闻声,鹊青收了金乌剑,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收拾好情绪,他道,“你走去哪儿。”
炎凌见他消了火气,搓着手掌进了屋,“哎!本来吧,我下去打了壶水,这下可好,全洒了,茶壶都碎了。”
鹊青闭起双目,似乎心烦意乱。
“……那个,你肯定渴了吧!我下去重打。”脚下抹油,炎凌打算开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鹊青拎住他后脖领子给提了回去。
半悬空挣扎,他惊慌失措,“你、你干嘛?我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啊!我叫了啊!”
掀开珠帘,进了里间,直走到靠榻前,他才被放下来。鹊青端端往榻上一坐,淡声道:“帮个忙。”
炎凌愣了半晌,“啊?什么?”
鹊青转个身,盘起双腿,用挺直的背影道,“后背,伤口裂了。”
其实,就算不说炎凌也看到了,大概方才挥剑用力,鹊青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又汩汩淌出血来,后背的衣裳几乎全部被鲜血染红。
片刻,像是在极力澄清什么似的,鹊青小声道,“那个位置,我够不到。”
炎凌幡然醒悟,对着那片血糊糊的后背手足无措,“可我不会治伤啊?要不……叫人把你送回去吧,你这个情况不太妙啊。”
鹊青道:“热水,干净布巾,给你的锦囊内有止血丹,搓成粉,外敷。”
炎凌唔了一唔,下楼打了热水,又问伙计要了一块干净布巾,气喘吁吁跑回房间。一层层,小心翼翼地褪去鹊青的上衣,到最后一层内衫时,他道,“衣服黏在伤口上了,可能会很疼,你忍住。”
等鹊青点头应了,炎凌才一点点剥除内衫。前胸处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可裸露的皮肤上是一条条极细的利齿状长疤。炎凌登时喘了口气,惊住了,那些疤看起来很深,像是鞭子抽得,但又比鞭痕细。最重要的是,疤痕的数量很多。
他想问问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又觉得很不礼貌。掩住惊愕,慢慢除下黏连着血肉的部分,因为疼,鹊青的身体微微颤抖,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望着那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炎凌终于震惊的张圆了嘴,愣了半晌。
察觉有异,鹊青微微侧头,“怎么?”
炎凌忙道,“哦哦哦,没、没什么。”布巾投进盆里,拧干,一点一点拭去血迹,鹊青的后背上显现出整片横七竖八、凹凸不平的利齿长疤。不,不只是后背,前胸、腹部、双臂……他的手抖了,连布巾都有点儿拿不住。
什么样的酷刑能留下数量如此之多、伤口如此之深的疤呢?
鹊青仍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垂了睫,一字一字道,“是雷笞。”
“什么?”这个名词,炎凌听那兔妖提到过,为防听错,他想确认一下。
“雷笞,一种刑罚。”鹊青扭回头,目视前方。
那兔妖还说什么来着?炎凌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说,灵族死掉的那百余人都是当年执行雷笞刑有关的人。身受这样残酷的折磨,灵族人确实有理由怀疑是鹊青回头报复。
等等!炎凌目光一滞,想起一个细节,那日他看到瑶兮的手臂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伤疤,不过那些伤疤跟层层叠叠的抓痕交错,看起来很像,但是他不敢确定。
“雷笞……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怎么会、这么残忍?”他迟疑着,进一步打探。一时失神,不小心碰到了鹊青后背上的伤口。
鹊青猛地一颤,忍痛许久,道,“简而言之,五雷轰顶。”他双拳捏紧,搁在膝上,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布巾掉在榻上,炎凌没有意识到,半悬空仍举着那只无措的手。“天打雷劈?应了最毒的誓也不过如此,你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猝不及防,他竟然冒起傻气,过而立刻后悔,慌忙拾起布巾,僵在原地。
突地,鹊青极轻微的笑了一声,是油然滋生的笑,气息温柔……
那夜,炎凌辗转反侧久不成眠,折身下榻,掀开窗格,寂寂宿安如一汪死湖绽在眼底。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疤,总将他眼下狼狈割成粉碎。
鹊青一睡便是七天,醒来时日暮,宿安繁华重建,他来不及多看一眼,便被等在门前的司卫长请离了逍遥峰。
那司卫长,立于门前,如是言说,就在大祭司病卧在床的七日里,灵族以迅雷之势整顿兵马,联合尸族百鬼,压境昆仑墟。
话别时,鹊青取下腰间玉佩递到炎凌掌中,炎凌不解,问他何意。他起先不语,笑过后淡声道来,“见物如人,此物一出,大同兵马任君差遣。”
炎凌惊诧望他,却是一张决绝背影,推门而出。掌中玉佩,镂刻烈焰龙云,环抱鹊字,天墟中只有一个鹊青,也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
穹顶壁障如天牢,这一次终究是为困住炎凌而设的了。
一别经年,日升月落,宿安有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时之令,不知何时修缮妥当。
第二年十一月,宿安降下了第一场雪,漫天飞絮如风卷残梨,长街上裹紧棉衣的百姓,迎着刺骨寒风南来北往。一切如常。
只是偶尔抬头,他们望向天幕时的神情满是担忧和无望,那道壁障不仅困住了炎凌,也困住了他们。
铁马冰河总入梦来,深夜辗转时,炎凌从炎家宅院卧房内的门格望出去,总错觉打开那扇门便是幽深的长廊和天墟的永昼。
有日夜里,寒风卷破窗纸,突地掐灭了屋中烛火。梦中惊坐,竟无端听到铁马嘶鸣战鼓长擂。他黯然许久,才恍悟,黑暗中那声声惊怕的喘息,竟出于自身肺腑,登时头皮僵麻、冷汗淋漓。
仓皇间下了榻,翻箱倒柜,终在箱底翻出那挂金玲。两年来的第一次,他将其摇响,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轻轻唤了一声鹊青。
等了三日,鹊青没来,来的是一只羽箭。
那日他坐在明月楼二楼的窗上。天冷,又落了雪。窝在稻草堆里那乞丐用冻的通红的手指拂去头顶的雪花,时不时抬眼打量天空。
炎凌高声喝他进楼喝一杯酒,他转回头竟没再傻笑,只用手掌遮住迷眼的雪花,缓缓摇头。
羽箭便是此时刺破天幕落下来的,终赶不上乞丐的纵身一跃,砰地戳在窗框上,摇摇晃晃。那箭,就插在炎凌的脖颈边,再近一寸,便会插进他咽喉,要了他的性命。
箭是擦着乞丐的虎口射过来的,堪堪一触,那乞丐的雷厉身形嗵地跌进雪中,炎凌垂首看向窗下,此人身法之迅,令他愕然。
很快,长街上所有百姓尽皆举头望天,手掌压在腰间若隐若现的剑柄上,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那支黑铁箭,箭头穿着一张纸条。炎凌挥手取下。但觉那箭柄散着刺骨的寒意,一丝一缕浸入肺腑。
纸条上仅有三个字: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