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仙鬼》 第一章 圣婴现世(楔子) 圣灵女有孕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但凡知情者无不讶然。 灵族人不能受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他们驭天地之灵气,得山川之眷顾,沐华千年才得以幻化人形。 在那次甄选圣灵女的盛会中,忘忧墟的一株莲脱颖而出,她站在高大的伺天祭坛上接受了来自灵族三墟万千精灵的跪拜。她很美,美的不可方物。她甚至使祭坛上那闪烁着耀眼光辉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偃月琼枝图腾失去了颜色。 她叫莲颂,俢成羽化境才不过五百余年。 在灵族,幻化人形只是他们的起点,这之后要先后经历“破茧”、“驭灵”两境,才能俢至“羽化”。 羽化境是他们拥有性别的开始,也是拥有情感的开始。她爱上了一个天族人。 那时的灵族与天族维持着不疼不痒的关系,进退无门,这桩姻缘无疑成就了两族交好,也确保了灵族在九墟的地位。就在要去合欢谷缔结灵胎的前一晚,灵医惊讶的从纱账前站起身来,他支吾了许久,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阿颂!阿颂有孕了!这是喜脉,是灵族万万年来的第一个喜脉!”灵医喜极而泣。 这个消迅速息通过侍女柔儿传给了灵族八大长老,八位老者已在沐灵洞坐俢多年,此时竟然一齐出现在圣灵女的碧落舍外。他们激动不已,对天长叹: “万万年来,族中人都要靠缔结灵胎绵延族群,如今……我们也有了自己的血脉!一个流淌着天灵两族之血的孩子!” “这孩子注定不凡,但也会惹人生妒,守住这个秘密,直到孩子长大!”灵医恳切的看着八位长老,他的手自从莲颂的手腕上移开,便一直激动的发抖。 …… 三十六年后,一声啼哭划破了忘忧墟的夜色。 碧落舍外的那个男人,在莲颂三天三夜的哭喊中已熬红了双眼,他终于听到了爱人虚弱的召唤。 “元君……快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拥有一双异瞳,一半是灵族的蓝,一半是天族的金。他生的分外好看,血脉如同雕刻般复印了天灵两族的美貌。八位长老早已等在云溪旁,那孩子被八双大手依次疼惜的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手。 …… 故事应从六千年前说起,那时九墟已从八千年前四族争斗的残垣断壁中渐渐复苏。在天族的统治下,九墟迎来了长达五千年的繁荣盛世。 在那场耗时千年的战乱中,尸族因其持有“伏地起兵”的诡异法门,成了九墟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除了战乱中四族各自的目标——一统九墟。“剿灭尸族”便成了其余三族默认的精神契约。在三族的共同打压下,尸族几乎被全数剿灭,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尸族种群皆都退入混沌地无间墟。 剩下八墟由天族划分,作为这场战役的最终胜利者,昆仑墟、八荒墟、大同墟、灵台墟,靠近日月星辰充盈阳清之气的四个墟皆归为天族。按照种族天赋,天族之下的灵族,选择了清气充盈的四合墟、云归墟以及忘忧墟。 就在这孩子降生后的一千年,九墟传闻当年天族玄机尊者镇压尸族死侍的“饲魂玺”消失了。人们想起了那场绵延千年的战乱,想起了战乱中死伤的同袍。 九墟惶惶。 “圣灵女!不好了!外面全是天族的人!”侍女柔儿赤着双足匆匆跑进碧落舍,她青丝散乱,面颊苍白。 “长老们呢?他们就由着天族人胡来?”莲颂还抱着最后的希望,灵族的第一个血脉,竟然无人守护? “圣灵女!你还不懂吗?长老们要的是一个拥有天灵两族能力的孩子……而不是……”后面的话柔儿没有说出来。 “娘亲,天族人来我们碧落舍做什么?”纱账内传出一个稚儿的声音,他一脸懵懂的看着娘亲的脸。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生长了一千年的灵族人该有的样子。他体内确定无疑的流淌着两族的血,可资质,论起来还不如一个人族的十岁孩童。 “是啊……是我太傻……元君做的对,是我错怪了他,至少他给匡儿留了条生路……”莲颂无声的哭泣着,泪水打在了稚儿的脸上。 “呜呜呜,娘亲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你哭,匡儿也要难过了,呜呜呜……”稚儿伏在莲颂的腿上,泪水打湿了她的一块裙摆。 “圣灵女!不能再等了!快把圣婴藏起来吧!”柔儿焦急的看着纱账内母子二人模糊的轮廓。 “元君呢?元君回来了吗?”那个男人是莲颂最后的火光。 “没有元君的消息……”柔儿面无表情。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听到气泡炸响的声音,震耳欲聋。 昆仑护卫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知道,她的幻梦要收场了。 “柔儿!设障抵挡!”莲颂拧起眉心柔声化厉,她要为匡儿争取一点时间。 “是!”柔儿驭起灵气,冲出了碧落舍。 莲颂一把将匡儿紧紧抱住,紧贴着他的脸颊,她像往常那样轻柔的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好止息他的哭声。 “匡儿,是娘亲对不起你……今日一别,大概已无缘再见,他日你若能重生现世,不要怪娘亲狠心……” 一记重掌落在稚儿的背上。 击打肉体的钝响如同一声轰鸣,在莲颂的心口炸开。 稚儿如同被抽去了骨骼,瘫软在她的怀中。 她紧咬牙根,发出压抑而又无法抑制的哭声,过了许久那哭声才剧烈起来,成了一声凄厉的嘶嚎。 划破夜色。 那一年,是玄机二四零零年。 第二章 一见如故 [八百年后盘古墟] “古书典籍有云,天下分九墟,九墟十八域,多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 某道人行走江湖几十载,上得天下得地,若说旁的不敢吹嘘,可是这奇珍异兽在下可见的多了,占山金麒麟、开天大白蟒、伏羲马头龙、瀚海金蛟龟,这都不算什么……” 那江湖艺人形容奇特,他自诩“虚空道人”,是个云游侠。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一个老道在这里绝对不会这样穿着。他丑陋枯槁,看面容是个耄耋老者,身披黑羽披风,足踏镶花黑靴,头顶黑铁箍,上插三支火凤红翎,身后却生有一头极不相称的黑发。 可能是因为他怪异的打扮,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胡吹大气,人们还是对他身后蒙着黑布的庞然大物燃起了兴趣。不多时,人群便里三层外三层把他裹了起来。 时值阳春三月,沐光如洗,宿安城人头攒动。盘古墟瀚河北岸的蒙阴域几乎所有大小城镇的云游客都来到了这里。这一天是玄机三二一五年农历三月初五,五年一度的百花盛会如期而至。 子虚空早就听说过,人族的蒙阴域有那么一座城镇盛产一种奇怪的昙花,名曰“蕨萝昙”,此花不逢花期看起来与兰花无异,一逢花期兰叶谢尽独剩一昙。花分五瓣,五年一开,独独开在三月初五这一天。盛开时花有异香,沁人心脾,整个蒙阴域遍布芬芳。 他极爱奇花异草奇珍异兽,若没有族中事务锁缠,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山中。自从得到了这只白虎他好歹消停了一阵子,可只一人赏玩又未免寡淡,适逢宿安百花盛会,他早已心痒难耐。鬼王交代的事已经做完,少殿下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便牵出白虎显摆一通。 当黑布被他大力扯下的时候,人群顿时沸腾了,他得意洋洋的插着腰,看着震惊不已的围观群众。没错,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战利品,独一无二。 宿安主街,是宿安最热闹的地方。百花盛会这一天,更是水泄不通。整个长街都是云游客的陌生面孔,和他们叽叽喳喳嘈杂难辨的外地口音。对于这一切,宿安百姓早就习以为常。 “哥哥,哥哥,九儿也要看大老虎!” 说话的是个小女娃儿,看模样也就四五岁,穿一身粉色衣裳,生得粉脸粉唇粉嘟嘟,手里的拨拨浪鼓“咚咚”作响。她小嘴儿一噘,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立马噙满了泪水,睫毛一闪一闪的看着那个被她唤做哥哥的少年。 “九儿,你这叫听风就是雨,大老虎有什么好看的?你就不怕它咬你吗?” 炎凌倒不是真想吓九儿,百花盛会就要开始了,他今年十五岁,只看过两回,他要趁着日头尚早去摘一支夹在书中,送给家教严格不能外出的姬清姐姐。 “我不我不我不!我就要看大老虎!”九儿任性的跺着脚,她粉脸儿一沉,眉毛一拧,双手抱胸倔在当地。小模样实在可爱,让人忍俊不禁。 炎凌噗嗤儿乐了,捏捏九儿的脸,“好好好,看看看,你说什么都依你。”无奈只好将九儿架在肩上,转身挤进了人群。 对于这个小妹子,他实在摆不出做兄长的架势,只能任她奴役。 那确实是一只奇异的老虎,炎凌喜爱射猎,平时没少去万窟山晃悠,老虎这种东西他见过不少。但这只老虎,却让他吃了一惊。不,不仅是吃惊,他像其他围观百姓一样,呆住了。 在那个打扮怪异的江湖艺人身后,赫然立着个巨大铁笼。一只状似白虎的野兽正安静地趴在里面。 此兽肋生双翅,通体银针白毛,兽额之上的银灰虎纹犹如神秘图腾般蔓延至兽脊,脊背处兵分三路,两条延伸至两肋,一条直通兽尾。翅尖与兽尾,皆甩出几根似凤似凰的长长摇羽。大兽沐光而眠,鳞波微闪摇羽曼舞,犹如天外来物,实令人惊叹造物之神。 炎凌根本没听到那怪艺人在啰嗦些什么,他张大了嘴巴,不自觉的发出跟人群同样的唏嘘声。倒是九儿哼哼唧唧的拍着他的脸道: “哥哥,哥哥,我也想要摸摸大白虎。” 他回过神时白虎已经站起来了,此虎约有两个成年男子身高,虎翅抖开更是硕大无朋威严无比。 几个胆大些的汉子给那怪艺人散了些钱财,便走上前去摸那虎翅。白虎陡打个血红的哈欠,人群登时惊呼,以为要暴起伤人。末了,舔舔胡须和虎爪,像个猫儿般温驯。 人群暴起哄笑。 “相亲父老,莫要惊慌,我这白羽飞虎虽是灵族的镇墟神兽,可生性温顺,断不会伤人。老爷太太摸摸虎翅增福增寿,少爷千金摸摸虎翅前程似锦……” “哥哥,九儿也要摸大猫儿!九儿也要摸大猫儿!”九儿急的小腿乱蹬左摇右晃。 “九儿莫急,”炎凌架住九儿的腰提到地上,“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等他们摸完了咱们再去摸好不好?”炎凌把九儿玩腻了的拨浪鼓接过来,实是不想九儿靠近白虎。 天将午,摸完白羽飞虎的部分看客便匆匆往落英谷赶去,这个时间蕨萝昙花开正盛。 子虚空的目光落在了一对踟蹰不前的漂亮兄妹身上,那少年生得浓眉大眼极为俊俏,那小女娃儿粉嘟嘟胖乎乎更是可爱。他热情的振振衣袖,招呼着他们走上前来。 炎凌盛情难却散了钱财,拉着妹妹向前走。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觉得身边骤起一阵疾风,人群忽而惊叫溃逃,九儿也尖叫了起来。 白羽飞虎的铃铛虎眼射出凶光,尖利的白牙呲出嘴角,口中“呜呜”咆哮着,它锋利的前爪已经按在了炎凌胸前,转瞬间便可刺穿心脏。九儿的尖叫,化为一声蜂鸣,如利刃般钻入他的脑海。 头,好痛。 “怎么回事?” 他的心声似乎遁入一个巨大空旷的世界,泛着回音。人群在溃逃中戛然止息了。怪艺人的动作家人止息了。利爪没有抓破胸膛。隔着衣衫,他清晰的感受到它的锋利。吹毛断发。 是脚步声。是衣料窸窣声。是弯下身捡起拨浪鼓的“咚咚”声。声音从身后传来,太空洞了,他有些害怕。他想护住九儿,但他动不了。 时间,似乎被冰封。 脚步声近了,更近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鼓擂,他的呼吸开始加快,他的冷汗湿透了后心。他看到了,他看到一个黑影,在眼角的余光处,模糊难辨。 那是一个冰凉的影子,他听不到他的呼吸。 一只手揩去了他鬓角的汗珠。骨节分明,冰凉刺骨。他抖若筛糠。 影子叹息了,听声音是个男子。他极力转动眼珠想要看清,但是没用。 “离开这里。” 是黑影的声音,带着寒气,钻入他的灵魂深处,在心脏那里用力攥了一把,他打出一个无声的寒颤。 霎时间,他又听到了九儿的尖叫声,人群动了,悬空的白虎动了,它们在后退。 嘈杂,他的头又疼了,拨浪鼓的声音退向了身后。 …… “哥哥!九儿也要摸大猫儿!九儿也要摸大猫儿!” 奇怪——炎凌赶紧扶稳了左摇右晃的九儿,他觉得奇怪,是这白虎的奇异状貌吓到了自己?否则怎么一身冷汗?总之是光怪陆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将九儿挟在臂弯里,急忙挤出了人群。 九儿一落地就任性的哭了起来,“九儿要摸大猫儿!哥哥坏!我要告诉娘亲!呜呜呜!” “你这小坏蛋,大猫儿有什么稀奇,万窟山一大堆,哥哥捉来送你便是。”他撩起衣袖,拭去九儿的眼泪,继续道:“要说稀奇,还得是百花盛会,你不是早就想看蕨萝昙了吗?” 九儿委屈的捏着一角衣衫,抽搭声逐渐小了。 “想好没有?是看百花盛会,还是要大猫儿?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炎凌宠溺的摸摸九儿柔软的小脑袋。 九儿点点头,算是应允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的说道:“哥哥,我要玩拨浪鼓!” “拨浪鼓……好,哥哥给你。”炎凌掏掏袖筒,摸摸前心,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拨浪鼓,想来应该是在人群中给挤丢了。当即愧歉道:“拨浪鼓丢了,咱们再去买一个好不好?” 九儿小嘴一瘪,鼻头一红,又要发作。 “咚咚”。“咚咚”。 几声脆响从身后传来,九儿忽然喜笑颜开拍起手来。 那声音来自一个高大少年,他身着玄袍,腰缚玄底赤边束带,带挂一只白箫,形状奇特。少年至为朗目,直眉阔额。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着一种宝剑出鞘的锋利光泽。但那锋利,并不伤人。 他五官挺立,英气逼人,只是肤色极为苍白,再加上嘴唇青紫,虽衣容华贵面目俊逸,但到底有些孱弱,看起来非病及伤不甚乐观。 玄袍少年止步,手递了过来。 炎凌反倒怔住了,这人他好像哪里见过。可看他穿着,又绝非是宿安人。 “咚咚。”少年的手摇了摇。 九儿扯了扯衣袖,炎凌才转过神来。 他双手去接小鼓,觉察少年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这感觉,还是熟悉,但他敢肯定,这人他绝对没有见过。他碰到了少年冰凉的指尖,慌忙缩回了手,像被烫到了。脑中闪过的是什么?他没有看清,只听到小鼓落了地。 少年并不愠怒,弯腰捡起小鼓,又递了上来。他的手指苍白细长,骨节处透亮的凸起带着某种凉意,硌疼了炎凌剧烈收缩的心脏。 刺骨冰凉。熟悉。 “拿着。” 少年吐出两个字,带着常年不语的笨拙。 马龙车水,熙熙攘攘。二少年四目相对。一个白衣胜雪翩若惊鸿,一个玄袍如夜婉若游龙。弹指一挥的错愕,已站成了千年的驻足。 “哥哥无礼!大哥哥拾回鼓儿,你连个谢字都不说!”九儿跳起脚从少年掌中抓了鼓儿,口中念念有词,“咚咚”摇了起来。 “呃!”炎凌转回心神,连忙道:“公子!谢过了!”意识到失了礼数,既羞愧又拘泥,脸颊微红,尴尬的挠了挠头。 玄衣少年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末了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我叫炎凌!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那背影顿住,逆光侧过了脸,“苍、决。” 他的声音很低,略微沙哑,一字一顿,像是在刻意强调。 “苍……决……”炎凌觉得自己疯了,一切都很熟悉。 滚滚红尘,锦绣人间,少年的背影转瞬间没了踪影。偌大的宿安忽然像个孤城,在炎凌的心中显得凄凉无比。某种冥冥中的倦意忽然生根发芽。 他牵起九儿,沿着宿安的繁华长街往东,那里的落英谷花开璀璨。 第三章 蕨萝惊梦 宿安城东侧,落英谷人山人海,隔很远就可以望见谷中的大片云霞。 通常不到二月下旬,宿安城的客栈就被云游客们住满。他们来此只为一睹名闻遐迩的蕨萝昙。 人流如潮。 九儿已经走累了,她重新爬上哥哥的肩头。穿梭在人群中,望着百花倩影,高兴的手舞足蹈。 炎凌想了一路,很是奇怪,少年的影子像个魔咒,根本挥之不去。他不想再想了,百花盛会五年一度,错过便要再等五年。他等的起,可姬清姐姐那时,就该出嫁了。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披一件黑羽披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的装束格外显眼,炎凌一眼便看到了。鬼使神差,他不觉加快脚步,跟在那人后面。 “哥哥!我想摘一支大白花,送给娘亲。”九儿闹着下来。 错神的功夫,怪艺人的身影便消失了,炎凌放下九儿牵在手里,不再深究艺人的去向。 自出生起,炎凌见过两次蕨萝昙,一次是五岁,一次是十岁。他记得很清楚,印象中蕨萝昙花瓣洁白,花蕊为淡淡的绿色。花开无叶,若不是与其他万千花朵交相辉映,不会多么出彩。只是花有异香五年一开,才让它弥足珍贵。 可今年的蕨萝昙有些异常,洁白的花瓣透着屡屡难以察觉的黑丝,花蕊黑中带红,仿佛是画中的点彩水墨。明明是素色,却妖冶无比。 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该摘还是不该摘。 九儿却急了,急奔向前,便掠下了一支。 “哥哥,这一支回去给娘亲戴在头上!” “这花儿可不是什么芍药牡丹,摘下来便要凋谢。”说着便去掏怀中的书本,想要夹在书中。 “哎呀,花儿枯了!”九儿失望的惊呼一声。 递到眼前的蕨萝昙已经枯成了一团褶皱,原本洁白的花瓣成了黑色。炎凌接过花儿,竟闻到一股奇异的恶臭。他急忙扔了出去,恶臭确萦绕不去。 炎凌道:“九儿,娘亲不喜欢昙花,咱们摘些梅花送给娘亲!” “好呀!好呀!”九儿欢乐的拍着手,“那就给娘亲摘好多好多梅花!” 爬上哥哥肩头,晃晃悠悠走了一会儿,九儿拍拍炎凌的脸,叫道:“兄长,大哥哥!” “哪个大哥哥?”炎凌心不在焉。 “刚刚的大哥哥,拨浪鼓大哥哥!就在那边的桃树下!”小九儿又蹬又踢,把炎凌折腾的够呛。 “是他?”炎凌眼睛一亮。 顺着九儿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那叫苍决的少年。少年立在桃树下,一动不动。那怪艺人向着他走去,二人攀谈了一会儿,艺人行了个奇特的跪礼,转身离开了。 “那病恹恹的少年竟与江湖艺人熟悉?”炎凌暗想着,觉得这俩人状似主仆,装束也都是黑色。尤其那奇特的礼数,他是闻所未闻。不由得拍拍脑袋,“疯了疯了!今天看什么都觉得奇怪,天下哪儿那么多怪事!” 心下想着,不由自主朝那方向走去,九儿摇摇晃晃睡着了。 行至苍决所处的山坡,抬头便可见苍决倚靠着桃树的背影。他席地而坐,怪箫拖在地上,手提酒坛,时而饮上一口。身侧,歪着几个喝尽的空坛。 酒香飘飘,七分苦三分甜。酒是明月楼的多情熬,炎凌嗅的出。正月花灯会时,他曾跟一起长大的石家小子偷饮过。这酒闻起来醇香无比,可一口饮下,却犹如吃了黄莲般有苦难言。文人骚客大多偏爱,说是不经人情熬炼,喝不出其中滋味。但在炎凌看来,这帮酸人委实是在受罪。 他数了数,一共六个空坛,但苍决的脸色,依然苍白。 “你气色不佳,不宜多饮。”说着一步跨上几个石阶,将睡熟了的九儿轻放在平坦干净的青石上。 苍决看他一眼,照喝不误。 安置好九儿,便在苍决对面坐下。心中啧啧称奇,标致俊朗的少年公子,如此作践自己,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心痒难耐,但又不好过问。处境,也有些尴尬。看来,苍决一句话也不打算说。 “我爹爹是宿安城有名的神医,人称圣手炎萧,我看你面色……” 苍决把酒坛“嗵”的一生杵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尴尬,太尴尬了。应该站起来立马走人?还是假装四处看风景?炎凌涨红了脸。 “来一口?”苍决挑挑眉。 炎凌苦着脸,皱了皱眉头,隔了许久才捧起酒坛咂了一口。这酒又浓又烈奇苦无比,根本咽不下去,当即呛的前仰后合咳嗽起来。苦,太苦了。明月楼真是折磨人不浅,这他妈叫什么多情熬,应该叫苦情熬! 炎凌咳出了眼泪。朦胧间,似乎看到少年的嘴角以微弱的幅度勾了勾,那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七分苦三分甜,正如这酒。 “你可碰过什么恶臭之物?”苍决的笑意像一阵烟,被风一吹就散了。 “折过一支蕨萝昙。”炎凌皱起眉嗅着袖口,“想不到如此奇香的花儿,凋谢后竟然臭气扑面。” 那味道苍决是熟悉的,尸族魅鬼一党最擅练蛊,世间毒物无不为其所用。其中便有这一味“噬尸蛊”,入蛊者只需一炷香的时间,便五感俱失化为活尸。活尸与活死人表并无二致,却是至为厉害的武器,尸变者丧失心智攻击力极强,若非挫骨扬灰势不可挡。 “救人呐!!!快来人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啊!”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卷起不远处的坡下一片混乱。那妇人被人群围在中间,怀里抱着个男孩。 炎凌连忙起身,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谷中行人皆如镰刀下的麦子般渐次倒了下去。没有任何先兆,成片的倒下了。他赶忙招呼苍决,眼前却黑了。 …… 瞬息之间,谷中行人尽皆绝地。 苍决脸色凝重,他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当即取下腰间骨箫,腾空而起,玄袍猎猎作响。他紧闭双目驭动戾气,下巴高高扬起。忽然猛的睁开双眼,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已成了两个黑不见底的深洞,洞中幽幽鬼火,迸出森森异光。 一时间疾风骤起,桃花漫天。 骨箫起语—— 曲调诡异难言,百转千兜此起彼伏,在闭塞的谷中蜿蜒游走,声声回音犹如鬼语,听来毛骨悚然,令人瑟瑟。鬼语绵延,呼一声,喝一声,怆然倥偬,伏魂摄魄。 箫语起不多时,坡下现出二人。一人身披黑羽披风,头戴凤翎铁箍,正是子虚空。另一头戴骷髅怪箍,衣着与子虚空无异。二人尽皆丑陋枯槁。 “子虚空!”“乌有为!”二人单膝跪地拳拄前心,齐齐喊道,“拜见殿下!” “子虚空听令!”苍决悬空稳立,收箫负手。 “是!”子虚空跪行一步,“谨遵殿下吩咐!” “速去无间墟通知鬼王,魅鬼作祟,恐有内变!” “遵命!”说罢摇身一抖,消失不见。 苍决面色严峻,紧抿双唇,对另一人喝道:“乌有为听令!” “是!谨遵殿下吩咐!” “速回鬼蜮,半柱香之内捉魅医前来拔蛊!不得有误!” “是!”老者应声而去。 苍决缓缓落至桃树下,劲风平息,漫天桃花如雨落。拂去炎凌和九儿脸上的花瓣,抓起酒坛,痛饮一通。正当再饮,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这一口他小心啜饮,心中痛楚。 “果然是多情熬,七分苦,三分甜。” 三月微风卷过时,地上的花瓣翩若惊鸿。炎凌的一角白袍如同一只纸鹤,偶尔翻飞。苍决永远记得他的眼睛,那些隐藏在无间墟被切割成块状的时间,被这眼睛的光彩一击即碎。 一百年久吗? 久。对于无间墟来说,一百年的熬炼,更久。 八百年了,轮回的指针摆动了八次,他又来了。这些年来,他藏在不同的身体里,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容貌,但他总能认出他,找到他。 然后…… 然后束手无策的看着他走向人间的死劫。 他扔下了七具躯壳,七具气绝便魂魄皆无的躯壳,任招魂骨箫怎么牵引,任镇魂钟如何聚敛,这七具躯壳就是七具躯壳。 人间的人,或者生活着死,可无论生死总能寻得到。偏偏只有他,任上天入地,任颠覆生死,遍寻不获。 他只百年来一次,然后死的干干净净。 “呵……”苍决苦笑一声,多情熬只剩一坛,他珍惜着慢慢啜饮。 谷底传出了“咯咯”的声音,苍决知道,要起尸了。骨头拔节的声音在谷中回响,蛊入脑髓的那些,身上已迸出黑色的筋脉。 他重又奏起了骨箫。 长坡上的风景极好,漫谷繁花尽收眼底。蕨萝昙以一种凄美的白,吐露着它的血信。淼淼黑烟像信子上吐出的毒,缓缓上升,然后寻找每一个带着活气的人,钻入他们七窍。 坡顶的那珠老桃,已经落尽了花瓣。苍决一脸悠然的坐在青石峭壁上,他很愉悦,甚而连那首“魂引”都揍的分外快活。 箫语与蕨萝昙散出的黑烟角逐着,那些烟,如同有生命般,感受到了痛楚、委顿。“咯咯”声慢慢消失了,那些浑身遍布黑筋的游人,无力的垂下了头颅。 但苍决不能停,在魅医到来之前,这首“魂引”,必须奏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齐齐现出三人。箫语陡然一转,收了尾音。其中两人是前来复命的自虚空、乌有为。 另一人,是一美艳女子。 “自虚空!”“乌有为!”“前来复命!” 苍决手挽长啸,示意那二人起来。 子虚空道:“鬼王传令,命殿下速去无间墟,有要事相商!” 乌有为道:“禀殿下!魅医不着踪迹,得遇擒霜公主前来相助!” “呵。”这时冷艳女子忽然开口了,“苍决哥哥,这时节不应该在潜心练功吗?怎么有闲情出来领略人间烟火?”她用嫣红袍袖对着山谷一挥,扬起下巴紧盯着苍决的脸。 “哦?公主怎知我不是在修炼?” 苍决轻身跃到女子近前,缓踱两步。鬼域中的昏暗使他很少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妹妹: 她有一对乌黑细长的眉毛,一双轻微上扬的凤眼,她唇点嫣红颜色,长发如瀑。她身着一袭烈火嫣红长裙,腰间一抹嫣红束带将那盈盈一握裹的漫妙生姿。缠在束带上的乌鳞长蛇,瞪着一对血红的蛇眼,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与世无双,纵然立于万千繁花中不失半分颜色。 “呵呵呵呵。”她没有半分忸怩,丝毫不介意苍决直视的目光,“修炼?纵酒赏花?这算哪门子修炼?”她的笑意迅速褪去了,她看到坡上还有别人。 一道红光疾闪,坡上便多了一个身影。擒霜用苍白的手指捏起炎凌的下巴,将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又是他?这一世倒是脱胎换骨了,不是叫花子了,呵呵呵呵!”擒霜收回手来,俯身对着坡下说道:“哥哥要救这个没魂儿的小鬼,还是谷中的游人?”她的声音透着一丝阴冷。 “都救。”苍决莞尔。 “哦?殿下怕是高估擒霜了。”她蹙起皎月长眉,摇了摇头,“这与我可有何益处?” “咯咯……咯咯……咯咯……” 起尸之声登时肆虐,没了箫语压制,噬尸蛊要发作了。 “擒霜!拔蛊!” 苍决急喝一声,取出骨箫,忽的跃至高空,“魂引”陡啸。 “哼!”擒霜不敢刁难,于青石上抛出长袖,瀑发轻飘,莲步缓移。 她越舞越快,越舞越急,腰间的乌鳞长蛇也开始躁动不安,那蛇在她身上不停卷动盘桓,时而绕过脖颈,时而缠上臂弯。忽然,擒霜长空一跃,乌鳞长蛇弓起身形蓄势待发。长袖急速抛出,乌鳞长蛇便被送了出去, 电闪疾驰。 跃入谷中的乌鳞长蛇,在无数游人间快速游离,它鲜红的血信探来探去,收回时竟钩出一股无形黑烟吞入腹中。乌鳞长蛇吞下一寸便长大一寸,不多时,竟长成了一条硕大无朋的乌鳞巨蟒! 此时,夕阳已落至与谷口平齐,漫山蕨萝昙瞬间凋坠,花心间散出的缕缕黑烟,使得落英谷臭气熏天。 子虚空、乌有为二人不通拔蛊之术,见噬尸蛊如此之重,心中捏一把汗。 乌鳞长蛇如巨龙般绕着谷中疾驰一圈,猛然升上高空。一对灯笼大的眼珠射着暗红色的冷光,咆哮一声张开巨口,腥风登时骤起。 疾风起处,噬尸蛊如同一个个黑色的旋涡,卷携着地上的花瓣统统吸入蛇口。 召回乌鳞长蛇时,擒霜已闻到了谷中淡淡的花香,晚霞的光辉打下来,让她苍白的脸有了血色。 苍决提起酒坛摇了摇,啜饮一口,向擒霜抛去。 她看都没看,稳稳接在手里。 “好酒。”她道。 谷中人逐渐转醒,人们互相拉扯着站起来,互相议论,互相猜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注意桃花长坡上那个嫣红的身影,落英谷很快便空了。 擒霜的身影像世间最后的霞光,在夜晚到来之前燃的如火如荼。 她捧起酒坛,再饮。 一行薄泪落了下来。 第四章 百鬼夜行(一) 无间墟,又名幽冥墟,是九墟唯一的混沌。 其中的鬼域,便是尸族所在。 离开落英谷不久,苍决便到达了这里。眼前不远处的魂阵,便是鬼蜮的入口。 透过犹如巨大旋涡般搅动不停的魂阵黑雾,隐隐可以看见入口两侧七十二盏长明灯“突突”跳动的绿色火焰。以往他最是喜欢入口处的魂阵,无论进出总是设法多待些时刻。 这里是幽冥与人间的壁障,漫天大雾连接着魂阵,阵中无数厉鬼啸叫躁动,凡有闯入者,魂阵一触即发,其中的孤魂野魄片刻便可将闯入者的魂魄掏空。而没了魂魄的躯体,便化作长明灯里的灯油,永世不灭。 一入鬼域便是永夜,苍决沿着魂阵入口穴行向前,他的脸上还带着隐隐笑意。 通往鬼域有七十二道岔路,每一条路的分支都数不胜数,之于来犯者道道都是死门。谁都想不到,真正的路竟然是流淌着岩浆夜火的赤焰流。跃入那道壁障,闪身进入一条闪烁着鬼头火把的黑洞。 向前,跟着鬼头火把的方向。 化魂渊宛如一道黑暗的巨口,横亘眼前。渊眼又是一道门,黑暗中自有引路魂前来牵引。那里燃不起鬼火,点不起灯烛,是永夜中的永夜。 有时候,苍决喜欢独自待在这里,这里是九墟之中最黑暗的地方。黑暗,让他觉得安全。 不知在黑暗中行走了多久,引路魂的影子一闪便不见了。 眼前豁然一亮,鬼域纵深处的狱火就在脚下。赤焰血池中的岩浆“咕嘟咕嘟”冒着滚烫的气泡。“啵”的一声,气泡猛然破开,夜火腾空,高达几十仗。 血池中央的浮石大殿阔大无边,可远看它就像一个小岛。 苍决犹如一只鹰隼,向着浮石大殿俯冲下去。 大殿尽头,是一块被黑雾托起的悬空巨石,说它是“石”却又如山般大小。鬼王曾说,这块巨石便是害得九墟割裂的“幽冥石”。它丑陋无比,坑坑洼洼,如同陨石。 “幽冥百鬼!参见殿下!” 悬空浮石前面数不清的人影忽然跪了下去,他们的声音响彻鬼域的各个角落,山呼海哨,天雷滚滚。 这群手执鬼头大刀,形貌奇特、有着可怖面孔的活死人,便是“百鬼军”。此麾,虽号为“百鬼”,其实不然,望不到边的浮石大殿被他们站成了黑压压一片,其数目不计可数。 苍决缓缓落在幽冥石之上,俯视眼下一众鬼将,面沉似水。 “乌有为!点数半数百鬼军,彻查魅鬼巢穴!” “属下遵命!” “子虚空!率剩余鬼将,夜行盘古墟,尽数捉拿魅鬼党羽!” “属下遵命!” 乌有为、子虚空二人便即点兵出动。顷刻间,偌大浮石殿,空空如也。 苍决陡然跃起,身形在赤焰血池上方略一盘桓,顺着血池支流冲入一条暗穴。暗穴遭狱火经年炙烤,已变成了岩浆般的红色,灼热无比。若没有玄冰玦护体,登时便会灰飞烟灭。 再向前行,狱火渐熄,与支流末端接壤的岩石竟覆盖着层层坚冰,血池的岩浆血浪猛扑过去,“呲啦呲啦”冒着白烟。 到了。 苍决望着眼前的一片混沌。阴浊、阳清二气在混沌中蒸腾冲撞,永不湮灭。漫长的时间感袭来,苍决知道,这压抑的感觉,便是无间墟的混沌在作祟。 玄冰玦越来越凉,饶是他一个没有一丝活气的尸族人也是咬牙忍耐。他已在此处淬炼八百多年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他还是不适应。 直到那透明质地的玄冰玦表面,变成了光滑的镜面,他停住了脚步。 这里的混沌浓稠的成了块状,里面那些时隐时现的镜面碎片,一闪而过。 “拜见父王!”苍决跪倒。 回声是奇诡的交叠之音,尖利如女子凄喊,苍老如老者呜咽,娇嫩如儿童呓语。闻之鬼魅齐呼,古怪至极。 空灵灵一阵微风飘过,裂镜般的碎片忽闪着苍决的影子,卷向看不见的混沌中。 “决儿来了。” 空灵浑厚的男子声音,与诡异回音相织,辨不清方位,犹如响在脑际,透着不容抵抗的魔力。 “是。孩儿听闻父王召见。” “为父要你去找一个人。” “父王尽管下令。” “一千八百年前,天族赤光与灵族圣灵女诞下一子,名为嵇匡。自赤光与圣灵女陨世,这孩子便没了踪迹。找到他,杀了他。” “孩儿遵命。” 寂静,随着遍地浮游的镜面碎片起起伏伏。 “为何不走。” “禀父王,族中魅鬼生变,此事孩儿……” “酌情办理。” “是,孩儿告退。” 苍决站起欲走。 “且慢,决儿于墟中淬炼,有八百年之久了吧?” “禀父王,八百一十五年。” “俢至哪境?” “附尸。” “好,最近不闻召见,不必来了,办事去吧。” “是。” 原途折返用去了很长时间,在混沌域中行走,可怕的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对时间的感觉。一出无间墟,他便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分。 幽冥石上吞吐片刻,乌有为率半数百鬼军返回了浮石大殿。 听见脚下盔甲相撞的震天巨响,苍决缓缓睁开双眼。 “禀殿下,属下彻查魅鬼巢穴,只发现一处山洞中遍地尸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遍地尸茧?”苍决一凛。 “是,数目众多,属下带回一二,请殿下过目。” 乌有为将两枚鸡蛋大小的黑珠捧在手心,举过头顶。 苍决略一探手,带回时,两枚黑珠已捏在手中。 那尸茧灰黑色半透明,凉且软,如同鸟类剥了壳蜕的卵。茧中阴影缓缓滑动,除了没有茧心,与寻常尸茧并无二致。 “尸茧”,乃是尸族人取尸的替换之物。自几千年前九墟混战,族中残众退入无间墟,唯恐惊动其他族群,族中人便不再明目张胆杀人取尸。可族人修炼,没个躯壳寄藏魂魄总是不行,便结个尸茧用作障眼法。为防打乱人族轮回秩序,作茧时多半会将亡人魂魄抽离,打入茧中。 看着两枚尸茧,苍决皱了皱眉。 这两枚均是“死茧”,其中连半点散魂碎魄也无。魅鬼一党结如此众多的死茧,必定是要杀人取尸屠戮人族,届时人族覆灭,天灵两族沆瀣一气,尸族岂不是又要遭灭顶之灾?到底是谁?要坐收渔翁之利? 苍决将两枚尸茧抛还给乌有为。 “乌有为,洞中可都是死茧?” “是。” “着几人去放把夜火,尽数毁去。令,即刻率剩余鬼军与子虚空汇合,捉尽魅鬼。” “属下遵命。” 众鬼军跺地而起,一齐扎进头顶的化魂渊消失不见。 望着空空的浮石大殿,苍决蹙起长眉,魅鬼这一变数,他苦思无解。 这时,豁然听到头顶传来飒飒声响,嘴角一弯,便知道来者是谁。那蛮横的曼陀罗香,是谁都骗不了的。 一个嫣红身影一闪,便起了风,兜头什么东西“嗵”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苍决哥哥,瞧瞧,我今天捉了什么?” 擒霜抚掌,拍打着手中看不见的灰尘,幽幽开口。 苍决最清楚这个刁蛮妹妹的脾性,不是从哪儿杀了人回来,就是又挖出了新鲜尸体拿来玩。便不理会,凝神吐纳。 “看来哥哥,对魅鬼生变一事,并不在意啊?” 听到“魅鬼”二字,便转身看了一眼,当即惊住。 那人身着黑斗篷,脖子上挂着魅鬼的黑石令牌。但面目青黑,手臂、脖颈,但凡裸露处皆暴起黑色筋脉。 “噬尸蛊!魅鬼一党怎么将这种东西用在自己人身上?” 擒霜洋洋得意,又将那人胸口的衣服拨开。 苍决再看。 此人胸口乌黑,显是噬尸蛊蛊虫入心的表征。细看乌黑区域中间,隐约可见六枚黑铁纽子。当即拨开骨剑挑下一枚。那东西竟是一枚长约五寸的黑铁长钉! “先入噬尸蛊,又用至阴邪物压了心智。”停了一霎又道,这东西竟是尸傀?这倒少见,魅鬼竟将自己人炼作尸傀?” “是啊,这东西难缠的很,今日若不是带了吞蛊的乌鳞蛇,只怕我这花容月貌要香消玉勋。” “不好!魅鬼空巢!”苍决双眉紧蹙,急喝道,“擒霜!这东西哪里发现的?” “自然是宿安城咯。” 听完这话,苍决陡的急掠向头顶的化魂渊,消失了。 “呸!那没魂儿的小鬼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你这么金贵!” 擒霜想起平日里苍决对自己冷言冷语,登时满腹火起,恨恨得踢了一脚地上那尸傀。又想到苍决提到的“魅鬼空巢”,跺了跺脚,也向着化魂渊急冲过去。 第五章 百鬼夜行(二) 到达城头,将近午夜,宿安城一片寂寂。 苍决没有看到百鬼军的踪影,此时他们多半已潜入人间两域搜寻魅鬼党羽。便即起了箫语,号令百鬼军向宿安汇集。 不多时,子虚空带着十员鬼将在城下现身。接着,乌有为率剩余一众陆续抵达。城中逐渐聚集起来的阴浊之气,激得各家犬只吠叫不停。 天边一枚镰刀皎月,被乌云慢慢覆盖,夜色黑不见底。 苍决只能看到整条宿安长街,漂浮着无数对闪着鬼火的眼睛,他们正等待着他的号令。 “雾隐!”苍决冲上高空,厉喝一声。 登时无数鬼军隐去身影,化作了团团黑气。 犬只吠叫声逐渐按下,整个宿安如同死城。 忽然,几声凄厉尖啸划破夜色,接着便高一声低一声连成了一片。凝神细听,尖啸传来的方向,正是落英谷。 “行军!” 说完,闪身冲在了前面。 百鬼行军,无声无息,团团黑雾以极快的速度向落英谷进发。 漆黑夜幕下的落英谷,如同一道奇怪的伤疤,谷中诡异的尖啸,使得这道伤疤看起来触目惊心。仿佛白天百花盛放的旖旎盛景,根本不存在。 适应了粘稠的夜色,苍决隐隐可以看清山谷中稀稀落落的人影,他们如同野兽般尖啸着,夹杂着某种咀嚼骨头时才会发出的“嘎嘎”声。这声音听起来,比那鬼叫更为渗人。 谷口落了地。正前方一块草皮,“突”的顶了一下,接着便停住了,好像草皮底下的东西在试探什么。几乎就在同时,周围的草皮都动了。那些小土包,逐渐变大,逐渐蔓延。 霍然!一只遍布黑筋的枯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他吓了一跳。 那枯手力道劲猛,如同一道正在收紧的铁箍。脚下便即用力,猛踢出去,枯手被连根拔起,一个可怖人形“嗵”地跌在十几丈外的地上。 紧接着,谷中无数土包尽皆破开,无数只青黑的手和脚,伴随着“嘎嘎”的声音,从地上钻了出来。他们动作僵滞,尽失心智,显然和擒霜带回来的是一样的东西。这时再看谷中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就算是见惯了死人的苍决,也觉得寒毛直竖。 便即一掌推出,虚空一握,远处一具尸傀电光火石间吸到了手中,尖啸声生生被捏成了一声呜咽。 这具尸傀双目紧闭,一身黑衣破破烂烂沾满了泥土,身上还带着花草的根须,显然是被埋在这里很久了。他脖子上挂着黑石令牌,前胸也赫然打着黑铁长钉。 “果然是魅鬼!” 子虚空乌有为对视一眼,显然也是对魅鬼胸口的长钉大为震惊。正欲开口说话,却见苍决手掌下压,示意禁声。 细听,远处隐约传来“呜呜咽咽”的乐音,音色像极了陶勋,却毫无韵律可言,似是不通乐理之人的随意把玩。 继而那声音逐渐近了,且陡然增大,几人皆是愣住了。 这时手中尸傀的双眼猛然瞪开,一对没有瞳仁的白色眼珠直直瞪视着苍决的脸。那诡异的目光如同一条冰凉湿滑的蛇,蜿蜒而上,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让人胆寒的触感。 刹那间,谷中无数尸傀纷纷伺动,凄厉的啸叫声如狼嚎般剧烈起来,他们扭动着僵滞的脖子和关节缓缓向前靠近。苍决知道,是空中的“呜咽”声唤醒了他们。 那呲目欲裂的尸傀猛然嵌住苍决的手臂,他奋力一甩,并甩不脱,手臂脆响一声,自己的骨头却先断了。手指加力,“嘎巴”捏碎了那东西的喉骨,手上力道减缓,便即甩脱。当即便向那声音的方向冲了出去。 谷中尸傀越来越快,箭一般冲着谷口涌来。子虚空、乌有为将近前几只尸傀劈飞出去,号令百鬼军冲锋。 百鬼军手执鬼头大刀,戾气极剩,手起刀落,残肢断臂漫天乱飞。一波尸傀倒下,另一波便蜂拥而上。几个被尸傀围住的鬼将登时便被撕成了碎片。 那被捏断喉骨的尸傀,不多时竟豁然立起身来,朝着乌有为猛扑上去。乌有为正与眼前几只尸傀恶斗,未曾设防身后,忽觉一阵疾风袭来,左臂已被生生扯了去。子虚空一句“小心”梗在喉中,错神一霎,几个尸傀便欺到近前,登时无暇分身。 乌有为看一眼左臂断口,双眼瞪的通红,怒喝一声,举刀便将那尸傀力劈两半。身体左右倒地,仍各自瞪着一只白眼珠,手脚乱挥。 这时山谷中残肢断臂已铺了一地,即便被大卸八块,尸傀的攻击势头依旧不减。 沿着落英谷往东,苍决紧追不舍,眼看里那黑影子越来越近。 那人索性猛地停驻半空,兜头掷出一把闪着金属光泽的暗器。 苍决见势一闪,其中一枚暗器贴颊而过。瞬息间,他看的真切,那是一枚黑铁长钉。便即驭气将抛来长钉尽数兜在袖中,长钉惯力急冲,带的他连转两圈才化去劲力。接着甩袖抛出,长钉尽数奉还回去。 那人并不躲闪,轻轻一格,几只长钉便给打落了下去。虽施了“雾隐”看不清面目,但苍决明显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当即暗想道:“既是尸族人,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必定不陌生。看身法,又决计不像魅鬼长老之一。身法迅疾胜过自己,又惯用黑铁长钉,是谁呢?” “来者何人!为何迟迟不敢现身?” “哼哼哼……” 那人忽然笑了,笑声阴沉冰冷,喑哑古怪。 笑声按下,倏地欺到苍决身前,顺势带起一道金光。此一刻间不容缓,苍决无暇顾及那耀眼金光是什么东西,只觉那人出招狠辣杀气腾腾。当下向后跃开,抽出骨箫仓皇起语。魂引一出,立时无数游魂呼啸而来,便即执了骨箫牵引魂阵向那人发难。 那人有恃无恐,苍决退一寸,便逼近一寸,竟而逼地苍决无暇拔剑。魂阵猛地向那人蛇绕而去,眼看没顶。那人反手击剑,金光陡闪,魂阵立时四分五裂,伴着“嘶嘶”的湮灭之声,消失无形。 接着,那金光剑意朝苍决挥来,一剑堪堪格开,另一剑便已急刺过来。如此往复,光是格挡,便已力有不逮。暗道一声不好,跃向几十仗开外,不等站稳身形,那人竟又欺了上来。 唰唰唰,劈头盖脸,金光四射,苍决只得边退边挡。 对方身法迅疾他心中有数,可此人竟胜他几筹,这是他绝想不到的。尸族中除了鬼王,其余人等的修为高下立判,要么差不多,要么便更低一些。日此看来,近身缠斗终究不敌,只能想办法脱身。 登时一掌辟出,正砍上对方手臂,顺势握住手臂,一撸到底,触到剑柄便觉五指灼热难当。心中大惊,这人的剑竟遍盈阳清之气,是一把天族利器!心中惊慌,便松了手。 那人借势急刺,苍决急忙送出骨箫戳向那人前心。千钧一发,棋行险着,便在顷刻之间,顿觉胸口剧痛,双手不由自主握住剑锋,向后退去。 苍决是为尸族人,肉身既死,便没有疼痛可言。可眼下胸中剧痛,大有燎原之势,越痛越剧,实如夜火焚身,难以忍将。 意识渐渐衰退时,一个红影疾闪掠过来,耳旁“啪啪”几声炸响。 那人一怔,不知竟有援军,抛一把长钉,收剑急闪,转瞬消失。 擒霜打落长钉,挥鞭挽手将下坠的苍决卷了回来。一手揽了项背,一手抄了腿弯,冲着落英谷急冲过去。 第六章 百鬼夜行(三) 第六章百鬼夜行3 其时,谷中交斗正酣。 不足一炷香时间,百鬼军便损伤惨重。尖啸声夹杂着肢体砍削的钝响,听来令人胆寒。 擒霜在落英谷上空打了个璇儿,谷中密密麻麻都是尸傀,竟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苍决看起来奄奄一息,显然是被天族神兵伤了魂魄。 她紧皱峨眉,焦灼不已,口中叫道:“苍决哥哥!我先送你回鬼域疗伤!” 苍决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一双瞳孔仿佛已经涣散了,“我、我不能走……此事非同小可,恐、恐与天族有关,尸傀万万不可蔓延……” 擒霜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罢,便欲转身往鬼域去。 苍决猛地打落擒霜手臂,一个翻身滚落下来,直到快要跌到谷底,才驭足了一点戾气,冲向一旁的坡上。落地,定神片刻,才看清楚,正是白日里饮酒的桃花长坡。 几乎就在同时,擒霜风驰电掣跃到坡上,几个尸傀随之猛扑上来。蛇鞭疾舞,将几个尸傀劈了个粉碎。听到苍决起了箫语,猛地回身,叫道:“苍决哥哥!你不要命了!” 擒霜非常清楚,苍决招魂引魄的目的,是要吸纳戾气,可他现在已被天族神兵伤了魂魄,若是招来魂阵,只怕会被阵中孤魂野鬼给生吞活剥了! 便即挥动长鞭,就要打掉骨箫。鞭子还没抛出去,一波尸傀便纠缠过来,其中一只猛咬在脖颈上,挥手将那尸傀甩出去,连同脖子上的一块皮肉都生生撕掉了。一手长鞭斜斜劈过,几只尸傀给打了出去,手臂、胸口、腹部,却也被尸傀利爪,撕了个血肉模糊。 箫语起的极快,不多时,魂引曲毕,孤魂野鬼如屡屡黑烟打着璇儿钻进苍决七窍之中。勉力吸下阵中戾气,伤口登时大痛。天族神兵携带的阳清之气与阴浊之气冲撞不休。本以为如此冲撞之下,不时便会魂飞魄散。吸纳了片刻,却清明了许多,不多时,身上便恢复了些力气。 立时就箫起语,布下魂阵若干道。擒霜、乌有为以及子虚空尽都通晓箫语,命百鬼军设鬼阵,将尸傀团团围住。酣斗又持续了将近半柱香时间,半数尸傀便给剿灭。 苍决见势跃下长坡,骨箫一横,拉出一柄细长骨剑。挺剑刺向其中一具尸傀心口,剑尖旋个圈儿,六枚黑铁长钉连同皮肉一并削落。尸傀怪叫一声,栽在地上,再不动弹。 擒霜叫道:“哥哥好生聪明!我却未想到!”说着,便学着苍决的样子甩出蛇鞭,直击尸傀胸口。果不其然,只要将那六枚长钉尽数除去,这些尸傀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尸体。 子虚空、乌有为以及一众鬼军尽皆效仿苍决所用之法,只花了一盏茶功夫,便除尽了谷中尸傀。 望着谷中遍地黒尸,苍决松了口气,骨剑归鞘,方才的伤口又大痛不已,登时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擒霜见状,手心驭出一团戾气,向苍决心口按去。只觉他体内两气攒动,幸而阳清之气势头不强,否则两气湮灭,不堪设想。 苍决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沉声道:“左右将领,清扫战场,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二人拱手称是,领命而去。 擒霜搀过苍决,在他的伤口处看过一眼,那伤口,正缓缓散出阳清之气。明明担忧的很,却偏要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幽幽道:“除却父王,哥哥的修为在尸族中可是首屈一指的,如今这是遇上对手了?” 苍决看向天空,乌云退去,一派清明月光。沉思片刻,自说自话般,惑道:“他明明是个尸族人,却为何能使得天族神兵?” 擒霜呵呵一笑,“我看哥哥还是尽早回了无间墟,少出来为妙。你现在这副样子,怕是连鬼域入口的魂阵都过不了。”说罢,又是一阵冷笑。 擒霜的话听起来确实刺耳,可苍决最清楚她的秉性不过。这个妹妹是父王亲手炼化,从小便被封为公主,族中上上下下都惧她三分。虽生性刁蛮古怪,可谁若是真心对她好,她便能还给对方十倍的好。反之,谁若是对她一分的坏,她便能奉出千倍万倍的坏。 唯一古怪之处在于,一遇到人间的美貌女子,便千方百计的捉了来驻魂,所以尸族中就属她相貌换的最勤。要不是最爱穿一身嫣红衣裳,如此频繁的更换容貌,还真是不好辨认。 不过,擒霜杀人夺尸,魂魄总会给人留下,以保轮回无碍,如此看来,心中倒也不失良善。 想到此处,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下意识手捂前心,抬起手却发现,双掌中竟也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滴血不流。 此番受了重伤还招魂引魄确实兵行险着,可若是谷中尸傀不能尽除,于尸族、人族都是大大的祸患。只是想不到,弄拙成巧,竟救了自己。 苍决定看了片刻手心的伤口,低声道:“这便奇了,明明被天族利刃所伤,魂魄却无湮灭之状?” 擒霜见状,眼睛一闪,朗声道:“呵呵,哥哥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不是你脖子上的玄冰玦,你现在死的渣儿都不剩了。”说着,用苍白手指挑起苍决脖子上悬挂的玄冰玦,晃了晃。 苍决恍然大悟,自嘲一笑,道:“原来如此。玄冰玦出自无间墟,墟中两气冲撞却永不湮灭。怪不得父王命我出入无间墟必须佩戴玄冰玦,否则登时便化为混沌一块。” 擒霜接道:“哎,说起来父王也真是偏心的很,就连子虚空、乌有为那两个喽啰都有玄冰玦,我堂堂尸族公主,却没有。呵呵呵。” 苍决无奈,叹口气,“父王无非不想你被族中事物锁缠,摊上凶险。” 擒霜展开双臂,扬起脖子,坦露出满身伤口,凝眉冷笑,“呵呵呵,真是有趣,今天这情形还不算凶险吗?” 苍决打眼看过擒霜,确是千疮百孔,不忍直视。尸族人虽然不会流血,但这么触目惊心的伤口,这副皮囊算是不能要了。 心中不忍,别过头去,低声道:“公主既然喜欢这玄冰玦,便拿去吧。”说着一把扯下,递了出去。 玄冰玦散发着白玉质地的冷光,悠悠荡荡,如天上一汪清泉般的月亮。 擒霜瞥过一眼,不以为然,“苍决殿下还是好生收着吧,万一哪天再有人给你胸口戳出个窟窿,也好拿来保命。你若是魂飞魄散了,鬼域中又哪里去找这些热闹来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话音刚落,子虚空、乌有为二人前来复命,谷中尸傀已尽数扫清。苍决着那二人率百鬼军打道回府。抬头看一眼皎白月光,微不可查的叹一口气,转身欲走。 擒霜望着他的背影,皱紧了眉头,冷道:“苍决哥哥,莫非要带着胸前的血窟窿去明月楼?”背影一住,她似是一喜,急忙掩住喜色,沉声冷道,“呵呵,你是想吓死那帮草芥人族?” 苍决勾勾嘴角,凛然一笑,“哦?莫非公主竟有好去处?” 擒霜道:“夜幕时饮的酒,可叫多情熬?这酒,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酒,即使哥哥不说,我也能寻得到。赤焰流边上的洞穴里,我存了几十坛,原本打算无聊时拿来消遣。反正哥哥总是要喝这酒的,共饮便是。” 二人皆是无奈笑笑,闪身转走。 幽幽空谷,灼灼百花,在月光下如同蒙了一层雾。 只是这落英谷上空,一个人脚踩虚空,高高站定,空洞的眸子里迸出死寂一样的光。 第七章 空谷之约 短短几日,落英谷闹鬼一说便于坊间传的扑朔迷离。 以往五年一度的百花盛会一开,宿安城要从二月末热闹到三月底,云游客们来往成群,赏完蕨萝昙再赏其他奇花异草。明月楼耍狮弄舞张灯结彩,一坛坛多情熬在楼内靠墙齐齐码到屋顶。云游客们往往长聚于此,通宵达旦,喝酒行令,酒色缠绵,不亦乐乎。 而今年因这百花盛会上的奇诡之事,赏花游客纷纷于次日检点行囊匆匆离去。落英谷闹鬼之说越传越奇,直传的神乎其神。其中传言最盛的,说是:“落英谷本就是个死人坑,埋得都是孤魂野鬼,恶鬼用蕨萝昙作饵,以异香诱人,吸人魂魄。谷中昏倒的游客,搞不好就给吸走了一魂两魄,若不把魂魄找回来,即便不死,也要变得痴痴傻傻。” 听此传言,炎凌只当笑谈,照例出门游玩,只是长街之上行人寥寥,偶有路人也形色匆匆,想来均被那恶鬼瞎话给唬住了。 转眼十余日过去,正值满月,父亲炎萧接待完最后一位病患于戌时闭户,宿安城一派寂静,偶有犬只吠鸣。 炎凌翘着二郎腿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久不能眠。这些时日,他时常回想百花盛会当天的所见所闻,虽不信传闻中的恶鬼怪谈,但那天自己也绝不只是睡着了那么简单,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阵子九儿与自己状貌如常,一切安好,宿安城也没再传出什么怪事。倒是那个叫苍决的少年,留下一条玄衫便没了踪影…… 他抖动着翘起的那只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玄衫是上乘的锦丝玄衫,对襟处绣着状似骷髅的奇怪暗纹,炎凌捏起玄衫一角置于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这时朗月清明,皎洁的月光从窗外一格一格的照进来,炎凌看了眼窗外夜色,当即下定决心,将玄衫搭于臂弯,推门走了出去。 明月楼这几日生意寥寥,店门口的伙计用干瘦的身躯倚在廊柱上打着哈欠,见来客是个衣着华丽的俊俏少年,当即抖擞精神道:“客官里面请!客官您打尖儿还是住店?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伙计,六坛多情熬,一桌上等宴席!” “好咧!”店小二把手上的抹布往肩头一甩,随即扬起脖子拖着长音给后厨报菜:“六坛多情熬!一桌上等宴席!” “等等”,炎凌打断伙计,“酒菜须得差人给我送去。” “哟,好说!小爷您自管报上哪门哪户,酒水饭菜热热乎乎即刻送到!” “酒菜随我送去落英谷。” 伙计尖尖的细脸一沉,低声道:“这……难道您没听说落英谷大白天都闹鬼吗?” 炎凌从腰间捏出一锭银子扔给伙计,“拿着!” 银子好像烫手一般,被伙计在左右两手之间颠来倒去:“小爷,您别让小的为难,落英谷去不得啊……” 不待伙计说完,又是两锭银子掷了过去,小伙计眼疾手快,一手捉住一个,嘿嘿笑道:“小爷您先坐,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差人随您去落英谷!” 那小二手脚利落的把一面桌椅抹地干干净净,指引炎凌落座,随即转身闪进后厨。 随行的是个彪形大汉,浓眉大眼,看相貌颇有些胆量。那汉子只管挑着扁担埋头走路,酒水饭菜分置于扁担两头。这人脚步稳健,行走极快,炎凌紧随其后。 一路无话,待行至谷口。彪形大汉举头四望,虽满月当空,但谷中凄寂,偶有无名之鸟放声长啸,听来只觉毛骨悚然。汉子露出惧怕之色,呼吸略显急促。 炎凌向前引路,指着谷中一处高坡,对那汉子道:“就是那里了。” 彪形大汉随炎凌爬坡上坎,待到得坡上,于一颗秃桃树下卸下酒菜。 炎凌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作辛苦费向那汉子掷去,汉子接过银子不待作揖答谢,一只秃鹰忽然从上空冲了过来,直冲汉子面门,彪形大汉当即怪叫一声,屁滚尿流绝尘而去。 望天,望地,望空谷幽幽。炎凌只觉好笑,明明百花盛会当天只见过那苍白少年一面,却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苍、决”,他拂袖沉思口中默念。念及至此,初五当天直直递过来的那只手,伴着拨浪鼓的声声脆响重又浮光掠影地闪了过去,就着夜色沉寂,一节苍白透明的骨节在脑海中无形的抚过左颊。他迟疑着伸出自己的左手,也于左颊之上轻抚一下,春寒凉意依旧,指尖冰凉。那手当空停滞,迟缓地化作一个半响不响的耳光。 当真是着了魔,奇也怪也。他用一记裹着春寒的耳光,让自己停止了胡思乱想。 一别十余日,落英谷景致不曾变换,白昼里如火如荼的遍野芬芳,夜里看去,成了朦胧胧被满月镶了毛边的世外桃源。唯有玄衣少年傍身饮酒的桃花树,夜风中摇晃着几枝秃枝,为谷中幽景平添萧瑟。树下卧倒的空坛,比原来多出许多,落满了枯黄的桃花瓣。 “果然如此。”炎凌黯然自语,单膝触地,掠起一角洁白衣袖,将空坛上的花瓣尽数扫去,又将空坛码至一侧。明月楼的酒菜透过食盒散出缕缕温热的市井香气,他将顶沉的多情熬一坛坛提了出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 酒菜置好。玄衫搁置一侧。那人未到。 不曾有人说过要于哪个满月十分赴什么空谷之约,不曾有人提及,也不曾有人作答。一切于冥冥中。 宿安城,落英谷,桃花长坡。一株老桃,承载着白衣少年闪着银光的脊背。 人间的少年,背靠空谷,投出长长一道暗影。韶华易逝,稚嫩懵懂。他将那喝不懂的多情熬再一次举到唇边,第一次嗅出了甘甜,品出了芬芳。酒如烈火,如冰,如穿肠利剑,长驱直入,模糊了视线,灼痛了心脏,苦碎了胸膛,熬干了心血。 那人,仍未到。 这是哪里生出的情愫?又是什么样的情愫?为何如此肝肠寸断? 炎凌心中鼓胀起未知的怅惘,将多情熬一口一口饮下,更深露重,一股垂垂老矣的倦怠逐渐蔓延开来。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人间最后的老人,守着将熄的火焰枯坐于世。他仿佛已活了千年,饱尝了喜怒哀乐爱恨嗔痴。 夜深了,那人仍未到。 透过老桃树的秃枝,炎凌看着暗蓝天空上一明一灭的星子,老桃树冰凉的树干已被后背捂的温热。星子闪烁,酒菜已冷。 白衣少年于桃花长坡,饮下两坛多情熬,便走了。 那人于子时到达,无声无息。 一袭玄袍,隐于夜色,若非朗月澄明难分难辨。还未降至长坡之上,早已嗅到悠悠酒香。谷中凄静,不见来者。 老桃树畔,酒菜陈列。饮尽的空坛码的齐齐整整,另有两个歪倒一侧。菜是已冷掉的菜,无人下箸。酒还有四坛未开封的酒,待人开封。一条玄色长袍搁置于树下,随风鼓动。 苍决知道来者是谁,也知道来者为什么而来。但他迟了,失之交臂。 他照例席地而坐,倚靠在老桃树下。伸出一只手,那酒坛随即被吸了过来。酒还是一样的酒,甘苦清冽。不同的,是饮酒人的心境。 朗月星稀,苍决举头望天,透过桃花秃枝盯着那枚炎凌看过的星子。 一丝隐笑,含悲带苦。“他没忘。”他说。 酒,被大口大口饮了下去,多情熬,饮来是情殇。八百年了,苍决第一次尝到醉意。 “痛快!真痛快!” 便挽袖下箸吃那冷菜。 苦的痛快,痛的痛快。 风卷云残,满腔畅快。 又是一口酒,咕咚咽下。 长箫在侧,他只手取过,如拔剑出鞘,豪气干云。还是那块青石峭壁,还是那个玄衣少年。清明天地,幽幽空谷。骨箫奏出的不是鬼语,而是凄凄切切的百转愁肠。不知那是什么曲子,竟摇的漫谷桃花平地而起漫天飞舞。曲意,悠悠然,怆怆然,听来似喜还悲,叫人垂泪。 是夜,宿安无眠,人们各怀心事,在无声的饮泣中辗转天明。 炎凌的背影于无人的长街之上黯然顿住,他不知那箫曲为谁而奏,但觉曲意丝丝扣扣入骨入肉。他醉了。 苍决一曲奏罢,收箫而立。就在方才,他暗暗下定决心,饮罢多情熬,他便去找他,告诉他八百年何其漫长,告诉他无间墟至苦的熬炼。他还要问问他,他若是死了会去哪里?为何上天入地,却寻他不到? 最后一口酒饮下,苍决将酒坛用力掷向脚下青石。 哗啦—— 炎凌推开家门。 第八章 灭门之灾 哗啦—— 炎凌推开家门,照旧是如水凉夜,微凉冷风合着月色泻进整个庭院。院中灯火尽熄,连下人都尽数睡去。 家中悄然无声,静的异常。 不知为何,这寂静,让他不安。他转身关门落闩,“吱啦——”声音突兀的吓人。 隐隐的,偏房传来一声怪叫,接着庭院又归于寂静。 炎凌寒毛直竖,向偏房跑去,那里是医馆帮工们的卧房,刚刚的怪叫,听来是阿盛的声音。 卧房的门开着,像个黑洞。地上趴着一个人,一手紧紧抓着门槛,好像什么东西正把这人向后拖。或者,这个人正拼命往外爬。这人身着粗布寝衣,脸朝下,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炎凌疾行几步上前,将那人翻过来查看,“啊!!!”那人面目狰狞,五官扭曲,皮肤青紫,嘴裂如盆,虽极难辨认,但不是别人,正是阿盛。 “阿盛!阿盛!”他摸摸阿盛的身体,尚还温热,便大叫道:“爹爹!!!娘亲!!!不好了!!!快来救人!!!”这喊声极大,环顾四周院落却无人转醒,又是惊恐又是奇怪。直惊得后退一步,脑中恍惚。继而打个冷颤,回过神来,便向着爹娘房门跑去。 “爹爹!!!娘亲!!!你们醒醒!!!”炎凌大力击打着爹娘房门,依旧无人应声。房门虚掩着,击打之下,门分左右,吱啦一声开了。他急匆匆跃进去,双脚给门槛拌了一个趔趄。借月光观看,爹娘榻上一片凌乱。爹爹在外侧,扭曲着身体,大睁着眼睛,双手蜷曲,面目狰狞,脸色青紫,嘴巴如阿盛那般张成一个乌黑的窟窿。娘亲在爹爹身旁,斜倚着榻边柱子状貌亦如爹爹一般。二老体温尚存,但已无脉象,任是大罗神仙无力回天。 炎凌倒退几步,跌倒在地。爹娘、阿盛齐齐暴毙,如一记重锤,将他击倒在地。不待悲痛欲绝,便狼狈爬起,夺门而出。 “九儿!!!九儿!!!”他似已急火攻心,双眼瞪得通红,飞快地趔趄着扑向九儿的房间。他脚下急乱,在九儿门外跌倒一跤,磕的满嘴是血,顾不地疼痛,一把将九儿房门推开。 常妈抱着九儿蜷缩在桌子底下,二人表情与爹娘、阿盛无异,无不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大张着嘴。九儿原本粉粉的小脸在夜光下闪出青紫色的光,一只肉呼呼的小手苍白无力的耷拉下来。炎凌颤抖着、哆嗦着,伸出一只手在九儿脖颈间压了压。 死了,都死了。 炎家大院一十三口,男女老幼,于一夜之间齐齐暴毙。 炎凌从常妈怀里抱过九儿,小小身形像是萎缩了一般看起来更小了。 他跌跌撞撞来到院外,如狼般凄厉地长啸一声,颓然栽了下去。 九儿的尸体随之脱手,僵硬的在地上滚了出去。 苍决腾空降至炎家院墙,薄凉夜色中一股不安的寂静笼罩上来,他隐隐感觉院中蒸腾着某种熟悉的煞气,那是魅鬼一党惯用的伎俩,三脚猫功夫,可对人族来说,却是杀招。 多情熬的灼烧感还未按下,院中躺着一个女童,是九儿。他看过一眼,也就罢了。凡人,逃不过生死轮回,或早或晚。 抖衣而起,跃至平地,才觉察不妙,女童已被抽了魂魄。谁人如此恶毒,用最下流的拘魂煞对付人族? 苍决双眉紧蹙,急急找寻炎凌,将整个炎家大院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炎凌踪迹。 想起前些时日落英谷中操纵尸傀的神秘人,他咬牙低语,“又是那人!”手上骨节握地咔咔作响。接着便于庭院之中陡然升起,取下腰间骨箫,登时箫语倥偬如鬼啼般长声歌哭。一曲“魂敛”,结魂聚魄,倒要将炎家一十三人的魂魄齐齐唤回,问个清楚。 骨箫奏了许久,三三两两鬼火般的幽冥光点才飘飘摇摇引至院内,苍决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瞥了一眼,都是些无思无想的散碎魂魄。当即按下长箫,取出镇魂钟尽数收来。 他长叹一声,叹的又是惋惜又是痛楚;惋惜,为炎家大院一十三条魂飞魄散的人命;痛楚,为炎凌八世轮回的命运多舛。 箫声堪堪按下,院中随即现出两团黑影,黑影俯身行了跪礼,其中一个开口道:“在下听闻驭魂骨箫箫语不止,担心殿下安危,前来查探!” 苍决对着地上女童点指道:“把这童尸带回鬼蜮。” “是。”话毕,九儿的尸体便被一团黑烟裹了去,消失不见。 “乌有为,着人寻那少年,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乌有为跪行一步,锤头叩首,骷髅怪箍哗哗作响:“殿下三思,魅鬼异变将将按下,此事与天族脱不开干系,目下这少年又牵扯其中,怕是……” 苍玦厉声打断:“着手去办!” “是!”说罢,消失于无形。 此时已是寅时,宿安城内不时传出鸡鸣,天将破晓。 玄衣少年独自立于炎家庭院,侧耳倾听,长街之上已有行人走动。当即便从怀中取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物体,置于前心,以左手食指和中指紧紧夹住,不知是掐诀还是念咒,片刻后,就地一抛,那茧状物化为九儿的尸体,沉沉地跌落在地。 想着此行目的,苍决苦笑,道声造化弄人,便在庭院中隐去了。 卯时,石家小子早早打点行装,换上了一身骑射行头。早在几日前他便与炎家少爷约定今日去万窟山狩猎。石壮匆匆用罢早点,将弓箭挽在背上,便牵马出得门去。 饶是宿安这般丰饶慵懒的小城,这时间也纷纷醒来,长街之上的早点摊儿冒着腾腾热气,卖糖人的老者也开始走街串巷。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小城烟火渐升,空气中滋味丰富。 长街之上,石家小子牵着一匹枣红小马,身着一袭利落的青布粗衣,大步向前走着,背后的箭袋一下一下拍打在屁股上。他嗅着城中暖香的早点味儿,向着炎家走去。 离炎家老远,就听到女子的惊声尖叫。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望去,只见炎家门口一年轻妇人坐在地上,嘶哑地喊叫着什么,那女子双手撑地双脚乱蹬,边蹬边退,直退到长街中央。过不多时,炎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行人。 石壮扯扯枣红马的缰绳,快步向前走去。来到近前,扒开人群向前观望,院中躺着一个女娃儿。他将手中缰绳一扔,也顾不得枣红小马,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女娃近前。那女娃五官狰狞扭曲,嘴巴惊悚的大张着,身体僵冷,看样子已死去多时。 石壮向后退了两步,倒吸一口凉气,呆滞地低语道:“是九儿???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向四周查看,见偏房门口还卧着一人,便愣怔着走向前去,那人是炎伯伯的门徒阿盛,死状与九儿无异。偏房门大开着,走进偏房,通铺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的门徒皆死状诡异。 他感到腿脚发软,喉咙堵塞,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登时跌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形貌与方才炎家门口的女子无异。直到退出偏房门口,才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出人命啦!!!快!!!来人呐!!!出人命啦!!!” 炎家门口围满了密密麻麻的行人,人们脸上的表情满是惊恐和神秘,纷纷垂目低首半掩着嘴窃窃私语。坐在长街中央的那一年轻妇人,惊魂未定,待好心的老太婆喂过两口凉水也镇定下来。 她被充满疑问的人群裹在中央,一时间面目绯红,反应过来便唾沫横飞地开始讲述刚才的所见所闻。 家中婆婆时常犯心病,每隔几日便要找炎萧开方抓药。今晨照例,按照往日炎家医馆开门的时刻登门抓药。哪知炎家大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她上前扣门,也不见门徒出来迎客。大门吱啦一声向前推去,门内门栓半挂,一推之下便落了下去。门开了。她见院中躺着个女童,以为这娃儿玩耍时跌倒了。待上前一探,着实惊住了,那女童神情可怖,她一看那女童的脸,便知是死了,当即连哭带喊的退了出来。 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小声的蔓延着。几个妇人红着眼眶点数着“圣手炎萧”的神医妙手医好了多少疾病,又想起炎夫人白氏为人善良贤淑端庄大方,给宿安人带来了多少深刻印象。 谈到炎家上下一十三口一夜之间暴毙的如何蹊跷,年轻妇人惊讶地大张着嘴道:“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人们唏嘘。 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人,这人脊背微微眍?,尖嘴猴腮十分干瘦。他挤到前面,双手插在袖中,道:“哪是都死了,炎家不还有个小少爷吗!!?” 众人见这人是明月楼的伙计,向来消息灵通,顿时眼睛明亮的凑近伙计道:“你可知道些什么?” 伙计道:“昨夜里,一衣着华丽的白衣青年来我明月楼买过酒菜,我过后回味,才想起来,那正是炎家少爷。你们可知炎家少爷的酒菜送去了哪里?” “哪里???”人们急急问道。 “炎少爷大手笔,给了我三锭银子,让我差人将酒菜送去落英谷。” “落英谷??!”人群的眼睛登时瞪得圆圆的,七嘴八舌道:“百花盛会那天,落英谷可出了怪事了,炎少爷夜里跑去那里做什么?” “那小伙计我可不知道,我听差去送酒菜的汉子说,炎少爷着他将酒菜卸在了落英谷一处老桃树下,接着天上不知飞来个什么东西,直冲他面门拍过来,那汉子飞也似的逃回来,现在还高烧不退呢!” “啊???”,人群中一白发老妪接话道:“百花盛会那天我见炎家少年和炎家小姐也在谷中赏花呢!” 小伙计挑挑眉毛继续道:“那汉子说,八成小少爷这是请了酒菜去祭恶鬼呢!” “呼……”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又议论道:“昨儿夜里,大家可听得什么动静?我听着落英谷方向飘来阵阵箫声,那曲子悲惨的紧,听着就揪心,害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还听着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狼嚎,吓的我家婆娘蒙着被子直发抖。” “可不是吗!”众人纷纷答话道:“我也听到了!”“我也听到了!”“我听着那声狼嚎就是炎家院儿里传出来的!惊的我家狗叫唤了许久!” 不知人群中哪个嗫嚅着嘟囔道:“炎家少爷行径如此奇怪,莫非是得罪了恶鬼?说不定给恶鬼附了体!” “那倒有可能哦!前几年城东沈家,沈老爷就是给恶鬼附体,砍死了儿女,掐死了妻妾,两个下人逃出来,吓的疯疯癫癫。” “天杀的恶鬼!”一个婆子恨恨地跺着脚,“连五六岁的小童儿都不放过!” “是啊炎老爷医术精湛,救活了多少将死的乡邻,每逢城里有瘟疫,悬壶济世分文不取!白氏是个多好的女人呐,夫唱妇随,炎老爷看病,白氏捣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实在是羡煞旁人的眷侣一双!” “可惜啊!死了,都死了!” “哎!人各有命啊!” 石壮在炎家门口的人群中,静坐垂泪,为炎家举家的不幸暗自伤感。流言蜚语不时钻进他的耳中,那些话语像带着倒刺的铁钩,剜疼了他的心。不知炎凌现在身在何处,不知他是否安然逃过了这一劫,也不知他知不知道他举家老小已于昨夜命丧黄泉,连他那年幼的妹妹也未能幸免。 他模糊着一双泪眼,向眼前九儿小小的尸体望过去,朦胧中那尸体虚虚实实像是火焰蒸腾出的一团热气,慢慢的变了形状。他拭去眼前的泪水,尸体还是尸体,什么都没变。 他忘在脑后的那匹枣红马儿,在宿安长街之上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四蹄马掌不时踢踏着地面,“嘚嘚”地踏出缕缕尘土,随风消逝。 第九章 莲花旧识(一) 炎凌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道金光闪烁着点点光斑,金光刺目,眼睛合上,眼睑蔓延着鲜红的河流。他将手臂无力的抬至眼前将金光遮掩过去,在袍袖下的一角缝隙中,他窥见所在之地雕龙画凤的一处廊柱。 “嗡——”脑中嘶鸣着闪出黑暗中的炎家庭院,九儿、娘亲、爹爹、阿盛,以及一众门徒的离奇死状跃然眼底。他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也捂住头颅,似乎想摆脱脑中的“嗡嗡”异响。 他将身体蜷成一团,蜷曲的发痛,不再与脑中的嘶鸣和疼痛抵抗。眼中不断滚出断落的泪水,沉沉地砸在身下金黄的绸缎上。他紧咬着嘴唇,想扼住根本就无从扼住的喉咙里的呜咽。嘴角滑出一道血迹,滑到腮边,濡湿了鬓角的头发。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呜咽衰弱下来,嘴角的血迹也干涸了,他紧抓着胸口的手才终于松开。蜷曲的姿势一下子散落开来,仰面朝天,疼痛变成了麻木,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团棉花,没有生命,没有疼痛,没有意识,只是呆滞的看着眼前的虚空。 他首先想到的是死,至亲至爱已不在人世,独自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义?他想爬起来,如果有刀,就用刀自刎;如果有剑,就刺穿心脏;有墙,就一头撞死。就算什么都没有,他摸索着腰间的束带,那就吊死。可他没有一丝力气,悲恸耗尽了心力。他只能呆滞着想象着死,像是死了一样。 冗长的一段寂静,炎凌将身体划归寂静。全身麻木褪去,疼痛回归,他紧咬着牙齿,直咬的咯咯作响。心头随之生出一种无名之恨,此恨难消,久久萦绕。想着炎家一十三条人命,一夜间魂归天外。此恨难消,世间哪有这样蹊跷的事?这期间定有不同寻常的人做了不同寻常的事。那人害我炎家满门,我炎凌不能死,我要找出这人来,我要将这人碎尸万段蚀骨掏心,我要让他万劫不复挫骨扬灰! 炎凌咬牙切齿的想着恨着,双目如火般被胸中恨意熊熊燃烧,十五岁少年的稚嫩一夜间褪去,此时的炎凌一心只想着仇恨。他要复仇。他要血债血偿。他得活着。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似乎是昨夜饮下的两坛多情熬,令他口中焦渴。水,他无力的撑起身子,昏昏沉沉地四处寻找。水,他需要水。榻边几案上的金色器具映入眼帘,他握起那器具摇了摇,便向口中猛灌。甘甜的水混杂着口中粘稠的血液被炎凌咽了下去,水洒的到处都是,顺着下巴滴落下来,打湿了前襟和榻上金丝锦缎。 清醒片刻。这时再看四周不知身处何地。入眼是一扇高大的朱漆大门向内开着,门外扑进来耀眼的金色阳光,光下祥云攒动,一只白鹤嘶鸣着滑翔过去。屋内穹顶极高,雕梁画栋一派辉煌。八根立柱隔得远远的在眼前一字排开,立柱之上浮雕闪烁,隐隐看去是金龙踏云腾空飞舞。 屋内陈设华丽非凡,皆是以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桌椅几案无不是镶金嵌玉,古香古色。红是朱砂红,金是艳阳金。玉器林立闪烁剔透冷光,金具杂陈满目玲珑之彩。就连身下的床榻,也是铺就金丝织就的奢华锦缎。这处所在,似是神仙宫殿,奢华芜靡,壮丽非常。 炎凌按下心中悲恸勉力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殿内立柱之下,悲痛之余不禁惶惑,手扶立柱四下观望。不知这是谁家殿堂,也不知是身处何地。 “有人吗?”他虚弱开口,声音在口中喑哑住,但殿堂之内还是起了回声。那回声一声赶着一声的回问。 “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无人应答。 暗想昨夜原本在家中庭院之内抱着九儿长痛不已,为何醒来却在别处?想罢又是蚀心痛楚涌了上来,九儿青紫的小脸无力的小手以及爹娘的痛苦死状如身临其境般跌入脑海。一番揪心,炎凌痛定思痛放下痛楚,当务之急,须得弄清自己为何身处此地。说不准,这关乎家中巨变。 狐疑间惊觉掌心按压之处微微发烫,举目看去,立柱上一只腾飞金龙的眼睛正按在自己掌下。此金龙双目为两颗漆黑宝石,与龙身处烈焰浮雕相呼应,绽出异彩精光。龙爪踏祥云,腾空而起,摇头摆尾。祥云烈焰笼罩龙身,一幅烈火龙云图跃然眼底。八根立柱,两人合抱方能抱得过来,柱壁浮雕皆是烈火龙云,绵延而上,好不壮丽! 炎凌至今粒米未进,只在方才饮了个水饱。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眼中浮雕层层叠叠逐渐看不真切。正要一头栽倒,身后不知何时现出一人,单臂一架,架在炎凌腋窝处。举目看去,影影绰绰一锦衣少年立在身侧。那少年面目冰冷,如白玉雕就的一块玉胎。 少年目不斜视,金丝锦衣宽袍大袖轻轻一甩,陡然跃起,跃至床榻近前,将炎凌往榻上一掷,拂袖落于榻前。 一声钝响,炎凌跌在榻上,五脏六腑狂翻滥滚,直跌的要背过气去。不由想起家中惨事,登时恨意陡增。他紧咬牙关,勉力支撑着爬起来,欲要跟那人拼个你死我活。玉面少年只手一挥,隔空便将炎凌拍了下去。几次三番,炎凌放弃挣扎,万念俱灰,如俎上之肉老老实实任人宰割。 良久,榻前少年见炎凌不再动作,低头看着胸口沾染的一处血迹,嫌恶地蹙了蹙细长剑眉。 炎凌悲愤交加,趴在榻上挣着嗓子呜呜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嘴里含糊不清,犹如被塞了一团棉花。 玉面少年并不答话,转身行至殿中一处青玉几案,撩袍端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 榻上炎凌勉力翻身,正对着殿前几案。一个着了金丝锦衣的背影平平展展的正对着炎凌,黑中带棕一头密发在平平展展的后背上直直垂下来。腰间束带亦为金色,隐约看去,与殿中立柱上的烈火龙云纹一般无二。 “你是谁?”炎凌虚弱道。 玉面少年后背纹丝不动,但这声音却是入了耳,他挥手于几案上抄起一杯茶悬于唇边,搁置一霎,无声的饮了下去。饶是这番动作,后背也未曾现出一个衣褶,浑似胳膊与脊背并不相连。 过了许久,少年方才开口:“你又是谁?”声音清冷如玉,没有情绪,也无丝毫温度。 炎凌勉力坐起,靠在雕成飞龙形状的榻边,干涸的血污遮住了他苍白的面色,他咬牙道:“你是救我于死难之人,还是害我全家之人。” “救你当如何,害你全家又当如何?”玉面少年开口,话音冷冷清清。 “若是你救了我,我感激不尽。若是你害我全家,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呵”,那背影毫无情绪的冷笑一声,继续道:“你既谢不了我,也杀不了我。” “你到底是谁!为何把我捉到此处!我若是死,也要与我家人死在一处!”炎凌歇斯底里,双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我倒好奇,一介凡夫俗子,为何沾了满身尸族的煞气。”殿前少年捏起一柄茶壶,蓄满了茶,一口饮下。 炎凌不知此人所言何意,摇摇头兀自冷笑叹息:“罢了罢了。” 二人不再开口。背影的手,时不时的抄起几案上的玉杯向唇边送去,除了头颅微微扬起,全身不再有任何动作。炎凌闭目倚靠在榻边,口中又袭来一阵焦渴,他将饮水的念头按下,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像是过去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炎凌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玉面少年负手立在榻边,正冷冷垂目端详他。四目相对,那少年也不移开双眼,一对金瞳中的黑仁,如猫眼般射出冷锐的目光,直盯的炎凌心中冷颤不止,忙不迭的移开了视线。 玉面少年向着榻边几案挥袖道:“要活命,就吃完。” 循着手指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几案上两只精美的玉盘和一只玉壶。其中一只玉盘罗列了几块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点心。另一玉盘盛装了层层叠叠沾着露水的新鲜瓜果。玉壶呈半透明状,不知是酒是水。 炎凌心中暗想:“眼前少年虽出手狠辣,面目冰冷,但言谈之下并不似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想来是友非敌。这少年所言不错,目下我不能死,我若死了怎么报全家一十三人的血海深仇。只是他提到尸族、煞气,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我须得活着,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到此处,伸手便抓起玉盘中一块点心塞入口中。如此情境,饶是玉盘珍馐也味同嚼蜡,点心被生生吞下,如鲠在喉,泪水也随之滚落下来。他伸手取过玉壶,饮下一口,将梗在喉中的点心送了下去。拭去泪水,当下再无胃口。 吃下食物,饮下水。炎凌恢复了几分力气,浑身酸痛透彻起来,眼前不再模糊,头脑不再酸胀。这时才将眼前的玉面少年看个真切。 此少年身着一袭金丝锦衣,胸前对襟处绣着同色的金鹊暗纹,腰间束一条烈火龙云束带,束带之下悬挂一只青玉鹊鸟配饰,鹊嘴镶金,作展翅欲飞状,活灵活现。衣袍下摆绣着烈火祥云纹路,袍下隐隐盖着一双衬了金边的黑靴。这少年高挑修长,长发黑中带棕,一对剑眉斜插云鬓,一双金瞳状如猫眼。他双眼细长,右眼角下方缀一颗朱砂血痣,鼻梁挺括,下巴挺削,肤白如玉,唇红似桃。这副如琢如磨的标志相貌,与他凉薄的声音和性情极不相称。 玉面少年见炎凌盯着自己,也不回避,照例冷目回望,目光如炬,咄咄逼人。炎凌避开此人视线,不知心中是羞是恼,拭去嘴边残渣退到一边。 少年拂袖跨下榻边台阶,背对炎凌道:“随我来。”声音威严,不可抗拒。说罢一跃而起,跃向朱漆大门。 不待炎凌回转心神,少年便立在了朱漆大门之下,殿外金光打在少年身上,实在真真切切,却又如梦似幻。炎凌惊讶地张大着嘴巴,形如口中填了一枚鸡子。玉面少年身手实在了得,一跃之下,竟跃至百余仗远。无怪乎他出口便是凡夫俗子云云。 按下讶异,炎凌翻身下榻,全身疼地剧烈。一瘸一拐,向着朱漆大门走去。门上茶壶大小的金钉,随着他跛行的步态闪闪烁烁。少年远远地立在门下,剑眉蹙起,即便不开口也能看出来,他已耗尽耐性,暗暗隐忍。 站在朱漆大门下,眼观门外景致,着实秀丽。极目远眺,视线辽阔。入眼是重峦叠嶂,祥云笼罩着青山翠柏,烟雾淼淼,若现若隐。祥云之间,透出瑞彩金光,霞辉虹影如利剑冲天。瑞兽啾鸣,彩禽呢喃,于云雾之中穿梭不止,似真亦幻。 心下正感叹这华彩美景,犹如仙境。一时忘情,单腿迈出一步跨过朱漆门槛。 “啊!!!!!” 第十章 莲花旧识(二) 炎凌一声惊呼,直直坠下深渊。他脑中空白,手脚乱舞,耳中风声呼呼作响,心中暗道“死定了”。便即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只等着坠到平地一死了之。 玉面少年见状,脸上浮现愕然神情。片刻,似是恍然大悟,弯弯嘴角。这抹笑意,既不似幸灾乐祸,也不似高兴愉悦,倒像是目睹了什么未曾见过的滑稽场面。他不慌不忙,振臂一挥,抛出一道仙障。旋即轻提衣袂缓驭仙气,一个移形换影风驰电掣,冲至炎凌身下。 但见锦袖轻挥,金袍猎舞,衣袖兜风甩出,稳稳地将炎凌接了过来。玉面少年单膝提起,做金鸡独立状,锦袍四片下摆被疾风冲起。待挥手掷下仙障,又是一个风驰电掣,俯冲至平地,落地轻盈敏捷,没有半点声音。 此时,炎凌已被下坠劲风拍的七荤八素,落地良久也不待动静,直直望着玉面少年洁净的脖颈和挺削的下巴。直到少年用一对金瞳看向自己,方才晃过神来。少年双手一松,将炎凌“咕咚”一声,扔在地上。 炎凌吃痛,“啊呀”一声。今醒来伊始,三番两次被这少年丢来掷去,跌的骨酸肉痛。又加上家遭横事,实在恼火。当即想也不想匍匐向前,双手抱住少年一条腿,发恨一声,便要下嘴去咬。少年皱眉,隔空挥挥袍袖,竟将他拍出去好几仗远。 “七尺男儿,行如狗类,好不羞耻。”说罢,挥袖轻掸衣袍,将看不见的尘土拂了去。 炎凌仰面朝天,恼恨交加,双拳捶地,咬牙怒道:“炎凌无能!任人宰割!死了也罢!何必救我!” 少年并不答话,负手向前,行至炎凌近前,停步立住,垂首看他。炎凌紧闭双目,不与他对视,胸中呼呼喘着怒气。心下又是万念俱灰,脸上神情,俨然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锦衣少年看炎凌神情,愈发觉得有趣,唇角随之现出一抹僵冷笑意。似是许久未笑,这一笑形如戴了面具,但不多时面具便融化了,笑意自然轻柔,如湛蓝湖泊起了迤逦涟漪。 “起来罢。”声音清冷柔和,半是叹息半是无奈。 炎凌睁开双眼,见那人依旧俯视自己,当即躲开那双金色眼瞳,不与之对视。兀自思忖这人到底是友是敌,理了许久,也理不出头绪。宿安城所发生的一切,怎么生拉硬拽,也没办法跟此时此地此人扯上半点干系。 他见少年一改冷峻神色,面目温和,如蒙大赦,便支撑着自己爬起身来。“炎凌啊炎凌”,他兀自感叹,“万万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胆小鼠辈,被人欺侮,也实属活该!” 不待站稳身形,他低头看了眼脚底,登时只觉天旋地转,腿脚发软,跌坐下去。 原来脚下所立之地,竟是半悬空一层透明薄障。透过薄障,万丈深渊依旧深不见底。举目端详,头顶两侧是悬崖绝壁直通天际,绝壁上隐隐现出亭台楼阁悬空矗立。 心下惊惶,方才的必死之心遁去无踪。 四下观望片刻,炎凌试探着摸摸脚下薄障,如透明冰块,冰凉坚硬。又伸出一只脚猛跺几下,方才撑起身子,站立起来。腿脚依然瘫软无力,摇摇晃晃。 “这……这……这是哪里?”炎凌结巴道。 “碧云天。”少年答话。 “碧云天?”炎凌默念这三个字,闻所未闻。宿安城周边多崇山峻岭,群山之首当属万窟山。但那万窟山与这碧云天相比,也不过区区弹丸。想必此处与宿安相去甚远,否则如此崇高巍峨之山一定闻名遐迩。我缘何到得此处? 想到此处,炎凌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停顿片刻,少年继续道:“领命行事。” 炎凌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心中升起千般疑问,不待他继续发问,那少年抖衣回转,道声,“随我来。”说罢脚尖轻轻一蹬仙障腾空升起。 炎凌看的呆住,想起方才跌下悬崖,正是这少年将自己凭空接住。能一跃百丈,能施仙法,不是神仙又是什么?少年作势欲往头顶冲去。炎凌急急喊道:“我……我不会飞啊!” 少年悬于空中,如水中鲤鱼般调转身形,伸出一只手递了过来。炎凌向前握住。说时迟那时快,陡然升空,只觉疾风锁喉,劲风呼啸,眼前重峦叠嶂飞速向下退去。转眼之间,升至高处,上方峭壁逐渐开阔,周遭崇山万分巍峨。一只白鹤于头顶云间展翅高歌,少年速度奇快,与白鹤只比肩一瞬,那白鹤便成了远远的一个小白点被抛在身后。鹤鸣之声,也随之遁去。 上行一霎,远远望见一处巍峨宫殿,祥云笼罩,如同建筑在云端。炎凌紧抓着少年的手,随着少年向那宫殿冲去。 到得近前,看的真切。眼前宫殿,建筑在峭壁之上,殿门冲深渊而开。峭壁极高极陡,若不能腾云驾雾,根本无法到达。峭壁边缘,矗立一块奇石,笔走龙蛇镌刻“千嶂里”三个大字,每字均有两人来高。 二人于殿门前落地。炎凌大口呼吸,方才疾驰快如闪电,直被劲风拍的无法呼吸。少年大步向殿内迈去,对炎凌理也不理。他稳定呼吸,便急急跟了上去。 这处殿内没有多少金玉摆件,入目桌椅几案均为木制,茶杯茶壶倒是剔透白玉雕就,四面墙壁挂着几幅画,远观看不清画中内容。室内清幽简约,入门照旧是八根烈火龙云立柱,这八根立柱排布与先前殿堂不同,分置两侧,左四右四。殿中央用奇石累砌出一块空地,内植翠竹盎然生长,俨然一个小竹林。 玉面少年不知从哪处纵身一跃便消失了。留下炎凌一人,漫步于清雅殿堂,一时五感交织,五味杂陈,择了几案前的一块蒲团坐下来胡思乱想。目下情况着实令人费解,难以厘清。 歇息不足片刻,听得衣袂翻飞的飒飒声响,举头去看,见玉面少年翩翩跃至眼前,双脚还未着地,当空扯起炎凌一条胳膊,将他架离了地面。紧接着又是一个纵身,跃过一扇屏风。 屏风之后别有洞天,想来应该是殿后。一面幽幽清池跃然眼前,清池状貌为不慎规则的正方,四角各有一只青玉雕就的龙像,雕刻的极为逼真,摇头摆尾似青龙出水。池中白雾蒸腾,但殿中冷极,想来该是冷水。 二人池边落地。 玉面少年表情虽依然是如玉胎般的冷若冰霜,但并没有将炎凌再度当空掷下。想到不用再受皮肉之苦,炎凌心下生出无名感激。 少年看着炎凌,用下巴指指一旁清池,示意他下水洗尘。炎凌起初不解,旋即视线落在少年胸前一处血迹上,便也明白几分。 当即跃入清池,水中冰凉刺骨,直冻的他上下牙齿“咯咯”打架,抖如筛糠。他望着水中投影,看到自己满脸血污不人不鬼。身上白袍也惨不忍睹,前襟沾着斑斑血迹,不知何时袖袍处破了几个开口。 洗净脸上血污,再看池边,不知少年去了哪里。四顾无人,便将衣袍解下在池中浆洗一番。炎凌赤裸的上身,有好几处淤青已经黑中透紫,身上淤青被冷水激住,也不觉疼痛。正兀自漂洗衣衫,眼角余光瞥见少年一双黑靴已立在池边。 玉面少年手臂上搭了一条白袍,一双金瞳直直盯住炎凌胸口,神情分明是滞住了。他嘴巴嗫嚅着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衣袍飘摇落地。 “是他……不,不会是他。” 第十一章 莲花旧识(三) 听到少年开口,炎凌抬起头向他看去。顺着少年视线的方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胸。胸口是一块莲花胎记,这胎记确是奇怪了些,不过自小就带着,也就没什么稀奇。 眼前少年紧紧盯着炎凌胸前的胎记,直盯的他头皮发炸汗毛倒竖。还不待他开口,就见少年一步跨入池中蹚水走了过来。 “你……你要干嘛!” 他惊恐万状,不知少年要做什么,便紧捂着胸口向后退去。哪知这清池中央的水不似池边那样浅,一步踩空,扎进水中“咕咚咕咚”呛了好几口水。他不识水性,登时手脚挣扎着胡乱挥舞,身体却偏偏不听话的向下沉去。 这时一只手递了上来,是玉面少年的手,如救命稻草,炎凌一把抓住。少年身上锦袍和身后长发都如同有了生命,随着水波缓慢摇动。游至炎凌近前,那一双金瞳还是直直盯着他胸口处的莲花胎记。少年借着水势,愈发靠近,在离炎凌一尺开外的距离停住,伸出手触了触那胎记。 炎凌一脸惊愕地看着眼前少年动作,胸中气息逐渐虚弱,一时闭不住气,“咕咚咕咚”又是几口水呛进口中。眼前一黑,呛昏过去。 玉面少年见状单手将炎凌往身前一带,另一只手将他拦腰揽过。脚下用力踩水,冲破水面,登时水花四溅,二人齐齐出水。 他将炎凌轻轻放在池边,席地坐在一侧。细细端详眼前的人族少年,这少年洗尽脸上污垢,唇红齿白,容貌脱俗,不过与记忆中那人并无半点相像。他轻蹙剑眉,鼻尖和脸颊的水珠微微闪着光彩。抓起炎凌手腕,双指探去。“此人没有半点灵脉,断然不会是他。可胸口的莲花印记,却是一模一样。”随后放下,轻轻摇头。 这时炎凌双眼微微睁开,只觉得胸口如烈火灼烧般剧痛无比,当即剧烈咳嗽起来。他紧捂住胸口,将先前池中呛进去的水统统咳了出来,才稍微觉得爽快一些。忆起方才池中情景,心中又是惶恐又是不解,实在猜不透玉面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那人端坐一侧,便要开口询问,哪知少年却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 炎凌愣怔一霎,将已到嘴边的疑问压制下去,沙哑着答道:“炎凌。” “你可知胸口的莲花印记是怎么来的。” “咳咳,娘亲说这是胎记,生来就有。咳咳。” 少年不再言语,冗长沉默。炎凌终于沉不住气,将胸中压抑的疑问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你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还有我这胸口胎记,可有什么奇特?” 玉面少年摇摇头,迟疑片刻才道:“我叫鹊青。领命守你,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炎凌揉搓着胸口,心下沉思,“这少年当真奇怪,方才看到我胸口胎记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道又要蛮横无理将我抛来掷去。”他低下头端详着胸前胎记,接着想,自己从小也对胸前莲花胎记大为不解,可问过爹娘,确是生来就有。街坊邻居也说我带着这胎记出生,定是个有福之人。不过眼下看来,自己怕不是什么有福之人,而是个灾星。 “穿上。”鹊青抓起地上白衣抛到他身上。 白衣是崭新干净的一袭长袍,对襟处绣着银灰色的鹊鸟暗纹,想来应该是鹊青的。他依言将白衣穿在身上,鹊青身形高大,长袍拖地。但束腰紧好,照旧是焕然一新的洁白少年。 正在这时前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来是衣袂翻飞,片刻后殿前响起了脚步声。 鹊青闻声一个翻身跃至屏风处,从缝隙里探看前殿情况。炎凌紧走几步向前,鹊青急忙回身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当即屏住呼吸按下足音,缓步摸到近前。殿前闪过一个金黄色的人影,声音便消失了。待不多时,又是一阵足音,来者身着白衣,不待看清面貌便一闪而过。 鹊青紧贴屏风,心下暗道:“父亲?师叔?传闻二人素来不和,为何会一同出现在此地?” 稍顷,殿前传来二人寒暄之声,鹊青按下心中想法,凝神细听。 “弦从,最近可有尸族什么消息?” “啊,回元君,我已许久未见那人,不过依目下传闻来看,还在计划之中。” “好,动静越大越好。” “那少年如何?” “庸才。” “我看未必。” “大可放心,不足为惧。” …… 炎凌看一眼鹊青紧贴在屏风后的侧脸,身子一歪坐了下来。殿前二人交谈内容,听来让人费解,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事情越来越糊涂了,干脆横下心不作理会。 鹊青心下却狐疑起来:“奇怪,父亲、师叔言谈语气,没有半分不和的意思。相反,二人倒是十分熟稔。父亲提及尸族,最近尸族伺动难道跟父亲有什么干系?师叔口中的少年……”他侧头看炎凌一眼,继续想道:“想必是此人无疑。日下,听这少年提及,家中满门被屠戮殆尽,莫非……可区区一个人族少年,与尸族、天族,又扯得上什么干系?” 殿外交谈止息下去,杯具器皿碰撞叮当响动,二人在饮茶。 “弦从,玺儿与我,全是鹤尘老儿乱点鸳鸯。你也知悉,如今天帝失踪下落不明,天族气数不似当年。灵族壮大,尸族伺动,族中亦是异党林立,目下局面,要想站稳脚跟,更是难上加难。为了玺儿,你我二人须得合力斡旋找出那饲魂玺,扭转乾坤。届时逼得鹤尘老儿出局,你与玺儿便做一对鸳鸯眷侣,同游九墟去罢。” “元君,你有玺儿的消息?” 珵光点点头:“灵台墟,歌仙洞。” 弦从忽而一脸感激:“谢元君成全,为天族大业,弦从愿肝脑涂地。恨只恨鹤尘老儿,只识权谋,弃师妹幸福于不顾,害得师妹负气出走,杳无音讯。” …… 炎凌听着前殿对话,只觉好笑:“这里人身手各个不凡,都是些能腾云驾雾的好手,定是神仙无疑了。饶是这帮栖居万丈绝壁的神仙们,也免不了儿女情长。” 鹊青却不知何故,一脸怒容,额角青筋暴起直通到脖颈处,一双拳头也攥地咯咯作响。 殿前交谈马上止息了下去,接着便是脚步声一前一后向着殿门渐行渐远。片刻后,前殿便没了声息。 鹊青一腔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挥袖大力一甩,眼前屏风“哗啦”一声四分五裂,砸向四周。这一挥之下,挥出一阵疾风,卷席的殿中竹枝沙沙作响。 母亲,哪里在什么歌仙洞,他早已寻遍了天墟。 炎凌正兀自胡思乱想,陡然被巨响激住,刹那间,只觉身后一空,便仰面躺倒下去。他猛地跃起后退,不知鹊青忽然发作什么。但见鹊青,浑身发抖,满面怒火。转头再看屏风已被他砸成了碎片。心下惊慌,站立当场,不敢言语。 “枉母亲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将她卖作人情!卑鄙无耻!令人发指!”鹊青心中恼恨至极,早已忘却身旁还站着一人,兀自咬牙切齿,愤愤自语。 听闻此言,炎凌一脸茫然,旋即想起方才二人殿外对话,立时顿悟几分。心下想道:“这二人口中提到的玺儿,竟是鹊青的母亲?其中一人说某某老儿乱点鸳鸯,说这话的想必就是鹊青父亲了。方才鹊青又说那个叫做玺儿的对他父亲一往情深……唉,怎么如此混乱,我家仇未报,却躲在这里偷听别人家务事,炎家一十三口倘若在天有灵,当真要死不瞑目了!” 想到“死不瞑目”四个字,脑中当即闪过父母、九儿以及一众门徒的离奇死状。他痛苦的摇摇头,心念起动:“不行,我必须回宿安,查清真凶,报灭门大仇,既然鹊青不放我走,那我偷偷溜走便是!他正为家事动怒,肯定无暇顾及于我,当下便是个好机会!” 炎凌方才被巨响惊住,此时已后退至前殿石阶处,再向后十几步便是殿中的小竹林。他琢磨着:只要闪进竹林,隐了身形,然后直奔殿门,还是有机会逃脱的。殿门!一想到殿门,立刻又心灰意冷了,这里大殿都建在峭壁之上,门外正对着万丈深渊,跳下去哪还有命活?他叹息一声按下心念,身子一沉颓然坐在地上。 过了许久,鹊青才从震怒中苏醒过来,回想父亲跟弦从师叔的对话,不免为母亲感到悲哀。母亲离开,有八百年之久了吧?他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只记得,母亲眼角也有一颗朱砂血痣。自小,天族中的长辈,哪怕并没见过他,只要看一眼他眼角的血痣,立刻就知道他准是碧玺夫人的儿子。 鹊青从思绪中转回,见炎凌跌坐在地上直直盯着一侧被拍碎的屏风碎片,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委实有些羞惭。自看见炎凌胸前的莲花印记,他对炎凌的态度变了,他知道炎凌肯定不会是那个人,但太过巧合了,一模一样的莲花印记竟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总得有些机缘吧? 他轻叹一声,一步夸下台阶,对炎凌道:“愣着做什么?随我来。” 炎凌正为如何逃走绞尽脑汁,忽然听到鹊青对自己说话,看他一腔怒火已经熄灭,面容也和缓下来,便由坐姿换了个跪姿,当即一咬牙,祈求道:“鹊青公子,求你行行方便放炎凌回去,炎凌全家死的不明不白,须得查明真凶,得报家仇!公子的大恩大德炎凌没齿难忘!”说着便头如捣蒜般伏在地上长磕不止。 看着炎凌额头上磕出的鲜血混合着眼泪跌落在地上,鹊青心中猛然掀起一股奇怪的情绪。他想起八百年前的那一天,母亲执意要走,他也是这般跪在母亲膝下祈求,如此时的炎凌一样虔诚。他向前俯身,抵住炎凌的肩膀,看着他血泪模糊的脸颊,就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炎凌哭的无声无息,眼睛里含着万念俱灰后至恸的光泽,那双深棕色的瞳孔清晰的映射出他金黄的影子,然后一大团眼泪包裹了眼珠,连同那金黄的影子,无声的跌坠下来。就在那一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我送你回去。”他看着炎凌的眼睛说。 炎凌抬起朦胧泪眼,定定地回看鹊青一双金色眸子,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送你回去。”这几个字,宛如洪钟般在心中泛起巨大声响。当他确定理解了鹊青的意思后,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住了。 鹊青一把抓起炎凌的胳膊,纵身一跃向后跃了开去,眼花缭乱一阵翻腾,落脚时周遭景致已然变换。这处所在,比之前殿堂要小了许多,四周墙壁为青翠竹枝砌就,四下里五六个窗格挂着透明白纱随风翻飞,风吹起处,纱帘掀起,窗格外悬崖峭壁、常青松柏映入眼帘,是临崖而立的一个竹屋。竹屋中有白纱侵帐、青竹几案,几案上陈设一套饮茶的白玉器具,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想来是处寝屋,看屋中陈设清冷,所居之人定然是个淡泊如水的谦谦君子。 炎凌心念一动:“方才鹊青所说:我送你回去,难道并非是送我回宿安?那么,他带我来这处竹屋是意欲何为?”想到此处,眼角余光瞥到一团白色影子抛至近前,他下意识去接。拿到手中的是一条浸过水的白色帕巾,愣怔间,几个鲜红指印便赫然印在帕巾上,他当即会意,将手上和脸颊上血迹擦干。 鹊青向竹屋深处的屏风一闪,出来时已换了件雪白锦袍。炎凌忽而想起那会儿鹊青胸口上的血迹,才恍然大悟。心中懊恼,自己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竟误会这少年出尔反尔。 鹊青负手走到炎凌近前,道声“走吧。”单手在炎凌腋下一架,二人便从竹屋的一处窗格中翻了出去。 第十二章 夜访宿安(一) 逆风而行,一跃千丈,二人速度奇快。穿越百丈深渊下的云层,渐渐隐现的竟是日暮时分的光景。万丈云霞,透过薄云撒射下去,秀美壮丽。回想以前在万窟山看过的日落,与之相比逊色了不止千倍万倍。 又疾驰约摸半盏茶光景,炎凌一眼认出了下方远处的一块巨石,正是万窟山山顶的那块!以往但逢山中草木葳蕤的节气,他便同石家小子一起来万窟山狩猎玩耍,那巨石便是二人傍晚看日落的所在。 鹊青原本直奔宿安城去,但看城中竟笼罩着淡淡一层黑气,便调转方向,直奔万窟山而去。老春时节,山中草木已盛,不知名的繁花争相竞吐,芬芳四溢。 在一处山头落了脚,炎凌按下被疾驰劲风冲出的头晕目眩,道:“鹊青公子,此处是万窟山,宿安城在那一侧。”他指着山下一处繁华城镇。 鹊青望向那处城镇,细长双眼微微眯起,似是在思考什么。稍顷,开口道:“眼下城池笼罩黑气,显是尸族频频出没,城中可出过什么怪事?” “尸族?”炎凌反问,心下想起,自从在那峭壁大殿中醒来,已不止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先是鹊青说自己身上沾染了尸族煞气,继而是另外二人谈话时提到过。可自己对这个什么尸族,确是一无所知。他思忖片刻,继续道:“不知鹊青公子口中的尸族是什么意思,不过怪事却是有的,还不止一件。” 鹊青道:“说来听听。” 炎凌便将百花盛会那天落英谷所发生之事,以及事后宿安城传闻,和家中满门齐齐暴毙的事一五一十了说了出来。只是只字未提苍决,他绝想不到苍决跟此事会有什么联系。说完他又补充道:“那天我于谷中醒来已是天黑,便抱了妹妹回到家中,之后的传闻,我自是不信的。可家中遭此横事,我对这传闻也半信半疑了。” “你所说的落英谷,可是那处?” 循着鹊青手指的方向,炎凌看向那个方向:“正是那里。” 话音还未按下,便被鹊青一架就地腾空,向落英谷方向疾驰过去。谷中并无任何异状,百花依旧盛放,只是春光渐盛,花期较短的一些已开始凋落。炎凌望一眼高坡上那颗光秃秃的老桃,不由自主定住脚跟。恍惚片刻,已被鹊青落下十几步,便匆匆赶了上去。 鹊青俯下身,面沉似水,不知在查看什么,仿佛要将眼前的地面看穿。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的草皮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暮光下缓缓蠕动。炎凌看了那东西一眼,以为是什么虫子在爬动。山谷中草木繁多,又是暮春时节,春虫破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到得近前却着实惊住,那蠕动的东西,哪里是什么虫子!而是一截干枯青黑的断指!断指截面整齐,显是被利刃切下。他虽惊讶,却并未感到恐惧,连日来发生的许多事使他颇受历练。 “为何一截手指竟能动弹?” 他指着那一截手指望向正凝神思忖的鹊青。 “是尸傀,谷中近来有过一场恶战。” 说着,鹊青用指尖对着枯指隔空一弹,枯指剧烈扭动几下,成了一截烧焦的碎炭,被风一吹,四散飞去了。 “尸傀?恶战?”炎凌小声嘀咕,心下不禁暗想:今日屡屡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字眼,又是尸族、又是尸傀,古文典籍中记载的神鬼传说,自己从来都当怪谈一笑置之。可鹊青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凡夫俗子又有谁能腾云驾雾呢?看来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鹊青见炎凌面露狐疑之色,暗自摇头,当下立起身形,将长袍对着谷中一挥。长袍竟带起一阵肉眼可见的透明涟漪,浑似火焰上方被炙烤到变形的空气。涟漪一层层向山谷四周蔓延开去,涟漪所到之处谷中光景竟成了另外一番模样。漫山遍野的草木花树东倒西歪,均被践踏的不成形状。地上的土壤竟是翻起的,内里新鲜的土壤看起来已经过好几天的日晒,表面亦是被什么东西踩的结结实实。炎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谷中明明看起来与往日无常太平安然,怎的被鹊青一挥衣袖就成了这副模样? 涟漪一层层荡开,最后消失,落英谷又成了百花齐放的落英谷。 鹊青见炎凌不断揉搓着双眼,心中暗自好笑,不以为然道:“障眼法,不过于你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 炎凌道:“如此看来,百花盛会那日谷中众人齐齐昏睡过去,竟是……竟是你所说的尸族作祟?那……昨夜我全家暴毙……” “昨夜?” “是,昨夜我回到家中,见家中满门暴毙,死状奇诡。当下悲痛至极,抱着妹妹的尸体行至院中便昏了过去。今日你说我身上沾了尸族煞气,可我没遇见过什么尸族,只抱过妹妹碰过家人遗体。那么,那煞气定是他们身上的!是……是尸族害了他们!!?” 鹊青点点头,默认了炎凌的猜测,末了纠正道:“你已昏睡三天。” 炎凌登时向后退了两步,悲恸嗫嚅道:“三天……”自己竟昏睡三天,想到父母双亲、妹妹九儿、以及一众门徒此时不知暴尸何处,不禁心如刀割。他虽悲恸,却已流不出眼泪,只是怔怔地、恨恨地紧咬牙齿,几乎要将一口利齿咬碎。他攥紧双拳,一字一顿的说: “我炎家到底与他们有什么仇怨!为何如此歹毒!连我……连我五岁的妹妹都不放过!” “尸族,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炎凌怒火中烧,双眼通红。想来鹊青话中之意,尸族定是一群不问是非杀人如麻的厉鬼。当下恨意陡增,恨不得立刻找到真凶拼个你死我活。 此时暮色更晚,天将黑未黑,四周景致已变得朦朦胧胧。鹊青看一眼天色,便挥袖默念着什么,念罢,对着炎凌周身抛出一道金光,金光四拢,氤氲片刻消失不见。 “这是……” “护体之用,倘若遇上凶险或可抵御片刻。” 话音按下,便扯过炎凌手臂往空中升去。二人速度不快,经炎凌引路,片刻便到达炎家大院上空。自炎家全家暴毙,宿安城内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幕将至,城中尽都关门闭户,不再有行人走动。夜幕里,炎家大院一盏灯火也无,显得尤为阴森可怖。黑暗中,炎凌看到院中隐隐升起一点火光,心中大为狐疑。待更近些,这才看清,火光边跪着一人,不知是谁。二人悄然落在屋顶,屏气凝神,暗中观察。 借着火光隐隐看去,那人着一身青布长袍,看身形像是个少年。他动作缓慢的将身旁一堆纸钱慢慢填进火里,不时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偶尔发出一声悲哀地抽泣。 “石壮!” 炎凌脱口而出,尾音被鹊青一掌按住。声音虽不大,但暗夜无声,听来足够真切。 第十三章 夜访宿安(二) 院中少年忽地一怔,旋即手中树枝落了地。 他环顾四周,未见一人影,愣怔片刻,便对着身前火堆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嘴中念叨:“伯父伯母,是你们显灵吗?炎凌生死未卜,石壮代他前来祭拜。”说罢拿起身旁的酒壶斟了两杯酒倒在火堆旁。 酒杯搁下,抓起一把纸钱填进火中,悄声继续道:“九儿妹妹,石壮哥哥来看你了,你最喜欢吃糖葫芦,哥哥给你带了城西糖人儿李的糖葫芦。”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个粗陶碟子,用袖子揩了又揩,慢慢放下,然后把身旁的一个纸包轻轻搁在碟子里。“呶,还有糖人儿李的糖人儿,这次哥哥给你带了条大鲤鱼……” 听着石壮自言自语,炎凌大为感动,眼眶中业已噙了沉沉一汪泪水。他紧闭双目朝向夜空,将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回去。脑中不禁浮起往日里与石壮于万窟山涉猎的场景,心下暗道:“石壮性子憨直,看起来略微有些愚笨,想不到粗中有细,竟有心代自己祭拜父母。他对待自己这般义气,自己素日里来,却没少取笑欺负于他,虽这取笑欺负都是少年游戏做不得真,但现在想来也真真可鄙。”感动之余,心下稍感安慰,对石家小子的敬意也油然而生。待厘清思绪回到当下,石壮已祭拜完毕,起身欲走。 “石壮!别走!” 炎凌见状急急低声呼喊,说罢便从屋顶跳了下来。鹊青阻拦不及,又不想给人族留下印象,挥手在面前划了个圈,隐去了身形。 石壮后背一僵,当下大为惊恐。这一声呼喊比之刚才那声更为真切,想来不会是幻觉,兀自冷汗直冒,却不敢转身去看。毕竟炎家宅院,已成为凶宅一座,宿安城人人谈之色变,都道是厉鬼作恶不敢近前。可心下又想:“宅中死者不是别人,是待我祥和慈爱的伯父伯母、将我视作兄长的九儿妹妹、以及相处甚好的一众门徒,他们就算是死了,又怎么会加害于我呢?”当下长吁一口气,壮起胆子道:“谁?” 炎凌借着将熄的隐隐火光望着不远处的石壮,落地时扭伤了脚踝,此时他高一脚低一脚急急向着那背影跛行。 “是我!炎凌!” 这一声低呼在寂静的凶宅大院中显的尤为喑哑,但听来却有几分熟悉,便鼓起勇气转身去看,只见一抹白色浮影在夜色中一抖一抖地向着身前行来。 “真的是你吗?” 出口声音竟是颤抖的,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正抖如筛糠。 白影答了声“是”,继续向前。他这才看清,眼前这个一瘸一拐的人影确是炎凌无疑。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炎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炎凌一见石壮,犹如见了亲人,几日来的委屈、悲恸、仇恨,立时化作一股股泪水,从灼热的眼眶中奔涌出来。 “呜呜呜……炎凌,好兄弟,你去哪儿了……呜呜呜……伯父、伯母、九儿……他们……” 石壮哽咽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知炎凌知不知道这个惊天噩耗,更不知此时是否应该告知与他。话说了半截,便按下不表,只剩抽搭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炎凌拍着石壮后背轻声安慰,眼睛却是呆呆地望着脚下燃尽的火堆,点点火星被夜风卷起,飘向半空。 “不!炎凌!你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石壮忽然一把推开炎凌,拽住炎凌胳膊,将他向大门方向拉扯。不知他哪儿来的蛮力,直扯的炎凌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为什么!”炎凌话中带着愤恨地哭腔,一把将手臂抽了回来。待咽下哭腔,咬牙继续道:“我家人死的不明不白!我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我要把那歹毒的凶手碎尸万段!我为何要走!” 石壮低下头愣在当地,情绪转圜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在意炎凌安危,却全然忘了他的处境。当下走向大门,隔着门缝探查门外动静,见长街之上并无行人,方才安心回转。 “炎凌,去你房中细说。” 炎凌点点头,二人借着月色直奔炎凌房间。 房门被轻轻推开,炎凌看着房中熟悉的陈设,心中说不尽的哀恸。自家遭横事那天算起,不过相隔三天,同样的炎家大院、同样的睡房,此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三天前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淘气少年,满脑子调皮捣蛋,总惹爹娘生气。对妹妹九儿,也没有极尽全力照料,总嫌她缠着自己。 记得去年宿安灯会,九儿缠着自己带她去看,结果自己却光顾着玩儿,把九儿给疏忽了,害她脑袋磕在石阶上,头破血流,从此以后九儿的头发里就添了一条白色的疤痕。可是现在……爹爹、娘亲、九儿……都死了…… 石壮轻轻关上房门,小心的上了栓,这才说话。 “炎凌,这事儿得从头说起。还记的好多天前,咱俩约定三月十六去万窟山狩猎吗?那天早上,我吃罢早饭,早早赶来找你。隔老远见你家门口有一妇人呼号着跑出来,接着,门口便就围满了人群。我挤进来一看……我看到……我看到……” 石壮紧闭双眼,不忍再说下去,过了片刻,长吁一口气,继续道:“你全家尽都暴毙,当时又有许多人在场,过不多久官家就来人了,当时四处找你不到,我只道你生死未卜,好一番担心。可官家却不这样想,你家中人死的蹊跷,全家尸首都在,却独独没有你,他们便怀疑你是凶手,害了全家性命。” 炎凌圆瞪双目,惊讶至极,听到此处恨恨然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壶拍地跳了起来。 “我害我全家?!!天大的笑话!!!” “好兄弟,听我说下去。我自然是不信的,且不论你家中和睦父慈子孝,就算真有歹意,一个十五岁少年,又怎能杀的掉全家一十三口性命!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会信。可偏偏最近落英谷闹鬼传闻被传得沸沸扬扬,明月楼的小伙计又烂嚼舌根,说什么你当夜去明月楼买酒菜送去了落英谷!四下里人群捕风捉影、蜚短流长,闲话越传越邪乎,直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你去明月楼买酒菜祭祀恶鬼,然后恶鬼上身!代你杀人!”说到此处,石壮双拳紧攥,手臂青筋暴露,愤怒地紧咬牙根。 “呵呵呵,这种事,官家也是信的?” 炎凌嘴角抖动着冷笑几声,顿觉腿脚无力,栽坐在身后一把檀木椅上。原本就身负灭门之痛,如今又要替凶手背黑锅,这世道之上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可还有天理? “官家……官家……那帮王八蛋……当天仵作验完尸,满脸惊恐,一言不发匆匆走了。后来,我打听到,你家人全部是惊吓而死,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和痕迹。他们……他们担忧如此大案若是成了无头悬案,上头一旦追查下来官位不保。于是……” “于是他们顺水推舟,将我定做凶手,四处缉拿。届时,我一旦现身,手起刀落!死无对证!便可胡乱交差完案!是也不是?” 炎凌抢过话头说将下去,手心和额头早已出了细细一层冷汗。心中不禁暗道:“方才返回家中,得亏是鹊青带我从上空疾驰过来,若是沿着宿安长街步行回来,此时大概早已被官家给缉拿了去,哪里还有命在?鹊青……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这才猛地想起鹊青来,急忙四下张望,心下继续道:“鹊青领命看护我,又肯答应陪我回来查清家人死因,承了人家这份恩情,我却将他抛在九霄云外,真真可耻!” 石壮看炎凌表情复杂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该作何答复,只紧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悟道: “对了,炎凌,这几日你去了哪……” 这个“哪”字还未吐出,炎凌“腾”地起身,急道: “石壮!我家人尸身现在何处?” “哦!城西义庄。” 石壮跟着起身,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瘫软下去,没了声息。炎凌赶忙上前叫他名字,探他脉搏,可脉象平稳,并无异状。 “只是睡去了。” 身后传来鹊青冷冷淡淡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炎凌卧房中央,此时正盯着墙上悬挂的一枚短剑。一袭白袍干干净净映照着窗外的月光,浑似个降落人间的仙子。 炎凌把石壮架到房中榻上安置妥当,找了笔墨纸砚就着月光匆匆写下一张纸条,塞进石壮怀中。末了,安心地叹口气,对着鹊青道: “鹊青公子,我深知你领命在身,放我回来原是违背了使命,你的大恩大德炎凌没齿难忘。可眼下我家人尸身还停在义庄无人安葬,我需立刻寻回,好让他们入土为安。只待事情办完,我立马转回,绝不逃走。”说罢,深作一揖,便欲推门出去。 “以你一人之力,搬得动如此众多的尸身?” 鹊青负手缓行,看起来甚是悠哉。 话音按下,炎凌一瘸一拐的背影,便僵在当地。口中嗫嚅着,“我……我……”,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鹊青所言不假,他确是无法搬动数目如此众多的尸身。即便搬得动又如何?全家上下十三口人的尸身就能草草安葬吗?他需要棺木,需要十三副棺木,宿安只一家棺材铺,一夜之间又怎可能打造出这么多棺木。更何况,官家还正缉拿于他,一旦现身,便再没有转圜余地了。他忽然难过起来,心中暗道:“怪不得石壮劝我赶紧离开,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可能枉送了性命……” 言念及此,心中不免涌出一股渴盼,只望鹊青能与自己同去义庄。可屡屡求人相助,未免太不要脸,七尺男儿的羞耻心作祟,话在嘴边结结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时身后身后传来一声喟叹,手臂便被抓在一只大手中,房门“啪”地一响自行推开,鹊青厉喝一声: “指路!” 第十四章 义庄疑云(一) “就是那儿!” 行至西郊,炎凌指着脚下一排房子示意道。 鹊青冷眼看去,眼下是一套单独的宅院,周遭没有任何住户。院中大门敞开,除了正门悬挂两盏白灯笼,院中没有任何光亮。宅院之中隐隐透着丝丝黑雾,但这处所在本就是停尸之所,常年如此,戾气深积,倒也并不奇怪。 二人于前院落地,院中杂草丛生,只通向大门和后院的地方踩出一条光秃秃的小径,一看便知是许久无人打理。不时卷起的阵阵阴风,卷席着树木杂草沙沙作响,直叫人脊背僵冷寒毛直竖。 将将踩实地面,踏出一步,炎凌便觉左脚脚踝扭伤处犹如针扎般疼痛难忍,直痛地他瘫坐在地上。当即学着父亲炎萧寻常救治扭伤的法门,找准筋脉,用力在脚上一掰,“嘎巴”一声,伴着一声惨叫。痛归痛,骨头约摸是复了位。炎凌虽没有承袭父亲衣钵,可常年浸淫于医馆,耳濡目染,寻常小疾倒也难不倒他。站起身来,左右行走几步,几无大碍。 这时,不知哪处传来几声野猫怪叫,听来像极了婴儿啼哭,登时便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靠近鹊青,紧紧捏住他一角衣袖。 二人循着院中小径向前走去,院中房门尽都大开,房中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烛火。一间一间房搜寻开去,前院数十间房,尽都空空如也,地上散落些干枯柴草以及死猫死鼠行将腐烂的尸体。一闻那气味炎凌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登时冲到院中呕吐不止。鹊青亦是蹙起双眉,掩住口鼻。 穿过前院中间的一扇小门,二人来到后院。 后院如前院一般荒草丛生,只是院中垒砌了几块巨石,显得分外突兀。后院之中,数十间房,只有两间房门紧闭,其余房门尽都大开。二人对视一眼,向着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匆匆走去。 炎凌抢步在前,几步跨上门前台阶。正欲伸手推开,手却不听使唤似的僵在半空。想到还要再见一次家人死状,只觉心如刀绞,心中随之涌起一股极痛极悲的情绪。他站定片刻,大口呼吸,将胸中滞郁之气统统呼了出来,这才鼓足勇气用力一推。 吱呀一声,门分两半。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木架,木架上都搭着一张门板。这间房比之其他搜查过的房间显得更为漆黑,隐隐只能看清木架的模糊轮廓,其他的便再也看不清了。门口左侧有一盏烛台,鹊青信手一捻,蜡烛便即点燃,冒出个豆大的小火苗,火苗突突抖动几下,陡然增大,将房间照亮。 房中每扇窗上,尽都挂着一条厚厚的黑布帘,火光透不出去半点。一排排木架在烛火的照耀下显现的清清楚楚,大多数木架上面都是空的。只房中左手一侧紧靠墙的位置,门板上躺了几个人形轮廓,盖着白布。 炎凌哆嗦着走上前去,脚下磕磕绊绊,几次都险些摔倒。走至最靠外蒙着白布的那个木架,迟疑的伸出手轻轻掀开白布一角。先是看见一团油腻凌乱沾着草屑的头发,继而是一张铁青皱巴精瘦的脸。躺着这人衣衫褴褛,看形貌像个乞丐,并不是自己家人。旋即哆嗦着将白布放下,口中立时呼出一口长气。 第二个木架,第三个木架,第四个木架,通通查点,每欲掀起一角白布心中无不是鼓足了巨大勇气。房中躺着的几具尸体,并无一人是炎家人。 二人转至第二间紧闭的房门前,炎凌又是一场心里斗争,定定地立在当地,面容极为苦涩。 鹊青一步上前推开房门,兀自走进去,将门边的一盏蜡烛捻亮。炎凌这才走进去,看见房中赫然躺着许多具覆了白布的尸体,他不需点数,就知这房中木架上躺的定是自己家人了。 虽然已在另一间房中查点过几具尸体,心中早有准备,但当确定无疑的去面对家人尸首时,却勇气尽失,只觉得腿脚酸软站立不住。他跌跌撞撞走向近前一张木架,一看白布轮廓立时恸哭出声。尸体还保留着刚死之时的动作,嘴巴是大张着的,那白布松垮覆在上面,在嘴巴张开的空洞处垂了下去,轮廓鲜明,极易辨认。 炎凌将悲恸情绪咽下,抽噎着拉开那一角白布。 躺着那人眼目呲裂、面孔狰狞,赫然是爹爹炎萧!他无力的跪倒在地,不忍再看爹爹死状,紧闭双目紧咬牙齿,额头抵着木架狠狠地磕了几下。末了扶着木架勉强起身,颤抖着手臂将爹爹眼睛合上。 第二个木架上躺着的,是娘亲白寻梅。炎凌稳定了情绪,将眼眶中的泪水再次逼退回去,伸手用力握了握娘亲的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第三个木架……第三个木架上,是一个小小的身形,白布之下身形蜷缩着,大小如同一只包袱。 “九儿……九儿……” 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九儿身上淡粉色的衣衫在蜡烛光下显得有些老旧,一只青紫色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斜搁在身侧。炎凌最是不忍看九儿的脸,那原本是一张白皙肉乎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珠,长长的睫毛,小脸蛋儿总是透着淡粉色,一张小嘴粉嫩晶莹,生就伶牙俐齿,时时妙语连珠。而现在,九儿可爱的脸蛋,已经面目全非…… 炎凌每看一眼,心中便迸射出惊天动地的恨,这恨千倍万倍的放大,在他心中不停地膨胀,他觉得一颗心要被仇恨胀碎,他觉得那颗跳动着仇恨的心不时便会冲破胸膛跳跃出来,化为一柄利刃,将那行凶作恶的歹人刺穿、割碎。他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停用额头撞击门板的边缘,木架晃晃悠悠,九儿小小的身形随着他的撞击,一抖一抖…… 此时站在炎凌身后的鹊青,双眉却紧紧蹙起。这间房中共有十三具死尸,拘魂煞的残存煞气还隐隐在他们身上蒸腾。眼下女童身上并无半点拘魂煞的迹象,但却如其他死尸一般连散碎魂魄都无半点。他确认再三,思忖再三,才将四肢无力的炎凌扯了起来,坚定道: “她不是你所说的九儿。” 悲恸中,听鹊青这话,炎凌不免一头雾水,惶惑地看着烛光下鹊青的朦胧白影。鹊青又重复一次,面目严峻,掷地有声。 “这……这不是九儿又是谁?” 第十五章 义庄疑云(二) “这……这不是九儿又是谁?” “她谁都不是。” “你胡说!我看着九儿长大,又怎会认不出她?!!” “房中尸首身上,都还留有拘魂煞的煞气,独独这具童尸身上没有,既是被拘魂煞害死,为何却连半点痕迹也无?但看她死状,却跟其他尸首相同。死状既然相同,独独这具找不出死因,那不可疑吗?其间,显然已被偷梁换柱。” 炎凌恍惚地摇摇头,无法厘清鹊青话中含义。只那句“她不是你所说的九儿”在脑中不停回荡。那怎么可能不是九儿呢?自己的亲妹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步履蹒跚,五年时间日日相伴,他怎么可能错认了?可一想到最近所见所闻,着实叵测,心中也不敢乱下定论。站定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前拨开女童额头上的头发,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儿头上的那条疤痕…… 炎凌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登时只觉天昏地暗,险些一跤摔下去,却被鹊青一手揽住了。 “她……她是谁!??九儿头发里有一条疤,这尸体头上确是没有的!可她……可她明明跟九儿一模一样!!!” “我听族中长辈提到过,尸族人善结尸茧,为了杀人取尸不落痕迹,便以尸茧偷梁换柱,届时便可瞒天过海,饶是杀人无数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过,以拘魂煞抽去……” 话到一半鹊青忽然缄口,想到这人族少年本就被满门屠戮心中悲恸,如今再将“他家人全部被拘魂煞抽去魂魄”这等残酷真相告知与他,岂不更是雪上加霜? “那九儿呢?九儿去哪儿了?” 炎凌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九儿有可能还活着吗?”可一想鹊青刚才的话,希望便瞬间熄灭了。“杀人取尸,以尸茧偷梁换柱”,既是如此,又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鹊青沉默许久,兀自思忖:“房中诸多死尸,尸族独独窃去这具童尸做什么?”思来想去,也无任何头绪,只是摇了摇头。 突然,院中传来剧烈地沙沙声,一股劲风疾驰而过,劲风之疾,竟带的院中所有房门“霹雳吧啦”一阵巨响。登时窗格冲开,烛火瞬间熄灭,黑布帘胡乱扭动,连同房中尸首身上覆盖的白布都齐齐吹落下去。 电光火石间,鹊青纵身一跃冲出屋外,那黑影一见屋内闪出人影便向着万窟山的方向疾驰。鹊青陡然调整身形,紧紧追在其后。 眼见追至近前,黑影摇身一晃化成一团蒸腾不休的黑色戾气,随之抛出几道冷光,直逼鹊青面目。鹊青左右闪避,手臂一舞,便将其中一道冷光捉在手里,一看竟是一根长约五寸的黑铁长钉。长钉力道不算凌厉,否则也不可能轻易躲避。 他顺手将长钉抛还回去,单手扯下束带上悬挂的玄鹊玉佩,鹊尾握在手中,登时迸射出一道剑意,剑刃似有似无,金光笼罩,径直向着黑雾刺去。黑雾当空一滞,险些被刺中,陡然一转躲避开去。凌厉剑意不依不饶,上挑、下拨、横挥、竖劈,直逼得黑影连连后退。 鹊青剑意使尽全力,自是迅猛至极,可招招虚发竟无一命中,心中不禁大惊:“此人身法如此迅疾,只退不攻我且奈他不得,可见修为远远在我之上,想必是尸族中显要人物。可他隐忍不发节节避让是为哪般?” 当下里疑窦丛生,左右急冲,逼得黑雾也是左避右闪,眼见鹊青缠斗上来,摆脱不迭,一个闪身远远跃开,这才乘势抛出几手长钉。这一着长钉数目繁多,劲力比之先前稍大,但显然还是未用尽全力。鹊青上下翻转闪避几下,五指缝隙竟将长钉齐齐夹住,黑雾乘势疾驰出去,鹊青不及多想左右手相继挥出,长钉如数奉还。此时黑雾疾驰出去老远,再追断无可能。 他按下剑意,心中道声不好“此人出现蹊跷的紧,既不与我交斗,却又为何现身!”他只道这是个调虎离山的阴谋诡计,便急急转回,向着义庄疾驰。 一去一回,前后不足半盏茶功夫。炎凌安然无恙,背对黑暗坐在门槛之上。鹊青吁的地长舒一气,心里暗暗奇怪,自己竟为个人族少年担忧。 炎凌见鹊青回转,立起身来,此时他已按下悲恸,望向鹊青的目光竟透着几分苍白决绝。 “方才那阵大风可有什么蹊跷?你为何突然急冲出去?” “风中戾气凝重,无疑是尸族出没,便追上去……” 话到一半,鹊青便即缄口,想来就算将他与黑雾之间的缠斗和盘托出也无甚助益,炎凌对尸族没有半点了解,何必多费口舌。 “尸族……又是尸族……我实在不解,明明素昧平生,却无缘无故被他们满门屠戮……我家人都死了……他们为何还不放过,连九儿尸首都要盗去……” 话到末处,炎凌惨然一笑,如同命运同他开了个巨大玩笑,让他哭笑不得。如今已至末路,悲恸也好,绝望也好,都无有转圜余地了。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坚冷、锐利起来。 鹊青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心中暗道奇怪,少年胸前的血莲竟如魔咒,今日一见似着了魔,先是违逆父命放他归凡,然后又来到这处臭气熏天的鬼地方帮他找寻家人尸首,刚才,还为他与尸族交手,但他确确实实并不是记忆中的那人。惹下如此祸端,父亲定然放他不过,为一个人族少年当真值当?可旋即想到屏风之后听到的话,愤怒之余,甚感齿冷。 “鹊青公子,我方才暗自想过,假使以你我二人之力,一夜之间安葬我全家上下,也是断无可能。你能出手相助,炎凌无以为报,可……可否容我一天,我也好为家人寻些棺木装殓尸身。今夜炎凌不走,就守在义庄。你若是不嫌炎家大院如今成了一座凶宅,便去委屈一夜吧。”说罢深作一揖,静等鹊青答话。 炎凌语气甚是诚恳镇静,刚才的悲恸仿佛一扫而空,一个十四五岁的人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能屈能伸。鹊青心中不禁为之动容。伸手搀其手臂,将他身形扶正。 “此处凶险,不可久留,既身负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就勿要感情用事枉送性命。我会在此处设下壁障,尸族中人近不得前。” 炎凌心下感动,当下一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声“大恩不言谢”,便即立起,言行举止间尽是不卑不亢的气质,再不似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公子。 鹊青雪白衣袖一挥,一道壁障便如个金钵一般将房中尸首罩了起来,那金钵闪烁几下,便即隐去形状。正欲携了炎凌疾驰回去,炎凌惨然一笑,摆摆手,祈求道: “鹊青公子,可否步行回去,我想看看宿安夜色。” 鹊青点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义庄大门,向着宿安长街的方向慢行而去。 第十六章 荒冢捉尸 义庄距离宿安长街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一出义庄大门,周遭便尽是些荒坟野冢,夜风时时卷携着些并未燃尽的纸钱香灰漫天乱舞。 二人一路无话,顺着一条土路向前走去,走了约摸半柱香时间,忽听见一处遍布坟茔的野坡上传来簌簌声响。 鹊青循着声音望去,见一团黑色戾气裹挟着一个淡淡人影,在几处坟堆间转来转去,不知在做些什么。那人周身蒸腾散淡黑气,想来大概是尸族的无名小鬼趁着暗夜无人掘坟偷尸。定睛细看人影全身,多处都是血窟窿,当前躯壳显是不能再用了。他暗暗点头冷笑,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当即疾行几步,扯住炎凌,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以下颚直指那处野坡。 在炎凌看来,野坡那处,便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坟堆,坟堆间晃动着一个人影,没什么特别。只是荒山野岭暗夜无人,不免显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不等炎凌思想片刻,鹊青一个纵身跃了出去,眨眼到那人近前。远远望去,并不见二人交手,那一人影却忽然僵僵地卧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炎凌大为不解,当即便向着野坡那处急奔。虽只是目力能及的距离,可他没有鹊青那般好身法,又加上脚踝扭伤还未完全复原,高一脚低一脚的疾行了良久才气喘吁吁到得近前。 地上那人,脸色苍白至极,全身上下尽是些血窟窿,衣衫虽然败破不堪,可全无血迹,只是沾了些泥土秽物。那人躺在地上不停扭动,手脚似乎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嘴里不时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再看四周,几处坟堆已被刨开,有的将将露出棺木,有的棺木已经起开,起开的棺木里躺着几个腐烂到不同程度的尸体,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随风飘荡,混合着潮湿土壤散发出的土腥气,恶臭更显得真真切切。 炎凌的目光在鹊青、地上那人、以及周遭的几个坟堆间转来转去,一脸困惑。起初只道是鹊青逮住个盗掘坟墓贪图钱财的恶贼。宿安城历年来已有过此类事件。下葬棺木中总会带些陪葬物品,大户人家的棺木里不乏珠宝美玉金银器皿,小户人家的棺木里也少不了翡翠玉镯铜钱银两。那些胆大包天游手好闲的市井喽啰免不了动心打起死人的主意,此行虽然令人发指,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件。 可愈看愈觉得不对,此人若是个掘坟盗墓的寻常匪贼倒也罢了,但这人伤势实在不轻,光是前胸和上腹的两个血窟窿就让人疑窦丛生,寻常人等受这般重伤,即便不死也会血流如注,此人却不流血,但看他在地上奋力扭动,显是生命力旺盛的紧。思想片刻,炎凌惶惑地与鹊青对视一眼。 见炎凌已看出其中怪异之处,鹊青一挑下颚对着地上那人说道:“这便是尸族人,他躯体损伤不浅,挖坟掘墓是为取尸。”说着,指向旁边几个已被起开的棺木。 一听此人竟是尸族人,炎凌大为惊愕。原以为尸族应该尽是些面目狰狞的恶鬼,可看此人相貌却是个寻常人,不知如何恨的起来,疑惑着说道: “他……他身上多处创口,为何确不流血?而且这等重伤,竟……竟还能活?” “活?你探他鼻息,一探便知。” 炎凌一靠近,地上那人便显得非常不安,一双浑浊的眼睛尽管空洞呆滞,可躯体却扭动的更为剧烈。鹊青只手一挥,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子,那人身子忽然挺直,好像被缚住的手和脚被什么力量向两侧拉扯开去。炎凌趁机向前,探了那人鼻息。心中大惊,这人确是一丝气息也无!随即他用双指按压那人脖颈脉搏,指尖触碰到冰凉彻骨的肌肤,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这……这人一丝脉搏也无?!!气或可闭,可脉搏……你所说的尸族人,莫非就是这等怪物!??” 鹊青点点头:“尸族人,又称活死人,以魂魄驭躯体,除非有不尽的阴浊气息滋养,否则二者永难相融。这人躯体损伤严重,自然要找寻新的尸体寄藏魂魄。我若不是用束仙锁将他缚住,此时他早已抽去魂魄自行逃走了。” 炎凌愣怔片刻,恨意这才陡升上来,向前对着那人腹部又踢又踩,这几脚用尽全力,若是踢打在常人身上,当即毙命也大有可能。但那人似乎无知无感不觉疼痛,挺直着身形,双目空洞呆滞的瞪视着眼睛上方的空气。说他是瞪视也不妥当,看起来明明是个活人,但眼神全无光彩,既是在看,又不像是在看。 炎凌踉跄着向后退两步,想到鹊青话中所说的“以魂魄驭躯体”,当即悟道:“想必这人躯体也是偷来盗来的,于他本人而言如同一件衣裳,我上前这番踢打原是对本来尸体的极大亵渎了。”当即心中愧歉与仇恨交织。仇人同党就在眼前,自己却不能奈何,实在绝望。 鹊青等炎凌泄去愤怒,这才上前俯身,从那人怀中掏出两枚鸡蛋大小的东西来,将其中一枚抛给炎凌,另一枚捏在手中对着月光观瞧。 那东西触感是软软的、凉凉的,如同脱了壳的生鸡蛋。炎凌学着鹊青的样子举到眼前,看向琥珀色半透明的椭圆球形内部,里面似乎漂浮着一个灰色的影子。月光不甚明亮,这东西又不完全透明,只隐约觉得里面的灰色影子在缓缓蠕动。 “这便是尸茧。” 一听“尸茧”二字,炎凌当即想到被尸茧换去的九儿,手中尸茧也随之脱手掉在地上。 “尸茧……那九儿的尸首可是被他换去的?” 鹊青摇了摇头。 “这人显是要在这片坟地中寻找尸体,跟他无干。” 炎凌重又将地上的尸茧捡起来握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人空洞的双眼,心念电转:“此人既是尸族人,定会知晓些内情,我何不抓紧机会向他询问,说不准可探得九儿尸体的下落,找出害我全家的凶手!”言念及此,忽听得地上那人呜呜地哀嚎几声。 鹊青如同看穿炎凌心中所想,手中操纵的束仙索力道更紧了几重。那人登时剧烈扭动起来,口中的哀嚎声也更为凄厉,显是饱受了生不如死的痛楚。 “说!我炎家一十三口人的性命是谁害死的!是你不是!” 地上那人一边痛苦扭动一边猛烈摇头。束仙索劲力又增了几分,他竟如同一只搁浅的鲤鱼,痛苦的拍打着地面。 “那你可知是谁害我全家,换走了我妹妹尸首!” 那人痛苦似乎立时陡增,如同一条被斩了头颅的蛇,躯体不停痉挛翻滚。眼见他不时便会灰飞烟灭,鹊青这才将束仙索的劲力松开大半。他逐渐平静下来,似乎显得非常虚弱,仍是对着炎凌摇头。 “束仙索劲力极强,尸族人又最怕灰飞烟灭,他方才所受痛楚,足以让他吐露实情,可见他确是一无所知。” 听罢鹊青之言,炎凌方才燃起的一丝希望竟也破灭了。他看向地上那人,喃喃道:“那我如何找到九儿尸首?” 鹊青无声的摇了摇头,手中作势一挥,正欲给地上那人一个痛快。 炎凌眼疾手快,急忙按住鹊青的手臂道: “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 “他不过掘几个坟穴,还未行下恶事,罪不至死。” “你莫非忘了,他是尸族人?” 地上那人方才受了束仙索的折磨,此时魂魄虚弱奄奄一息,听闻那天族少年竟要杀了自己,一时间心中大为惊惧,失声脱口道: “别别别……杀我!我从……不作恶!也不……杀人!” 他话语生涩,声音喑哑,语气高低不平,听来甚是奇特,似乎许久不曾说过话。方才一番拷问他都未曾开口,炎凌只当尸族人都是些不能说话的哑尸,此时听他开口,心中震惊,他虽躯体受伤看来形容可怖,可求饶神情犹似活人,更是不忍鹊青杀他。当即挡在那人身旁,说道: “他既是尸族人,或可知道些尸族状况,何不留着他,仔细盘问?” 听炎凌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鹊青收势,隔空在那人上空轻轻一挑。那一尸族人一双手脚登时松开,不停的给鹊青和炎凌磕头,口中念叨着:“谢二位不杀之恩,谢二位不杀之恩……” 眼前这尸族人,竟如活人般道谢讨好,此举让炎凌心中甚感奇特。但随即想到这是个皮肤冰冷既无脉搏也无鼻息的活死人,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鹊青将手掌递上,掌中一闪,竟是条绳索的一头,另一头捆在那尸族人的颈上。炎凌接过绳索,环顾四周被那一尸族人掘开的坟穴,觉得棺木尸首暴露于此十分不妥,便差那尸族人将棺木重新封好。 那尸族人倒也听话,全按炎凌吩咐,将所有棺木用土掩盖,恢复到与先前模样相仿,这才罢休。 再往前行去,宿安城的点点灯火已跃然眼下。鹊青、炎凌二人,牵着一个形容可怖的尸族人,两前一后,慢慢前行。 此三人,一个遭了官家追拿不能现身,另一个单是一身血窟窿就足够将路人吓地魂飞魄散。三人中有两人见不得光,再走怕也不妥。 鹊青倒不以为然,手中掐诀,只手在二人眼前一挥,二人面目渐次转换,成了无半分相像的他人模样。 第十七章 酒楼戏言(一) 炎凌化作一高大俊朗的少年模样,身量高了足足一头,看来与鹊青平齐,一袭不太合身的白袍竟忽然合身了。 转头再看那尸族人,更是惊奇,先前那一身褴褛破衣竟化作一袭青黑长袍,周身可怖的血窟窿也消失不见,浑似个干净利落有头有脸的下人。 鹊青却愣怔几分,呆呆地看着炎凌,嘴里嗫嚅低语着几个听不真切的字眼,这才转回心神,继续向前行去。 土路向前延伸分了三个岔路,左右两条绵延而去通向看不见的地方,中间一条向前便汇入了宿安主街。清凉夜色,皎皎月华,行人寥寥无几。偶有几个人影浑身酒气,跌跌撞撞走在街上,走不多时便拐入一些狭窄逼仄的小巷消失不见。 远远地,已望的到明月楼的灯火,一杆看不清字迹的酒旗在酒楼前的红灯笼边随风招展。往日,相隔很远便可听得见酒楼内猜拳行令的喧哗之声,是夜,却寂静的很。 落英谷闹鬼一说还未按下,炎家又发生了灭门惨案,宿安城人人自危,明月楼生意也随之惨而又惨,即使是酒瘾难却的酒鬼也都早早饮罢酒水,戌时左右便匆匆转回。 三人行至酒楼门前,炎凌不觉停下脚步。一股酒香伴着夜风从明月楼硕大的窗格中飘了出来,酒香甘醇宜人,似苦非苦似甜非甜,深嗅一口,肺腑皆是回甘。不禁想起百花盛会那日坐在桃花长坡上饮酒的苍决,想起他蹙起的眉峰,想起他单手将酒坛抓起仰头痛饮的模样。还想起那晚落英谷的宴饮,百花如云霞摇曳,清月透过秃桃树枝泄下,闪亮的星子,饮出切肤之痛的多情熬。一切都那么恍惚,那么朦胧。 波折变故长铺于世,心境大非先前可比,苍决的面容在脑中氤氲片刻终未成形,化成了恍若隔世的一声长叹。 “几位客官里面请!您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炎凌的思绪被明月楼伙计的一声吆喝给拉扯回来。小伙计弓着干瘦的身形,活像一只虾米。对着往门里走去的鹊青做了个“里面请”的姿势。 这伙计并不面生,尖嘴猴腮一副猥琐相,正是那夜买酒时碰上的那位。鹊青对那伙计睬也不睬,径直走了进去。 一楼坐着几个酒鬼搂着酒坛在大声攀谈,其中一个脑袋枕在一盘菜里,呼噜震天昏昏睡去,汤汁弄的满头满脸。那伙计见鹊青衣着华贵纤尘不染,自是大门大户的有钱公子,尴尬着将他向二楼雅坐引去。 炎凌生怕那伙计认出他,神色不免有些躲闪,可转念一想,先前鹊青不是在自己身上施了技法吗?鹊青如此神通,骗他还不简单?这一日只吃了些点心茶水,腹中正感饥饿,随即扯扯手中无形的绳索,拉着身后那一尸族人,高一脚低一脚地上了二楼。 二楼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鹊青兀自走向沿街靠窗的一处半敞开的雅座。小伙计察言观色,弓着身子抢在前面,将原本就光洁明亮的桌面装模作样的擦抹一遍,又将座椅从桌中抽出,一脸阿谀的请二人落座。 这人相貌猥琐本就惹人生厌,又摆出一副谄媚之色,实在是讨厌至极。来客若是寻常华贵少年,他也不会这般殷勤,明月楼的招牌何其响亮,里面的伙计也跟着扬眉吐气。可此二人高大英俊气质不凡,虽其中一位腿脚不算利落,倒也全无妨碍。 关键是这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锦缎黑袍的下人,小伙计眼明心亮,连一个下人都穿着如此华贵,那么这二位少年定是有钱的大户,公子哥们向来出手阔绰,伺候好了,说不准能捞到大把赏银,更是不敢怠慢。 “哟,二位爷来点什么?上等酒席还是招牌大菜?” 鹊青抬起头,沉着一张玉面,冷冷打量那小伙计一眼,视线扫过站在炎凌身后几步开外的尸族人。那尸族人,受了他束仙索的折磨,本就恐惧于他,再被他这么冷目一看,当即心惊肉跳低下头来。视线在炎凌脸上一滞,便即转了开去,看向窗外的长街一隅。 炎凌立时会悟,鹊青长居于悬崖峭壁,对人世知之甚少,性如坚冰清透凛澈,定不曾进过什么酒家,哪里晓得什么上等酒席招牌大菜?这一日炎凌屡屡受他恩惠,心中自是感激不尽,可毕竟少年轻狂不免深感挫败。眼下他对陌生事物强作冷漠,面上不说,心底却透着几分忸怩。登时委顿大减,蓦然觉得他有几分可爱。想罢,便即喝道: “小二,好菜好酒齐齐招呼就得!” 小伙计说声,“是咧!”便对着楼梯口长声吆喝,“顶级菜肴一桌!” 喊罢,另有一肥胖伙计呼哧呼哧爬上楼来,递给他一套干净茶具。他嘿嘿谄笑着双手托过,轻轻搁在桌面中央,利落的斟上茶水。“二位爷先饮些清茶!不瞒您说,这可是今春新炒的织锦茉莉,开春的头芽儿。泡茶的水取自万窟山山顶的龙吟泉,小的们天还不亮爬上山头一滴一滴接的。这茶金贵,掌柜的都惜着喝,咱瞧着二位爷身家了得,寻常枯枝烂叶自是入不了口的,便拿出来孝敬二位!” 小伙计啰嗦个不停,也不走开,啰嗦完了织锦茉莉又啰嗦店里的好菜好酒。炎凌口中随便敷衍,心里却明白这伙计是在谄媚讨赏。他见鹊青双眉紧蹙,鼻中发出嫌恶地冷哼,一张冷面更是冷了几分,显是嫌这伙计聒噪,却不知如何招架。心中但觉好笑,放着伙计不理,任他信马由缰一通胡说。末了,鹊青面现愠色,嘴角微微抽搐。他才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抛给伙计。 “拿着!快些上菜!” “哎!是咧,多谢公子爷打赏,二位爷稍等片刻,酒菜这就奉上!” 小伙计接过赏钱,阿谀一通转身下楼,“咚咚”踏下两节楼梯,炎凌余光一瞥,冷不丁看到鹊青手掌忽地动作了一下,楼梯那处当即传来“哎哟”一声,接着便是几声巨响,听来是那伙计骨碌碌滚下了梯级,他也并未多想,只当是伙计脚下没留神兜头摔了一跤。 那伙计贪慕虚荣面目可憎,再加上石壮曾说起过他是如何如何对炎凌大嚼舌根,这一跟头栽下去,栽的炎凌心中大为畅快,连日来的气郁心焦扫去大半。 鹊青埋头饮茶,二人一时无话。那一静立身后的尸族人,左右四顾,似是对这酒楼甚是好奇。炎凌回头看他一眼,也不知尸族人吃不吃酒菜饮不饮茶,便要招呼他过来。 话未开口,鹊青冷目看在二人脸上,目光中大有抵触之意。炎凌当即按口,讪讪不语。尸族人吓地连连后退,哆哆嗦嗦一脸惧色。 待不多时,两个面生的伙计端了酒菜上楼,来来回回约摸七八趟,桌面盘碟交摞,荤素菜肴满满登登铺的桌面一点缝隙也无。 酒菜备齐,干瘦伙计才一瘸一拐走上楼来,啰嗦着给二人斟酒。炎凌见那小伙计眼眶乌青,额头上还有个大鼓包,看来方才那一跤跌的实在不轻。又见他走起路来手扶后腰,浑似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形容实在滑稽可笑,一口酒差点喷在鹊青脸上。心中念言转起:“我被官家缉拿成为众矢之的,其中缘由多半拜这伙计所赐,看这人嘴脸素日里恐怕没少诟病于人大传瞎话,今天,我非得给他个教训不可。” “放肆!!!” 第十八章 酒楼戏言(二) “放肆!!!” 炎凌当即拍案而起,手边的杯盏盘碟直给震地跳了起来,连同鹊青与那尸族人都给惊地一愣。 “好可恶的伙计!小爷我腿疾难愈,走路未免跛个几分,你竟有样学样,讥讽于我!!!”说着便作势跛行几步,以手点指,直指小伙计面门。 小伙计一听“放肆”二字,便给吓地一跌,手中的酒壶便即坠地摔了个稀里哗啦。又听到这一跛足少年说自己“有样学样,讥讽于他”,心中更是大惊。可自己刚才摔下楼梯伤了脚腕,使不上力,走路确实是跛的,想不到竟被这跛足少年误解,心中一时不知如何辩解。急忙摆手道: “摔的!摔的!刚才摔的!小的万万不敢讥讽小爷您呐!” “竟还狡辩!说是不敢讥讽于我,为何走路姿势于我一般无二!莫非竟这么巧!一摔竟摔成了我这副模样!!!” 炎凌面上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心中却忍笑已久,面门给憋的通红,外人看去,当真以为他盛怒难卸。 “不敢不敢!万万不敢呐!小的真真儿是摔的!方才一跤跌下楼去,这位爷您总听得到罢???”说着,便舔着脸去看鹊青,鹊青玉面冷沉对他睬也不睬,捏起酒杯掩袖饮酒。 “岂有此理!我听闻明月楼名满宿安,这才闻名而来,想不到店大欺客!连一个小小伙计都如此无礼!喊你们掌柜的来!!!” 炎凌又是拍案,又是跺脚,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当真是假戏真做了。 小伙计当即大惊失色,只怕真的招来掌柜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连连作揖赔礼,只盼这少年能消了火气偃旗息鼓。哪知炎凌愈发怒火中烧,一张脸红彤彤的,负着手来回踱步,口里不住念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哪知炎凌是故意找他不是,给他好看? 此时明月楼大掌柜卢明月刚好走到店门口,连日来明月楼生意惨淡,卢明月心火上升,嘴角拱出两个硕大的火泡。这人身形矮胖,红光满面,若不是宿安城人人识得他,路上见到恐怕只会当他是个土财主,决计不会想到这人竟是明月楼的大东家。 入得门内,二楼传来争吵嘈杂之声,吵闹间尽是“岂有此理”、“店大欺客”“找你们掌柜的来”之类怒气冲冲的只言片语,顾不得解去身后披风,这便急急爬上楼去。 二楼雅座横陈,但只有靠窗一桌宴席,两位白衣宾客,一个坐,一个站,尽皆形貌脱俗器宇不凡,站着那人身后立着一个下人模样的黑袍男子,面沉似水低头不语。他见那干瘦伙计弓着身形在作揖赔礼,只当是小伙计招待不周惹怒了来客。当即几步上前作揖,寒暄示好。 “二位客官!二位客官呐!我家伙计触怒了二位还望海涵,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难免手脚冒失口无遮拦。被这小子扫了兴致,那就得不偿失了呀!”说罢,便又朝着桌旁二人弓了弓身形。 炎凌循声去看,来者是个面熟的中年男子,面容憨厚,行为举止客客气气,只一双眼睛滴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之色。便即想到这人先前见过,正是明月楼的大掌柜卢明月。于是放下小伙计不理,故意学着小伙计跛行的样子,向前跟卢明月回礼。 “啊,您便是明月楼的大东家卢大掌柜吧?久闻明月楼名满宿安,卢大掌柜的赫赫威名也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哟,客官,您说笑了,卢某人哪有什么威名,不过是开家小店养活妻儿老小,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呐!”卢明月边说边连连摆手。 炎凌这一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果然奏效,卢明月面上尽显谦卑,心里却给这白衣少年恭维的心花怒放。又加上这少年面容俊朗儒雅、文质彬彬,登时对他印象颇佳。一旁的鹊青却在自斟自饮,眼观炎凌做戏,先前玉胎般的冷面褪去,不知何时已面现莞尔。他举一杯酒,搁在唇边,嘴角微微一弯,听炎凌说将下去。 “卢掌柜过谦了。”炎凌躬身浅作一揖。“晚辈今日登门,正是慕明月楼盛名而来呐!只是……只是……”他故意吞吞吐吐,面楼露迟疑难过之色。 “哎?公子但说无妨。” “只是没想到这伙计,仗着明月楼的盛名欺侮来客呀!” 炎凌话锋一转,转向了小伙计,方才暴跳如雷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一脸无奈和屈辱。小伙计见他这般虚与委蛇装模作样,心中自然气极,此事自己虽不理亏,可也无力辩解,又怕出言不慎丢了饭碗,只得忍了。 鹊青作壁上观,饮下一口酒,轻笑着摇摇头。 “竟有这等事?!!” 卢明月已面现愠色,显是对小伙计取笑宾客,败坏明月楼之举大为不满,当即狠狠瞪视那伙计一眼。这一眼却将伙计的乌青眼眶和额头鼓包给看在眼里,心里稍稍起疑,对目下状况有些不解了。 “唉!晚辈这条腿,自小生有腿疾久治不愈,方才您也看到了,走路确有些不便。这伙计学什么不好,偏偏学我跛行,如此讥讽于我……唉,受此屈辱,着实难过,不提也罢!” 听炎凌说完,卢明月这才大悟:“是啦!好一个蠢材!学什么不好学人跛足,打成这样也是轻的!”又想到这伙计平日里却有仗着明月楼狐假虎威之嫌,便不需再追问事由,一切了然于胸,当即抡圆了手臂狠狠抽了伙计一个耳光。 那伙计冷不防,被抽的原地转了两圈,懵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卢明月这一耳光,一是为受辱少年找回颜面,以免明月楼当真落下店大欺客的口实影响声誉;二是这阵子生意着实惨淡,卢明月急火攻心无处可撒,小伙计给他撞上只能自认倒霉。 “公子呐,切莫动气,切莫动气呐!”说着又是一躬身。“触怒二位实在是明月楼大大的失礼,这伙计稍后卢某人自会料理。”卢明月狠瞪一眼狼狈不堪战战兢兢地伙计,作势一脚向他踢去,伙计下意识的躲闪一下,躲开了。“蠢材!快去后院!挖几坛陈年多情熬,给两位公子赔礼谢罪!” 小伙计道声“是是是”,忙不迭的转身下楼。可那一跤跌下楼梯,脚踝伤的确实厉害,左脚全然无法用力,一触地便如针扎般痛楚万分,不自觉的又开始跛行。 “他他他……岂有此理!!!” 炎凌一脸郁愤,手指伙计背影,对着卢明月怒道。 第十九章 酒楼戏言(三) 卢明月双眉间皱起个“川”字,一脸隐忍至极却不好发作的尴尬表情,对着伙计背影大喝一声:“大胆畜生!!!” 伙计背影顿住一霎,再走便已不显跛态,俨然在勉力强撑。 下到楼梯间,踩上擦抹澄明的木楼梯,伙计额角已痛出了汗水,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暂歇片刻。听到卢明月与炎凌相谈甚欢,便恨恨地朝着那个方向啐了一口,嘴里低喝一声:“他妈的!”话音未落,脚下不知被个什么东西一拌,“咣当”一跤跌了个狗吃屎。好在这次是从楼梯中间跌下,摔的并不算重,只是额角又添一个鼓包。 二楼几人同时听到这“咣当”一声。卢明月眉头紧挑,心头又是一阵火起。 炎凌将鹊青耳朵的微微抽动,以及手掌做的那个斜切的动作看在眼里了。这才将鹊青的小动作和伙计滚下楼梯的事联系起来,心中又是忍笑:“想不到鹊青竟然是个小心眼儿?暗暗记下了小伙计啰里吧嗦这笔账?他这般记仇,我可不能轻易得罪于他,须得说话小心了!否则以他的神通,我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念言及此,冷汗淋漓,撩起袍袖拭了拭额头。 不久,楼梯间传来了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声音上到梯级的最顶端稍稍停滞,像是在下什么决心。小伙计从楼梯口现身,手上抱着两个大酒坛,走的极慢,他本就扭伤了脚腕,身上又负重不少,每一步都挤眉弄眼,嘴里嘶嘶吸着凉气,但看他脚下,却没有现出半分跛意。炎凌看他这般隐忍,不由想到先前脚踝受伤时的剧痛,心下觉得这般戏弄于一个伙计确是有些过火,不由得心生恻隐,满心愧疚。 卢明月接过伙计手中的酒坛,拍拍坛身上的泥土,拆开封泥,给桌旁二人斟了酒。一时间酒香四溢,光是嗅着酒香就已有微醺之感。 “二位公子,今日确是得罪,这两坛酒乃是五十年尘封的多情熬,赠予二位赏饮罢!不是卢某人自吹自擂,我店的多情熬久负盛名,年年酿得,年年卖空;五十年的佳酿,更是难得。卢某人!赔罪了!”卢明月一揖深作,转头对着小伙计厉声道:“蠢材!告诉账房,这一桌不必算了!滚罢!” 小伙计闻言如蒙大赦,踮脚跑了开去。炎凌起身回礼,假意客套一番,装作盛情难却的模样照单全收。 卢明月转身离去,背影铿锵,身后披风随着他笨拙的脚步,呼扇呼扇,消失在楼梯口。 炎凌看着楼梯口的方向,往椅背上一靠,伸直了双腿,满心畅快。他还没有觉察到恢复安静的二楼,空气中飘荡着尴尬的气氛,那是一种大现原形后的心知肚明。 安静中,鹊青偶尔举起酒杯,搁在唇边,一口饮下。尸族人,闻着酒香,喉咙中发出咕咕异响,脸上看起来却一脸茫然。好像察觉了什么,炎凌收起双腿,挺直身形,干咳了几声。三人无话。 鹊青饮了许多酒水,还未曾下箸。人族没有琼浆玉露清淡珍馐,一桌酒菜闻起来气味交杂难以下咽。酒倒是好酒,透着清茶的似苦还甘,入口却是醇厚凛辣的别样滋味,不逊玉露琼浆,放在天族也算上乘。 他见炎凌最为钟爱其中一盘鲜红油亮的菜色,吃的嘴角晶亮,香甜无比,心生好奇,便也拿起筷子,迟疑地夹起一块嗅嗅。气味交杂却透着异香,并不讨厌。 炎凌目瞪口呆的看着鹊青填入口中一大块辣椒,他虽爱吃些辛辣滋味,也无非是吃其为菜色所增之味,独独吃辣椒他是决计不会的。更何况宿安的红头尖何其香辣,入口便能辣的涕泪横流。 鹊青咀嚼几下,停止动作,一张脸瞬间涨红到了脖子根儿,面无表情直直定住。 “三、二、一!”炎凌心中暗数三声,果见鹊青双颊滚下两行清泪。他本就面色沉冷,又流薄泪,外人看来,只怕会当他万念俱灰伤心难过,谁也不会才猜到他竟是给辣的。心中大笑已然绷不住,憋红了脸:“茶!茶!快喝茶解解!” 鹊青忍着口中如同被毒虫蛰咬的痛楚,抓起眼前的杯子一口送下,哪知慌乱中抓的不是茶杯而是酒杯,一时间痛楚更增,口中胸中无不是灼痛难当。他紧皱眉头,定了许久,缓缓道:这菜,有毒?” “噗哈哈哈哈……”炎凌心中大笑不止,为防笑意忽然爆发,只好紧紧捂住嘴巴,却还是掩不住吃吃笑意。 镇定片刻,斟了杯茶递给鹊青,正色道:“鹊青公子!吃了红头尖还能喝酒,佩服佩服!”炎凌刚才戏弄那可恶的伙计,当着鹊青的面大现原形,心中本来万分尴尬,这下鹊青也出了一丑,心下觉得平衡了些。 气氛渐渐平缓。鹊青也对桌上的菜色稍有些了解,肉色的不食,红色的不食,青菜蘑菇吃下不少。尴尬气氛化了去,桌旁二人像是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相对无言,默默饮酒。 五十年佳酿,果然风味佳美,只是这杯多情熬下肚,心中又莫名其妙涌起苍决的模样,尽管非常模糊,几乎分辨不清。紧接着画面一闪,闪到了那夜落英谷的月光、月光下朦胧的花海、家人的死状、白日大殿中醒来的种种、以及回宿安发生的种种。短短几日,波折无数,令人唏嘘。炎凌一脸麻木坚毅,一口酒,一口菜,面色庄重,如临大敌,似乎方才那个狡猾调皮戏弄伙计的少年根本不是他。 酒足饭饱,多情熬不过将将饮去一坛,另一坛差那尸族人抱在怀中。炎凌拉着尸族人踉跄起身先行下楼,鹊青步伐沉稳面现潮红紧随其后,三人相继走出了明月楼。 长街晚风透着丝丝暖意,轻柔抚摸三人面颊。陈酿的后劲极大,被风一拍,天旋地转。两个白衣少年并肩,一个步履蹒跚,一个沉着稳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酒坛一脸茫然的黑衣人,时不时将脸抵在酒坛封泥上嗅嗅香甜的酒味。 长街无人,古怪的夜晚,古怪的组合。 沿着长街径直向前,穿越点点灯火,就是炎家大院。院中听不到半点声响,也没有一丝光亮。左右相邻两家,隔一条三尺来宽的小巷。小巷左右,就像两个世界,一边是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另一边,是炎家。 不能开门,会有开门声。左右无人,三人并肩将炎凌架在中间,跃入院中。炎凌落地,俊朗高大的外形褪去,又成了本来的模样。尸族人,也不再是个锦衣黑袍的下人,恢复了可怖形容。只有鹊青一丝未变,一身白衣映照月色,泛着朦胧毛边,站地笔直。 去义庄之前石壮还睡着,不知这会儿他醒了没有,走了没有。鹊青不愿露面,尸族人不便露面,二人被炎凌引向九儿房中等他。房中不能掌灯,尸族人离鹊青远远地站在门边。将这二人安排妥当,才匆匆转向卧房。房中四顾无人,石壮已经走了。 一张纸条安静地躺在桌上,他借着月光观瞧: “炎凌。勿要担忧家人殡葬事宜,霍伯伯已出钱打理。明日炎家大殡,万万不可现身。切记。” 是石壮的字迹,反面是炎凌离开之前留下的只言片语。 霍伯伯,霍知遇,是个药材商,一年中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地奔波,只要回到宿安,第一个拜访的定是炎萧。他与炎萧感情甚笃,两家来往密切,逢年过节走动频繁。炎凌紧紧握着手中纸条,心中满是感激和喜悦,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目下正因官家缉拿而无法现身,为家人的丧葬事宜无计可施,如今霍伯伯肯出面料理,自是再放心不过。只是炎家大殡,作为炎萧和白寻梅的亲儿子,炎凌不能披麻戴孝送二老最后一程,实在不孝。他按下心中苦涩,将纸条胡乱塞进怀中,转身出门。 庭院里月色如注,鹊青已站在那里多时,从明月楼返回炎家他一句话也没说,炎凌已习惯了他的寡言沉默。他呆呆地看着头顶,一轮椭圆的月亮挂在当空,看不多时,目光转向炎凌,嘴里吐出几个含糊的字眼,笔直的倒下了。炎凌赶忙上前搀扶。听他口中嘟囔着“饥荒、饥荒……” 心道:“饥荒?天族也闹饥荒?” 再看他面色潮红,一身酒气,才明白过来,他醉了。 第二十章 女儿红妆 方才出得明月楼,一路走来,炎凌酒意已逐渐卸去,回到家中,神志便清醒了。那时鹊青没有丝毫醉态,还屡屡上前搀扶,想不到多情熬于他,显是后劲大过前劲,酒力越来越盛。 炎凌尝试抱起鹊青安置在自己房中,奈何鹊青身形高大,昏醉过去更是重极,只好将尸族人唤来帮忙。 尸族人从九儿房中出来,怀里那坛酒竟还未放下,一听是让自己靠近那天族少年,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炎凌只好自己动手,口中轻语一声“得罪了”,便架着鹊青腋窝,一路向卧房拖行,拖到榻上已是精疲力尽。 安置好鹊青,正欲起身离开,手腕给鹊青一把抓在手里死死不放。他默默摇头,一根一根掰开鹊青的手指。 正要挣脱,鹊青指尖忽然用力,一把将炎凌拍在榻上。这一拍直拍的炎凌头晕眼花叫苦不迭,鹊青手上劲力没有半分消退,骨节已被捏的咯咯作响。 “疼疼疼疼……”炎凌一叠声叫唤起来,“赶紧松手,骨头断了!” 