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那三字血泪般沉重,似是蹚过尸山血海而来。炎凌跃下窗台张望天空,未见什么异动。半晌,定立长街的宿安百姓重又买卖交易热闹如常。
他将纸条展平,铺在桌上,一笔一划的看下来。笔迹潦草,似仓促之举。可他委实想不起什么人什么事,能与这纸条沾上半点联系。
是你吗?他默念这三字许久。这只箭不偏不倚不落在别处,偏偏是冲他而来。有人在找他。
是夜无月,连日大雪终于停了。他招呼明月楼的伙计备一身新衣,醅好热炭,将屋角那一乞丐请进门内。
二楼雅间,从来是他一人独占,尤其靠窗的位置,得顾繁华街景,落雪时可赏雪,落雨时可听雨。
乞丐洗尽尘埃穿了新装,偏要演尽痴傻,坐在桌对面吸溜着鼻下的一挂清涕。炎凌早已洞知,宿安城里的所有百姓,都是鹊青留下来保护他的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便看破,却从未说破,因为鹊青曾说过,假的又何妨,多留一刻是一刻。
不知宿安于鹊青而言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猜久了,也倦了,便不再问。
他叫小二上了热酒,一人一坛。对饮半晌,他递上一方锦帕,乞丐会意接过抹了把脸,拭去鼻下清涕,那帕子却是不方便还了。乞丐神情尴尬,将其揣进袖中。
酒是个好东西,让人原形毕露。乞丐的原型便是眼前这般模样,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对方身形笔挺,饮酒时轻拂袖面掩尽不敬。举杯轻盈,落杯干脆。
炎凌定了一定,瞧乞丐神色迷离,便知酒量不佳。想来鹊青赐他的这个真君号,名头当真不小,两年来,无论他有何要求、亦无论他的要求有多荒唐,城中人从来有求必应。
这两年,但凡能做的荒唐事他都做尽了,城中人见怪不怪。
这次他叫乞丐上来喝酒,是想问一问白日里那只羽箭的事。趁乞丐醉酒,或许能问出什么。
乞丐虎口的伤看起来像是灼伤,伤口有黑色淤痕。白日里擦过羽箭时,伤口曾有黑烟散出。这支箭不是天族的东西。炎凌曾见过鹊青空手夺去昆仑侍卫的白刃,其时受伤,不似这般模样。
他取出那箭搁在桌上,轻轻往前一推,道,“这是什么箭?”
乞丐醉酒实诚,“寒铁玄羽箭。”
他又问:“此箭出自谁手。”
乞丐道:“不知。尸族百鬼军远程作战时常用。”
尸族,炎凌又一次听到尸族。他知尸族是一帮活死人,但从未见过。在千嶂里时,天女们闲话九墟,时常将他们视作恶鬼一样的存在。但尸族中,有人在找他。
他道:“外面的战况如何了?”
乞丐恍恍惚惚、断断续续地道:“始终僵持,敌我兵力相当,半年前灵台墟被尸族攻陷一次,有灵族兵驻扎,眼下又重新夺回。”
灵族与尸族合力进犯天族,灵族是被一年之前的落英谷困局激怒,故而进犯。这点炎凌明白,但尸族……他很少听鹊青提起尸族。
想了想,他道:“尸族为何攻打天族。”
乞丐眼神发直,晃了晃头,道,“一传,为找一本密册;二传,为找一人。”
“为找一人?”炎凌想起那张纸条,“找谁?”
乞丐道:“属下不知。”
炎凌捏起那支羽箭,晃了晃,“今日此箭破障而来,是不是尸族人已打到逍遥峰外?”
乞丐摇头,“昆仑墟守卫森严,一年前大军压境也不曾攻破。恐是趁乱潜入,而且尸族内息与天墟之气相冲,来者最多两个时辰,便会因内息逆窜而魂魄消亡。”
炎凌道:“能查到放箭之人吗?”
乞丐道:“战局紧张,恐无暇追查。”
黯然许久,见乞丐身形摇晃醉不能支,抢在他醉倒前,炎凌追问,“鹊青如何了?你们的大祭司,他还好吗?”
乞丐含糊不清地道:“半年前……大祭司带兵与尸族分支交战,重伤,至今闭关不出。天族,如今是玉虚崆和昆仑峒的主事带兵……”
玉虚崆和昆仑峒的主事,不就是桓瑞和瑶兮吗?想到瑶兮,炎凌汗毛倒竖,那是个疯子。
而且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与鹊青一别至今,炎凌一直后悔当初的缄默,被人控制的昆仑侍卫偷袭落英谷那夜,当他由鹊青身上的利齿长疤,联想到瑶兮身上的伤痕,一日日过去,更觉毛骨悚然。
他越来越确定,那个瑶兮也受过雷笞刑。以瑶兮的性子,一定会疯狂报复。杀石灵妙樱、杀灵族与雷笞刑有关的百余人,甚而做出更可怕的事。
不过,自偷偷潜入千嶂里至今,那个瑶兮便再也没出现过。炎凌锦囊中的丹药,至今没有派上用场。瑶兮不来,他便性命无虞。三族交战的腥风血雨他看不见,便也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宿安岁月静好,哪怕是假的,也同样安逸。
冬去春来,从鹅毛大雪到遍地飞花。遥远处,仿若从地底迸出的战鼓声时而还会长鸣,但他已没那么怕了。宿安的花按时令开,按时令谢,独独炎家宅院中的一圃君心,永开不落。
有时,他时常怀疑那花是假的,是一抹虚幻的残景,信手拈来,却是能掐出汁液留一手幽香。有些东西,假到极致便成了真,比如这宿安城,日复一日,他也能从热闹市井里瞧出些烟火气了。
是所有人都甘愿被这幻景欺骗,还是身处幻景时日渐长便成了习惯,骗人的和被骗的,时间长了,都信了。
以前他还觉得好笑,现在回忆,竟悟出些心甘情愿的端倪在里头,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他越想越乱。
又是一年十二月。鹊青赠他的清心铃,他只摇过一回,便重新收在箱底了。这一年,他什么都不再问。午夜梦回时,从骨髓里沁出来的孤独简直能活活将他扯碎,从第一次来到宿安到如今,三年了。
三年,这座假城已承载了他许多新的往事,但推心置腹的话却始终无人说,耐心点数下来,快乐时日不过是迷迷糊糊的几天时光。剩下的,犹在梦里。
又是一个雪夜,如往年的雪夜。子夜时,街头锣响,打更人裹紧棉衣走过。他从枕下摸出一本集子,翻至寻常总看的那一页。
借着微弱的烛光,抚摸纸条上的三个字:是你吗?
那个找他的人,到底是谁呢?破障而来的一句询问,竟成了孤独岁月里唯一的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