鹊青闻声忽然坐起,也不知是醉是醒,劲力松开,手腕上已起了一圈淤青。 炎凌心惊胆战,半刻也不敢多待,宁愿去九儿房间与那活死人为伴,也比呆在鹊青身边被活活捏死要好。离开床榻不足一尺,后心一紧,衣袍后背又被鹊青拽住。他挣扎再三,原地踏步良久,鹊青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只好乖乖投降,倚靠在榻边的木架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去。 一天的奔波下来,心力交瘁,二人睡的昏沉。那一尸族人,在九儿房间门口足足站了一夜,怀中的酒坛始终未曾放下。 清晨醒来时,房中已射进明亮日光。 炎凌躺在榻上迷迷糊糊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昨夜自己是靠在榻边睡去的,而醒来却是躺在榻上,再看身上被子,当即明白过来。 “鹊青呢?”他无奈笑笑,“早知道这家伙酒品如此之差,是决计不会让他喝的。”他看着手腕上的一圈淤青,“别人喝酒要钱,他喝酒要命。” 想罢,掀开被子,去院中胡乱洗了把脸。 鹊青早已醒来,闭目盘坐在院中长廊处的石凳上,不知是在做什么。四处看去,不见尸族人踪影。不过既然有鹊青在,料想尸族人也不敢逃跑。 正是卯时,用早饭的时刻,昨夜在明月楼饮过不少酒水,饭菜吃的并不算多,一睁眼便觉得饥肠辘辘,正想着去厨房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转身看到石壮从厨房门口闪出来,身后跟着那个破衣烂衫一身血窟窿的尸族人。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把眼睛,确实真真切切切。石壮手中提着几个纸袋,对那尸族人招呼一声,尸族人重又闪进厨房不见了踪影。 炎凌赶忙上前拉过石壮:“石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怕被人看到?你跟那人又是……” 石壮扭脸看看身后厨房门口,说“昨夜我醒来,看到你留给我的纸条,得知你去了义庄。又怕我娘亲担心,就先行回到家中,装作睡下,寅时,便来了。今日霍伯伯为你家人置办丧事,我怕你忍不住跑出去,被别人认出来,所以来看着你。炎凌你不太够意思,有朋友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害我跑了两趟出去买包子。” 他用下巴指指身后厨房,“给那人找件衣服吧,盖盖身上的血窟窿,太渗人了。”说完径直走向长廊下的鹊青身旁,把手中纸袋搁在石桌上。这时尸族人从厨房转出,手里拿着碗筷,一脸无知的跟了过去。 炎凌愣在当地,一脸茫然的望着眼前三个奇怪的人。 用罢早饭,已是辰时。石壮不知何时已和鹊青以及那尸族人混熟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独独把炎凌晾在一边,一整个早饭时间他都疑惑地看着三人的脸,不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待他弄清来龙去脉,忽听城西传来隐约乐音,听来是喇叭唢呐揍出的哀乐。虽说石壮有言在先,今天的葬礼炎凌是说什么都不能现身的。可毕竟是自己父母家人的丧事,炎家最后一个血亲不去,又有谁去替父母披麻戴孝坟前祭拜呢?他登时坐立难安起来。 哀乐越来越明晰,逐渐从城东往城中缓缓靠近,炎凌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出门。 石壮一把将他扯回座位,“炎凌,你先不要着急,我与鹊青大哥商量过,此事从长计议!不是不让你去,而是怎么去!” 鹊青看了炎凌一眼,有些嫌弃的皱紧了眉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石壮脸上,示意石壮说下去。 “我二人商量过。伯父伯母的葬礼,若是不让你去,未免太不尽人情。伯父伯母人缘好,你家又是大案,今日葬礼定会有很多人围观,盲目现身太不明智。你须得乔装打扮一番,好不让旁人认出来,路上跟在抬棺木的人群后面就好,若是伤心难过也要忍着,不能给别人看出端倪。还有,见到霍伯伯只当不认识,万万不可上前搭话。你若是同意,咱们几个同去。若是不同意,我是死都不会让你去的。” 炎凌思忖片刻,点点头,“眼下来看也只能如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几人这便起身开始准备。 炎凌回爹娘卧房找了件父亲生前穿的旧袍子给那尸族人穿上,掩去一身的血窟窿,再擦把脸,虽然面色苍白的紧,活像个肺痨鬼,好在不会吓跑路人。 石壮不必乔装,跟在几人身后跑前跑后帮忙。 炎凌无论如何乔装,都遮不住一脸的眉清目秀,光是这双圆圆的大眼睛,也容易让人觉得熟悉。索性灵机一动,将石壮从房中推了出来,翻箱倒柜找出娘亲生前不常穿的罗裙换上,再用胭脂水粉稍加装点,这样一来,倒成了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决计不会给人看出是炎家少爷了。 房门推开,走出来的是个袅袅婷婷的大小姐,着一身素青罗裙,薄施脂粉淡扫蛾眉,长发挽轻髻,发钗坠素珠,浑似个清丽出尘的仙子。几人一脸愕然,面面相觑,均都认不出了。 炎凌素日里颇爱涉猎游玩,穿着都是利落的骑射装,一换上女装磕磕绊绊既不舒坦也不自在。他见几人眼神有异,只当是自己丑态百出,心中大窘,满面红霞,尴尬的清清嗓子,开口道: “这就走吧。” 几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失落地摇摇头。 第二十一章 炎家大殡(一) 石壮抢先几步,从门缝中向外窥去,见行人颇多,对身后几人摆摆手示意前门不妥。 炎凌引领众人向后门走去,后门正对着一条大约两人宽的小巷,除了一条瘦狗摇头摆尾四处觅食,没有任何行人。石壮这才放下心来,走在众人之前,兜兜转转,走了几个巷口绕到长街之上。 随着哀乐声渐近,街上行人逐渐增多,周遭住户闻声纷纷围拢上来。远远可见一条送殡长龙从长街西头慢慢向东行进。长龙由十三具棺木组成,棺木下搭四根长木柱,左右各有两人抬棺,十三具棺木光是抬棺人就有五十二人,再加上头前引路的吹鼓手,宿安城内专职丧葬事宜的一众老者,这支送葬队伍达百人之多。 霍知遇着一身素黑,一脸沉痛的走在引路的吹鼓手中间,跟在后边的是霍家千金霍姬清霍大小姐,霍姬清穿了一身素白罗裙,白帕掩唇,双颊上清泪连连。 宿安人无人不知炎霍两家的情谊,炎家满门遭遇横事,霍知遇出钱料理本也是常理。可炎家横事奇诡,十三人无端暴死,霍知遇不避不退,依然慷慨解囊仗义相助,这份深情厚谊便委实让人敬佩。 围观一众无一不是暗暗对霍知遇的德行品质竖起了大拇指。相反,对于炎凌各个是嗤之以鼻。炎家少爷要么是众人嘴里请恶鬼上身杀其全家的大奸大恶之辈,要么便是炎家陷于危难时临阵脱逃溜之大吉的胆小鬼。总之,人嘴两张皮,说什么的都有。 炎凌一行人等被人群挤在中间动弹不得,一百多人的送葬队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争着抢着往前拥。队伍走到近前,炎凌一眼认出了霍知遇和霍姬清,除了石壮这个发小,这二人一个待自己如父亲般慈爱祥和,一个便如亲姐姐般照顾有加。见到二人,心中一热眼眶一酸,这就要扑上前一诉哀伤。石壮见势不好,虎目圆睁立时制止。 此举正被行走在队伍中间的霍姬清看去,炎凌与石壮从小玩到大,她又怎会不识得?转头去瞧站在石壮身边的那一美貌姑娘,姑娘的脸看起来说是面生,可眉宇眼神却是别样的熟悉,这姑娘像谁呢?她一时间想不真切。随着送葬队伍前行,道旁人群增多,二人随即淹没在人群里,看不见了。 送殡长龙一路蜿蜒,朝着万窟山的方向驶进,行出宿安长街,围观人群减去大半,剩下的大多跟在队伍后面。 这些人中有富态的有钱人,有孩子妇孺,还有破衣烂衫的穷人花子。炎萧开医馆多年,穷人乞丐但凡进门,无论有钱没钱都要竭力医好,他饱读医书医术精湛,单看面色就能准确诊断病情,往往病患刚进大门还没入正厅,炎萧双手在几个抽屉间随意抓几把,待病患进门,病已看完药已抓好,拿回去煎服几个疗程无不是药到病除,“圣手炎萧”的美名也由此传扬开来。 看着队伍后面的行人,炎凌热泪盈眶,这里面要么是父亲从鬼门关救活的人,要么是身负多年顽疾久治不愈而被父亲治愈的人。倘若父亲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也能瞑目了。队伍越排越长,一百多人的送葬队伍,加上队伍后跟着的行人,足足三百余人。 三百余人,浩浩汤汤,挺向万窟山深处。 石壮用手肘碰碰炎凌,指了指队伍中间的几个行人,耳语道:“看到没有,这几个就是官家的公人。” 石壮话音刚落,炎凌便要举头四顾。 石壮忙道:“别看,免得给看出端倪。” 炎凌连忙低下头,眼角已瞥到队伍中十余个壮汉神色却与旁人不同,出口话音已有了怒意:“好一个引蛇出洞,趁我家人大殡设下天罗地网。” 石壮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回头看看身后的鹊青和尸族人。 鹊青脚步一丝不乱,缓行在队伍最后。挺入万窟山,丛林茂密山路蜿蜒,山中春景甚是美观,他一路走一路看走出一脸惬意。那尸族人,依旧是呆头呆脑一脸懵懂,根本对现下状况一无所知。 再往前行,上得万窟山第一道山岭,送殡队伍依次在虎啸泉旁歇脚饮水。 万窟山有两道泉眼,一道叫做龙吟泉位于山顶,一道叫做虎啸泉位于山底,传说很久以前万窟山有龙虎二兽镇守,是座神山,后来山中妖孽尽被镇山神兽除去,二兽无事可做,摇身一变化作两道泉眼,永生永世滋养着这座山。 宿安城与万窟山相傍,但凡家道小康有马有箭的男儿都爱射猎,每逢春射秋射,免不了要与好友结伴奔向山中过一把射猎瘾。 去年前年,都曾有人扬言见过山中神兽,连那神兽形貌都添油加醋传的头是头脸是脸,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为信。不过这万窟山,确是一座宝山,此山风水极佳,物藏丰厚,山中多洞窟,人称藏金窟,洞窟多不可数,由此得来万窟山这个名头。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修造墓穴多选在山中。霍知遇上下打点,把炎家一十三口人都葬在山中,费心费力不说,更是散尽钱财。此举,炎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中不知千恩万谢多少回,只恨不能现身当面磕头道谢。 队伍前后依次歇过脚,继续挺进。轮到队伍末尾,已至晌午。队伍后面随行众人看看天色,正是午饭时分,于虎啸泉饮了水,远远目送队伍离去。炎凌一行人等饮过水坐在泉眼旁的青石上。尾随一众已散去,送殡队伍只剩吹鼓手、抬棺人以及拌做百姓的公人,此时再跟在队伍后面,未免可疑,只能等着队伍前行些时候,再远远跟随。 一百余人的浩大队伍,绕行山中,不可能跟丢,便也不必着急,歇息片刻再启程。 跟着送葬队伍,又行了半个多时辰。约摸正晌午时分,队伍已到达万窟山深处。 这处谷地平坦,面水背山,周遭有几个修建壮丽的坟墓,皆是石碑挺立,碑前供设瓜果点心,纸钱遍地,想来应是有钱大户专门找了堪舆先生测度出来的好地段,面朝百岁湖背靠万窟山,荫子庇后,想不发财都难。 看着湖中倒映的蓝天白云,眼前的绵延群山,炎凌只觉的鼻酸难过。荫子庇后,十三个坟窟,一场灭门劫难,荫他庇他,只他一人苟活,心中滋味又能与谁道来,更何况九儿尸首被人换去不着踪迹,目下却还无计可施。 他一撩衣袍便即跪倒,对着眼下已被抬棺手放在地上的十三具棺木磕了几个长头。石壮紧随其后,也跪下磕头。尸族人跟着石壮跪下,磕头不止,不知是何状物,想必他连给谁磕头都一无所知。 炎凌、石壮与那尸族人,在谷地上方山岭的隐蔽处长跪不起,直到谷中抬棺手将十三具棺木放入墓穴中,填平泥土、立上石碑,这才起身。 棺木入土,吹鼓手大噪,哀乐在万窟山中荡来荡去,惊地鹊飞鸟起。 百岁湖映照晌午阳光,波光粼粼。霍知遇与霍姬清父女二人,在各个墓碑前设香祭拜,盘桓良久,随着众人一同离去。此时山中寂静,只闻风摇树枝,鹊鸟鸣啾。少了炎家一十三口的世上,万物运转如常。 只炎凌一人,沧桑巨变。 下了山岭,十三个新坟跃然眼前。炎萧与白寻梅的坟墓在正前,其后是九儿常妈,再往后便是一众门徒。炎凌相继拜过,到得九儿墓前,垂首良久。他早已流干了泪水,悲到深处,哪还有什么眼泪。 石壮与炎家人感情深厚,此时眼眶噙泪,等炎凌拜过转回,也上前洒泪挥别。尸族人正欲迈步跟上,被鹊青瞪视一眼,立时僵住。他颈上的束仙索早已解了,却也不敢逃走,老老实实跟着几人。 炎家十二人的尸首已入土为安,炎凌算了却一桩心事。其后,便是寻找九儿尸首,以及找到尸族杀害全家的凶手。眼下,剩下的两件事还无迹可寻,只能从长计议。几人于百岁湖前稍作歇息,这便起身回转。 这时,忽然听到远处天边传来隆隆声响,似春雷滚滚,劲风片刻间骤起,鸟群惊空长鸣,仰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头顶已阴云密布,似是大雨将至。 鹊青仰头看天,眉头紧皱,手按腰间玄鹊玉佩,已是严阵以待。原来,这阴云骤风并不是山雨欲来,而是尸族出没的阴浊戾气。 炎凌看鹊青脸色,知道大事不好,却又不知要出什么事。 那尸族人,畏畏缩缩,满地乱转,四处寻找藏身之所,见之前所在山岭隐蔽非常,便向着那个方向绝尘而去。 石壮瞅瞅炎凌又瞅瞅鹊青,满脸疑惑,道声“走吧,要下雨了”,便冲着尸族人跑去的方向大步迈去。 鹊青将腰间玄鹊玉佩一把扯下,只手一挥,金乌剑的金色剑意凌空一闪,剑气便即冲出,划出一道半圆的金色涟漪。 这时再看空中已多了一团黑色雾气,黑雾隐约是个人形,直冲二人面门而来。鹊青挺剑跃起,迎面朝黑雾刺去。 黑雾凌空陡移,躲过凌厉剑意,一转身形,径直朝着炎凌冲来。鹊青急忙回转凌空护住炎凌,一手在他头顶抛下壁障,一手挺剑直刺。黑雾远远跃开,鹊青紧随其后,就在一霎之间,黑雾身后又现四团黑雾,皆与带头黑雾一般无二。 鹊青一滞:“对方人多势众,我又带了两个人族少年,既不能逃走,便只能硬拼了。” 想罢,一抖身形,挥出层层叠叠无数道剑意,哪知这五团黑影身法具皆巧妙无比,三下两下就给闪了过去。三团黑雾直冲鹊青,只守不攻,将他缠的无力脱身。 另有两团直冲炎凌而来,对方来势迅猛,他一个人族少年根本无力招架。只当是来取他性命的尸族人,心中长叹一声“大仇未报身先死!无可奈何!”。便闭眼等死。 这时身侧卷起一阵疾风,一道冷光从上空扫过,炎凌睁眼去看,是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当即惊呼一声:“苍决!” 第二十二章 炎家大殡(二) 苍决侧头跟炎凌对视一眼,骨剑便迎了出去。 两团黑雾皆是尸族人,看身法当是魅鬼无疑。那晚落英谷大战尸傀,并未发现魅鬼四长老,如今忽现四个身法高超的尸族人,必然是这四长老。 领头的尸族人苍决那晚与之交过手,不知是何人,但身法高超胜过魅鬼四长老,更胜过苍决几筹。他正与两个尸族人缠斗不休,纠缠鹊青的三团黑雾见状躲开鹊青直直挺来。 鹊青已与这三个尸族人缠斗良久,对方不下狠手,连连避让,如此这般他也是勉力招架,无暇分神看身后状况。这下三团黑雾齐齐丢下他,奔向别处,他才看到身后多了个尸族少年,一时大惑不解。 但见五个尸族人与尸族少年缠斗不休,而这少年全力迎敌护住壁障中的炎凌,登时明白这少年与先前那五人不是一伙。不由分说,便即挥剑上前助力。 石壮大张着嘴巴看着空中情景,一脸惊愕,不知是见了鬼还是见了仙。五团黑雾显是冲炎凌而来,没他什么事。即使有他干系,他也惊讶的顾不得了。 凌晨来炎家时首先看到那尸族人站在院中,差点吓的尿了裤子。又看一白衣男子手挽长剑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时而腾空时而落地,还以为炎家真真闹鬼,一跤跌在地上,腿脚动弹不得。 过了好久,见二人没有加害之意才上前问话。白衣少年睬也不睬,倒是那尸族人傻乎乎的问啥答啥,他这才对眼下情况有了大致了解。他虽惊讶,但是胆子不小,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几团黑影与鹊青缠斗倒是把他惊住了,他知道鹊青能耐不小能飞能打,可与黑雾交斗如此之炙倒未见过。 空中黑雾死死缠住苍决,领头那人身法功力本就厉害,又有魅鬼四长老助力,更是无力招架。幸而这次那人并未使用天族利器,而是一味抛掷长钉,既然炎凌已有壁障护体,也不必担忧,只管躲避。 其后,鹊青冲苍决而来,一挥金乌剑,剑意陡出,将黑雾击出的几道险着剑意格了出去。冲在最前那人见鹊青插手进来,立时收手,又开始只守不攻。鹊青、苍决二人却是不管,横劈竖砍欺身上前。 那几人不知为何屡屡避让鹊青,见他与苍决联手,出剑狠辣,唯恐误伤,便也不能下死手对付苍决,只能作罢。陡然一转身形,向深山中疾驰开去。 鹊青起势欲追,见山中状貌复杂,行至半空又跃了回来。苍决将骨剑与剑鞘合成骨箫,握在手中,箫尾长长的穗子随着微风悠悠荡荡。鹊青不待落地,金乌剑便直指苍决,剑气如劲风疾驰,将苍决两鬓长发卷向身后。 “说!你是何人!” 苍决与面前的天族少年对视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直抵咽喉的剑尖,冷道: “明知故问。” 炎凌忙按住鹊青手臂,急道:“我二人见过几面,还一同饮过酒,已是酒友。” “酒友?呵!”苍决此话半是讥讽半是悲凉,讥讽是为自己,悲凉也是为自己。那夜炎凌落英谷设酒布菜,他还道炎凌对自己有些记忆,听他这样一说,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鹊青瞪视炎凌一眼:“既成酒友,却连此人来路都不清不楚?” 此时锋利剑尖与苍决咽喉处的皮肤只有毫分之差,炎凌手上加力向下按压鹊青手臂,哪知他劲力极大,灌注全身力气也不能让他手臂沉下半分,急忙又道:“他定不是坏人,否则又何必救我?” “一个尸族人,救你是意欲何为?” 说罢,鹊青继续与苍决对视,此时,二人眼中已现了杀意。 “尸族人……”炎凌口中嗫嚅,不由得后退两步。 方才情状险恶,苍决忽然现身与黑雾交斗,那时电闪疾驰,炎凌无暇细想,此时听鹊青一说,疑窦顿生:“苍决身法与鹊青相当,无疑不是寻常人等。虽面色与尸族人相仿,可他全然无半分尸族人的游离空洞之态。他怎会是尸族人?” 想到此处,脑中电转,忽然将近些时日发生的怪事联系起来,“百花盛会那日,他在场。家遭横事那日……”炎凌垂目盯着苍决手中骨箫,“家遭横事那日,他定是那吹箫人……我在落英谷等他许久,他不到,我前脚刚走,他却到了?等我到得家中,家人已死去多时……这……太过蹊跷……” “一个天族人,又是为何跟人族、尸族夹缠不清?”苍决看向不远处的山岭,尸族人缩头缩脑躲在树后。 炎凌兀自胡思乱想,脑中一团乱麻,二人说的什么全然未曾听到。 此时,石壮从惊愕中转醒过来,眼观此景,更是一脸茫然。先前二少年合力对付几团黑雾,转瞬之间又刀剑相向,这是什么逻辑?他几步向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几人神情各异,不知怀了什么心事。他也未当回事,伸手斜推鹊青长剑,见推不动,便站在两人侧面做了个双手下按的动作。 “大家年纪相仿,何必大动干戈?”转头又对苍决说,“我叫石壮,跟炎凌是发小,你叫什么?”石壮见少年不语,又道:“不打不相识,都是好兄弟。” 二人对石壮视若无物,眼中杀意不减,依旧冷冷对视。 炎凌忽然开口:“苍决!你当真是尸族人?”声音坚冷,犹如冰锥。 “有何干系。” “落英谷诡事、灭我炎家满门,可是你所为!??” 苍决心中一痛,两件事虽跟自己无关,可确是尸族人所为,引人起疑也在情理之中,只恨眼下情况有口难言,无法厘清其中缘由。 炎凌看他面色沉冷,一言不发,当他默认。 “为何杀我全家!为何换去九儿尸首!” 苍决本欲解释,现在看来解释也是枉费,此事迷雾重重错综复杂,多说无益。炎凌既已脱险,何必留在这里引人误解。正思忖间,不知炎凌从哪里摸出一柄匕首,回过神时匕首已插在胸口。苍决定定地看了匕首片刻,冷笑一声。 炎凌缩回手时,已抖若筛糠,没成想苍决躲都不躲。方才见他不应心中恨意立时陡增,现在匕首刺入直没至柄,竟忘记他是个尸族人,反而担心受怕,生怕他真的被自己刺死。 苍决抬起头直视炎凌双眼:“单凭臆测,就敢断言,炎凌,你好叫人失望!” 鹊青看尸族少年面色不善,抢步上前,将炎凌护在身后,金乌剑的剑意顺势击出。苍决见他右臂一沉,知其先着,骨箫一甩,便即格开剑意。鹊青欺身向前,剑意连击数发。苍决一一格开,向后跃去。鹊青再欲欺身,苍决陡然升空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石壮站立一旁,云里雾里,从他推开鹊青长剑到玄衣少年消失,电光火石,无暇思考。想起炎凌刚才所言,竟是此人迫害炎家,满心惊愕。又想到他说“换去九儿尸首”,更是不解,九儿尸首自己是亲眼见过的,谈何换去? 炎凌也是呆愣住了,满脑子都是苍决说过的话,“单凭臆测,就敢断言”,此时回想,确是不假,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单凭他出现的蹊跷就断言他是杀害全家的凶手,委实不妥。可又想到他偏巧又是尸族人,方才将匕首刺入他前心,可不是半点血也没流吗?再即又想,昨晚义庄外捉到的那人也是尸族人,凶手也并不是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自己并不承认凶手是苍决。不,不是不承认,是不愿,不愿凶手是他。那到底是不是他?炎凌没有半点头绪。 此时云开见天,又是一派风和日丽,方才险峻情势恍如梦境。 鹊青拂袖,道声,“走吧”,兀自走在前面。 石壮、炎凌并肩,跟在身后,上到岭上,与那躲藏在树后的尸族人汇合,便离开了万窟山。 第二十三章 武夫卫忠(一) 一晃,过去十余日。 鹊青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要带炎凌回天墟的意思,炎凌若是问起,他只当没听见。 这期间二人悄然无声的住在炎家大院,怕露出行踪,炎凌不敢抛头露面,若要出门,不是由鹊青施法,便是伴做女装。 几人餐食由炎凌出钱,石壮出力,或是购买或是炮制,只要能填饱肚子,都能将就。 十余日间,炎凌始终陷在“谁是凶手”的疑团中不能自拔,整日闷闷不乐,饭菜也吃不下几口,瘦的一脸菜色,倒是跟鹊青的一张冷面相得益彰。那尸族人自从被鹊青的束仙索治住,一直老老实实,连逃跑的念想都不曾有过。每日照料二人起居,虽手脚笨拙,倒也殷勤。 这一日,天还没亮,石壮蹑足潜踪闪进炎家后门。连日来为几人送饭送菜,怕给旁人瞧出端倪,总是起个大早。他手里托着两屉包子,腰里别着一把佩剑。剑虽是未开锋的铸铁剑,可剑鞘剑柄都给擦拭的锃明瓦亮,还像模像样的坠了个鲜红的穗子。 自那夜见到鹊青月下舞剑,石壮心里艳羡不已,炎家大殡之后,几人心绪渐宽,他便缠着鹊青教他练剑。鹊青起初不应,道他既无“仙脉”、也无“灵脉”,学些皮毛不过白白浪费功夫,可经不住石壮软磨硬泡,终是应了。 院内,鹊青静坐在廊下石凳上吞吐吸纳,天将亮未亮,西斜月光、东升朝霞,一身白衣沐出朦胧光晕。 “师傅,我来了!” 自石壮步入后门小巷,脚步声早已传入鹊青双耳。此时听闻石壮喊他师傅,一脸隐忍。 这时,炎凌从卧房中推门走出,也已穿戴整齐。一身骑射装,英姿勃发,手中握了佩剑一把。 “炎凌?你也去?” 炎凌转到廊下,将佩剑往石桌上一搁,语声虽轻却字字铿锵: “去!要想大仇得报,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行?” 石壮见炎凌精神饱满,卸尽颓沉,顿时来了兴致,翻身跃过廊下石栏,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好!伯父伯母待我不薄,九儿视我如兄长,给他们报仇,算我一份。咱们兄弟二人同生死,共进退!” 炎凌点点头。 鹊青心道好笑,两个人族少年,再怎么勤奋,也是肉眼凡胎。想跟尸族高手相匹,岂非痴人说梦?心里虽这么想,面上也不好表露,兀自练功,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用罢早餐,这便起身。 练剑,自是不能在炎家大院内练,天一亮,街上行人不断,院中声响若是给人听去,恐给炎凌惹来杀身之祸。 鹊青携炎凌、石壮长空疾驰,来到万窟山深山之中。尸族人跟在后头,原本不打算带尸族人同去,可他执意要跟,便一并去了。 时值四月,春意融融,山中已是翠绿一片。一轮旭日爬上山头,林中洒下道道金光。 几人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这几日憋在炎家,说话做事都要压低声响,均都闷坏了。 沉醉片刻,石壮道:“师傅!这便开始罢!” 鹊青点点头,扯下玄鹊玉佩,抖开剑意,每招每式都放慢速度,舞给二人观看。二人见识过鹊青剑意之快,就算放慢速度,也是眼花缭乱。鹊青无奈,只好将招式拆开,逐一教习。 学了半晌,二人已熟练掌握几个招式,相互切磋,也能拆解几招。奈何二人无法驭动剑意,挥来舞去,都是花把式。 那尸族人远远看着,手里捏一根树枝,竟也舞地虎虎生风。眼见他越舞越快,全然忘情,招式间毫无间隙,浑然天成。全然不觉几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收招落剑时,周遭一圈树木给剑意斜斜劈断,向四面倒伏下去。 待压下气息,双眼一睁,才看到两人族少年和天族少年正注视他,吓地一把丢掉树枝,缩在树后。 石壮、炎凌对视一眼,敬意油然,上前将他从树后架出来,安置在林中一块青石上。 尸族人又恢复了一脸茫然,对着二人连连摆手,连滚带爬爬下青石,舞剑时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石壮性子执拗,尸族人一起身便即按在青石上,三番五次,尸族人放弃挣扎,老老实实就坐,一脸讪讪地看着几人。 那晚鹊青捉住他,逼问无果,本打算直接使其魂飞魄散。幸而炎凌出面作保,留住他一条性命。原本打算带回来详细盘问些尸族情况,哪知此人性怯胆小,平日里连话都说不清楚几句,便只当他脑筋不好,又加上炎家大殡,炎凌、石壮二人全无心绪,鹊青又看他不入眼。一耽再耽,竟什么也没问过。方才看此人舞剑,身法招式,具皆精准,剑意抒发,威力巨大,才觉此人不俗。 既与尸族人共处半月之久,也不必瞎做客套,炎凌、石壮坐在尸族人左右两侧,鹊青盘腿静坐在对面青石上闭目养神。 石壮率先开口:“喂,你叫什么名字?” “卫……卫忠。” 炎凌小声重复一遍,似乎在想是哪个卫哪个忠。 尸族人捡起一截小树枝,在地上潦草写下。 炎凌道:“卫忠……这名字可是你生前的?” 尸族人点点头。 石壮连忙抢话:“那你是怎么死的?” 卫忠低头不语,掐着手指不知在计算什么,半晌开口道: “我……我是八百年前,被人……被人所害。” 炎凌惊愕道:“八百年前?” 石壮道:“你竟有八百余岁了?!” 卫忠点头称是。 石壮、炎凌面面相觑,一个道,“谁人害你?”另一个道,“为何害你?” “我……我不敢说。”卫忠怯怯地看一眼鹊青。 石壮、炎凌一同看向鹊青,他双目依旧闭着,只嘴里吐出一字,“说。” 卫忠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里连声道:“说不得,说不得。” 石壮见卫忠摆手摇头同时,始终在注意鹊青脸色,厉声道:“你若不说,我叫我师父治你!怕不怕!” 卫忠满脸惧色,伸出食指,对着鹊青指了指。 炎凌顺着手指看看鹊青,对卫忠道:“什么意思?” 石壮会悟:“哦!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师父害你!” 卫忠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连忙缩回手,抱住膝盖哆哆嗦嗦。 石壮怒视卫忠:“胡言乱语!我师父年纪轻轻,也就十七八岁,你都八百余岁了!他又不是个老妖精!” 鹊青一脸隐忍。 炎凌连忙补充:“等等,万一是相貌相似呢?” 石壮点点头,觉得炎凌言之有理,示意卫忠继续。 过了许久,卫忠惧意散去,才开口:“杀我的……是……是天族人……相貌跟他……一模一样。” 炎凌心想:“怪不得他如此惧怕鹊青,原是把鹊青当了杀他那人。” 石壮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不信,世间怎会有如此蹊跷之事,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偏偏都被你给碰上了!你再仔细端详端详!” 卫忠抬起头,眼神躲闪,见鹊青双目紧闭,便仔细端详起来。 鹊青双眉微蹙,觉察尸族人正看着自己,一脸不悦。 “那人……眼角无痣……” 石壮、炎凌连忙跟上尸族人的视线,正看着鹊青右眼下的朱砂血痣。哪知鹊青忽地睁开双眼,把三人吓了一跳。 第二十四章 武夫卫忠(二) 鹊青双眉紧蹙,阴沉玉面化成一脸惑色:“可知那人字号?” 卫忠连连摆手,表示并不知晓。 几人一再追问,卫忠无论如何不再开口,惊恐地发着抖。 二人族少年安抚过卫忠,均感腹中饥饿,天色已至晌午,便一同在附近射猎,找些吃的。 鹊青跟在后边,眼观几人穿弓射箭,逮野兔、山鸡,心中思忖: “以前,师父曾提起过,我相貌同父亲年轻时一般无二,只眼角这颗痣随了母亲。如此看来,卫忠口中这人,多半就是父亲了。卫忠成尸族人之前,是为人族,父亲去杀一个凡人是为哪般?此事尽管可疑,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人间少一个卫忠,尸族不是多了一个卫忠吗?” 石壮提着一只野兔在鹊青眼前晃晃: “师父!看我逮的,挺大个儿的!” 炎凌、卫忠,手里各提一只野兔、山鸡转到鹊青近前。放下猎物,又去捡拾些干柴树枝,给猎物剥皮除了肝肠下水,点火烤炙起来。猎物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噼啪作响,香气扑鼻。闻着肉香,晒着太阳,偷来浮生半日闲暇,均都满心畅快。 先前卫忠的身世还没讲述明朗,炎凌、石壮二人被吊足了胃口,均在等待机会询问卫忠。兔肉烤好,石壮把最好的腿肉递给鹊青,又把另一块讨好似的递给卫忠。 “卫忠,你再讲讲,你是怎么死的,那个相貌像师父的人为何要杀你?” 鹊青面上不表,心里对此事却甚是好奇,一边小口啃食兔肉,一边支起耳朵细听。 “我……我看到他杀人。”卫忠口中大嚼兔肉,脸上表情却是麻木的,看起来味同嚼蜡。 “杀人?”炎凌跟着重复,“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是要缄你的口?” 卫忠点头,“他……杀他同族,叫那人……二哥。对,二哥。” “二哥?”石壮疑惑地看卫忠一眼,“杀他哥哥?!!不忠不孝!怪不得要杀你灭口,算你倒霉,看到不该看的了!” 卫忠连连点头:“二哥……二哥怀里抱着个小孩儿,也给杀了。” “连小孩儿也不放过?畜生!” 炎凌想起九儿来,感同身受,连那杀卫忠的人也一同恨上了。 “是,小孩儿……是二哥杀的,男孩儿。”卫忠讲的糊里糊涂。 石壮急忙问:“到底是谁杀的?” “三弟杀……二哥,二哥杀小孩。” 三人听的糊里糊涂,已是理不清了,均在想:“三弟杀二哥,二哥杀小孩?一个弑兄一个灭子?” 卫忠看几人面色疑惑,解释道:“三弟……三弟叫二哥,交出小孩儿。二哥……二哥不交,将小孩儿拍死。然后……然后哭了,三弟拔剑杀了二哥。” 鹊青蹙眉沉思,从卫忠时断时续的讲述里梳理头绪: “若说那人是父亲,那二哥……莫非是赤光元君?父亲与佑光天帝、赤光元君是为兄弟三人,赤光元君排行老二,二哥……三弟,对上了。传言赤光叔父喜爱游山玩水无心天族事物,适逢俢至涅盘境,去了东海雷音岛凤栖山修行去了。莫非……传言有假?” 石壮、炎凌二人看看鹊青,互相对视一眼,均觉事情并不简单。 “卫忠,你厘清些讲,三弟为何逼二哥交出小孩儿?” 炎凌说着,手掌在卫忠肩头拍了拍。 卫忠咬一口兔肉,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含糊不清: “三弟……说起饲魂玺……又要小孩儿,二哥就把小孩儿杀了……三弟生气,杀了二哥……二哥说了句:魂分两处,魄分八世,量你也找不到……就……就死了。” 听到“饲魂玺”三个字,鹊青一愣:“饲魂玺?父亲和弦从师叔在千嶂里大殿密会时提起过。这饲魂玺,究竟是何物?那么说来,当年父亲为饲魂玺杀了赤光叔父?可赤光叔父哪儿来的孩子?” 想到这里,鹊青道:“卫忠,可记得那孩童多大?” 卫忠对鹊青的目光躲躲闪闪,口中嗫嚅:“约摸……十岁模样。” 鹊青心道:“十岁模样?也该有千年修行了,既是赤光叔父的子嗣,我却为何不知?八百年前,正是我修成惊天境之时,已获准出师门游天墟,同龄少年无数,多为天族权贵,元君之子更是权贵之重,赤光叔父有这样一子怎能瞒得住?怪哉。” 炎凌见鹊青开口询问,又见他像是在反复揣摩卫忠的话,心中大惑不解,凝眉打量他许久。 石壮只知鹊青是天族人,又加上杀卫忠之人与他相貌相像,好奇也是常理。对炎凌、鹊青二人神情未加理会,开口道:“卫忠,讲下去。” “三弟……三弟杀完二哥,就杀了我。” “就这么简单?” 卫忠点点头。 “那你怎知这二人是天族人?” “我……我死在这座山中,被尸族一个……一个老者炼化,那人差我照顾他的灵兽。后来……有一天山中传来打斗声,我与老者一同查探,一男一女正在打斗,其中那男子,就是当日杀我那人。老者说……说他是天族人。” “那三弟口中的饲魂玺是什么东西?”听卫忠说到“饲魂玺”时,炎凌就觉得这三个字好生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这时才想起千嶂里大殿屏风后听到的谈话。 卫忠摇摇头。 石壮又问:“你身法这么俊,又会舞剑,是谁教你的?” “我……我是一员武将,当年行兵边关,驻扎在此。” “武将?卫忠?” 炎凌忽而想起什么,眼前一亮:“史书《险兵录》中一章有载武夫卫忠骁勇善战,一人一马连破敌国十阵,那人,可是你?” “哦???我想起来了!”石壮连忙大喊,“那个卫忠,竟然是你!” 卫忠一脸茫然,史书是后人所载,他对此一无所知。但见二少年满脸景仰,心中自然高兴,委顿之色褪去,嘿嘿笑了起来。 鹊青对后来对话不闻不问,始终在琢磨卫忠口中的二哥三弟。忽然朝着卫忠伸出一只手掌,手指虚捻几下,捻出一只镂空环佩。 “你可见过此物?” 那是一只玄玉环佩,制作精良,边缘镂出一圈烈火龙云纹路,花纹环抱个“珵”字。 三人均都探头去看。 卫忠点点头:“三弟腰间佩戴。” 炎凌一眼认出玉佩上镂空的烈火龙云纹,他已见过多次,醒来大殿中的柱子上有,鹊青衣袍上也有。 鹊青肩膀一沉,手臂耷拉下去。 “真是父亲。” 三人同时怔住。 就在这时,周遭树叶忽然哗哗作响,几人纷纷抬头,见林中并未起风。那响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围成一个圈,迅速逼近。 四人站立身形,草木响动已到达近前。 四周,不见来者,几人却都觉得有多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第二十五章 东窗事发 炎凌四下望去,周遭树上阳光照射之处,光线竟尔有些扭曲。透过扭曲方位,隐约能看出七八个透明人影。 鹊青、卫忠二人,早已识别出来者是身覆壁障的天族人,当下里,一个拔剑挺身跃起,一个抱头鼠窜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石壮虽不知来者何人,但觉事情不妙,将手中铁剑掷给卫忠。 “怕什么!莫忘了你可是一员武将!” 说罢,摸出靴中匕首,与炎凌脊背相抵,瞪视着四周。 说时迟那时快,头顶立时响起了刀剑相碰的呛啷声,这时连石壮也能隐约分辨鹊青正与几个透明人影交斗。炎凌抽出腰中长剑,双手紧握剑柄,仔细分辨近前,恐有人影趁机偷来。 卫忠摸起地上长剑,正有一个透明人影凌空驰来。日光穿透人影,光影散射,将将分辨。 石壮大叫:“卫忠!小心!” 此时,已由不得卫忠畏畏缩缩,若被天族利器砍伤阴浊四泄,立时便会灰飞烟灭。便即挥起长剑,劲力击出。人影翻转身形,剑意转而斜刺卫忠肋下。卫忠毫不含糊,一跃而起,驭足气息,劈向来者头顶。人影随卫忠剑势下落,落至地面向后一翻,翻出卫忠剑力不及之处。接着,卫忠紧随人影腾空翻转欺身向前,又是一道剑意刺了出去。 鹊青与剩余几个人影斗在一处,剑意交叠,道道金光迸射的石壮、炎凌双眼刺痛。电光火石间,石壮忽而见一人影挺剑冲自己而来,正欲闪身,便即想到,自己与炎凌脊背相抵,若是闪身岂不是害了炎凌?下意识向前挺近两步,举起匕首迎了出去。 石壮初生牛犊不怕虎,学着鹊青上午教授的几招,以匕首作剑,不畏来者。哪知这几招,在他手中毫无威力可言,那人影躲都不躲,长剑挺出,刺穿了石壮咽喉。人影一滞,好似被他迎剑而来吓了一跳,却也混不在乎,收剑挺身便要向前来抓炎凌。 炎凌听到扑通一声,顿感脊背空空,连忙转身去看,石壮倒在地上,脖颈处咕嘟咕嘟冒着血,他大叫一声“石壮”,扑倒在石壮一侧,慌乱的用手捂住石壮脖颈处的破口。鹊青闻声,慌忙摆脱近前几个人影,挥剑向下一掀,剑意立马将欺身炎凌的人影掀飞出去。 卫忠正与其中一个天族人缠斗正紧,阴浊之气被铁剑全力驭出,他虽修行不高,可毕竟是武将出身,功底不错,又能驭的动剑意,使出全力也能让那天族人招架不得。听到炎凌大叫,奋力击出一剑便转身去看。 他与石壮、炎凌二人共处了不少时日,二少年待他不错,又加之他性子耿直,见石壮被天族人刺死。登时恨怒交加,戾气更增,大吼一声将近前人影劈飞出去,人影坠地,咕咚一声,他也顾不得去看,翻身跃至石壮、炎凌上空,手举长剑疯魔似的对着几个透明人影砍削一通。 七八个天族人与鹊青、卫忠二人对峙,几欲招架不住。正在这时,上空闪出一团黑雾,俯冲至二人上方,斜劈一剑,几个透明人影掀飞出去。鹊青、卫忠,这便各与一人缠斗,剩下天族人被黑影引去,在远处空中打斗起来。 炎凌呆坐在石壮尸体旁,仿佛激烈打斗全然与他无干,腮边两行眼泪滚落下来,心中歉然:“前阵子举家横死,现今又因此连累了好兄弟,便是死了也不在乎了。黄泉路上能与父母、九儿、石壮作伴也是好的。天族、尸族,我哪个能惹得起?哪个能斗的过?” 想罢,掰开石壮紧握匕首的手指,取过匕首,便要自刎。这时忽然感到头顶劲风略过,匕首将将划破脖颈处一层皮肤,便即人世不知,昏了过去。 鹊青、卫忠二人察觉异常,各挺一剑奋力劈出,两个与之交斗的天族人,统统坠地。转回身形,发现炎凌已经消失,只剩石壮尸首斜躺在杂草之中。二人对视一眼,再看四周,剩下几个天族人往正东逃去,黑雾追在几人身后。 二人翻身跃至地面,石壮早已无了气息。 卫忠长剑杵地,跪倒下去,面上表情虽然麻木,但看的出心中无比悲恸。 鹊青心中亦是不忍,可人族各有寿限,生死有命,届时魂魄归天重生再造,照样生生不息。恻隐之情按下,随即想到:“来者既皆是天族人,炎凌眼下又消失,想必私自带炎凌出天墟之事已被父亲察觉。”又想到前阵子炎家大殡,几个尸族人也是为炎凌而来,思绪混乱,实在理不清尸族、天族都寻找一个人族少年是为哪般。“无论如何,我应先回天墟。”言念及此,鹊青一抖白袍,腾空飞去。 黑雾追出老远,几个天族人身形一散四面八方遁去,黑雾不知该追哪个。当空滞住,立时回转。抖衣落地,化去雾隐,现出一个玄袍少年。 卫忠是子虚空手下,自被子虚空炼化,便常驻万窟山照料白羽飞虎。平日无事时也都呆在山中,他既是活死人一个,便觉得于活人没了干系,不吃不喝单靠一口阴浊气息吊着。 月余前的一个晚上,他觉察白虎躁动不安,又听到尖啸声,便出洞查看,见谷中百鬼军正与尸傀打斗,便上前助阵,结果尸傀凶悍数目繁多,一身功夫也无力应暇,兜头给咬的遍体鳞伤。 那晚卫忠见过苍决一面,知其是族中太子。炎家大殡那日他一见尸族出现便即躲开,是唯恐族中人撞见他与天族共处招来祸事。后来苍决现身,他更是不敢露面。 眼下,太子殿下就站在眼前,无论如何也躲将不过。卫忠瑟瑟发抖两股战战,慌忙行跪礼叩拜。 “佐领麾下……驭……驭兽官卫忠,参拜殿下!” 苍决对卫忠视若无物,环顾四周不见炎凌踪影,撩衣俯身查看石壮尸首。 沉思许久,才想起卫忠方才所言:“驭兽官?” “是。”卫忠不敢抬头。 苍决转而查看地上一具天族人尸首,是被阴浊剑意所伤,已魂飞烟灭,疮口四溢屡屡金烟,随风飘扬闪烁如星。 “是你所杀?”苍决下颚一挑。 卫忠微微抬头,见地上躺的正是方才自己劈飞的天族人,只是身死魂散,现了仙身。 “是……是在下所杀。” “身法骁勇。” 卫忠连忙道:“在下惶恐,谢……谢殿下。” 苍决心想:“这个子虚空,射猎成瘾,偷偷潜去灵墟猎兽还则罢了,还私自封了个官?如此行径哪像个佐领,到似个顽童。” 想罢无奈摇头,先前落英谷战尸傀子虚空受伤不浅,怪罪起来未免无情。思忖间,瞥见石壮魂魄完好,还沉在体内,便即掏出镇魂钟收养起来。 “卫忠,带上这小子尸身,随我回鬼蜮。” “是……谨遵殿下口谕……那……那天族人的尸身?”说着,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 “就地掩埋。” “是。” 第二十六章 炼化尸身 草草掩埋掉天族人尸身,二人一前一后往鬼蜮行去。 一路上卫忠既兴奋又胆战,自被子虚空炼化成活死人,到现在已俞八百年。八百年无着无落,与白羽飞虎为伴,山中岁月难熬,一日落寞过一日,早就心灰意懒。老早就听子虚空提起过幽冥墟的鬼蜮,众鬼同心,永夜狱火,纵酒欢歌,亦有充盈戾气养尸俢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能有个安身之所,为人为鬼都是大幸。 眨眼间到达鬼蜮。 大雾迷茫,洞口魂阵啸叫涌动。卫忠第一次见,满心好奇。他将石壮尸身稳稳托在臂上,跟随苍决的玄色背影步入魂阵。 阵中野魄无数,或是呢喃,或是尖笑,偶有女子哭泣,孩童呓语,或近在耳边或遥不可查,音色无不是空幽哀怨诡秘难言。不时有野魄拉扯他的衣袖,抚摸他的脸颊,亦或是覆在颈后说些难辨之词。忽而传来一女子歌声,音色轻柔婉转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曲意古怪,浓腻无方,听的卫忠心慌气短面红耳赤。左右两侧长明灯,燃着突突鬼火,忽大忽小,随着声音多寡高低起伏不迭。 卫忠双目紧闭,步步向前。越过魂阵,紧随苍决穴行至流淌着岩浆业火的河道旁。穿越河道中的壁障,沿着鬼头灯走入密道,末端横亘一条巨大深渊,两侧悬崖峭壁相隔甚远,渊底深黑,戾气攒动如飓风登岸。苍决率先跃下,卫忠紧随。 一路上眼花缭乱,五感混沌,穿过浮石大殿,二人转入其中一个洞口,再向前疾驰片刻,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扇巨大黑门,高达百丈,巨门左右各站两员鬼将把守,四员鬼将身材魁梧,身高两丈有余,脸型狭长怪异,宽眉大眼,身披铠甲,头戴钢盔,手执鬼头大刀威严无比。 守门鬼将一见苍决便即跪倒叩拜,口中不置一词,个个哑然。巨门敞开,门上鬼头铃铛随门扇开启响声大作,声音之巨惊天地泣鬼神。 二人跨进门内,巨门便即合拢。卫忠眼前漆黑一片,忽然,突突突几团微弱鬼火幽幽燃起,“腾”的一声,火苗变大,高俞一丈。这时再看,这处所在原是一处天然岩洞,四壁是暗黑岩石,高不见顶。岩洞中央一条路径,两侧皆是高大无比的鬼头火把。火把下站满了人影,影影绰绰无法可数。人影头颅低垂,五官隐在黑暗中,个个犹如石俑纹丝不动。 卫忠尽管已属尸族,对死人尸首见怪不怪,可数目如此之多,戾气如此之繁,却是见所未见。当下里,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肝颤动。 苍决负手走在前面,卫忠托着石壮尸首紧紧追随。行至路径尾端,苍决在漆黑石壁上摸了几把,一道暗门忽然开启。进得门中,鬼头火把燃起。这处所在比之石门之外,要狭窄逼仄许多,是处暗洞。洞中陈列十几块巨大黑石,表面平滑,其中八块黑石之上各悬浮一个巨大蚕茧模样的物体,茧体两侧抽出茧丝紧紧缚在两侧石壁之上。 “放下吧。” 对着其中一块空着的黑石台面苍决挑挑下颚,示意卫忠将石壮尸首放在那里。 卫忠放下石壮,说道:“殿下……可否……可否救救他?” 苍决示意卫忠退开,取出镇魂钟,以骨箫起语牵引石壮魂魄出钟。箫语一起,卫忠顿觉周身烦恶,难受至极,仿佛自己的魂魄也要被箫语牵出体外。他咬牙忍耐,但见一团白影从镇魂钟之中摇曳而出,纤弱无骨,犹如海中水母。飘飘悠悠落至地面,便成一个人形虚影,虚影似乎半点气力也无,勉力支撑将将爬起。卫忠连忙去搀,双手穿过虚影抓了个空。 苍决按下骨箫,对虚影道:“小鬼,可认得我?” 那日炎家大殡,苍决曾挺身救过炎凌,石壮自然认得:“是……是你?尸族人。”他声音空洞,气若游丝。“我这是在哪儿?” “鬼蜮,你已是死人一个。”苍决冷道。 石壮气不打一处来,强撑身体坐起来,虚弱道:“疯子……我既死了,你在……你在跟鬼说话吗?” 苍决点点头。 卫忠站在一旁摇头、摆手、挤眉弄眼,唯恐他出言不逊惹怒了苍决,哪知他魂不驭体,一着急更是不灵,龇牙咧嘴奇奇怪怪。 石壮扭头看着卫忠,不解其意,不知这俩人在搞什么。 “小鬼,与你呆在一处的天族人是什么来路?” 苍决一口一个小鬼,石壮顿时大为不悦:“你才是小鬼,你全家都是小鬼!” 卫忠想上前插话,苍决摆摆手。口中打起一个呼哨,一阵疾风裹挟一阵黑烟,如长蛇般蜿蜒出现,缠绕在石壮身畔。 石壮霎时感觉周身刺痛,如万虫蚀骨,大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敢了!不敢了!我说,我说便是!”疼痛顿时减轻,“我只知他叫鹊青,至于来路,我也不知。” “当真?若有半句虚言,再让你尝尝野魄蚀魂之苦。” “当真!当真!不信你问卫忠!” 卫忠连连点头如鸡奔碎米。 想起炎凌之前称这少年为“苍决”,石壮唯恐他再发难让自己受苦,当即软言道:“苍决大哥,鹊青不是坏人,他教我和炎凌练剑,还保护我们。炎家大殡那天,忽然出现几团好厉害的黑雾,来势汹汹,他是第一个冲上去的。方才我们在林中歇午,几个透明人影又来为难,他也是第一个冲上去的,方才……”话说了一半,石壮忽然顿住,“方才……有人冲我而来……然后我觉得脖子一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哎?我为何会在这里?” 苍决对着黑石上的尸首挑挑下巴,让石壮自己去看。石壮四肢无力,冲身侧黑石瞧了一眼,伸出手去抓那石壁支撑自己起身,没成想却抓了个空。他以为自己眼花,再去抓手臂竟没入黑石中,吓地他一把缩回手来。 石壮诧异地看看卫忠,又看看苍决。卫忠想开口却没忍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苍决不知兀自在想些什么,并不理会。石壮使足了力气,才勉力起身。 摇摇晃晃站起身形,一眼瞥见黑石上躺了个人,衣着与自己相同。那人脖颈间一个破口,半边脸颊乃至前襟都沾满了干涸的血迹。石壮又去看那人面容,更是大惊,不由得跌跌撞撞后退两步。 “这……这人相貌为何跟我一模一样?” 卫忠自从入了幽冥墟,心性逐渐澄明,鬼蜮阴浊气息充裕,吸纳几番,头脑便清楚了许多,此时开口,也不再结巴。 “石少爷,方才你在万窟山中被天族人刺死,殿下命我将你尸身带回鬼蜮。” 石壮脑中一闪,忽而记起林中那幕:“我见那透明人影冲我而来,便迎了上去……然后……”说着,便捂住脖颈,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真死了?”随即想到爹娘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立时痛楚难当,“我爹娘怎么办?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苍决大哥,救救我,我不能死!”石壮说着已经跪倒在地,膝行向前就要拉扯苍决的衣袍下摆,却又抓了个空。 “人世轮回,生死有命。”苍决转身背对石壮,不再看他。 “苍决大哥,你是尸族人不是吗?卫忠也是尸族人。你们纵使死了,也能思能想,与常人无异,你们一定有办法。求求你,救救我,我还年轻,我还未给家中二老尽孝。” “你可知脱离轮回道的后果?” “我不管什么后果,苍决大哥,求你了!”石壮一缕幽魂已哭的涕泪滂沱。 卫忠于心不忍:“石少爷,脱离轮回道,便永生永世不可入。殿下也是为你好,做孤魂野魄受永世凄苦,又有什么好处?” 石壮手臂沉下,过了许久坚定道:“苍决哥哥,我不能死,救救我。”说罢,俯下身形,一个长头磕在地上,便不再起来。 “不后悔?”苍决缓缓道。 “不后悔!” “炼化尸身须得十年功夫,你可等得了?” “十年?”石壮口中嗫嚅,“我爹娘还年轻,十年功夫也来得及尽孝……等得了!” “好,这是你自己选的,日后后悔也怪不得别人。” “等等,我可否给家人留封书信?” “好!”苍决扬起衣袖,将石壮魂魄拍进黑石上的尸首之内。 睁开眼睛,已躺在黑石之上,有了身心俱存之感,只是四肢沉重,不听使唤。石壮摸摸脖颈间干涸的血渍,竟不觉疼痛,心中迥异。 “你已起尸,只剩半盏茶时间,切勿拖延。时机一过,魂魄游离,便是炼尸也难成了。”苍决口中打个呼哨,不多时暗门嚯啦一声打开,一员鬼将送来笔墨纸砚。 石壮手脚木讷,支撑着自己起身,踩在实地摇摇晃晃,浑似血肉之躯根本不是自己的。就着洞中鬼火微光,写了一封书信。信中对自己已死之事,只字未提。他将书信交给卫忠,满心郑重。对卫忠叮咛再三,送信时切不可吓坏了二老。 交代完毕,石壮对苍决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躺下。”说完,骨箫起声。 起势之声苍凉兜转,如泣如诉,时而如杜鹃啼血暗夜争鸣,时而如秃鹰烈舞长空锐啸。 卫忠静立一旁,暗着袖角,几度拭泪。 石壮缓缓闭上眼睛,十五载生身场景划过脑畔。 继而,箫语陡然浓烈,如飓风催岸暴雨洒窗,一念生,洪涛巨浪瀚海风尘;一念灭,沧海桑田星移斗转。 卫忠一脸肃穆,似在回忆生前之景。 石壮双目紧闭,周身飘飘摇摇,如柳絮逐风。时而,站立家中庭院,娘亲从旁走过,唤一声,“壮儿,进屋吃饭。”时而,身处万窟山中,爹爹纵马疾驰在前,拨马转身,喝一声:“壮儿,好身手,射得一头麋鹿!”时而,看到炎凌牵着九儿,从炎家大门转出,迎面走来:“石壮!走!看灯去!”时而,看到年轻的娘亲,对着襁褓里的自己微笑,“看!他爹,壮儿长牙了!”时而,看到年轻的爹爹,抱着自己匆匆跑进炎家:“炎大夫!救救我儿!”…… 箫语声声,一声急过一声,陡地升至最高。“吭呛”一个哑声,忽而急转直下,先是暴雨梨花,其次春风化雨,再者艳阳高挑,最后成蜻蜓点水、春风拂面…… 卫忠悍然,听到此处顿感众生皆苦。 石壮闭目微笑,一脸安然,眼角垂下泪珠一粒,便即沉睡。 此时,箫语更低,时断时续,几不可闻。一个轻微哑声别过,最终按下。 苍决收起骨箫,取过镇魂钟,对着黑石叹息一声。 “卫忠,子虚空的驭兽官不必做了,就跟着我吧。”他瞥一眼卫忠一副残破不堪的皮囊,又道:“去前面,挑一副好皮囊。” 卫忠还自浸淫在箫语中,错愕一霎,低声道:“是,谢殿下。” 第二十七章 九墟往事 【昆仑墟、麒麟峰】 离开万窟山,到得天墟,鹊青便匆匆往麒麟峰疾驰。 望仙阁伫立于麒麟峰峰顶,殿外一块巨大的石砌空地上,一群悠然惬意的仙鹤或是驰飞,或是游走,或是单腿站立着栖息。 鹊青穿过鹤群,来到殿门口撩袍跪下。 “父亲,孩儿特来请罪!” 珵光元君从殿内迎出,满脸堆笑。 “哈哈哈哈,青儿何罪之有啊?” “前些日子,父亲差孩儿看护一人族少年,孩儿对人间好奇,便随他去人间游玩,结果……那少年被掳去,孩儿领罪来了。” 珵光元君俯身拉起鹊青,右手在鹊青肩上按了按:“我当是何事,青儿啊,此少年跟尸族牵连甚大,为父怕其落在尸族手里惨遭不测,便救下了。前些时日,为父发现你与那少年一同消失,唯恐你二人被尸族盯上,这才出动族中护卫四处搜查。早知是你二人一同游玩去了,为父也就不需要操心了。” “父亲,如此说来,炎凌现在天墟?” “炎凌?”珵光金瞳一闪,“对,少年便在天墟,过些时日,尸族伺动按下,便送他回去。” “他在何处?” 珵光元君脸色一沉:“青儿,眼下还不是你打理天族事务的时机。为父听说你已俢至涅盘境,浴火劫近在眼前,仙门四派相竞,元君之子岂能甘于人后?功课,可都做足了?” “父亲所言极是,是孩儿分心了,这便回玉虚崆修炼。” “退下吧。” “是。” 珵光元君翻身跃回殿内,长殿幽深,只剩一个金点。 鹊青望着金点消失的方向,暗想道: “父亲神色如此怪异,既然是为救下炎凌,又为何不肯告知他在哪处?想必此中有诈。先前千嶂里大殿内父亲与弦从师叔提及炎凌、尸族和饲魂玺,今日万窟山林中听闻卫忠所言,赤光叔父死于父亲之手,为的也是那饲魂玺。尸族、天族,又偏偏追着炎凌不放,如此这般,炎凌必是跟饲魂玺有关。可这饲魂玺究竟是何物?跟个人族少年又能有何粘连?此事,须得去问问师父。师父他老人家虽无心族中事物,可毕竟已有几千年修行,在天族中德高望重,既然弦从师叔都知道这饲魂玺,师父岂有不知的道理?” 念言此处,身形陡转,直冲玉虚崆方向疾驰。 行至玉虚崆山下,山门前落地,几个师弟结伴说笑着走出来。各自道声“师兄”,跃入云中消失不见。师门中有一条禁令,玉虚崆不可驭仙法,是为修身。忘却仙根,方可得大化。山道崎岖,再往前走便只能步行。 一路疾行,鹊青如凡人一般使上轻身功夫,脚尖在峭壁石崖上点来点去,行至主峰已用去了半个时辰。 师门中一众师弟正在峭壁边练剑,呼喊声不绝于耳。其中带头的桓瑞长剑指天,喊一声:“大师哥?好身法!” 一众师弟仰头去看,正看到鹊青在峭壁之间跨越,纵使不用仙法,一跃间竟也愈百丈远。众人纷纷按下长剑,抱拳招呼。鹊青一心疾驰,待听到喊声,已跃出很远。 又是半个时辰,才到得主峰顶端,站上峰顶巨石,抬头便是凤舞崖。凤舞崖是块悬浮巨岛,天河流经此处,河道腾空,金光四溢,从凤舞崖坠下,如同凤尾。再由玉虚崆分流成瀑,九道瀑布分列山中,直达玉虚崆山下,如凤尾飞舞。凤舞崖之上,连接天河之处是为凤头,此崖便为其身,九道瀑布是为凤尾,因此上,得名“凤舞九天玄石”,因此名太过累赘,后人直接称其为“凤舞崖”。 这凤舞崖,寻常仙门弟子自是上不得的,玉虚崆禁令不能驭仙法,凤舞崖更是有层层护障,那便是想驭也无法可驭。鹊青听着隆隆水声,抬头望着天河倾下的巨瀑,心中打鼓:“我这点水功夫,不知练得如何,今日倒是得了契机可以试它一试。” 想罢便轻点水流,借力而升,白衣被瀑流冲刷,更为洁白,跃升迅疾之致,一袭白衣烈烈挥舞,竟如驭了仙法一般的轻盈巧捷。 三点两点,升至中途,鹊青忽而脚下一空,心道“不好”,跌下百丈。电光火石间,眼见要粉身碎骨。忽而腾空一个翻身,脚尖点上瀑流,这才又重新借了力。脚下左右点来,每一点都愈百丈高,眼见距离凤舞崖愈来愈近。便铆足了劲翻身长跃,二百余丈一跃而过。一眨眼,便落至平地。 崖上奇花异草竞相吐露,其花色草色,皆若彩凤羽毛般浓烈盎然。奇怪的是,天河水流如此之巨,崖上竟无半点嘈杂之音,其安静程度,坠针可辨。鹊青见白袍上坠下水滴,一副狼狈相去见师父大为不妥,便即将身上衣袍拍打整理一番,才往师父闭关的洞口行去。 洞前,一道壁障拦住去路,壁障之坚非常力可破,遑论此处无法可驭,便即跪倒在地: “师父,徒儿鹊青来见。” 洞内随后传出巨响:“青儿,所为何事。”闻之语气,明明如耳语一般语气轻稳,可音色之巨,却如放大千倍万倍,震地鹊青耳膜发胀。 “徒儿有一事不解。”鹊青磕完头,抱拳回话。 “道来。”洞中人气若洪钟。 “敢问师父,饲魂玺是为何物?” 过了许久,洞中巨音才又传出,“忽而问此作甚?” “师父,其中情由复杂,徒儿一时说不明朗。” “青儿,修行为要,莫要参与天族争斗,届时惹祸上身,为师也莫可奈何。” “师父教训的是。只是此事与天族争斗无关,乃是徒儿于凡间一游,结识一人族少年,此少年,不知为何竟成天族、尸族众矢之的,其中徒儿得知竟与饲魂玺有种种干系,只是徒儿不知这饲魂玺究竟是何物。才莽撞上崖,询问师父。” 过了许久,身畔忽然起了一阵微风,身旁花草被微风卷裹着往洞中飘去。接着微风化劲,愈来愈大,直将鹊青跪拖向前,回过神时,竟已被拖行到壁障之内。 洞口在外面看来暗无天日,到得洞内忽而眼前一亮,洞壁之上皆是美轮美奂的晶莹奇石,散发着异彩精光。 四下观看,鹊青惊叹不已:“无怪乎凤舞崖被称作凤舞九天玄石,栖仙洞如此光景,果真叫人眼界大开!” “青儿,到近前来。” 洞穴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白袍的背影。鹊青抱拳冲那背影道声“是”,便往前行去。走到近前,才看到背影面对之处,是一面奇怪壁障,壁障之内是纵深暗夜,暗夜上镶嵌点点金光,详看才知是星子布列。星月相缠,此升彼落,仅此一面壁障,便有无限天机奥妙,实令人震惊不已。 白袍背影纹丝不动,出口却极为严厉,“跪下!” “是。”鹊青诚惶诚恐。 “孽障!既与饲魂玺锁缠,还道未参与族中争斗!” “师父明察,弟子方才所言字字不虚!” “从实道来!” “是!” 鹊青只好将如何如何从父命看护炎凌,带炎凌回宿安,直至返回天墟,期间所遇之事,讲了个大概。 白袍长者听完长叹一声。 “祸根深种,补之晚矣!青儿,收好这粒丹药,尽早找到那人族少年给他服下,或可助其逃过一劫。” 一粒金丸从背影手中弹出,鹊青接过藏入袖中。 良久,背影又道: “三千年前,九墟混战,人、天、灵三族,皆有一统九墟之心。天、灵二族,或可纵仙法,或可驭灵气,以至人族生灵涂炭。可人族人多势众,轮回繁衍,生生不息。长达五百多年的混战,三族皆遭重创。混战中,人族首领已传了八代,末代首领墨忠有一子名为墨魁,此子深谙驭尸之法,竟能将混战中的死伤战将唤醒,是为鬼将。鬼将无思无想,亦无惧,骁勇善战,短短三十五年,竟搞的天族、灵族枝叶凋残。 墨忠一开始对此子甚为心悦,可年深日久,墨魁研习炼尸之法,炼出了能思能想的活死人。墨忠心生惧意,二人由此生了罅隙,便将墨魁逐出人族,从此九墟的三族争斗,变成了四族争斗。当年玄机天尊是为天帝,以九墟战死英灵做祭,炼就饲魂玺一枚,平衡九墟,镇压尸族。战乱将熄,玄机天尊也音讯全无,传言天尊炼制饲魂玺时压入了自身仙魄,与怨魂相抵,化为混沌。此后饲魂玺便成了天帝大印,掌此玺如掌九墟。 八百年前饲魂玺遗失,当今天帝急召四仙君入天机阁密谈,人人闻之色变,口风严谨,绝不敢对外提及。如今大印遗失之事,已成公开的秘密,显是四仙君之中有祸心昭昭之人。天族,要变天了。” 鹊青跪的笔直,望着白色背影面对的星夜壁障,脑中随着背影的讲述闪过三千年前的战火滔天。四族争斗何其惨烈,而如此天崩地裂的大事,他竟无一丝耳闻。 “师父,徒儿不解,饲魂玺既如此机要,可为何会与一个人族少年有所牵连?” “祸心既起,九墟之大,谁人不可沦为棋子一枚?就算是你、我二人,恐怕也早已被机关算尽。青儿,你是为师座下的大弟子,切记,谨言慎行,不可结党,不可参与族中争斗。饲魂玺之事,不要再度过问,知晓一分,便危险十分。为师别无他求,只盼你早日俢至无上境,破境飞升。” “是,徒儿谨遵师命。” 话音落下,背影的头颅沉沉垂落下去,似是睡去了。 鹊青见师父仙魂抽体,知是已神游物外,对着仙体叩拜几下,转身出了栖仙洞。 洞外霞光万丈,天河闪着金光长泻而下,将鹊青的脸映出一层金影。站在凤舞崖边缘,眼望云雾笼罩的玉虚崆,心中无限迷茫,一千多年来,不问世事,潜心修炼,以为九墟太平,岁月安然。想不到平静背后,竟暗涛汹涌。 他掏出袖中金丸,捏在指尖,凝神看了片刻,自语道: “想不到,你竟成了一枚棋子。” 第二十八章 赤光之子 “醒了?” 炎凌揉揉眼睛,倦怠地支起身子,疑惑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金色背影,笔直的端坐在榻边几案一侧。 他觉得头脑胀痛,如同遭过重击,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扶着榻边的檀木柱,表情痛苦。 金色背影很熟悉。 “鹊青……” 金色背影站起身来,略微整理衣袍,原本阴沉的表情瞬间褪去,如同揭去一张纸。 “哈哈,侄儿醒了!叫叔父好一番担心那!” 同样的金丝锦衣,差不多的背影,无论身量还是五官相貌都与鹊青有几分相像。 但他不是鹊青。 “敢问您是?” 开口的同时,炎凌瞥了一眼这处所在。藤蔓交织而成的小舍,浑然天成。头顶绿荫,阳光透过绿叶缝隙洒下,打在锦衣人身上,晃地他睁不开眼。 “啊,贤侄,我是你叔父啊。” 锦衣人一脸慈祥笑意,听声音,看举止,确是个长者。可面容未免太年轻了些,若是除掉唇上续的一抹胡须,说他是个少年,也不为过。 炎凌有些疑惑,父亲炎萧是为炎家独子,并不曾有什么兄弟姐妹。这个叔父,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会是个天族人? “叔父?恕晚辈冒昧,可否告知名讳?” 炎凌抱拳行礼,一脸谦恭。 “珵光。” “珵光……” 他忽然想起鹊青手中的那枚玄玉环佩,烈火龙云纹环抱的正是个“珵”字。言念及此,瞥到锦衣人腰间悬挂的佩玉,一模一样。“莫非,他便是鹊青口中的父亲?那么,杀卫忠之人,追杀卫忠口中那对父子那人,正是此人!” 接着,脑中依次闪过万窟山林中情景。忽然冒出来的透明人影……鹊青与透明人影缠斗……卫忠挥剑斩落人影……石壮倒下……“石壮!”脑中一阵剧痛……万窟山中的透明人影显是冲自己而来,他们是天族人,而眼前这人,鹊青的父亲,就是他们的头目。 “贤侄……不认得我了?” 此时,炎凌已经明白,自己已经卷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件事,不仅害了全家,还连累了石壮。不管这是什么事,若是不弄清楚,怕是会殃及更多人。他按下心中悲恸、脑中剧痛,佯装波澜不惊。 “这位长者,您怕是错认了人,我家爹爹并不曾有兄弟,所以……”炎凌偷眼观瞧珵光神色,珵光脸色略微一沉,旋即又现笑意,城府极深。“所以,更谈不上什么叔父。” 珵光仰面打个哈哈,“不记得也不是什么怪事,贤侄已流落人间八百年,几度轮回下来,记忆全无。不着急,慢慢来。”他按按炎凌胳膊,哈哈笑了几声。 “流失人间?”“几度轮回?”炎凌听着糊涂,心中慢慢梳理珵光的话:“我,流失人间,八百年,几度轮回下来,记忆全无?” 珵光看炎凌一脸困惑,不像是装出来的,抿起嘴,点点头,“嗯”了一声。 “贤侄胸前是否有颗莲花印记?” 炎凌正要点头称“是”,旋即想到之前鹊青在大殿内说过的话,鹊青是领父命看护炎凌,既然如此,那一连昏睡的几天,此人查看过这枚印记,是可能的。再者说来,此人是鹊青的父亲,这枚印记鹊青是见过的,其间告知过此人,也大有可能。 当即便对鹊青生了疑窦,可回想这些时日,鹊青屡屡相帮,甚而为他对付天族人,又觉得鹊青似乎被蒙在鼓里。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索性,顺势而为。 “确如您所言,晚辈自出生便带着一枚莲花胎记,这胎记可有什么独特之处?” “此印记,并非胎记,乃是莲花烙,出自你的生身母亲之手。” “晚辈生母乃宿安白氏白寻梅,一个寻常妇人,断然不会懂什么莲花烙。再者说来,我又不会丢,烙个印记,做何用?或者,前辈又要说什么八百年前的事儿?人世轮回,历来有之,既生此世,不问因果。” “哦?不问因果?”珵光笑着蹙了蹙眉,更是跟鹊青像极,“便也不想知全家为何横死,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炎凌一怔,心想:“他虽一脸慈爱,话中却处处透着阴阳怪气。千嶂里大殿内,此人为了个什么玺,连自己妻子都卖作人情。卫忠亦是提起过生身往事,目睹此人对其兄长痛下杀手。我先后两次落入此人手中,第一次交给鹊青看护,他却带我回了宿安。这第二次,他索性亲自守着,显然他连自己儿子都信不过。而我不过区区凡人,这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一瞬心念电闪而过,炎凌将珵光抛来的问题如数奉还。 “那还请前辈道来,我全家为何横死,我又为何会在此处?” 珵光反倒有些迟疑,炎凌话中句句锋芒,或问或答,一字不漏。这哪是人族的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杀他,如碾死一只蚂蚁,可是杀不得,眼下还用的着他。他对前尘一无所知,那是再好不过,也不必继续试探。 “其中牵扯重大,我便长话短说。贤侄乃是天族元君之子,八百年前你父母遭尸族迫害,你也因此流落人间。此一去,轮回八世,叔父找了你八百年,一直杳无音讯。其间,尸族不知如何得知你流落人间的消息,恐生枝节,便欲斩草除根。若不是叔父及时救你,横死的便不是一十三口,而是一十四口。” 这话,炎凌深知不能全信,但还是点点了点头。 “那么敢问前辈,尸族因何要迫害我八百年前的父母?” 珵光本想敷衍了事,哪知炎凌字字玑珠,略一沉吟。 “这其中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楚的,日后若是你能忆起前尘,自会知晓。” 说罢,锦袖一挥,便将炎凌拂倒在地。 此时舍外传来衣袂轻抖之音,一个女子袅袅婷婷落在舍前的茵茵绿草之上。女子身穿一袭水绿烟纱裙,臂挽丝绦,双眼细长,眸子淡绿,一对柳叶眉挑地分外柔媚。她在舍前将将站定,藤蔓织就的小舍便如猜透了她的想法,自行将枝枝蔓蔓撤去,让出一道门来。 珵光在女子身上打量几眼,撩袍坐在舍内的木桩上。 女子走进舍内,提起烟纱裙,围着炎凌转了一圈,媚笑一声,说道:“这便是赤光轮回八世的儿子?” 珵光抄起几案上的一杯茶,饮下。轻轻点头。 “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是个傻子,如今八百年过去了,还是既无仙脉也无灵脉,莲颂和赤光,都不是资质平平之辈,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女子轻轻踢了炎凌一脚,缓行几步,在珵光对面的木桩上坐下。她动作虽缓,却分外轻灵,一举一动皆如轻羽翻飞,灵动且无声无息,似乎毫不费力。 “呵呵,也是,灵族人若是两情相悦,都是要去合欢谷结灵胎的。她莲颂天赋异禀,竟如人族般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儿连个人族稚儿都不如。报应啊。” 珵光抬头看一眼女子,香肩半露,冰肌玉骨,细碎的阳光打在那些沟壑间,拂柳见荫,更是妩媚。他伸出一只手递给女子,女子心领神会,随着手的牵引,在珵光腿上坐下。 “柔儿这身纱衣,甚是好看。” “元君,今日可有兴致,一探这纱衣底下的究竟?” 说着,一截玉笋般骨肉均匀的小腿便探了出来,柔儿伸出纤长手指,纱衣又缓慢向上提了几寸。 珵光揽住柔儿腰身,双手一托,忽地将她往榻上抛去。藤蔓交织而成的四壁立时抽出几根长藤卷住柔儿身体,将她缓缓搁在榻上才又退去。柔儿咯咯笑着翻了个身,侧躺在榻上看着珵光,曼妙曲线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珵光纵身一跃,跃至榻上,柔儿双手挽住珵光脖颈。见他对着躺在地上的少年瞥了一眼,立刻会意,几根长蔓从枝蔓墙上抽出,将炎凌拖卷过去,裹进墙中。 榻上二人推推搡搡纠缠起来,不多时舍内响起男子喘息、女子娇吟。榻边藤蔓随着二人动作,也如潮水般涌动起来,时而缠绕在二人肢体之上,时而退却。舍内绿荫浮影,满目春光。又加上藤蔓骚动,更是如沐欲海。 声音止息时,已近暮色。虽说这暮光是仙障下的幻影,可到底美轮美奂。 柔儿望着舍顶洒下的一抹霞光,疲极累极腻叹一声。榻边枝蔓缠绕上来,将二人盖住。柔儿双手缠过珵光脖颈,低声耳语。 “呵呵,元君好兴致,可让柔儿身上乏极了。” 珵光虚眯双眼,一言不发看着舍顶。 “那碧玺夫人,被你囚禁八百多年了吧?你好狠的心呐,不知以后会不会这样对待柔儿?” 忽然,一声藤蔓断裂的脆响从外面传来。 珵光双耳一动,迅疾跃起,落地时已将锦衣披在身上。透过蔓墙,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 碧落小舍早就覆了仙障,除了柔儿,无人能进得来。四处查看一番,方才的人影已杳无踪迹。 回到舍内,柔儿已是纱衣傍身,倚靠在榻上,一脸慵懒。 “元君的仙障,岂是谁能破得了的?我看,元君是眼花了吧?” “这少年先搁在这里,还有用。” “呵呵,莲颂的孩儿搁在这里,可不保险啊……” 珵光冷哼一声,不再看柔儿阴毒的脸,转身出了小舍。 云溪旁站定,挥袖撤去仙障,天正落雨,碧落舍立刻隐于雨雾之中。山青如黛,烟雨继出,灵墟如梦如幻。 不远处的桃柳林中,一个白衣少年捶打着树干,手背已满是鲜血。捶打片刻,少年额头抵在树干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呵,又是个被那小贱人魅惑的多情种子!?” 话音从身后传来,一柄长剑,正低着鹊青后心。 第二十九章 桃灵逐流(一) “呵,又是个被那小贱人魅惑的多情种子!?” 说这话的人,声音甚为奇特,前半句音色犹如女子清脆婉转,后半句是个真真切切的男子声音,而中间的过渡,男女音色重合,似乎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鹊青心中一惊,随后便感到剑尖在脊背上传来的凉意。不知来人是谁,亦不知来人几多,对方神出鬼没,自己竟无丝毫察觉,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 鹊青缓缓转身,面对那人。 声音的主人,确是一个。此人身着一袭男子样式的长袍,袍上镶纱,袍色为粉白相间,对襟处绣着朵朵绽开的桃花。长发高拢,额上束一条白色额带,带绣粉桃。看穿着式样,似个男子,可五官却又分外妩媚。丹凤眼,吊梢眉,高鼻梁,白皮肤,樱桃小口一点点。身材高挑,与鹊青相当,腰肢却又犹如女子般柔弱无骨。真真奇特。 “我是谁?好小子,这可是灵墟,这话不应该我问吗?” 鹊青看他装扮怪异,音色也难辨雌雄,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声“怪人”,转身便走。 “我这片桃林,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怪人一个闪身,拦住鹊青去路,长剑递上直指前心。 “你意欲何为?” 鹊青有些不耐烦,他不想在灵墟惹事,可这怪人却死缠着不放。 “哼,意欲何为?如此朗目的少年,我桃灵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然是捉回去,做个压床宠儿咯?” 对方再三纠缠,鹊青已是不悦,此时又出言轻侮,更是火冒三丈。何况他刚刚得知母亲碧玺夫人已被父亲囚禁了八百多年,怒火攻心无处发泄。当即扯下玄鹊玉佩,凌空一甩弹开对方长剑,同时一道剑意破空而发直冲桃灵前心。 桃灵莞尔,不慌不忙等待剑意欺身,剑意直贴前襟才轻轻一跃。同时,身后的几株桃树,齐刷刷倒下。 “呵,够嚣张,我喜欢。可惜了这几颗千年老桃啊……” 声音就在鹊青耳畔,婉转浓腻,似呻似吟。桃灵喷吐在他脖颈间的气息,让他打了个机灵。他面红耳赤,后跃一步,盛怒间递出一道凌厉剑意。 桃灵想要躲开,可又怕再有老桃遭殃。索性驭足灵气立住不动,粉袖轻扬,将鹊青剑意化在袖中。左右臂交互抚动剑气,粉白长袍立时鼓胀开来。桃灵踉跄两步,才站住脚跟。 鹊青提起金乌剑便挡,以为桃灵会将剑意如数奉还。出剑凌厉,回转虽已化去很多,也难免重伤。哪知桃灵双掌按下,剑意从后背冲天而去,拢起长发被剑意冲的纷扬乱舞。 桃灵毫发未损,眯起一对媚眼,挑挑下巴。 “小子,玩够了吗?只要跟我走,毁我老桃树的事儿,我既往不咎。” 鹊青目睹桃灵空手化剑意的身法,便知他修为不浅,如此缠斗终究不是办法。返手迅速击出几道剑意,便即跃至上空。 电光火石间,桃灵已罩在一片金色剑意中,左右闪躲开来,身法轻盈如轻羽逐风。落地时,四周一片老桃才渐次倒下。他冲着跃起的白影一挑下巴,笑道: “呵,有意思!不言、不语、不愠、不怒!别让他跑啦!” 上空忽然闪出两男两女,各着黛衣,衣色如雾拢寒山。四人将鹊青围在中间,各自掐诀,灵气驭出,四道灵障相连,成了个障阵。鹊青挥剑击阵,剑意只在身畔环绕,越绕越小,险些伤到自己。四人两两对视,一齐点头,抚掌将灵障向前推去。障阵越来越小,最后竟如绳索一样将鹊青紧紧缚住。 桃灵坐在一株老桃树干上,看着空中这一幕,一脸喜悦。 “哈哈哈,天族小儿,白白生了张俏脸。那柳树精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偷偷跑来我桃柳林哭爹喊娘?” 四人提着鹊青落地,对桃灵躬身行礼。 桃灵摆摆手,看鹊青脸色铁青咬牙挣扎,笑着说道:“我这障阵啊,可是越挣越紧,时间长了会被活活勒死的,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天族人。你要是死了,我这些老桃可就白毁了。遑论,你生的这等俊俏,你死了,我该多心疼啊?” 那被叫做不言、不语、不愠、不怒的四个灵族人,站在一旁,无不是掩袖低语,轻笑不止。 鹊青咬破了嘴唇,恨恨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桃灵不依不饶,蓝莹莹的眼珠一转,绕到另一侧,俯下身继续惺惺作态:“哟,还生气了?呵呵,不言、不语,你们来看看,今天捉的这个宠儿相貌怎样?” 四人中的两个女子走到近前,围着鹊青左右端详。片刻后,其中一个女子柔声笑道:“主公好艳福,今天的猎物,胜于以往。”另外一个女子却摇了摇头,“这少年面如冠玉,好看是好看,只是眼角一枚血痣煞了风景。” “是吗?” 桃灵一脸郑重,他倒没注意鹊青眼角还有一枚血痣,说完将脸凑近仔细端详。 鹊青万分耻辱,努力将头扭向一边,牙缝里挤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 桃灵不解,笑着对另外两个男子道:“瞧瞧,还挺倔。”随即低下头,看着鹊青,“杀你做什么,你若不称我心意,放了便是。” 两个男子笑着摇摇头,并未答话。 端详了半晌,桃灵站起身拍拍手,对其中一个女子道:“我倒觉得,这枚血痣别有一番韵味。” 女子掩袖轻笑,宛若银铃,并不辩驳,“主公喜欢,那便是好看。” “嗯,今天开心,回月迷津喝酒!带走!” 桃灵粉袍一摆跃上一株老桃,掐下一枝桃花插在头上,对四人挥了挥袖,便一起进发向桃林深处疾飞而去。 桃林极大,入眼皆是烂漫桃花,一片粉白。 几人疾飞片刻,天光由先前的暖阳高挑转而为幽深静夜。奇妙之处在于,转换之诡丽,不像是暗夜悄然而至,而是几人一同跃入长夜中去。暗蓝天空,星子布列,天边蓝、白两色光晕交织,拢在远山之巅。一轮圆月,奇大奇亮,再往前行,仿佛能走进月亮中去。 月下绵延的桃林,被天边蓝白光晕映照出点点闪光,一树银花逐风而去。桃林边缘紧靠一条大河,河面亦是闪着温吞蓝光分外好看,两岸相隔甚远。几人在河畔站立片刻,一只小船悠然飘来。船上并无掌船的船家,只一抹白帆吃饱了风猎猎作响。 桃灵一步跃到船中,不言、不语紧随其后,最后不愠、不怒二人挟着鹊青跃入。一路上鹊青都在设法逃脱,可障阵果如桃灵所言愈挣愈紧,挣到最后已是心力衰竭,全身骨节被障阵勒的剧痛,疲惫与剧痛交织,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第三十章 桃灵逐流(二) 几人乘船过了月迷津,在一处渡口下船登岸。上了岸,小船便犹如幽灵般逐水而去。岸边又是一片桃林,林中隐现几座藤缠蔓绕的小木楼,楼内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不言、不语将手拢在嘴上做个喇叭状,大喊:“主公回来啦!” 楼内立刻传来一个女子惊叫声,“啊主公回来了?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月迷津吗?”一个男子又说:“坏啦坏啦,我们偷喝主公的酒,被抓到怎么办?”另有一男子道:“那有什么要紧,一会儿去给主公捉个好看的宠儿,将功补过!”楼内一时间乱做一团。 不言、不语一脸无奈的看看桃灵,又与不愠、不怒二人相互对视,几人一齐笑出声来。 桃灵清清嗓子高喊道:“是哪个在偷喝我的酒?” 木楼上一扇窗子“砰”地打开,探出一个女子的头来,那女子嬉笑着回道:“主公,偷酒的是那只臭猫儿,大伙儿闻着那酒香,自是忍不住的。” 女子身旁又探出一个男子脑袋来,那男子举起手掌放在嘴边舔了舔,说道:“说臭猫儿偷酒,大大的不妥。猫儿从来偷鱼,哪有偷酒的道理?偷酒的,是这只臭狐狸。”说着,便朝着身边的女子一指。 女子将男子的手狠狠一拍,说道:“主公,这猫儿胡搅蛮缠,欺负我小狐狸,狐狸要偷也是偷鸡,偷哪门子酒啊?” 楼内其他窗格相继打开,约摸十来个人探出身来,嘻嘻哈哈地笑闹着。 桃灵一闪身,跃上二人说话的窗扇,踩在窗外一柄木梁上,揪住二人耳朵把二人生生提下楼来,哈哈一笑,道:“我听说,你俩要给我捉个好看的宠儿?” 这一男一女,一个半人半猫,一个半人半狐,猫是白猫,狐是白狐,显是还未完全修成人形的小精怪。 其中的女子,相貌极美,捂着一对洁白的狐狸耳朵,柔声道:“我跟臭猫今天在桃花坞闷得慌,就去了云溪。碰上那个天族的珵光,带着一个少年去了碧落舍。” 男子晃晃身后的大尾巴,接着道:“是个人族少年,生得好看的紧。比主公先前的宠儿,好看了不知多少倍!” 女子跟着说道:“只是那个天族元君设了仙障,我们进不去,估计现在那老小子已经走了。”说着给男子使了个眼色。 男子立刻会意:“我俩这就去把那少年掳来!献给主公!” 桃灵深知这二人狡猾的很,偷喝他的桃花酿怕他怪罪,这是要溜之大吉,眼珠一转,道:“嗯,人族少年,不错,可以尝尝鲜。你俩若是捉到了,就回来,再赏两坛桃花酿!要是捉不到,就别回来了,给柳树精当下酒菜吧!” 二人一听要赏酒,身后的白尾巴便开始摇来摇去,按捺不住的高兴,口中连声称是,跟桃灵行过礼,便冲着渡口疾飞而去。 这时楼上的十余个精怪,纷纷跃下,推推搡搡挤到近前给桃灵行礼。这十余人中,有男有女,有的头生鹿角,有的长着巨大兔耳,还有身后拖着猴尾的,十余个精怪,吵闹逗笑,好不热闹。 桃灵哈哈笑个不停,伸手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酒壶,仰头便饮。饮罢,酒壶向后一抛,摔了个粉碎。 “不愠、不怒,把这小子扔进桃花坞后院,先关起来。”对着众人粉袖一挥,“开仓放酒!大伙儿尽情喝!” 精怪们一听桃灵这话,各个都高兴的不得了,暴起阵阵喝彩。 其中一个身拖猴尾的男子,跳到桃灵身前,挠挠脖子,又挠挠脸,道:“主公,主公,主公,臭猫和臭狐狸偷主人桃花酿,真真臭不可闻,我们把酒统统喝光,让他们一滴也喝不着!”猴尾男子语速奇快,不时朝着身旁一个头顶牛角的女子挤眉弄眼。 牛角女子宽宽胖胖,一脸憨厚的点点头。 桃灵先是哈哈一笑,眼珠一转又假装凶狠,道:“不仅不让他们喝酒,等他们回来就把他们皮剥了,猫皮给你做个毯子,至于那狐狸皮吗……”他看一眼懵懵懂懂的牛角女子,“那狐狸皮,给妞妞做个围脖儿!”桃灵深知猴儿、憨牛、臭猫、臭狐狸四人交情甚好,又颇爱互相拆台,便计上心来吓吓二人。 “这这这这……”猴尾男子抓耳挠腮,一脸苦闷地说道:“剥皮便不必了,臭猫臭狐狸臭气冲天,做毯子做围脖都臭不可闻,不要不要不要。” 牛角女子跟着点头,“嗯”,脑袋慢慢冲左一摆又冲又一摆,左右各吐一字,“不、要。” 一众精怪哈哈大笑一通,拥着桃灵便往木楼行去。 楼前逗闹的功夫,楼内已设好了宴席。宴席之所,在小木楼顶层。走入室内,入眼是一颗粗壮的老桃树茎,粗细约摸两人方可环抱。树皮粗粝,蜿蜒而上。上到二楼,可看到些许花枝。上到三楼,枝枝叉叉从地板处钻出来,枝杈末端团团簇簇开满了烂漫桃花。 一众精怪席地坐在一地花瓣的地板上,围成一个圈子,把桃灵给围的水泄不通。圈子中间大小不一的木托盘上摆满了灵墟的奇瓜异果。刚刚落座,便有其他小精怪搬了酒来,酒坛层层叠叠码在桃灵身后。 桃灵身子向后一倚,伸手抓过一坛酒,撤去封泥,抽抽鼻子嗅着酒香,一脸满足。 “喝喝喝,都喝起来。”桃灵将手中酒坛一扬。 精怪们便一人搬了一坛豪饮起来。 室内登时热闹起来,打闹声,斗嘴声,酒坛抛出窗外落在地上的哗啦声……桃灵时而哈哈大笑,时而跟精怪们大侃些九墟之内的奇闻异事。精怪们你一言我一语,大喝大聊,暴起阵阵笑声。 桃花坞后院,鹊青被楼上的喧哗声吵醒,障阵缚体已久,血脉不畅,周身疼痛的剧烈。他下意识的挣扎,口中“哎哟”痛叫一声。痛到极致,神志忽而清醒。这才看清,他躺在一幕鲜红帘帐内,帐外烛光闪烁,映照的鹊青一身白袍都成了红色。 忽然帐外显现一个身影,身影停驻片刻,帘帐便被掀开了。 “你是谁?” 鹊青一见来者,满脸惊愕,一开口身上便痛楚难当。来者既不是捉他来的桃灵,也不是其中的小精小怪—— 而是个尸族人。 第三十一章 前尘往事(一) “公子莫惊,是我,卫忠。” 鹊青极力分辨,才将眼前的玄袍男子认出来,确是卫忠,只是换了一个身体。刚要开口,卫忠身后又闪出一人,那人背对鹊青坐在屋中的木桩圆桌旁,正抄起桌上的酒壶喝酒。 “你……你怎么这在儿?” 鹊青侧头对那背影问道。 “殿下得知炎公子在灵墟,赶来相救,结果炎公子没找到,却偶然听到两个精怪说起捉了个什么宠……”“宠”字刚刚出口,卫忠连忙改口,“哦,捉了个天族少年,听起来是公子你,便赶过来了。” 鹊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尴尬至极。 “堂堂少元君,竟给一个灵族精怪绑了来,成了金乌之娇,说出去贻笑大方啊。” 苍决言语间满是讥讽,鹊青却不想与他争嘴上便宜,冷哼一声,扭头冲墙。 “放开他吧。” 卫忠挥剑向障阵劈去,一劈之下竟而轻易劈开。灵障登时散成一缕蓝烟,悠然飘向屋顶消失了。 当时鹊青被障阵围住,挥剑击阵,剑气弹回,自是破不开。但若不是被它缚住,这东西如同绳索,只要剑气驭足,轻易可破。可见这小技法,乃是雕虫小技,并不成气候。鹊青修行将近两千年,对付个障阵自是绰绰有余,奈何当时刚得知母亲被囚,心中一团乱麻,并未看出其中破绽。 障阵一破,血脉登时大畅,等待片刻,全身酸麻痛楚退去,便坐了起来。揣摩了片刻,觉得苍决并不像传闻中的尸族人那般十恶不赦,便想把炎凌被藏在小舍蔓墙中的事情跟苍决细说。 这时,楼上喧哗忽然大作,小精怪们高声叫喊,皆都哄笑起来。 鹊青所处之地,就在木楼后面,楼上吵闹声听的清清楚楚。再者说来,鹊青、苍决、卫忠三人皆有修为傍身,五感灵敏,耳可及遥,遑论吵闹声如此哗然,就算是耳语也可听的真切。 一个语速极快的男子声音道:“主公主公主公,这小子相貌甚佳,比那个天族小王八蛋不差毫分。”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附和,哈哈大笑。 那声音说至“天族小王八蛋”,苍决嘴角一歪,冲鹊青挑挑眉毛。鹊青脸涨的通红,长眉竖起,已是怒不可遏。 大笑声中,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子继续道:“天族小儿有他的好看,这小子有这小子的好看,不一样不一样!” 接着响起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呵呵,人族少年显少有相貌如此出众的,主公,好艳福呐~今天一下子得了两个宠儿。” “好!好猫儿!好狐狸!做的好!赏酒!大伙儿别愣着,继续喝!猕踪,再去地窖挖几坛桃花酿。” 说话这人音色奇诡,时而是个浑厚的男子音,时而是个柔媚的女子音。苍决、卫忠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些困惑。鹊青却是知道的,这人是桃灵。 那雌雄难辨的声音继续道:“狸奴儿,狐幽儿,那鸠占鹊巢的柳树精可不是一般的狠辣,你二人是怎么从他手里把人抢来的?” “这个……”柔媚女子沉吟片刻,“说来也奇怪,我二人商量了种种对策,全没用上,根本没费吹灰之力……就……得手了。” “嗯?这么简单?”桃灵反问。 “确是如此,我跟臭狐狸躲在碧落舍旁的柳树上,正想着如何如何调虎离山,把那柳树精引出来。结果……结果不知哪里跳出一只凤翎虎冲着碧落舍龇牙咧嘴呜呜咆哮……”男子细声细气的语声按下。 柔媚女子接过话:“那贱人闻声,便出了舍门,一看凤翎虎,当即尖叫一声,吓地抱头鼠窜,不知跑哪儿去了……” “凤翎虎?”桃灵高声问道。 “是啊,我跟臭狐狸当时也吓了一跳,凤翎虎不是在灵墟绝迹多年了吗?” 桃灵连忙接话:“那凤翎虎什么花色?” 女子回道:“通体白毛,生有银灰雀翎纹。” 桃灵声线陡然拔高:“白毛凤翎虎!那虎现在何处!?” 听到此处,卫忠忽然“咦”地一声,“这不是白羽飞虎吗?” 苍决点点头。子虚空常把那白虎牵出来卖弄,他自是见过的。遇上第八世炎凌,也是因这白虎而起,他印象极深。卫忠现在跟在苍决身边,白虎无人看护,想必是饿极了,挣脱缰绳,自己跑回灵墟了。 鹊青自是不知“白毛凤翎虎”、“白羽飞虎”是为何物,听的一头雾水。不过楼上谈话提及“人族少年”、“相貌甚佳”,便知掳来的必是炎凌。否则,哪还有什么人族少年,能到灵墟来呢? 这一点,鹊青、卫忠二人自是早已猜到,既然眼下炎凌无恙,那么静待事态发展,寻找契机便是。 期间几句谈话,几人各自思忖其中干系,未曾听到。 这时,楼上忽然惊声大作,“噼里啪啦”酒坛碎裂,不知什么野兽发出“呜呜”低吼。接着便是精怪们四散奔逃的嚎叫声,听来尤为刺耳。 几人再也坐不住了,唯恐炎凌发生不测,急冲房门,“倏”地掠上小楼。木楼上大开着几扇窗,室内精怪均都紧贴墙壁瑟瑟发抖。室中央,一只奇异白虎一抓按在一人胸口,冲着周遭精怪呲出白牙“呜呜”咆哮。另有一人身着粉袍,立在白虎面前,一脸惊讶地望着白虎。地上那人前襟已被白虎利爪撕破,但并未受伤。 鹊青、苍决急忙跃入室内,卫忠紧随其后。白虎咆哮更为剧烈,不时便欲暴起伤人。众精怪见三人跟在白虎后面鱼贯而入,一脸惊惶,胆子稍大的赶忙上前拉扯桃灵。 桃灵甩开身后精怪,失神看着地上少年前襟破口处露出一半的红色印记。 苍决见白虎此举显是在保护炎凌,当即按下长箫。不禁想到那日为调查族中琐事,与子虚空同赴人间之事。那天,子虚空顽童之心大动,恰好白虎又被他藏在宿安万窟山中,便牵出白虎卖弄。那白虎自被子虚空驯服,一直乖顺,一见炎凌却猛扑上去。此时彼时,两种情景,竟是同出一辙!这白虎与炎凌竟有渊源? “他……他是圣婴……” 桃灵对忽然跃入室内的三人浑然不觉,口中兀自嗫嚅着。 鹊青看一眼苍决,不知在思忖什么。再看桃灵,正盯着炎凌胸口的印记。心中大惑不解:“他竟也认识这枚血莲?” 卫忠看几人神色皆有异常,心中好奇,便也凑上去看。看了片刻,揉揉眼睛,再三确认,才道: “殿下、鹊青公子,这朵莲花,我是见过的。” 第三十二章 前尘往事(二) “殿下、鹊青公子,这朵莲花,我是见过的。” 卫忠的话刚刚说完,鹊青、苍决便是一愣,“你见过?”二人同时脱口。 还不待卫忠应声,鹊青和苍决对视一眼,互相问道:“你也见过?”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桃灵转身在三人脸上各扫视一眼,鹊青他是认识的,苍决和卫忠他确没见过。但见三人都是冲圣婴而来,且并无恶意,便屏退了一众精怪。 那白虎似乎察觉了来人并无恶意,挪开了按在炎凌胸前的一只虎爪,用虎嘴拱拱炎凌,似乎是要将他唤醒。拱了几下,炎凌没醒,它便在一旁卧倒,时而舔舔虎爪,时而在炎凌身上嗅嗅。 “你们认得圣婴?” “圣婴?”几人面面相觑。 桃灵端详几人神色,蓝瞳一转,又道:“你们认得这少年?” 几人随即点头。 桃灵转身对鹊青道:“他身上有道天族法印,你给他解了罢。” 鹊青似乎已把桃灵折辱过他的事忘在九霄云外,慢慢走近炎凌,唯恐惊动白虎。白虎看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虎头伏在虎爪上呼呼喘着气。解开法印,探探心脉,片刻功夫,炎凌醒了。 “鹊青?苍决?” 炎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再先前的藤舍中,除了鹊青、苍决,室内还站着两人,都很面生,他在另外二人脸上各扫一眼,视线转回身侧,才看到身旁卧着一只巨兽,当即吓地一跃而起,后退了几步。 桃灵向前紧走两步,撩起粉袍跪了下去。 “不知圣婴现世,桃灵逐流来迟了!” 炎凌被这变数惊地呆住,眼前这人声音奇特不说,称呼自己为“圣婴”,是为哪般?视线扫过另外几人的脸,皆都是一脸困惑。 “这位公……”他看来看去,也分不出跪着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便即改口,“你起来吧,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不会错,方才我已看过圣婴胸前的血莲,这‘莲花烙’是为灵印,世间除了圣灵女,没有人能烙的下。” “莲花烙?这三字听来耳熟。”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藤舍中口口声声唤我侄儿那人提到过,对啦,那是鹊青的父亲,此事,我要不要告知鹊青?”随即轻轻凌摇头,觉得告诉他并不妥。 桃灵见圣婴摇头,以为他尚对此事存疑,又道:“圣婴大概已无前尘记忆,灵印不会错,这凤翎虎更是认不错。” 炎凌跟着桃灵的视线,看向凤翎虎。 “啊!这……这不是白羽飞虎吗?这只虎我见过,百花盛会那天,宿安长街上,那杂耍艺人……”说着,想起就是那天初见苍决,又想起炎家大殡那日在苍决胸口捅了一刀,登时一脸歉仄。 “卫忠,你说你见过这枚莲花?” 鹊青面朝卫忠,手指炎凌前襟破口处露出的一半印记。 “是,鹊青公子。” “讲。” “此事,那天在万窟山林中我跟你们提起过,只是那时我久未吸纳阴浊戾气,头脑混沌说不清楚。” 想起那天卫忠的话,鹊青眉间一紧。 “八百年前,我目睹的不止是三弟杀二哥,二哥杀儿子。那被叫做三弟的天族人,抢夺另外一个天族人怀中的男童,打斗间,那男童的前襟偶然被剑意挑开,他胸前的莲花,跟炎公子的一模一样。因这朵莲花形貌奇特,又是血色,我印象颇深。” 桃灵道:“那一年,珵光元君忽然围剿碧落舍,圣灵女不忍圣婴落在歹人手中,忍痛掌毙圣婴,烙下灵印。继而震碎圣婴魂魄,分成几份,各自藏好,才躲过一劫。” 鹊青想起卫忠提到过的一句话,嗫嚅道:“魂分两处,魄分八世。” 桃灵点点头。 炎凌听到鹊青称呼那陌生男子为“卫忠”,便即想到他准是换了躯壳。不知他是不是又去挖坟偷尸了。继而心念闪动,将桃灵、卫忠、鹊青、以及鹊青父亲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稍顷,沉吟道: “卫忠,你说那二哥的儿子胸前也有一朵血莲?” “没错,一模一样。” “桃灵,你叫我圣婴,我母亲是谁?” “自然是圣灵女。” “那我父亲?” “天族赤光元君。” 炎凌沉思着,卫忠、桃灵二人的话跟先前藤舍中那人的话如出一辙,看来没人说谎。多方线索交织,炎凌大体有了一个脉络。 “圣灵女与赤光元君是一对夫妻,我是他们的儿子,赤光元君的三弟珵光元君,也就是我的叔父,要来抢我,逼得圣灵女只好杀了我,并将我魂魄分离,是这个意思吗?” 卫忠与桃灵一齐点头称是。鹊青双眉紧蹙。 “此事,说不通啊。卫忠,你不是亲眼目睹二哥一掌拍死了怀中的男童吗?” “却是如此。” 桃灵拄着下巴沉吟片刻,才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了……圣灵女向来行事低调,自诞下圣婴起更是深居简出。且不说灵族三墟,何其广大,光是越过四合墟的层层灵障就已颇费心力,天族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找到。这里面定是有人里应外合。” 炎凌道:“里应外合?也就是说,圣灵女身边还有其他人?” “不错,就是那柳树精——柳柔儿。八百年前柳柔儿还是圣灵女身旁的贴身侍女,自圣灵女陨世,她不但修为突飞猛进,就连在灵族地位也一路高升,以她如今的能力地位说她是新一代圣灵女也不为过。况且,她还跟珵光元君夹缠不清。此事,我却是觉得蹊跷过,但还是想不到她那时就已如此狠辣,要知道圣灵女待她情同姐妹!想必那时,圣灵女已察觉柳柔儿异心,但为时已晚,只好出此下策。” 炎凌不知其中还有柳柔儿这人,听的一头雾水。 “你说的下策是……” “我想圣灵女掌毙圣婴是假,骗过柳柔儿是真。当时灵墟中确实发现了圣婴灵体,只是魂魄皆无,再无回天之力。真正的圣婴,应该是被赤光元君救走了,不过,还是没有摆脱魂魄分离的命运。” “我还是不解。”炎凌摇摇头,“灵墟中一个圣婴,万窟山中一个圣婴,这太乱了,灵族人也善结尸茧吗?” “是子虚空。” 苍决忽然开口,几人齐齐疑惑地看向他。片刻后,他又道:“凤翎虎何时消失?” 桃灵:“八百年前,圣灵女陨世,其坐骑凤翎虎便随之不见。” “我想,圣灵女大概拿它去换了一枚尸茧。” “是啦。”桃灵点点头,“这样倒合理了。” 炎凌懵懂道:“你们天族、灵族、人族,不都精通幻化之法吗?尸茧这东西,不就是骗骗人族的障眼法?” 鹊青道:“幻化之法,遇上修为低下者或不被看穿,若是遇上修为极高之人,便破绽百出。” 炎凌恍然大悟,忽然明白炎家大殡那日,鹊青为何不直接施法变换容貌,而要乔装打扮追随送殡队伍。 “如此说来,那灵墟中的圣婴灵体,只是一枚尸茧?既然幻化之法都有其破绽,那么尸茧却没人看的出?”炎凌手扶前额,还是想不透。 卫忠忽然道:“那二哥,也就是赤光元君,在拍死怀中男童时,曾说过这么一句:魂分两处,魄分八世,量你也找不到。” 桃灵点点头:“没错,这样一说,谁也不知哪个是尸茧,哪个是圣婴了!总之,两具灵体上皆是无魂无魄。” 苍决道:“如此一来,这灵体跟尸茧,也便没什么区别了。” 众人听完这话,皆低头沉思起来。 炎凌倚靠在室内的桃树干上,呆呆望着白虎,心中涌起一股奇异之感。这几人所说的事,皆跟他有莫大联系,可他自己偏偏什么都不知道。八百年前,好久。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吗?还是自己误入了神鬼故事?魂分两处,魄分八世?这也太惨了,死都死了,魂魄还不得安歇,听着比五马分尸都惨。 炎凌心念一动,脱口道:“魂分两处,魄分八世,我想不会是把魂魄震碎分成几份藏起来这么简单。这‘两处’,还好理解,你们想想这‘八世’。” 桃灵一怔,连忙问:“圣婴这是第几世?” 炎凌耸耸肩。 苍决席地而坐,抓起身畔一坛已开封的酒“咕咚”饮下一口道:“八世,且每一世,都身死魂散。” 第三十三章 前尘往事(三) 其余四人围成一个圈坐下,各自拉过一坛酒边听便饮。 炎凌饮下一口桃花酿,咂摸着醇美酒香,问道:“身死魂散?” “嗯。寻常人族死后,魂魄会沉在体内七日,所以尸族炼尸,通常会选在这七日之内,越早越好。而你死后,体内魂魄当即游离,我曾以镇魂钟收敛过数次,一丝散魂也无法敛来。就好像……就好像这魂魄在急急找寻什么……” “苍决,你……要拿我炼尸?” 苍决苦笑着摇摇头。 桃灵道:“那这‘八世’的谜团算是有解了,想不到圣灵女这个‘魄分八世’竟是在时间跨度上。可这‘魂分两处’?” “我想我知道其中一处。” 说完,猛灌了一口酒,看着炎凌。 苍决放下酒坛,“哪里?” “玄镜湖。” “玄镜湖?”桃灵重复一遍,猛摇头,“不可能,玄镜湖是混沌地,灵墟有句老话:清浊无两合,玄镜自归一。这玄镜湖,不管你是大罗神仙还是妖怪精灵但凡进得去,就不可能出来。所以,这处镜湖,是为灵墟禁地。” 炎凌:“阴浊无两合,玄镜自归一?什么意思?” “圣婴,你已无前尘记忆,自然是不知道的。世间有阳清阴浊二气,二气不可归一,独独在玄镜湖,不管你是阳清之气,还是阴浊之气,皆都要化为混沌。” 鹊青:“我到过玄镜湖,只是记忆恍惚,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里并非如你所说,化为混沌。” 桃灵愕然,沉思片刻才道:“事不宜迟,我们明日便动身去玄镜湖一探究竟。” 几人点点头,各怀心事。 其间桃灵招呼小精怪又去后院挖了酒来,鹊青提了两坛跃出窗外,独自坐在木楼前的石凳上对月独饮。 炎凌站在窗前望着鹊青背影,心想:“过去种种恶事,都跟鹊青父亲有关,想必他缠夹其中极为难受。是啊,谁能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个弑兄杀嫂的大奸大恶之徒?想必八百年前在那个‘我’身上,确实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可即便再不同寻常,那也是八百年之前的事情了。更何况这些事并非鹊青所为,自然也不会有人怪他。此世,我炎家满门的死、石壮的死,才是我心中大恨。如若都是鹊青父亲所为,那该当如何呢?” 炎凌长吁一气,在苍决对面坐了下来,忽而想到妹妹九儿被尸茧换去一事,炎家大殡那日跟苍决碰面,自己行事鲁莽,尚未问清查明,便先行刺了他一刀。这次碰面,正好有功夫详谈,只是这一刀刺下去,多少伤了些和气,碍于颜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炎家的事,并非我所为。” 想不到苍决竟先开了口,炎凌立刻问道:“那九儿……” “你听我说完。”苍决咽下一口酒,“你知道我为何知道你这一世,是第八世吗?” 炎凌摇摇头。 “是啊,茫茫九墟,要找一个人容易吗?更何况是一个一死便魂魄皆无的人。” 炎凌不知所云,看苍决一脸凝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那一年我刚开始在无间墟淬炼。至为难熬,度秒如年。混沌中我总隐隐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说不上是什么。后来修为慢慢精进,那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混沌域中的一年,就如一生那样长,那个轮廓我便牢牢记在心中。那年一出无间墟,我便四处寻找那个轮廓,我心知,只要这轮廓出现,我立刻就能认出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竟真给我找到了。第一世的你,是个小道童,后来我每年出墟一回,便去看你,直到你十八岁,采药时掉下山崖摔死。” “等等,你在无间墟看到的轮廓是我?” 苍决歪歪嘴角,点了点头。 “摔死……也太惨了吧,后来呢?” “后来,第二世、第三世、第四世,你都有不同的身世和家人,同样的是,每一世都身死魂散。” “可是这跟九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日你在落英谷布下酒菜,可是为我?” “是。”炎凌局促的点点头,脸有些红。 “那便对了,我认得你八世,哪一世你都不记得我,忽而布下酒菜,我自然欢喜。饮完酒便去找你,哪知一到炎家便察觉不对,你家人早已遭了不测,而且尸身皆被拔除了魂魄。” 炎凌黯然:“你的意思是……” “魂飞魄散?还不算。我当即便用骨箫招魂,招了许久不过才招来半点残魂。你妹妹还年幼,魂魄要好招些,那日我用尸茧把尸体换了去,目的不过是不想让她饱受魂魄飘零的苦楚。” “九儿尸身现在何处?” “就在鬼蜮。” “那……魂魄呢?” “敛养在镇魂钟内。” “我……我还能见到她吗?” “自然不是难事,不过现在还不行。” 炎凌“嗯”了一声低下头来。 “对啦。”苍决补充道:“你那小兄弟也在我那儿。” “石壮?他没死?” 卫忠喝了会儿酒,正觉得闷得慌,一听到石壮的名字,便即答道: “石少爷死了,殿下将他魂魄唤醒询问鹊青公子来路,当时围上来一群天族人,殿下便起了疑心。不过他知道自己已被刺死后,说什么也不想轮回转世,便央求殿下将他炼化成尸族人。炎公子不必为他难过,十年后还能见到他。” 这忽然而来的变故让炎凌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不过想到还能再见到石壮,心下稍安。 “这……这是真的?” 苍决莞尔,好像在他眼里“死”这个字根本无足轻重。 “对啦,炎公子,这是石少爷留下的手书。” 卫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递了过来。 炎凌接信展开,信是留给石壮父母的,虽并未交代自己已死之事,但却明明白白说的清楚,十年后会回来。且字迹,是石壮的。 “是我连累了他。” “时也命也,炎公子不必伤心难过。” 苍决对卫忠笑笑:“你倒是看的开。” 卫忠道:“死都死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嗖嗖”一阵剑意交叠之音。 桃灵最为机警,倏地跃出窗外。 炎凌、卫忠急忙走到窗口向下观望,鹊青、桃灵已与来者打斗起来。 来人半数着了金丝锦袍,是天族人,另有半数则是身着淡绿裙袍的灵族人。桃灵、鹊青以及桃灵手下的小精小怪,跟他们着装完全不同,倒也极好辨认。只是各个出手不凡,身法迅疾,缠斗起来便如同个旋涡翻转不停,看得人眼花缭乱。 第三十四章 前尘旧事(四) 苍决将酒坛向后一扔,高声道:“果然安分不了。” “殿下,对方人多势众,皆都修为不浅!” “怕他不成?” 说罢缓缓立起身形,抽出骨箫当空一分,银光陡闪而过,转瞬间已跃下木楼。 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啊”的一声,鹊青已身中一剑。这一剑不偏不倚刚巧从鹊青腋窝穿过,上臂、肋侧同时划出两道血口,对方剑意若再偏斜两寸便会伤及要害。 几乎就在同时苍决已跃至鹊青身畔,骨剑轻挑拨开对方剑意,闪身一带,一团黑气立时裹住鹊青,几道剑意闪烁各色精光弹了开去。原是对方来人众多,趁鹊青中剑,另有几人早已挺剑相向,这一着万分凶险,毫厘之间鹊青便会身中数剑,哪知竟给苍决轻易化去。 这时,一个身着淡绿烟纱的美貌女子忽而跃至上空,手中柳枝一甩,径直冲炎凌所站的窗口甩了过来。 “小心!” 鹊青大喝一声,身形陡升至与那女子平齐,金乌剑挥出,柳条拦腰劈断。半截柳条借着力势“嗖”地一声冲进窗口。 炎凌下意识一侧身,柳条贴着面颊划过,落到地上竟如蛇般抖动了几下。 正在小憩的白羽飞虎被鹊青这一声喊叫惊醒,呲出白牙,浑身银针直竖,“呜呜”咆哮起来。 炎凌正俯下身看那柳条,只觉得一个白影在自己肩上一点,“嗖”地冲了出去。反应过来,才发现白羽飞虎已冲出窗外。 它张开虎翅,四腿蹬空,既如鱼翔浅底,又如大鹏展翅。呼扇着翅膀长啸两声,便即冲进人群。对方一见白虎竟纷纷向后跃去,不多时,那半数灵族人跑的跑逃的逃,剩下的,只有领头的那个着了淡绿衣衫的美貌女子,以及女子左右两个贴身侍女。 女子双手一分,烟纱长袖一甩,携同两个侍女向后跃开几步,高声叫道:“桃树精!把人交出来!” 桃灵剑意收势,挽了个剑花,回道:“呵呵呵,贱人,别忘了,这里可是我的月迷津,不是你那鸠占鹊巢的碧落舍,在这里撒野,问过我手下的精怪了吗?”说着一转头,冲身后奇形怪状的精怪们挑了挑下巴。 人群忽然暴起一阵喧嚣,一众精怪无不是怒不可遏,各种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小贱人长小贱人短的纷纷招呼上了。 那美貌女子气极,论骂人自己显然不是对手,论打斗,对方一个天族高手,两个尸族高手,桃灵也不是资质平平之辈,更何况,现在他还有凤翎虎助阵,自己搬来的这点天族帮手,以及云溪的小柳灵们显然不太够用。既不能硬来,那便只好智取了。 想到此处,先前的一脸盛气凌人忽而遁去无踪,柔声道:“逐流,月迷津与云溪相傍几千年,你我也毗邻已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我这里抢人,以后难免会伤了交情吧?” 桃灵转转眼珠,开口声音竟比那女子还要柔媚几分:“听手下精怪们传言,这一代圣灵女怕是非柳灵莫属,柳灵中论修为能力,自然就是柳柔儿啦?” 柳柔儿一脸洋洋得意,身边的两个侍女不屑地“哼”了一声。 “说来也奇怪,”桃灵话锋一转,“要做圣灵女的柳柔儿,却掳来一个人族少年藏在碧落舍中,这件事手下的精怪们觉得不解,明天正要去跟墟中长老们讨教讨教呢?” “是啊!是啊!”身后精怪跟着点头。一人道:“人族气息交杂,乱了灵脉就做不得圣灵女啦!”一人又道:“小贱人自有妙招儿。”又有几人齐声道:“不错,贱人!敢不敢让我们试试灵脉!” “你!!!”柳柔儿杏眼圆睁登时满脸通红,“好你个桃灵!敬酒不吃吃罚酒!” “哎?”桃灵摆摆手,“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动怒。更何况,我逐流嗜酒如命,不但敬酒要吃,罚酒也是要吃的。就算是拿你柳柔儿酿出来的酒,我照样吃!” “哈哈哈哈!”猴尾男子忽然俯下身拍打着大腿笑的前仰后合,“主公,哈哈哈,主公,吃不得吃不得!哈哈哈哈,用贱人泡酒,岂不是比那臭狐狸和臭猫都臭不可闻了!”忽然猴脸儿一扬,五官紧皱,“臭臭臭!”好像是真的吃到了臭气熏天的贱人酒。 这时,精怪群中挤出个身着白纱的狐尾女子,那女子扒开人群,一把扯过大笑的男子道:“好你个猕踪,小泼猴,你拿那贱人跟姑奶奶比,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痛痛痛,不敢了不敢了!”猴尾男子皱着眉头讨饶,“小贱人最臭,姑奶奶不臭。” “嗯?”狐尾女子手上显是加了力。 “痛痛痛,不但不臭,香的紧!姑奶奶天下第一!” “放肆!你们这帮狗东西!不过都是些鸡鸭鹅犬得了点灵气才得以幻化个人形!竟然欺负到我柳柔儿头上来了!”柳柔儿恼羞成怒,柔声化厉,极为刺耳。 桃灵嘿嘿一笑,刚要一句顶回去,柳柔儿的柳鞭已甩在耳侧。急忙一闪身避开,柳鞭“嗖”的卷到身后一株桃树上,折去了一半桃枝。随即,跟着柳柔儿一齐来的天族人跟着涌了上来。 苍决、鹊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双手抱胸兀自看戏,直到桃灵逐渐应付不来,才上前相助。对方一半人早就被白羽飞虎吓跑。剩下的一半天族人,一见鹊青便畏畏缩缩不敢上前。鹊青气不打一处来,想不到父亲不仅和这个灵族女子沆瀣一气,还调来一众天族人任她使唤。当即上前逮住领头的天族人,用束仙索缚住,扔在身后。 见柳柔儿正与桃灵缠斗,便挺剑向前,一剑斩断柳鞭顺势手挽金乌剑绕了几圈,向前递去。柳柔儿见柳鞭又断成两半,只手一抛,袖中又甩出一截柳鞭。鹊青长剑向前一递,一闪身形,躲开长鞭,剑上半截柳鞭滑脱,缠向柳柔儿颈项。不等柳柔儿挣脱,金乌剑一挽,一截鞭头落在手中。 鹊青向近前猛力一拉,柳柔儿凌空一晃身形,“嗵”地一声闷响,跌在地上。剩下的天族人见势不好,争相朝着渡口涌去,白羽飞虎双翅猛展在柳柔儿两个侍女肩上借力一跃便追了上去。两个侍女被虎爪一拍,竟然跌在地上昏死过去。一众精怪从木楼边扯了些藤蔓,将剩下的人五花大绑。 炎凌从木楼上狂奔下来,楼前空地只剩寥寥几人。苍决坐在石凳上用衣袖擦拭骨剑,擦完插进剑鞘,又拔出来,再擦。卫忠坐在苍决对面,仰头眺望天边一轮圆月。桃灵抱胸站在一旁呼呼喷着酒气,对着被柳藤绑成粽子的柳柔儿一脸轻蔑冷笑。 鹊青蹲在被俘的天族人身旁,单手捏着那人的下巴,左右端详,不知在端详什么。 炎凌走上前,蹲下。 “你受伤了。” 鹊青上臂内侧的白袍被血迹染红了一片,鲜血顺着手指滴下来。他好像浑然不觉。 “我没事。” “天族的少元君,哪儿那么容易有事?不过这少元君的修为,啧啧……”苍决翻个白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鹊青不理会,捏起被俘天族人的下巴,那人下颚被掐住,嘴巴张了开来。 “哎?他怎么没有舌头?”炎凌也探头去看。 鹊青摇摇头。 “这是什么?”借着明亮月色和木楼上投下的灯火,炎凌隐隐看到那人智齿处的肉窝里藏着一枚类似药丸的小黑球。 鹊青低头去看,刚刚看到小黑球,那人便猛地一个激灵,挣脱掉掐住下颚的手,上下牙齿猛然一对,“咯唧”一声,随之吐出一口黑血,脑袋歪向一侧。 二人皆都“啊”地惊呼一声,鹊青急忙伸手探他心脉。 “死了。” 第三十五章 前尘旧事(五) “你看他的脸!”炎凌惊呼一声。 几乎就在瞬间,那天族人的脸变成了青黑色。 “奇怪,既然已被除舌,无论何等机密之事都会守口如瓶,可为何还要在口中藏一枚毒丸?” 苍决不知何时已站在二人身后,拨开炎凌,撩袍蹲下,用骨箫将那人的头左右拨转。 “化魂丹。魅鬼一党的玩意儿。” “魅鬼?”鹊青沉吟半晌又道,“尸族人?” “嗯。” “你我两族向来势不两立,尸族的毒丸怎么到了天族人的口中?” “我族魅鬼早就倾巢消失,此事我查了许久,没有任何头绪。万窟山炎家殡葬那日,伏击你们的五个人,其中四个便是魅鬼长老。带头那人,我早就与他交过手,但始终不知是谁,那人使用天族利器,我曾被其剑意所伤,险些灰飞烟灭。” “你说的,是惯用黑铁长钉那人?” “是。”苍决面容凝重。 “我亦曾与之交手,虽未见过他使用天族利器,可两次交手,他都只守不攻,十分可疑。第二次,你也在场。” “以他的修为论起来,你我二人联手怕也不是对手,如此看来,他不是怕你,显是不想伤你。” “那便是认得我?” “恐怕是。” “如此说来,尸族、天族,皆有包藏祸心之人。” 苍决冲着被绑在地上骂骂咧咧的柳柔儿挑挑下巴:“显而易见。” 鹊青心知苍决言指自己的父亲,便不再言语。 “他先被除舌,齿间又藏了化魂丹,可见除舌并不能守口如瓶。”苍决负过手去,一边思考一边踱步。 “怎么讲?” “化魂丹,只有尸族才有,那便是说此人与尸族的干系,根本不惧被外人知道。关键在于这化魂丹的作用。” 鹊青皱起了眉。 “化魂丹,能化去魂魄,散魂碎魄或许能被招齐,可服下化魂丹,那便什么招魂法子也不好使了。” “你的意思是……”鹊青仿佛猜到了,只是还想印证一下。 “精通招魂术的属尸族莫属,这人所要守护的秘密,其重中之重在于尸族。我想,那惯用黑铁长钉的神秘人,他一定知道是谁。” 逐流见三人围着一具天族尸首嘟嘟囔囔,高声道: “哎,死鬼一个有什么好看的!猕踪!找俩人把这人埋了,就埋在那颗桃树下吧。”桃灵指着那珠被柳柔儿折去一半树枝的桃树,“这老桃受了些损伤,给它点添肥料!”说着踢了柳柔儿一脚。 “哎哟!”柳柔儿痛叫一声,开口便骂:“桃树精!你最好小心点儿!哪天你要是落在姑奶奶手里,姑奶奶定砍了你的桃林铲平你的月迷津!还有!还有你手下的那帮狗东西,姑奶奶一个不饶,统统扒皮放血扔云溪里喂鱼!” 柳柔儿一叫唤,倒是提醒了鹊青,母亲被囚一事,是时候问问了。便即不再理会眼前的天族人,收回束仙索,转而走到柳柔儿身旁。刚要出口询问,却又觉得不妥,母亲被父亲囚禁,此事还是不要声张为妙。便对桃灵道: “后院那间房可否借我一用,她与我天族有所牵连,有些事,我想问一问。” 桃灵先前不知鹊青跟圣婴认识,在桃林中屡屡折辱于他,本就颇为尴尬。眼下鹊青不计前嫌,开口语气也甚为客气,更是让人难为情,当即痛快答应。 鹊青提起柳柔儿闪身去了后院。余下众人只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后院房门被撞开。再想细听便什么也听不见了,鹊青显然已在屋外设了壁障。 余下几人见月色澄明微风朗朗,又是初次来灵墟,谁也不想错过这美好夜景,要么静坐在石凳上赏月,要么攀上桃树枝干小歇。 桃灵对着木楼高喝一声:“狐幽儿!狸奴儿!给大伙儿再搬些酒来!” 不多时便有两个生了狐耳狐尾、猫耳猫尾的小精怪捧了酒坛过来,酒坛放下,两个精怪依偎在桃灵身畔亲昵的蹭蹭桃灵衣衫,桃灵亦是亲昵的抚摸俩精怪的脑袋和脸颊,三人一齐喝酒聊天,你侬我侬。 炎凌身为人族,只知道男女有别,见这三人互相依偎,急忙躲地远远的,一张清秀脸颊早就红透。 苍决提着酒坛踱到炎凌身后,面孔虽然冰冷,嘴角却歪出坏笑。 “苏离、高慕知、何遂、白小小、胡年、刘枭、庄邈。炎凌,好好想想,就记不起一个?” 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袭来,那是苍决身上特有的味道。迎面是玄袍的前襟,对襟处的骷髅花纹映着小楼灯火,沟沟壑壑真真切切。炎凌心跳陡然加剧,根本没听明白苍决到底说了些什么。 “什么……记起什么……” 苍决向前逼近,下巴几乎碰到炎凌头顶的发髻。 “第一世,道士,苏离。” 炎凌后退一步,苍决向前一步。 “第二世,卖油郎,高慕知。” 苍决向前一步,炎凌后退一步。 “第三世,乞丐,何遂。” “第四世,青楼女子,白小小。” …… 苍决每提起炎凌一世,便向前逼近一步。 炎凌被逼得退无可退,后背已抵在木楼上攀附的藤蔓上,藤蔓冰冷,胸中火热。 从第一眼见到苍决,他就觉得他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那东西,时刻吸引着他,以至于在落英谷诡事大传肆传之时他还鬼使神差的去那里等他。以至于种种蹊跷发生在苍决身上,他还是坚定的推翻了它们。 那东西,是一种感觉。是那晚的多情熬,七分苦,三分甜。是那夜老桃树梢间闪烁的星子,千年前的星星,闪烁千年前的光,穿越了千年,被他看见。 他明白了,是熟悉,冥冥中不自知的熟悉。 身后的藤蔓不知何时已被炎凌的脊背捂热,苍决的下巴也不知抵在炎凌头顶多久。但他还是没让一个拥抱落实,僵滞在身体两侧,一手悬空,一手提着酒坛。 “你知道八百年有多久吗?” “你知道无间墟的时间有多难熬吗?” 炎凌伸出一只手按在苍决胸口,他没有推开他,他似乎感到他冰冷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滚烫的心,他想确认。 “你的魂魄,在你死的那些年,去了哪里?” “每一世,我都在怕,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下一世。” 炎凌感到他放在苍决胸口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许久许久。 “喂,你俩干嘛呢?过来喝酒啊?” 桃灵举着酒坛冲二人高喊,看情形已经醉了,身边一狐一猫也招呼二人过来。 炎凌抽回手,心慌意乱。 远远的,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慢慢转身朝着渡口的方向走去,这时月迷津飘着桃花雨,木楼下的那双影子,一黑一白,亲昵无间,刺痛了他的心。 站在渡口,鹊青掏出袖中的金丸,捏在手中看了片刻,咬牙大喝一声,奋力向水中抛去。就在金丸将要脱手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 月迷津起风了,卷席着桃花坞前的欢声笑语。 “哈哈哈……” 鹊青大笑几声,笑声按下,却传来微不可查的抽泣。 —————— 月迷津的天还不亮,好像还在前一个夜晚,空气里,漂浮着桃花酿的酒香。 桃灵晃晃躺在桃树干上的炎凌。 “圣婴,醒醒。” “天亮了吗?”炎凌揉揉眼睛。 “月迷津永远是黑夜,不过外面,天亮了。” 炎凌循着桃灵所指的方向看去,极远处的山头已现了霞光,天空好像被劈开一般,分成两块,一块霞光万丈,一块皎月高悬。 苍决坐在相邻的一株桃树上,笑笑地看着他。 酒醒之后,如幻梦一场,仿佛他说过的那些话,都一同被酒化进了梦里。 鹊青、卫忠坐在木楼前的石凳上,二人望着远山,十分沉默。 “吃点东西,一会儿去玄镜湖。” 炎凌点点头,跳下树干,跟着几人进了木楼。楼内精怪不知何时布好了酒菜,四顾无人,不知精怪们去了哪里。几人纷纷落座,沉默地吃饮起来。 气氛很是奇怪。 鹊青满怀心事,似乎整夜没睡,看起来有些憔悴。 苍决一脸坏笑,紧盯着炎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卫忠面无表情兀自吃饮,但看的出,味同爵蜡。 炎凌偶尔抬起头,跟苍决对视一霎,连忙低下头。 “你们都怎么了?” 桃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不解。 “愣着干嘛,赶紧吃啊。” 说着把鹊青跟前的饭碗向前一推,鹊青这才举箸,夹了一块青菜,填进嘴里。 早饭吃罢,几人各自收拾一番,便向玄镜湖进发。 第三十六章 镜湖迷域(一) 玄镜湖是为灵墟禁地,出发前桃灵没有跟手下的精怪们详细交代。 一行人走到桃花渡口,一艘小船翩翩驶来。上船,过了月迷津,飞驰了片刻,穿过一片桃林,由黑夜到达白昼。 云溪将两片林子一分为二,过了桃林远远可以看到云溪上漂浮的薄雾,它虽名为“云溪”,却是一条极深极宽的大河,一端通向月迷津,另一端流向忘忧墟。河对岸便是碧落舍,坐落于云溪畔,背对柳林。恐怕柳林中的小灵们看去行踪,五人只好绕路行走,沿着云溪疾驰约半个时辰,到达一处通天密林。 灵墟的树木皆有灵,凡有生灵路过,树木纷纷避让。五人虽穿行于密林,却一片坦途,如入无人之境。 穿过密林,一道暗蓝色壁障隔开去路,大障透明直通天际,极目望去宛若与苍蓝的天空连为一体。壁障另一面,是一片变形扭曲的密林,但是不难辨认,它映照的是身后的树木。 “这……能过得去吗?”炎凌伸出食指触摸壁障,哪知手指竟然轻易穿过,只是穿越壁障的半截手指消失了,他连忙缩回手查看,手指还在。 逐流道:“这是四合墟和云归墟的隔天灵障,九墟并不相连,灵障便是一道门,灵族人若是在墟中迷了路,靠隔天灵障可以判断所处之地是何所在。过了这道灵障便是云归墟,玄镜湖就在墟内。” “玄镜湖既是灵族禁地,那这云归墟是不是鲜有人至?”苍决说着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扶膝,脑袋已探进障内。 炎凌站在侧面,被这诡异情景委实吓了一跳,在他看来苍决的脑袋无缘无故便消失了。 “云归墟是灵族三墟的不毛之地,其余两墟中万物皆可化灵,唯有云归墟,墟中万物没有一丝灵气。”逐流知道,这话苍决是听不见的,现在他这颗脑袋与身体已经不止万里之遥。在空间上的跨度,已经无法用语言描述。 穿过壁障便是另一个世界,四合墟翠绿的密林顿时消失,映入眼帘的是高不见顶的巨大白柱,看纹路像是某种奇特的木头所制。白柱与白柱中间的草色皆是雪白。起初炎凌以为云归墟大概终年置于酷寒之中,草木都被白雪覆盖。过了许久才发现,这些白色的并不是雪,而是这里草木本身的颜色。他也并没有感觉到冷。 这里白柱的密集程度令人发指,逼仄处相邻两个白柱之间甚至不足以穿行一人。若是这里的东西能像四合墟那般避让去路,或还好走,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死的。顺着巨大白柱向上看去,在视野的终极他们发现了由白柱向外伸展出的树杈和树叶,才恍然大悟,这些十余人方可环抱的白色立柱,竟是一颗颗的大树。 每一棵树,都像在繁茂生长了千万年的中途忽然冰封,生命力的惯性还让它们保持着枝繁叶茂的样子。 这里没有路可言,他们在树与树之间的罅隙中穿行。一片白皑皑,如同走入了巨大的迷宫。 “这里,我们是不是来过?”站在巨大的树干前,炎凌的渺小使那棵树看起来更像一面白墙,他正指着白墙上的一块树疤。 “确实来过。”几人在树疤上打量一眼,都点点头。 接下来的行程,便一面走一面用剑在树干上砍下记号。炎凌带了食物和水用来维持体力,其余几人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打坐片刻。大约行走了两天时间,才走出白树林。 两天的昼夜兼程,炎凌已疲惫不堪,一出密林便在一块大石上瘫坐下去。适应了白树林逼仄的白色,又出现了另一种白色。他花了好久时间才判断出,那广阔的白色与天际间那条细细的线是重峦与天空的分界。看起来,那是比千嶂里还要险峻一筹的重峦叠嶂。 短暂歇脚,四人携着炎凌向山前疾飞,山壁中间有道缝隙,站在山底抬头看去,天成一线。在缝隙中又行了许久,行进一片大雾之中,雾气浓的有些发黏,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而澄明起来,这时已出了山隙,脚下是一片谷地,在毫无生命力的云归墟中这处谷地的亮色,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他们的心情,也如同焦渴很久的人看见了水。 当然,那确实是水。谷地的中央,是一面湖泊。 逐流道:“到了,那应该就是玄镜湖了。” 几人各自应了一声,向湖畔疾驰过去,比起穿越密林和山隙,这段路程几乎不值一提。 “这玄镜湖,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景致颇佳!若是能在这湖畔饮酒那就太妙了!”逐流一步踏入湖畔的浅水中,从腰间摘下酒葫芦,喝了起来。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炎凌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唯恐踩碎这墟中唯一的一抹绿色。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鹊青道:“这里无风,也无鸟鸣。” 逐流转过身笑了一下,“没风有什么稀奇……”“奇”字没有出口,视线在几人身后的不远的位置僵滞住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疑惑还是震惊。 “山呢?什么时候起的大雾?”炎凌向远处本该是山的方向指去。 大雾向前蔓延,那是一种奇怪的雾,仿佛有生命,不像山隙中粘稠的雾气,近前的雾给人暗藏凶险的感觉。 “殿下,这雾,看起来跟鬼域入口处的雾气相似。”卫忠贴近苍决耳语道。 苍决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众人后退。 雾气渐渐向湖畔逼近,在湖边止步蒸腾不休,几人只能随着浓雾的走势向湖边浅水处退去。 “哎?”逐流惊叫,“湖面?你们看!” 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清晰的映照出五个人的身影。 “这……是镜子!”炎凌跺跺脚,湖面坚硬无比。 逐流道:“呵,怪不得这里叫做玄镜湖,竟真是面镜子!” “可我方才看的清清楚楚,这湖中明明是水,什么时候化作了镜子?”说着,炎凌向湖中走了几步,边走边观察镜面上自己的倒影。 “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苍决走到鹊青身边问道。 鹊青毫不迟疑,“一千四百余年。” “一千多年?”逐流皱眉,“圣婴于八百年前陨世,而你在千年前就在玄镜湖中见过他?你确定没有记错?为何之前却没提起这一点?” “那年圣灵女设坛,为灵族“羽化”男女作缔结灵胎的大典,在偃月水榭大宴四方,天族一众长老们也都来了,我自不会记错。还有……” 几人神情各异,盯着鹊青,等他把话说完。 “你先前说过,这印记只有圣灵女才能烙下,那他不是圣婴又是谁呢?” 炎凌忽而顿悟了那日千嶂里清池中鹊青的反常,手掌下意识按在胸口,心里默念:“想不到这枚在我看来不过是胎记的莲花印记,竟有这么多牵扯,而我竟一无所知。” 逐流举起双手胡乱挥了挥,好像要斩断眼前的一团乱麻。 “不管了!既然那人身上也有莲花烙,便必定跟圣灵女和圣婴有关系,也算一条线索,顺藤摸瓜吧?!” 苍决点点头,眯起双眼环顾四周,坚定道:“先找到那人。”便向湖中走去。 走了几步,炎凌觉得脸颊一凉,伸手去摸,竟是几片雪花。抬头再看,才发现天空飘着雪。雪花静止在空中,一动不动。 鹊青、逐流一同停下了脚步,伸手在眼前抄了一把,几片雪花沾在手心,并不融化。 “等等!”逐流对着苍决的背影喊道,“怪事,这里下雪,雪却不落。” 苍决应声抬头,看了一眼空中,漫天大雪停顿在洋洋洒洒的中途。 “湖面没有积雪,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鹊青犹豫着,不知该怎样描述这个事实,“这里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 苍决立刻想到了无间墟,尽管那里时间缓慢,也无非是混沌而已。而静止,却意味着进的来,出不去。 “时间怎么会静止呢?”炎凌迷惑不解。 逐流嘴巴一咧:“时间停止?哪有这么荒唐的事。玄镜湖既然是禁地,怪异也在情理之中,走吧,往前走走看。” 再往前行湖畔逐渐消失,隐在茫茫雪中。脚底镜面映照漫天大雪,几人便如同走在云中,除了脚下的倒影,景致阔大寡淡的让人心烦意乱。 炎凌停下脚步四下望去,“啧”了一声,说道:“之前在山下俯视,这处镜湖看起来并不大,我们走了这么久,为何还看不到对岸?” 逐流急躁地四下踱步,踱到鹊青身边说道:“你说你在此处见过圣婴……哦不,见过同样有莲花烙的人……”他向四周瞥了一眼,“你看这里像有人的样子吗?” “确定无疑。”看久了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鹊青的眼睛有些刺痛。 “知道无间墟吧?”苍决对逐流说道,“无间墟的时间是混沌,无比漫长,跟这里很像。不同的是,这里的漫长可能要胜过无间墟千倍万倍。在那里一切都是慢的,所以,这里的慢,更不可想象。” 卫忠忽然开口道:“殿下,此处如何凶险尚不可查,我们五人一同涉险实不明智,卫忠请命先行探路。” 苍决沉思一霎,点头说道:“好,我吹起骨箫,你若迷路可循着箫声回来,我们在此处等你。” 卫忠的身影一闪,消失了。 箫声渐起。 第三十七章 镜湖迷域(二) 逐流一屁股坐在湖面,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几口,扭紧塞子递给炎凌。 炎凌接过葫芦,没喝,手臂悬置在半空,心想:“这首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可为何却觉得如此熟悉?”他饮下一口酒,将酒葫芦递给鹊青,鹊青在一旁闭目养神,没有接。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梦,”炎凌忽然开口,“梦见我被困在一个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大雾,就像湖畔那样。”他朝着看不见的湖畔指了一下。“我不知道被困了多久,只是不断的在雾中寻找出口,但是梦里没有出口。” “会不会就是这里?”逐流指指地面。 “我不知道。”炎凌喝下一口酒,缓慢咽下。“我一直记得那种感觉……” 逐流来了精神,向前蹭了两下,“什么感觉?” “就像这首曲子。” 鹊青缓缓睁开眼睛仿佛在细听曲意。 逐流听了片刻,说道:“是啊,这首曲子,怎么如此奇怪?听起来不喜不悲,可心里却不是滋味,这个感觉……” “是时间的感觉,漫长、沧桑、混沌……”炎凌有些哽咽,“我听过这首曲子,好像是在梦中,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是啊,这曲子太长了……”逐流眉头紧蹙,并没有领会炎凌的意思,“时间好像过去很久了,卫忠怎么还不回来?” “魂分两处,魄分八世……你们要找的不是我对吗?而是那个圣婴,我,只是他的一部分。” 苍决执箫的手抖了一下,箫语的音节划出一声凄啸。 “你就是他。”逐流听出炎凌话中萧索的意味。 鹊青叹了口气,摸出藏在袖中的金丸看了片刻,递给炎凌。 “这是什么?” “信我,就吃下它,可以保命。” 逐流眼珠一转,连忙按住炎凌的手,摇了摇头。 “逐流,我相信鹊青。”说着,推开阻止他的手,吞下了金丸。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片茫茫天地看的人倦怠无比,每个人都昏昏欲睡。 苍决的箫语忽然打了个“呛”声戛然而止,继而“呛啷”一声,骨剑出鞘。 “谁!” 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在远处的雪海中闪了出来,身影走的踉跄,像个酒鬼。 桃灵、鹊青相继拔出了剑,审慎地看着来者,那人白须白发,显然不是卫忠。 “殿下!殿下……”那人走进了些,声音喑哑,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你是……”苍决极力辨认,认出了那身破烂的玄袍,“卫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殿下……过去这么久了……你们还没走……”卫忠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们当然不会走,既然说过要等你,怎能食言?” “殿下……我们在这玄镜湖中呆了多久了?是一千年、还是两千年?还是更久?” 苍决云里雾里,将卫忠按坐在地上,说道:“卫忠,你在前面遇到了什么?” 卫忠用一只干瘪的手拍了拍头上的雪,又在脸上拂了一把,黑发黑须这才显现出来。他在每个人的脸上注视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几人一同来到这里寻找炎公子的另一处魂,那时我请命向前探路,你说让我循着箫声回来,可走着走着那箫声就消失了,我在镜湖中不知找了多久,找不到你们,也靠不了岸。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镜子和天上的雪。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卫忠一脸沧桑,如同一个已经活了几万年的老人,就在刚刚,他冲进时间的洪流中,回来时已经被时间榨成一具干尸。 “我的箫声一直未停,我们才进到玄镜湖不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卫忠不可置信的看着苍决,“殿下,若是刚刚进来玄镜湖,我的修为怎可能忽然间精进这么多……我的身体怎么会风干成这样……” 苍决将一只手掌悬空放在卫忠头顶,一股黑气忽然窜出,苍决没设防被黑气冲出老远。 “噬鬼境?你竟已俢至噬鬼境?” “是。” “入玄镜湖之前,你的修为是伏魂境,伏魂、结魄、附尸、噬鬼……连破三境……想不到这玄镜湖时间如此之滞,瞬息千年……卫忠,苦了你了……”说着,苍决掏出镇魂钟,“这具尸体不能用了,立刻进钟养魄!” “是,殿下。”卫忠用一种惜别的眼神看了看其余四人。 一缕幽魂收进镇魂钟,卫忠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哗啦”一声砸在镜面上,干尸一即落地,即刻化为一堆齑粉。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冷气。 “炎凌,你梦中被困的地方,还记得其中细节吗?” 细节——炎凌双手扶住头颅,拼命回忆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 “那里只有大雾,浓稠地化不开的漫天大雾,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混沌。我看到……我看到混沌中有无数个人影,站在刚好能看清轮廓的距离,我不害怕,因为知道那都是我自己……我只是觉得……难过……” 听了炎凌的话,苍决想起无间墟的碎片,那些镜面的东西,以诡异的角度映照着他的脸,好像每一块碎片中都有一个不同的世界。 “还记得当时我们怎么进入镜湖的吗?”鹊青忽然说道。 逐流将喝光的酒葫芦随手一扔,说道:“自然是被湖畔的大雾逼进来的。” “不是。”苍决摇摇头,“步入湖中之前,镜湖还只是普通的湖。” 炎凌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啊!当时我看的清清楚楚,湖里明明是水,忽然间湖面就成了镜子。” “我们一踏入镜湖水面,就翻转到了镜子的另一面,如同倒影。” 鹊青用力踢了一下地面,响起敲击冰面的脆响。 “你的意思是说……”炎凌看着镜面上自己的影子,“是说……出口就在脚下?” “哎?”逐流惊呼一声,“我方才扔掉的酒葫芦哪儿去了?”他做了个向后一抛的动作,指引几人去看。“应该就在身后啊?” 鹊青轻笑着道:“你的酒葫芦,现在大概飘在湖面上。” 苍决环顾几人待过的地方,发现卫忠尸体的粉末也消失了。他渐展的双眉重新蹙起,说道:“逐流的酒葫芦、卫忠的尸体都消失了,我们方才也在冰面,却没有消失,这说明什么?” “是气。”鹊青稍作沉吟,“酒葫芦、尸首乃是空壳没有气。我乃天族人,身藏阳清之气;你和卫忠乃尸族人,身藏阴浊之气;逐流乃灵族,是为清气;炎凌乃人族,是为阳气。” “我明白了……”逐流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沮丧,“这意思是除非死了,否则绝对出不去。而且能出去的只有空壳,魂魄还是要留在这里的……” “哎?”炎凌惊叫道:“刚才不是说脚底下就是出口吗?既然如此,出去的路是有两条的,一是击碎脚下的镜子,第二,就是找到囚禁在镜湖中的那个人。鹊青不是进来过吗?还见过那人一面,还不是好端端的出去了?” 苍决嘴角一弯弯出个坏笑,同时双手发力驭动戾气在胸前蓄力片刻,猛的向镜面砸去,一声爆响惊天动地,镜面却丝毫未损。 他拍拍双手,狡黠地冲炎凌挑了挑眉毛,缓缓说道:“这第一条路,不通。” 炎凌见苍决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低声嘟囔道:“都要被困死在这里了,瞎高兴个什么劲啊。” 苍决负手转到炎凌身后,低下头耳语道:“咱俩能死在一块儿,你说高兴不高兴?” “哎哎哎,行了啊。”逐流站起身拍打着粉袍,一脸不耐烦,“差不多得了,我还没活够呢,既然脚下的路不通,便去找他吧,万一是圣婴,不就两全其美了?” 鹊青拂拂衣袖向前迈出几步,察觉身后几人并没有要跟上的意思,便转身去看,几人神色异常,警惕地看着四周。原来就在刚才说话的功夫,大雾不知不觉蔓延过来,视力可及之处,不过五步之摇。 “鹊青!回来!你看周围!”说话的是炎凌,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声音。 雾中出现了无数人影,颜色比雾气稍深,轮廓分明,好像都是由雾气凝聚而成。 鹊青退回炎凌身旁,看到几人皆都紧皱着眉头。 “那些影子是什么?是魂魄吗?”逐流扯扯苍决衣袖。 “不是,它们身上没有戾气。” 第三十八章 镜湖迷域(三) “等等……”炎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这……这不就是我小时候常做的那个梦吗?雾中的影子……没错,一模一样,不过这次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们几人一起。” 逐流忽然举起双手,一边挥舞一边仔细观察影子的动向。他预想这些影子中至少有一部分会同时举起双手向他挥舞,如同一场胜利战役后无声的狂欢,可是这一切没有发生。 “呼!”逐流深深吐出一口气,“不对,如果这些都是我们的影子,我们做什么它们就该做什么!” 苍决虚眯着双眼,一只手紧紧攥住炎凌的手腕,好像生怕他被那些影子夺走。 鹊青前后左右环顾一圈,雾中人影形态各异,数不胜数。他指着其中一组影子说道:“你们看,这一组,是五个人。”又指向另外一侧,“这一组,是四个人。”他的手指越过那一组,向后指,“你看那个人在做什么?” “看那姿势……像是在喝酒?”逐流仔细盯着那一组影子,其中一个雾影将什么东西向后一抛。“那是我!我之前喝干了酒葫芦里的酒,就是这样,向后一抛。”他做出向后扔东西的动作,好像在确定那雾影的动作是否精准一般。 “看那一组!”炎凌朝着右手边的一个方向指了一下,几个影子都坐在地上。“那个人影子像不像在吹箫?那是卫忠走后苍决在用箫语指路!” “奇了!”苍决放开紧紧攥住炎凌手腕的手,低声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炎凌急忙问道。 苍决一本正经的说:“想不到连我的影子都这么帅气。” “呵,真不要脸。”逐流不阴不阳的冷笑一声。 “刻薄。”苍决立刻板起了脸。 “话说回来,我始终想不明白,雾中为什么会有我们的影子?而且,它们在做的事都是我们在镜湖中做过的。”炎凌挠挠头,试图仔细回忆小时候的那个梦境。 “我们等待卫忠的时间,在我们看来不久,可于卫忠而言已不止千年。”鹊青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盯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无数雾影,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影子是时间的刻度,我想等到我们走出玄镜湖,它们的感受会先后汇集到我们身上。” “我想那应该就是我醒来后的感觉。”炎凌仿佛已回到了小时候的梦醒时分,那种沧桑感让他在幼小时就产生了无法捕捉的痛楚。 “卫忠回来时,我能感觉他已垂垂老矣。”透过迷雾,苍决仿佛看到了无间墟里凝固的时间。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有杀气!”逐流忽然抽出佩剑,一道剑意已蓄势待发。 雾中的影子陡然增多,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些影子从停留在过去的他们身上穿过,已极快的速度在靠近。 鹊青、苍决一齐拔出长剑,三人将炎凌护在身后,各自面对一个方向,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影子们越来越近,但悄无声息。 三人各自在身前划出一道剑意,向外推去,锋利的剑意被率先到达近前的影子格开,爆出耀眼的火光。三道剑意偏离,不知滑向了哪里,消失在浓雾中。 “啊!”逐流惨叫一声,上臂豁出一道血口,鲜血顺着袖口淌下来, 苍决瞄了一眼逐流的伤口,极细极长,散发着屡屡黑气,显而易见伤他的不是那些忽然冲出来的影子,而是自己的骨剑。逐流显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苍决。 “吃下去。”苍决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扔给了他。 药丸下肚,小腿忽然疼痛难忍,惨叫一声,低头去看,粉袍前摆划出一个破口,另一道剑意伤了小腿,这一剑是鹊青的手笔。 “又是我????” 几乎就在同时雾中人影冲至近前,鹊青一撩衣袍蹬空跃起,长剑相撞叮当作响。 “不要驭气!”逐流大叫一声,将迎面刺来的几柄长剑挡了出去,几个人影随之被掀倒在地。 金乌剑递出,剑身随着鹊青的动作左右摇摆,柔软的如同绸缎。剑身带回时,一个身着金丝锦衣面覆金纱的天族男子被抛在了地上。 “是昆仑护卫!?”鹊青惊呼一声,蒙面男子长剑从鹊青肋下斜向上刺,鹊青猛地一扬手臂躲开攻势,顺势将刺来的其余几柄长剑挑飞出去,回手时金乌剑正好插在地上男子的腹中。 “设障!”鹊青拔出金乌剑,袍袖一挥,抛出一道仙障将几人圈在障内。 逐流腿伤严重,支持不住,一跤跌在镜面上,同时唤出一道灵障覆盖在仙障之上。苍决挥出骨剑在空中画了个虚圈,一道犹如流动着岩浆夜火的戾障随之盖下。 “你怎么样?”炎凌扶起跌倒在一侧的逐流,伤口处的鲜血濡湿了逐流的粉袍。 “我疼啊……”逐流龇牙咧嘴,“不过没什么大碍,皮肉伤。”他又补充道。 “障阵撑不了多久。”鹊青说着瞥了一眼逐流的伤口,不深。便俯下身去查看地上的蒙面男子,揭去脸上的金纱,尸体已经变成了黑色。 “又是化魂丹。”苍决冷静地说,“听说昆仑护卫只授命于天帝,你们的天帝不是失踪了吗?这帮人为何会盯上我们?”他看着障外挥剑闯阵的无数人影,万分疑惑。 鹊青摇摇头,掰开尸体的嘴巴,黑色粘稠的液体从嘴巴一侧淌了出来。“这帮人也都没有舌头。” “不好!戾障被被击破了!再设!”逐流手杵长剑支撑着站了起来,伤口已经没那么疼了。 苍决挥剑重新设下戾障,说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么冲出去,要么,只能等死。” 所有人都知道尸族人原本就是死人,苍决说的等死,不是一般的死法,而是身魂俱灭。 “他们已不是什么天族人,而是傀儡,已经失了心智。”鹊青站起身,停顿片刻补充道:“就像尸傀。” “那倒好办了,尸傀有其应对法门,这……仙傀自然也容易对付。无论何种傀儡,都需要设法压制心智,找出那个东西便是。”苍决挑开地上尸首的衣物,心想这帮昆仑护卫或许跟尸傀如出一撤,胸前钉着黑铁长钉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这具尸傀,除了吞下化魂丹而导致皮肤发黑,并无任何异常。 第三十九章 镜湖迷域(四) “我有一计!”逐流一瘸一拐地走到二人近前,“方才我们三人驭出三道剑意,结果却伤了自己人,这是为何?” 苍决手杵下颚思考了片刻说道:“我们的影子!” “对,如果剑意劈不中昆仑护卫,便会误伤我们自己。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留在过去的影子,对于他们应该也是一样。影子是过去的实实在在的我们,所以,他们的剑意若是劈不中我们,也是要误伤自己的。” “对呀!”炎凌左拳在右手手心一拍,“我们加上卫忠才五个人,三道剑意就弹回两道伤了逐流。他们人数众多,呆的越久影子便越多,一道剑意抛出去能伤到的影子那就不计可数了。我们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引诱他们全力驭剑?”苍决绕着壁障边缘转了两圈,仔细琢磨其中法门。 炎凌:“简单!骨剑借我一用!” 苍决想也没想便把骨剑递给了过去。炎凌紧握剑柄走到壁障边缘,作势像壁障外的昆仑护卫虚刺一下,面对他的几个护卫立即跃开提剑格挡,那情形如同炎凌击出的剑意正劈在他们剑锋上。格挡一霎,后招即刻使出,几道剑意劈在壁障上立刻弹了回去,几个护卫躲闪不及,尽皆重伤。剑意穿过他们的身体,仍在向后劲飞。 “这招儿不错!”逐流学着炎凌的样子对着壁障外的昆仑护卫横砍竖劈,护卫们照单全收,每一个虚招出去都如临大敌用尽全力回击。他们攻势越猛,伤亡便越大。“哈!这跟逗傻子差不多!什么狗屁昆仑护卫,也不过是一群无思无想的傀儡而已!” “这帮家伙比尸傀好对付多了。”苍决提起剑鞘随手在眼前划了几下,壁障外的昆仑护卫照样全力以赴的还击。 昆仑护卫击出的无数剑意击打在壁障上,很快苍决刚刚设下的戾障又要被攻破。鹊青连忙再抛出一道仙障覆在上面。一共四道壁障,应该能坚持些时间。几人尽都没什么损伤,只要昆仑护卫还没有全军覆没,就继续设障便是。 大雾依然浓稠,五步以外的地方只能看到无数人影。壁障外时不时便有攻障的昆仑户外倒下。壁障被攻破一道,便又添一道。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能设障的三个人渐渐筋疲力尽。驭光了内息,便不再能唤出壁障。可外面,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怎么办?”逐流气喘吁吁的说。 “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苍决紧握剑鞘的手已经有些发抖,“他们应该伤亡不少了……对了,鹊青,昆仑护卫一共有多少人?” “一万人。”鹊青勉力刺出一剑,腿脚一酸单膝跪倒在地上。 “一万人?!”逐流一字一顿,“就咱们几个对付一万人?耗也耗死了!这屁大点儿的玄镜湖,塞进来一万人还不给踩碎了?” 一道又一道的壁障被击碎,只剩下鹊青最开始设下的一道仙障。谁都没有力气再抛出壁障,最后一道也已危在旦夕。纵使是虚招,每一招也都如力顶千斤般艰难。炎凌又饿又渴,浑身早已没了力气,最后一剑虚刺出去,便再也起不来了。剩下的三人,满头大汗,长剑拄地。 驭不动气,便无法战斗,不知外面还剩下多少昆仑护卫,这道壁障一破,四个人都会被潮涌而来的护卫们撕个粉粉碎。 “他们……他们都死的差不多了……”炎凌虚弱的举起一只手指着外面,壁障外能看的见的地方,铺满了耀眼的金色,那是昆仑护卫的尸首。而他指的是更远的地方,雾中一簇一簇的人影,五个或者四个一组,形态各异。已没了交杂其中的昆仑护卫的身影。 “可是……剩下的这些,我们已无力对付了……”逐流望着远处,有些沮丧。 “我来!”苍决踉跄着起身。 这时,最后一道壁障出现了一道蜈蚣裂纹,裂纹迅速扩大,“哗啦”一声,碎了。 十余个昆仑护卫冲了过来,苍决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跌倒在地上,手肘正抵在那个已被化魂丹化去魂魄的昆仑护卫的头顶。发髻里一根细长的银针刺破了苍决的手肘。 “我知道了!”苍决一手用剑鞘格开了昆仑护卫的长剑,一手迅速拔出银针举到鹊青眼前。“头顶发髻里的银针!就是控制他们的东西!” 鹊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跃,金乌剑迅速划过几个昆仑护卫的头顶,发髻、连同里面的银针一并削除、拔出,几个护卫直挺挺地倒下。还要挥剑再试,却“咕咚”一声闷响滚落在地上。他试图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终究还是失败了。一柄长剑急刺过去,他已无力躲闪,回过神时,腹部已被刺穿,鲜血从破口处涌了出来。 “鹊青!!!”炎凌疾呼一声,向他的方向勉力爬着。 鹊青笑了,笑的温暖苍白,炎凌从没看到他这样笑过。 最后六个昆仑护卫向三个人迎面扑来,苍决对逐流使了个眼色,抢过炎凌手中的骨剑向六柄长剑挡去,就在同时,逐流一跃而起,长剑划了个弧线将其中三人发髻中的银针挑飞出去。 “噗呲”,剩下三柄长剑刺入苍决的身体,逐流一愣。 “快啊!!!!还在等什么!”苍决强忍着被阳清利器刺伤胸腹的劲痛大叫着。 逐流浑身颤抖已经脱力,大喝一声一剑挥出,他的手已握不住剑,长剑被抛向了看不见的雾中。 三个昆仑护卫一头栽倒在湖面上,银针落地的声音分外清晰。 逐流忽然觉得好累,好困…… “苍决!!!苍决!!!”炎凌爬向苍决,紧紧握住他已冰冷了千年的手。 苍决在发抖,几近昏迷,原本青紫的嘴唇已有些发黑。他虚弱的嗫嚅着:“你……你还有来世吗?如果……如果有……我可能等不了你了……” “不会的!你不是尸族人吗?你本来就不是活人,又怎么可能会死!”一行清泪滚下炎凌的两颊,他无法判断苍决是不是还活着,他原本就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苍决的头无力的歪向一侧,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清晰的映出炎凌的脸。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既不是喜也不是悲,像告别了多年珍爱的宝物。 第四十章 镜湖迷域(五) 镜湖迷域 就像那个被逐流扔在湖面的酒葫芦,昆仑护卫的尸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炎凌没有注意到那些消失的过程,到底是漫长还是转瞬即逝。 空中依然飘着悬而未决的雪花,有时候他用指尖碰一下它们中的一个,雪花便掉在地上,发出珠玉滚落的脆响。 他很熟悉这种空寂中的声音,如果这就是时间停驻,在以前的某个时候,他应该有无数次这样的经历,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起先,炎凌艰难的将他们拖行到一处,好在玄镜湖的镜面很滑,纵使他已精疲力尽,也还是能够做到。 地上并排躺着的三个人,他能确定的,是逐流和鹊青还活着。 他在等,如果苍决真的死了,会消失。 那种感觉终于来了,年少时梦中的感觉。时间如同一种胶质,粘稠、纤长。它细密的像一层膜,紧紧粘附在口鼻之上。像是某种死刑,附带一种被拉长的绝对感。窒息?不仅仅是窒息,它要让你体会无限的绝望和漫长的死亡过程。 他看着远方,瞳孔中挤满了那些停留在过去的重重雾影。那些鲜活生动的他们,真实的重复着做过的事。但当他走过去接近那些影子,五步之摇的视野瞬间便会让它们消失。他不敢走的太远。 寂静,冗长的寂静。 “这就是梦中的地方吗?”炎凌低下头,看着镜面上他清晰的倒影。那还是一张年轻到不可置信的脸,纤瘦,棱角分明,十五岁的模样。只是一头白发,早已瞒不住他,他这一等已不知是多少年过去了。 恍惚中。不知是谁打了个哈欠。 “哎哟,身上好痛……”逐流睁开眼睛,吃力的坐了起来。他没有看到炎凌,在白茫茫的镜湖中,一个白袍白发的男子很容易被忽略。 “鹊青!醒醒!鹊青!”逐流摇了摇身旁的鹊青,他伤在腹部,不重。 “咳咳咳……我还没死?”鹊青茫然的看着天空,”炎凌呢??!”他一把抓住逐流的手。 “你们醒了,我在这儿。”炎凌的语气,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激动。他无数次的想着他们醒来时,他会立刻摆脱那种窒息的孤独感。那应该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雀跃,但现在他很平静。 “圣婴……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逐流看着一头白发的炎凌惊呼道。 “是时间。”鹊青又问,“我们睡了多久?” 炎凌摇摇头,一片雪花从他白色的眉毛上掉落下来,“我想苍决还没死,你们能救他吗?”他的口气充满沧桑感。 逐流看着苍决胸腹上的伤口,低下头叹了口气。伤他的是昆仑护卫的天族利剑,魂飞魄散是早晚的事。 “他没事。”鹊青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否定了逐流的想法,伸出手按在苍决的头顶,“二气攒动,没有湮灭之态。他脖子上的东西救了他。”手臂忽而加力,力量直灌苍决全身,一缕金烟以肉眼可见的形态,被鹊青吸入掌中。 “圣婴,你为何不叫醒我们?”逐流的语气有些苦楚,他难以想象独自渡过漫长的时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炎凌道:“试过,但是没用。”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炎凌成长了很多,尤其是进入玄镜湖后,面对时间长河束手无策的暗涛汹涌,他的心智成熟了很多。回忆这一切的开端,从百花盛会那一天开始,命运就始终在推着他走。起初他并没有多想找到那个叫圣婴的人,他只想为家人报仇。但现在,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三个人,不再说话。 在关于圣婴的这件事上,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持有不同的看法和目的,现在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同样迷茫。 空气中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闷哼,起初谁也没回过神来。 鹊青努力回忆一千四百年前的那场邂逅,太奇怪了,他在炎凌身上没有找到那种熟悉的感觉。那个人的样子裹在他心中的大雾里,只有那枚印记他记得足够真切,他不想承认他的自私,他带他们来这里,是因为他自己想见他。关于那一切,他能记起来的不多。 “苍决!死鬼?醒醒!”恍惚中逐流看到苍决的手指动了动。 “嘶——”一阵剧痛袭来,黑暗中的苍决似乎终于找到了出路,他先是看到了光,又暗了下去,光的面积忽然大了,然后短暂的熄灭。他睁开了眼睛,在那一瞬间眼角扫过的空白里有一个人形的轮廓,他热泪盈眶的朝那轮廓伸出了手。 他听到那首熟悉的曲子,伴着古琴的声音,那曲子从混沌中来又归自混沌,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无间墟。 炎凌握起苍决的手,是自然而然的。它冰凉、苍白且骨节分明。他哼起那首曲子,也是自然而然的,每个人都陷入了时间的荒漠中,那调子是最好的诠释。 “哈哈……你……记起来了?”苍决醒了,他没有因为炎凌的一头华发而吃惊,他反而笑了,尽管有些虚弱。 “无间墟离镜湖很近,我听得到。”炎凌微笑着点点头。 “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打哑谜?”逐流有些不耐烦的扶起苍决,现在他更感兴趣的是怎么找到圣婴以及怎么出去。 苍决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多久,他的虚弱便减轻了许多,他斟酌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其余二人。 “你们想起了什么?”鹊青坐在一旁吐纳,为苍决拔除昆仑护卫的阳清之气后,他的气息有些紊乱。 苍决道:“事关于,我奏的那首曲子。” 逐流本想打断,觉得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境地还拿这种小情调说事儿,实在是有些离谱。但看到所有人都一脸郑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在无间墟淬炼的八百余年间,总看到一道浮影,是个人形的轮廓。”他指指雾中的那些人影,“跟那些差不多,但只有一个。这首曲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他。听过后,我就记住了,那人善奏古琴,每每奏起便和着这曲子吟唱。” 炎凌道:“那个轮廓,就是镜湖中的圣婴。” 第四十一章 镜湖迷域(六) 逐流道:“是你?你是说在无间墟中能看到镜湖?这两处是相通的?” “嗯。”炎凌点点头。 苍决道:“我现在至少知道该怎么找到你了,无间墟中二气湮灭,但这里是镜湖,那便可反其道而行之。”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但炎凌知道魂魄相聚后的自己才是完整的自己。 苍决斩钉截铁的说道,“前七世在人间找不到你,那是因为魂分两处,魄分八世。现在,真正的你就这里,既然是魂魄,就难不倒我尸族人。” 说着握起骨箫,腾空而起,“魂引”铿锵之音迅速拔高,绵延不绝。箫语一处,雾气中便产生了微妙扰动。 不知是不是箫语起了作用,炎凌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袭来,又是那种感觉。时间。 这时漫天大雪忽然如柳絮般坠落下来,玄镜湖犹如一颗被解冻的珍珠,镜面被大雪覆盖。天空不再白茫茫,这里迎来了一个冬日的黑夜。他们感觉到了冷,时间不再僵滞。 就在窒息感缓慢褪去的同时,炎凌忽然听到了一声碎响。那是弦乐的起势,忽远忽近。那声音似乎并不是经由耳朵传来,而是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像极了某种召唤。他看了看其他人,果然,他们并没有听到。 忽然,铺天盖地的浓雾迅速包围过来,天地间一片灰暗。 雾中,那些他们原本以为是时间刻度的自己的影子,忽然站了起来。正慢慢的朝他们走来。 苍决愣住了。 “你看你都招来了些什么!?”逐流望着空中苍决模糊的剪影,一瞬间涌来的大雾,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苍决凭着气息落在几人身边,嗫嚅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戾气?!以我的修为根本招不来如此众多的魂魄!” “饲魂玺!这就是饲魂玺。”鹊青忽然说道。他终于明白为何尸族、天族都追着炎凌不放,为何当初父亲珵光元君要问赤光叔父要人。看着雾中的戾气,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哈哈哈哈!”几声狞笑从空中传来,声音忽远忽近。“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我的青儿!” “父亲!!!”鹊青无法辨别声音的方位,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浓雾,他下意识的把几人挡在了身后。 “青儿!把那小子给为父捉来!” 几人警惕的看着四周,他们感觉这次的东西比昆仑护卫更可怕。 鹊青没有照做,他紧咬牙根,不知是恨是怨,“父亲!你作恶多端,囚禁母亲,逼死叔父,现在还要来杀我吗!!!” “放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饲魂玺必须掌握在天族手中,佑光天帝无能,不能担此大任,赤光不顾天族安危,为一个莲灵投奔灵族!天族千古基业怎能断送于吾辈之手!为父还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不曾想你竟如此妇人之仁!” 雾中的影子每向前靠近一寸,强大的杀意便如一把把冰锥刺入每个人的五脏六腑。他们已经能够看清那些亡魂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极了幽幽鬼火,迸射出可怖的怨念。那是镇压在饲魂玺中几千年的亡魂。 伴着铿锵琴音,炎凌忽然觉得“命运”几乎成了一个实体,它像一条河,正朝自己奔涌而来。 除了苍决率先抖出一道剑意,其余人就像被摄住了魂魄般一动不动。 “动手啊!要等死吗!”他大吼一声。 一道疾光透过人影掠向远处,他的剑意根本伤不到他们…… 鹊青甩出金乌剑,力灌手臂,竭力驭剑,剑阵立刻将几人圈在里面。同时,逐流一步跃了出去,身体随着剑意的惯性刺向了那群可怖的厉鬼…… 没用。什么都没用。 苍决合起骨剑。为今之计只剩一个办法——魂煞。他还未破附尸境,使出“魂煞”便等同于拿自己献祭,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怎样都是一死。 他一步跃向空中,对炎凌笑了笑。 阴浊戾气一即驭出,玄镜湖便起了风,风声裹着大雪,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哨。他的双眼,迅速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炎凌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誓死的决心。 骨箫起语,杀气腾腾。 苍决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他的心智、他的魂魄正被镜湖中的怨魂一点点夺去。 鹊青和逐流一齐怔住了。 那些刀剑不侵的亡魂纷纷化作一缕缕黑色的烟,啸叫着从苍决的七窍钻进去,不停的,源源不断的钻进去。 箫语肃杀,漫天亡魂。天空,黑的如同一汪墨汁。整个玄镜湖被这惊天的鬼叫声震慑了。 “哈哈哈!好!不愧是尸族太子!” 珵光饶有兴致的看着漫天亡魂。没人注意到他从什么时候便站在他们身后了。 他们根本来不及出剑,他太快了。 “我本来不想杀你。没有你,我根本找不到饲魂玺。”珵光的声音很平静。 “我知道你找饲魂玺的意图,可我终究想不明白,你缘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你忌惮我?”炎凌没有挣扎,那只扼住他脖颈的大手只要稍微动动手指,他立时殒命,他在听那琴声。 “哈哈哈哈,”珵光冲着众人挥一把锦袖,“我原本也是信了那’魂分两处,魄分八世’的鬼话,可现在我找了,我把玄镜湖翻了个遍!他赤光、莲颂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玄镜湖是个什么地方,这里镇压了多少死侍?你那一点残魂,注定有去无回!” 炎凌微微一笑,他听到的总不会错,他自己的曲子,再熟悉不过。 “你既然找到了饲魂玺,又何故杀他!”鹊青终于将剑尖指向了自己的父亲,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逆子!连父亲都不认了吗!”话音落下的同时,漫天厉鬼的啸叫声忽然停了。他立马扼紧了炎凌,警惕地向后跃开。 一道刺目的光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玄镜湖的天空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火海,剩下的亡魂无声的在火海中扭动,寂灭。 大火熊熊燃烧,脚下的积雪开始融化。没有人感到炙烤,也不觉得灼热。 …… 苍决对黑暗中的火海惊讶不已,就在刚才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万鬼噬魂的痛楚,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他的魂他的魄,统统献祭给了亡魂。他感到自己的魂魄一点一点被蚕食,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可就在刹那之间,在无间墟冲不破的东西,忽然饥如饕餮,带着吞噬一切的欲望,张开了它的巨口。 噬鬼境,噬万魂以成魑。 他完成了附尸境的破境之劫,这些厉鬼成了破境的献祭。 从如永夜般的黑到疾光骤闪的漫天夜火,炎凌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在熊熊燃烧的空中,他能认出火焰中那枚黑色的核。起初他以为,这次,他是真的死了。 但那核忽然展开四肢,像大地中唯一的一粒种子,发了芽。他没死,他的身体在燃烧,但他没死,他像一只火焰的精灵,摆动着硕大的翅膀。 炎凌知道,无论看到什么他都不该惊讶了。铿锵的琴音忽然落下一个关节,再起势便温柔了起来,那真像他为苍决奏出的曲子,只为这一霎,为这涅盘。 扼住脖颈的手在微微发抖。 炎凌笑了。 第四十二章 镜湖迷域(七) “我还是低估了你们几个小鬼!”珵光的剑尖指向前方,这是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拔剑。 那是一把奇怪的剑,它不像其他的天族利器那般出鞘就带着杀意,它闪着温柔的银光,清辉四射。当那潋滟如水的剑身在玄镜湖的漫天夜火中一闪即逝的时候,鹊青认出来了,那是母亲的“穹泸”。 那把剑已经架在了炎凌的脖子上。 夜火消逝的一霎,苍决猛的睁开眼睛,他的双眼不再像两个漆黑的洞穴,赤焰流的火光在他的眼中流淌。 珵光看到一道闪着红光的灰烬忽然跃向了身后,在玄镜湖的雪夜中,像一堆烧红的碳灰。 “老匹夫!放开他!”骨剑红如流铁,直抵珵光后心。 “哈哈哈哈!跟我比快!?”珵光没有威胁苍决的意思,他太清楚了,这个刚刚破境的尸族小娃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别跟他废话!杀了他!”逐流有把握,只要苍决动手,他便可趁机救回圣婴。 “父亲,孩儿恳求您悬崖勒马。”鹊青跪倒在地,金乌剑已架在自己脖子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父亲,他的修为向来秘而不传,即使是唯一的儿子鹊青也不知情。他想,但凡他们父子间还有一丝情分,他总不会罔顾自己的性命。 “出息!堂堂天族的少元君就这点出息!好啊!既然不顾天族大业,那便枉为天族人,你死了,为父倒有办法让你听话了!” “鹊青!不要!想想那些昆仑护卫!”穹泸的剑锋太过锋利,以至于划破了炎凌的脖子,他还没有感觉到疼。 瞬间,夜火叠嶂。 苍决推出骨剑,闪到珵光眼前,在骨剑刺穿这个天族人的身体之前,他有瞬息机会夺下他的利刃。他的手已触摸到剑身,他很快,快到鹊青和逐流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但珵光却凭空消失了。 “小娃娃,你想的未免简单了些!天族之所以屹立于九墟之巅?你以为靠的只是这饲魂玺?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只怕还派不上用场。”珵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苍决再想出手,已经来不及了。就在珵光说话的同时,穹泸剑已割破了炎凌的咽喉。 琴音铮铮,只有炎凌能听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看到鹊青手中的金乌剑颓然掉落在地上,他看到逐流张开嘴无声的咆哮,他看到苍决燃着熊熊夜火的身影正向着自己奔驰,他感到自己在坠落,坠落,永无休止的坠落。 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琴声,别无其他。 尸族的人会心痛吗?不会。 可那一刻苍决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撕碎了,他痛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炎凌的身体很轻,他伸出手便稳稳的接住了。 金乌剑被鹊青重新握在手中,剑尖在平滑的镜面上擦出火光。他拖着那把剑,走到离珵光很近的位置。这段父子情份已走到末路,为了母亲他也该杀了他。 “你要弑父!”珵光的声音毫无温度。 鹊青陡然升起时已力灌全身,剑意史无前例的快,他的剑如流水般缠绕在珵光身侧。剑剑险着。 没错,他要弑父。 他看不清珵光的模样,剑阵交叠时的光辉几乎让珵光化成了一个幻影。可无论如何他都伤不到他。珵光只要动动手指,他的剑意便弹了回来。转瞬间,已身中七剑。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仍奋力挥舞着金乌剑,剑意扇起的疾风,使玄镜湖更冷了些。 逐流提剑跃起,在空中搀住了摇摇晃晃的鹊青,此时的他已成了一个血人。 “呵。”珵光轻蔑的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群蝼蚁。饲魂玺已经找到了,能操纵此玺的只有他,这些喽啰以后都是这里的鬼。他最后看了一眼鹊青,摇了摇头,这个优柔寡断的儿子让他寒透了心。 他的身影一闪便消失了,除了饲魂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鹊青笑了起来,他先是冷笑,后来开始开怀大笑,癫狂的笑,悲哀的笑,直到笑出眼泪。他甚至不在乎玄镜湖忽然爆出的巨响,也不在乎划破天空的闪电。直到那闪电打在他身上,他才忽然清醒起来,原来心痛远胜于切肤之痛。 玄镜湖开始崩塌,坚冰般的镜面开始融化。 苍决眼看着炎凌体内的魂魄散了出去,像一团雾,被风吹散。骨箫起语?镇魂聚敛?都来不及了。那碎如齑粉的散魂,像扬入大漠的风沙。在沙海中,你该如何找到属于你的那一粒? 就在没入水中的前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圣婴真的死了。 湖面飘满了昆仑护卫的尸首,他们的金丝锦衣使这面湖看起来更像一面金钵。最先醒来的是逐流,他难以置信自己竟还活着,当那道闪电劈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很快就找到了鹊青,在满湖的金色中,他那一身血衣很容易辨认。他也还活着。 过了好久,苍决才从水中慢慢走出来,双目空洞,视若无物。炎凌的尸体被他稳稳托在手中。 他走到岸上,走到云归墟雪白的重峦之下,走到山隙的大雾中,直到成为一个黑点。 然后消失。 第四十三章 镜湖遗梦(一) [十年后] “是珵光让你来的?” “不是。” 鹊青根本无心攀谈。这十年来弦从每隔一月都会来炎家大院一回,他已见怪不怪,专心给庭院中的花草浇水。 “你看不出他是在利用你?” 他摘下花枝上一片枯黄的叶子,碾碎。 “我不知道你跟你父亲之间生了什么罅隙,但我很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 弦从在廊内的石凳上坐下,斟酌了片刻又道:“青儿,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的修为荒废,同龄的师兄弟们多数已破了‘涅盘境’,你的功力远胜以往,是时候历劫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 鹊青一心想着刚才的那个梦,并没有听到玄从后面的话。他微微欠身把手中的水瓢扔进桶里,表情有些不屑。 “就因为他把母亲卖给你做人情?”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香,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我跟你母亲是真心相爱。”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这样的话,十年来他听了无数次,看来他无论如何也点不醒弦从了。转而心灰意冷的苦笑一瞬,十年来,倾尽所能,也没找到母亲所囚之地。 “公子!公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动身?” 一个女孩儿从门外匆匆跑进来,手里抱着一捧开的正艳的桃花枝。她径直跑到石廊内,将花枝小心的插在瓶里,对坐在一旁的弦从置若罔闻。事实上,她根本看不见他。 这女孩儿是鹊青在炎家门口捡的。 十年前他从霍知遇手里接手了炎家大院,当时霍知遇念及与故友旧情,再加上炎家小公子一直下落不明,他迟迟不肯出手。但见鹊青为人不错,几番考量,便先将房子交他打理。二人约定,若是十年内小公子回来,房子还是要交还的。 那年这女孩儿才六岁,叫绵绵,是个小叫花。流浪到炎家门口,一见到鹊青便死死抱住不放,鹊青无奈,只好将她让进了门。这一住,就是十年。 “公子,快走吧!今天是百花盛会,外面可热闹了!”女孩儿说着便去挽鹊青的手臂,拉着他向外走。 “师叔,天色不早了。”他的声音没有情绪。 绵绵见鹊青对着空空的石凳说话,也习以为常,她这位怪主人总是自言自语,宿安人说他是个疯子,可她不这么觉得,那年若不是主人收留,她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弦从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闪了身形。 “公子,看你今天愁眉不展,可是又做那掉进湖里的怪梦了?”长街上熙熙攘攘,二人沿着主街往东行去。 “是啊,又做怪梦了。”鹊青叹息。 “若是我能为公子分担些就好了,可惜……”绵绵的话忽然被路旁的行人打断。 “哎?这不是鬼宅里那个疯子?好像叫什么朴月?” “对啊对啊!是他!” “啧啧啧,生得像个玉人儿,怪俊的!可惜了!” 绵绵一听这话便怒不可遏,这帮三姑六婆平日里就喜欢嚼舌根,朴月公子生性纯良,从来不当回事,可绵绵却咽不下这口气。 “你才是疯子!你们这群死八婆!!!” “啧啧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小叫花也是一身的疯病。” 绵绵气的浑身发抖,跳起来就要扑上去。 “绵绵,不得无礼。” “可是她们!”转而对几个嚼舌根的路人道,“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再说我们主人坏话,我抓花你们的脸!” “绵绵,你这个脾气若是不改改,以后怎么嫁人?”鹊青看着路旁的小摊小贩打趣道。 在宿安的这十年,他变了很多。人族,虽然吵闹聒噪了些,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显而易见的表情。不像那些天族人,不苟言笑,冷若冰霜。 “公子这是要赶我走?”绵绵双眼噙泪,松开了手。 鹊青无奈的摇摇头。 “既然不是赶我走,又何故说这些话!绵绵不嫁人,绵绵愿意伺候公子一辈子!” 鹊青径直往前,绵绵追了上来。 “绵绵是个小叫花,做个丫鬟心满意足!” 绵绵当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朴月公子”在想什么。 一辈子?鹊青回味这三个字。这姑娘是他养大的,教她认字,教她练剑,看着她一天天长起来。以后呢?看着她白头?再看她老死?他不想看到这些。 可他哪知姑娘家的心事,他连自己的心事都参不透。 “好了!不说这些了!”绵绵强颜欢笑,“错过蕨萝昙,还要再等五年,我可等不起!” 小丫头话里带刺,言外之意是埋怨鹊青要赶她出嫁。鹊青笑笑。 落英谷谷口,已看的到漫谷繁花。这里的蕨萝昙并没有因为十年前的那桩诡事,而无人问津。反而,招来了更多的云游客。 绵绵最爱热闹,看着谷中的人山人海笑颜如花。桃花长坡前,她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穿了一身黑衣的少年。 五年前,上一次百花盛会,便是在那株桃树下,朴月公子与那人喝的大醉,回来后,公子足足两个月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那个人永远都病恹恹的,他又在饮酒,好像坐在那里饮了五年。 “你来了。”苍决惨然一笑。 “你也来了。”鹊青在坡下立住脚。 滞了片刻,转而上坡。 “我一直不相信他死了。” 苍决提起一坛多情熬抛了出去。 “我也不信。” 鹊青稳稳接住。 “说吧,为什么骗我们去玄镜湖?” 苍决望着远处的花海,饮下一口,多情熬还是那个伤心的味道。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鹊青想起了那个梦,自炎凌死后,那个梦已做了十年,现在开始慢慢清晰了。 “感觉盘古墟的时间比无间墟还要慢很多。” 苍决看的出,鹊青依然不打算回答,他也不想再问了。 “那是因为他们活着。” 拆开封泥,饮下一口,鹊青沉浸在十年前炎家庭院的月光中。 “其实我可以杀了你,”苍决放下酒坛,“可我觉得你知道更多。”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鹊青冷冷道。 梦里的影子一晃而过,像一尾抓不住的鱼。 他的梦还不够真切,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要看的清清楚楚才行。 现在他唯一肯定的是,快了,就要看清了。 绵绵永远听不懂主人跟黑衣少年在谈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朴月公子有言在先,他讲话的时候不许她插嘴,她便不插嘴。只是这人动不动便要杀了公子,她听着来气。可是看两个人的神情,又绝不像是仇人。 她气鼓鼓的站在一旁,心思早就飞去了谷中。 “绵绵,去吧。” 鹊青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这孩子长大了。” 苍决望着绵绵的背影,笑笑。 “可曾唤回一丝散魂?” 苍决摇摇头。 自从把炎凌的尸体带回鬼域,他每天只有一件事,“招魂”。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任何成效。 近几年他把八具尸体都带去了无间墟,鬼域中鬼王的耳目众多,长此以往早晚会被发现。但在无间墟却不同,墟中阔大,除了鬼王也不会有人在那里久待。 至于鬼王,他想他绝不会发现,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二人望着谷中花海,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殿下!殿下!” 卫忠从人潮里挤出来,立刻朝着桃花长坡急奔过来。 当年他在玄镜湖中连破三境,出得镜湖便成了苍决的贴身侍卫。在忠心耿耿这一点上,他做的显然比子虚空、乌有为更好,毕竟卫忠只为苍决一人效力。 “什么事这么急?” 苍决提起酒坛,饮了一口。 “殿下!速回无间墟!” 说完对着鹊青欠了欠身。 苍决怔住。无间墟?莫非鬼王发现了什么? “是父王找我?” 卫忠坚定的摇了摇头。 “走!” 苍决“腾”地起身,扔下酒坛转身离开。 鹊青望着苍决消失的方向,振振衣袖,对远山自饮。 此时长坡下,微风卷着落桃漫天飞舞,绵绵已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但她看的真切,那是她第一次见朴月公子这样笑。 第四十四章 镜湖遗梦(二) 又是那个地方,灵族,忘忧墟的偃月水榭。 水榭中挤满了修成“羽化”的灵族男女,他们尽皆貌美,纤细。互相打闹、起舞或者说说笑笑。他们身上总是闪着若有若无的灵光,有时候是蓝色有时候是绿色,清清淡淡,变化万千。 “去吧,青儿。” 父亲每次都是这样淡淡的说一句,然后转身走开。 那天忘忧墟的天空日月同升,东边是满月,西边是骄阳。 灵墟,每隔六百年都会迎来这样一天,在日月交会之际,由灵族掌事或圣灵女设坛,为族中恩爱男女召开“缔灵”大典。“缔结灵胎”是灵墟绵延子嗣的唯一方式,他们不靠血脉,不靠阴阳交汇,靠合欢谷的灵气,对日月长思,指物化形。 那天,父亲以及天族一众长者都来了。 见惯了天墟的永昼,鹊青第一次看见月光,皎如流银。那是四百年来,他第一次走出天墟,也是第一次来到灵墟。 在十年来的梦中,他无数次端详那时候的父亲。他跟长大后的自己很像,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眼睛里忧伤的光。他看向圣灵女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起初鹊青看不懂那是什么,后来,渐渐的,他在那双如星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慕、妒忌、以及憎恨。 那天的圣灵女似乎并不开心,从她的眉宇间,鹊青看到一种熟悉的忧愁,在以后的一千多年里,他才读懂这种忧愁。 梦境一闪,他就到了那个地方。一弯被浓雾包裹的明亮如镜的湖泊。 他往前走,往前走。 天上是漫天繁星,脚下也是漫天繁星。 他一边走,一边驻足。 镜面上的倒影,亦是一边走一边驻足。 忽然间,一声巨响,镜面碎了,他的倒影四分五裂。 接着便是窒息,是水带来的窒息。 “救命……救命……” …… 绵绵担忧的望着朴月公子的房门。 十年来,在这扇门前,她已无数次听到他这样叫唤。 ——公子在梦中,又掉进湖里了。 ——公子这样无助,会有人救他吗? ——公子到底有多少事,不愿告诉我? 十年前,当她第一次迈进这个院子,她就觉得很多地方不对。 ——公子不是医者,却为何有那么多药架。 ——公子房中柜子里那些射猎的衣裳,她看一眼就知道根本不合身。 ——公子不爱梅花,可有一间房却偏偏插了梅。 ——公子不曾成婚,没有女儿,却总留着一箱粉粉的小衣裳。 后来,她长大些才得知,这里曾是炎家的院子,炎家的一家老小在十年前一夜暴毙,只剩一个小公子生死未卜杳无音讯。 朴月公子这十年来很少走出家门,他一直细心的打理着这个宅子,里面的东西从来没有变过。 他在等谁?他在念谁? 绵绵想不清楚。 她只知道,在公子心中,一定有一个人。 夜深了,蕨萝昙香还是那样清幽。 公子在梦里还好吗? …… 就在即将窒息的一刹那,鹊青终于看到了光。 透过波光闪动的水面,他奋力的昂起头,向那光亮冲去。 “你来了。” 一只手向他伸过来。 他捉住那手,被带出了水面。 “这是哪里?” 他看不清说话男子的脸,好像蒙着一团雾。 “玄镜湖,是一个幻境。” 那人说话的声音有些悲伤。 “幻境?”鹊青看向四周。 一望无际的水,广阔的像海洋。天上挂着一轮阔大皎白的圆月,就像站在银河尽头看到的那样。在浩瀚的水域中间,只有脚下的一个亭子。它安静的匍匐在巨大的月亮之下,显得那样渺小、孤单。 “你的心里有什么,这里便有什么。” 那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衣着,他当是一个少年。 “我走在镜子上,镜子却碎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是啊。” 这样的对话经历过无数次了吧,他总是经历过才想起来。 十年了,梦中的情景没有变,但鹊青却一寸一寸的懂了。 “你在等我?” 鹊青想起他一开始说的那句话,“你来了。” “不,是我知道你要来。” 白衣少年脸上的雾气氤氲一闪,他缓缓踱步,坐了下来。他的手抚在一把冰晶般透明的古琴上,动作很慢,却那样灵动。 鹊青定定的看着打在少年身上的一抹月光。 少年没有抚响那把古琴,耽了片刻,又道:“朴月亭的月华很美,对吗?” 鹊青惑道:“朴月亭?” 少年点点头,一字不语,抚响了琴。 琴声如水,清幽,雅致;亦如人,清泠,高洁。 鹊青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他有一双异瞳,有着灵族的淡蓝和天族的碎金。他有一头如雪的白发,亦如他的衣裳般纤尘不染,但他不是一个老人,他的面容是那样年轻。那样熟悉。 ——是他。 不,不可能。 就在忽然之间,整个世界成了一片雪白。 琴声停了,少年抚琴的手僵滞了,广阔无垠的海成了一片雪原。 鹊青慢慢靠近那被封冻的少年,一枚清晰的莲花印记,透过被冻的坚硬透明的白衣显现了出来。那印记闪着刺目的火焰光彩,仿佛要融化整个世界。 他举起手,在那印记上触碰了一下。 少年的身体立刻碎了一地,成了一块块冰。 玄镜湖开始崩塌。 “不!!!!不要!!!!” …… “公子!公子你不要吓我啊!” 绵绵的眼泪肆虐如珠,这个梦折磨了朴月公子十年,可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惊慌失措、这样无助过。 这个夜晚,她赤着脚跑遍了宿安城的大街小巷,她捶打过城中所有医者的门。 她哭着,喊着。 “谁能来救救我家公子啊!” “谁能来救救我家公子啊!” …… 朴月公子的身体冰凉,手也冰凉,冰的像个死人。绵绵已经把家中所有的棉被,都盖在了他身上。 “不!!!不要!!!” 鹊青蜷缩着身体,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扯碎他的心脏。 “公子!你是在痛吗?哪里痛?!” “啊!!!” 绵绵忽然惊叫着扑倒在地上,朴月公子霍然坐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鹊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虚空,嘴里含糊不清的嗫嚅着。 “一千四百年前误入镜湖,遇到的,竟然是一千四百年后的他……呵,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公子?” 绵绵惶惑地望着朴月公子的脸,知道他没事了,忽然笑出了眼泪。 “绵绵,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照顾好自己。” “好。” 整个炎家大院,忽然变的空荡荡,好像十年来,住在这里的只有她一人。 第四十五章 破境之局(一) 【昆仑墟.麒麟峰】 “元君,青儿已在雪中跪了三天了。” 望仙阁内,弦从手捧一杯清茶,叹口气,又放下了。 “这个逆子,荒废师门修行,跑去盘古墟待了十年。莫说跪三天,就是跪上三年、三十年,也难消我心头之火。” 珵光想起十年前,镜湖中青儿举剑指向自己的情景,眼中火光一闪,便熄了。振振锦袖,咂一口茶,缓缓抽出手,对着殿外抛出一道光。 “再让天雷劈他十天,若是守得住,便算他真心悔改了。” “青儿以前乖顺,玉虚崆一众弟子当中,师兄一直以他为傲。师兄慧眼识珠,断不会看错。我亦是看着青儿长大的,了解他的秉性,这其间你父子怕是有什么误会。” “还不是玺儿?这孩子十年前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硬说我囚禁了玺儿。呵呵,你也知道,是玺儿在赌气。” “唉!枉我活了几千年,竟逃不过一个‘情’字。” 弦从出神的望着殿外的皑皑白雪,双眼如同蒙了雾,恍惚中一个倩影一闪而过。 “对了,这把剑,是玺儿当年留下的,想来想去,唯有交于你才最合她心意。”说着,把一个锦盒推到弦从面前。 弦从愣怔一霎,挑开纽子,掀开锦盖。 “是穹泸?这是玺儿珍爱的宝剑!” 穹泸剑捧在手中,双眼已是湿了。嚯啦,抽开一尺,澄澈如水,流银四射。 “苦了你了。” 珵光捧起玉杯,浅咂一口,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弦从把穹泸剑小心的搁回锦盒,才道:“适才进殿,看你面容憔悴,可是破境心切,伤了真元?无上破境,需历千年伏魔劫,这期间断不可急于求成。” 珵光斜乜一眼,疑光一闪即逝:“无碍,不过是去了趟大同墟,受不住玄冰的寒气。” 说话的同时,竭力气沉丹田,才将胸中乱撞的真元稳住。他的修为早在玄镜湖瞬息千年的幻境之中突飞猛进,如今他已破无上境数载,伏魔劫这种痛楚犹如隔靴搔痒。以弦从的修为当然看不出来,真正折磨他的,是飞升境真元震荡的烦恶之气。 自从知道那玄镜湖便是饲魂玺,十年来浸淫其中对珵光的修为颇有助益,只是这饲魂玺逐渐不受控制,这也是为何珵光会如此心切的想要冲破飞升境。 他虚眯着双眼望向殿外,心思更沉了几分。 …… 转眼十日过去,麒麟峰的雪没有停的意思。 站在望仙阁殿外举目四望,周遭几座山峰皆是金光四射,唯有麒麟峰像是昆仑墟唯一的冬。 连日大雪,已将跪在殿外的鹊青裹成了一个雪人。麒麟峰上空一道道闪电凌空劈过,最后化成一声厉响炸落在他的头顶。 鹊青觉得,比起这十年来心中的憾楚,劈顶天雷带来的棒喝之痛反而要痛快许多。况且,只要挨过这些,就有可能得到父亲的信任。 为了这个目的,即便再痛千倍万倍他也能忍得了。 在犹如利锥啄脑的剧痛中,恍惚听到一人踏雪而来。那人驻足良久,鹊青脸上的雪便被拂了开来。 是弦从师叔。 殿门外站着珵光,他的脸被雪光映的更冷了。 “孩儿罪不可恕,请父亲降下天火,燃尽罪孽。” “青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弦从端住鹊青双肩,急忙厉喝。 这时一道天雷打下,连弦从一同劈中,冲天巨痛瞬间贯穿全身,将他震出了十丈之外。这劈顶天雷,就连他一个无上境的上俢前辈都耐受不住,遑论鹊青连涅盘境都还未破。 “珵光!这孩子受的苦够多了!你何苦这样折磨于他!” 弦从疼惜鹊青,开口便有了责难之意。 “青儿,你说你罪不可恕,罪犯哪条?” “弃天族大业于不顾,是为不忠;违逆父命,是为不孝。” 这时又一道天雷降下,登时五脏轰鸣,鹊青晃了晃身形,咬牙忍过。 “好!不忠不孝!那便对的起这道天火了。”便即振袖掐诀,唤下天火一道。 一条火龙从高空震落,绕着麒麟峰顶盘旋,山顶的雪顷刻之间融化蒸发。珵光只需指明方位,鹊青的命便在旦夕之间。 弦从挺剑而起,倏的掠到珵光近前,流银剑光将二人的脸照的铁青。 “珵光,你若再伤他毫分,我就跟你拼了!” 纵是震痛之余,鹊青也看的真切,弦从手中握着的是母亲的穹泸。登时便明白了,这些年,弦从师叔之所以如此信任珵光,便是被他编造的镜花水月给蒙在鼓里了。 他不现一丝鄙夷之色,仍是满面诚恳的等待天火焚身。 “师叔。罪在青儿,请不要与父亲为难。” 弦从握剑的手一滞。这话,倒不似这个师侄能说出口的。 “好!”珵光伸出一指,将剑锋推向一旁,“你若真心悔改,为父也不计前嫌。来人!送少元君回去修养。” 空中一只白鹤啾鸣一声,俯冲到望仙阁外,落地时已化成了个孩童模样。那孩子脚步轻健,头顶梳了个望天锥髻,轻道一声“是”,便去搀扶鹊青。 遭了十天的劈顶天雷,骨裂筋断,鹊青被那小童一碰,只感口中腥甜,登时吐血不止昏了过去。 弦从打了个无奈的“嗨”声,利剑归鞘,便要上前接过鹊青。 珵光却把他拦住了。 “青儿须得吃点教训才能学乖,你不可骄纵于他。” 直到那小鹤童带着鹊青离开麒麟峰,珵光才又道:“听说无间墟近来墟气大动,你可探到些什么?” “那人传信来,说是鬼王就要破境。” “哦?这么快?” “那活死人若是破了魑行境,可就真不好对付了。” “呵!这倒是个好机会,破魑行境,要开鬼髓,时机快到了。” “是啊。” “回去吧,等他的消息。” 看着那抹金色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殿内,弦从叹了口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如今,有两千多年了吧。 两千年,这个人的血,是越来越冷了。 再看手中的穹泸,复杂的神色却陡然温柔起来。 第四十六章 破境之局(二) 【昆仑墟、碧云天】 从麒麟峰回来的半个多月,鹊青没有迈出千嶂里一步,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期间弦从来过两三回,送来了玉虚崆的小金丹。 丹药他没吃,小心的收在锦盒里。劈顶天雷的伤,对他来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珵光派了几个鹤童过来照顾他饮食,这一点他心知肚明,珵光显然还是不信任他。 自从回了天墟,便不能随意召见自己的亲兵。尽管大部分努力都付之东流,但没有那些传书,他就好像真的没了希望。 在盘古墟的十年,他养了一队天族死侍,负责打探母亲的下落。十年来,消息越来越少,他渐渐觉得,母亲,可能已死在父亲手里了。 这一天,桓瑞来了。 天墟没有夜晚,一切都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只有洗尘的时候,褪去衣裳,那帮鹤童才会知趣的走开。 “师兄,师叔那边有动静了。我劫了他在玉虚崆布的信鸽。”桓瑞努力压低声音,递过来一个纸丸。 “你可有小心行事?”鹊青拆开,掠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这是我手抄的,原本纸丸上涂有认魂砂,只有接近师叔,信上的内容才能显现。昨晚,我借故请师叔讲解《玉虚真言》,找机会看了信。原来的纸丸,又拍回信鸽腹中了。” “信上书:魑行破,鬼髓开。” “嗯,半月之前无间墟的混沌便有些失常,鹤尘仙君那边已经蠢蠢欲动了。” 提起鹤尘仙君,桓瑞恨的咬牙切齿。当年若不是这个老东西从中作梗,他的父亲母亲也不会被天帝打下洗仙池。这个仇,他忘不了。 “我觉得他很可能会和珵光合谋,这二人虽面和心不和,但目的一样。这种时候,自然会互相利用。” 鹊青语气冰冷,这两个跟他有血脉渊源的人,早没了半分情分。父亲和外公,早就被权利蒙蔽了双眼,在他们眼中除了天帝的那把金交椅,再没有更贵重的东西了。 思忖了片刻,又道:“关于这送信的人,有没有什么消息?” 桓瑞摇头道:“只知道是珵光安排在尸族的细作。” 鹊青抖抖手,信纸在手中燃烧起来,灰烬落在清池的水中。望着悠然飘远的纸灰,心中不禁暗想:“鬼王破境,墟气大动,炎凌倒是占尽了天时地利。眼下当务之急,便是阻止珵光和鹤尘联手,届时开鬼髓的时机过去,炎凌的魂魄便聚合完成了。” 想到炎凌便想到了炎家大院,大院中的绵绵还好吗?十年来的朝夕共处,一幕幕闪过。猛然离开,心头空落,这小丫头,自己一个人,一定怕的很。 “桓瑞,有件事想请你帮我,你可有空?” “师兄但说无妨,我已破了涅盘境,无上境九层界遥遥无期,大把时间无处消遣,枯待在玉虚崆也是闷的慌。” “我在盘古墟,有个女儿。” “女儿?”桓瑞狡黠地勾勾嘴角,“你已与人族婚配?” 鹊青摇摇头,“住在那里时遇到的小乞丐,看她可怜便收下了,这些年,一直把她当做女儿。我不知何时能回去,你若是有时间,替我去照看照看她。” 一住,又道:“盘古墟,蒙阴域,宿安炎家,就说是朴月公子的故人。对了,我有一队亲兵,专门负责查探母亲的下落,以往传书总是送到那里,如果有消息,还望你能带给我。” “嗯,你交代的事我会办妥,你自己小心。我先走了。” 桓瑞闪了身形,大殿立刻变得空荡荡。 鹊青定定的看着清池水面,涟漪起处,竟浮现出炎凌的身影。那日便是在这清池中,认出了他身上的莲花印记。挥手拂开涟漪,水中隐约是个鹤童的影子。 “少元君,珵光元君请你去望仙阁议事。” “好。” 鹤童退去,起身穿好了衣衫,赶往望仙阁。 【昆仑墟、麒麟峰】 到达麒麟峰顶,远远便看到几只白鹤从望仙阁外疾飞出去。 鹊青眯起一对细长的眸子,心中已猜到了一二。趁鬼王破境,要联手的恐怕不止是珵光和鹤尘,天门四派,估计要同仇敌忾。 望仙阁内早已设好四把万年香檀木龙头椅,珵光元君坐在殿内正首,左二两把,一个坐着玉虚崆的弦从,一个坐着昆仑峒的鹤尘仙君,另外空着的两把,自是留给穹华宫的婉灵和丹阙巫的鸣空。 走进殿内行礼问安,珵光招呼鹊青站在自己身旁。 这时婉灵、鸣空两位仙君飘飘而至。落了座,饮茶寒暄。四人各怀心事,却又各自言欢。 鹊青站在正首,殿内一览无余。不禁暗想:师父凤栖仙君已在栖仙洞闭关多年,玉虚崆现在由师叔主事。天门四族的主事都来了,这个阵仗,可比天帝失踪的时候大多了。 天门四派相聚定然不是开清谈会,这几人却虚与委蛇,谁都不愿点破。 珵光元君看着坐下几人,捧起玉杯浅咂一口,缓缓道:“诸位,有件事,珵光不得不跟你们几位商量。冒然叨扰,先赔罪了。” 鸣空道:“元君哪里的话,既是天族人,便同气连枝,何来叨扰?” 婉灵仙君附和道:“是啊,平日里咱们几个也无暇相聚,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说着,在几人脸上逡巡一圈,点头示意。 鹤尘仙君虚眯着双眼,亦是笑着点了点头。 四派主事,除了弦从一言不发,谁都不提所为何事而来,那必然是个个心中有数。 珵光“嗯”了一声,住了许久才道:“有消息说,鬼王已开了鬼髓。” 婉灵惊愕道:“什么?那活死人要破魑行境?” 鸣空皱眉道:“魑行一破,便欲化仙,阳清之气再也伤他不到,若是打上天墟,天族怕是危在旦夕啊……” “嗯”,鹤尘仙君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才道“鬼髓一开,无间墟气息大动,破境时魂魄分离,最是虚弱,是个铲平尸族的好机会。” “今天正是为此事才把几位请来。” 珵光端起玉杯搁在唇边,端详着坐下几人的神情。 弦从见许久无人应声,才道;“事关天族存亡,玉虚崆必定身先士卒。” 婉灵仙君听到这话,柳眉不由一蹙。几千年前九墟混战,三族合力打压才堪堪把尸族逼进了无间墟。鬼王不是个傻子,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破境之时定然早就做好了万千筹划。弦从这个呆子,是临死还要拉别人垫背呀。 耽想一刹,便道:“穹华宫门下虽都是女流,也当仁不让,几位哥哥要去,婉灵便一并去。”说完,看着鸣空、鹤尘二人。 婉灵自然不想带着门下弟子跑到无间墟送死,鸣空、鹤尘二人也不会简简单单就能答应,她这个太极,打的滴水不漏。 鹤尘仙君拈着下巴上一缕白髯,缓缓道:“去,但不需要四派同去。” 珵光眼睛一闪:“鹤尘仙君的意思是?” “依我看,先着人探清虚实。天门四派中,玉虚崆最善驭气,去无间墟探路,胜算也最大。剩下三派,提前点齐兵马,留在天墟等待号令。” 说完,深颔首,浅思量,明明唇畔似噙了浅笑,眼底却森冷如冰。弦从和珵光是站上了同一条船,这一点他一看便知,那么这二人抛来的烫手山芋,如数奉还便是。 鹊青一震,他原想着在这种时候,珵光和鹤尘应该会假意合作互相利用。万万想不到,这鹤尘仙君老谋深算,倒把珵光给摆了一道。转而一想,反而释然了,沉思半晌,趁众人无话,矮身跪了下去。 “父亲、几位仙君,鹊青请命代天族前去无间墟探路。” 在座的一听这话均是怔住了。 第四十七章 破境之局(三) 在天门四派主事的眼中,这个少元君不过是个修为浅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可纵使再不知天高地厚,天族的小辈又有哪一个不是冰雪聪明心窍玲珑?这小子却在这种关头跳出来送死? 座下四人神色各异,望仙阁内一时无声。 弦从的神情里早有了掩不住的慌张,偷眼去看珵光,却见他只是埋头饮茶。再看师侄鹊青,一脸铿锵之态,似是打定了主意非去不可。当着几派主事的面,若是出面阻拦,便有袒护自家小辈之嫌。即便抛去这些,鹊青师出玉虚崆,鹤尘又言指玉虚崆善于驭气,这探路之选便已板上钉钉。他就是阻拦,也是师出无名。 假咳一声,打破沉静,给珵光使了个眼色。 珵光搁下玉杯,将殿内众人一一看过,独独掠过弦从,轻声道:“哦?青儿想去?”说完微微笑笑,也不等鹊青答话,又道:“在座的四位仙家之中,论及修为、资历,皆属上乘。你是天族的少元君,又是玉虚崆的大师兄,按理说本该当仁不让。可当着几位仙家之面,岂不是有好大喜功之嫌?” 鸣空一听这话,便蹙了眉。珵光元君字字玑珠,一方面言表了这位少元君年少轻狂,字里行间又不着痕迹的把在场的四位仙家都给羞辱了一番。眇目扫一眼婉灵,作为天门中唯一的女子门派,她自然不以为意。再看鹤尘,嘴角微抖一下,愠意却是被端起的玉杯掩盖的一丝不露。 弦从嘘一口气,本想着说点什么,鹊青却抢先开口了。 “父亲,几位仙君,”冲殿内五人一一点了头,恳切道:“鹊青言及修为、资历以至品性,自然不敢与几位仙家媲美,可九墟秩序、天族基业,却是匹夫有责。吾辈坐享太平,皆未经历练,不知守业艰难。日后几位若是俢至大成放手静修,这万古基业,吾辈如何守得?此一去,鹊青若是战死,不过是个草莽晚辈流几滴血,几位仙家若是有个闪失,那便是天族的损失了。” “好!说得好!”鹤尘微微欠身,拍打着香檀木椅的龙头扶手,“自古英雄出少年,天族有这样一位大义凛然的少元君,是天族的福气!有青儿做先行军,一马当先,咱们几个老东西以后也可以放心了!”说完,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小外孙。 想当年把玺儿嫁与珵光,本想着可以跟天帝这位弟弟结成同盟,到时候有玺儿扇扇枕边风,昆仑峒的地位便可永立于天门四派之上。玺儿之所以拜进玉虚崆,其用意也无非是两派交好,不伤和气。哪知饲魂玺忽然消失,天帝也莫名其妙跟着不见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天帝的位子。这盘棋,忽然就难下了很多。这个女儿,也成了步死棋。话说回来,这个小外孙倒是跟珵光越来越像了。 想着,眼底竟闪出些微杀意,幸而年纪越大心思到底沉些,杀意一敛,便成了暗暗钦许。 婉灵、鸣空二人微微颔首。少元君不仅深明大义,还给他们补足了面子。钦服之余,便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不好多说什么。 鹤尘这个老狐狸一脸的德高望重,背地里不知道有多狡猾阴险。天族的骨肉亲情虽说比人族要淡薄些,可用自己的骨肉拿来博弈,也是九墟之中独一例。呵,也是,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不顾,这个隔一辈儿的小外孙又算什么呢?更何况,珵光也是个狠角色,这少元君以后若是站稳了脚跟,难保不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他们乐得看戏,狗咬狗嘛! 几人看似天人交战,其实不过片刻之间。 弦从却是怒了,冷冷看过几人,厉声道:“青儿!你耽了十年修为,涅盘境都还未破,即便有凌云壮志,也该颠颠自己的斤两!如此好大喜功,实不是玉虚崆门下做派!就算去,也轮不到你!” 珵光呵然,压了压手掌,缓缓说道:“唉?弦从真君不必动怒,依我看,少元君确实该经受些历练,他既然决意要去便让他去吧。有几位在身后谋划,想必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可是……” 鹊青打断道:“父亲说的极是,师叔不必担忧。青儿正是有所倚仗,才敢冒然请命。” 弦从无奈嗨然,定定地注视着鹊青,似乎想从那张不经风雨的脸上读懂些什么。他想不明白,这个前阵子还将珵光视作仇敌的青儿,怎么会有如此极端的转变?弦从当然不知道鹊青是怎么想的。这个他眼中看似乳臭未干的师侄,心中自有风云拨转。 鹊青早就想过,既要护炎凌周全,又要博得珵光的信任。一箭双雕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他亲自去无间墟。若是别人去,圣婴还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入珵光的耳中,炎凌又要遭杀身之祸。可若是他去了,无论成败,他都可以想办法拖延时间。 此去,成,则是忠义双全的铁血男儿;败,则不负心中所憾死而后已。于谁,都没有半分损失。 望仙阁内金光四溢,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番韬略斡旋,只是这些暗中的事情,再澄明的光也是照不透的。 殿内几人,纷纷笑颂着少元君的义薄云天深明大义。一场赴死之行,瞬间便被这些九转回肠的剔透心眼洗刷的一片光明。 几人,饮罢了清茶。或是愤愤,或是开怀,亦或是幸灾乐祸。各自抱拳寒暄,重又端起仙君的架子,飘飘转走。 珵光负着手,踱进朱漆大门外射进的万道金光里,一道冷冽笑意在光明与黑暗交织的刹那一闪即逝。 不多时,大同墟的点兵战鼓便响了起来。鼓声,如旱天霹雳,一下、一下,擂击着他的心房。 九墟的至尊高位,多么的羡煞旁人。可这位子,也不是人人能坐得了的。什么佑光天帝,什么鹤尘仙君,他统统不看在眼里。一往无前的天族大业,这些人,都是祭旗的血。 空悠悠万丈仙阁大殿,只地上铺了一道漆黑狭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第四十八章 破境之局(四) 【大同墟、乾坤台】 战鼓,一下下的擂着。 通往点兵阁的一万八千个玄冰阶,如同一道云梯,扶摇直上。 乾坤台上聚集了天门四派的百家之兵。他们身披玄冰重甲,手抱玄冰盔,长剑指天,面目刚冷。 鹊青跟着战鼓的节点拾阶而上,转身望了一眼看不到边的天兵阵列,明晃晃无边无际的剑林,被那万年厉寒的大同玄冰映的晃眼。便是一刹间,脚点玄冰腾空一跃,落地时已站上了高愈万丈的点兵阁。 阁内,天门四派的主事已等了许久。 他们自打出了望仙阁的门,便回转各派所在,换去仙衫,匆匆赶往大同墟。这时已甲胄在身,笔直的静坐在点兵阁内的龙云将椅上。 鹊青在他们脸上一一看过,抱拳躬身,礼貌言说:“四位仙家,晚辈来接点兵令。” 鹤尘仙君手捻雪白须髯,沉吟一霎,缓道:“元君未到,点兵令不急一时。”双手捧了一杆帅旗来,一脸凝重,递到鹊青手中,“此去凶险,烈火龙云旗,人在,旗在。” “是。” 应声接过,猎猎抖开,在那烈焰旗上看了一眼,又道:“不知几位前辈打算给我多少先行军?” 鹤尘看着金黄的烈焰旗,踱开几步,道:“一万精锐天兵,五千烈云战马。先行军是精锐中的精锐。既是探路,便不可大张旗鼓,所以,一万足够。” 弦从拍案而起,愤愤道:“鹤尘仙君!青儿初次带兵,又是如此凶险之局,仅仅一万天兵,岂不是让他去送死?” 婉灵与鸣空会心对视,心中明白,这一战的确是送死,既然有去无回,就不该拉太多天兵陪葬。 鹤尘听了弦从这话倒也不怒,呵然道:“先行军只需探清虚实,便立即鸣金收兵。以通天战鼓做号,乾坤台上的百万天兵早已厉兵秣马,战号一响立刻出发。试问弦从真君,何曾见过大张旗鼓的探路军?” 弦从一震。鹤尘的话滴水不漏辩无可辩,若是观看大局,这样的安排天衣无缝。只是对于这个师侄来说,便是九死一生了。疼惜的看着鹊青,心里只觉得对不起玺儿,冷漠无言,饮恨坐下。 鹊青道:“素来先行之军贵精不贵多,一万精锐若是调度合理,那也是足够的。鹤尘仙君能以大局为重,实是我天族之幸。晚辈佩服。” 听完这话,弦从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个师侄真的变了,变得跟他父亲一样。只是他这时说这些曲意逢迎的话有什么用呢?此战有多凶险,这个冰雪聪明的孩儿会不知道吗? 弦从想不通,青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决意赴死? 这时阁外风声动起,珵光翩然点落在点兵阁外的了望台上。那身影面冲百万雄兵,负手站定。威严厉喝:“玉虚崆门下!鹊青何在!接!点兵令!” “是!” 鹊青应声,匆匆走出点兵阁,在珵光身旁跪了下去,双手接过点兵令,冲着乾坤台上百万雄兵一挥。战鼓号角以及天兵的呼喊声登时如雷贯耳、地动山摇。 几个仙君相继走出,站定了望台,各自冲底下四派天兵颔首致意。 珵光在鹊青肩头一按,肃然道:“记住,先行军不要恋战,摸清局势立刻回转。青儿,万事小心!” 鹊青肃穆道:“是!青儿谨记父亲教诲!” 一旁的弦从定看鹊青,心中又是难过又是不舍,奈何大局已定,一切尽是天命,只盼这个孩儿能活着回来。无奈叹过一声,背了手,同其他几人转回阁内。 看他那背影,竟是有些苍老了。 …… 乾坤台最前方阵列,一万精锐天兵、五千烈云战马尽都披挂整齐。在浩瀚的天兵阵列中,这一方阵看起来渺小无比,如同盘古墟那些贫苦人族房前的一小方良田。他们长剑指天威声赫赫,仰望着高不见顶的了望台。 点过天兵、战马,战鼓愈发激烈了,进发的战号已经吹响,一万天兵在等待号令。 这时,了望台的最高处,出现了一个璀璨的金色身影。那人龙眉凤目,齿皓唇朱,一身玄金重甲烨烨生辉。他双手拄剑,俯视着百万雄师。明明看起来只是个过分秀丽的白净少年,可他身上却又带着摄人心魄的风采。 那人把一望无际的乾坤台尽收眼底,只是堪堪逡巡,无数天兵的呼喊登时便卸尽了威风。那片刻里,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人身上的光彩,云雷浩瀚,不容置疑。 鹊青抽出身后的烈焰旗陡然一挥,将象征着九墟至尊的烈火龙云图腾抖的猎猎作响。那杆旗,瞬间点亮了无数天兵的眼睛,在地动山摇的战鼓声中,他们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战火。 好像是一场乾坤雷动的滔天幻觉,了望台上的那个身影,陡然举旗跃下,似弦似箭,间不容发。 他高喊着:“出发!!!” 鼓声,更烈了。 第四十九章 梦回前尘(一) 莽苍大雾,浩浩镜湖,这是走了多久了呢? 他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不是累了,也不是走的寡淡了,而是忽然忘却了。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要去哪里? 有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几个人来,他们的影子,就像烙在了眼睛里,挥之不去。他努力去捡拾那些丧失在雾中亦或是梦中的细枝末节。他做的很好,甚至看清了几个人的脸。 那时节,有个人裹着一团火就急急冲了过来,那人伸开双手接住自己,就像接一片羽毛。直至现在,他还对这份记忆有些错愕。那人生有一对火焰做的翅膀,可他的手却那样冰凉。 他转头去看另外的人。是个白衣少年,他神情灰白,看起来绝望极了。世间怎有这样好看的相貌?明明是个男子,却秀丽的叫人移不开眼睛。那人手中握了一把熟悉的剑,再看时,心里竟然猛的跳乱了拍子。他竟是要自刎?还好,那把剑掉在地上了。他看起来更是心灰意冷了。 他又是谁呢?视线转去一个身着粉袍的人。这人明明生了副只有女子才有的明艳面容,可身形却又别样的高大,既不像女子也不像男子。怪里怪气。这人愤怒极了,张开嘴,奋力咆哮,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当然没有声音。 他举起头望着白茫茫的一片空间,那琴声听在耳中,明明很远,却又似乎很近,像那弦就拨在心上。 他正是循着琴声一路追来,追着追着,就什么都忘了。 周围尽是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 这寡淡颜色他早就看的累了,想举起手挡住视线,却无论如何也遮不住。这白色,就亮在眼睛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明白过来,他好像没有身体。印象中固有的实体,就像个幻觉。他是无形的,是游离的,是看不见和摸不着的。 只能往前走了,停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琴声响了多久,他便跟着走了多久,直到眼睛里忽然看到了颜色。一个澄明的夜,一挂璀璨的银河。烂粉桃花,银盘满月,还有一座藤蔓攀缠的小木楼。 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站在了夜色下,站在了木楼边,站在了一个人对面。 “你知道八百年有多久吗?” 这个人的语气,真是凄楚,他暗暗想着,心里也是暗暗回着,“我知道”。 “你知道无间墟的时间有多难熬吗?” 这个人的神情,真是落寞。他亦是暗暗回了,“我知道”。 “你的魂魄,在你死的那些年,去了哪里?”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意识却又是无知的,便只好伸出手,按住那人胸口,告诉那人,“就在这里。” “每一世,我都在怕,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下一世。” 便是默然了,涌上心头的,都恍如梦境。一帧一帧,一页一页,他一一点数,翻看。直到去到那一天,去做一个奇怪的梦。 那白虎扑来的片刻,时间便瞬也不瞬的留在了那片刻。 “离开这里。” 便是他了,那个带着许多疑问的人。他声音苦寒,冷得让人发抖。 “离开这里?”他跟着重复,“那……去哪里?” 琴声总是幽幽响着,不远不近,明明那么真实,却又让人抓不住。这抹淡薄无形的东西,到底要把他带去哪里? “我叫炎凌!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苍决。” …… “我是庄邈,瓦家寨的老大!敢孤身来这儿,算你有胆儿!报个名号,饶你不死!” “苍决。” …… “你这样的疯子倒是少见,我刘枭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呆子,跟你更是素未谋面,你偏说是认识我?这倒怪了,你说说名字,看我记不记得?” “苍决。” …… “没错,我就是胡年,胡年就是我,你是谁?” “苍决。” …… “瀚河两岸谁不知道我白小小的名头?生于勾栏又如何?女儿家也有雄心壮志!你为我一掷千金,却只来饮几杯闲酒?我倒好奇了,敢不敢告诉我,你叫什么?是谁家的纨绔?” “苍决。” …… …… 就这么漫无目的走吗?走着走着,总是撞见那个人。见的越多,心里就越苦。可越走,他便越是明白,这生生世世,原来打眼看去那么简单,但若是身在其中,又偏偏参不透。 越是走,心里就越是沉,那琴声似也是沉了。 人世苦楚,跌跌撞撞,忽然间矮下身去,便再也走不动了。 “我找了你很久,你叫什么?” 他抬起头,一下子心悸了。那个人高高大大,一身的磊落气,他的眼睛可真是清澈。 “我叫苏离,是这山里的小道童。师父带我出来采药,我贪玩儿,走迷了路。” 他这才看清自己还是个孩子,孤单单的蹲在地上,想起迷失在山中,心里一苦,便哭出了声来。 那个人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带着他一直走一直走…… 他这才明白了,呵,真是有趣,那个人找了他八百年。他叫苍决。 琴声陡然浓烈了起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恨和铺天盖地的苦。 “匡儿,是娘亲对不起你……今日一别,大概已无缘再见,他日你若能重生现世,不要怪娘亲狠心……” 他感到这女子的怀抱,有着别样的温暖。又感觉这女子的话语,是那样揪心。他真想拭去她眼角的泪,喊她一声娘亲。 可他既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定定的躺在她怀中,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一切。 是娘亲杀了我?他这样想着。可他不恨她,也不怪她。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那样痛苦、那样无助,心如刀割。 这琴音里的恨,是为哪般? 那个人穿了金色的华贵衣裳,身上满是血。他气冲冲走到女子身边,一把扯起了她的胳膊。 “你竟然把他杀了?”那人双眼腥红,一脸狰狞。 “是!我把他杀了!就是死,我也不会让匡儿落在你手里!”她饮恨,饮痛,嘴唇咬出了血。 “贱人!!!你是自食苦果!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赤光得到了,那我便统统给他毁了!来人!带走!” 他就孤零零躺在那里,看着娘亲被人拖走,痛无可痛,反而冷漠了。这个人的相貌,他是永远忘不掉了,那便是一个恨字了,刻骨铭心。 再往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茫然的如同一个不知归处的游魂。 “元君,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匡儿他冰雪聪明,你于心何忍?” 是娘亲,他认识她的声音。真想再看看她,可他却走入了一片黑暗中。 “阿颂,天族怎能容得了他?他是天灵两族的血脉,有着异禀天资,多少人会忌惮这个孩儿长大?你看看八大长老?你看看他们的嘴脸?他们已经开始利用他了!我是匡儿的父亲,我又怎么会忍心害他?可如果不这么做,他早晚要被旁人害死。那时候,就真的没有半点机会了……” 父亲,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柔软的榻上,能闻到树叶的清香。是在睡梦中吗?应该是,他听到自己轻微的鼾声。 “打去一半魂,便跟个行尸走肉差不多了……匡儿,怎么如此苦命……” “你我二人,若是像盘古墟的人族那样,做一对寻常夫妻该多好。看着孩儿健康长大,等到你我两鬓霜华,就闭了眼睛,一梦千秋……” …… 琴声越来越近了。 云起处,风起处,便是白茫茫中这个孤零零的亭子了。 循着琴声一路找来,碎片一块块拼合。一千四百年时间,好像走了上万年。他从一无所知,到天海之恨,从无形中来到有形中去。他的心老了,死了,参的透的参不透的,都成了定局。 可他冥冥中知道,他还要走,他要去那个亭子里,等一个人。 第五十章 梦回前尘(二) 孤零零的亭子。 一张几案,一个蒲团,一盏似乎是燃了万年没曾灭过的烛火,以及一把古琴。 向前走,继续向前走。 一靠近那亭子,白茫茫的混沌,便给走成了一片无波无澜的水域。那轮明月真是大的出奇,他抬头看那月光,轻盈的洞穿他的身体,照在那把古琴上。 他认识那琴,是父亲的。在混沌中走过的一千四百年时间,爱的、恨的便都给看在了眼里。 它的名字叫机杼,是一把玄冰古琴,也是在镜湖中唯一能护住魂魄的东西。 那琴被看不见的指尖轻轻拨弄,响在心上。 孤亭朴月,瀚海栏杆,如露如电,皆梦幻泡影。 他心知是在等一个人,却又并不着急,似乎是笃定了那人会来,只久久凝视着月亮出神。 这是他最后一程了,一切的起点,也是终点。一千四百年都看过来了,唯独这里。 那人的气息近了,他俯下身,递上了自己的手。 “你来了。” 他看着那张年轻稚气的脸,明明是久别重逢,却又没有多少喜悦,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是哪里。” 是啊,这是哪里。这是困了他很久很久的地方。是混沌,又是通透。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便答,“玄镜湖,是一个幻境。” “幻境?” 他看看四周,鹊青也看看四周。一望无际的水,脚下的孤亭,大的要将孤亭罩住的满月。水月镜花,便是玄镜湖了,一把绝美的心锁。又怎么不是幻境,若不是想看到又怎么能看到? 他便说,“你的心里有什么,这里便有什么。” 说这话时,他感到鹊青正注视着自己,有些错愕。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无形的,旁人又怎么会看的到。便又想到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你的心里有什么,这里便有什么。 “我走在镜子上,镜子却碎了。” 他真想不到,鹊青竟然说了这样一番话。是啊,镜花水月,有哪一样不是这样。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都必然带着心魔。或是为爱或是为恨。 他便答,“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鹊青听懂了,点了点头,“你在等我?”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既是在等,又不是在等。他只是刚好从头看回来,走一遭。 便说,“不,是我知道你要来。” 琴声忽然停了,空空荡荡。 在这么浩瀚的一个地方,若是没了声音,便像死了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死寂一样的机杼琴,缓缓走过去,伸手抚来,竟是彻骨寒凉。 不知那琴有何等的奥妙,刹那间,月光忽然洞不穿他了。他笑笑,一路循着琴声来,原来竟是在找自己。 便望着身上的月光,“朴月亭的月华很美,对吗?” “朴月亭?” 他当然知道鹊青为何所惑,想必这一千四百多年,鹊青都没能想通吧? 他没再说话,只是浅笑,点头,抚响那琴。 机杼,断机杼,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首曲子,是当年父亲所作。他听过很多次,便记得了。只是想不到朴月亭中的这一曲,竟绵延回响了一千四百多年,直至把他带回来。 天地莽莽,忽然间又是孤零零一人。 他看到自己飘在漆漆暗夜中,星子布列,银河闪烁。时与空,都如交叠混沌,茫然无形。既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 只尽头一隅,仿佛隐约能看到一对注视的目光,那么沧桑那么悲凉。 是父亲吗?他问过一声。 那目光沉沉死寂,充耳不闻,只是看着。 …… 他觉得痛,又觉得麻木。 他觉得痛入骨髓,又觉得不值一提。 他看到胸口那株奇异的莲花闪烁着火焰般的光彩。 他真怕那火要将自己烧个干干净净。 …… 他听到滔天战鼓宛若雷鸣,又觉得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他只定定与那目光对视,想看穿它,看透它。 可是那目光却忽然消失了,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 周围静了。 第五十一章 破茧而出 【无间墟、太清域】 从落英谷返回的半个多月时间,苍决日夜守侯在太清域。 无间墟分两域,一部分是适合尸族人居住的鬼域,剩下的都是混沌域。说来奇怪,明明是混沌,却叫“太清”。 一入无间,便是无间,“度日如年”再也不只是感觉而已。 八具尸体摆成个圆阵,苍决坐在阵中,“魂引”一曲将将落下,他收好骨箫,虚眯了双眼望着空中躁动交叠的混沌两气。 十年招魂引魄,没招来一丝残魂碎魄,他还是没放弃。 半个多月前,从鬼王开始破魑行境到今日要开鬼髓,墟气一直躁动的怪异。要说破境结丹需要吸纳戾泽,可混沌中这份焦灼却让他分外不安。 “卫忠,这几年你暗中调查族中奸细,可有什么进展?” “殿下,卫忠无能,这几年几乎查遍了族中每一个人,上到长老下到小卒,尽皆没有任何异常。殿下是不是怕……” 苍决点头道:“没错,鬼王开髓虽已命族中长老设坛列阵,可那奸细肯定会趁此机会给天族报信,他们里应外合只怕难以对付。” “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忧,九九八十一道魂阵,道道相连,无间墟现在是个天罗地网,纵有通天本事也是有来无回。而且天帝失踪已久,天族早已一盘散沙,这种九死无生的局,他们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苍决“嗯”过一声,在八具尸体上看了一遍,道:“九儿醒了吗?” “炎家小姐前几日就醒了,只是魂魄不全,有些痴傻,有石少爷照看着,殿下放心吧。” “卫忠,有酒吗?” “有。” 转身搬了几坛多情熬来,二人对坐,各自吃酒。 卫忠虽是个五感不敏的后进尸族人,但也看的出来,这十年苍决殿下伤情不已。每日招魂无果,总是要坐下来饮些酒水。头一年,明月楼的酒几乎让卫忠搬光了。第二年开始,那人族老板不得不再设人手专司酿酒。饶是如此,也供不应求。 殿下每每灰心丧气,饮罢了酒又仿佛有了盼头。有句话,殿下常挂在嘴边,“我八百年都等了,就算再等一千年一万年,又何妨。” 十年了,这多情熬之味,卫忠仍未品出。 想到此处,闷头饮一口,皱眉停歇片刻,才鼓足勇气下咽。这时忽而看到八具尸首红光一闪,手中一颤,酒坛碎了一地。 “殿……殿下!” 苍决皱眉惑道:“怎么这样慌张?” “炎少爷!炎少爷的尸首刚才……” 苍决连忙起身查看,八具尸首并无异常,不知卫忠在心惊什么。 “我刚才分明看到尸首胸口闪了红光!” 苍决一震,眼睛瞬也不瞬的定看着尸首。不过片刻,那尸首忽而红光咋起,皆是在胸口处。便立刻想到了印在胸口的莲花印记,拨开其中一具尸首的前襟。 果然,那印记流淌着滚烫的赤红色,如鬼域中的赤焰流。 卫忠喜道:“炎少爷!炎少爷要醒了!” 便在这时,二人忽然站定不动,耳中听的明白,那响的地动山摇的声音,正是天族的通天战鼓。八十一道魂阵随即爆出天崩地裂的雷霆之光,每道霹雳尽都响在心底,仿佛要将无间墟震得粉碎。 “不好!天族打来了!” 话音一落,脚下一点,苍决飞身而上,抛了几道壁障下来,又恐天兵攻破壁障指尖捻出夜火一道,抛在壁障上。登时,整个壁障成了一个火球。 “殿下,你安心守着炎少爷!我去探探!” 前脚卫忠刚走,苍决箫语再起,取出镇魂钟抛向空中,那钟随即变大,不多时便如个吞天钵将苍决连同八具尸首罩在其中。 …… 鹊青挥舞烈焰旗,旗语传令,一万精锐天兵五千烈云战马,兵分两路。三千天兵带一半战马攻击魂阵,另七千天兵以及剩余战马,由自己率领,一路往前碾平八十一座阵坛。 一到无间墟他便摸清了形势,以他这点兵马这八十一道魂阵是断然破不了的。不仅是他,就算是四派主事率领大同墟的百万雄兵一齐上阵,也是胜算渺茫。 可鬼王若是成功破境,九墟上下都得生灵涂炭。此战,既得牵制尸族,又要让炎凌成功聚魂结魄。要想做到这两点,很难,至少要攻破一半魂阵。魂阵由阵坛掌控,攻破魂阵的方法只有一个,摧毁阵坛。 通天战鼓,一下下的擂着,一部分天兵已经出动攻击魂阵。 “少元君!魂阵威力巨大!我军力不能敌!是否传令给大同墟!” 鹊青望着头顶魂阵打落下来的天族兵将,眉头紧皱,厉声喝道:“是为天族男儿,既知此战殊死,还要拉着更多天族同袍陪葬?!” “可……可这样下去,末将只怕、只怕会全军覆没!” 鹊青手中闪过一道金光,金乌剑上一道血线滑落下来,那请命将领一滞,歪倒一旁。跨下烈云战马撕叫一声,他拉住缰绳,对眼下天兵高声喝道:“众将领!你我皆是天族男儿!为九墟太平,为万古基业,死又何妨!要想活着出这无间墟,就用跨下铁骑踏平这八十一座魂阵!再有扰乱军心之人!斩于马下!” 随即拨转马头,烈焰旗冲天一指:“生擒掌阵之人者!!!封侯!!!” 众天兵沉沉底下头去。九死无生之局,进是死退亦是死。再抬头眼睛里已燃起了熊熊烈火。被斩于马下,倒不如马革裹尸来的壮烈。既是天族男儿,便应当为天族泼洒热血,只要还能拿的起剑,就应该搏他一搏。军中士气陡然大增,七千兵将视死如归,迸发着穿云裂石般的呼喊,向阵坛冲去。 …… 魂引曲毕,镇魂钟内一派鲜红颜色,八具尸体上的莲花印记闪烁不停,印记爆出的灼热气浪已烧灼的镇魂钟成了一块滚烫的红铜。好在有玄冰玦护体,苍决堪堪忍耐。 卫忠匆匆折回,却不敢靠近镇魂钟半步,站在钟外喊道:“殿下!天族来了一万天兵五千战马,正在攻阵!领将是、是鹊青!” “什么?!是他?这点兵马岂不是来送死?这倒让我佩服了!无论如何他是天族人,阵坛若被攻破,尸族危在旦夕。” “殿下,百鬼军已出兵迎战,天兵一时半刻打不到这里来。我随时探敌随时来报,就算打到近前,我也会奋力守住镇魂钟,你自放心便是!” “好!交与你了!” 苍决盘膝坐下,正要再起箫语,眼睛却被强光刺的生疼。适应过来才看清楚,炎凌尸体胸口的莲花印记射出一道红光冲破镇魂钟直直射了出去。 其余七具尸体胸口的莲花印记颜色随之淡而又淡,最后化为一缕红烟向着炎凌尸体飘去。红烟汇集的越多,炎凌胸口的莲花印记便越是亮。 苍决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查看,炎凌的尸体内阳清、阴浊两气交叠有序,但还没有将醒之态。忍不住轻轻唤他:“炎凌!炎凌!醒醒!”手指刚碰到炎凌,便被灼烧的退了开去。 这时钟外传来打斗声,卫忠急喝道:“鹊青公子,你是天族人,与我尸族本就势不两立,虽我们有过交情,可此一时彼一时,卫忠得罪了!” 战鼓声、号角声越来越近,最近的阵坛显然已被攻破。 苍决冲出钟外,立在二人中间,抽出骨剑指向鹊青:“听说是你领兵来犯?” “没错,是我。” 苍决微微一笑,对卫忠高喝一声,“守住镇魂钟!”便即挺剑而起欺到了鹊青近前,几道流水剑意驭出,与金乌剑碰在一处。两人猛压剑身,互相对峙。 苍决惑道:“你知道他会醒?” “是。”鹊青亦是微微笑笑,驭气将骨剑冲开,急刺回去。 苍决格住:“既然知道为何此时来犯?!” “不得不来!”冲开剑意,鹊青挥剑挺出。 苍决闪身避过,二人错身之际,急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送死!” 鹊青迎出金乌剑,两剑相击爆出耀眼火光。 “知道!” 苍决道:“立刻收兵!” 鹊青借力将金乌剑向天推出,剑身一摆,又刺向苍决,欺至近前时急急说道:“来不及了!天兵就在身后!刺我一剑!” 呼喊声越来越近,天兵铁骑踏着混沌厮杀过来。 苍决向半空望了一眼,头顶魂阵闪着电光,每次劈过天兵队列,便有不少天兵打落下去,势气却不减半分。便即挑开金乌剑剑意,道声,“得罪了。”一剑刺中鹊青肩膀。 鹊青佯装不敌,连忙向后跃开,落在队列最前边的战马上,高喝道:“已破多少阵坛!?” “启禀少元君,已攻破……” 一声巨响盖住话音,镇魂钟猛然掀飞出去很远,钟内灼热气流瞬间将无数天兵战马冲散。苍决觉察镇魂钟有异,千钧一发之际提起卫忠陡然跃上高空。 那团浓雾般的血云中裹着一个人,红烟如蛇般钻入他的胸口。血云吸尽之时,墟中混沌两气登时大动,天空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旋涡,那人站在旋涡中央,胸口血莲闪着滚烫的光。 这时人们才看清,飘在半空的,是个白发少年。劲风骤起,天雷卷动,少年的白衣猎猎作响。当他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似乎整个无间墟都静了。 战鼓停了,号角停了,兵将不再咆哮,战马不再嘶鸣。 他们看到白发少年生有一双诡异的异瞳,带着天族的金和灵族的蓝。 而他身上蒸腾的——却是尸族的戾气。 第五十二章 退兵之计 卫忠仰望无间墟上空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旋涡混沌云,瞠目结舌道:“殿、殿下!那、那是炎少爷!” “是。”苍决的惊讶不比卫忠少半分,目不转睛的看着炎凌胸口闪烁的那抹红光。过了片刻,忽然急道:“卫忠,百鬼军现在何处?!” “半数镇守鬼域以防天族偷来,剩下半数在太清域正东,已被天兵牵制住了。” “正东……”苍决望一眼头顶的旋涡混沌,心中暗想,墟中视物不可及遥,那边的百鬼军断然不会发现这里的异常。再看鹊青身后,应该不过一千天兵,想必他是将兵马分散了。 趁天兵慌乱之际,飞掠到鹊青身旁,一把将其从战马上扯下跃了开去。 鹊青身受一剑,阳清气息散出一些,又是在无间墟,若不是有玄金甲护体,恐怕早已灰飞烟灭。眼见一刻虚弱过一刻,根本无暇去想眼前变故。落地时,已到了另一处混沌浓稠的所在,脚下无力,歪倒在地上,抬起头只能隐约看清苍决的脸。 苍决端住鹊青肩膀,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听我说!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现在他已经醒了,若是你还想剩下的天兵能活着回去,就必须立刻退兵!” 鹊青忍痛道:“你知不知道,鬼王若是破境,九墟会生灵涂炭!” 苍决道:“他破不了,炎凌已打乱了无间墟的平衡。鬼王若是继续开髓会入魔。破境开髓,无间墟两气必然大动,因此谁也不会发现炎凌。”一住,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塞到鹊青手中:“这里是太清域正西,你按照图上所绘,攻破其中一座阵坛的阵眼,那是最近的出口。” 说罢,驭出一掌暂且封住了鹊青肩上的剑伤。 “可是……” “没时间了!快走!” 鹊青勉力起身,纵身跃入混沌,循着天兵的刀兵之气,匆匆折回。一来一回间,明明感觉过去许久,跨上马背时身后的天兵却才从惊愕中苏醒过来。原来无间墟混沌中的漫长,竟是这般奇诡。 抬头望一眼炎凌,抽出金乌剑,拨转马头,厉喝道:“众将听令!战号传令后方剩余天兵往正西阵坛汇合!攻破阵坛!返回天墟!” 甲胄与兵器碰撞的呛啷之音迭起,退兵战号立时传出。八十一道魂阵,损失了将近一半人马才不过破了两道。必死之心再盛,也终究敌不过活着的希望。穷途末路,一句返回天墟,胜过万户封侯。 正西阵坛前,被百鬼军打的溃不成军的天族散兵陆续汇集过来。加上鹊青身后的一千人,兵马点齐,不过只剩下一千八百七十六人以及三百一十二匹战马。 如果没有苍决的阵图,这点兵马,恐怕统统都要化为魂阵里的游魂。纵使如此,鹊青心里也没有多少胜算。能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烈焰旗拨开混沌,烈云战马踏出平川,天兵手中的剑闪着森森冷光,他们咆哮着向阵坛冲去。一波又一波的兵将在阵眼中魂飞魄散,一波又一波的兵将紧冲上去。被魂阵吸去魂魄的天兵尸首,纷纷拍落在地上,远看,像极了一场玄冰暴雨。 可他们仍是马不停蹄的,为那一点渺茫的生机,冲上去。 阵眼护着十余个掌坛人,面对天族剩余的这点残兵,他们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屑。阵眼破碎的刹那,他们甚至有片刻的错愕,回过神时天族的利刃已插进了胸口。 鹊青将金乌剑从掌阵人胸口拔出,剑身没有沾一滴血,仍是那样雪亮。他俯身捡起地上那人的兵器,手指抹过,一片森凉,那是把极好的尸族利刃,吹毛断发的寒铁剑。咬了咬牙,不知忽然坚定了什么信念,拖着那剑走入暗道。 雾气昭昭的黑暗洞穴里,只剩一百七十二名天兵和十匹烈云战马。他将这些人、这些马一一看过,眼睛里沁出了水光。 不过一霎之间,一百七十二人尽数倒地,满地天兵尸首无不是大睁着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绝想不到,杀他们的不是无间墟的魂阵,而是自己的主帅。 挥剑斩下十颗马头,鹊青也没了力气,拄了剑跪坐下来。低头看着沾满天兵鲜血的玄金甲,无声咽下一口哽咽,他没有勇气面对满地同袍的尸首,只沉声道,“对不起”,便踉跄转身。 …… 醒来,已是六天后。一身尘土,一身疲惫。 熟悉的璀璨金光,熟悉的奢华锦缎,熟悉的雕梁画栋。 “青儿!你醒了!” 弦从坐在榻边一脸急切,鹊青看过一眼,眼睛移向了头顶的一片虚空。无间墟的战鼓还在耳边擂击个不停,刀枪剑戟之声也犹在耳畔。活着的感觉别样的鲜明,别样的痛楚。 “是师叔不对,师叔应该拦下他们!你这样千疮百孔的回来,真、真疼刹师叔了!” 鹊青疲倦的闭了双眼,寒铁剑的寒光在黑暗中凛然闪过,那柄剑插入身体的痛楚仿佛还鲜活着。 出了无间墟的黑暗洞穴,便是荒蛮之地,就是在那处,他用那把寒铁剑生生刺了自己五剑,最后一剑插入了胸口。 他是恨自己,也是成全自己。 那些天兵绝不能活着回来,他们目睹了炎凌还活着的事实,这个消息,不能让天族任何人知道。 “青儿!你可知道,你这一半修为都祭给了无间墟!你可知道若不是我派了探子在无间墟周围守着,你已经死在荒蛮之地了!战号呢!为什么不传战号!师叔在乾坤台整整等了三天!就算他们那帮……就算他们不去,师叔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人伤你毫发!” 鹊青定定的看着半空,虚弱道:“师叔,别说了,我累了。” 弦从叹息道:“罢了,罢了。想必是天族气数已尽,一盘散沙了……”住了许久,又道:“好孩儿,你好好养着,师叔明天再来看你。” 眼角余光恍惚看到弦从离去,鹊青兀自苦涩一笑。 不知道躺了多久了,炎凌现在,应该平安无事吧? 第五十三章 重回宿安(一) “这话得从六天前说起了石少爷。”卫忠站在赤焰血池边缘,抬起手摸摸九儿一头油光水滑的头发,“那日天族来犯,你总知道吧?” 石壮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知道,鬼域各处设了重重戒备,那帮丑陋的百鬼军把九儿吓哭了好几次。”望着血池中滚烫的岩浆夜火,一住,又道:“那天无间墟动静太大了,地震一样,我还以为鬼域要塌了。” “嗯,确实如此。”卫忠左右顾盼,见四下无人,低声道:“那天苍决殿下照例摆阵为炎少爷招魂,又是白忙活一场,伤心之余便差我搬了酒来,我俩喝着喝着……” …… 当下便把炎凌醒来之前的情况事无巨细的说给石壮。 知悉了几分内情后,石壮惊呼一声:“不会吧?活死人窟那些尸蛹都是炎凌?!炎凌跟我一起长大,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厉害?!”说着想起了苍决炼化自己那天的事,印象中密室内的黑石台上,确实放了不少尸蛹,醒来时却没了。一脸的鄙夷之色,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 卫忠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嘘,小点声。”看看四周,小心道:“还不止呢!你睡了十年大概不知道,那天鬼王破境,需要吸纳墟中阴泽,你猜怎么着,太清域的阴泽大部分都给炎少爷吸去了!” 石壮讶然:“嚯——牛啊!”转念又有些忧心:”鬼王破不了境岂不是要大发雷霆?到时候为难炎凌可怎么办?炎凌再厉害也干不过鬼王啊!” “这一点石少爷你大可放心,鬼王破境本也会墟气大动,又加上天族来犯,破了太清域三道魂阵,那时节乱作一团,谁也注意不到炎少爷。”卫忠不等石壮接话,话锋一转,“你猜那天,领兵来的天族首领是谁?” 石壮宽心颔首,说道:“天族人?我怎么能猜得到,我认识的天族人只有……”看着卫忠的表情,大悟道:“师父??”一住,又道:“尸族和天族向来水火不容,趁机带兵偷来也理所当然。”说着搓搓手,一脸兴奋,“真想看看鹊青挂帅是怎样一副帅气英姿!可是……现在我跟炎凌都成了尸族人,以后撞见鹊青那会不会被他砍死?” 卫忠蓦然一笑:“这其中怕是还有别的故事,我只知道鹊青闯八十一道魂阵,只带了一万天兵,苍决殿下说,他这是摆明了来送死。后来炎少爷一即转醒,也不知怎么的,鹊青就退了兵。” 石壮道:“太好了!皆大欢喜!师父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肩头中了一剑,小伤,左右死不了人。” “那就好!那就好!炎凌现在在哪儿?这几天只听你念叨,却没见到个人影儿,连苍决的影子也没了。九儿醒了,炎凌难道就不来看看她?” 卫忠叹气道:“炎少爷那天转醒,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便昏过去了,我探他内息,体内竟有阳清、阴浊两气,是为两息不调所致,这几天苍决殿下都在活死人窟给他调息。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棘手的很。” “那……” “哟,新来的小子?是谁把你炼化的?” 石壮刚要再问,却被一个女子幽幽的声音打断。转看那女子,一副艳极美极的容貌,纵是在昏暗的鬼域也灼灼生华。鬼域内素爱着一身嫣红衣裳的,除了苍决的妹妹擒霜,无他。于是上前行了个跪礼,未及开口,那女子又说话了。 “呵呵呵,瞧着你一脸憨态,怪可爱的。叫什么名字?炼主儿,可是这位苍决哥哥最衷信的侍卫?” 卫忠给石壮悄悄使了个眼色,上前行礼,开口道:“禀公主,此人正是卫忠炼化。” 擒霜弯弯嘴角,眼神却是冽了冽,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卫忠啊,本宫刚才是在跟你说话吗?” “这……”卫忠一时语塞。 石壮虽跟擒霜未曾谋面,可是这位公主凶残蛮横的威名却是如雷贯耳了,族中没有一个人不怕她。听说前几天,还将五六个无意冒犯她的小鬼丢进了赤焰血池,任其灰飞烟灭。 想着,看了看眼前的血池,下意识膝行跪退了两步,才道:“我叫石壮,见过公主。”说着拉了九儿跪下来。 九儿还是穿了十年前的那身粉色衣裳,如今已有些破旧泛黄了。她懵懂无知,乖乖顺顺,不知是不肯开口讲话,还是已经不会讲话了。从醒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 “哟?尸族还有这么好看的小东西?”说着,俯下身在九儿脸上轻轻捏了一把,一住,叹息道:“可惜啊,小小年纪就死了,以后怕是要永远呆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了。”说完,蓦然一笑,觉得“鬼地方”这三个字倒也应景。可不是吗,一群死鬼待的地方,自然是鬼地方。 绕着两人转了两圈,一边打量一边说道:“鬼域里个个相貌丑陋,本宫看着心里委实不算爽快。这小东西生的出尘,不如就给我做个妹妹吧。你们看如何?” 石壮一时滞住。九儿魂魄不全,不通人情世故,万一哪天擒霜公主看着不爽,一时起意,也给抛进血池怎么办?况且九儿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事儿自己可做不得主。 卫忠冲石壮打了个眼色,见他呆愣出神,急忙开口道:“公主,此事需得问过殿下才好。” “呵,鬼域中什么时候有那么多规矩了?来人,去给小公主弄几身好衣裳,以后这小东西便是本宫的妹妹了。”说完,头也不回的扔下几人蹁跹而去。 石壮拉着九儿起了身,望着擒霜离去的方向,颤声道:“卫忠,你说她不会害九儿吧?” “石少爷放心,擒霜公主虽性子刁蛮古怪,可九儿是苍决殿下悉心炼化的,公主就算有害人的心,也不敢。” 想到擒霜苍白的脸血红的唇,以及缠在腰间眼冒红光的黑蛇,石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呼,这女的太渗人了。” 这时一个尸卒跑了来,在血池边逡巡一圈,看到三人,走上前道:“殿下传令三位,去趟活死人窟。” 石壮卫忠惑然对视,想到这几日苍决在活死人窟给炎凌调息,想必是大功告成了。眼睛一亮,均是一脸喜色。石壮更是兴奋,迫不及待的抱起九儿,抢在那尸卒前头往活死人窟去了。 三人兜兜转转许久,才转入通往活死人窟的密洞。走到高愈百丈的寒铁巨门前,守门的四员鬼将毫无阻拦的意思,只空洞着一对巨眼茫然的看着前方。 巨门自行张开,趁里面的鬼头火把还没亮,石壮急忙捂住九儿的眼睛。他不是第一次出入这个地方了,可洞内密密麻麻的活死人俑还是看着无比渗人。 卫忠边走边道:“石少爷,你既然成了尸族人,不换个俑子玩玩儿?男女老少,任君挑选。” 石壮咧咧嘴,将怀中的九儿往上托了托,回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要是变了模样,我爹娘可就认不得我了!” 卫忠摇头一笑,“古板。” 说话间行到了洞内尽头,卫忠在漆黑石壁上摸了几把,暗门便开了。 暗洞内鬼火通明,苍决手提一坛酒,倚靠在洞中央的一块黑石上。相邻一块黑石上也坐了个人,一身白衣,一头白发,那人背身对门,一动不动,看形态,许是在吸纳。 石壮知道这密洞内只有苍决、炎凌二人,那白发背影虽是眼熟,却不敢上前相认,炎凌是个少年,怎会有一头白发呢?他跟自己一样,十年前就死了,炼化的过程又不会衰老,再者说来,即便加上这十年,也不会老成这样啊…… 卫忠暗笑,那年玄镜湖中发生的事,他还没有告知石壮,无怪乎他如此讶异。上前跟苍决行了礼,立在一旁。 石壮吞吐惑道:“这……这是……” 这时那背影沉息了一声,缓缓转了身。只冲着石壮钩了钩嘴角,苍白的脸上便如冰雪消融般的如沐春风,叫人看了眼眶发酸心头发涨。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石壮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一梦十年,再见时竟都是个活死人了。喜极难书,只滞了一霎,脱口道:“炎凌!我的好兄弟!可教我担心死了!”放下九儿便猛扑上去,在炎凌胸口捶了一拳,又将他锁喉,圈着脖颈左摇右晃,嘿嘿直乐。 炎凌忽而笑了笑,缓缓道:“石壮,你都是历过生死的人了,怎么还改不了莽撞的性子?” 石壮嘿然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就这个德行了。倒是你,听卫忠说,不是也死在十年前了吗?怎么现在反倒添了一头白发?”收回手来,盯住炎凌的眼睛,“你这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一边儿蓝色,一边儿金色?”端详了片刻,“哈哈,怪是怪了点儿,不过比以前神气多了!” 炎凌擒了个浅笑,轻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石壮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既好笑又心酸,也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吸了吸鼻子,转身抱了九儿来,“我跟九儿差不多时候醒的,不过她魂魄还未招全。” 炎凌接过九儿,放在腿上,在她头上抚了抚。从前粉嘟嘟的小女娃儿,现在已经是个苍白的活死人了,说来真叫人唏嘘。 苍决随手扔掉酒坛,嘴角一歪,“血亲相聚,真是感人呐!这便走吧!”说着就往门口转去。 石壮急道:“哎哎哎?这是去哪儿,我们兄弟俩十年没见了,有许多话要说呢!?” 苍决侧头一笑:“那要是认识八辈子的人,岂不是要说上几年?”说着,冲炎凌挑挑眉毛,大步流星晃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重回宿安(二) 出了活死人窟,走入密道。 鬼头火把突突地跳着,绿莹莹的火光里,几人的影子不安地颤抖着。 石壮放缓了步子,看着几人的背影,惑道:“炎凌,苍决大哥,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石壮,你醒来多久了?”苍决不住身的走着,淡淡回问。 石壮赶上来:“半月光景了。” 苍决呵然:“那你最想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石壮脱口而出,忽然一住,眉间愁结瞬间熨开,大喜道:“咱们这是要回宿安!”说着,上前拉了炎凌的衣袖,“炎凌!我们终于能回家了!十年了,炎凌,爹娘等了我十年了!” 炎凌浅浅一笑,按按石壮肩膀,“你是为救我而死。我炎凌何德何能,有幸遇上你这样一位好兄弟……”本想说些如何报答的话,看着石壮脖颈上的剑疤,又觉得若是说出来便亵渎了这份情谊。 “嗨嗨,好兄弟,你这是哪里的话,说是死,也不能算死了,我这不好好的站在这儿吗?再说了,为兄弟两肋插刀,也是应该的!” 说着,蹲下来看着九儿懵懂的眼睛,“九儿妹妹,待会咱们回了宿安,去买你最喜欢的糖人儿好不好?十年过去了,那糖人儿李肯定有了新的花哨,哥哥都买来送你!”九儿无动于衷,只呆滞着一双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石壮便欢快道:“你若是还不欢喜,哥哥就把卖糖人儿的摊子包下来!”说完,伸出手指在九儿的小鼻子上轻轻一蹭。 起了身,同几人缓行,石壮沉声道:“苍决大哥,卫忠,当年……谢谢你们。” 苍决只当没听到,深觉石壮还是活的太短,再过上千八百年,等到想忘的忘不掉,想死又死不了,估计就要埋怨自己当初炼化他的事了。 卫忠一句“石少爷客气了”,轻轻道过。对于这件事他从未放在心上。 那年活死人窟炼化之前,石壮起尸半盏茶给爹娘留了封书信,并叮嘱他,送信时切不可吓坏了两位老人家。他便化了个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告诉石壮父母,这孩儿他收下做了徒弟,十年后便可以下山。留下这个念想给那一双父母,支撑着他们过了十年。 转眼行至浮石大殿,十来个小卒手中端了绫罗绸缎来,看到苍决慌忙行了见礼。 苍决走上前,摸摸小卒手中的布料和衣裳,方才缓缓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小卒们答话,眼角瞥过一道红影,抬起头,擒霜已站在了眼前。 曼陀罗香,香的肆无忌惮。 擒霜在布料上轻抚一下,幽幽开口:“苍决哥哥,这时节是要去哪儿?” 苍决冷幽幽回一句,“擒霜妹妹又是要做什么呢?” 擒霜拖着裙裾,缓行两步,广袖一摆,忽地在一块黑石上坐下来,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摆弄着染的嫣红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哥哥不觉得这鬼域中寂寞的很吗?”指了指站在石壮一旁的九儿,“那小东西讨喜的很,想着认她做个妹妹,无聊的时候啊,也能有个人说说话。” “哦?”苍决微微一笑,“公主竟这么好心?” “是啊,我怎么会这么好心。等哪天玩腻了,便把那小东西的魂魄拔了,喂乌鳞蛇。”擒霜冷冷笑过,别过头去。 石壮赶忙将九儿拉到身后,看一眼擒霜腰间“嘶嘶”吐着血信的乌鳞蛇,气极道:“你!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手辣!”卫忠急忙扯他衣袖,石壮不好发作,恨恨地哼了一声。 擒霜不气不恼,似笑非笑,“呵,心狠手辣?你是在夸我?”说着,起了身,一一看过几人,视线扫过炎凌便是一滞。眯了眯双眼,忽地想起来了。这白发少年,竟是十年前落英谷桃花坡上那人,再看九儿的一身粉衣,登时也有了印象。九墟万物皆逃不过一个命数,这二人竟都成了尸族人? 苍决不愿与她周旋,这些年这个妹妹性情越来越古怪了,只冷冷道了句“走吧”,便欲转身。 “殿下为何这般匆忙?”倩影一闪,挡住了苍决去路,“前几日天族来犯,搅的父王破不成境,哥哥这时候离开,怕是不妥吧?”话虽是对苍决说的,眼睛却死死钉在炎凌的脸上。那对异瞳,在她看来怪异的蹊跷。 苍决脸色一沉,冷言道:“闪开。” “好啊,哥哥若是一定要走,便留下这小东西吧?”说着,往腰间摸了一把,蛇鞭一甩,勾过九儿,跃出了十丈开外。 石壮一愣,登时红了双眼,不等苍决出手,便猛往前扑,“死娘们儿!我跟你拼了!”哪知手臂却被一只手抓了个结实,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炎凌飞身掠过,落到擒霜近前,一步一步向前逼近。一双异瞳看起来古井无波,但说不上为什么,却是那么摄人心魄,那眼里的死寂,真是骇人。 “呵,你想她死吗?”擒霜恨恨,一字一字说的咬牙切齿,却仍旧掩盖不了令她脊背生寒的那份惧意,她移开目光,不与那双眼睛对视,牙齿咯咯打架,浑身抖若筛糠。 九儿哭的厉害,炎凌看过一眼,死死盯着擒霜的眼睛,淡淡道:“放开她。” “我要是不放呢!”擒霜疾舞蛇鞭,呼哨一声向前劈去,鞭尾却被对方死死接住。 炎凌打眼看过乌鳞蛇,抛在地上。俯下身替九儿抹了眼泪,便要牵九儿离开。 擒霜气急阻拦,伸手便要钳住炎凌手臂。哪知就是这一碰,便如遭了雷击般的五内轰鸣,登时给震了出去。 除却苍决,在场几人均都怔住了,所有人都被那道金光闪的错了神。等回过神来,炎凌已牵着九儿步出很远。 石壮冲趴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擒霜恨道一声:“哼!便宜你了!”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过了许久,直到几人步入鬼域出口,身后才传来那女子恨极怨极的声音:“苍决!你竟被那少年惑至如此!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苍决摇摇头,呵然说道:“我这个刁蛮妹妹啊,确实该吃些苦头了,以后在这鬼域中,她算是有了克星。”说罢,浅浅一笑。 石壮道:“她为什么要说你被那少年惑至如此?谁惑你了?” 卫忠忽然咳嗽几声,打断道:“石少爷也是了不起,擒霜公主你也敢得罪?” 听完这话,石壮起了一身冷汗,一想到刚才情境,却又心头火起,咬牙恨道:“就算是天王老子,只要敢动九儿一根毫毛,我就跟她拼了!”低头看了看九儿,眼神陡然温柔起来。 住了住,转头对炎凌道:“炎凌,你是哪里学来的能耐?刚才把我都看呆了,擒霜看你的眼神,跟人见了鬼一样。你下她蛇鞭那姿势实在是酷帅至极啊!还有,她怎么一碰到你就给弹出去了?” 炎凌笑的淡薄,这样漫长的故事,真不知该如何讲起,便道:“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好吧……”石壮有些沮丧,过了片刻才沉声道:“炎凌,我觉得你跟十年前大不一样,变得老气横秋了,性情,也疏离了……” 炎凌默然,透过洞口魂阵,看着外面的漫漫浓雾,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玄镜湖。过往是非,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那雾便蒙在了心上,无论如何也拂不去了。 苍决笑过一声,打破沉默,“石壮啊石壮,换做是我,决计不会对一个一千八百多岁的人说这种话。世间情谊有无数种,炎凌占的这种就是闷葫芦倒不出药来,他心里有。” 石壮惑然,“什么意思?什么一千八百多岁?”突地想起了活死人窟的尸蛹,登时大悟。一千八百多年啊,人化尸,尸化骨,枯骨化凡尘,不知是怎样的沧海桑田浮沉变换。又想到自己,除非魂飞魄散,也有浩瀚的时间等在身后呢。 叹笑一声,释然了,双手拍拍炎凌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明白了!好兄弟!” 出了鬼域,腾驰不久便是盘古墟。山河城池,跃然眼底,弹指一挥间,已恍若隔世。望着宿安城,望着落英谷,望着万窟山,这里曾有过的爱与恨,明明归于尘土,却又别样新鲜。 “石壮,回家了。”炎凌定看故土,一字一字。 石壮吸吸鼻子,胡乱抹去脸上的眼泪,回道:“是啊!终于回家了!” 在一处偏僻巷子落了地。石壮思念父母心切,跟几人作别,往石家去了。临行前,还不忘跟九儿勾手约定,晚上便给她带去糖人儿李的糖人儿。 余下人长街缓行,步往炎家大院。 看着熟悉的街景,炎凌念怀不已,十年了,不知炎家大院现在荒成了什么样子。十年了,还没给人世父母祭扫过一次坟茔…… 正想着,却给熙攘鼎沸的人声吸引了去。 一妇人道:“哟,最近这是怎么了,瀚河两域的怪人都往咱宿安跑。” 另一妇人抵耳回道:“可不是嘛,前两天来了个俊朗青年,说是要找鬼宅那朴月疯子,那疯子十年就出过两回门儿了,能认识谁,还真邪门儿。” 苍决嗤笑一声,炎凌转看他一眼,路旁几人又开了腔。 一道:“是啊,这回又来个白发青年,长的倒是顶漂亮。哎!你瞧瞧,他那双眼睛……哎呀,正盯着咱们呢!” 另一人道:“估计是个少白头,眼睛怕是有什么隐疾,不过这年轻人我看着眼熟啊……” 炎凌无奈笑笑,转向先前那妇人道:“这位大嫂,请问您口中的鬼宅,可是炎家?” 那妇人见这白发少年上前搭话,脸颊一红,慌道:“是啊公子,炎家十年前闹鬼,死了十三口子人,从那后,就成鬼宅了。” …… 鬼宅,朴月。一想便知。 与苍决默然对视过,都顺了长街往炎家去了。 第五十五章 重回宿安(三) “你到底走不走!!!”绵绵手里端了个木盆儿,盆儿里盛的是刚洗过抹布的脏水,她怒气冲冲,作势就要把脏水往桓瑞身上招呼。 桓瑞紧张得盯着木盆儿,讪笑道:“姑娘!冷静!我真不是采花大盗!我是朴月的朋友啊!” “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绵绵蓄势待发,盆儿里的脏水呼之欲出。 “哎?你怎么就是……”话只说了一半,“哗啦”一声,兜头给泼成了落汤鸡。桓瑞看着滴水的头发和衣裳,沮丧道:“你也没客气过呀……” 绵绵是真生气,朴月公子走了将近一个月,忽然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硬说是公子师弟,还说是朴月交代他来照顾自己。问他是哪里人,他支支吾吾;问他跟公子怎么认识的,他吞吞吐吐。反正,山呼海哨一大通,一句实话都没有。赶他,他不走;打他,他身手还极好。这两天从前院追到后院,又从后院追到前院,搞得鸡飞狗跳,把绵绵也累的够呛。 白天还好些,绵绵不怎么觉着害怕,可到了晚上真是吓人的紧。 就说昨天吧,日暮时分刚把这人轰出门儿去,天黑落了闩,绵绵早早躺下,竟听到这人在房门外念叨,“这么大个院子,一个姑娘家自己住着,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还是在这儿守着吧。” 绵绵一听这话,吓得气都不敢喘,捏紧了被角缩在榻上。熬过前半夜,累的瞌睡,刚要睡着,却迷迷瞪瞪听到这人在外面唱歌!真是有病啊,大半夜的在一个姑娘家门前唱歌,他不是采花贼又能是什么? 唱歌就唱歌吧,要是唱的好听也还能忍,关键是唱的也实在太难听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话说,第一眼看到这家伙的时候,绵绵对他印象还不错。前天他叩响门环,着了一身青布衣裳恭恭敬敬站在那里,斯文儒雅,笑若清泉,俊逸的不得了。听说是公子的故交,请进来吃了两盏茶,一问之下便露了馅儿。打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人破罐破摔行径每况愈下,让人忍无可忍。 最过分的还是昨晚后半夜—— 这人唱了会子歌儿,也不知是无聊还是怎么的,就没了声息。绵绵被那声音折磨的几近崩溃,一听外头安静了,也松了口气。 迷迷糊糊又要睡着,却听到外面一阵“丁零当啷”,不知是碰倒了什么。绵绵生怕这人毁了公子的花圃,便偷偷趴在门上向外看。这人提了个酒坛,在院子里晃晃悠悠画圈儿,一边转一边还念叨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接着睡。” 这人就这样念叨来念叨去,喝了有一个多时辰的酒。许是喝的差不多了,也许是折腾的累了,眼见得声息渐无。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哗啦”扔掉酒坛,转头又在门前台阶上坐下了。 坐了没多会儿,便开始呕,开始是干呕,后来就“喔喔喔”地呕个不停。也不知他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呕了足足半个时辰。激得绵绵也跟着肠胃翻腾,肚子里直往上冒酸水。 这确实也太没溜了…… 便想着去报官吧?官儿老爷管不管不说,为这点儿小事儿报官,自己就得先挨顿板子。公子走了,自己无人依靠,又不能任他胡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夜里不敢出来,绵绵生生熬到天亮,直到早上推开房门,见这人正躺在地上睡的惬意,怒意陡增,狠狠在他身上踢了两脚。 眼下,这是才把他踢醒。 想到这两天的事,绵绵便觉着又委屈又无助,鼻子一酸,眼睛便红了。 桓瑞见她这副模样,生怕她哭出来,连忙上前哄她:“姑娘,你怎么了?我是哪里做得不对,惹姑娘生气了吗?哎?姑娘……” 绵绵恨恨地把木盆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撞开房门,又转身大力关上了。 桓瑞被那“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一脸疑惑地摸着脖子,嘟囔道:“我也没做错什么啊?确实是鹊青让我来的嘛……”正自说着呢,就听到房中尖叫一声,以为是绵绵遇上了什么凶险,便要冲进去救她。 却见她手提一把铁剑,从房里大叫着冲出来,奔到近前,铁剑一挥,直指桓瑞心口。 绵绵牙齿咬地咯咯响,愤愤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劈了你!别以为本姑娘不敢杀人!大不了杀了你后,我自杀!” 桓瑞宿酒刚消,头脑混沌,一听“自杀”两个字,立时慌了,说话也结结巴巴,“姑娘、姑娘,你可不能死啊!师兄、师兄他有言在先,让我好生照顾着你,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师兄交代?!” 绵绵恨道:“谁说我要死了!我是要先杀了你!再自杀!” 桓瑞给这姑娘气笑了,不解道:“你杀了我,我还怎么照顾你?再说了,就算你杀了我,你也用不着自杀啊?你想想,这里就咱们俩人,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躺在地上,旁人看了怎么想?旁人肯定会觉得咱们俩是……殉情!” 绵绵低下头想了想,“他说的也对,我可不想旁人误会我跟这种货色殉情。可是我若不杀他,他便死赖着不走。我若是杀了他,我肯定也活不了。杀人偿命,死在官家手里还不如自杀。”想着,手中的剑便跟着沉了几分。 桓瑞笑笑地盯着绵绵。她眸子低垂,翕动的睫毛下闪着潋滟波光。一袭鹅黄衫子,趁的肤白如雪。她嘬着嘴,也不知在想什么。脸颊上一对酒窝,陷得更深了。打打闹闹两三日,竟不知自己已怦然心动,鬼使神差的去找寻她的眼睛。 绵绵忽然想通了似的猛地抬头,见对方不错神地盯着自己,更是恼羞成怒。两颊一红,铁剑便急刺了出去。急喊一声:“先杀了你再说!”一连使出三个剑招儿,一招刺左臂,一招刺右臂,中间那招儿一剑穿心。 桓瑞却混不在乎,仿若知其先着,剑还未到,身子便先略略倾斜了。只这斜开的寸许,铁剑呼哨而过,堪堪伤他不着。他笑看那袭飘在阳光中的鹅黄衫子,真如天女散花般的好看。说是天女,也只能做个比喻,天族那些女子中,还真没有这般可爱姿容的。 转眼三十招儿使过,绵绵已是力竭,拄了剑俯下身子呼呼喘着大气。自六岁那年进了这个院子,鹊青便教她使剑,十年过去了,就学会了三十招儿。不过也不少了,玉虚崆的剑招儿学起来颇费心力,一个人族女子能学会三十招儿,已算是天赋异禀。 桓瑞师出玉虚崆,这些剑招儿自然烂熟于心。看绵绵出招曼妙,变幻无常,实是激赏不已。笑将着,便要上前搀扶。 绵绵却把铁剑往地上一扔,厉声道:“我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你这几日赖在这里不走,外面那些长舌妇还不知道怎样传呢!我毁了清白,也没脸活着见朴月公子!” 桓瑞无奈:“姑娘怎么就是不信呢?我跟朴月真是师兄弟。你瞧,你的剑招我都会使。”说着捡起地上铁剑,把那三十个剑招原封不动舞了一遍。舞罢,挽个剑花。又道:“你的剑法是朴月教的,我跟朴月师出同门,论起来,朴月算你师父,你怎样也该叫我声师叔啊!哪有师侄把师叔扫地出门的道理?” 绵绵一怔。这三十招她学了十年,寻常人确实不可能看一遍就使得出。可这人又确实可疑的很,依朴月公子的为人,怎可能派个这么没溜儿的人来照顾自己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在这时听到门外熙熙攘攘,似是许多人围在门口七嘴八舌的议论什么。眉头一皱,心里惑道:“这座大院一直被称作鬼宅,周围几户人家嫌晦气早都搬走了,就算路上有行人也都绕着走。这时节,怎么却有人在门前闲聊呢? “不好,是尸族人!”桓瑞低喝一声,脸色登时大变,急忙将绵绵挡在身后,眼睛死死盯着大门。 这时门环却被叩响了,熙攘中,一个男子叫道:“朴月可在家中?苍决前来拜访!” 绵绵心道奇怪,朴月公子在这里住了十年,从未有客来访。反倒是出了远门,先来个自称师弟的,又来个叫做苍决的,而她却从未听公子提到过。又想到,这个叫做桓瑞的看起来也不像个好人,不如就去开了门。外面听起来有不少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又敢把自己怎么着? 便应道:“客人稍等,这便来了!” 桓瑞急忙抓住绵绵的手腕,低声急道:“不能开门!危险!” 绵绵瞪圆了双目,低喝道:“放手!我看你才危险!”猛抽了手回去,向着大门转去。 桓瑞站定一霎。听来外面围了不少百姓,量尸族人也没那个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妖。可怎么也想不通,尸族人怎么会来这里。便悄步跟在绵绵身后,走到门口,贴墙而立。若是外面的尸族人发难,他可以第一时间护住绵绵。 拨开门闩,大门“哗啦”一声开了。 站在绵绵眼前的是三个怪异男子。其中有一,绵绵是见过的,接连两次百花盛会,朴月公子都会去桃花长坡跟这人饮酒。这人仍是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便即想到这人曾出言要杀了公子,心中很是不快。 绵绵看过苍决一眼,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转看这人身后,站了个侍从模样的男子,二人都着一身玄衣,一脸病容。另外一个更是奇特,一头白发,一袭白衫,肤色与唇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关键是这人一双眸子,竟有两种颜色。 白发男子手中还牵了个五六岁大的粉衣小女孩儿,也是蔫蔫的一脸病态。 眼前这四副面孔,各有各的怪异,可相貌却都生的极好。尤其那白发男子,形容气质却是不输朴月公子半分的。 吃过以貌取人的亏了,绵绵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前两日就不小心让进来一块扯都扯不掉的狗皮膏药。而且现在找上门来的,还包括那病恹恹的男子,说不准,真是要找朴月公子寻仇呢。 苍决故意逗她:“我就不能来吗?我跟你家公子,可算是生死之交。” 绵绵哼了一声,说道:“信你才怪,我家公子不在,几位赶紧走吧!” 炎凌抱拳拱手,微微笑笑,“我们许是来的唐突了些,但绝无恶意,请姑娘不必害怕。”转头看了看围观的十来个路人,一住又道,“烦请姑娘附耳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对姑娘讲。” 绵绵迟疑着上了前,一听,惊得张圆了嘴巴,愣住了。 第五十六章 重回宿安(四) 也不等绵绵再说什么,苍决一只脚已跨过了门槛,目不斜视,自说自话般地道了声,“出来吧。” 直到步至庭院中央,在石廊内的石凳上坐下,一转头,才发现门后的人并不是鹊青。那人右手紧按腰间,一柄即将出鞘的天族利刃隐隐显了形。 这时炎凌牵着九儿进了门,卫忠也跟了过来。循着苍决的目光看去,眉头不由一紧,皆是惑然。 苍决笑道:“想必阁下也是鹊青的朋友?” 桓瑞没有答话,目光锋利,死死盯住几人,东鸣剑一寸寸出鞘。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不走撕烂你们的脸!”话音落下,绵绵跨入门内,大门嚯啦一声关了,转身看到桓瑞立在墙边,一动不动地空扎个古怪架势,恼道:“你又搞什么幺蛾子?还嫌闹的不够吗?” 扔下桓瑞,走到炎凌面前,“炎公子,这边廊内坐吧,我去给几位看茶。”说完,径自往厨房转去,看那背影,竟有些失魂落魄。 炎凌在桓瑞脸上打了一眼,“这位朋友,不一起坐坐吗?有什么误会,及早肃清,不必大动干戈。”转入石廊,环顾庭院四周,除却一方花圃开的灼灼,院中与十年前无异,物什还是那些物什,只是陈旧了。 东鸣出鞘一尺七寸,桓瑞松了手。这几个尸族人,不带一丝杀意。鹊青隐居盘古墟十年,既是隐居,名字和住所便不会与外人道,这几个人不但知其名讳,还知其方位,想必大有来头。先前鹊青曾调查珵光在尸族中安插的奸细,一直无果。如今他安插几个奸细在尸族,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此处,心下稍宽。 绵绵从厨房转出,眼角还挂着些许泪痕,托盘轻轻搁在石桌上,郁郁道:“几位吃些茶水吧。”转而又看着炎凌,“炎公子,宅子里还是先前的样子,我家公子一直细心打理着。” “姑娘为何伤心?”炎凌端起桌上水墨雕花的青瓷杯,送下一口。 桓瑞在石凳上坐下,听绵绵声音喑哑显是哭过,心中一颤。刚才躲在门后听她语气,看来是跟几人相识的,想不通其中的诸多牵连,也不好多说话,只警惕地注视着几个尸族人。 “我从六岁起便住在这个宅子里,日日伺候我家公子起居,如今已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我家公子很是可怜,无父无母,离群索居。买下这个宅子后,整个宿安都笑话我家公子是个疯子。旁人管这里叫鬼宅,可这里是我和公子唯一的家。后来,我听传言说,这里是炎家院子,炎家还有个小公子流落在外,若是这个小公子日后回来了,宅子是要交还的……”绵绵抽搭了两下,拭去脸上的泪,“如今炎公子你回来了,我家公子可怎么办呢?” 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炎凌心里发酸,还没说什么。苍决便先嗤笑一声,喝进嘴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姑娘,我与朴月是为堂兄弟,这宅子由你们照料我最是放心不过。你看这宅子这么大,房子这么空,我自己一人又怎么住的过来?咱们许多人住着,不也热闹?” “真的吗?这么说来,我跟公子不用搬走了?”绵绵脸上先前的泪珠还没干,又喜出了泪来。 “不用,日后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炎凌浅笑着,抚了抚九儿的头发。 “太好了!绵绵谢过炎公子!”一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既然炎公子是我家公子堂兄弟,那可知道我家公子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炎凌轻轻摇头,见绵绵一脸担心的样子,安慰道,“姑娘也不必担忧,朴月不过出趟远门,办完事很快就回来了。” 绵绵一笑:“嗯,也快到晌午了,我这就去准备些酒菜,你们几位先吃茶。”抹干了脸,蹦蹦跳跳往厨房去了。 不多时炊烟渺渺,锅碗瓢盆也“丁零当啷”响了起来。 桓瑞一声不吭地在一旁坐了许久,听这白发青年说他与鹊青是堂兄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白发青年,一对奇特的异瞳尤为惹眼,身上的气息更是奇怪,明明是个戾气深重的尸族人,体内却流淌着充盈的阳清之气。 忽而想起当年父母被天帝打下洗仙池之前,他曾无意间听到他们提起过,说,天帝的二弟赤光元君并非如传言所说去了东海雷音岛修行,而是与灵族的圣灵女诞下一子,此子身上流淌着天灵两族的血,为天族权威所忌惮。之后赤光元君与圣灵女双双陨世,这孩子也没了踪迹。 看眼前这白发青年的相貌,很可能就是那个的孩子。天族勾心斗角多年,许是被奸人所害,又让尸族炼化了。若是如此,他跟鹊青还真是堂兄弟。 想了许久,这才开口:“我之前从未听师兄提起过他还有尸族的朋友。不过,既然几位知道鹊青在人族的名讳,又能找到这里来,所言自然不虚。我叫桓瑞,师出玉虚崆,与鹊青同门,方才是在下冒失了,几位见谅。”说着,抱拳拱手,冲三人颔首。 炎凌虚按了下手掌,“桓瑞君不必多礼,我们几人与鹊青却是有些私交,只是这其中纠葛甚多,说来话长。” 桓瑞点点头,心中暗想,“无论如何这几人终究是尸族人,天族与尸族向来势不两立,我切不可凭空臆断,失了戒心。现在处境虽然安稳,但到底看不明白他们是何居心,况且绵绵又在这里,真要打起来,她恐怕也性命不保。” 苍决端起茶杯饮一口茶,咂摸着滋味儿,看着茶杯上的水墨雕花,呵然一笑,“这个宅子中,除了阁下便只剩那位姑娘,阁下迟迟不愿出手,无非也是怕伤了那姑娘。怜香惜玉,嗯,不错。只是阁下这戒备之心算是用错了地方,我几个虽是尸族人,倒也不必欺到一个姑娘头上。你说是不是?” 桓瑞语塞,没承想心中所想竟被这人猜中,登时心生尴尬。 炎凌无奈笑笑,伸手在桓瑞手背上按了按,“放心吧,我与这个宅子机缘不浅,此番前来无非是缅怀故旧,待一阵子还是要走的。” 苍决搁下茶杯,接过话头,“是啊,主人要走,客人要留,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笑的事了。” 桓瑞尴尬道:“是桓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时绵绵从厨房转出,鹅黄袖子挽到肘弯,露出一截雪白玉臂,手中端个大托盘,盘内搁了四凉四热八个小菜。脚步轻快地转入石廊,开心道:“饭菜这就好了,几位先吃着,我这便去酒窖搬些酒来。”撤了茶水,摆好杯盏盘碟,又分了筷子,便转身去了。 苍决见桓瑞痴痴看着绵绵,拿筷子在他额间虚点一下,坏笑道:“别看了,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桓瑞收回目光,红了脸,再看眼底,却是既无杯盏也无盘碟,筷子更是没有分上一双。便局促不安地摸了摸脖子,手都没地儿放。 “说说吧,怎么得罪了人家姑娘。”苍决夹一口小菜扔进嘴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前天我到这儿时她还客气的很呢,给我上了茶,还跟我闲聊。结果聊了没几句,就要把我轰出去。”桓瑞一边说一边回想这两天的事,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苍决放下筷子,嗤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跟这小姑娘都聊了些什么?” “她问我是鹊青的什么人,我说是师弟。她又问我,怎么跟鹊青认识的,我说他是天族的少元君,没人不认识。她又问我什么是天族,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指了指天上。她便皱起眉问我,那你是住在天上咯,我点点头。接着,她便气呼呼地站起来,抓起扫帚就来打我……呐,就是那把扫帚”说着,指了指墙角的一把秃头扫帚。 听罢这话,桌上几人登时捧腹大笑,就连卫忠都憋不住了。 桓瑞不知哪里好笑,窘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可绵绵就是不信。” 炎凌笑道:“绵绵姑娘性子耿直,又生在人族,你跟她说这些,她难免当你信口雌黄。” 苍决跟着道:“我当天族人个顶个的聪明,原来也有天生缺根筋的呀。” 桓瑞这才恍然大悟,这两天为了跟绵绵解释清楚,这样的话说过不少,也怪不得她这样误解自己。想通这一关节,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也跟着笑了。 这时绵绵搬了几坛酒来,一一斟上,见几人相谈甚欢,不解道:“你们几位,也跟他认识?”用下巴点了点桓瑞,眼睛却看也不看他。 苍决连忙摆手,坏笑道:“不认识不认识,素未谋面,只是听这位兄弟讲了讲这两日的趣事,有趣的很呐。” 几人还自笑着,桓瑞突地站起身来,冲着石廊上的栏杆讶然道:“玉虚崆的信鸽?怎么会来这里?”便走到石栏边上抓起信鸽,拍一把鸽腹,一粒纸丸蹦出来。看过书信。才知是鹊青亲兵传来的。鹊青曾有过交代,若是有碧玺夫人的消息便给他带回去,现在看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绵绵自然是看不到信鸽的,见桓瑞说一通胡话,又冲着栏杆比比划划,叹了口气,对几人道:“这两天他死赖着不走,我还当他是个采花贼,现在看来,也真是可怜。不过他身手还不错,疯了也不打紧,在外面估计也吃不着亏,吃过这顿饭,几位就帮我把他赶走吧。” 在座几人哄然笑了。 苍决饮下一口酒,搁下酒碗,笑道:“哦?姑娘还跟他交过手?”正笑着,眉间忽而一紧,嗅来,是曼陀罗花的异香。心道,这个妹妹,可是越来越过分了。 第五十七章 素宴生波 小小宴席上的笑声戛然而止,九儿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缓缓看向大门的方向。 炎凌捏起酒碗,在唇间一滞,道声,“今天可真是热闹啊”,仰头饮了个干尽。 卫忠皱了眉,打眼在那门上看过,叹了口气。鬼域中诸多高手之内,擒霜公主的修为堪堪算个中上乘,在座的无人会把她放在眼里。可她毕竟是鬼王亲手炼化的尸胎,仗着这点,谁也不能把她怎么着。 桓瑞不等转回坐位,便觉察到了门外的戾气,在石凳上坐定,疑惑道:“几位还有朋友要来?” 苍决沉声道:“不速之客。” 绵绵咯咯一笑,觉得这一桌人个个都奇怪的要命,刚才还热闹的很,忽然之间都面沉似水地说些奇怪的话。 大门“咯吱”一声,在安静中突地这么一响。 绵绵刚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转头去看,筷子就停在空中动不得了。只见那门闩一点一点的被看不见的力量向外抽动,“啪嗒”,落了闩。 大门嚯地冲开,一个着了大红衣裳的女子,下摆缓缓动作,迈进了门槛。初看时那女子的动作明明慢极了,转瞬间,竟到了眼前。 绵绵登时打了个激灵,突地站起来,“你是谁?谁让你……” 擒霜广袖一摆,绵绵说了一半的话便咽下了。炎凌突地伸出一只手去揽住绵绵后腰,另一只手还自缓缓斟着酒。一边斟一边道:“烦劳桓瑞君,将绵绵姑娘,送去房中歇息。” 不过电光疾闪,桓瑞的东鸣剑早已出鞘,这突来的红衣女子,带着十足的杀意,却是满目含笑。错愕之际,听过炎凌的话,剑锋狠狠归鞘。接过绵绵向房中转去。心道,这趟浑水自己还是不要蹚的好,话说回来,鹊青这是哪里交来这么多的尸族朋友呢? 炎凌斟过酒,把酒坛递给了苍决,似是将擒霜视若无物,打定了主意睬也不睬。 苍决冷言道:“公主觉得好玩儿吗?” 擒霜呵然一笑,“好玩儿?呵呵,当然好玩儿。这世上再没有比搅了别人的好兴致,更好玩儿的事儿了。”一住,在绵绵坐过的石凳上坐下,又道:“我记得上次跟哥哥坐在一起吃饭,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怎么,妹妹来,不欢迎吗?” 苍决斜乜她一眼,缓道:“你我二人,是当年三百多个尸胎中唯一受得住夜火洗炼的,我们在鬼域里一起长大。我本以为我了解我这个妹妹的秉性,刁蛮却是刁蛮了些,可到底也不会坏到哪去。念及这份兄妹之情,在鬼域中凡事我都让你三分。如今,你却开始挑战我的底线了。” 擒霜广袖一摆,揽过一坛酒来,斟上,捏着酒碗,悲凉一笑,“底线?哥哥的底线还真是低的很。难为你还记得咱们俩是一起长大。”一住,喝干了杯中酒,“哥哥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说完,只嘴角笑了笑,定定注视着苍决。 无人答话,亦无人理睬,整个炎家大院一片死寂。 手指一松,酒碗跌落在桌上,擒霜扶正身形站了起来,手捏广袖,围着石桌缓缓踱步,“你是尸族的太子殿下,是鬼域未来的王,也是父王最器重的人。这一切,你都不要了吗?”说罢,在炎凌身后住了住,“呵,说到父王,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哥哥可还记得,十年前父王曾交代过你什么?” 苍决一滞,突地将手中的筷子扔了出去,筷子插进石廊里的一根立柱上,颤抖了几下。 擒霜侧身避过,群裾陡然撒开,扇起一阵刺骨凉风。冲那立柱看过一眼,呵然又是一笑,“怎么?怕我说出来?” 话音未落,骨箫一头已指上眉心,便即向后退开。二人脚不沾地,衣裾乘风,刹那间闪到院子中央。 落了地,擒霜扑倒在地上,骨箫还是指在眉心。 擒霜恨恨看着苍决的眼睛,那里面的冰冷真是让人绝望。低眸时眼眶已是红了,忽地扬起头怨毒地盯着石廊,“你为了这个人,要杀了我。” 炎凌送下一口酒,酒碗突地抛了出去,正打在骨箫上。骨箫斜开两尺,酒碗碎在地上。侧身将一旁的九儿抱在腿上,缓道:“我不想看你们兄妹反目。” 擒霜慢慢站起身子,忽地转过头,重重恨道:“呵!说得好听!要不是因为你!我兄妹二人何至于反目?!要不是因为你,哥哥怎会失去父王的倚重?!” “住口!”苍决怒不可遏。 “呵,你不让我说?你怕他知道?可我偏说!十年前,在混沌洞中,父王曾下令让你找到赤光和圣灵女的儿子,然后杀了他,你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对不对?” 转而望着石廊,“你叫炎凌对吧?我见过你,还不止一次,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是嵇匡,直到今天。试问这九墟之中,还有谁身上能有天灵两族的气息!真不巧,你偏偏成了个尸族人?呵呵呵!” 炎凌轻轻拍着九儿的后背,一只手捏了一旁苍决的酒碗来,还自要斟上一碗,酒坛一滞,说道:“擒霜公主,今年多大了?”说完,斟了酒。 擒霜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炎凌也没有等人接话的意思,送下一口酒,继续道:“在公主的一生中?可曾有过值得信任的人?” 擒霜两眼如钩,怨毒地恨道:“信任?呵呵!我是尸族的公主,鬼域中每一个活死人都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擒霜公主,谁违逆我,谁就得死、就得魂飞魄散!我需要信任谁?我又何必信任谁?” 一住,苍白手指鹰爪般蜷起抵住心口,“你知道什么叫活死人吗?在鬼域中,人人的血都是冷的,心,都是黑的!” 炎凌亦是摇了摇头,端起酒碗又放下,“公主连信任都不懂,那这一千多年时间,算是枉活了。” 擒霜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抛出乌鳞蛇,蛇尾一扬卷在石廊内的立柱上,闪身带过,收回蛇鞭,回手便向炎凌劈去。 炎凌挥袖护住怀中九儿,袖尾轻甩出去。擒霜手中的蛇鞭随即脱了手,跌到院中地上。乌鳞蛇翻腾扭曲了片刻,灰溜溜爬上擒霜腰间,不再动了。 擒霜的笑容忽然狰狞起来,身体登时委下,如同一条抽去骨头的蛇。 卫忠、苍决脸色立时大变,冲到近前时,已经晚了,擒霜的魂魄已经出了窍。戾气正如疾风般钻入炎凌七窍之中。 炎凌身子一挺,双手胡乱抓住石桌边缘,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口中含糊不清,一时间只感到一种如同抽去骨髓般的滔天巨痛一阵阵袭来。用最后一点意志将九儿推到一旁,扑到石桌上,竟将石桌扑成了两半。 “快!把公主的魂魄拍出来!”苍决厉喝一声,随即掐起追魂咒。 卫忠大步跃到炎凌身后,双掌驭足戾气,猛拍向炎凌背心,没承想,力道一到,便感到一股蚀魂剧痛,登时给拍飞出去。 苍决一怔,便欲取箫起语,骨箫还未送到嘴边,便即想到,若是此时牵出魂魄,这二人哪个都活不了,都得魂飞魄散!扔下骨箫,直奔炎凌,驭了充足戾气,按向炎凌头顶。 炎凌突地挺直了身形,扬起脖子,七窍间霍然窜出屡屡戾气,黑气打着璇儿,往那具嫣红的尸体上飘去。追魂咒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擒霜痛楚地呻吟了一声。 苍决端住炎凌双肩,急声唤道:“炎凌!炎凌!醒醒!” 炎凌的头颅还自垂着,剧痛的余波依旧在体内震荡个不停,稳了稳心神,轻道一声,“我没事。”挨过些片刻,剧痛稍稍减缓,扶着剩余的一半石桌站了起来。 忍痛,站得笔直,俯视擒霜一双怨毒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擒霜很是虚弱,努力撑起身子倚靠在栏杆上,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字:“我恨你!” “你又为什么要恨我?”炎凌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擒霜猛地扬起下巴,“苍决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却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你!”低下头,恨恨喘息片刻,不甘心道:“我是尸族的公主!鬼王的女儿!天底下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说着,怨毒的眼睛里沁出一滴泪水,就那么一滴,孤零零地,干脆利落地,从脸颊上滚落下去。 炎凌冷冷道:“我何曾跟你抢过什么。”背过身去,沉声又道:“公主,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擒霜手捂心口,痛极了似的,忽而仰天狞笑,“唾手可得?好一个唾手可得!是啊,任凭我掏出一颗真心,也不会有人来看上一眼,没人问我疼不疼,没人问我苦不苦。” 转而看向苍决,悲凉一笑,“苍决哥哥,你说是吗?我的真心,你会看吗?”说着,五指便即一蜷,一颗血液早已凝固的心脏破腔而出,她双手捧着那颗心,送向苍决。 苍决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擒霜,够了。” “果然,你看都不会看一眼……哈哈哈哈哈……”擒霜扑倒在地上,眼眶里噙满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了出来。 苍决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卫忠,送公主回去。” “是。” 卫忠带走了擒霜,炎家大院重新归于寂静。 拾一坛酒,踩过杯盘狼藉,揽过九儿,炎凌转到另一个石桌前坐下,看了酒坛许久,才沉声道:“此事,大有蹊跷。” 第五十八章 疑点重重(一) “嗯?”苍决一怔。 从鬼域到炎家,经擒霜这么一闹,他便觉得自己有负人真心之嫌。千般万般地想过炎凌会如何对他百般讥讽,却终没料到他竟来了这么一句。 忙转身上前,“蹊跷?哪里蹊跷?”说着,撩袍端坐,定看炎凌一双如水清眸。 炎凌抿起嘴,思忖道,“前几日在活死人窟,你曾对我讲过,擒霜公主向来不谙族中事物。混沌洞进出需要玄冰玦护体,鬼域中能有玄冰玦的总共也没几人。那么十年前,鬼王在混沌洞中交代你的事,她怎么会知道?难道不蹊跷吗?”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奇怪……”苍决双眼迷蒙,看了会儿桌上酒坛,眼睛忽然一亮:“你是说当年混沌洞中,还有其他人?” 炎凌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有其他人也罢,鬼王将这件事交代给了其他人也罢,总之这件事擒霜公主是一定不会知道的。鬼王深谋远虑、城府极深,擒霜公主是个什么性子,鬼域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又怎么会让她来做?”一住,斟了酒,定看着杯中酒,缓缓道,“有人在利用她。” 苍决凝了眉,这件事回头想想确实不太对头,但其中关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炎凌在苍决脸上打过一眼,见他紧皱了眉,忍不住道破,“在活死人窟中,你曾说起过十年前落英谷蕨萝昙被魅鬼种蛊一事,那一日擒霜公主助你拔蛊,在那里见过我和九儿。今天我们离开鬼域,擒霜公主出来为难,显是认出了我们俩。可那时她只是意欲缠住你,好让你脱不开身,却并没有杀意。” “你的意思是……”苍决似乎通透了些。 “没错,这消息是我们离开鬼域后公主刚刚得知的。鬼王想必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违逆他的意思,应该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公主对你一片痴心,必然处处想着你,这件事便一定会替你做。”炎凌倏然叹口气,极沉重似的抓起酒碗喝干了酒。 苍决脸上一热,沉思片刻,轻轻摇头,“不对,不对……若说这人是想利用擒霜来杀你,岂不是太不明智?我和卫忠在尸族中不说是一等一的高手,也胜过擒霜不少。毫无胜算的棋子,布了做什么?” 炎凌把酒坛向前一推,叩响桌面,朗声道:“试探。” 苍决大惑,“试探?试探什么?” 炎凌倏地起身,负手转走,踱了几步又踱回来,“试探——我到底是谁。” 苍决突地立起,急道:“有人对你的身份起疑了!?”口中“嘶”地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细细思量,“你自太清域醒来之前,我就已经打点妥当,知悉此事的除了鹊青和为数不多的天兵,便只有我和卫忠了。鹊青行事谨慎,大可放心。至于卫忠,更不可能,这件事前因后果他一清二楚。 醒来后,你我二人便一直呆在活死人窟,等到你体内气息平稳,咱们便来了炎家大院。这期间,又能有什么空子,给别人钻了去?” 炎凌倏然一笑,望着院中一方姹紫嫣红的花圃,淡淡道:“我想到了一个人,如果他知悉其中一些内情的话,怀疑到我身上,也合情合理。” “谁?”苍决百思不得其解。 炎凌打眼看过苍决,转回头,厘清思绪,过了许久才道: “这个人,我虽没跟他打过照面,可你和鹊青,却都跟他交过手。”一住,没等苍决接话,继续道,“那年在逐流的月迷津,你说魅鬼倾巢都被炼作了尸傀,这件事你始终没有查清楚。当时为首的那个天族人被除了舌,口中又藏了一枚魅鬼毒丸。他们守口如瓶的秘密,是一个穿梭于尸族、天族之中的神秘人。 这个人,据你所说,就是落英谷魅鬼尸傀出动那晚,用天族神兵伤过你的人。落英谷出事没多久,炎家便给灭了门,十三口人命丧于魅鬼的‘拘魂煞’。你说巧不巧,我那晚刚好被带到了天墟。从头到尾都有个神秘人,从头到尾,又都跟魅鬼有关,如果炎家灭门那晚,带走我的是那个神秘人,这件事,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苍决的脑海里飞速掠过,明明有一根重要的线,却怎么也抓不住。反复回味几遍炎凌的话,才恍然道: “鹊青曾说过,那神秘人与他交手时只守不攻,显然是认识且不愿伤他。而于我交手时,用的却是天族兵刃,下的是死手。他为天族人所用这点,再清楚不过。如果炎家灭门那晚带走你的是他,在鬼域中但凡见过你,便极有可能认出来。从头到尾他都有插手,怀疑到你身上却又不能确定,便只好利用擒霜来试探你?”定了片刻,又道,“那我需要回趟鬼域,跟擒霜问问清楚。” 炎凌摇摇头,“你查了那人十年,尚且查不清楚,他会轻易对公主暴露身份吗?”沉吟了片刻,“还有一点,我总觉得这神秘人为天族人办事是在掩盖自己的目的。他的目的,应该也跟饲魂玺有关。”一住,“咦”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擒霜公主,为何能拔魅鬼的蛊?” 一声尖叫忽然打断了二人对话,转头看去,桓瑞狼狈的从绵绵房间跑了出来,脸上清晰的印着几道指甲划痕。绵绵追在后面,手里举着一根抵门的木棒,眨眼间已往桓瑞身上招呼了两三下。 “臭流氓!!!在我房间做什么!!!本姑娘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绵绵两颊通红,追的上气不接下气。 桓瑞被打地又蹦又跳,边躲边求饶,“姑娘!哎哟!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在旁边照顾你呢!哎哟,疼!不信你问他们!”说话间,窜到石廊里,躲到了炎凌身后。 绵绵一见炎凌,滞了滞,手中木棒一扔,嘴一瘪,蹲下身便开始嚎啕大哭。 炎凌、苍决默契对视,蓦然一笑。 苍决手按双膝,屈下身,笑问:“绵绵姑娘,你倒是说说,桓瑞小兄弟是怎么欺负你了?” 桓瑞见苍决不但不帮忙还火上浇油,急忙扯扯炎凌,“我真没欺负她!你们在外头打架,我又不好掺和,所以就在里面守着她咯。” 绵绵抽搭一通,拧拧鼻涕,哭道:“你还说没欺负我!嘤嘤嘤,我一睁眼就看到你坐在我房里,还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嘤嘤嘤,我不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当这许多人的面!以后叫旁人怎么看我!我不如死了算了!嘤嘤嘤……” 炎凌搀起绵绵,仰头想了会儿才道:“绵绵姑娘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咱们正吃午饭,你吃着吃着就忽然晕过去了?” 绵绵胡乱抹着脸,含糊不清说了句,“记得。” “你忽然晕倒,可把大家急坏了,桓瑞君精通些医术,便给你把了脉。你是急火攻心,睡一会儿,宁了心神,也就好了。我们几个又不通医理,便只好劳烦桓瑞君照顾你了。” 绵绵仍是抽搭着,不情愿道:“真的?那他为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炎凌又想了会儿,笑道:“望闻问切,乃医者惯用之法。为首便是个‘望’字,望而知其病也!再者说来,医患之间哪有那么多的忌讳,你说是也不是?” 绵绵这才止住哭声,软言道:“炎公子说的倒也在理。”转而冲炎凌身后的桓瑞微微一福,赧道,“刚才是我错怪你了,我还抓花了你的脸。” 炎凌、苍决噗嗤乐了。 桓瑞不好意思的挠着脖子,也是嘿嘿傻乐,打心里对炎凌佩服的不得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酒菜铺了一地?你们……打架了吗?”收回心神,绵绵才看到满地的杯盘狼藉,转而视线移向石桌,那石桌,为何竟碎成了两半!突地想起那红衣女子来,疑惑道:“我记得……咱们吃饭的时候,来了个红衣姑娘,那姑娘走到近前,我便站起来问她,可话还没说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一住,接着道:“那姑娘是谁?也是朴月公子的朋友吗?” 苍决装模作样道:“唉,绵绵姑娘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在茶楼跟这女子赌钱,赌输了,又没钱还,只好躲起来,今天这女子找来讨债了。一来二去,起了口角,我们就打起来了。” 炎凌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讨债,不错,确是讨债来的。” 绵绵瞥过苍决一眼,心道,“你这病秧子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的仇我还记在心里呢,眼下又因为赌债毁了公子的石廊,要不是公子堂兄弟在这里,我早把你轰出去了。”想罢,叹口气,说道,“炎公子,你可把家里转过了?这里这么乱,不如你们几位在宅子里走走,绵绵先收拾收拾,再给几位奉茶。” 炎凌牵过九儿,笑道:“有劳姑娘了。”便即跟苍决并肩,往后院去了。 桓瑞却是不走,绵绵洒扫,他便跟着搭手。一开始二人谁也不好意思说话,直到绵绵看到立柱上插了两根筷子,才惊呼道:“呀!这是谁这么大力气,竟把筷子给穿进石头里了?还有,这石桌?是谁给弄碎了?是那红衣姑娘吗?” 刚才外面几人发生的事,桓瑞趴在门缝上看的一清二楚。但这事儿,对于绵绵来说不免太过玄乎,不说也罢。于是学着炎凌的样子,避重就轻,“刚才姑娘晕倒了,我就在房中照顾姑娘,外面的事我不太清楚。” 看着桓瑞脸上三道清晰的指甲划痕,绵绵脸上一热,歉然道,“唉,这几天我对你却是有些过分了,今天你使出了我家公子的剑招儿,不管你是不是疯子,也当跟我家公子有些渊源吧。绵绵给你赔罪了。不过还请你以后不要再唱歌了,真的很难听。”说着,仿佛又听到了那难听的歌声一般,眉头一皱,打了个激灵。 桓瑞怔住,突地恍然大悟。昨晚看绵绵姑娘睡下了,在院中呆着也是无聊,索性对月而歌,赏咏人间素月也是别有一番意境。没承想,自己竟唱的这么难听?一时尴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绵绵也没等他接话,住了住,又道,“也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你吐的我门前臭气熏天,昨晚我恶心的差点也跟着吐了。” 桓瑞大窘,耳朵发热,脖子根儿都红透了,急忙尴尬道:“对、对不起姑娘,我、我……” “好了,不必说了,我已经不生气了。”转身,拿了扫帚来,将地上的酒菜揽到一处。 洒扫片刻,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到门前。桓瑞忽地紧盯着大门,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怎么又来一个尸族人。”扔下手中簸箕,垫步凌腰走了过去。 那人倒也没有敲门的意思,驭了戾气冲开门扇,跳进门里,连忙挥袖将门合上。还自要往院里跑呢,跟桓瑞差点撞个满怀,刹住步伐,口中“咦”了一声,在桓瑞脸上打过一眼,又“哦”了一声。便扔下桓瑞不理,径直疾步往里走,边走还边喊: “炎凌!不好了!出大事了!” 第五十九章 宿安绝色(一) 不知不觉竟已至日暮时分,斜照卷残云,院中每一物什都镀了一层火红。后院无非柴房、仓库以及马厩,一别十年,物是人非,打眼看去,心中滋味莫可言说。 炎凌牵着九儿,和苍决转了转,看苍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苍决寂寂一笑,抬头望着天边夕阳,“不瞒你说,混沌洞中的事,我从没打算过告诉你。” “我知道。”炎凌耽下脚步,略微一停,“你又不会杀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苍决怔住,低头笑道,“我倒是很怕擒霜说出来。” 炎凌摇摇头,“我已经不是那个凭空臆断的人世炎凌了。”一住,笑道:“莫非你这一千八百多年也是枉活?” 苍决斜斜看过炎凌,这句话是炎凌对擒霜说的,现在回想竟莫名五味杂陈。擒霜有句话说的不错,在鬼域中人人的血都是冷的,心都是黑的。自己也是如此,又信任过谁?现在看来,不过都是无声地辜负罢了。 想罢,松一口气,缓缓道:“也不算枉活,至少从今天起就不算了。” 炎凌道,“其实,擒霜公主说的没错,你是尸族的太子殿下,是尸族未来的王,你不应该放弃这些。” 苍决惨然一笑,沉声道“当年鬼王从九墟中精心挑选了三百多个死胎,日夜炼化,死胎成活那日,又将这三百尸胎扔进夜火,经受百年洗炼,大多数尸胎都葬身夜火,只剩我和擒霜。 他如此费尽心机,你觉得他仅仅是为了要一双儿女?呵,鬼王何等的聪明,他又不会老不会死,要太子和公主做什么?我跟擒霜不过只是他耗时一千八百多年炼就的两枚丹药而已,只要时机一到,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们。” 一住,落寞的看向炎凌,“大多数尸族人,都是由人族炼化而来。受不住六道轮回的苦,靠那点怨念支撑,才成了尸族人。他们活过,有生之所妄,生之所求,即使鬼王也无出其右。可我和擒霜,没有活过,支撑着我们到今天的,无非是这点执念。” 炎凌亦是惨然一笑,二人共看脚下一抹余晖,沉寂良久。 “对了。”苍决忽然想起先前被打断的谈话,“你是不是问过我,擒霜公主为什么会拔蛊?” “我也是忽然想起来的。你曾提起过,魅鬼是鬼域中特殊的一支,擅长蛊术。擒霜公主并不是出自魅鬼,她怎会拔蛊?不是很奇怪吗?” 苍决想了想,开口道:“会拔蛊的不是擒霜,而是擒霜的乌鳞蛇。据说这蛇是一千多年前擒霜在鬼域中玩耍时捉到的,擒霜素来顽皮,对毒虫很有兴趣。那年捉到时,无论如何也无法驯服这蛇,最后交给子虚空驯了好几年才算听话。” “子虚空……”炎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子虚空?百鬼军左领?”一住,见苍决点了头,又道:“你查过他吗?” 苍决道:“查过,没有任何问题。子虚空从小看着我长大,最爱奇花异草奇珍异兽,性子顽劣颇像个顽童,不过他处理族中事务却是非常严谨,对尸族忠心不二。” 苍决迟疑地点点头,没再说话,拉着九儿要往前院去。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听声音似乎是石壮,便急急步去。 石壮大叫着径直往炎凌原本住的房间冲去,绵绵扔下扫帚,连忙喝住。 “哎?傻小子!你是谁?到我家做什么?” 石壮一住,打量着绵绵一张气冲冲的脸。心里惑道,“这面生的漂亮妹子,是哪里来的?炎凌离家十年了,一回来就招了桃花?”不管怎样,对方毕竟是一位姑娘家,也不能太过莽撞,定了定身,恭敬道:“姑娘,我是来找炎凌的。” 绵绵没好气道:“就算你是来找炎少爷的,这是别人家,你推门就进来,算怎么一回事!?” 石壮看小姑娘一脸怒容,不解道:“以前我也是推门就进来啊?炎凌家就是我家!”环顾四周,发现院中与十年前无异,心下只感到奇怪,却也未曾多想。刚要推开炎凌房门,便看到炎凌牵着九儿从后院款款而来。 炎凌冲九儿微微颔首,对石壮道:“石壮,你为何如此慌张?” 石壮仰头打了个“嗨”声,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沉声道:“出事了,姬清姐姐出事了!” 炎凌不解。霍姬清,霍伯伯的千金。十年前姬清姐姐十八岁,如今二十有八,应该已经出嫁了。霍伯伯家财万贯,金龟婿定也绝非等闲,嫁入豪门世家既不会抛头露面,又怎么会出事呢? 绵绵一听“姬清”二字,便觉得熟悉,细细思量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你说的姬清姐姐是不是叫霍姬清?” 石壮鸡奔碎米般连连点头,“姑娘你也认识她?” 绵绵迟疑地点点头,又马上摇了摇,“谈不上认识,但这位姐姐芳名却是早有耳闻,听说是宿安第一绝色,宿安城无人不知。对了,他是东家的千金,当年朴月公子就是在霍先生手里接手的这座宅子。 说来蹊跷,五年前,这位姐姐在大婚当日莫名其妙失踪了,新郎官儿是锦歌城首富阮东吾的大公子。那日,我曾在门口望见过迎亲的队伍,确是浩浩荡荡,极大的阵仗。 传言说,这位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花轿,抬到阮家时,轿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当日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足足好几百人,却没有一个看见过她是如何消失的。为此,霍阮两家打了足足两年的官司,可这件事也实在太过离奇,官老爷根本断不了,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炎凌细细听完绵绵说的话,疑惑的看向石壮。 石壮对炎凌深深点头,“不错,我爹也是这么说的。”一住,补充道:“我爹有个朋友在官家做事,姬清姐姐大婚当天,官家还调派了不少公人来护送迎亲队伍,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么消失了。之后,霍伯伯为寻找姬清姐姐的下落,几乎打点了瀚河南北的无数官家,连绿林好汉也一同出动,五年来,音信全无。” 炎凌惑道:“凭空消失了?” 绵绵想了想,支吾道:“炎公子,这件事我还听过一些其他传言,只是不知道当不当讲。” 炎凌微微颔首,“说说无妨。” 绵绵环视院中,见几人都站着,歉然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几位先别站着了,到书房来,绵绵给几位奉茶上些点心,咱们慢慢说。”双眸微垂便要福身而去,目光正对上九儿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 这小女娃自打进门,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绵绵几乎将她忽略了。这下上了眼,觉得这孩子当真好看,虽然脸色过于苍白,但还是掩不住天生的好相貌。上前,摸摸九儿的小脸,却突地打了个寒颤,趔趄着退开了。女娃的脸,冰凉冰凉的,那种寒意,似乎渗入了绵绵的骨头缝。 绵绵慌张道:“炎、炎公子,她是不是病了?”说着,捻着纤细的指尖,那种触感久久不散。 炎凌看绵绵显是吓到了,沉吟了一霎,说道:“绵绵姑娘可知道瀚河最北的极北之地?” 不等绵绵回话,自问自答般继续道,“那里极寒,茫茫四野全是雪,我们几个去那里办事的时候,不幸得了寒毒。这寒毒,倒也不会害人性命,只是打那起便通体冰凉。这次回来,也是想循个名医,看能不能把这寒毒拔了。只是可惜我这九儿妹妹,跟着受了牵连。姑娘不必害怕,这种寒毒,不会传染。” 绵绵窘道:“是绵绵失礼了,还请炎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几位这便去书房坐吧!” 说完,几人便转去了书房。桓瑞却不跟了去,狗皮膏药似的黏在绵绵身后,绵绵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 烧了水,沏了茶,绵绵端起托盘,忽然疑惑的看向桓瑞,“桓瑞,我总觉得不太对。当年外面传言炎公子一家一夜暴毙,全家死了十三口,只剩炎公子生死未卜。这当口儿,怎么带着一个妹妹回来了……”突地想起了家中一间空房,衣柜里全是粉粉的五六岁姑娘的小衣服,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桓瑞唯恐吓坏了绵绵,不便道出实情,便道:“十年前,朴月能从大门口儿捡来个绵绵,就不兴那什么炎公子捡个九儿?” 绵绵吐一口气,“也对,瞧我想哪儿去了。你把茶水端了去,我盛些点心,一会儿就来。” 桓瑞端了托盘转去书房,书房里四人落了座,炎凌已把眼下的许多情况跟石壮说了一遍。 苍决一见桓瑞,意味深长地一笑:“桓瑞兄弟对绵绵姑娘,当真是情根深种啊,恨不能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桓瑞尴尬笑过,对石壮道:“这位兄弟是?” 石壮朗声道:“我是石壮,炎凌的发小。刚才进门,看你是个天族人还把我吓了一跳,就想到你肯定是鹊青的朋友。鹊青是我师父,我活着的时候认的,咱们也算朋友了。” 桓瑞忽然挺直身板,得意道:“朋友?论起来,你得喊我一声师叔,我跟鹊青可是师兄弟。” 石壮嘿道:“师叔就师叔,师叔请上坐!” 几人正自说着,绵绵端了点心来,落了座,室内便都沉默了。 炎凌道:“绵绵姑娘刚才说,关于霍家小姐,你还有其他耳闻?” 绵绵拢了拢额前一缕丝发,虚看着地上一抹残阳余晖,回忆道:“这段传闻,我是无意间听人提起的,也不知做不做得真……” 说完,见炎凌微微颔首,才继续说下去,“前年春天,我照例去落英谷采桃花枝。路上累了,便在长街东头的小茶馆坐下来吃茶。有两个婆子在一旁说悄悄话,我隔着近,倒也听得真切。 其中一个婆子说,她是专给霍家小姐梳头的佣人,在霍家干了很多年。霍家小姐先前的相貌虽说也是极美,却不像后来那样惊为天人。 头几年,那婆子只觉得小姐越来越漂亮了,五官没有多大变动。可是慢慢地、慢慢地,她便觉得小姐的容貌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那种女大十八变,就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虽说,性格,说话的声音,处事的方式,还是原来那样。可那皮相,的的确确不是同一个人。 那婆子说到这里,听起来怕极了。她接着说,霍家小姐深居闺阁,从不外出。真正见过小姐这种变化的,就那么两三个伺候在小姐身旁的丫鬟婆子。因为天天见到小姐,一开始只是觉得奇怪,没起什么疑心。霍家小姐原本的相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模糊了。 直到有一天,这婆子打扫屋子的时候,从箱底翻出一张画儿来。那是小姐十八岁时,霍夫人找画师给小姐画的,一笔一画,勾勒的极为精细,画的跟真人一模一样。当时,霍家上下,但凡看过这幅画的,没人不夸这画师的功夫好。 那婆子一看这画中人,当时便给吓地魔怔了,躺在床上病了好几天。一即好转,便借病离开了霍家…… 之后,伺候小姐的丫鬟婆子便病的病死的死……” 第六十章 宿安绝色(二) 书房里安安静静,这当口儿没一个人说话。天色逐渐黑下来,那仅剩的一寸斜阳,也马上要被夜晚吞噬了。 炎凌按按太阳穴,冲绵绵道:“这梳头的婆子说,霍小姐身旁的佣人或病或死?” 绵绵在暗转的天光里点了头。 炎凌眯起双眼道:“十年前……十年前绵绵姑娘还没有来到这个宅子。那个时候我全家暴死,大殡那日,是霍伯伯和姬清姐姐扶棺为我家人下了葬。霍小姐虽然常年深居闺阁,可那一次不是人人都瞧得真切吗?”说着,疑惑地看了看石壮。 石壮跟炎凌交换了目光,轻轻点头,“是啊,炎家大殡那日,一条送殡长龙从宿安主街直捣万窟山深处,长街上被行人围的水泄不通,队伍最前方的就是霍伯伯和姬清姐姐。那时候的姬清姐姐,称的上是个漂亮人儿,但若说是宿安第一绝色,那可真有点儿夸大其词了。” 炎凌叩响桌面,望着外面最后一点天光,喃喃道:“姬清姐姐五年前大婚,五年前,二十有三。咱们宿安的姑娘约摸十五六岁就张罗着出嫁了,最迟也不过十八九岁。二十三岁才出嫁,街头巷尾应该早有非议了……” 石壮眨眨眼,接道:“我听我娘说,姬清姐姐前些年卧病在床。至于生得什么病,又怎么会一病好几年,我娘就不知道了。她只说,有一次路过霍家门口,见到宿安几个名医灰溜溜地被霍家赶出来。一路走,还一路扼腕叹息。” 绵绵一边回忆一边道:“你说的前些年,应该就是我刚来这个宅子的前几年,那时候我八九岁,还贪玩儿的很,经常偷偷溜出去,时不时看到说媒的、提亲的、抬着大把聘礼往霍家去,不过,听说都被霍先生拒之门外了。如今你说,那几年那位姐姐是在生病,倒也说的通了。”说完,兀自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炎凌见绵绵显然只说了一半,揣测道:“绵绵姑娘,这其中莫非还有别的传言?” 绵绵犹豫道,“有,倒是有,不过这传闻听来就不太好听了。” 炎凌示意绵绵说下去。 “还是五年前……那年春天,霍先生为这位姐姐举行了‘比武招亲’,那天擂台就摆在明月楼门口,最后胜出的年轻公子,会得到霍先生在瀚河北岸的全部生意。 整个宿安,连同隔壁的锦歌城都万人空巷。但凡有一点能耐能拿得出手的公子哥儿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时人们都在议论,这位霍小姐如今已是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若非长的丑,亦或者有什么隐疾,又何必摆那么大阵仗来招亲? 直到那姐姐在明月楼三楼的窗口出现,整个宿安都静了。但凡见过那姐姐的,哪怕只远远看过一眼,每每回忆,仍是芳容栩栩、赞不绝口。 传言说,霍家小姐那天穿了一身淡粉桃衫,从明月楼三楼窗口经过,只往楼下一撇,就只那么一瞥,楼下的男人各个跟丢了魂儿似的,六神无主地,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窗口。哪怕霍先生宣布‘比武招亲’开始,人们还是没有回过神儿来。 说来奇怪,这‘比武招亲’,比的竟不是武,而是“医术”。那些身怀武艺的年轻人,一听这话,无不是含恨而走。而剩下的,那些会些医术的,也在严苛的筛选中,没能过关。 “比武招亲”不欢而散,霍先生走的时候面沉似水,霍小姐也再没露过面。打那儿起,宿安便有两种传言:一说,这霍小姐定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以至于要招个精通医术的夫婿。二说,霍家小姐给狐狸附了身,招的是精通法术之人。 这其二,传的最盛。人说霍小姐先前的姿色虽也极美,可与现在比简直云泥之别。一个是姿容尚可的富家小姐,一个是有一想之容的狐媚女子,这,若不是被狐狸附了身,又怎么解释?不过,打那天起,这位姐姐就被贯以‘宿安第一绝色’的美誉。 后来,后来就是秋天,霍家小姐大婚,便发生了那件事……”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的,书房地上,一块月光的斑迹,懒洋洋地散着荧光。一屋沉寂。苍决支了颔,大约听的寡淡,竟浅睡过去。桓瑞的眼睛闪着光,每每落脚都在绵绵的一举一动上。 炎凌久久注视那块光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石壮就着绵绵的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稍厘清,黑暗中看向炎凌,“炎凌,你说姬清姐姐,她一个人族姑娘身上,怎么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 炎凌回看石壮,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姬清姐姐身旁的丫鬟婆子应该知道更多。”转而看向绵绵,“绵绵姑娘,给霍小姐梳头的那个婆子,你认得吗?” 绵绵道:“那时茶馆里,自称是小姐佣人的婆子我认不得,不过另外一个我倒是知道,她叫花婆,是走街串巷卖珠花的,偶尔也给人保媒。这两个婆子关系甚好,那个花婆一定认识她。” 炎凌振振衣袖,站起身来轻踱两步,拱手道,“绵绵姑娘,我跟石兄弟出去一趟,九儿妹妹劳你代为照看。”等绵绵点了头,跨出了书房门。 院中铺满了澄澈的淡薄月光,身后是一抹细长的影子,炎凌抬起头,月朗星稀,突地想起醒来时,在星子布列的虚空中感受到的那束目光。 石壮赶上来,惑道,“炎凌,这是打算去哪儿?找那个卖珠花的婆子?” 炎凌对着天空摇摇头,定了片刻,才道:“先去霍家。”说着,推门步出。 天刚黑过不久,正是晚饭时分,半空中飘着淼淼炊烟,嗅来是市井滋味,温暖馨甜。街上行人不算太多,却并不显得冷清。 长街往西,十字路口左转,霍家坐落在城中心处,远远可见门口两盏灯笼亮着模糊不清的光晕,再往里看,黑漆漆一片,院中似乎没有半点灯火。 石壮打眼看过霍家门口两点虚弱的光,心事重重地慢下步子,侧头对炎凌道:“炎凌,那会儿绵绵在场,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一住,接着道,“我觉得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倒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尸族、天族还有那个什么灵族,都办得到。” 炎凌慢下步子,看向石壮,“你说的没错,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为何要带走霍小姐,一个人族姑娘,能跟其他几族有什么牵扯?” 住了住,继续道,“姬清姐姐失踪前先是抱病,后又变了容貌,再之后又‘比武招亲’要找一个精通‘医术’之人。常年身居闺阁,只与几个丫鬟婆子接触,一出门,却又在明月楼大张旗鼓的现身……这,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石壮在额头上拍了一把,“啧”一声,“唉!我脑子笨,反正是理不明白了!” 霍家门前矗立着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门口只两盏灯笼的一点点微光,灯笼上书“霍宅”二字。朱漆大门尽管有些陈旧,却不减富商巨贾的气魄。 叩响兽头门环,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应声。正当二人转身欲走,门却开了一条细缝。门内黑漆漆的,一个姑娘半张脸贴着门,打量着二人。 姑娘的容貌看不太清,隐约可辨是个十三四岁大的丫鬟。炎凌上前拱手,恭敬道:“请问霍老爷可在家中,晚辈炎……晚辈炎知恩前来拜访。” 那姑娘并不应声,冷冷打量二人许久,又过了半响才轻轻点了头,本以来她要开门,结果大门却“嚯啦”一声合上了。 二人疑惑对视,心中只道迥异。 石壮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若是不在或是睡下了,怎样也该交代一声啊?”一住,扭头道,“对啦炎凌,你为什么不报真名?” 炎凌步下门前石阶,缓踱了两步,“十年前我家那桩案子,不是还没结?若是道出真名,这家中有认得这名字的,岂不是给霍伯伯多添些麻烦?” 石壮笑道:“你说的也是,霍伯伯帮了你家那么大忙,你说你叫炎知恩,他一定能想得到。只是不知道,这怪丫头会不会回去通报。” 二人在门前徘徊良久,正决定离开,那门却“嚯啦”又是一声,洞开了两尺来宽。丫鬟提了盏小灯笼,露出半个身子来,阴沉沉地道:“老爷有请二位。”说完,身形一让,只剩了一条黑洞洞的门缝。 炎凌、石壮侧身挤过门缝,丫鬟在头前带路。院子极大,静悄悄的,除了身后的大门,其它的院墙都隐在树木之后,看不真切。院中央矗立一块巨大山石,涓涓水声从山石上倾泻而下。明明是个朗月晴夜,院中物什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左转又转,穿过前院几间客室,步入后院的亭台楼宇,一路上,除了丫鬟手里的那盏灯笼,再也没有半点光亮。 丫鬟在其中一座二层小楼前刹住步子,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炎凌抬起头,这小楼的二层,只有一扇窗透出光亮,正自再问,那丫鬟却吹熄了灯笼,不声不响地走了。 石壮盯着那扇窗户,口中“啧”一声,“奇怪,真是奇怪,上上下下都奇怪。你说这么大院子,这么多佣人,怎么就连点声音都没有呢?” 炎凌亦是疑惑地很,却只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二人摸黑推开一楼房门,月光照进来,室内陈设将将能辨认一二。这看起来是间书房,房中设有一张书桌,桌上一张宣纸随着门口扑进来的冷风缓缓翕动,纸上压一块镇纸,一方砚台,一个笔筒。四周书柜、桌椅尽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可看起来明明光洁的很,却总有一种年久失修的陈旧感。 这间书房还有个里间,中间隔一堵镂空的实木雕花屏风。屏风后面,黑洞洞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在一块月光中闪了闪,接着躲进了黑暗里,再闪出来时,二人才发现,那竟是一角衣襟。 石壮突地刹住步子,压低声音,慌张道:“炎凌!你看!那、那是不是吊着个人!” 第六十一章 宿安绝色(三) 炎凌略一点头,悄步向里间屋步去。这间书房里没有一丝活气,如果那里真是吊了个人,恐怕早已气绝。 里间屋漆黑一片,唯一透进来的一线月光,使得漆黑更为鲜明。那东西仿佛是在两个人的感觉里悠悠荡荡,偶尔撞上那线月光,一袭青灰色裙裾摇曳而过,划过两个人的脸颊。 吊在那里的是一个女子,气绝多时。炎凌伸出手,在那一角裙裾上捻了一下,面料是上好的极北雪蚕丝织就,手感丝滑柔糯暖中透凉。便是一怔,急忙喝道:“石壮!叫人来!” 石壮愣了刹那,当即狂奔出去大声呼叫,“不好了!快来人那!出人命啦!”就这么呼叫了几遍,不多时院子里便有了声音,听来是不少人正往这处楼阁狂奔而来。 炎凌手托那女子的腿向上一送,本以为能将那女子放下来。结果连送两下都无法摆脱绳结,才明白,那女子上吊的绳索打的是死结。便即提气,在女子头顶一点。绳索断裂,横托了女子转出里间,拂去外间书桌上的一干物什,将女子轻放在桌上。 死去的女子,是霍夫人。颈骨已被绳索绞断,脑袋颓然歪在一旁,双目呲裂,舌头耷拉在外面,一张青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尤为可怖。是自缢,但是为何? 不及多想,书房一侧的楼梯转角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人匆匆跑下来,磕磕绊绊,还摔了一跤。 那人在月光里爬起来,背影略微有些佝偻,带着那种伤心过度的瑟缩。环顾四周,像是猛地一惊,随即缓缓地冲书桌上的霍夫人伸出一只手来。嘴里含糊不清,不知要说什么,但终没有说出来,肩膀一沉,那只手也跟着沉下去了。 这时外面跑进来几个家奴,看到地上那人,急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炎凌疾走过去,跟着搀起地上那人,担忧道,“霍伯伯!你还好吗?!” 霍知遇无力的摆摆手,目光呆滞地看着书桌上的霍夫人,过了许久,悲恸道:“管家那,去、去打一口上好的紫檀棺木,将夫人盛敛起来……” 管家应声而去,几个家奴齐齐跪坐在霍夫人遗体前。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可以听到某个家奴突兀地吸鼻子、或竭力掩饰的哽咽声。 霍知遇拖着步子,呆滞地走向书桌旁地一把檀木椅,扶着扶手,颓然坐下。四十六岁的霍知遇,正当壮年,这一刻,一副高大的身躯忽然矮下,竟像个迷路的可怜孩童般,茫然无知的注视着黑洞洞的房间。 炎凌撩袍跪下,对着霍夫人拜了拜,转跪了霍知遇,拱手沉声,“霍伯伯,节哀顺变。” 霍知遇点点头,用悲伤的眼睛在炎凌身上缓缓打量,过了许久叹了口气,“侄儿,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炎凌低下头,定看着脚下照进来的一方月光,内心苦涩。 石壮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家奴形色匆匆地步入步出,心里只道奇怪,偌大个宅院,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还不点起一盏烛火……想罢,步入书房,跪拜过亡者,又给霍知遇行了礼,静静待在一旁。 书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眼前的月光、或是黑暗,也不知到底能从那里看出些什么来。风偶尔翕动门扇,“咯吱”、“咯吱”突兀地响着。 约摸一盏茶时间,几个家奴抬了棺木来。管家招呼几个丫鬟端了清水、又拿来了上好的衣裳,便请几位出门。 霍知遇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缓缓看过炎凌和石壮,轻声道:“侄儿,你们先去客室吃茶罢,我给夫人梳洗、换换衣裳,也好让她走的体面些……” 炎凌沉声道:“霍伯伯,莫要太过伤情。” 说完,霍知遇轻轻颔首,管家头前引路,带着二人往前院客室走去。一路上,不少家奴、丫鬟低着头,一声不吭匆匆跑过。炎凌四下环顾,见宅院中仍未点上一盏灯火,疑心更甚。 前院人头攒动,不少家奴在忙活着搭建灵棚,引魂幡、花圈尽皆摆放整齐,只等着霍夫人棺木就位。 客室里落了座,管家将房门关紧,才掏出火石来,颤抖着点亮了一支蜡烛。豆大的火光将三个人的影子照的歪歪扭扭。 丫鬟上了茶,关门转走。管家耸着双肩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脚尖。 二人在管家身上打了一眼,交换目光,满腹狐疑。灯花“啪”地炸响一声,突兀地二人神经不由紧绷了起来。 炎凌振袖拱手,冲那畏畏缩缩地管家道:“管家老伯,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为何不掌灯?” 那管家听罢沉沉叹息,仿佛觉得寒冷一般,双手插进袖筒,过了许久,才沉声道:“我家夫人从七八年前就得了眼疾,看不得光亮的东西,打那时起若不是有客来访,晚上便不再点灯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习惯了。” 炎凌轻轻点头,向石壮看去。二人的眸子中,仍是闪着狐疑神色。这管家的话听来合情合理,却又让人觉得里面还有不可告人的内情。 正自二人惶惑,门扇“吱呀”拉开了,那管家一转身,见来者是霍知遇,屈身行礼默不作声向外走去。 二人闻声刚要起身,霍知遇便摆了摆手,步伐沉重地走向对面的椅子旁,落了座。 霍知遇尽量笔直的倚靠在椅背上,两鬓不知何时已染了白霜,对炎凌苍凉一笑,“凌儿啊,想不到霍伯伯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那炎萧兄弟如果泉下有知,也当安心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炎凌看霍知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如刀绞。急忙起身跪倒,沉声道,“霍伯伯,当年您亲自扶棺,葬了我炎家一十三口,这份大恩大德,炎凌永不敢忘。您跟伯母待我恩重如山,今日伯母仙逝炎凌愿披麻戴孝尽子女之谊,为伯母守灵送葬。” 霍知遇拉起炎凌,郁郁道,“凌儿,说什么大恩大德,我跟炎萧兄弟多年的交情……他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 一住,拉炎凌坐在自己身边,拍着炎凌的手背,“想必凌儿也听说过姬清的事了吧……这十来年那,真是物是人非,先是炎萧兄弟一家暴毙,凌儿你生死未卜,继而我爱女姬清又失踪了,如今连我那夫人都弃我而去。霍某、霍某实在是孤寂的很呐……” 说着,已是哽咽,霍知遇仰起头,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转瞬间好似一身疲惫,“夫人打定了主意,随女儿去了,也好,去就去罢。” 炎凌在霍知遇脸上看过,心道:“这五年来,霍伯伯为了寻找姬清姐姐,不惜千金散尽。日复一日,希望殆尽,如今可能觉得姬清姐姐已不再人世了……” 想到此处,拍着霍知遇的手背,安慰道:“霍伯伯,姬清姐姐只是失踪了,会回来的。你看我,失踪了这么久,不也回来了吗?”一住,目光一凛,坚定道,“霍伯伯放心,炎凌就算把盘古墟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姬清姐姐找回来!” 霍知遇笑笑,又是悲凉神色,“凌儿,回去看看吧,炎家宅子这几年给一个叫朴月的年轻人打理着,我跟他说过,你若是回来,房子还要交给你。”说着起了身,转走了几步,顿了顿身形,“你走吧,我去陪陪夫人。她活着的时候,我天天忙于生意,今天什么都不忙了,陪她说说话……” 霍知遇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如豆烛火被风一扑,忽地灭掉了。客室内一片黑暗,外面静悄悄。黑暗中二人对视一眼,起身转出。 院中已经搭好了灵棚,没了家奴和丫鬟的踪影。霍夫人的棺木摆在中间,霍知遇倚靠在棺木上,两眼沉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月色如霜,生死两隔,院中沉沉寂寂,引人生悲。 步出霍家大门很远,二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望了望门前的两个灯笼。两点微光摇摇曳曳,仿佛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缓行到长街上,石壮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在炎凌身上徘徊来去,几度想打破沉寂说出心中疑窦。 炎凌的步子慢慢滞住,隔着一排排住房,遥望霍家的方向,轻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住,不等石壮接话,继续向前走去,“霍伯伯太奇怪了,霍夫人死的太奇怪了,霍家上上下下都太奇怪了……而且一走进霍家宅子,我就总觉得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 石壮忙跟上,点头道,“霍宅确实大有古怪,但你所说的戾气我察觉不到。霍夫人不是上吊了吗?活人含怨而死,当然会有戾气。” 炎凌慢慢摇头,“不对,不是霍夫人的戾气,霍夫人的死,似乎是在掩盖什么……” 石壮支吾道:“你、你不会怀疑霍伯伯……” 炎凌刹住步子,沉声道,“不,霍伯伯的为人我很清楚,况且他也没那个动机……” 石壮突地一住,“噢!我差点忘了,我从那间书房里带出了一样东西。”说着,伸手从前襟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团来,三下两下拆开纸团。 借着月光和长街边的点点灯火,隐隐可以看清,宣纸上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那女子眉如远山,目如青黛,手执团扇,身着青衣,实在清丽的很。 二人不由讶然,异口同声道,“霍姬清!” 愣了片刻,炎凌小心捏过画纸细细打量,“石壮!这画像你从哪里找到的?” 石壮急忙道:“那会儿我进了房间,见你跪拜了霍伯母和霍伯伯,也上前行了礼。之后我就待在一旁,忽然瞥见地上有张宣纸,借着月光看去,隐约是个女子。便想到之前绵绵姑娘提起过的,那个梳头婆子的事儿来。于是,便悄悄揣在怀里了。” 炎凌听罢点点头,“想必霍伯母是睹物思人罢……”一口气叹到一半,手指不经意一捻,宣纸一角一分为二,登时一怔,急忙分开纸张。 石壮见霍姬清的画像之后还有一幅女子画像,也是惊讶不已。侧头向炎凌看去,但见炎凌一脸惊愕,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那画儿,突地如梦方醒般开口,“母亲!?” 第六十二章 宿安绝色(四) 炎凌突地将两张宣纸一甩,塞进袖中,大步向前走去。 “母亲?什么意思!”石壮急忙赶上去,二人并肩疾走,“画上那人看起来可不像炎伯母啊!” 炎凌急道:“不是我人世的娘,这件事情有机会我再跟你慢慢讲。当务之急,先要找到那个梳头婆子!” 说着,猛地刹住步伐,视线快速扫过长街两头,最后定格在灯火通明的明月楼上。急急转身往东,朝明月楼步去,边走边道,“石壮,有银子吗?” 石壮一头雾水,炎凌一会儿要去找梳头婆子,一会儿又直奔明月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急急跟上,摸摸袖筒,“银子倒是有的是,不过,咱们去明月楼干嘛?吃宴席?喝花酒?” 炎凌边走边道,“既然是找人,当然要去热闹的地方了。” 说话间,明月楼里猜拳行令的喧哗声已听的真切。大门口站了个瘦条伙计,远远望见二人,手巾往肩上一搭,拖着长音喊道,“哟,二位客官里面请!您二位是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等二人行到近前,见为首的是个白发异瞳男子,倒是一怔。不过到底是明月楼的伙计,见过世面,讶然神色收敛的一丝不漏。 炎凌大步跨进门槛,在小伙计脸上扫了一眼,这伙计跟十年前那伙计长的倒是异曲同工。明月楼伙计的油滑他早就领教过,为了防止他啰嗦,直接道,“石壮,赏银子。” 石壮不情愿的掏出一锭银子扔向那伙计,心道,钱可不是这个花法儿的。 瘦条伙计接了银子,果然没有一句废话,欢快道,“客官来点什么?” 炎凌步上楼梯,在二楼转角一定,对伙计道,“三楼正对门口那间房,一桌上等宴席。” “好咧!”伙计往楼梯扶手上一趴,冲楼下高喊,“摘星阁,上等宴席一桌!”喊罢,带着二人往三楼贵宾间转去。 名为“摘星阁”的雅间,比起一楼、二楼那真是别有洞天,室内雕梁画栋,璎珞帘拢,一道羽扇屏风一分为二,内室设狐裘铺陈的贵妃榻,外室是精致雕花的檀木桌椅。 迅速扫过室内的华盖铺陈,炎凌径直往窗口走去,轩窗一分为二,俯身可以看见大门口的两盏红灯笼,以及一盏杏黄酒旗。 伙计抽出两张檀木椅子,假模假式地用抹布在桌面上抹了两下,谄媚道,“二位客官,这是还有朋友过来?” 石壮迷茫地摇摇头,坐下了,室内的奢侈装潢明亮的叫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室门大开,另有伙计端了茶来,瘦条伙计接过,给二人斟上。 炎凌两步跨到桌旁坐下,手指叩响桌面,“伙计,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伙计微微屈身,恭敬道:“哎哟,客官您说,但凡小的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说的好有赏。”说着,炎凌掏出袖筒中的两张画像,把其中一张铺在桌上,推向伙计,“画中这女子,你认不认得?” 画儿上是一个着了粉色桃衫的女子,峨眉清远悠长,一双落花眸子略微低垂。眼尾稍稍上挑,这一笔看似清淡,实则百转回肠柔媚无方。最甚的是那眸子中的光彩,真如流水落花汩汩有声。只一眼,从画里往外这么一看,那目光缠绵悱恻搅在人心口,便叫人顿时慌了手脚。这画中人,当真是美的惊心动魄。 伙计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画儿,一时忘情,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直到听到两声轻咳,才辗转回神。 炎凌手指轻叩那画儿,重复道,“这个女子,你认不认得?” 瘦条伙计连忙点头,看那表情似还在回味般透着神往之意,“认得,认得,这女子是城中巨贾霍先生的千金,芳名‘姬清’。” 一住,不等炎凌继续追问,兀自滔滔不绝说了下去,“犹记得五年前春天,霍先生在此处为爱女设擂招亲,当时这位姬清姑娘,便待在这摘星阁内。 那时节,姑娘脸上罩了面纱,穿着画中同样的桃衫,和几个绿衣丫鬟,从后门步入明月楼,几个端茶的伙计只远远瞥见那袅袅倩影便当场给惊地愣住了。 那天,小的有幸给这位姑娘奉茶,进门时,姬清姑娘就站在窗口旁,脸上的薄纱已经滑落。那一刻,小的着着实实地挪不动步子了,只听到我这颗心啊,‘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据外面人说,那一刻,人声鼎沸的宿安长街都寂静了…… 两位客官,不瞒您说,来这明月楼消遣的富家千金、大家闺秀,有的是,但像姬清姑娘这般的峥嵘美貌,却从未有过。 这画中人,确是姬清姑娘,但画中姿容比之姑娘本人,仍旧差之千里!” 炎凌微微点头,收起桌上的画儿,冲一旁听呆了的石壮说道,“石壮,赏银子。”一住,又转向伙计,“你可知道这城中有个叫花婆的婆子?” 伙计接了银子谄笑道,“知道,知道,保媒拉纤走街串巷,没人不认识花婆。” 炎凌送下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站起身来,“带我二人去找她。” 伙计看向门口,端菜的伙计已经端了菜来,“那您这宴席?” 炎凌道:“留着,还回来。” 三人步出明月楼门口,炎凌向三楼的摘星阁眺了一眼,跟上伙计步伐往花婆家走去。 石壮闷闷不乐,一声不吭。才一会儿工夫三锭银子就打了水漂,虽说苍决的活死人窟里有不少尸体上搜刮下来的珠宝首饰,可钱毕竟是钱嘛,沾手就是热的,这么扔出去,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 兜兜转转,穿大街过小巷,在城西的一个小弄堂里终于找到了花婆。伙计回了明月楼,二人被花婆请到屋中。扔了两个银锭子,花婆欢欢喜喜的带着二人奔弄堂深处去了。 那花婆佝偻着脊背,摸出钥匙,推开半点门扇伸进手去开了锁,末了,对二人道,“看两位面善的很,老婆子多一句嘴,这阿根婆病了一年多了,据说她这病啊,会传给别人。我白天来送两趟饭,都是放在窗口,打死也不敢进去啊。你们二位真要非找她不可,也不必叫门了,直接进去吧……” 炎凌道了谢,步入院中,里面漆黑逼仄,角落里乌七八糟不知摆了些什么物什。院中两间房,一道门,其中一间窗台上摆着碗筷,房里既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石壮嗅嗅鼻子,嫌弃道,“满鼻子汤药味儿,看来这婆子真是病的不轻啊。” 推开房门,一股铺天盖地的汤药味儿更是直冲天灵盖。二人摸黑撩开门帘儿,捻亮了房中蜡烛。一个瘦弱的像骷髅的人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榻上,屋里凌乱的无处下脚,臭气熏天。 那人有进气儿没出气儿,皱巴巴的脸黄的像金纸一般,她缓缓睁开佝偻的双目,看着炎凌和石壮,复又缓缓闭上了。 石壮“啧”一声,怜悯地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婆子,转向炎凌,“我看,她估计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炎凌失望地摇摇头,末了,不甘心似的掏出袖筒中的画像,手指冲烛光一点,豆大的火苗突地窜起一尺多高。宣纸抖开,正对着那婆子,“婆婆,这画上的女子,你还认不认得?” 屋里忽然亮如白昼,那婆子又缓缓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目光逐渐凝固在画上。就在这时,那婆子突地睁大了双目,看那表情竟如看到了厉鬼般入骨地恐惧,拉风箱似的深深倒了一口气,气还没倒完,脑袋便是一歪。 阿根婆就这么死了,被活活吓死了。霍姬清的这幅画像,到底勾起了她什么样的回忆?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炎凌内疚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打算用手合上那对惊恐的眼睛,却猛地抽回了手。 石壮一怔,“怎么了?” 炎凌眉头紧皱,紧盯着婆子的尸体,“她体内有那种戾气,就是霍家宅子里的那种,难以察觉,但确确实实。”又伸出手去,探了婆子的心脉,坚定的点了点头。 石壮喃喃道,“这么说来,这件事跟尸族,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一住,又道,“阿根婆的病估计是尸族人所为,不妨叫出她的魂魄问个清楚。” 炎凌伸手合上婆子的眼睛,点了点头,犹豫片刻,一字一字道,“招魂,你会吗?” 石壮尴尬地挠挠头,“嘿嘿,不会,我才刚醒来没几天,卫忠说结魄境才能习得‘引魂术’呢。”一住,奇道,“你不会吗?你连擒霜都打的过……” “嗯,不会,我又何尝不是刚醒。”炎凌无奈摇摇头,转看手中那幅画像,突地一抖画卷,猛转向窗外,厉声道:“谁?!”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爽朗又熟悉的嗤笑,片刻后,门帘儿撩开了。 “你们迟迟不回去,原来是在这儿?”苍决嘴里叼了根小木棍儿,倚在门框上浅笑着,屋子太小实在站不开第三个人了。 石壮嘿然,“苍决大哥,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这婆子死的蹊跷,我俩都不会招魂,拜托你了。” 炎凌轻轻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人的空隙。 苍决定看婆子一眼,眉间一紧,不确定似的走上前按了按婆子的头顶,“这倒怪了,这死人身上的戾气,我刚才竟没察觉。” 炎凌看向苍决,“方才我跟石壮拜访了霍家宅子,那宅子中也有这种戾气。”看苍决一脸疑惑,又道,“说来话长,先招魂。” 苍决没再多问,就箫起语。一曲毕,婆子的魂魄如同一股飘飘渺渺的气流,悠悠荡荡升向半空。 “咦?”苍决惊呼一声,便即取出镇魂钟收敛起来,直到那淼淼虚烟完全纳入镇魂钟内,才奇道,“呵,这死鬼不是一般的虚弱,现在什么也问不出来,先养养吧。”环顾屋内,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压下心头疑问,对炎凌、石壮道,“走吧,还愣着干嘛?” 石壮看向木榻上婆子的尸体,支吾道,“这、这,她死了官家找上我们怎么办?” 一听这话,苍决差点崩溃,大家好赖都是尸族人,怕什么官家啊,就算找到也奈何不了,拍屁股闪人不就得了?转看炎凌竟然跟着点了点头,无奈笑笑,冲那婆子一挥衣袖,“那就让她再撑两天。” 但见那婆子,原本倒不上来的一口气呼地抽上来了,双目空洞地看着半空,呼吸也慢慢沉稳下来。 石壮惊叹道,“嚯!厉害啊!苍决大哥,这招教教我呗,起死回生啊这是!” 苍决不屑道,“什么起死回生,给她两口气罢了,魂儿都没了!”转而,看向炎凌,“去哪儿?回家?” 炎凌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明月楼有五十年陈酿的多情熬……” 说罢,甩甩袍袖,扔下二人,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第六十三章 宿安绝色 (五) 返回明月楼时,已近子夜。 城中灯火阑珊,只沿街商铺稀稀疏疏挂着几个灯笼,微光淼淼,照出清清淡淡的影子。 一楼猜拳行令的喧哗声透过大开的窗户传进来,暮春夜风清冷,虽然活死人不畏寒,可炎凌还是下意识的裹紧了衣裳。 瘦条伙计敲了门,差人把重新热好的酒菜端了来,又悄步退了出去。 苍决斟了酒,没喝,抬眼看过站在轩窗旁的炎凌,缓道,“圣灵女陨世已久,这时节竟冒出个人族女子变成了圣灵女的模样?” 炎凌轻轻点头,折回桌旁坐下,捏起浮花杯,定定看着杯中清酒。 石壮嘬嘬嘴,看向炎凌,“照你刚才所说,这莲颂伯母是你在灵族的生母,而这位伯母又仙逝了,姬清姐姐却变成了她的模样,那这件事不光牵扯到尸族,还牵扯到灵族呢!” 从阿根婆家到明月楼,炎凌一路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二人大略讲了一遍,二人大抵也算听懂了。但知道的越多,疑问便越多,整个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炎凌仰头喝干了酒,沉声道,“不管这件事牵扯到哪一族,只怕都是我连累了霍家……”一住,看向石壮,苍凉一笑,“你也知道,我连累了不少人了……” 石壮沉声道,“炎凌,你想多了,人只有死过一回才明白什么叫做命数,茫茫九墟,谁都逃不过。”说完,佯装老成,叹了口气,全然忘记这多情熬有多苦,摸起酒杯就往嘴里送,一时苦的巴心巴肝,差点吐出来。 炎凌轻叹一气,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沉默了许久,对苍决道,“霍家宅子里的戾气,阿根婆身上的戾气,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跟我们的不同?” 苍决虚眯了双眼,斜斜看着窗口,似是在回忆什么,过了许久,才道:“这种戾气若有若无,微不可查,不但能诱人心智,还能打弱魂魄。倒是像极了我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种术法——魅魇。” “魅魇?”炎凌石壮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那是什么?” 苍决斟了酒,送下一口,“魅魇,是族中魅鬼一支的古老术法,施法者要与自己的影子结血祭,然后将自身魂魄抽一部分渡给影子,等到这影子可以脱离施法者自由活动,魅魇便结成了。 这东西,说是影子,莫如说是一个无形的分身,它来去无踪,悄无声息,无条件服从施法者,可以被指派去做任何事。据说最强大的魅魇,可以修成与施法者一般的模样。不过这东西只在夜晚出没,而且对光亮惧怕的很,毕竟只是一丝戾气所化。” “什么?!”炎凌一怔,跟石壮对视一眼,惑道,“你说这东西惧怕光亮?为什么?” 苍决不以为然,“影子吗,毕竟是影子,有了光不就显形了?” “怪不得,怪不得……”苍决听炎凌一叠声的“怪不得”,再看石壮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奇道,“怎么了?什么怪不得?” 炎凌突地扶正身形,端起酒杯,一字一字道,“霍家,就不点灯。”一住,喝干了酒,“霍夫人今夜自缢,我问过管家,‘出了这么大事,家中怎么还不点灯?’那管家告诉我说:霍夫人打七八年前就得了眼疾,见不得光亮。” 苍决靠向檀木椅背,望着墙上几个人突突跳动的影子,喃喃道,“可这‘魅魇’之术,失传很久了啊—— 几千年前曾有过一场九墟混战,当时魅鬼最初的长老深谙‘魅魇’与‘伏地起兵’之术,后来,尸族被打入了无间墟,就是在那一战中,这位长老魂飞魄散了,两种数术也从此销声匿迹。” 住了住,看向炎凌,“你说,这失传了几千年的术法,怎么就忽然出现了?” 炎凌从桌子上空的一块虚空中移开眼睛,看向苍决,“魅鬼,神秘人,魅魇,施法者,都跟魅鬼有关,事情的背后也都藏着一个神秘人。你说,会是巧合吗?” 石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哎呀,想那么多干嘛,既然有可能是这个什么魅魇干的,那就想办法捉住它呀!”说完,得意一笑。 “关键是怎么捉?”苍决突地起身,负手走了两步,忽地转身,“你说一个影子,怎么捉?”看石壮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影子不就是施法者身上的一丝魂魄吗?就不能招来敛来?”突地一笑,“实不相瞒石大少爷,还真行不通,除了施法者本人,谁也做不到!” 转回坐下,定看石壮一脸吃瘪的表情,噗嗤一笑,“其实我们只要弄清它的目的就行了,也就是施法者本人的目的。”转而看向炎凌,“霍小姐身边的人估计都死光了吧?他的目的很简单——知情者死。” 石壮不屑道,“照你这么说来,十年前炎家大殡、以及五年前‘比武招亲’,这两次见过霍小姐的人都得死咯?那得死多少人?” 炎凌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此事关窍不是霍小姐的容貌,而是在这过程中,这些丫鬟婆子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一住,突地面沉似水,“这么说来,霍伯伯可就危险了……”说着,起身便走。 苍决一把抓住炎凌手腕,将他按在凳子上,“你想多了,霍小姐身旁的人打几年前就开始病的病死的死,要是这霍夫人、霍先生知道内情,早就给魅魇害死了。你不是也说过,霍夫人身上根本没有魅魇戾气?” 石壮急道:“你不是说这魅魇能惑人心智吗?说不准这霍夫人正是给它惑了心智才想不开自缢了呢!” 苍决仰头打个哈哈,“不入你窍,怎么惑你心智,刚刚那个死婆子身上的戾气,就是魅魇留下的。我这么跟你说吧,要是这魅魇打定了主意要害你——”一顿,轻拍一下桌面,接着道,“谁也拦不住!” 听罢这话,炎凌稍感心宽,盯住苍决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苍决挑挑眉毛,掏出镇魂钟轻摇了两下,“这死婆子的魂魄养个一两天就可以叫出来问问了,这个不急于一时。 眼前,既然知道那霍小姐长出了圣灵女的脸,那就去趟灵墟跟逐流打听打听。逐流手下小精怪多,消息通达,反正你我也十年没见过逐流了,正好叙叙旧!”说罢,仰头喝干了酒。 石壮急忙扯扯苍决衣袖,喜道,“去灵墟?真的?苍决大哥,带上我呗,我听卫忠说灵族人都是草木山石幻化的,个个相貌极美!卫忠还说,灵族人好像只有到个什么境才能有男子、女子之分,生孩子要去个什么谷结灵胎!这些都是真的吗?!” 苍决坏笑道,“石大少爷你修为太低了,带去也是拖后腿,而且你死了十年,不在家多陪陪你爹娘吗?” 石壮颓然松开手,向后一仰,沮丧道,“不带就不带吧,还那么多废话!” 苍决重又斟上酒,呵然道,“在尸族中,也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 两人贫嘴的空档,霍家宅子中的一幕幕在炎凌脑海里飞掠而过—— 那魅魇畏光,霍家便不能点灯,为了让霍家不点灯,便让霍夫人染上眼疾,这说的通。霍夫人思念爱女,郁郁成疾,自缢而亡,这也说的通。可这自缢,偏巧就给自己撞上了,算巧合的话,也勉强说的通。 说不通的是石壮带回来的两幅画,谁画的?霍伯母?霍伯母善丹青,这一点自己早已知晓,可伯母不是得了眼疾吗?莫非是见不得光,却可以暗中视物? 霍伯伯也很奇怪,绵绵姑娘只碰了碰九儿的脸便觉察不对,今晚霍伯伯屡次牵了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异常…… 想到此处,炎凌“砰”地把酒杯拄在桌上,兀自摇了摇头,心道,霍伯母忽然自缢霍伯伯自然悲痛不已,如此一来,哪还有心思顾虑别的…… 石壮、苍决还自互相贫嘴,闻声一惊,突地一齐望向炎凌,讶然道:“怎么了?” 炎凌却充耳不闻,只呆呆地盯着那只浮花杯,过了许久才收回目光,也不知二人都说了些什么。 “不要再想了。”苍决捞过酒坛,给炎凌斟满,“关心则乱。等问了魂,去了灵墟,这件事估计就水落石出了,现在想再多也是徒劳。” …… 三人酒足饭饱,已将近寅时,起身转下楼,一楼、二楼各只剩下稀稀落落三两桌客人。瘦条伙计倚在柜台边打盹儿,听到楼梯声,陡打个机灵,迎了上去,“哟,三位客官走好!” 步出明月楼大门,街上寂静极了,正是四月上旬,天上挂着一弯上弦月,清辉涂抹在地上,散着淡淡清光。 三人并肩前行,走了没几步,炎凌忽然慢下步子,扭头看了一眼明月楼,对二人道,“等我一下。”说完,一闪身,不见了。 苍决石壮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约摸一盏茶功夫,炎凌虚影一晃,怀中抱了两个沾着湿泥的大酒坛,立在了二人对面,嘴角擒笑,轻声慢道,“五十年的多情熬,一年都不少。” 苍决一怔,旋即勾勾嘴角,双手接过,“这酒哪儿来的?” “偷得。” 三人互相对视,哈哈大笑。 笑罢,沿着长街往东行去。 一路无话,走到离炎家大院不远的地方,突地传来一声女子尖叫,三人同时一怔,“不好!是绵绵!” 第六十四章 宿安绝色(六) 三人的身影突地消失在长街夜色中,再出现时已站在了炎家大院内。 不待身形站定,一道白影伴着疾风“嗖”地掠向了炎凌,电光火石之瞬,本就难以设防,回过神时已被扑倒在地。驭足了戾气,刚要腾身掠开,半空中却传来几声放浪不羁的笑声,接着苍决竟也哈哈大笑起来。 一错神儿的功夫,眼前的庞然大物伸出一只前爪戳了戳炎凌,然后又用嘴巴拱了拱炎凌,这毛绒绒的家伙庞大的惊人,一张大脸反而因为贴的太近而认不出了,这东西那对蓝莹莹的眼睛足有碗口那么大,直勾勾与炎凌对视,眼睛里迸出火热的光。 “白羽飞虎!”一人一兽对视许久,炎凌突地脱口而出。从大兽松软的白毛下爬出来,便看见墙头立了个人,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衣衫随着微风轻轻晃荡,炎凌陡然一笑,“逐流?你怎么来了?” 逐流轻飘飘落到地面,三步两步跨到炎凌近前,抓住炎凌手臂上下打量了许久,末了,又不确定似的端住他双肩摇了摇,“圣婴!你没死!” 苍决哈哈一笑,负手踱来,“我们本打算天亮去趟灵墟,你倒是不请自来了?” 逐流脑袋一歪,嗤笑道,“说来好笑,这凤翎虎自打五六天前就躁动不安的,屡屡想要挣脱绳索往外跑,我差手下的精怪们看紧了,可到底也趁他们喝酒的功夫给溜出来了。”说着,看向炎凌,“没承想,这畜生跟小主子还真是心意相通,原是找你来了!” 一住,才察觉院中另有旁人,扭头去看,是一个陌生的天族少年。逐流眉心一紧,咦?能跟炎凌、苍决呆在一处的天族人竟不是鹊青?这少年着了一身青布衣裳,一手握镂花长剑,一手环抱个人族姑娘,嘴角微微痉挛。 “你们搞什么!”桓瑞气极,怒吼一声,开口的调子都走了板。 炎、苍、石三人闻声一惊,如梦方醒,这如水的凉夜,突地飞来一只白毛大兽,就算是个人族壮汉见了也得吓掉魂儿,更别说绵绵一个姑娘家。 逐流却道奇怪,“这人谁?” 桓瑞扫一眼逐流,视线回到另外三人身上,依旧怒气冲冲,“大中午的一个尸族姑娘在外边挖心!?这都后半夜了,怎么还不消停!?又弄个畜生来?”说着,忽然祈求般的压低声音,“麻烦你们有什么本事藏藏好,好不好?你们想要吓死绵绵吗?” 苍决别过头去,噗嗤一笑。 炎凌歉然看过桓瑞,转身对逐流道,“逐流,把白虎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逐流从袖中掏出一个藤蔓织就的小笼子来,看大小也就能放只家雀,却不知掐了个什么诀,硕大一只白虎竟给收进了笼中。用手颠颠那笼子,扔给了炎凌,“凤翎虎是你母亲的,理应交给你。” 伸手接过,揣入袖中,炎凌拱手道,“桓瑞君,抱歉了。” 桓瑞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个宅子就是炎凌的,托起绵绵送去了卧房。 石壮站在一旁已打量了逐流许久,这人身上带着清气,自然是灵族人。看他面容像个明艳女子,身量却高挑的很。奇特之处在于,他不像一般男子那样五大三粗,肩是美人肩,腰是水蛇腰,着一身桃粉公子衫,走起路来娉婷袅娜。可开口的声音,却又是个男子。不由得心中暗道,卫忠所言不虚啊,灵族人,还真是雌雄难辨。 逐流打眼扫过石壮,见这憨小子正看着自己,捏起兰花指挡在腮边,柔媚一笑,“怎么了小兄弟,没见过美人?”说话的同时,竟还秋波暗送,实在撩拨的很。 石壮呆若木鸡,这人的作态和声音一丝不假,忽然就成了个娇媚女子。那眼神儿,那笑意,那浓腻娇羞的声音,如同一只手一下子揪在心上,登时打了个激灵,骨头都酸了。 苍决一脸坏笑,意味深长道:“石大少爷,你可要小心了。” 几人转身往书房步去,捻亮烛火,纷纷落了座。桓瑞从绵绵房间出来,轻轻带上房门,也不知要去哪儿,路过书房门口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便不见了。 逐流环顾室内,陈设朴素干干净净,微微笑道:“圣婴,你第八世就住在这里?” 炎凌亦是微笑,“还是叫我炎凌吧。” 逐流在苍决、石壮身上各看一眼,复又看回炎凌,神情复杂。俄顷一笑,回忆道,“当年出了玄镜湖,鹊青便始终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他说:什么‘魂分两处,魄分八世’,要是这镜湖中真有他另一处魂,珵光也早给打散了。 当时我气的不得了,说这镜湖中有一个‘圣婴’的人是他,说‘圣婴’已死的人,也是他。当场便拔了剑要杀了他,结果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下不了手。那时我就在想,难道‘魂分两处,魄分八世’真是个幌子不成? 后来我回了月迷津,一年复一年,便渐渐地当你是真死了。想想当年亲眼见你八世身魂散玄镜湖,便觉得有负圣灵女之托,这十年过的真是不安呐。如今你活生生坐在这里,我倒反而觉得像在梦中。” 玄镜湖十年前的漫天夜火一闪而过,炎凌的双眸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抬起头,一半侧脸被烛光映的雪亮,“说来唏嘘,明明在你们看来我只死了十年,但在镜湖中,我却走了一千四百多年。 ‘魂分两处,魄分八世’,也不是个幌子,一半魂锁在八个人世轮回中,一半魂锁在玄镜湖里。而魄,就只在八世身上,八世身不死,魂魄不能归。母亲的‘莲花烙’,其实是封魂的魂印。 鹊青在镜湖中见过我,是真的,不过,一千四百年前的他,见的是一千四百年后的我。玄镜湖中的时间混沌,可以逆流而行,八世身死的那一刻,我便一直在往回走,走到最后便撞见他了。” 听罢这话,逐流一阵唏嘘。倘若九墟之上的漆黑暗宇里真有极乐,如今圣婴精魂重塑,圣灵女也可以安心了。沉默良久,将复杂的心情收拾妥帖,看向苍决,“刚才你说,你们打算去灵墟找我?”转看炎凌,“不会只是找我叙旧吧?” 苍决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老朋友自然是要叙旧的,不过,还有件别的事要跟你打听打听。” 逐流一一看过二人,奇道,“什么事?” 炎凌掏出袖中的两幅画卷,抖开,拍在桌子上,指着上面那张,道,“这幅人族女子的画像,是她十八岁时的样子。” 逐流看向那画,轻轻点头,“不错,姿色尚可。” 宣纸一分,指着第二张画道,“这幅画,是女子后来的样貌。” 逐流扫过那画一眼,不等视线落在炎凌脸上,急忙转回,盯紧了那画,奇道,“圣灵女?”一住,定定看过炎凌,手指轻点第一张画,道,“你是说,这姑娘原来是这个样子”,又点了点另外一张,“后来变成了圣灵女的样子?” 炎凌轻轻颔首,苍决微微一笑。 逐流将两幅画拿在手中,一幅一幅仔细看过,“你说她是个人族女子?”二人点头回应,逐流又道,“这便奇了,这人族又不会变幻之术,怎能忽然变了貌相。你方才说这第一张画,可是已经十八了?” 炎凌站起身,在那画上瞥过,“是,十八岁,貌相已经定型了,后来却还是变了。但这容貌变化的过程里,还发生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哦?说说看。”逐流饶有兴致的看着炎凌。 当下里,炎凌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给逐流听。这些事情石壮都知道,听着也是无趣,索性离开了书房,想着天亮若是有机会,要向逐流打听打听灵墟的事。 讲完事情始末,天边翻起了鱼肚白。三人一阵沉默,过了许久,逐流才道,“那位霍小姐身边的梳头婆子,是被这幅画像吓死了?” 一住,不等二人答话,继续道,“灵墟有一种灵草,叫栖血草,以前忘忧墟的幽幽谷经常长出这种草,不过现在不多见了。 月迷津有只小精怪叫狸奴儿,你们记得吗? 这小野猫平日里总会把猫毛吃进肚里,难受了便去啃些草吃,有一次,就是误食了这种草。 说起来,这是三年前的事了。那狸奴儿自吃下这栖血草,病了好几天。那几天我不在月迷津,一回去,他便喊着脸上又痛又痒,不多时竟将那一张脸挠地血肉模糊,连鼻子都给挠掉了。那时月迷津外正是夜里,大多数小精怪都睡下了,我便亲自去请灵医。 回来时他正在桃花坞前的桃树上睡觉,我上前摇醒他,发现他已变成了另外一副容貌。我便问他,狸奴儿,你为何要变了容貌来骗我?他那时抬起头来,看起来万分痛苦,他说,主人,我觉得我这张脸像是被火烧了似的疼。 那灵医给他看过,开了些止痛的药,嘱咐我说,这小野猫吃了栖血草,重塑了骨肉,虽然性命无碍,可这痛苦总是免不了的…… 不过这栖血草倒算是个好东西,狸奴儿熬过那阵子疼痛,虽然变了模样,倒也洗了髓,灵气大增。” 苍决抱胸倚在门框上,耐着性子听逐流把话说完,缓缓道,“你说这么多,意思不就是这姑娘可能是吃了栖血草?那她为什么却偏偏变成了圣灵女的模样?” 逐流笑道,“无论灵族、尸族、还是天族,这变化之术都只能用作一时,只有这栖血草是真真正正的重塑骨肉。你方才讲过‘魅魇’,你说这东西能入人窍、惑人心?那狸奴儿重塑后的容貌却是像极了我,你说这是为何?” 一住,见炎凌脸色微微一变,继续道,“我是奴儿的主人,他自然是想着我的。而那魅魇,若是入了那姑娘的窍,便看它到底是想让姑娘变成谁了。” 炎凌突地起了身,怔怔道,“这栖血草,有修为的灵族精怪吃下都要受这份罪,那一个人族姑娘……” 逐流叹口气,“可能百倍千倍都不止吧,若非如此,怎么一张画像便把那婆子活活给吓死了?” “咦?”苍决忽然皱了眉,“那霍小姐吃下栖血草岂不也沾了灵气?” “嗯!”逐流道,“狸奴儿增了五百年修为,这人族吃了肯定也少不了。” 苍决向前踱了几步,突地道,“我怎么感觉,有人想把霍小姐变成真正的圣灵女…” 三人同时一怔,都惊愕不已。 第六十五章 抽丝剥茧(一) 天将薄晨,绵绵打着哈欠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的石阶上伸了个懒腰。 天空灰灰的,东天边积了雨云。 折回房间唤起九儿,给她穿好了衣裳。小女娃始终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好像丢了魂儿一样。绵绵怜惜地摸摸九儿的头发,多漂亮的小娃娃呀,可惜痴了。 昨夜绵绵和九儿睡在一处,这小女娃身上实在是冰的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入骨的寒凉,做了整夜的噩梦。 牵了九儿出来,瞥见书房里还掌着灯,房门大开,里面坐了三个人。 绵绵跨入门槛,边走边道,“炎公子,你们这是整夜没睡?”打眼看过逐流,面生的很,“这位是?” 炎凌、苍决对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逐流起身拱了手,“是绵绵姑娘吧,在下逐流,是炎公子的朋友。” 绵绵打量着逐流,心中啧啧称奇,这人若说是男子,长的却太过明艳,若说是女子,这身量也未免过于高挑。 得,又是一个怪人。 自从朴月公子走后,炎家大院来了一群怪人,绵绵也见怪不怪了。把九儿交还给炎凌,便转去厨房给几人奉了茶。 书房内一阵沉默,苍决的那句话,让所有人感到心悸。 炎凌斟了茶,送下一口,目光在苍决脸上定了会儿,又看过逐流,才道,“逐流,如果有人真是要重塑一个圣灵女,那么他会利用这个圣灵女做什么?” 逐流摇摇头。 “此人费尽心机,用了好几年的功夫给霍小姐重塑骨肉,自然是要利用她。既然塑成圣灵女的模样,那事情的范围便总也脱离不了圣灵女的范畴。” 逐流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逐流,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 “什么事?”逐流一脸惑色。 炎凌轻叩两下桌面,沉声道,“查查圣灵女早年间的事,越多越详细越好。还有打听打听灵族中有没有出现过像圣灵女的人。” “这好办,月迷津的小精怪这阵子反正也无聊的很。我这便打算回去,早早打听清楚了,咱们再汇合。”说着,起身往外步去,一顿,转回身来,“你们留在这里做什么?干脆跟我回月迷津吧!” 苍决伸了个懒腰,懒懒道,“我得查查魅魇的事,这东西销声匿迹几千年,忽然在盘古墟出现,恐怕不妙。” 炎凌道,“今夜我打算再去探探霍家宅子,等那婆子的魂魄将养个差不多,也想听听她怎么说。” 逐流点点头,步出大门。 不多时,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一下就是一整个上午。炎凌带着九儿去万窟山给家人祭扫,十年没人祭扫的坟墓生了不少杂草,看起来满目荒凉。 回来时,正撞见桓瑞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画卷,一边看一边念叨,也不知在念叨什么。走到近前才发现,那画卷正是昨晚忘记收起来的。 “桓瑞君,这画中女子,你见过?”炎凌见桓瑞表情复杂,忍不住问道。 桓瑞先是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我倒是没见过这画中人,不过我见过另外一幅画,跟这幅画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哦?”炎凌眼睛一亮,“另外一幅画你是从哪里见过的?” 桓瑞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回忆道,“我见过的那幅画,当时挂在珵光元君麒麟峰的寝殿内。当时我还年幼,跟随父亲去望仙阁议事。那次议事,商议的是拜师事宜,小辈们在场也无妨。 那天我觉得无聊便偷偷跑到后殿去了,望仙阁大的很,绕两圈就迷了路。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折进了珵光元君的寝殿里头。那幅画就挂在卧榻一旁,我一看就移不开眼睛了,因为天族中从来没有那么好看的女子。” 炎凌迟疑着问道,“桓瑞君,时隔那么久,你确定当时看的真切了?那幅画跟这幅画,画的是同一个女子?” 桓瑞坚定地点点头,“没错,是她,我印象很深。遇到绵绵之前,我一直觉得那画中人应该就是九墟中最美的女子了。” 炎凌道:“那桓瑞君,可知道那画中的女子是谁?” 桓瑞摇摇头,将画卷还给炎凌,“这……我就不知道了。” 炎凌眉心紧了紧,复又展开,“这女子,是当年灵族的莲颂圣灵女。” 桓瑞一怔,“嘶”地吸一口气,看向炎凌,“不对啊,我以前无意中听我父母亲提起过,这莲颂圣灵女与天族的赤光元君佳偶天成互相倾慕。 那时的珵光元君也已与鹤尘仙君的女儿碧玺结了连理。怎么珵光元君卧榻旁要挂一张圣灵女的画像呢?” 回想镜湖中的细枝末节,炎凌已明白了一二。珵光元君、赤光元君、莲颂圣灵女,这三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恩怨痴缠?以至于一场因爱生恨的戏码,唱了一千余年仍未收场? 桓瑞忽然在台阶上坐下,望着屋檐上滴下的雨水,喃喃道,“我明白了。珵光心中从未有过碧玺夫人,他真正爱慕的人是这位圣灵女……唉,碧玺夫人也真是可怜。” 一阵沉默,二人怅然看着落雨。 下午,落雨稍歇,石壮带着九儿出了门儿,桓瑞、绵绵也不知去了哪里。 炎凌在书房里一边饮茶,一边等待苍决从鬼域回来,要是“魅魇”一事能有什么进展,霍小姐的事也能快些真相大白。 正自愁眉不展,大门“嚯啦”响了一下,俄顷,苍决和卫忠一起步入了书房。 炎凌斟了茶,推给二人,“‘魅魇’有进展吗?” 苍决在椅子上一歪,捏起茶杯送了一口,“也不知算不算进展。”向炎凌一探身形,“只打听到使用‘魅魇’之术,会被反噬。” “反噬?”炎凌扶正身形,“怎么个反噬法儿?” “魅魇越强,施法者魂魄越弱。”一住,看着炎凌的眼睛,继续道,“魅魇强大到一定程度,这施法者便有魂飞魄散之险。关键是,魅魇但凡炼就了,就会慢慢强大起来,所以这施法者魂飞魄散是早晚的事。” 炎凌轻叩两下桌面,喃喃道:“鬼域中那么多的尸族人,挨个用追魂术去探,打草惊蛇不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找到施法者,得先从魅魇出发。” 苍决突地站起身,“没错,今晚我就跟魅魇斗斗法,看看它到底是强是弱。” 炎凌也跟着站了起来,“你不是说魅魇想做什么别人根本奈何不了吗?”一住,踱到苍决对面,微微一笑,“你又有主意了?” 苍决斟了茶,看着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来的春雨,嗤笑一声,“也算不上什么主意,只是去探探强弱而已。魅魇的戾气我们是很难察觉,但魂阵里的孤魂野鬼可比我们有经验的多,到时候往霍家招个魂阵就行,我们甚至不必亲自出马。” 炎凌转回坐位,落了座,轻叩几下桌面,沉声道,“去,还是要去,先试探再去,我去给霍伯母上柱香,陪霍伯伯说说话。一到了晚上,我总担心出事。” 苍决掏出镇魂钟,狡黠一笑,“死婆子的魂魄养的差不多了,找个合适的地方,我们问问吧。” 炎凌一怔,“什么叫合适的地方?” “天上虽然没有日头,可到底也是大白天,人族到处都是阳气,这婆子魂魄本来就弱,怕是会见光死。”苍决说着一住,看向卫忠,“出鬼域之前,给石壮九儿服过保戾丹吗?” 卫忠拱手,“回殿下,服过了,我从鬼域还带了些回来。” 苍决点点头,转身便往书房外步去。 炎凌疾步跟上,“保戾丹?” “你以为以石壮九儿那点修为,随随便便就能到盘古墟来?”说着左右看看院中,也不知去哪间房好,“炎凌,找间房。” 炎凌转身向原本自己住的房间步去,推开房门,屋里十分整洁,这十年鹊青一直住在这间房里。房间里的布局陈设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关了门,拉了帘子,又找了些衣服床单把有光亮的缝隙遮起来,苍决这才奏起骨箫,叫了阿根婆的魂魄出来。 那淡薄幽魂一丝丝一缕缕从镇魂钟外散出,轻轻向地上飘着,不多会儿一个人形的虚影便出现了。 阿根婆的魂魄跟临死时差不多,瘦骨嶙峋,枯枝般的双臂耷拉在两条细腿两侧。虚影飘在漆黑的房间中,呈一种诡异的蓝绿色,偶尔随着空气的搅动扭成一个璇儿,而后展开。 黑暗中,苍决不知做了什么,那股蓝绿色水汽儿般氤氲的虚影,幽幽飘到二人对面,发出些呜呜咽咽含糊不清的声音。 “问吧。”苍决道。 炎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点了头,也忘记了苍决根本就看不见,摸出袖中的两幅画,轻轻抖开。指尖驭了戾气,点出一团鬼火,把那幅画正对着阿根婆的眼睛。 “婆婆,画中这个女子,你认不认得?” 阿根婆颤抖着向后退,穿过房间中的桌椅,退到了榻边,瑟缩着身子蜷在地上,飘飘荡荡地扭曲着。过了许久,一声苍老空洞的声音传来,“认得,是小姐。” 炎凌缓步走到阿根婆身边,蹲下身来,轻声道,“婆婆,你为何会如此害怕这幅画?” 阿根婆抖地如同跌进了冰窟,快速在画上瞥了一眼,又慌忙移开眼睛,“小姐她、小姐她,是个怪物!” 第六十六章 抽丝剥茧(二) “怪物?”炎凌喃喃重复着,“哪里怪?” 阿根婆满脸凄惶地向后荡开,仿佛那张画儿烧灼眼睛一般。不安地用手指绞着一角衣襟,荡来荡去,过了许久才安稳下来。 “你们两位公子,一黑一白,可是幽冥的黑白无常?”她声音凄楚的很,悠长的很,如同戏台上呢呢喃喃的花角。听她的口音,当是来自瀚河南岸的怀桑之地。 炎凌将指尖那点鬼火甩到烛台上,诡异的绿光,将整个房间都照的铁青。 阿根婆点了点头,自说自话般,继续道,“一个白衣雪发,一个玄衣皂发,不是黑白无常,又能是谁?”忽地一定,虚影陡地闪到炎凌近前,“老婆子没做过坏事!” 那声音哀怨又凄厉,惊地炎凌向后退了一步,阿根婆突地又闪到眼前,昂起一颗摇摇欲坠的头颅,重复道,“老婆子没做过坏事!” 苍决转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落了座,实木雕花椅突兀的“咯吱”一声。阿根婆转回头看向他。空气的微妙扰动,让阿根婆的脸看起来像一张褶皱的纸,意外的狰狞。 “老鬼,说实话,那霍家小姐失踪前都发生了什么?”苍决一边玩弄着烛台上的鬼火,一边漫不经心道。 阿根婆张皇失措地飘来飘去,末了,突地定住身子,好似痛苦般含糊不清的呻吟了两声,幽幽开了口。 “老婆子我,在霍家整整呆了二十二年。从小姐出生那年,我便侍奉在侧,到小姐二十二岁时,我辞了那差事,赁了花婆的房子,呆在那里等死。 小姐五年前秋日九月初七大婚,喜帖自然不会发到老婆子这里来,霍老爷富甲一方,姑爷又是锦歌城阮家的大公子,这消息早就传地沸沸扬扬。 我看着小姐长大,从一个可爱的小娃娃长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我每天给小姐梳头,挑选当日的衣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姐虽不是我亲生的骨血,也早已胜似亲生。 以前我总想着,哪天,若是小姐嫁人了,我这老婆子不得活活想死?可我那日听着街面上的锣鼓喧天,心里却雀跃地想哭,我心想,小姐嫁人了,便离着宿安远了,那样我老婆子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这一切,得从七八年前说起。 那年隆冬,大雪纷飞……” 那年隆冬,大雪纷飞,一场雪纷纷扬扬从晨起下到了天黑。 霍夫人房中搁了炭盆儿、煨了热酒,晚饭后与霍知遇对坐赏饮。轩窗半开,飘絮有意无意地落入室中,二人都披了耄裘也不觉寒冷。 酒近半酣,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院中种了不少极北雪松,是霍知遇差人从极北之地挖来的名贵品种。适逢降雪,银装素裹,分外好看。 二人趴在窗口看了许久,霍夫人提议,在下人们扫雪之前,出去赏游一番。 那一年是霍夫人最开心的一年。霍知遇做药材生意,瀚河南北有大大小小无数铺面,一年到头在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唯独那年,霍知遇只忙了半年,下半年便没再出门。 二人穿戴妥帖步入院中,为了图个清静,没差下人们跟着。游罢了后院,正往前院去。霍夫人突地捂住双眼,痛叫起来,霍知遇连忙喊人。 不多时家奴丫鬟们闻声赶来,有个叫绿衣的小丫鬟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笼,霍夫人一看那灯笼更是痛苦不已,痛叫着让丫鬟赶紧吹熄了。 霍知遇见夫人畏光,便差人把宅子里的灯火都熄了,霍夫人的眼睛便立时不痛了。 连夜请了大夫来,摸黑给霍夫人把了脉,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开了些明目降心火的药,不了了之。 之后大大小小也请过不少有名的大夫,但霍夫人这个病却没人能瞧明白。 所有的大夫都说,霍夫人双目完好,并无损伤。 …… 苍决突地拍了下桌面,不耐烦道,“死鬼!我问的是霍家小姐的事,不是霍夫人!” 阿根婆猛地一震,像是魂魄要被震碎了一般,张皇地看过苍决,又怯怯看向炎凌: “老婆子我这两年卧病在床,往复回忆那几年的事,觉得小姐的变化,就是从霍夫人得了那不明不白的眼疾开始的。 打那天起,霍家便不再掌灯了。 霍老爷单独收拾出一间房来,门窗都挂了厚厚的黑布帘子,霍夫人便整日呆在那间房里,只有晚上才去院中散会儿步。 有一天晨起,我正准备去叫醒小姐。忽然听到小姐房中传来几声含糊的呜咽,我怕小姐出什么事,急忙冲进房里。 小姐不知是哪里痛的不行,蜷在榻上,浑身都被汗水打地湿透。她死死拽住我的衣裳,有气无力的叫唤着:阿根婆,我好痛,阿根婆,我好痛。 我当时吓坏了,赶紧跑出去喊人。你可知我回来时,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小姐痛地在榻上打滚儿,脖子扭到了身后,两只手臂向后折着撑在榻上,两条腿就像羊的后腿一般,向前打弯儿…… 你们说,一个人若不是全身的骨头都给打断了,又怎么能绞出这么可怕的姿势来? 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等外面的人冲进来时,小姐却又好端端的躺在榻上,只浑身的汗证明刚才是痛过。 我那时觉得自己是恍惚了、痴了,一时给看错了…… 那天霍老爷请了大夫来,给小姐看了病,便吩咐下来,小姐需要静养,不可出阁,除了我和另外两个丫鬟,谁也不可踏入小姐闺阁一步。 对我们这些下人,老爷也是有交代的,除了梳洗和一日三餐,谁都不可打扰小姐。 以往我只晨起梳洗时跟小姐呆个一炷香时间,偶尔说说话也会多待一会儿。自那日我见了那副情景后,便再也不敢在小姐房间久留了,总是梳洗好了就匆匆转走。 有一天早晨,我照例给小姐梳头,看着镜子中小姐的影子,突然看到小姐浑身是血地坐在镜子前。我吓坏了,木梳掉在了地上。小姐捡起来,递给我。再看,小姐明明是一身洁白的寝衣,哪有一丝血迹…… 这一次我又以为是我老婆子痴了、傻了、眼睛坏了…… 当天跟伺候小姐的两个丫鬟聊起来,其中一个丫鬟说,晚上路过小姐的阁楼前,总能听到特别凄惨的叫声。 小姐自从生病后便搬到后院的独栋阁楼上,下人的房间离小姐的阁楼很远,睡下后小姐阁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听那丫鬟说完,我半信半疑,夜里睡不着,鬼使神差地转到了小姐的阁楼前。仔细听来,确实有那种特别凄惨的叫声,听那声音,似乎剥开皮肉连着筋,痛苦地五脏六腑都搅碎了一般…… 就这样日复一日,夜里偶尔听到凄厉地痛叫,白天见到的小姐却愈发光彩照人,仿佛根本就没什么事。 一日复一日,小姐的相貌在悄无声息的变化着,谁也没有察觉。 转眼三年过去了,有一次我收拾箱子,翻出了一张画儿来。那是小姐十八岁那年生辰,霍夫人找画师给小姐画的。当时但凡见过那幅画的人都知道,那画师画地惟妙惟肖,跟小姐一模一样。 我一看那画儿,却吓了个半死。当时我就想,现在阁楼上这人,还是小姐吗? 打那天起,我病了好几天,一闭上眼睛便看到阁楼上的小姐身子绞着的样子。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终归不是办法,于是稍稍好转,便跟霍老爷请辞了。带着在霍家攒下的一点体己钱,租下了弄堂里花婆的那间小屋。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我是在这间屋子里等死吗? 从见了小姐十八岁的那张画儿开始,阁楼上的小姐,便缠上了我。我恍恍惚惚、半真半假,经常看到她撩开门帘走进来,一身洁白的寝衣忽然就渗出血来,通红通红的血,淌的满地都是。 小姐走过来,背对我坐在榻沿上,脑袋忽然扭一个圈,俯下身对着我笑,一边笑一边说,阿根婆,我好痛,阿根婆,我好痛…… 直到小姐大婚那天,我躺在榻上,听着外面吹吹打打,我想着,解脱了,阁楼上的小姐走的远了,便不会再缠着我了。 那时节,我确实有几年没再看到小姐,可直到前年,小姐又来了。我半梦半醒,从窗台那里望出去,见小姐穿了一身血红的寝衣,打开院门步了进来。 这次来的小姐——没有脸!不,应该说她脸上什么也没有,她也趴在窗台上,浑身都是血腥气,不知是用什么在跟我对视。 自打那天起,我便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今天,才算是醒了……” 炎凌定看着突突跳动的鬼火,话音落下良久,才辗转回神。 无论是阿根婆,亦或是其他或病或死的丫鬟婆子们都被魅魇‘魇’住了。 在那些被混淆掉的记忆中,有些事情是真的,比如那个痛苦地绞在榻上的霍姬清,比如浑身淌血的霍姬清,再比如脖子忽然扭到身后的霍姬清…… 而有些事情又是假的,比如霍姬清根本没有跟随阿根婆到那弄堂里去,也不会趴在窗口跟她对视…… 只是阿根婆永远也搞不清孰真孰假了。 炎凌按按太阳穴,小声问道,“婆婆,霍小姐的相貌一天天变化,霍夫人和霍老爷不知道吗?没觉得蹊跷?” 阿根婆晃晃影子,徐徐说道,“霍夫人刚得眼疾那阵子,晚上还去小姐房里跟小姐说说话,不过也是摸黑,不能点灯。后来小姐病了,老爷便说什么也不让夫人再去了。 小姐的病让老爷很是担忧,前前后后也请了不少名医来看,却怎么也看不好。想必老爷不知道,那阁楼上的小姐早已不是小姐了,而是妖怪!” …… 炎凌轻轻点了头,看向苍决,“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苍决取出镇魂钟,将阿根婆的魂魄收了,支着颔,定看炎凌。 “你说人死了,真的会过奈何桥?喝忘川水吗?”炎凌将鬼火熄灭,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回应。 “不会,”苍决缓缓道,“而是该过的过去,该忘的忘记;那些过不去、忘不了的,便成为来世的牵绊。” 炎凌唏嘘一声,“但愿阿根婆能忘记这些……” 苍决嗤笑一声,“造化随缘。” “走吧。” “去哪儿?” “霍家。” 第六十七章 抽丝剥茧(三)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日暮时分,二人隐了身形,漫步在宿安主街上。石壮牵着九儿,打了一把油纸伞跟二人擦肩而过。 炎凌与九儿微笑对视,直到九儿转回头去,“奇怪,九儿能看到我们,石壮却看不到?” “石壮炼化时已经十五岁,九儿才五岁,年纪越小精魄越纯。”苍决回望了二人背影,继续向前步去,“鬼王养了一队鬼侍,都是由死胎炼就,这帮人唯鬼王之命是从,来无影去无踪,连我都没见过。” 炎凌一顿,疾步赶上,“这么说来,你对鬼王要做的事,很多,都是一无所知的?” “是,可以这么说。”苍决略微点头,住了住,慢言道,“不过,这一千八百多年,我也算看清了他的弱点。” 炎凌惑然,“什么弱点?” “他谁都不信。”苍决嘲弄一笑。 “那算什么弱点?” “你不是说过,一个人若是连信任都不懂,那无论活多久,都是枉活了?”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弹了身旁一位姑娘的油纸伞。 炎凌呵然,“这么说来,也算是个弱点。” 烟雨画面儿的油纸伞掉落,女子惊慌失措地左右看过,一身鹅黄衫子打眼的很,这姑娘竟是绵绵。 桓瑞挤在街道一旁的首饰铺子里,查察到戾气,赶忙转身,瞥见隐了身形的两位,剁着脚默默咒骂。 苍决狡黠地对桓瑞挑挑眉毛,复又看向炎凌,“鬼王谁都信不过,便要互相制衡,此消彼长,一来二去,自然辛苦的很。” 炎凌无奈笑笑,歉仄拱手,与桓瑞错身而过。 穿越闹市,步往霍家。 两个无声无形之人,走过一路紫陌红尘,蒙蒙烟雨,竟也别有一番意趣。 天色渐渐暗下,街旁铺面陆续上了门板。沿街望去,只剩明月楼明烛高挑,如同晦涩雨夜唯一的不老星辰。 霍家,照旧没有点灯。 遥望霍宅门口的两盏灯笼,苍决慢下步子,“那老鬼说,霍夫人自患了眼疾,霍家小姐便慢慢起了转变。霍小姐得了怪病后,霍老爷便不让夫人再见小姐了。”一住,看向炎凌,“炎凌,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奇怪吗?” “如果霍伯伯亲眼见过霍小姐重塑骨肉所经历的惨状,那他不让霍夫人去探望霍小姐,也在情理之中。”一顿,虚眯着双眼,细细思量,“所以,给霍小姐另置闺阁,屏退下人与来客,想必也是忍痛之举。” 苍决脸色略微一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照你这么说,这霍老爷知道的可明显比丫鬟婆子多,那魅魇却为何不打他的主意?” “谁又知道这销声匿迹几千年的数术,是怎么一回事呢?”炎凌晃晃头,不去想了。陡然跃上屋脊,向四周眺去。人间四月芳菲尽,霍宅后边正有片开的璀璨无方的梨园。 低头看一眼苍决,脚步轻点,落地时已震落了一树雪英。 “不错,是个安静所在。”拂去袖上梨花,跃下枝头,但看千树万树闻风而舞,雪白烂漫,灼灼其华。 苍决亦不知何时坐上了枝头,悠然笑道,“怎么?不打算去霍宅了?” 炎凌浅浅一笑,挥袖在头顶泼洒一片星空,举头看了片刻,轻声道:“幻境也有幻境的好,阴天沉郁,也能看看星辰。”说罢,单手一托,机杼琴隐隐显出形状。 苍决打眼扫过,突地扶正身形,定看机杼琴身,“这……玄冰琴?”讶然一笑,“鬼域中玄冰玦都难得一见,你这玄冰琴是哪里来的?” “这琴叫机杼琴。”炎凌轻抚冰丝弦,缓缓拨出一响,“是父亲的琴。”指尖一挑,又是一响,“父亲将它留在玄镜湖,给我驻魂。”铮铮几响拨过,“魂引”之韵清晰可辨。 苍决一怔,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今天。”炎凌微微一笑。笑过,眉目微敛,陡地起了势。铿锵琴音峥嵘而发,忽如疾风骤雨,忽如落水桃花;一时泼,一时洒,收放自如张弛得度。 不过片刻间暴雨梨花飘飘洒洒,铮铮琴音陡然细不可闻,极柔极微,极婉转极悱恻,如歌如哭如泣如诉…… 便在这闻之断肠的片刻沉寂间,手掌陡然升起,拍落琴音。 一汪墨汁般漆黑的旋涡迅速变大,盖住了头顶的星空,孤魂野鬼伴着琴弦嗡嗡震颤的余响,从四面八方疾驰过来。 苍决跃下枝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头顶,喃喃道,“想不到‘魂引’一曲在你手中,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然后呢?”炎凌茫然地望着头顶的魂阵。 苍决苦笑,“这阵仗也太大了,我知道你是跟魅魇斗法,可不知道的,会以为你要给霍家灭门。” “啊?”炎凌一颤。 苍决走上前,席地而坐,拨开炎凌压弦的手,轻扫琴弦,泼向霍宅上空。头顶的巨大魂阵一分为二,小小一簇卷席着不大不小的冷风呼啸而去。大的魂阵遮云挡月,碍事的很,索性挥散了。 魂阵消融,清水夜空一尘不染。幻夜终究是幻夜,天上还是落了雨丝下来。 “我当初在无间墟听到的琴声,就是这把机杼琴?”苍决向后一仰,头枕双臂,躺在湿漉漉的青草上。 “那曲子,叫‘断机杼’,是父亲奏给我和母亲的。”炎凌缓缓扫过苍决的侧脸,看向悠远夜空,一双眸子忽明忽暗。 苍决轻声道,“你戾气这么盛,我倒是有些担心了。”转看那张掩映在月色中的侧脸,明明云淡风轻,却暗含天海之恨,不与人道破。 “珵光是个可怜人,”炎凌微微一笑,“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何况,可怜,不是作恶的借口。”挥袖收了幻夜,明月星辰消失无踪。 梨园落花,夜雨添香,本就是不错的人间景致,又何须画蛇添足? 二人共看长空,淡淡对视,各有各的滋味。 约摸半盏茶时间,魂阵丝丝缕缕从霍家上空聚集起来,孤魂野鬼旋风一样打着璇儿盘桓上二人头顶。 “‘问魂’,你会吗?”苍决勾勾嘴角,取了骨箫,箫语怆然而起。不多时,一曲毕,凝眉思忖片刻,浑然不对味儿般看向炎凌,“这魂阵确有追到魅魇,但这阵中的戾气却是一丝不减。” 炎凌惑然,“什么意思?” “魅魇会吸纳戾气,魂阵中的戾气可比死人身上的纯良多了。阿根婆为什么魂魄那么弱,便是被魅魇吸走了些。可这魅魇放着大鱼大肉不吃,却独独爱啃骨头?”一住,啧道,“想不通。” 炎凌挥散了头顶的魂阵,望着漆黑的霍宅,略一踌躇,沉声道,“魅魇,能思能想吗?” 苍决道:“不能,这东西跟傀儡差不多,依令行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炎凌一住,接着道,“若是跟施法者在一处呢?施法者不让它吸,它便吸不得。” 苍决眉心一紧,“那就棘手了。” 炎凌一怔,身形陡闪,消失在梨园内。 今夜是霍夫人仙逝的第二夜,按照宿安风俗,死者尸首需要在家中停灵三日才能下葬。炎凌蹲伏在前院的屋脊上,左右查察,没有任何异动。定定望着脚下霍夫人的灵棚,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霍家富甲一方,霍夫人去世了,怎么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 莫非,霍伯伯连讣告都没发? 苍决在霍家上空盘桓一圈,跃上屋脊,轻声道,“奇怪,戾气是有的,却辨不清方位。” 炎凌略一点头,忽然看到灵棚内透出一丝火光,随之隐隐听到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是霍知遇在说话,“眉儿啊,你已好些年没见过烛火,如今既已去了,想必那眼疾也随着去了吧……” 接着烛光一盏递一盏的亮起来,不多时,宅子里灯火辉煌。 炎凌跃向霍家大门,门外落了地,一回身,苍决站定对面。 “既然点了烛火,那魅魇应该躲起来了。只是,如果那施法者真的在这儿,霍家上下岂不危险?我们能探到他的戾气,他自然也能探到我们的,你封住我的戾气,我进去看看。” 苍决眉头紧皱,担忧道:“这施法者如果跟那神秘人是同一人,可是不好对付,你被封了戾气,如何自保?” 炎凌嘴角擒笑,“你在暗处,我在明处。” “你比以前,可倔多了。”苍决无奈笑过,一脸“拗不过你”的苦涩表情,随手掐了诀虚按炎凌头顶。俄顷,放下手来,轻声道,“去吧,小心。” 炎凌点点头,叩响兽头门环,不多时丫鬟来开了门。那丫鬟见过炎凌一面,已有了印象,面无表情的合上门,将炎凌引向院中。 前院、后院灯火通明,一扫阴郁之气。绕过假山石,院中桃柳芬芳花枝招展。左转,霍夫人的灵棚里火光灼灼。霍知遇孤身一人坐在棺木旁,搅着地上烧地正旺的纸钱。一抬头,看到了炎凌。 “侄儿,你来了。”霍知遇脸色苍白,看起来异常憔悴。 炎凌在霍知遇面前一住,从灵台上拿了三炷香,跪拜过,插在棺木前的香炉里。转而在霍知遇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担忧道,“霍伯伯,莫要太伤情。”转而顾看四周,仍是对无人吊孝的事疑窦在心。 霍知遇苦涩一笑,“你伯母她生性爱静,安安静静地来,也安安静静地去吧。” “明天,是霍伯母下葬的日子,我来披麻戴孝,尽儿女之礼。”炎凌低下头,定定看着纸钱忽明忽暗的灰烬。 沉默了片刻,霍知遇轻轻拍着炎凌的手臂,喟叹道,“好,好,好侄儿……”接着便突地起了身,定定走向身旁的紫檀棺木,“砰”地一声磕在上面。 炎凌惊跳起来,一把抓住霍知遇的手臂,“霍伯伯!你怎么了?”却见霍知遇,仍是直愣愣面无表情地磕向紫檀棺木的一角,不时已头破血流。 身后一阵刺骨疾风卷来,纸钱灰烬漫天乱飞,烛火突突地跳出了惨绿色的火苗。 “是魅魇!”苍决应声落地,却不知该如何对付。思忖再三,一记手刀轻劈在霍知遇后颈上,将他打晕过去。 一股奇异戾气“嗖”地一下,以极快的速度直冲炎凌前心。炎凌急忙低头查看,只感到一股难以形容地寒意穿堂而过,身上却并无损伤。 突地转了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凭空一道影子贴地而行,眨眼间消失在院中。 “追!”炎凌大叫一声。 第六十八章 人皮密室 黑影在地上一闪而过,间不容发之际,苍决腾身一个后空翻,一掌拍在炎凌头顶,力灌百会。顺势飞掠,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冲去。 “霍伯伯!”炎凌急忙抱住昏厥的霍知遇,见他不应,往地上轻轻一放,迅速探过鼻息,大叫道:“来人!霍老爷受伤了!”喊罢,身形一闪,紧追在苍决身后。 那魅魇钻进院中花丛,在花间浮影中往后院飞速穿行。行至后院最后排的一栋阁楼前,一缕黑气儿笔走龙蛇般从地上突地立起。不待二人追到近前,穿墙而过,钻进了阁楼中。 二人在阁楼前刹住步子,互相对视,满腹狐疑。霍家宅子灯火通明,唯独这栋阁楼半点火光也无。彼此略一点头,向前急冲,“嗖”地穿进了墙中。 阁楼中漆黑一片,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旧房子特有的霉味,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腐臭。 炎凌手臂轻抖,指尖甩出一团鬼火,借着火光查察四周。这间房是间客室,分里外两间,日久无人打理,檀木桌椅上落满尘土,家具之间也结满了蛛网。 将鬼火往地上一甩,火焰迅速爬到室内的桌椅物什上。苍决闪进里间细细查看,出来时摇了摇头。 炎凌点点头,低声道,“这里戾气很强,那施法者很可能就在这栋楼内!” 顺着楼梯向上望去,二楼漆黑一片。鬼火徐徐向上蔓延,将漆黑的空气一层层剥开。身形一闪跃向二楼,照旧往地上铺了鬼火一层,以防魅魇乘隙来袭。 尽管敌暗我明,苍决还是慢慢抽出了骨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二楼是一间书房,外间书桌上搁了笔墨纸砚,落满了灰尘。拿开镇纸,拂去纸上尘土,上面隐隐是一幅画了一半的女子像,没有勾勒五官,但那身淡粉桃衫分外显眼。 炎凌一怔,挥袖一甩,地上鬼火登时窜起三尺来高。拿起画卷细细看来,纸上除了画至一半的女子像,还有点点暗色,室内燃着惨绿色的鬼火,这暗色,是斑斑血迹!迅速掏出袖中画卷抖开,两幅画略一对比,竟而出自一人之手! 突地一抖画卷,颤声道:“这女子画像,出自霍姬清之手!” 转而扫向室内各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地面,在尘土中隐隐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纸张。蹲下身来,拂去尘土,从鬼火中捞出十余张画卷,皆是未完成之作。 甩脱鬼火,一张张看来,接近完卷的只有一张,与炎凌手中的那幅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没有勾勒完全。 苍决站在一侧,手执骨剑警惕地注视四周,略一低头在那沓画卷上扫了一眼,低声道,“霍小姐所画?” 炎凌思忖片刻,点点头,收了画,迅速扫了一眼室内,“走,去楼上看看!” 鬼火一路往三楼铺陈而去。 三楼,是一间闺阁。外间置有小几案,梳妆台,贵妃榻,一面薄纱屏风一分为二,里间是卧房,设有青纱帐,檀木锦榻,锦榻对面是一面立柜。 “奇怪……”苍决穿过薄纱屏风,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可明明那戾气就在这座楼内!” 炎凌一怔,急道,“不好!调虎离山!” 身形陡闪,穿出阁楼,在霍家上空盘桓一圈,霍家除了最后排的那栋阁楼外,照旧灯火通明。前院中熙熙攘攘乱成一团,一个医者模样的人,正挎着药箱匆匆进门。院中没有任何异常。 折回阁楼,鬼火还在熊熊燃烧,三楼外间屋里却没有苍决的身影。 “苍决?”炎凌低喝一声,忽然听到里间屋传来“咚咚”两声空洞闷响,遂步了进去。 苍决正站在榻对面的墙边,手握空拳敲击墙面,一见炎凌,急忙道,“这墙里,似乎有隔间!” 炎凌一愣,疾步上前,学着苍决的样子在墙壁上敲击了几下——声音空洞。遂步往外间略略一扫,又走进来,“这间房比之二楼一楼要小的多!” 二人同时看向墙角的立柜,对视一眼。 炎凌走上前,意图将立柜推到一边,但那柜子似乎跟墙面紧紧卡在一起。复又打开柜门,柜子里漆黑一片。 甩了一团鬼火扔进柜中,拨开里面散着霉味的衣裳,柜子尽头是一层木头隔板。轻轻一推,“咯吱”,隔板开了一条缝。一把推开木板,二人钻了进去。 这间密室,狭窄逼仄,长约十步不足,宽约五步有余。室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几案,一个蒲团,以及一张狭窄的木榻,木榻上胡乱堆着一团被卧,落满了尘土。 苍决对着几案上的烛台点了一下,鬼火突突窜起,打量着室内,沉声道,“这栋楼是那霍老爷给霍小姐重设的闺阁,可这闺阁中,为何还要再设一间密室?” 一住。反复踱了几步,又道,“这密室,设置在霍小姐卧房之中,必是只让霍小姐一人知道,可这密室中却什么也没有啊?” 炎凌仔细看过室内,心中一团乱麻,“那魅魇,以及那施法者,似乎就是想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它要告诉我们什么?” 说着,打眼看过木榻上落满了尘土的锦被,随手将锦被一掀,不知是什么东西扑簌簌落了一地。 苍决蹲下身子,歪头看着地面,“你看,这是什么?” 地上散着一些白色的碎屑,其中最大的一块,软塌塌的,在鬼火的绿光下,看起来苍白的有些发青。炎凌伸出手轻轻拨了一下,捏着一角将那东西提了起来,那东西看起来像一只蚕丝手套,但那手感又断然不是。 “人皮!”炎凌惊呼一声,猛地立起,转而看向木榻,那些原本以为是被卧的东西,抖落了尘土之后,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竟是一张张人皮! 榻上林林总总铺了十余张人皮,被炎凌一掀,有些已经碎成了皮屑。七窍处皆是空洞,一层薄过一层,最上面一层薄如蝉翼,从胸腹处的中线破开,上面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人皮底下的锦被,亦是血迹斑斑。年深日久,已经成了深褐色。 炎凌双眼通红,嘴角微微痉挛,牙齿咬地咯咯响,“到底是谁干的!谁给她吃了栖血草!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苍决不忍再看,从进门的隔板处拽出一件衣裳打算将人皮包裹进去。手掌在榻上一扫,突地扫过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顺手拿起来,抹去尘土,竟是一块玄玉佩。 玉佩是雕琢精细的玄玉环佩,边缘镂出一圈烈火龙云纹路,纹路中环抱的是个“珵”字。 “嘶——天族的东西?”苍决一怔,将玉佩送到炎凌眼前。 炎凌打眼看过,眉头一拧。这枚玉佩,当年在万窟山中自己见过一次,后来,在碧落舍中,又亲眼见珵光佩戴过。 接过玉佩,定定看过,五指紧紧攥成了拳头,“又是他!这个畜生!”说着,已是目呲欲裂。 天族的烈火龙云纹,中间又是个“珵”字。苍决已经猜到了,这估计是珵光的东西。可回头想想魅魇,为了引二人找到这间密室,费劲了心机。便总觉得有些古怪,不禁担忧道,“炎凌,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炎凌“哼”了一声,仰起头来,那表情似乎是在笑,却又比哭还难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俯下身将榻上的人皮卷起来裹进衣裳里,打了结,轻轻搁在室内的几案上。然后,缓缓踱回榻边,沉下身子,坐了下去。 八百年来,苍决见他哭过、绝望过、沮丧过、心灰意冷过,但如此失魂落魄,还是第一次。定定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伸手捻灭了鬼火,密室中一片凄寂。 外面,又响起了沙沙落雨。 炎凌一动不动,不说话,不呼吸,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站起来,“走吧,我想去看看霍伯伯。” 苍决点了头,拎起几案上用衣裳打成的包袱,步了出去。 里间外间,物什摆设一一看过,炎凌在梳妆台前驻了足,捏起台面上一柄木梳,喃喃道,“阿根婆说,有一次她看到霍姬清浑身是血的坐在镜子前,就是在这里吧?”定定地在那柄木梳上看了许久,小心地揣进了怀里。 挥散鬼火,三楼的闺阁又归于五年前的沉寂。转下二楼、一楼,依依惜别般看过室内,终于再次将这座阁楼还给了黑暗。 苍决跟在炎凌身后,看着他单薄的影子,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院中的戾气,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细雨如珠,冰凉的洒落在脸上。 二人无话,还没转出后院,一个着了一身绿衣的丫鬟,手上挑着一盏灯笼,瑟缩着身子匆匆走过。接着身后传来了那丫鬟的声音,“这位少爷,您可是姓炎?” 炎凌转回身,望着丫鬟手中忽明忽暗的灯笼,微微颔了首。 “老爷醒了,说是要见你。”丫鬟将手中灯笼一提,似乎想要看清这一黑一白两个人的样子,末了,又道,“跟我来吧。” 二人跟在丫鬟身后,疾步向前院走去。 第六十九章 碧落追踪(一) 霍知遇此番受伤,着实突然。前院最西的一间客房外,大小家奴、丫鬟站了两排,下人们多半低头沉默,其中一两个不断吸着鼻子,看样子极为难过。 老管家双眼泛着血丝,一见炎凌,急忙走上前来,瞥见苍决微微一愣,开门丫鬟只道霍老爷那白发侄儿来霍宅祭拜霍夫人,却不曾提过来的是两个人。差人把苍决送进隔壁客室吃茶,才将炎凌引进屋中。 客房最里面的木榻上躺着霍知遇,脸色蜡黄,额头上的伤已经裹好,殷红的血透过白布渗出来。炎凌轻轻走到榻前,掖了掖被角,在榻边坐下了。 医者跟管家简单交代几句,写好了方子,挎上药箱步了出去。管家略一踌躇,看过叔侄二人,也带上门出去了。 霍知遇吁了口气,半是喟叹,半是疲惫,视线转向炎凌,苍白的笑了笑,嘴唇开开合合,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霍伯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的。”炎凌没有说出实情,魅魇或者施法者这些事,霍知遇知道的越少越好。 霍知遇定定看着房梁,良久,缓缓点了头,沉声说道,“侄儿,有件事憋在霍伯伯心中很久了,这件事实在诡异实在离奇,不知该从何讲起,亦不知说出来你会不会信,会不会怕……” “霍伯伯,有些话憋在心里迟早会闷出病来,说出来也好。” 霍知遇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明日你伯母下了葬,你就不要再来霍家了,这个宅子,不怎么吉利。我打算把家奴、丫鬟们都遣散了,让他们各回老家各奔前程。” 一住,看向炎凌,“我膝下无子,早年间跟你父亲交好,原本打算把姬清许给你,不承想你家出了那档子事儿后,你就没了音讯。如今,也不知姬清是死是活……好在,好在你回来了。 我与炎萧是为知己,一直拿你当我的儿子,我那些生意、铺面,后继无人,你跟你父亲耳濡目染,也懂些药材,这些生意就交与你吧。瀚河南北的那些掌柜们,我都打好招呼了,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少东家。” “霍伯伯,你说的哪里的话?我既不懂药材也不懂生意,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你这话,我是万万不会应的。”炎凌红了眼眶,别过头去。霍知遇失了爱女又丧了夫人,眼下是真真心灰意冷了。 霍知遇苦涩一笑,在炎凌的手背上拍了拍,沉声道,“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说姬清的事。” 炎凌点了头,没应声。霍姬清的事他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甚至,可能知道的比霍知遇还多。 “从七八年前开始,姬清便得了一种怪病,我请遍了瀚河南北的无数名医,甚而连瀚北金蜗国的巫师,以及瀚南怀桑的毗萝坛寺僧都寻了来,可这病却始终治不好。 那些年,外面传言,姬清是给狐狸魅住了,我死马当活马医,甚至找了做巫蛊法的法师来院中跳神。不仅如此,我还在明月楼‘比武招亲’,要选个术士出来,只要能治好姬清,我不但把女儿嫁与他,还送他瀚河南岸的所有生意……呵,可这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姬清总是在夜里犯病,看起来奇痛无比,我这个做爹的恨不能替她受着……” 霍知遇林林总总把那几年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到霍姬清失踪那天。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好像忽然间就老了十几岁。 炎凌低下头来,大力攥紧了拳头,心里的恨满地都要溢出来了。 霍知遇抹去眼泪,勉强一笑,“姬清很懂事,怕那副样子吓坏了旁人,总是躲进那间密室里,默默地受着。她那样的痛,恐怕十个壮汉加在一起也忍不了十之一二,可她却生生受了好几年…… 有好几次,我甚至想,要不我杀了她吧。与其让她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就干脆利落的死了算了,也不用遭这份罪。可我下不了手啊,那是我的女儿啊。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可是我这孩儿的命,也实在是太苦了……” 炎凌仰起头来,微微闭上了眼睛,俄顷,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霍伯伯,我会找到姬清姐姐,一切都会过去的。” 霍知遇点了点头,慢慢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 炎凌轻轻步出客房,带上房门。外面家奴、丫鬟们都散了,门口只站了老管家一人。 “管家老伯,这两日霍伯伯都未曾合眼吧?” 老管家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指着霍夫人灵棚旁的一间客室,低声道,“少爷,跟你一道来的那位公子,等在那间客室里,老奴就不进去了。” 炎凌唔了一声,向那间客室转去,路过霍夫人灵棚,心有戚戚焉。顿了顿身形,刚好跟苍决目光相撞,便招手引他出来。二人出了霍家大门,一路往炎家去。 其时正是戌时,雨停了,长街上的行人不多。 炎家大门洞开着,这几日炎家大院进进出出热闹的很,绵绵在门外挂了两盏灯笼。这座被宿安人称为鬼宅的森寂院子,因这两团微弱的暖光,一下子温柔起来。 二人在门口住了住,相对一笑,跨进了院子。 院中石廊遮了挡风的竹帘,烛火穿过缝隙透出暖意来。两个人影打在竹帘上,正自说笑着,其中一个人影听着脚步声,扒开帘子,笑道:“你们回来了?我正在跟逐流打听灵墟的事儿呢,这灵族人实在是太有趣了!” 苍决边笑边向廊内转去,“石大少爷,有句话叫‘轻薄桃花逐流水’,这个‘轻薄桃花’说的可就是这位逐流,你就不怕这人把你掳了去,轻薄于你?” 二人转入石廊落了座,廊内点了个小炭盆儿,逐流石壮相对而坐。廊内清香四溢,嗅来,正是月迷津的桃花酿。 石壮一听,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打着石桌,上气不接下气道,“哈哈哈哈,像当年掳走鹊青一样掳走我吗?哈哈哈哈哈,鹊青多白净,多俊俏,我可比不了比不了……” 逐流挑挑秀丽峨眉,婉约一笑,“实不相瞒石少爷,我生冷不忌。” 石壮立刻笑不出来了,连忙扶正身形,讪讪道:“炎凌、苍决,救命,我打不过他。” 炎凌无奈笑笑,接过逐流斟的酒,一口饮尽,搁下杯子,沉声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什么收获?” 逐流定看炎凌,深深地点了下头,“圣灵女早年间的事,我所获不多。” 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饮尽了,才道,“我今天打发小精怪们,在灵墟各处寻找一个像圣灵女的人。特意跟它们交代过,哪怕是面生的灵族人,都要好好查问仔细了。 狸奴儿和狐幽儿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好奇的很,一再跟我追问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我烦不胜烦,便跟它们讲了事情的原委。 呵,那狐幽儿心细如发,听完,竟然叫它想起五年前的一桩事来。” 逐流一住,笑了笑,一脸赞许,看几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继续道:“狐幽儿说,五年前,它有一次在云溪旁饮水,正撞见柳柔儿携了一个红衣女子回了碧落舍。 我听了很是激动,便追问它,那你看到那女子的模样了吗?它说没有。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这个人呢? 狐幽儿便说,主公要找的人不是消失在大婚当日吗?当时的季候,放在盘古墟正是秋天,而那女子也正穿了大红的喜服。那柳柔儿羽化成了女灵,只好男色,却掳来个女子,幽儿自然印象深刻,绝忘不了。 我道这确实是个大消息,便急急跑来先知会你们。要知道,早年间珵光那老匹夫,可一直对圣灵女倾慕的很,这霍小姐若是被柳柔儿掳了去,怕是跟珵光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了。” 炎凌斟了酒,呆呆望着杯中细小的涟漪。自出了霍姬清住过的阁楼,他便认定了掳走霍姬清的人肯定是珵光,让他没想到的是,中间竟还有柳柔儿这一层。 从袖袋中掏出了阁楼上带出的一叠画卷以及珵光的玉佩,往石桌上一搁,一五一十把阁楼密室的事说了一遍。 石壮把酒杯往石桌上一蹾,气地目呲欲裂,“太过分了!太他妈过分了!这个珵光简直畜生不如,这么惨绝人寰的事都做的出来!” 逐流叹口气,于心不忍道,“重塑骨肉,确实残酷的很。那栖血草虽能洗髓、增修为,可灵族中人却绝不会碰,我那奴儿若不是误食了,断然不会为了那点修为去受那份罪。只是没承想,这东西人族服下后,竟会痛苦至此。” 苍决眉头紧蹙,端起酒杯又搁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跟魅魇斗法开始,到被魅魇引到霍姬清闺阁,再到发现珵光的那枚玉佩,这一环一扣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可依着目下来看,霍姬清既然是被柳柔儿掳走的,又确实跟珵光脱不开干系。那这魅魇,不,那这施法者到底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好心帮他们一把吧? “怎么了?”炎凌见苍决忧心忡忡,忍不住问道。 苍决摇摇头,“没什么。既然掳走霍小姐的是柳柔儿,那就去会会她,撬开她的嘴。” 逐流微微一笑,“这几年我正瞧她不顺眼呢,奈何族中长老有意将她选为新任圣灵女,我没法子治她。有你们出马,再好不过。我就幻化个模样,一旁看戏。” 石壮一喜,“苍决大哥、逐流大……逐流,你们行行好,把我也带去灵墟吧,我跟卫忠讨了不少保戾丹,应该能顶得住。再说,姬清姐姐我也相熟,理应出一份力。” 苍决对石壮点了头,斟了杯酒,仰头饮尽,又看过炎凌、逐流,沉声道,“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第七十章 碧落追踪(二) 闩上院门,熄了石廊内的炭盆和烛火,四人身形一闪,消失在院中。 炎家大院所处城池为宿安,而宿安则是中璞属地。中璞治下五十四城,分布于瀚河两岸,宿安居正中,毗邻瀚河北岸。而这中璞却是盘古墟的正中,四季分明,物产丰饶。 石壮生于宿安长于宿安,死之前的十五年从未踏出过宿安城半步,除了从鬼域到宿安走过的混沌地,盘古墟的阔大他从未领略过。 盘古墟形状狭长,一条瀚河割开南北两域,其中星罗棋布遍布无数国度。东西南北各有尽头,过了宜人居住的山河境线,便是气候恶劣人迹罕至的边境之地—— 东有东荒,接无妄之海,连年飓风滔天,猛浪穿石; 西有西沙,皆是茫茫大漠,日日骄阳炙烤,寸草不生; 北为极北,人称极寒雪境,终年暴雪,酷寒难当; 南为南沼,充斥沼泽瘴气,奇毒无比,湿热无常。 逐流指了脚下的四个方向,细细说与石壮,“四方极地,或与荒蛮之地接壤,”又指指头顶,“或直通茫茫暗宇。” 四人在盘古墟上空掠的飞快,不时脚下陆地便看起来像个方盒子般大小,石壮看着那半是白昼半是暗夜的小方盒子,晕晕乎乎道,“这些事情我只在书中看过,以前只当是神话传说,不想竟是真的?” 苍决原本飞掠在最前,大概是石壮这话让他有了闲话当年的兴致,突地向后一掠,用骨箫指了指空中遥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点光芒,“那便是四合墟,我们要去的地方。”又向最下方一团雾气似的虚空中一指,“那里便是无间墟。” 一住,用骨箫在身前虚画一个圆圈,“几千年前九墟混战的时候,这九墟是为一体,后来玄机天尊以战死英灵做祭取宙宇之气炼作饲魂玺一枚,饲魂玺降下,平衡九墟,镇压尸族,不料却搅得乾坤大动,害得九墟大陆生降了一百余年的陨石雨。 你还记不记得幽冥殿中有一块幽冥浮石?据说,那丑石头,便是重创九墟大陆的罪魁祸首,从此后九墟分崩离析或升或降,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那幽冥石竟这么厉害?!”石壮不可置信地看着苍决,一住,忽又惑道,“九墟混战可是四族皆有参与?”见苍决点了头,继续道,“为何人族中却没有典籍记载过这件事?” 逐流哈哈一笑,“这族与族之间,守着不同的秩序。人族守六道轮回,生生死死往复循环,若是真有活了几千年的人族,那自然会知道这场战争。 你知道盘古墟,为什么叫盘古墟吗?这战争过后十几代人过去,所有人族都以为这大陆叫开天大陆,是一位名曰‘盘古’的上古之神劈开了天地,诞生的福祉之地。 我想,关于那场战争,盘古墟也不是没有记载,只是岁月浮沉沧海桑田,这些典籍毁的毁灭的灭,即便有人看到,也不见得会有人信。” 苍决微微一笑,补充道,“莫说是人族,就连我尸族、灵族亦或者天族中的小辈也鲜有人知道这件事。” 一路上炎凌一直沉默不语,飞掠在最前,心急如焚地想要赶快到达四合墟,找柳柔儿问清霍姬清的下落。三人见他无话,不久也按下了声息,专心赶路。 又飞驰不久,忽而灵光乍现,四合墟包裹在一片变幻万千的蓝色光晕之中。驰入光晕,飞掠片刻,入了隔天灵障,四人落了地。 石壮被眼前的这片天地惊呆了,这里胜过人族口中的“世外桃源”千倍万倍。 天空飘着祥云,云间瑞彩千条,变幻着轻灵美妙的光晕。山石草木,笼罩在淡淡灵光之中,向前踏开一步,地上花草纷纷让道。忍不住伸出手来触碰,露水滑落,草叶轻轻颤抖,不时竟如有灵性的小动物般窸窸窣窣逃了开去。 “这就是灵墟?真是太妙了!”一路走一路感叹,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盘古墟平平无奇,山是山水是水草木是草木,死的就是死的,活的也没多少趣味。 无间墟更是无趣,太清域里面满是混沌,鬼域里要么漆黑一片,要么夜火滔天,除了化魂渊悬崖两侧开了几朵曼陀罗,剩下的都是不毛之地。而且,就连这几朵曼陀罗,也被擒霜摘去研了香。 四人沿着云溪一路飞驰,在岸边的一片柳林前落了地。 石壮急忙扯过逐流的袖子,指着河对岸的一片璀璨桃林,低声道:“逐流,这就是你说的桃林?这桃树干这么粗,得活了多少年?” 逐流点点头,转头看看走远了的苍决和炎凌,仓促道:“石大少爷,这个有什么稀奇的?那藤舍中还住了个柳树精呢?” 石壮眼睛一亮,“真的?就是那柳柔儿?” 逐流略一点头,转身便往碧落舍奔去,手中掐了诀,不时便化作了一个手执折扇的白衣青年,折扇轻摇,缓缓拍打着胸脯。 炎凌在碧落舍外一定,藤蔓自行拨开,舍内陈设一如记忆中那般清雅,绿蔓散着清凉的草香气。 一道淡绿色的烟纱帐将小舍一分为二,透过纱账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背对着舍门侧躺在蔓榻上。 那人大概是觉察蔓门自行打开,慵慵懒懒地说道,“绿烟啊,我不是说过我要小睡一会儿吗?又想尝尝柳鞭的滋味了?” 炎凌冷笑一声,紧盯着纱账内的柳柔儿。 “谁?!”柳柔儿觉察了来人身上的戾气,突地坐起身来。咽了一口唾沫,惊叫道,“你是谁?来碧落舍做什么!?” 炎凌挥了挥袖子,纱账飘飘摇摇落在地上,目光正对上柳柔儿一对惊慌失措的妙目。这时苍决疾步走了进来,在几案旁的木桩上一坐,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接着逐流、石壮,相继步入了小舍。 苍决打了个响指,玄色袖子向外轻抛,一道不大不小的戾障刚刚好将碧落舍罩在其中。 柳柔儿死死盯着炎凌的一双眼睛,惊恐地向后退去,“是你?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死在玄镜湖了吗?”又一一看过其他三人,突地尖叫起来,“来人啊!尸族人来犯!绿烟,快去禀报长老!” 苍决捂住双耳,饶有兴致地看着柳柔儿一张樱桃小口开开合合。等到那张聒噪的小嘴儿闭上,才放下手来,“叫完了吗?” 逐流轻摇两下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撩袍往木桩上一坐,静等好戏开场。 柳柔儿瑟缩着身子,努力往蔓榻的角落里钻去,颤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一住,忽闪着一双碧绿眸子,突地看向炎凌,“害死你的是珵光!与我无关!”她上下牙齿哆哆嗦嗦,怕的直打架。 炎凌略略低头,眼睛死死盯着柳柔儿,一步一步向前逼近,直到二人之间还剩三步的距离,一字一字道,“霍姬清,在哪儿?” “你什么霍姬清,什么在哪儿?你在说什么?”柳柔儿别过头去,不与那双眼睛对视,一双碧绿眼珠惊恐不安地转动着。 逐流一拍折扇,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此番情境自己不方便暴露,便冲苍决挑了挑下颚。 苍决慢慢起了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我记得你五年前从盘古墟掳了个女子来,那天我恰恰在云溪旁徘徊,将这件事看的一清二楚,那女子着了大红的喜服,被你带进了这间藤舍。”一住,笑笑地盯住柳柔儿,“不过才过去了五年时间,柔儿姑娘便忘了?” 柳柔儿眼珠一闪,酝酿了片刻,终于在眼眶里酿出了一包眼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人族女子,我一个女灵掳个女子做什么!” 苍决踱到榻旁,用骨箫挑起柳柔儿的下巴,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喟叹道,“可惜啊,可惜了这张出水芙蓉般的清水面容了。” 突地收回骨箫,抖开一尺,“我听说,这尸族的戾器,在你这小脸儿上轻轻一划,便能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疤,也不知这事儿做不做的真,我倒是真想试试呢。”说着,笑笑地抽出了骨剑,指尖在剑锋上轻轻抹过。 柳柔儿呻吟着抱住双膝,张皇地摇摇头,迅速将脸庞迈进膝盖里,闷声哭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炎凌突地抬起手臂,五指忽然如鹰钩般蜷起。柳柔儿立时尖叫一声,被看不见的力道极速向前拖行,回过神时,白玉般的脖颈已被炎凌捏在了手中,一双凝脂玉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霍姬清在哪儿?”炎凌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仍是一字一字询问。 “我、我说……是、是珵光!” 五指一松,柳柔儿“嗵”地跌在了地上。猛喘了几口大气,待那张憋得通红的芙蓉小脸恢复了玉色,撑起身子,抹了眼泪,战战兢兢道,“我给你们看样东西,你们就明白了。” 炎凌原本不想为难一个女子,可这柳柔儿实在下作的很,想当年珵光带人围剿碧落舍,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人就是她,再之后鸠占鹊巢大摇大摆住进碧落舍的人还是她。 赤光和圣灵女殒命,于她都有大大的关系,这口气,炎凌断然咽不下去。可为今之计须得先问清霍姬清的去向,之后再考虑如何惩办她也不迟。 柳柔儿一一看过几人,怯怯地转过身去,步至蔓墙旁的一个箱子旁,俯下身,掀开箱盖,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不多会儿,托了个长长的锦盒,缓缓步了回来。 “就是这东西。”说着,挑开锦盒的纽子,往炎凌眼前送去。 那锦盒中躺了一支节节分明、翠绿欲滴的竹笛,约摸两尺来长,末尾坠了条油绿的穗子。 炎凌、苍决疑惑地对视一眼。柳柔儿说只要看了这东西就明白了,可这支笛子谁都没有见过,又能从中明白什么?逐流、石壮见二人一脸惑然,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就在这时,柳柔儿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凶光,锦盒猛地抛向空中,一道金光急刺向炎凌胸口! 第七十一章 碧落追踪(三) 刺进炎凌胸口的是一把天族神兵—— 那把剑长约两尺上下,刚好能被锦盒盖住,而那锦盒中的玉笛又刚好同时转移了四个人的视线。 苍决下意识地挥了袖子将柳柔儿横扫出去,连忙顾看炎凌,不过他还是晚了一步。 “炎凌!”三人惊叫着向前搀扶。 柳柔儿被拍在蔓墙上,又重重跌在地上,大概被戾气冲地受了内伤,蜷着身子吐出一口血。“哼哼……”她怨毒地冷笑着,用衣袖拭去嘴角的血迹,“我也听说,尸族人若是被阳清利器所伤,是要魂飞魄散的。” “你!”骨剑“呛啷”出了鞘,苍决起了杀意。 就在骨剑向着柳柔儿急刺的同时,“砰——”,炎凌胸口的那把剑却冲了出来,剑柄插在蔓墙上,发出古怪的颤抖声。鼓胀的白袍下,胸口处的穿心伤吐着戾气。 柳柔儿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惧,圆瞪妙目,微张朱唇,呆滞了许久,“不可能,不可能……” 苍决被戾气冲向一旁,连忙收了骨剑,不可置信的看着炎凌。 “这……”逐流跟石壮对视一眼,惊地说不出话来。 “霍姬清在哪儿?”炎凌强忍剧痛,缓缓向前踱步,踱到柳柔儿身旁,蹲下来,盯住她的眼睛,缓缓道,“我的耐性很有限,你要是再不说,我就让你永远没机会说。”说着,伸出手掌,将舍顶飘落下来的几片树叶接在掌中,叶片随着戾气攒动飞速打着璇儿。 柳柔儿咬了咬嘴唇,末了,倔强地昂起头来,一言不发。 炎凌站起身来,笑笑,将掌中的戾气抛向她,“你以为我会让你死的很痛快吗?” 戾气搅动着树叶,缠绕在丽人身畔,树叶越旋越快,刮过皮肉便是一道深深地血痕。叶片伤不及骨,被戾气驱使后却吹毛断发,不时那柳柔儿全身便渗出了血,一身绿衣染的鲜红。 任她满地打滚,任她撕心裂肺,炎凌不为所动,他就是要她尝尝皮肉剥离的滋味,霍姬清受的罪比这残酷了千倍万倍不止。 “我说!我说!”柳柔儿痛地声音失了调子,尖利的可怕。“那女子被珵光带走了,囚在水牢里!” 炎凌一把挥散戾气,“哪里的水牢!?” 柳柔儿喘息了片刻,惊惧地看着浑身的血渍,伸手抚了抚脸颊,却抚下了一手的血,登时尖叫一声险些昏过去。过了片刻,惊魂回转,眼泪瞬间跌出眼眶,“你用戾气伤了我,今后我带着一身伤疤如何过活?” 炎凌冷冷一笑,“我既能伤你,便能治你,你若不说,谁管你如何过活?我连你的命都不会留。” “我说!我全都说!”柳柔儿匍匐着向前挪动,一把拽住炎凌的衣袍,祈求道,“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将我治好!” 炎凌点了头,嫌恶地挣脱柳柔儿的手,在木桩上坐了下来。 柳柔儿撑起身子,倚靠在蔓榻上,顺了顺额前凌乱的青丝,才慢慢道来,“五年前,珵光告诉我,他在人族遇见一个女子,像极了陨世已久的圣灵女。我知道他爱慕圣灵女多年,奈何圣灵女心有所属,根本连看都不看他。 莲颂陨世后,灵族的圣灵女之位一直空着,天族与灵族向来交好,珵光又是天族的元君,我觊觎那个位子,便想讨好他。其实我知道,这件事我不做,他也会做。他就是那样一个人,看上的就一定要拿到手。 于是,我便把那女子掳了来,送给他。他当时一见那女子,便痴了。莫说他,我第一眼看到那女子也傻了,她跟莲颂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她身上还带着灵族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圣灵女在人族投胎转世了。 珵光把那女子带回天墟后,那一年便很少来我的碧落舍。第二年,他却又来了,话里话外都是沮丧,他说,她终归不是莲颂,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呵,他这种人我最是清楚不过,终其一生只爱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其实,我并不关心那人族女子,之所以对她心生好奇,无非是因为她的容貌。珵光经常来我的碧落舍与我欢好,欢好之后,我便套他的话。他若是心情好,也会与我多说几句。 慢慢的,我便得知,那女子被他囚禁在千嶂里的水牢内,至于是死是活,我便不知道了。” “千嶂里?水牢?”炎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虚眯了双眼看着柳柔儿,“这千嶂里,不是鹊青的寝殿吗?” 柳柔儿喃喃道,“你说的不错,现在那里确实是少元君的寝殿,可以前那里却是碧玺夫人的居所。”一住,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也无妨,那水牢,一开始是为碧玺夫人俢的。” “什么?!”炎凌突地定住身形,“那水牢内也关着碧玺夫人?” 柳柔儿讪讪一笑,“珵光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他围剿碧落舍,还指望着能把圣灵女带回去,便先把碧玺夫人关起来了。可惜圣灵女抵死不从,自毁灵根,掘了忘忧墟的荷花塘,散光了灵气。 从此后,那碧玺夫人便一直被囚在水牢内,这件事,我也是近几年才得知的,至于碧玺夫人现在还在不在那水牢内,我便不知道了。” “你说的水牢,在千嶂里何处?”炎凌突地想起千嶂里大殿内的那方清池。 柳柔儿轻轻摇了头,“我没去过那里,我只是珵光的一个相好罢了。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跟我讲?” 炎凌点点头,转身便往门外步去。 “你不能走!你说过要治好我身上的伤!”柳柔儿急忙挣扎着向前爬,身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一把拽住了炎凌的衣袍。 炎凌微微冷笑,转回身,缓缓道,“柔儿姑娘可听说过栖血草?” “栖血草?什么东西?” 炎凌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沉声道,“栖血草,可以重塑骨肉。只要服下这灵草,便可以抚平你这一身伤痕。不过,可能得吃点苦头,姑娘挨的住才好。” 柳柔儿急忙点头,“我能挨得住,求求你,把这东西给我!” “差人去忘忧墟的幽幽谷找找把,不难寻到。”说着,扯回衣衫,看过舍内其余三人,道声“走吧”,便步了出去。 “炎凌,你没事吧?”苍决见炎凌步伐踉跄,急忙赶了上去,担忧地问道。 炎凌摆摆手,“没什么大碍,只是气息冲撞的剧烈,烦恶的很。” 石壮抢步上前,搀过炎凌,“那女人太恶毒了,不但掳走了姬清姐姐,还出其不意下这么大杀手,你当时就应该杀了她。” 苍决给炎凌渡了些戾气,忧心道,“你本就两息不调,先遭了擒霜冲撞,又被天族利器所伤,回去将养吧,不能再涉险了。” 逐流道,“先去月迷津歇息,桃花坞里备了不少灵药,我让精怪们找找,看能不能治你的伤。” 四人打了个商量,觉得眼前也只能如此。 云溪下游便是月迷津,只是这云溪流经之地颇为崎岖,缘溪而行却是绕了远。循着近路一路飞掠,不时便驰进夜色中去,站上桃花渡口,隐隐可见一枚奇大奇亮的圆月笼罩着一座木楼。 “到了。”逐流轻道一声,口中打了个呼哨。半空中突地闪出四个人来,看形容是两男两女,都着了青山远黛般的水墨衣裳。 四人齐声道,“主公,您回来了。” 逐流点了头,吩咐道,“不言、不语,去后院收拾出一间房来,再去找些医治天族剑伤的灵药。” “是。”其中两个女子应声而去。 “不愠、不怒,把这位公子送去后院房中,知会精怪们老实呆着不要出来。” 两个男子道声“是”,落了地,便要上前搀扶。 苍决摆摆手,“我来吧。”说着,架起炎凌跟在两人身后掠向木楼。 石壮一挥手中竹笛,“我也去,等等我!”却被逐流从半空中一把扯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把人家的竹笛给顺来了?” 石壮摸摸后脑勺,厚着脸皮嘿然道,“什么叫顺?这是那柳树精扔在地上的,是我捡的。”说着,又挣把着想往木楼飞。 逐流一把又给他扯回来,狡黠一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就看不出那俩人有事儿?” 石壮一听这话倒是不挣了,惑然道,“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还要瞒着我?我跟炎凌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得得得,你是真傻。炎凌的伤没什么大碍,你跟着也帮不上忙。你不是一直对灵族人好奇的很吗?”一住,指着小木楼,笑道,“桃花坞里一堆的精怪,各个都闹腾的很,你去找它们说说话,让它们给你挖些酒来吃。” 石壮唔了一声,“好吧,只要炎凌没事儿,我怎样都行。” 二人行到木楼近前,一个长了一双猫耳,长相几乎与逐流雷同的人步了出来,一见逐流,挠挠耳朵,笑笑地讨好道,“主人,你回来了。” 逐流点过头,笑道,“奴儿,将这位小爷领进去,好好招待着。” 狸奴儿喵了一喵,拉着石壮进了木楼。 逐流在木楼前踱了会儿步子,又望着月亮出神了许久。不言、不语俩人才悄无声息的在身后落了地。 逐流急忙询问,“你们给他看过了吗?伤势如何?” 不言默了一默,轻声道,“主公,那位公子受伤匪浅,恐灵药不能医。” 不语接过话头,“他的伤倒是不在那一剑上,而是阳清阴浊两气动荡不止,探他内息,最近大概是受过冲撞,若是不能调和气息,恐会入魔。” 逐流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大变,“去,去绑个灵医来。” 第七十二章 碧落追踪(四) 不言、不语即刻提气飞奔,不时便消失在桃花渡口。 逐流在楼前踱了几步,左右没了办法,也没去木楼内跟精怪们打声招呼,急急掠向后院。 后院六间木屋,院内一片粉桃傍月而舞,身影掠过处,花瓣飘飘洒洒。一点烛火透窗而出,窗内一缕薄影闪烁不安地踱着步子。 轻开房门,苍决闻声一住,蹙眉在逐流脸上扫过,继续焦躁地踱来踱去。 逐流两步并到榻前,探了探炎凌心脉,放下帐帘。“我方才差了手下去请灵医。”踱到苍决近前,突地一住,“圣婴体内动荡如此之剧,你为何不说!?” 苍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在无间墟转醒时本就两气不调,我花了六日为他调息,本已见了好转,不想此番竟越发严重了。” “你可知如此下去,他会入魔?”逐流叹口气,踱到桌旁坐下了。 “入魔?”苍决一震,“又不是在破境,怎会平白无故入魔?” 逐流道:“九墟四族各驭其气,唯独圣婴身兼二气,这二气交化洗炼,本就与开髓如出一辙。这层关窍,你竟然看不出?”一住,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柳柔儿那把剑可是实打实的天族神兵,圣婴已是活死人,却为何逃得过魂飞魄散这一劫?” 苍决摇摇头。当时事发突然,他也未曾多想,只道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回想确实奇怪,当年与神秘人交手,那人出其不意用了天族利器,自己便险些魂飞魄散,幸好有玄冰玦护体才…… “玄冰玦?”想到此处,苍决恍然大悟般看向逐流。 逐流眯起眼睛,神情惑然,“什么?” 苍决挑起脖颈上佩戴的玄冰玦,晃了晃,“你可知玄冰的作用?”一住,等逐流点过头,继续道,“炎凌有一把玄冰琴。” “玄冰琴……”逐流回忆了片刻,突地扶正身形,“机杼?!” “嗯,玄冰可保两气不湮。十年前我被天族利器所伤,救我的便是这块玄冰玦。今时今日,救下炎凌的,是他的玄冰琴。” 逐流怔怔看着苍决,“机杼琴是赤光元君的法器,赤光陨世后,这把琴也跟着销声匿迹了,如今怎么出现在圣婴手中?他从哪里找到的?” “日暮时分我二人决意去找魅魇斗法,炎凌用这把琴招了魂阵,当时我见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玄冰琴,便问了他。他说,这琴是赤光留在玄镜湖给他驻魂用的。” 逐流突地一击桌面,峨眉顿现高山仰止之意,“赤光元君当真智谋无方,怪不得珵光查察不到圣婴在镜湖中的另一处魂,以机杼驻魂,绝了。” 一住,双目暗了暗,“玄冰可保两气不湮,可圣婴体内却是两气冲撞,命是救了,却也等同于火上浇油,这可如何是好……对了,你切不可再渡他戾气,圣婴身上两息交杂,吸纳戾泽只能短暂抑制,若是一气盖过一气,那便不堪设想了。” 苍决一阵后怕,扭头望着昏迷不醒的炎凌,喃喃道,“这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入魔……” “船到桥头自然直。”逐流双耳微微一抖,“灵医来了。” 话音未落,门分两半,不言、不语相继步入,在门旁一站,一个红光满面的白发老者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两位姑娘收了蔓绳,那老者揉搓着胳膊手腕,嘴里怨声载道嗫嚅不清,抬头看到逐流,陡地一滞,讪讪笑道,“哟,我道这两位风姿绰约的姑娘是何许人也,原是桃灵您把小老儿找了来。 小老儿何德何能,劳您如此兴师动众,以后月迷津若是有用的上小老儿的地方,您只需托只灵鸟给我带个话儿便可。” 逐流随意拱了拱手,“老灵医说笑了,四合墟人人道我月迷津一群乌合之众,若不兴师动众怎能请的动您?怕是又要说什么下棋太过专注没听到灵鸟的口信儿了吧?” “岂敢岂敢。”白发灵医颤巍巍地拭了拭额头,“不知您请小老儿来所为何事?” 逐流冲不言、不语挑挑下颚,两位姑娘转身步出,带上了房门。掀起木榻前的帘账,做了个请势,“闻说整个四合墟,就属您医术高明,我这位朋友病的厉害,还请老灵医您给诊治诊治。” 白发灵医听罢颇为受用,立时振振衣袖,神情矍铄地走到榻前,“沽名钓誉而已,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啊。”当即伸出二指探了炎凌心脉,突地“嘶”一声,缩回手来,又驭气凝神探了炎凌头顶。 苍决与逐流对视一眼,但见老灵医双目紧闭,脸上阴晴不定,一只枯白手掌在炎凌百会之上按了许久才缓缓撤下。末了,一言不发,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在榻前来回踱步。 “怎样?”“如何?”逐流、苍决二人忍不住询问。 “嗨!这……这……”白发灵医支支吾吾,一副颇为棘手的状貌,转回身在榻前站定,打量了炎凌许久,才道,“这少年身兼仙灵两脉,却又是个尸族人,体内阳清阴浊两气动荡的厉害,恐怕终是要入魔的。小老儿莫可奈何,您另请高明吧。”说完,拱了手,回身转走。 老灵医刚刚打开房门,逐流便是一声轻咳,不言、不语迅速横剑封住了去路。 “老家伙,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瞧不好我这位朋友的病,就别想活着走出月迷津!”逐流撩袍在椅子上一座,住了住,又道,“不言,上些茶点来,从今天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灵医就在咱们桃花坞住下了。”说着,挥了袖子,房门“砰”地合上了。 白发灵医惊地一颤,转回身怯怯道,“不是小老儿不愿效劳,实则是这位少年已病入膏肓,再则、再则……” “再则如何?”逐流漫不经心地扫过灵医的脸。 “再则……这少年让我想到族中的一个传闻,一直以来我当这事空穴来风,没想到竟是真的。” 逐流冷冷一笑,“没错,这便是当年圣灵女与天族赤光元君诞下的圣婴,是灵族唯一的血脉。你既已知情,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一住,整了整衣衫,“摆在你眼前的有两条路;一,尽管推开房门,门口那位姑娘会给你个痛快;二,治好他,我保你性命无忧毫发无损地走出这月迷津。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如果传扬出去,我也会给你个很精彩的下场。” 老灵医身子一软,险些栽在地上,“您是五千年老桃,小老儿断然不敢骗您,这少年气息复杂的很,当真是无计可施。 医者父母心呐,但凡有一丝希望,哪怕是一草一木我都会竭力医治,遑论这少年是灵族万万年来的第一个血脉!” 桃花剑“呛啷”一声出鞘,寒光一闪,剑锋已抵在灵医的脖子上。白发断落,悠然飘落在地上。逐流暗暗运气,沉声道,“好,很好,那便不用继续废话了。”双目一凛,剑锋微颤,一道血迹顺着脖子滑落下来。 老灵医“嗵”地跪倒在地,双手抱拳,结结巴巴道,“桃灵饶命!还、还有一计,或能、或能救他。” “说。” “药蛮儿,只有药蛮儿能救他!” 苍决惑然看向白发灵医,又转看逐流,“什么是药蛮儿?” 逐流怔忪片刻,细细品过这三个字,收了剑,“你说的药蛮儿,可是那位消失了一千八百余年的人参精?” 老灵医连忙点头,“没错,是他。药蛮儿医术高明无方,这灵墟之中没有他治不了的病。” 苍决急道,“这人在哪儿?” 逐流颓然坐下,喃喃道,“传言药蛮儿在盘古墟隐居,一千多年前族中一位长老患了怪病,差人把人族翻了底朝天也没把他找出来,恐怕是自封了灵气。” 一住,突地看向灵医,猛拍桌面,怒道,“老家伙,还不老实!搬出个杳无踪迹的人来!谁能找得到!” 老灵医急忙抱拳,祈求道,“非是小老儿妄言,圣婴的病只有药蛮儿能治。方才小老儿给圣婴渡了些清气,连同他体内的阳清之气,或可跟戾气稍稍调衡,延缓入魔时间。至于能不能找到药蛮儿,就看您二位的机缘了。” 一住,从袖袋中捏出一个玉瓶,“这‘玉清丹’对于调气也稍有助益,每日服下一粒,或可为寻找药蛮儿多争取些时间。小老儿终其一生只炼制了这一瓶,能用在圣婴身上,也算三生有幸。” 苍决连忙接过玉瓶,道了谢,转到榻前捏住炎凌的下巴,给他服了一粒。 逐流扫过灵医惊魂未定的老脸,不知该不该放他离开月迷津,正自想着,不言姑娘托着茶点进了门。放下托盘,在逐流耳朵上私语几句,款款步了出去。 “老家伙,我本不打算放你走,可你确实无计可施,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圣婴之事,我信不过你,你若是想走,便服下这蚀骨桃花散。” 一住,手指虚捻,一粒珠玉般光洁的桃色药丸隐现在逐流掌心,“蚀骨桃花散,每月毒发一次,毒发时何其痛苦想必你早有耳闻,每月初便会有人给你送一次解药。解药只解一月之毒,次月还能不能有解药,便看你有没有乖乖听话了。”说完,把药丸扔了出去。 老灵医接过药丸,连连点头,“是、是,桃灵放心,小老儿一定守口如瓶。”捏起药丸犹豫了片刻,吞了下去。 前脚灵医刚走,后脚炎凌便醒了。缓缓睁开双目,见苍决、逐流一脸沉痛地站在一旁,不解道,“我怎么睡着了?你们怎么了?” “你觉得怎样?”苍决关切道。 “好多了。”炎凌坐起身,突地想起什么似的,急道,“我得赶紧回宿安,天亮要给霍伯母扶棺下葬。再者,霍姬清和碧玺夫人可能被囚在一处,我们去不了天墟,这件事得托桓瑞给鹊青送个信儿。 ”说完,便挣扎着下榻。 苍决急忙按住他,“你要好好将养,哪儿都不能去!” 炎凌在二人脸上一一看过,“怎么了?怎么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逐流打个“嗨”声,“我直说了吧,你体内两气冲撞的厉害,气息若不能调和,可能会入魔。我们要去盘古墟找一个人,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炎凌不以为然,“你们也太夸张了吧,我只是去给霍伯母下葬,又不是去涉险。宿安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我必须得走了。”一住,笑道,“左右你们要找的人也在盘古墟,我们一道走,有什么好担心的?” 二人叹了口气,觉得也对,炎凌留在四合墟也不见得就多么安全,不如就一道回盘古墟算了。 第七十三章 清池水牢(一) 三人在后院稍耽片刻,逐流、苍决把药蛮儿一事大致说与炎凌听了,不过对于药蛮儿踪迹渺茫却没有吐露详实。 为今既有老灵医的玉清丹在手,时间上也算宽裕,出动月迷津所有精怪再翻一翻盘古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倘若那药蛮儿真的自封了灵气,能不能找得到,便真如那灵医所言,看机缘了。 三人步出后院,不言、不语便将精怪们集结齐了,参差不齐百十来号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个不停,月迷津空前绝后的热闹。精怪们一见逐流,便安静下来,几个攀在树上的立马跳下来老老实实站好。 逐流从百十来个精怪中选取一半,五人一组秘密赶往盘古墟寻找药蛮儿;剩下一半兵分两路,一部分值守月迷津;另一部分在灵墟中查探药蛮儿的蛛丝马迹,一有消息立刻与盘古墟的精怪们互通有无。 吩咐完毕,转到炎凌、苍决身旁,轻道,“走吧。” “哎!等等我!”不等三人转身,“嗵”地一声闷响伴着疾呼声砸在地上。石壮从坑里爬出来,脸上印着几个唇印,踉跄着走到近前,喷着一嘴酒气,气鼓鼓道,“太他妈不够义气了,你们几个打算扔下我自己走吗!?” 三人瞪大了眼睛盯着石壮的脸,逐流狡黠一笑,“石大少爷这一身的脂粉味儿可是拜我那小狐狸所赐?嗯?”一住,上下打量了石壮一番,意味深长道,“美人在怀,我道石大少爷流连忘返呢?” 石壮愤愤别过头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哼!我正要找你算账呢,那女的到底什么毛病,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吗?好家伙上来就是一顿啃啊,不但灌我酒,还要扒我衣服!” 炎凌噗嗤儿乐了,苍决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婉转地轻笑,三人抬头去看,一只美貌白狐悠然飘落。 狐幽儿摇摇尾巴对逐流微微一福,撩起白纱袖冲石壮扬了扬,“小公子啊,非是幽儿有意轻薄与你,实在是你憨傻的可爱,幽儿喜欢的很。”说着,指尖在石壮额头一点,转而嘟起嘴看向逐流,一脸娇态,“主人,不如就把这小公子给了我吧。” 逐流哈哈一笑,在狐幽儿额头上弹了一下,“好!幽儿喜欢就好!要好好对待人家,莫要做了负心人。” 石壮的脸登时红的要渗出血来,冷眼看过笑的正欢的几人,“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狐幽儿蹦蹦跳跳跟在后头,一会儿牵其手,一会儿挽其臂,都被石壮大力甩脱了。 一行五人,一路嬉笑怒骂,提气往盘古墟疾驰而去。 到达宿安时,天刚蒙蒙亮。绵绵起个大早,开了大门,正在院中洒扫,九儿换了一身粉红的新衣,手里捏着一块点心,也不吃,坐在石廊栏杆上呆滞地看着花圃。 五人一齐进了大门,绵绵扔下笤帚迎了上来,“炎公子、苍决公子,你们整夜不着家,这是去了哪儿?”视线扫过石壮一脸唇印的脸颊,粉面登时羞地通红。该死,自己可真是多嘴,这几人多半是去逛花楼了。又在狐幽儿脸上扫过,一脸鄙夷,不等几人回话,匆匆福身转走。 炎凌扫视院中,对绵绵背影道,“等等,绵绵姑娘,桓瑞哪里去了?” “哦,”绵绵一顿,转过身来,“桓瑞天还没亮就走了,临行前跟我说,要回趟老家,过几天再来。”说完,转去了房中。 几人步向石廊,遮风的竹帘已被撤了去。炎凌仰头看一眼天边火红的朝霞,是个晴天,撩袍往石凳上一坐,目光扫过几人,叹了口气,“桓瑞大概回了天墟,霍姬清和碧玺夫人的事便只能等等了。一会儿我要去霍家,今日你们就忙你们的吧。” 苍决道:“我跟你一起去。” 石壮跟着道:“我也去!” “我就不去了,精怪们多半已分批到了盘古墟,我得去盯着点儿,免得它们闯祸。”逐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看向狐幽儿,“幽儿鼻子灵,便跟着我吧,人参精一身苦药味儿,说不准你能嗅出来。” 炎凌看过苍决、石壮,无奈笑笑,“霍伯母下葬算是我家的家事,你们俩都是外人,跟去多有不便。”一住,看着苍决,“魅魇的事还没查清楚,此事干系重大,莫不如细细查察,不要浪费时间。”又看向石壮,“你带着九儿在城里玩玩吧。对了,记得洗把脸。” 石壮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怎么?我脸上很脏吗?” 几人忍笑不语,纷纷起身各忙各的去了。狐幽儿咯咯一笑,对石壮抛了个眉眼,跟着逐流步出了炎家大院。 日头渐渐升起,霍家吹鼓手哀乐大噪,炎凌披麻戴孝一手执了引魂幡,一手搀着霍知遇,紫檀棺左右各有四个抬棺手,一众家奴丫鬟穿了孝衣跟在队伍后头哭哭啼啼。 送殡长龙大约七八十人,阵仗颇大,看热闹的行人不少,沿着宿安主街往万窟山深处行去。霍夫人的坟穴选在百岁湖畔,与埋葬炎家十三口的坟地相距不远。二人扶棺将霍夫人的灵柩入了土,填泥立碑,又做了一番祭拜。 霍知遇遣回了吹鼓手和家奴,在墓碑旁一坐,定定看着波光粼粼地百岁湖,怅然道,“十年前,我在这里葬了炎萧兄弟一家,十年后,我又在这里葬了结发妻子。”叹口气,看向炎凌,“侄儿,我膝下无子承欢,日后我死了,就劳你把我葬在这里吧。” 一住,看向不远处的炎家坟地,“霍炎两家是世交,死后也是好邻居,无聊了还能跟你爹你娘聚在一起聊聊天、下下棋……”说着,眼眶已是红了。 炎凌不忍看霍知遇如此伤情,几度想告诉他霍姬清已有了下落,可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万一霍姬清在天墟有个什么闪失,也免得霍知遇空欢喜一场。 “霍伯伯,斯人已去,您还硬朗的很,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我父母已故,你我情同父子,以后我会在您膝前尽孝。” 霍知遇点了头,在霍夫人墓碑前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 回到霍家时已是正午,炎凌陪霍知遇说了会话儿便返回了炎家大院。家中只有绵绵一人,出出进进收拾个不停。 炎凌在石廊内坐下,捧出机杼琴放在石桌上,呆呆地看了许久。不时铮铮然抚响,怆然琴音响彻心扉。 绵绵见炎凌拨弄着虚空的石桌,走上近前,忍不住问道,“炎公子,你在干嘛?” 炎凌笑笑,“抚琴。” “琴在哪里?” “心里。” 绵绵不解,“那为什么不在心里抚?” 炎凌哑住,手指按在琴弦上,琴音停了。怅然许久,收了机杼琴,匆匆步出炎家大院。 十年前,鹊青带着炎凌从千嶂里回了宿安,这段路炎凌隐隐有些印象,找去不难。可他一个尸族人带着浑身戾气,是断然去不了天墟的。不过,他有机杼琴,以及体内的一半阳清之气。 提气疾飞,一路往碧云天而去,好在鹊青住的地方极为僻静,直到跃上千嶂里的悬崖绝壁,都没有碰上一个天族人。千嶂里大殿外忍痛封了戾气,体内的阳清之气登时剧烈动荡起来,扶着身旁一块巨石挨过翻江倒海的剧痛,提气掠向殿内。 殿内陈设与十年前无异,八根烈火龙云立柱巍然矗立,只正中那片小竹林长的更为茁壮了。越过屏风掠到后殿,在清池前落了地,前殿突地响起一阵咳嗽声。环顾后殿,竟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耳听脚步声正向着后殿逼近,索性跳进了清池中。 沉到清池底,摸着水底一块巨石委下身来歇息,抬头望着水上情景,炎凌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从来不识水性,十年前在这方清池中就险些淹死,如今倒是不怕了,活死人一个,连呼吸都不需要。 池边站了个金色的影子,水太深,视物不可及遥,也不知那人是不是鹊青。那人剥去外衣,就着一身雪白内衫下了水,池边不知是个什么物什“扑通”掉在水中,沿着浅水处的缓坡一路滚落下来。 炎凌抓过那物什来看,一只青色的玄玉鹊鸟,不是别个,正是鹊青的金乌剑!心中一喜,体内气息顿时牵动的大痛。忍了片刻,向水面冲去。 鹊青身受寒铁剑伤,清池水有疗伤的功效,每日都要在水中泡几个时辰。弦从又从玉虚崆带了些小金丸,服了几日,渐渐有了力气,不过修为却远不如前。 静坐在清池中,耳中不觉又响起无间墟的战鼓声,黑暗洞穴中一百七十二名天兵绝地时的景象一闪而过,他们的眼神如梦魇一般,时刻折磨着他。 鹊青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时,一对异瞳正笑笑地看着自己,旋即闭上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复又睁开,呵,还是个不醒的梦。 “朴月君,好久不见。”炎凌如履平地,站在水中,递出了金乌剑。 鹊青怔忪许久,突地笑了,“我该叫你什么?炎凌?还是嵇匡?” “你以为你在玄镜湖中见的是谁?”炎凌微微一笑,将金乌剑塞进鹊青手中,拉着他沉入了池底。 鹊青的身体还虚弱的很,伤口见了水,渗出一片嫣红,找了一方大石靠坐下来,白衣逐水飘飘荡荡。 “你受伤了?”水中的声音闷闷的,炎凌盯着氤氲散开的血丝问道。 鹊青点点头,打量了炎凌片刻,眉间突地一紧,“你不要命了?跑来天墟做什么?!” 炎凌扫一遍池底,苦涩笑笑,“我来找一个人。” 第七十四章 清池水牢(二) “找一个人?”找一个什么人,何至于连命都不要了?鹊青定定看入炎凌的眸子,似乎想找到些蛛丝马迹,好证明他要找的人是自己。 “一个人族姑娘。”炎凌的身形在水中微微晃动,白发缓缓摇曳。 鹊青的神色暗了暗,别过头去,斜斜望着不远处一株缓缓翕动的水草。“人族姑娘,怎么会在天墟?你找错地方了。” 炎凌借着水力荡到鹊青身旁,坐下,“十年前,去玄镜湖的前夜,你在月迷津绑了柳柔儿,那天你跟逐流说,你要借一间房,有些事要问问那女子。”一住,缓缓看向鹊青,“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也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鹊青一震,盯着那双异瞳看了许久。十年来,为了寻找碧玺夫人的下落,鹊青的那队亲兵几乎翻遍了九墟的每一个角落,传书像雪片一样送回炎家大院,每一张信筏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绝望”二字。 十年了,有消息了? 他双眼泛红,轻轻地、艰难地问道,“在哪儿?” “千嶂里,有没有水牢?”炎凌眯起眼睛,细细看过水底,千嶂里后殿的这方清池,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大的多,除了殿内射进的金光,剩下的地方全部隐在黑暗中。 “水牢?”鹊青蹙起双眉,一如炎凌般细细扫过水底,“我在千嶂里住了八百余年,从未听说过这里有什么水牢。”一住,虚眯着狭长的眸子定定看在炎凌脸上,“你要找的人族姑娘、和我母亲以及水牢,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只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很可能都囚禁在千嶂里的水牢内。”炎凌缓缓摆动衣袖,向池底更黑更暗处荡去。 鹊青如遭雷击——千嶂里,碧玺夫人消失后,自己在这里住了八百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什,就算是闭着眼睛乱转都不可能走错…… 呵,千嶂里,他翻遍了九墟,却独独没有想到脚下这个地方! 鹊青向着已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荡去,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清池底竟这样广阔!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地只剩彼此的双眸偶尔闪烁。 炎凌抖抖手掌,试图捻出一团鬼火。末了,突地一笑,“我竟忘了,我已经封了戾气。” 一团火光冉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鹊青略一提气,将掌中的火焰甩了出去,清池底登时亮如白昼。前方远处,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穴,水波扰动,几株水草不安的甩动着叶子,清池的水似乎就是从那洞口灌入的。 二人对视一眼,向着洞穴浮游而去。 洞穴不算小,可容四五人并肩穿行,石壁上的珊瑚裹缠着水草,在火光的映照下五光十色、烨烨生辉。穴行向前地势越来越低,渐渐不需要照明,石壁上玄玉质地的石头泛着清辉,将洞内照的雪亮。 “这是……九天玄石。”鹊青轻轻抚过壁上的玉石,掌中的光焰闪动了几下熄灭了。 炎凌打眼看过石壁,“九天玄石?什么来头?” “玉虚崆主峰顶有座云中岛,名为‘凤舞崖’,又名‘凤舞九天玄石’,这凤舞崖上驭不得气,便是因为整座岛就是一块‘九天玄石’,有了这层层护障,任你有飞天化境也得老老实实做个凡人。” 一住,目光闪了闪,看向炎凌,“我师父凤栖仙君,常年在凤舞崖的栖仙洞中闭关,便是因为这九天玄石有疗伤清髓之效。我先前还纳罕的很,不解这清池水为何也能疗伤,想不到,这里也有这种石头。” 炎凌微微蹙眉,颔了首,“也就是说,九天玄石能封住修为?”一住,试着提气,果如鹊青所言无法驭使。 自从在千嶂里外封住了戾气,天墟充盈的阳清之气与体内剩余的阳清气息交动,这一出一进总是剧痛难忍。怪不得跃进清池后,痛感渐消,内息渐渐澄明,竟也是得益于九天玄石。 鹊青点点头,“确是如此。倘若我母亲真的被囚禁在这里,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一样。” 不知在洞穴中行了多久,水流渐渐湍急。再往前行,洞穴分出一条小岔路,主路上九天玄石越来越少,尽头黑洞洞的。小岔洞内却是清辉璀璨,洞壁上嵌满玄石。 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往小岔洞行去。这条路比之先前要狭窄许多,两人并肩稍有余隙。岔洞呈缓缓上升的趋势,又行了半盏茶时间,头顶一轻,竟然出了水。 水上是一处天然溶洞,极大极阔极不规则,头顶以及四壁皆挂着钟乳状的九天玄石,看那泫然欲滴的状貌,多多少少也得需要上万年时间的打磨。洞内通亮,一览无余,只其中一角缝隙蜿蜒折行似还有路可走。 洞隙逼仄,在洞口一窥,那黑洞洞的缝隙里,透着一点清光。二人心中一颤,寻着那点光斑跌跌撞撞冲了过去。 光亮散出的地方是一道简陋的石门,这道门看起来囚不住任何人,只是作为一道门而存在。 那门,一推便开了。 石屋内并列安放了两块平坦的九天玄石,上面悬浮着两个女子,一个着粉莲烟纱臂绕雪绦,一个着月华金袂腰缠玉带,淡淡流烟缓缓翕动,青丝飘摇烟纱缱绻,二女子无不是清极丽极卓然如仙。 鹊青在门旁立住许久,始终没能踏出一步。玉带金袂,他最是熟悉那身衣裳,碧玺夫人最爱这样穿着,潇洒自如来去如风,傀煞男子般的翩翩风度。一把穹泸剑流银出鞘,便能舞地乾坤失色,日月无光。 是母亲,是她。 八百多年不见,此一见,竟然没有半分勇气,鹊青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炎凌怔了一怔,大步奔到石床前,站定身形却突然慌了手脚,一时难以分辨躺在眼前的人到底是人族的霍姬清还是他灵族的娘亲。怔忪片刻,颤抖着双手将霍姬清从玄石上抱了下来。 二人一前一后折出洞隙,来到外面的溶洞中。鹊青把碧玺夫人轻轻放在地上,用尽全力驭气想要查看一下碧玺夫人的状况,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驭动。 “没用的。”炎凌将霍姬清搁在地上,颓然向后一歪,定定看着她的脸,神情有些恍惚。 沉默许久,鹊青捧起母亲的手握在掌中,眼眶终于湿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我生在天墟,长在天墟,母亲是昆仑峒的少主,父亲是天族的元君,人人羡我生来显赫,前途无方,谁又知道我这一双父母竟结了这么一场冤孽。” 炎凌一一看过两个女子,转而看向鹊青,犹豫许久,才道,“珵光若是发现她们不见了,第一个怀疑的必定是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鹊青缓缓摇头。 “珵光经常来千嶂里吗?” 鹊青又摇了摇头,“他心中根本没有母亲,既然囚禁了母亲,又怎么会来?” 炎凌松了口气,“既然不常来,就好办了。左右这里驭不了气,饶是珵光进来也莫可奈何。” 鹊青轻轻放下碧玺夫人的手,疑惑不解地看向炎凌,视线扫过霍姬清,突地怔住,“圣灵女!?”在石屋中一看到母亲,便无暇顾念其他,想不到躺在另一个石床上的女子竟然是圣灵女? 一住,惑道,“怎么会是圣灵女?” “她不是圣灵女。”炎凌没有多做解释,抱起霍姬清,向水中走去。 …… 二人各携一人沿着原路返回清池底,仔细查察了水上情况,才跃出水面。 环顾殿内,炎凌压低了声音,“千嶂里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谁也不会去的地方。” “有,跟我来。”鹊青提气飞掠,从后殿中的一扇窗格跃出。 出了清池炎凌便觉得胸中气息动荡的很,强行提了气,忍着剧痛跟在鹊青身后。好在路程不远,掠过两座重峦叠嶂便到了。 鹊青所说的这个地方,炎凌曾经来过,便是十年前被掳来天墟时到过的那个竹屋。翠竹交映,隐于山间,窗格外苍松翠柏流云散漫,时有仙鹤啾鸣长啸滑翔而过,确是个寡欲清心的修炼所在。 “就是这里?你确定这里绝对安全?”炎凌扫过室内陈设,白纱侵帐,青竹几案,与十年前无异。 鹊青点点头,将碧玺夫人放在榻上,“母亲不喜欢空荡荡的千嶂里大殿,特地搭了这座小小的竹屋,珵光一次都未来过。” 炎凌把霍姬清放在碧玺夫人一旁,定了片刻,沉声道,“你在这守着,我还要去那水牢一趟。” 鹊青一把捏住炎凌手腕,“人已经找到了,还去那里做什么?”一住,蹙了眉紧盯着那对异瞳,“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 炎凌抽回手,淡淡一笑,“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跑去无间墟送死。”转身步至竹屋门口,轻声又道,“你救了我,我都知道。”说完,摸了摸袖袋,提气向着千嶂里飞驰而去。 鹊青望着窗格外一闪而过的如雪白衣,颓然叹了口气。 第七十五章 清池水牢(三) 从千嶂里后殿窗格掠进殿中,提了气略一查察,殿内无声无息。 炎凌从袖袋中摸了两枚尸茧出来,在手中颠了颠,倏然一笑。这两枚尸茧原是跟苍决在活死人窟调息时看着好玩随手拿了,如今,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左右无人,垫步凌腰掠到清池边,往池边矗立的青龙玉雕上一靠,稍作休整,咬牙忍痛把封住的戾气解了,体内剧痛登时五内俱焚般的相仿,攥拳苦忍了片刻,驭气把两枚尸茧往地上一抛—— 忽悠悠一阵若有若无的黑烟蒸腾而起,烟消雾散,地上现出两个绝美女子。玉带金袂,莲裾雪绦,跟石屋中的两位一模一样。 咬牙封了戾气,拽着两个“女子”的胳膊沉到了清池底。 “呵,也忘了问鹊青要一团天火。”炎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清池边缘的黑暗里浮游而去。 一路摸到洞口,又行了许久,壁上九天玄石清辉乍现。逆水而行,不能驭气,又拖着两个“人”,路程赶地颇为艰难,好在也没出什么差错,沿着岔洞一路折行,终于是出了水。 进到玄石溶洞,把两个“女子”一一送进石屋内,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好了,才松一口气,拍拍手掌,连忙折回。 一来一回的功夫书来简短,却足足用去了一个多时辰。跃出清池,急忙向千嶂里后山的竹屋掠去。 叠嶂间突起了一声凄啸,飞禽从苍松翠柏间惊弓而起。炎凌登时一怔,顾不得强驭气息的剧痛,向着竹屋的一扇窗格极速驰去。 鹊青颓坐在地上,双手抵着额头,嘴里不知在嗫嚅些什么,看起来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炎凌扫一眼榻上,两个女子犹在,又看过鹊青,“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母亲,母亲的元神不在……这女子也……”鹊青微微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碎金眸子,没有再说下去。 炎凌急忙奔到榻前,看过霍姬清又看了碧玺夫人,两人除了昏迷不醒,没有其他异常。提气打算探探二人心脉,体内气息搅动地剧烈无比,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在地上。 定了神,按下剧痛,沉声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带她们离开天墟。”往榻沿上一靠,沉下气息,又道,“携着两个女子太过扎眼,这么走不行,有什么法子能瞒过别人耳目?” 鹊青扶着榻沿勉力撑起身子,略一踌躇,点了头,从袖中取了个荷包一样的物件出来,掐了诀将两个女子收进了袋中。 取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将身上血迹掩盖妥当,又转到几案旁拿了个小锦盒来,捏出一粒小金丹递给炎凌,“服下吧,玉虚崆的小金丹调息养元,你这副样子是到不了盘古墟的。” 炎凌接过金丹填进口中,“走吧。” 两人或搀或扶跃出竹屋,奔往盘古墟。到达宿安时已近日暮,苍决正匆匆步出大门,查察到气息往半空中一看,显是有些惊愕,不由分说将两个跌跌撞撞的人架进了炎家大院。 进了卧房,将房门一关,鹊青取出袖中的“乾坤袋”,掐一番心诀,碧玺夫人和霍姬清缓缓降到榻上。 苍决打眼看过,碧玺夫人他自然不识,可霍姬清的这张脸他早在画中见过了,愕然定了片刻,脸上已是带了怒意,转看炎凌,伸出手突地一指外面,“我们在满世界找药蛮儿!你却在这个时候跑去天墟送死!” 炎凌紧锁双眉别过头去,两气冲撞极为烦恶,耳中响起铺天盖地的轰鸣声,苍决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苍决见他充耳不闻,猛甩了下袍袖,恨恨地“哼”了一声。 鹊青踱到桌旁坐下,默然片刻,突地一掌拍向桌面,桌子登时四分五裂,“只恨我杀不了他!” 炎凌知道鹊青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珵光,瞥一眼地上的木头碎片,沉声道,“这二人到底怎么了?” “你们带回来的是两具空壳。”苍决一一探过榻上两女子的心脉,如是说道。 “空壳?为什么是空壳……”炎凌奔到榻前,正要提气,被苍决一把按住了。 “别试了,霍姑娘服下了栖血草,有灵气在身,之所以还有活气,全拜那丝灵息,否则现在已是死尸一具。”住了住,下颚轻点碧玺夫人,“这位天族女子也已失了元神,看情形是被人抽去了。” 炎凌颓然栽在椅子上,“怎么会这样……珵光、珵光为什么要杀她!霍姬清不过是个人族姑娘,何必要杀了她!” 苍决沉沉一息,目光定在霍姬清的粉莲广袖上,“这位姑娘也出来吧,同我们讲讲你为什么会跟来这里。” 莲袖内突地钻出一条碧绿的小草蛇来,“嘶嘶”吐着信子,蜿蜒到塌下幻了人形。 炎凌惊愕地盯着地上软塌塌的女子,跟鹊青对视一眼,惑道,“你是谁?” 小草蛇瑟瑟发抖,抬起一双惊魂不定的美目扫过三人,又慌忙低下了头,“我……我是小蛇精,我叫昆吾……” 苍决眉间一紧,旋即展开,“草蛇精,昆吾。你攀在这位姑娘身上做什么?一条灵蛇怎的去了天墟?” 昆吾蛇扭了扭无骨的腰肢,勉强撑起了身子,仰起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儿,“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苍决一字一字道。 昆吾蛇凄惶地低下头,默了片刻,戚戚道来,“我在石洞中算不清日子,可是我估摸着,在天墟呆了也得有几年了。便是几年前,我在碧落舍旁觅食,闻着一股肉香便钻了进去。 那时节,碧落舍的蔓榻上躺了个姑娘,香味儿就是从姑娘身上散出来的。我一瞧是个人族,欢喜的很,就想着把她吞了填填肚子。哪知道这姑娘身上有些灵气,我便没忍心下口。 正犹豫着,外面忽然闯进个天族男子,我一时慌了神便钻进了姑娘的衣服里。我没什么修为,那天族人的气息强极了,被那气息一拍便晕过去了,醒来时就在那石洞里了。” 炎凌突地看向昆吾蛇,“你这几年都在那石洞中,你可知道那里都发生了什么?” 昆吾蛇点了点头,扭动着身子往榻前靠了靠,“我到了那里,身上难受的很,那姑娘身上有些灵息,我便蛰伏在她袖中,一旦有什么动静我便钻进石洞的缝隙里藏起来。那天族男子……”视线扫过鹊青的脸,怔了怔,“那男子的相貌跟这位少年相仿……” 鹊青闭上眼睛,轻轻颔首,示意昆吾蛇说下去。 “当时那石屋中还躺了一人,就是榻上那位天族女子,不过,那女子没什么生气,看起来像是死了一样。 这人族姑娘在石洞里醒来,吓坏了,大喊大叫哭个不停。那男子声声唤姑娘‘莲颂’,一开始还好声好气的安慰姑娘,后来给这姑娘哭烦了,便掐诀迷了姑娘的魂。 打那后一年左右的光景,那男子时不常的来石洞内与姑娘欢好,末了,便坐在一旁痴痴看着姑娘的脸,嘴里总是喃喃说着,‘你不是她,你连她一根头发都不如,可你真是像极了她。’ 有一次,那男子喝醉了,红着一双眼珠,提着剑就来了石洞。也不知为什么发着狠,解了姑娘的衣衫,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哭罢,扬起剑剁掉了姑娘的双腿……” “别说了!”苍决突地厉喝一声。 昆吾蛇陡地一颤,瑟缩着身子看过苍决,见他别过了头去,又看向炎凌,炎凌的眼睛红的要滴出血来。 炎凌仰起头,艰难地咽下一声哽咽,瞪圆了通红的眸子,紧紧盯着昆吾蛇的脸,恨恨地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往外挤,“说,说下去。” 昆吾蛇看起来吓破了胆,凄惶无助地点点头,开口的声音连调子都变了,“那、那男子砍掉了姑娘的双腿和双臂…… 昆吾想救姑娘来着,可昆吾在石洞中连人形都幻不出来,便只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惜姑娘被迷了魂,饶是没了手脚,躺在血泊里,还是笑笑地看着那男子。 那情景,就连昆吾这样冷血的小草蛇看了、心里都跟着淌血。 男子离开石洞后,我吐了些胆汁在姑娘伤口上,草蛇的胆汁可以入药,我又是条蛇精,只盼着姑娘伤口能早些愈合,少一些疼痛。 过了没几天,男子又来了,站在石床前痴痴地看了姑娘好一会儿。这次,他还带了不少灵藕来,我认得,那灵藕出自忘忧墟的荷花塘,传说整个忘忧墟水域,就属那里的莲花灵气最盛。 男子忙活了整整一天,用灵藕给姑娘做好了四肢。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懂,男子这般大费周章的给姑娘接上四肢,当初为何还要给她砍了去? 接好四肢后,男子便收走了姑娘的魂,将她安放在石床上。嘴里喃喃着,‘你先在这里温养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回来。’ 后来,那男子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出不了石洞,便在姑娘袖中继续蛰伏了……”昆吾蛇的声音越来越小,瑟缩着盘起身子,怯怯看了几人一眼,迅速把脑袋埋进身体里。 炎凌突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嘴角明明颓然笑了笑,眼睛却悲伤极了,那表情浑似被嘲弄了似的,“他当初为何要给她砍了去?他是要用霍姬清生造一个圣灵女啊……啊?” 说完脸色陡然一变,狞笑着看过鹊青又看向苍决,嘴角剧烈地痉挛着,突地暴起一声悲恸长啸,栽倒在地上。 第七十六章 身怀六甲 暮色渐拢,西边天的尽头晚霞如火。 绵绵挎着一只小竹篮,蹦蹦跳跳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竹篮内盛放着各色时令菜蔬,翡翠般新鲜的菜叶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菜叶一抖一抖,露珠一颤一颤,鹅黄的衫子悠悠荡荡。 绵绵自从得知让朴月公子苦等十年的人是他的堂兄弟,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加上家中最近来的都是漂亮公子,城里的三姑六婆们一改往日里嗤之以鼻的丑恶嘴脸,今时今日竟像狗皮膏药似的往上贴。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绵绵伶牙俐齿地挤兑几句,再奉上个白眼,端的是一身的扬眉吐气一脸的得意洋洋—— 哼哼,就不告诉你们,死八婆。 从长街西头往回走,路过明月楼,琢磨着酒窖里的酒水也不多了,炎公子以及那病恹恹的苍决公子都最是钟情明月楼的多情熬,不如顺道儿付些钱,差酒楼的伙计送到家里去。 逛完了街,买完了酒,作别了小摊小贩荡气回肠的叫卖声,拎着篮子大踏步往家转走。 大门洞开,左右无人,院中悄无声息,绵绵在花圃旁一站,望着灼灼生姿的兰花丛,小脸儿顿时沉下来,“朴月公子也真是,临行前连个归期都不说,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正自思怀着朴月的去向,便听到公子房中传来若隐若现的说话声,听声音像是炎公子。这帮俊俏怪异的少年郎,昨个夜里流连花楼,大清早回来一趟又匆匆走了,精神头儿倒是挺足,都不用睡觉吗? 一边想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步去,没走几步,房中突地传出一声凄啸,房门和窗户登时掀起一声巨响,伴随着刺骨的凉风,“哗啦”一声拍在院中,摔了个粉碎。 小竹篮掉在地上,绵绵目瞪口呆地望着空空的房门。 …… “炎凌!”苍决一步跨到近前,提气探了心脉,连忙取出袖中的玉瓶,倒出一枚玉清丹给炎凌服下。顾不得鹊青被戾气冲的七荤八素,抱起炎凌大步迈了出去,扫了院中绵绵一眼,随便踹开一间房门就冲了进去。 鹊青勉力扶着椅子站起来,查察到绵绵的气息,连忙将榻上两个女子和昆吾蛇一同收进了乾坤袋。整整心神,甩袖步了出去。 绵绵张圆了嘴巴,木木地看着苍决从眼前闪过,又木木地看着地上的门窗碎片,头脑一片空白。抬起头时双眼蓦地眨了眨,泪珠一下子从眼眶里跌了下去,“公子!” 绵绵大叫一声狂奔出去,一头扎进鹊青怀里,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公、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这一个多月,你去了哪儿?你怎么走了那么久……” 鹊青身上的伤口被绵绵这么一撞,疼的厉害,蹙起眉咳了两声,抚了抚绵绵的头发,苍白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绵绵委屈地抹着眼泪,继续喃喃抽搭,“公子十年都没有离开宿安一步,这一走却连个归期都不许,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空空的宅子里,公子是不要我了吗?” “我怎么会不要你,”鹊青无奈一笑,怜爱地看着绵绵的眼睛,“你没爹没娘,我要是扔下你,那不又成小叫花子了?这天底下哪有漂亮的大姑娘当叫花子的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绵绵唔了一唔,低下头胡乱抹了眼泪,不想笋指上竟沾着血,抬眼看鹊青胸口,锦衣前襟渗出了不少血迹,登时花容失色,下意识伸出双手捂上那个位置,“公子!你怎么一身的血!是谁伤了你!”突地想起那声门窗震裂的凄啸来,紧皱了眉头,“是不是那个病秧子!” “病秧子?”鹊青微微一惑,随即释然,“不是他,前阵子受了点皮肉伤,左右死不了人,养几天就好了。”一住,看着地上的门窗碎片,又道,“绵绵,你去找人把门窗修了。” 绵绵盯紧了鹊青的眼睛,满腹地狐疑,一字一字道,“公子,你受伤了,我得先去给你请大夫。” 鹊青在绵绵头上轻轻一拍,“听话,按我说的做,什么都不要问。”也不等绵绵接话,转身向着苍决刚刚踹开的房门走去。 门内,炎凌躺在榻上,苍决正专注地探着炎凌的心脉。合上房门,疾步走到近前,低声道,“他怎么样?” 苍决摇摇头,缓缓撤回手来,“两息不调,冲撞的厉害。”顿了顿,看向鹊青,“炎凌在无间墟醒来时,便有了这个症候,几次三番涉险,又去了趟天墟,不知道那老灵医的玉清丹,还能拖延几天。” “什么意思?”鹊青眉目一凛,“什么叫还能拖延几天?” 苍决把在灵墟发生的事大略讲了一遍,默然许久,沉声又道,“逐流正带着手下人寻找药蛮儿,人族数目不可计数,要找一个人本就是大海捞针,若是那药蛮儿真的自封灵气走六道轮回,那么男女老幼皆有可能,如此一来,不说比登天还难,也确实希望渺茫。” 鹊青道:“我手下还有一队亲兵,加上逐流的人,找一个人参精应该不难。”说完,口里打个呼哨,不多时,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飞进了房间,白鸽在房中盘桓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鹊青肩膀上。找了笔墨纸砚,书写一通,驭气掐了心诀,团成纸丸拍进了信鸽腹中。 苍决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叹口气轻声道,“你在这守着,我也去找找药蛮儿,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身形一闪,消失在房中。 鹊青对着苍决消失的地方点了点头,转身步到榻前,定定看着炎凌,久久怅然。 不久,院中响起脚步声、说话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绵绵按鹊青的吩咐领了人来修理门窗,送走整修门窗的小工,明月楼的力工又担了酒来,绵绵忙前忙后,带着力工把酒搬去了酒窖。 等到一切都忙完了,才蹲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菜蔬一一拾进了篮子,不时撩起衣袖拭干脸上的泪痕。 绵绵心里难受极了——公子身上的伤,怎么看都不像皮肉伤。公子这一个多月到底去了哪里?是谁把他伤成这样?心中的满腹疑问,公子从来一个都不答,总是清清淡淡一声道过。 绵绵叹口气,站起身来,望着寂寂的房门,喃喃道,“公子心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知不觉步向鹊青所在的那扇房门前,住了步子,俯身将竹篮搁在石阶上,犹豫了片刻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里黑漆漆的,鹊青抬起头看了绵绵一眼。 烛火亮了,绵绵的神情有些凄楚,“公子,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煮些吃的。” 鹊青一动不动,只怅怅地盯着烛火。 绵绵哀哀轻息,鹅黄衫子被颤抖地烛火一映,仿佛晕着光,颓然看过鹊青,转了身,缓缓往外。 “还有酒吗?”鹊青的声音透着失魂落魄的冷清。 绵绵的背影顿住,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不宜饮酒的,可公子看起来就像个没了魂儿的人——一个没魂儿的人,与其让他黯然伤神,倒真不如大醉一场。 绵绵默然许久,戚戚地回了,“有,公子稍等。” 不多时绵绵抱了酒来,把酒坛往桌上轻轻一搁,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炎凌,嘴唇开开合合,终是按下疑问退了出来。 关上房门,看着黑寂寂的院子,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窗格上映着鹊青的影子,一下一下地饮着酒。绵绵定定看了会儿那影子,刚准备转去厨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石壮笑吟吟地牵着九儿进了门,见绵绵站在房门前愣神,粗声粗气地说道,“绵绵姑娘,想什么呢你?” 绵绵连忙打个禁声,“嘘!小点声。” “怎么了?”石壮压低声音环顾四周。 绵绵牵过九儿的手,在石壮脸上看了看,心里寻思着,这小子呜呜喳喳地,如果把朴月公子回来和炎公子病了的事告诉他,指不定闹出多大动静儿。不如,就说个谎遮过去得了。 指着窗户上鹊青的影子,低声道,“炎公子心情坏的很,正在喝闷酒呢!他说了,谁都不能打扰他。” 石壮连忙点头,“对对对,今天霍夫人下葬,炎凌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俯下身在九儿头上摸了两把,急忙道,“绵绵,你好生照顾着九儿,我先回去了,我爹娘还等我吃饭呢。” “哎,你只管去吧。”绵绵轻轻应声,目送石壮出了大门,才舒了口气。 …… 门内,鹊青依旧一下一下地饮着酒,时间随着烛光地抖动一点一点流逝。 子夜时分,房中蜡烛突地一闪,熄灭了。 苍决带着一身薄寒,往桌前一坐,“我们查遍了瀚河以南的每一个人。” “怎么样?”鹊青借着清亮的月光,一一看过三人的脸。 逐流摇摇头,绕着桌子踱了几步,“查不到,至少瀚河以南没有药蛮儿的踪迹,精怪们正往瀚河北查,等消息吧。” 狐幽儿突地嗅嗅鼻子,眯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眼看向鹊青的袖子,“草蛇气?还是条灵蛇?” “还有其他灵族人来过?”逐流疑惑地看过几人。 苍决挥了挥袖子,一副不知从何讲起的烦躁模样,“别提了,炎凌今天去了天墟,把霍姬清带回来了,那小草蛇是个意外。” 逐流一怔,“哦?救出了霍姑娘?” “不仅是霍姑娘,还有碧玺夫人。”苍决冲鹊青挑挑下颚。 鹊青点点头,轻轻托出袖中的乾坤袋,沉声道,“她们就在里面。” 逐流一笑,“我倒想看看,这个霍姑娘当真跟圣灵女一模一样吗?” 鹊青掐了个心诀,让霍姬清的身体落在桌子上,手指甩出一团天火点亮了蜡烛。 烛光下的霍姬清,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身粉莲衫子上绽着淡淡灵光,远黛般清丽的悠长峨眉舒地平平展展,一双落花眸子合地惬意,烛光照耀下睫毛微微颤抖,双唇轻抿,擒了个不浓不淡幽芳婉转的浅笑,看起来,似乎在做一个绝美的梦。 逐流怔住了,这相貌,这莲裙,这灵光,这若有若无的荷花香气,不是圣灵女又是谁? “这只是一句空壳,霍姑娘的魂魄已被人收去了。” 逐流看向苍决,似乎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俄顷,突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圣灵女,这是霍姬清!走上前探了霍姑娘心脉,沉沉一息,“确实是具空壳。” 狐幽儿从未见过圣灵女,心中好奇的很,闻说圣灵女美貌无方,乃是九墟中的第一美人,忍不住走上前细细打量,端详了许久,“咦”了一声,目光定看在霍姬清的腹部,轻轻道,“这女子,有了身孕。” 第七十七章 药祖蛮儿(一) 三人一对目光,瞠目结舌道,“有了身孕?!” 逐流见狐幽儿微微点了头,略一迟疑,扼住霍姬清的手腕,“脉象缓滑,清中有阳,还是个仙胎。” 狐幽儿咯咯一笑,狐眼眯成了一条细缝,指着霍姬清的腹部,媚声道来,“主人何须把脉,姑娘她小腹微隆,不是怀了身孕,又是何故?” 逐流往霍姬清腹部一看,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苍决看过逐流,又在霍姬清腹部扫过一眼,蹙起眉颔了颔首,“霍姑娘几次三番被珵光凌辱,纵使怀了身孕也不稀奇,可既是仙胎,该当有天族气息才是,我探过霍姑娘心脉,虽是空壳一具,却并无异常。” 鹊青从震惊中转醒,木木地看着霍姬清的睡脸,喃喃道,“人族十月怀胎,天族十年诞子,霍姑娘将将显怀,这身孕也就三四年时间,胎儿气息不盛,若不细探是觉察不到的。” 狐幽儿一惑,“这姑娘身上虽绽着些灵气,可确是个人族啊?怎会怀上仙胎?” 逐流、苍决亦是一惑,觉得狐幽儿这话确是摸到关窍上了,对视一眼,齐声道,“对啊,这不应该啊?” 沉默许久,鹊青颓然往椅子上一坐,“天族驭阳清之气,灵族驭清,人族驭阳,霍姑娘如今人身灵息,半人半灵,体性与天族人相仿,之所以能怀仙胎,多半是因为这一点。” 苍决点点头,抱着手踱了几步,咬住下唇略一思忖,“可霍姑娘的魂儿已被珵光收了,那这胎儿……” 逐流沉沉一息,“不好说啊……”看了一眼榻上的炎凌,低声又道,“圣婴对霍姑娘亲厚的很,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 几人点了头,鹊青把霍姬清收进了乾坤袋。 逐流挑挑下颚,“对了,把那条草蛇交给我吧,飞禽走兽也只有在月迷津能过两天安生日子,落在别处,少不了要遭那些个草木灵的刁难。” 鹊青掐了心诀,碧绿一线“呲溜”一下从乾坤袋中钻了出来,往地上一跃,蛇身扭了几扭幻出了人形。 逐流看着地上软塌塌的昆吾蛇,皱了皱眉,倏然一笑,“还真是够丑的,人形都化不全。” 狐幽儿狐眼一眯,款探玉腕,缓伸笋指,往昆吾蛇身上一点,“可不是?还是个软骨头。” 昆吾蛇勉力昂起头,哆哆嗦嗦地看过房中几人,视线定在逐流脸上,一对橄榄色的瞳仁微微闪烁,“您可是……您可是月迷津的桃树灵?”陡地不胜力似的低下头来,又缓缓仰起,“我是昆吾啊!” 逐流道:“昆吾?好名字。小东西可是认得我?” “岂止认得。”昆吾一顿,笑了笑,眼眶里噙了一包泪,“昆吾原本只是一只普通的小草蛇,之所以能够化成人形,全靠您点化。” 逐流微微一惑,“呵!有这等事?我为何全无印象?” 昆吾笑对逐流,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您是四合墟唯一一株灵桃,活过的年月又多,自然不会记得我这等小爬虫。 说起来,这件事已近八九年了—— 那时节您在桃柳林饮酒,落桃遍地,满目芬芳,便是着了今日这身粉袍,手挽玉坛,倚靠在桃树枝上。我那时懵懵懂懂,仰慕您的灼灼风姿,不知天高地厚地、就攀上了那株桃树。 那天,也不知您是撞上了什么事儿,愁容满面,看起来难过极了。我瞧着,也甚难过,不由自主地、就攀到您近前去了。 您猜怎么着?您瞧见我,也不嫌弃,只是愣了会儿,突地苦苦一笑,把玉坛伸向我,道我一声,‘蛇儿,难道你这心里,也有苦处?莫不如同醉?’我听了那话,心里既欢喜又难过,想着,那便同醉吧,就在那坛里咂了口酒。 呵,哪知就这一口酒,我便醉了,也不知醉了几天。醒来后,我还在那株桃树上,只是您,大概早已回了月迷津。不过,自打喝下那口酒,我便能堪堪幻个人首蛇身的形状了。” “嗯。”逐流轻轻点头,“这么说来,还真是我点化了你。”一顿,补充道,“你既然能化人形,却为何不去月迷津找我?” 昆吾无奈一笑,“昆吾虽然会浮水,可修为有限,那云溪中的水灵死活不肯让我过去,说是怕我搅了您老人家的清静,我又斗不过它,便只好在桃柳林周围等着。想着,等哪天您出来,我便跟了您。 哪知您在月迷津、一呆就是好几年,于是,四五年前因着些阴差阳错,我攀在一位人族姑娘身上,一并给带去了天墟。” 逐流唔了一唔,大致明白了苍决为何说这小草蛇是个意外,伸了手去,对昆吾道,“你这点修为,在盘古墟活不了几天,我一时半会儿不回灵墟,你就蛰在我身上避一避吧。” 昆吾感激地点了点头,化了蛇形,钻进逐流的衣袖中。 逐流在几人脸上看了一遍,迈步走到榻前,又探了一遍炎凌的心脉,宽慰地颔了首,缓缓道,“好一些了,两息还算沉静。” “为何还不醒?”苍决踱到近前,手扶帐幔忧心不已。 鹊青道:“离开天墟之前,我给他服下一粒小金丹,这丹药调息养元,可劲道有些冲,炎凌体弱的很,恐怕得睡个一两天。” 逐流转回桌旁一坐,沉声道,“也不知圣婴还能挺多久,这药蛮儿,到底在哪儿呢?” 苍决缓缓踱着步子,突地一停,“昨夜在桃花坞,那老灵医说你是五千年老桃,连九墟之战你都历过,这个人参精的底细你却不知道?” 鹊青一怔,仔细打量了逐流片刻,倒是看不出来逐流竟这么大年岁。 逐流叹口气,“我确是五千年老桃,可我不是打五千年前就是个明明白白的桃树灵啊。我两千五百年前化灵,算起来,也不过比你们大个七八百岁。”一住,拍了拍一旁的椅子示意苍决落座。 苍决落了座,定定看着逐流,等他说下去。 逐流继续道,“这人参精甚通医理,灵墟闻名,确是高明的很。以往高明之人,多半恃才傲物,这老人参当仁不让,给自己起名‘药祖’,其实‘药蛮儿’三字,只是别人送的别号罢了。呵,你们可知道,别人为何会叫它药蛮儿?” 一住,看过几人,淡淡一笑,“这人性子古怪的很,也蛮横的很,简直可以说是不通人情。瞧着你顺当,它不请自来,哪怕你没病,就算绑着你也要给你诊治一番;瞧着你不顺当,你就是死在它眼前它也睬都不睬。一来二去的,就有了‘药蛮儿’这个别号。 一千八百多年前,这人忽然就没了踪迹,传言说是来了盘古墟,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想想,这传言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它一个灵族人,既上不了天墟,又下不了无间墟,去荒蛮之地又能做什么呢?也只有盘古墟能呆上一呆了。 药蛮儿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打交道,在灵族中虽然声名远播,但真正见过它真面目的人并不多。不过——” “不过什么?你见过它?!”苍决急不可耐地用胳膊肘戳戳逐流,“都这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 鹊青盯紧了逐流,示意他赶紧往下说。 “我确实见过他一面,不过,已经是两千五百年前的事了。”逐流顿了顿,细细回忆了一番,接着道,“我那时将要化灵,桃树上结了蜜虫,实在难受的很。有一日,那须发花白的人参精,不知从哪里游历回来,在树下歇了几个时辰,叹我一树粉桃开的绚烂,只可惜招了虫,便拿了个酒葫芦出来,绕着树底浇了一圈,没过多久,我这蜜虫之灾便消了。算起来,我是受过这药蛮儿的药酒之恩。” “唉,说这么一通,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苍决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逐流晦涩一笑,“怎会没用,至少知道了药蛮儿的秉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药蛮儿搁哪儿都是药蛮儿。”一顿,看向桌旁的空酒坛,“说到酒,我这一天水米没打牙,实在渴得很,鹊青,还有酒吗?” 鹊青点点头,突地消失在桌旁,烛火随之一颤。 苍决在逐流脸上一看,低下头怅然望着桌面,“就这么枯等下去吗?盘古墟都翻了一半了……” “等等看吧,万一有消息呢?”逐流亦是怅然,抬眼时,鹊青已抱了几个酒坛立在桌旁。 一人一坛,揭去封泥,多情熬甘醇的香气呼之欲出。 苍决捞起酒坛猛饮了几口,“嗵”地搁下酒坛,忧心忡忡地望着木榻。 逐流捧起酒坛嗅了嗅,双眉一展,赞道,“不错,想不到人族也能酿出这等馥郁的酒水来,跟我那桃花佳酿倒可以比上一比。” 一住,饮下一口,却是苦地说不出话来,皱紧了双眉咂摸着酒里的滋味儿,咂了片刻竟像是呆住了似的,直直望着眼前的虚空。 鹊青见他一副遭了雷击似的木然形容,跟苍决交换个眼神,疑道,“怎么了?” 逐流突地搁下酒坛,陡然立起身形,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第七十八章 药祖蛮儿(二) 鹊青、苍决跟着一愣,凝眉注视着逐流,齐声道,“此话怎讲?” 逐流收了畅笑,峨眉一敛酿成个诡秘笑意,突地扬起衣袖指向桌上的酒坛,“这酒是什么酒?” “这酒……是多情熬。”苍决在酒坛上一看,迅速看回逐流。 “多情熬?呵!何许苍生尽是苦,一生难熬许多情?”逐流一甩袍袖背过手去,笑笑地望着酒坛,“一味解郁舒怀的人参苦酒?这老家伙,有点儿意思!” 坐着的二人被逐流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给说懵了,惑惑对视,惑惑地看了酒坛,又惑惑看向逐流的脸。 狐幽儿轻抿粉唇,咯咯笑出了声,“二位公子好生糊涂,主人受过人参精一酒之恩,方才咱门几个饮的酒,怕是给主人品出了异曲同工之妙。” 逐流仰头打个哈哈,一脸赞许地看着狐幽儿,“好狐儿,算我没白疼你。” 二人突地从椅子上立起,不约而同地望着逐流,大喜道,“明月楼!” 逐流自然不知道明月楼是何所在,不过看二人神情,这多情熬无疑是出自那个地方,畅怀一笑,回望榻上,心里的千斤重石算是放下了。 事不宜迟,吩咐了狐幽儿照看炎凌,又在炎家院子设了重重壁障,三人不时便到了明月楼门口。 时下已是后半夜,明月楼仍旧窗格大开,灯火辉煌,间或传出猜拳行令的喧哗声音。瘦条儿似的店小二大概已上好了菜,趁子夜客少,坐在门槛上偷着懒儿。看他双手托腮的形状,不知是在遥望天上的星辰,还是在暗暗歇盹儿。 苍决大步并到小二身旁,见小二虚眯着双眼望着天,浑似目中无人似的,伸腿在他身上踢了一脚。 小二一个趔趄差点跌在门里,陡然打个激灵,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哟,客官里面请,几位是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有点事要找你们掌柜的,烦劳小伙计引见引见。” 小伙计滴溜溜转着眼珠,把三个人各看了一遍——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当是大户公子,有的赚。便即道,“得咧,几位里面请,雅座儿还是包间儿?” 逐流不知何时变幻了形状,手持折扇虚空一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笑地盯着伙计,“都来最好的!” “好咧!”小伙计把手里洁白的抹布往肩膀上一搭,拖着长音对后厨喊道,“临渊阁,贵宾三位,特等酒席一桌!”喊罢,屈着身子引着三人上了楼。 三楼,临渊阁落了座,小伙计奉上茶水,一一斟上,谄笑道,“几位客官可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那,偌大个宿安城迎来送往大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小伙计我见过不少,不过像几位这等的才情相貌委实罕见。” 一住,见苍决喝干了茶,急忙转过去又斟了一杯,“嗬!公子您瞧这茶如何?汤清味甘有余韵,乃是咱宿安最金贵的织锦茉莉,早茶咱用龙吟泉的水,晚茶咱用虎啸泉的水,龙吟虎啸动云霄,淑人君子配佳茗,听着吉利,喝着也爽口!” 苍决烦不胜烦,“砰”地一拍桌面,“废话!还不去请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身形一颤,面露讪色,急忙点头哈腰,“哟,客官您可别生气,这大晚吧晌的,小伙计冒然去请掌柜的,免不了要遭一顿责骂。掌柜的要是心气儿好还成,万一心气儿不好再把伙计我给打一顿,到时候掌柜的请不来耽误您的事儿不说,还得我自己掏银子裹伤去。” 一顿,讪笑着看过三人,“要不几位说说有什么大事儿找我们掌柜的,小伙计我掂量掂量轻重缓急?” 鹊青虽然见识过明月楼伙计的嘴有多碎,可毕竟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要不是伙计念叨着“掏银子裹伤”,他还真想不到这伙计是在讨赏。往袖袋中摸了摸,掏出个金锭子扔在桌上,一言不发,冷眼瞧着伙计。 小伙计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蹦了个高儿,一把捞过桌上的金锭子,举到嘴边咬了咬,望着清晰可辨歪歪扭扭的牙印儿,乐地舌头直打绊子,“几位、几位客官您、您等会儿,小的这就去找我们掌柜的!” 逐流乐呵呵地瞧着伙计,心里琢磨着,这人族可真是有趣儿,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话倒是半点儿不假。 目视店小二蹦蹦跶跶地出了临渊阁,苍决往鹊青脸上一看,眼睛越眯越细,最后眯出了一脸的意味深长,“想不到啊,少元君,你竟然这么市侩,连这你都懂?” 逐流用折扇敲打着桌面,亦是意味深长地盯着鹊青,“你这金锭子是哪里来的?莫非天族也货通金银?” 鹊青毫不介意二人的戏谑,捏起茶杯送下一口,缓缓看向苍决,“人族有句老话,有钱能使你推磨。”搁下茶杯,从袖袋中又抓了几个金锭子往桌上一抛—— 哗啦啦,金锭子落了地,金光一退,赫然几块土坷垃。 苍决、逐流目光一对,登时仰天长笑。 不多时,另有传菜伙计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几人或吃或饮,只等着店小二把掌柜的请来。 苍决举箸填了几口菜,又饮了几杯酒,冲逐流挑挑下颚,“我记得你说过你那小狐狸鼻子灵的很,既然这人参精就在宿安城内,她怎么嗅不出?” 逐流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夹起一块青菜,举在眼前端详,不以为然道,“药蛮儿何其高明,自封灵气本就难找不说,它要是想点法子掩去一身的苦药味儿也不难。”一住,把青菜填进嘴里细细嚼了嚼,又举起酒杯来嗅了嗅,“你瞧这多情熬,闻着芳香馥郁,谁又能猜得到,喝进嘴里却苦地断肠?” 鹊青捏起酒杯笑笑地饮下一口,于他而言,这酒七分苦三分甜,滋味上好。 苍决抄起杯在逐流杯上轻轻一碰,仰头饮下,嘲讽一笑,“人说这多情熬不经人情熬炼,尝不出个中滋味儿,你一个五千年老桃,桃花坞里藏娇无数,竟还是个情窦未开的生胚子?” “不经人情熬炼,尝不出个中滋味儿?”逐流捏着酒杯,盯着杯内清酒荡出的细小涟漪,不屑道,“古往今来,但凡情根深种者,多半郁怀难解,苦情还需苦药医,差的就是一味苦山参。这多情熬,无非是给你们这种多情种子解郁舒怀的一剂汤药罢了。什么人情熬炼?什么个中滋味?笑话。” 苍决狡黠一笑,“大千世界,紫陌红尘,你倒是很看的开啊。” 逐流蹙眉饮干了酒,咂摸着苦味儿,缓缓道,“多情熬医的了情殇,可治不了心结。”住了住,苦涩一笑,心里也不知揣了何许情绪。 鹊青轻轻一息,搁了杯,透过轩窗直直望到月亮里去。逐流说的对,情殇可医,心结难解。人族几十载寿限,一杯苦酒足以慰平生。可这一千八百多年,又能与多少慰藉来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呵,人说求不得最苦,可谁知更苦的,还有不可求、不能求。 三人一时无话,晚风裹着一楼二楼的阵阵哄笑声,从大开的轩窗涤荡进来。默然许久,逐流双眉微展,淡淡一笑,“这药蛮儿,倒是对人族偏爱的很,一座灯火辉煌的明月楼,真如悬壶济世般的相仿。” 房门“吱呀”一响,三人如梦方醒,齐齐别过头看着门口。 来者是个红光满面的矮胖男子,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财主肚儿,穿一身褐底镶金的老爷衫,站在门口稍稍一定,泛着油花儿的胖脸先是怔了怔,随即腻笑起来。 卢明月笑意吟吟地迈着敦实的小短腿儿,大步跨向房中央的酒桌,一边走一边抱拳拱手,“哈哈哈,不知三位贵客大驾光临,卢某有失远迎。方才听我那伙计说,您几位有要事找我?这露重更深的,几位所为何事?”说完,笑笑地看着三人。 苍决打眼扫过卢明月,双眉惑然一紧,这人举手投足间透着精明老练,一身的土财主相,如此市侩的一个生意人,哪里像个医术高明的人参精?转看逐流,也是一脸的惑色,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对面这人。 鹊青倒是认出了卢明月,但怎么看他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男子,莫说跟药蛮儿扯不上干系,这形容气质跟“医术”二字都相去甚远。 卢明月见这三人正不错眼珠的打量着自己,稍稍有些不悦,干笑两声,拱了拱手,“我瞧几位客官面生的很,不知深夜找卢某人来所为何事?” 三人交换个惑然眼色,逐流抢步上了前,对卢明月拱手回了礼,恭敬道,“卢掌柜,深夜叨扰,实在抱歉,我们几个确实有件要事要跟您打听打听。”一顿,伸出手做了个请势,“卢掌柜请上座。” “不敢不敢,”卢明月往就近的椅子上一坐,疑惑地看过三人,“客官有话只管说,卢某人定当知无不言。” 逐流斟了酒,推到卢明月近前,轻轻点着酒杯旁的桌面,沉声道,“敢问这多情熬,可是卢掌柜您酿的?” 卢明月看一眼酒杯,“不错,却是卢某人拙作。”一顿,虚点着酒杯,“几位找我来,可是这酒有什么差池?” 三人同时一喜。逐流急忙站起身,恭敬道,“老先生这酒好的很,不才在下是月迷津的逐流,曾受过您医诊之恩。我有个朋友病的厉害,如今已是束手无策,您医术高明,不揣冒昧请您移步诊治。 卢明月缓缓扶正身形,疑惑地看着逐流,又在另外两人脸上看了一遍,委实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古怪表情,“三位客官,莫不是找错了人吧?我卢某人是明月楼的大掌柜,对医术可是一窍不通。”一顿,上下打量了逐流几眼,“这位……这位逐公子,卢某人跟你可是素昧平生啊,怎么口口声声说我诊治过你?” 三人听完这话同时怔了怔。逐流也顾不得失敬不失敬了,暗地里驭了气,散出一丝灵息将卢明月周身查察了一遍,的的确确是一点灵息也探不到,站在眼前的就是个明明白白确定无疑的人族男子。 心里琢磨着,不对啊,就算走六道轮回,也不能半点痕迹也没有啊?莫非,搞错了?不,不可能,这个苦参酒的味道,是断然不会错的!既然酒是他酿的,那他就一定是药蛮儿! 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老人参在装蒜! 第七十九章 药祖蛮儿(三) 逐流歪头一笑,跟另外两人偷偷使了个眼色。药蛮儿本就脾性古怪,算起来在盘古墟也轮回几十世了,现在是个什么脾气更是让人摸不透。对付这刁钻的老人参,硬来是行不通的,它既然打算要唱这出戏,那就索性陪它唱到底。 卢明月见三人不语,皱紧了眉头—— 这大半夜的,小伙计着急忙慌的去卢宅把他喊醒,说是有三位客官等在明月楼有要事相商,关键是挥金如土,出手就是个金锭子。小伙计这话也由不得他不信,火急火燎地赶了来,结果却听这书生模样的青年说了一通胡话? 抬眼再看三人,进门时的寒暄客气消失无踪,显是有些愠怒了。 逐流振振衣袖,示意另外两人坐下,又对卢明月道,“老先生先请坐,我们三个深夜把您请了来,确实唐突了。可您也说了,这酒是您亲自酿的,而我们要找的,又确实是这酿酒之人。” 见逐流言辞恳切,卢明月捎带迟疑地坐下来,把近前的酒杯稍稍往前一推,沉声言讲,“不错,这多情熬确实出自卢某人之手,可客官您这话,卢某人却一点也听不懂。” 逐流耐着性子,干笑了几声,“老先生,您这多情熬的方子里,可有一味苦山参?这苦酒不经人情熬炼,尝不出个中滋味,可是得益于这味苦山参的解郁舒怀之效?” 卢明月眯起眼睛虚乜着桌上的酒杯,双眉慢慢锁紧,冷笑了一声,缓缓道,“几位深夜大驾光临,原是为了来套卢某的酒方?” 逐流苦涩一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又不是同行套哪门子酒方,这老人参倒真入戏,人族的勾心斗角学的是炉火纯青。“先生误会了,逐流曾受过这酒,识得这酒中的苦味。说起来,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许是老先生已经忘了。不过,月迷津有株老桃,您大概有些印象吧?” 卢明月听不下去了,开口已是冷嘲热讽,“呵,我看公子你这年貌,也不过十七八岁,你口中这许多年前,大抵也不过十七八年,往小了算,您是几岁时喝了我这多情熬?我卢某人开门做的是良心买卖,卖小童儿酒喝这等事我可做不出来。 再者说来,你口口声声称呼卢某人老先生,卢某人受用不起,就算真要论起来,你这个年纪我这个岁数,叫我一声叔叔伯伯或还恰当些。 我看三位少年都是不俗之人,年纪轻轻地玩儿心重些,卢某人可以理解,可几位大半夜的跑来逗我这个糟老头子,是不是就太过分了? 更深露重,卢某人恕不奉陪,几位慢用,就此别过。” 卢明月说罢,稍稍拱了手,大踏步出了临渊阁。 “哎?怎么走了?”苍决站起身就要追出去,见逐流纹丝不动,急道,“不能让它走啊!” 逐流叹口气,“我道这卢掌柜是在装蒜,可听他这番话,又觉得不像。” 鹊青道:“许是你品错了这酒中滋味?” “不会,绝对不会,两千五百年前我受的苦酒,里面有一味灵参,而这位卢掌柜,竟能用盘古墟的寻常山参,酿出滋味如此巧合的多情熬,我不信他不是药蛮儿,莫不是走六道轮回出了些差池?失了前尘?”逐流抓起折扇,在手中拍打了两下,看向二人,继续道,“我知道这人族轮回会前尘尽断,莫非他族也不可幸免?” 苍决点一下桌面,“炎凌算不算一个?” 鹊青饮下一口酒,淡淡道,“炎凌八世轮回是魂魄不全,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逐流站起身踱了两步,“有多情熬为证,这药蛮儿即便不是卢掌柜,也跟卢掌柜脱不开干系。”突地转了身,诡秘一笑,“咱们跟了他,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三人目光一对,突地隐了身形,卢掌柜人胖腿短左右走不出多远去,也不必驭气飞掠,穿墙而过大摇大摆从楼梯步下。 二楼雅座横陈,五六桌人高谈阔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都没有要回家的打算,看起来在明月楼通宵畅饮已是常事。 一楼也还摆着个七八桌,看模样大部分是些穷酸书生,五六人围着一两个素菜,痛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酒入愁肠愁更愁,自视甚高怀才不遇的酸腐气满的都要漾出来了。 卢明月没走,气呼呼地在柜台旁踱着步子,店小二站在一旁低头不语,脸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胖手印儿。 “畜生!”卢明月突地一住,“大半夜把我喊来听三个疯子说胡话?” 小二急忙求饶,“掌柜的!小的不敢,三位客官出手阔绰,小的实在不敢怠慢那。再者说来,万一这三位客官真是有急事找你,小的也担不起这干系呀!” 逐流往柜台上一靠,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吹胡子瞪眼的卢明月,这短胳膊短腿儿,倒是很像一株胖人参,不过这气质可真是差远了。 卢明月仰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看了看空空的柜台,“账房先生呢?” 小二唯唯诺诺,“晚值的先生今个儿过假去了。” 卢明月伸出一只手,勾了勾五指,“交出来吧?要不是我顺手过过账目,这锭金子是不是就给你私吞了?” 店小二脸色陡然一变,急忙解释,“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今晚客人比往常多,小的是给忙活忘了,私吞店里进钱这种事,小的断然做不出来!”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了那锭“金子”,看也没看,双手奉到卢明月眼前。 逐流往店小二手中一看,瞄了一眼坐在空桌子旁的鹊青和苍决,笑地前仰后合。 “好啊你,厉害啊,啊?”卢明月望着小二手中的土坷垃,气的全身发抖,“念你手脚勤快,平日里贪点碎银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王小二啊,你可以啊,想不到你胆子这么大?” “掌柜的饶命,那三位客官就给了这一锭金子,再没别的了!”店小二没敢抬头,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卢明月,视线扫过掌心,突地一怔,“嗯?不对啊?怎么成土坷垃了?金锭子哪儿去了?”说着,急忙掏了掏左右手的袖袋,这一慌不要紧,哗啦啦掉出不少碎银子来,却愣是连个金渣渣儿都没有。 卢明月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滚!” 整个一楼瞬间静了,酒客齐刷刷看向柜台。 店小二捂着脸,痛地直学油葫芦叫唤,一地的碎银子算是坐实了手脚不干净的事实,辩无可辩。可那锭金子呢?可他妈那锭金子呢?怎么就成了土坷垃? 紧皱着一张瘦脸,盯住了卢明月,“掌柜的!这事儿不对,楼上那位穿锦衣的客官明明白白的给了我一锭金子,我还在那金子上咬了一口!错不了!”一住,看了看手中的土坷垃块儿,“您看!这牙印儿还在呢?” 苍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鹊青,你是真行啊,随便一出手就把明月楼的案子给破了,佩服啊,佩服!” 卢明月瞄了一眼土坷垃,确实印着两排清晰的牙印儿,小伙计这点倒不像在说谎,谁会有那个闲心平白无故去咬一块土坷垃呢? 扭头顺着楼梯往上看去,心里琢磨着,这三人话里话外透着古怪,可相貌气质却又不俗的很,莫非是会什么妖术?哼,管你是谁,敢欺到我卢明月头上,那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伙计们!抄家伙,把临渊阁那三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我绑出来!” 话音落下,后厨里钻出七八个壮汉,有拿马勺的,有拿菜刀的,还有拿擀面杖的,林林总总,厨房里的家伙事儿都用上了。一楼的酒客,一看这阵势,不管是付了酒钱的还是没付酒钱的,屡屡行行一哄而散。 卢明月也顾不上了,往苍决所在的那张凳子上一坐,呼呼喘着大气。苍决急忙闪了身,坐上了一旁的坐位,乐呵呵地看戏。 店小二一把抄起一根顶门杠,带着七八个伙计就往楼上跑,二楼登时喧哗声大作,酒客们也趁机作鸟兽状跑的跑散的散了。 不多时,“砰”地一声,临渊阁的房门被伙计踹开,喧哗声登时戛然而止,沉寂了片刻,七八个人“噔噔噔”踩着楼梯又回来了。 带头的小二把顶门杠往地上一拄,“掌柜的,那三个人不见了!” “不见了?”卢明月突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怎么会不见了?就算走后门儿也得从一楼走啊!怎么就能不见了!是不是跳窗户跑了!” 门外突然探出一个白胖白胖的脑袋来,双手扒着门框,瓮声瓮气地道“掌柜的,三楼没往下跳人,打您对王小二训话的时候,我就在外头盯着客人呢!” 王小二手一松,顶门杠“砰”一声摔在地上,“这三人……不会是鬼吧?” 一个壮硕伙计抡了抡手中的马勺,“那穿黑衣服的我有印象,前天晚上还是大前天晚上来着,来过!” 卢明月虚眯着双眼,恨恨道,“好!很好!”一甩衣袖背过手去,看了看杯盘狼藉人去楼空的一楼,咬牙道,“收拾收拾,上门板,打烊!明天给我找个跳大神儿的来,是鬼就给我收了!”一顿,“腾腾腾”紧倒了几步,又道,“再找个画师来,描下那三人的样貌,给官家塞点银子,撒出网找去!” 店小二咬牙切齿,“掌柜的!您瞧好儿吧!这事儿小的妥妥地办好!” 卢明月瞪了店小二一眼,以手点指,“以后我再跟你算账!”说罢,猛甩袖子,大踏步跨了出去。 鹊青站起身来,对二人道,“这卢掌柜就由你们跟着吧,我回炎家大院守着炎凌,等你们消息。” 苍决打眼扫过鹊青渗出了血的前襟,点了点头,与逐流对视一眼,步出了明月楼。 第八十章 药祖蛮儿(四) 卢宅在宿安东城,出了明月楼顺长街往东,卢明月越走越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脑海里回想着方才种种,时不时鬼使神差的停下来看看身后,总觉得有什么人跟着。 临渊阁里那三个年轻人来路不明,怎么看也是三张生面孔,卢明月越想越觉得古怪—— 先说那自称逐流的白面书生吧,看着是俊逸洒脱玉树临风,可举动行止之间又隐隐约约透着些怪里怪气的媚态。 再说那玄衣少年,品貌出众,眉宇间尽显英武,可以说是一身的磊落气质,可那张脸却又毫无血色,总让人感觉阴渗渗的。 而那锦衣少年,秀美端华,器宇轩昂,脸上虽然不像那玄衣少年般苍白,到底也没什么好气色,而且,这少年胸口,还沾着斑斑血迹……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当时在气头上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在黑漆漆的长街上这么一走,后背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湿湿黏黏难受的很。卢明月小短腿大踏步,“噔噔噔”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家转走。 逐流从优哉游哉的闲庭信步稍稍变换了步伐,比肩走在卢明月左侧,望着长街远处的一星灯笼微光,笑道,“你说,这卢大掌柜现在在想什么?” 苍决并在卢明月右首,上下打量了一番,狡黠道,“呵,估摸着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撞见了鬼。” 逐流噗嗤一笑,“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撞见了鬼呢?” “那倒可以是。”住了住,斜斜看了逐流一眼,“我看你方才对卢大掌柜恭敬的很,怎么忽然又想着戏弄于他了?”苍决在卢明月身后甩出一团鬼火,往地上一点。 “这位卢掌柜庸俗市侩,实在不怎么讨喜,而且说来,他这双小胖腿儿啊,实在走的太慢了,颇耗我的耐性。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索性逗一逗他。” 鬼火在卢明月屁股后头飘飘摇摇,俄顷化成个长发披肩的惨绿女子。 逐流扭头一看,嗬!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嘴里还挂出个血红的长舌头,急忙对苍决摆手,“不行不行,这个太吓人了,万一把他吓死就得不偿失了,换一个。” 苍决挥挥袍袖,狰狞女子摇身一变,幻成个悱恻妖娆的美貌女子,周身仍旧笼罩着一层惨绿幽光。 “嗯!这个不错!”逐流满意地点点头。 美貌女子双手揣袖,点着莲花碎步,并到卢明月右首,苍决急忙让出位置,踱到一旁。 卢明月现在在琢磨什么呢—— 临渊阁那三个诡异少年他不敢想了,闹不闹鬼的也不敢想了。阴风阵阵,长夜寂寂,家中新纳的一房妾室那柔软的身子,倒是可以拿来慰藉这夜色中的孤胆英雄。 正流连于美人的皓齿朱唇、丰盈身段儿以及那冒着热乎气的软缎子被窝儿,好死不死的就侧了侧头,不偏不倚地就跟个惨绿色的人形对上了眼儿。 一开始倒也没反应过来,苍决暗数个三二一,那女子突地妩媚一笑,卢明月登时跟屁股着了火似的,一声惨嚎绝尘而去。 逐流望着那转瞬间蹿出很远的小胖身影儿,喃喃道,“没想到啊,这卢大掌柜还能跑这么快?” 苍决哈哈一笑,指向那惨绿女子,意犹未尽道,“我还给‘她’安排了不少戏份儿呢?这就收场了?”说着,女子烟消雾散。 二人提气飞掠,跟上了屁滚尿流的卢明月。宅门一开,两个家奴提着灯笼迎出来,卢明月“噔”地跳到一个家奴身上死死嵌住不放,一张胖脸吓得铁青,嘴里不住地哀嚎着“闹鬼了!有鬼啊!有鬼啊!”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这是?”那家奴被吓了一跳,愕然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卢明月。 另一家奴壮了壮胆子,大步跨出了院门,左右环顾一圈,“没人呐?老爷中邪了?去去去,赶紧把卢夫人请出来,该找大夫找大夫!” 逐流、苍决正扶着门框笑的前仰后合,半空中突地也响起一阵笑声,声音没有半点顾忌,是个女子,听不出敌意。 逐流怔了怔,扶正身形,循着声音望去,正房的屋脊上半躺着一个紫色人形,以手支颔,还正笑的热闹。是个灵族人,灵息藏的甚好。 “阁下是哪位上灵?” 紫色人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屋脊上一靠,袖子一挥,在头顶抛出一挂璀璨的银河,盯着闪烁的星子,不急不忙,咯咯一笑,“来的可是月迷津的小桃灵?” 逐流拱拱手,“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 紫衣女子又是一阵笑,“你倒有趣的很,我瞧着你这身修为也不算低了,怎么还是一副不雄不雌的模样?” 逐流干笑几声不再言语。 “这位少年郎可是尸族的殿下?老身听说过你,昨儿个云溪的水灵跟我说,你们几个跑去收拾了碧落舍那只小柳灵?”说完,也无心听苍决接话,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 院子里鸡飞狗跳热闹的很,卢明月哀嚎着被两个家奴抬进房中,一个家奴急匆匆跑出来,“不好啦!老爷中邪拉!快来人那!” 不多时,院中灯火闪烁,丫鬟家奴们都醒了,提着灯笼跑来跑去,“来啦来啦!夫人来啦!”“快快快去请大夫!老爷翻白眼儿了!”“老爷口吐白沫了!” 紫衣女子噗嗤一乐,“活该!” 苍决暗地里戳戳逐流,轻声道,“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啊?万一把卢掌柜给吓死了可怎么办?” 紫衣女子一脸不屑,“死不了,死了倒好呢!” 逐流心下稍宽,耐着性子看着屋脊上的女子,“前辈认识这位卢掌柜?” 女子倏然一跃,轻飘飘落在二人对面,“老身还好奇呢,小桃灵来找卢掌柜做什么?” 逐流暗暗打量着面前这人,相貌清绝,秀美无方,身绕淡紫灵光,干净出尘的很,这身修为在灵族中当属上上乘,估计是四千年以上的老灵,可这样一个人物自己却闻所未闻?不应该啊。 想罢抱拳拱手,恭敬道,“既然老前辈连晚辈的行踪都掌握的一清二楚,晚辈就不再隐瞒了。其实,逐流也不清楚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卢掌柜,而是他明月楼的多情熬,像极了药祖的一味苦酒,那酒我曾受过,实难忘怀,这才寻了来。” 女子轻抚鬓发,缓缓道,“要找药蛮儿?找这老东西做什么?” 逐流心中一喜,听这女子的口气,应当跟药蛮儿相识,便道,“晚辈的一个朋友奇病入髓药石难医,急需药祖妙手回康,并非有意打扰它老人家隐俢。” “朋友?”女子手挽广袖,轻轻踱开两步,“小桃灵怕是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这老东西固执的很,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不是谁的面子都肯卖的。” 住了住,摇头苦笑,“当年这老东西因为看不惯八大长老的做派,一气之下才来了盘古墟。后来,又听说荷花塘的小阿颂自掘了灵根,更是难过了好些年,打那起心灰意冷,直接收了妙手,投胎去了。” 逐流一震,急忙道,“晚辈请药祖诊治的人,跟莲颂圣灵女有关。” 女子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看桃灵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说谎的孩童,“你这孩儿净说些疯话,那赤光死的明明白白,嵇匡孩儿也死的真真切切,这九墟之中,跟小阿颂有关系的,都死绝了。” 逐流跟苍决对视一眼,心中大喜,药蛮儿如此看重圣灵女,那圣婴的事它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话说回来,这老灵到底是谁呢?她若不亮出身份,自己也不能冒险把圣婴交出来。 “敢问前辈到底是哪方上灵?事关重大,有些事恕晚辈不能冒然相告。”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缓缓踱着步子,慢声道来,“要老身亮明身份不难,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们两个孩儿说不出个老身满意的情由,可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了。” 二人对视一眼,坚定点头,齐声道,“晚辈甘愿冒险。” “好,有些胆气,老身喜欢。我与那老东西,都生在忘忧墟的幻邹山,年月过去的久了,也不知你这孩儿听说过没有,幻邹山除了那老人参,还有一株紫灵芝,那紫灵芝就是老身。” 逐流细细思量片刻,突地恍然大悟,“传说紫灵芝化灵时,幻邹山紫气环绕,一道紫霞破开日月,从此后灵墟便出了个紫绡上灵,只是这位上灵素来喜爱清静,心性寡淡,从不抛头露面。”顿了顿,连忙拱手,“失敬失敬,晚辈一直当此说为戏言,想不到竟是真的!嗬!原来前辈您就是紫绡上灵,恕晚辈方才失礼!” 紫绡摆摆手,漫不经心道,“好孩儿,用不着这些客套,说说吧,到底是为了谁要找到这里来?说不好,老身可就不客气了。” 逐流恭敬拜过,眉目一凛,坚定道,“晚辈此番找药祖,为的就是圣灵女的儿子,圣婴!” 紫绡仰天长笑,掌心驭出一团紫气,“小桃灵,嵇匡孩儿死了多年了,这件事老身清清楚楚,我看你这孩儿不怎么老实,老身就不留着了。” “前辈且慢,”苍决见紫绡就要出手,急忙挡在逐流身前“圣婴确实没死,就在这座城中,前辈看了,就明白了。” 逐流急道,“紫绡前辈!您修为难测,我二人合力不能相匹,断然不敢骗您!请您移步。” 紫绡略一思忖,这小桃灵既然品得出老东西的苦参酒,也算有些机缘,两个孩儿看着讨喜,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去去无妨。缓缓按下手掌,打眼看过院中来去匆匆的家奴丫鬟,啼笑皆非似的轻哼了声。 一震袖子,悠哉道来,“左右无事,量你们也不敢造次,随你们走一趟又何妨,这院子里确实闹腾了些。” 三人倏然一闪,现身时周遭景致已换了模样。 房中烛火颤了几颤,鹊青突地站起身,“怎样?请来了吗?”目光一晃瞥见个紫衣女子,微微一惑。 逐流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沉沉看了鹊青一眼,引着紫绡走上榻旁。 紫绡定看了炎凌许久,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喜还是难过,缓缓坐在榻沿上,抚了抚炎凌的脸,末了,轻轻握住炎凌手掌,喃喃道,“好可怜的孩儿,不知是受了多少苦。小阿颂也真是聪明,竟然能给这孩子留条后路。” 默然坐了许久,一一看过了房中几人,起了身,“你们几个别愣着了,跟老身走,去找那老东西。” 第八十一章 药祖蛮儿(五) 陡一闪身,又回到了卢宅,卢明月所在的那间房,时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 几个家奴簇拥着一个长相猥琐的牛鼻子老道进了门,老道捋着腮边长长的白髯,装模做样地环顾院中一圈,抖抖拂尘,沉吟道,“哼,院中果然有妖邪之气,头前带路,引我去看看你们家老爷。” 紫绡看着牛鼻子老道空荡荡的道袍,颇为不屑地笑了一声,“瞧瞧,连饭都吃不饱的小人儿,愣是要装个道法高深的老道士。” 住了住,慢踱着步子跟在老道身后,“这人族啊有些时候讨人喜欢的很,有些时候又讨厌的很,总觉得谁都要害他们,就没一个人停下来想想,妖魔邪祟哪儿那么多闲工夫赖在一堆凡夫俗子身上,呵,净给这帮坏家伙留些空子来钻。” 逐流笑道:“紫绡上灵有所不知,这人族也自有其可爱,目光越是窄,心里就越是复杂,因着这份儿复杂,就能生出各种盼头儿来,虽说只有几十载寿限,活得倒比其他几族要有滋味儿多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明月楼贪得无厌的店小二来,那举起土坷垃咬一口的形状,真是越琢磨越觉得好玩儿。 苍决突地一笑,几步并到紫绡一旁,“紫绡前辈,其实仔细想想,其他几族跟人族也没什么差别,无非是寿限长些,有些事儿琢磨的年月久了也就想开了,不过一旦想开,这意思也就不大了。” 说着,几人已步到了门边,猥琐老道震震衣袖跨了进去,紫绡往房内看了一眼,卢明月的惨嚎声仍未止息,转头看向二人,一脸嘉许之意,“说的不错,你们两个孩儿,比起灵墟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要通透的多。”说完,轻提紫裾,步进房内。 二人往房中一看,会心一笑,看来这位正窝在美貌夫人怀里哭闹不止的卢掌柜,还真是药蛮儿,唉,真是有失高人旷世之风姿,令人啼笑皆非啊。 紫绡径直穿过几个伺候在旁的丫鬟,往一张空椅上翩翩落座,举手招呼了二人进来,也没什么动作,就笑笑地望着榻上的卢明月。 猥琐老道取出后腰上悬挂的桃木剑,把刚刚写好的黄纸符往剑上一插,嘴里唠唠叨叨念起了符咒,舞着那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时不时还装神弄鬼的来一句,“妖物,哪里逃!”几个丫鬟连同那美貌夫人,看起来紧张极了,桃木剑指向哪里,目光就看到哪里。 桃木剑误打误撞,突地指向隐去了身形的三人,紫绡往椅背上一靠,举手轻轻一点,剑身登时起了一道火光。老道“哎哟”一声扔了剑,一屁股蹾在地上,几个丫鬟跟着尖叫起来。 三人正自笑着,哪知那老道却爬了起来,拭去额头冷汗,强打精神,颤身跟美貌夫人拱了拱手,“卢夫人,为了除尽宅子里的妖祟,某道人可是受了内伤了,就不多留了。为了斩草除根,还需要些金银打点打点各方神灵,请夫人赐下。” 卢夫人急忙道,“有劳道长了。红袖!还不赶紧去取些金银来?” 小丫鬟急匆匆跑了出去,俄顷拎着个小包袱回来,把包袱往道长手里一递,那道长一句话没言语,接了包袱就往外跑。 苍决冲紫绡狡黠一笑,点了一团戾气抛向猥琐老道的背影,“估计没少干坏事,不能让他白白跑了。” 逐流看一眼卢明月,又看向紫绡,也不知这老灵看完热闹了没有,施施然振袖拱手,轻声慢言,“紫绡上灵,莫非晚辈猜得不错,这卢掌柜真是药祖?” 紫绡微笑颔首,“不错,确是那老东西。” “药祖似乎已断了前尘,敢问前辈如何能将它唤醒?” “呵,自从这老人参轮回转世,老身可没少给他命数里动手脚,此番若是醒了,还不知会怎样为难老身。唉,可惜那嵇匡孩儿等不得了,否则,老身还想继续瞧些热闹呢。”说完,紫绡缓缓站了起来,指尖唤出一团紫气,往卢明月额头上一点。 只见那卢明月大张着嘴巴倒了一口气,腿脚蹬了几下,拽住卢夫人袖子的手就耷拉下来,脑袋也跟着歪向了一旁。 放着卢夫人怎样哭叫、丫鬟怎样闹腾不说,逐流苍决一下子愣在了当地,骇然指着卢明月的尸首,结巴道,“这这这、前辈,您怎么把他杀了!?”“对啊!他死了圣婴怎么办!?” 紫绡不疾不徐地坐回椅子,支了颔,缓声道,“糊涂孩儿,等着吧。” 二人踱来踱去,时不时要避让出出进进的丫鬟家奴,等了约摸半盏茶时间。卢明月身上坐起了一个明晃晃的虚影,虚影越来越实,手摸着额头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不多时,看了眼身下的尸首,又突地抬眼看向了紫绡。 白衣老者双眼迸出冷冽的精光,眯细了眼睛盯着紫绡,“好啊你,好你个疯婆子!我一世英明,全他妈让你给毁了!”话音未落,一道灵光乍起,突地冲向紫绡。 紫绡一拍桌面冲出了屋顶,苍决逐流急忙跟着两团灵光掠了出去。 一紫一白两个上灵,站在屋脊上掐在了一处,药蛮儿不知何时被抓成了大花脸,紫绡也好不到哪里去,鬓发狼藉,一只袖子已给扯了去。 药蛮儿一把揪住紫绡的头发,往身前一拽,“死老婆子!我道你为何闹着要跟来!果然没安好心!说!为什么扰我命数!” 紫绡扯着药蛮儿一只耳朵,龇牙咧嘴地道,“我呸!你个老不死的!跟老娘装哪门子秉性高洁,你瞅瞅你哪辈子当过好人,不是财迷就是色鬼,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露馅儿了吧?恼羞成怒了吧?” 药蛮儿涨红了脸,呼呼喘着大气,也顾不得耳朵疼,腾开一只手就去扯紫绡的脸,“死老婆子!你还真有脸说!看我不豁了你的嘴!要不是你我能成财迷色鬼?!” 紫绡抽冷子一把掐在药蛮儿大腿肉上,“那你倒是坐怀不乱啊!你倒是视金钱如粪土啊!除了逛花楼就是纳妾室,好不容易当个官儿还搜刮民脂民膏!我呸!” 苍决抱胸往院中的花圃旁一靠,望着屋脊上的两个人,不解道,“逐流,你们灵族的老灵都这么没正形吗?怎么还骂街呢?” “这两位……大概是个例外。”逐流挠挠头,一脸的哭笑不得。 再看房上两位,身形已是看不清了,两团灵光打的跟热窑似的,时不时还崩出几句让人牙碜的污言秽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直到卢家人把卢掌柜的尸首给入了棺,前院摆起了灵堂,那卢夫人雨打荷叶水润芭蕉似的摇摇摆摆走出来,两位方才停下。 紫绡拽着药蛮儿的耳朵,指着院中的卢夫人,冷嘲热讽道:“就你这端庄秀美的卢夫人,不知背着你偷了多少人养了多少汉!你是眼瞎吗?你脑门儿上的绿光老娘站在幻邹山上都能看的到!” 药蛮儿也不含糊,伸出一只手拽住紫绡的脖领子,咬牙切齿道,“胡说八道你!这婆娘不知道多疼人呢!你这种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灵芝怎么会明白!” “哼!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哪儿蹦出来的!”紫绡一口咬在药蛮儿的胳膊上。 这时,只见那院中的卢夫人,挥手屏退了下人,对着棺木就吐了口唾沫,“呸!终于把你熬死了!姑奶奶好日来了,这大宅子,那明月楼,都是姑奶奶我的了!哈哈哈啊哈!”说罢,沾了点唾沫涂在两颊上,掩袖“哭哭啼啼”地往房中步去了。 “哈哈哈哈哈,我说怎么着,人家就等着你嗝屁呢!”紫绡得意洋洋地站起了身,扫过房下二人,才突地想起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尴尬地咳了两声。 药蛮儿往屋脊上一坐,捶打着房顶的瓦砾,蹬着小胖腿儿就开始干嚎。 “咳咳,老不死的,别嚎了,再嚎一世英名就真毁了!” “唔唔唔唔,我已经被你这死婆子毁干净了,唔唔唔,还怎么毁啊,唔——”药蛮儿正抽搭着,眼睛正瞄到院中两人,“唔唔唔”登时化成了“嗝儿”的一声。房上房下,大眼瞪小眼,尴尬气氛浓的化都化不开。 逐流干咳两声,强忍着笑意,一抖一抖地道,“药祖老先生,您可让晚辈好找呢,圣婴如今病入膏肓,等您妙手诊治,烦请老先生移步。” “呃……”药蛮儿连忙站起身,理理鬓发,整整衣袍,看向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紫绡,悄声道,“死婆子,怎么有俩后辈在这儿?咱们这么闹成何体统!传出去不是贻笑大方吗?!” 紫绡举手掩了口鼻,悄声回道,“俩小辈为了嵇匡孩儿的事儿请你来了,你倒是回一声啊!” 药蛮儿双眉一紧,凑近了紫绡,努力压低了声音,“小圣婴?匡儿?小阿颂的孩儿不是死了吗?死婆子你魔怔了,怎么连小娃娃的话也信!” “没死!我亲眼见了,小阿颂为那孩儿留了后路!别废话,去就是了!” 药蛮儿神色惑然,没再多问,轻轻颔了首,沉声道:“咳咳,头前带路。” 苍决逐流恭敬拜过两个老灵,身形一闪消失在院中,四人在炎家房中现出身形,鹊青急忙起身迎了上来。 苍决笑吟吟地指了指药蛮儿,对鹊青道,“这位就是药祖,我们要找的人!” 鹊青看了一眼满脸血痕的药蛮儿,微微一惑,拱了手,恭敬道,“药祖前辈,有失远迎。” 药蛮儿没理会,面沉似水,径直走到榻旁,上下打量着炎凌,俄顷,仰天长叹,“小匡儿还活着,莲颂孩儿也能安心了!”叹罢,驭气探了炎凌心脉,探了许久,往榻上一坐,手扶双膝默默运气。 紫绡见它这副形状,急忙道,“匡儿怎么样?” 药蛮儿往紫绡脸上一看,转回神定定望着榻前的地面,默然许久,突地驭起灵光一道砍在自己手臂上,断臂掉在地上,断口血流如注。 紫绡陡闪到近前,带着哭腔喝道,“老东西!你这是做什么!” 第八十二章 药祖蛮儿(六) “前辈!”三个小辈疾呼一声就要出手阻止,可惜为时已晚,盯着地上已化成半截人参的断臂面面相觑。 药蛮儿封了几处脉,止住了血,紫绡缓缓俯下身,捧起半截断参,凝住它的脸,有些哽咽,“老蛮儿,你这是何故?” 药蛮儿笑了笑,有些苍白,看过被鲜血染红的白衣,仰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小圣婴若是其他几族人或还好医些,可他偏偏成了尸族人。”一住,看向众人,“这孩儿的身体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活死人以气驭体,其他几族以体驭气,血脉不动则药石罔顾,能救这孩儿的唯有通达魂窍的活药。” 紫绡怔忪许久,看着手中断参微微颤抖的白须双目垂泪,嘴里嗫嚅着,“好,好”,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药蛮儿扫了一遍三个怔住地小辈,无奈又慈祥地浅浅笑过,“你们这三个小娃娃,真是淘气的很,今晚算是看足了我这老东西的热闹。” 一住,视线定格在苍决脸上,“孩儿你来。”看看那截断参,又看回走到身前的苍决,“小圣婴毕竟是个活死人,带着精纯灵息的活药是服不得的。以你的修为应当可驭夜火,就用夜火把这断参化了吧,成丹后给他服下,三五日便可转好。” 苍决从紫绡手中接过断参,沉沉地点了点头。 药蛮儿站起身拍了拍紫绡的手背,软言安慰,“老灵芝,你也不必挂怀,我不过是断了一臂,过些年头还能长出来。” 转回身望着几个小辈,微微颔了首,“茫茫暗宇,九墟万物,各有机缘,各随命数,老朽就不过问你们几个异族孩儿、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了。”住了住,缓缓踱开几步,“是方才老朽查察圣婴魂脉,精魂内驻有元神砂,你们几个可知道,是谁给那孩儿服下了金珏丹?” “金珏丹?”三人目光一对,迟疑地看回药蛮儿。 鹊青道:“日暮时分我二人从天墟返回前,我见他气息不稳,曾予他一枚玉虚崆的小金丹。”说罢,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锦盒,翻开了盖子,送到药蛮儿眼前。 药蛮儿捏起丹药凝看了片刻,“不对,不是这个。”住了住,视线扫过鹊青沾血的前襟,单手将小金丹往半空中一弹,驭出灵光一线向丹药点去,缓缓扬起衣袖抛还回去。“孩儿,把它服下,你身上的伤不日可愈。” “多谢前辈!”鹊青接过丹药,填入口中。 苍决从袖袋中捏出一个玉瓶托在手中,“会不会是老灵医的玉清丹?” 逐流往玉瓶上一看,对药蛮儿道,“昨日圣婴气息大乱,晚辈绑来了四合墟的厚朴灵,这玉清丹就出自它手。” 药蛮儿冷眼看过玉瓶,不屑道“哼,这算什么丹药?小圣婴服下的那枚,可不是普通的丹药。” 住了住,眯起眼睛缓缓踱开了步子,“三千年前那场九墟混战,鬼王墨魁用伏地起兵之法险些使九墟生灵涂炭。玄机天尊取暗宇之气以战死英灵为祭炼出了一枚饲魂玺,当时,为了镇压尸族的强大戾气,天尊不得不压入了自身仙魄。 传言饲魂玺炼就之时,天尊曾将一枚丹药、交给了还是个黄齿少年的赤光元君。当年,玄机天尊有意授赤光为天帝,大战若胜,此举板上钉钉;大战若败,洪荒世界难免支离破碎,这枚丹药也可保全赤光元神不泯。 不想那场大战天尊在劫难逃,胜虽是胜了,却是时局大变,之后佑光继位天帝成为九墟至尊。赤光生性淡薄宽厚,见九墟太平,便不再插手权谋政事,寄情山水去了。自此后,那枚丹药便鲜有人问起,也鲜有人知道。 嵇匡孩儿诞下之前,我屡屡给小阿颂送去些保胎的灵药,一来二去便与赤光元君熟稔起来,偶尔还稍作盘桓,与他下上一两盘棋,赤光知悉我是个被医理迷了心智的痴人,曾拿出那枚丹药允我看过,就是这孩儿服下的那枚——金珏丹。” 三人听罢这话缓缓摇头。赤光元君陨世已有八百年之久,何以这丹药还能被炎凌服下?金珏丹经过几人之手?中间又有多少变故?谁也不知道。 药蛮儿长吁一声,转到桌旁坐下,“小圣婴曾被拍散过魂魄,但有一灵不泯全靠金珏丹结出的元神砂缔结,这散魂碎魄是一点点找回来的,能结魂聚魄、重生现世委实大幸。” “嘶——我记起来了!”逐流突地看向鹊青,“你记不记得,十年前在玄镜湖你曾给圣婴服下过一粒金丸?”住了住,斟酌片刻,“比方才那枚小金丹要稍微大些,金泽,也更纯炼。” 药蛮儿一滞。 鹊青迟疑道:“那年炎凌家遭灭门之灾,被父亲掳去了天墟,恻隐之下我便护送他来了宿安,当时天族、尸族都因为饲魂玺一事追着他不放,我不解之下跑去凤舞崖询问了师父,那枚丹药是师父给我的,说是可以保炎凌一命。后来在玄镜湖中,我见形式险峻炎凌一个人族少年恐遭不测,便把那丹药给了他。” “师父?”药蛮儿突地站起身来,“你是玉虚崆门下,你师父……” “晚辈是玉虚崆门下大弟子,家师仙号‘凤栖仙君’。” “凤栖老仙?”药蛮儿微微一惑,住了住,继续道,“仙门四派百家,多的是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之流,唯独这位凤栖老仙自有一番风骨,这老仙连当年的九墟混战都不愿插手,又怎么会管嵇匡孩儿的死活?嘶——更让老朽想不通的是,这金珏丹为何会落在凤栖老仙手里?” 左右踱了几步,突地抬起头来,“你师父现在何处清修?” “家师已在凤舞崖栖仙洞闭关八百多年,对于这件事,也没有多做解释。” 药蛮儿沉沉点头,“嗯,也罢,凤栖老仙骨正风清,心中自有拨转,这件事以后有机缘再过问也不迟。”住了住,往榻上看了一眼,“我听你方才说,小圣婴去过天墟?” “是。”鹊青点点头。 “去天墟做什么?此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去天墟是为救一个人,来去都谨慎的很,前辈放心,此事只有晚辈一人知晓。” 药蛮儿在三人脸上一一看过,沉声道,“那便好,知道小圣婴身份的人越少越好,过几天,等气息沉下来,老朽就把他带去荒蛮之地找一处洞府静养。对了,他胸口的穿心剑伤是何人所为?” 逐流举步上前,“昨日在碧落舍中被柳灵所伤。” 这时,倚靠在榻边失神的紫绡忽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昨日这孩儿也去了碧落舍?” 逐流突地打了个激灵,怔怔看向苍决鹊青,“坏了!昨日柳柔儿那一剑事发突然,我们竟然把这个关节给忘了!柳柔儿万一找上珵光,圣婴现在又……” “糊涂!”紫绡陡闪到近前,“那柳灵已被指定为新任圣灵女,又跟天族的珵光夹缠不清,留她一条命,整个九墟都会知道小圣婴在世的消息!”一住,无奈打个“嗨”声,“你们在这守着,我回灵墟探探!” 药蛮儿一把拽住紫绡的手腕,“你自己去不行,若是消息走露,届时八大长老联手对付你,你这条老命还要吗?”一住,凝看着紫绡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你我二人同去!” 紫绡略一点头,二人陡闪身形疾跃出去。 逐流往椅子上一坐,单手扶额,喃喃道,“昨日从月迷津出来圣婴便气息大动,回了月迷津又绑了灵医来诊治,生生把柳柔儿的事儿给忘了。”皱眉叹息一声,突地捶了下桌面。 苍决紧紧攥住手中的断参,沉声道,“事已至此,只盼珵光还没有得到消息。”一住,看了眼榻上,“我找地方把断参化了,炎凌拜托你们了。” 逐流点点头,望着苍决消失的地方呆呆发愣,过了许久,对鹊青道:“你离开天墟时可知珵光在何处?” “自无间墟一战,我便在千嶂里养伤,并未听说过珵光的消息。”鹊青长吁一口气,往逐流对面一坐。 “我那小狐儿哪儿去了?”逐流环顾一圈没有看到狐幽儿的踪迹,不由得纳罕。 “那姑娘去通知你手下精怪回灵墟了。” “嗯。” 斗室内烛光闪烁,二人一时无话。等了约摸一炷香时间,烛火一颤,苍决现了身,定定看过手中被夜火淬炼成血色的丹药,大步并到榻前给炎凌服下。 三人对了对目光,一齐落了坐,静等丹药生效。 过不多时,房门忽然被叩响,隔着门上窗格望去,一个人影躬身立在门外,“殿下,卫忠有事求见。” “进来吧。”苍决扫了一眼房门。 卫忠直接穿门而入,跟鹊青逐流一一点过头,沉声道:“禀殿下,在下查到的这件事,跟擒霜公主有关。” “说。” “近日在下密查魅魇一事,不巧顺着魅魇秘术这条线索,重新彻查了一遍魅鬼巢穴,在其中一处石窟中发现了这个。”说着,摊开手,将手中的物什递到苍决眼下。 卫忠的掌心托着两枚光滑圆润的椭圆形物什,其色漆黑,表面上倒映着房中微微闪烁的烛光,看模样,像两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宝石。 “这是何物?”苍决惑然,迟疑地捏起一个,手感坚硬的很,应该是石头。 “殿下,这是乌鳞蛇卵。” 第八十三章 乌鳞疑案(一) “乌鳞蛇卵?这么说,你是知道擒霜那条乌鳞蛇的来头了?”苍决将蛇卵凑近蜡烛,借着烛光看去,漆黑的卵内一条缓缓游弋的小蛇隐约可辨。 卫忠犹豫了片刻,并没有否认,而是迟疑的看了一眼自己掌中的另一枚蛇卵,“殿下,不知您知不知道,擒霜公主的那条乌鳞蛇,是条雄蛇。” “呵?雄蛇,雄蛇怎么产卵?”苍决狐疑一笑,把蛇卵往桌上一搁,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的脸。逐流鹊青相继看一眼桌面,彼此点个头,识趣地闪了身形。 卫忠抱拳躬身,扶正身形,“在下摸进石窟时,正好撞见一条跟乌鳞蛇一模一样的蛇在产卵,只是体型要稍大一些,毫无疑问是条雌蛇。蛇卵一旁的黑石上,放有不少蛊虫,显然是有人在投食。 那蛇觉察到我的存在立刻逃开了,我一路追过去,雌蛇钻进了木崖洞的洞门,木崖洞卫忠进不去,便即刻赶来通秉了。” “木崖洞?那不是子虚空的洞府吗?” “是,殿下,木崖洞前的沙石上留有不少蜿蜒蛇痕,可佐领将住处卫忠不敢查问!” 苍决有些迟疑,惑然往蛇卵上一看。擒霜公主的乌鳞蛇虽说来路不明,可因其只是一条蛇而鲜有人多做过问,要不是前两天炎凌无意间提到,就连自己也不会把这条蛇放在心上。 乌鳞蛇能吞蛊,鬼域中素爱炼蛊的只有魅鬼一党,魅鬼一党的空巢消失又与那神秘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子虚空竟秘密豢养了一条乌鳞雌蛇? 这老家伙善于驯化灵兽戾兽,养几个小玩意儿倒是不稀奇,养一条吞蛊的乌鳞雌蛇那就太过蹊跷,不禁让人怀疑擒霜手里那条雄蛇的出处了。 “卫忠,佐领那边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吗?” “回殿下,就在下这十年的调查来看,百鬼军左右领将以及族内其他长老一直照章办事,没有任何逾越之处。” “好,你且回去,谨慎查察子虚空的行踪,不可让他发现。”住了住,轻轻一叩桌面,“等等,擒霜修养的如何了?” “自在下将公主送回曼陀罗洞,公主便封了洞府,一步也没有出来过。” 苍决摆摆手示意卫忠可以回去了,伸手抄起桌面上的蛇卵对着烛光仔细端详,里面的小乌鳞蛇冲他吐了吐小树杈般的血信。 “还有什么事?”感觉到卫忠纹丝不动,苍决如是说道。 “殿下,今日在下途经化魂渊时,查察到黑域之中夹杂了一股强大戾气,循着戾流摸去,似乎通往鬼王所在的混沌洞。” “好,我知道了。”苍决点点头,卫忠的身形随之消失在房中。 “这么说来,我猜的不错?”声音从榻上传来,炎凌望着榻顶的幔帐,缓缓眨着眼睛。 苍决突地看向床榻,陡然一笑,“你醒了?何时醒的?” “那年在月迷津,你曾揣测,八百年前是子虚空用一枚尸茧、换去了圣灵女的白毛凤翎虎,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炎凌无心回答苍决的问题,就着卫忠的线索徐徐说来。 苍决略一回忆,“我记得,不过才过去十年。”顿了顿,继续道,“前些年,我抽冷子对子虚空旁敲侧击过,对于这件事他没有否认,原原本本的说了许多,大致跟我们猜测的一样,没什么可疑之处。” “子虚空有没有交代,是他找上了圣灵女,还是圣灵女找上了他?”炎凌扶着榻旁的木柱坐了起来。 苍决略一沉吟,颔了首,“说起过,据子虚空所说,当年他在四合墟的一片林子中偶遇了一个莲灵,那莲灵用跨下坐骑与他换了一枚尸茧,当时他也纳罕的很,想不通世间怎会有这等好事。不过,如今子虚空既然跟乌鳞蛇有渊源,这些话便不太可信了。” “嗯。我觉得好多了。”炎凌慢慢站起身,环视了房中一遍,这间房是九儿生前的卧房,打理的干干净净,“鹊青呢?” 烛光一颤,二人现身斗室。逐流在炎凌肩膀上拍了拍,笑道,“药蛮儿果然名不虚传,服药没多久便见了好转。” 鹊青上前探了炎凌心脉,宽慰一笑,“你应该好好谢谢那位老先生。” 见炎凌满脸惑色,三人拉着他往椅子上一坐,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了来。 “我不过贱命一条?怎能让两个老人家为我涉险?”炎凌突地往起一站,作势便要驭气疾闪。 逐流一把将他按住,“你急什么?两个老人家都是四千年以上的老灵,此去灵墟也无非是探探虚实,若是柳柔儿还没有走露消息,稍作盘桓也就回转了。再者说来药蛮儿为了救你不惜断臂,你这么一去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不行,我已欠下你们许多,又怎能再欠旁人,这份恩情日后我当如何偿还?”一住,苦涩道,“就因为我是圣婴?我连累的人还少吗?”炎凌心里混不是滋味,看过三人的脸,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我父亲害了你全家,害了石壮,害了霍姑娘,我欠你的又当如何弥补?”鹊青别过头去,神色满是凄凉。 逐流道:“咱们四人出生入死心无芥蒂,谈何欠与不欠?炎凌,若是我们三人遇险你会坐视不理吗?我相信,你会第一个冲出来挡在我们身前。可此一时彼一时,你要掂量掂量轻重,真想报恩,就不要冒然去送死。” 苍决道:“没错,药蛮儿为了医你不惜断臂,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我们且先等等,两位老人家应该不会在灵墟逗留太久,等他们回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好吧,只能如此了。”炎凌点点头,轻声回了。 逐流一震衣袖刚要坐下,袖中的昆吾蛇却探出了头,跃到桌子上绕着那枚漆黑的蛇卵转了两圈,不时化作个软塌塌的人形趴在桌面上,不错眼珠的盯着那东西。 “怎么?昆吾姑娘认得这蛇卵?”苍决往桌上一点,惑然看向昆吾蛇。 昆吾唔了一唔,伸出手碰碰蛇卵,吐出信子作势要吓唬里面的小蛇,“以前在我那蛇窝中,曾有过一条黑脊蛇,跟里面的小家伙长的一模一样。不过那是条灵蛇,这是条戾蛇。” “哦?姑娘可否讲讲那黑脊蛇的来历?” “蛇窝中的那条黑脊蛇,是条雌蛇,自从它入了蛇窝,幼蛇们病的病死的死,蛇母见它邪乎的很,便把它给赶走了。那蛇是忘忧墟黑沼泽里的影子蛇,昼伏夜出,凶的很。”昆吾皱了皱鼻子,在蛇卵上嗅了嗅。 “影子蛇?这算个什么名头?” 逐流往桌旁一坐,一下一下慢慢地抚着昆吾的头发,“忘忧墟的黑沼泽竟出些邪门儿的东西,那影子蛇蚕食灵息,被它缠上就像影子一样难以摆脱。” 昆吾被逐流这么一抚,受用的很,惬意的眯起眼睛来,“那条黑脊蛇名曰黛古,修为嘛,反正比昆吾要高出许多,能幻个黛衣女子,被蛇母赶出蛇窝后就回了黑沼泽。 我被主人点化后,偶尔回一趟忘忧墟的蛇窝看看,有一次途经黑沼泽,撞见个尸族人不知在沼泽边打捞什么。灵墟中很少来尸族人,我看着好奇,就藏起来偷偷瞧着。 你们猜怎么着?那尸族人竟把那黛古蛇给捉了去,我当时欢喜的很,蛇窝中很多的弟弟妹妹都因她遭了持累,这笔账早就该算算了。” 苍决看了眼昆吾,转看向蛇卵,“姑娘记不记得那尸族人的长相?” “唔,又老又丑,昆吾看多了灵族人的好容貌,那副长相至今还记得鲜活,那人头戴个黑铁箍,走起路来哗啦啦响。”昆吾一边说,一边还俏皮的晃了晃脑袋。 苍决往炎凌脸上一看,“还真是子虚空!” 炎凌点点头,“真是巧的很,子虚空豢养的乌鳞雌蛇竟然是灵族的黑脊蛇,要是没有昆吾姑娘,这件事查起来不知还要费多少周折。” “谢过姑娘了。”苍决冲昆吾蛇拱了拱手。 逐流左右看过几人,奇道,“这灵蛇化戾蛇是怎么做到的?” 苍决道:“我不通驯兽,不过听别人提到过,要先用夜火淬去灵息,再以戾为食,慢慢豢养着,这期间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我就不清楚了。” 昆吾稍稍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眨巴着一对橄榄绿的眼睛,似乎是有话要说。 “姑娘有话请讲。”苍决看穿了她的心思。 “关于这黑脊黛古,我从蛇母那儿还听来个说法,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炎凌道:“愿闻其详。” “蛇母说,忘忧墟的黑沼泽里,原本住了一雌一雄两条影子蛇,这雌的叫做黛古,那雄的叫做黛今。 一千多年前那雄蛇黛今也不知怎么的就失踪了,黑沼泽里便只剩下黛古这一条影子蛇,黛今走后黛古性情大变,据说还害死了不少小精怪。蛇窝之所以没遭殃,不过是大家生而为蛇,不愿互相为难而已。 蛇母说这话时止不住地悱恻缱绻,说什么,黑脊虽毒,心存挚爱。这些话昆吾自然是听不懂的,那黛古既然害得蛇窝里的弟弟妹妹遭殃,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蛇,有什么好值得可怜的呢?” 苍决听完一喜,“这么说来,擒霜的那条乌鳞蛇就是那黛今了!” 第八十四章 乌鳞疑案(二) 炎凌一边颔首一边道:“既然那黑脊黛今曾是一条灵蛇,找到它问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逐流呵呵一笑,“虽然我不清楚你们为何要查一条蛇,但是这灵蛇淬去了灵息,除了能耐大些,跟盘古墟的寻常蛇虫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确实如此,擒霜手里的乌鳞蛇只是条能吞蛊的走兽而已。”苍决往椅背上一靠,定定地望着屋顶,不知在琢磨什么。 昆吾欢喜地扭扭腰肢,皱起鼻子冲三人吐了吐蛇信,“两位公子说的话昆吾听不懂,不过,如果两位有些事要问一条蛇,那就要通蛇语,这件事别人做不来,昆吾可是在行的很。” “哦?”逐流用指尖在昆吾额头上轻轻一弹,狡黠笑笑,“我记得你们蛇类素来独来独往,除了雌雄交欢的时节彼此靠着气味说几句话,其他时候不是都不交流吗?” 昆吾摸摸额头,轻轻笑道:“盘古墟的蛇虫没什么灵智,自然不懂得变通,做蛇做的也实在苦闷了些。可咱们灵墟的灵蛇却不一样,有灵息、有修为,虽然比不得那些草木山石,熬到头顶多熬成个精怪,可心窍一开,便有了七情六欲,也就不会再一意孤行地喜欢独居了。” “嗯,小东西说的在理。”逐流点点头,面带嘉许之意,转而看向苍决,“你要是有事要问那个什么乌鳞蛇,就放着让昆吾来吧。” 苍决轻轻一息,沉吟道:“昆吾姑娘入不了鬼域,有时间我把乌鳞蛇捉了来。”一住,对昆吾拱拱手,“那时便有劳姑娘了。” “好说,好说。”昆吾掩袖一笑。 几人说话儿的空档,一阵疾风穿墙而过,两团灵光往地上一点,光晕褪去,一紫一白两个人形在房中站住了脚。 逐流急忙起身迎了上去,“紫绡前辈、药祖先生,二位此去可好?” 紫绡笑道,“小桃灵不必担忧,这一趟顺手的很。”住了住,上下打量了炎凌几眼,急忙招呼了药蛮儿,“老东西,快来看,这孩儿醒了!”一边说一边欣喜地摸摸炎凌两颊,一对紫色眸子闪着慈祥的柔光。 药蛮儿大步并过来,仰起头端详炎凌的脸,不时还拉起胳膊左右查察,那神情如同在担忧一个摔跤的小娃娃有没有受伤,“好,好,好孩儿!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当年就是我们两个老东西给你接的生?” 炎凌在二人脸上看了一遍,后退一步,咕咚跪下了,一个长头磕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两位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晚辈——没齿难忘!” 两个老灵会心对视,仰天长笑。笑罢,药蛮儿上前搀起炎凌,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拍,“好孩儿,说的哪里的话,我与小阿颂情同父子,与赤光亦是忘年之交,为我的孙儿做点什么也是天经地义,要说什么大恩大德那就生分了。” 苍决往药蛮儿两臂上看了看,不解道,“老先生?您的手臂?” 紫绡拂拂袖子,慢悠悠地道,“方才我二人悄悄摸去碧落舍,把那柳灵绑去了幻邹山,禁在山底的地洞之中。” 顿了顿,一一看过几个小辈,“也不知哪个调皮孩儿哄骗那小姑娘吃下了栖血草。呵呵,左右这柳灵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受些罪也算她该着,等她该受的受了,老身再结果了她也不迟。至于这老人参的手臂—— 我二人途经荷花塘,顺手挖了截灵藕,好用不好用的先将就用着,过个千八百年还能再长出来。” 药蛮儿用那条不太灵活的手臂震了震袖子,微微一颔首,“嗯,我二人这趟回来是与你们几个孩儿打声招呼,免得叫你们担心。” 一住,看向炎凌,“好孩儿,你的两息也算沉下了,照这个见好的程度,大约也入不了魔了。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等我二人回来将你带去荒蛮之地俢养几年。” 逐流道:“两位前辈这是要去哪儿?” 紫绡拉过炎凌的手,往椅子上一坐,慢声道来,“小阿颂的荷花塘有些不对劲,我与老人参打算详查详查。” 药蛮儿背了手,一边踱步一边道,“方才路过荷花塘,老朽便觉得池塘内的灵息大减,还以为是当年小阿颂自掘灵根殃及了无辜。问了过路的几个小精怪,才知是近几年才有了这个迹象。 我道奇怪,便摸进了池底,哪知池塘内的淤泥下,竟沉了一颗结魂珠。这珠子世间少有,当年玄机天尊陨世时,赤光元君悲痛不已,曾用这珠子结魂,为天尊重塑金身,可天尊神形尽销,通天的法器也唤不回了,这珠子后来的去向就成了个迷。 一个金珏丹,一个结魂珠,两样东西都事关九墟大战,又都事关小阿颂一家,岂不蹊跷?这件事若是换了旁人我不管,但事关小阿颂,老朽便要探个究竟了。” 炎凌突地站起身来,略一思忖,对鹊青道,“鹊青,烦你把霍姑娘请出来。” 鹊青稍作迟疑,捧出乾坤袋,让袋中的霍姬清落在了榻上。 “前辈你看。”炎凌拉着药蛮儿,指了指霍姬清,“这位人族姑娘曾被人喂下了栖血草,又被珵光掳去了天墟,珵光将姑娘的四肢砍去换成了灵藕,珵光、珵光是不是打算削肉造灵,生造一个圣灵女?” 药蛮儿紧皱双眉,手拄下颚,“这姑娘半人半灵,容貌与圣灵女无异,还被人收了魂……” 紫绡惑惑闪着一双紫眸步到榻前,看了一眼药蛮儿,迟疑道,“老身对天族那珵光有些印象,这人当年不是剿了碧落舍,逼得阿颂手刃了小圣婴吗?看模样他应该对阿颂恨极了,如今却为何要造一个阿颂出来?” 鹊青沉沉一息,低声道:“父亲他,是因爱生恨。”逐流拍拍鹊青的肩膀,面带慰藉之意。 紫绡略略打量过鹊青,颔了首,“嗯,老身看的出来,你跟珵光相像的很。” “这样看来,荷花塘底的结魂珠,那就有可能跟珵光有牵连了。”药蛮儿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地晃了晃脑袋,继续道,“结魂珠纵使吸尽了荷花塘的灵息,结出来的也不会是小阿颂。” 望着霍姬清微微隆起的小腹,沉息一声,“这姑娘怀了仙胎,继续呆在这里恐怕腹中的胎儿不保,不如就交给我吧。” 炎凌点了点头,定定看着霍姬清的躯壳,心中五味杂陈。 “前辈!”鹊青往地上一跪,将乾坤袋举过头顶,“烦请二位前辈连我母亲也一并带走吧!” 紫绡迟疑地接过袋囊,驭气查察了一番,看向药蛮儿,“一位天族女子,被收了元神。” 药蛮儿略一梳理,想通了其中关窍,这个天族孩儿的母亲没了元神,而那人族姑娘偏偏要被这孩儿的父亲生造成小阿颂。唉,可怜这母子二人,可怜小阿颂一家,都被个心窄的家伙给害光了。 想罢收了霍姬清,袖了乾坤袋,对几个晚辈略略一点头,“我二人就先走了。”顿了顿,看向炎凌,“好孩儿,保重。” 不等几人行礼作别,两道灵光一闪冲出了房顶。 几人转到桌旁坐下,鹊青却纹丝不动,犹豫了半晌,沉声道:“既然炎凌无碍,我也就不多留了。今日从天墟走的仓皇,珵光疑心很重,万一有所察觉摸到这里来就不好办了。” “等等。”炎凌步上前来,手扶鹊青双臂,“你回去后,万事小心。我已用尸茧将水牢内的二人偷梁换柱,反正那里驭不得气,珵光是发现不了的。”顿了顿,喃喃道,“回了天墟,就不要出来了,珵光若是发现你跟异族牵扯,是不会饶了你的。” 鹊青听了这话,心中一派苦涩,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一看过众人,反手拍了拍炎凌的手臂,“炎凌!保重!” 目送鹊青闪了身形,炎凌才回到座位上坐下。 昆吾蛇卷着桌子腿儿攀到椅子上,幻成人形后往桌面上一趴,满脸都是兴奋,“方才那两位老灵,风骨清扬浩然无双,不承想,昆吾竟有幸目睹如此旷世高人之劲姿,实在幸甚。” 苍决莞尔,不由得想起卢明月见了鬼的滑稽场面,以及这两位老灵在屋脊上掐架的狼狈形容。俄顷,与逐流一对目光,哈哈大笑一通。 昆吾给这二人笑的莫名其妙,惑然瞧瞧二人,也不明所以的跟着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美滋滋地吐着信子。 笑罢,逐流振振衣袖往起一站,左右看了看房中,缓道,“总觉得圣婴留在盘古墟也不是长久之计,咱们商议个地方出来,暂且先去避一避吧,有什么事等好转了再说。” 苍决点点头,“确实,可鬼域里有天族细作,也不安全,这该如何是好?” “我那月迷津,如今也不算个妥当所在了,不如咱们这就动身、去荒蛮之地?” 炎凌沉沉一息,茫茫九墟竟无立锥之所,心中滋味难以与人道来,滞了片刻,缓言道,“你们各忙各的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炎凌何德何能屡屡受人恩惠?” 昆吾咯咯一笑,“小公子此言差矣,虽说昆吾是只小草蛇,可有些道理昆吾是明白的,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叫情深义重,小公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伤了朋友的心? 再者说来,难保以后主人和这位苍决公子不会遭了难、遇了险,公子拎的这样清楚,是怕以后要多担些包袱吗?” 炎凌局促道:“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逐流莞尔一笑,“不必说了,你什么意思我们清楚的很。”一住,看向昆吾,“小东西,你倒是伶牙俐齿的很呐?” 苍决笑笑地看过昆吾,略一沉吟,浅蹙了眉转看逐流,“荒蛮之地,气息蛮煞,以你我二人的修为就算能找到合适的洞府,也不见得能封得住洞口,万一一个不小心弄巧成拙,可就害苦了他。” 昆吾眨了眨橄榄绿的眸子,忽然有了主意,“我倒是知道那么个地方,可以让小公子暂且避他一避。” 逐流道:“绝对安全?” 昆吾一字一字道:“绝对安全。” “哦?”苍决挑挑眉毛,狡黠一笑,“姑娘倒是说说,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个什么所在?” 昆吾调皮地笑了笑,冲几人“嘶嘶”吐着信子,“不是别处,就是忘忧墟的蛇窝——碧草间。” 住了住,往前匐了匐身子,一边转着桌面上的乌鳞蛇卵一边道,“碧草间在地底下,我们这些遁土蛰穴的小虫儿们,从来为灵族人所不齿,所以谁都不会来。至于你们所担忧的天族人,更是连想都想不到。而且,蛇精们都热情的很,几位去到那里,蛇母心中一定欢喜!” 逐流双眸一闪,颔了首,“好!那就去蛇窝!” 苍决与炎凌一对目光,抄起桌上的蛇卵收进袖中,“正好,顺道儿跟蛇母再打听打听黑脊蛇的事儿。” 第八十五章 乌鳞疑案(三) 在茫茫暗宇之中掠行了约摸半个时辰,行至四合墟相连的云溪暗河不远处,逐流刹住了劲驰的步伐,直指黑暗中缱绻着淡蓝雾气的暗流,对二人道,“就是那儿了。” 苍决往那个方向望了望,“这忘忧墟倒真是奇怪,我来过灵墟不少次,屡屡对那暗流起疑,可循着流向摸了去,摸到最终却摸进一块连星子也少见的虚空里,有那么一两次还险些走不出来。” “忘忧墟万物为灵,要想寻到去路,还得看云溪水灵肯不肯卖你面子。灵族三墟中这块灵地是唯一可以缔结灵胎的地方,乃灵族之本,哪是想来就能来的?”逐流莞尔笑笑,顺手抄过一颗划过耳畔的星子,向暗河抛去。河面上随即荡起一层金色与淡蓝交织的绮丽涟漪。 “一直以来都听你们说灵族不能受孕不能生养,只能去合欢谷指物化灵缔结灵胎,那我母亲怎会跟父亲诞下了我?”炎凌望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河面,慢慢看向逐流。 “这一点连药蛮儿都说不清楚。你问我,我问谁呢?”无波无澜的河面慢慢涌起一波水浪,浪花簇拥在一起,渐渐显出个淡蓝色的透明人形。逐流冲人形拱拱手,“老水灵,烦劳将我们渡过去。” “唉,累啊。”水灵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中带着涓涓流淌之意,听来苍老空灵疲惫至极。 “走吧!”逐流拽住左右两人的衣袖,一齐跃入云溪。不时水流渐渐湍急起来,两侧随即涌起两道高高的水障,三人如履平地般的站在中央,轰隆隆地水声震耳欲聋。 逐流在头顶抛个灵障,隔绝了水声,抬起头望着上空高愈百丈的巨浪,自说自话般道来,“炎凌,这云溪水自四合墟流至忘忧墟,前无来路后无去向,你可知过了隔天灵障会流向哪里吗?” 炎凌摇摇头,“我在灵墟中真正清晰的记忆只有几百年,而那几百年也是整日呆在碧落舍中。我那时只道碧落舍前的那条河叫云溪,所见不过一叶障目,这来路去向,自然无从考知。” 苍决斜倚在灵障上,笑笑地用指尖蹭蹭鼻梁,“茫茫九墟中有趣的事儿没几桩,不过这条断河算是其中一桩。” 逐流将停驻在头顶巨浪上的目光收回来,看了看苍决,“不错,自三千年前那场陨石雨破开九墟大陆,这九墟就成了暗宇中的九块碎片,说来真是奇哉怪也,陆地都碎了,这条大河却没有断。 天墟中的天河,灵墟中的云溪,盘古墟的瀚河,其实是一条河。几千年时间,在外人看来,这水流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可冥冥中却又自来处来,自去处去,流到尽头戛然而止,又在另一块大陆上重新现出形状。你说,奇不奇?” “十年前我们入云归墟,你指着那道隔天灵障说,‘九墟并不相连,隔天灵障便是一道门’,我想这条河之所以能横跨暗宇,应该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或许这层关窍我等庸常之辈难以参透。”炎凌抬起眼睛看看两侧,水墙正呈缓缓下落的趋势。 逐流抿起嘴点点头,“嗯,也对。”视线划过水墙,看向二人,“忘忧墟人多眼杂,我们这副形容太过惹眼,还是换一副吧。” 话音刚落,逐流已手摇折扇成了个白面书生,苍决摇身一变幻成个剑眉虎目的青衣少年,炎凌也将白发异瞳统统收敛,幻了个黑发白衫的俊秀青年。 水流渐缓,踏浪而行,步到岸边向四周望去,天上挂着灵光闪闪的祥云,地上漫着清淡缥缈的水汽,灵鸟啼鸣,草木迎风,一派山清水秀,满目柳暗花明。 昆吾蛇从逐流袖中呲溜跃到地上,回首吐吐蛇信引着三人往碧草间去。缘溪行了许久,密林中又穿行了不少功夫,终于到达一片茂密的草丛,蛇身往丛中一探便消失了。 逐流上前拨开草丛,一个一人宽的洞口赫然显现,洞口封了灵障,招呼了两人跟来,点手化去灵障钻了进去。缓坡往下,摸黑走过一段,渐渐光辉璀璨,脚底下横陈了不少夜明珠,头顶的石壁上垂下许多叫不上名目的枝枝蔓蔓。分花拨柳,继续前行,不时有各色蛇虫窸窸窣窣从脚背上爬过。 苍决弓着身子,一边走一边颤声道,“一条两条的蛇看着倒没什么打紧,这么多蛇聚在一起,还真让人头皮发麻。” “让你头皮发麻的还在后头呢。”逐流意味深长道。 炎凌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穿行而过的蛇虫,往洞深处望去,里面极大极阔,不时传出阵阵带着回音的欢笑声。 这时两条血红的大蛇突地跃到近前,瞪着一对金灿灿的蛇眼,弓着身子嘶嘶吐着信子。三人下意识退开几步,面面相觑,不知它们要做什么。 只见两条蛇忽然扬起身子,越来越高,少顷竟化成了两个妖冶至极的红衣女子,二蛇女长相一模一样,红袖掩面,相视一笑,“三位公子就是小昆吾请来的客人吧?这厢来,蛇母已设宴相迎。” 逐流拱拱手,“有劳蛇母了。”便跟着两个红衣佳丽往前去了。 炎凌从未听过如此悱恻倦懒的丽人之音,登时骨头有些发酸,手扶洞壁几欲站立不住,旋即想到二丽人皆为两条血色长蛇所化,不由得打个激灵。 “出息!”苍决越过炎凌,冷冷扔下一句。 折行一霎,进到一处开阔洞府,二蛇女在石门前驻了足,齐声道,“三位公子,里面请。”说完,委下身形又成蛇状不知钻到哪里消失不见了。 石门豁然大开,洞内金石璀璨,一瞬间映的三人睁不开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洞内宴席横陈,不少男女正饮酒欢闹。 正首的宽石椅上斜倚个白纱女子,双目微阖,姿容倦懒,不知是睡是醒。女子长相清绝中透着凄艳,慵懒中带着灵动,徐徐灵息裹着白纱轻轻荡漾。 女子听闻石门开合缓缓睁开妙目,嘴角慢悠悠勾出个妩媚倩笑,不等三人反应过来,突地化成一条巨大白蟒跃到三人近前,往地上一挺,又成了人形,轻扬纱袖做个曼妙请势,缠绵笑道,“难得碧草间有贵客光临,三位请上座。” 两侧宴席上的男女搁下酒杯,倏然化成蛇形一齐涌了上来,一晃神又都成了人形,把三人裹了个密不透风。 昆吾蛇那话果真不假,蛇窝里的蛇儿们确实热情的很,只瞬间的功夫三人的衣衫就险些被蛇精们褪了去,脸颊上也都印满了唇印。 炎凌红透了两颊,双手紧紧捂着前襟,用救命似地眼神望着另外两人。逐流只当看不见,乐呵呵地被蛇精们簇拥在中间,不时还往某个漂亮人形的脸上掐一把。苍决则是以不变应万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蛇精们往前一扑,他就往后一闪。 辗转腾挪间,三人入了席位,昆吾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钻出来,跃向逐流,化成人形时已惬意的躺在了逐流腿上。 白纱女子入了正首的席位,轻抖白纱懒洋洋地坐下来,捏起桌面上的琉璃杯对逐流笑道,“月迷津大名鼎鼎的桃灵逐流,为何在灵墟中还要变幻尊容?” 逐流讪讪一笑,冲蛇母拱拱手,“一时兴起罢了,还望姑娘不要介怀,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名唤白茹,因着修行略高,便在此处设了洞府,庇护庇护手下的蛇虫们。”白茹冲逐流举了举琉璃杯,掩袖饮尽。搁下酒杯,看向躺在逐流腿上的昆吾,又道,“前些年承蒙您点化了小昆吾,白茹这厢谢过了。” 逐流道:“昆吾有白茹姑娘庇护,逐流本不应该插手,只是这桩事算是机缘巧合。” 白茹一边斟酒一边道:“碧草间虽不敢跟月迷津相媲,可咱们二人做的事大抵差不多,无非是让精怪们过几天安稳日子罢了。” 住了住,搁下酒壶,“如今小昆吾跟了逐流大人,白茹心中欢喜的很,以后或许也能得些机缘去品一品月迷津的桃花酿了。” “这有何难。”逐流从袖袋中掏出一只小玉坛,递给身旁一只美艳蛇精,“烦劳蛇儿姑娘带着这只玉坛去一趟月迷津,就说玉坛的主人要多多的取些酒水,桃花坞中的精怪们一看便知。” 美艳蛇精看了看白茹,接过玉坛闪身去了。 白茹举起杯,笑道:“讨了逐流大人的酒水,咱们碧草间的蛇儿们也能多添些造化了。” 一住,豪爽饮尽,看向苍决炎凌,“小昆吾说,三位是有些事要来咱们蛇窝避一避,至于是什么事,三位若是不好言讲,白茹也就不多过问了。咱们蛇窝里没什么规矩,办起事来也没个章程,若是底下的蛇儿们有怠慢之处,三位还请海涵。” 苍决暗自惊叹这白蟒精的通灵豁达,举杯敬上,“白茹姑娘,我们几个怕是要打搅一阵子了。” 白茹举杯回敬,目光在苍决袖间略微踌躇,浅蹙了峨眉,迟疑道,“公子袖袋中那东西,可是一条戾蛇?” 苍决起先并没有弄懂白茹的意思,一住,突地想起袖中还藏着一枚乌鳞蛇卵,伸手取出递到白茹近前。席上其他蛇精见了蛇卵顿时变了脸色,惊叫着往后退去。 白茹定定看着蛇卵,目光陡然凛冽起来,猛拍桌面大喝道,“蛇儿们!封洞!” 第八十六章 乌鳞疑案(四) 洞中惊慌失措的一众蛇精,瞬息之间化作蛇形潮水般褪去,接着,来路上便响起巨石落地的震耳声响。 顷刻之间石洞中起了微妙变化,半空中荡开了肉眼可见的涟漪,波纹一圈圈散开,刺耳蜂鸣如钢针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白茹趁机夺过苍决手中的蛇卵迅速向后掠开,等到三人反应过来,一盏巨大笼架当空降下,洞内瞬间腾起一阵尘烟,烟消雾散时,已被困了个结结实实。 “白茹姑娘,你这是何故?”逐流一头雾水,强忍着蜂鸣带来的烦恶,如是问道。 昆吾见势不妙,陡化了蛇形,往笼外急冲。哪知这笼架看似有隙可乘,实则密不透风,稍触笼壁顿感周身酸软体力尽失,只能幻回人形,哀哀祈求,“蛇母大人!两位尸族公子不是坏人!桃灵大人也不是坏人!” 白茹按下气息悠然飘落,一双灵珠妙目迸出冷光,看过昆吾,转看逐流,“我道你这桃树灵侠肝义胆,愿救走兽飞禽于水火之中,不承想你竟与尸族邪人攀扯,大摇大摆的带如此邪物来忘忧墟?” 逐流豁然皱起双眉,这枚蛇卵的来历自己一无所知,此番来碧草间本就叨扰了蛇窝清静,深知在弄清是非曲直之前不能冒然出手。 苍决稍稍厘清现状,拱拱手,“白茹姑娘,非是在下有意冒犯,实是在下并不知晓这枚蛇卵竟触及灵洞忌讳。”一道说着一道摆了摆头,那奇怪的蜂鸣声也不知是个什么出处,让人心智苦恶,头脑涨裂。 “蛇母大人!昆吾这几天一直同三位呆在一处,可以作证,苍决公子所言不虚。”昆吾匍匐在地,撑起身子祈求道。 白茹猛甩纱袖,陡闪到石椅上,冷冷道:“哼!小昆吾,我念你年纪尚幼心智蒙昧,被邪人所惑情有可原,可此事非同小可,再放任于你恐会酿成大错!” 话毕,袖间抛出一缕白纱探进笼内,将昆吾蛇拖行出来,挥袖打去人形,唇卷蛇信口吐“嘶嘶”之声,只见两条红线贴地而行,顷刻间跃到白茹近前,蛇身一探幻成了先前两个引路的妖冶女子。 “红冠,将昆吾带去洞底思过。” 二女子点头称是,捉了昆吾福身而去。 逐流手扶太阳穴,也有些支持不住,稳了稳心神,急道:“白茹姑娘!这其中定有误会,我三人皆非歹人,昆吾也并非为谁所惑,还请姑娘收去震响,肃清罅隙!” 白茹凝眉看看手中蛇卵,又狐疑地在三人脸上扫了一遍。俘妖笼虽说结实,若这三人合力要想破开却并非难事。能破却不破,必然是不想撕破脸。既然还讲些情面,听听他们如何言说也不妨事。 遂挥袖拂向半空,蜂鸣戛然止息。 “好!那我便听听,这其中能有什么误会!”转身在石椅上坐下,照旧恭敬地做个请势。 苍决搀了炎凌坐下,定定心神,徐徐道来,“白茹姑娘,尸族中并不太平,其中不乏包藏祸心之人,屡屡做出逾矩之事,这枚蛇卵,就是顺着其中一桩旧事牵扯出来的。 我族擒霜公主豢养了一条乌鳞雄蛇,此蛇,据昆吾所说,就是灵族的黑脊黛今。十年前,我族魅鬼异动,这条乌鳞蛇曾助在下拔蛊。如今异动之事仍然悬而未决,手下人又查察到族中出现了另外一条一模一样的蛇,是条雌蛇。 当时,雌蛇正在魅鬼巢穴产卵,手下人便把蛇卵带来通秉。此蛇能吞蛊,又与当年异动有关,在下唯恐生变,便差了手下继续追查。昆吾曾提起过,白茹姑娘对那黑脊蛇有些了解,这才不揣冒昧,前来打听打听这黑脊之事。” 白茹手扶衣袖思忖了许久,淡淡道:“五六年前,小昆吾曾亲眼目睹一个尸族人捉去了黑脊黛古,听你的意思那黛今也在鬼域之中……可是,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贼喊捉贼?” “姑娘若是不信,我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哦?说说看。” “人会说谎,可淬去灵息的戾蛇是说不了谎的,在下斗胆请姑娘放了逐流,让他去帮我找一个人,届时只要把鬼域中的那条雄蛇带来,姑娘亲自盘问,一切自然明了。” 白茹悠然转起,微微颔首,“好!若是白茹错怪了各位,定当赔礼谢罪。可是,有些话白茹不得不说,这洞中已放下了三十六道断灵铡,届时如果逐流大人带来的不只是黛今,那就对不住你们两位了。” 苍决取下腰间骨箫递给逐流,沉声道,“把骨箫交给石壮,让他去找卫忠。等你拿到了乌鳞蛇,再赶来便是。”住了住,拍拍逐流手臂,“万事小心。” 逐流点点头,转看白茹,“请姑娘放行,逐流去去就来。” 白茹道声“得罪了”,驭袖将逐流从笼架中拉了出来,“红冠!带逐流大人出洞。” 两条血蛇“呲溜”跃到逐流两侧,幻成人形引着逐流出了石门。接着,便听到道道石门开启又落下,直响了许久才归于平静。 白茹款款步到笼边,对二人道,“两位公子,白茹不是什么食古不化之流,心中并无种族之嫌,设此洞府只为庇护蛇虫安稳,近来合欢谷发生了一档子事,实在奇诡的很,让白茹不得不防。” 苍决神色惑然,与炎凌对视一眼,看向白茹,“方才姑娘一见这枚蛇卵便颜色大变,莫非,合欢谷的诡事也与这蛇卵有关?” 白茹绕着笼架缓缓踱步,一边思忖一边道,“不错,初代两条黑脊如今都在鬼域,我也就明白为何会出现这种蛇卵了。此蛇在灵族中靠蚕食灵息过活,至于化了戾蛇还食不食灵息我不清楚。 但是,前几天合欢谷中曾出现过这种蛇卵,要不是被族中两个山石灵撞见,一旦蛇卵沐灵光孵化,不知会酿成什么滔天大祸。”顿了顿,转回身看向苍决,“还请公子恕罪,这枚蛇卵,白茹不能奉还。” 苍决沉声道:“白茹姑娘哪里的话,合欢谷发生这么大的事,姑娘有所顾忌也实属应当。这蛇卵在下留着也是无用,全凭姑娘处置。” 白茹浅浅一笑,像这等通情达理之人,倒也不像什么歹人,方想收去牢笼,迟疑了片刻却作罢了。心里琢磨着,莫急,等等再说,好人坏人又不是刻在脸上的,自己这条命要不要无妨,可万一有个不慎,连累了洞里的蛇虫们那就得不偿失了。 遂颔了首,恭敬道,“逐流大人此去,怎么也得花些功夫,咱们三人且先饮着。”顿了顿,歉仄地看着笼架,“委屈两位,就在笼中吃饮吧。”话罢,在紧挨着笼架的席位上倏然落座,斟上酒,敬过两人。 炎凌方才一直插不上话,但看白茹姑娘风姿雅正,举止得体,不由得心中默默钦许,眼下虽成了笼中困兽,却畅然抒怀大有高山流水之意,执杯浅送,隔空轻点琉璃杯,仰头饮尽了。 “两位公子,蛇卵一事若是误会,白茹斗胆想跟两位交个朋友,只是两位化去了真身,以后见面恐怕难以相认,这样一来,岂不尴尬?”白茹重又斟上一杯,放下酒壶,笑笑地望着二人。 苍决炎凌相视一笑,挥袖掸尘一般掸掸身上,顷刻间化回了本来面目。 炎凌斟酒举杯,对白茹道:“白茹姑娘,炎凌失礼在先实在惭愧,给姑娘赔罪了。”话毕,饮罢了酒水。 “炎凌公子白发异瞳,相貌出奇,想必化去真身只为行个方便,这些见外的话就不要说了。”住了住,饮了酒看向苍决,“还没请教公子大名?” “在下苍决,得此机缘与姑娘小叙,实在幸甚。”苍决拱拱手。 …… 三人吃饮闲谈之间,一个多时辰已然过去,炎凌苍决虽困笼中,可白茹依然待之如坐上宾朋,心下钦许之意更是油然陡增。 正在这时,石门开合声再起,声声递进,二蛇女带着逐流进了洞。 瞥见笼中两人吃饮自在平安无事,逐流心下稍宽,冲白茹拱拱手,浅笑道:“白茹姑娘,黑脊黛今我给带来了,这下,咱们的误会也该肃清了。”说完把骨箫抛还给苍决,从袖袋中掏出个藤条编织的小笼子来,往地上一扔,笼子随即化作竹篮大小。 白茹歉仄一笑,微微福身,“逐流大人既然带回了黛今,便是小女子错怪了三位。”口中“嘶嘶”吐出几声蛇响,笼架轰隆收进洞顶去了。 席上二人既不起身躲闪,也不拘束,时饮时笑,看的逐流一头雾水。 白茹指着其中一个空席位对逐流做个请势,俯下身“嘶嘶”吐着蛇语,不知在对黑脊蛇说些什么。那黑脊蛇弓着身子,一副蓄势待发的形状,两个血红的蛇眼死死盯着白茹,“嘶嘶”回过几声,突地张开蛇口吐出一团戾气。 白茹轻飘飘闪开,收了蛇信,淡淡道:“不识抬举。” 三人虽坐在席上,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蛇笼,末了,苍决道:“白茹姑娘,黑脊蛇可有交代蛇卵一事?” 白茹掩袖轻笑,粉面羞红,“它呀,如今只识‘情欲’二字,是条彻头彻尾的淫蛇,正埋怨咱们……”话还没说完,脚底下忽然轰隆隆响起天崩地裂的巨响,洞顶不时有碎石跌落下来。 三人仓皇起身面面相觑,这时白茹头顶的一块巨石已是摇摇欲坠,炎凌陡闪过去将她扯开,巨石轰隆震落。 “这是怎么了!?”三人齐齐看向白茹。 白茹望着脚下,一脸凄惶,“是,是老祖宗……震怒了……” 第八十七章 开天龙蟒(一) “老祖宗?”三人不由得看向地面。 平坦的青石板上忽然出现一块不规则的黑斑,如同墨水滴落在宣纸上,黑斑正在迅速扩大,里面隐隐有些东西在闪烁。 洞中四人,不知是被那闪烁的微光迷了眼睛,还是被那黑斑摄了心魄,周遭巨石崩落,却无一人分心眷顾。陡然间脚下一空,回神时才明白,黑斑已晕染到脚底。 “这是怎么了!” “白茹!你在洞底还设了陷阱?” …… 疾风灌耳,四人径直往黑域中坠去。头顶石洞中的光线洒下来,犹如黑域的一个井口,抓住彼此的手,猛提一口气想要掠上去。但是没用,气法皆不可行,仿佛身有千斤,力不能载。 井口慢慢合拢,最后一丝光亮隐没。 疾风渐渐消失,身体轻盈地难以掌控。周遭一派死寂,星子巨大的令人恐惧,黑域旷大的叫人悲悯。互相皱眉、说话,明明双唇张张合合,却不知是哑了还是聋了,没有一丝声音。 视线尽头无数星子汇聚,流淌成一条金黄的河流。星河越来越近,刺地人睁不开眼睛,眼皮上还残留着穿越星河的奇异之感,睁开眼时却是一片黑暗。 “奇怪?”落到了平地之上,有了声音,几人看向四周。 炎凌感到双目干涩,灼热的很,努力眨眨眼睛,“这里明明一丝光线也没有,为何我们能看见彼此?” 耳畔传来只有空寂石洞中才能出现的滴水声,嘀嗒,嘀嗒,穿透寂静。 苍决望着无边的黑域,踱开几步,脚步声同样空洞,住了住,指指脚底,“这是水吗?”几人仿佛站立在黑夜中的一面湖泊上,每走一步,脚下都荡起涟漪。 逐流蹲下来,试图掬起一把,手指触碰水面,却坚硬无比,涟漪层层叠叠的轮廓,摸起来如同石壁上光滑的刻痕。“不是水,却很像水。” “白茹姑娘,你的蛇洞直通暗宇?”炎凌回忆着下坠时的情形。 白茹茫然地摇摇头,“蛇洞底下还有无数洞穴,最深处是老祖宗蛰伏的地方,也不知它老人家为何会把我们带来这里。” 炎凌的眸子闪了闪,“老祖宗是谁?” 白茹在几人脸上看了一遍,犹豫道,“关于老祖宗的事,本不能跟外人言讲,碧草间知道老祖宗存在的人,只有我。” 顿了顿,又道,“先前三位也看到了,白茹是只白麟蟒。在灵族中无论成灵还是成精,原身的记忆总该有的。比方说小昆吾,就记得成精前是逐流大人点化了她。而我,却全然没有这份记忆。 说起来,我成精的年头也将近三千年了,当时九墟刚刚破开,世道还动荡。小女子第一次睁开眼,就已经在蛇洞中了。那时候的蛇洞,只是个荒洞,也没有那么多的蛇虫栖居。 发现老祖宗蛰伏的地方,纯属偶然。那时我对外面怕的很,总也不敢出去。闲着无聊,便在蛇洞中乱转,结果发现那洞中竟别有洞天。除了咱们方才所在的第一层,底下还有十七层,也就是说整个蛇洞中有十八层洞府。 十八层最底处,便没有路了,是一条地下暗河。我会浮水,越发的对蛇洞好奇,便潜下去查探了一番。那时我足足在水中蹚了三天,才沉到水底,水底最深处有一个洞穴,洞口被壁障封了,里面蛰伏着一条巨大白蟒,白蟒头顶麒麟角,颚生蛟龙须,蟒身极宽,估计十余人不可环抱……那,就是老祖宗的灵身。 当时那白蟒猛然睁开眼睛,整个水底瞬间亮如白昼。我害怕极了,转身就要逃。白蟒却说话了,不,也不算说话,那声音就响在我心里。它交代我,要我好好守住蛇洞,如果时机不到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后来,我便一直在蛇洞守着,给蛇洞取名碧草间,顺道儿,庇护庇护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蛇虫们。直到今天……” 白茹倏然一笑,“我想,既然老祖宗把你们带来这里,时机应该是成熟了。” 逐流道:“姑娘方才说,‘老祖宗震怒了。’难道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自我第一次见到老祖宗到现在,老祖宗只醒过一回,那次地底也是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地下暗河波涛汹涌,十八层洞府险些震塌。我想进到暗河中查看,却被一股强大灵息生生拍了回来,当时命在旦夕,一身骨头都碎了。” “这个‘时机成熟’真是叫人不解。”苍决惶惑地看向三人,“这位老祖宗,就是在等我们几个?” 逐流耸耸肩,望向四周,“哎?嚯!那是什么?” 三人齐齐别过头去,湖泊尽头立着一根巨大的白色立柱,上面鱼鳞状的花纹清晰可辨。 苍决惑道:“方才似乎没有这根柱子啊?什么时候出现的?” 炎凌往前一指,“不对!你们看,柱身在动!” 几人细细端详,果然上面鱼鳞状的纹路缓缓移动,可柱身看起来却像是静止的。顺着柱身往上看去,庞然大物以不易察觉的柔顺弧度慢慢弯曲,视线尽头越来越细,再往上便看不清了。 逐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东西……” “那边也有!”苍决指指另外一个方向,湖泊尽头挂着半轮银盆满月,上面同样镂刻了鱼鳞状的纹路,而且,那纹路似乎在缓缓转动。 白茹顺着纹路转动的方向望向另一处,登时张圆了口,噗通一声跪下了。 三人闻声立即转过头来—— 视线尽头,一座洁白的山川慢慢隆起,山顶,两颗珊瑚般洁白晶莹的巨树缓缓上升。珊瑚树底,一对大的难以想象的蛇眼犹如太阳般迸出奇异的金光。 逐流、炎凌只感到头脑空白、脚脖子发酸,定定看了片刻,噗通、噗通,不由自主都跪了下去。 苍决一屁股蹾在地上,喃喃道,“白、白茹,这就是那条、大、大、大白蟒?”心里自问自答道,这他妈哪儿是蟒啊,这东西比山都大…… 巨蟒缓缓合上双眼,金光熄灭,湖面重又陷入黑暗。蟒身上闪出一道白光,点水而来,瞬间跃到四人对面。 来者须发皆白,身量颀长,着一袭白袍,唇边白髯及腰,正瞪着一双诡谲银瞳看着几人。 三人不敢与它对视,生生给它看出了一层白毛汗,颤声道,“你、你、你是谁?” 白茹自发现巨蟒,便一个长头磕在地上,嘴里“老祖宗”、“老祖宗”的叫着,根本没发现还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 这当口儿忽然听到三人一齐发声,陡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盯在老者身上,一对噙泪妙目忽明忽暗疑惑不已。 老者突然哈哈大笑,笑罢仔仔细细地把每个人都端详了一遍,嘴里喃喃道,“不是你,也不是你,嘶,你也不对,你更不对!”突地一看头顶,眯起眼睛用手一指,“哼哼,原来是你!” 四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湖泊尽头的大白蟒无疑是这老头儿的灵身,如此威严如此巨大的一只巨蟒,怎么化出的却是个疯疯癫癫的滑稽老头儿? “老祖宗?您……”白茹试探着问道。 老者一甩袖子,像个小孩儿一样撅起嘴来,嗔怒道,“小白茹!怎么不顺道儿把那老鬼带下来!” “什、什么老鬼?” “哼!”老者的身形陡然消失,一眨眼又突地出现,乐呵呵地盯着手中的笼子,冲里面的乌鳞蛇“嘶嘶”吐着蛇信。 炎凌张圆了嘴巴,眼下我们几人身处暗宇极深处,而那蛇笼还留在蛇洞中啊,这一来一回,也太快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了许久。 老者眉头突然一皱,赌气似的把蛇笼扔在地上,手托下颚,焦虑地往一边踱去,“不对不对!怎么会不是那老鬼?” 顿了顿,又踱回来,自问自答道,“那老鬼肯定没死!我都闻到臭味了!嗯,错不了!”又踱出去,“万一死了呢?死了?没死!” 蹲下来拾起蛇笼,大力晃了几下,“你说不说!”笼内的乌鳞蛇给它摇的七荤八素,蛇头软塌塌歪在一旁。“唉!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这畜生能懂什么……”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前辈?前辈?”逐流扯扯老者的袖子,“您老人家把我们弄来干什么?” 老者一屁股歪在地上哭的更凶了,手脚并用摔摔打打。 苍决凑到白茹耳旁,悄声道,“白茹姑娘,您这位老祖宗,怕不是疯子吧?” 白茹瞪它一眼,转眼再看老者,心中也有些拿不准,这副形容说它不是个疯子还真没人信。 老者陡然坐了起来,嘴里喘着粗气,对苍决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说完,颓然躺下,继续哭。 炎凌捡起蛇笼,走到老者面前蹲下,软言道,“老人家,您要找的‘老鬼’是谁?不妨说出来,咱们人多,帮你找找?” 老者一把攥住炎凌的手,亲热道:“嗬,小家伙长的漂亮,你爹娘还好吧?” “老人家认得我?” “认得认得!你是莲颂和赤光的孩儿,论辈分……”老者掰了掰手指头,末了,不耐烦地摆摆手,“左右我是大辈儿,你就跟小白茹一样叫我声老祖宗吧!快快快!赶紧给老祖宗我磕头啊!就我这辈分儿至少得磕上一千个响头!” 炎凌虽面带难色,还是老老实实地磕了来。 “好啦好啦!够啦!”伸手一指苍决,“你,鬼王养的鬼崽子吧?”又指指逐流,“哟,四合墟那颗烂桃帮子长这么大了?” 苍决、逐流一听这话差点吐了血,却又不好对一个神通广大却疯疯癫癫的老者发作,只能咬牙忍了。 炎凌道,“老人家,您年岁这么大,在九墟之中怎么没有传闻呢?”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老者得意洋洋地捋捋胡子,“老夫跟天尊并肩作战的时候,你们连尿泥都不会和呢?” 逐流苍决互相对视,瞪圆了眼睛,惊道,“哦!您就是那条开天大白蟒?!” 第八十八章 开天龙蟒(二) “开天大白蟒?九墟之中就是这么传我的?”老者捋胡子的手一顿,翻个白眼,恼道,“狗屁的开天大白蟒!老头子是龙蟒!龙!懂不懂?”说完,极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转回身甚亲厚的握起炎凌的手。 “龙蟒?”“驯皎?”苍决逐流实打实吃了一惊,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自问自答。 白茹看看二人,又看看老者,深吸一口气,顺着暗宇中缓缓飘荡的龙须,看向矗立于湖泊尽头庄严神圣的龙头。简直不敢相信,蛰伏在洞底暗河中多年的老祖宗,竟然是上古神兽“驯皎龙蟒”? 苍决道:“我记得鹊青提起过,在天族典籍中曾记载过四头上古神兽,这驯皎龙蟒便是上古神兽之一,可这四头神兽不是在福祉之地守护蛮王祭海吗?” 驯皎抛下炎凌的手,气呼呼地吹着胡子,“哼,要不是墨魁那个杀千刀的,你以为老头子愿意插手九墟中的这点屁事? 这暗宇就如同是一盘棋,下错一个子儿就满盘皆输。墨魁要屠戮九墟,玄机天尊炼个饲魂玺治他,可一枚饲魂玺把暗宇搅的乱七八糟,搭上了天尊性命不说,蛮王祭海也跟着波涛四起,你们这场混战搞得老蛮王几千年不得安宁!” “还真有上古蛮王?”逐流暗暗吞口唾沫,想自己自诩五千年老桃,也算是见过世面,如今看来,这茫茫暗宇之中的玄机奥妙还真是多的很呢。 驯皎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得了,这上古之事也不是你们几个小辈能左右的了的。”住了住,指指蛇笼,“方才老头子睡得正酣,嗅到一股子魅魇气,还以为是那曾未老鬼,这小戾蛇出自谁手,那老鬼发过誓是绝不收徒的!” “曾未……曾未?”苍决双目一闪,“前辈,您说的曾未,是九墟混战时尸族魅鬼的第一代长老吧?” 驯皎沉沉颔首,“是啊,那老小子当年受了重伤,也不知现在养好了没有。”叹了口气,又道,“这么多年了,怎么也该来看看我啊?” 苍决疑惑地看着驯皎,心里琢磨着曾未通“伏地起兵”之法,这老龙蟒既是天尊坐骑,两者本不该是同路人,但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曾未和老龙蟒倒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老前辈,鬼域中现在已没了曾未这号人,传闻当年天尊降下饲魂玺时,曾未长老连同手下的半数魅鬼都祭了饲魂玺。” “什么?”驯皎身形一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鬼若是死了,这魅魇气哪儿来的?” “这个……曾未前辈所通之数术,均已销声匿迹几千年之久,魅魇是晚辈近来发现的,而且那结魇之人很可能是天族的奸细。” 驯皎怔了怔,眼睛里闪出一丝悲伤,“此事不对!此事不对!当年前来盗取秘术的昆仑侍卫是老头子我亲手杀光的,秘术绝不会传入他人之手。” 苍决道:“老前辈,九墟混战时尸族因‘伏地起兵’之法,遭其他三族忌惮,三族合力打压之下,尸族才退去了无间墟。您跟曾未应该视若仇敌才是,怎么会联手对付天族的昆仑侍卫呢?” 驯皎甩甩袖子,仰天打个嗨声,“曾未老鬼通秘法不错,可他从未打算用这东西害人,起初老鬼是被墨魁给利用了,为保尸族不灭才不得已用了此法。 后来天尊出马本已平息了这场干戈,可天族有些宵小之辈趁机裹乱与墨魁联手,九墟大战这才陷入僵局。 饲魂玺炼成后,天尊压入了自身仙魄,托我化成他的模样降下此玺,你们可知我为何要蛰伏地下几千年?那饲魂玺威力何其巨大,老头子我险些命丧当场!” 炎凌看着浑身颤抖的驯皎,思忖道,原来三千年前的那场混战竟如此波折诡谲,历史果然由胜者书写,竟然堂而皇之的颠倒了黑白。“老祖宗,派昆仑侍卫盗取秘术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四族混战无非‘权利’二字,谁是赢家便是谁。”住了许久,颤抖着双唇,喃喃道,“上古时,蛮王辟开天大陆,人、灵、天三族恪守成规,互不相扰。 后来蛮王历洪荒劫沉睡祭海,指派玄机天尊守九墟秩序,哪知三族中人渐脱蒙昧私欲暗起,竟刀兵相向一战千年。墨魁独立一支,野心昭昭,更是把这场战争推入死局,害得天尊丧命,曾未蒙冤,更有无数无辜之人惨死疆场。” 苍决与炎凌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明白了,当年盗取秘术的人正是失踪已久的佑光天帝。既然鬼王曾与佑光联手,却没有尝到半分甜头,自然不会放过佑光,如今鬼王崛起,佑光失踪,估计是对鬼王有所忌惮,不知跑到何处秘密谋划去了。 驯皎拭去眼角浊泪,与几人道,“既然曾未已死,老头子也没什么盼头了,九墟的事,老头子不想再掺和。”顿了顿,看向苍决,“鬼崽子,墨魁可不是什么好人,这个人冷血奸诈,弑父杀兄眼睛眨都不眨,更别说你这个无亲无故的鬼娃娃了。” 苍决沉沉颔首,“这一点晚辈明白。前辈,鬼域中那个精通魇术之人,不知包藏了什么祸心,始终在从中作梗,不仅为曾未长老抹黑,还试图再次挑起四族纷争。 晚辈查了十余年,最近才稍稍查出些端倪。如今,您说当年天族人曾盗取秘术,而此人又与天族牵连,晚辈担心此人手握‘伏地起兵’之术,届时如若九墟战乱再起,恐会生灵涂炭。” “老头子如今身形离散,已不是当年的驯皎龙蟒了。况且蛮王有意让九墟自生自灭,不允我继续干预九墟之事。不过,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四族消亡,尽管时机尚未成熟,可秘术却为歹人所用,那就不能再等了。”住了住,口中吐出一团白气,手掌突地拍向炎凌前胸,白气从七窍间钻入炎凌体内。 炎凌被拍的一阵猛咳,不解道,“老祖宗,您这是何故?” 驯皎倏然笑笑,“不要问了,这是天尊生前的安排,九墟大陆万万年运数将尽,成败在此一举,往后的事老头子就插不上手了。”说罢,一道白光骤然闪起。 四人被白光一晃,下意识闭上眼睛,睁眼时已回到了先前的蛇洞中。不由得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逐流拾起地上的蛇笼递给苍决,“方才真如一场梦。可惜啊,你们话太多,害得我都没机会跟那老龙蟒多说几句。” 苍决把蛇笼揣进袖袋,作势在炎凌胸前轻击一掌,“那老家伙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炎凌摇摇头,看看周身上下,又试着驭气,没有任何异常。 白茹往先前的席上一坐,迟疑道,“那似乎是龙丹,蛇类三千年结丹,所结不过珍珠大小的一枚,老祖宗方才吐出的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 炎凌拍拍胸口,急道,“老祖宗把龙丹给了我,那它怎么办?” “我听老祖宗所说,公子是能保九墟的机要之人,它既然愿把龙丹给你,就一定有它的安排。”顿了顿,又道,“九墟若是乱了,灵族不可能置身事外,公子既能保九墟便能保灵族,届时如若战乱将起,白茹愿带着碧草间的蛇儿们,助公子一臂之力。” “可是?可是……”炎凌本想说,自己并没有多大能耐,莫说是保九墟,就连保命都难上加难。 这时二蛇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蛇母大人,洞外有个叫卫忠的尸族人求见,说是有要事找鬼域的苍决殿下。” 白茹看向苍决,“殿下?”轻轻点点头,又道,“既然是苍决殿下的人,就放他进来吧。等等,顺道儿把断灵铡撤了吧。” 窸窸窣窣的蛇行之声渐远,巨石一道道升起,不多时卫忠进了洞。 卫忠扫过几人看向苍决,不知当着异族人通秉族中事务是否妥当。 “说吧,自己人。”苍决毫不避讳。 “是!殿下,方才木崖洞中所有鬼卒尽皆魂飞魄散,伤它们的是一把天族利器,佐领大人也没了踪迹。” “天族利器?”苍决不由得想到十年前落英谷号令尸傀的神秘人。 “是,穿心伤,剑宽两寸。” 炎凌道:“这么说来,神秘人和使用魇术之人就是子虚空!” “好!”苍决猛甩袍袖,负过手去,“子虚空一介尸族,无论如何与天族牵扯也跑不到天墟去。卫忠,秘密点数一部分百鬼军搜查盘古墟。”顿了顿,看向逐流,“灵族三墟就靠你了。” 白茹道:“若是追查那个在合欢谷布设蛇卵的歹人,我这洞中的蛇儿们也愿出一份力。” 逐流道:“这件事不必劳白茹姑娘大驾,逐流有其他事相求。” “但说无妨。” 逐流指指炎凌,对白茹道,“炎凌两息不调,不能涉险,还需暂借姑娘洞府修养一阵子。” 白茹倏然一笑,“这算何事,只要不嫌我这蛇洞寒酸,小公子呆多久都无妨。” 炎凌急道:“不行,我不能置身事外,子虚空是珵光的奸细,我八世生身炎家就是被他屠尽,这个仇我必须亲手报。” 苍决径直走到炎凌对面,微微笑笑,“拿什么报?一命换一命?值吗?”也不等炎凌继续回话,一掌猛拍后心,将炎凌横抱住交给了白茹。 苍决抱拳作别,挥手招呼了卫忠转身出了蛇洞。 “白茹姑娘,我这位朋友就拜托你了。”逐流说完,紧跟着出了石门。 第八十九章 螳螂捕蝉(一) 一转眼,炎凌在碧草间已呆了三日,其间没有鬼域以及月迷津的任何消息。连日来无甚可干,多半时间用在吃饮玩乐上。自从逐流交了玉坛给洞中蛇儿,碧草间便有了享用不尽的桃花酿。 这天清晨起来,白茹支颐在蛇洞中的桌上小憩。蛇儿们也醉成了一片,脸上挂着沉醉倦懒的笑意,横七竖八地匍匐在几案上。 大概是成了尸族人的缘故,亦或是借酒消愁的惯了,不由感怀不知何时自己竟有了一身的好酒量。从白茹单独辟出的洞穴走出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穿过醉倒的蛇群,笑意吟吟地往出口步去。 左右无事,在蛇洞中傻呆着也是无聊,索性挥袖化个便宜形容,步出碧草间往云溪旁看看。逢上热心的精怪保不准能打听到月迷津搜查子虚空的事。 穿越密林倒也顺畅,多半草木知道避让去路,只是一株不知趣的老桑槐说什么也不肯移动半分,固执的挡在道儿中间。炎凌掠地顺了也没防备,一头撞在树干上,额头上立时破开个窟窿。 “哎哟!”炎凌没怎么着,老槐树反倒先叫唤起来。 扶着脑门儿站起来,发现没流血,只是脑袋有些懵,对那老槐抱拳拱手,“老树灵,可否向您打听个消息?” 老槐树抖抖枝杈,跌下许多露水来,炎凌急忙躲了。哼唧两声,伸出个树杈指指炎凌腰间的酒葫芦,看那意思似乎在讨酒喝。 打昨儿夜里跟白茹饮酒时,炎凌就计划好了,天一亮怎么也得在忘忧墟转转,既然苍决、逐流不允他涉险,那不涉险就是,去趟荷花池找找药蛮儿和紫绡总出不了差错吧?便暗中托了一条水蛇给灌了一葫芦桃花酿,打算送给两位前辈小酌。不巧,竟被这老槐树给看上。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拱手做个别就打算转走。哪知那老槐树看似行将就木,实则灵巧的很,树杈儿往腰间一探,生生把酒葫芦给抢走了。 没有什么比看一株老槐树饮酒更无趣的事儿了,抢就抢了吧,自己一个尸族人,在灵族的屋檐下多少也得低低头。 “哎哟哎哟,可憋死我了!”平地升起一团白烟,烟里坐了个鼻青脸肿的绿袍老者,半人半槐,一边用树杈儿胳膊捶打着前胸,一边还气呼呼地咒骂,“那老桃帮子,真他娘太坏了!” “嗯?老桃帮子?”这称呼有些熟悉,仔细一想那位驯皎前辈好像就这么称呼逐流的。“老树灵?您是认识月迷津的逐流吗?” 不知是眼花了,还是错了神儿,老树灵的树皮老脸微微一红,看形容近似个嗔怒的大姑娘,不过转瞬间神色便敛的很好。“哦哦哦,在灵族谁不认识桃灵大人呀!” “正好,我向您打听个消息,这两天忘忧墟可有月迷津精怪的动静儿?” 老槐见炎凌面善的很,苦起脸叹道,“嗨呀!何止是有,动静儿大了去了!逐流大人虽说是株绝顶英明、绝顶通透的老桃,可是却有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 就拿前几天来说吧,到处打听上一代圣灵女的陈年旧事,你说那莲颂圣灵女都自掘灵根八百多年了,还有什么好扫听的? 昨儿不知又抽的什么疯,把月迷津里的大精小怪都遣出来说是要拿个什么人。也怨我嘴碎多说了两句,结果得罪了它老人家,就把我灵息给封了,走又走不得,动又动不了,挡在个道儿中间,路过的老灵们老拿我解气,挨了不少拳打脚踢。” “嗯。”炎凌点点头,看着槐灵满脸的大包,忍笑问道,“那,月迷津的精怪们可曾拿到那人?” “查遍了忘忧墟,空手回了。临走跟我说,得空了差精怪们送壶酒来,喝了那酒封印就解了。话说回来,逐流大人朋友多我倒是知道,怎么差了你个尸族的小鬼头来给我送酒?” 好吧,这都是意外。炎凌挠挠头,索性借花献佛,顺势问道,“老树灵,可否指点指点荷花塘在哪处?” 老槐四下指了指,一会儿跨山一会儿越水,路线复杂的很,想必面前这个小鬼头也走不明白,低头在胳膊上掰下个小树杈儿,掐个心诀,递了过去。“赠你指路槐,算我报送酒之恩。” 拱手谢过,接了指路槐,拂袖提气往荷花塘掠去。路是绕了点儿,远倒是不远,半柱香时间也就到了。 池畔落了地,把指路槐往塘边的湿泥里一插。望着接天莲叶不由感怀,如今魂魄聚合,借了八世身回到母亲诞生的地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儿。端端正正磕了几个头,环顾四周却没有药蛮儿和紫绡的影子。 前几天在炎家,药蛮儿曾说荷花塘灵气比先前稀薄许多,这下看来委实不假,碧绿莲叶像是经了烈日暴晒微微有些发蔫,一支支粉莲开的也不算饱满。莫非这湖底的结魂珠,两位前辈并没有给拿了去? 想着便摸进了塘底。借着灵墟的天光潋滟,塘底光线明亮,只是乱七八糟的许多水草颇为阻碍。扒拉着水草找了许久,才在池底的淤泥下翻出那枚泛着金光的珠子来。 伸手便抄,哪知竟抄不起来,只看着一团金光从掌心漏了下去。哪知这珠子竟有形无实,无怪乎两位前辈不把它收去。正自纳罕世间还有此等灵物,便见珠子上光华氤氲,一缕金砂碎光飘飘渺渺缠了自己一身。炎凌腾开双手左右看来,暗暗道奇。 再看结魂珠,往淤泥中沉沉一坠,跌出的尘埃缓缓散开,竟有了实体。伸手再抄,轻而易举的便抄了起来。奇哉怪也,忽而有实忽而无实,果是世间妙物。 炎凌袖了结魂珠,摆个大字,由着水的性子慢慢往上浮,枕在水面上晒了半个时辰天光,正自惬意着忽而察觉机杼琴隐隐释着戾气。 霍伯母下葬那日,炎凌招了个小魂阵扔在霍家院子里,先前跟苍决学了个“缔魂”的数术,把魂阵往机杼琴上绑了。这下子机杼琴有了异动,莫非,莫非是霍家出了什么事? 突地往起一掠,便向着云溪狂奔。一道儿行着一道儿暗骂自己糊涂,先前魅魇把霍家害得不浅,独留下霍伯伯一人在家,既然子虚空是那个结魇之人,如今堂而皇之的从鬼域跑了,难保不会对霍伯伯下手。 好在云溪里的水灵对炎凌还有些印象,倒也没用多费口舌,招呼一声便答应渡了。出了忘忧墟,往暗宇中疾行,一路疾驰半个时辰时间到了宿安。 长街上不知哪个大户人家大殡,送殡长龙着了孝服,一路吹吹打打往万窟山走。打头扶棺的女子身段儿窈窕,模样儿略微有些面熟。炎凌化去身形,从长街上空掠过。 霍家宅院罩了一层结结实实的天族壁障,看来设障之人修为颇深。破障而入倒没费什么周折,自打吞下驯皎前辈的龙丹,当时没觉得有什么,这两日颇感周身炙热,原本自己是个血肉冰冷的尸族人,忽然有了血脉游离的奇异之感,行动起来也觉得灵巧许多。 前院没有一个下人,静的过分。飞身闪到后院,院中躺了个气息奄奄的老妪,看衣着像个下人。炎凌谨慎地看看四周,跃向老妪身旁,悄声问道,“婆婆,霍老爷那?” “救命……救命……”老妪一气儿比一气儿短,眼见就要咽气。 “婆婆?婆婆!霍老爷在哪儿?”炎凌顺着老妪颤颤巍巍的指尖望去,正是最后排霍姬清曾住过的闺阁。伸手袖了老妪,一道儿飞掠向阁楼一道儿自言自语,“婆婆,现在来不及了,容后再救你。” 阁楼上了多年的门板被撬开一人宽的口子,里面黑洞洞的。穿墙而过,天族气息立刻逼近,却不见一个人的影子。屏住呼吸环顾四周,透过门上传进来的光线,隐约可以辨出几个透明人影正举剑靠近。 起先没有人发难,不知在惶惑什么。其中一人暗暗点了头,一道剑意急刺过来,继而其他人一跃而起当空劈下。炎凌深知霍伯伯可能就在楼上,不能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当下陡甩袖子突地闪身掠向了楼上,二楼无人,三楼亦无人。 隐了身形的天族人瞬间追来,炎凌双眉一紧,猛提一口气驭向袖间,登时一半屋顶连那几个难缠的天族人一同掀飞出去。 想起内间卧房里还有一间密室,急掠进去,墙内传出一阵狰狞狂笑,尽管隔了一堵墙炎凌还是感到一束带着杀意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想不到啊,你竟然还活着?而且还跟他联手了?” 是珵光?!霍伯伯一介匹夫,若想对他下杀手,莫说是子虚空,随便一个天族小兵都不用费吹灰之力,怎么还要珵光亲自出马?想到珵光与自己的血海深仇当即血灌瞳仁,一拳捣碎墙壁冲了进去。 还是晚了一步。霍知遇大睁着双眼倒在血泊中,脖子上带着一记触目惊心的割喉伤,血液已凝固成深褐色。 “可惜让他跑了。”珵光微微冷笑。 第九十章 螳螂捕蝉(二) 那双眸子瞪的猩红,灵族的蓝天族的金,被鲜红的血丝割裂成碎片,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霍知遇的尸首。瞬息之间,这一千八百多年的天海之恨,霎时间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珵光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被佑光天帝坑苦了的侄儿,到底是因为什么跟佑光联手了。若不是子虚空来报,他还不知道这个明明死在玄镜湖中的人,如今竟然活了。 魂分两处,魄分八世。哼哼,好英明的赤光,好英明的二哥啊! 一声凄嚎落下,仿若渡鸦迁徙,宿安城乌云密布。炎凌缓缓移开眼睛,突地歪起头看向珵光,五官几乎扭曲的变了形。他恨极了面前这个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珵光乜斜着眼睛冷笑,视线从霍知遇的尸体上缓缓划过,对上那双泵血的瞳仁。“哼哼,天助我也,正好饲魂玺需要拿你祭魂。” 一道闪电劈开天际,密室内忽明忽暗。 炎凌目光凛冽,机杼琴冷光陡闪,泼出去的琴音如无形的利剑生生斩断了雨帘,那些追上来的天族兵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怪叫,伴着黑雾瞬间寂灭。楼阁轰然倒塌,二人轻点地面陡然升至半空。 “有点能耐,想不到赤光这件法器,威力如此之强。”珵光甩出指剑,细细一线散着金光远远指着炎凌。 雪袍迎风,鼓鼓荡荡,炎凌一掌拍响机杼琴,铮铮然流水琴音时泼时洒。指剑迎门便斜斜一侧,左闪右避间,五六道剑意几乎瞬间将整个霍家宅子夷为平地。 机杼落下尾音,尘烟肆起,风云突变,宿安上空笼罩着一团巨大的望不到边的魂阵。 繁华长街,密密麻麻的行人纷纷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头顶,人群中身着孝衣的送葬队伍也不再前行。吹鼓手不再吹奏,鼓槌、唢呐从手中跌落。抬棺手忽然松了手,棺木轰然落地。 人们木然地看着犹如恶魔巨口般漆黑的天空,整个宿安静地只剩下剧烈的心跳。气温骤然降下,春雨化成冻雨,冻雨化作冰雹,最后飘下来的竟是鹅毛大雪。 雪花飘落在人们冻僵发麻的脸上,黑云凄啸着从天空跃下。一个女子的尖叫伴着当空炸响的惊雷破开死寂,登时长街溃乱,人群鬼哭狼嚎地往就近的房屋涌去。 阵涡迅速搅动,瞬间将珵光吞噬在漆黑的浓雾中,孤魂野魄如万虫噬骨,伴着嘶嘶之声湮灭。奈何魂阵太大终摆不脱,为防野魄入窍屡屡挥剑斩来,剑意大收大放,不时便感到力竭。急忙唤出一道小障布罩周身,隔障蓄力猛击一剑直指炎凌。 此一剑迅猛无方,珵光显是下了死手,若不立刻化去,恐全城百姓都将沦为剑下亡魂。炎凌扭转身形以机杼相格,雪袖猛扬,琴音再泼再洒,戾寒浓烈、两气相抵,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摇摇只见阵涡中掉出个金色影子,径直往地面坠去。 这一刻,炎凌笑了,狞笑,一千八百年来的血仇终于能做个了结了。猛提一口气,对着珵光急冲过去,指尖唤出的戾气足以让这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人,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珵光手抚胸口,吐出一口血来,戾风扑地他睁不开眼睛。他断然想不到炎凌的修为竟然如此精进,唤出的魂阵连鬼王都望尘莫及。这个魂阵若不是作用在自己身上,几乎能让盘古墟毁天灭地。 珵光知道,这一掌打下来自己注定在劫难逃,咬紧了牙关,颓然合上双目,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莲颂的脸来。大业将成,心有不甘,若是能坐上至尊之位,或许还有机会让阿颂回来。 阿颂,阿颂,若是能再看你一言,死也值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团黑雾掠过地面,几乎与炎凌驭出的戾气擦肩而过,错愕地功夫珵光被裹挟在雾气中消失了。雾中迎面抛出一道戾障,以极快的速度往东边的万窟山驰去。 炎凌刚要提气追赶,手臂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嵌住。血海深仇差点得报,这个时候谁若是出手阻拦,他或许没有理智控制自己不下杀手。不由得呲目瞪向那人,驭袖便要甩脱。 “天族追兵来了!若不想宿安百姓遭无妄之灾,就赶紧跟我走!”苍决用尽全力将炎凌往身前一带,点墨黑瞳亦是灌了血。 “不!”炎凌几乎咬碎了牙齿。 “你父母亲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值钱吗!”苍决突地往外一指。 炎凌这才看清,整个宿安不知何时已笼罩在魂阵的凄啸之中,明明是白昼却黑的连苍决的脸都看不真切。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屋脊、树木、街道全都染成了雪白,在黑暗中散着稀薄的荧光。 “走!”骨节咯咯作响,苍决的手攥地更紧了。 东方的天边一团金云正向着宿安驰来。炎凌知道,那些把云朵映成金色的东西不是太阳,而是无数身着金丝锦袍的天族兵。 “好。”炎凌的回答只是胸腔中的一口气,几乎没发出声音。 来不及到废墟中翻找霍知遇的尸体了,也来不及查找霍家宅子里是否还有其他死伤。二人化去身形,往西驰行。半道上抚响机杼,往空中泼了一响,亦不知此响,能否挥散这个连自己都害怕的巨大魂阵。 沿着瀚河往西,再往西,直逃到盘古墟最西的极境,寸草不生、人迹罕至的西沙大漠。 沙海上站定,抬头往身后天边扫了一眼,天族兵没有追来。苍决松开手,瞪了炎凌许久,伸手便是一记耳光。 炎凌不动亦不恼,被打的别过了头去,牙缝里冷冷吐出几个字,“我只想报仇。” 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炎凌仍不动不恼,这次却什么也没说。 茫茫大漠,扬沙四起。苍决的眼眶有些泛红,别过头望着远方,喃喃道,“你去送死,可以,你有想过别人吗?” “霍伯伯也死了。”热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扬向远处,耳畔鼓动着呼呼的风声,炎凌从不知道原来大漠的风竟这样响。 “但你不能死。”苍决垂下眼帘,骄阳下睫毛的投影黑如永夜。 “呵。”说不清滋味的笑,凄惶、嘲讽、不屑,林林总总。“对,因为我是圣婴,我是天族和灵族唯一的血脉。我不能死,我当然不能死,我得把所有至亲至爱、至无辜的人统统害死才罢休!对不对?” 苍决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看他这样笑了,既无助又凄凉,透着叫人悲悯地失魂落魄。这个人明明还活着,可那副形容,却比死了还让人难受。 “你怎么不说话?啊?”炎凌像是魔怔了,血红的瞳仁直直盯进苍决眼里,歪着头,一步一步向前逼近。“我说的不对吗?我不能死?我为何不能死?何不叫我痛痛快快地与他同归于尽!” “我不允你死。”抬起眼皮对视回去,那对死灰般的异瞳微微一闪,迅疾移开了目光。 “命是我的。”炎凌嗫嚅着。 苍决嘴角一勾,笑的苦涩,沉下声来,一字一字道,“我心里有你,我不允你死。” 说不清是心慌意乱还是手足无措,下意识后退几步,一道沙丘别住了脚,炎凌打个绊子跌在地上。扬沙划过脸颊,落在衣裳上,窸窸窣窣又流进沙海中去。 即使苍决不表心迹,自己也心知肚明,可表了又能如何?他真怕他连苍决也一起连累。沉沉吸了口气,双手捧着额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苍决在身旁坐下,抓起一把细沙,静静看着沙尘慢慢被风卷走。“你没有连累过谁,他们有他们的命,你有你的命。倘若哪天我魂飞魄散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跟你无关,那是我的命。” …… 就那么在大漠中安静地坐着,谁也没再说话。听着浩瀚风声,看着漫天扬沙,不知不觉,这个盘古墟最西的极境,红霞遍天,烧地如火如荼。 日暮了,二人同时抬起头望向天空。 太阳从这头落下,又从东头重新升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我懂了。”炎凌释然笑笑。缓缓站起来,拂去了一身沙尘。 苍决不语,只是笑。 “先回宿安,驱散魂阵,剩下的从长计议。”伸手拉起苍决,转身行了几步,回头又道,“别愣着了,一起啊。” 苍决笑着掸了掸衣裳。 …… 宿安在盘古墟中段,天色黑的早。空中黑压压的魂阵,更是把天光遮地严严实实,二人抵达时,宿安的雪已经停了。 半空中俯瞰下去,长街寂静无人,甚而连犬吠都听不见。城中百姓都在魂阵的凄啸下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往身下一户人家的屋脊上一跃,取出机杼,铮铮抚了许久才将魂阵驱散。天上挂着一枚弯弯的下弦月,投下澄明的月光,与白雪交映,将夜色照的亮堂堂。 “我想去找找霍伯伯的尸首。”炎凌道。 苍决点了头,二人往霍家掠去。 霍家宅子现在成了一片废墟,宅院尽毁,草木尽凋。找到庭院最后排阁楼的位置,在废墟里翻出了霍知遇满是尘埃的尸首。又将其他残垣断壁一一翻了,没发现任何一个下人的踪迹。 霍知遇的魂魄大概已被珵光拍散,只剩一具躯壳。炎凌站在废墟里,望向四周,不知这具尸首能带去哪里。炎家大院里住着绵绵,霍伯伯这副形状,真怕给绵绵吓出个好歹来。 可是,不管如何,总要找个地方洗洗尘,换身干净衣裳,不说风风光光下葬,也决计不能让霍伯伯以这副形容入土。 苍决眸子一闪,“跟我来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不会有任何人。” 第九十一章 螳螂捕蝉(三) 从盘古墟返回天墟约摸也有五六天光景,鹊青虽足不出户,暗地里却指派桓瑞在族中仔细查察。 仙门四派表面上看来按部就班相安无事,实则已是暗涛汹涌,除了玉虚崆,其它三派主事走动密切,不知在暗中谋划什么。 桓瑞无权入珵光的望仙阁,几次打算偷偷摸进阁内都被鹊青制止了。麒麟峰上的仙鹤可不是一般的瑞兽,那是千百年前珵光亲自带去灵墟,沐了灵光长成的异兽,它们轻易不幻人形,是麒麟峰上的眼线。 三天前,弦从急匆匆去了麒麟峰,约摸半柱香之后,珵光便赶去了大同墟,秘密召集了一队昆仑侍卫离开了天墟。此后,珵光的消息便断了。 连日来鹊青都如坐针毡,一来,生怕珵光会发现碧玺夫人和霍姬清被人换走的事;二来,唯恐珵光知道炎凌还活着的事实。心烦气躁,在清池旁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定定望着水面出神,琢磨着如果东窗事发,下一步棋该怎样走。 是日,桓瑞从千嶂里后殿的窗格掠入,往清池旁一点,不待站稳身形,便匆匆道,“师兄,出大事了!” 鹊青正坐在池内闭目养神,就在方才他还去水牢内查察了一遍,两个尸茧化作的女子仍跟先前一样,静静地躺在水牢石洞内的九天玄石上。炎凌这一着,做的天衣无缝,在玄石的影响下,连他也不能识别那竟是两枚尸茧。 “什么事?”鹊青突地睁开眼睛。 “尸族的苍决殿下,用你布在炎家的信鸽带来了一封信,信上书:‘炎凌和珵光在宿安大战一场,珵光身受重伤,已被一个尸族人救走。’玉虚崆人多眼杂,我看过后便将信件毁了。” 鹊青急忙掠出水面,冲了过去,双手紧紧攥住桓瑞双肩,担忧道,“那炎凌呢?炎凌怎样?” 桓瑞点头轻笑,“炎公子无碍,信中提到过。” “好、好,无碍就好……”呆了片刻,突地一甩袖子,不安地踱着步子,“坏了,炎凌的身份暴露了,这可如何是好……”皱起眉思忖了片刻,又道,“桓瑞,珵光回来了吗?” “方才麒麟峰下的探子来报,珵光携同五六个昆仑侍卫回了望仙阁。” 鹊青陡地转身,惑道,“信上不是说珵光身受重伤吗?探子有没有看出端倪?” 桓瑞摇摇头,没有说话。 “照天族现在这个时局来说,珵光若是身受重伤,必然会千方百计瞒住所有人,他若是佯装无恙,也在情理之中。那么,那五六个昆仑侍卫,便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鹊青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琢磨着,昆仑侍卫向来行事严谨,墨守成规,卯时一到必定会回大同墟应卯。突地一住,看向桓瑞,“盯住了,若是卯时昆仑侍卫还出不了麒麟峰,便是被珵光杀人灭口了,届时,他身受重伤这件事,就算是坐实了。” “师兄放心,探子那边我仔细交代过,无论进出什么人,都会同我通秉。” 鹊青颔了颔首,沉吟道,“好,你先回去,卯时拿到探子的消息再来。等等,弦从师叔现在哪里?” “我从玉虚崆出来时,师叔在观潮阁练剑。” “嗯,倘若卯时昆仑侍卫没出麒麟峰,烦劳师弟直接回师门把师叔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在千嶂里等他。” 桓瑞点头称是,从来时的窗格掠了出去。 鹊青抓起清池旁的锦袍披在身上,往地上一坐,看了看自己还沁着血迹的内衫。刚好,一切都刚好。天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无间墟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不修养个两三年是决计养不好的。 那么无论闹出多大动静儿来,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呵,幸亏药蛮儿妙手仁心,顺道儿把自己给医好了,否则这身伤不知要耽误多大事。 抬起头定定望着水面,眯起双眼思忖着,珵光身受重伤的事儿,是断然不会透漏给天门四派的,届时便可借力打力互相制衡。这件事要想做到天衣无缝,首先要扳倒的,就是昆仑峒的鹤尘。鹤尘倒台,天族内必定大乱,如此一来,炎凌即便暴露也没什么大碍。 想罢多时,站起身,对着清池水面微微一笑,从后殿窗格飞掠出去。 越过两座重峦叠嶂,来到后山竹屋内。从榻旁的橱子里翻出些干净绷带,剥去上衣,将原本缠绕在身上的旧绷带一层层拆开。在无间墟受的伤早已结疤,疤痕旁边近日做下的浅伤也自然愈合。 鹊青低下头端详了片刻,摸起几案上的一把匕首,在几处伤口上各添了一刀,鲜血汩汩淌下,直流到腰间,染红了剥落下来的雪白内衫。拭去多余的血迹,重新缠上绷带,确保殷出的血迹刚好能晕出前襟。这才换好衣衫,收拾妥当,回了千嶂里。 此时,距离卯时还有半个时辰,鹊青静坐在前殿几案旁饮茶,默默祈祷着那五六个昆仑侍卫已死。 殿内静极了,时间在捏起又放下的玉杯间慢慢流逝,殿外偶尔传来山间瑞鸟的啾鸣声,听起来万分突兀。 第四盏茶,水雾飘飘渺渺荡向半空。鹊青将玉杯往桌上一拄,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卯时已过,桓瑞未至,看来,珵光的伤势确实严重。 “太好了!”鹊青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向朱漆大门踱去。从麒麟峰到玉虚崆,再从玉虚崆来千嶂里,总需要花些时间,可现在,他觉得有些等不及了。 天门四派关系错综复杂,稍有疏忽便满盘皆输。这盘大棋,落子一定要慎而又慎,弦从师叔这第一步棋,决定着最后的输赢。 殿外祥云弥漫,金光四射,然而他明白,越是光明的地方就越是黑暗。 …… 弦从是一个人来的,殿内站住了脚,望着鹊青前襟的血迹,脸上挂着喜忧参半的神色。“青儿,方才桓瑞同我说,你有要事找我?可是伤口痛的厉害?” “有劳师叔费心,伤口不碍事。”鹊青作势轻咳了两声,扶住门框,虚弱道,“师叔,这次找你来,确实有件要事。” 弦从有些疑惑,蹙起眉问道:“什么事?青儿但说无妨。” “此事……关于我的母亲,碧玺夫人。” “师妹?”弦从的双眉倏然展开,急道,“有碧玺的消息了?”鹊青沉沉地点个头,弦从突地一笑,急忙又问,“她在哪儿?” “师叔莫急,我会带你去见她。不过,在此之前,青儿有句话想要问问师叔。”住了片刻,定定看着弦从的眼睛,问道,“在你心目中,我父亲珵光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弦从端详着鹊青的脸,心下直感到奇怪,碧玺有了消息,本该是天大的好事才对,可眼前这个八百多年没见过母亲的青儿,却一脸沉重地顾左右而言他? 定了片刻,见鹊青的表情极为认真,便淡淡道,“我与你父亲,相识两千多年,私以为珵光这个人性子耿直、稳重、有情有义、且识大局,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顿了顿,微微蹙眉,继续道,“不过,这些年来,师叔总觉得你父亲变了许多,至于哪一点我说不上来。” 鹊青淡淡一笑,倒也是,让师叔当着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面,说父亲的坏话,确实有些为难。思忖少顷,轻轻点了头,沉声道,“师叔,青儿这就带你去探望母亲。只是,还请师叔保证,在见到母亲之前,什么都不要问。” 听了这话,不知是慌乱还是难为情,弦从只觉得心中悸动久久难以平复,一时竟喜地说不出话来。眼眶濡湿,笑而又笑,口中连连道好。 离开天墟直往灵墟疾驰而去,这段路并非遥不可及,却让弦从觉得没个尽头。一路上既忐忑又疑惑,望着漆漆暗宇几度鼻酸,险些掉下泪来。 十年前,珵光曾说玺儿在灵台墟歌仙洞隐俢,奈何歌仙洞只纳女子不容男子,几度前去拜访都吃了闭门羹,甚而连玺儿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如今,想不到她竟去了灵墟,这八百年来真叫自己找的好苦。 鹊青兀自在前方引路,因着一千多年前曾去过一次忘忧墟的偃月水榭,循着记忆轻而易举地摸到了暗宇中的云溪暗河,恭恭敬敬唤出水灵,饶是如此,要水灵应承着载一段路,也颇费了些口舌。 路上打听了几个精怪,在荷花塘上空掠了一圈,却没有见到药蛮儿和紫绡的影子。好在逐流同他讲起过,两位前辈的灵身出自幻邹山,便越过荷花塘直往幻邹山方向掠去。 …… 山顶静谧,云雾缭绕。 药蛮儿和紫绡自从在荷花塘底设下灵罩,便回了幻邹山摆下了这盘棋,想着一道消遣,一道静等着珵光自投罗网。 可这盘棋一下便是五六日,塘底的灵罩依然没有动静。 药蛮儿手中的那颗白子始终没有落下,壁障做成的透明棋盘上已满满当当布满了棋子。作势要将棋子落在左上角,斜乜了紫绡一眼,觉着她的笑容里尽是狡诈。“不成,此子落在此处甚为不妥。” 旋即缩回手来,又将棋子悬置在棋盘右下角的一处,再看紫绡,仍旧笑的诡计多端。 “死老东西,这都过去两天时间了,你这颗棋子落是不落?”紫绡拿手往药蛮儿右手上虚点一下,看模样耐性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 “急什么?仙人观棋,道法使然,千年一局的大棋才叫做棋,我们才下了五六日不到,顶多算是小娃娃过家家。”药蛮儿捋捋下巴上的一撮儿山羊须,颇有些无赖地哼了一声,仍旧不准备落子。 紫绡支了颔,斜斜望着远方飞来的两只鸟儿,一只金色,一只白色。正猜度着两只灵鸟是个什么品类,却突地扶正身形,往那处一指,“老蛮儿,你看,那不是天族的小鹊青吗?” 盯着棋盘看了太久,药蛮儿有些眼花,揉揉眼睛,跟着往那处望去。“还真是那个天族孩儿。”边说,边用衣袖悄悄拂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 紫绡转回头来疑道,“那孩儿带来的是个什么人?”视线顺道儿扫过棋盘,登时起了怒意,“哎?你个老不死的!又来这套?下我不过就是下我不过,老老实实认输能死人吗?” 药蛮儿往棋盘上一看,摆出个故作惋惜的形状,仰天打个唉声,“这!可惜啊可惜,一个不小心给弄乱了,我这颗白子一落,眼看就要赢了。” “天族鹊青,见过药祖前辈、紫绡前辈。”说话儿间,鹊青落了地,抱拳拱手跟两个上灵一一见礼。 弦从见这一紫一白两人修为高深,最起码也该是四五千年的老灵,不敢怠慢,当即也行了见礼。“玉虚崆弦从,见过两位上灵。” 紫绡往弦从身上看了一眼,悠哉道:“灵墟没什么规矩,你们两个不必拘于礼节。” “鹊青孩儿,你来幻邹山是做什么来?”药蛮儿看看鹊青,又望望弦从,有些疑惑。 “承蒙两位前辈照顾家亲,晚辈此番前来,想看一眼母亲。”顿了顿,看向弦从,对两个老灵道,“这位弦从真君是晚辈的师叔,也是母亲的师哥。” 紫绡与药蛮儿略略对视,施施然对弦从点个头,伸手袖了棋盘上的棋子,款款道,“好,此事不难,跟我来。” 第九十二章 螳螂捕蝉(四) 幻邹山当属忘忧墟群山中最为巍峨的一座。半山腰放眼左右,周遭群山半掩在流云之中,只剩一条山脊绵延出万里之遥,犹如一条蜿蜒巨龙踏天而行。 紫绡轻身点在一颗奇高奇大的万年垂水松上,挥袖屏退山间松林,瞧了瞧身后三人,往半山腰的峭壁上掠去。 山势陡峭,草木葳蕤,多奇珍异兽奇花异草,真是块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鹊青一边飞掠一边抬起头遥望山顶,心中不由暗叹。 峭壁间伸出一块平坦开阔的青石,与山壁连接的部分掩盖在藤蔓之下,透过盘根错节的枝蔓,“沐灵洞”三个字隐约可辨。 药蛮儿落了地,化去封洞的灵障,指了指藤蔓后面,对鹊青道,“既是家人团聚,定有很多话不便与外人道,你们自己进去吧。逢有岔洞往右首行,尽头便是了。” 鹊青拱手谢过两个老灵,拨开藤蔓与弦从并入。循着药蛮儿指的路,右首再右首,兜兜转转终至尽头。 洞内除一张白玉质地的石床外,无有其他陈设,缥缈的流烟上端端浮了个金袂女子,玉带飘摇,雍容清丽,飘忽形状犹若宛在。 “母亲。师叔来看你了。”鹊青在石床一侧站定,看着碧玺夫人沉静的睡脸喃喃道。 弦从远远定住,呆呆地望着石床,头脑空白双唇痉挛,好半天既没有吐出一个字也没有迈出一步。 “母亲她,元神已泯。”鹊青微微合上双目,声音有些颤抖。 步履瞒珊,跌跌撞撞,弦从打着晃儿并到碧玺夫人身旁,虚探出双手悬在流烟之间,仿佛那流烟就是碧玺的元神,一握,便从指缝间弥散,消失无踪。 是的玺儿死了,元神尽散。 僵滞了许久,终于颤抖着捏起一角金纱袖面,定定地看着。往昔的点点滴滴,鲜活的仿佛要流出血来—— 两千七百年前,玺儿拜入玉虚崆那天,便是着了这么一身衣裳。一众师兄弟,都以为来的是个温润如玉的小少年,殊不知这翩翩风度背后,竟藏了个英姿飒爽的小丫头。 那天,师父要她试剑,观潮阁内,穹泸出鞘,金袂乘风,玉带招摇;整个玉虚崆的青山碧水生生叫她给舞得失了颜色。 那天,师父要他驭气,九天河下,柔息款送,青丝缱绻,步影蹁跹;整个天河瀑布的惊天震水生生让她给驭的没了声音。 玉虚崆门下数万众,谁人不喜欢这个天资聪颖、飒爽不羁的小师妹? 岁月是清水画钩,一笔一划都刻在心头,辗转千年难消地惦念,终不如冥冥命数坚冷如冰,于寂长岁月,割心破扉仓皇而去。 许多年后,玺儿在师父座下拜别,同一众师兄弟们饮了个酩酊大醉。那夜,长空寂寂,一轮圆月挂在天河上头。玺儿望着那月,喃喃自道,“师兄,我要嫁人了……”那夜佳人神情,时至今日,都难以猜度是喜极还是悲极…… 自己那时如何颓然一笑来?听闻师妹良人是天族元君,器宇英朗品性端儒,颇得天族长辈们嘉许,再放眼自己,哪来的天族素衣凭着空空两袖竟对堂堂昆仑峒的少主动了私情? 而今,两千七百五十六年四个月零一十八天,玺儿书尽半生繁芜,去了。 …… 弦从的胸腔里迸出难以抑制的爆裂轰鸣,眼睛里却干涸的淌不出一滴泪来。 鹊青拍拍弦从的手背,心中有万千情绪。若不是这个师叔用情至深,也不会屡遭珵光诓骗,师叔他,在珵光精心编造的水月镜花中等了八百多年,等来的却是一具躯壳。 “珵光说,她还活着,在歌仙洞。”弦从瘫坐在地上,将碧玺的衣袖紧紧贴上面颊,犹如那袖面上还带着温度。 “他骗你。”想到父亲,鹊青的声音冷冷地。 “玺儿,是怎么死的?”悲不自胜,此刻的弦从比起石床上的碧玺,更像是一具无主躯壳。 鹊青垂下眼帘,声音低如耳语,“被珵光、害死的。” 洞内泛起回响,将残酷事实一遍遍重复、放大。 弦从紧紧捏着袖面,木木地看向鹊青,似乎想从那张像极了珵光的脸上捕捉到什么—— 珵光他,怎么可能害死玺儿?他曾亲口说,与玺儿成婚实属无奈,可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他曾亲口说,等他找到饲魂玺便扳倒鹤尘,放自己与玺儿做一对鸳鸯眷侣。他还曾亲手把玺儿珍爱的穹泸剑赠与自己…… “师叔。”鹊青看着弦从无神的双眼,沉声道,“从八百年前开始,母亲就被珵光囚禁在千嶂里的水牢内了。谁能想到,就在千嶂里,就在母亲的寝殿内。珵光一直在骗你,利用你、利用玉虚崆的势力帮他找到饲魂玺,他的目的,是天帝大位。” “别说了!”弦从撕心裂肺地暴吼一声。 如果不是见到玺儿的仙体,自己或许还能将这个佳偶天成的美梦做下去。可现在她死了,明明白白,这八百年珵光说的都是谎言。歌仙洞里没有玺儿,九墟之中也再无玺儿。 鹊青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弦从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石洞内静极了,只剩不知名的方向传来嘀嗒嘀嗒,空洞洞的水声。 整整两个多时辰,弦从就那么瘫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捏着碧玺夫人的一角纱袖,不言亦不动。 末了,终把那纱袖在手中慢慢展平,放它随流烟去了。 唤出穹泸剑,小心地捧在掌心,宛如抚摸珍爱的宝物般,轻轻地抚摸剑鞘,“玺儿,这把穹泸是你最珍爱的宝剑,我这个做师兄的,夺人所爱了……”说着,便欲起身将穹泸剑搁在碧玺身旁。 鹊青蹲下来,伸出手在剑身上按了按,“师叔,你一片赤诚,母亲不会不知,倘若她元神有应,这把剑也会赠予你留作惦念。” 许久后,弦从看着那剑木然地点个头,手拄穹泸慢慢撑起身来,站定了脚,悲恸地望着碧玺良久,喃喃道:“师妹,你好生睡着,我去为你手刃那畜生。” 鹊青拽住弦从的袖子,沉沉往地上一跪,“师叔!珵光如今修为叵测,你我叔侄合力尚不能相匹!倘若师叔一意孤行枉送了性命,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珵光?” 弦从视若罔闻,木然抄开步伐便要往外走。 “师叔!你是想报仇还是想送死!”弦从的身影一顿,鹊青接着道,“你若是想送死,又何必摆出这副样子?直接散了元神在这里陪母亲便是!你若决意报仇,就不该冒然行事!” 鹊青深知,以珵光对玄镜湖的了解,即使重伤在身,也不会将弦从放在眼里。想那十年前,卫忠只是在镜湖中走了一遭便连破了三境。这十年来,珵光假借与柳柔儿苟合的由头频频往灵墟去,恐怕真正的目的是去镜湖精进修为了。 “这里躺的人是谁?”鹊青看着玄从颓丧的背影,诘问中带着些许怒意,“是我母亲!是被父亲囚禁了八百多年的……我可怜的母亲!师叔,我比你更想报仇,可珵光的势力你是知道的!” 鹊青忽然低下声来,沉痛地、一字一字道,“报仇一事,青儿早有谋划,如今时机成熟,还望师叔不要打草惊蛇!乱了青儿的计划!” “是、是师叔糊涂了……师叔老了……”弦从嗫嚅着转回身来,拉起地上的鹊青,一行浊泪这才徐徐淌下。 “青儿,师叔看着你长大,最是了解你的秉性,师叔没有看错人。”弦从任由那行泪从面颊上坠下,只一行,便再也没了。 定定望了鹊青许久,沉声道来,“你说的不错,杀珵光没那么容易。可青儿,你不能亲手杀他,无论你的计划多么天衣无缝,你都不可亲自动手。师叔不愿看你背上弑父的千古骂名,这件事,师叔来做。” 鹊青缓缓点个头,弦从又道,“这些年师叔一直为珵光所用,虽说表面上看为的是天族基业,可师叔根本不在乎那些。青儿,我没有滔天野望,这天帝大位上坐的是谁我不管,我只为玺儿,只为你母亲。” 顿了顿,望着石床上的碧玺,喃喃道,“青儿,回天墟,师叔想听听你的计划,也想亲眼看看,囚禁玺儿的水牢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好。”鹊青并到石床旁,撩袍端跪,对碧玺道,“母亲,孩儿过阵子再来看你。”说完,磕了几个响头。 叔侄二人并行出了沐灵洞,紫绡倚靠在洞口挑着二郎腿晒天光,药蛮儿不知去了哪里。二人谢别紫绡匆匆回了千嶂里。 第九十三章 螳螂捕蝉(五) 对于炎凌与珵光的这一战,鹊青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炎凌精魂重塑不足月余,修为甚浅,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重伤了修为莫测的珵光? 他信得过桓瑞,也信得过苍决,便不由得想到那瞬息千年的玄镜湖。“魂分两处,魄分八世”,炎凌的一处魂在镜湖中驻了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修为到底能精进到什么步数,便是无法可想了。 回千嶂里的路上,刚巧碰上逐流,逐流的话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炎凌在宿安上空唤了个铺天盖地的魂阵,此阵南至怀桑毗萝国,北至瀚北金蜗国,魂阵覆盖下的半个盘古从白昼变成了黑夜,阵眼的宿安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雪。这一魂阵针对的若不是珵光,恐怕整个盘古墟都要遭殃。 鹊青想不通,炎凌是对自己的能力一无所知,还是有所隐瞒?无论是有心无心,盘古墟的这个魂阵,注定会为炎凌惹来杀身之祸。 灵族得知这一消息后,误以为天族在无间墟那一战已彻底打破九墟最后的太平,鬼王破境不成、恼羞成怒,已与天族开战。 灵鸟雪片似的传书送往灵族各部,主事、长老们纷纷赶赴伺天祭坛重整旧部。八大长老已做好枕戈待旦的准备,只等天族发兵无间墟。可是,倘若八大长老与天族通风,这一谬误不攻自破,届时炎凌又会成众矢之的。 自佑光天帝失踪后,天族本就一盘散沙,天门各派得此消息尽皆蠢蠢欲动,就在鹊青返回千嶂里的同时,除却玉虚崆外的三派主事已开始秘密谋划,以鹤尘仙君为首,赶赴大同墟提前点数自家兵马。 可自古以来,凡事关政谋,无一不想渔翁得利,各族各派看似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偏偏谁都不想当那一缕东风,让别人捡了便宜。 其时叔侄二人出了清池水牢,弦从早把那珵光元君给恨疯了,这八百年来碧玺被关在小小一方石室之中,身旁还摆了个人族女子,那珵光竟屡屡当着碧玺的仙体,与另一女子苟合言欢交颈而卧! 二人转往前殿,几案旁落了座,鹊青一五一十将计划说与弦从。 桓瑞不知弦从仍在千嶂里,从后殿掠入,便欲匆匆找鹊青通秉族内事物。掠到前殿,猛然瞥见弦从,便是一滞。 “师弟,不用再瞒师叔了,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鹊青冲桓瑞微微点个头。 桓瑞迷惑地望着弦从,想到师叔一直贴身佩戴碧玺夫人的穹泸剑,又听鹊青说碧玺夫人已经找到了,便大抵猜到了二三。冲弦从拱拱手,将探子送来的消息一一说来。 鹊青一边听一边琢磨,天门四派中有三派已起了返心,既然珵光的目的是天帝大位,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身受重伤的时候任由事情闹大。珵光虽手握点兵令,此时却决计不会现身,这身重伤若被三派主事看穿,届时群起而攻之,实不是明智之举。 桓瑞说完正要走,鹊青却道,“师弟,你父母的仇,也该报了,这次咱们大账小账一块儿算,第一步要扳倒的,便是鹤尘。” 桓瑞的身影顿了半晌,等到泛红的眼眶慢慢退去颜色,才缓缓转过身来,“师哥,师叔,只要能报双亲血仇,桓瑞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弦从站起身踱开两步,思忖了片刻,沉吟道:“就按青儿的计划行事,咱们兵分三路。桓瑞,你带着玉虚崆山门令,秘密点数门下三十三家兵马,将所有兵马拉到玉虚崆山底的密道中。 记住,大同墟的兵马不要,只点数玉虚崆三十三座副峰上的驻峰之兵。不得号令不可出山,一得号令便即全员出动。”说完从袖袋中取出山门令递了过去。 桓瑞身形微颤,双手捧过。天门四派的山门令,可以号召门下众家,四派主事向来贴心保管,从不交与他人。唯有主事退位之时,才会将此令牌移交到新任主事手里。看来,这次的事的确非同小可。鹊青,要玩真的了。 弦从一面踱着步子一面对鹊青道,“三派返心昭昭之事,想必珵光也已知晓。不过,我向来同他站在一处,这个时候也得做做样子。过会儿,我去趟望仙阁,把这事与他通一通气,顺便进一步探清虚实。” 住了住,又道,“青儿,你前阵子做的很好,去无间墟那一趟虽说凶险,却换来了珵光对你的信任,这次族内大乱,珵光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剩下的便看你了。” 鹊青眯起双眼,沉沉点个头,“好,我即刻派人去三派各家之地将那谣言散布出去,相信不久之后三派门下便会大乱。咱们就先借珵光之手端了鹤尘,杀一儆百、坐实谣言,之后,再联合四派肃清珵光势力!” ……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计又生一计。 桓瑞、弦从,一个回玉虚崆点兵备战,一个去望仙阁探查虚实。三人互道一声“小心行事”,便各自行动开了。 鹊青环顾空荡荡的千嶂里大殿,物什、陈设,以及从大敞四开的殿门鱼贯而入的璀璨金光。一切的一切,似乎一千八百多年来从未变过。可就在这一瞬间,在这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光景之中,冥冥中,命运的洪流拍打着滔天巨浪,正以溃堤之势汹涌而过。 金光依然璀璨,物什仍旧沉静,鹊青踱过明亮的殿门,在殿边几案上重新坐下。以往,他从不会将玉虚崆的信鸽直接唤来千嶂里,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珵光大势将去。 信鸽在殿内盘桓一圈,飞出了千嶂里。驻扎在盘古墟的那队亲兵一即接到消息,便会立刻赶赴三派门下的各家之地。 届时,谣言四起,百家必乱,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鹊青站在殿门内,微微合上双目,感受金光透过眼皮留下的鲜红的河流,黑暗和河流交织,泛起古怪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河流逐渐消失,被黑暗吞没。 “青儿,你没事吧?” 睁开眼时,弦从站在两尺开外的位置,挡住了天光,鹊青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伤口有些疼。”环顾殿外四周,云雾缭绕,无人亦无声,转身引了弦从进门,“师叔,珵光作何反应?” 弦从振振袖子,左右踱了几步,沉吟道,“此去望仙阁,珵光并未直接出面,而是在后阁的寝殿中以千里传音之术,与我简单交谈了几句。他听闻三派倒戈一事,沉默了一阵子,随后便遣我离开了。” 鹊青默然少顷,冷冷一笑,“难为他,还真是谁都信不过。” “珵光向来为人机警,既重伤在身,难免草木皆兵。适才他躲在后阁避而不见,我本以为他是不愿将重伤示人,可听他气息洪稳,又断然不像个身负重伤之人。眼下,师叔也有些拿捏不准了……”弦从疑惑地摇摇头,往殿外看了一眼,掠向后殿。 鹊青跟着往后殿掠去,清池旁落了脚,淡淡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既不会将重伤示人,也不会让你有所察觉。”住了住,看向弦从,“师叔,等着吧,鹤童很快就来。” 弦从颔了颔首,望向清池水面。不多时殿外传来一声鹤鸣,二人略略对视,微微点头,一个径直从窗格飞掠出去,一个直奔前殿。 白鹤滑翔着冲进殿内,落地时已化成个小童模样,奔走几步,抱拳躬身,奶声奶气地道,“少元君,珵光元君请你去望仙阁议事。” “好。”鹊青的这声好,颇有些玩味,如同盘古墟茶社里好戏开锣的鸣响,将接下来的风云变幻粉墨登场敛地意味深长。 一前一后,鹤童带着鹊青往麒麟峰疾驰。素常望仙阁外鹤鸣不断,总有无数仙鹤嬉戏、小憩,此时的望仙阁却清静的很,除了面前的这只鹤童,其它的仙鹤,大概已飞去三派门下之地秘密查察去了。 望仙阁外落了地,二人步入殿内,鹊青环顾四周,不见珵光的影子,手捂胸口,假意咳嗽了两声,虚弱道,“小鹤童,父亲现在何处?” “秉少元君,鹤童不知。”鹤童抱拳躬身,恭敬的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了。 “青儿,伤养的如何了?”珵光的声音如洪钟般响在耳畔。 鹊青向四周望了望,无法甄别声音的出处。珵光的修为高深莫测,千里传音之术使得炉火纯青。自己在无间墟一战中散了一半修为,如今更是无力查察。 便即抱拳躬身,恭敬道,“有劳父亲挂怀,孩儿没什么大碍。” “嗯,好,无间墟破阵一战打的漂亮,不仅阻止了鬼王破境,还能功成身退,为父没看错你。” “请父亲降罪。”鹊青往地上一跪,额面贴地,诚惶诚恐。 “青儿何罪之有?” “孩儿用兵不当,致使一万天兵全军覆没,本该早些来请罪,奈何重伤在身昏迷不醒。” “此事错不在你,无间墟凶险万分,鹤尘老儿只给你一万天兵,摆明了是在为难于你。此战,为父亦是为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有个闪失,奈何昆仑峒、穹华宫、丹阙巫三派,为父无法同时牵制。” 鹊青伏在地上,冷冷一笑,嘴上却恭恭敬敬说道,“谢父亲不怪之恩。” “起来吧。为父要你去办一件事,只是不知道你这个伤势,能不能应承的了。” “孩儿万死不辞。”鹊青没有起身,反而伏的更低了。 “不愧是为父的儿子,有些胆气。你可知为父要你办的是件什么事?” “孩儿不知。” “自天帝失踪以来,天族群龙无首。为父不得不代管族内事物,守住万古基业。哪知那鹤尘老儿对天帝大位觊觎已久,几次三番与为父为难,妄图颠覆时局,取佑光天帝而代之。 你佑光叔父虽说生死未卜,可天族基业,咱们父子二人也不能就给他丢了。最近为父要破无上境,无暇插手族中事物,那鹤尘老儿又与丹阙巫、穹华宫两派走动的密切,谋反之心路人皆知。 鹤尘一旦与两派联手,天族必定大乱,届时,便棘手的很了。” 听罢这话,鹊青义正言辞道,“孩儿愿代父亲铲除鹤尘,换天族太平!” “好!青儿,带上伏龙椅上的昆仑令,可调的动半数昆仑侍卫。为父不管你用阴谋还是阳谋,此一战只许胜不许败,务必将鹤尘一网打尽。” 鹊青站起身步到殿内正首,双手捧起昆仑令,重又恭敬跪倒,坚定道,“孩儿愿立下军令状,此战若败,孩儿自散元神。” “去吧,为父等你的好消息。” 鹊青点头称是,袖了昆仑令,掠出了望仙阁。一道儿往大同墟去,一道儿回望渐行渐远的麒麟峰,看着烟波浩渺的万丈叠嶂,微微勾了勾嘴角—— 好戏,终于开场了。 第九十四章 螳螂捕蝉(六) 大同墟,疾风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脸上。 空无一人的乾坤台如同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因着广阔如海,看起来似与天接。百家之兵驻扎在大同墟各处的营盘里,只有大战在即的时候才列立乾坤台,提前等待统兵将领点兵、布阵以及未雨绸缪。 鹊青化去身形在各家营盘上盘桓一圈,营内空空荡荡,没有往日练兵时的呼喊和战鼓声。空气中涤荡着骇人的宁静,只剩营帐前的烈火龙云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整个大同墟,似乎已被拉成一根儿紧张地弦,一触即发。 天门四派之中,已有三派来大同墟点过兵马,鹤尘仙君也已与穹华宫的婉灵以及丹阙巫的鸣空有过谋划。三位天门主事,一直在静观其变,这次珵光与盘古墟魂阵的恶斗,便是最好的时机。 鹊青一边琢磨着,一边在昆仑侍卫的营帐前落了地。昆仑侍卫,有昆仑营,营内一千八百八十八帐,每帐二百余兵,统共四十万人,凭借昆仑令一次可调动二十万人。 不同于其他各家,昆仑营的营帐是象征权利和地位的金色,望着绵延到视线尽头的一座座小金山,鹊青的嘴角微微泛起冷笑,十年前他只道佑光天帝坐下的昆仑侍卫仅有贴身的一万余众,仅仅十年,珵光就将这一万余众变成了四十多万。 “呵,珵光啊珵光,倘若你知道,你苦心经营的十年时间,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该怎么想?”鹊青喃喃自道,一脸的嘲讽,从袖袋中摸出昆仑令举过头顶—— “昆仑令在此!昆仑侍卫听令!” 话音未落,空荡荡的营盘内现出成片身着锦袍的昆仑侍卫,四十万众齐刷刷跪倒,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众人伸出双手掌心奉天,已做好授命的准备。 鹊青望了一眼营帐前的烈焰旗,缓缓看向四十万昆仑侍卫,高声喝道,“半数镇守大同墟,百家之兵一旦异动立刻拿下!半数点备兵马,昆仑峒方向一有号令,立刻发兵一网打尽!” 昆仑侍卫双手按下,额面贴地行过跪礼,便即起身前往各自营帐,点兵的点兵备马的备马,不时大营内重又空空如也,只剩鹊青一人。 鹊青微微颔首,兵贵神速,四十万众临危受命竟能如此有条不紊,委实令人震撼,不由得对珵光的练兵之策暗暗佩服起来。 …… 点罢大同墟兵马,回了千嶂里,弦从早已等在殿中。 鹊青匆匆掠入后殿,屏风后站定,沉声道,“师叔,玉虚崆准备的如何了?” “桓瑞已将三十三座驻峰之兵拉进了山底密道,一切都准备妥了。”顿了顿,看向鹊青,“关于天门盟的谣言已有了些效应,昆仑峒门下三十六家长老已拥兵自立,暗自谋划开了。” 鹊青点点头,沉吟道,“我指派手下亲兵,首先在昆仑峒门下散布了消息,丹阙巫和穹华宫过不了多久也要乱了。稍后我要赶赴昆仑峒,等待出手的时机。 师叔,你回玉虚崆把桓瑞换来,玉虚崆作为天门四派之一不能随我一同出马,否则会招致其他两派的怀疑。鹤尘大败后我会在山顶散出玉虚诀,诀令为号,一见诀令,立刻发兵镇压昆仑侍卫。” “好!青儿,你小心行事!”弦从微微一点头,拂袖欲去。 “对了,师叔,劳你将这套衣服带给桓瑞,让他换上再来。”鹊青从袖袋中掏出一套昆仑侍卫的行头,递过了过去。 弦从在锦袍上看了片刻,惑然明朗,讨伐昆仑峒一事若是与玉虚崆有一丝牵扯,那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嫌疑了。鹊青这一着,是让珵光成了众矢之的,实在聪明缜密。 袖了锦袍,在鹊青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纵身掠了出去。 鹊青定定看着清池水面,慢慢剥下身上的衣服,里面是在昆仑营中早已换好的司卫长行头。这出戏他早就想好该怎么唱了,不仅不能让玉虚崆裹缠不清,还要把自己剥离干净。 眼下三派主事都以为自己还在养伤,断然不会猜到这场大戏是出自自己之手。 整理好衣衫,将昆仑令小心收好,掠出千嶂里,直往昆仑峒行去。 …… 其时昆仑峒三十六座副峰,信鸽遍天,三十六家长老看似稳坐钓鱼台,实则早已成为这出大戏中的一粒粒小棋子,正默默地推波助澜。 主峰上位高权重的鹤尘仙君,再也不能高枕无忧了,昆仑峒的山门令成了一纸空文。既然珵光元君要成立天门盟,第一个要除的肯定是鹤尘老儿,老东西一死,天门盟继成,各家长老上头再也不会有鹤尘来牵制。 盘古墟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宁做鸡头不当凤尾”,这昆仑峒副峰上的驻峰长老们,又有哪个愿意甘于人后呢? 各家放出的信鸽返回后,这一消息更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三十六家长老无不是焦急的在斗室中踱着步子,期盼着珵光元君极早打上昆仑峒主峰…… 鹊青在山下落了地,遥望无人驻守的山门,喃喃道,“想必,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抬起头仰望高不见顶的昆仑峒,山中奇静,仿佛连鸟儿都紧张的发不出声音。峭壁间的林木上,不时窜出几只信鸽,呼扇着雪白的翅膀,匆匆往不知名的角落飞去。 身后传来轻微风声,鹊青既不防备也不转身,只定定地看着云雾缭绕的山顶,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桓瑞,你说鹤尘老儿现在在想什么?他会不会觉得后背发冷?” 桓瑞望着主峰,久久没有说话。当年鹤尘老儿从中作梗,将自己的一双父母逼下洗仙池。这一千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手刃了鹤尘。奈何自己势单力孤无亲无故,一个素衣少年怎么跟位高权重的鹤尘对抗呢? 想到这里,桓瑞攥紧了拳头。 鹊青这个釜底抽薪的招数用的极妙,只要昆仑峒门下分崩离析,鹤尘这个山门主事便成了任人宰割的俎上之肉,门下各家拥兵自立,届时自然也要分一杯羹。到时候,若真是要问问这鹤尘是被谁扳倒的,恐怕也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师兄,手刃鹤尘后,我桓瑞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日后无论是上刀山下火海,任凭师兄差遣绝无一句怨言!”桓瑞深吸一口气,掌心微微发热。 鹊青不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定看了桓瑞片刻,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随后,取出袖中的昆仑令,默默掐了心诀。 一道金光利刃般刺向空中,不声不响的炸开,片刻后消散在天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昆仑峒主峰便被一团金云给裹了个严严实实。鹤尘余党已在峰顶与昆仑侍卫开战,无数道凛冽剑意带着疾光劈到山下,山顶不时有巨石和拦腰砍断的大树滚落下来。 鹊青手中的昆仑令,虽说只能调出来二十万昆仑侍卫,可留在大同墟的另外二十万却能把墟内各家的异动按下。鹤尘没有援兵支持,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撼动二十万昆仑侍卫。 三十六座副峰,果然按兵不动,只林木间时不时有鸟群被主峰上的打斗声惊地鹊起。 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纵身挺剑向峰顶冲去。 …… 鹤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在自己万事俱备要对珵光出手的时候,珵光竟然先发制人率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号令大同墟门下天兵的信号已经发出,时间也已过去了半个时辰,可是他却连个天兵的影子都见不到。 此时的鹤尘白眼珠起红线已杀的血灌瞳仁,驻守主峰的一万弟子转瞬之间便成了昆仑侍卫的剑下亡魂。峰顶遍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有些挂在树上,有些挂在峭壁间,还有的直接从峰顶跌落下去,摔成了肉泥。 就连鹤尘自己也身受重伤,被昆仑侍卫逼得退无可退。就在方才,他放弃了继续给大同墟天兵传令,而是转令门下驻峰之兵前来主峰支援。 “鹤尘老儿,你的死期到了。”鹊青说这话的同时,桓瑞已将东鸣剑架在了鹤尘的脖子上。 鹤尘提气便欲往半空中冲去,抬头时才发现,昆仑侍卫早已在头顶布好了囚天阵。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鹤尘露出个丧心病狂的歹毒微笑,“青儿,莫非你忘了,我可是你的外公。” 鹊青冷着脸,微微勾起嘴角,“外公?好一个外公,无间墟一战你只给了孙儿一万天兵,那个时候你就不是外公了?” 鹤尘转了转眼珠正要再说什么,鹊青摆摆手打断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拖延时间,对不对?不用等了,昆仑峒门下三十六家,谁都不会来。” “不可能!山门令在我手里,谁敢不来?!”鹤尘暴吼一声,暗暗试着提气,身上的伤口随着体内气息的涌动汩汩冒出血来。他伤的实在太重了,体力甚至都不如面前的两个小崽子。 鹊青冷笑着摇摇头,看向桓瑞,“师弟,你的家仇这就了了吧。” 第九十五章 螳螂捕蝉(七) “昆仑墟这是怎么了?为何荒蛮之地藏了那么多灵族和尸族的探子?” “天族群龙无首早就是公开的秘密,珵光如今身受重伤,往日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估计纷纷倒戈了。九墟至尊之位,有多少人觊觎?对灵族和尸族来说,这都是个好机会。” “形势如此险峻,鹊青会不会有危险?” “昨夜晚间我用鹊青布在炎家的信鸽,给送去了消息,鹊青第一时间知道,肯定有办法躲过这一劫。” 炎凌点点头,收回正望着昆仑墟的目光。 从昨晚在霍家废墟里找到霍知遇的尸首,在人去楼空的明月楼给尸首洗尘换装,到今日匆匆订了棺木,把霍知遇葬在了万窟山。仅仅一天一夜,九墟就变了天。 尸族的鬼侍快的几乎看不清影子,掠过之处只剩一道流障,将茫茫暗宇切割的支离破碎。连结昆仑墟的荒蛮之地,随处可见这样的流障,遥遥望去,像极了一条条河流。 “我想不通,我缘何能唤出威力如此之大的魂阵,竟搅得九墟惶惶?” 苍决挥袖揽过身畔的一颗星子,放在手中把玩,“是龙丹?是金珏丹?亦或是药蛮儿的断参?” “也可能是结魂珠。”炎凌在那颗星子上看了一眼,金光灿灿,像极了结魂珠上飘飘渺渺的金砂。 “不管了,九墟要乱是迟早的事,你不用为此自责。驯皎龙蟒不是说过吗?一切都是玄机天尊生前的安排。”苍决将星子往昆仑墟方向一抛,流星拖着长长的金色尾巴消失在视野中。 …… 鹊青负手点上峭壁间的一颗巨松,眺望昆仑峒三十六座云雾缭绕的副峰,昆仑侍卫的囚天阵金钵般将昆仑峒主峰罩的严严实实。 远远看去,此时的昆仑峒金光四溢,像是一块圣地。 天边划过一颗流星,鹊青微笑地将它望着,不远处的鹤尘爆出一阵狂狷笑意,惹得飞鸟惊弓,流星在地平线边缘消失。 笑意戛然而止,昆仑峒静的可怖。 “师兄,玉虚崆的天兵来了。”桓瑞仗剑拱手,东鸣剑上一缕鲜红的血线,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 那是鹤尘的血,红的发黑。 鹊青往血迹上看了一眼,顺着颤抖的剑尖看向桓瑞泛红的双眼,“桓瑞,手刃仇人的感觉如何。” “痛快。” 鹊青颔了颔首,微笑道,“这出好戏还没完,不过咱们两个该退场了。”也不等桓瑞回话,望向脚下正蜂拥而上的玉虚崆天兵。 弦从带着十五万驻峰之兵挺剑跃向昆仑峒主峰,一白一金两个阵列迅速交斗起来,兵刃与兵刃相撞,激起惊天巨响和耀眼火光。鹊青左右疾闪,避开头顶跌落下来的巨石和尸首,思忖着,这般造势,应该足以将丹阙巫和穹华宫两派诓他一诓了。 便即取出袖中昆仑令,往半空一指,“昆仑侍卫听令!即刻退兵!” 话音一落,顿觉头顶清明,二十万昆仑侍卫倏然消失。 “走!”鹊青抖抖锦袍,招呼了桓瑞,纵身往叠嶂间跃去,在一块巨石上发现两具玉虚崆天兵的尸首,便即剥下,换在自己身上。 换过衣裳,二人摸进玉虚崆天兵阵列里,挤到弦从身旁。 弦从略微侧头,指指山下两个正往峰顶飞掠的人影,低声道,“青儿,他们认得你,你先回去。” 其时,玉虚崆天兵在弦从的号令下,将昆仑峒门下弟子的尸首统统搬到聚仙堂内,鹤尘的尸首在正首,脸上挂着一抹僵滞的狞笑。 弦从拄着长剑坐在左首一侧的檀木椅上,定定望着鹤尘胸口的穿心伤,不多时,婉灵和鸣空入了堂内。 二人望了望地上密密麻麻的尸首,看向弦从,婉灵道,“弦从真君,昆仑侍卫为何要对昆仑峒下手?” 弦从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两位仙君,还没有得到消息吗?珵光要建立天门盟,第一个要除的自然是势力最强的鹤尘。” 鸣空对婉灵使个眼色,暗暗琢磨着,弦从跟珵光历来站在同一条船上,如今昆仑侍卫端了鹤尘老巢,弦从怎么会那么好心派援军相助? 弦从见二人不说话,继续道,“咱们天族如今是个什么形势,想必二位心中澄明的很。天门四派决定着族中一半要务,珵光要建立天门盟削除四派势力,不仅会对昆仑峒下手,连玉虚崆也不会放过。” 鸣空微微颔首,望着鹤尘的死尸,后心冒出一阵冷汗。关于天门盟一事,丹阙巫已有了些传言,珵光有意革除四派主事之职,让百家长老自行决断自家事务,如此一来主事掌门便被架空,成了有名无实的摆设。 “弦从真君,如今鹤尘倒台,接下来便是你我三家,依真君来看,应当如何是好?”婉灵轻步踱到右首的椅子旁,缓缓坐了下去。 鸣空叹口气,愁眉不展道,“丹阙巫和穹华宫势单力薄,若是被珵光欺到头上,恐怕也只能认栽。” 话音未落,堂外现出一个女子,看穿着是穹华宫坐下的女弟子,女子冲几人抱拳躬身,两步点到婉灵身旁,以手做罩,在婉灵耳旁轻轻嘀咕了几句。 婉灵的脸越来越白,末了,在檀木椅扶手上重重一拍腾地站起身来,“放肆!立刻派兵镇压!” 那女弟子脸色讪讪,又嘀咕几句,默默退了出去。 婉灵愣了许久,面如死灰,缓缓看向鸣空,嗫嚅着,“你我门下众家,已拥兵自立。” “什、什么!?”鸣空如同遭了晴天霹雳,身形一晃,险些跌在地上。 “两位仙君不必担忧,弦从有法子帮二位平息叛乱。只是……” “只是什么?真君但说无妨!”婉灵急道。 弦从压低了声音,沉道,“只是,倘若不将珵光的势力肃清,咱们三派迟早要遭灭顶之灾。”顿了顿,用下巴点点鹤尘的尸首,“鹤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鸣空左右踱了几步,同婉灵对视一眼,大力振振衣袖,坚定道,“那、那咱们就联手,跟珵光扳一扳!” “好!”弦从往起一站,看过两人,沉声道,“我门下十五万天兵都在这里了,两位各领一半回去平息叛乱吧!” 二人一揖到地,谢过弦从奔出了聚仙堂。 …… 一个时辰以后,桓瑞带着十五万驻峰之兵回了玉虚崆。 叛乱平息的很顺利,也很简单,丹阙巫门下十六家、穹华宫门下十五家,绑了各家长老杀一儆百,剩下的做鸟兽状一哄而散,鸣空、婉灵两个山门主事的位子算是保住了。 鹤尘仙君这座靠山一倒,珵光又决意削除四派势力,二人除了与弦从联手,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其时,鹊青已回了千嶂里,等待桓瑞和弦从将好消息带回来。 果不其然,二人同时进了千嶂里的朱漆大门,看起来事情比想象中进展的还要顺利。 桓瑞将一个带血的包袱往几案上轻轻一搁,弦从看看包袱,又看向鹊青,“青儿,倘若珵光召见你,你便将鹤尘的项上人头给他带去。” “多谢师叔思虑周全。”鹊青点个头,引着二人往后殿掠去。 清池旁设好一张几案,布有酒菜,鹊青做个请势,等弦从落了座,才端端在几案旁坐下,斟了酒冲半空中一举,“这一杯敬母亲,倘若母亲元神有应,保佑我们大仇得报。”说罢,将杯中酒徐徐倒进清池。 又拿起酒壶,给弦从和桓瑞斟上,“师叔,这一杯敬你,你待我视如己出,又对母亲一片赤诚,青儿感激不尽。” 弦从捏起酒杯与鹊青碰了碰,仰头饮尽。 鹊青喝干了酒,又斟一杯,“桓瑞,自我在盘古墟隐居,你没少为我斡旋奔走,辛苦你了。” “师兄说的哪里的话,你我二人自拜入玉虚崆便是兄弟,何况你了了我手刃鹤尘的心愿,从此以后,桓瑞的命都是你的!” 鹊青将酒杯往桌上一搁,定定道,“师叔、桓瑞,我们还剩最后一步,扳倒珵光,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青儿不必担忧,回千嶂里之前,我指派桓瑞带了一部分人手,将昆仑峒三十六家长老全部铲除,又立了瑶兮真君作为昆仑峒的新任主事,天门四派联手,珵光再无转圜之力。” “好!明日卯时,趁昆仑营点卯,四派百家一齐出动直接将四十万昆仑侍卫压制在大同墟,剩下的一齐赶往麒麟峰,将珵光以及麒麟峰驻峰天兵一网打尽。” 三人略略点头,酒杯相撞,一口饮尽。 第九十六章 螳螂捕蝉(八) 是夜,因着几日来桃花酿的熏醉,白茹和洞中的蛇儿们都早早栖了。 天族内乱,灵族也跟着风声鹤唳,逐流的月迷津算是去不得了,忘忧墟中多设了据点,由几个上灵盘查,炎凌和苍决摸到碧草间费了不少周折。 逐流见过鹊青后,便一直等在碧草间,期间跟白茹多贪了几杯酒水,正懒洋洋地支了颔默默地听二人说话。 “那时我猜测霍伯伯或许已遭了珵光的毒手,一时间气血上涌急火攻心,并未将他那句话放在心上,现在回过神来想一想,那话里似乎大有玄机。”炎凌轻震衣袖,捏起琉璃杯搁在唇边,迟疑许久,终没有饮下。 苍决迷惑地将他望在眼里,示意他说将下去。 “他说:‘想不到啊,你竟然还活着,而且还跟他联手了?’”炎凌咂一口酒,搁下杯,惑然看回去,“那密室中只有我、霍伯伯以及珵光三个人,珵光话里这个‘他’,明明白白指的是霍伯伯,可他为何会说我跟霍伯伯联手了呢?” 苍决捏了捏太阳穴,看起来有些疲惫,末了,放下手来,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我破墙而入,一眼便看到了霍伯伯的尸首,珵光用下巴指了指那尸首,又说了一句,‘可惜让他跑了。’”炎凌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剩酒饮了个干净,接着道,“霍伯伯的尸首明明就躺在那里,珵光为何却说,‘他’跑了呢?”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苍决顿了顿,沉吟片刻,道,“那子虚空既是珵光安插在尸族的细作,之前又设法让擒霜来试探过你的身份,那么他第一时间应该把你还活着的事告诉珵光才是,而珵光却说‘想不到你还活着’。 再者,子虚空逃离尸族后,珵光竟带了不少人去霍家宅子找霍知遇,这点不是很奇怪吗?霍知遇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男子,是什么原因,竟让天族的元君如此兴师动众?” 逐流缓缓扶正身形,懒懒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糊涂了?当年圣婴被精怪们掳来桃花坞时,不也只是个人族少年?而那明月楼的大掌柜,谁又能猜得到,他竟是灵族的‘药祖’药蛮儿呢?” 苍决看向炎凌,二人目光同时一闪。 逐流在二人脸上斜斜看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珵光是有目的的,一个有目的的人,不会毫无目的的杀人,这霍知遇就一定是霍知遇吗?” “霍伯伯从小看着我长大,是我人世父亲的生前好友,而且我们两家是世交,他不是霍知遇又是谁呢?”炎凌紧蹙了双眉,着实有些想不通。 逐流叹口气,“那你再想想,卢明月祖居宿安,这明月楼打四十年前就是宿安首屈一指的酒楼,照理来说,卢明月就该是简简单单的卢明月才对,可他不是,他是药蛮儿。” 炎凌怔住了,往事一点点翻涌上心头,在宿安成长的十五年时间,无数次见过霍知遇,却没有哪一点能够佐证霍知遇不是霍知遇,而是别人。可逐流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亲眼所见的事也未必都是真的,可霍知遇如果不是自己的霍伯伯、不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又能是谁呢? “我明白了。”苍决眯起双眼,虚看着几案上的酒杯,“子虚空离开尸族后,第一时间找珵光通秉的事一定事关霍知遇,所以在珵光遇险时,他才能第一时间把他救走,因为他知道珵光一定在霍宅。” “霍伯伯……跟天族能有什么牵连……”炎凌的心里乱成了一把疯长的蒿草,他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如父亲般慈祥温和的霍知遇,会是别的什么人。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想。”逐流打个哈欠,揉揉眼睛,继续道,“珵光的目的是什么?是至尊之位。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目的服务。” 顿了顿,伸出手指在琉璃杯中沾了一滴清酒,往桌面上画了个“一”字,“他应该怎么坐上这个位子呢?自然是肃清一切障碍。” 又画个“二”字,继续道,“他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呢?是失踪已久的佑光天帝,天帝不死,珵光即便上位,也名不正言不顺。” 接着画了个“三”字,“那么问题来了,天帝在哪儿呢?天帝能在哪儿,才能让珵光翻遍九墟都找不到?亦或者说,翻遍九墟也很难找到?” “自封元神?”苍决立刻想到那自封灵息、走六道轮回的药蛮儿来,一千年前曾有灵族人出动,翻遍了整个盘古都没有将药蛮儿找出来,若不是前阵子因着逐流尝出了多情熬的机妙,自己这一干人等,也断然不会发现那卢明月就是药蛮儿。 “我现在不敢断言佑光天帝是否自封元神,藏在了盘古墟。可是,倘若排除这一点,还有其他的办法能将一个修为莫测的天族人隐藏的更深吗?”逐流微微一笑,手挽袖子,在琉璃杯中沾了沾,于先前写就的“一二三”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往圈中重重一点—— “若是在珵光的目的中套上霍知遇,是不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对啊!”苍决执杯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末了,重重将酒杯放下,沉吟道,“倘若霍知遇就是佑光天帝,那么珵光一旦得知佑光的半点消息,必定会立马找上门来想办法杀了他。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会如此兴师动众的,去对付霍知遇。” 说到此处,苍决斜斜望着逐流,嘀咕着,“可惜让他跑了,可惜,让他跑了……明明当时霍知遇已死,珵光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岂不是就表明了,霍知遇这具躯壳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是隐藏在躯壳里的东西……” “是了。”逐流点点头,“霍知遇绝不简单,既然与炎凌、珵光都有关,那其目的多半也是围绕饲魂玺。” 炎凌神色凄惶地看着桌面,苍决、逐流这番话,虽说只是揣测,可逻辑缜密并无一丝纰漏。那霍知遇也并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不仅与魅魇有关,还与珵光有关,现在回想霍家宅子里发生的一切,更是令人满腹狐疑了。 等等。魅魇?霍知遇—— 炎凌双眉紧蹙,一边摇头一边道,“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苍决逐流惑然对视,异口同声。 “先前,我们一直觉得子虚空就是那炼化魅魇之人,倘若霍知遇真是佑光天帝,那子虚空应该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为何不早早报与珵光?”顿了顿,看向二人,“如此看来,要么,霍知遇不是佑光天帝,要么炼化魅魇的另有其人。” 苍决一摆手,默默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来,“子虚空失踪后,珵光便第一时间找上了霍知遇,这说明什么?”顿了顿,轻轻叩响桌面,“说明霍知遇定是珵光要找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佑光天帝,倘若炼化魅魇的人是子虚空,他都一定会去通秉,可他却没有。” 逐流打个响指,朗言道:“那么炼化魅魇的,一定另有其人。” 三人默然许久,暗暗梳理着事情的脉络,可一到魅魇这层却全然没了章程,这魅魇之主到底是谁呢?整个事件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洞外窸窸窣窣渐渐有了蛇行之响,醉栖的蛇儿们纷纷苏醒,带着前夜的宿醉折出碧草间,往密林中觅食去了。 逐流继续支颔,饮酒,双眼沉沉地几欲昏醉过去。而苍决炎凌则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几案旁,定定望着洞中的某一处石壁,思忖着事情由始至终的层层关窍,生怕落下什么不起眼的细节。 “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到的?”白茹伸着懒腰从石窟中走出来,看过苍决之后,颇为嗔怨地将炎凌望在眼里,“小公子,你不辞而别,可让洞中的蛇儿们好一番慌乱,倘若你出了什么事,逐流大人岂不是要平了我这小小的碧草间?” 炎凌赧然一笑,面带歉仄,“前日事出突然,在下一时情急,忘了跟白茹姑娘打声招呼,实在对不住了。” “方才谈话间,是不是扰姑娘清梦了?”逐流熏熏然,斜斜望着白茹,眼神里尽是缠绵,换一只手重新支了颔,接着道,“说什么平了碧草间的气话,以姑娘姿色,谁能舍得?”说完手上醉地脱了力,直直向一旁歪倒下去。 白茹陡闪到近前,挥袖轻揽过逐流的肩膀,嗤笑道,“瞧瞧,这不雌不雄的老桃灵,沾点酒就不成个体统,情话说的,可真是羞刹人也。”并说着,并将逐流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抚上了逐流的头发。 “天都亮了,你们彻夜不眠想必累了吧,洞中洞府甚多,随便找一处栖一栖吧?”白茹看着逐流的醉脸,不由得抿嘴轻笑。 “天亮了?什么时辰?”炎凌抬头四顾,才意识到自己身处洞中看不到外面的天光。 “卯时。”白茹冲洞顶挥了挥袖子,一抹白光打下来,刺的人睁不开眼睛。外面鸟语花香,风清云懒,正是清晨时候。 第九十七章 黄雀在后(一) 卯时。 大同墟百家兵营一即接到消息便将昆仑营围了个水泄不通,四派百家天兵统共百万之巨,只要齐心协力,要压制区区昆仑营不在话下。 昆仑侍卫上无受命,从不轻易出动,眼下四派百家联手,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骑,面对生死攸关的局面,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所幸百家天兵并不进犯,昆仑侍卫默契地达成了契约: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命搏之。 四派主事在两个时辰以前,就齐聚在观潮阁内,将围剿麒麟峰的布阵方案拟定妥当。之后,各自回山与治下兵将知会妥帖,卯时一到百家驻峰天兵便相继摸到麒麟峰周边的叠嶂间。 峰间树多林密,清晨时节,云雾尤其浓稠,得以瞒过鹤童眼目将五六十万天兵隐藏其中。 天族永昼,即使是夜间,照旧金光万丈,弦从和桓瑞走后,整整一夜,鹊青围着几案上鹤尘的人头不知转了多少圈。以珵光对天族的布控,按理说鹤童们应该早就把鹤尘已死的消息带去了,可整整一夜都没人前来召见。 这次行动的前前后后,小心缜密无丝毫纰漏,倘若不是珵光有所察觉,鹊青只能揣测他实在是受伤太深,无力顾全。 为今,麒麟峰下的探子一直在严密监视,并没有传来珵光离开麒麟峰的消息。那么,既然他不召见,鹊青便只好提着鹤尘的人头去垂饵虎口,探探风头了。 招来玉虚崆的信鸽与弦从通过气,稍稍拟改了出兵计划,便赶去了望仙阁。 麒麟峰上的仙鹤一如往常,或栖息或觅食,瞧不出任何异常。入了望仙阁朱漆大门,殿内照旧空空如也,珵光此时大概在后阁寝宫养伤。 “父亲,孩儿带着鹤尘的人头复命来了。”鹊青将手中的包袱托过头顶,端端往地上一跪,等着珵光应声。 久无回应,鹊青环顾四周,亮高了声音,再次道,“父亲,鹤尘已死,孩儿来交还昆仑令!” 仍无回应,鹊青将人头搁在正首的伏龙椅上,招呼了一只仙鹤进来,点指化去兽形,轻声问道,“小鹤童,元君何在?” 鹤童皱起脸来,吸了吸鼻前悬挂的两行清涕,奶声奶气回道,“秉少元君,元君在阁内休息。” 鹊青向着殿内深处掠了一眼,估摸着珵光的伤情,大概连麒麟峰内的事情都已无力应暇,转回头对那小鹤童继续道,“将所有仙鹤召集到望仙阁门前,就说少元君有事吩咐。” “少元君,珵光元君有过交代,鹤童不能受命他人,请少元君不要让小童为难。”鹤童抱拳拱手,甚是恭敬。 这帮仙鹤,明明一个个都是孩童模样,一举一动却又都老成的很,看起来无比违和,叫人心里很是不爽。 “我有昆仑令在手,又是元君的儿子,鹤童竟连我都信不过?”鹊青取出昆仑令,放在手中颠了颠,目光凛冽地望着鹤童的眼睛,“眼下天族局势险急,想必鹤童你也有所耳闻,若是出什么差池,耽误了元君的大事,小鹤童你担得起这个干系吗?” 鹤童面色讪讪,打眼看过殿内,犹豫了许久才道,“是,小童这就去召集鹤群。”说罢,飞身掠出殿门,长啸一声。 不多时,鹤鸣之声陡然热闹起来,百余只仙鹤扑扇着翅膀落在望仙阁门前,化成人形后,齐齐整整站成了一个方阵。 鹊青的手按在腰间的玄鹊玉佩上,不急不缓步出殿门,走到方阵前,一一看过众鹤童,“都齐了吗?要确保一个都不少!” “秉少元君,麒麟峰一百一十八鹤,全部到齐。” 鹊青点点头,望向远处叠嶂间的浓雾,天机阁的晨钟声在麒麟峰山间反复涤荡,泛出更为巨大壮阔的轰鸣,一下连着一下,仿佛震在心头。 卯时,终于到了。 拔剑,鹤童们的瞳仁中闪出一道锋利的金线,金光将它们稚嫩的脸映的如金纸一般璀璨;挺身,金乌剑划过,一百一十八鹤童阵列安静的如同一排排石俑; 落地,一对对漆黑瞳仁如同熄灭的蜡烛,转瞬间变得黯然无光;归鞘,头颅相继滚落,断口血流如瀑,尸首扑通、扑通直挺挺倒在血泊中。 鹤群覆灭,麒麟峰驻峰天兵便无法得到消息,只要拿下前后左右一十二座山头,珵光便如瓮中之鳖,再也翻不了身了。 叠嶂间一时大躁,瑶兮真君带昆仑峒门下天兵从后山进发,婉灵鸣空带穹华宫、丹阙巫左右包抄,弦从率玉虚崆门下从麒麟峰山门一路打上来。 山间烟尘暴起,百家之兵如同出巢的蜂群,密密麻麻的排布在各个峰顶,剑阵起落间,削下的山头轰隆隆滚下山底;残尸碎块,如同大漠扬沙,随着剑意的趋势洒向密林、溪流以及万丈深渊之中。 天门四派联手,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鹊青拄剑站在峰顶,长风猎猎。深深嗅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周遭十二座副峰已被血雨洗刷的一派鲜红,叠嶂间的浓雾也几乎被鲜血氤成了血雾。他并未参与厮杀,可心中分明已经杀红了眼。 看山山是血,看水水是血,一双碎金瞳仁亦是灌了血。低下头来,眼神里的冷冽已是掩盖不住,不由得想起围剿昆仑峒时自己与桓瑞说过的话—— “手刃仇人的感觉如何?” “痛快!” 没错,是痛快,天底下再没有比手刃仇人更痛快的事了。可是也荒唐,这杀母之仇,自己不能亲手报。 短短一个时辰,十二座副峰便被百家之兵拿下。天门四派联手偷袭,麒麟峰驻兵毫无防备,或缴械投降,或纷纷倒戈,亦或战死疆场,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是珵光手下没有一个人想的通,围剿麒麟峰岂是一兵一卒能办得到的,这么大阵仗,为什么没有一只鹤童前来报信? 天门四派从周遭包围上来,麒麟峰顶满满围了一圈天兵,不说珵光插翅难逃,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很难逃过百家天兵的眼睛。 四派主事掠到望仙阁外站住了脚,各带了手下修为精进的弟子往殿内步去。鹊青变幻形容趁机摸到玉虚崆阵列,跟在弦从和桓瑞身后。 望仙阁内空空荡荡,一座座大殿搜来,始终没有见到珵光的影子。后阁中一片狼藉,似乎经历过一场恶斗,殿内林立的烈火龙云立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截面平平展展,看来是被凛冽剑意生生斩断了。其他应用物什也是碎的碎破的破,甚而有些已在强力剑意下化为齑粉。 后阁亦无人。 四派主事面对这般景象,尽皆狐疑不已,除了弦从,谁都没有注意到身旁还站了个已然变换形容的鹊青。他双唇微微痉挛,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只手紧紧按着腰间。 众人搜遍了整个望仙阁,却怎么也搜不出珵光来。 他逃了?他何时逃的?打从一开始就小心行事步步为营,围剿麒麟峰十面埋伏外面都是天罗地网,他如何逃得脱?鹊青想不通。 一步一晃往卧榻旁踉跄去,伸手探了探锦被里的温度,凉的。枕边沾了一滩血迹,看来是珵光呕出的,沾一点在指尖摩梭,已然干涸。 珵光早就走了。 弦从步到榻前一一看了,琢磨了许久,转身对另外三派的主事道,“珵光破境心切,已入了魔。”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恍悟殿内为何狼藉遍地。婉灵、鸣空交换个目光,二人深知此番珵光若是不死,日后必定会找上门来,虽说麒麟峰大势已去,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入魔一说,若是实情,也算没了后顾之忧,可此时还有待商榷。 四派主事出得望仙阁,吩咐手下天兵即刻清扫战场,顺道再将麒麟峰搜索一遍,若是有珵光的踪迹,立刻绑来。顺便派出一部分手下,在九墟之中秘密搜索。 鹊青立在卧榻前许久,定定地看着枕边的那摊血迹。呵!入魔?何时入的魔?若非亲眼所见,决计不信。可又是哪处计划不够周密,给走露了消息呢?珵光这一逃,不仅母亲的仇没有报成,还连累炎凌又要置身险境…… “青儿?青儿!你没事吧?”弦从见鹊青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急忙晃了晃他的双肩。 回过神来,才发觉弦从已折回了殿内,缓缓掠过弦从的脸,别过头去,“师叔,你信他入魔?”目光正对上卧榻旁的墙壁,滞住了。 “前阵子我就觉察珵光气息紊乱,估计是破境心切,今日殿里这番情景,他又受了重伤,不是入魔又是何故?”弦从跟着鹊青的目光看过去,墙壁上有一方墙皮崭新崭新的,而其余的地方却被岁月雕琢的微微发黄。 “那里曾经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子。”鹊青喃喃道。 弦从叹口长气,从墙壁上移开目光,沉声道来,“青儿,即便他入魔,我也会找到他,杀了他。” 鹊青仰起头来,试图抚平眼眶中的灼热,耳语般低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他在哪里。” 第九十八章 黄雀在后(二) 麒麟峰一战告捷。 虽说此战并未擒住珵光,可十二峰势力已算土崩瓦解。各家点数死伤,将麒麟峰治下倒戈的天兵收于帐下,清扫完战场便班师回山了。 弦从施法渡来些天河水,在麒麟峰顶泼了一场梨花暴雨。山雨一落,雨水冲刷着山石上的血迹汇集成涓涓细流,溪入河,河成瀑,瀑布归天河,滚滚天河下游流淌的不再是水,而是血。 麒麟峰又是湖光山色,沐万丈金光,只是,已成空山一座。 正晌午十分,忘忧墟静谧的很,炎凌躺在洞窟中的石床上,辗转反侧久不成眠。珵光的那句话,如同一道魔咒,将心头紧锁,却无一把铜匙能敞开这个结。 霍知遇,霍伯伯,真的会是佑光天帝吗?倘若他是,那姬清姐姐、霍伯母又是谁?一切都是阴谋?炎凌心中一团乱麻。 “报!蛇母大人不好了!云溪、云溪中一片血色!”一声惊呼,将炎凌从思绪中拉扯回来,说话者二人齐声,正是蛇洞中那两条红冠蛇。 炎凌急忙起身步出洞窟,跟同样闻声而出的苍决撞了个满怀,苍决哎哟一声,“怎么了?慌慌张张。” “不清楚。”拽了苍决的袖子陡闪进主洞。 白茹亦是急忙从栖身的洞窟中奔出来,脸上的红霞还未褪去,纱袖掩面,眉宇嗔恼,“红冠,为何大呼小叫?” “蛇母大人!那、那云溪中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淌的不是水,而是血!”二蛇女面色惨白,看起来害怕极了。 “云溪淌血?还有这等奇事?”白茹蹙起峨眉,在苍决、炎凌脸上望了一眼,顺手将滑下肩头的衣裳往上拉了拉。 炎凌看向苍决,“我记得你曾说过,云溪与天河相连……” “是。云溪在天河下游。” 炎凌略略思忖,“看来天族出大事了!” “走!去看看!”白茹说完,身形陡闪不见。 三人直奔云溪,路遇各色精怪,统统面带异色,叽叽喳喳地呼叫个不停。云溪旁栖水而居的草木精灵正大批往远处迁徙,走近了细查,草木茎身都仿佛浸了血,成了鲜红颜色。 再前行,果见滔滔云溪水,成了一条血河,河道两旁造化不深的灵草灵木整个的都如栖血草般周身血红,那情形实在诡异妖冶,引人生寒。 炎凌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精怪齐聚一堂,环顾云溪两畔,半人半兽的有之,人头兽身的有之,甚而有些草木精灵,顶着树干树冠,却偏偏能化出手手脚脚。 众精灵无一敢往前行,均是远远望着云溪水,冲身旁的其他精怪指手画脚嘀咕个不停。 “嗬!还真成了一条血河,天族这回,闹得可不小啊?”苍决面带骇色,活了一千八百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血。 炎凌担忧道:“这得死多少人?鹊青会不会有危险?” 白茹与鹊青素未谋面,不过连日来屡屡听几人提起,也算耳熟了,看过炎凌,便即道,“莫如我找个使者,遣去天族问问?” “这倒不必,看这阵仗,估计是天族内起了哗变,如今尸族虎视眈眈,灵族内又重招旧部,天族必定草木皆兵。此时遣使,恐怕连碧草间都得牵扯进去。”苍决思忖刹那,又道,“不如我回趟盘古墟,让炎家的信鸽给捎个信儿去。” 炎凌沉沉地点了个头,“也好,我同你一道。” “你就不必去了,留在碧草间等我便是。”有了宿安招魂阵的先例,苍决对炎凌委实不大放心,便即当场驳回了,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天上,怔忪片刻,突地笑了,“我也不必去了。” 炎凌怔了怔,循着苍决的目光望去,亦是笑了。当空驰行着两个天族人,其一便是鹊青,不等开口唤住,二人急急掠过。“哎?鹊青这是去哪儿?” 白茹望望两个天族人的背影,冲那个方向指了指,“那是荷花塘方向。” “白茹姑娘,你先回碧草间,我跟炎凌去去就来。”说罢,跟炎凌点个头,二人抖衣而起,紧追着鹊青往荷花塘方向去了。 遥望荷花塘,已不复先前模样,碧水清波接天莲叶荡然无存,唯剩一池泥浆满塘枯荷。 池塘边落了地,还没弄清状况,泥水便兜头盖顶溅了二人一身。炎凌胡乱抹了把脸,环顾莲池,对半空中泥人般的鹊青急道,“鹊青!荷花塘为何成了这般形状?” “天族出了什么事?”苍决亦是急忙问道。 鹊青往地上一点,任由泥水从脸颊上滴落下来,双眸空洞地望着水面上的残荷,喃喃道,“我以为珵光会来取结魂珠。” “结魂珠?这珠子在我这里。”炎凌掏掏衣袖,捏出一枚闪着金泽的玉珠来。 苍决看了看站在鹊青身后的弦从,又看回鹊青,二人均是面色沉重如临大敌,“到底出了什么事?” 鹊青只呆呆地看着炎凌手中的珠子,对苍决的话置若罔闻。 “这珠子怎么了?”炎凌细细端详着结魂珠,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正自迷惑着,衣裳后摆却被个什么东西扯了扯。 “小哥哥!” 声音明明从身后传来,回头看却是无人。 “小哥哥!是我啊!”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个漂亮的小娃娃,腿脚给种在泥土里,显然是个半化人形的小精怪。 见苍决扶着鹊青在塘边的缓坡上坐下了,才对那小娃娃道,“小家伙,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就是你把我种在这里的!”小娃娃稚嫩的脸笑的灿烂,却不知为何眼角挂着泪珠。 “我何曾在这里种过什么?”炎凌一头雾水。 小娃娃委屈地噘起嘴来,“我就是那珠指路槐啊!” 看着小家伙四肢上冒出的新芽,炎凌这才恍然大悟,前日路遇老桑槐,为报送酒之恩赠了自己一株指路槐,来到荷花塘边,便顺手给插在泥里了。想不到短短两日,这小小枝丫竟化出了人形。 “哥哥还有要事去办,你乖乖呆着啊。”正欲拂袖而去,哪知那小槐灵却捧着一只胳膊嘤嘤哭了起来。胳膊上新分出的小枝杈已然断了,只剩树皮还连着。 无奈叹口气,暗地里想了想,小槐灵这两天都呆在此处,想必应该知道这荷花塘出了什么事。 “小家伙,是谁把你弄伤了?”炎凌蹲下来,抚了抚小槐灵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槐灵一边抽搭一边道,“你们到这儿之前,来了个金袍子男人,那金袍子钻进池塘一通乱翻,我见他好似个疯子,不敢现身,可是小阿槐我腿脚还扎在泥里,跑也跑不掉。” 炎凌怔怔地看向缓坡上二人,鹊青亦是抬起了头紧盯着小槐灵的脸。 “是那金袍子伤了你?” “金袍子刚从泥里出来,就来了一雌一雄两个上灵,雌的穿了紫衣赏,雄的穿了白衣裳,三个人在池塘上打起来了,一路往那边打去,我这小枝丫就是那时给他们伤了。” 鹊青一听这话,脚步踉跄,急忙奔到近前,“往哪边打去?” “那儿。”小槐灵颤颤巍巍指向天边的壁障。 静立一旁的弦从突地跃起,脚点虚空,朝着壁障狂奔。鹊青紧跟着飞掠出去,等二人回过神来,已掠出很远。 “小家伙,你先忍忍,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治伤!”炎凌急道一句,拉着苍决的袖子腾空而起。 一并掠到壁障前,才发现那竟是道隔天灵障。兜头往壁障上一冲,还以为这道壁障跟四合墟与云归墟那道一样,轻易可破,哪知却被一股强大灵息给生生弹了回来。四人均不是灵族人,不懂破障之法,这般横冲直撞终究不是个办法。 炎凌从周遭找了几个精怪打听,才知,忘忧墟的隔天灵障,若非修为到一定步数的灵族人是化不开的。 又问了是否见过三人一路打斗着、去了壁障另一头,几个精怪纷纷点头,说,确实见过两个老灵追着一个满身泥水的疯子,打去了云归墟。 那一头,竟是云归墟。 鹊青稳了稳心神,回想方才小木灵说过的话,看来弦从揣测的不假,珵光真的入了魔。 思忖刹那,沉声道,“珵光如今恐已入魔,一入魔障便会丧失心智,此番他跑去云归墟,若是进了玄镜湖不知能做出什么来。破障不能,绕路太远,为今之计,要赶紧去请逐流来破障。” “好!你等在此处,我去去就来。”炎凌陡闪了身形往碧草间飞掠而去。 苍决大不放心,冲鹊青点个头,急跟了上去。 第九十九章 黄雀在后(三) 忘忧墟没了往日的海晏河清,不,不只是忘忧墟,应该说整个灵族都笼罩在一种微不可查的躁动之中。 途径合欢谷时,炎凌特意往脚下看了一眼,连日来穴居碧草间,白茹常常提起这块灵墟中灵泽最盛的谷地。以往总有不少精灵成双入对,因着两情相悦,来此处坐沐天华、指物成子。 然此时此地,山高云舒,草木招展,合欢谷灵光依旧大好,却没有一对鸳鸯眷侣栖身其中。 这不安的躁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刚好能刺破多情蝴蝶翕动的薄翼。 “不知为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炎凌按住心口,好止息那无缘无故便排山倒海的一阵心悸。 苍决扯住他一只袖子,径直往碧草间所在的密林疾行。拨开草丛,按白茹交代的法诀化去了洞口的灵障,才捧住他双肩,沉声道来,“隔天灵障那一头是云归墟,一旦牵扯到玄镜湖,我就怕的很。这一次,你能不能不去,就老老实实待在蛇洞中?” 炎凌迟缓地摇了摇头,拍了拍端住自己双肩的苍决的手背,“你寻我八百余年,见我生生死死,心中滋味何如?将心比心,倘若你有差池,我亦是见不得、受不住……” 他那眸子真如魔障一般,定定地将自己望在眼里,苍决迎上那眸子里的光,紧抿了唇,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个头,“好。但为人事尽,生死归天命。” 略一迟疑,相视而笑。 白茹也不过刚刚从云溪旁回转,见二人折进洞,又是满身泥水的形状,微蹙起双眉,从正首的石椅上立了起来。“你们两位,这是在泥水里打过滚儿?” “说来话长,白茹姑娘,逐流哪儿去了?”苍决环顾洞内,既不见蛇儿们的影子,也不见逐流的影子。 白茹双颊泛出桃色,纱袖掩了口鼻吃吃一笑,“晨间时分,我见他酒意朦胧,可爱的很,便生了轻薄之意。眼下逐流大人正在洞中生着闷气。”说着,往一处岔洞口上指了指,提高了嗓音道,“人家逐流大人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姑娘我了,眼下,估计是出不了洞了。” 白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原是炎凌生拉硬拽将逐流给拖出了洞口。 苍决打眼一看,逐流双手死死扒着洞口的石壁,身子已被拖出了洞外,脸颊却还执拗地紧贴在石壁上,胸膛里的笑意已是忍将不住,嗤嗤笑着,嘲道,“逐流啊逐流,万年铁树不开花,你五千年老桃,今儿也花开两朵了?” 笑过,顿了顿,面沉似水书回正题,“走吧逐流,找你有要事。” 逐流从石壁后探出半张脸来,看看炎凌又看看苍决,见二人神色凝重,没有要诓他出来嘲弄一番的意图,才红着面颊低头走了出来。“咳咳,走,走,立刻走,这地儿不能呆了。” 白茹往石椅上一歪,浅笑着目送三人出了蛇洞。 从碧草间到隔天灵障,不过半盏茶时间。逐流一路讪讪,所幸二人对此事只字未提。只将珵光入魔后,与紫绡药蛮儿从荷花塘一路打去了云归墟一事,说了个大概。 鹊青负手立在灵障前默然不语,定看着光彩四溢的厚厚壁障,仿佛目光已穿透了隔天灵障,望进了云归墟中的雪白天地。 逐流掠到灵障前落了地,将眼前几人一一看了,才道,“忘忧墟乃灵族重地,隔天灵障奇厚,以我的修为顶多能化开个小洞,你们几个要委屈委屈钻进去了。”说罢,驭气掐诀在灵障上虚画个圈子。 不时,果见灵障破开一人粗细的口子。 几人一即跃入,洞口立时合拢。回首再看,已不见隔天灵障的痕迹,前后左右皆是雪白高大的密林。 一群人中就属弦从修为最高,闭了眼驭气查察,往左首方向指了指,“那边有灵息!”说罢提气掠去。 重峦与天接,云归墟白的晃眼。 一线天际之间,药蛮儿和紫绡对珵光穷追不舍,远望山下就是镜湖禁地,可珵光却不正面应战,一道儿甩出剑意发难,一道儿急急往镜湖飞掠。 “他去禁地做什么?”紫绡对玄镜湖并非一无所知,这幻境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旦进去,便生生世世与它锁缠在一起了。 药蛮儿心烦意乱,方才与珵光在荷花塘的一番打斗,便已查察明白,这位天族元君如今半陷魔障,不时便会心智全失,成为一头猛兽。 想到那双妖异血红的眼睛,药蛮儿不由得打个寒颤,一头猛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头猛兽是俢至飞升境的魔兽。珵光入玄镜湖事小,若是牵动了饲魂玺,那九墟恐是要付之一炬了。 想罢,猛提了气,甩开袍袖唤出无数参须来,正对着珵光背影抛了出去。紫绡见参须拦住了珵光的去路,急忙飞掠过去,急掐法诀,隔空驭出一掌结结实实拍在珵光胸脯上。 这一掌虽未洞穿珵光心口,可身后的山巅却崩落下来,跌入万丈深渊。“这小子修为不浅!”疾呼出口,珵光的指剑已兜头劈来,紫绡疾闪身形避开剑意,见剑光正掠向药蛮儿,急忙喝道,“老蛮儿!小心!” 药蛮儿腾空一跃,避开指剑,参须被拦腰斩断。后退几步,身形一抖,急急掐个心诀,唤出无数分身来与珵光纠缠在一处。 这分身灵妙至极,每一分身还能再唤分身,一时间重峦上遍布了千千万万的药蛮儿,千万个药蛮儿如雪片般洋洋洒洒绕着珵光窜来窜去。 每一分身同时唤了参须缠上珵光周身,层层叠叠,不多时便把珵光缠成了粽子。 珵光只觉得心中一时澄明一时糊涂,澄明的是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糊涂的是自己根本无法说话,一出口便成了野兽般的暴吼。看着周身缠绕的白须,急火更是攻心而起,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必须去玄镜湖!必须去玄镜湖! “不好!”药蛮儿查察到强力内息扇出的疾风,陡闪身形,一把揽住紫绡腰身,远远向后掠开。 珵光妖异的双眼迸出血光,仰头暴吼一声,生生挣开了参须。飞升境的威力,强大的可怖,参须利刃般向四周划去,所过之处,山壁皆倒,草木尽断。 整个云归墟,天地异动,轰隆之声振聋发聩。 二人左避右闪之间,珵光正急速往镜湖中冲去。弦从掠过两个老灵头顶,径直跟着珵光一头扎进镜湖中。 “药祖前辈、紫绡前辈!你们没事吧?”鹊青冲到两个上灵身旁,上下打量一番见并没有受伤,转身便欲追上前面二人。 紫绡看了看几个晚辈,点点头,急忙拉住鹊青,“你们要去玄镜湖?” “不能去!”不等紫绡说完,药蛮儿立刻喝止。 “珵光了解镜湖,如今失了心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鹊青甩开袖子,猛冲了出去。 “谢过两位上灵救命之恩!”炎凌略一抱拳,拉起苍决的袖子一道儿向镜湖冲进了镜湖。 第一零零章 黄雀在后(四) 大雾弥漫,十年前镜湖便是如此,今时今日一丝未变。 就在方才几人触及镜湖水时,湖面已悄然倒置,脚底成了一面坚硬的镜子。浓雾越过山川,滚过密林,往镜湖畔汹涌而来。 有了十年前卫忠的例子,几人不敢走散,紧紧跟在弦从身后。环顾四周,湖畔上的浓雾刚好把镜湖围成一个圈。一目了然。 弦从将紧紧握在手中蓄势待发的穹泸缓缓放下,眸子中闪烁着迷惑的光,“我听说过这处镜湖禁地,珵光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就是饲魂玺。”鹊青死死盯着湖畔翻滚的浓雾,丝毫不敢放松。 弦从皱紧了双眉,仔细回忆往昔的点点滴滴。饲魂玺是八百年前遗失的,那年佑光天帝为此事急招四仙君入天机阁议事。大师哥回来后面色很是难看,之后没几年便将玉虚崆事宜交与自己掌管,去凤舞崖闭关去了。 这件事,或许天族的小辈并不知晓,可天门中的四仙君却人人心知肚明。 “这就是饲魂玺?自九墟大战那场陨石雨破开九墟大陆,这玄镜湖已在此处三千多年。青儿,饲魂玺失于八百年前。” 八百年前,三千年前,事情似乎一直围绕着这两个节点。炎凌不知何时竟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反射,一旦听到“八百年前”这四个字,便不由得心悸起来。 八百年前的种种,其始作俑者,都是三千年前那场大战。 鹊青没再回应,倒握金乌剑往湖心急冲。十年前去栖仙洞,凤栖仙君也曾这样说过。可玄镜湖中当自己第一次对这镜湖起疑时,珵光明明白白的应了,没错,这就是饲魂玺。 “镜湖又在下雪。”苍决望着半空中白茫茫的一片,伸手抄过几片雪花看了看。 玄镜湖的雪似乎永远不落,不知这里的时间是否还停留在十年前,亦或是这里就从来没有过时间。就像琥珀中的蝴蝶,对蝴蝶而言,琥珀中不存在时间。 逐流仰起头看向天空,再环顾四周时,湖畔的浓雾已扑到了几人身畔,五步之外的位置统统隐没在浓雾中。 “镜湖是幻境,什么都不要想!”鹊青厉喝一声,手挽剑花,摆出个防备的姿势。 其余四人不由自主的背靠背围成一个圈,谨慎地凝视着雾中。 一点火光从雾中掠过,因着速度奇快,划出一条火线,掠到最近的位置时,可以堪堪辨别出是个人形。 那人形如同一块点燃的木炭,忽明忽暗地闪着暗红色的光斑,消失在浓雾中不久,又急掠回来,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 “那是什么?”弦从用穹泸剑对那东西消失的方向指了指,眯起眼竭力想要看清浓雾中的人形。 “你们听!他在说什么?”苍决合上双目,支起耳朵来。 “阿颂……阿颂?”逐流努力辨别着两个模棱两可的字眼,终于确定道,“他在唤圣灵女的名字!” “是珵光!追!”鹊青话未说完,弦从便如离弦的剑般急冲出去,不时便消失在雾中。几人纵身跃起,急忙冲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过去。 一路直追,却怎么也没个尽头,不但没见到弦从的影子,甚而连那带着火光的人形都给追丢了。感觉上似乎已过了半柱香时间,四人互相扯住衣袖,生怕如十年前的卫忠一般,入了迷雾,归来时已过了千年。 雾中又现出那些浅浅淡淡的影子来,轮廓朦胧,但看的出是同一个女子。近的就在五步之遥,或手挽丝绦曼妙起舞,或以手支颔垂首凝思,亦或是提着罗裙灵步轻移。 炎凌不由得朝着最近的一个女子迈出了几步,可无论如何往前,那女子都保持在不远不近的五步之遥。 苍决急忙将他拉回来,“幻境中人,做不得真。” “那是母亲。”眼前鲜活的形态,虽只是一抹薄影,炎凌还是认了出来。 鹊青在三人脸上一一看了,想起镜湖中炎凌的半缕幽魂曾说过的话,你心里有什么,这里便有什么。“方才你们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那这圣灵女,应该是珵光的念头幻化出的形状了。”鹊青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灼热气浪猛扑面门,指剑闪着流铁似的红光,直冲过来。“闪开!”炎凌纵身掠向鹊青,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抛向身后。随着野兽似的一声暴吼,指剑带着怒意向自己胸口刺来。陡一侧身,指剑贴身划过,珵光随着剑势冲进浓雾中。 “把……还我……把……还我……”呓语似的低吼在四周响起,浓雾深处一抹灰烬的余光若隐若现。 “把什么还他?”炎凌极力辨认被咕噜咕噜的低吼声覆盖住的字眼。 逐流略微侧头,斜斜听着,“珠子?你听,是珠子。” “结魂珠!来镜湖之前珵光曾去荷花塘找过结魂珠!”鹊青说完,炎凌下意识摸了摸袖袋。 那气浪又扑了过来,快的只能看清移动的是一束暗红色的光,这次指剑驭出了一道剑意,四人提气跃向半空,躲了过去。剑意滑向远处,浓雾中圣灵女的身影倒下了一片。 珵光哀嚎着冲向那片倒下的影子,一即靠近,雾中的圣灵女便如青烟般散开了。他的喉咙中滚动着可怖的呜咽声,血红的眼珠带着骇人的怨念将四人死死看在眼里。 鹊青猛提一口气,挺剑便要冲过去。却在这瞬息之间,珵光突地闪到几人眼前。他周身上下带着啪啦啪啦木炭燃烧时的爆响,那火,似乎直接点燃了五脏六腑,然后从皮肤、从衣裳表面,灼出暗红色的破口。 四人急忙向后掠开,落地时刚好将珵光围在中间,彼此迅速点个头,对着珵光前后左右各个要害一齐发难。 三把剑以及一掌戾气,统统命中。珵光没有躲,用血红的眼珠直直望着眼前的炎凌,“把……还我……”身形一抖,热浪猛冲,四人一阵眼花缭乱。回过神时,已跌在镜面上。 珵光陡闪身形,驭出剑意力劈出去,三人就地一滚,摸起剑便要还击。可珵光冲炎凌而去,这道剑意若是击出恐会伤及炎凌。 炎凌还来不及防备,一只滚烫的手便掐向了自己的脖颈,轻而易举的将他拎了起来。 苍决见珵光的另一只手已蓄起掌力,连忙疾呼,“给他!”说罢挺起骨剑朝着珵光后心又刺了一剑。 炎凌掏出袖袋中的结魂珠,朝着浓雾深处抛去,接着便感觉自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珵光再次闪进雾中,这次过了许久都没再回来。 苍决疾闪到炎凌身旁,“你怎么样?” “我没事。”炎凌捂着脖颈上灼伤的皮肉,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己竟然能感到肉体的疼痛。 鹊青也掠了过来,见炎凌安然无恙,长吁了一口气。 “这幻境中到底孰真孰假?”逐流的脚步稍显踉跄,拖着桃花剑慢慢走了过来,“方才一说到他,他便来了。”话一出口,逐流赶紧摇头,生怕脑子里生出关于珵光的念头。 鹊青望着浓雾中圣灵女的鲜活形态,目光却陡然滞住了。 三人狐疑不已,循着他的目光仔细甄别,雾中除了圣灵女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女子的幻影,这轮廓似曾相识。 “是碧玺夫人。”炎凌看了看鹊青,对几人道。 “碧玺夫人?鹊青,是你念头里的幻像?”苍决努力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这镜湖幻像实在是太过可怕。 鹊青摇摇头,“是弦从师叔的幻像。” “十年前,我们来镜湖时都在想什么?为何雾中出现的影子是我们自己?”逐流不解。 炎凌道:“那时我们什么都不知,亦什么都不执,自然幻不出别人,这镜湖勾人心魔,执念越大便越是可怖。” 逐流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惑,“药蛮儿曾说过,那结魂珠在荷花塘中都结不出圣灵女,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用呢?珵光都入了魔为何还执拗于这颗珠子?” 鹊青微微合上双目,竭力绕开珵光,他也拿不准方才的珵光是真是假,倘若是假,真能将珵光幻出来的只有自己。 倏然一瞬,浓雾中圣灵女的万千薄影纷纷化成一缕轻烟,飘飘渺渺向浓雾深处荡了开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了。”炎凌望着轻烟缥缈的去向缓缓道。 第一零一章 黄雀在后(五) “我便不懂了,照珵光这些年所做的事来说,每一件都在风口浪尖上,要么是围绕饲魂玺,要么便是意图挑起三族对尸族的仇恨。如今看来,他执拗的明明是一个圣灵女,那么他做那些又是为什么呢?”苍决收回正望着缕缕轻烟的目光,转而看向三人。 逐流看了看炎凌,亦是迷惑不解,“对啊,那碧落舍是珵光亲自带兵围剿的,圣灵女也是珵光亲手逼死的,倘若他真是爱慕圣灵女成痴,何至于做出如此恶行?” “因爱生恨吧,父亲这个人我还算了解,得不到的,他就算是毁了,也不会便宜别人。”鹊青很少称呼珵光为父亲,这两个字莫说提到,就算是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不知是不是在可怜珵光,这次鹊青没有直呼名讳。 炎凌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纵身一跃,循着轻烟的去向掠进浓雾中。 一个由执念幻出的人,还是人吗?四人一面飞掠,一面暗自想着,镜湖的混沌雾,不仅拉长了时间,连同四人心中的念想都一同放大了许多。结魂珠以缓慢地难以察觉的速度,将圣灵女的幻像纳入珠体。 弯弯绕绕的无数黛色烟痕,犹如无数游魂,越是静谧,便越是让人觉得可怖。 剑意时而越过浓雾划向漫无目的的虚空中去,时而与另一道剑意在半空中相撞,击出电闪雷鸣。 炎凌左右避开,明明很近,明明很快,却似乎永远没个尽头。 赤红的流铁剑意,来自于深陷魔障的珵光,那是一把无形的,人剑合一的气剑,削不乱,斩不断。此时,那把剑已成了一把魔剑,正握在一头猛兽手中。而那流银剑意,是碧玺夫人的穹泸。弦从说过,他要用这把剑亲手削去珵光的头颅,以祭玺儿在天之灵。 雾中只剩下碧玺夫人的幻像,不管用谁的视角来看,那千万个碧玺夫人都在五步开外的距离,生动鲜活的存在着。鹊青望着望着便失了神,尤其那舞剑的形态,以及那身法。可那雾影,又冥冥中让人觉得叵测,他想了许久才想明白,那不是母亲,那只是弦从心中的玺儿。 那么珵光心中的圣灵女又是怎样的呢? 时间在感觉上过去了很久,四人落了地。珵光和弦从斗的正酣,强力内息扇出的疾风拍在面门上,若非驭气定住身形,不时便会被冲到浓雾中去。二人每击出一剑,便有无数碧玺绝地消失。弦从渐渐处于劣势,即使那些碧玺只是幻像,他还是分了神。 鹊青暴喝一声冲了上去,用金乌剑挡了珵光的一记杀招。指剑迅速撤回,弦从踉跄着退开几步。珵光双目突地一闪,将矛头对准了鹊青,双手刷拉拉抖开,一柄食指剑瞬间化成了十把长剑,猛提一口气,十把指剑伴着一声厉吼齐刷刷直扑鹊青面门。 眼看剑尖直逼胸口,已是避无可避,脚下一沉,便被一股巨大力道生生扔在地上,登时跌出一声闷响,气都喘不上来。 苍决看鹊青一眼,突地甩开骨剑迅速击出两道剑意,逐流趁珵光不备挥起桃花剑向珵光脖颈上斩去。就在同时,炎凌已唤出了机杼琴,纵身往半空中一跃,泼出两响抛向珵光心口。 三人围攻珵光一人,若非有分身之能断然难逃一死。哪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十把指剑随着哗啦啦一阵金属轰鸣,幻成无数道指剑,万剑齐发,不仅打落了逐流的桃花剑,甚而连那握剑的一只手臂都齐齐斩成了几段。 苍决凌空一个纵身,将几道直击要害的剑意躲开,奈何剑意实在密集,仍有十来道直接刺穿了身体。 在场五人,无论是砸在地上的鹊青,还是已斗至力竭的弦从,无人幸免,皆都身中数剑,倒地不起。 炎凌强打精神,看了看几人,好在珵光已入魔,手中的那把利刃不再是天族兵刃,否则,这几剑下去至少苍决和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怎么办?”逐流已是气若游丝,点指封了几处脉门,将手臂断口的血止住了。 “这畜生现在已成了怪物,受了如此重伤还能支持的住!”弦从呕出一口血,拄着穹泸剑,想勉力挣扎着起来。 “倘若不是在这镜湖,他既已入魔,便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可在镜湖中就很难说了。”苍决向四周望了望,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对付珵光。 炎凌抹去嘴角的血迹,看了看沾血的指尖。自己怎么会流血呢?活死人以气驭体,身体只是一具躯壳,既不会有疼痛也不会流血,可这血,确是真真切切有温度的。捻了捻指尖,抬头时竟看到了夜色。 谁也没有察觉大雾是何时消散的,天上挂着明亮的星斗,脚下的镜面亦是一望无际的星斗,停驻在半空的大雪忽然开始坠落,就在这一派晴明的月光下,落的铺天盖地肆无忌惮。 细细听来,耳畔缠绕着若有若无的笑声。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幻觉,直到惊异的目光看向旁人,才发觉其他人脸上,均带着一模一样的疑惑神情。 一个女子在笑,笑的缠绵幽怨,甚至还带着几分羞涩,那笑声逐渐近了大了,慢慢悱恻起来,光是听那声音便觉得动人的很。 她是谁? 笑声毫无过度的从悱恻变成恶毒,冷极了,只是听着便感觉正有一对怨毒的眼睛躲在暗处死死盯着自己。 珵光嚎叫着四处寻找声音的来处,他已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疯子,镜湖大雪被他急速飞驰的气流搅动的如同一场风暴,所过之处疾风打着呼哨,发出魂阵中游魂般的凄啸。 那女子现了形状,一身粉莲烟纱被气流冲的鼓荡缥缈,臂上缠绕的雪绦亦是迎风招展。 她站在雪中,仍在笑,笑笑地望着半空中的珵光,可细看下来嘴角擒住的那抹浅笑,真如一张黏地不慎牢固的宣纸。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宣纸背后是一张阴冷怨毒的脸。 “珵光的心魔,是圣灵女,可他心中的圣灵女却恨极了他。”鹊青远远望着珵光,那双向来藏着阴狠狡诈、机关算尽的眼睛,竟然有如此柔软的时候,即便他入了魔,即便他已失了心智。 “母亲?!”炎凌仓皇地起了身,只迈出了两步,却忽然定住了。 圣灵女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既悲悯又慈爱,可是在这温情的表象背后,却似乎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匡儿,来,到娘亲这里来。”说完,仍是转回头笑笑地看着珵光。 “阿颂。”尽管是野兽似的低吼,阿颂这两个字眼却吐的清楚极了。珵光落了地,端住圣灵女的双肩,痴痴地看着。那对赤红的诡异眸子,竟似柔和的心跳,忽明忽暗。 珵光轻轻将圣灵女揽在怀里,抚着她柔滑的头发,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你当时为何那样傻?我拼命的救你,你却拼命的往火坑里跳。” 圣灵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如同揭去了一张面具,悄然换上另一张面具,那表情迅速狰狞起来。 她将手慢慢搭在珵光背上,五指鹰钩般蜷了起来,就像探进清澈的溪水里头取一颗鹅卵石,她轻而易举的从珵光后心,取出了已烧灼的焦黑如炭的心脏。 珵光猛地将她推开,眼睛里温柔的光经由复杂的情绪过渡成凄惶和绝望,他定定地看着那颗心。 一个入魔的天族人,要一颗心有何用?可他一直用这颗心,爱着一个得不到的人。 圣灵女亦是望着那颗心,可表情却是温柔的、缠绵的,“你看,你的心是黑的。” 那颗心已经燃烧到尽头,闪着零星火光,魔障的烈焰迟早要将它烧成灰烬,可珵光不承想,取下这颗心的,竟是自己的心爱之人。 五内俱焚的痛楚珵光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只感到自己如同一截枯萎的木桩,被命运无情的手搁在一片荒野中,不能思想不能移动。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八百年前围剿碧落舍,是怎样的身不由己,比如那孩子,他本就不应该出世。可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圣灵女手心轻轻一握,那颗焦黑的心咯吱咯吱碎成了齑粉,她的姿态美极了,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闪亮的星辰,挽袖轻抛,满手星辰便扬了珵光一脸。 一声绝望的哀嚎立时割破了雪夜。 第2019章 小假条 今日要先梳理剧情走向,不敢冒然下笔,怕写错了方向,明日恢复更新。 谢谢各位大大一如既往的支持,谢谢你们! 第一零二章 黄雀在后(六) 珵光试图抓住空气中焦黑的粉尘,因着太过仓皇,显得既无助又笨拙。齑粉洒落在雪地上,瞬息之间消失无踪。 他木然半跪了下去,前尘过往倏然成了空白。 圣灵女将他望了片刻,抚抚鬓边华发,一面阴渗渗地笑着,一面提着粉莲裙袂缓缓踱开了步子—— “珵光元君,你可曾想过,你机关算尽为的只是一个我吗?那至尊之位,你当真不曾觊觎过? 哼哼,借口,都是借口。 这九墟之中,有多少人堂而皇之的把有情有义当做幌子,背地里为的却竟是那些令人齿冷心寒的行径。” “你不是她。”珵光垂下眼帘,那暗红如血的眸子,又黯淡了几分。 圣灵女突地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珵光,“我当然不是她,可你心中的我就是这副样子,恨极了你,恨死了你,就算亲手掏了你的心,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杀我赤光郎,夺我嵇匡儿,害我饮恨死,竟还敢厚颜无耻地用你心中这点脏念头,唤我回来?” “你听——”圣灵女举手在耳边打个罩子,眯起了眼睛。 玄镜湖空空寂寂,只有落雪的轻微窸窣。 “你听到了吗?是碧玺夫人在哭,哭你为何,拿她的元神祭了这镜湖,哈哈哈哈……” 珵光一脸惊骇,仿佛已将那哭声听的真切,失心疯魔似的陡然跃向高空,抖开袍袖擂打着心口,胸膛里爆出哀鸣。 便在这刹那,一线流银剑光,生生劈了上去,热炭似的头颅砸在雪上,嘶嘶冒着热气,身体亦是直挺挺坠下来,扑出一团黑烟。 弦从手拄穹泸,在珵光破碎的躯体前落了地,正对着他仅剩的一只赤眼,碾碎了他的双手和四肢。 “你用玺儿的元神祭了镜湖?为什么?她欠你什么你要这么对她?” 那赤眼眨了眨,流的不是泪,而是岩浆。 “不要!”平白无故,一个淼淼幻影扑了上来,挡在那堆焦炭上,幻影似的女子凄惶地冲弦从摇了摇头,声声嗫嚅着,“不要,不要……” 逐流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圣灵女,又看了看伏在珵光身上的女子,“怎么又冒出一个圣灵女来?” “那不是圣灵女,是霍姬清。”话音刚落,眼见得弦从举剑便要横劈在霍姬清身上,炎凌紧抖袍袖倏然飞掠,空手将穹泸的白刃稳稳接住,“莫要伤及无辜。” 转看霍姬清那张凄楚哀恸的脸,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珵光如此待她,她竟还倾心于他?真造化弄人…… “是你?炎凌?”斗转星移,时隔多年,尽管眼前的炎家少爷已是白发异瞳,霍姬清还是认出了他。霍姬清无暇厘清事情始末,用有形无实的双手徒劳地拉扯着炎凌的衣袍,“炎凌,炎凌你求求他,求求他不要杀珵光!” 在这镜湖之中,是幻是真已是分不清了。弦从收回穹泸,冷眼扫过霍姬清,与那破碎头颅上仅剩的一只赤眼对视了许久—— “珵光,你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就算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便宜了你。你用玺儿祭镜湖,那我便用你,祭玺儿。” 说罢,终于重重落脚,将那半颗头颅踏了个粉粉碎。 伴镜湖长夜,伴白梨落雪。弦从仰天长笑,仗剑而起,在霍姬清锥心刺骨的哀鸣中,对静湖畔诡秘的浓雾大喝不止,“玺儿!师哥为你报仇了!玺儿!安心睡吧,师哥永世守你!” 那身影穿惯了玉虚崆雪白的师门剑袍,与镜湖雪同色,在镶嵌了灼灼星子的长空中猎猎抖开,这一瞬间,仿佛那剑袍存在的意义,就是这个雪夜。 弦从拖着穹泸,往雪中去,在雪中消失。 站在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圣灵女,突地暴起一阵狰狞笑声。笑过,呢喃似的,一字一字道,“呵,可笑,可悲。” 她手挽纱袖,施施然侧过头在霍姬清脸上扫了一眼,转而向着站定在霍姬清身畔的炎凌步了来。 一开始,那四人竟同时觉得自己眼花了,圣灵女脸上变幻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时而是男子时而是女子,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愁容满面,时而怨毒冷漠。 炎凌挥袖收了霍姬清,急忙揽着三人向后掠开,可那圣灵女仍旧是不远不近的往前走来。 “这结魂珠,结出的是什么怪物?”逐流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挺了剑,审慎的望着那诡异的女子。 鹊青连忙甩甩头,不知为何那不断变换的面孔竟让他感觉心智混沌,稍稍回神,沉声道,“亡魂,恐是万千亡魂,借着珵光的幻念凝在一处了。” “匡儿,来,让娘亲看看。”圣灵女招招手,凄凄唤着。 炎凌揽着三人又掠开几丈,趁机唤出机杼琴,心里琢磨着倘若对面这东西真是由亡魂凝结而成,他或许还能抵挡一阵子。 “还等什么?跑啊!”逐流一把扯住炎凌的袖子,转头往静湖畔飞掠,可是那静湖畔看似很近却怎么也到不了,就好像几人一直在原地踏步。 回头再看身后,圣灵女依旧是不远不近,笑笑地跟着他们。 苍决双耳一颤,突地望向空中,“又是这声音!” “什么声音?”鹊青侧耳去听,就在远远地辩不清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地乐声,那声音空洞悲怆。“是陶勋?” 苍决点点头,一面防备着圣灵女偷袭过来,一面对几人道,“正是十年前,落英谷号令尸傀的勋声。” “那个惯用黑铁长钉的神秘人?”炎凌说着,惑然看向逐流。 “是子虚空?”逐流环顾镜湖四周,星月皎皎,一目了然,什么人也没有。 怆凉勋声呜呜咽咽,圣灵女那双落花眸子突地化成两个黑洞,借着雪光将四人的身影森森凉凉地映在里头。 粉莲身子倏然一颤,十来个一模一样的圣灵女,从四面八方踏雪而来。那步态分明缓慢,却又轻盈极了,只刹那间便步到了眼前。 鹊青猛提一口气甩开金乌剑,剑意划出个绸缎般柔软的弧形,径直洞穿了一半圣灵女的身体。 圣灵女安然无恙,仍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 苍决、逐流错愕地望着周遭那帮怪物,一气驭出五六道剑意,亦是无法伤它们分毫。 那剑意,只如穿过一束光,划向远方。 十来个圣灵女倏然闭上眼睛,双手掐出兰花指,呢喃也似的念了心诀,突地睁开眼睛跃向长空。兰花指陡然一翻,兜头打下一道莲花掌印。 掌印道道相叠,直奔四人头顶。 “莲花烙!”不等逐流喝出这三个字眼,迎门一掌便拍在了百汇之上。 这一掌下去,四人皆是脉门尽封,重重跌在地上。 那十余个怪物同时落了地,正慢悠悠的往前走着。炎凌伸长手臂,试图将掉在一旁的机杼琴拖到身旁,不想那琴此时竟重若千钧纹丝不动。 “莲花烙如何破?”他急急问道。 逐流无力的摇摇头,“只有圣灵女知道。” 这时那呜呜咽咽的勋声倏然一顿,又猛地挑起刺耳的调子。说时迟那时快,圣灵女手指一抖,又是一记掌印生生盖过来。 炎凌咬牙挨过,急忙去拉扯三人的袖子,“苍决!逐流!醒醒!”顿了顿,转看鹊青亦是昏迷不醒,“鹊青!鹊青!” 意识到这三人已危在旦夕,炎凌咬紧牙关,突地扭过头来,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圣灵女,直直望上半空中,恨恨喝道,“你是谁!你出来啊!” “呵呵。”圣灵女们齐声冷笑,晃晃身形重又化成一个,闭目驭了长气,兰花指陡然一分。 炎凌被掌力撞开,喉咙腥甜,吐出一口血来。继而便觉得周身气息乱窜一通,心智烦恶的要命,好似有个什么东西梗在胸膛中,吐不出又咽不下。 那气息动荡的他乱抓乱滚,衣袖无意中在机杼琴上拂了一响,便听到阵阵澌灭之响,在周遭窸窣炸开。 猛力压住胸口定神去看,原是那圣灵女腹上已划开一口,屡屡黑烟似的浊气正沿着那口子奔涌出来。 勋声戛然而止。 炎凌拉过机杼琴,撑着地面竭力往起站,胸口里的东西猛然一冲,登时仰起头吐出了一腔戾气。 迅猛戾气直扑长空,与茫茫星幕融为一体。 那身着黑斗篷的人静静立在一旁,望着长空中氤氲消失的戾气,沉声道,“炎公子,今日你才是真正的嵇匡。” 炎凌愕然望着眼前那人,不亚于遭了个晴天霹雳,木木地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是你?怎么会是你?” 第一零三章 黄雀在后(七) “老蛮儿,镜湖中这是发生了什么?”紫绡望着山下谷地中的镜湖,眼睛眨也不眨,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几个小辈前脚刚踏入镜湖,后脚,镜湖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镜湖水焦黑如墨,墨色正顺着湖畔渐渐向远山密林蔓延开来。云归墟上空,那轮洁白的骄阳不知何时盖上一抹妖冶嫣红,如一颗滴血的瞳仁,在云间天际腾腾转动。 白山黑水,药蛮儿定定望着—— 上古莽荒时候,玄机天尊曾如何唤醒九墟大陆来着? 九墟混战时候,玄机天尊又如何,降下饲魂玺来着? “是太和息。”墨色极缓地晕染上来,放眼望去,似是那镜湖水正一点一点吞噬天地。药蛮儿略微驭起灵息,离地三尺,生怕那黑也将自己给吞了。 “太和息。”紫绡默默重复。一万年前,九墟未脱混沌,玄机天尊以太和之气化开混沌大陆,洒下祭海孢子。这生灵的种子衍下四族,衍下世间万物,五千年修身,五千年化灵,一万年弹指一挥间…… 紫绡看向药蛮儿的侧脸,从她还是一颗灵芝芽的时候,她便经常将他这样望着,可他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苍白。 “莽荒已破,混沌已开,太和息再现,若非蛮王要毁天灭地,便是这饲魂玺,要重启了。” 眼下洁白山峦,已成一片焦土,紫绡俯下身掬起一把,任绵软肥沃的焦土从指缝间滑落。 整个云归墟的白,正缓缓染成焦黑。 “老蛮儿,咱们这两把老骨头,还能做些什么?”紫绡拂尽手上的尘土,慢慢站了起来,韶华面庞终掩不住万年岁月,笑里满是疲惫。 药蛮儿斜斜将她望在眼里,见她额前的一缕青丝随风晃荡,这瞬间,不由感怀,相傍万年的紫灵芝,竟也有些苍老了。看罢,垂下眼帘,浅浅笑过,“做什么,都是徒劳。” 九墟亦有九墟的命数,蛮王的棋盘上输掉一颗子,又能算什么呢? “也罢,孩儿们各由天命。” 二人一齐望着那滴血的残阳,云归墟的夜幕要来了,残阳如巨轮般缓缓滚动着,滚下黑山黑水,滚到另一头去。 日月倏然变幻,血一样的日光在炎凌脸上吐下一片阴影,斗篷下那张熟悉的脸肆无忌惮的朝他笑了笑。 笑的憨厚亦忠诚。 十年前,万窟山林中的一切,眼前这人所有的佐证,统统都要推翻。 炎凌张口结舌,甚而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那表情似乎是经了天大的嘲讽和戏弄的后知后觉,“卫忠!你何故做个那么大的局来害我们?” 卫忠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诚恳道,“炎少爷,卫忠不是坏人,亦不想害谁,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顿了顿,在炎凌错愕地目光下,踱到苍决身旁,将躺在地上的三人一一看过,又道,“炎少爷放心,我能保苍决殿下安然无恙,逐流、鹊青二人也能毫发无损的回去。只是——” 卫忠转回身,定看了炎凌片刻,垂下眼帘来,“只是炎少爷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炎凌驭袖拂一响机杼,对着卫忠的面门泼了出去,迅速掠到三人近前,将他们护在自己身后。 卫忠轻盈弹开,落地。仍诚诚恳恳,缓缓道来,“炎少爷,你应该听听我的条件,除非你想亲眼看着他们魂散镜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幸运。” 炎凌心虽狐疑,却不敢再信卫忠。十年前,与鹊青从义庄返回时,生擒了他,那时他头脑混沌言语不清,若非自己出面阻拦,他早在鹊青的束仙索下魂飞魄散。 十年,从一个流落在盘古墟的散尸,到成为苍决最衷信的侍卫,几次三番从中作梗挑起腥风血雨,他隐藏的天衣无缝。 机杼再响,已是浓墨重彩泼泼洒洒,镜湖亡魂拢上头顶。炎凌纵身跃向长空,挥手抛下一道壁障将三人护住。半悬空稳稳立在魂阵下,放声道,“卫忠!休想再诓骗于我!” 话罢陡然一响泼向卫忠,攒动不休的万千亡魂循着袖风直掠过去,不时便将卫忠吞噬其中。 一响连着一响,机杼琴的余音嗡嗡颤动,亡魂所过之处,将方才骄阳融化的雪重又结成了冰。 瞬息之间镜湖成了冰湖,壁障下的三人浸在水中,亦是结结实实的冻成了只能堪堪辨出个形状的冰人。 空气中煽动着刺骨的疾风。 炎凌往机杼上猛力一拍,魂引的铿锵尾音带着崩裂的暴响当空炸开。 冰弦尽断。 勋声呜呜咽咽迭地而起,亡魂啸叫一声矮过一声,眼见魂阵被那勋声割裂的支离破碎,一路凄啸着往湖畔冲去。最后,与湖畔的混沌雾融为一体。 云消雾散,镜湖重又笼罩在血红的光下。 炎凌重重跌在地上,手拄机杼呼呼喘着大气,空气中冷的要命,呼出的白气立时化成雪沫飘落下去。 “炎少爷,时间不多了。”卫忠伸出手指了指天上,视线随着手指看了看挂在当头的骄阳。 炎凌下意识跟着去看,那滴血骄阳周围的天际,倏然慢慢合拢,皎白长空化成一片星幕,两线交叠,镜湖暗了暗,又重新点燃。 瞳仁、眼白,炎凌打个机灵突地醒悟过来,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大的骇人的眼睛。 “你再好好想想,是否答应我的条件。”卫忠面带愧色似的,沉沉笑了笑,勋声便怆怆然在镜湖中荡了开来,那声音真如神明泣血,悲悯极了。 一时间,炎凌只觉得悲恸,恸到身体里薄雾似的什么东西,要弃了这躯壳循着声音找去。他突地悟过来,急忙转头去看壁障内的三人,缕缕幽魂以缠绵地、悱恻地形状飘向声音的出处。 驭气,试图将他们的魂魄拍回体内,却无用。 飘飘渺渺,三人的魂魄连同方才收在袖袋中的霍姬清,无一幸免,顷刻之间便欲被卫忠散在镜湖中。 “我答应你!无论什么条件!”炎凌急忙放声高喝。 勋音止息,幽魂回转,卫忠轻舒一口气,沉声道,“苍决殿下是个好人,炎少爷能救下他,这份恩德,卫忠永世不忘。” 炎凌笑的极冷,满眼都是对卫忠的不屑和嘲讽,“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卫忠一字一字道:“散尽四息,生祭镜湖。” “好!你要我这条命,给你便是。魂飞魄散也好,挫骨扬灰也好,随你怎么做。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将他们完完整整送回去?”炎凌鄙夷地望着卫忠,空口无凭,三个好朋友的性命怎能轻易交与他人之手。 “那我便先送出一个,给你看看。”卫忠一个纵身掠到壁障之上,伸双指在额间虚点两下,反手推出一道流障。 壁障内登时溅出一圈水花,逐流的身体缓缓沉向湖中。透过薄薄一片湖面,但见逐流漂浮在镜子另一面,正躺在漆黑夜色中。 如冰面上凿出的小洞,水面重新结冰,又成了镜面。 炎凌急忙步入壁障,蹲下身抚了抚逐流消失的位置,逐流确实被送出了镜湖。 默然许久,将霍姬清的魂魄唤出,召进了苍决袖中。又取出一架小笼,看了片刻,笼中的白羽飞虎睡得正酣,方才一番恶斗,似乎与它全然无干。亦是将小笼揣进了苍决袖袋。 炎凌慢慢坐下,看着苍决,一笔一划将他脸上的线条清晰地描摹在心中,又看向鹊青,郑重地、审慎地,将二人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 许久后,炎凌一身轻松地站起来,整整袍袖,淡淡说道,“说吧,如何生祭镜湖?我会照做。” 卫忠沉沉点个头,钦佩道,“炎少爷为朋友两肋插刀,卫忠自愧不如。”说着,唤出一把玄冰剑来,双手奉在炎凌眼前,“此剑名为‘破天’,乃天尊圣物,炎少爷用它破腹,取出体内元丹即可,剩下的统统交与镜湖。” “元丹?我可不曾有过什么元丹。不过,既然我死便能救他们,试试无妨。”炎凌接了剑来,呛啷拉开剑鞘,剑身的夺目流光闪的他别过了头去,适应片刻,伸手抚过森凉剑锋上的虹光,爽朗赞道,“好剑。” 话音未落,信手抛了剑鞘,双手反握剑柄,猛提一口气狠狠刺入胸膛。 一剑穿心,破口金光四溢。 这份痛,快哉。炎凌咬紧牙关,握着破天的手,用合适的力道慢慢往下划,“把、把他们、送出去!” 卫忠瞥一眼镜湖畔翻滚的浓雾,坚定道,“好!”便即纵身跃起,重施旧法将剩余二人送出了镜湖。 半空中突地炸开一道白光,镜湖天际重又现出星幕,似乎那巨眼被那光灼地根本睁不开。 恍惚中,觉得白光中驰来一个人影,炎凌垂下眼帘,栽在地上。 第一零四章 黄雀在后(八) “走吧。”药蛮儿叹口气。 太阳刚刚落山,尽管夜色清明,还是把云归墟这片焦黑的土地映照的诡谲万端。 “我还想再等等,”紫绡说,“就站在这里看看也好。” “孩儿们才刚刚进去,就算出的来,也需要些功夫。太和息一现,九墟必乱,灵族没几天太平日子可过了。”遥望天边的隔天灵障,药蛮儿仿佛看到了幻邹山。 一万年,五六个沧海桑田就那么过去了。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以后的日子,只争朝夕。 “老蛮儿!你看!” 紫绡话音未落,药蛮儿循着紫绡手指的方向转过头来,将将辨认出湖中浮出个人形,二人便同时被爆闪的疾光晃地遮住了眼睛。 白影突地一闪,片片碎镜割破湖面,直冲向半空,破镜重圆似的合在一处。 一晃便是很久,即使闭了眼,那光还是在眼皮上留下强烈的感知。疾风从脚下猛扑上来,风中夹杂着碎镜碰撞发出的叮咚脆响。 嗖地一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倏然掠过。 疾光慢慢减弱,紫绡按下遮光的袖子,一个纵身冲向镜湖。“是他们!” 流星滑过天际。 镜湖如一汪墨汁,墨染的湖面上夹杂着诡异的血红色花纹。药蛮儿无暇理会这些,一把扯住紫绡的腕子,生怕她的莽撞触动镜湖。驭了气将水面上的三人提了出来,搁在湖畔平坦处一一检查伤势。 “匡儿没出来!”眼前的墨湖闪着粼粼光波,花纹荡开,一圈一圈,紫绡掬起一捧,水至清血至红。 不错,那是血,散着丝丝腥甜。紫绡的眸子暗了暗。 “三个孩儿各受了两道莲花烙。”药蛮儿蹙起双眉,拉起就近的鹊青试图化去额前的莲印。 紫绡快步踱过来,在三人额上各看一眼,“小阿颂?阿颂活了?” 迅疾地像一场梦,药蛮儿定定望着天边的流星,直到那闪耀的尾迹都跃下了地平线,他才迟疑道,“灵芝,方才你有没有察觉、有什么人过去了?” “什么人?”紫绡惑然摇了个头,“我似乎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药蛮儿蹙紧了眉,总觉得哪里不对。末了,晃晃脑袋。心道,算了,不管了,几个孩儿的伤势要紧。 这莲花烙只有圣灵女一人会使,孩儿们入镜湖前安然无恙,出了镜湖反倒受过两道掌印。不难揣测,是那诡异的镜湖幻境在作祟。 搁下鹊青,踱到苍决身旁,一个以体驭气,一个以气驭体,莲花烙在天族人和灵族人身上难解,放在尸族人身上便说不准了。驭气点指,果化开一道,再驭再点,第二道也轻易破开。 印记变淡,不久便消失了。 “老蛮儿,你倒是说句话,这印记到底是不是小阿颂留下的?”紫绡急不可耐。 药蛮儿望她一眼,沉下声来,“镜湖幻境,谁说的准,亦真亦假。” “匡儿他……”紫绡摊开手,怔怔看着方才鞠水时留在手心的血迹,不忍再说下去。 药蛮儿叹口气,正欲出言安慰,苍决却突地坐了起来,怔忪片刻,才明白自己已出了镜湖,环顾身畔不见炎凌,隐约记起方才隔着坚冰看到的一切。 两个上灵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见他疯魔似的又冲进镜湖,在黑水中蹚来蹚去,极无助极惊慌。 “镜湖呢?幻境呢?去哪儿了!”水花溅的到处都是,往湖水里一沉,却什么都看不分明。当即猛提了气,驭出一掌直拍向湖面。 湖水受了掌力,卷起巨浪分向两旁,直分的见了底,裸露出湖底的石头和泥沙。 “幻境消失了……炎凌,也消失了。”苍决定住湖水,往湖心掠去,捡起泥沙中一枚闪亮的珠子,喃喃道。 药蛮儿和紫绡急忙掠上去,往苍决掌心一看,是结魂珠。 紫绡急道:“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珵光、圣灵女、卫忠、巨眼、以及炎凌身上那道耀眼的金光,脑袋里乱做一团。到底发生了什么?苍决说不清楚,发生的太多了。 “我们进去多久?” 药蛮儿与紫绡对视一眼,沉吟道,“须臾,仅仅几句话的功夫,你们就出来了。” 苍决甩甩脑袋,一把攥住药蛮儿双肩,切切道,“前辈,幻境、幻境消失了,去哪里能找到炎凌!” 药蛮儿脑袋嗡地一响——太和息,饲魂玺被起走了! 当年这饲魂玺之所以能降下,便是搭上了玄机天尊的仙魄。如今饲魂玺被起走,嵇匡孩儿在镜湖中消失…… 这太和息,是小圣婴的! 药蛮儿不知该不该将真相告知苍决,这饲魂玺一动便要祭上太和之气,如今匡儿与幻境一同消失,恐是被那镜湖亡魂给蚕食干净了。 可方才那白光炸起之时,他又分明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倏然闪过。 他也说不准了…… “前辈!”苍决大力晃晃失神的药蛮儿。 “孩儿莫急,幻境消失与饲魂玺有关,找到饲魂就有可能找到小圣婴。” 饲魂玺……谁有可能拿到饲魂玺?苍决飞快思忖着:尸族、灵族,天族,无一不觊觎饲魂玺。 尸族中只有鬼王,炎凌魂魄聚合时,无间墟阴泽大动,鬼王破境不成反伤元气,眼下他出不了混沌洞。 灵族,八大长老一直对天族唯命是从,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 天族中权势最大的珵光已死在魔障烈焰下,其次便是一直躲在背后暗中斡旋的佑光天帝。 “佑光天帝!”想到此处,苍决脱口而出。 “天帝?佑光天帝不是早在八百年前便失踪了吗?”紫绡踱开几步,倏然折回步子,“这当口儿,这是找到了?” 苍决一颠袖筒,想到了什么,环顾两侧分开的水墙,沉声道,“两位前辈,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可否到两位的灵山上慢慢详说。” 药蛮儿略一点头,掠向湖畔,将昏迷不醒的逐流和鹊青收进袖中,等苍决和紫绡跟上来,分手化开了定住的湖水。 三人朝着通往忘忧墟的隔天灵障驰去。 望着脚下焦黑的云归墟,苍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进入镜湖前,这云归墟还白的令人心慌。 而眼下,漆黑的土地上闪出点点绿意,嫩芽破开沉睡了三千年之久的沃土,伸展出柔嫩的叶片。 整个云归大地,正以骇人的速度盎然生长着,重峦、密林、谷地、溪水,植物咯吱咯吱抽芽拔节的脆响,响彻四野。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力量唤醒了这片广豪的不毛之地? 苍决委实想不通。 出了隔天灵障,身后疯长的土地倏然消失。药蛮儿半空中刹住身形,俯视合欢谷,眺望幻邹山,不知是不是错觉,忘忧墟的茂盛似乎戛然而止。 “老蛮儿?怎么了?”紫绡折回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虽然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可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药蛮儿不确定地摇了摇头,甩开袖子,继续往幻邹山疾驰。 沐灵洞前落了地,苍决拱拱手,恭敬道,“两位前辈,我带回了霍姑娘的魂魄,有些事或许她能知道。” 紫绡道:“霍姑娘?那个怀了仙胎的人族姑娘?” “正是那位姑娘。” 药蛮儿点指化去洞口的灵障,道了句,随我来,便即掀开藤蔓步了进去。 洞中弯弯绕绕折行了一段,行至最末,现出一张散着流烟的石床来,石上温养着霍姬清的身体,容貌鲜活如昨。 苍决牵出袖中幽魂,掐了心诀,反手将幽魂拍进了石床上的身体内。等不多时,霍姬清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 “醒了!”苍决道。 药蛮儿步到近前,捏住霍姬清的腕子,缓缓点个头,“胎气未动,魂魄稍有损伤,没什么大碍。” 霍姬清慢慢睁开眼又闭上,反复几次,终于回过神来,侧过头看着苍决,依稀记得,他是方才站在炎凌身后的三人之一。 急忙扯住他的袖子,切切问道,“珵光、珵光他是死了吗?那人为什么要杀他!?” 药蛮儿和紫绡被霍姑娘的反应给弄的一头雾水,互相对视,各自狐疑开来—— 天族这位珵光元君将这姑娘害的这样惨,不仅生砍了四肢,还打去了魂魄,这姑娘竟还声声念叨着他? 苍决很想开门见山,直接打探霍知遇的事,可是眼前的霍姬清实在哀恸极了,这话便不知该怎么问出口。说起来他也起疑,不知珵光用了什么诡秘法子在霍姬清身上。 暗地里掐了个追魂咒,绕着霍姬清身体游走了三圈,只探到先前确实有过迷魂的痕迹,可后来已给解了。这便怪了。 霍姬清松开手,终于接受了珵光已死的事实。是啊,怎么可能不死呢,都碎成齑粉了。 那双眼睛明明是看向洞顶,但循着那光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焦点。 半晌,她才喃喃道:“他是个可怜人。” “霍姑娘,在下有件事想要问问姑娘。”苍决顿了顿,极为不忍似的别过头去,“在下本不该在姑娘如此伤情的时候说这些话,可是这件事关乎炎凌性命。” 炎凌?霍姬清虚弱地闭上眼睛复又缓缓睁开,想起炎家弟弟那头白发和异瞳来,镜湖中的情景倏然一晃,她木然地张张嘴巴,沉声应道,“问吧。” “请问霍姑娘,对霍知遇知道多少。” “霍知遇……爹爹……”霍姬清的眼角滚下两行泪珠,身子微微一晃,借着流烟的烘托之势坐了起来。 默了片刻,凄凄地往苍决脸上看来,“珵光都是爹爹害的。” 第一零五章 黄雀在后(九) 石床畔的两个老灵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了许久,端的是各有各的想不通。苍决更甚,简直哭笑不得,珵光行事之恶,可以说是令人发指。 迫害八世炎凌满门姑且按下不表。弑兄杀子如何说来?八百年前手刃兄长赤光,十年前镜湖崩塌抛下鹊青意图谋害亲子命丧幻境。更甚的是,他杀结发妻,祭玄镜湖。 这桩桩件件,那一件不让人齿冷、遭人唾弃? “霍姑娘,珵光所行之事,说起来,可能会对姑娘你有些冒犯,可是……你可知珵光对你,都做过些什么?”苍决深知,这话但凡出口,便已是大不敬,但任由一个姑娘蒙在鼓里,便是另一种残忍了。 霍姬清揩去面颊上的一行清泪,石床上稍坐片刻,袖揽小腹站了起来,“倘若你知道爹爹都做过些什么,那么珵光所行之事,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她步态蹒跚,往前踱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从第一次见到霍姬清,得知她身怀六甲,直到此时看到她轻抚小腹的模样,苍决才有那种“她是一个人族姑娘”的真实感。 苍决想就霍姬清的这句话继续发问,可想来想去,觉得疑问太多了。索性低下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爹爹,霍知遇。”霍姬清顿了顿,转回身望着三人的脸,“霍知遇,我的爹爹—— 呵呵。爹爹。 爹爹祖籍宿安,世代经商。香火传到爹爹这一代,千顷地一棵苗。 那时节谁人不知宿安,有个风流倜傥的霍知遇?富商巨贾、门庭若市,一改祖上小商小贩的寡淡行当,捣药成金,白手起家。 那年爹爹二十有五,未娶,多少个豪门千金大家闺秀他不选,偏偏最是中意娘亲,这个无亲无故的北地姑娘。 后来,爹爹和娘亲有了我,却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姑娘家,而薄待过。实不相瞒,那时爹爹对我爱如掌上明珠。 借着风生水起的药材生意,爹爹一步步与名冠中璞的“圣手炎萧”,成了至交,自此,我两家走动频繁,日渐亲厚。 十年前,炎家宅子遭了横事,炎家弟弟失踪,爹爹丝毫不怕牵连其中,甚而为炎家大操大办,风风光光地将炎家一十三口,葬进了万窟山风水最好的地段儿。” 霍姬清微微仰起头,隔着洞中石壁,不知在远眺什么,俄顷,垂下眼帘,“听到此处,你们是否也觉得霍知遇,我的爹爹,根本无从诟病,是个极通透、极坦荡的正人君子?” 苍决点点头,看向两个听的糊里糊涂的老灵,暗暗琢磨着,自昨夜在蛇洞中与逐流、炎凌揣测珵光所说的那些话以前,苍决除了在霍姑娘失踪这件事上,对霍知遇起过疑心,其他时候还真没有过。 霍姬清也跟着点点头,“爹爹苦心经营地这一切,直到我后来得知炎家弟弟的真实身份,才想明白。” 隔了很久,摇头苦笑,“从炎家遭了横事那年开始,爹爹就变了一个人,除却一年中多数时候都在外经商,一着家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我那时猜测,许是炎家满门横死,让爹爹遭了不小的打击。殊不知女儿家心思细腻,时时顾念着爹爹,生怕他郁郁成疾。 那年秋,霍家宅子枝叶飘零,萧萧瑟瑟。爹爹穿了一件薄衫站在书房二楼,眺望窗外阑珊秋意。 我奉茶去,挑了爹爹最爱喝的织锦茉莉,一颗颗从茶包中挑出最饱满、最娇嫩的芽苞,用甘甜的山泉水冲出馥郁香气,想讨爹爹开心。我一步步踏上木楼梯,一步步走到爹爹面前,爹爹浑然不觉。 那时,他在笑——” 霍姬清突地转过身来,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斥着慌乱和恐惧,“公子,这世间有没有哪一种笑,你单单只是看见,便觉得浑身发抖、遍体生寒?” 苍决眉头一紧,下意识地摇摇头。紫绡趁霍姬清微闭双目、重整心神的空隙,悄步踱到石床旁靠坐下来,生怕惊动了她似的,小心翼翼地提了提裙袂。 药蛮儿只站定着,心中多少对霍知遇的身份猜到了一二。 霍姬清微睁二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爹爹那笑容,诡秘极了,仿佛揣着滔天的阴险和恶毒。 直到我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上,爹爹转回头定定将我看着,那笑容一时化不去似的,还停留在眼睛里。 打那起,我冥冥中便总是觉得,爹爹已不是爹爹。” “第二年,娘亲突患眼疾,久病难医。 有一夜间,我为娘亲眼疾一事心绪难平,想找爹爹倾吐一番,聊以慰藉。辗转到爹爹的书房外,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爹爹读书时,向来不愿别人打扰,家奴丫鬟都屏地远远的,房里会是谁呢?房门虚掩,我也是无意,从那缝隙里瞥到个穿了黑斗篷的男子。 那男子说,‘天帝,门外有人。’我吓了一跳,仓皇间一跤跌在地上,抬眼时,爹爹正隔着门缝冷冷地将我看着。 你们可知,他那时说了什么?” 紫绡这时才恍悟过来,失踪八百年之久的佑光天帝,竟然如老蛮儿一般走了六道轮回,藏匿在盘古墟。登时深吸一口凉气,定定地望着药蛮儿。 药蛮儿与她对视,微微颔首,不由得开始揣测这八百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说了什么?”苍决接过话头,将问题抛还回去。 “他说,‘既然大小姐已经有所察觉,那就用她,做饵吧。’”霍姬清垂下双目,睫毛缓缓翕动着,好似鼓足一番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默了许久,才道,“我那时并不知晓,自那晚以后,我此生便会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脱身。” 苍决一怔,倏然悟过来,自己当时对霍知遇的怀疑竟半点不错。 “我对那夜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爹爹的书房前。次日,我在闺阁中醒来,便察觉不对,我口中奇苦,身上奇痛。 那种痛,小女子无法说与三位听。说是摧心剖肺,不足以形容其万一,说是摘胆剜心,亦不够贴切。 受那痛,我咬碎银牙,扯落青丝,我甚而用作花活的利剪,戳穿过心口,可我竟死不了……” 听到这里,药蛮儿好不忍心,饶是自己深谙医理,这栖血草之痛,仍是只可浅缓,无力去除。无论处于何种目的,这姑娘都是天帝在人族诞下的女儿,他竟能如此狠心,让亲生骨血遭这份罪。 霍姬清捂住心口,仿佛重又体味了一遍那仍旧鲜活的塑骨之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眼看着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形状狼狈,浑身是血,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可叹那照顾我的婆子丫鬟,竟无一人察觉。 你们说,爹爹他到底施了什么法子?竟能让所有人蒙在鼓里?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我容貌一日日变幻,那痛也越来越甚,直至有一夜,我痛死过去,醒来时身下竟躺着一张人皮。 人皮,我怎会褪下人皮? 打那起,爹爹便在我的闺阁内辟出一间密室,每逢褪皮时,他便将我关在其中。有时候,不知是他疏忽,还是根本不在意,时常在密室外我的闺阁中,与那穿黑斗篷的男子攀谈。 我虽看不见,可我听得见。 自那奇痛生出之日,我的五感便聪敏的骇人,他们说过的话,无一能逃过我的耳朵。 只字片语,慢慢拼凑,渐渐地,我便对整桩事情有了大概的了解。我被喂下一种草药,此药,可重塑血肉。爹爹要将我塑成另外一人,塑成他的饵,让愿者上钩。” 霍姬清的声音忽然按下,用衣袖轻轻摩梭着隆起的腹部。 “愿者上钩。愿者,是珵光?”苍决回忆着珵光在镜湖中对圣灵女说过的话,又联想起方才霍姬清醒来时,说的那句“珵光是爹爹害得”。 可让苍决想不明白的是,珵光也非等闲之辈,就靠一张跟圣灵女一模一样的脸,便能轻易上钩? “不错,是珵光。”霍姬清抛给苍决一个确定的眼神,将身子靠向石床,“爹爹似乎在暗中布下一张很大的网,这张网,事关几个陌生的名字——嵇匡、珵光、赤光、莲颂、玄镜湖、饲魂玺。” 药蛮儿和紫绡同时一颤,光是靠这几个字眼,就足以判断佑光天帝早就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了。 紫绡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末了,好像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在石床旁空旷的地上幻出桌椅来,示意霍姬清坐下详说。药蛮儿转到桌前,兀自坐了。 霍姬清微微福身,边说边踱到桌前,“珵光只是爹爹的目的之一。”落了座,又道,“爹爹说过一句话,颇难揣测,但我觉得这句话,可能是整件事情的关窍—— 他说,‘大小姐是珵光的饵,珵光,是嵇匡的饵。’” 苍决思忖着这句话的意思,脱口打断,“霍知遇以珵光作饵,让炎凌这个‘愿者’上钩?这、未免匪夷所思,炎凌可是恨死了珵光的。” “不错,可爹爹的话没有说完,他紧跟着说—— ‘一饵爱也,一饵恨也’。” 第一零六章 黄雀在后(十) “一饵爱,一饵恨?”苍决跟着重复道。“霍姑娘,我不太明白。” “这张网庞大、复杂,远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霍姬清抬起头,又缓缓垂下,“蝴蝶跃沧海,薄翼卷乾坤,沧海犹自在,乾坤无转圜。” 紫绡面带惊慌,搭在桌上的手已开始微微发抖,药蛮儿望定她,神色黯淡,从袖子里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按了按。 苍决不通文墨,对这话似懂非懂,抬眼时的片刻惶惑,被霍姬清那双落花眸子全然捉了去。 “公子,看似寻常的一件小事,有时能决定事情的结局;蝴蝶每一次扇动翅膀,都有可能酿成一场海啸。” 空旷的石洞,将霍姬清的声音荡出回响,那音色便平添了几分扑朔迷离,带着出奇的悱恻和静谧,无端让人觉得暗涛汹涌。 好像在等待海啸一般,三人神色严峻,不自觉扶正身形。 “爹爹双饵齐下,乃是摸清了这张网上所有人的命门。”霍姬清扫过三人,斜斜望向洞穴尽头青黑的石壁,目光逐渐涣散开来—— “我骨肉重塑,既已成饵,爹爹便一定会拿我垂饵虎口。这几年,我虽被珵光收了魂,揽于锦袖之中,可对于时日变迁,并非一无所知。 五年前的春天,爹爹在宿安明月楼为我设擂,‘比武招亲’。不管打的是个什么幌子,亦不管结果如何,这擂台不是为旁人摆的,而是为珵光。” 药蛮儿猛地一滞,明月楼大掌柜卢明月的记忆瞬间卷土重来,富甲一方的霍知遇,竟被他生而为人时的市侩和庸俗,给掩盖的干干净净。 他虚虚望向霍姬清目光的尽头,仔仔细细地翻阅着过往,那一日人头攒动,那一日囊获千金,那一日,霍家小姐耳挂轻纱、环佩叮当,被几个绿衣丫鬟簇拥在中间,从后门步进了明月楼。 之后呢?之后自己跟在后面痴痴地看,还恼羞成怒地、在几个指指点点的伙计屁股上踢了几脚。 霍大老爷,佑光天帝,自己曾与那滔天迷局的谋划者比邻而居却浑然不知。 倘若那时灵息未封,今日这场塌天之祸,便也不会酿成了。 霍姬清收回涣散目光,缓缓站了起来,叹口气,手挽莲袖幽幽踱开步子,“彼时彼刻,爹爹大概早已算好,珵光恰好要从那里经过。 那时我坐在窗子一旁的墙边,冥冥中觉得窗外站了个人,便起身去看。我那时不认得珵光,只觉得那身锦袍分外耀眼。 他端端立在人群之上,脚踏虚空,就定定望着我,眸子柔和,似有话说,如同在望一个故人。 一切都是那斗篷男子办的,设法缄我之口,设法褪去我脸上薄纱。 微风卷过面纱时,我陡打个机灵,一下子明白过来,爹爹用五年时间,塑我成旁人形状,为的就是这个人。 我不能害他,连忙掩住面颊,向一旁躲了去。之后,他大概就走了。 那天爹爹很是不快,回家后便张罗着草草将我嫁出去。我猜测爹爹大概失手了,那个锦袍男子没有上钩。 打那天起,爹爹便不再管我,自然也不会再来我的闺阁。我心想,左右我也是颗废子,能过几天清静日子了。 到时候爹爹让我嫁谁,我便嫁谁,只要不拿我去害人,我无怨亦无悔。” 这个故事的另一面,苍决在别人口中听说过,却不想它本身竟如此叵测。此时再看霍姬清,心中滋味复杂。人说最苦莫过人情,此话书不尽其中万一。 想着这迷局,想着霍姬清对珵光的不怨不恨,不由得对这人族女子肃然起敬。 可珵光后来还是上钩了,说明他对圣灵女的痴情半点不假。苍决越发的、想要听听珵光的难言之隐了,“霍姑娘,你的意思是,打那时起珵光就陷在霍知遇的局里了?” “非是那时。”霍姬清转回身,低垂了眸子—— “五年前的秋天,我大婚当日,花轿迎门,十里红毡直铺到锦歌城。爹爹将我嫁与锦歌阮家,说,不枉父女一场,总要为我择个良人。 听闻阮家大公子阮时隐,是个豪爽磊落的性情中人,我心中欢喜,心想我虽命苦,可能得一良人共白头,也算是个好结果。 谁知就是那日,花轿摇摇晃晃,走着走着,我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身边躺了个金袂女子,不知是生是死。珵光就站在我一旁,还是那身锦袍,表情却是冷冷的。 我怕极了,哭闹喊叫,统统没有用,他似乎知道我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可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过我。 他迷我神志,与我共眠,时间愈久,他便愈痛苦。日复一日里,我听他说过许多话,一点一滴我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莲颂,亦将我唤作“阿颂”,每每提及,总是一副悔不该当初的形状。 他说,‘阿颂,你错怪我了。赤光狼子野心,偷走饲魂玺,背叛天族,与灵族一气,倘若不杀他,终有一天他连你都不会放过。’ 他还说,‘那孩子是赤光操纵饲魂玺的钥匙,留不得。’ 他又说,‘天帝降旨,我已拼了性命保你,我做冷漠态,辱你斥你,无非是要身后的昆仑侍卫明白,我不在意你,我只是问天帝讨个玩物。这样,你便能活了。’ 我神志被迷,什么话也说不得,只能痴痴将他看着,我甚而都不知道我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可他一说到天帝,我便懂了。 打从一开始,一切都错了,爹爹的这个局,布了将近千年。” 紫绡拧起双眉,无力地摇了摇头,断然想不到佑光天帝竟在饲魂玺上如此大做文章。 “八百年前……”药蛮儿手扶额头,喃喃道,“饲魂玺哪是八百年前消失的,这东西从来就不在天族,也从来不是什么天族大印。 饲魂玺,自三千年前降下,就已成碎片,不知散落在九墟何处,只堪堪化出个幻境来。 那佑光天帝,分明是借珵光之手,铲除了当年玄机天尊点名要继位天帝的赤光。” “好一招借刀杀人。”紫绡半是心悸半是心痛。 苍决只觉得头脑中乱如蒿草,怎么理也理不清这张大网上所有人的关系。可这一切,都指向了炎凌,指向了饲魂玺,他便怕了。 霍姬清看着两个老灵,定定道,“不错,那时我望着珵光,想着爹爹与那黑斗篷在我闺阁内说过的话,只恨自己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着珵光越陷越深。 可是三位,你们听到的,仍只是其中一环。” 话音落下,三人微张着嘴,同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霍姬清。 “爹爹为何要下两饵?这便要从炎家弟弟说起了。 给炎家弟弟的那味恨饵,正是爹爹借珵光之手害死的那些人。赤光、莲颂,远远不够。还有炎家弟弟的人世满门,我、以及爹爹本人。 炎凌的恨越烈,爹爹便离目标更近一步。 终于,霍知遇,天帝,用我的失踪,以及所谓的霍伯伯之死,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了珵光。 小女子的魂魄虽被珵光囚在袖中,却将一切看的分明。珵光与炎家弟弟在宿安的那次交手,他便已经赢了。 这次,爹爹借炎家弟弟的手,铲除了珵光,爹爹的三弟。” “可是还不够!”霍姬清的声音突地尖利起来,恨恨地望着虚空中那些看不见的幻影。 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与珵光同穴而眠的那几年,珵光曾屡次提到要让阿颂回来,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金珏丹,另一样是结魂珠。 我猜这两样东西都不在爹爹手里吧?可珵光偏偏说,这两样东西只有天帝才能拿到。 哼,这,又是爹爹布的局吧。 爹爹太清楚了,他清楚珵光为了阿颂一定会不择手段。可要坐上天帝之位,便需要将那饲魂玺握在手中。 珵光在死之前,又被他摆布了一道,不仅将解开饲魂玺的钥匙引进了镜湖,还用结魂珠结出个阿颂来,破开了炎家弟弟的莲花印。 可惜我在袖中看的分明,却不能将这一切告诉你们。 在镜湖中时,已经晚了。” 苍决并未留意霍姬清眼中渐渐熄灭的光,定定看着眼前,紧抿着唇,坚定道,“那我便去找佑光,夺回饲魂玺,救出炎凌!” 听过这千年迷局,药蛮儿和紫绡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半晌,紫绡的眼神有些绝望,看向药蛮儿的脸,那眼睛里分明在问:小匡儿这是,以太和息祭了镜湖吗? 药蛮儿本想点头,可是想起那光中倏然掠过的什么东西,便想,万一呢,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应该放弃。 “好。将匡儿救回来。” 紫绡长吁一口气,突地苦笑起来,不知这老蛮儿是不是在安慰自己。 “咯哒咯哒”,洞穴中传来马蹄落地的声音,俄顷,一只麋鹿跑到药蛮儿眼前,身形一晃,成了个七八岁的小童儿,药蛮儿附耳到童儿近前,边听边点头。 听完后,对苍决道,“幻邹山顶来了个天族人,说是鹊青孩儿的师弟,叫桓瑞,你认不认得?” 苍决点点头,“认得。桓瑞能找到这里,估计是有要事。” “嗯,童儿,将那人带来。”麋鹿咯哒咯哒跑远了。 霍姬清呆立在侧,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按理说既然醒来,便不好再在人家石洞中叨扰,可自己却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出了这洞该去哪里呢? 桓瑞急匆匆步进洞,一眼看到苍决,扯住他的袖子便道,“苍决殿下,鹊青呢?”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苍决见他一身是汗,急忙问道。 “失踪八百多年的天帝忽然还朝,急招四派主事入天机阁议事,弦从师叔是和师哥一起出来的。 师哥临走时交代,说是来了忘忧墟,我听闻碧玺夫人的仙体在幻邹山温养,便碰碰运气,找了过来。” 第一零七章 天帝还朝 “这么快?”药蛮儿和紫绡同时脱口而出,讶然不已。饲魂玺才刚刚被天帝起走,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佑光竟然还朝了…… 桓瑞这才留意到洞中还有其他人,忙不迭地给两位老灵行了个恭敬地见礼,目光落在霍姬清身上,登时一怔。 “这、这位不是圣……”桓瑞想起小时候在珵光的寝宫里见过的那幅画,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甩甩头再看,眼前这姑娘虽然跟画中的圣灵女一模一样,可身上却有人族的气息。 莫非,这就是炎凌在找的那位霍家小姐? 霍姬清见这天族男子毫无遮拦的盯着自己,微微福身,垂下眼帘来。这些年来,她一直被珵光当做圣灵女的替身,这样的目光已经不陌生。 只是没想到,再碰上将自己错认的人,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苍决拍拍桓瑞的手臂,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佑光还朝,可有下什么诏令?” 桓瑞摇了摇头,“除了招四派主事入天机阁,没有正式诏令。”一顿,环顾洞中,“对了!师哥呢?” 苍决拧起双眉,不知该从何说起,轻打个嗨声,看向药蛮儿。 “那孩儿在我这儿。”药蛮儿将袖袋中的鹊青和逐流同时唤出,降在了石床上。 桓瑞快步踱到石床旁,迅速打一眼鹊青,见他周身上下并没有明显的伤痕,可身上的天族气息却荡然无存,急忙问道,“师哥这是怎么了?” “珵光入魔后逃到忘忧墟,我们几人一道,追着他去了玄镜湖,鹊青这是被里面的邪祟给打了两道封印。”苍决长话短说。 “赶紧给他解开呀?”桓瑞看向苍决,面色忽然严峻起来,“今日卯时,天门四派联手血洗麒麟峰,此事刚刚按下,佑光天帝便回来了,大师哥和师叔都不在,玉虚崆连个决策的人都没有,我担心……” 药蛮儿忽然打断,“现在天门四派,哪一派势力最大?” “原本是昆仑峒的鹤尘,不过昨日已经倒台,现在就属我玉虚崆了。”桓瑞转回身,神色惑惑,没明白这白头老翁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帝真是算了一手明白账,几乎把所有势力都清除干净了。”药蛮儿与紫绡对视,后者会心的点了个头。 桓瑞一头雾水。 “鹊青孩儿额上的莲花印,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不过老朽可以先让他醒过来。”药蛮儿甩甩手,抖出满手参须,掐下两根放在手心攥住,不时参须变成了米粒大小的两粒白丸。 步到石床旁,点指在二人喉上,昏迷不醒的两人立刻张开了口,药蛮儿将丹药喂了下去,静立在侧,等待二人转醒。 霍姬清看过几人,学着方才桓瑞对三人的称呼,轻声道,“两位前辈,苍决殿下,姬清已醒,不好再叨扰了,谢过三位。”说完,便转身向洞外走。 “霍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苍决寻思着,霍家现在一片废墟,霍姑娘又拖着身子,就这样走,委实不妥。 霍姬清背影一顿,凄凄道,“天大地大,总有姬清容身之所。” 紫绡轻灵地踱上前,挽住霍姬清的手,温言道,“好孩儿,你莫走了,就留在沐灵洞,给老身做个女儿吧。 老身这一大把年纪,也没机缘去合欢谷求个一儿半女,这下倒也省事,不仅有了女儿,连孙儿辈儿的都省了。” 霍姬清见这紫衣前辈正指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羞了个满脸通红,急忙跪倒在地,“多谢前辈收留,姬清感激不尽。日后定当膝下承欢,好生伺候您老人家。” “瞧瞧,盘古墟的姑娘就是规矩大,你给老身三拜九叩,却不改口,是等着老身给你改口盘费吗?”紫绡紫袖遮口,亦是掩不住的喜色,这姑娘是个硬性子,倒是跟年轻时的自己很是相像。 霍姬清鼻子一酸,眼窝泛红,连忙磕到地上,“娘,姬清孩儿,给您叩头了。” “好孩儿,起来罢。”紫绡拉起霍姬清,攥住她的手,亲切道,“沿着这洞穴往前,左首第一个岔洞,是为娘的卧房,以后就是你的了,这便去栖一栖,好生睡一觉吧。” “女儿谨遵娘亲安排。”霍姬清福身行礼,转身出了洞。 母子二人说话的功夫,苍决已扯着桓瑞的袖子,把镜湖中自己知道的部分讲了个大概。 玄镜湖,桓瑞没去过,但鹊青有事从来不瞒着自己,所以对这镜湖也算了解一二。眼下听过苍决所言,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饲魂玺于八百年前遗失,几乎是天族公开的秘密。殊不知这饲魂玺自三千年前降下,就已化作碎片散落九墟。 天族,竟然从来就没有将此玺掌握在手中过,这天族大印只是无稽之谈。 兀自思忖着,便听到石床上传来鹊青苏醒时的呓语声,摸了摸袖袋,想起师叔离开天墟时说的那些话,竟是早有跟珵光鱼死网破的打算,才提前做好了筹谋。 “师哥!”桓瑞晃晃鹊青的胳膊。 鹊青木头人似的定看着眼睛上方,怔忪片刻,突地坐起来,环顾四周,惑然看着洞中几人,“我们什么时候出了镜湖?” 侧头看向身旁,逐流正缓缓睁开眼睛,找来找去都没发现炎凌。 “炎凌呢?” 紫绡和药蛮儿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苍决沉声道:“饲魂玺被起走,炎凌和镜湖一同消失了。” “消失了!?”逐流猛地坐起来,跟鹊青异口同声道。 “是,消失了。”苍决别过头看向两个老灵,“我是被两个前辈唤醒的,醒来时已在镜湖畔,镜湖成一汪黑水,幻境消失无踪。” “消失了……那、那现在幻境在哪里?”鹊青急忙跃下石床,发现身体沉重极了,试着提气,却是一丝也提不起来。 “饲魂玺,在佑光那里。”苍决转到桌旁坐下,又道,“要找炎凌,便要跟佑光斗斗法了。” 逐流、鹊青自在镜湖里受过两道封印,对接下来的事一无所知,听苍决说起佑光天帝来,更是迷惑不已。 “佑光?”二人齐声惑道。 苍决示意二人落座,跟紫绡药蛮儿两个上灵,你一言我一语,把霍姬清所述的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 鹊青听完后,大张着口,被佑光天帝的惊天迷局给震荡的手足无措。脑子里一团混沌,不停地回忆着关于珵光的那些猜不透和看不穿…… 现在一切都有解了,父亲是个可怜人。可鹊青仍不能原谅他,以母亲元神祭镜湖一事,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逐流怔怔看着桌面,喃喃道,“佑光手握饲魂玺,天族便不再是一盘散沙,要跟天帝斗,就是以卵击石了。” “师哥。”桓瑞站起身,后退两步,将袖袋中弦从留下的一纸书信抖开,沉声念道—— “玉虚崆门下桓瑞; 倘此行弦从三日未归,将玉虚崆山门令交与坐下大弟子鹊青执掌,授此令,继真君号,任主事之职,重整山门。 桓瑞我侄,务必将此函亲手交与鹊青,并赠戚戚言: 吾侄青儿,天族央祸难止,虽四派联手,终有异心。玉虚崆门下三十三家,党同伐异者亦不虚也,纳此令,清门中异党,革长老之职,以主事通领,上下齐心,可无忧也。 弦从亲笔。” 桓瑞单膝触地,俯首端跪,双手托起山门令举过头顶,“玉虚崆鹊青真君,接山门令。” 鹊青踱到桓瑞面前,撩袍跪地,对着山门令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头,是给弦从磕的。 站起身,双手接过山门令,定定看着,“原来弦从师叔,根本就没打算回来。”俯身拉起桓瑞,道,“师弟,你我二人亲如兄弟,不必行此大礼。” 鹊青收起山门令,踱到桌旁,“天帝一即还朝,便要召四派主事密谈,我猜这其中定牵连饲魂玺,我不能多耽了。” 苍决把鹊青往凳子上一按,“你受过两道封印,跟人族无异,莫说回去,你连这幻邹山都下不去。” 逐流一惑,打量着苍决,“奇怪,你身上的封印是怎么解开的?” “苍决孩儿是个尸族人,跟你们不同,你二人身带活气,以体驭气,要解开还真要费点功夫。”药蛮儿振振衣袖,看向鹊青,“佑光天帝召见不是小事,你这孩儿去探探也好,无非是散些灵息,随老朽来,先给你解了。” 紫绡按住药蛮儿的手臂,沉声道,“你前阵子断臂本就伤了元气,左右我这紫灵芝的医术,也算说的过去,鹊青孩儿的封印就交由我来吧。” 药蛮儿迟疑刹那,摇头苦笑,“也罢,也罢,不与你争。” 逐流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上灵,指指自己的断臂,又指指额头上的印记。 “小桃灵啊,趁着封印在身,消停几天吧。老身听山上的灵兽说,桃灵可是整日沉溺在云溪旁的蛇窝里? 怎样?蛇儿们魅术如何?你这小身板儿,还顶不顶得住?”说到此处,紫绡噗嗤一乐,上下打量着逐流,又道,“不错,你避了一千多年的羽化境,这下子终于要破了,不几日,恐要成个男儿身了。” 逐流满脸飞红,往桌子上一趴,掩住脸,久久不肯起身。 紫绡带着鹊青和桓瑞出了石洞,苍决收回目光,对药蛮儿道,“前辈,饲魂玺既已被起出,尸族中也要掀起不小的风波。我回去探探,看鬼王作何反应,届时,或可利用他的势力跟佑光扳上一扳。” 药蛮儿叹口气,站了起身,“好,依着佑光天帝的性子,这九墟是太平不了几天了,未雨绸缪也是对的。你回去吧,我也去灵墟各地转转,看看族内是个什么情形。” 一顿,指了指逐流,“就劳苍决孩儿,把这位羞羞答答的大姑娘,送去蛇窝吧,蛇儿们护食的很,留在我这儿是个麻烦。” “是,前辈。” 第一零八章 一晌贪欢 “苍决,你行行好,别把我送去碧草间!”逐流屏住呼吸,企图将封住的灵息冲开,奈何就算是结魂珠结出来的圣灵女,修为也比自己高出不少。 怎么挣扎都是徒劳,自己现在就如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索性破罐破摔撒泼打滚儿,“苍决你说!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别把我往虎口里送!” 拎着逐流后脖领子的苍决,面沉似水,一边飞掠一边道,“我现在也没时间多耽,十年前鬼王曾交代我一件事,要我杀了嵇匡。霍姑娘醒来时提到过一句话,她说,嵇匡是饲魂玺的钥匙。” 逐流老实下来,“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幻境消失,饲魂玺被起走,炎凌确实能开启饲魂玺。而鬼王在十年前就早有交代,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逐流想不通,太绕了。 “说明鬼王早就知道这一点!他清楚饲魂玺若是落在天灵两族手里,尸族肯定会遭殃,所以要抢先一步先把钥匙毁了。” 逐流眨巴着细长的眸子,怔怔道,“他们早就知道?这帮老王八蛋一直在玩我们?” 苍决点点头,郑重道,“还记得驯皎龙蟒说过的话吗?三千年前鬼王利用曾未的‘伏地起兵’之术与天灵两族大动干戈。 那时玄机天尊本已平息了这场战争,可佑光天帝却在暗中跟鬼王联手,逼得玄机天尊只好降下饲魂玺。 你站在佑光的立场上去想,这饲魂玺降下,于他而言,是不是有利无弊?” 逐流抖打个激灵,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饲魂玺降下,不仅压制了尸族,还将老天尊的性命都折进去了,佑光为继任天帝之位扫清了所有障碍……” “不错,所以时间不多了。饲魂玺对于尸族来说是个巨大威胁,当年鬼王已经被佑光摆过一道了,一直在混沌洞中等待时机对天族出手,如今饲魂玺被佑光起走,他不会再等了,也没时间再等了。” 逐流深吸一口凉气,“这下,九墟还真是要乱了!” “嗯。鬼王这三千年来虽一直蛰伏在混沌洞中,可他绝对不会闲着,三千年啊,谁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准备?” “你,作为尸族的殿下,竟一无所知?” “不说一无所知,也差不多吧。这些年我暗中密查,除了查到鬼王手下有一队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侍,其他的都是竹篮打水。” 说话间,已掠到了碧草间所在的那片密林,夜色澄明,忘忧墟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苍决环顾四周只感到奇怪,一路上连个小精小怪的影子都没碰上个。 碧草间落了地,把逐流往草窠里一扔,道声“再会”便欲走。眼角余光扫到个红艳艳的影子,“嗖”地往草丛里一钻便不见了。 逐流哎哟哎哟的叫唤个不停,扶着蛇洞入口处的一块石头勉强站起来,以为苍决已行出老远了,张口就是一顿痛骂。回头一看,苍决就立在自己身后,眼睛直直盯着草丛中的某处。 逐流讪讪收了骂声,循着目光找去,草丛中露出一角红艳艳的裙袂。 “擒霜公主好兴致,大老远跑来忘忧墟做什么?”苍决把目光从那一抹殷红上移开,望向翠绿密林的极深处。 草丛窸窣抖动,擒霜站了起来,自顾自垂着眼帘,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苍决将她打量着,这位多日不见的刁钻妹妹,是转了性子?今日竟没有浓妆艳抹,也没再熏那闻起来让人头昏脑涨的曼陀罗香。 擒霜让他看的好不自在,别过了头去。 怪了怪了,擒霜公主也没再用那些妖冶美艳的尸蛹,今日这副躯壳,便是当年一起经夜火淬炼时从那尸胎一天天长起来的。 苍决倏然一笑,他都快要忘记擒霜的样子了。 擒霜本来的相貌也不差,浓眉大眼,两颊上还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倒很有些小家碧玉的滋味,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擒霜妹妹,太阳打西头出来了吗?”苍决作势眺望西边的天际,心里琢磨着,自己好像将近一千年都没有将她唤做妹妹了,以前要么直呼其名,要么便是冷嘲热讽地唤她擒霜公主。 “苍决哥哥。”擒霜微微屈身,将拳头搁在心口上,行了个尸族的见礼。 苍决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辈子头一遭啊,冷若冰霜蛮横无理的擒霜,今日竟给自己行礼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相信,“公主来忘忧墟有何要事?” “日暮时分,无间墟震荡,墟内混沌失衡。父王突然震怒,调动百鬼军四处寻你,阵势奇大,我总觉得父王此行不善,前来告知哥哥一声。” “无间墟为何震荡?天族向尸族发兵了?”苍决见擒霜转身要走,急忙拽住她的袖子。 擒霜背对苍决,低下头,轻声道,“没有。震荡从父王的混沌洞向外波及,鬼域内已成一片废墟。” “混沌洞?”苍决暗自思忖,日暮时分不正是饲魂玺起出之时吗? 早年间自己在无间墟淬炼,便是在那混沌洞中第一次看到了炎凌,无间墟与镜湖幻境相通,至于通道在何处自己就不知道了。 混沌洞,玄镜湖,两块大地上相隔甚远的两个地方,是被什么东西给牵连在一处了? 莫非,是饲魂玺? “擒霜并非有意来扰哥哥清静,这便走了,哥哥保重。”说着,轻轻将苍决手中的一角红袖往外拉扯,却怎么也扯不动。 苍决指了指蛇洞黑黢黢的洞口,歉仄道,“擒霜妹妹,你随我来。”点指化去洞口灵障,半拖半拽地将擒霜一并拉进了洞。 “哎?”逐流端的是一脸的无助。跟着进洞吧,实在对那白茹心有余悸,自己不过酒后失言调戏了她两句,谁能想到这季节正是蛇儿们春心大动的时候,反着了她的道儿。 可是要走吧,自己这一身修为给封了个结结实实,估计走不到云溪就给累死了。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子,直把洞口处的浅草都给踩平了。最后只得无奈打个嗨声,低头耷拉脚地夹着尾巴进了蛇洞。 摸黑走了没一段儿,洞穴里安静的很,往日里那些呲溜呲溜在脚下爬行的蛇虫们一条都没遇上。 心中大喜,这样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随便摸进个洞窟,隐好行藏。只要白茹不知道,就算在蛇洞中栖多久都没事。 正琢磨着呢,猛一抬头,发现洞穴深处有个白色影子缥缈而来,转看四周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急的团团转,一时情急,也忘了自己修为被封,下意识掐了个心诀隐去身形。 白影子掠地奇快,倏然便到了眼前,白纱袖子悠悠荡荡拂到逐流脸上。 逐流缓缓抬手,将白纱拂开,生怕力度稍大便引白茹察觉。屏住呼吸,高抬脚,轻落足,一步一个小心,绕过白茹往就近的一处洞窟走去。 白茹给他这奇怪举动迷的一头雾水,微张着嘴巴,转过头直直盯着他。 逐流皱皱眉头。白茹这是看到自己了?不应该啊!悄步往左走两步,白茹的眼睛跟着转过来,又往右走两步,白茹的眼睛亦跟着往右转。 “逐流大人!”白茹忽然开口,“你这是抽的什么疯?” 逐流登时给吓地心惊肉跳,突地想起来——糊涂!自己修为被封,竟然忘了! 讪讪地咧开嘴,笑的比哭都难看。 白茹一步步逼近过来。 想往洞外跑,白茹已挡住了出口,索性就往里跑吧。甩开袖子大跨步,噔噔噔没跑出几步,后心一紧,被白茹生生扯了回去。 接着便觉得两脚离地,白袂翻飞,一晃神的功夫,自己的脸便清晰地映进白茹那双妩媚慵懒的眸子里了。 “逐流大人,你跑什么?”白茹明知故问,眸子一闪,便酿出戚戚怨怨的水光来。 “你、你、你。放肆!你把我放下?”逐流竭力挣扎。 白茹看似娇弱,一双手臂玉笋似的纤细,却能轻而易举地把高高大大的逐流给托在手上。 “你怎得断了一条手臂?”白茹顾左右而言他,看向逐流胳膊上的断口,虽说方才已听苍决说过,亲眼见了还是有几分心疼。 “你放不放!再不把我放下,我就发动月迷津的精怪铲平你的蛇窝!”逐流继续挣扎,要是由着这蛇精胡来,今后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白茹柔媚笑笑,将逐流往怀里一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逐流的脸。 “你、你要干什么!”眼见白茹的鼻尖将要碰上自己的鼻尖,逐流双眼一闭,慌张地别过头去。 白茹笑出个挠痒痒似的声音。 脸颊上是光滑细腻的触感,微凉。嗯?什么东西?逐流睁开双眼,峰峦起伏,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肉色。 心里登时绝望地惊呼一声,不得已只能转回头去。 白茹定定看着逐流的眼睛,心中暗自琢磨着,他那双将破羽化境的眸子,已有些刚毅神色,轮廓分明,比之先前的不雌不雄,今日这副模样倒真是风流倜傥。 “算我求你,白茹姑娘,你就饶了我吧。”逐流话虽这样说,可脸颊上的飞红谁都骗不了,心跳擂鼓似的嗵嗵直响。 “什么声音?”白茹擒个浅笑,故作个环顾四周的形状,将逐流往上托了托,在那心口上听了会子,又道,“逐流大人,你要我饶了你,可你自己都不答应。” 一道儿说一道笑,抱着逐流往蛇洞中去了。 第一零九章 碎镜遗失 “血池熄灭,鬼域坍塌,无间墟混沌失衡……”苍决思忖着这些饲魂玺起走同时发生的一系列巧合,顿了顿,看向坐在一旁的擒霜,“擒霜,父王现在还在混沌洞中?” “擒霜不知。震荡首先波及到的是鬼域,声音大的几乎能将游离的野魄震碎。 当时鬼域内一派混乱,父王号令百鬼军四处寻你,还指派一支鬼卒将我的曼陀罗洞守卫起来。 我是趁乱摸出来的,无暇打探混沌洞那边的情形。” 话音刚落,洞口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苍决侧头去看,白茹横抱着逐流款款步了进来。 “姑奶奶,给点面子,放我下来好不好……”逐流实在没脸见洞中的苍决,以及坐在苍决身旁的那位尸族公主。面如死灰地望着白茹洁白的下巴和脖颈,嘴里喃喃祈求着。 白茹停下步子,对苍决点头笑过,转而看向擒霜。 后者施施然行个见礼,虽不笑,但唇边的一对酒窝自带笑意,看起来谦和随善。 “擒霜公主既然是苍决的妹妹,那么白茹也不必多做客套了。二位好生吃饮,有什么需要,招呼蛇儿们去办就是,恕白茹要事在身,不能奉陪。”白茹且说着,颊上分明酿起一片红晕。 擒霜看了看白茹怀里苦着脸的人儿,会意地点个头,屈身谢过了。 “白茹姑娘。”苍决想起忘忧墟的异常来,将白茹叫住,“我从云归墟回来的路上,一个精怪都未碰到过,忘忧墟出了什么事?” 白茹转回身,怀中的逐流已羞地遮住了脸,装死似的一动不动。 “外面,但凡修为差不多的精怪,都让八大长老给召去了四合墟。我碧草间,都是些遁土蛰穴的蛇虫,它们瞧不上,自然不会叫我们。 至于为什么要召集所有精怪,白茹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已经派两条红冠蛇去打听了,等它们回来,一切自然明了。” 苍决点点头,抬眼时见逐流掩在衣袖下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声音,细细琢磨了那口唇的形状,恍悟出逐流说的三个字,“救、我、啊。” 苍决嘴角勾出一抹坏笑,心中道,自作孽不可活。踱开步子,让了路,挥袖冲白茹做个请势。 白茹施施然走了。 擒霜收回目光,踱到桌旁,身形僵直地立在那里,看的出很是不自在。侧脸对着苍决,嗓子里挤出一声尴尬的假咳,赧道,“哥哥,上次的事,是擒霜不对。” 顿了顿,释然道,“好了,该说的已说了。父王既然派人看守曼陀罗洞,便是不想让我出来。时间长了,鬼卒若是发现我不在,恐父王会降罪于我。不耽了,擒霜这便走了。” “擒霜……”苍决面色凛然,定看着擒霜那双点墨似的黑眸,“妹妹,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擒霜回过头来,“若是连信任都不懂,这一千八百多年,岂不枉活?”擒霜将那日炎凌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她觉得,炎凌这话很有道理。若是放下自己对苍决的这份痴心,那位炎家少爷、那位嵇匡少年,确是个通透人物。 “你若信我,就不要再回无间墟。”苍决明白,鬼王为何在这关头要死死把住擒霜和自己。 擒霜不解,“为何?我生在无间墟,长在无间墟。这茫茫暗宇除了无间墟,哪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好傻的丫头。鬼王不会老亦不会死,随随便便一具躯壳就能炼化成活死人。你觉得,他真想要一双儿女承欢膝下?他何曾对你我付诸过感情?”苍决眸子黯淡,不忍说破。 “哥哥,你想说什么?”擒霜盯住那眸子,不知该怎样理解里面黯淡的光。 “早年间,父王将三百余尸胎投入夜火,最终只剩你我二人。夜火淬炼,已是尸族人的终极,你我体内阴泽何其旺盛,于父王而言,是多好的一味补药。” “补药……”擒霜心里咯噔一下。 “妹妹,长话短说,无间墟的这次震荡,是因天帝起走饲魂玺而起,鬼王最惧怕的就是这东西。 你想想,这紧要关头,多一份力量便多一分胜算,你我这两味补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擒霜跌坐在地上,睫毛不安地翕动着。从尸族的公主殿下,到一味豢养了将近两千年的补药。父王声声孩儿唤着,为的竟是此时为他的修为、添些阴泽戾气? 她不懂什么饲魂玺,亦不懂几千年来九墟之间的微妙关系。只道父王虽常年对自己不闻不问,但除了苍决哥哥,他是唯一的亲人了。 苍决踱到擒霜身旁,屈下身,抚了抚她的头发,“擒霜妹妹,你就留在这洞中吧。洞中蛇母,也就是方才的那位姑娘,是哥哥不错的朋友。无论无间墟以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怕,有哥哥在,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苍决哥哥,你要去哪儿?”擒霜拽住苍决的衣袍,冥冥中感觉他要只身涉险。 苍决转回身,笑的暖意融融,“这关头,我能去哪儿,百鬼军正四处捉我,难不成要自投罗网?那太傻了。” 说着,暗地里掐了个迷魂诀,假意要将擒霜搀起,袖子一扬,擒霜便软塌塌地歪向了一旁。 “好妹妹,难为你了。”苍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擒霜从地上抱了起来,步到洞正首的宽大石椅上,轻轻搁了上去。又唤来一条小蛇精,给白茹留了几句话,便出了蛇洞。 忘忧墟依旧静悄悄地,似乎连风声都没有。苍决站在草丛中,四处望了望,提气掠向半空。 心里琢磨着,鬼蜮中修为高于自己的没有几人,只要不碰上他们,幻成个鬼卒的形状混迹进去,不会有人察觉。 从玄镜湖出来,知道的真相越多,便越可怕。连最心腹的卫忠都是佑光天帝的人,他这个尸族中的殿下,鬼王的补药,还有谁人可用呢?只能自己亲力亲为了。 疾行许久,脑中一团乱麻。到达连接无间墟的蛮荒之地时,落下来细细查察了墟内的气息。 无间墟电闪雷鸣,不少混沌气溢到暗宇中来,哪怕是站在荒蛮之地上,苍决还是觉得时间被拉长了许多。里面不知是什么情形。 这次苍决不打算从鬼域入口进入无间墟,而是挑选了太清域正西的暗洞,这里,离混沌洞最近。 此时太清域内的阵坛想必松散的很,守坛长老修为精深,定会被鬼王派作他用。剩下的,无非是些籍籍无名的鬼卒。 摇身一变,幻个鬼卒形状,手持骨剑摸进了洞。洞内漆黑,为避免撞上混沌云滞留其中,甩出一团鬼火来照明。 走了一段儿,嗅到洞内隐隐有些血气,循着气味儿找去,洞中开阔地上横七竖八倒卧了不少天兵的尸体,和一些已死的烈云战马。粗略估计了下,尸体大约一两百具,战马十余匹。 不难揣测,这些尸体是前阵子无间墟一战留下的。 可是,既然已从阵眼突围出来了,他们为何还会死在这里?苍决狐疑不已。 俯下身一探伤口,是寒铁剑所伤。 苍决想不通了,天族既能攻破阵眼,便说明掌阵人已魂飞魄散,那么是有其他尸族人来追杀了他们? 不可能,各坛掌阵人都不能擅离职守,这是鬼王下过的死命令,迄今为止,鬼王的命令还没人敢违抗。 苍决在那伤口上打量了一会儿,摇摇头,站了起来。脑中倏然闪过鹊青出剑的章法,这力度、这速度、以及这伤口的走势,倒是跟玉虚崆的剑法很像。 “呵,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鹊青杀自己人做什么。”连忙拍拍额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继续往前,出了黑暗洞穴,阵坛中果然空无一人。 “一个人都没有?太清域的阵坛,竟然连个把守的都没有。”抬起头望望空中半空中的混沌云,恍然大悟,也对,混沌失衡,阵坛起不了多大作用。 正西几座阵坛统统无人,苍决索性甩开袖子往混沌洞狂奔。空中雷鸣声振聋发聩,几个响雷炸在身侧,将混沌云生生分离成阳清阴浊两气,不时嘶鸣着湮灭了。 混沌洞口一定,左右无人,悄悄摸了进去。暗自思忖着,若是鬼王还蛰伏在洞内,自己该如何应对。 洞内,亦没了往昔冗长的时间感,混沌云很轻,一挥即散。 “父王,听说您在找我?”苍决端端跪下,看向四周。不对,少了些什么。 许久无人应答,又道,“父王,孩儿来迟了。”少了什么呢?苍决暗想。 脑中一闪,突地恍然大悟,以往混沌洞中总漂浮着不少镜面似的碎片。八百年来于洞中淬炼,自己习以为常,已将那东西当做混沌洞中的一部分。 如今,竟然没了? 鬼王久久不应,该是离开了混沌洞。苍决站起身,四处查看,连石头间的缝隙都没放过。 那碎片,真的消失了,一片也没有。 眼角一团黑影倏然闪过,腕子被一只手死死嵌住,来不及出剑的功夫,就被拉进了漆黑的岔洞内。 苍决猛力抽回手腕,下意识掠开几步,骨剑抖甩,剑身上登时窜起三尺鬼火。 借着火光看去,眼前这人的脸枯槁的如同树皮,绿莹莹的鬼火颤了颤,映的那枯脸惨绿的可怖。 “子虚空?你怎么在这!” 第一一零章 十年疑团 子虚空支起双耳,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混沌洞中再无他人,才端端跪了。 那象征俯首称臣的尸族跪礼,在苍决看来分外可笑。心道,叛徒! “苍决殿下,你不该回来。”话未说完,骨剑已抵在喉上。子虚空垂下眼皮在剑身上看了一眼,不为所动。 “说!为何要背叛我!”骨剑轻挑,枯槁的脖颈上已划开一道破口。 子虚空目视前方,目光中的坚毅,几乎能将苍决的身体洞穿,“殿下,我背叛的是鬼王,不是你。” 骨剑微颤。苍决顺着这句话,将十年来发生的事大略推敲了一遍,直到今天的乾坤颠倒。他才发现,有关子虚空的那环,一直都是空白。 那神秘人以及那施魇术之人,都是卫忠。 “若非背叛,你为何要救走珵光?”语气由愤怒转为狐疑,苍决握剑的那只手没有继续蓄力。 子虚空一副功败垂成的形状,沉下声答道,“属下,想将天帝逼出来。” 苍决对子虚空的神色很是不解。天帝不是已经现身了吗?尽管不是子虚空做到的,但殊途同归。 “殿下,不想问问我是谁吗?”子虚空开门见山。他了解,苍决不是那种分不清是非曲直的主子,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他这颗头颅是不会轻易掉下来的。 果,苍决仅迟疑了片刻,便收了骨剑,剑尖呛啷一声插进脚下的石头里。 “说!” 子虚空望着那剑,黑暗中,如同望着一支绿莹莹的火把。眼睛随着火光幽幽闪烁,俄顷闭了眼,长声道,“属下,是曾未义子。” 苍决就那么站着,充耳不闻似的,捏呆呆发愣。 “殿下……” “等等!”苍决立刻打断,“你说你是谁?” “曾未义子,昌空达。”子虚空抬起眼睛注视着苍决,对面那双眸子带着片刻的惶惑、讶异、以及恍悟。 “昌空达……”印象中,苍决从尸族长老们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这名字的主人,是当年魅鬼长老曾未麾下的一员领将。 可这位昌空达将军,早在饲魂玺降下之时,便跟着曾未连同身后的鬼军一齐成了玺中亡魂。 “当年,你未死?” “侥幸逃脱,捡回一命。”子虚空扶正身形,仿佛连同三千年前的豪气干云一同捡了回来。 苍决忽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将子虚空看了一遍,“前阵子,你为擒霜设套,是在试探什么?” “试探那位白发少年的身份。”子虚空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苍决点点头,面沉似水,“你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但殿下不必忧心,属下的目的不是那位少年。” 子虚空的凛然神色,让苍决生出片刻错愕来,印象中的这位佐领是一个顽童似的老鬼,没多少城府心机。 若非是卫忠做下的那些事,让自己怀疑到子虚空的头上,这老鬼的真实身份绝不会有第二人察觉。 “你的目的是什么?” 曾未的义子,这时节冒出来,确实令人想不通,遑论他又是珵光的细作,怎么看都是自相矛盾。 “属下昌空达,不敢忘曾未老爹教化之恩,老爹蒙冤而死,空达誓要为他雪耻。” 昌空达顿了顿,目光坚毅,“墨魁与佑光,曾沆瀣一气,又互相算计,便是空达最好的切入点,属下甘愿做珵光细作,乃是看准了珵光这人的执念,奈何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苍决神色惑然,曾未蒙冤一事,前几日已听驯皎大略说过。可昌空达后面这话,苍决就听不懂了。 “三千年来,空达潜藏在百鬼军中,从一个小小的鬼卒一步步成为今日的佐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老爹报仇。 八百年前,属下听闻天族人传言饲魂玺遗失,不几年佑光天帝也不明不白的失踪了。便觉得,时机成熟,佑光要有所动作了。 前前后后,属下筹备了很长时间,一直照章办事、忠心耿耿,私以为可以博得墨魁的赏识,参与他所谋之事,从中做些手脚。 奈何墨魁这人生性多疑,饶是拼上性命,也不能博得其半分信任。于是,空达便投靠了珵光,意图挑起两族之间的积怨。 墨魁与佑光都是机关算尽心狠手辣之人,死不足惜,这两者若是针锋相对,谁也别想讨到便宜。 届时,若是空达得手,既能为老爹报仇雪耻,又能让九墟真正安定下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只可惜,山外有山,属下的这点心眼,连佑光手下的卫忠都玩儿不转。” 听到此处,苍决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昌空达提到“想将天帝逼出来”时、为何是那样一副神色了。可他又提到卫忠,苍决目光一凛,“你早知卫忠其心有异,却为何不告知于我?” 昌空达苦笑刹那,垂下头,低声道,“苍决殿下,事到如今,你也算见识了佑光的手段了。若是空达让你知悉内情,你还会活到今日吗?” 苍决瞬间遍体生寒,十年前在落英谷,第一次遇上卫忠便险些命丧当场。这十年来,有这么一个绝顶高手潜伏在自己身旁,倘若伺机出手,根本无从设防。 怔忪片刻,俯下身搀起昌空达,沉声问道,“昌将军,卫忠的身份,你是何时识破的?” 昌空达振振袖子,沉吟道,“此事,还要从八百年前说起—— 八百年前,卫忠是盘古墟中璞的一员猛将,在当年中璞与毗萝国的边疆交战中,一人一马连破了毗萝国十阵,自此载入史册。 我曾跟殿下讲过,那年,我以一枚尸茧,与那灵族的圣灵女换来一只白羽飞虎,那灵兽聪颖的很,属下颇为喜欢,便将它豢养在万窟山的洞穴中。 有一日,山下驰来一匹战马,我在半山腰向下望去,隐约分辨出马上驮着个人,那人就是卫忠。 我下去查看,那人气息奄奄,显是救不活了。等他气绝,我便将他炼化了。想着日后,让他留在山中照顾我那只白虎。 卫忠这八百年,一直装成个半痴半傻的尸族人,话都讲不清楚一句。所以我从没打算将他带回鬼蜮,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苍决殿下,对他如此信任。” 苍决脸上一热,惭愧地低下头来。暗地里埋怨自己糊里糊涂地就、钻进了歹人设下的圈套。 转念一想,卫忠似乎也没设什么圈套,完全是自己一脚踩进去的。错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十年前宿安的百花盛会,殿下总还有些印象吧,你就是在那里认出了第八世的嵇匡。 那之前的半个月,珵光便已经得知宿安炎家那位炎少爷的身份了,我见这是个好时机,便怂恿他出手。他叫我在盘古墟,闹出点大动静,届时天灵两族的矛头会指向尸族。” 趁昌空达停顿的间隙,苍决蹙起眉问道,“你说的大动静,可是落英谷尸傀一事?”顿了顿,补充道,“昌将军,你可是魅鬼人,为何要杀尽魅鬼?” 昌空达看向苍决,“不错,属下说的确是那件事,可魅鬼一支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 昌空达缓缓摇头,“不是我—— 就在我刚刚收到天族传书的那夜,魅鬼巢穴传出异响。殿下想必了解,我的木崖洞离魅鬼巢穴很近,里面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我听那嘶嘶之响,像极了魂魄湮灭时的声音,便摸进去查看。哪知进去时,魅鬼已倾巢覆灭。 当时属下大略查察了一遍,魅鬼四长老的躯壳不在,所有魅鬼卒子的胸口都打上了至阴的黑铁长钉。 属下是魅鬼人,熟稔魅鬼一支的数术,这炼化尸傀算不得什么奇术,但魅鬼人绝不会将其用在自己身上。 那时卫忠还在万窟山的洞窟中看守白羽飞虎,我断然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只道这尸族之中,一定还潜藏了个什么人。 我既然已做了珵光细作,就不能暴露,便决定利用那些已炼作尸傀的魅鬼躯壳,闹出点儿动静来,进一步博取珵光的信任。” 苍决一边揣测,一边补充道,“于是,你便将尸傀带去了落英谷,埋在谷地中,静静等待半月后的百花盛会?” “殿下猜得不错。”昌空达转回身,望一眼苍决,继续道,“百花盛会,吸引瀚河南北无数游人,属下只要设法在那时唤醒尸傀,便能达到将动静闹大的目的。” 苍决有些心寒,昌空达报曾未之仇天经地义,可若是平白搭上那么多人族的性命,便令人齿冷了。 “殿下一定不齿于属下的行径。”昌空达仿佛看穿了苍决的心迹,一语道破。“实不相瞒,属下当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确实视人命如草芥。 不过,属下也低估了那人,埋藏在谷地中的尸傀,任属下如何施法都无法唤醒。想我昌空达,是曾未老爹帐下最悍勇的鬼将,自诩精通魅鬼数术,但这这人炼化的尸傀我却奈何不得。” 苍决“嘶”一声,惑道,“你为了将动静闹大,提前了藏了尸傀在落英谷,我能理解。那蕨萝昙上的噬尸蛊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两手准备?” 昌空达苦笑道,“我对自己掌握的魅鬼数术何其自负,怎会考虑到我连屈屈尸傀都唤不醒? 噬尸蛊,也不是我下的。” “那这人在花中下蛊又炼化尸傀,是为了什么?”苍决糊涂了,听昌空达这么一说,这人连个动机都没有。即使现在知道这人是卫忠,回头想想,他做下这些事,还是很莫名其妙。 “殿下,尸傀是用来对付你的,而那味噬尸蛊在暗地里为我推波助澜。” 第一一一章 鬼眼通天 苍决的目光闪了闪,想起那年宿安的百花盛会来。 那日,鬼王交代过什么事,自己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事情办妥后,子虚空在宿安长街上摆起了卖艺摊子,说什么也要显摆显摆他那只白羽飞虎。 便是那时候,在围观的人群中,认出了炎凌。之后,白虎护主,自己误以为那灵兽要伤及炎凌,便设法定住了整条街上的人群。 再之后,便是下午。落英谷的桃花坡上,嗅到了炎凌身上噬尸蛊的味道。片刻之后,整个谷地中的游人尽皆绝地。 脑中的画面飞快闪过,子虚空、乌有为请来擒霜拔蛊,日暮时分,蕨萝昙凋谢,花心吐出蛊气,落英谷臭气熏天。 那日,若不是擒霜那条乌鳞蛇将噬尸蛊全数吞吃下去,谷地中的蛊气随风飘荡到千家万户,至少瀚河两岸,两个盘古墟国度的人族都要化作活尸。 依着昌空达所言,那味噬尸蛊是暗地里为他推波助澜。那么,若不是自己出手阻止,这动静闹的确实不会小。 甚而这比尸傀直接出面效果要好的多,毕竟蛊气无人防备,尸傀若是出去,这两个国度只要调动兵马就可以压制下来。 昌空达转过身来,头上的铁箍随着动作、发出哗啦啦地震响,“殿下,你可是想明白这一着了?” “想明白了。”苍决看着昌空达,转而啧着嘴问道,“不解的是,卫忠如何能算计的这样好,就知道我会出面对付尸傀呢?” “呵。”昌空达自嘲也似的笑过,“魅鬼倾巢一事,能瞒得住谁?我贼喊捉贼心里自然虚的很,当然会第一个将这件事禀报给殿下你。 可又怕殿下循着些蛛丝马迹,终究能查到我头上来,便结了许多尸茧在魅鬼巢穴中,想着,用此举来迷惑殿下。” 苍决别过头,望着黑暗深处,“你确实将我迷惑的不浅,打那起,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尸茧身上了。” “空达也是走进卫忠的套子里了。你想想,怎么就那么巧,我一见那满巢的尸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将它们转移到落英谷。而那落英谷,毗邻万窟山。卫忠若是动手,再方便不过了。” “是。卫忠那夜,决意要杀我,下过死手。只是我没想通,后来他为何又要留在我身边?” 昌空达望着洞壁上一抹长长的倒影,垂下眼帘来,“殿下,何不想想,卫忠一开始是被谁发现的?他的目标是谁?” “炎凌?”苍决恍悟。 “不错,天帝的目的是饲魂玺,我听珵光提到过,饲魂玺的钥匙可就是那位炎家少爷。 殿下,这饲魂玺被三族觊觎,倘若你是卫忠,要确保自己安全的完成任务,你会选择留在谁身旁呢? 炎家少爷,无疑是众矢之的。而殿下你,是尸族的太子,又是与炎家少爷交从过密之人,若是留在你身旁不仅可以接触到事情的核心机要,还能避免他人起疑。 是不是两全其美?” “我明白了,卫忠一即发现我与炎凌交情匪浅,便立刻改变了计划。倘若我不是自己上套,他也会找机会取得我的信任。我根本无从设防。” 昌空达淡淡笑过,“所以,自属下在鬼域中第一次见到卫忠,我便觉得他居心叵测。 他一个在万窟山呆了八百多年的糊涂鬼,所侍之人,一开始是炎家少爷和天族的少元君,后来又成了殿下你。 说他聪明,其实也经不起推敲,至少我这个局外之人,看的还算分明,只奈何无法道破。” 苍决定定地点了头,兀自思忖开来:既然子虚空是曾未的义子昌空达,那么他一定对秘术之事有所了解。 当年随着九墟混战一同绝迹的魅鬼秘术,共有二,一是“伏地起兵”,二是,“魅魇之术”。 这两种秘术,若是都掌握在天族人手中,如今这个局势,真要起了大战,可能比三千年前那场还要惨烈。 “昌将军,你知不知道卫忠通‘魅魇之术’?” 昌空达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属下,就是因为识破这魅魇之术,才暴露了身份。” 苍决侧过头,迷惑地望着昌空达枯槁的侧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先前殿下您,因为公主的那条乌鳞蛇,对属下起过疑心。实则,这疑心起的并不是时候。 公主那条乌鳞蛇完全是空达图个乐子炼化的,被公主碰上、捉了去,纯熟偶然,属下也不以为意。 不过,当时我倒是没想到,日后这戾蛇竟能为识破魅魇之术派上用场。” “哦?”苍决对这十年来难解的谜团越发的有了兴致,支起耳朵细听了洞外,重新查察一遍洞混沌中的寂静。才转回神,继续听下去。 “魅鬼一支,最爱炼蛊,戾毒蛊虫无不为其所用。这魅鬼秘术虽所涉庞杂,但终究不过毒戾二字,就算是‘魅魇’也逃不过这两样东西。 前阵子,公主忽然找到我,说她的乌鳞蛇受了点小伤,让我给看看。我见她很是伤情,不像是单单为乌鳞蛇。 拿了蛇来,发现体表是被天灵两族的气息灼伤,伤势不算严重,缚些蛊药也就好了。可是那蛇腹内,却郁结着一团魇气,唤出些看了,发现是魅魇之气。 我当时便觉得大事不好,不过我倒没有第一时间怀疑到卫忠身上。便问公主,这蛇为谁所伤,公主只说,是个一直纠缠殿下的歹人。 擒霜公主对殿下你是个什么心思,属下可看的分明。无间墟一战之后,殿下在活死人窟闭关了六天,一千八百年来殿下即使闭关也不会去活死人窟。 属下便找了当日巡逻的几个鬼卒一一打探,说是殿下你带着几人出了鬼域,其中一个白发异瞳的少年至为扎眼,听说半道上那少年、还跟擒霜公主起了争执。 得知这乌鳞蛇是那位白发少年所伤,其人身上带着天灵两族的气息,属下便不得不怀疑上他了。 毕竟三千年前,那佑光天帝可是曾派人盗取过曾未老爹的秘术,这人万一跟天族有关系,那魅魇便很可能是他结的。 当时属下回到木崖洞,思虑再三,觉得自己出马还不是时候,于是便在公主的曼陀罗洞留了封密信。 信上将十年前墨魁在混沌洞中交代给你的事,告知了擒霜。说起来这也是个巧合,属下并不知道那白发少年就是炎家少爷,也就是嵇匡,毕竟那少年在十年前,已被珵光手刃在镜湖之中了。 属下,只是借公主对殿下的痴心,去试试那少年的身份。” “昌将军。”苍决顾不得斥责昌空达的这一计,显现害死擒霜和炎凌,而是对混沌洞的事起了疑心,“十年前,鬼王在混沌洞中交代给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洞中碎片,殿下。”昌空达浑浊的双眼,闪着异色,“这些年,我一直密切关注着混沌洞,鬼王并非总是蛰伏在内,偶尔也会出去。 我趁他出去的时候,摸进来好几回。不知殿下有没有察觉过,这洞中的碎片里面总有投影? 其实若是下了功夫,凝神去看,便会看到那碎片、将洞中所有事都留在了镜中。” 昌空达所言不虚,混沌洞碎片中的投影苍决是留意过的,以前只道那东西奇妙,飘飘忽忽,如同破碎的镜子,若是要触碰,却一触即碎。却从没想过,这东西是什么来头…… 苍决点点头,将脑海中的碎片挥散,取回骨剑收入鞘中,岔洞瞬间被黑暗吞噬。“所以昌将军的那次试探,确定了炎凌的身份,却没有声张?” 昌空达将目光固定在苍决站立的位置,明知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还是点了个头,“那位炎家少爷,是珵光的目标,却不是属下的目标。” 叹口气,又道,“既然排除了与殿下同行的白发少年,公主那阵子又不曾出过鬼域,那这结魇之人必定在鬼域之中。 大约是五六年前吧,区区小事属下也记不得了。当时回忆起百花盛会那件事,生怕那从中捣鬼的人、再用魅鬼数术做手脚,便从灵族的黑沼泽内捉来一条黑脊雌蛇,炼成了戾蛇,以备不时之需。 前些日子,雌蛇产卵,放在木崖洞属下怕惹来麻烦,毕竟殿下你早就因乌鳞蛇起过疑心。 于是属下便选了鲜有人至的魅鬼巢穴,将这蛇养在其中。有一日,属下无意间窥到卫忠悄悄摸去了魅鬼巢穴,等他离开后。属下去看,蛇卵全都不见了。” 苍决记得,第一次去碧草间的时候,白茹曾因为一枚乌鳞蛇卵将自己和炎凌囚在笼中。那件事,便是因为有人、将蛇卵洒在忘忧墟的合欢谷中而起。 昌空达接着道,“殿下试着想想,卫忠是不是将这些年暗中做过的勾当,都推到了属下身上?” “确实。卫忠带了蛇卵去找过我,并且透露给我一些蛛丝马迹,说那雌蛇跑去了木崖洞。 毕竟擒霜的乌鳞蛇跟你有关,腹中又有魅魇气,而你在暗中还豢养了一条雌蛇。我便由此确定,你便是尸族中那个神秘人,亦是结魇之人。” 昌空达在黑暗中笑了笑,“再后来,卫忠便用天族利器杀了木崖洞的鬼卒,当时属下就在洞中,不能不防,也不能不跑,毕竟十年前那利器曾险些要了殿下的命。 遑论属下根本就不是什么百鬼军佐领子虚空,若是落到殿下手中,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嗯。”苍决吐出一口长气,背心直感发毛,佑光以及卫忠的心计,还真是高深莫测,昌空达本已藏在暗中,竟还能被卫忠屡屡当作挡箭牌。 稳了稳心神,又道,“昌将军如何得知,卫忠是天帝的人?” “木崖洞门前魂飞魄散的鬼卒,死于当年天尊用过的破天剑下。此剑,天尊死后为佑光所有。 属下便想,既然这把剑在卫忠手中,那他肯定是天帝衷信之人。听闻那阵子卫忠以及殿下都在盘古墟宿安,属下便悄悄摸到了炎家。 当时我怀中那条雌蛇,显得躁动不安,似乎周遭有蛊气,便循着那蛇指引的方向找了去。 竟然发现,那气息源自霍家,而那宅子里有魅魇存在过的痕迹。我跟周围百姓打听了一下,那宅子的主人与炎家是世交。 自此,属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苍决凭感觉望向昌空达,心道,无怪乎他得知天帝的消息后,会第一时间禀报给珵光,这确实是逼天帝出面最好的机会。 奈何他,走出卫忠给他设的套子,却钻进了天帝为珵光设的套子。 苍决叹口气,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关于子虚空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苍决缓言道,“说了这么多,还没问昌将军你,为何此时要来混沌洞。” “我来确定一样东西。”昌空达慢慢踱过来,在苍决身畔站住了脚,“这些年来,墨魁轻易不出混沌洞,倒不像是一心为了修炼,他似乎在守着什么。” “守着什么?”苍决惑然。 “是方才,属下躲在暗处,看殿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我觉察洞中的碎片消失,有些奇怪。” “墨魁三千年镇守混沌洞,这碎片存在了三千年。饲魂玺一即起走,碎片便消失了。” 苍决身子猛地一颤,双唇痉挛了许久,才张口结舌道,“这、这……这东西,竟是饲魂玺?” “是。”昌空达坚定道。 隔了很久,苍决突然回味过来,八百年前,自己就是无意间,在无间墟的碎片里,看到了玄镜湖中的炎凌。 鬼王,对玄镜湖中的一切,了如指掌! 第一一二章 伏地起兵(一) 很长时间,苍决没再说话。昌空达甩出一团鬼火抛在地上,岔洞内冉冉幽光终于又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出狭长的轮廓。 “殿下?”昌空达试探似的开口,走到他近前,见他依旧发着愣,才补充道,“属下说过,你不应该回来。” 苍决脑海中飞快闪烁着这些年鬼王对自己的放任自流。从十年前在这混沌洞中,鬼王交给自己那道口谕,到两进两出玄镜湖,十年,鬼王都没有再召见过自己。 呵。他觉得可真是好笑,这些年做的事,无论隐秘与否,鬼王全部知情。 “子虚空。”苍决久久难以回神,看着昌空达那张枯槁丑陋的脸,还是下意识将他唤做了子虚空。“啊,不,昌将军……鬼王若是想杀我,比碾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他既知我早已叛了他,却为何,不下杀手?” 昌空达深吸一口气,委婉道来,“或许,他留着殿下还有用。” “一味补药?”苍决面如死灰,嘲弄笑笑。 “殿下。”昌空达走上前,拍了拍苍决的双臂,“补药也好,另有所图也罢,现在都不是意气消沉的时候,墨魁这么久都没有再回混沌洞,可见这洞已经没用了。 既然他知道关于饲魂玺的一切,便有可能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咱们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是徒劳,不如出去查看查看。早摸清状况,早做打算。” 良久,苍决抬起头,直视着昌空达的眼睛,沉声道,“好。” 掠出岔洞,驭气将周围查察一遍,混沌洞内依然没什么异常,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通往鬼域的暗穴,摸到了幽冥殿。 这块浮石大殿(幽冥殿),不再像往常一样漂浮在熊熊燃烧的夜火赤流之上。滚烫灼热的岩浆正慢慢熄灭,化成焦黑僵硬的石头,散出扑面的热气和呛人的浓烟。 两旁的鬼头火把,冒着硕大无朋的暗绿色光焰,与河道中仅剩的赤红,以及空气中浑浊的浓烟形成鲜明且令人心悸的对比。 “果如擒霜所说,鬼域已成一片废墟。”苍决借着鬼头火把的幽光,将幽冥殿环视了一遍,四分五裂,遍地碎石,甚而那悬浮了几千年的幽冥浮石都跌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坑。 殿内除了冷却的岩浆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一个人都没有。”昌空达望着静的可怕的幽冥殿。 苍决横起眉毛,冷冷凝视着幽冥殿深处,“鬼王派了百鬼军四处拿我,鬼域中至少应该留些鬼卒。”顿了顿,看向身旁的昌空达,“走,去其他地方看看。” 二人飞身扎进头顶的化魂渊,跟着引路魂直达赤焰流中的壁障。除了庞大的赤焰血池还没有彻底冷却,剩下的所有夜火河道都已凝成一片焦黑。 七十二道岔路中所有洞穴都空无一人,似乎整个鬼域都被遗弃了。 每走一步,洞内都会传来巨大空旷的回响,苍决努力压低声音,“我是从太清域摸到混沌洞的,太清域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整个九墟,只有无间墟最适宜尸族人常驻,鬼王这是玩儿的什么把戏?竟连无间墟都不要了?” “若非手握重器,怎敢如此冒险?”昌空达面色死沉,为今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点。墨魁若不是在赌,便是要跟天族来个玉碎瓦全。 “他是不惧饲魂玺,还是太惧饲魂玺?”鬼王坐守饲魂玺三千多年,到底是因这两点之中的哪一点呢?苍决无法揣测。 昌空达略一迟疑,琢磨着饲魂玺被起走一事,看向苍决,“殿下,倘若你是墨魁,这时节你会做什么?” 苍决琢磨了片刻,说道,“天帝收回饲魂玺的目的,便是要坐稳九墟至尊之位。如今尸族重新崛起,定是天帝最大的威胁。相信不久后,他便会对尸族发兵。这时节,若我是墨魁,我定会‘招兵买马’。” “是了。我想墨魁,现在应该就在做这件事。” “没有太清域的阵网,尸族根本不堪一击。百鬼军阵势虽大,却不足以跟天族的百万雄兵抗衡。此时墨魁弃了无间墟,拿什么来对付天帝?” “这一点属下不是没有想过,饶是鬼王修为精深,炼化一代尸族兵也需要一年的功夫,这些年我没有查察到关于炼兵的蛛丝马迹。可关键是,鬼王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可能没有防备。” 苍决蹙起长眉,凝望着鬼域入口处的魂阵,心道,假设鬼王此时“招兵买马”还来得及的话,他应该去哪儿?想到此处,登时打个冷颤,“昌将军!我们得去盘古墟!” …… “喵……喵……” 戌时,宿安入夜,皎洁月色打下淡薄的光影,千家万户点点灯火,鸡不鸣狗不吠,是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 炎家宅子,除了墙头上蹲了只闹春的猫,在不眠不休的叫着,再没有半点声音。 “石壮,这都将近半个月了,你说他们是去了哪儿?”绵绵把手中缝了一半儿的小衣裳,往膝盖上一搁,叹了口气。 石壮正捧着一本书院里借来的开蒙册子,叨叨念念教九儿认字。闻声,把册子扣在桌面上,安慰道,“绵绵姑娘,你就不要担心了,他们临走时不是留了条子吗?估计有要事去办,办完也就回来了。” “唉,我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老是心神不宁……”绵绵没有再说下去,招手让九儿过来,抓起膝盖上给九儿缝了一半的小衫子,上上下下照量着尺寸。 “放宽心。”石壮没有多说,这些天来,他也是暗暗地为那几人担心,奈何自己修为甚浅,帮不上什么忙。 书房内微颤的烛光,透过大敞四开的门洞照到院中。墙头上的桓瑞,一边叫着一边搡搡耳朵,斜斜地便看到一只大白猫跃了上来。 谁知晚春时节,正是猫儿们闹春的时候。那大白猫把毛茸茸的白脑袋在自己身上蹭个不停,隔了会儿竟然调过身子把臭屁股撅了过来。 狸花猫抖抖光滑水亮的毛发,化回了人形。桓瑞望着白猫,白猫望着桓瑞,一人一猫,微妙对视,白猫登时吓炸了毛,呲出尖牙嘶叫一声,屁滚尿流地跌下了墙头。 桓瑞垂下眼帘,望着地上那抹暖光,返回天墟的这段日子,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是绵绵鹅黄色的影子。如今他报了双亲血仇,一身轻松,满脑子都是跟绵绵白头到老的美好愿景—— 呵,就如眼下地上这三个影子一般! 换了个姿势,骑坐在墙头上,气呼呼地盯着地上石壮的影子,内心早已暗戳戳地骂开了。离开不到半个月光景,竟给这尸族小子钻了空子? “喵!喵!”他不甘心,扯起嗓子继续学猫嚎。 绵绵拿起衣裳刚缝了没几针,突地将手中的活计扔在针线笸箩里。外面那只猫叫的越发惨烈,搞得她心乱如麻。站起身,转出书房,打算将那野猫轰走。 鹅黄衫子一荡一荡地步进院中,桓瑞开心的打个呼哨,又喵了几声,直到将绵绵的视线吸引过来,才切切叫道,“绵绵,好久不见,你可叫我想死了!” “桓瑞?”绵绵一惊,俄顷,由惊转怒,“好好的大门你不走,怎么偏偏要翻墙?”住了住,见桓瑞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登时红着脸斥道,“羞也不羞,大晚上坐在姑娘家的墙头,说的什么骚话!” 石壮闻声出了书房门,看了看墙上的桓瑞,憨笑道,“嘿,师叔来了!师父呢?” 桓瑞轻巧地翻下墙,没好气道,“亏你还叫我一声师叔!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赖在别人家不走!” 石壮挠挠后脑勺,不解道,“师叔,绵绵姑娘不是别人,再说了,你不是也来了吗?” 桓瑞叫他这几句话噎地倒不过气来,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道,“我、我!啧!师叔有正事儿!” “我来教九儿认字,也是正事儿。”石壮把九儿往身前一拉,指了指九儿抱在怀中的小册子。 桓瑞暗地里冲石壮挤眉弄眼,“走走走走走,你赶紧走,我有大事要跟绵绵单独谈。” “哦。好吧。”石壮把九儿的手递给绵绵,转身便要走。 “不许走!!!”绵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呼呼地盯着桓瑞。 石壮给这声尖叫激地头皮发紧,别看绵绵平时温温柔柔乖巧可人,生起气来,可真是吓人的很。当即顿住身形,冲桓瑞摊了摊手。 桓瑞立刻放下师叔的架子,讨好道,“呃……绵绵,你、你生什么气嘛。” “啧啧啧,翻脸比翻书都快。”石壮咧咧嘴,对这位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师叔颇为不屑。 绵绵撅着嘴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了书房。 “哎?绵绵!”桓瑞急忙跟了上去。 “呃,师叔。你说我走是不走?” 桓瑞略微住脚,冽一眼石壮,愤愤道,“她都说不让你走了,我敢让你走吗!” 书房内落了座,绵绵继续缝制九儿的小衫子。 石壮捧起开蒙册子,放在九儿眼前,“来九儿,这个字怎么念?” 九儿只傻傻地盯着石壮的手指,一声不吭。 “这字儿念‘炎’,炎九儿的‘炎’,记住了啊!”说完,又指着书上另一处问道,“再看这个字,方才哥哥可是教过你了,再答不上来,哥哥可要打你手心了啊!” 九儿照旧呆呆地盯着那个地方,仍不说话。 桓瑞在一旁坐如针毡,看着石壮那副认真模样,摇头叹气,低声道,“疯子!” “哎哟!”绵绵捏着手指,指尖上迅速渗出一颗圆滚滚的血珠,此时她正失神地望着那血红的珠子。 “哟哟哟,疼不疼?”桓瑞慌忙捧过绵绵的手,心里立刻皱成了一团,好像那银针扎的不是绵绵的手,而是自己的心。 绵绵竟没有挣扎,仍是回不过神来,眼珠不安的滚动着,口中喃喃道,“我心里怕极了,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桓瑞取出怀中一块雪白的方巾,小心翼翼地缠在绵绵的笋指上。 血迹慢慢渗出来,在雪白方巾上晕出小小一团。 这时,九儿的视线慢慢从册子上移开,兀自,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书房。 “怎么了这是?”石壮迷惑地跟了出去,站在九儿一旁,循着她的视线,张大了嘴巴,定定望着东方。 第一一三章 伏地起兵(二) 盘古墟上空由东往西,笼罩了厚厚一层黑云,如同丰收时节铺天盖地的飞蝗。那黑云盘旋在城郭之上,仅驻留一霎,脚下的土地顷刻间变成一片死地。 云中,透着聒噪地嗡嗡异响,万家灯火渐次熄灭。 此时,随便落在哪一户院中,都能看到这样一幅奇景—— 晚膳的桌上,亦或是待客的客室,大人和孩子,家禽或牲畜,忽然间垂下头颅。 饭菜温热,茶水甘甜,就在烛火幽幽一闪之间,木箸落地,茶杯跌碎,人们沉沉睡去。 没人能看到身后那个蒙了一身黑纱的鬼侍,但凡是有一丝活气的东西,他们统统不会放过。 招出的魂魄在熄灭的城郭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循着异响的源头找了去,然后与黑云汇集在一处。 黑云压城,城欲摧。 死地之上,昌空达率先刹住了疾驰的身形,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俯视着脚下没了魂儿的土地,浑身颤抖个不停。 “是魂阵吗?”苍决亦望着眼下,渐次泯灭的万家灯火,像千万人垂危时慢慢合上的双目。 昌空达哭也似的嗫嚅着,“怎么会在他手里?怎么会在他手里……” 苍决迅速望了他一眼,骨箫已搁在唇边,“魂引”仓皇将起。 昌空达一把按住,“没用,这不是魂阵!” “不试试怎么知道,眼下墨魁已屠戮了盘古墟四十国,没时间了!”苍决猛提一气,打算将骨箫从昌空达里手中抽回来。 “殿下!这是魅鬼秘术,‘伏地起兵’!”昌空达松开了手,那骨箫却没有动。 苍决如同一截枯槁的木桩,定定立在半空,俄顷,箭一样冲向黑云。 这不是魂阵,他暗暗提醒自己。 他们一定怕夜火吧?可一把夜火屠尽这些游魂,他又于心不忍,那可是脚底下千万城池中的百姓。 眼见黑云越来越大,越来越厚,若是不屠,整个盘古墟将在今夜化作死墟。 昌空达紧追上来,望着裹在夜火中的苍决,眼神悲悯。 百丈高的火舌,形如游龙,朝着黑压压的游魂直扑过去。黑云就像黑色的棉花一点就着,刹那间燃成一片火海。 东边的盘古大地,笼罩在红的骇人的血色之中。 苍决紧蹙双眉,等待想象中的寂灭。 …… 绵绵怔怔地看着雪白方巾上渗出来的点点血迹,噩梦似的,她忽然觉得那血迹渐渐晕染开来,整个手掌,乃至手臂,都一片血红。 是眼花了吗?她抬起头。 桓瑞弩箭似的掠到书房外,那时整个炎家大院,不,应该是整个中璞,都仿佛被夜火做成的巨钵给罩了个结结实实。 火焰迅速往头顶滚动。 书房内,尽是血色。绵绵六神无主,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膝盖上那件缝了一半的粉色衫子,滑落在地上。 “不!”桓瑞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一闪即逝的黑色影子,疾风似的在绵绵周身裹缠了一圈。抱住绵绵委下来的身形时,她已成了一具无主躯壳。 “绵绵!回来!”桓瑞从地上弹起来,企图抓住绵绵往屋顶飘去的鹅黄色虚影,可手掌却直接洞穿了她的身体。 石壮抱着九儿掠进房中,看了眼绵绵横在地上的死尸,又看向屋顶上缥缈的鹅黄影子,急道,“绵绵怎死的!” “石壮!招魂!把她给我招回来!”桓瑞下意识伸开双臂拦住虚影的去路。 “我、我!”石壮想说他并没有学过招魂数术,可是眼前已经来不及了,宿安上空熊熊燃烧的夜火说明了一切。 “我试试!”石壮取下别在腰间的翠玉笛,按照在鬼域时卫忠和苍决闲来教他的指法,驭气起语。“魂引”磕磕绊绊,确是有些效用的,绵绵的魂魄漫无目的地在书房中游走。 “招!招到她体内!”桓瑞红着一对眼珠,急的要哭出来。 石壮明显感觉气息不足,这翠玉笛是柳柔儿那里得来的,尽管淬去了灵息可好歹也是件法器,石壮的修为难以驾驭。 笛语起不多时,那鹅黄色的虚影明显不再受笛语牵制,飘飘忽忽,半个身子已出了屋顶。 塌、塌、塌——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无数百姓都聚集在了长街之上。 桓瑞徒劳地拉扯着绵绵虚晃的裙袂,跟着从屋顶冲了出去。 石壮一手夹过九儿冲出书房,掠到屋脊上,望着半空中两个人形,又欲横起竹笛驭气起语。 九儿扯了扯他的袖子,摊开肉呼呼的小手,看那意思,像是在向他讨那笛子。 石壮望望九儿,眼睛不经意间落在了长街上,无数百姓耷拉着头颅晃晃悠悠地前行,除了沉重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交谈,所有人都像是被下过死咒,仅剩一具壳子。 颓然垂下手臂,竟忘了桓瑞和绵绵,也忘了九儿。 笛语再起,苍凉凄怆,石壮这才从愣怔中回了神,这曲子他从未听过,九儿是从哪里学来的? 平日里,石壮陪九儿玩耍,时常将这翠玉笛交给她把玩,可九儿魂魄不全,一向痴傻,莫说识音律,就连“炎九儿”三个字她都认不得。 鹅黄色虚影,循着笛音折到九儿眼前,桓瑞也跟着落在了屋脊上。他震惊地看了九儿片刻,转看向绵绵。 此时的绵绵双目微合,静静立着,鹅黄衫子晕出一圈毛茸茸的微光。桓瑞伸出双手打算端住她的双肩,将她晃醒,手伸到一半,便放弃了。 他忘了,他根本碰不到她。 “九儿,能将她的魂魄唤回体内吗?”桓瑞生怕九儿听不懂,每一字都咬的真切缓慢。 九儿把玉笛递给石壮,张着空洞双目缓缓摇了个头。 “桓瑞,你看!”石壮冲长街上死气沉沉的人群挑挑下巴。 桓瑞看过去,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整个宿安,可能已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先收了绵绵姑娘的魂,等找到苍决再想办法。”不等桓瑞回答,石壮冲绵绵一挥袖子,鹅黄影子烟雾似的钻进了袖中。“桓瑞!带上绵绵的肉身,我们得走!” …… 夜火将黑云烧成了红霞,看起来就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 苍决等待的那一刻迟迟没有到来,火海以渐渐熄灭的趋势仍在继续往西移动。盘古墟中央,那是中璞。 靠着隐约可见的边境城墙、和绵延的山脉,苍决认出了中璞的形状。 熄灭的城郭中,男女老幼,数以千万计的傀儡兵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黑云前行。 “这就是……伏、地、起、兵?”苍决一字一字,这般摧枯拉朽的可怖秘术,他根本无力抗衡。 “是。”昌空达吐出个气音,垂下了头。 “中璞宿安,有我故人在,我去看看他们。”苍决冲宿安疾驰,一路上提不起半点勇气再看脚下。 墨魁,要屠戮盘古,自己这味补药,能做什么呢?恐怕连自己的朋友都难以保全。 …… “苍决!”借着头顶夜火滚动过去的血光,石壮一眼就认出了半空中疾驰的玄色衣衫。 苍决掠到屋脊上,四周望了望,站在炎家屋顶,长街上的状况一目了然,只是他没想到,近看这些傀儡兵竟密集的如此骇人。“你们怎么样?” “苍决!到底发生了什么!”石壮望着长街,双目通红,饶是他修为不深,也能够查察到城中再无一丝活气。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自己的父母双亲根本无法幸免。 桓瑞收了绵绵的肉身,飞掠上来,一把攥住苍决的双肩,祈求道,“苍决,救救绵绵!” “魂魄和肉身可还在?”苍决知道不能多耽,急忙问道。 “在。”桓瑞颤抖着点了个头。 昌空达轻身点上屋脊,对苍决道,“墨魁只屠了瀚河两域,看起来还没有对其他地方动手的打算,我方才在盘古墟高处查察了一遍,四方极地驻满了尸族兵,盘古墟三百六十国被包围其中。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相信不久后天族就会发兵,眼下,我们得给灵墟送去消息。” 苍决点点头,看向桓瑞和石壮,“跟我走!” 第一一四章 伏地起兵(三) 三千年来,因着对尸族共同的敌对关系,天灵两族的关系还算密切。四人中,桓瑞是天族人,如果他能代几人去跟灵族的八大长老通报消息,自是最好不过。 可惜,桓瑞人微言轻,不是天族的机要人物。 如此这般,便只能再顾幻邹山,把这件事告诉药蛮儿和紫绡两位前辈了。 …… 其时,药蛮儿方从四合墟归来,忘忧墟大到其他上灵、小到小精小怪,但凡修为能拿的出手的,都被各部长老统统召集了起来。 天帝带着饲魂玺还朝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 从九墟混战开始到结束,又到三千年的太平盛世,灵族并不是毫无危机。当今天帝早有一统九墟之心,生性散漫惯了的灵族人,谁也不想寄人篱下。 药蛮儿一道上都在思忖这件事,当年赤光之所以要拍散嵇匡孩儿的魂魄藏匿在镜湖之中,其目的无非是不想这孩儿卷入四族争斗中去。 奈何因果轮回,终不能免。 “也不知那小圣婴,现在是生是死。”忘忧墟上空,眺望着脚下茂盛丰饶的大地,药蛮儿兀自嘀咕着。“倘若他是被人救走,那救他的人是谁呢?” “药祖前辈!” 身后不知谁人急急唤他,忙转了身,是苍决等人。“苍决孩儿,你不是才离开忘忧墟不久吗?怎么又回来了?” 苍决掠到近前,气都没顾得喘上一口,连忙道,“大事不好!鬼王弃了无间墟,班师盘古,现在正用‘伏地起兵’之术屠戮盘古墟的人族!” “伏、地、起、兵?”药蛮儿浑身发凉,震惊之余还是不确定地问道,“这数术还未失传?” 昌空达上前,半空中连忙行个简洁见礼,“在下曾未义子昌空达,见过上灵!” 略微一住,起了身,“实不相瞒,老前辈,当年混战之时,佑光天帝曾派昆仑侍卫前来盗取秘术,那时天尊坐骑开天龙蟒已尽数手刃来犯者,可不知如今为何,这秘术竟到了墨魁手中!” 曾未这老鬼名头不小,药蛮儿认得他,混战前夕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光明磊落,仗义侠气,跟鬼王墨魁有天壤之别。 这人有没有义子不知道,不过昌空达这名字,倒是有所耳闻。 “伏地起兵”不是等闲数术,药蛮儿不敢怠慢,一边暗暗掐诀唤了幻邹山的灵鸟去盘古墟查察,一边急道,“天族那边还未发兵?” “事发迅疾,我想天族还没有得到消息。”说着,苍决下意识看了一眼桓瑞,几人之中他是唯一的天族人,看他神情涣散的样子,估计也做不了什么。 药蛮儿看过几人,沉声道,“你们几人先回幻邹山等着,我去找找八大长老。” “好!”苍决抱拳,好字将将出口,药蛮儿已踪迹不见。 幻邹山顶,无数灵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盘旋一刹,振翅高飞。山上倏然没了鸟鸣,寂静的有些骇人。 苍决带着几人落在沐灵洞口,急唤几声紫绡前辈,不时霍姬清出了洞,前来化去了洞口的灵障。 “你……你是……”石壮呆呆地望着霍姬清,这张面孔他虽然只在画中见过,可是考虑到圣灵女已死的事实,他便揣测这女子就是霍家小姐。 霍姬清看的出,石壮已是个尸族人,微垂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应道,“石家弟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一住,微张朱唇,哑然许久。被石壮牵在手里的粉衣小女孩儿,不是别人,竟是十年前便已死去的九儿。 “九儿?”霍姬清蹲下身,望着九儿空洞的大眼睛,不由得泪灌双眸。 “我们都死在十年前。”石壮沉下声,觉得腔子里那颗僵冷的心已跌到了谷底。如今,自己和霍家小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 上前搀了霍姬清起身,上下看了几眼,喃喃道,“这些年,姬清姐姐你受苦了。” 霍姬清颓然一笑,端的是满脸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儿。 苍决、桓瑞他们早已深入洞中,石壮望了望洞穴深处,将九儿的小手递给霍姬清,“姬清姐姐,烦劳你代为照看九儿。” 霍姬清牵过九儿的手,点了点头。 “苍决孩儿,你们不是走了吗?又急匆匆回来作甚?”紫绡从一处岔洞里款款步出,迷惑地将几人望着。 面前这头戴凤翎铁箍的尸族人,她不认得;苍决身后那憨小子。她也不认得。紫绡暗自思忖着,看你是个磊落人,才叫你知道了这沐灵洞的所在,你倒好,拿这里当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苍决看出了她的不快,“紫绡前辈,恕晚辈失礼。九墟战事将起,药祖前辈让我等先候在幻邹山。” 紫绡看他神色严峻,没再说什么,指了指身旁一个阔洞,“进来等吧。” 阔洞里没什么陈设,倒是放置了不少平坦的青石。跟着紫绡步入阔洞,桓瑞找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将绵绵的肉身唤了出来。 绵绵的命比起九墟,显然不值一提。在这个时候祈求苍决来救人,桓瑞张不开嘴。只好坐在一旁握着绵绵的手,痴痴地将她望着。 “怎么回事?”紫绡看看石头上的女尸,又望了望苍决。 苍决将盘古墟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道了一遍,末了,扔下震惊地根本说不出话来的紫绡,对石壮道,“绵绵的魂,你是怎么保下来的?” “是九儿。”石壮取下别在腰上的翠玉笛,“当时,事发突然,绵绵魂不附体,我按照你教我的曲子试着招魂,根本没用。之后,九儿问我讨这笛子,吹了首奇奇怪怪的曲子,便将魂魄叫回来了。” “九儿?”苍决讶然。 “是。我也道奇怪,九儿魂魄不全,怎么会通音律?” 苍决望向昌空达,“昌将军,不是说魂引数术对‘伏地起兵’之术没用吗?” “确实无用。”昌空达坚定道。 “不,不是魂引数术。”石壮回忆着那古怪的调子,滚滚夜火仿佛重又回到眼前,“那曲子,我从未听你奏过。” 苍决惑然,沉下声道,“石壮,可否把九儿妹妹唤来?” 第一一五章 雾隐冥王 “这便来了。”霍姬清刚巧牵着九儿路过阔洞口,听闻那尸族公子叫了九儿的名字,又折了回来。 苍决走上前,蹲下来,定定望着九儿的眼睛,“石壮,把翠玉笛给我。”接了石壮递上来的翠玉笛,握起九儿的小手,搁在手心里,“九儿,可不可以把刚才在炎家吹过的曲子,吹给哥哥听听?” 九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俄顷,空洞着一双点墨眸子,横起玉笛。 笛语声巨,可震乾坤,婉转悲怆,戾气充盈。苍决听在耳中,心头鹊起一阵凄凉。 这笛音,仿佛可控鬼魅,亦可控人心,洞中所有人尽都垂下了头,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大概早已大放悲声。 “这曲子,连我都未曾听过。”尾音消泯,昌空达就着最后喑哑似的笛鸣,喃喃叹道。 苍决转回心神,这才瞧见绵绵的幽魂已安安静静立在九儿眼前,魂魄低目垂首,似是睡去了。“九儿妹妹,这首曲子,是谁教你的?” 九儿尽摇头,不置一词,举起笛子又要交还给石壮。 苍决拉回九儿的手,拿过翠玉笛看了看,将笛子别在了九儿腰间,“这笛子,你拿着最合适。”说罢站起身,对绵绵的幽魂道,“桓瑞,你让开些,我将绵绵的魂魄打回体内。” 桓瑞仓皇一站,不胜感激地对苍决点了个头。 苍决驭起戾气,推向幽魂后心,一掌拍出。鹅黄虚影朝着石头上的肉身飞去,眼见要形神合一,却见那魂魄越过肉身跌向了一旁,好像那壳子上有什么东西将魂魄弹开了。 “绵绵!”桓瑞急忙奔上前,生怕绵绵摔疼了。 “怎么回事?”苍决看着掌心,握了握,垂下手,对昌空达道,“昌将军,魂魄为何回不到体内?” 昌空达垂下脑袋,不忍道破。 “昌将军!”苍决高喝一声。 “殿下,倘若大战中傀儡兵的魂魄一招即回,那这‘伏地起兵’之术,岂不轻易可破?” 听完这话,桓瑞颓然跪坐在地上,“绵绵没救了吗?” 苍决看向那缕幽魂,以往倘若肉身无损,不是疾病或者伤死,要想把魂魄重新打回体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伏地起兵,当真无法堪破?” “曾未老爹亦没有法子。”昌空达向前几步,踱到女尸所在的青石旁,“殿下,你看过影子戏吗? 盘古墟的怀桑之地,很多人族颇为喜欢这种戏,他们用薄木头刻出人物,缚以线控,那薄片似的木头人,便能在白布上做出活灵活现的形状。” 住了住,转回身,“傀儡兵,跟影子戏如出一辙,这线,掌握在墨魁手中,控线人没了,木头人也就倒下了。” 苍决双肩一沉,喃喃道,“如此说来,想破‘伏地起兵’没有任何法门,只有打倒墨魁,而且,即便打倒墨魁……” 他想说的是,即便打倒墨魁,傀儡兵的魂魄也回不来了,线断了,木头人便要倒下了。 虽然苍决没有继续说下去,昌空达还是点了点头。 “桓瑞,我会想办法让绵绵回来的。”苍决走上前扶起桓瑞,用镇魂钟收了绵绵的魂,双手交到桓瑞手中,“镇魂钟可以养魄,你暂且收着。” 桓瑞怔怔接过,似乎他的魂儿也跟着绵绵进了钟内。 紫绡从盘古墟的噩耗中慢慢回了神,长叹一声,沉下声道,“老身这把老骨头,也做不了什么。就帮你们,把这姑娘的玉体好生温养着吧。”说着,便走上前,要收走绵绵的尸体。 “她早说过,要出大事。”桓瑞望着绵绵手指上裹缠的雪白方巾,那团渗出的血迹依旧别样鲜红。“我那时带她走,或许还来得及。” 白头偕老南柯梦,终成泡影。桓瑞懊悔不已,欲哭无泪。 别过头,闭了眼,方巾上的血迹,赤墨似的滴进脑海,倏然晕染开来。 夜火滚滚。 …… 盘古墟红霞似的夜火渐渐熄灭,黑云依旧从东往西滚滚而去。 瀚河两岸没有半点灯火,数千万傀儡尸默默行走在波澜壮阔的河道两旁。漆黑中拥挤的尸群,仿佛涌动的海水般滔滔不绝,偶有搡挤跌倒者,不时便被踩踏成一滩烂泥。 骨头断裂声、头颅破爆声,此起彼伏,如同踩碎一截干树枝那样寻常。 微风裹挟着恶臭,往盘古南北更深的陆地上荡去。或许等不到天明,骇人的恶臭就会唤起人族对死亡的极度恐惧。 尸群寂寂,数千万人群的无声更是令人胆破心惊。暗夜中,千万傀儡尸突地停下步伐,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它们仰起低垂的头颅,望向长空,不知在仔细聆听什么。 不久后,沉重地步伐声重又拖起,尸群继续往西行军。 盘古墟有四方极地,西有西沙,为鬼王所选驻地,白日里骄阳如火,夜间冰冻三尺。 “报——”快的像影子似的鬼侍,飞掠至混沌云之前,举起黑纱袖遮了眼,急忙跪倒在地。 “何事。”混沌中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如洪钟长鸣。 “启禀鬼王,方才傀儡兵有片刻失控。” “秘术失控,断无可能。”鬼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众鬼侍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傀儡兵行军途中,倏然停顿,似乎是受了什么召唤。” “召唤。”鬼王迟疑了,虽说即便曾未在世,也无法同时召唤千万傀儡。 可鬼侍所言,自己不能不信。毕竟它们早已结下祭盟,反叛者立时会永浴夜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探。”想到此处,鬼王道。 “是。”鬼侍如一阵轻烟,摇身消散。 拨开混沌,鬼王抬起眼望着夜空,无星无月。黑袍中的双手,明明是翻滚的浓雾,却似神形皆备。 掌中唤出一团黑气,跌宕个不停,尽管浓雾似的脸上并分不出什么五官,还是可以看清那卷动出眼睛形状的黑洞,缓缓合上了。 黑暗中,循着黑云起处,到此时黑云就要抵达的西沙极地。他看到了那已叛他多年的苍决孩儿,对着傀儡云放出的熊熊夜火,还看到了百鬼佐领子虚空。 黑袍内,发出一声冷笑。 继续往前,弯出诡异弧度的嘴角,突地滞住。 傀儡云下方,一处屋脊上的粉衣小女孩儿,将它窥探的目光吸引了去—— 是那笛声。 第一一六章 冥王之惧 紫绡挥手袖了绵绵的尸身,视线一滞,突地看向洞口的方向,灵障动了。 “老蛮儿回来了。”她说。 苍决转身步出去相迎,哪知药蛮儿几乎是飞掠着进了阔洞,二人险些撞个满怀。 “前辈,此去如何?灵族是否准备出兵?”苍决疾闪身形跃到一旁。 药蛮儿急打个嗨声,说道,“八大长老,在等天族发兵。” “人族数目无法可数,再这么等下去,不是相当于给了墨魁‘招兵买马’的时间吗?”苍决不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更何况“伏地起兵”的威力,足以屠戮九墟。 “话虽如此,可老朽做不了族内长老的主啊。” 昌空达走上前,“天族现在,应该已知晓盘古墟的事了吧?” “不清楚。”药蛮儿摇摇头,看起来极为失望,“八大长老皆是唯利是图之辈,眼下天帝手握饲魂玺,不仅是尸族的威胁,也是灵族的威胁。他们按兵不动,是打算等天帝亮出底牌,好渔翁得利。” 紫绡指了指桓瑞,“现在时局非比寻常,不是难过伤情的时候,你这天族孩儿不要傻呆着了。 返回天墟打探打探,倘若天族还不知此消息,便如实禀报。倘若知晓,便带个对策回来。” 住了住,轻拍纱袖,“你这位心上人,老身会好好照顾,孩儿你大可放心。” 苍决步到桓瑞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起精神来,眼下就靠你了。” “好。”桓瑞抽抽鼻子,冲苍决点了个头,转身掠出了阔洞。 药蛮儿刚要说话,便听到洞外一时大噪,灵鸟振翅啾鸣不止,挥袖唤一只进洞,细细听了。 盘古墟的情况跟苍决说的差不多,此时铺天盖地的傀儡云正带领着尸群去往西沙极地。鬼王弃了无间墟,在盘古四方极地驻兵,将人族列国包围其中,届时无论哪一族发兵,他都有足够兵源与之抗衡。 此时,倘若站在一族主事的立场上,其实按兵不动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药蛮儿侧过头,将几人望在眼里,“方才老朽回来的路上,听到幻邹山中传出一阵笛音,这曲子甚是玄妙,是你们哪个所奏?” 说完,下意识看向苍决,这帮人中药蛮儿只知道苍决精通音律。 “是这位小娃娃。”昌空达指了指九儿。 “是你?”药蛮儿震惊地样子,跟先前听过曲子的几人无异。紧皱了眉头,蹲下身来,“娃娃,你是谁?” 紫绡对药蛮儿的话很是迷惑,先前几人进洞时,便已查察到这小娃娃目光空散,魂魄不全,看起来非痴即傻,可眼目下药蛮儿问的这样郑重,她不免也起了几分疑心。 九儿呆滞地摇摇头,似乎对面前的白胡子老头儿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两步。 “她叫炎九儿,是炎凌的妹妹。”石壮见几人面色严峻,摸着脑袋答道。 “小圣婴?八世的妹妹?”药蛮儿看向苍决,见他点了个头,又看回了九儿。瞥见九儿别在腰间的翠玉笛,伸手取了来。 一支寻常的翡翠笛子,湛清碧绿,是灵族内常见的法器。 苍决惑然,“前辈,可是哪里不妥?” “不。只是奇怪。”药蛮儿摇摇头,把翠玉笛重新别回九儿腰间,手撑双膝站了起来,“这小娃娃明明看起来刚炼化不久,可戾气却极重,方才那一曲,诡谲缥缈玄机难测,连忘忧墟大地上的无情草木都给奏地沉郁不已。” “当真有此等威力?”紫绡眨眨眼,回忆方才情形,饶是自己这等修为的上灵,听着那曲子,也像被勾了魂儿似的郁郁沉沉。药蛮儿不说,倒真没留意。再看九儿时,眼神里满是惶惑。 “嗯,威力确实不小。” 苍决迟疑道,“可这九儿妹妹,生前只是个寻常人族。十年前,八世炎凌满门横死,小九儿就是其中一个。 事发不久我便到了炎家,那时满门十三口皆被拘魂煞给拘了魂,我费了好些周折,才将九儿的魂魄唤回来。在鬼域中炼化十年,最近方醒。” “我和姬清姐姐,算是看着九儿从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长到五岁,没发现什么异常啊?她怎么有这么大能耐?”石壮说着看向霍姬清,后者轻轻地点了个头。 药蛮儿摸了摸九儿的头,暗地里试了试她的脉门,确实不见任何异常。尔后,猛缩回手,眉目突地一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目光尖锐地似乎能穿透洞壁打到外面去。 苍决、紫绡和昌空达三人均都察觉到幻邹山周遭强烈的戾气,外面传来鸟兽奔忙的惊鸣声。 “姬清孩儿,带着小娃娃和这憨小子躲起来,外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药蛮儿一住,看向剩余人等,“走,出去看看。”说完,几人便纵身掠向洞外。 石壮急道,“我也去!” 霍姬清将他拦住,“听老先生的话,不要逞强。”说罢,一手拽了一个,仓皇往一处深洞奔去。 林木间道道黑影正掠向山顶,戾气越来越烈,风也越来越冷。 “是鬼侍!”苍决陡然甩开骨剑,一泻千里,影子似的鬼侍毫不费力地疾闪开来。 昌空达一跃而起,掐了拘魂煞的诀咒,猛驭一气推向脚下,不时那鬼影身上的魂魄便偏离了躯壳,却在将要抽离之时,被鬼侍们拍回了体内。 墨魁的鬼侍都由尸胎炼作,戾气极重,来去如风,寻常魅鬼数术对他们根本没有威胁。 昌空达继续驭气,腾空洒下绝魂砂,血砂过处,嘶嘶异响,这东西确实能对鬼侍产生实质性的打击,奈何鬼侍的速度奇快,倘若避开,也是无用之功。 眼见鬼侍越来越近,药蛮儿和紫绡疾呼一声便冲了上去,登时炸起一紫一白两道灵光,两个上灵灵息充沛、身法奇快,广袖翻转间一波波鬼侍便被拍了出去。 “昌将军!我来牵制!”苍决大喝一声,冲上高空,合剑成箫,凄惶鬼语立时直抒胸臆,借着幻邹山势,声声叠荡。 昌空达驭袖扬砂,趁箫语牵制住鬼侍的功夫,掠上紫绡、药蛮儿头顶,好为二人做些掩护。 二人趁隙抽身,掠向半空中,广袖驭出一阵疾风,向外猛抛,登时一众鬼侍被疾风卷向山下。 药蛮儿收了袖,急忙在沐灵洞口抛了两道灵障,眉头一皱,对紫绡道,“这些人,是冲那娃娃来的!” 苍决身形一颤,“不好!他们从后山摸上来了!” 第一一七章 冥王之惧2 紫绡瞥见苍决与昌空达二人已向后山掠去,而药蛮儿却没有要跟过去的打算。 “此话怎讲?”她急忙问道。 “苍决孩儿带来的这几人,不足以另鬼王引以为惧,唯一蹊跷的便是这女娃娃方才那首曲子。”药蛮儿瞥见山下又现绰绰黑影,看向紫绡,“一定要守住沐灵洞,这娃娃不能落在鬼王手中!” 紫绡咬着下唇沉沉点头,但看药蛮儿一袭白衫冲山下鬼侍疾驰过去,开口喝道,“老蛮儿且小心!” 幻邹山前后,皆被鬼侍团团包围,山间灵木茂密,黑影躲藏其中极难分辨。苍决和昌空达只能守在半山腰,一个继续驭箫牵制鬼侍,一个趁箫语稍有起效之时泼洒绝魂砂。 但这二者除了能与鬼侍周旋,根本无法将他们击退。 “奇怪!鬼侍是墨魁的贴身死侍,他怎么舍得调集那么多人来幻邹山?”昌空达看起来有些疲惫,猛洒一把绝魂砂,趁隙对苍决说道。 苍决亦大惑不解,一边驭箫,一边轻轻摇头。心里暗自琢磨着,难不成鬼王是来拿我?不对,若是拿我,百鬼军满够用了,看这阵势怎么也得三千多鬼侍。若不是拿我,那就莫名其妙了。 短时间内驭出太多绝魂砂,昌空达明显力竭,动作越来越慢,绝魂砂的威力也越来越小。“殿下,我快撑不住了!” 没了绝魂砂的制衡,鬼侍们一拥而上,二人脊背相抵均亮了剑,交手不多会儿,便被成群鬼侍从山顶逼到了前山。 苍决急瞥山下一眼,鬼侍已快要攻到沐灵洞了。回身推出一道剑意,避了避身形,侧面几道戾流直冲过来。紫绡飞身上前,挥袖扇飞二人身旁的鬼侍,急捉了二人袖子往后退开。 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几人便被鬼侍逼到沐灵洞前。 苍决在镜湖中本就受了重伤,这遭与鬼侍交手又添了新伤,已有些魂不驭体的感觉。昌空达一手裹住他的肩膀,一手挺剑冷对包围上来的鬼侍。 近身交战,四人对三千人,胜负已成定局。药蛮儿和紫绡奋力护住身后的洞口,一波鬼侍被掀飞出去,另一波便劈头盖脸迎上来。 “怎么办?要不要退到洞内?”紫绡气喘吁吁。 药蛮儿抖开身形,唤出万缕白须,蛛网似的参须立刻将周遭鬼侍裹缠成一个个白粽子。“不能退!”话音还未落下,一身白须便被斩断,迎面一剑直击前心。 紫绡眼疾手快,突地将他扯向一旁,心口倒是没有中剑,左肩却结结实实被扎穿了。 …… 洞内一派漆黑,冷的如同寒冬腊月。 霍姬清屡次想将洞壁上的灯烛点燃,火苗总是一颤,便熄了。 “灵火没用的,外面的戾气太重。”石壮唤出一团鬼火,甩在脚下,焦躁不安的盯着洞口的方向,“戾气越来越近,不知外面几人怎样了。” 霍姬清沉默不语,紧紧握着九儿的手。 “不行!我得出去帮帮他们,就这么躲着太不够义气了。”石壮实在待不住了,站起身就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以你的修为只会拖累他们!” 石壮的背影滞住。 九儿试着抽了抽手,觉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实在攥地太紧,便抬起头来直直望着霍姬清。 意识到九儿的目光,霍姬清低下头与之对视,“九儿?姐姐可是弄疼了你?”说着,稍稍松了手。 九儿抽回手,没有任何表情,亦不言语。用苍白的小胖手摩梭到腰间的笛子,取下来,横在了唇边。 霍姬清有些惊讶,方才药蛮儿说的话,她听在耳中:九儿的笛声威力巨大。 这一曲,与方才那首曲子明显不同。若说方才那曲引人生悲,有勾魂之能。九儿此时的笛语,便是险象环生,带着鬼神都要为之颤抖的杀意。 石壮突地转过身来,张口结舌地望着九儿,这样骇人的杀意,怎会是一个小娃娃身上能有的?不由得后退两步,惊慌道,“你、你不是九儿?” 霍姬清的震惊程度,不比石壮少半分,可笛语一起,她身上瞬时滋生出五雷轰顶似的剧痛,双手抱住头颅,身子一软,给那杀意摄地晕了过去。 “啊!”石壮刚要上前搀起霍姬清,剧痛直冲头颅,忍不住大声呼痛。强忍了剧痛,竭力抬起头看九儿。 她依然是那副样子,双目空洞,脸上的表情,甚至不能叫做表情。 …… “听!是那笛声!”药蛮儿双耳一颤,接着笛语便洪水猛兽似的从洞口扑出来,身后的苍决和昌空达登时痛苦不已,晃悠了几下,便栽在地上了。 “闭住双耳!”几乎就在两个老灵捂住耳朵的同时,一众鬼侍如遭雷劈,近前的那些,好像被看不见的利剑切割成了碎块,连骨带肉下雨似的、稀里哗啦往山下掉。 最外层的鬼侍纷纷向山下狼狈逃窜,各个都是一副魂不驭体的模样,有些逃了一半便被笛语拦腰切成两半,还有些跑着跑着就跟没了魂儿似的,直挺挺倒下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涌上沐灵洞口的三千鬼侍便死走逃亡,一个不剩。断崖上洒落了不少尸块,被幻邹山上的灵气灼出古怪的恶臭。 意识到笛语停了,紫绡急忙用袖子掩住了口鼻,侧身望着洞内,怔怔道,“老蛮儿,即使是个尸族娃娃,也正是天真活泼的时候,这吓煞人的杀气,哪里来的?” 药蛮儿看了看肩膀上的伤口,伸手点了几处穴道,好阻止戾气在体内扩散。走到昏厥过去的两人身旁,一一探了心脉,魂魄皆有震损,好在死不了人。 撤回手,搁在膝上,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紫绡收回目光,惑然将他望着,“老蛮儿,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药蛮儿抿抿嘴唇,抬起头来,迟疑道,“灵芝,我想到了一个人。” “人?什么人?” “九墟混战时候,人族的末代首领墨忠,是不是还有个女儿来着?” “有,墨忠三子一女,墨魁是老幺,上头有个姐姐叫如雪。” “嗯,就是这人。”药蛮儿站起身,负手踱到紫绡对面,“我记着这位如雪姑娘,善驭鬼笛。当年墨忠将墨魁从人族逐出时,墨魁第一个下手的就是他这个姐姐。” 紫绡想了想,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墨魁心思缜密,诡计多端,像是会给自己留下祸根的人吗?” 药蛮儿叹口气,“难说。” 第一一八章 冥王之惧3 紫绡盯着山下遥远处的荷花塘方向看了许久,半空中那个小白点儿越来越清晰,便指了指那处,对药蛮儿道,“你看,那不是碧草间那位蛇母吗?怎么冲着幻邹山来了?” “咱们二人化灵到现在,五千年了,这幻邹山呐,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药蛮儿一笑,牵动的伤口跟着疼。 “疼吗?受了戾器的伤,疼的不轻吧?”紫绡伸出手,抚在那块伤口上。 药蛮儿生平第一次紧紧握住了紫绡的手,笑着道,“傍晚时候,你叫那人族姑娘给你做女儿,说什么,也得不着个机缘去合欢谷求个一儿半女。你这话,是不是说与我听的?” 紫绡将手抽回来,反而羞赧了,嗔道,“老不正经!” 药蛮儿哈哈一笑,趁着白茹还没掠到近前,回了紫绡一句,“是老人参我,这几千年不解风情啊。” “两位前辈!”白茹端端落地,打了一眼地上的尸块儿,施施然行个见礼,“方才我在碧草间小憩,查察到二位的灵山上散出强烈戾气,便赶来看看,二位可还安好?” “倒也无碍,只是受了点小伤。”药蛮儿打量了白茹几眼,碧草间这条白蟒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是绝代佳人名不虚传。 紫绡调笑道,“闻说小白茹收服了月迷津的浪荡逐流,这事儿啊,在我这幻邹山都传开了。这时节,不在洞里双宿双栖,怎的跑来我这两个老骨头这里?” 白茹双颊泛桃,垂下了眼帘,赧然道,“前辈说笑了。” 药蛮儿冲紫绡鼻头虚点两下,无奈道,“你啊你,就是改不了刀子嘴豆腐心,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小辈儿寻开心。” 白茹瞧这两个老前辈也真是有趣,传闻说这二位是欢喜冤家,她瞧着不像,这俩人天上一对儿地上一双,天造地设。 正想着,瞥见一旁地上躺了带伤的苍决,蹙了眉,看向两个老灵,“两位前辈,您这幻邹山,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药蛮儿看看洞口,才突地想起来,洞里还躲着三个人那。“尸族鬼王那边,派人来为难,我这灵山如今并不安全,小白茹莫要多待,还是回去的好。” 白茹走上前把苍决和昌空达拎起来,一手夹了一个,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随着二人步到洞口,又道,“幻邹山既然不再安全,若是两位前辈不嫌弃,便带着人去碧草间避一避吧。” 说话间,紫绡点指化开了洞口的几道灵障,一边走一边道,“鬼王不是那么好惹的,小白茹就不怕夹缠其中难以脱身吗?” “晚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遑论,晚辈手下人探到盘古墟出事了……”白茹声音渐小,这么大的事想必这两位上灵早已知晓。 “喔?你也听说了。”药蛮儿一住,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姬清孩儿?出来吧!”紫绡冲洞中喊了一声,久不见回应,眉头凛然一蹙,“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说罢,循着气息掠了出去。 洞内,九儿正摆弄着那支翠玉笛,蹲在石壮和霍姬清中间,表情懵懵懂懂、双眼空空洞洞,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声音也不知道应一声,只转过头去看。 紫绡率先掠进来见那憨小子和霍姬清昏死在一旁,急忙往前,可走了两步,望着九儿的眼睛,又退了回去。方才那杀气,另她心生畏惧。 药蛮儿步进洞,探了地上二人的心脉,长舒一口气,抬起头对紫绡道,“他们也无碍。” 白茹将苍决和另一个她不认得的尸族人平放在地上,踱到一旁。 “小娃娃。”药蛮儿盯着九儿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可是那位如雪姑娘?” 紫绡走上前,提着裙袂蹲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九儿。 九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说话。 “我看不像,明明就是个尸族娃娃。”紫绡站起来,又道,“可也怪了,此刻她身上根本没有杀气。” “小白茹。”药蛮儿转回头,“恐真要去你那里打搅打搅了,鬼王盯上了这娃娃,老朽得保全她,说不准,这娃娃就是鬼王的命门。” 白茹对九儿的事一无所知,但也不问,只点点头,挥手袖了方才拎进洞的两人。对紫绡和药蛮儿道,“碧草间有三十六道断灵铡护着,很难攻破,蛇洞又在地下。前辈放心,那里最安全不过。” “事不宜迟,这便走吧。”药蛮儿冲紫绡挑了挑下巴,袖了石壮和霍姬清,牵着九儿的手步出沐灵洞。 …… 蛇洞内,逐流沉着脸来回踱着步子,心里暗骂白茹无情。 为何说她无情呢? 方才白茹将逐流抛在石床上,一颤身形,白纱衣倏然滑落。逐流望着这赤条条白玉似的柔软身子,一下子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脑袋里。 玄镜湖断了一臂,本就气血不足,逐流当时便觉得脑袋里轰地炸开,震地他止不住的目眩神迷。 他怀疑,白茹肯定给他用了手段,蛇儿们的魅术简直防不胜防啊! 这还不是她最无情的地方。 关键是,这一晌偷欢,书来甘甜,柔情蜜意你侬我侬之时,白茹忽然化了蛇身滋溜溜钻出了洞…… “她这是去了哪儿?为何忽然扔下我不管了?”逐流踱开几步,一甩袖子,看向身旁两个红衣蛇女,“红冠你们说,我堂堂月迷津的逐流,是不够英俊还是不够潇洒?亦或是我气度哪里还差些火候?” 二蛇女立在一旁,翻了许久的白眼,自蛇母大人走后,这位桃灵便拉着二人絮叨个不停—— 一时要她们找镜子来,说是要瞧瞧,若是自己这副相貌实在不过关,入不了白茹的眼,他还能试着幻个别的形状。 接着又幻来幻去,时而幻做个儒雅小生,时而幻做个赤膊大汉,又问她们,“你们主人,是喜欢粗犷些的还是阴柔些的?” 二蛇女见他实在没个正形,嘲讽道,“逐流大人方才逃还来不及呢,怎么忽然又想着取悦我们主人?” “唉,魅术啊魅术,逃不脱逃不脱!”逐流拍着胸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二蛇女呵呵道,“我们主人何曾用过惑人之术?逐流大人明明对主人倾慕的很,为何还要说这些嘴硬的话?” “胡说一气!我堂堂逐流,人称‘轻薄桃花’,怎会钟情于一人!明儿我就走!” “倘若逐流大人实在住不惯蛇洞,现在走也不妨事。”二蛇女挑衅似的白他一眼。 逐流给噎得够呛,瞪圆了眼睛,捶胸顿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蛇女突地齐齐看向洞口,洞穴中传来了脚步声,大喜道,“主人终于回来了!” 心说,终于不用再听他啰嗦了! 第一一九章 冥王之惧4 白茹第一个走了进来,看都不看逐流,对二蛇女吩咐道,“红冠,去将断灵铡放下。” “是。” 红衣蛇女应声走开,药蛮儿牵着九儿和紫绡一起步了进来。 “九儿?”逐流迷惑地看着两个上灵,“前辈,你们怎么跟她……一道来了?” “来的人,何止这些。”药蛮儿将袖中的霍姬清和石壮唤出来,又对白茹点了个头,纱袖拂过处,苍决和昌空达也现出了身形。 逐流不认得昌空达,倒是认出了他头上的凤翎铁箍,这人形容跟昆吾提到的捕捉黑脊的子虚空很是相像。视线掠过昌空达,看向苍决,竟比从镜湖中出来时伤的更重了。 “出什么事了?”逐流感觉不妙。 紫绡嘲道:“哟,难为小桃灵你,还有心眷顾别的。老身还以为,你在这蛇洞中逍遥快活,乐不思蜀了呢。” “唉!前辈,怎么尽说些风凉话,活了这么多年月,谁还没个身不由已的时候?”逐流径自逞强,却是连白茹的正脸都不敢看。 药蛮儿步上前,在昏迷不醒的四人身上各点了几指,又喂下颗丹药,不时,便悠悠转醒。“孩儿们,身上可畅快些?” 苍决晃晃脑袋,发现已身处蛇洞,方才沐灵洞口那幕,真似噩梦一场。对药蛮儿点个头,“好多了”。踉跄起身,环顾四周看到了白茹,想到临走时交代给洞里蛇儿的话,“白茹姑娘,我那擒霜妹妹哪里去了?” “我差蛇儿们将擒霜姑娘送到那洞里休息了。”白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洞窟,“有小昆吾在里面照看着,不必担忧。” 苍决放下心来。 昌空达、石壮和霍姬清渐次坐起了身,几人还自昏昏沉沉,没睡醒似的怔忪着。 “逐流?”石壮迷茫地看向周围,身处之所虽也是一处洞府,却不像是两个上灵的幻邹山,而且还多了个白衣姑娘和逐流。“这是哪里?” 逐流上前依次把石壮和霍姬清搀扶起来,示意他们坐在一旁,才道,“这是碧草间。” “逐流,你的手……”石壮话说了一半,突地忆起方才九儿身上的杀气,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被药蛮儿牵在手中的九儿,“九儿?你是九儿吗?” 九儿闻声,涣散目光游离过来,视若无物。 药蛮儿道:“莫管她是不是了,鬼王这次就是冲这小娃娃来的,咱们只管将她护住。” 石壮听药蛮儿话里有话,怒道,“什么叫莫管她是不是?她到底是谁?为何占了九儿的身体!” “不得无礼!”苍决连忙喝止。 那摄人的笛声,如一场风暴,在石壮脑海中重又席卷了一遍,“她不可能是九儿!九儿生前活泼好动,尽管横死一回,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杀气!” 石壮跌跌撞撞步过去,攥住九儿双肩,“你是谁!你走!你把九儿还我!” 九儿孱弱的小身体被摇晃地前仰后合,空洞的眼眶忽然间擒了一包泪,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放肆!”苍决驭袖把石壮掀飞出去。 石壮撞到洞壁跌在地上,直跌地闷哼了一声。霍姬清连忙跑过去,扶着石壮坐起来,皱着眉看了苍决一眼。 “九儿是你炼化的!是不是你给九儿做了手脚!”石壮听着九儿的哭声,心里刀搅似的疼,口不择言,竟说了句这么伤人的话。说完后,他立刻觉得后悔了。 药蛮儿厉喝道,“胡闹!这小娃娃是不是旁人还两说!自己人怎么反倒内讧!” 苍决连忙拱手,“前辈息怒,我这位朋友也是无心。” 逐流一头雾水。这九儿妹妹不是九儿又是谁呢?不过才这么短时间,这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看大家面色冷沉,觉得还是不问为好。 霍姬清搀起石壮,踱到药蛮儿近前,将九儿牵了过来,俯下身轻轻拍打着九儿的后背。 药蛮儿看过九儿,看向苍决,“苍决孩儿,你那追魂咒用的如何?” 苍决不解:“还算熟稔。” “那好,你掐个追魂咒在这小娃娃身上,我循着戾流探一探,看她体内是否真有别人,若有,便将她唤出来问问。” 紫绡一蹙眉,“不成,老蛮儿你是忘了吗,这娃娃身上的杀气可是凛冽的很,你剑伤在身,若是再被她打乱了内息,可就危险了。” “不这么做,还有别的法子吗?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让鬼王追杀,就是个办法了?” 药蛮儿语气冰冷,听得紫绡眼眶一红,心里委屈道,“老东西!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方才在沐灵洞前还柔情似水的说怪自己几千年来一直不解风情。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才一会儿功夫就旧态复萌!” 苍决见药蛮儿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驭气掐了追魂咒,指尖散出缕缕黑气,飘飘渺渺往九儿的七窍钻去。 石壮一颤身,又要冲动,白茹倏地闪到近前一把将他按住,低声道,“探个气息,伤不到那娃娃的。” 药蛮儿将手轻轻往九儿头顶一搭,循着周身魂脉一寸寸摸了过去。但见此时的九儿,眼珠乱颤,一时明亮一时混沌。 “苍决孩儿,用追魂咒试着同她说话,问问她是谁。”药蛮儿确定了,这具躯壳里除了小娃娃的魂,还有别人。 “好!” 苍决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四周登时化作一片黑域,对面模模糊糊站了两个人,说是两个人也不真切,二人的魂魄一高一矮似乎是嵌在一起的。 “你是谁?” 那矮的像是九儿,抬起头,看了苍决片刻,奶声奶气道,“大哥哥!” 苍决心里一颤,十年前百花盛会那日,小九儿确是这么叫过自己。转回神来,又望着那高的,看起来是个女子,相貌模糊的很,“你又是谁?” 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抬起头将他看了。 黑域中突地划过一道闪电,打在那女子身上,苍决心道,估计是药蛮儿使了个什么法门。 那女子似乎摇晃了几下,身影逐渐真切起来。 “你到底是谁?”苍决再次问道。 那女子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说不出话,嘴唇夸张缓慢地开开合合,吐出了三个字—— 墨、如、雪。 第一二零章 帝王之策1 天机阁的晚钟已敲响了半个多时辰,金光从殿门跃入,打在仿若正熊熊燃烧的烈火龙云立柱上。 佑光坐在天案前,手握天族密册,将八百年来族中的机要事物统统浏览了一遍。末了,将册子扔在桌上,正襟危坐,一手按着身前的一方玉匣,一手扶额。 穹华宫的婉灵仙君和丹阙巫的鸣空仙君向来要好,这时间双双来了,往天案前端端一跪,互相使个眼色,齐声道,“天帝,您终于还朝了!” 佑光微微抬起眼睛,斜乜二人,“二位仙君,向来可好?” 婉灵道:”“臣下惶恐,天帝隆恩断不敢负。” “主上失踪这些年,臣下们好一番担心,目下里您安然无恙,实是天族之幸也!”鸣空说完后低下了头,侧目看了婉灵一眼。 二人虽面上沉静,可心肝肺就仿佛拧在了一起,一眼对视后便更是确定了——天帝,有些阴阳怪气。 佑光没再接话,看了天案一眼。 婉灵心领神会,提着黛灰裙袂往起站了,双手托着穹华宫山门令奉在天案上。接着便是鸣空,亦施施然奉上山门令。 退下天案,二人垂首立在殿内左首的烈火龙云立柱旁,低头不语。 穹华宫和丹阙巫到了,接下来便是昆仑峒和玉虚崆。佑光轻点着玉匣的雕花盖子,耐心地等待着。殿后,转出一个锦衣侍卫,快步并到佑光身畔,轻声嘀咕了几句。 佑光眉头渐皱又渐舒,挥手屏退侍卫后,昆仑峒的现任主事瑶兮真君,便跨进了大殿。 瑶兮年纪较轻,即使假装镇定也难免破绽百出,殿中立住脚浑身哆嗦个不停,扑通跪倒后,颤声道,“臣、臣下,瑶、瑶兮真君,恭迎天帝还朝。” “瑶兮真君?”佑光抬起头打量他几眼,见他头颅恨不得要戳进胸口里去,又道,“抬起头来,让本尊看看。” “臣、臣下不敢!”瑶兮仓皇侧目,看向立在左首的婉灵和鸣空,那二人垂首肃立,看也不看他。 “倘若本君没记错的话,你是鹤尘仙君的侄儿吧?” “是,主上。”瑶兮抖的更甚,险些吓尿了裤子。 “鹤尘呢?何时把主事之位授予你了。”佑光明知故问。 “这、这……”瑶兮真君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怎么说? 鹤尘糊里糊涂地就死了,他也糊里糊涂地就接了主事令牌,天门四派又联手把珵光元君的麒麟峰给端了,左右他撇不清,怎么说都难辞其咎。 心里止不住地懊悔,若是知道这主事之位是颗烫手山芋,他是死活不会接的。可惜,他不知道。 “嗯?”佑光耐心等他回话,眼睛微微笑着。 殿门口晃进个白影,佑光看一眼,收回目光。 鹊青步到殿内,撩袍端跪,“玉虚崆鹊青真君,恭迎天帝还朝。” 婉灵、鸣空同时一震,惊讶地抬起头来,委实想不明白弦从怎会将主事之位让给了他。 佑光看着鹊青,鹊青亦恭敬臣服地看回去,眼里不带一丝畏惧,也没有半点逾越。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捧了玉虚崆山门令奉上天案,镇定自若地立在殿内右首。 其时瑶兮真君跌跌撞撞,也上前奉了令牌,退回来站在鹊青一旁,两股战战,似乎随时都吓昏过去。 佑光的眼睛随着鹊青的一举一动,也移向了右首,“短短八百年时间,玉虚崆两次易主。 鹊青真君,真乃少年英才,不仅列立天族少元君还是天门四派独占鳌头的玉虚崆主事。” 鹊青听佑光特意强调了“独占鳌头”四个字,显然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抱拳道:“主上过誉了,臣下实不敢当。”一边说着,一边往佑光身前的玉匣上瞥了一眼。 他不知道饲魂玺是个什么物件儿,但这东西既然已被起出来,应当不会是什么庞然大物,那玉匣,可疑的很。 “嗯。”佑光轻点着玉匣盖子,欠了欠身,“好一个实不敢当。”倏然一笑,继续道,“鹊青真君这一身伤,是怎么搞的?” “回主上,臣下身上的伤,是在玄镜湖所受。”既然天帝对一切尽在掌握,鹊青便一口道出了实情。 “真君去玄镜湖作甚?”佑光饶有兴致地追问下去。 “追杀珵光元君?”鹊青这话将将脱口,剩下三人便同时觉得身子一软。且不管珵光是否有谋反之心,四派主事联手围剿麒麟峰,本就是一场叛乱。 佑光捂住灼痛的左眼,缓了片刻,淡淡道,“弑父?”一住,又将手搁在那玉匣上轻点着,“我这三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惹得自己的儿子,欲杀他而后快?” “回主上,臣下以为,在天族大业面前,无有父子情面可讲。珵光元君图谋帝位,该杀。” “好!确实该杀!”佑光对鹊青这种无惧无畏地作态很是激赏,但可惜,只是作态。 这些年来,他对鹊青所做的事可以说心知肚明。这孩子跟尸族太子夹缠不清,还跟赤光的儿子嵇匡颇有渊源,两进两出玄镜湖不说,有胆量带一万天兵攻打无间墟,已是大勇。 遑论短短几天,斡旋在天门四派之中,竟然搅地天族大乱,不仅扳倒了鹤尘还端掉了珵光,此一着,大智也。 大智大勇,不可小觑。 天门四派,掌管天族一半要务,血洗麒麟峰一事,是四派共同做下的,这时节刚刚还朝,最重要的是得人心,所以,不能撕破脸。 其他三门主事听到此处,才刚刚松了口气,殿外便传来了呼喊声。 “启禀天帝!玉虚崆门下桓瑞,有重要军情禀报!” 鹊青凛然望向殿门,心道,桓瑞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没有天帝召见,竟敢擅闯天机阁,不要命了!转而一想,若不是真有大事,桓瑞也不会没有这点分寸。 婉灵、鸣空私底下悄声道,“最近并无战事,怎会有军情可报?” 鹊青正欲为桓瑞求情,佑光却哼笑一声,“带上殿来。” 俄顷,殿外两个天兵架着桓瑞来到殿内,将桓瑞抛在地上,转身出去了。 桓瑞是第一次见天帝,双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竭力稳了稳心神,跪拜下去,“启禀天帝,属下有险要军情呈报!” 佑光轻叹口气,“说来听听。” “是!属下目睹鬼王墨魁在盘古墟滥用邪术,瀚河两域千万众已化为傀儡兵,正往盘古极境行军!” “什么?!”鹊青立刻想到了‘伏地起兵’之术,抬起眼睛看到婉灵、鸣空二人亦是惨白着脸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第一二一章 帝王之策2 “桓瑞!你说的可是真的?”震惊中的鹊青,几乎将天案上正襟危坐的佑光天帝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婉灵打个寒战,深吸一口气,喃喃道:“能将人族千万众化作傀儡的邪术,不就是三千年前害得九墟生灵涂炭的……‘伏地起兵’之术吗?” “可、可这秘术,在混战时,不是随着曾未的魂飞魄散而失传了吗?”鸣空一跤跌在地上,愣怔了半晌。 “下去吧。”佑光面色平静,对着天案下的桓瑞摆了摆手。 “是。”桓瑞看了眼鹊青,转身出了殿门。 “怎么,四位对这件事很是惊讶?”佑光站起身,在天案后面踱了几步。 底下无人回话,婉灵俯身搀起鸣空垂首立在原处。 “伏地起兵”,如同一场噩梦,三千年前的大战,婉灵和鸣空目睹过。两军交战,但有战死,即刻起尸,无论是天族亡兵还是灵族亡兵,无一幸免,皆为布术之人掌控。 傀儡兵无惧无畏,若非被斩成碎片,万难阻挡其攻势之迅猛…… “主上!”鹊青疾步走到殿中央,单膝点地跪了下去,“臣下年纪虽浅,却对此秘术早有耳闻。臣下以为,天族应当即刻发兵,以灭燎原之势。” 佑光点点头,慢慢踱着步子,心里笑道:果然如此,这秘术还真叫墨魁给截了去了,当年我自己也是糊涂,怎就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害得这八百年,还要为此再度奔走斡旋。 “鹊青真君觉得,我们应该对盘古墟发兵?” 鹊青觉得佑光话里有话,谨慎答道:“臣下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对鬼王发兵。” 佑光一边点头,一边踱下天案,负手立在天案前,虚眯着眼睛望着殿外刺目的金光,“嗯,发兵是早晚的事,不过,不急于一时。” “主上,人族不通驭法之门,鬼王滥用此术,极有可能将盘古墟屠戮殆尽!”鹊青想不通佑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这种关头,不但不准备发兵,竟然半点不提降下饲魂玺的事? “墨魁,可以在盘古墟‘借兵’却绝不会将人族灭族。鹊青真君莫非忘了?尸族,可是要靠死人炼化,你以为墨魁会傻到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吗?”佑光斜斜看了鹊青一眼,转回身望着天案后的龙云屏风。 鹊青心里一寒。自嘲道,是啊,佑光何其心狠手辣,人族性命与他何干?不过是稳固根基、拖延时间的一把草芥罢了。 不过,墨魁不会把人族灭族倒是真的。可天族若不发兵,灵族肯定也持观望态度,如此一来,岂不是陷入僵局了? 傀儡兵,只是傀儡,对阳清之气无所畏惧,届时打上天墟也不是没有可能。佑光,似乎根本就不惧这点,他到底留了什么后手? 佑光似笑非笑,转到天案后坐了,单手扶膝向前倾了倾身子,“四位主事,本尊要请你们去灵族走一趟。” 听罢这话,婉灵、鸣空以及那昆仑峒年轻的瑶兮真君,皆颤颤巍巍站到大殿中央,齐齐跪倒应声:“臣下!听候天帝差遣!” “好!明日日出时分,本尊会派遣五百万先头军,去盘古墟试试墨魁的手段。你们几人以四派山门令为凭,去灵墟跟灵族八位主事谈一谈,敲定好出兵时间。 此役,天族将从南北极地深入,告诉灵族主事,东西极地便交给他们了,届时两族以灵鸟或天鸽互通有无。 劳烦四位主事了,这就去吧。” “是,谨遵天帝口谕。”四人走上天案取了各自的山门令,揣在怀中一齐出了天机阁。 掠出去两座重峦,鹊青忽然放慢了速度,婉灵和鸣空见他已落下很远,刹住身形折了回去。 “鹊青真君?你这是怎么了?”婉灵见他脸色奇怪,忍不住问道。 鹊青陡然降在脚下的一座山头上,等另外三人也落了地,才道,“几位主事,我觉得不太对。” “哪里不对?”鸣空虽然嘴上热忱,可内心里却对鹊青狐疑的很,先是鹤尘倒台,继而珵光倒台,最后,弦从竟然把主事之位拱手相让,他隐隐觉得这些事似乎都与这位少元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鹊青望了眼一旁的瑶兮,那瑶兮真君傻傻立在一侧,看起来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震吓中转醒过来。 定定神,看回面前二人,迟疑道,“二位觉得,天帝当真会派遣五百万天兵与墨魁抗衡?” “如若不然呢?”婉灵不太懂鹊青的意思。 “天帝方才可是说过,‘发兵是早晚的事,但不急于一时’?” 鸣空点点头,“确是说过。” “天亮日出发兵,算不算急于一时?”鹊青顺势揣测下去。 婉灵鸣空互相对视一眼,委实猜不透这位新晋主事的意思。僵了片刻,婉灵开口道,“‘伏地起兵’不是寻常数术,派遣五百万天兵也算不得多。” “婉灵说的极是。”鸣空点点头,继续道,“鹊青真君不必多虑了,咱们几个还是尽快去往灵族,把天帝交代的差事办好,两族合力对付傀儡兵,胜算总要大些。” “师哥!”鹊青闻声转头去看,身后桓瑞已追了上来,急忙跟三个主事抱了拳,“劳烦三位稍候片刻,鹊青去去就来。” 纵身掠出去迎上桓瑞,拉着他的袖子,在相邻的重峦上落了地,急道,“你方才可是说,出事的地方是瀚河两域?” “是。”桓瑞沉声道。 “可有救下绵绵?” 桓瑞眼眶通红,取出了袖中的镇魂钟,抽抽鼻子道,“不知算不算救下,尸体在幻邹山紫绡上灵那里。” 鹊青看了一眼镇魂钟,心道,魂魄和尸体既然都保住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回,天墟之前,你跟苍决以及两个老灵在一处?” 桓瑞点点头,“药祖前辈得知盘古墟的消息后,便第一时间去找灵族主事商议出兵一事,奈何八大长老不想轻举妄动,打算观望天族。紫绡上灵便叫我回来把这个消息禀报上来,然后带个对策回去。” “好,桓瑞,你现在立刻赶回去告诉他们,天帝已派遣天门四派主事去往灵族商量出兵一事,叫他们不必担心。我暂且无暇与你一道,办完事后,我自去幻邹山找你们。” “好!师哥保重。” 第一二二章 帝王之策3 【四合墟东篱水榭】 灵族八大长老之首,号为东篱。东篱者,东篱先生也。 四合墟落了地,其时夜深,奉了天门四派的山门令,一石灵女缱绻相迎—— “想不到,大晚上的,天门四派主事竟一齐来了,这时节,长老们在东篱水榭商议族中事务,几位贵客跟我这厢来。” 瑶兮真君大概并未见过多少灵族女子,面前这石灵相貌生的甚好,着青纱衣,皎面如玉,一颦一笑皆灵动洒脱。不由倾慕不已紧紧跟在后头,伺机跟这石灵多说几句。 婉灵和鸣空两位仙君,对这位昆仑峒新主颇有些不屑,尤其是方才目睹了天机阁中他的狼狈形容,心中暗暗感怀,传言不是空穴来风,鹤尘的这个侄子,果是个浪荡公子,扶不起来的软胚子。 鹊青走在最后,心不在焉地望着星月笼罩下的山山水水,东篱水榭就在不远处,隔很远便能望到水榭内光华闪耀。 入口处,石灵女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劳烦几位,在这里稍等片刻,妙樱进去通秉。” 婉灵、鸣空寒暄客气一番,见妙樱的身影消失在两旁密集的琼枝丛中,脸色立刻沉下来。 “哼!灵族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四派主事一齐出使,是何等诚意,东篱这老东西竟然只派了个石灵来?” 鸣空亦有些不快,“说的是,天门四派代表天族一半权威,看起来灵族现在已不太将天族放在眼里了。” 鹊青看着两位仙君,又望了望站在一蓬硕大桃花树下的瑶兮,那瑶兮翘首以待,一双金眸望穿秋水,紧紧盯着水榭内的缥缈灵光。 收了目光回来,继续揣摩佑光的意图,怎么想都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只能暗地里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莫要糊里糊涂着了佑光的道儿。 疾光骤闪,妙樱倏然立在入口处,微福身形,说道,“四位主事请进,先生正在水榭内恭候几位。” 婉灵、鸣空一改前色,又笑意盎然地道,深夜叨扰,真是辛苦先生了。” 沿着小径曲折贯入,兜兜转转许久,妙樱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枝蔓小亭,“就是那儿了,几位自己过去吧,妙樱先退下了。” 亭内有一老者负手而立,背对这边,老者面对的是一处河塘,塘内蛙声不断。 “东篱先生,一千多年不见,可还记得鸣空?”鸣空快步并到亭边,对着老者的背影抱了抱拳。 东篱转过身来哈哈一笑,“小老儿怎敢不记得,闭关这许多年,小老儿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鸣空、婉灵两位仙君那。”顿了顿,看着鹊青和瑶兮,心道,昆仑峒和玉虚崆易主了? 婉灵步上前去,轻盈一礼,循着东篱的目光指了指瑶兮,“这位是昆仑峒的新主,瑶兮真君。”又指了指鹊青,“这位,是玉虚崆的新主,鹊青真君。” 鹊青、瑶兮一同对东篱抱了个拳,“见过东篱先生。” “年少有为!来,四位这边坐。”东篱冲四人做个请势,待几人相继落座自己也坐下了。 “四位主事深夜来使,为的可是盘古墟?”东篱开门见山。 婉灵道:“我几人正是为此而来,天帝还朝一事,想必先生已经得知了吧?” “自然,天帝失踪八百多年,此次还朝不仅是天族之幸,也是灵族之幸啊。”东篱抄起桌上的茶壶给四人斟了茶水,又道,“有天帝坐阵,想必对盘古墟一事,已有了应变之法,几位不妨说说?” 鸣空抿一口茶,手扶双膝望了望四周,“东篱先生,鬼王手握‘伏地起兵’之术,大肆屠戮人族,这件事非同小可,为何只有先生一人,其他七位长老呢?” “四位主事莫怪,盘古墟出事,灵族人心惶惶,你们也知道,我们灵族人向来性子散漫难以统筹,其他七位长老正忙于安抚各部,这种时候最容易慌中生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婉灵看了鸣空一眼,又看了看枯坐一旁一言不发的鹊青和瑶兮,失望地摇了摇头,沉下声道,“天帝遣我天门四派来使,为的是对鬼王发兵之事。东篱先生,天族将遣五百万天兵,于日出时分由南北极地深入。” 说完,婉灵、鸣空取出了袖中的山门令搁在桌上,推向了东篱。鹊青和瑶兮,亦将山门令奉到东篱眼前。 东篱看着桌上的四枚令牌,心道,携令出使,天帝这是将天族的一半权威都压在灵族了。 虚眯了双眼,咬了咬上嘴唇,说道,“实不相瞒,灵族也准备明日对鬼王发兵,另外七大长老,现在正在点兵。” 鸣空道:“如此甚好,不知灵族准备以何策略应对鬼王?” “既然天族打算从南北极境深入,那灵族便带兵直贯东西极境。天帝隆恩,派遣五百万天兵,灵族也当仁不让,想来天灵两族一千万兵将合力,对付鬼王应该有些胜算。” 婉灵道,“不错,如今鬼王只屠了瀚河两域的人族,人族又无驭法之门,傀儡尸不过僵尸尔,即便碎其血肉,一千万兵将也够了。” “嗯!”东篱点点头,“灵族也于日出时分发兵,鬼王驻兵在四方极地,此战在极地展开,既不会伤及无辜人族,还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明日战事一起,天灵两族以天鸽和灵鸟互通有无!”鸣空说完后,站起身来,“我们四个,这就回去复命!”说罢,就要取了丹阙巫的主事令牌回来。 “唉?鸣空仙君何必着急,复命一事,我遣几个信使去天族就可,四位主事风尘仆仆辛苦了一路,我已为几位打点好住处,设了宴席,且先去吃饮休息罢。” 鹊青觉得不妙,暗驭了气息四处查察,不想水榭周遭竟有大量灵息时隐时现。心中暗道,我四人怕是斗不过这些埋伏,灵族明显信不过天族,看这位东篱先生的意思,只有明日天族发兵了,才会放我们四人走。 瑶兮一听东篱先生要留,心道又可以多些机会去接近接近那位妙樱姑娘了,立刻喜道,“好!既来之则安之,谢过东篱先生了!” 婉灵看鹊青脸色不对,亦驭了气查察周遭,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急忙拉扯着鸣空坐下,强作欢颜,“也罢,东篱先生盛情难却,咱们几人留下来休息休息也是好的。明日发兵时,咱们就随着灵族兵一齐走,也去盘古墟,助上一臂之力!” “好!”东篱袖了桌上的四枚山门令,做个请势,“四位主事随小老儿来,酒宴歌舞已设好,这便欢饮一番,撩作消遣罢!” 第一二三章 帝王之策4 【忘忧墟碧草间】 洞中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苍决,只有石壮定定看着九儿。 九儿那双点墨眸子,澄明时,亮的摄人,倘若此时吹灭蛇洞中的烛火,那眸子恐怕能射出光来。只有在混沌时,石壮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九儿的影子。 苍决依旧紧闭着双目,偶尔能看出眼皮覆盖下滚动的眼珠,双眉紧蹙,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逐流悄悄拉过昌空达,低声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子虚空吧?” 昌空达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可又不想多费口舌,便点点头默认了。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小九儿不是小九儿?”逐流无法抑制旺盛的好奇心。 既然一起入了这蛇洞,便足以见得苍决等人对洞中人分外信任,昌空达也不避讳,直说了,“这小娃娃方才在幻邹山,驭了一曲笛语,将墨魁三千多鬼侍一网打尽了。” “药祖前辈方才说鬼王是冲九儿来的,这是为何?” “那曲笛语所载的杀意摄人心魄,戾流冲出来时,在下和苍决殿下当场就给震地昏死过去了。” “这么邪乎?”逐流说着,无意间瞥了白茹一眼,哪知白茹正看过来,冲他妩媚一笑。心道,“完了完了,灵息被封,定力实在太差,谁受的了这个呀!”登时腿脚发软,扶住了昌空达的肩膀。 昌空达嫌弃地看了看肩膀上的那只胳膊,往边上撤了撤身。 白茹别过头去,不知对石壮说了什么,放开按住石壮的手,便款款步了过来。 “方才,逐流大人可是在生白茹的气?”这句话,一字不漏,吐气如兰,酥麻软糯地钻进了逐流的耳朵里,柔媚地让人浑身发麻。 逐流向后倾了倾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忸怩道,“你要干什么,这么多人呢!” 白茹俯下身来,伸出缎子似的玉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擒个浅笑,转身走开了。 徒留下逐流坐在地上心跳如雷,心里怨声载道,呵,报应啊,怪我自作自受,调戏谁不好偏偏要调戏一条蟒…… 过了这么久,追魂咒的戾气丝毫不减,药蛮儿早已摸清了九儿体内的两条魂脉,可苍决的魂魄却迟迟不归。急忙往九儿体内打进一道灵息,好提醒苍决赶紧回来。 一道闪电划过黑域,那一高一矮两个嵌在一处的影子,走到了苍决对面。 “姑娘,我看的出你是位姑娘,何不说说清楚,为何要藏在这小娃娃的身体里?” 苍决觉得那姑娘的眼神悲伤极了,尽管他并看不真切她的相貌。墨、如、雪,这三个字如同烙印,他似乎哪里听过,又似乎陌生的要命。 在鬼域中这一千八百多年,苍决听族中长老说起过,鬼王墨魁曾是人族瀚北赤阿国的墨家皇室,也属墨姓,后来墨家满门遭戮,墨家人一个都没剩。据说现在,整个赤阿已没有一个墨姓人。 可眼前这姑娘,说自己叫墨如雪,怎么看都好像跟以前的墨家皇室有些牵连。 那影子只低着头默默往前,不时,便并到苍决的魂魄里了。 …… “你们救了我。”说话的同时,九儿的身体直挺挺栽在了地上。 药蛮儿突地抽回手来,看向苍决,这句话明明是从苍决嘴里说出来的,确是个女子的声音。 石壮嚎叫着冲到九儿身旁,双瞳灌血,“你们对九儿做了什么!!!” “石壮哥哥,九儿无碍,只是我借着九儿的身体,无法说话。”苍决以一副男儿身,说这些凄凉悱恻的话语,实在令人觉得诡异。逐流和霍姬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是谁!你把九儿还我!”石壮看出来了,此时是一个女子的魂魄占了苍决的身体。 苍决冲洞中几人微微颔首,看向石壮,“石壮哥哥,我与九儿尽都魂魄不全,如今我二人魂魄已是相融,再也分不开了。我就是九儿,九儿也是我。我若消亡,九儿也活不得。” “哈!哈!”石壮哭也似的笑着,“你是九儿?你倒是说说,九儿头上的疤痕是哪日伤的?如何伤的?你倒是说说,九儿生前最喜欢什么!她的娘叫什么,爹叫什么!” 最后这几句话,石壮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头上那疤,是十一年前花灯会时,在宿安长街的台阶儿上磕的,那日,你还给我买了个兔儿灯,哥哥他给我买的是猫儿灯。 我最是喜欢宿安糖人儿李的糖人儿,还爱吃核桃,石壮哥哥你每回来炎家,都会给我带这些吃食。 我爹是宿安名医‘圣手炎萧’,我娘叫白寻梅,最爱梅花,哥哥是炎凌最爱与你去万窟山射猎。 石壮哥哥,我是九儿,也是别人,可我已有了九儿的记忆,九儿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石壮颓在地上,抱着九儿的小身体,止不住地流眼泪。 药蛮儿看着石壮,安慰道,“孩儿,这姑娘说的不错,她和九儿的魂魄都不全,但这二人的魂魄却很是相似,机缘巧合融在一起了。” 紫绡步到苍决身旁,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姑娘,你是谁?为何有如此大的戾气,只一曲,便能击杀墨魁的三千鬼侍?” “紫绡上灵,如雪失敬了,原本应该早些出来拜见,奈何我与九儿都不能说话,便只能借着这位的身体,来与大家见面了。” “喔?”药蛮儿与紫绡对视一眼,“你果真是那位如雪姑娘?墨魁的姐姐?” “不错,如雪靠一缕幽魂飘荡了三千多年,魂魄驻到九儿身体里也并非如雪本意,孤魂野鬼总是混沌的,没有什么目的,直到九儿被苍决炼化,我才算醒了。” 紫绡道,“那么,墨魁在人族用了‘伏地起兵’之术,你也亲眼目睹了?” “是。亲眼所见。” “墨魁遣人来拿你,显然是惧你的驭笛之术,莫非姑娘你有法子应对那‘伏地起兵’?”药蛮儿说着脸上忽然一红,觉得自己确也无礼了些,这话,不是逼着这姑娘涉险吗? “两位前辈,如雪的鬼笛自诩驭的不错,或可试试。” 紫绡和药蛮儿顿时松了口气,鬼王既然能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前来捉拿墨如雪,显而易见,这姑娘对他是巨大的威胁。 “不过,此时还不是时候,傀儡尸无魂无魄,鬼笛只能牵制无法重伤,如雪在等待大战开始。” 药蛮儿点点头,“嗯,那也好,至少,有如雪姑娘在,天灵两族的胜算要大上许多。” 这时,二蛇女步进洞来,齐声道,“蛇母大人,洞外来了个叫桓瑞的天族人,说是在幻邹山听了灵鸟的口信儿,叫他来碧草间相见。” 白茹望向药蛮儿,见他点了点头,回道,“让他进来。” 第一二四章 帝王之策5 洞穴中断灵铡起落的声音振聋发聩,少顷,桓瑞在二蛇女的带领下步进了蛇洞。 大略扫了一眼几人,心下稍安,才道,“还好你们都在,方才我到幻邹山找你们,发现那里遍地尸块,似乎历过一场恶战。” 药蛮儿看向他,“鬼王的人来过。” “桓瑞孩儿,可有将盘古墟的事禀告给天族?”紫绡急道。 “嗯,回天墟时,天门四派主事都在天机阁,无奈之下,桓瑞只好擅闯天机阁将此事上呈给了天帝。” 紫绡不等桓瑞把话说完,急忙追问,“天族准备何时出兵?出兵多少?” “这个,桓瑞就不清楚了。鹊青告诉我,天帝已遣天门四派主事出使灵族,商量出兵一事。想必现在师哥以及其他三派主事,已经到了四合墟。” “那便好,鬼王秘术不堪多耽,天灵两族的上层人物定能考虑到这一点。”药蛮儿长舒一口气,看向苍决,“如雪姑娘,时机快要到了。” 如雪姑娘?桓瑞的视线在药蛮儿和苍决之间来回游移,真真一头雾水,正自纳罕着,便见苍决一边点头,一边翘着兰花指理了理耳旁的鬓发。 “墨魁今夜识破了如雪的形藏,定会留一部分人来对付我。两军交战时,我需要几位为我护法。”墨如雪说完,见桓瑞正惑惑盯着自己,冲他微微点了个头。 紫绡坚定道:“好,我们在场的这些人,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墨魁伤你分毫!” “唉,如雪也没有十足把握,战胜墨魁,我死不足惜,几位见机行事便是。”墨如雪垂下眼帘,不知心怀何如隐痛。末了,踱到石壮一旁,蹲下身说道,“石壮,我现在驭气,让九儿出来同你见一面。” 石壮怔怔地看着眼前人的脸,虽说是苍决的模样,他却轻而易举地识别出了那种小女子特有的凄哀神色,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苍决的双眼忽然清澈起来,是那种五六岁的小童儿特有的清澈,带着天真、无辜以及一无所知的神色。他先是望了一眼石壮怀里九儿的躯壳,转而将视线移到石壮的脸上。 “石壮哥哥!可想死九儿了!”苍决一把揽住石壮的脖子,亲昵地撒着娇,“石壮哥哥!九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怎么也醒不来!” 石壮泪盈眼眶,胸膛里哽咽地剧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九儿的后背。 “石壮哥哥!你怎么哭了?”九儿捏着袖角,笨拙地给石壮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见石壮哭着哭着倏然一咧嘴笑了起来,又道,“石壮哥哥可是想九儿想的难过?以前爹爹去北地行医时,也说想起九儿就要掉眼泪呢!” 石壮忙不迭地点头,胡乱抹了把脸,呜呜咽咽回应着,“瞧我这、瞧我这个哥哥当的,我这次没有给小九儿买糖人儿呢!” 九儿似乎有些失望,撅着嘴惆怅了片刻,“唔,那石壮哥哥下次可以给九儿买吗?” “嗯!一定买,哥哥把糖人儿李家的铺子,都给九儿包下来!”石壮定定看着九儿,欢喜和难过交织,他觉得九儿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啊,那样也好。石壮暗自想着。 “石壮哥哥!这个粉娃娃怎么跟九儿长的一模一样?”九儿好奇地看着石壮怀中的躯壳,不等石壮回答,鼻子一皱就哭了出来,“石壮哥哥,嘤嘤,你是不是不疼九儿了?” 石壮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道,“怎么会呢,哥哥最是疼爱九儿,刚才哥哥出去玩,碰到了这个娃娃,还以为是九儿呢,就给领回来了。过会儿,等这个小妹妹醒了,哥哥就把她送回去!” 九儿双手捂住眼睛,透过指缝偷偷看着石壮,奶声奶气委屈地说道,“好,石壮哥哥答应了,就要做到。” 石壮拼命点头,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九儿见石壮应了,才稍稍安心,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四周,“石壮哥哥,这是哪儿?我家哥哥哪儿去了?我爹娘在哪儿?这些人九儿都不认识,九儿想回家。” “好,好,回家……”石壮心如刀搅,哪儿还有家,整个宿安城的人都死光了……想到这里,石壮抽抽鼻子,生生咽下哽咽,对药蛮儿道,“前辈,想个法子,让九儿,睡吧。”他实在不想让九儿失望。 不等石壮说完,苍决陡打个机灵醒了过来,面色严峻地对药蛮儿道,“药祖前辈,九儿身上那女子,叫墨如雪,我猜他可能跟墨魁有些渊源。” 药蛮儿对苍决的表现有些诧异,苍决的修为不低,墨如雪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借着他的身体现了身,可见这位如雪姑娘的能耐实在不小。“辛苦你了,我们都知道了。” 那边九儿从地上爬了起来,神色依然如往常那样空洞。石壮定定心神,走上前牵住了九儿的手。 虽然九儿的身体里还住着墨如雪,可九儿毕竟在,带着对自己记忆。 白茹不知是何时出去的,此时提着裙袂步了进来,“我安排了几只蛇精去四合墟守着了,灵族一旦出兵,我们立刻行动。” 药蛮儿和紫绡点了点头,昌空达将方才发生的事跟苍决讲了一遍。 逐流道:“大战在即,逐流不想袖手旁观,可我额上这封印……” 紫绡走上前,“来,我来给你解了。”说着,拉起逐流的袖子踱到了一旁。 石壮往地上一跪,沉声道,“石壮虽然憨笨,可也清楚这次大战意味着什么,九儿或者说墨如雪,既然一定要赶赴疆场,求求你们,务必护住她!” “石壮孩儿,你放心。”药蛮儿拉起石壮,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场所有人也都沉沉点了头。 白茹见洞中的气氛压抑极了,故作轻松地笑道,“深夜视物不明,天灵两族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与傀儡兵作战。 白茹估摸着,既然要发兵怎么也得日出之后。咱们闲着无事,着急也无甚用处,不如欢宴一场,为大战壮行!几位看,如何?” “好!”药蛮儿一甩袖子,爽朗笑道,“小白茹!上酒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帝王之策6 东篱水榭内的清偃轩,歌舞升平,起舞的美灵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却迟迟没有停的意思。东篱先生客客气气地作陪了半个时辰,便借口点整兵马匆匆走了。 不时,清偃轩便被层层包围。 鸣空业已意识到水榭外设了重重埋伏,却怎么也想不到灵族会做的这么绝情,竟然直接将四派主事围堵在清偃轩中。 婉灵愤愤而起,穿过成群舞灵,直接掠到清偃轩外一名看似是领兵的上灵身前,“这位上灵,不知东篱先生搞这么大阵仗是什么意思?” 那上灵尴尬一笑,恭敬道,“四位是天族贵客,又是使臣。东篱先生有过吩咐,倘若鬼王的人趁乱摸进水榭伤了你们四位,于天灵两族会造成极大的罅隙。故,差我等保护四位使臣,还请四位海涵!” “呵!”婉灵一甩袖子,冷笑道,“保护?既是为保护我们四人,何不将山门令归还?” “仙君息怒,此事在下并不清楚,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婉灵一翻腕子,唤出剑来,还未来得及出鞘,周遭层层守卫便已纷纷亮了剑。 鹊青倏然闪到近前,按住婉灵手背,冲她摇了摇头,对那领兵道,“大战在即,大家火气都很盛,还请上灵担待。” 领兵上灵抱了个拳,回道,“得罪了。”一挥手,身后守卫们的剑统统收回了鞘中。 婉灵冷哼一声,掠回坐席。 鸣空假装喝酒,用袖子掩住了口鼻,低声道,“婉灵,忍一时风平浪静,待明日天族发兵,我们便能得回了,届时大账小账一起算。” 婉灵大口喘着气,端起酒杯猛饮了一口。 鹊青看了看天空,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东篱水榭外有埋伏、内有守卫,怎么看都觉得蹊跷。 灵族为何会觉得天族没有诚意发兵呢?他想不通。 饲魂玺要降下,也是需要时机的,只有大战起,等尸族倾巢出动,才能动用饲魂玺将其压制。而且,佑光不比玄机天尊,有没有能力降下此玺还两说呢。 天族,没有不出兵的道理啊。 鹊青一边想,一边时刻注意着水榭内的动静,视线掠过瑶兮时倏然停住。心里暗道,像瑶兮真君这样的人,活的倒真是轻松,怕时怕的很,开心时又开心的很,清偃轩外刀光剑影竟混不顾忌,可能,是意识不到危险吧。 瑶兮真君趴在桌上,已喝醉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吐着呓语,时不时还砸吧两下嘴,不知在梦里过什么快活日子。 婉灵望一眼外边的守卫,端着酒杯走到鹊青对面,悄声道,“鹊青真君,我觉得情况越发不对了。出天机阁时,你便有些犹豫,真君在顾虑什么,不妨跟婉灵讲讲?” “婉灵仙君,实不相瞒,在下也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感觉不对。眼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了。” 婉灵轻叹一声坐回席位,又与鸣空掩袖嘀咕了几句。不时便都沉着脸郁郁饮酒,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天色。 丝竹绕梁,舞灵缱绻,纱绦曼妙,星月奇皎,可清偃轩的美景却无人有心赏看。 几案上一方沙漏,流沙如水般细细流淌,窸窸窣窣,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流逝了。 渐渐地,东方天际开始微微泛白…… …… 四合墟密松林中,五百万灵族兵将甲胄齐全,已然点数整齐。正首巍峨的偃月琼枝台上,八大长老稳坐金槐椅。 琼枝台下左右,各有七十二只餮狮,愈十丈,几与灵木等高。战鼓声起,餮狮张开巨口仰天长啸,整个四合墟乾坤震荡。 东篱站起身从琼枝台上望出去,兵马阵列,前后左右看不到边际,似乎与天相接,嚯嚯呼喊之声,天雷滚滚,震耳欲聋。 “啾啾——”金翅大鹏鸟嘶鸣着冲向琼枝台,东篱虚眯着双眼望了望泛红的天际,自言自语道,“日头,要出来了。” 大鹏鸟俯冲过来,借着惯性在琼枝台上疾跑两步,刹住步伐幻了人形,“大主事,天族发兵了,正向盘古墟南北极境进军!” 东篱看了看身后的七位主事,八个人一齐点了点头,转回身来,驭足了灵息高喝道,“诸将!为万千生灵而战!死得其所!开拔!” 百余只餮狮长啸一声,率先跃向高空,八位主事各执一杆偃月琼枝大旗乘风而起,继而五百万灵族兵马乾坤雷动。 很快,密松林便静了,静的连风声都没有。 …… “冲啊!” 盘古墟四方极地,像是密密麻麻的豆子倾洒在地上,天灵两族的战鼓和号角声,几乎要将整个盘古震成碎片。 东篱率二百五十万灵族兵马直捣西沙极地,瀚海大漠风尘滚滚,傀儡尸呜呜泱泱波涛似的涌来,灵障、灵阵、剑阵、剑列,爆闪出几乎能灼瞎双目的异光。 一浪又一浪,千万数傀儡尸苍蝇似的裹住一个个身影,一对对兵列,它们冲破灵障,打乱灵阵,猎狗般嗅着腥甜的血味,一旦抓住一个活物便生撕猛咬,用指甲和牙齿瞬间撕地连骨头都不剩。 “怎么回事!?”东篱冲着南沼方位望了一眼,天族的战鼓声竟然停了,急忙乘餮狮飞掠到几个部落长老身旁,“说!怎么回事?!” “大主事!南沼的天兵忽然退兵了!”几个长老一边高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傀儡尸涌上来,灵马立刻被撕成了碎片,几位长老驭出剑意,将冲上来的傀儡尸拦腰削断,连转圜的时间都没有,第二波第三波相继涌了上来。 转瞬间好几个部落长老就被傀儡尸啃噬的片甲不留。 东篱骑着餮狮掠开,猛提一气扇出一道灵焰,灵焰扑出去,身前登时起了一道火墙,身后的灵族兵马见势猛冲上去。 突地,傀儡尸纷纷向这一方向涌来,不时便压灭了灵焰,将身后的五十万众吞没。 鲜血和尸臭令人作呕,面对成倍数增长的死伤,东篱的眼睛红的像是入了魔。透过滚滚扬沙,透过层层人墙望出去,天边拢上一片黑云。 “不好!墨魁,开始招兵了!”东篱甩出一条闪电击打着餮狮后臀,袖卷飓风连同脚下的沙丘和傀儡尸一同掀飞出去。 俯瞰西沙战场,灵族兵马就像一块被一口口啃噬掉的烧饼,一圈又一圈,似乎等不了多时就会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这时,北方寒境偃旗息鼓,显然,那边也退兵了。 东西极境,黑压压的傀儡云遮住了天空,死去的己方兵马统统站了起来,开始了更为剧烈的攻击势头。 “报——大主事!东荒极地死伤惨重,七位主事,还剩三位,四十四部被百鬼军击杀,亡兵皆成傀儡!” “报——大主事!我军损伤八十八部,亡兵皆成傀儡!” “报!大主事,傀儡云从正后方袭来!” …… 东篱面色惨白,跨在餮狮上的身形摇摇晃晃,他怔怔俯瞰着眼下惨烈的疆场,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报!大主事,没有退路了!” “报——……” “报——……” 东篱张着通红的双眼,厉喝道,“众将听令!我族各部下但有死伤,立刻削身成泥,裂魂为砾,决不给墨魁增添一兵一卒!” 双目寒光抖闪,将长剑高举在眼前,“跟着我!突出重围!冲啊!!!” “冲啊——” 第一二六章 帝王之策7 一行人等,立在盘古墟上空的暗宇中,东荒、西沙战局之烈尽收眼底。 “怎么回事!天族为何忽然退兵!”逐流冽一眼不远处的桓瑞,对方正大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你说!”逐流急冲过去,拉过桓瑞的衣裳前襟,怒喝道,“你们天族人到底要做什么!意图将我灵族灭族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桓瑞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凄惶不已。五百万灵族兵不是个小数字,以物化灵少则千年功夫,这批战灵倘若大幅减员,灵族至少会在三四千年内再无力抵御外敌。 “够了!”苍决冲过来将两人分开,袖风猛扑,桓瑞和逐流被掀飞出去。 “极北寒境,也退兵了。”白茹望着北境尽头直通大同墟的一道金梯,喃喃道。 药蛮儿惨白着脸,颓然笑笑,“这种时候还不能同仇敌忾,天族这笔账,算的好啊!” 桓瑞攥紧双拳,将头垂的更低了,他从没有觉得身为天族人这样羞耻过。 “如雪姑娘!”紫绡凄楚地望着九儿那双混沌眸子,“救救灵族,帮他们突出重围。” “蠢妇!”药蛮儿怒视紫绡,“鬼笛是‘伏地起兵’的命门,此时时机尚不成熟,倘若冒然驭笛,此战按下后,墨魁会千方百计的将如雪置之死地!” 紫绡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些战灵是你我同袍!是灵族三墟的一半生灵!还等什么时机,他们统统都死干净才算时机成熟吗?!” 歇斯底里,紫绡几乎忘了她是这帮晚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了,药蛮儿不近人情的理智让她觉得心寒,“蠢妇”二字更是让她凉彻心扉。 “没错!亡一半灵族人,灵族还有机会!倘若亡的是如雪,整个九墟都无力回天!”药蛮儿暴吼回去,万箭穿心似的疼。 紫绡冷哼一声,扭头向盘古墟冲去。 “你要做什么!”药蛮儿追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紫绡甩脱,“做什么?我这个蠢妇能做什么!” “你!”药蛮儿正要喝止,身后笛语铿锵而起。 紫绡倏然转身,眼神里带着感激。白茹和逐流对视一眼,看向九儿,暗地里握紧了彼此的手。 “如雪姑娘!”药蛮儿急忙掠向九儿,却被苍决和昌空达拦住了。 苍决垂下眼帘,沉声道,“前辈,九墟自有命数,但灵族不该落个如此结果!” …… 东荒,无妄之海。 战线越拉越长,两侧与南北极境相接处,原本对付天族的百鬼军和傀儡尸铺天盖地涌来。 水线越来越低,蚂蚁似的人头几乎覆盖了整个海面,海水溢出海境,蛮荒之地反而成了一片汪洋。蛮煞之气突破极境边界,一呼一吸,肺腑中如同吞了热炭。 奋战之余,战灵们紧紧扼住喉咙,不等傀儡尸将他们撕成碎片,吸入腹中的蛮煞气便已将他们灼烧的肠穿肚烂。 二百五十万战灵,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几乎全员丧失战斗能力,沦为任人宰割的俎上之肉。 “泽祭!老三去了哪里!”二主事皓真扯住餮狮脖颈上的鬃毛,悬空停在六弟泽祭上空。 “二哥!只剩我们两人了!”泽祭跨坐在餮狮上,浑身是血,左腹部已被蛮煞之气灼出一个破口,看起来支持不了多久了。 皓真急看一眼从蛮荒之地上空涌来的傀儡云,驭了传音之术,厉喝道,“撤兵!从盘古中部撤兵!后路已被封死!走!!!” 泽祭驭起餮狮急冲到皓真一旁,“晚了!鬼王的人早已封住了东荒通往瀚河的境线!”一住,推出一道灵障暂且拦住了蜂拥而至的傀儡尸,“二哥!怎么办!” “啊!!!”皓真急火攻心,双目瞪的几乎要呲裂出来,暴吼一声,猛捶了几下心口,狠狠道,“好!好个佑光天帝!” 傀儡云缓缓往前,黑云过处,亡兵即刻起尸,死去的战马、餮狮统统化为傀儡,灵族兵将的伤亡速度开始成倍数增长。 “报——二主事、六主事!西沙传来急令,我族部下但有死伤即刻削身为泥、裂魂为砾!绝不可为墨魁添兵垒卒!” 这时,泽祭设下的灵障突地裂开一道蜈蚣纹,苍蝇似的傀儡尸扑在灵障上已垒成了一座人墙。 哗啦——灵障破碎。 伴随着踩踏血肉的泥泞之声,人墙迅速垮塌,傀儡尸涌了上来,将泽祭、皓真以及那传令的将官堵了个严严实实。 泽祭在餮狮的后臀上狠狠抽了一下,箭一样窜进尸群,奋力驭剑将周围一圈尸群砍成了肉泥。此时餮狮壮硕的腿上几乎没了皮肉,摇摇晃晃就要跌倒在尸群中。 “四弟!回来!”皓真猛冲上去。 “二哥,我活不了了,我伤的太重了,我不想沦为鬼王的傀儡!”泽祭抛下餮狮,勉强驭起身形停在半空。瞬间,庞大的餮狮便被尸群吞没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傀儡云几乎到了头顶。 泽祭收回目光定定望着皓真,“二哥,杀了我!” 皓真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大口喘着气,俄顷,哭吼一声,“啊——疼刹我也!” 剑风很快,快的连皮肉都剩不下,血雾散开,活活一个泽祭便没了。 “诸将听令!我族但有死伤!削身为泥!裂魂为砾!为万千生灵而战!死得其所!杀——” “为万千生灵而战!死得其所!” 这句话如同冲锋的战鼓,迅速在灵族兵之间传开,很快,整个东荒都是战士们的怒吼—— “死得其所!” 嚯嚯呼喊之中,夹杂着奇异的震荡,皓真抬起头看着头顶,除了黑压压的傀儡云再无其他。 不,震动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如同魔鬼的低语。 东荒忽然静了,千万众傀儡尸停止了攻势,如同满地僵死的木头,一动不动。呼喊声也停了,似乎所有战灵都在找寻声音的出处。 皓真突地转过神来,驭起餮狮往前急冲,“各部将听令!突围!突围——” …… “孩儿们!护住如雪姑娘!”药蛮儿急冲向从盘古墟冲过来的一股戾流,它们的气息跟袭击幻邹山的鬼侍很像。 九儿迅速被护在中间,众人脊背相抵,皆驭足了气。 戾流冲向暗宇,倏然散开,上下左右,一个个蝙蝠似的黑色人形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药蛮儿扑了个空,急掠回来,抛出一道灵障将几人罩在其中。 灵障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眼下这几个人,对付不了成千上万的鬼侍,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顾不得了,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只望灵族能快些撤退! 第一二七章 帝王之策8 日出时分,清偃轩内撤去了残席,一众美灵端来些奇瓜异果,搁在桌上,温言示意四位慢用后,又飘然转走。 四合墟响起地动山摇的呼喊声,一听便知灵族要发兵了。 婉灵长舒一口气,望了望轩外层层守卫,心道,天族不发兵,灵族是绝对不会发兵的,应该可以放我们走了。 “这位上灵,你我皆是族中重将,这时节天灵两族合力扞卫九墟,你我二人却在这里袖手旁观?”鸣空早已沉不住气,跟轩外那一领将争执起来。 “仙君,大主事有过吩咐,此战班师回来后,会亲自带七位主事来给四位负荆请罪。故此,现在不能放四位离开。” 领将恭恭敬敬、歉仄抱拳,又做个请势示意鸣空回到轩内等候。 鸣空陡甩下袖子,急躁地踱回来,路过瑶兮真君时,扔下一句,“酒囊饭袋!” “哎?你什么意思?酒囊饭袋说谁?”瑶兮撩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瓜果汁水,将那果儿往盘里一扔,愤愤道,“仙君很了不起吗?丹阙巫门下不过区区十五家兵还能这么嚣张?欺到我昆仑峒主事的头上来了?” 鸣空身形一顿,轻蔑道,“主事?呵呵,你这个主事可真是名正言顺!” “老匹夫!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阴阳怪气,你管我正不正顺不顺,你倒是名正言顺,还不照样被困在这清偃轩里?有种你杀出去啊!”瑶兮撇着嘴,冷嘲热讽。 “你!”鸣空突地转回身,指着瑶兮真君,气的说不出话来。 瑶兮往地上啐一口,“呸!倚老卖老,算什么东西!” 婉灵一拍桌面,怒道,“瑶兮真君!鸣空仙君的年纪长你两倍不止,你竟敢如此口无遮拦的对一个长辈说话!” “哼!”瑶兮不屑一笑,胡乱摸起个果儿在衣服上蹭蹭,大嚼着说道,“婉灵仙君?你真好意思替别人出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都什么年纪了还打扮的花枝烂颤?装嫩给谁看?” 婉灵突地掠到瑶兮近前,拽住他的脖领子,恨恨道,“今天!我就替鹤尘管教管教他这个不成器的远房侄子!” 果子咕噜咕噜滚到地上,瑶兮满脸惧色,紧紧握住婉灵的手臂,大叫道,“你、你要干什么?仗着自己修为高欺负小辈?” 瑶兮话音未落,就被婉灵扔了出去。 鹊青早已看的烦不胜烦,外面的守卫还没怎么样,自己人倒是乱做了一团。见婉灵还要上前,倏然掠过去,拦住了去路。 婉灵双眉一冽,“鹊青真君,昆仑峒和玉虚崆如今一个鼻孔出气了吗?让开!” “两位仙君,瑶兮真君年少轻狂,行事没什么分寸,两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天族前辈,何必与他计较?” 鸣空面现惭色,毕竟是自己出言不慎在先,深吸一口气,上前拉过婉灵来,“算了!瑶兮不过少年尔,他这般处事,早晚会得到教训,不必你亲自出手。” 婉灵哼一声,转回坐席,鸣空也在一旁坐了。 瑶兮摸着摔的生疼的屁股和后背,从地上站起来,心里暗骂这二人狼狈为奸,凑到鹊青身旁,想说两句奉承话跟他套套近乎,结果鹊青却冷着脸走开了。 得,自讨没趣。 瑶兮耸耸肩回到席案,往桌子上一歪,支了颔无聊的看着四周,心道,怎也不见那美貌妙樱来这清偃轩转一转,倘若有美人在侧,做个笼中困兽也没什么不好。 四人又枯坐了许久。 日上三竿时,清偃轩远处的琼枝丛中闪出个杏色女子,掠过蛙池,跃上桥栏,疾风一样冲到轩外的守卫群里。 领将急忙迎上去,“妙樱姑娘!外面可有战况传来?” 妙樱铁青着一张俏脸,对那领将道,“宿槐将军,天族与鬼王治下战线还没拉开就退了兵,南北极境的鬼军涌入东西两境,将灵族兵团团围困!咱们灵族,危在旦夕!” 清偃轩内的四个人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除了瑶兮真君雀跃地望着轩外的妙樱。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帝,竟然把灵族诓了? 婉灵瘫坐在地上,嗫嚅道,“咱们的命,今天到头了。” “为什么?天帝为什么这么做?想让四派百家造反吗?”鸣空不住地摇头,他还是不敢相信,天帝派四派主事出使灵族,竟然是为了诓他们出兵? 鹊青急忙掠到轩外,对那叫做宿槐的上灵惑然问道,“天族,撤兵了?” 瑶兮方才的心思一直扑在妙樱身上,对她所说的话全然没有听到,这时节踱出来,笑嘻嘻地步到妙樱身旁,不等开口,妙樱袖中的一把短剑就插在了瑶兮肩膀上。 “你们天族这帮小人!是打算借鬼王之手灭我们灵族吗?” 瑶兮手捂着肩头,一跤跌在地上,随着妙樱的步步逼近,一边惨叫一边用屁股往清偃轩中挪。 血淌了一地,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宿槐双目赤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了鹊青一眼,对身后的守卫挥了挥手,“绑起来!容后处置!” 守卫们一拥而上,唤出条条琼枝将四人捆成一团,扔在清偃轩大厅中央。继而又退回轩外,死死把守。 只是此时他们的眼神里已满是仇恨,一对对赤红的眼珠,似乎要将这四人生吞活剥。 宿槐道:“妙樱!族人,伤亡多少?” 妙樱忍住悲声,沉声道,“灵鸟离开盘古时,已有一半伤亡,眼下……”似乎是没勇气说下去,妙樱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稳了稳心神,才继续道,“大主事下令了,族中部下无论伤亡,立刻削身成泥,裂魂为砾,决不能沦为墨魁手中傀儡!” 宿槐向后趔趄了两步,万千同袍要在这一战中尸骨无存。不,不仅是尸骨,连魂魄都荡然无存。 一众守卫听了妙樱这话,尽都沉痛不已,转回身冲着盘古墟方向齐齐跪了下去,心里默默祈祷着那些在清晨时候还互道珍重的同袍们,还能回来。 鹊青颓然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灵族守卫们的悲伤背影。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轩外,响起了沉郁的悲歌,听起来像是一首灵族战歌。低沉浑厚的歌声慢慢扩散出去,很快,东篱水榭外也响起了这曲悲歌。 第一二八章 绝处逢生1 “回来了!大主事带着战灵们回来了!” 就在那首战歌在四合墟的大地上响了两个时辰之后,一只豹色猫儿从密松林中跃了出来,翻山越水,一飞冲天。 消息很快传遍了四合大地,山石草木,走兽飞禽,凡有灵者,皆自发往密松林靠拢。 战灵们一批批落了地,虽然浑身是血,但回来的却都没受什么伤。 奇怪的是,所有先到的战灵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望着天边,一阵列又一阵列,稀疏疲惫的身影,在天边出现、驰近、落地,继而,它们也向前一批一样,抬起头,望着天空。 “怎么回事?战灵们这是怎么了?”列队相迎的精怪们,有不少对这场大战的始末并不知情,它们望着战灵们空洞沉痛的眼睛,彼此窃窃私语。 年数大的那些,或许单从战灵们的反应,便能够揣测到这场大战的惨烈程度。它们从未见过所向披靡的四合战灵,像今天这样颓丧、悲哀过。 那些曾经坚毅的眼睛,看过刀光剑影看过腥风血雨,年纪大些的战灵,甚而经历过三千年前的九墟混战,可今天,它们眼睛里的光忽然熄灭了。 就在方才,傀儡云袭来之时,它们亲手将重伤同袍削身成泥、裂魂为砾,而那些同袍,是自己的爱人、朋友、子女、亦或金兰之好。 密松林很静,风不敢吹,兽鸟不鸣。 “回来了?回来了多少?” 清偃轩外,宿槐望着妙樱身后的黑衣锦狸,心急如焚。 “将军,大主事先到的,身后跟着约五十万众,其后陆陆续续还有战灵在往密松林去,总共能回来多少人,还没来得及点数。” 锦狸恨恨地望着清偃轩大厅内四个捆成粽子的天门主事,收回目光,又道,“总之,不容乐观。” 宿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濡湿,“妙樱姑娘,末将想去密松林看看兄弟们。大主事最是信任你,这四个人可否暂且由你看着?” 妙樱沉声道:“将军,你去吧,这里交给妙樱便是。” “好!”宿槐转身便走。 “将军!”众守卫同时开口—— “将军!替我们,向兄弟们问声好!” “将军!替我们,敬兄弟们一杯!” 宿槐心里一痛,看过二百余守卫,沉沉点了个头。 “灵族的兄弟们!天帝不仅诓了你们,还诓了我们!我四人赤诚而来!天地可鉴!”婉灵突地高喝一声,直喝地宿槐的身影顿了顿。 身影消失在水榭内的琼枝丛中,鸣空背对婉灵,颓然笑了,“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妙樱杏眼一横,挥袖冲这四人打出一道灵电,瑶兮登时鬼哭狼嚎起来。 “哼!你们这四个阴险小人,还偿不了灵族万千英灵的血债,东篱先生回来后,定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妙樱姑娘、妙樱姑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天帝,是那老匹夫,他把我们给卖了!” 瑶兮一道哭叫,一道哎哟哎哟直喊痛,妙樱的那把短剑还插在瑶兮的肩膀上,正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微微颤动。 妙樱倏然掠到瑶兮近前,蹲下身,咬牙切齿,一脸的恨恨然,“呵!你是无辜的?” “对对对!我是无辜的,妙樱姑娘,放了我吧!只要你放了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愿判了天族!永远效忠灵族!” “瞧瞧……”妙樱侧目望着正踱过来的锦狸,“瞧瞧天族这帮权贵,都是些什么东西?” 锦狸绕着四人转了一圈,在鹊青面前停住了步子,“这位,可是玉虚崆的鹊青真君?” 鹊青抬起头,望向正看着自己的一双碧绿猫眼,“是。” 绑在一旁的瑶兮忽然嚎叫起来,原是那妙樱姑娘从他肩头拔出了自己的短剑,锦狸看了看瑶兮,看回鹊青,点点头走开了。 瑶兮见妙樱恨恨地看着那剑,生怕她再在自己身上戳出个血窟窿,忙不迭地求饶,“妙樱姑娘,妙樱姑奶奶,求、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愿立下血誓!我誓死跟随灵族!” “闭嘴!没骨气的东西!丢尽了我天族人的脸!”婉灵实在听不下去了。 妙樱转到婉灵身前,将剑上的血,一下一下在婉灵的衣衫上抹干净,“婉灵仙君倒是很有骨气,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婉灵别过头,把眼一闭,“事已至此,悉听尊便!” 妙樱袖了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腔子仇恨烈火似的煎烧着心肺,只恨自己没有决断之权手刃这四人。“杀你们,我嫌脏了我的手。” “大主事到——”传令兵一声长喝,妙樱、锦狸连忙掠到轩外,与一众守卫齐齐跪了,“恭迎大主事!” 东篱浑身是血,神色黯淡,已不再是夜里那个目色灼灼行事雷利的东篱先生了。将密松林点数残兵一事交代给二主事皓真之后,他便匆匆回了东篱水榭。 出兵之前,八位主事考虑过许多,甚而把天帝可能有的诡诈作态统统预想了一遍,可是谁也没想到,天帝,竟然用天门四派做筹码诈灵族出兵。 筹码如此之大,根本由不得灵族不信。 “先生!”妙樱见东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站起身迎了上去,“先生,宿槐将军已将这四人绑了。” 东篱充耳不闻,闪身掠进清偃轩,往地上四人面前一站,哭也似的笑笑,“四位好盟友,吃饮的还算快活吗?” 婉灵、鸣空垂下头,定定看着地面,一言不发,鹊青别过头,红了眼珠,深知此时说什么都是枉然了。而那瑶兮,早已痛地昏死过去。 东篱道:“来人!将这四人叉挑到密松林中,挂在琼枝台后的祭天柱上。” 顿了顿,恨之入骨的咬着牙,“等所有将士到齐之后,当着他们的面,处以族中极刑,以慰战死英灵!” “是!”众守卫一齐上前,将几人架起来,推推搡搡押往轩外。 “且慢!东篱先生!我们四人绝无诓害灵族之心,天帝受命断不敢拒!如若、如若你信不过我们,大可去一趟天墟与天帝当面对质!”婉灵忽然有些不死心。 凭什么?凭什么天帝欠下的血债,却要别人来还? 鸣空跟着道,“不错!东篱先生!倘若我们知道天帝会在其中使诈,又怎会毫无顾忌的出使灵族?” 东篱双目渗血,暴喝道—— “带走!!!” 第一二九章 绝处逢生2 笛语声声,盘古墟的灵族兵已经撤退的差不多了,收兵的战鼓愈来愈弱,活着逃出盘古墟的灵族战将凤毛麟角。 盘古墟上空的暗宇中,鬼王遣来捉拿墨如雪的鬼侍,与药蛮儿等人已斗了两个多时辰。 其时,已是下午时分,鬼侍的攻势丝毫不减,奋力护住墨如雪的几人却已纷纷力竭。 “殿下小心!!!” 昌空达将近前十余个鬼侍掀飞出去,陡闪到苍决身旁,猛提一口气将苍决甩向暗宇深处。 “昌将军!”桓瑞见昌空达避无可避,急忙挥舞东鸣剑去挡,却还是晚了一步。 鬼侍推出的戾流,瞬间击穿了昌空达的胸口,表面看起来他似乎没有受伤,但魂魄已是四分五裂。 苍决急掠回来,接住昌空达的身体,“昌将军你怎么样!”话音未落,又有几个鬼侍趁隙偷来,苍决劈出一道剑意,连忙闪身。 “殿、殿下……属下这些年、对、对不住你了。”昌空达虚弱地笑笑,“可惜,曾未老爹的大仇……我报不了了。” 苍决低下头看着昌空达,那张脸上写满了遗憾,“昌将军……” “殿下,属下有一事相求。” “你说。” “殿下人中龙凤,日后定能成为尸族之王,求殿下,有朝一日,能为曾未老爹一雪前耻。” 苍决用力点了点头,“好!不管做不做王,我都答应你。” 昌空达的笑容慢慢僵住,魂魄往暗宇中弥散开来,烟雾似的,与漆黑暗宇融为一体。那具用了几千年的躯壳没了戾气支撑,倏然化成灰烬,飘散开来。 苍决愣怔了刹那,横眉望向周遭鬼侍,见不远处的白茹和逐流几近支持不住,暴喝一声冲了上去。 “差不多了!我们逃吧!”逐流挥舞桃花剑替白茹挡开一道戾流,对苍决喝道。 药蛮儿和紫绡一直冲在最前,伤的很重,此时驭气也是勉力支撑。药蛮儿急掠一眼盘古墟东西极境,见活着的灵族人撤退了个大概,对九儿道,“如雪姑娘!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鬼侍们结成的鬼阵步步紧逼,此时即使想走也得先破掉鬼阵,可对方人数之众、鬼阵之大都不是阵中这几个人能对付的了的。 紫绡被戾流打了一个踉跄,急忙翻转身形,驭袖回了一击,“苍决孩儿!你可不可破这阵法?!” 苍决迎上去,冲左右挥剑,将冲过来的戾流一一挡了,趁隙回道“前辈,鬼王从不信我!” “罢!我们估计要葬身暗宇了!”逐流驭起桃花剑,将近前的戾流斩断。 白茹陡闪身型,避开断流,又有戾流急冲过来,一把将逐流扯了过来,辗转腾挪,二人呼呼喘着气,力竭,再怎么勉强也无法驭气了。 周遭鬼侍甩开一身黑纱,登时上下左右的星光都给盖住了,一行人等被圈在中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九儿眨眨眼睛,面无表情,歇了片刻,横起翠玉笛起了笛语。 鬼阵便即被冲开,可此时笛语的威力比之先前却小了许多,想是牵制傀儡尸时也用尽了戾气。 “冲出去!”药蛮儿见鬼阵破开一口,抱起九儿就往破口处冲。 紫绡紧跟在后面,驭袖替他挡开袭来的戾流。苍决、逐流和白茹三人,已没了还击之力,只能勉强闪躲。 “药祖先生!”暗宇深处掠来一队暗色身影,接着鬼阵外围便暴起一道电光,鬼侍们散沙似的被电光冲了出去。 “东篱?你来这里做什么?”药蛮儿目光惑惑。东篱不是带着战灵们撤回了四合墟吗?这时节,怎么又回来了? 以东篱为首的那队灵族人,见这几人中有尸族人和天族人,便即亮出剑朝着苍决和桓瑞猛冲过去。 “且慢!自己人!”紫绡掠上来挡在二人身前,连忙喝止。 战灵们顿住身形,恨恨盯着紫绡身后两人,俄顷,不甘心地收了剑。 东篱望向药蛮儿怀中正在驭笛的九儿,心道,盘古墟交战时,天外传来的震响倒是跟这娃娃的笛语有些异曲同工。不过,眼前这娃娃的戾气,明显不足以牵制傀儡尸。 “药祖先生,你们赶紧走,这帮鬼侍交由我们!”东篱冲战灵们挥了挥手,一队战灵登时冲着鬼侍迎了上去。 “好!你且小心!”药蛮儿毫不迟疑,回头示意身后几人,“走!” 一行人等驰往忘忧墟,转瞬间消失在暗宇中。 …… 忘忧墟依旧静的出奇,半空中疾驰不久,到了碧草间外的密林中。 二蛇女正站在洞口,对着几人招手,“蛇母大人!你们回来了!” 落了地,折进蛇洞。洞中离开时留下的残席已被撤去,几只蛇精忙前忙后为几个浑身是伤的人裹伤、上些蛇胆汁。 白茹顾不上一身白纱衣此时已染成了血红,疲惫的往席位上坐了,急忙问道,“红冠,可有打听到四合墟的战灵们回来了多少?” “蛇母大人,我二人刚从四合墟回来,现在已撤回了六十多万众,剩下的,大概是在盘古墟殿后的将士,恐怕要稍晚些才能撤回来。” 白茹点点头。 “这一战,咱们灵族再也翻不了身了。”紫绡喃喃道。 逐流怔怔望着洞壁,灵族三墟的一半生灵都葬身沙场了。都是血,都是命,尸骨无存,蝼蚁似的被鬼王付之一炬了。 桓瑞一言不发,垂着头,仍不敢相信天帝竟能行出这等下作无耻的行径来。 二蛇女红了眼眶,为战死的灵族同袍伤心不已,过来会儿,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二人听说,大主事将昨夜里来使的天族主事、扣押在东篱水榭中了,晌午撤兵回来时,便将那四人押去了密松林,绑在祭天柱上了。说是要处以族中极刑,以慰战死英灵。” 几人皆疲惫不已,听了这话只木木的点了个头,全然忘了鹊青便是这四人之一。 这时,桓瑞突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字道,“处以、极刑?” “是。”二蛇女一齐点头,看桓瑞的眼神中多了一份鄙夷,“天族违背盟约在先,这四人又是罪魁祸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二人特意把“天族”这两个字咬的很响。 桓瑞看向药蛮儿,怔怔道,“前辈,师哥他,难逃一死了吗?” “坏了!” 逐流一拍桌面,突地反应过来,“鹊青是玉虚崆主事!” 第一三零章 绝处逢生3 是夜,草虫凄鸣。 白日里几人打了个商量,决定趁夜摸到四合墟密松林探探形势。 药蛮儿和紫绡是德高望重的灵族长辈,密松林中又有二主事值守,二人冒然前去很容易暴露目标。 桓瑞、苍决,一个是天族人一个是尸族人,盘古墟一战灵族伤亡惨重,这两个敏感人物一旦踏入四合墟,估计立时就得被战灵们生吞活剥了。 再三考量,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白茹和逐流。 药蛮儿率先为二人疗好伤,又让白茹差了手下,去荷花塘找了一根灵气健旺的灵藕,暂且给逐流接上了手臂。 戌时,拜别了洞中几人,二人便匆匆走了。 密松林周遭人山人海,挤满了怒不可遏的精怪们。琼枝台高愈五佰丈,即使是站在密松林边缘,也能看清挑在祭天柱上的四个人形。 “还等什么!让他们生不如死!” “背叛盟族,碎尸万段!” “杀了他们!以慰战死英灵!” 喧哗之声震耳欲聋,每一个灵族人的眼中都迸射着仇恨的烈火。 “处以极刑,也是便宜了他们!”人们等不及了。 逐流拉着白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终于挤到最靠近琼枝台的人群前方。见身旁站了个地精,正冲着琼枝台上吐口水,连忙掩去焦灼表情,故作愤懑,“小地精,这四人既是灵族的罪人,却为何迟迟不肯行刑?” 那矮胖小人儿擦了擦嘴角,恨恨道,“大主事去找天帝当面对质了,走之前有过交代,说是等他回来后,才能开始行刑。” 小人儿说完后,不经意地看了逐流一眼,“啊!是你!逐流大人!是月迷津的逐流大人!” “嘘!”逐流连忙打个嘘声,冷着脸道,“闭嘴!” “是是是!”小人儿眨巴着一对儿小绿豆眼儿,惊喜不已,连忙撑开双手把身后的人群往后搡了搡,好给逐流腾出地方,一边儿推搡,一边儿对身后的人群嚷嚷,“挤什么挤!还有没有点儿素质!” 逐流往前走了几步,冲白茹努了努嘴,低声道,“今日晌午时分,东篱先生带着那一队战灵,原是要去天墟找天帝对质的!” 白茹一跺脚,“主事大人好生糊涂,天帝明明白白摆了灵族一道,他这一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我倒觉得,天帝不会拿东篱先生怎么样。” “为何?他连灵族半数生灵都能坑害,还有什么行不出来的?” “东篱先生此行,整个灵族三墟都知情,天帝不会傻到众目睽睽之下,害死一族主事。”逐流略一思忖,又道,“无论对质结果如何,至少能给鹊青争取些时间。” “你也觉得,无论是何结果,这几人都难逃一死?” 逐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眺了眺祭天柱上的鹊青,后者浑身是伤,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在押来密松林的路上,就已被灵族兵施过鞭笞。 “天帝才不会承认是他设计陷害灵族,定会将此事一推二四六,这一点用脚后跟都能想清楚,这几人摆明了就是替罪羔羊,而且还是肥羊。” 白茹望了一眼正对琼枝台的战灵阵列,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潮,低下头轻声道,“就算争取时间又能如何?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咱们俩能有什么法子把鹊青给救出来?” “白茹,你忘了咱们灵族的极刑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白茹目光惑惑,迟疑道,“雷笞,以灵电笞其神魂,重伤根筋,其痛,身死亦不泯也。此酷刑生死无门,只能受着,但受不过,唯有自散元魂,魄碎神亡则可免也。” 逐流叹口气,“不错,鹊青此番可是要吃些苦头了。” 白茹想不分明,歪起头将他望着。 “战灵们今日一战都疲惫不已,急需修整,围观人潮也有看腻了的时候,只要鹊青能挺得住,我们便能等到机会。” 白茹轻轻点了头,心道,但愿这天族少年,能吃得住这份痛吧。 这时身后人潮忽然推搡起来,白茹和逐流被挤得一个趔趄。 身旁那地精急忙用手圈住二人,又开始嚷嚷,“别他妈挤了,老子屎尿屁都要给你们挤出来了!” 说着看向一旁挤得正欢的牛精,“老瘪犊子,你乐什么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咱们灵族死了多少人了?你还有脸乐?” “哎哟!谁打我!”小人儿前一句还没说完,也不知是谁,趁乱就在它脸上来了一下,鼻子登时给打地塌进去了。 人群缝隙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在逐流袖子上扯了一把,逐流急忙回头,见一对碧绿的猫眼正看着自己。 那人冲身后挑了挑下巴,转身挤了出去。 逐流拽住白茹的腕子,急道一声,“走!”目光紧捉着那黑衣猫灵的身影,挤出了人群。出了密松林,黑影子窜进了密松林外的一条山谷中。 二人跟了上去,黑衣猫灵从一块巨石后边探出头来。 “你是谁?找我有何事?”逐流掠径直掠过去,借着月光将那人打量了一番。 锦狸褪下斗篷上的帽子,迷惑地望着逐流,抱拳拱手,“逐流大人好忘性,今日上午,您还急召在下去月迷津,短短半天,怎么就把在下给忘了?” 逐流惑惑看一眼白茹,心道,今日上午,我可一直都在盘古墟上空的暗宇中,给墨如雪护法呢。怎么有功夫回月迷津?又怎么会召见外头一只不认识的猫儿? 锦狸见逐流表情不对,疑惑起来。 “哦!实不相瞒,晌午时候,我去盘古墟掩护战灵撤兵来着。神魂伤的太重,什么都记不分明了,现在,我连回月迷津的路都给忘了。”逐流张开双臂,将自己身上的伤给对方看了。 又捏着太阳穴,虚弱道,“记不得了,记不得我叫你做什么了,也记不得你是谁了。” “啊,原来逐流大人也去参战了。”锦狸连忙抱拳以示敬意,扶正身形,沉声道,“在下锦狸,曾受过逐流大人的救命之恩。今日大人叫我去月迷津,原是吩咐我,让我将那位叫做鹊青的天族少年给救出来。” 逐流双目一闪,突然明白了,原来是狸奴儿。暗暗一笑,心道,“狸奴儿吃下栖血草后,便跟我一模一样了。 这猫儿还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不在月迷津的这段日子,小精怪们倒也没只顾得吃喝玩乐,也知道要为主人分忧解难? 呵,不错,该赏。 不过话说回来,眼前这只猫儿倒还真有些眼熟,哪里见过来着?啧!哦——想起来了! 一千年前,我在东篱水榭外的河道中,确实救过一只豹色猫儿,据说还是东篱先生身旁的大红人儿。 嗯,是它。当年我回去时,还跟狸奴儿和狐幽儿炫耀来着,奴儿好记性啊!我都给忘了。” “啊——”逐流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对对对对,是啦,我有些印象了,只是模模糊糊。” 白茹还是一头雾水,倒也不说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逐流假咳一声,支吾道,“呃……嗯,锦狸猫儿,看来你是有办法救出那位天族少年了?” 锦狸沉声一笑,“不错,逐流大人,锦狸确有一计。” 第一三一章 绝处逢生4 逐流似乎并不着急听锦狸的计策,往旁边的石头上一靠,整了整衣袍,缓缓道,“锦狸猫儿,你在东篱水榭住了多少年了?” 锦狸恭敬答道:“锦狸自化灵开始,便栖居在水榭之中,迄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 “那我便不懂了,你既是东篱先生的人,该当忠于主人才是。鹊青如今是灵族的罪人,救他,等同于叛族。 猫儿,你说与我听听,仅仅是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就甘愿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还是说,你另有图谋?” 白茹听了这话,轻轻点头,笑笑地看向逐流。后者亦笑笑然看回去,二人对视少顷,目光又回到了锦狸身上。 锦狸愣怔片刻,垂下眼帘,“逐流大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为其一……” “哦?还有其二?”逐流饶有兴致。 “月迷津毗邻碧落舍,逐流大人应当与圣灵女交情匪浅吧?” 锦狸回想起月迷津小精怪们的传言,逐流与如今占了碧落舍的柳柔儿罅隙不小,想必,是在为当年的莲颂圣灵女鸣不平。 逐流突地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默然片刻,沉声道,“莫非你,跟圣灵女有些渊源?” 锦狸看了看逐流的表情,便知是被自己猜着了,沉息一声,说道,“逐流大人,您认不认得赤光君?” 逐流微微一惑,沉吟道,“自然认得,赤光君是天族元君,亦是圣灵女倾慕之人,此人胸怀宽广、至情至性,是位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他与圣灵女栖居碧落舍时,没少来我的月迷津饮酒。” 顿了顿,狐疑道,“你怎会认得赤光?” 锦狸沉声笑笑,“逐流大人,锦狸不过走兽尔,若非得了高人点化,怎会有机缘俢身成灵?” “啊……”逐流恍然大悟,“是赤光点化了你?”转念一想,不太对,“赤光缘何将你安置在东篱水榭之中?” 锦狸歉仄道:“此事,恕锦狸不能如实相告。”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枚玄玉佩奉给逐流,“逐流大人既与赤光君相熟,那么对这块玉佩一定不陌生。” 镂空玄玉佩,烈火龙云纹,中间环抱个“赤”字,天族显要,大抵人手一块,贴身佩戴,象征身份权威,从不轻易假手他人。 逐流细细看过玉佩,往锦狸手中一搁,“这枚玄玉环佩,是赤光的不假。”定看了锦狸片刻,往一旁踱开了步子,“这么说来,你是赤光的人?” “是。”锦狸沉沉点头,“救那位天族少年,也是赤光君的安排。” “什么!?”逐流一愣。 “赤光君凌晨遣了信鸽来,此事是信中交代过的。” “赤光君……凌晨……交代你救鹊青?”逐流狐疑开来——赤光元君不是跟圣灵女一样,早在八百年前就陨世了吗? 锦狸点点头,“接到主人的信时,锦狸也没有把握救出那少年,不过,既然逐流大人也要救,那就……” “你等等!”逐流忽然打断,“赤光元君没死?” “是。” 逐流急不可耐,“他现在在哪儿?” “这个……锦狸不知。” 逐流见锦狸一脸的难言之隐,又想了想如今天族的局势,心里琢磨着:也对,赤光若是活着,便是天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倘若我是赤光,这时节,我也不会现身。 言念及此,释怀了,“是我强人所难……锦狸猫儿,说说看,救鹊青一事,你有何良策?” “良策谈不上,不过,有逐流大人相助,锦狸可保三日内救出鹊青。” 逐流点点头,三日,比自己计划的要早上许多。想罢,看向锦狸,等他说下去。 “声东击西—— 盘古墟一战大败,灵族短时间内无力讨伐外敌。攘外必先安内,各部落长老定会严防死守,做好防御的长期打算。 前阵子,忘忧墟的合欢谷,曾出现了戾蛇卵,一时间整个灵族三墟都给闹得人心惶惶。碍于其始作俑者为尸族人,八大长老查不出什么,只能不了了之。 合欢谷乃绵延灵族的脉门,咱们只需在合欢谷做些手脚,便能轻易将族人的目光转移到那里去,届时,主事长老会调集重兵把守忘忧墟。 族中如今只剩不到百万战灵,剩下的精怪以及闲散游灵,定会被部落长老指派去守卫三墟哨卡。 等到密松林的驻兵和精怪们一走,就是咱们动手的时候。” 听完锦狸的话,逐流的眼睛登时一亮,还未来得及嘉许他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白茹先开了口。 “妙哉!妙哉!”白茹踱到锦狸身旁,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猫儿此计,一箭双雕,不仅能救下鹊青公子,还能加强族众对外敌的戒备之心,于此于彼都无甚坏处,双赢。” 锦狸谦逊笑过,略一颔首,“姑娘谬赞了。” 逐流连连点头,“确是个妙计,只是,不知锦狸猫儿,打算对合欢谷做什么手脚?” 锦狸谨慎相看四周,示意二人附耳上来,窃窃私语中,白茹和逐流的嘴角慢慢勾起了狡黠地弧度。 语毕,逐流仰天长笑,“不错!是个点睛之笔!”说着,看向白茹,“咱们就着手准备吧!” 白茹轻轻点了头,不等再说什么,空中忽然打下几道闪电,照的脚下的暗谷都亮如白昼。 人潮爆出地动山摇地惊呼,接着,震耳雷鸣轰然炸响。 锦狸收回目光,抱拳沉声,“二位,东篱先生回来了,锦狸不能多耽,这便走了。” 逐流道:“好!我们那边准备好后,差灵鸟给你消息。”一顿,对着锦狸的背影又道,“猫儿!小心行事。” 锦狸背对二人轻点个头,闪身消失了。 密松林中观刑的人越来越多,群情激奋,呼天喊地。琼枝台前的天兵阵列,肃然不语,但眼睛里仇恨的烈焰,几乎能将祭天柱上的四个天族人烧成灰烬。 东篱先生负手立在琼枝台上,凝视着台下九死一生的战灵们。一双双悲壮的眼睛,亦同时凝望着台上,含着缅怀族人的热泪,笼罩了血雾似的,通红。 天边惊雷滚滚,密松林时明时暗。 东篱突地一甩袖子,举臂指天,四道闪电骤然割裂天空—— “行刑!!!” 第一三二章 绝处逢生5 东篱先生话音未落,匕首般雪亮的电光直刺密松林。 有那么一瞬,围观人潮忽然寂静了,电光将每一张脸都照的铁青,锋利的视线对准挑在祭天柱上的四个人,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便错过了这大快人心的刹那瞬间。 惊雷,炸响在琼枝台上,耀眼的电光还未消逝,祭天柱上便传来野兽似的暴嚎。 人潮沸腾起来。 逐流陡地将头别向一旁,大口喘着粗气,拥挤中,白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 第一道雷笞,婉灵生生挨过了,脑袋耷拉下去,突地咧起嘴笑了起来。她竭力侧目,看向相邻的祭天柱,百米开外,鸣空的哀嚎声震彻肺腑。 “别怕。”等鸣空迎上婉灵的目光,她一字一字道。 震天的喧哗声中,婉灵吐出的两个字,声音小的犹如唇语。跟这两个字一同被吐出的,是一口碎牙和噗嗤噗嗤的血沫子。 鸣空笑了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因吃痛咬断的半截舌头从嘴里滑落出来。接着第二道雷笞打下,眼里的光便熄灭了。 瑶兮吃不下雷笞的剧痛,身体早就昏死过去,只一具虚弱的元神,在祭天柱上蠕虫似的挣扎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鹊青君,真是好样的。”白茹怔怔望着最末一根祭天柱上雪白的人形。即便相隔很远,她还是看得清鹊青脸颊上的肌肉,正因剧痛而微微痉挛。 逐流抬起头望过去,第三道雷笞闪着刺目的白光炸响,鹊青突地挺直了身形,脖颈上暴起青筋,眼睛却眨都没眨。 “他是块硬骨头。”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逐流暗暗咬了咬牙,“走!只要我们动作快些,很快就能救出他。” 二人对视一眼,坚定地点了下头,转身挤出了密松林。 …… “四合墟那边如何?可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一入蛇洞,苍决最先迎上来,继而药蛮儿以及紫绡也从栖息的洞窟里步了出来。 逐流点点头,看向白茹,后者示意大家落座,便匆匆往其中一个洞窟步去。 “苍决,到明天子夜之前,以你的修为可以结出多少尸茧?死茧即可。” 苍决对逐流这话十分不解,环视了一眼周围几人,才惑惑答了,“殚尽内息,可结数千茧。” “数千茧……”逐流捏着下巴思忖片刻,皱眉道,“有点儿少。” “小桃灵,结尸茧跟救鹊青孩儿有什么关系?”紫绡惑然。 逐流垂下眼帘想了想,决定先将锦狸一事按下,等到救出鹊青后再告诉大家,以免多生枝节。 “想要救出鹊青,唯有一个办法,声东击西。还记得前阵子合欢谷戾蛇卵一事吗?” 见药蛮儿和紫绡一起点了头,逐流继续道,“眼下众战灵、以及无数精怪都齐聚密松林观刑,众目睽睽之下救人,势比登天。 合欢谷是灵族脉门,这时节却无人把守,倘若鬼王真有灭灵族之心,此时若是打起合欢谷的主意,岂不是轻而易举? 我打算,以尸茧代替戾蛇卵,洒在合欢谷中,再让碧草间和月迷津的精怪们将此事散布出去。 等到密松林中的驻兵和观刑人潮撤去,咱们就有机会下手了。” “不错,是个好主意。”药蛮儿点点头,沉吟道,“按理说此战既败,族中首务,便是护好合欢谷,东篱却率先将天族四位主事处以极刑,实在有些感情用事。” “嗯,一举两得。这样,密松林中的驻兵和精怪们,便会将视线转移到合欢谷。”紫绡跟着道。 逐流补充道:“所以,我们需要尸茧,大量的尸茧,必须多到能引起三墟所有生灵的重视。” “我可以。”白茹将擒霜从洞窟中请出来后,擒霜便一直站在一旁听着。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她,让她觉得有些拘泥,微垂眼帘,浅行见礼,幽幽说道,“苍决哥哥修为虽比我高,可抽丝剥茧一事,却不如我精通。到明日子夜之前,擒霜能结五千枚死茧。” 逐流抱胸踱出几步,支着颔细细想了少顷,沉声道来,“苍决、擒霜妹妹,你们两个再努努力,看能不能结个上万枚出来。” 顿了顿,又道,“苍决,你留些气力,洒茧一事,还需要个尸族人去做。” 苍决沉息一声,应了。 “事不宜迟,两位随我来。”白茹将苍决和擒霜带到一处阔洞中,甩了灵火点亮石壁上的烛台,转回身对二人道,“到明夜子时之前,就辛苦两位了。” 苍决微微一笑,看向擒霜,“我们兄妹二人,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擒霜眨了眨眼,不笑亦不答,从广袖中取出两枚戾蛇卵递给白茹,“白茹姐姐,死茧毕竟是死茧,修为稍深些的灵族人一探便知,这两枚蛇卵你拿去,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白茹看了眼擒霜掌心,心道,倘若将这东西交给锦狸猫儿,由他呈给东篱先生,那么合欢谷遍布戾蛇卵一事,便可坐实几分,到时候东篱那边的动作也能更快些。 “好,谢过妹子了。”白茹袖了蛇卵,转身往外走,刚步到洞口,便听到身后传来苍决的喊声—— “白茹!给我二人多多上些酒水!” …… 其时,逐流告别剩下几人,回了月迷津,打算告诉精怪们,明日子时一过,便将合欢谷遍布戾蛇卵一事散布出去。 白茹同几人打个商量,带着蛇卵去了东篱水榭。 阔洞中安安静静,早有蛇儿们搬来上百坛酒,整整齐齐码在洞中央。 苍决驭气结茧,时不时看一眼擒霜,原想着能跟她好好说些话,结果擒霜硬是抿着嘴一声不吭。 “擒霜,你……还在怪哥哥?”两个时辰以后,苍决忍不住打破僵局。 擒霜掐诀的手滞了滞,将一把死茧扔在地上。驭袖捞过两坛酒来,仔仔细细撤去封泥,把其中一坛抛给了苍决。 “苍决哥哥,我从没怪过你。”擒霜饮下一口,低声道。 苍决听了这话,心下稍宽,咕咚咕咚饮下几口,把酒坛往地上一搁,咂摸着滋味儿,笑着皱了皱眉。 擒霜望了望他,颓然一笑,“是不是,不如明月楼的多情熬?” “好妹子,你是越来越了解哥哥了。”苍决提起酒坛嗅了嗅,心里莫名难过。 擒霜凄凉道,“你念着他,心心念念。” “是。”苍决啜饮一口,苦苦地看向擒霜,“只是,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 “倘若他死了……”擒霜别过头,看向洞壁,心里默默道出后半句——你会不会要我? 苍决毫不迟疑地道,“倘若他死了,等大战结束,我就随他而去。”说完,眼眶泛红,捞起酒坛猛饮了一口。 “他真是幸运,无论是死是活,总有哥哥与他站在一处。”擒霜心如刀割,默默地抹掉眼泪。 “擒霜,这一千多年,哥哥待你不好,总把你一个人留在鬼域中,一定孤单极了。”苍决忽然有些哽咽,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以后,哥哥一定……” “别说了。”擒霜忽然打断,强颜欢笑—— “哥哥的心思,我都知道。” 第一三三章 绝处逢生6 二人一时无话,静默中只能听到结茧时驭气的嘶嘶声。 偶尔,外面洞穴中传来一两声回响,之后便更静了。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碧草间的蛇儿们都栖了,苍决也觉得有些疲惫。 “哥哥。”擒霜忽然开口。 苍决侧过头将她望着,不知她要说什么。 擒霜倏然一笑,“哥哥,我方才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什么事?”她极少笑的这样温柔,让苍决心头一暖。 擒霜将手搁在膝盖上,拨弄着染成殷红的指甲,“那年,化魂渊断崖上的曼陀罗第一次开花。 哥哥说那花儿美,说鬼域中漆黑的乏味,不开心的时候,每每看到那花儿、闻到那花香,就觉着什么都好了。 我瞧着哥哥喜欢那殷红颜色,便吵着要。呵,哥哥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说,爱花之人,是不会摘花的,若是强摘,那爱的意味就变了。 那时,我仗着哥哥疼我,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儿,哥哥拗不过我,到底还是给我摘了。” 苍决听后一阵沉默,垂下头望着地上的死茧出神。 擒霜整了整殷红裙角,吸吸鼻子,“后来我才知道,哥哥其实不怎么喜欢殷红色,也不喜欢曼陀罗香。” 住了住,手抚广袖站了起来,“咱们俩同浴夜火而生,年岁一般大,没记错的话,那年咱们六百一十五岁,那天,是咱们的生辰。” 苍决收回目光望向擒霜。生辰,他早忘了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日子了。 “哥哥,如果他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死?”擒霜转回身,点墨眸子黑的清澈,“擒霜无依无靠,茫茫九墟,哪里还有一个亲人?” “擒霜,哥哥欠你太多。”苍决缓缓闭了眼,复又缓缓睁开。擒霜的这番话,让他万分愧疚。 擒霜悲凉笑过,心中极痛,转头忍了忍泪水,故作轻松道,“瞧瞧我,竟想起这些往事来了。”住了住,又道,“咱们快些忙活吧,早结完茧子,便能早些救出你那位朋友。” 说罢,往先前的石头上坐了,专心抽丝剥茧,不再言语。 苍决定定望着擒霜,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擒霜苍白的侧脸看起来那样孱弱,也从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擒霜那一身殷红衣裳,竟是为自己而着。 时间迅疾流逝,转眼次日夜间。 其间,白茹亲自送来的饭菜二人一口没碰,逐流来过一次,详说了洒茧一事,又离开了。 结完最后一枚尸茧,擒霜气力枯竭,倒地睡了过去。 苍决袖了遍地死茧,抱着擒霜走出阔洞时,已将近子夜。 “辛苦了。”白茹迎上来,接过擒霜。 逐流道:“按计划行事即可,撒完尸茧立刻回来。” 苍决点点头。 药蛮儿和紫绡同时道,“小心行事。” 苍决应过一声,闪身出了蛇洞。 …… 其时,合欢谷正落着雨,少有行人,只两个小灵顶着荷叶、默默地行走在一条小径上。 谷中无月,却被雨水冲刷的分外清明。 等那对小灵走远,苍决施了雾隐,箭一般冲进谷中,将袖袋中的死茧泼泼洒洒,统统抛进了谷中显眼的地段。 “谁?”后背卷起一阵疾风,妙樱突地停住步子。 锦狸一愣,“妙樱姑娘,怎么了?” 雨水打在荷叶上,嘀嗒,嘀嗒,妙樱环视四周,却什么都没有,沉下脸来,低声道,“有戾气!” 锦狸连忙拔出剑,将妙樱护在身后。身旁琼枝丛底下,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闪着晶莹的光泽。 “那是什么?”锦狸用剑尖指了指。 妙樱驭气查察周遭,戾气消失了。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步上前,将地上那东西捡了起来。 黑宝石似的东西,壳子坚硬。甩出一团灵火将那东西对着火光看了看,吓地妙樱突地将它抛在了地上。 “是什么?”锦狸走到近前,蹲下身,目光一撇,琼枝丛底下还有一枚。 妙樱惊慌失措,“是、是戾蛇卵。”壳里的小黑蛇方才吐血信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妙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嘶……又是这东西。”锦狸收了剑,往周遭走了几步,每隔一段距离都会出现几枚。 妙樱跟上去一一看了,猛提一口气跃上半空,团了个灵火球将地面照亮,谷中各处,不时有戾蛇卵闪着点点光华。 急落了地,忐忑不安道,“不好,鬼王盯上合欢谷了……”突地转头看向锦狸,“咱们得赶快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东篱先生。” 锦狸点点头,递上手掌,“这东西怎么处理?” 妙樱下意识后退两步,“带走,一并交给先生。” …… 从第一道灵电打下开始,到现在已数不清多少道,密松林中的观刑人潮只增不减。 祭天柱上的四个人,已折磨的不成人形。 婉灵,一身皮肉,破败的如同浸血的棉絮,眼睛里的光,黯淡的亦如同个死人。若不是灵电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她早就想自散元神。可每每驭气,下一道灵电便接踵而至。 现在,即便想自寻死路,也是有心无力。 而鸣空,在白日里便已疯了,偶尔元神回转体内,立刻冲着琼枝台下吐口水、破口大骂,惹得观刑人潮群情激奋,恨不能对其剥皮抽筋。 瑶兮从头到尾,都如死肉一般,灵电打下,皮肉便颤一颤,他的修为连自散元神都办不到,只能生受。 “东篱先生这次,算是把灵族的极刑用到极致了。”白茹估了估两道雷笞间隔的时间,如是说道。 逐流望了望祭天柱,不忍道,“也好,至少这样,哪怕鹊青忍不了,也不至于自散元神。” 逐流和白茹没有往人群中挤,站在密松林边缘,远远望着琼枝台。 “东篱来了!”一个灰影子往琼枝台上轻盈一点,白茹立刻收回目光,拉着逐流跃上头顶的松树冠。 半空中冲来二十余只餮狮,在战灵阵列前落了地。 骑跨在餮狮脊背上的部落长老们冲着周围指指点点,不时,密松林中的观刑人潮便静了,寂静之余各自排好了阵列。 接着东篱先生冲远处一甩袖子,琼枝台下的战灵们相继腾空而起,跃向天边。 灵电一道又一道,密松林忽明忽暗。 观刑人潮分为几百余阵列冲四面八方疾飞出去。 一个时辰以后,密松林空空如也,只剩百余名哨兵围守祭天柱,等到锦狸的身影出现在琼枝台上,逐流看向白茹,“动手!” 第一三四章 绝处逢生7 白茹昨夜晚间给锦狸送戾蛇卵的时候,早已同他打过商量,此番营救必须同时压制住祭天柱周围的所有守卫—— 否则,但有其中一个将消息传递出去,便会功亏一篑。 为防失手,白茹和逐流做了两手准备,其一是一味特配的迷魂散,动手之前服下提神醒脑的良药,以防自己人中招;其二则是众多雌灵擅长的屠灵魅术,守卫战灵多为雄灵,这一招几乎百试不爽。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隐去身形,箭似的冲上琼枝台。逐流佯装冒然出击,掐好了分寸,一手挺剑正对着锦狸前胸刺去,另一手冲周遭虚画个圈将迷魂散撒将出去。 白茹还不待落地,急急掐个心诀,迷魂散与惑人魅术双管齐下,琼枝台上一百余守卫登时倒地昏迷过去。 就在长剑将要贯穿锦狸前胸的时候,逐流连忙变招避开要害部位,在偏离心脏一寸的位置刺了一剑。 锦狸借着惯性疾退两步,见周遭守卫均已中招,一脸吃痛表情立刻退去,凛然道,“快些动手!” 白茹、逐流齐点个头,跃上捆绑着鹊青的那根祭天柱,缚身的琼枝坚韧无比,需要花些功夫。锦狸急忙化去身形,飞掠到密松林周遭望风。 此时婉灵的神智还算清醒,雷笞盖顶的剧痛之余,正别过头望着这边,身子不停的痉挛、挣扎。 “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和鸣空!”婉灵虚弱至极,强驭了气断断续续叫道。 白茹望了望她那副血肉模糊的形状,心中有些不忍。 逐流急忙道,“时间不多,不要耽搁!” 白茹连忙收回目光,咬紧牙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砍削琼枝上。 咯吱咯吱——琼枝忽然一崩,从裂口处“砰”地断开,逐流急忙袖了鹊青跃下祭天柱。 相邻祭天柱上的瑶兮,肉身虽已昏死,元神却还完整,正一边扭动着虚影似的魂魄,一边望着脚下。那眼神的意思,是祈求这两人顺道将他也给救下。 逐流心道不好,这几人渐次醒来,自己和白茹是隐去了身形,可锦狸岂不是要暴露了? “或者!”婉灵见逐流袖子一抖,急忙道,“或者给我们个痛快!” 婉灵说话的同时,鸣空倏地一个激灵被雷笞给劈醒了,登时破口大骂,“你们这帮不分是非黑白的畜生!老子是无辜的!呸!佑光你个狗娘……” 逐流见势不好,连忙飞掠而起,冲祭天柱上剩下的三个人洒了一把迷魂散。骂声语声同时按下,估摸着等到迷魂散失效,这三人也不会再有力气驭气说话了。 锦狸在密松林周遭飞掠了一圈,回来时二人已跃下琼枝台。冲二人略点个头,示意逐流按计划行事。 逐流驭袖洒了少量迷魂散在锦狸身上,见后者立时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步上前,拍了拍锦狸的脸颊,“锦狸猫儿!清醒些!” 锦狸摇摇晃晃,连忙甩了甩头,昏昏沉沉道,“你们、你们快些走!这里有我!” “好!猫儿保重!”话音落下,密松林树冠动了动,二人消失不见。 锦狸长剑拄地,强打精神,猛提一口气跃上琼枝台,仔细查点了百余名守卫,确认尽数昏迷,才招来一只灵鸟将消息送出去。 带百余名战灵守卫祭天柱,是东篱先生指派给锦狸的任务,但有个一差二错免不了要受责罚。 逐流下手颇轻,这点伤用做苦肉计,很难骗过东篱的眼睛,索性咬紧牙关在要害部位来了一剑,然后踉踉跄跄做挥剑砍杀状,跃下琼枝台昏死过去。 …… 碧草间蛇洞内,药蛮儿焦急地踱着步子,已是下半夜,再有一个多时辰,天便要亮了。 紫绡犹在一旁生着闷气,被药蛮儿这么一转更是心乱的很,也不知白茹和逐流两个孩儿能否平安归来。 “娘,您老人家莫要担心了,那两位灵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霍姬清蹲下笨拙的身子,给紫绡斟了些茶水,轻拍了拍紫绡的手背。 紫绡叹口气,回过神来,甚欣慰地看着霍姬清,“瞧瞧,我都给忘了。你这孩儿也真是,拖着个身子还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栖一栖,莫要动了胎气。” “不妨事,姬清如今也算半个灵族人,没那么娇弱。” “听为娘的话,去吧。” “哎。”紫绡执意让她去休息,霍姬清便福身应了。 “等等!”药蛮儿一转身形,踱了过来,霍姬清闻言一住。 “老朽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你,也给我斟茶,也给我做女儿!” 霍姬清整晚上都伺候在紫绡一旁,深知紫绡正在跟药蛮儿赌气,这时节颇为为难,转过身讪讪地望着紫绡。 紫绡腾地站起来,“死老东西,连我女儿你也要抢吗?” “哦!你瞧着小霍姑娘好,就不许我瞧着好了?灵芝妹子,你我都是五六千年的老灵了,老跟我这么拧把着你累不累,你不累我还累呢!” 紫绡双眼一红,委屈起来,“老东西,你欺人太甚!” “行行行!小霍姑娘别给我做女儿了,给我做孙女总成了吧?我这个年纪,唤我声爷爷总不会亏了你吧?”药蛮儿半开玩笑似的看了看霍姬清。 “你、你你!”紫绡给药蛮儿气的面红耳赤,霍姬清是她的女儿,若是叫了药蛮儿爷爷那还了得,这老东西岂不是比自己高了一辈儿出来? 霍姬清莲袖遮面,噗嗤一乐,走上前抓住紫绡的手道,“娘啊,药祖前辈方才可是诉了钟情的,爹和娘,本就是一对儿。” 紫绡双颊飞红扭过头不理药蛮儿,心却怦怦直跳。 药蛮儿赧道,“灵芝你……老糊涂了!”住了住,佯装生气,转身看着黑黢黢的洞穴,低声道,“还成天说我不解风情……” “爹,女儿给您叩头了!”霍姬清端端一跪,不等药蛮儿叫她起来,便兀自起了身,“爹、娘,姬清回去歇着了,明日再给二老请安。” “哎?”紫绡正要招呼霍姬清不要走,一错神儿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徒留下两个老灵尴尴尬尬地杵在原地。 “咳,灵芝啊……”过了许久,药蛮儿打破尴尬,走上前握住紫绡的双手,“呃……莫生气了,被我这死老东西气坏了身子,值当吗?” “我……哪有这么小心眼儿……”紫绡扭过头,想要抽回手,却被药蛮儿攥地紧紧地,红着脸嗔道,“放手,孩儿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药蛮儿伸出手,迟疑了片刻,把紫绡额前的一缕散发顺到了耳后,“灵芝……” “啊?”紫绡轻声应了,连忙垂下眼帘,不知他要说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 “灵芝……你……”药蛮儿轻轻抚过紫绡的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紫绡急坏了,顺着话儿问道,“我怎么了?” “你……脸上好像有皱纹了。” 第一三五章 逃出生天1 紫绡气不打一处来,药蛮儿这句话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儿凉水,直接浇灭了心头火。 一把推开药蛮儿,刚打算发作,却给气笑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心说,也对,药蛮儿就是这样的药蛮儿,自己爱的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他吗? 药蛮儿赧了赧,扶着桌子爬起来,听到外面洞穴传来脚步声,正色道,“孩儿们回来了!” 紫绡连忙拭去眼角的泪花,不时,逐流和白茹便进了洞。 “怎么样?鹊青孩儿可救出来了?”紫绡急忙迎上去。 逐流点点头,唤出袖中的鹊青,降在坐席上,“鹊青伤的很重,东篱这次将雷笞用到了极致,两道雷刑之间间隙很短。” 紫绡望着鹊青,喃喃道,“这孩儿这罪受的,知道的还能认出是谁,不知道的,只当是一滩烂肉了。” 药蛮儿叹口气蹲下来,驭气试了试鹊青的心脉,“嘶——” 白茹见药蛮儿紧皱着眉头,担忧道,“药祖前辈,鹊青君伤势如何?” 药蛮儿迟疑道:“鹊青孩儿,伤的确实不轻,不过他心脉还算稳健,而且,似乎有破境之象。” “破境了?”紫绡走上前,一边学着药蛮儿的样子探着鹊青的心脉,一边道,“听说鹊青孩儿在无间墟受过重伤,修为大减,这时节怎会有精力破境?” 住了住,略一蹙眉,收回手来,迟疑道,“心脉通达,内有火凰之息……鹊青孩儿,这是过了浴火劫?” 逐流看了看紫绡,看向鹊青,眼神惑惑,“浴火劫……浴火劫是天族人涅盘境的破境之劫,破了浴火,可就是无上境了。” “莫非是雷笞?”白茹道。 “倒是极有可能。”药蛮儿点点头,接着道,“无论破境与否,雷笞刑的痛楚哪怕是俢到极境之人都无法承受,这孩儿好样的,以后能成大器。” 紫绡道:“老蛮儿,赶紧将他的外伤料理妥当,这血肉模糊的形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嗯,你们几人且去歇着吧,鹊青孩儿被救走,灵墟还要闹一阵子,攒足了力气也好应付眼前。”说完,药蛮儿看向紫绡,“灵芝,你也去吧,我一人精力不足,明天,还需要你来为这孩儿疗伤。” “好。”紫绡点点头,冲药蛮儿专注的侧脸羞涩笑笑,转身走开了。 逐流远远跟在白茹身后,往栖身的洞窟步去,白茹步子很慢,在等逐流跟上来。 “白茹,苍决哪儿去了?”逐流拿这话打岔,实则是不知该不该跟白茹同栖一处,左右为难,又害羞又尴尬。 “苍决和擒霜妹子,为结尸茧殚尽内息,估计要睡个几天。” “那,石壮那?” 白茹一住,“你不说我倒是把他给忘了,昨日里咱们去给如雪姑娘护法,石小公子修为浅,又非要跟着去,我便把他给迷晕了。” 说着,白茹转了身,便要往一个岔洞步去,一边走一边道,“我去给他解了。” 逐流紧走几步跟上,扯了扯白茹的袖子,“算了,反正也是夜里,让他睡吧,天亮再解。” “你是不是还打算问九儿那?问完九儿,该问谁?昆吾?还是红冠?”白茹意味深长的将他望着,笑地眉眼顺和,瞧着逐流的表情,便了然了。 人说,月迷津的逐流,乃是轻薄浪荡灵,实则不然,依着白茹来看,这颗桃树灵,大概并未经过情事,所以才会这般生疏、这般羞涩。 逐流张了张口,生生哑在那里。 “从今以后,你是我白茹的人,这碧草间,你当得一半的主,你想栖在哪里,随你。”白茹浅笑着道过,步进了洞窟。 逐流愣了片刻,打算找个闲窟歇一歇,转身迈出两步又折了回来,为难了许久,叹口气,陡甩下袖子,灰溜溜地跟着白茹进了洞。 凌晨的碧草间静极了,蛇儿们各自蛰在窝里睡得极熟。 这两天,九墟形势突变,白茹和逐流二人东奔西走,也都累坏了。跃上石榻,眼皮自然而然沉甸甸坠下来,便再也睁不开。 蛇洞内,药蛮儿给鹊青疗了一个时辰的伤,精疲力尽,歪在一旁睡着了。 鹊青缓缓睁开眼睛,口干舌燥,周身有股奇异的灼痛,似乎身体内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火。扶着一旁的桌子坐起来,竭力梳理着琼枝台上发生的事—— 救自己的,是白茹和逐流。 “佑光天帝……”鹊青低下头,看了看一身鲜血、支离破碎的衣裳,不由得皱紧了眉,攥紧了拳。 早就觉察不对,却没料到佑光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呆坐片刻,抄起桌上一壶冷茶仰头灌了下去,茶壶往桌上一杵,下定了决心,我要是继续呆在这里,便要给逐流他们惹下祸事了。 我得走! 想到此处,生生忍下剧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望了望睡得极沉的药蛮儿,小声道了句“再次谢过前辈了”,拖着步子出了碧草间。 忘忧墟已被战灵们把守起来,站在碧草间洞口,便可望到合欢谷方向人头攒动。不知出了什么事,大量战灵正往谷中涌去。 鹊青查察到一股强烈的戾气,连忙屏住呼吸闪进草丛里躲了。等到战灵阵列驰过,陡闪身形朝着云溪方向急速飞掠。 刚到云溪岸边,却突地刹住了身形,心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是背叛盟族的使臣,这云溪水灵怎肯放过我? 言念及此,正打算提气逃遁,河道中倏然掀起巨浪,水龙似的卷向鹊青腰间,呛了几口水后,才发觉水流逐渐湍急起来。 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抬头一望,头顶已盖上一道水障,想来应该是那水灵正在护送自己出忘忧墟。 “水灵前辈!在下天族鹊青,想必你已知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四处都是水,鹊青便冲着一旁的水墙道了谢。 一个人脸状的透明轮廓从水墙上慢慢凸显出来,像是在打量鹊青,片刻后那人脸叹了口气,音色泛着水声。 循着声音找去,鹊青看到了那张脸,又道,“谢水灵前辈搭救之恩!” 轮廓没有说话,化进了水里。 一路无话,鹊青暗自思忖着何去何从,直到被水灵送出忘忧墟,他才打定了主意。 对付天帝,我一人是行不通的,玉虚崆门下三十三家也力不能逮,我需要天门四派的所有势力—— 我需要将四派百家统统握在手中! 想罢,咬了咬牙,冲四合墟方向掠去。 第一三六章 逃出生天2 四合墟哨卡甚多,不过镇守其中的多半是些闲散游灵,灵族人性子散漫不羁,不喜管束。这时节,虽也风声鹤唳,可到底不如训练有素的战灵。 他们不识勘查之术,进退无度,稍作了望和探寻,见没什么异状,便玩乐消遣去了。 鹊青轻而易举的突破了接壤荒蛮之地的哨卡,此时晨色稀疏、堪堪视物,过不了多会儿,天就要亮了。 密松林依旧电闪雷鸣,灵电无休无止,每每听到,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那痛仍旧鲜活透彻、贯穿神魂。 掠到松树冠上隐去身形,查察周遭,除了琼枝台上躺了一百余昏迷不醒的战灵,竟再无精灵气息可言。 按理说,祭天柱上逃了个罪大弥天的犯人,那位东篱先生肯定要加派人手严加守护密松林才对。 鹊青非常想不通。 当时,东篱在琼枝台上调派林中战灵去镇守忘忧墟,鹊青强忍着剧痛倒也听得真切。 可回忆起来,方才离开碧草间时,所有忘忧墟哨卡上的战灵都统统往合欢谷行军,再加之那强烈的戾气,便猜测到,定是鬼王又派手下人来裹乱了。 “正好,天助我也。”鹊青自言自语,眉目一横挺起了金乌剑,对着祭天柱急掠过去。 祭天柱上剩下的三个人,说是人,倒也认不出是人了。 掠到近前时,一道雷笞正好劈下,鹊青连忙撤回剑,悬在半空,等着灵电熄灭。 或许是虚弱的元神觉察到面前正站着一人,也或是灵电劈魂的剧痛让婉灵陡然醒了过来,眼前那血人,那剑,婉灵认得。 她的牙齿早已痛地咬碎,口唇翕动,突突喷着血沫子,“真君……救……救我们……” 炸出蜈蚣纹的灵电渐渐熄了,天空在酝酿下一道雷笞,眼前一暗,又亮了。 散元神,需要掘丹,眼疾手快。 鹊青望着面前鲜血淋漓的脸,冷冷道,“婉灵仙君,对不住了,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 金乌剑的剑身软的就像绸缎,往婉灵怀中一探,带出时,一枚闪着金色光华的内丹一并挖了出来。 灵电再次炸响。 这次,婉灵不痛了,以后也不会再痛了。 她绝望的神色还未完全褪去,灵电劈过身体,头颅微微晃动,一汪死水似的眼睛直直望着鹊青的脸。 她不解、困惑、怜悯。 金乌剑再起时,滞在了半空,几千年的内丹,散了浪费,鹊青将它袖了。 鸣空虽说早就失了心智,可这次醒来,没有再像之前几次一样骂些污言秽语,只侧过头怔怔望着婉灵那边。 其间雷笞炸响一道,他似乎不觉着痛了,就那么看着,眼睛眨也不眨。 鹊青没有丝毫迟疑,趁灵电间隙飞掠上来,一剑毙命。鸣空的头颅沉沉一坠,内丹的金泽将他的脸映的金纸般璀璨。 那抹无光的视线还停留在婉灵身上,泪珠跌下时却已冰凉。 “仙君,时也命也,怪不得我。”伸手抚合了鸣空的双眼,收去内丹,掠到瑶兮面前。 举剑,横眉,驭足内息力劈下去,琼枝断开。 一手揽过瑶兮的身体,惑惑然望着另一手的金乌剑。怪了,剑泣凰火,这是何时破的浴火劫? 破浴火,便是无上。 无上九层境界,加之袖中的两枚上俢内丹,当可与佑光天帝匹上一匹。内有袖里乾坤,外有昆仑峒主事,一统百家只是时间问题。 低头看了看昏死过去的瑶兮,谨慎相看周遭,密松林东南方向传来鹰啸,急忙将瑶兮袖了,闪进松林树冠。 为首的是一只金翅鸟,身后跟着石灵妙樱,以及数千战灵。那金翅鸟俯冲到琼枝台上,化去鹰身,看了看昏迷过去的百余名战灵,定望着祭天柱,喝道,“诸将听令,即刻封锁四合墟,务必将天族鹊青、瑶兮捉拿归案!” “是!” 祭天柱上的四个人,二死二逃,自然不必再留人看守。数千战灵愤愤领命,驭风而走。 “锦狸!锦狸!”妙樱将锦狸扶坐在自己怀中,抚着他的脸叫道,“锦狸!你醒醒!”见他浑身是血,胸口中有剑伤,仰起头对琼枝台上的金翅大鹏鸟急道,“敛羽!不好了!锦狸受伤了!” “怎么回事?”敛羽落了地,蹲下身来,看了看锦狸胸前的伤口又看向妙樱。 妙樱横眉道:“琼枝坚韧无比,两个天族人又受了一天雷笞,怎会凭空挣脱?定然是有人来劫法场,锦狸跟他们恶斗了一番!” 敛羽皱起眉,琢磨着,琼枝台上确有不少血迹,想必锦狸是追着劫法场之人打到了这里。 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四合墟有位厚朴灵,住的离这里不远,你立刻把锦狸带去,找他疗伤!” 妙樱急点个头,袖了锦狸便离开了。 敛羽陡甩下袖子,想不通,琼枝台上的百余名战灵是被迷魂散和魅术迷晕,这两样数术,族中人知者甚多,可灵族人有谁会在这时节冒天下之大不韪劫法场呢? 想罢,摇了摇头,此事容后再说。 眼下重中之重,得先将那逃脱的两个天族主事捉拿回来,二人旗下佣兵甚多,倘若回了天墟,指不定会给灵族带来多大的麻烦。 敛羽沉息一声,紧追着战灵们去了。 其时,鹊青赶在战灵们封锁四合墟之前,突破层层哨卡出了墟,暗宇中左右环顾,不知何去何从。 此时回天墟肯定不明智,盘古墟四方极境又都驻扎了尸族兵,灵族三墟亦无容身之所。 去哪里呢? 思忖了许久,眼前突地一亮,闻说无间墟混沌失衡,已被墨魁弃了。望望脚下无间墟方向,果有大量混沌云溢出暗宇。 天族人受不了阴浊戾气,九墟尽知,既然混沌失衡,没有玄冰战甲护体应当也无甚大碍。 不错,谁也想不到一个天族人会去无间墟,那里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 “药祖前辈!药祖前辈!醒醒!” 白茹栖了三个时辰,精神大好,醒来已将近晌午,想着药蛮儿还在主洞内给鹊青疗伤,便直奔主洞,吩咐蛇儿们上些吃的,给药蛮儿补补精力。 可洞内并不见鹊青,只药蛮儿一人伏在桌案上睡去了。 药蛮儿含含糊糊吐出几句呓语,擦着口水起了身,周身酸痛不已,疲惫极了。 “药祖前辈?鹊青君哪里去了?”左右有药蛮儿在,白茹并不着急。 药蛮儿懒腰伸了一半,环顾左右,突地一颤,“哎?那孩儿哪里去了!” 白茹愣了片刻,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鹊青君倘若被灵族人发现,便在劫难逃了!”住了住,大喝一声,“蛇儿们起身!搜搜整个碧草间看有没有鹊青君的踪迹!” 不时,四处传来窸窣之响。 “那孩儿带了一身伤,不会傻到回了天墟吧?”药蛮儿沉声道。 第一三七章 一顾蛇洞1 “蛇母大人!”二蛇女惊叫着掠进洞,一边大喘着气,一边急道,“碧草间外面围了不少战灵!带头的是大主事麾下的传令官敛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白茹略作思忖,惑道,“敛羽?那只金翅鸟?” “正是他。” 白茹望向药蛮儿,疑惑道,“他们怎会这么快找到这里,昨夜里我们做的滴水不漏!” 一灰线蛇钻进洞,摇身化去蛇形,急道,“蛇母大人,小的们搜遍了碧草间十七层洞府,并未找到鹊青君。” 药蛮儿厉色道:“鹊青孩儿走了也罢,不走也罢,你这洞中还藏有四个尸族人一个天族人,若是被族中人发现,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白茹紧踱两步,吩咐那灰线蛇,“把几位异族客人带到洞底暗河中,让他们沉到暗河底下,等风声过去,我亲自迎他们出来。” “是。”灰线蛇转头走开。 “红冠,设酒宴,将紫绡前辈、霍小姐和逐流大人请出来。”住了住,又道,“再安排一队舞灵吟歌起舞。快!” 不多会儿,酒宴歌舞摆开,紫绡和逐流也一并出了栖身洞窟端坐在主洞内。 “老蛮儿?这是出了什么事?”紫绡惑然。 药蛮儿并没有将鹊青离开碧草间一事和盘托出,只说东篱的人可能顺藤摸瓜查到了碧草间,叫二人见机行事。 二人齐点个头,知道白茹已将几个异族人藏好了,心下稍安。 白茹猛灌了几口酒,佯装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掠出洞去。碧草间周遭确是围了数千战灵,个个怒气冲冲。 “敛羽将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白茹的姿容本就天香国色,这一醉,仿佛没骨头似的,实打实的温香软玉,任是石头看了也得动情。 敛羽叫她魅的忸怩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白茹四下里一望,眼里渗出清水,“这是出了何事,为何将我这碧草间给围了?小小蛇儿,可是哪里冒犯了将军您?” 敛羽咳嗽一声,正色道,“蛇母大人,闻说月迷津的逐流近日来一直盘桓此处,在下有些事想要找他问一问。” “您说逐流大人啊……”白茹纱袖掩面,羞赧一笑,“不瞒您说,我与那浪荡逐流还真有些桃花轶事,不承想,这事儿,竟连敛羽将军都知晓了,真是羞刹人也。” 敛羽顿时红了脸,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战灵,感觉各个都骨头发酸。 白茹往前踏出一步,紧挨着敛羽站了,“将军您……生得可真是俊俏。”说着,伸出一指便要去挑敛羽的下巴,敛羽急忙又退一步。 “蛇母大人,还请自重。”敛羽毕恭毕敬,心如鼓躁,连耳朵根儿都红的要渗出血来。 白茹颤着眼珠,将他定定看着,眼里的迷离神色泫然欲滴,“敛羽将军,您是忘了蛇儿们的习性吗?这季候,可是晚春将夏……” 敛羽心头轰的一响,晚春将夏,蛇儿们正闹春,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可查来查去,族里跟异族交集最大的就是月迷津的那株老桃了,不查下去,怎么跟东篱先生交代? “蛇母大人,劳您把逐流请出来,在下不过问几句话。”敛羽抱拳拱手。 白茹柔媚笑笑,“敛羽将军可真是见外,既然来了碧草间,怎好不进来吃杯酒水?莫非,您也像那些个草木灵山石灵一样,瞧我们不起?” “不敢,不敢。”敛羽觉得浑身骨头结发酸,腿脚发软,只恨眼下没个什么地方扶一把。 “将军,请——”白茹对着洞口做了个请势,一手提着裙袂,一手挽住了敛羽的胳膊,“将军既来之则安之,若是不嫌我这蛇洞寒酸,就在这里盘桓几日吧?夜里,咱们两个说些个悄悄话。” “不……不了、不了,在下还有要事,见过逐流大人也就走了。”敛羽半推半就的被白茹拖进了蛇洞。 洞内一片漆黑,深处似有歌吟,听来婉转悱恻。 “敛羽将军,可是嫌弃我们这些遁土蛰穴的蛇儿们下贱?”白茹亲亲热热地往敛羽身上一靠。 敛羽叫那软缎子似的身子、给温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蛇母大人,您、您莫要玩笑,敛羽不过飞禽尔,万万不敢!” 白茹笑的娇滴滴,“小女子猜得不错,敛羽公子这等人物确实通透,四时造灵,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说话间步进了主洞,两侧席位上各坐了逐流、紫绡以及药蛮儿和霍姬清,几人饶有兴味的听歌观舞,时不时饮上一杯,身后各有几个蛇精伺候着斟酒布菜。 白茹将敛羽往紧挨着逐流的席位上一按,拍拍手示意舞灵退下,几个蛇精立刻端了酒菜来。 药蛮儿满面红光,饮下一杯酒,瞧了瞧敛羽,“看小公子这身行头,当是军中之人吧?这时节,怎么有空做客碧草间?” 敛羽不认得药蛮儿,虽说灵族有关于幻邹山上老灵芝和老人参的传言,但此情此景,一时还揣测不到这点。见对面老翁是个上灵,恭敬道,“啊,前辈,在下来找逐流大人问些事。”说完,看向了一旁的逐流。 “找我?找我有什么事?”逐流瞧着白茹待这小白脸儿亲亲热热,便气不打一处来,言语间气冲冲的。 敛羽面上恭敬,心则不然,这株桃树灵在月迷津纠集了不少精怪自立门户,连部落长老都拿他没办,实在是族中一害。 “逐流大人,闻说你跟异族交情匪浅,此事是真是假?” “呵!这位将军,你这话说的我逐流糊涂了,灵族在盘古墟战败,天族从中作梗,尸族是为力敌,将军你化个鸟人,没凭没据的,怎么就往别人头上泼脏水?”逐流一边吃饮,一边不冷不热地嘲讽。 “你!”敛羽张口结舌,被逐流气的说不出话来。 “逐流大人,瞧你这话儿说的,敛羽将军可是贵客。”白茹急忙打个圆场,白了逐流一眼,抚袖斟了酒奉给敛羽,“公子,切莫动气,这株老桃啊,冥顽不灵,公子大人大量,不必同他计较。” 敛羽双手接过酒杯,冲白茹不自在的笑了笑,仰头饮了。执杯缓了缓心神,搁在桌上,“诸位有所不知,密松林出事了。祭天柱上的四个天族人,死了两个,逃了两个。” “什么?!”逐流一惊,手中的琉璃杯哗啦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叫这消息惊得不轻,突地扶正身形、面面相觑。 药蛮儿望了望白茹,心道坏了! 第一三八章 一顾蛇洞2 在场几人的惊愕却也合宜,毕竟天门四派主事,是这场塌天大祸的罪魁祸首。二死二逃,任是随便一个灵族人听了,其震惊程度也是只多不少。 敛羽没有看出疑点。 白茹读懂了药蛮儿的眼神,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她与天族这位鹊青君,虽说仅有几面之缘,不过,关于这位少年的轶事,她却没少听旁人提起。 加之前夜里观刑,目睹了鹊青的骨气,更是对此人好感倍增。 “敛羽将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敛羽看向白茹,“晨露时分,日出之前。” 逐流生怕言多必失,诧异地望着药蛮儿,后者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沉吟道,“那……小将军还不立刻将逃走的两人捉拿回来,耽在碧草间算怎么一回事?” 敛羽轻叹一声,垂下头,“当时,在下立刻封锁了四合墟,率数千战灵以及部分哨卡上的精怪游灵找了半晌,却并未发现两人踪迹。” 逐流暗暗舒了口气,刚打算再套些话,紫绡开口了,“哼,祭天柱上遭了一天一夜的雷笞,这二人怎有力气逃脱?想必是天帝派人来搭救了!” “不像。”敛羽缓缓摇头,“看守琼枝台的战灵,被迷魂散和屠灵魅术给迷昏了,天族人怎会使这些数术?” 白茹将敛羽面前的空杯斟满,双手奉了过去,“佑光天帝这个老奸巨猾什么事做不出来?当时谁想的到,他能用四派主事来做交换,诓咱们灵族出兵,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鸣金收兵?” “不错,当年天族的珵光,不是还送来一群仙鹤豢养在灵墟吗?近几千年,天灵两族没少走动,佑光天帝倘若想在灵族养一批细作,也不是件难事。” 紫绡说完,兀自点了个头,偷眼瞧着敛羽,看能否将他的思路带偏。 敛羽蹙起眉头,没再说话,将琉璃杯中的酒水饮了,果是有些犹豫不决。想罢,搁了杯,定定望着桌面,“前辈所言不虚,佑光天帝失踪八百余年,这期间究竟做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药蛮儿跟紫绡一对目光,微微颔了首。 “不对……”敛羽稍稍一定,抬起头来,“天帝若是想救人,怎会跟尸族人扯上关系?” 几人微微一惑,随即释然,想必这位敛羽将军,是将合欢谷的遍地尸茧同密松林中的事联系起来了。 “此地离合欢谷不远,昨夜里的事几位没有听说吗?” “昨夜?出了什么事?”白茹明知故问,其余几人也佯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 “昨夜,合欢谷遍布戾蛇卵,大主事遣百万战灵镇守忘忧墟,发现墟中藏了数千尸族人。” 几人面面相觑,以死茧充作戾蛇卵一事大家都知道,可这数千尸族人是哪里来的? 药蛮儿皱起眉,“这倒怪了,尸族跟天族联手了?” “何等尸族人敢在这种关头摸来忘忧墟?合欢谷是族中命脉,大主事自会重兵把守,这墨魁的思路,真是离奇的很啊!”白茹心下稍安,锦狸的妙计,还真是救了灵族一命。 敛羽先是看向药蛮儿,摇了摇头,“尸族跟天族联手,断无可能,更何况遍布在合欢谷中的根本就不是所谓的戾蛇卵,而是一堆死茧。” 住了住,又看向白茹,“这数千尸族人,皆是浴过夜火淬炼的死侍,身着黑纱,整齐划一,来无影去无踪,极难捕捉。” 药蛮儿恍然大悟,暗暗给几人递了个眼色,心说,倒真是巧,苍决孩儿前脚布下尸茧,墨魁的人后脚便来捉墨如雪了。 “一帮尸族死侍大张旗鼓的来忘忧墟?还在合欢谷中布下一堆死茧?这……未免叵测。”紫绡说完一定,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敛羽,“小将军真不是说笑?” “事关灵族生死存亡,在下怎敢妄言。” 逐流心道,被鬼侍这么一搅,倒是跟“声东击西”相去甚远了,碧草间算是撇清了干系。 白茹暗地里看了一眼逐流,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敛羽,一杯捏在手中,“将军为族中事物奔走操劳,其目的,无非是给我等闲散精灵挣几天太平日子。小女子虽无参战之能,却有感恩之心,这一杯,敬将军。” 伺候一旁的蛇儿们眼疾手快,把席上空杯统统斟满,药蛮儿看了看紫绡,说道,“我俩人均已年迈,力不从心,恨不能为你们分忧解难,且敬小将军一杯!” “不敢不敢!”敛羽连忙起身,心下有些感怀,这些年盲信了族中传闻,都说蛇儿们的风评不佳,如今亲眼所见,坐上之人皆通透豁达,委实不能苟同。 饮过酒,各自坐下,敛羽略显歉仄,“在下此番来,身负军中要务,如今既查得逐流大人跟异族有些交从,便不得不走个过场。”说完,看向逐流,“实不相瞒,你的月迷津在下已带人查过。” “将军可是查出了什么?所以特意地,前来拿我?”逐流冷眼望着敛羽,满脸不屑。 敛羽冷眼看回去,话里有话,“并未查出任何蛛丝马迹,我想,倘若逐流大人真要做这件事,也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我逐流还真是幸甚,能让敛羽将军高看一眼。” 敛羽毫不理会逐流地咄咄逼人,一一看过席上几人,转而看向白茹,“白茹姑娘,可否容在下差几个人搜一搜洞府,也好让碧草间尽早摆脱嫌隙?” 哗啦——“你敢!” 逐流将手中的琉璃杯往地上一掷,摔了个粉碎,“无凭无据,便要搜索一个姑娘的洞府,这是谁教你的道理?” 白茹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逐流怎么越来越感情用事,想搜就搜,谁还怕他怎么着。桓瑞、苍决他们早就沉在暗河下的万米深渊中,就凭这金翅鸟的修为,就算搜出大天来,也查察不到一丝戾气。 言念及此,抿嘴一笑,“逐流大人,可真是醋海生波呀,敛羽将军好气度生得又俊俏,白茹就算暗生些好感,也是寻常,大人莫要挂怀。” 说完看向敛羽,“将军请便。” “我气度哪里不好!我生得哪里又比他差!”逐流不知为何竟当了真,挥袖甩箸,气的面红耳赤。 敛羽一时大赧,不想竟掺和进人家两人的情事里头,抹了抹鼻尖上的细汗,尴尬道,“几位,得罪了。” 第一三九章 一顾蛇洞3 敛羽转身出了蛇洞,两个老灵面面相觑,不知是逐流假戏真做,还饶有兴味地将他望在眼里,霍姬清冲二人打了禁声的手势。 “逐流大人,莫非当真了?”白茹笑笑地将他望着。 逐流陡甩下袖子,扭过头望着别处。白茹说他醋海生波,当真没错,他就是醋海生波,明明二人已结琴瑟,却为何要待他人如此亲热?就算做戏,也未免过头。 白茹渐渐沉下脸色,为自己斟了杯酒,轻叹口气饮下了。 不时,敛羽带了七八十人进洞,吩咐了手下战灵逐层洞府细心搜寻,切莫打乱了洞中陈设,这才在白茹的邀请下重新落了座。 “白茹姑娘,在下无意冒犯,还请姑娘恕罪。”打从刚才起,敛羽便不再称呼白茹为蛇母大人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逐流冷冷地哼过一声,转身走开了。他原想着,直接回月迷津算了,可碧草间毕竟还未择清干系,他有些不放心。 白茹收回望着逐流背影的目光,视线在敛羽脸上一定,见他面带热切,急忙移开,“不妨事,毕竟是军中要务,将军也是身不由己。” 药蛮儿饮一口酒,砸吧着嘴,有意无意地攀谈着,“盘古墟一战,六位主事身先士卒,东篱先生和皓真先生还好吧?” “有劳前辈记挂,大主事二主事都受了些伤,好在无甚大碍。” 紫绡接过话头,“嗯,幸好还有东篱先生在,否则灵族,真要群龙无首了。” 敛羽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抱拳,“在下失礼,还未请教两位前辈尊号。” 药蛮儿勾起嘴角思忖刹那,看向紫绡,“老朽,乃闲云。” “老身,野鹤也。”紫绡会心一笑。 敛羽点了点头,闲云野鹤,想必这两位上灵不愿道出真号,也不愿插手族中事务。 转而看向紫绡身旁的霍姬清,微微一惑,这女子带有人族气息,生得钟灵毓秀,比之灵族大多数女灵都要美貌几分。 再看她小腹微隆,竟带有身怀六甲的笨拙之态。灵族人不能受孕,人尽皆知,这倒奇了,此女子到底属灵族还是人族? 药蛮儿呵然道,“这是小女姬清,老朽从人族捡回来的女儿,这孩儿在盘古墟蒙难,无处投靠。” 霍姬清施施然站起身,给敛羽福身行礼,“见过将军。” “姑娘不必客气,还请坐下说话。”敛羽毕恭毕敬,羞赧道过。 席上片刻沉寂,一名战灵步进了洞,“将军,属下在一处洞窟中,发现了一样东西,还请将军移步查看。” 白茹心中一震,仓皇间望了望紫绡和药蛮儿,二者急忙使个眼色劝她镇定。 敛羽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一席攀谈,几杯酒水,不知不觉已对白茹心生好感,有那么片刻竟觉得有些心慌意乱,急忙站起身随着前来通秉的战灵去了。 二人去向正是先前苍决和擒霜结茧的阔洞,白茹倏然收回目光,低声道,“坏了,可能会有遗落的尸茧!” 紫绡突地扶正身形,有些惊慌失措。 “这可如何是好!”药蛮儿亦是心急如焚。 白茹猛抽一口凉气,缓缓吐出,稳了稳心神,冲外面喊了一声,“红冠!” 二蛇女应声贯入。 白茹两步并到近前,垂下头在红冠耳朵根儿上嘀咕了几句。二蛇女点头称是,出了碧草间。 紫绡、药蛮儿不解,惑惑相看。 冲两个老灵略点个头,白茹倏然闪了身形掠向阔洞。 其时,敛羽已将石缝中的尸茧捏在手中,仔细相看。一模一样,都是死茧,跟合欢谷中冒充戾蛇卵的东西一模一样! “白茹姑娘!你!”敛羽听闻风声转过身来,白茹正站在洞口。 白茹望着他,并不开口,脑中飞速想着对策。 “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你怎会跟尸族人扯上干系?”敛羽握紧尸茧,沉声道,“姑娘大可言讲清楚,此事,是不是逐流所为?” 洞穴中传来断灵铡的巨响,白茹眉目一横,陡甩下袖子,敛羽、连同阔洞内十余个战灵统统瘫软下去。 紫绡和药蛮儿急掠进洞,见洞内横七竖八躺满了战灵,急忙问道,“小白茹,这是何故?” “我暂且将他们魅住了,外面有红冠为我周旋,其余搜查的战灵,蛇儿们自会料理妥当。” 左右踱开几步,白茹犹豫道,“两位前辈,要想避过此劫,还需你们相助。” 紫绡急道:“小白茹尽管说,只要能帮得上,我二人绝不推辞。” “呆会儿,我差蛇儿们将所有搜查的战灵搬到主洞,大摆宴席,做个杯盘狼藉的形状。两位前辈均通医理,可否想个办法让他们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药蛮儿愣了片刻,对策倒是个好对策,就是手段上有些不齿。 “这个简单。”紫绡痛快应了。 白茹心下稍宽,步到敛羽跟儿上,蹲下身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取出尸茧,立刻用灵火毁去。 又叫来几个蛇精吩咐了几句,众蛇儿齐齐出动,七手八脚将散布在十七层洞府中搜查的战灵一一搬进了主洞。 主洞中设好百人宴席,歌舞齐备,差众蛇儿们吃饮玩乐,动静越大越好。 紫绡调配好一味糊涂药,交给蛇精们兑在酒中给战灵们饮下,为防横生枝节,又给所有战灵灌了好些酒水下去。 碧草间外肃然无声,数千战灵听着洞里歌酒喧哗,面上不表,心里却止不住地怨声载道。 一个时辰以前,两个红衣蛇女已出来传过号令,说是敛羽将军搜查过蛇洞,决意留下来吃酒,叫众战灵稍候片刻。 两个时辰以后,日色渐暮,洞中喧哗渐消,白茹屏退众蛇儿,环视了洞中一圈,七十八个战灵醉卧桌案,各个一身酒气。暗自点了点头,取下敛羽腰上的将军令交给红冠。 “去,拿着这东西,告诉外面那帮家伙,让他们回去。” “是。”二蛇女接过令牌出去了。 紫绡和药蛮儿唯恐敛羽醒来疑心,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此时尽都有些熏熏,醉眼迷离的支了颔,昏昏欲睡。 白茹将手心里的灰线蛇卵轻轻搁在敛羽案头,左右端详了片刻,觉得应该看不出疑点,这蛇卵跟死茧至少有个七八分相像。 “蛇母大人,碧草间外的战灵尽数退去了。”二蛇女进洞通秉,交还了将军令,转身离开。 白茹沉息一声,看了令牌片刻,端端正正摆到敛羽案头。 啪啪,轻抚两掌,伏案假寐。 第一四零章 一顾蛇洞4 坐席上渐次传来吟痛之声,不少战灵扶着脑袋醒了过来,伺候在旁的蛇儿们揽其项背,贴心贴意的奉上茶水瓜果。 或是借酒遮脸,也或是蛇儿们本就风情万种,战灵们竟都好好应承了碧草间的一番好意。先醒的那些,也不是没有疑惑,只是环视一圈,发现连敛羽都醉成了一滩烂泥,便不去想那些糊涂事了。 有些胆儿大的,又叫了酒上来,同一旁的美貌蛇精吃饮攀谈起来,头脑大痛也罢,醉的深沉也罢,盘古墟一战,将士们尽都疲惫不已,征战杀伐之后的大快人心,莫过于美灵与酒。 等敛羽醒来时,这场做戏几乎成了真的,四下里热热闹闹,蛇洞内杯盘狼藉,甩了甩脑袋任怎样想也想不分明了,看情况,这场宴饮至少经了两个多时辰。 是怎样开始的来着? 起先,他可没想带着一众战灵在这里花天酒地。 对面两个老灵照旧比肩而坐,红光满面,看来酒水饮了不少,眼下正低声说着闲话,时不时呵然一笑,时不时摇摇头或是点点头。 敛羽头痛的很,抵桌扶额,心里暗道,“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军中规纪向来森严,漫说执行任务时带着手下寻欢,就算多耽一刻,自己向来都是严惩不贷,这下里,我竟如此不成体统……”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将视线投向桌面,一枚……蛇卵,以及贴身佩戴的将军令。越过令牌,将手伸了过去,蛇卵……头脑又是一阵剧痛,晃来晃去就那么两个画面。 初时手下人来报,说是在一处洞窟里搜到了什么,随同步去,便发现是这东西。接着白茹姑娘也随着来了,自己当时是怎样质问她来着? 自己是否说了那么一句,“你怎会跟尸族人扯上干系?” 可这枚蛇卵,就是平平无奇的一枚蛇卵,里面还裹了只小蛇,在半灰半黑半透明的液体内滑来滑去。 “糊涂!我怎能这样冤枉人家,怪不得白茹姑娘当时会那副表情!这时节,任是谁听了这种话都要怒不可遏……” 敛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侧过头望了望白茹的睡脸,她醉了,醉的当真好看。 歉赧笑过,伸出手想将白茹叫醒,可那一尘不染的白纱衣,以及纱衣覆盖下嫩笋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哪里堪得一触?怎样都是冒犯。 缩了手回来,局促不安,心里怦怦直跳。 白茹偷眼瞧着敛羽的一举一动,心说此情此景,任你再伶俐,三百年也转不过弯儿来。 懒懒起身,佯作扶额歇盹儿的形状,身旁的敛羽便低低说了话。 “白茹姑娘,我……今日是不是错怪姑娘了?” 白茹侧目看他一眼,放下手来,笑笑地望着他,“啊?敛羽将军真是醉了,怎么还在提晌午时候的事儿,咱们不都尽释前嫌了吗?” “尽释前嫌……是吗?”敛羽糊里糊涂,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儿。 白茹呵然一笑,“可不是吗?除了那灰线蛇儿还在生将军的气,蛇洞里的大小精怪都对将军钦慕的很呐。” “灰线蛇?”敛羽惑然。 白茹冲桌上的蛇卵努了努嘴儿,“你将人家孩儿收了来,给当成了死茧,你说人家气不气?” 顿了顿,又道,“蛇儿们在石缝中产卵本是寻常,想必战灵们并不知晓,将军是金翅灵鸟,自然不通我们走兽的习性。” 敛羽歉赧,小心翼翼地捧起蛇卵送向白茹。 后者看了看敛羽的手心,挥手袖了,“将军也不必挂怀,碧草间虽都是些遁土蛰穴的蛇虫,却并非心胸狭窄是非不分之辈。” 敛羽看了看四周,战灵们纵酒欢歌实在不成个体统,尴尬地咳嗽了几下,低声道,“白茹姑娘,是敛羽放肆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屡屡做些出格的事。” 白茹不胜酒力似的支了颔,懒懒道,“盘古墟一战,将士们都累的不轻,将军你日夜操劳,偶尔做些消遣,算不得什么罪过。” 敛羽轻轻点了头,犹豫了片刻,才道,“叨扰许久,敛羽实在过意不去,还有数千战灵候在外面,在下不耽了,谢过姑娘款待。”说罢,收了桌上的令牌,便要起身。 “将军好记性,这么会儿功夫便忘了?方才你叫我手下拿着这牌子出去传过令,外面的将士们早就撤走了。” “啊……撤走了,也好。”敛羽正犹豫着该不该走。 “左右天色已晚,将军今夜,就栖在碧草间吧。”说着,白茹冲身后的蛇精招了招手,上了些醒酒茶,又在蛇精耳畔嘀咕了几句。 “碧草间洞府多得是,莫说这七八十人,就算是数千战灵也栖的开,方才我已吩咐过,蛇儿们自会给将士们打理出栖身洞窟。” “白茹姑娘,这、未免失礼,敛羽不敢。”说罢,又要起身。 白茹伸出一指按向敛羽的肩膀,后者面颊绯红,老老实实坐下了,“你这人啊,脸皮可真是薄,左右不过一夜时间,歇息好了再走也不迟。” 顿了顿,沉吟道,“我猜将军你,是急着去捉那两个逃跑的天族人吧?” “不错,白茹姑娘,那两人一个是昆仑峒主事,一个是玉虚崆主事,门下各有几十家兵马,在下怕他们回了天墟对灵族不利。” 白茹掩袖轻笑,“将军你好生糊涂,佑光天帝可是将他们卖了,这时节回天墟岂不是自投罗网? 将军在四合墟找不到的人,便是妥妥地逃之夭夭了,九墟战事吃紧,天墟回不去,他们能去哪儿?身负雷笞重伤,早晚逃不过一死。” 白茹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敛羽,心道,这位鹊青君,可是欠了我碧草间一个大大的人情。主事坐下,拥有将军令的寥寥无几,拖住了敛羽,就等于给鹊青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当然了,于碧草间来说也有大大的益处,敛羽留的愈久,碧草间嫌疑愈小。 唉,也不知逐流那个不开窍的会怎么想? 敛羽抱拳道,“姑娘说的是,那、敛羽恭敬不如从命,今夜只好打搅了。” 白茹浅浅一笑,挥了挥袖子,“来人,撤去残席,再上一桌,给将士们多多搬些酒水,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第一四一章 孤立无援1 虽说无间墟混沌失衡,阴泽比先前要少了许多,但对于鹊青这个身驭阳清气息的天族人来说,还是难以承受。 在蛮荒之地和太清域交界处落了脚,荒山孤岭映入眼帘,毫无生气的无间墟仍散布了不少混沌云,天空昏黑,如同夏日雨天的日暮时分,只看一眼,便觉得压抑的很。 周身剧痛,一落地便闭住了气,可戾气还是从身上的伤口处弥散到体内。自己还好说,毕竟药蛮儿医术精湛,身上的伤口多数已愈合,可袖中的瑶兮撑不了多会儿,就得魂飞魄散了。 凝神辨了辨方位,此处是太清域正东。脑中一闪,计上心来,急忙掠到暗宇中去,往正西飞掠。 无间墟一战时,鹊青带领一队天兵从正西阵眼突围出来,那里有一处暗洞,鹊青记得分明。 远看时,那暗洞隐在灰茫茫一片混沌中,极难分辨,落了地,参照荒蛮之地的山形还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入口。 洞中一团漆黑,鹊青捻出一团天火四处照了照,快步往前,火光渐渐削弱,毕竟是在无间墟,天火撑不了多会儿便熄了。 跌跌撞撞,终于摸到手刃天兵的地方,七手八脚将死尸身上的战甲剥了,换在自己身上。又将瑶兮从袖中唤出,给他披挂整齐,这才长舒一口气,背抵石壁靠坐下来。 有玄冰护体,便不畏戾气,重伤在身,实在疲惫,不知不觉恍惚睡去。 睡梦中,好像去到了玄镜湖,炎凌在亭中抚琴,说那些梦了无数遍奇怪又熟悉的话。 接着镜湖便倏然封冻起来,隔着冰,又看到了炎凌胸口的那枚红莲,明明知道什么都是一触即碎,他还是踱过去,不受控制地用指尖碰了碰那莲花。 镜湖崩塌,炎凌的身体碎成冰渣,恍惚中似是炎凌在唤他,“鹊青……鹊青……救我……” 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睡前甩在地上的天火倏然熄灭,漆黑中大口喘着气,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太清域的黑暗洞穴。 那声音断断续续,还在唤着他。鹊青后心湿透,身上痛极了,叹口气,捻亮天火,四处照了照,看见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瑶兮。 “鹊青……救我……”瑶兮有气无力,看样子很难撑过今天。 鹊青扶着石壁踱过去,探了探瑶兮的心脉,阳清之息游动滞缓,与方才散入体内的戾气冲撞不休。突地想起什么,急忙摸了摸袖袋,还好,玉虚崆的小金丹还在。 取出小金丹给瑶兮服下,等了许久,瑶兮慢慢睡去。再探心脉,冲撞之态减缓,命算是保住了。 “你不能死,我留着你,还有用。”鹊青定看着瑶兮,自言自语。 收回视线,借着火光看向四周,那日手刃的百余名天兵和烈云战马的尸体还在,无间墟戾气充盈,死尸不腐,天族儿郎的面容鲜活如昨。 将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万一瑶兮醒来时问起,不好交代。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将死尸统统袖了,摸出黑暗洞穴,抛掷在蛮荒地界的一处谷地里。 蛮煞之气,噬魂彻骨,死尸身上陡然升起一阵轻烟,烟消云散后,只剩一架架洁白枯骨。 折回暗洞,枯坐许久,想着一时半会儿算是出不了无间墟了,索性四处看看,总蛰在暗洞中也不是个办法。 穴行向前,便是正西阵坛,出得了阵眼,四处望了望,太清域天雷滚滚,混沌云奄奄澌灭,在太清域上空盘桓一圈,发现确无一个尸族人。 尽头处,是一座巍峨黑山,洞口书鬼域两个百丈大字,入了洞,漆黑的可怕,折行一段,道两旁现出骷髅火把,绿莹莹的火光颤颤巍巍,在洞壁上投出高大的阴影。 原来鬼域是这个样子。 鹊青从洞壁上取来一只火把,四下里探了探,空无一人。洞中岔路甚多,唯恐迷路,一路走一路捻出天火在石壁上灼出痕迹,糊里糊涂就摸到了一处奇香所在。 洞口书曼陀罗洞,设有戾障,轻易可破。洞内帷帐殷红,陈设华丽,鬼域中鬼府甚多,此处是唯一奢华所在,想必曾住在这里的姑娘,是个重要人物。 嗅着洞中烈香,看着鲜红帷幔,想了想,倒是跟苍决提起过的那位擒霜公主十分相似。 “呵,竟摸到人家姑娘的闺房里来了。”鹊青兀自笑笑,这便打算出去,一转身瞥到角落处堆了些酒坛,目光滞了滞,陡然明亮,竟是明月楼的酒。 用手中火把引燃了壁上的几个烛台,踱上前,蹲下身来,“这位公主还真是好品味,身居鬼府,竟也对药蛮儿的多情熬青睐的紧。” 拍去封泥,靠坐在石壁上慢慢啜饮,七分苦三分甜,眼眶不知不觉有些濡湿,身处险境还能有口酒喝,实在幸甚。 只可惜那对饮之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 鹊青苦苦笑过,对着酒坛出神,不由得回忆起炎凌刚被掳到天墟时的事儿。 第一次饮这酒是十年前,那时明月楼张灯结彩,二楼靠窗的雅座,炎凌就坐在对面。 “呵,那时,我对他还有些讨厌来着。” 饮罢一坛,想到瑶兮还在暗洞里睡着,起身将酒坛收在袖中,转回了暗洞。 服下小金丹后瑶兮的意识清醒了些,身上也渐渐有了力气,靠坐在洞壁上,接了鹊青递上来的酒坛,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真君,是你救了我。”瑶兮将酒坛搁在腿上,眼睛里满是感激,犹记得那时两个灵儿前来搭救的是鹊青一人,根本就没有自己份儿。 鹊青叹口气,没说话,兀自饮酒。 “佑光那个老东西是把我们给卖了吧?” 鹊青看了看他,垂下眼帘。 “真君,日后瑶兮任君差遣,倘若我还有机会活着回天墟,愿率昆仑峒门下对真君俯首称臣。” 经历了这次劫难,瑶兮似乎变了一个人。雷笞之刑犹如当头棒喝,这份罪,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瑶兮本就是锱铢必较之人,虽然胆小,却没什么分寸,向来你敬我一寸,我敬你一尺,佑光让他吃了这么大苦头,怎可能不怀恨在心? “你好好养着,你身上的伤,我会想办法医治,我们不会在无间墟呆太久的。” 鹊青打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位瑶兮真君的性情,在清偃轩时,动不动就扬言要判了天族,归顺灵族。眼下瑶兮说的这番话,鹊青自是不信的,面上不表,心里呵然也。 瑶兮将酒坛搁在一旁,撑着身子勉力跪了,“鹊青真君,大恩不言谢。” 第一四二章 孤立无援2 “瑶兮真君,请起吧。”鹊青扭过头,望着暗洞深处。 瑶兮点点头,重新靠坐在洞壁上,默默饮了会儿酒,味蕾才渐渐苏醒,皱着鼻子直叫苦。饮罢一坛,口内生津,已不再觉得焦渴。回想着祭天柱上的九死一生,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鹊青真君,婉灵和鸣空两人呢?还在祭天柱上吗?” 隔了会儿功夫,鹊青冷冷道,“死了。” 瑶兮拍手称快,“好!死的好,早就该死了!这俩老东西瞧我不起,命却没我硬。”住了住,又道,“怎么死的?自散元神?” “嗯。”鹊青偷眼瞧了瞧瑶兮,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哼!要是有我在,肯定把他们活活折磨死。”瑶兮一脸的幸灾乐祸。 鹊青冷冷笑过,懒得看对面的瑶兮,住了许久,沉声道,“瑶兮真君,等明日你伤势稍好,我还要去趟灵族。” “还去?好不容易跑出来,为何还要回去送死?”瑶兮迷惑不已,对他来说,命比什么都重要,冒险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逃出来有什么用,没有山门令,就回不了天墟,你想永远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无间墟吗?佑光只需一道诏令,咱们两个就当场交代了。” 瑶兮吐了口气,沮丧道,“也对,没有山门令门下众家肯定不会听话,可令牌在东篱先生那里,怎么拿的回来啊?” “这个,你就不需要操心了,你只管呆在这里好好养伤,我得手后会立刻回来。” “万一你回不来呢?”瑶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见鹊青的脸沉了下来,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说,灵族人肯定四处拿我们呢,你要是被他们捉住……” 鹊青没接话,斜乜了瑶兮一眼,撩袍端坐,气沉丹田养精蓄锐。 一时无话,瑶兮喝过酒后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一身皮肉伤痛的发痒,睡梦间不时发出吟痛地呓语。 鹊青等他睡沉了,才起身走开,随便进了鬼域中的一个洞穴,将袖中的两枚内丹唤出。 如今他破了浴火劫,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凰火之息将两枚内丹化入体内,应该能办得到。 席地而坐,驭火淬丹,璀璨金光炸在掌间,几乎唤醒了鬼域中的永夜。四五个时辰过去,两枚内丹淬成散息,由口鼻贯入,直达肺腑,与体内元丹缓慢凝结。 纳入最后一丝散息,突地睁开双眼,顿觉心明眼亮力灌周身。便即抖衣而起,唤出金乌剑甩出一道剑意,四壁拦腰斩断,巨石轰隆隆滚落下来,一飞冲天,半空中再看鬼域,已轰然倒塌。 鹊青冷冷笑道,“有如此修为傍身,还怕出不了灵墟吗?” 暗洞中的瑶兮陡打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从地上弹了起来,头顶间或掉下些碎石块,轰隆震响慢慢按下,洞中只有他一人,吓地腿都软了,缩在墙角不住地哆嗦。 “鹊青!你听到了吗!刚刚发生了什么?”借着火光,隐隐看到鹊青闪进了洞,急忙屁滚尿流的往前爬。 “不过是鬼域塌了,真君不必惊慌。”鹊青看着瑶兮,暗地里掐了掐时辰,这时间,外面天应该亮了。 瑶兮拍打着胸脯,猛喘了几口大气,“可他妈吓死老子了!” 绕过瑶兮,往前紧走了几步,身后瑶兮又道,“你这就要走?” “是。”鹊青住了住。 “罢了,鹊青,你且小心!记得给我带些吃的,我饿了!” 鹊青微不可查地点了个头,就着瑶兮最后一字的口唇开合,弹出一粒小金丹,恰恰好填进瑶兮口中。 “吃了,伤会好的快些。”说完,身影被黑暗吞噬。 瑶兮咕噜一口咽下,望着暗洞深处出神。 …… 自从忘忧墟合欢谷出了那档子事儿,灵族又一次哗然,数千鬼侍与谷中尸茧怎么看都有些不谋而合,却没人想到这事儿关系到天族鹊青的生死,是个声东击西的计谋。 是以,族众几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把守忘忧墟上,至于祭天柱上两个逃走的天族人,除了想起来便人人唾弃、恨地咬牙切齿,谁也没有办法拿他们怎么着。 毕竟东篱麾下的敛羽将军,第一时间便将四合墟封锁了起来,饶是如此,也没有发现这二人的半点行迹。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顺着九墟形势往下想一想,盘古墟成了鬼王的根据地,天墟他们回不去,灵墟容他们不得,至于无间墟根本想都不用想。 茫茫九墟,这二人再无立锥之所,走到哪儿都是死路一条。 东篱也是这样想的,盘古一战落败后,去天族的那场对质,佑光天帝的态度简直厚颜无耻的可笑。 那日天机阁璀璨无声,寂寂中,那位面相忠厚的天帝,伏在天案上捂着一只眼睛大言不惭。 “东篱老君,你是灵族的大主事,是灵族三墟的统兵长老,怎也不想想,那墨魁老鬼如今所驻何所。 盘古墟的人族,不像天灵两族掌驭法之门,我怎可能冒然请兵,陷亿万人族于不义?这一战,天族本就是出兵试探,从未打算拉开战线。 老哥哥,这八百年我闭关静修,天族出的乱子还少吗? 天门四派血洗麒麟峰,连本尊的御弟都给剿了,你可想想,他们,怎会老老实实听我这个八百年不临朝的天帝的话? 这四人擅离职守,不听调遣,私自请兵一事本尊绝不姑息,如今给灵族惹下如此大的麻烦,就任凭老哥哥处置吧!” 天门四派主事,是天帝的替罪羔羊,这一点,东篱心知肚明,可是能怎么样?这一战,灵族支脉凋残,莫说与墨魁抗衡,天族倘有灭族之心也是手到擒来。 是以,当锦狸差灵鸟送来消息时,东篱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给这四人施雷笞不过是稳一稳军心,让战灵们泄泄仇恨。 鹊青摸进四合墟时,已是日上三竿,从祭天柱上逃出生天,到再顾四合大地,期间不过一天时间。 四合墟周边哨卡依旧松散,甚而哨卡中的值守都比先前少了。 这一点,他最是想不通,逃了两个惹下塌天大祸的天族人,灵族应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有点怪异。 是以不得不夹着小心,一入四合墟便自封了内息,闪身在草木中间,慢慢往东篱水榭摸去。 第一四三章 白兔捣药1 从四合墟边缘出发,单靠双腿行走,要想走到东篱水榭,没个十年八载是决计到不了的。 可灵族内,遍地精灵,飞禽走兽草木山石,鬼知道哪个石头缝里便能蹦出个灵儿来,把四合墟内出现了一个天族人的事儿给说出去。 鹊青不能解封息,靠走,亦不是个办法。 眼下这片荒谷渺无人烟,寻个精怪游灵问问路都难上加难,眼看就要到晌午时分,没内息支撑便觉得腹中饥饿,想打个走兽吃一吃,可随便哪个跳出来都能将自己弄死。 封息便如人族,当人族不易。 走的累了,一旁缓坡上矗立一块巨石,其时日头温和祥云笼罩,能坐下来歇息片刻也算惬意,望了望周遭的绵延山川,琢磨着要想拿回山门令,还需仔细斟酌,万万不能急于求成。 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坐了。 殊不知这巨石底下另有乾坤,当时只觉得屁股底下一空,接着便是昏天黑地,咕噜咕噜滚了一通。 噗通,生生砸出闷响。 从明亮中跌到暗处,眼睛一时适应不来光线,虽那洞中隐隐闪着一点火光,到底也是看不清的。 撑起身子,甩了甩脑袋,定了会儿才看明白,洞中陈设简单,所见不过朴实无华的桌椅板凳,桌子上点了一盏明烛,洞内地上铺了些散着清香的绿草,周边围了五六只灰兔子,正支棱着耳朵望着鹊青。 鹊青眨了眨眼睛,兔子们收回视线继续吃草。 “哈哈!兔儿们!瞧瞧姑奶奶今天采了什么回来!”银铃似的笑声伴着轻盈的脚步从洞深处传来。 鹊青仓皇起身,迅速看了看四周,洞里光秃秃的,除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条岔洞,其余的地方根本无路可逃。 至于头顶——倘若有个借力的地方,用上轻身功夫还是可以上去的,可惜没有。 “啊!你谁!?” 鹊青收回望着洞顶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人,是个年轻姑娘。哦,不,应该说,是一只兔儿精,修为算不得高,脑袋上还顶着两个白耳朵。 此时,那姑娘满脸震惊,怀中一捧鲜红的芍药花撒了一地。 “啊,姑娘,实在唐突……”正要说些“无意间擅闯洞府”之类的寒暄话,那兔儿精突地甩了下袖子,七八只袖箭便兜头射了过来。 任鹊青的修为再高,封了内息后也躲不开七八只袖箭,下意识闪了闪身形,避开了一半,另一半便生生打在胸腹处了。 眼睛一闭,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隔了片刻,丝毫没觉得痛,低头看了看中箭的地方,前襟衣服上插了四颗草叶子,尖头处刚好戳进衣服里,叶尾蔫蔫垂了下来。 抬起头望着对面那姑娘,后者,一对红眼睛闪着疑惑的光,柳叶长眉轻轻蹙起,撅着嘴挠了挠脸颊。 “再来!”那姑娘蓄力似的,半蹲着身子,口中发出“嗯——”使劲儿似的声音。 唰!又是七八只袖箭兜头打过来,鹊青这次没躲,眼瞅着袖箭在衣服上挂了挂,散落在地上了。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鹊青迷惑不解。 “看不出来吗?!姑奶奶要杀人!” 自称姑奶奶的兔儿姑娘,又半蹲着身子开始蓄力,口中嗯个不停,使了半天劲儿终于打出了几只袖箭,这次箭力更是差,连鹊青的汗毛都没碰到,半道儿上就落在地上了。 鹊青眨眨眼睛,望了望地上锯齿状的青草叶,又望向那兔儿精,嗤地笑了。 “你敢笑我!要你好瞧!嗯——”那兔儿姑娘又开始使劲儿。 鹊青俯下身,双指一探,夹起一根草叶甩向旁边的桌子。唰!草叶真如利箭般,戳进了木头里。 兔儿姑娘身形一颤,连忙转头去看,再回头时眼睛里灌满了钦佩的神色,眨巴了两下眼睛,喝道,“高人!请坐!” 鹊青长这么大,没少来灵墟,什么样的灵儿没见过,眼前这位确真是让人开眼。无论如何,这兔儿也算能化个人形,修为低到这种程度,实属罕见。 “姑娘,方才在下不慎落入洞府,本无意冒犯。”鹊青抱拳拱手,见兔儿姑娘做了请势的手迟迟不落,便踱过去坐了。 兔儿姑娘一撩裙袂,将腿支在长凳上,左一眼右一眼地瞧着鹊青,“敢问高人尊号?仙府何处?怎的来了兔儿岭?” 鹊青瞧着兔儿姑娘的坐姿委实不算雅观,不过姑娘眼神赤诚,一腔火热,看起来是个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爽快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 “在下……”鹊青不知编个什么名号合适,眼睛一闪,望见了地上的几根草叶,“在下碧青,是为芨芨灵也,没什么仙府,途经贵宝地的路上,被几个调皮灵儿给封了内息,算是误入了姑娘的兔儿岭。” 鹊青倏然笑笑,“不知姑娘尊号?” “碧青……芨芨灵……”兔儿姑娘沉吟着点了点头,突地笑了,喜道,“芨芨草,你被封了灵息都这么厉害?!” 不等鹊青回话,兔儿姑娘又道,“本姑娘杀人如麻,擅闯兔儿岭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今日你算是个例外。” 住了住,默默嘉许自己似的,抿着嘴微微颔首,“看在你算是高人的份儿上,本姑娘就把尊号告诉你,你坐稳了,莫要吓破了胆儿。” 鹊青作势扶着桌子,笑笑地道,“洗耳恭听!” 兔儿姑娘猛拍桌面,潇潇洒洒地往地上一站,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比比划划,朗声道,“跨三墟,行五境,兔儿岭,苜蓿洞,白玉儿是也!” 鹊青强忍笑意,伸出大拇哥赞道,“姑娘尊号响亮,在下早有耳闻。” “好说好说!”白玉儿重新落座,捏着下巴看着鹊青,“你胆量可以,是条汉子!想我兔儿岭万众,还真没出过你这等有胆识的少年公子。” “哦?玉儿姑娘坐下竟有这么多人?”鹊青忍不住琢磨,这位白玉儿的修为如此之低,坐下万众都是些什么人物?他有些好奇。 “可不是?这几位老者,就是兔儿岭的五川长老。”白玉儿冲一旁的五只草兔儿,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过来见过这位碧青君。” 人族有句老话,叫做人有三急,无论什么时候,这三急都是忍不了的。这话分明是以偏概全,应当说有四急,这第四急,是为憋笑。 此时的鹊青算是实打实的体会了这第四急的痛苦,满脸通红,额头渗汗,却还要假装严肃,生生忍下去。 那五只灰兔子,倒也听话,齐刷刷蹦过来,排成个一字,冲着鹊青不停抖动着三瓣儿嘴。 鹊青拭去额头上的汗水,“额……碧青,见过五位长老……” 第一四四章 白兔捣药2 鹊青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位白玉儿是否是在拿他取乐,可暗暗瞧着姑娘的神色,确是比自己还要严肃几分。 挥手屏退五只灰兔子,白玉儿转过身来,面有莹莹之光,“兔儿岭的五川长老,眼光可是雪亮的很,方才大长老说了,对你这少年很有些好感。” 鹊青咳嗽一声,低声道,“愧不敢当。” 话音未落,腹中咕噜乱响,正晌午时分,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白玉儿颤了颤耳朵,冲鹊青努了努嘴儿,“是我招待不周,竟忘了你灵息被封。来人!上些酒菜!” 岔洞里磕磕绊绊丁零当啷声一时大起,趁着准备酒菜的功夫,白玉儿问道,“碧青君,你这一身伤可是那几个调皮灵儿给打的?” 鹊青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虽说昨日逃去无间墟时被云溪水洗去不少,现下里看来依然如同着了身斑驳的红衫。 便即点头称是,“嗯,几个灵儿下手很重,不过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岂有此理,连我苜蓿洞的贵客都敢打!”白玉儿拍一把桌面,满脸愤愤,“来,你过来,我给你把灵息解开。” 鹊青欠了欠身,探过头去,兜头一掌拍在天灵盖上,当即哎哟叫痛。这白玉儿下的是蛮力,若是要解封,须得用灵息冲开心脉才是。 “咦?解不开?”白玉儿不可置信的看着掌心。 鹊青叹口气,心道,“幸亏这姑娘是孤身一人住在荒谷之中,否则,这般莽撞行事,出门得罪了其他精怪,早晚要被打死。” “玉儿姑娘,灵息封了也就封了,无妨,若不是被人封了灵息,在下怎会有机缘拜访这苜蓿洞?” “你这芨芨草,说话当真好听!”白玉儿咯咯一笑,瞧了瞧鹊青满是血迹的衫子,“你这衣裳是穿不得了,你且等着,我给你找件衫子。” “谢过姑娘。”鹊青笑罢拱手,觉得这白玉儿一身侠气,甚是可人。 “呐!这是我爹爹的衣裳,爹爹跟你身量相仿,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白玉儿将手中湛蓝色的衫子扔给鹊青。 鹊青怔了怔,竟不知道这白玉儿上头还有个爹爹,自己的身份这兔儿精是看不穿,可难保这兔儿的爹爹就看不穿。 抓着衫子出了会儿神,问道,“啊,不知令尊大人也在洞中,在下失礼了。” “哈哈哈,我爹娘早死了,苜蓿洞只有我一人,就埋在兔儿岭最高的那座山的山头。”白玉儿冲外面指了指。 “啊。”鹊青长舒一口气,见她没有丝毫伤心,暗道,这白玉儿大抵是她爹爹和娘亲在合欢谷中指物所化。 “赶紧换衣裳啊,愣着做什么!你身上都臭了!”白玉儿往桌上一伏,支了颔,皱着鼻子。 鹊青急忙点头,转看四周连扇屏风都没有,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换衣服,实在让人难堪。 “玉儿姑娘,我去哪里换衣裳?” 白玉儿给他问愣了,迷惑道,“哪里不能换衣裳?你这灵儿真逗!” “姑娘,我可是男儿。” “看的出来!实不相瞒,我前阵子也刚破羽化境,爹娘生前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便化了个女儿身。” 这姑娘竟连男女有别这回事都不懂,鹊青无奈笑笑,“姑娘,我这人怕羞,能不能为我找个隐蔽之所?” 白玉儿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洞中到处都是兔子,也没什么隐蔽的地方,不如你去外面换!”一边说,一边指着头顶的洞口。 鹊青端的是给噎住了,光天化日剥个精光,岂不是比在姑娘面前换衣裳还要丢人?罢了罢了,看白玉儿的天真模样,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举步踱进岔洞里,三下五除二将衣裳换了。 换罢,叹口气,四周一片漆黑,暗中无数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鹊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想了想,随即释然,想必这都是白玉儿手下的兔子们。 腹中咕噜咕噜又是一通乱响,也不知那酒菜何时准备妥当。 踱出岔洞,白玉儿正蹲在地上捡拾刚才撒落的芍药花,一团毛茸茸的兔子尾巴左摇右摆,白纱裙也跟着荡来荡去。 “碧青君,你先坐吧,兔儿们手脚慢,酒菜总要等会儿。”微微侧目,望了望着了湛蓝衫子的鹊青,“正合身儿,你穿着这衣裳,跟我爹爹很是相像。” 鹊青笑了笑,坐下了。 “碧青君,你是逃跑的两个天族人之一吧?”白玉儿笑嘻嘻地蹦过来,把一捧芍药搁在长凳一头,自己在另一头坐了。 鹊青心头轰地一响。她是真看穿了?还是在诈我? 白玉儿冲鹊青腰间挑了挑下巴,“我要是你,便会把那玉佩摘下来!” 鹊青下意识看了看腰间,两块玉佩,一块是刻了“鹊”字的玄玉环佩,一块是鹊鸟佩。 这两块玉佩,他从来贴身带着,玄玉环配,天族权贵人人有之;鹊鸟佩,则是金乌剑的原身。连方才换衣裳时,也没忘了拆下来重新佩戴。 无论白玉儿说的是哪块玉佩,都足够辨别自己的身份了。 “玉儿姑娘……”鹊青端详着白玉儿的神色,发现那可人的脸蛋儿上没有丝毫的憎恨和不齿。 她应该不会将我交出去,鹊青暗自琢磨着。 白玉儿摆摆手,像是在挥散什么,“碧青君,你想多了!我白玉儿光明磊落,你是朋友,兔儿从不吃窝边草,绝不会出卖朋友!” “是鹊青,小人之心了。”鹊青直接道出真名,他信这姑娘,天底下实在也没有比这姑娘还要赤诚的人了。 “菜上得了!你快吃!”十余只兔子,头顶着几盘瓜果以及几篮子青草蹦到近前。白玉儿俯下身,一一端到桌上,又将震落在地上的几个果儿抹去灰尘,搁回盘中。 鹊青不是兔子,自然不能吃草,捡了个红艳艳的果儿啃了几口。 “你叫鹊青,不叫碧青?”白玉儿随手抓了一把青草塞进嘴里。 “是,在下鹊青。” 又有几只兔儿顶了几坛酒来,白玉儿俯身接过,“来,这是我酿的草籽酒,鹊青君尝尝。” 第一四五章 白兔捣药3 鹊青双手接过酒坛,拍去封泥饮下一口,酒味清清淡淡,却透着空灵,“玉儿姑娘好手艺。” 白玉儿咯咯一笑,端起酒坛喝了几大口,胡乱抹了把嘴角,“话说,你既然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鹊青缓缓咀嚼着口中的果肉,咽下,才道,“我回来取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我才能重回天墟。” 白玉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一边嚼着青草,一边做思忖状。 “姑娘,你是何时将我看穿的?”鹊青现在倒有些猜不透这兔儿精了,看她言行举止倒也不像个心思玲珑之人。 是伪装的太好?还是误打误撞? “一开始,我只当你是个擅闯苜蓿洞的冒失鬼,可你说的谎,实在是傻里傻气。 你说你这一身伤,是途经兔儿岭的路上被几个灵儿给欺负了,可你这伤口明显不够新鲜。 再者,你说你是芨芨灵,芨芨草才多少寿限,莫说化灵,稍稍有些灵气就被我们这些食草的精怪们给啃干净了。 我见你这人好玩,生得又好看,就多看了几眼,于是,就注意到你腰间的玉佩咯!” “姑娘,这么说,你方才是在逗我?”鹊青倏然一笑。 “嗯?”白玉儿咀嚼了一半儿的嘴停了下来,“我哪里逗你了?” 鹊青迷惑不解,指了指一旁吃草的五只灰兔子,“五川长老?” “是啊,五川长老,不是引荐过了吗?”白玉儿很是严肃,冲五只灰兔子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吃,没你们的事儿。” “额,是引荐了……”鹊青啃一口果儿,满脸黑线,犹豫道,“玉儿姑娘,你就不怕我吗?” 白玉儿咂一口草籽酒,冲鹊青眨巴着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鹊青给堵的说不出话来,举起手搓了搓脸。 白玉儿挠了挠耳朵,怎么也想不明白鹊青这话的意思,把嘴里的草梗吐在一旁,冲鹊青挑了挑下巴,“哎,我说,你来灵墟取什么东西,能不能带上我!” 鹊青愣了会儿,望着对面那双热切的红瞳,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此行万分凶险,姑娘莫要玩笑。” “你傻啊!”白玉儿拍了拍胸脯,“有我在,可以保护你啊!” “姑娘,我说这话你可切莫生气,方才……姑娘可是连袖箭都用不好……”后边的话,鹊青没太好意思言讲,实则他想说的是,“姑娘怕是连自保都难”。 白玉儿狡辩,“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不过是一时失手。” “玉儿姑娘,你方才是一连失手了三次。” “你带不带吧!”白玉儿涨红了脸,“你要是不带,就把那衣裳脱下来还我!” 鹊青纠结了许久,站起来怯怯道,“那……我去换下来。” “哼哼,你那身儿血衣裳兔儿们早就给扔了,我不信你敢光着身子出去!”白玉儿得意洋洋地往桌上一歪,抬起眼睛挑衅似的望着鹊青。 鹊青顶认真的看了眼白玉儿,不知这姑娘驭风何如,倘若能载自己一程,真要让她去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自己体内有了婉灵、鸣空的修为加持,到时候万一遇上险情,护住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来说,跟这姑娘根本没法讲道理,倒不是说她蛮不讲理,而是她不懂,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道理。 “玉儿姑娘……”鹊青沉吟了会子,迟疑道,“这么着吧,带你去倒是可以,但你得在我这儿先过上一关,过不了这关,我是决计不能带你的。” “你说吧!”白玉儿在桌面上拍了一掌,抖衣而起,“我白玉儿怕过谁,放马过来!” “我得看看姑娘的驭风之术,倘若用的好,行的稳,这一趟咱们就一道儿去。” “好啊!这算什么难事!” 话音未落,白玉儿陡闪到鹊青身旁,在他的前襟上一提,片刻的疾风锁喉,回过神时,眼前已是明亮的刺眼。 等适应了耀眼光线,鹊青身旁已没了白玉儿的影子,抬起头,只看到一道白光似的影子在周遭几个山头盘桓。 兔儿岭总共有六座山,其中两座极高,像是两个兔耳,之前不知这里叫兔儿岭时不会往这上头想,这时看着几座山的走势,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兔子形状。 白光在两座最高的、兔耳形状的山头上各逗留了一会儿,对着鹊青俯冲过来。 “怎么样?快不快!”疾风扑面,白玉儿兴冲冲地落了地,踮起脚拍了拍鹊青的肩膀,“我方才还去给我爹娘磕了个头!” “姑娘的驭风之术,倒是俢的极好。” 白玉儿咯咯笑道:“那是,兔儿怕鹰,当然首先要学会逃跑咯!” 鹊青点点头,心道也是,兔子是食草走兽,性情多半温和不喜杀伐,从玉儿姑娘袖箭用的糟糕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 “这就走吧!偷东西去!”白玉儿捉住鹊青的袖子,便急不可耐的打算驭风而走。 鹊青抽回手,“不妥,姑娘你是个急性子,冒然前去在下怕你惹麻烦,不如咱们先进洞,吃饱喝足,在下再交代你些事情,两个时辰以后咱们再出发。” 白玉儿掐着手指算了算时辰,“两个时辰以后……天都要黑了!天黑要瞌睡!不行不行!” “傻姑娘,既是偷东西,当然要趁月黑风高,光天化日去偷,若是被人捉到,岂不是要挨打?”鹊青微微笑笑,一副哄小朋友的语气。 “嗯……”白玉儿负过手去,左右踱了几步,沉吟道,“鹊青君,真是足智多谋,本姑娘自愧不如!就照你说的办吧!”说完,拎起鹊青回了苜蓿洞。 二人对坐桌旁,吃吃喝喝,其间鹊青把要去东篱水榭盗取山门令的事跟白玉儿细细讲了,又嘱咐了些凡事皆要小心,以及一切都要看自己眼色行事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白玉儿则是不耐烦的敷衍—— 是啦是啦,都听你的就是,天族人就是啰里吧嗦…… 其中细节自不必表,两个时辰转瞬即逝。 日色渐暮,白玉儿终于抬起如坐针毡的屁股,兴奋地大叫起来,“噢噢噢!终于到时间了!走了走了!” 第一四六章 盗令之夜1 昨夜碧草间留宿,想起来就让敛羽来气。 饮过夜酒,等着白茹把将士们安置妥当,敛羽便红着脸端端地坐在栖身洞窟的石桌旁候着。 敛羽记得分明,刚到碧草间洞口时,白茹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说,夜里,咱们俩说个悄悄话。 等来等去,等到了子时,没等来白茹,反把逐流给等了来。 那位碧草间的逐流大人,端的是不通事理,虽说没像昨个儿下午那般对自己冷嘲热讽,可话里话外总透着那么点儿意味深长。 “敛羽将军,军务不忙吗?在外留宿会耽误好些事吧?” 敛羽不理会的,点头笑笑也就罢了。 “敛羽将军,你说我跟异族交从密切,我倒觉得你的嫌疑更大。” “如何说来?”敛羽忍不住道。 “祭天柱上跑了两个天族人,你却带着手下在碧草间吃饮玩乐,你是在给那俩天族人争取时间罢?” “逐、逐流大人,话、话可不能这么说,整个四合墟都给封锁了,灵墟也给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是真跑了,你让我去哪里找,总不能打上天墟要人吧?” 敛羽叫逐流堵地结结巴巴,真要跟那两个天族人扯上关系,他还活不活了? 逐流这算以牙还牙吧,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敛羽坐在观水轩外的游廊栏杆上望着脚下的一塘碧水出神,想着昨日碧草间里发生的事,兀自喃喃着—— “白茹姑娘,你到底对我有意还是无意?” 蛙塘内现出个窈窕影子,一身白纱轻飘飘的,如梦似幻。白茹眉眼盈波,隔着水面定定望过来,那眼睛里总是蓄有清水似的,叫人一看就怦然心动。 池蛙拨出涟漪,影子晃了晃便消失了。 抬起头,望了望对面的倚碧亭,敛羽定了定神。亭内闪出个杏色影子,大老远叫了敛羽一声,下一刻妙樱便掠到了眼前。 “敛羽哥哥,听说那两个天族人还未捉到?” “是,跑了。” 敛羽一想这事儿便觉得别扭,昨夜被逐流那么一说,便总觉得那俩天族人的逃脱跟自己有了许多干系。 心里发虚,便岔开了话,“锦狸伤势如何?” “锦狸……还昏迷着,不过那厚朴老医说了,没什么性命之忧,只是心血流的太多,好生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敛羽转回身,跳下栏杆,“那就好,由你照看着,出不了差错。” “我回来就是给你打声招呼,倘若先生问起我,你便告诉他,我这阵子呆在厚朴灵那里照顾锦狸。” 妙樱见敛羽始终不错眼珠地望着蛙塘,也跟着看了水面一眼。 “好,我自会办到。”敛羽心不在焉。 “敛羽哥哥,今日是你值守水榭?将士们都去了哪里?”妙樱转看四周,回来时,只撞见过一队巡逻的战灵。 “合欢谷出了点事,先生这阵子住在忘忧墟,水榭内都是贴身侍卫,便一道儿跟去了。” 妙樱点点头,见敛羽无心攀谈,也不想自讨没趣,福身道了别,点水而去。 目送杏色影子离开,敛羽往廊柱上一趴,心里把抓揉肠。 白茹真是害苦了他,整整一日,茶不思饭不想,看山山是白茹,看水水是白茹,无论看什么都是白茹的影子。 “唉,我怕是害了相思。” 敛羽看了看天色,扶正身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顺着游廊往外走。日暮时分,要将水榭内巡查一遍,东篱不在,水榭空空,实在没有什么好查的。 “啊!” 不远处的琼枝丛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敛羽突地停住步子,“谁!” 鹊青一把捂住白玉儿的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见对面游廊上那青衣小将正谨慎地看着这边,灵机一动,摸起块石子掷向了旁边琼枝上蹲着的几只黑羽乌鸦。 鸟儿惊鸣,啊啊大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敛羽甩了甩头,负手走开。 “嗯、嗯……你捂我嘴巴干什么!憋死我了!”白玉儿在鹊青手上啃了一口,后者吃痛缩回了手,急忙打个嘘声。 “玉儿姑娘,你这般大呼小叫,咱们很容易暴露。”鹊青努力压低了声音。 白玉儿又兴奋又激动,嬉笑着低声道,“刚才那人,金披风的青衣小将,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鹊青看了看四周,随口说道,“一只灵儿啊。” “那是金翅大鹏鸟!是鹰哎!我是兔子!我害怕!”白玉儿皱着眉头,佯装个浑身发抖的形状,嘴巴却乐地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我倒看不出你哪里害怕。”鹊青没好气,自从接触了白玉儿,鹊青不知不觉也有点儿孩子气。 “刺激!我喜欢!”白玉儿低声喝着,作势就要往琼枝丛外冲。 鹊青一把将她拖回来,“玉儿姑娘,咱们可是有言在先,凡事不能冲动!” “啊……啰嗦,知道了知道了!”白玉儿歪在地上,沮丧了片刻,眼睛又亮起来,“我们今晚要杀人吗?!” “不杀人。” “为什么不杀人!我想杀人!我一把袖箭能放倒六七个,杀他个片甲不留!” 鹊青在白玉儿头顶轻轻掴了一掌,“杀杀杀!就知道杀,姑娘家家的能不能学点儿好?” 白玉儿捋了捋耳朵,鹊青这一掌掴的不痛,实在宠溺极了,用毛耳朵蹭了蹭鹊青的下巴,“杀一个,啊?就一个!” 鹊青按下白玉儿伸出的一根手指,“不行,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人。” 说完后,不等白玉儿说话,鹊青先乐了,无奈地摇摇头,心道,我这是怎么了,就她那点修为能杀的了谁?我竟当真了…… “啊!既不能杀人,还不能现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天黑了,我困了,我要回兔儿岭!”一说困,白玉儿还真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发沉。 鹊青屈着身子往一旁蹲行了几步,琼枝丛中长了不少茶草,灵族人喜欢用这东西泡茶,提神醒脑。薅了一把递给白玉儿,“哎哎哎!你不能睡,咱们还得摸摸水榭的地形,来,把这东西吃了!” “好吃吗?”白玉儿懒洋洋地张开困眼。 鹊青诓她:“特别好吃,吃完浑身是劲儿!” 白玉儿唔了一唔,直接伏在鹊青的手臂上,以掌做盘吃了起来。 “哎!你怎么又咬我!”鹊青抽回手,手指上留下一个带血的牙印儿。 “好苦,噗噗噗!”白玉儿大嚼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便要往外吐。 鹊青急忙捂住她的嘴,“吃下去!我现在封了内息,你要是睡了,我可背不动你!” “嗯嗯……嗯……”白玉儿挣不开,只好咽下去。 鹊青松开手,瞧着她。 白玉儿眨巴了两下眼睛,回味清甜,竟是个好滋味儿!砸吧了几下嘴,一咕噜滚到一旁,又薅了几把茶草填进嘴里,眼见得眼睛越来越亮,几乎能射出精光。 鹊青悔青了肠子,连忙上前阻止,“不可不可,这东西不能吃多了!” 哪知一把没扑住,白玉儿倏然一闪大叫着冲了出去。 第一四七章 盗令之夜2 “哈哈哈哈哈!水榭里的喽啰兵统统出来!姑奶奶乃灵族第一侠盗白玉儿!这次来,是要偷……是要偷……” “哎?我要偷什么来着?什么令来着?”白玉儿小声嘟囔着,实在想不起来鹊青说的那东西叫个什么名头。 巡逻的一队战灵夸夸夸跑出来,领头的见半空中抓耳挠腮的是个修为极低的兔儿精,举起剑指着白玉儿道,“小姑娘!你是怎么闯进来的?!赶紧出去!小心性命!” “喽啰!休得无礼!见了姑奶奶不拜,你脖子上那东西是用来撒尿的吗?”白玉儿半空中双手叉腰,一身纱衣随风摇摆,倒很有些气势。 百十来个战灵惊地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这位主儿是个什么来头,毕竟东篱水榭是族中大主事的地牌儿,族中精灵们还真没有一个敢在这里撒野。 领头的略一琢磨,放下剑来,这愣主儿估计是个疯子,“兔儿精!还要不要命!看你是位姑娘我们不与你计较,待会儿将军来了,你可活不了了!” “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水榭内喧哗!”敛羽从水榭东头掠了过来,在游廊栏杆上一点,半空中住了脚。 “将军!”战灵们齐拱手,领头的战灵往前一步说道,“禀将军,这位姑娘闯入水榭,自称是‘灵族第一侠盗白玉儿’!” “小喽啰说的不错!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灵族第一侠盗——白、玉、儿!”白玉儿拍了拍胸脯,一边比比划划,一边高声喝号。 敛羽瞧了一眼对面的姑娘,甭提修为了,这兔子精连人形都化不齐,两只大耳朵支棱支棱乱颤。 到底是谁给她的自信,让她觉得自己是第一侠盗呢? “小姑娘!你说你是第一侠盗,你这么明目张胆,是打算偷什么?” 偷什么来着……白玉儿还是没想起来,抓耳挠腮了许久,“偷……偷……你让我想想!” 琼枝丛里的鹊青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相仿,心说这可怎么办,解开内息冲出去? 不妥,自己要是冲出去,白玉儿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深呼吸几下,稳了稳心神,且先看看再说,这帮人倘若真要对白玉儿不利再现出身形也不迟。 敛羽等了片刻,不耐烦道,“姑娘,想明白了吗?” “我……我给忘了……” 百余战灵望着半空窃笑,一个对另一个道,“你看这兔子精的眼神儿,唰唰唰,精光四射,明显不是个正常精怪,怕是脑袋坏掉了!” 另一个低声附和道,“啊哈哈哈,可不是,兔子撞上鹰,好久没瞧过这样的热闹了!” 一队战灵轰然大笑。 白玉儿听闻底下喽啰兵的笑声,登时恼起来,望了望敛羽,眼睛突地一闪,“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敛羽抱胸观望。 白玉儿冲敛羽一挑下巴,“姑奶奶来偷你腰上那东西!” 敛羽低头看了看,腰上只挂了一枚将军令,“你一个姑娘家家,偷将军令做什么?” “谁说姑娘家家就不能偷那个、那个……将军令?你能做将军,我也能做得!” 白玉儿撅着嘴,不屑地望着敛羽,心道这鸟人,牛气个什么劲儿?我可是兔儿岭岭主!手下一万多只兔子!比你这小破将军可大多了! “好啊!”敛羽给气乐了,能有这么会儿功夫不去想白茹也好,对面这姑娘颇为滑稽,明明是只兔子却敢跟自己这个鹄鹰灵较劲,有胆量! “好什么啊!”白玉儿不解。 “姑娘不是要偷将军令吗?”敛羽笑了笑,拍拍腰间,“你只管来拿,拿的去你就是兔耳朵将军!” 战灵们暴起一阵哄笑,“哪有长耳朵的将军呀!哈哈哈哈!” 白玉儿看了看那队战灵,恼羞成怒,冲敛羽横了横眉毛,“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敛羽笑着接过话头。 “嗯、嗯——”白玉儿作势蓄力,渐渐涨红了脸。 这一出,把敛羽给看迷了,“兔儿姑娘这是做什么?” “使劲儿!” “使劲儿做什么?” “杀人!” “杀谁?” “杀你!” 敛羽忍不住笑,“噗……好啊!姑娘可要瞄准了,要是打偏了,那便白费这番嗯嗯地力气了……” “看招!” 白玉儿袖箭抖的那叫一个潇洒,如微风拂柳,亦如雨打芭蕉,唰唰唰,七八只袖箭齐发,兜头盖顶,直冲敛羽。 后者连躲都没躲,一边低头摘着身上的草叶子一边道,“姑娘的准头不错,还别说,全中了!”敛羽冲底下的战灵抖了抖手中的草叶。 战灵队列轰然大笑,连琼枝丛中蹲伏的鹊青都憋红了脸。 “再来!嗯、嗯——”白玉儿再度蓄力,默默掐着心诀。 “兔儿姑娘,你这灵族第一侠盗,怕是要在东篱水榭败尽威风了!” “放屁!姑奶奶厉害着那!嗯、嗯——” “兔儿姑娘,好了没有,在下还得用晚膳,可没时间跟你耗着!” “看招!”白玉儿陡甩纱袖,力气用的太足,把自己给甩了一个趔趄。七八片草叶子软塌塌飞出去,打着璇儿落进蛙塘中。 呱呱呱,蛙声聒噪。 敛羽笑了笑,冲一队战灵挥了挥手,“诸将巡视去吧,这傻丫头爱玩就让她玩吧,只要不糟蹋水榭内的物件儿就行。” 战灵们分作几列四处散了,敛羽转身要走。 “不行!他们可以走,但你不能走!” 白玉儿冲那金披风背影喝了一声。心道,鹊青要偷的那东西也叫个什么令,令牌什么的应该都差不多,我既然说过要保护他,就得替他把那东西拿到手。 嗯!说不定还能顺手杀几个人,扬一扬兔儿岭的威名。 “我为什么不能走?”敛羽转回身看着白玉儿,冲天边挑了挑下巴,“现在是晚膳时候,你看,天都黑了。” “啊,该吃饭了……”白玉儿也望了望天边,心思立刻被带跑了。 敛羽微笑抱拳,“所以,本将军不能奉陪了。” 白玉儿摸摸肚子,兔耳朵颤来颤去,“我……我饿了,大鹰儿,你能不能给我些吃的?” 琼枝丛里的草儿虽说好味,可越吃越饿,肚里头跟火烧的似的。 “兔子跟鹰讨吃的?姑娘你真是拎得清,你就不怕……啊哦,我把你给吃了?”敛羽化个凶神恶煞的鹰首人身,张开口做了个要吃人的形状。 白玉儿下意识往后一退,想了想又往前掠了几步,可怜巴巴地道,“你已俢成了灵儿,我听说灵儿们不**怪……”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把兔耳朵埋进头发里,按来按去总是弹出来,反倒搞的脑袋跟鸡窝一样。 “噗……”敛羽忍不住笑,心说这疯兔儿实在可爱的紧,“好,你要是饿了,就跟着我,我让膳房给你准备吃的。” “噢噢噢!吃饭咯!”白玉儿乐不可支地跟着敛羽走了。 第一四八章 盗令之夜3 鹊青总算是松了口气,看样子那位青衣小将倒不至于为难白玉儿。走了也好,有她缠着值守的将军,自己这边行动起来也能轻松一些。 拨开琼枝丛左右望了望,目力所及之处没什么人。灵族夜色清明,水榭内又有灵光环绕,夜里走在外头,不需要灯火照明。 大道走起来显眼,鹊青便影在道旁茂密的藤蔓里,一路往水榭深处摸去。 东篱水榭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倘若是驭气盘桓,一圈下来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可单靠点地而行,大概要走到猴年马月。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也没有走出多远,择了一处枝繁叶茂的琼枝丛,点指解了封息,一股内息从胸膛处剧烈游走,直冲百汇,登时感觉头颅里嗡嗡作响,抱住头缓了许久,才将那股摄人的烦恶压下。 定了定,掐诀隐去身形,掠上水榭中最高的一处楼宇,这才将水榭内的地势看了个大概。 东篱水榭四周设有灵障,灵障外扎有军帐,看数量大约能容纳五六千战灵,不过此时帐中漆黑,亦无灵光笼罩,应该没人。 亭台楼阁多分布在中心处,那日吃酒的清偃轩便属于中心处的边缘地带,最中心是一座湖泊,河道交叉绵延出河塘,再往外与云溪相连。 湖心岛,应该就是那里,虽无战灵看守,确实实在在设了道厚障。 鹊青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默默道,“也不知我能否破去这障。” 眼下战灵们分成十余个小队分布在水榭各处,身上的灵光隐约可见,要避开也是轻而易举。 双手打个罩子搁在嘴边,怕被识破行藏,没敢提气,“咕咕咕咕!” 咕咕,危险;咕咕咕咕,安全;咕咕,咕咕咕咕,事情办妥,闪人。 这是鹊青跟白玉儿提前约定好的暗号,虽然他并不确定这只糊涂虫还记不记得。 暗号发出,陡闪身形带起一阵疾风,箭一般往湖心岛冲去。 …… “疯丫头,你都吃了半个时辰了,还没吃饱吗?”敛羽看着白玉儿面前的一叠空盘子,震惊不已,这哪儿是兔子精,猪精都自愧不如! 白玉儿拍打着前胸,翻着白眼儿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半块儿绿豆糕。 敛羽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示意她慢点吃。 喝了口水,打了个山响的饱嗝,白玉儿冽了对方一眼,“姑奶奶住的那地方,是片荒草岭,年月不好,日子难过,根本没什么好吃的,你这种养尊处优的灵儿怎么会懂?” 敛羽挥挥袖子,呵!这味儿…… “咕咕咕咕!” 声音来处遥远,白玉儿颤了颤耳朵,“什么鸟?怎么直叫姑姑?” “疯丫头,你连布谷鸟都没见过?” “布谷鸟?”白玉儿嘟了嘟嘴,突地想起鹊青交代过的话了。 咕咕咕咕,是啥来着?危险?还是安全?天……我怎么给忘了! 白玉儿坐立不安地挠着耳朵,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算了,鹊青怎么叫,我就怎么回吧! 敛羽见她表情奇怪,一头雾水。 “这鸟儿叫我姑姑!我也不能怠慢!”抹干净嘴角的残渣,一拍桌面立起身来。 “咕咕咕咕!”嗯,驭足了气,还算响亮。 “作妖啊作妖……”敛羽一脸无奈,等白玉儿重新坐下,又道,“疯丫头,你跟一只鸟儿都这么客气,怎么管我确是声声喽啰喽啰的叫着?” “那你声声唤我疯丫头、疯兔儿算哪回事儿?姑奶奶没名字吗?” “好好好,玉儿姑娘,算我错了。” “不成不成!”白玉儿抖抖耳朵,算是摇了摇头,“你得叫我第一侠盗白玉儿,或者……或者叫我万里独行白玉儿。嗯嗯,万里独行好听!不不不,太长,拗口,独行侠?对对对,独行侠比较好!” “额……”敛羽扶了扶额头,“独行侠……天色这么晚了,独行侠不打算回家吗?你是哪个部落的?我遣几个战灵送你回去。” “独行侠都是四海为家,今晚这儿就是我家。”白玉儿啃着指甲,冲着敛羽腰间的令牌眨巴了几下眼睛。 顺着对方的眼神儿,敛羽也看了看腰间的令牌,心说这姑娘真是毫无城府,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为何非要偷我这块令牌呢? 呵,想必是被人诓了。 “玉儿姑娘,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白玉儿确实不太关心这大鹰儿想说什么,她现在一门心思只盯着那块令牌。 敛羽给堵地一愣,缓了许久才道,“我现在越发好奇姑娘的来处了,你们那里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想知道?” “想知道。” “那好,你上些酒来!你一杯,我一杯,咱们比比酒量,我要是输了,就告诉你!” “你是想将我灌醉?然后伺机偷我的令牌?” “是啊,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越来越有趣了,敛羽倒真想看看这兔儿精能耍出什么花招,略一沉吟,却有些为难,军中规纪森严,值守上将不可饮酒误事。 “你不敢?”白玉儿仰起脸,挑衅似的看着敛羽。 “我有什么不敢?只是……” “你就是不敢!” “你激我?” “因为你不敢,所以我才激你!” “敢!本将军倒是不信了,还真能输给你这只兔子不成?!” “你小瞧我?” “那我还真不敢。” 敛羽陡地站起身,水榭里的酒窖在地下,领将逾纪,罪过不小,这事儿须得偷偷摸摸。斜斜望了白玉儿一眼,潇洒道,“饮酒嘛,好说!咱们去酒窖喝,那里酒多!” “好!”白玉儿一甩袖子,努力踮起脚站在敛羽对面,奈何身量实在太矮,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好样的!跟我来!”敛羽使了点儿力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登时给拍矮了半截儿。 一前一后,避过巡查的战灵,摸进了酒窖。 酒窖内黑魆魆的,一进洞便嗅到一股馥郁的酒香。 白玉儿极享受的叹息一声,登时有些熏熏然,“啊……这比我酿的草籽酒可是香多了!” 敛羽捻亮壁上一盏明烛,撩袍往地上一坐,拍了拍旁边的地面,“来吧!可以开始了!” 第一四九章 盗令之夜4 白玉儿蹦过去坐了,挥袖捞过一坛,拍开封泥,对着坛口深吸一气,“真香!”迫不及待的灌了几口,才抄过两只琉璃盏斟了两杯。 “君子先请!” 敛羽一抖袖子直接将琉璃盏抛到半空中,杯盏一翻,玉露琼浆泼洒下来,张开口刚好兜住,一滴都没剩下。 往身后垒成墙的酒坛上一靠,不紧不慢地翘起二郎腿,那琉璃盏才落下来,再挥袖子,琉璃盏打了个璇儿,稳稳立在身旁。 白玉儿看呆了,心说高人真多,眼睛亮的迸出红光来,热火朝天地打在敛羽身上,“大鹰儿!你好厉害!教教我!” 敛羽得意洋洋,“哼,就算教你,你也学不会,等你的袖箭能打进石头里那天,你再来找我!” “打进石头里……”白玉儿想了想,太难了。 对于这位兔儿精来说,只要今天吃饱喝足,从不想第二天的事情,白玉儿的沮丧仅仅维持了片刻功夫,又抱起酒坛斟了两杯。 “再来!”白玉儿爽快的举起了杯子。 敛羽笑笑,在她的杯上碰了碰,两人一齐饮了。 你一杯我一盏,眼看二人都有些熏熏,其时也已畅聊无数,谈天说地。 敛羽是大主事坐下的传令将军,见过的世面可比白玉儿多多了,无论说什么奇闻轶事都能惹得这位姑娘上蹿下跳激动不已。 可越喝,敛羽便觉得越是伤心,傍晚时候被这个疯丫头转移走的相思心事,终于在酒后暴露无遗。 “喽啰鹰,你有心事?”白玉儿双眼笑成了柳叶,脸颊红彤彤的,说起话来已有些大舌头。 敛羽叹口气,望着漆黑的洞顶出神,隔了很久白玉儿的话才传进耳朵里,“是啊,有心事。” 白玉儿的眼睛被好奇点亮,凑上前急道,“快说与我听听!” “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我懂!快说快说!” 敛羽看了看疯兔儿,欠起身抱起酒坛斟了两杯,怔了许久,才犹豫道,“玉儿,我心里头,住个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她冲我笑,眉眼盈波,甚是好看。” 住了住,见白玉儿眨巴着眼睛没有打断的意思,继续道,“我今日,整整一日,一想到她便觉得心慌,玉儿你说,她心里会不会也有我?” 白玉儿极严肃地点了点头,认真琢磨了片刻,才道,“你们的心,都这么大吗?” 敛羽没明白,蹙起眉看向白玉儿。 白玉儿眼里闪着疑惑的光,往前凑了凑,用手掌量了量敛羽的胸膛,又量了量自己的胸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信,你的胸膛虽比我的要宽出不少,却是决计住不开人的。” 敛羽觉得脸颊滚烫,却分不出这滚烫是因为白玉儿的举动过于亲密,还是因他饮了太多的酒。 叹口气道,“我说你不懂吧。” “谁说我不懂,不信你量一量,人有多大,心有多大?”白玉儿说着,挺起胸脯往前凑。 敛羽往后挪了挪,突地一笑,抚着白玉儿毛茸茸的脑袋道,“你啊,还是小朋友。” 白玉儿猛甩下头,甩脱了敛羽的手,恼道,“你才是小朋友,我都七百多岁了!”住了住,还是觉得生气,又道,“明明是你自己矫情,讲不明白道理,偏要说我不懂!” 敛羽无奈,“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讲的不够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说你心里能住人!” 敛羽饮了口酒,搁下杯想了会儿,“那我拿你打个比方,咱们喝了这么久的酒,应当算朋友了吧?你若是觉得我好,日后离开这里便会记挂着我,你念着我,便会时时想着见我,这,就算心里住了个人。明白了吗?” 白玉儿摇了摇头,“不明白,我觉得你不怎么样,我也不会想你。” 敛羽无奈地搓着脸,“白玉儿!你到底会不会聊天儿?” “咱们不是聊得挺好吗?”白玉儿喝光了酒,抱起酒坛把两个空杯斟满。“你接着说,为什么你心里住了人,会让你这样难过,是她太胖,还是你心太窄?” 人说伤情时饮酒易醉,敛羽便是如此,半醉半醒间,早把白玉儿要偷他令牌这件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这姑娘虽说天真到不通人情,可此时能有个人来听听自己的烦心事,总好过没有。 沉默许久,看向白玉儿热忱的双眼,沉声道,“我怕是动了真情、害了相思。” “相思……”白玉儿垂下眼帘,想起儿时爹爹曾给娘亲作过一首赋子,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谁人不识相思苦,但有明月寄相知? 是啦是啦。 “大鹰儿,我明白了,就像爹爹喜欢娘亲那样,你喜欢那位姑娘。可爹爹喜欢娘亲是欢喜的,你为何愁眉苦脸?” 说完,见敛羽的酒杯空了,连忙斟满。 敛羽顺手抄起来,搁在唇边,“喜欢也分很多种,你爹和你娘是相知相爱,可我和那女子……唉,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说罢,仰头饮了。 白玉儿烦恼极了,这喽啰鹰、啰里啰嗦竟说些自己不懂的事。 “那你为何还要自讨苦吃?你把心里那人赶走,我身量小,换我来,这样即便你心窄,我挤一挤总能住的开。” 敛羽笑了笑,索性将琉璃盏拨到一边,直接抄起酒坛子来喝。 这可怎么办?白玉儿望着他,心道,这呆头鹰可比我的酒量大,我现在就觉得头重脚轻,有点儿飘了,再喝下去,不但偷不到令牌,说不定会醉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酒窖里。 难道越是伤心酒量越大? 白玉儿转了转眼珠—— 那我也想点儿伤心事,嗯……嗯……额……,我好像没什么伤心事…… 啊!对了,那我讨他开心,他开心了,能醉的快些。 “大鹰儿,你这么难过,我心里很是不忍,你说说,什么会让你开心?” 敛羽搁下坛子,苦苦一笑,“这还用说吗?自然是我心里那人,也能对我有意。” “那女子是谁?住哪儿?你告诉我,我把她叫来,她倘若不喜欢你,我就打她,打到她喜欢为止!” “……” 白玉儿见敛羽不说话,只是苦笑,急道,“那到底怎样?打她你不开心,她不喜欢你,也叫你不开心。” 说着,用脑袋拱了拱敛羽的下巴,央求道,“你把她从你心里赶走,换我换我,我可以喜欢你,而且不瞒着你!而且,我绝不叫你一厢情愿!” 敛羽只觉得心口怦怦乱撞,急忙往后退开,说话间连呼吸都促了,“好好好!换你,立刻换你!” 白玉儿眉开眼笑,“那你有没有开心些?” “开心!开心!”敛羽面色讪讪,心口还是慌的很,实在弄不明白这是何种情绪。 白玉儿偷偷端详着敛羽:他还是不开心?倘若开心,应该笑啊?为什么不笑?赶紧给姑奶奶笑! 想想,想想,爹爹都是怎么讨娘亲开心的来着? 是啦,是啦,就是这样! 敛羽还没从心慌中回过神来,却见白玉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地扑了上来。 第一五零章 盗令之夜5 鼻尖碰鼻尖,四目相对。 “你要……嗯……” 敛羽说到一半儿的话,让白玉儿生生给堵了回去。 两双眼睛,都瞪的溜圆,一个震惊,一个不解。 还不笑?白玉儿彻底沮丧了,撤回身,大力用袖子擦了把嘴角,气道,“真是难搞!” 敛羽这才怔怔吐出后半句,“干嘛……” “我能干嘛!我讨你开心啊!”白玉儿没好气。 砰砰,砰砰,敛羽捂住胸口。 “你又哪儿疼?我住你心里,我都没嫌挤!” 砰砰,砰砰,敛羽放下手来。 “怎么了?看我干嘛!” 砰砰,砰砰,敛羽移开目光。 白玉儿气不打一处来,捞过敛羽身旁的坛子猛灌了好几口,就着最后一口酒漱了漱口,呸地啐在一旁。 幻觉,幻觉,全是幻觉,敛羽安闭上眼睛慰自己。 “还喝不喝?我可没输!”白玉儿把酒坛子推向敛羽。 敛羽做了几个深呼吸,长长吁了口气,抓起坛子一饮而尽,迷迷糊糊往后一靠,眼皮有些发沉,酒窖里看不到月亮,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醉吧醉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大鹰儿?大鹰儿!喽啰!呆头鹰?”白玉儿凑上去,拍着敛羽的脸颊,试探他醉地沉不沉。 “真醉了?哈哈哈哈!这招儿也太好用了吧!”手舞足蹈一通开心,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看四周,角落里酒坛子边儿上有一条捆酒坛的琼枝藤,抓住一头儿拖过来,使劲儿拽了拽,还挺结实。 捂着嘴嘻嘻一笑,三下五除二先把腿脚给绑了个结实。 敛羽迷迷糊糊醉着,觉得腿脚束缚,下意识地蹬了蹬,眼睛慢慢睁开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白玉儿急忙闪身,不好!要醒!手忙脚乱,把琼枝藤另一头缠在了酒窖内的石头立柱上,打完死结,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下了敛羽腰间的令牌。 敛羽一个激灵,突地清醒过来,“疯丫头!站住!”说时迟那时快,登时甩开金翅扑了上去。 其时,白玉儿听闻身后呼声,倏然一跃,半空中陡转身形,敛羽正好扑到眼前,下意识猛弹双腿,一个窝心脚正踹在敛羽前心上。 敛羽哪有功夫注意自己脚上还绑了根绳子?这一扑用了十足的力气,迎门一脚加上绳子拉扯,重重拍在地上,酒坛子碎了一地。 周身大痛,觉得骨头都断了,勉力抬起头,冲得意洋洋地白玉儿急道,“疯丫头!你拿了这东西会惹祸的!” 白玉儿倚在洞壁上,勾着将军令上的穗子甩来甩去,“你们不是说,没有长耳朵将军吗?我就是长耳朵将军!还有,大鹰儿,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说,我要能拿到这令牌,你就认我做将军!” “哈哈哈哈……”白玉儿蹦蹦跳跳出了洞。 片刻后,外面传来一声喊叫,“对啦!呆头鹰!你记住,刚才那一招叫兔子蹬鹰!哈哈哈哈……” 敛羽气急猛捶一下地面,急忙往起爬,“嘶……痛……”,点指化去腿上的琼枝,扶着洞壁就往外追。 “死丫头,真是什么祸都敢闯!要是被大主事知道,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一边喊着,一边忍痛掠出酒窖,外面哪儿还有白玉儿的影子?急打个嗨声,没头苍蝇似的冲了出去。 “啊!醉了醉了,后劲儿上来了!”白玉儿乱飞一气,摇摇晃晃点在倚碧亭的顶子上,揉着眼睛望了望四周,嘟囔道,“这个天族人还真是耽误事,令牌偷到了,我去哪里找他?” 用袖子擦了擦令牌,嘻嘻,灵光璀璨,怪不得鹊青君要偷这东西,一定是个宝贝! 小心揣在衣裳里,暗先前的约定,咕咕咕咕乱叫一通,消息发出去,却不知该做点什么。亭子头生尖角,琉璃瓦又滑的很,加上饮酒太多头重脚轻,刚准备坐下来歇会儿,脚下一擦,哗啦啦滚下亭子,落进了蛙塘。 试想想,这世间哪有会浮水的兔子?即便俢成精怪,该怕的还是要怕。蛙塘扑腾起了一阵水花,不消片刻便只剩了一片涟漪。 半空中敛羽掠了过来,东篱水榭中琼枝最茂密处无非倚碧亭周遭,对于白玉儿而言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敛羽往游廊栏杆上一点,视线掠过倚碧亭,定格在另一头的琼枝丛中,其时池蛙大噪,蛙塘水面的涟漪还未散去,谁能想到此时的白玉儿已被池水灌得肚腹饱胀、奄奄一息? 抖衣而起,径直冲进琼枝丛中,丛内生了不少浅草,有被踩踏的痕迹。顺着脚印一路找过去,找到最终脚印绝迹,也没有发现白玉儿的踪迹。 “疯丫头!你到底在哪儿?那东西不是你能碰的!” 巡查的一小队战灵听见喊声急忙飞掠过来,半空中循着灵光看见了敛羽,奇道,“将军?您在找什么?” 敛羽急忙揉了把脸,恢复常态,“见过日暮时分出来裹乱的兔儿精吗?” 十余个战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 “罢了,巡查去吧。”住了住,又道,“传令下去,要是碰到那兔儿精立刻捉来见我!” “是!”战灵们应声转走。 蛙塘内的白玉儿灌饱了水,忽忽悠悠往水底沉,一个激灵醒过来急忙闭住气。手脚胡乱扒拉着,所幸水塘底下有不少巨石,白玉儿脚力好,借着巨石猛力往上一弹。 这一举动,不过是生死一线时的下意识,哪知却救她一命。 头顶一轻,脑袋冒出了水面,手忙脚乱地划拉着池水,大喊救命。 东篱水榭另一头巡查的战灵小队刚好路过,听闻呼救,瞥见水面上有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一对被水打湿的兔耳朵在水面上支支楞楞乱颤。 “这不是那位长耳朵将军吗?哈哈哈哈!”哄笑之余,其中一个战灵点水掠到蛙塘半空,一把将白玉儿从水中捞了出来。 几个战灵走上前搀扶,拍打着白玉儿的后背,等她呕出肚里的水后,笑道,“长耳朵将军?将士们听闻呼救,立刻赶了来,将军有何吩咐?” 白玉儿方才险些淹死,肺腑内被水呛地辣辣做痛,这时节听了别人的嘲笑,委屈不已,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几个战灵面面相觑,知道是打趣打的不是时候,便即软言道,“小丫头,你赶紧回去吧,我等还有事要做,你这样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士们拿你怎么着了。” “是啊是啊,小丫头,东篱水榭哪是你能胡闹的地方,日暮时分敛羽将军是愿不与你计较,你再胡闹,可真要挨打了!” 白玉儿抽搭着抹去眼泪,模模糊糊望了望几个好心的战灵,心道,对对对,我是得走,不走也得藏起来。 摸了摸心口,还好,令牌还在。 站起身,冲几个战灵用力抱了抱拳,豪迈道,“几位的救命之恩白玉儿来日再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闪身转走。 几个战灵对视片刻,哈哈大笑。 第一五一章 盗令之夜6 那十余个撞上敛羽的战灵小队当空掠来,领头的冲停在倚碧亭旁边的那一小队喊道,“兄弟们!将军传了令来,说是倘若碰上那兔儿精,立刻捉去见将军。” 几个战灵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剩下几位未曾插手搭救白玉儿的战灵四处张望。 敛羽掠来,冲亭旁的战灵们喝道,“诸位弟兄,聚在这里做什么?” 其中一个战灵讪讪道,“将军,那兔儿精方才掉进蛙塘里,我等将她搭救上来……” “人呢!”敛羽急道。 “跑了……”战灵指了指水榭东头。 “追!今夜务必要捉住她!” “是!”诸战灵领命,竞相追去水榭东头。 白玉儿在水榭里窜来窜去,不时扎进琼枝丛中隐去行藏,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见鹊青。 此时急坏了,咧开嘴一边跺脚一边哇哇大哭,时不时还骂上几句。 水榭上空灵光闪烁,是战灵们的身影,白玉儿急忙捂住嘴,眼泪咕噜噜直往下掉。目下里尽是险情,吓地酒都醒了。 哭着哭着,就哭累了,蜷缩在东篱水榭入口的琼枝丛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说是睡,其实睡得不沉也不安稳,眼珠子裹在眼皮底下骨碌碌乱颤。 竟是梦到了那只呆头鹰,梦里回到了兔儿岭,天清云懒,她正提着篮子蹦蹦跳跳在山谷里采花。那呆头鹰扑棱着翅膀嗖地俯冲下来,张开大嘴就要吃她。 “啊!”一骨碌爬起来,竟是片夜色,缓了许久,长舒一口气,“还好是个梦,差点就死翘翘了!” 琼枝丛低矮,白玉儿不敢站起来,蹲着身子揪着自己的腮帮子,“死兔子,你怎么睡着了!可不能睡!难得有这么刺激的事儿,可得挺住了!只要挨过今晚,兔儿岭就在灵墟扬名了!” 嘻嘻,以后把这事儿说与旁人听,还真有些个体面! 想着想着,喜笑颜开,薅了把茶草填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含糊道,“嗯……吃过绿豆糕……嗯……这种草就不怎么好吃了……” 天上十余个战灵小队梭子似的来回奔忙,就为了捉白玉儿一人,整个东篱水榭上空都像是织出了一张灵光做的网。 可奇怪的是,湖心岛这个方向却始终没有人来。 鹊青先前听到了白玉儿传来的号子,知道她安全,安心了不少。蹙起眉望了望半空,一头扎进了湖中。 岛上设的灵障,异族人根本无法破开,其设障法门跟隔天灵障差不多,须得修为精深的灵族人才可化去。 方才那番驭气,很容易被水榭里巡查的战灵察觉,灵障灵力巨大,让他受了些内伤,倘若灵族人有了提防,今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闭住气,在水下围着小岛掠了一圈,甩了天火照明,一直往下沉,小岛的根基上灵障不厚,且越往下越稀薄。 水底下生了好些水草,定下身看了片刻,就着水波扰动,辨出一道流向来。那流向极为隐秘,掩在盘根错节的水草底部,拨开草叶往里转走,愈往前,愈是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会有戾气?” 那戾气是循着水流从水草底部扑出来的,不多,若不细心查察根本察觉不到。 探出天火照了照,水流中像是点了滴细墨,缕缕黑丝被湖水慢慢冲散,再往前,戾气稍稍加强,拨着水草潜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戾气是从洞里散出来的。 驭气,捻了个稍大些的天火团,进了洞。 洞内岔道极多,随便摸了一条进去,走到尽头便是坚硬的石壁,前前后后费了好些时间,都是无用功。 好在鹊青的心思缜密,觉察到有些岔道里的水草要更为繁茂,心道,灵墟草木有灵,水草多半也是避人而生,常有人走的路自不会生太多杂草。 便只挑了水草相对稀疏的岔道往里摸去,岔道接岔道,不知兜转了几多功夫,脚下岔道呈现出渐渐往上的趋势。 “应该错不了。”鹊青查察到水中的戾气比刚才更强了。 再往前,头顶一轻便出了水,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高大石壁,左右皆无通路。 四处望了望,心道,岔洞交叉一路通到这里,却忽然没了路,不太可能。 每走一步,洞中都传出回声,鹊青突地一怔。这洞不大,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回声?莫非…… 走上前敲了敲石壁,声音沉闷,似乎是实的。 摇了摇头,不可能。 驭气再敲,手指关节直把石壁凿出个坑来,声音空洞,是面石门,且相当厚实。 上下左右仔细查点,没有任何机关。 鹊青勾勾嘴角,抄起了金乌剑。眼下自己的修为,连鬼域都能劈开,区区一道石门不在话下。 挥剑,力劈之,乱石穿空,石门轰然倒塌。 眼前有光,不是天火的金光,而是岩浆似的的血光。 尘埃落下,鹊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整座湖心岛,竟然是空的! 掠入石门,是巨大的空洞,高不见顶,洞中回音可怖,根本无需说话,仅呼吸时的细微声响便如魔音似的诡秘嗡噪。 空洞中像是笼罩了浓浓地血雾,那光源在头顶,极目望去,隐隐可辨连结在洞壁上的铁链。 鹊青猛提一口气,冲了上去。 铁链缚住的是一个尸族人,双目紧闭,口唇青紫,络腮胡,镰眉漆黑齐鬓,着了一身绣着血红骷髅纹的玄色袍子。 血光笼罩在这尸族人的躯壳之上,那东西巨大的如一盏吞天钵,内有熊熊夜火。 鹊青在那尸体旁刹住身形,夜火炙烤极为烦恶,摇晃了几下身子,一把抓住了连接着尸体的铁链。 森寒彻骨,手掌上留下极寒时幻觉似的灼痛。 “千年寒铁!?”疾呼一声,陡地抽回手,手心里的旧伤立时嘶嘶冒着黑气。 这是谁?为何被灵族人囚在此处? 鹊青咬紧牙关,倏地往后跃开百丈,远离正中的夜火。 望了望头顶的夜火钵,望向缚在尸体上裹缠的寒铁链,一样似是做克制之用,另一样有温养之意。 皱紧了眉头,想不通。 尸体上没有能识别身份的显眼物价,掐指驭了心法隔空探那尸体心脉,更是怪异!那尸体并不是单纯的尸体,体内游走的戾气大的摄人,却没有一丝魂魄—— 似乎……被抽了鬼髓! 第一五二章 盗令之夜8 (本章为盗令之夜7,小标题打错了,但不知为什么不能修改。) 灵族四合墟正中,大主事府邸,竟藏了个身份不明的尸族人?这处空洞少说也辟了几千年,这人尸身到底被囚在洞中多久,鹊青也看不出来。 怪不得灵族兵巡查东篱水榭独独不会查这个湖心岛,想必东篱老儿有言在先,这处是为禁地,除了他谁都不得入内。 鹊青一边想,一边喃喃道,“这人来头肯定不小,看来东篱也包藏祸心!”说罢,抬起头看了看头顶,血光尽头一片漆黑,猜不准这空洞到底多高。 没时间多耽,得尽早拿到天门令赶紧离开这里,白玉儿还等在外面呢! 箭似的往上急冲,越往上,空洞越窄,尽头收成一个小洞,掠进去,洞穴急转,平平往前,落了地,地势便开始往下,穴行一段出现一条暗河,暗河水清澈无波,灵光隐现,尽头有了光亮。 清月皎皎,将湖心岛上的一所藤蔓小楼照的碧绿如洗,楼前是一块小小河塘,内有红鲤浮游,荷叶铺陈。 岛上寂寂无声,夜色极好,似是这物华天宝的灵族大地上的另一种世外桃源。小荷塘内陡起一阵清波,水花披沥飞溅,湛蓝人形嗖地从莲叶底下钻出来。 抖干衣上水,仿若画中游,鹊青看着眼前的藤蔓楼,真是奇了,灵光灼灼的一处静心小岛,其内竟大有乾坤。 人心难测。 贯入藤蔓楼,小心翻找,终于在最顶的阁楼上找到了四块山门令牌。 东篱老儿没有将这东西随身携带,想必于他而言,这东西无用,那被天帝卖了的四个天族主事,早晚要死在祭天柱上。 鹊青兀自点个头,收好令牌,看了眼周遭,确定自己没留下什么痕迹,闪身离开。 一路上没什么异常,沿着来路返回到湖底,又从湖底掠到湖心岛外围的水榭中。只途经空洞中的尸身时,停下来多看了几眼,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子夜时分,月上正中天,水榭内一片喧哗,避开四处奔忙的灵族兵,找了个茂密安全的琼枝丛封住了内息。 “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 鹊青发出了事情办妥的信号,等了许久不见白玉儿回应,便只能继续发。 “咕咕,咕咕咕咕!” …… “嗯?!” 白玉儿蜷在琼枝丛里想东想西,竟把约定好的信号给忘了,直到那号子连响了三声,才反应过来。 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姑姑,姑姑姑姑,六个字,中间打个间隔。啊!这是逃跑信号!这个坏蛋!看我不打死他!” “咕咕,咕咕咕咕!” 在嘴边打个罩子,应了。 “哎呀!”白玉儿拍拍脑门,嘀咕着,“我怎么给忘了!这个泥腿子封了内息,是飞不动的!” 又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等那边应了,才判断清楚方向,冲着声音掠去了。 …… 敛羽找白玉儿整整找了一个多时辰,水榭内找不到,便派出几队战灵搜查水榭周围。 前半夜二人喝了许久的酒,也算交心,他却连白玉儿住的地方都没问出来,甩着袖子大骂自己糊涂,着了这疯丫头的道儿。 这时节在游廊内焦躁地踱着步子,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东篱先生不交代任务还好说,万一要调兵遣将,拿不出将军令就等着革职、挨掌军灵棍吧! 水榭也不知哪儿飞来的布谷鸟,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叫的他心烦意乱。 “疯丫头啊,疯丫头,你可害苦了我!”敛羽一边转着,一边自言自语,脑海里不时闪过白玉儿那双滴溜溜地红眼睛。 那丫头,可是趁着酒意亲了自己一口,上一秒还含情脉脉,下一秒立刻绑了自己,偷走了令牌!骗子! 当头一个白影儿疾飞过去,敛羽觉察了风声,没有抬头看,只当是留在水榭内的战灵们还在四处搜查白玉儿。 “咕咕,咕咕咕咕。” 远处的布谷鸟,又叫唤了一声。 敛羽突地想起晚膳时白玉儿回应布谷鸟的情形,一颤身,看向鸟鸣的方向。 心道,好你个白玉儿! 抖衣而起,高呼一声,“诸将听令!水榭内有刺客!以布谷鸟鸣声传令!悉数拿来!” 敛羽这话驭足了气,方圆百里的战灵们都能听到,当即朝着那处陡冲。 其时,白玉儿利箭似的冲进琼枝丛中,一拳头戳在鹊青胸口,把鹊青戳了一个趔趄。 鹊青站稳身形,急道,“玉儿姑娘,你去哪儿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溜去哪里玩了!我找了你大半夜都没找到!”白玉儿怒气冲冲。 “我自然是去找我要的东西了?” 白玉儿突地窃笑起来,“你,废物一个!”说着,摸了摸前襟。 “有话好好说,姑娘家家骂人做什么?” “令牌我早就拿到了,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令牌?你拿到了?” “啊!早就得手了!我还把那只呆头鹰教训了一通!” 鹊青回忆起水榭内的灵族兵喧哗了大半夜,心道这姑娘肯定闯下大祸了。皱起眉,四处望了望,低声道,“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东西?” “令牌啊!”白玉儿取出将军令冲鹊青晃了晃。 “傻姑娘!你偷人家将军令做什么?!” 白玉儿见鹊青面有愠色,撅起嘴委屈道,“鹊青君!你不是说要个什么什么令牌吗?我拿你当朋友才偷来给你!” 不远处突起一阵喧哗,是战灵们在叫唤,“在那里!有灵光!” 鹊青一把拽过白玉儿,点指解开封息抖衣而起。 来不及了。 “是天族人!!!”百余个战灵,相继急冲过来,眼里立刻蓄满了仇恨。 白玉儿还没从委屈中回过神来,突地涌来这么多战灵,还死死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恨地能滴出血来,立刻吓地哇哇大哭。 “别怕!”鹊青低声安慰,呛啷甩开了金乌剑。 敛羽纵身掠上来,一眼认出鹊青,见白玉儿哭地怕极了,登时恨地大喝,“交出那姑娘!” 鹊青心道,白玉儿啊白玉儿,你偷了人家的将军令,真让人家捉到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呜呜呜……我不想死啊!我才七百岁啊!你一定得救我啊!”白玉儿拽了拽鹊青的袖子,话是说给鹊青听的,眼睛却是怕怕地望着敛羽以及他身后的战灵。 敛羽看着花容失色的白玉儿,以为她在求救,微微点了个头,示意她不要害怕。 “鹊青真君,你堂堂玉虚崆主事,做派如此苟且,说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鹊青哪里知道敛羽这话是暗地里讽他“拿个小姑娘做人质”,只当是在说自己暗夜行盗之事。 “在下深陷囹圄,夙夜来此,是出于不得不来的理由,天族于灵族有愧,在下不想与诸位交手,还请行个方便!” 第一五三章 盗令之夜8 哼,好大的口气!敛羽心说。 百余支长剑围成个圈子指着圈中的两人,执剑的战灵怒不可遏,这天族人竟还有脸说天族于灵族有愧? 敛羽看了一眼白玉儿,鹊青的一条手臂正紧紧揽住她的腰,倘若冒然出手鹊青肯定要对白玉儿下手,只能见机行事,“鹊青真君,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你觉得你能以一人之力与我百余战将相匹吗?” 鹊青极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低头对白玉儿嘀咕道,“令牌呢?赶紧还给人家!” “不要,我不要!”白玉儿带着哭腔下意识捂住前襟,摸到令牌的形状才稍稍感觉安心,花了大半晚上偷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还回去! 鹊青倒握了金乌剑,作势要抢,用两根手指去掰白玉儿的手,“拿来!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白玉儿更是双手交叉捂住前襟,大叫道,“不行!不可以!” “大胆!”敛羽气的脸都紫了,对方到底是个天族主事,竟敢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一个姑娘! 那百余个战灵围成的圈子不算小,离鹊青也有一段距离,他口中嘀咕的什么,众人听不清,但这轻浮举动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 “岂有此理,这天族人竟如此厚颜无耻!”众人心中愤愤。 白玉儿大哭着挡开鹊青的手,可后者的力气确是出乎意料的大,不得已呲出了小白牙,用气嗓发出个兽吼似的“哈”声,一口咬了上去。 鹊青陡地抽回手,甩了甩,低声呵斥,“白玉儿!你怎么又咬人!” “兔子急了就是要咬人的!”白玉儿也怒了,想她一只兔子为了朋友义气都敢跟一只鹰斗,眼下事情败露,鹊青竟成了怂包一个。 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敛羽给众人使个眼色,捻了捻手指,掌心一翻,打出一记金羽梨花镖,羽毛状的梨花镖闪着金光嗖地冲出去。 其时众战灵一拥而上,打算趁鹊青中镖的时机,救出白玉儿,顺道儿再将这个天族人拿下。 哪知鹊青仅仅抖了抖袖子,便将力道迅猛的梨花镖给兜在了袖间,镖儿打着璇儿,力道慢慢化去,最后轻飘飘落地。 众人扑空,面面相觑,头顶处有人说话了。 “诸位,得罪了!” 鹊青想了想觉得只能这么办,驭了三分气,挥出万剑光,剑上凰火火龙似的盘成一个圈儿,温温柔柔劈下来,百余战灵叫那剑意摄地急退,可任是怎样退也快不过剑意。 均中了剑,天女散花似的落在水榭各处。 敛羽先前叫白玉儿害得断了几根骨头,这时节胸口上的伤虽说要不了性命,可想要追上鹊青救出白玉儿却比登天还难。 急看一眼前胸,伤不及肺腑,疼痛难忍,到底是天族利器。从地上爬起来,不知战灵们都跌落到哪里去了,忙喝一声,“追!” 兀自起了身掠上半空,可遥望整个东篱水榭哪里还有鹊青的影子。 受伤的战灵们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赶上来,为首的那个四处看了看,对敛羽道,“将军,这天族人逃而复返,此时来东篱水榭不知是做下什么事了,将士是否多调些人手四处查察一遍?” 敛羽闭住眼睛,脑袋一片混乱,将军令都丢了,拿什么调集人手? “一半去查,一半去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天族人找出来!” “是!” 目送战灵们兵分两路各自忙活,敛羽望望天边,忍痛落了地。 想不到,这位玉虚崆主事的修为万夫难挡,就算是十个自己加起来,也要沦为剑下亡魂。 等天亮吧,此事自己一手承担。 …… 鹊青带着白玉儿掠进一处灵气不算旺盛的密林中。 落地封了内息,冷眼瞧着她,心里有气却发不出来。 “你瞅我做什么?!做错事还有理了!” “白玉儿,我哪里做错事了?” “姑奶奶给你偷令牌,险些淹死你知不知道!” 鹊青这才看清白玉儿的鸡窝脑袋湿漉漉的,头上还顶着几片水草,心里软了软。 “我们兔儿胆子小,但是够朋友,不像你扔着朋友不管,自己溜出去玩儿!”白玉儿的眼泪说来就来,伸手抹了去,眼眶里立刻又擒了一包泪珠。 “傻姑娘……”鹊青无奈笑笑,摸出袖袋中的山门令指给她看,“我要的是这东西,不是你那东西,这个叫山门令,你那个叫将军令。” “都是令,有什么不一样,将就用用也就是了!” “……”鹊青张口结舌。 白玉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势往后一歪,转过身儿蜷着,不再说话,圆滚滚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草叶子上。 鹊青望着那娇小的背影,轻声道,“玉儿姑娘……” “别理我,我还生气呢!”草叶子搔在脸上痒痒的,白玉儿挠了挠,顺手拨弄着几根青草,扯下来填进嘴里。 啊,确实饿了,前半夜在那只呆头鹰那里虽然吃了不少绿豆糕,可折腾了那么久都消化干净了。 一边委屈一边吃,吃着吃着就把委屈给忘了,埋头吃。 鹊青以为她还在抹眼泪,转到白玉儿脸前想着说几句软话,哄一哄她,哪知她吃的正开心,忍不住噗嗤乐了。 “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回苜蓿洞,这里不安全。” “我还想吃会儿……嗯……鹊青君我想吃绿豆糕……”白玉儿一边嚼着,一边回味绿豆糕的甜味儿。 “绿豆糕?是什么东西?”鹊青没见过。 白玉儿心软了,鹊青连绿豆糕都不知道,天族人真是可怜,“唉,你过的也是苦日子,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了。” 边说边想,东篱水榭有这东西,膳房的路自己还记得呢,等哪天再去偷些。 想罢,又道,“等我哪天得了这样吃食,我给你留着。” 鹊青倏然笑笑,温言道,“走吧,先回兔儿岭,我看你都困了。” “是困了,哈欠——”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恍惚中看着鹊青,“鹊青君,听说想着一个人,记挂着一个人,就叫做相思,日后你回了天墟,你会不会对我相思?” “玉儿,你从哪里学来的道理?” “那呆头鹰告诉我的。” “他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也忘了……”白玉儿支棱着耳朵,眨眨眼睛,“记不清了,那时候酒喝的太多。” 鹊青严肃脸,“记住!以后不可以同陌生人饮那么多酒!” “啰嗦啰嗦!”白玉儿烦不胜烦,揪着鹊青的袖子追问,“说嘛说嘛,你会不会对我相思?” “按你理解的意思,我是会的。” “哦,那好,记得日后来苜蓿洞吃绿豆糕。” 第一五四章 池鱼央祸1 东方鱼肚白,就在敛羽刚打算赶去忘忧墟、将天族鹊青出现在水榭中的事通秉东篱的时候,东篱却回来了。 敛羽手忙脚乱,没顾得上裹伤,就往观天阁赶。 东篱坐在正首地偃月灵木椅上,沉着脸听完了敛羽的话,冷冷看着眼下,许久后才开了口,“玉虚崆主事戴罪潜逃,本就是你的失职,昨夜里潜入水榭,你竟眼睁睁看着他跑了?” “请大主事降罪!”敛羽单膝触地,诚惶诚恐。 “领一千掌军灵棍,点数万众战灵,给我找!” “大主事,末将的将军令……不慎遗失。”敛羽左思右想,决定不把白玉儿供出来,眼下她被天族鹊青掳走,不知会遭什么非难,再遭此一劫,便如雪上加霜。 东篱望了敛羽片刻,沉下声来,语气虽是淡淡,却听得出在极力压制怒火。 “敛羽,你真是为老朽长脸!身为灵族重将,主事的左膀右臂,命可以丢,将军令却绝不可以!” “末将愿以死谢罪!” 东篱眯了眯眼睛,说道,“先前,你不是查到月迷津的那株桃灵,与异族粘连甚多吗?领五千军棍,革去将军位,继续查下去,查不出结果就不要再来见我。” 住了住,补充道,“速速追回将军令,呈在案上!” “是!谢主事不杀之恩!” 东篱望了望身旁的宿槐,“宿槐,你带万众战灵严防死守四合墟,把那些闲散游灵们拉出来敲打敲打,提高些警惕,那俩天族人只要出现在四合墟,立刻捉来见我。” “是!”宿槐抱拳领命。 出了观天阁,敛羽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眼下要挨上五千军棍,但无官一身轻,以前,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将军位坐不坐两可”的想法。 执刑的是敛羽麾下的战灵,灵棍举起来,却下不了手。 “动手吧,大主事罚的对,过失在我,该罚。”敛羽趴在刑凳上冲那战灵苦笑。 那战灵咬咬牙,低声道,“将军……得罪了!” 掌军灵棍得驭气打,执行五千军棍须得换两三个战灵,一半下来敛羽就已气息奄奄。 平日里,敛羽对麾下的战灵们不薄,称兄道弟打成一片,那天族人的修为精深,昨夜在场的百余人都看的真切,力不能匹算什么过失? 大主事将水榭内的战灵都带走了,出了事却要怪在将军头上,实在有些不通情理。 战灵们自然不知道,敛羽受刑的多半缘故是因为遗失了将军令。 敛羽痛的昏迷过去,身上被血水和汗水濡地湿透,战灵们看不过眼,跟水榭里的驻医要了些疗伤止痛的丹药,好歹把剩下的军棍给糊弄过去了。 那边东篱交代完事情,思来想去,觉得玉虚崆主事深夜潜返,定会有个由头,水榭内虽然没出什么事,湖心岛上的灵障也完完整整,终究放不下心要过去看一看。 驭气化开灵障,入了藤蔓楼,里面没有来过人的痕迹,折到顶楼卧房,细细查察周遭,一应物什都陈设在本来位置。 东篱这趟回水榭,本是打算取点东西,因着心中还装了合欢谷的事,没心思多呆,竟不知那搁了四块天门令的碧玉匣子早已空空如也。 “哼,想他也进不来这里。”东篱负过手四处望了望,驭气查察一遍脚下的岛中空洞,没什么异状,便离开了。 领军棍的第二日,敛羽从昏迷中渐渐苏醒,夜里伤痛大作,翻不了身,只能趴在榻上养神,迷迷糊糊要痛地睡过去的时候,听着房里有些窸窸窣窣地响声。 睁开睡眼瞧了瞧,是个着了白纱的女子,轻手轻脚的掩了门,正趴在门缝儿上看着外面。 敛羽对白茹朝思暮想,又是睡眼朦胧的时候,便当是自己相思糊涂,夜里发梦。痴痴地望着那背影,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那眼睛里虚晃似的白影子,似是叹了口气,尔后便传来吃东西的声音,一边吃还一边不住地透过门缝儿盯着外面。 “水!水……”白玉儿拍着胸口,噎得翻白眼儿,房里没有掌灯,只能借着外面的月光隐隐辨出一张桌子,胡乱摸起个茶壶灌了一通。 那声音敛羽可是认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好你个白玉儿! “疯丫头!” “谁!”白玉儿惊得不轻,水榭里的房子多半是空的,记错了去膳房的路,误入了好几间房里面都没有人。后退了几步,作势要跑。 “过来。”敛羽试着起身,却痛地起不来,只好放软了声音诓她。 白玉儿辨清了声音的方向,不安地望着那处,“你说你是谁!” 敛羽激她:“你怕了?你不敢过来?” 没回应,隔了一会儿,白玉儿才道,“姑奶奶没有在怕的!你说你是谁!” “你就是不敢。”敛羽抹去额上痛出的汗,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 “谁说我不敢!”白玉儿向前迈出一步。 “你还是不敢。” 白玉儿又向前迈出一步,抓住裙子的手都紧张的出了汗。 敛羽哭笑不得,心说白玉儿啊白玉儿,你可坑死我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白玉儿好奇。 “你刚才趴在门上吃什么?”敛羽知道她心思简单,故意岔开话题。 白玉儿果然给带跑了,捂紧了塞得鼓鼓囊囊的前襟,“不给!” “我不要,你过来帮我个忙。” “不帮!” “……”敛羽扶额。 白玉儿紧张得眨了眨眼睛,不进不退,好奇这房子里的人是谁,却又有点害怕。 敛羽身上有伤,挨过军棍后又吹了点风,眼下声音有些嘶哑,白玉儿听不出,“我有好吃的要给你。” “我饱了!”其实白玉儿有点心动,但自己先前说话不太客气,不好驳了自己的面子,便向前蹭了一步。 “好啊,你走吧,我自己吃。” “不行!” 说罢噔噔噔往前跨了几步,黑暗中隐隐分辨出面前的是个床榻,榻上躺了个人。 敛羽拍拍身旁的位置,“你坐下,我给你拿。”说着,已做好了往前扑的准备。 白玉儿战战兢兢,用小半边儿屁股坐在榻沿儿上,心里怦怦直跳。 说时迟那时快,敛羽也顾不得痛了,身子往前一挺,一把圈住白玉儿的腰。 “救命……嗯……”白玉儿又蹬又踹,吓地哇哇大叫。 敛羽急忙捂住她的嘴,一边吃痛,一边压低了声音得意道,“哼哼!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第一五五章 池鱼央祸2 “哎呀!我的手!快快快松口!” “救命啊!快来人……嗯!” “喊什么!是我!” 十指连心,疯丫头下口真是用了死力气,敛羽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断了,嘶嘶吃痛,却半点不敢放松。 白玉儿只能嗯嗯啊啊的发出些支吾声,黑暗中仔细辨认,眼睛闪了闪,认出了敛羽。 “我放手,但你绝对不可以喊!知不知道?” “嗯嗯嗯!”白玉儿连连点头。 敛羽把手轻轻移开一点,见对方身体僵硬,明显在蓄力,连忙又捂紧,“白玉儿!你还不老实!” 过了会儿,白玉儿不知回了句什么话,身体放松下来。 “放手之前,我先把话说清楚,整个水榭之中,只有我决计没有害你之心,但外面的战灵一旦发现你又闯进来,会立刻扒了你的兔子皮,拿去煲汤!” “嗯嗯嗯!” 敛羽试探着放下手来,见对方没有轻举妄动,立刻环住了白玉儿的腰。 “啊!憋死我了!”白玉儿呼哧呼哧大喘了几口气。 “嘘!小点声!”敛羽努力压低声音。 白玉儿眨巴了两下眼睛,佯装硬气,“你!敢不敢不吃我!” 敛羽无奈,自己虽说是鹰,可好歹是只灵儿,茹毛饮血的年月早就过去了。 举起一只手掌立誓,“你放心,我绝对不吃你。” “那你!敢不敢放开我!” “不敢,我信不过你!” “你怕了!” “你甭来这套!” 敛羽上过激将法的当了,这次说什么也不答应。 “你还是在怕!” 敛羽一巴掌掴在白玉儿脑门儿上。 “哎哟!你怎么打人!”白玉儿委屈巴巴,要哭。 “还装!还装!我用力了吗!我用力了吗!”一句话一巴掌,掌掌温柔。 白玉儿见骗他不过,吸吸鼻子,眼泪回去了,眨巴着眼睛老实下来。 敛羽想起前天夜里的事,心里头软了软,“疯丫头,那天族人把你掳走,有没有为难你?” “他为难我了。”白玉儿想到鹊青埋怨她偷将军令的事,实话实说。 “什么?”敛羽紧张兮兮,急忙端了白玉儿的肩,“你告诉我!他怎么欺负你了!” 白玉儿身临其境似的回忆了一遍,有些生气,“他骂我!” 敛羽皱眉,迷惑,“嗯?他怎么骂你了?” “他说我是个闯祸的胚子!”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额……令人羞耻的事情?” “什么叫做令人羞耻的事情?”白玉儿一头雾水。 “就是……就是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白玉儿想了想,前天刚摸进水榭时,鹊青逼着自己吃茶草,可不就是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有!” 我的天……疯丫头是不是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啊?敛羽操碎了心。 “那他就是欺负你了!”敛羽攥紧了拳头,住了住,又道,“疯丫头,别怕!这口气大鹰儿替你出!” 白玉儿挠挠耳朵,鹊青君不过是逼自己吃了几把茶草,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我觉得这不叫事儿。” “这还不叫事儿?姑奶奶你是真傻假傻?你可是位姑娘啊!” “大鹰儿……”白玉儿找了找敛羽的额头,摸上去拭了拭,“你烧糊涂了吧,怎么才看出我是位姑娘?” “得!你是真傻!”敛羽扒拉开白玉儿的手,心道我怎么叫她给带跑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好,不用到处找她了。 “令牌呢?还给我!” 白玉儿瞅了瞅敛羽的手心,装糊涂,“什么令牌?” 敛羽掴了一下她的额头,“还装!我的将军令呢!” “哦哦哦!你说的可是那枚灵光璀璨、刻着偃月琼枝纹的令牌吗?” “是啊!”敛羽兴奋地眨眨眼。 “扔了。”白玉儿也兴奋地眨眨眼。 “啊啊啊!你扔它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害的一命呜呼?”敛羽濒临崩溃,作势要去掐白玉儿的脖子。 白玉儿往旁边躲了躲,一脸无辜,“那东西不好玩,也不好吃,留着做什么?” “那东西……关乎我的性命啊……”敛羽垂下眼帘,沮丧极了。 一块破令牌跟性命有个屁的关系,怎么鹊青和大鹰儿都为那东西忙活?白玉儿挠挠脸。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住了住,想起藏在怀中的绿豆糕,“我还有事儿,我得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揽住白玉儿腰间的手,紧了紧。 “啊?为什么不能走,你不是说不吃我吗?”白玉儿有些不安,手心渗出毛汗,说话不算话的事儿自己没少干,她觉得人人都这样。 “交不出将军令还想走?门儿都没有!” 白玉儿仔细观察敛羽,心里一直疑惑他为何久久不肯起身,“大鹰儿,你身上尽是汗,你怎么了?” 敛羽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道,“还不是因为你偷了将军令?害我白白挨了五千军棍!” “哦……”白玉儿眼睛一闪,点点头,心道原来你受伤了呀,“大鹰儿你伤了哪里?重不重?” 见敛羽一直是趴着的,估计不是屁股有伤就是后背有伤,也不等他答话,兀自伸出小拳头在后腰上猛戳了一下。 敛羽嗷的一声几乎从榻上弹起来了。 嗖——白玉儿以极快的速度窜向门口。 敛羽心道可不能让你再跑了,急忙驭气在门窗上各点了一道灵障,白玉儿修为浅,量她也破不开。 果不其然,那白玉儿使足了力气拉门,怎么也拉不开,憋得脸都红了。 “哼哼,你倒是跑啊,你跑一个给我看看?”敛羽拄着下巴,幸灾乐祸地望着那白影子。 “哼!”白玉儿转过身,瞧着榻上的人影儿,咧开嘴大叫,“救命啊!来人……” 敛羽迅疾弹了弹指尖,“疯丫头,实话告诉你,我不仅能封门还能封口,你再不老实,我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白玉儿想说话说不出来,腮帮子直鼓囊。 “过来。”敛羽拍拍身旁的位置,看着白玉儿慢慢往前走,说道,“我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明天我估计可以下地,我随你去找将军令,找的回来,我饶了你,找不回来,我拿你脑壳炖汤!” 白玉儿狂点头,摸着榻沿老老实实坐下来。 第一五六章 池鱼央祸3 “你老实说,前天夜里那天族人把你带去了哪里?” 敛羽一边说一边弹了下手指,白玉儿活动了下嘴巴上的肌肉,老老实实回了,“四合墟东边的密林中。” “之后呢?” “之后他就开始生气,还拿眼瞪我。” “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们就回了苜蓿洞,我就睡着了。” “然后呢?” “醒来他就不见了。” 敛羽皱皱眉,“苜蓿洞在哪儿?” “在兔儿岭。” “兔儿岭在哪儿?” “我只记得路,但说不清楚。” “哦……”敛羽点点头,“疯丫头,你知不知道那天族人来水榭的目的?” 白玉儿心道,鹊青君可是交代了好几遍,无论谁找到这里,她都决计不能承认自己与天族人认识,一定要狡辩到底,否则…… 否则,这帮灵儿们会把兔儿岭的兔子逮干净,全都杀了!吃了! “不知道。” “前天夜里,布谷鸟的声音是不是你跟那天族人的信号?” “什么布谷鸟?” 好吧……敛羽也看不出来白玉儿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她面不改色,只当是真的吧。 “你说,你今晚又来水榭是干嘛来的?” “偷绿豆糕。” “偷这个做什么?” “吃。” 敛羽哭笑不得,油盐不进,什么都问不出来。 白玉儿闪了闪眼睛,见床榻一旁的木架上顶了件灵光闪烁的战甲,走上前,上下摸了摸,“好神气,这是你的衣裳?” “是。” “哇!一定很重吧?” “将军甲胄,当然重。” 白玉儿眨了眨眼睛。 “你又打什么主意?” “不打主意。” 白玉儿折回来,在榻旁坐了,见敛羽再没什么要问的了,从怀中摸出个绿豆糕吃了起来。 吃完,眼皮发沉,困了。 “哎哎哎!别睡,陪我说话!” “说……什么……” “嗯……说说你吧,疯兔儿,你是哪个部落?” “我听……我爹娘说……我是狡兔一支。” “狡兔?”敛羽想了想,对这一部落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知是听族中哪个长老提起过,三千年前九墟混战时,狡兔部整部统统命丧尸族之手。 想罢再看白玉儿,已是倚在榻边架子上睡着了。 “疯丫头!疯丫头?呵!你这颗心呀,可真是宽,我若是坏人,你岂不是要吃了我的亏?” 瞧着她可爱的睡脸,敛羽心头不知起了何种情愫,像是心脏被揪了一下,漏跳一拍。 勉力撑起身形,一面压着声音呼痛,一面将她往里挪了挪,自己则是使了个浑劲儿一骨碌滚到地上去了。 “啊……好痛!” 一夜无书,次日清晨。 趴在地上睡了整晚,敛羽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冰冰的,多亏了驻医开的丹药,他这身伤好的还算快,眼前,扶着床榻能站起来了。 床榻空空,只有几块绿豆糕的碎渣儿,环顾卧房,也没有藏人的地方啊? “死兔子!又让她给跑了!!!” 敛羽气极,踢了下榻旁的架子——盔甲不见了! “好啊好!白玉儿,你是害不死我不罢休啊!” 敛羽呼呼喘着大气,双手叉腰,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扶了扶额头,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撇,墙角有个大洞,再看门窗,灵障完好。 土遁……我怎么忘了,兔子会刨坑! 猛拍下脑袋,气呼呼地往榻上一坐,嗷地一声又窜起来。 身上有伤,他给忘了。 兔儿岭、苜蓿洞是吧?耍我是把? 敛羽打定了主意,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白玉儿给找出来,说什么也要好好教训教训! 从袖中摸出几枚疗伤止痛的丹药,一口吞下,转身出了房门。 路上揪住几个精怪游灵问了问,均说是从未听说过灵墟有这么个地方,打听来打听去,就在灰心丧气准备折返的时候,遇上一只老鹿,兔子精、鹿儿精都是食草走兽,敛羽觉得有戏。 停下来问了问,那鹿儿精道:“兔儿岭这名字,倒是像极了四合边境上的兔耳山,那地方是片荒谷,根本没人住。” 敛羽觉得这是个重要情报,岂能交臂而失之? 转身冲鹿儿精指点的方向找了去,没多久果见一片荒山,山势像极了一只卧在草地上的兔子。 兔耳山上空盘桓一圈,几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别说是洞,山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只山谷中的草地上蹲着几只兔子在啃草,瞧着敛羽嗖地跑开了。 有兔子?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敛羽想了想。哦,对!兔子不吃窝边草,哪儿的草茂盛,哪儿就有可能有兔子洞。 又将兔耳山细细翻找了一遍,发现了谷中的一块大石头,周边的草绿油油的极为茂盛。 拨开草丛,露出个黑魆魆的洞口。 “料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白玉儿,你给我等着!”说完,跳了下去。 洞中点了一盏蜡烛,光线昏暗,正中央有几只兔子伏在一捧青草上打盹儿,听着动静突地睁开了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呵!它们不怕我? 其中有桌椅板凳种种陈设,异常简陋,但没有白玉儿的影子。 “错不了,是这里了!” 望望尽头的方向,还连接着一个小洞,捻了团灵火进去看了看,里面屯了些吃用的物什,以及一堆还未开封的酒坛子。 再往前,小洞渐渐收口,敛羽进不去了,大概是给洞里的兔子留的路。 原路折回,路过酒坛时随手捞过两坛,往外面洞里的桌子上一搁,刚要坐,立刻站了起来。 踱到几只打盹儿的灰兔子身旁,拨拉到一边儿去,揽过地上的草,厚厚实实地铺在凳子上,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了。 用手指敲了几下桌面,环顾四周一圈,拍开封泥兀自饮了起来。 酒水入口,是淡淡的青草香,不烈,但是爽口。 “这就是疯丫头说的草籽酒吧?” 敛羽笑了笑,疯丫头的日子过得确实清苦,一个人住在荒山野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真要出什么危险,喊救命都没人能听到。 哎!我怎么又心软了! 敛羽拍了拍额头,看着酒坛嘟囔道,“哼,左右我也做不成什么将军了,有的是功夫跟你耗着,跑得了兔子跑不了洞,我就不信,你还不回来了?” 一语成谶,那白玉儿暂时确是真的回不来了。 天清云懒,兔儿岭艳阳高照,谁知就是这名不见经传的苜蓿洞洞主,却是拿着那将军令、披着那将军甲—— 惹下了一连串的祸事。 第一五七章 守境之战1 大前天清晨,自敛羽带着手下战灵离开碧草间,白茹便把苍决、桓瑞等人从地下暗河中接了出来。 其间,药蛮儿和紫绡回了一趟幻邹山,查察墨魁有没有着人再探墨如雪的踪迹。幻邹山上的臭气早被灵风吹散,散落在沐灵洞口的尸块也给灵光灼成了焦炭。 大概是合欢谷闹尸茧那晚捉住那批鬼侍的干系,墨魁又一次丧失了大批死侍,这两天忘忧墟增加哨卡,尸族短时间内不能、也不会再轻举妄动。 药蛮儿和紫绡算是松了口气,决意带着几个尸族孩儿蛰进幻邹山底下的密洞中,一来,免得那位敛羽将军什么时候再探碧草间搞个措手不及;二来,一群人赖在白茹那里,被人家的手下伺候着,总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白茹极力挽留几人,却留不住,只好随他们去了。 那桃灵逐流,因着白茹留下敛羽以及其手下在碧草间过夜,等着敛羽一走,便负气回了月迷津,得着药蛮儿灵鸟的消息,知道众人都在幻邹山,这才赶在夜晚来临之前风尘仆仆的来了。 他这趟来,是要将那件事告诉两位老灵—— “你说的可是真的?!” 逐流将东篱水榭的锦狸与他一同搭救鹊青的事跟药蛮儿道了来,后者的表情说不清是震惊还是不可置信,沉默了许久,如是问道。 “是真的,那枚玄玉环佩是晚辈亲眼所见,赤光君想必还活着。” “小桃灵,何不将那锦狸猫儿请来,我与老蛮儿也好相看相看。”紫绡看了看药蛮儿,对方显然也有这个意思,正目光灼灼地望着逐流。 “我倒是想请,可差人去东篱水榭打听那猫儿的去向,确没一个人知晓。” 药蛮儿点点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紫绡说话了,“赤光君陨世之说,传言有二:其一,说是小阿颂自掘灵根后,心灰意冷步入镜湖化作混沌了;其二,则是被天族珵光害死。” “是,却不知这两种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没听说过谁目睹过此事。”药蛮儿跟着道。 紫绡接过话头:“依着那日姬清孩儿说起佑光的事,被珵光害死似乎更可信。” 逐流想了想,这事儿似乎听苍决提过,苍决原本的手下卫忠,说是目睹了珵光杀害赤光的全过程,可卫忠是天帝的人,这话不可信。 药蛮儿突地想起了什么,“我倒愿意相信赤光没死。” “愿意是一回事,做不做真又是一回事,老蛮儿,你话里有话。”紫绡瞧了他一眼。 “那日饲魂玺被起走时,玄镜湖可是起了一道耀眼的白光?咱们俩当时离镜湖不远,我跟你提过,我总觉得白光里不知闪过个什么东西。” 紫绡不解。 “小圣婴的‘魂分两处,魄分八世’,是小阿颂和赤光想出来的保命对策,在镜湖中为小圣婴驻魂的可是赤光的法器机杼?” 紫绡、逐流惑惑对视,等药蛮儿继续说下去。 “赤光什么都想在前头了,你们说,他若是活着,会不会去幻境救小圣婴?” 逐流顺着推下去,“前辈觉得,那白光中闪过的东西可能就是赤光?” “我觉得是个人,如果确定了赤光还活着,那么他,就是赤光。” 紫绡迟疑地摇了摇头,“赤光与你相熟,倘若他是,应该站出来相认才是……” 药蛮儿挥了挥袖子,像是拂开了紫绡的话,“小桃灵,你再去找找那只猫儿,一旦得知他的下落,立刻带来见我。”住了住,又道,“暗中行事,不可张扬。” “前辈放心,晚辈自由分寸。” “嗯,去吧。” 药蛮儿目送逐流出了密洞,转回身对紫绡道,“灵芝,盘古墟那边,你安排好探子了吗?” “山上成气候的灵鸟都遣出去了,听说东篱那边,也有安排飞禽灵儿监视盘古墟四方极地,尸族一旦有异动会立刻来报。” “好。” 药蛮儿沉默了许久,又道,“不知鹊青孩儿安全与否,虽然从祭天柱上逃脱,可九墟之中,哪有他容身的地方?” 紫绡想到了什么,“我去看了那两人的尸首。” “哪两人?” “二死二逃,死的那俩。” 药蛮儿见紫绡的脸色不太对,惑了惑,“有什么不妥?” “那俩人,被人掘了内丹。” “不是自散元神?” “不是。” 药蛮儿皱起眉头。 “掘丹的手法,用的是‘玉虚真法’当中的揽袖摘星。” 药蛮儿叹口气,“这孩儿心思太重,以后怕是要引火烧身啊……” 二人默然间,一只五色玄鸽扑棱着翅膀进了洞,啾啾叫了一通,振翅飞了出去。 紫绡脸色惨白,“怎么办?墨魁兵源充足,再起战事,咱们灵族只能等着覆灭了。” “尸族的劲敌是天族,此时对灵墟出兵,莫不是为了如雪姑娘?”药蛮儿亦是惨白着脸。 “老蛮儿,你跟那东篱老儿相识,去问问,看他打算如何应对。” 药蛮儿点点头,急掠出了洞。 …… 原本驻扎在盘古墟四方极地的百鬼军,此时已结成鬼阵赶往忘忧墟,墨魁这次出兵,没有调动傀儡尸,很明显,他在惧怕墨如雪。 百鬼军,俞三百万,挺鬼头大刀,熟识各种鬼阵,灵族无力攘外,此战只能守。 忘忧墟驻守了百万战灵,四合墟除了哨卡上必备的人手,剩下的都被东篱先生调了来。 灵族堪堪拿得出五百万兵马,其中不乏才刚刚修成气候的小灵小怪,三百万对五百万,数目险胜,可战斗力就很难说了。 好在打的是防守战,倘若能胜,灵族不会有多少损失,倘若败了,便是灵族三墟的全线溃败。 再不济,能保一墟算一墟。 八位主事在盘古墟一战中只剩下两位,东篱和皓真的每一步棋,都关系着灵族的生死存亡。 忘忧墟全线御敌,五百万生灵枕戈待旦,连接蛮荒之地的每一哨卡都驻守一位守将,旗下各掌兵马,没有主事的命令,不可擅自开战。 药蛮儿回来时有些沮丧,东篱、皓真以及各部长老在中军帐中商议对策,外面的守将不予通秉。 其时,白茹正往幻邹山赶,尸族这次出兵措手不及,她唯一能想到的也是针对墨如雪。 听闻族中主事将所有兵力都调集到了忘忧墟,白茹留了个心眼儿,派了洞里的蛇儿巡查了四合墟周遭。 果不其然,墨魁的小股兵力正趁着四合墟防守稀松之时,摸进了边境哨卡。 “老蛮儿,咱们是否将九儿转移到四合墟?” “不可以!”白茹掠进洞时,刚好听到紫绡的这句话,心道还好来的及时。 药蛮儿和紫绡身形一震,转回身望着白茹,“为何不可?” 第一五八章 守境之战2 “灵族三墟哪里藏不下炎九儿?墨魁的大部分兵力集中在忘忧墟外围的暗宇中,可另有小股却趁乱往四合墟摸,想必云归墟也有墨魁的人。” 紫绡急道:“小白茹!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手下探子来报。”白茹住了住,沉声道,“所以九儿,也就是说墨如雪,只能呆在忘忧墟。” 药蛮儿颤了颤身,“我方才去找东篱,根本入不得中军帐,这个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抽调所有兵马镇守忘忧墟,是打算放弃其他两墟吗?” 白茹犹豫了片刻,沉沉点了个头,“恐怕是的。” 紫绡深吸一口冷气。 “云归墟向来是不毛之地,倘若无力眷顾,放一放也不是不行,可四合墟上还栖了不少生灵,任其自生自灭,也太残忍了……”药蛮儿痛心疾首。 “两位前辈,碧草间现已空巢,洞中蛇儿们都赶赴忘忧墟了,稍后,我也会去。 蛇洞中有三十六道断灵铡,莫说墨魁是入侵三墟搜查墨如雪,就算是打到碧草间洞口,这断灵铡也能拖上一拖。 机关在主洞外的青石下,可控起落,你们莫要耽搁,这便去吧。” 药蛮儿和紫绡很想与白茹同赴四合墟,可眼下墨如雪身旁,总得有几个修为精深的人护着才是。 苍决和擒霜自殚尽内息,还未苏醒,况且他们是尸族人,一旦现身立刻会内乱。 石壮和霍姬清修为太浅不堪一击。 桓瑞的修为倒是不错,可他一个天族人,即便愿为灵族出战,也会遭两族唾骂。 林林总总,幻邹山密洞中的这些人,要么不可出现、要么不能出现。 白茹走了,说是去联合月迷津的精怪共守四合墟,墟中有不少像月迷津里的那种无部落接纳的小精小怪,若是能将它们召集起来,四合墟还有救。 药蛮儿和紫绡即刻转往碧草间,降下断灵铡后,如坐针毡地守在洞中。 …… “冲丫!!!将士们不要怂!弄死它们!” 忘忧墟还未起战事,四合墟边境上却首先开战了。百鬼军是悄悄摸进墟内的,没有对垒之心。 它们此行的目的,只为拿一个尸族娃娃。 忘忧墟周遭的三百万百鬼军,是个两两调虎离山的噱头,墨魁的算盘打的很响,并且滴水不漏。 守军全部镇守忘忧墟,其他墟中的防守便宽松的多了。而保着墨如雪的人,定不敢留在忘忧墟冒险,而是将她转移到另外两墟藏起来。 岂知,这其中还有个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白蟒精,一句话,便将他的清水算盘给搅成一锅浑汤。 墨魁就无心屠灭灵族吗? 心是有的,可他不能冒险,傀儡尸虽是尸族的主要兵力,可真要打起来,自己一人驭不过千万傀儡,还需百鬼军来统筹。 是以,当身披凤翎甲的那位女将下令冲锋时,偷偷潜入墟中的两万百鬼军有片刻的错愕。 四合墟,怎么可能还有军队?不是统统诓去忘忧墟了吗? 说来也巧,那两万百鬼军摸进哨卡中时,正被歇午的宿槐给发现了。 前日,大主事东篱,命宿槐率万众战灵守着四合墟、捉拿逃跑的天族主事,一万战灵遣出去分散在墟中,自然很难被人察觉。 而宿槐的头颅,被百鬼军的鬼头大刀削下之前,已把集合迎战的消息传了出去。 万众战灵回到主将哨卡,站在了望台上的人已经换了,都是身披凤翎甲、手握将军令的将军,做属下的岂有不听的道理? 白玉儿双手叉腰,威风的很,虽说她从未做过将军,但做将军之前的半晌功夫,摸去了好几个哨卡跟人虚心学习,偷偷摸摸观察别的将军是怎样下令、怎样指挥。 学的还算不错,目漏凶光,不怒自威,就是有点儿俏皮可爱。 她不曾见过尸族人,所以也不怕尸族人,哨卡下站着一万战灵,那帮面色铁青嘴唇青紫的丑陋人形已深入墟中,便挥挥手,下了令,“诸将听令!追着它们屁股打!它们要是回头咱们就跑!” 战灵们大多精通战术,敌军深入时的号令,无非包抄围堵。这小将军是个精怪,一嘴的俏皮话儿,可人家毕竟是将军,号令下的也清楚,就是打不过就跑这一点,多少有点不齿。 是以,万众战灵咆哮着那句,“为万千生灵而战,死得其所”,的战号便冲了上去,灵族与尸族的首战便这么打响了。 第一战,胜了。 白玉儿是为狡兔,虽说胆小如鼠,却占尽了胆小的好处。若是大刀阔斧的正面进攻,一万战灵对两万鬼军,对方万一反手包抄,那可大大的不妙,不说全军覆没,想再突围也难的很。 她的对策简单实用,鬼军屁股朝后的时候立刻开打,鬼军掉头的时候立刻逃跑。鬼军冲上来,她便带人绕后,追着屁股继续打。 首战,剿灭对方三千鬼军,己方死伤五百余人。 白玉儿整天嚷嚷着要杀人,真见了血却怕地要命,清扫战场时,一屁股蹾在地上,吓地哭都哭不出来。 三千尸族死尸加上五百灵族死尸,不是个小数目,堆在一起怕是要跟小山一般高。打仗的时候没留意地面,此时丢了魂儿似的望着一地死尸发木,眼睛眨都不眨。 一员小将上前拉她:“将军,两军交战,死伤本就是常事,还请将军莫要伤神。” 白玉儿这才哇地一声趴在一具死尸身上哭了出来,哭地巴心巴肝,“造孽啊!!!呜呜呜!这得死多少人啊!咱不打了,回家吧!” 那员小将抽回拉着白玉儿胳膊的手,眼眶泛红,自化灵始,他便从军成了战灵,虽说这些年太平无事,可也从未见过哪个上将如此体恤下属。 而且,眼前这位将军都伤心的犯了糊涂,趴在一具尸族人的死尸上哭地惊天动地。 “将军,哭错了,这是尸族人。” 白玉儿默默地换了个位置,对着地上一具浑身是血的战灵尸体,哭地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闯祸了!我不得不好死啊不得好死!” 那小将抹着泪珠儿,心里莫名的触动,“将军你……没必要如此自责,方才这一战咱们打的很是漂亮,胜了。” “啊……是、是胜了吗?”白玉儿抽抽搭搭。 “是,且是完胜。” 那小将吸吸鼻子,把白玉儿拉了起来,又道,“将军足智多谋,剩下的战局还靠你指挥。” “我害你们死了五百人,你们不打算杀我吗?” 那小将迷惑极了,哪有下属杀上将的道理?这个将军,还真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属下感激还来不及,怎敢对上将起杀心?” “呜呜呜,不杀我就行……呜呜呜,他们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吃绿豆糕了吧……” …… 第一五九章 守境之战3 白玉儿这一哭把在场的战灵们都给哭肃穆了—— 灵族兵统称凤翎军,宿槐接手的这支万众军队是硕狐部的残军,这一部落曾是四合墟南边的一个大部,自盘古墟一战后部落长老身先士卒,原本愈四十万众的硕狐军也只剩了区区万人。 一番曲折,这万众战灵跟了白玉儿这个假将军,还糊里糊涂地打了场胜仗。 此时,少了五百弟兄的硕狐残军,不约而同的在白玉儿嚎啕大哭的身影后列好了整齐的军阵。 盘古墟一战,伤亡惨重,弟兄们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被族中上将们遣来遣去,在四合墟和忘忧墟之间来回奔波。 眼前这位统将,弟兄们从未见过,但如此悲天悯人的哭声,却是骗不了任何一个战场扬沙、泼洒热血的战灵的耳朵。 这是第一位,会为死去弟兄流泪的上将。 为首的是万众硕狐残部里的老将,望着上将军哭地一颤一颤的后背,老泪纵横。 “将军!莫要伤情了!为万千生灵而战,弟兄们死得其所!” “是啊将军!弟兄们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万众战灵呼喊着战号,将手中的刀剑举成一片剑林。 身后呜呜喳喳的声音太大,把白玉儿吓了一个激灵,歪在了战灵尸体上,神色惶惶地望着战灵阵列。 “你们要杀我?” “……”战灵们面面相觑。 “是啊……我害死了五百多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动手吧!” “???”战灵们一头雾水。 白玉儿紧紧闭了会儿眼睛,觉着身上哪儿都不痛,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 阵列里窃窃私语,战灵们不知在嘀咕什么。 “再不动手!我就当你们反悔了!” 那老将并上前,语重心长地道,“将军,属下以前从未在营帐中见过你,可看你这对血瞳,便猜到了几分,将军你是新提拔的狡兔部后人吧?” 白玉儿眨巴几下眼睛,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硕狐部的狐儿灵是狐类中的佼佼者,也是狐类中唯一能修身成灵的走兽。玄狐们的平均年纪,比之凤翎军中的其他部落军队,都要长个千八百岁。 是以,其中不乏有历过九墟混战的狐儿,也知道狡兔这一绝迹的部落。 阵列前的这位血瞳将军,竟是狡兔部的后人?战灵们交头接耳。 那员老将恭敬道:“将军,难得……难得属下还能有机会与狡兔部再次并肩作战!”住了住,一对浊眼望向远方,眉间悠远,念怀之意油然。 “犹记得当年狡兔部的玉姬上将和白贞上将,智勇双全,珠联璧合,二人携五万狡兔军,为天灵两族破开通路,那玄机尊者才有机会将饲魂玺降下。” 阵列中有一战灵搭话:“是啊,在下亦有些印象,当年尊者还亲赐无字碑一块,寓意两位上将功勋卓着难书难写。” “你们……认识我爹娘?” 白玉儿虽然对战灵们说的话不甚理解,可白贞和玉姬这两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那老将听过这话立时有些发懵,队列中的私语声也陡地停了。 “将军……白贞上将和玉姬上将,是你爹娘?” “是啊,可我不知道他们当过将军?” 那员老将名为狐五六,是个粗人,当下里冲着战灵队列扬扬手,划了个弧形,接着便跪下了,“恩人之后!请受五六以及硕狐残部一拜!” 万众战灵齐刷刷跪倒,“请受硕狐残部一拜!” 白玉儿懵了——我在哪儿?我是谁?发生了什么? 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笨拙地撩起凤翎铠甲的前衣,朝着阵列便跪下了,“我听人说了,长跪幼,要折寿。我还年轻!请大家给我留条生路!” 狐五六忙不迭起身架起白玉儿,亲厚地握着后者的手垂泪道,“当年狡兔部深入敌军,引开了尸族兵的视线,救下了我硕狐部几十万众,今日一跪实属应当!” 白玉儿眨眨眼,爹娘竟这么厉害?为什么从未跟我讲过? “那个那个……额……将士们,起来吧,你们就算跪也不该跪我,我个小小兔儿,不可以受这么大的礼。” 战灵们相继起了身,纷纷呲出一口小白牙,对着白玉儿笑的憨厚。 狐五六捻出一掌灵火,对着百鬼军的尸首打出去,不时地上窜起一阵阵黑烟,死尸就地焚化了。 硕狐部的一队探子半空中刹住身形,落在白玉儿眼前,“将军,百鬼军在前方千里处兵分四路,是否继续追击?” 这个将,白玉儿是真不想干了,看了看狐五六期待的小眼神儿,再看看众战灵,亦是雄赳赳气昂昂。 乘胜追击嘛,兵家不变之策。 “爷爷,你是叫五六吗?”白玉儿怯怯地望着狐五六。 狐五六惶恐,“将军!折煞小的了!” “五六爷爷,我想回家……” “为何?”众战灵和狐五六齐声问道。 “我怕你们再死人。” “将军,咱们死几个人事小,倘若四合墟沦为尸族据地,到时候死的就是百万族众了!” 白玉儿后背直冒汗,紧张地咬着手指头,琢磨着,他们竟然那么可怕?怪不得战灵们一听说有尸族人各个都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还请将军下令!”众战灵一同请缨。 “额……额……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白玉儿抓耳挠腮,犹豫着看向身旁的几个探子,“你们刚才说那些尸族人分成了四拨儿?” “是。” “额,四拨儿……” 白玉儿回忆起兔子群遇到天敌时的情形,通常五六只鹰儿撵一群兔子时,兔儿们会各个往不同方向逃,鹰儿们大多笨的很,既想捉这个又想捉那个,结果反而一个都捉不到。 “我知道了!五六爷爷,你安排出三支小队,盯着另外三拨儿尸族人,不打,就盯好它们的方位。剩下的战灵追其中一拨儿,咱们人多,打他个落花流水!” 狐五六本以为这位狡兔将军会让大家分散追捕,这一招儿他是万万没料到,不过想了想,这个法子确实稳妥。 “是!末将领命!” 狐五六是硕狐部的老将,对这帮残兵也尽都熟悉,很快便挑出几个驭风极快的小队遣出去了。 剩下的战灵摩拳擦掌,等着上将下令。 白玉儿问其中一个带双剑的战灵要来了一把剑,举剑指了指前方—— “冲丫!把他们打出屎来!” 狐五六哈哈大笑,冲着阵列挥挥剑,“听将军的!把他们打出屎来!” 第一六零章 守境之战4 为阻击兵分四路的百鬼军,白玉儿开始了率硕狐残部大杀四方的第二战。 一开始将士们的战号还是“为万千生灵而战,死得其所”,喊着喊着,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保卫兔儿岭,保卫苜蓿洞”,谁也不知这兔儿岭和苜蓿洞是个什么来头。 反正将军喊着开心,大家的士气也足,无论喊什么都是为了壮威风,像是那种,“干他妈的,打出他们屎来”的粗鲁号子大家也浑不介意。 哨卡前方千里处,那个百鬼军兵分四路的地方是哪儿呢—— “什么声音?” 其时日色将暮,苜蓿洞中那盏小蜡烛依然颤颤巍巍燃着,敛羽突然支起耳朵来,饮过三坛草籽酒,多少有些酒力上头,恍惚间只听着浅草翕动,似乎是洞口草丛处传来的踩踏之响。 倏地用鼻子发出一声冷笑,连忙抹了抹嘴,将空坛子先袖了,“好啊,终于回来了!” 闪身掠进岔洞,等待时机瓮中捉鳖。 岔洞口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跃进洞的那个模糊影子。 那人一身黑衣,浑身的戾气,自然不会是白玉儿。 百鬼军……怎么来了她的住处?敛羽皱皱眉,压下心头的冲动,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对方四处望了望,一眼瞥到岔洞,对着外面含含糊糊地喊了句什么,接着又跳进来一个尸族人,二人握紧了手中的鬼头大刀,小心翼翼地往敛羽这边走来。 敛羽摸向腰间,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那两个尸族人,似乎极谙暗中视物的本事,走了没几步便抄起鬼头大刀猛劈上来。 敛羽横剑相格,陡闪身形跃到二人身后,在后心上各刺一剑,两个鬼军倒地。挥手在洞口设下灵障一道,将其中一个鬼军身形翻转过来,“说!来这里做什么?” 那鬼军望望身旁已魂飞魄散的弟兄,咬牙道,“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敛羽陡地皱起眉来,怪了,两个鬼军的戾气不浅,怎么却察觉不到? “说不说!再不说让你魂飞魄散!” 外面山谷中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不过不是冲苜蓿洞这边来的,敛羽转过头,望着眼前的尸族人。 对方不打算再开口,闭上眼睛等死。 挥袖唤出一根儿琼枝藤,将那尸族人绑了,扔进岔洞中,跃出苜蓿洞这才查察到强烈的戾气。 几道黑影儿在兔耳山上一闪,便不见了。 “保卫兔儿岭!保卫苜蓿洞!”响声震天。 “保卫……啥?”敛羽不解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听那阵势似乎是一支战灵队伍同时呼喊出来的。 挺剑急冲在战灵阵列之前的,是一员着了凤翎战甲的上将,那上将望着眼下的山势,突地刹住了身形,看样子有些迷惑。 “咦?这不是我的兔儿岭吗?”白玉儿望着山上的两个兔耳,兀自嘀咕。 “疯丫头!!!你干嘛呢!!!”敛羽驭气疾呼,声音震的自己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循着洪亮的声音,望向谷中那块巨石,巨石旁立着的那人……“啊!呆头鹰!坏了!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狐五六急掠上来,望着谷中那人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将军,出什么事了?” “他他他……”白玉儿知道自己这祸闯的不小,那呆头鹰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自己戏弄,要是落在他手里,这次决计逃不脱了,“他!他要吃我!五六爷爷!他要吃我!他说过他要是吃我连骨头都不会吐!” 狐五六被上将军一口一个爷爷叫着,心里自然有些发飘,当下听白玉儿这么一说,便油然滋生出一种护犊子的微妙心理,见那鹰儿灵陡冲过来,立马护在白玉儿身前。 “大胆!哪里来的野鹄鹰!竟敢对上将军出言不逊!” 想那敛羽自打化灵便是东篱麾下的传令将军,对于狐五六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自是不认得的,对方言语间大是不敬,他如今被革了将军职姑且不去计较,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虽不是将军了,可还是东篱先生的传令官呢。 “放肆!让开!”敛羽怒目而视。 白玉儿怯怯地缩在狐五六身后,拉了拉狐五六身上的披风,“五六爷爷!救我!” “将军莫怕!不过一只鹄鹰尔,咱们万众硕狐部还怕他不成?” 战灵队列住了脚,冷眼望着敛羽,七嘴八舌道,“莫要耽误我们执行军务!倘若有个差池,你这散灵担的起干系吗?” “白玉儿!立刻交还将军令和凤翎甲!否则……小心你的性命!” 对啊,白玉儿转转眼珠,身后还有万众战灵为我撑腰呢!我怕他做什么?嘻嘻。插着腰从狐五六身后闪出来,“你这野鹄鹰!想当将军想疯了吧!” 也不等敛羽回话,冲身后战灵挥了挥手,“将士们,咱们还有事儿,不跟这傻鸟儿计较!” 狐五六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看了眼敛羽,“咱们走!” “你!!!给我站住!!!”敛羽瞪大了眼睛,气的眼前发黑。 可白玉儿以及身后的战灵哪儿会听他的,头也不回的冲着前方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敛羽急地抱头打转儿,白玉儿这祸闯大了,拿着盗来的将军令和凤翎甲冒充将军,这罪过怎么不得处以军中极刑? 东篱主事若是知道,自己和白玉儿的性命都得交代,那就不是几千军棍的事儿了,得活活打死,还要割下头颅挂在祭天柱上。 也不知她给战灵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儿的俯首帖耳,说什么是什么。 当下里实在没什么法子可想,陡甩下袖子,远远跟在阵列后头往前方掠去。 第二战场在离兔儿岭百里之遥的一处山中,边境之地的山多为荒山,没什么人烟,打起仗来也不用顾忌会伤及无辜,两万鬼军折损三千,还剩一万七,这一万七兵分四路,每一拨儿四千余人。 一万对四千,胜局。 更何况这四千百鬼军是分散在山中寻找墨如雪的,兵力一旦分散,立刻成为一盘散沙。 东一搓儿西一搓儿,逮住就是一通穷追猛打,四千百鬼军不消半个时辰,便寥寥无几了。 遣出半数战灵搜山,搜到的全数打死。 一个时辰后,第二战落下,又是完胜,清扫战场时点数过,己方仅仅损失几十名战灵。 白玉儿趴在地上,又恸哭了不少时候,派出去的探子小队回来报了其余三拨百鬼军的方位,这才整装待发,赶往其中一处应战。 第一六一章 守境之战5 这第二战,其实敛羽也功不可没,战灵们作战时偶尔提几嘴先前的事儿,再看敌我双方,便明白四合墟是遭了尸族的入侵,当下便抽出剑来,逮住一个杀一个,逮住一双杀一双。 敛羽数了数,前前后后大约杀了五百余百鬼军,这要是从底层开始做起,斩五百敌军封卫长,两千敌军封小将,再有几战自己就能把这将军位捞回来了。 可惜,现在他没有做将军的心了,这一战结束不死就算赚了。 得知白玉儿已率领万众硕狐残军打赢了一战,当时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不可置信吧?也不是,反正酸酸的。 无论如何,将军令和凤翎甲一时半会儿是讨不回来了,既然白玉儿聪明总有法子打胜仗,反正是造福灵族,何乐而不为?由她去吧! 敛羽下定决心后,便没那么生气了,无论白玉儿去哪儿都偷摸地影在一旁,一旦有了险情准备随时冲上去保护这位假将军。 根据探子来报,第三拨儿鬼军位于云溪下游的月迷津附近,硕狐部赶去时那里的战线已经拉开。 可能是兔儿岭附近那一战,有逃脱的鬼军带去了消息,这第三拨儿鬼军便说什么也不敢分散了,无论往哪儿去都是大部队一齐走。 目标太大,太显眼,找都不用找,哪里有黑气哪里就有百鬼军。 白玉儿冲着黑气指了指,“打打打!给我打!哈哈哈,这帮蠢货!” 战灵们一窝蜂的涌上去,百鬼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顾得了头顾不了尾,前后战线交接时,四千余百鬼军被包到了一处谷地中。 有谷地,自然有山川,两侧群山绵延,一边儿是白玉儿率领的硕狐部,另一边是白茹率领的蛇精以及月迷津的精怪们。 白玉儿看向狐五六,眨巴着眼睛问,“五六爷爷,对面那是好人还是坏人?” “将军,对面是月迷津的人,好坏不提,反正都是来剿杀尸族人的。”月迷津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事儿灵族三墟都知道,狐五六也不例外,是以,如是道了。 白茹此时正跨坐在一头飞天灵豹身上,瞧着对面军阵里挂着的几杆大旗,便知道是硕狐部的军队,当下里放声道,“敢问对面的将军尊号何如?小女子听说将军已剿了七八千鬼军,委实敬佩!” 白玉儿乐开了花,得意洋洋地摇着身子,见对面领头的姐姐又神气又美貌,不由得多添了许多好感,嘴边打个罩子回道,“美人儿姐姐,小小兔名叫白玉儿!” 月迷津和碧草间的精怪们暴起一阵笑声,纷纷大呼,“小兔儿!你给精怪们长脸了!咱们精怪终于有个当将军的了,哈哈哈哈!” 白玉儿眨眨眼,兴奋极了,冲狐五六道,“五六爷爷,精怪不能当将军吗?” 狐五六爱小,宽厚回道,“精怪们多半修为低,自古以来鲜少能出当将军的材料,不过将军你天资聪颖生来就是这块料。” 白玉儿点点头,对面又喊了话来,“等咱们剿了剩下的鬼军,可否请小将军赏脸带着诸位将士来我月迷津饮上几杯?” “将士们,我想去,你们去不去?”白玉儿冲身后小声问了一句,没等狐五六摇头,众将齐声笑道,“将军无论无哪儿,我们都跟着!” “好!”白玉儿望向对面,放声喝道,“小小兔儿要去的!将士们也要去的!” 白茹身后的月迷津精怪笑作一团,纷纷道,“这小将讨人喜欢!生得也可爱!” 逐流没好气的戳戳白茹的胳膊,“月迷津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又对身后的精怪们道,“你们这群墙头草!连主人都不认得了?” 精怪们又是笑,那猕踪猴儿挠着脸蹦到前面,“听说主人被蛇母大人欺负的够呛,这事儿是真是假?怎么欺负的?白茹姑娘都对你做了什么?” 逐流红着脸没话了,他破了羽化境这事儿人人都看的出来,根本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两边山上各有兵马,百鬼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能等着受死,这第三战灵族又胜了,且没有损失一兵一卒。 因着白茹在场,敛羽没敢加入战斗,缩在山后的一处坡地上郁闷不已,还是将军的时候便觉得有些配不上白茹,如今一文不名,更是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沮丧,只等着两边的兵马撤去,才现身在谷中,谷地中的尸族人已被灵火烧成了黑炭。 狐五六遣出去盯着百鬼军动向的探子向战灵阵列驰来,刹住身形,对白玉儿道,“将军,剩下两拨儿百鬼军合并到一处了,已深入到四合墟正中,现在在东篱水榭附近。” 白玉儿抓耳挠腮,八千人对一万人,那就不敢保证能赢了,虽说美人儿姐姐那边也带了不少人,可大家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平白无故的死了,多让人心疼?得想个绝对保险的招儿才行! 转转眼珠,望向身旁的狐五六,“五六爷爷,咱们可以给美人儿姐姐传个信儿吗?” “将军只管说,属下自会去办。” “你告诉美人儿姐姐,让他带着那些小精怪去搅和搅和,但是不要真打,打两下就跑。” 狐五六心想这次可是对付八千多百鬼军,用过的招儿怕是不怎么好使了。 白玉儿接着道,“然后咱们把战灵们分成四拨儿,三拨儿小的,一拨大的,美人儿姐姐在尸族人前面搅和,咱们的三拨儿小的在左右和后边儿搅和。” 狐五六恍然大悟,“将军,在下明白了,你是要将它们分散开,然后用咱们那拨儿多的战灵去一一剿灭?” 白玉儿咯咯一笑,“是啦是啦!就是这个意思!” “好!属下这就派人传信儿!” 信使遣走,不多时东篱水榭附近的百鬼军前方便遭了伏击—— 白茹亦是冰雪聪明,率了众精怪潜伏在云溪中,分出三路人去干扰,不等战局拉开立刻撤回,等百鬼军那边收手不再追了,第二拨儿接着出动…… 几次三番,搞得百鬼军的开路兵倦怠不已疲于应战。 同时,白玉儿这边分出的三撮小兵力从左右翼以及后方包抄上去,也是打两下就跑,见对方再不追了,又折回去继续打。 怎么说呢,白玉儿这一招就像磨人耐性的苍蝇,不咬人,就是嗡嗡搞得你很烦。 干扰战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就在白玉儿眼看要昏昏欲睡的时候,战线上的探子来报了,“报——将军!百鬼军已失去耐性,四分五裂去追咱们的小股兵力了!” 狐五六眼睛一亮,把身旁的白玉儿敲醒,“将军!该下令了,百鬼军中计了!” “啊……什么中计了?”白玉儿揉揉惺忪的睡眼,才想起来,“哦!打打打!用那拨儿多的去打!” 狐五六放声长喝,把命令传了下去。 最后一仗了,白玉儿来了精气神儿,耀武扬威的挥舞着长剑—— “将士们小心些!可不要死了!待会儿咱们还要吃酒呢!” 第一六二章 守境之战6 以往战斗中的战前动员,将军们多半说些鼓励大家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之类的老生常谈,只有白玉儿这位假将军是真为人家性命仔细考量的。 她劝大家不要死了,留着脑袋吃酒,留着嘴巴吃绿豆糕。 众战灵眼眶里热辣辣的,是不能死了,从军多年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将军,一定要活着,多打几场胜仗。 大股战灵兵力按照白玉儿的计策一拥而上,大拨的鬼军放着不管,只派出人盯着动向,专追小撮鬼军,一一歼灭。 白茹那边的人,因着是潜藏在云溪中,对百鬼军进行干扰和伏击,敌方追来追去,始终闹不清楚那忽然涌出来的大批精怪到底是哪里来的。 百鬼军给搅的心浮气躁,原本八千人的鬼军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只剩了两千余人。 剩下的人不是追着三股战灵小兵力东奔西走去了,就是被白茹的人给拖进了云溪统统弄死。 最后的两千人仓皇逃窜,最终在东篱水榭被白玉儿预留的大股战灵兵力一网打尽。 四合墟的最后一战,亦是胜局,死伤终究难免,还是有八百余人永远饮不了庆功宴吃不上绿豆糕了。 自从军以来,狐五六经历过部落与部落之间的战争、灵族与异族之间的战争,可像现在这样接二连三的打胜仗,还是他这一生头一遭。 四连胜,狐五六和战灵们均都喜出了泪花,独独白玉儿哭地天哀地恸。 敛羽很想说一句,“你以为将军是那么好当的”这种风凉话,可白玉儿比之自己这个曾经实至名归的大将军,却是出色了不少。 影在琼枝丛中望着那身儿不太合身的凤翎甲,敛羽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她心目中的疯丫头,不谙世事的调皮兔子,确实,是一块当将军的材料。 清扫完战场,已将近天亮,白茹让逐流带着手下人先回了月迷津,在东篱水榭外撞见了哭的要背过气去的白玉儿。 战灵们肃穆的排成整齐的军阵,很多人都挂了伤,他们眼睛里的神情分不清是感激还是悲悯,总之定定地落在白玉儿一颤一颤的后背上。 白茹不解,走上前,对站在一旁的狐五六低声询问,“这位老将,小将军出了什么事?怎会如此伤情?” 狐五六擦擦浊泪,“姑娘有所不知,玉儿将军慈悲的很,疼惜下属们的性命,每一战结束都要难过许久。” 白茹叹口气,俯下身递上自己的手,“小小兔儿,带着战灵们去月迷津,咱们吃酒。” “美人儿姐姐……又死人了,死了的人可就吃不得酒了。”白玉儿的眼泪与那断了线的珠子相仿,抹去一串,下一串便紧接着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小小兔儿,莫说是两军交战死伤难免,就算你原身为兔儿时,也会时时遇上天敌,无论为精为灵,活着,就是战场,倘若每一战都哭,你这一生还过不过了?” 白玉儿吸吸鼻子,将一包眼泪忍回去,“我以为杀人是简简单单的事,我不知那样会痛会流血……” “你还小,可你不会永远那么小,有些事,晚懂不如早懂。” 白玉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接了白茹递上来的手,慢慢起了身。 白茹替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珠,温柔笑笑,又对身后的战灵道,“将士们也累坏了,莫要在这里枯站着,若是不嫌月迷津寒酸,便来吃口酒,睡一会子。” 诸战灵见玉儿将军乖乖跟在白茹身后,便纷纷驭风去了月迷津。 其时月迷津内大摆宴席,精怪们早一步回了,便是为了将酒窖里的酒水统统挖出来,好吃个庆功宴,好好放松一会儿。 四合墟保下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独独敛羽,从影身的琼枝丛中钻出来,仰望东方的鱼肚白,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白玉儿四战四胜,于灵族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她出尽风头,想瞒东篱是不可能了。 或许今日,或许明日,这个假将军的身份早晚要被拆穿,到那时,她还能不能有命在,就很难说了。 东篱水榭第一次那么宁静,焚过鬼军的空气中,涤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气味。身旁是水榭入口处的青石栏杆,微弱天光下一切都显得若隐若现,转身在栏杆上坐下,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力保白玉儿的法子。 “白茹姑娘心思剔透,又对疯丫头喜欢的紧,莫不如去找她支个招儿?”敛羽望向月迷津方向,又想着有逐流在,局面多少会有些难堪。 犹豫许久,终还是顾不得脸面,冲月迷津掠了去。 …… 藤蔓楼外以及桃林中,或躺或坐歇了许多战灵,连日奔波加上一夜苦战,战灵们疲惫极了,有些,方饮了几口酒,便抱着酒坛子沉沉睡过去了;精力稍盛些的,私底下悄悄说着话。 敛羽从他们身旁掠过,听得那些窃窃私语,均是对玉儿将军的赞誉,心中的惊慌便更甚了。 其时,白茹、逐流正和白玉儿被一群精怪簇拥在中间,敛羽闪到桃树后,定住身形迟迟没有勇气走出来。 等到白玉儿睡去,逐流从人群里走开,他才鼓足勇气步上前。 “白茹姑娘,我找你有件要事。” 精怪们正兴奋的讨论着,它们是如何把那帮鬼军耍的团团转,觉察站在外围的那一灵儿灵息甚盛,住了嘴,齐刷刷转头望着敛羽。 “这不是敛羽将军吗?”白茹将枕在腿上的白玉儿的小脑袋,往旁边轻轻挪开,站起身,惑惑道,“将军此时不是应该镇守忘忧墟吗?怎的来了月迷津?” 敛羽最是见不得白茹那样笑,一笑,他便脸红,忙低下头,轻声道,“白茹姑娘,这疯丫头,闯下大祸了。” 白茹见敛羽望着白玉儿,转回头看了一眼,“将军这话,白茹听着费解。”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姑娘移步。” 白茹点点头,“跟我来。”说完,纵身掠往桃花渡。 渡口点地,白茹仔细端详了敛羽的脸色,觉得不是小事,“将军,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白茹姑娘,玉儿的将军令是盗了我的,凤翎甲,也是我的。” 第一六三章 祸福难测1 白茹怔了许久,回忆前前后后对白玉儿的印象,她虽聪颖机敏,言行举止却委实不像个将军,毫无疑问,敛羽的话是可信的。 “那小小兔,岂不是害死你,也害死了自己?” “是,疯丫头在军中无职,亦不曾从军,盗取将军令本就是死罪,此番又冒充将军带兵打仗,极刑,板上钉钉。” “即便屡立军功,也不可将功折罪?” 敛羽缓缓摇头,“大主事这个人我很了解,凡事没什么情面可讲,错了,就是错了。” “那可如何是好……”白茹耳语似的低声喃喃着。 沉默许久,见敛羽的脸色很是难看,白茹又道,“敛羽将军,决意救下小小兔?” “是。”敛羽垂下眼帘,望着渡口处云溪中的波澜,“在下因将军令失盗一事被主事革职,现在无权无势,委实没了主意。” 白茹点点头,明白了敛羽的意思,思忖片刻,说道,“敛羽将军,你在此等着,我稍后便回来,或许有个法子能化解此事。” 白影儿一晃,仙儿似的往桃林里掠去了,敛羽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水面出神。 不多久,身后扇起一阵微风,回来的是两个人。 狐五六一落地,便对白茹道,“不知姑娘叫我何事?”转而看向敛羽,眼神一惑认了出来,“这不是玉儿将军口中的……呆头鹰吗?跟来做什么?又要吓唬我们将军!?” 白茹浅浅笑过,“五六老将,这位是敛羽将军,大主事麾下的传令官。” 狐五六身形一颤,打量他许久,才突地想起来,怪不得看着这人眼熟,脱下凤翎甲竟然认不出了。连忙歉道,“属下老眼昏花,怠慢将军了!” 敛羽苦笑,“我刚被革职,已是庶灵了,老将无需多礼。” 狐五六不解地望着两人,“二位叫我来此,有何事?” 白茹试探着问道,“五六老将,你觉得玉儿将军如何?” “玉儿将军啊,天生就是块调兵遣将的好材料,不仅计谋无双,而且是一副热心肠,对将士们疼惜的很。” 狐五六笑了笑,又道,“实不相瞒两位,这么多年以来,我这个老狐狸,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体恤下属的上将。” 白茹心里宽慰不少,点头笑笑,“那将士们又对玉儿将军怎么看?” “将士们也对玉儿将军喜欢的很,决意以后都要跟着将军征战。白茹姑娘有所不知,玉儿将军是狡兔部的后人,亦是我硕狐部的恩人。” “狡兔部?不是绝迹了吗?”白茹惑然。 “在下也以为是如此,但玉儿将军的血瞳和天生的驭兵之术,是骗不了人的。” 敛羽虽然不知道狡兔部如何成了硕狐部的恩人,但听狐五六言辞诚恳,便知此事假不了,登时松了口气。 白茹道:“五六老将,玉儿将军若是闯祸了,老将你以及将士们愿为她求情吗?” “那是必然,我硕狐部最是知恩图报,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力保玉儿将军不伤毫发!” 白茹望向敛羽,“硕狐部在盘古一战中,只剩了一万部众,我想大主事,会看在这一万部众的面子上,对小小兔网开一面。” 狐五六一揣这话,便觉得不太对味儿,惑惑望着两人,沉声道,“二位,玉儿将军可是惹下祸事了?” 白茹点点头,“是,她的将军令和凤翎甲,是从敛羽手中盗走的。” 狐五六听完这话,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敛羽急忙上前搀扶,缓过眼前的阵阵发黑,狐五六几乎带着哭腔,“那、那小兔儿,岂不是惹下塌天大祸了!” 白茹等狐五六缓过心神,踱上前,拍了拍后者的胳膊,“五六老将,法外,不外乎人情,况且法不责众。小小兔的性命,便掌握在硕狐部众将士的手中。” “在下明白了……”狐五六定定看着二人,又道,“姑娘放心,敛羽将军放心,大主事若是怪罪下来,我硕狐部一定会挺身而出,为小兔儿把祸事扛过去。” “有劳老将费心,白茹这厢感激不尽,日后若是碧草间或月迷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老将尽管言讲,小女子绝不推辞。” “白茹姑娘与小兔儿不过初次相见,便能如此恩惠于她,实在是小兔儿的生之大幸。那孩儿或许不懂这回事,在下便代她谢过了。” 在昨夜以前,无论是硕狐部还是灵族三墟的其他部落,都觉得月迷津是群乌合之众,那么与月迷津同流合污的碧草间,又能有什么剔透人物呢? 狐五六对白茹以及那位逐流大人,亦是抱着成见,直到昨夜一战,才发现传言不尽其实,颠倒了黑白。 “在下敛羽,也谢过老将以及硕狐部众。” 狐五六望了望白茹,看向敛羽,“小兔儿有硕狐部力保,将军你可怎么办?失了将军令和凤翎甲,于你而言,亦是在劫难逃。” 白茹瞧着敛羽,于心不忍,小小兔可将他害惨了。 敛羽浅浅笑过,“重将失职,怪不着别人。” “将军好气节!在下佩服!”狐五六冲敛羽用力抱个拳,看了眼天光,“外面也快日出了,我去将部众喊醒,赶回哨卡,小兔儿的事,在下自会交代下去。” “嗯。”白茹略一点头,目送狐五六离开,又对敛羽道,“将军跟我来,此事,咱们还得跟小小兔交代交代。” 折回藤蔓楼,楼前空地上醉卧一地精怪,从精怪堆儿里扒拉出睡得正沉的白玉儿,示意敛羽将她抱去楼上等着。 白茹则是折去后院,打算将此事告知逐流。 推开后院卧房门扉,逐流正抱了酒坛歪在榻上小酌,定睛看了会儿白茹,觉得她面色沉重,搁了酒坛问道,“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得睡会儿了?” “敛羽将军来了,在前面楼上。” 逐流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白茹实在是招蜂引蝶,搞得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战战兢兢,“他来做什么?”说着,便起了身,打算奔出去将敛羽赶出月迷津。 “说起来啼笑皆非,带着硕狐部众连打四场胜仗、全歼百鬼军的,竟是个——假将军。” 逐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大吃一惊,“那兔儿精?是个假将军?” “没错,盗了敛羽的将军令还偷了凤翎甲,那孩子,大祸临头了。” 逐流确实有些啼笑皆非,张了张口,终没有说出什么。 …… 第一六四章 祸福难测2 明月高悬,从桃花坞二楼望出去,昨夜的鏖战,似乎是被月迷津的长夜留在了梦中。桃林中修整的硕狐残军,在狐五六的带领下回了哨卡。 桃花流水,寂寂无声。 月光从窗格贯入,扑在白玉儿恬静的睡脸上,而那皎皎睡脸又清晰的映在敛羽棕蓝色的眼瞳里。 她若是这么睡着,还真有点儿静若处子的意思,可惜的是但凡醒来便动若疯兔了。 敛羽看了看挂在白玉儿腰间的将军令,伸手取了下来,苦笑一下,又将着了凤翎甲的疯丫头上下打量了一遍。 还别说,疯丫头穿这身儿行头还真是神气,那张小巧玲珑的玉脸儿,被凤翎战甲上的翎彩羽一衬,更是显得灼灼生姿。 “唉……坏丫头,虽说咱俩只见过三面,说真的,我对你印象不错,可惜了,我这只大鹰儿,算是没几天活头了……” 敛羽笑了笑,拉过贵妃榻旁的一张灵槐木凳坐了,许久后,又道,“疯丫头,从加入凤翎军那天开始,我与弟兄们常常玩笑,提起死这回事,多半都要是壮举才行。 比如——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死在异族人手中,死在远离灵墟的陌生的大地上。 呵,我敛羽这些年,自视甚高,却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你这个坏丫头手里。以后,倘若你长大了,懂事了,为我难过也好,觉得我可悲也行,但千万不要自责……” 月光朦胧,细语呢喃,便在这光中,这蚊吟似的轻飘飘若有若无的语声里,白玉儿睁开了惺忪睡眼。 敛羽今个儿穿的这身衣裳,湛清颜色,被白皎皎的月光一打,便与那湛蓝颜色十分靠近。 懵懂不醒的白玉儿,便借着月色,将敛羽错认成了鹊青。 鹊青离开苜蓿洞时,曾答应过自己,要回来吃绿豆糕,现下,这是回来了? 白玉儿双眼眯地弯弯的,冲敛羽笑。 “疯丫头,还有脸笑,去把凤翎甲换下来。” “!!!”声音不对,鹊青的声音是凉丝丝的,犹如裂帛,这声音听起来要温一些。 白玉儿揉揉眼睛,对眼前那双棕蓝色的鹰瞳眨了眨眼,“妈呀!!!” “还想跑?!”敛羽一把摁住。 “五六爷爷!救命啊!呆头鹰要吃兔子了!救命啊!”白玉儿乱蹬乱踹,挣扎个不停。 “怎么回事儿?小小兔为何这般哭闹?” 敛羽回头一看,说话的是白茹,一同过来的还有逐流。“她非道我要吃她,每次戏耍完我,都来这一套。” “小小兔,你若真是怕敛羽,却为何要偷他的东西?” 白玉儿眨眨眼,琢磨着这是穿帮了,连忙挤着眼泪装可怜,“我……觉得好玩儿……再说了,我不就拿他一身儿衣裳和一块破令牌,他用得着到处说吗!”说着,白了敛羽一眼。 敛羽苦笑。 白茹软言,“你可知这身儿衣裳和这块令牌,不仅会要了你的小命,还连敛羽都搭进去了。” “嗯???”白玉儿歪歪头眨眨眼。 逐流颇为玩味的望了敛羽一眼,又瞧着白玉儿,“乖乖,你做下好事了。” 白玉儿眼睛一亮,兴冲冲问道,“逐流大人,我做下什么好事了?” “你一介兔儿精,成功害死一只鹄鹰灵儿,为那些兔儿、鹿儿肃除一只天敌,岂不是做下了好事?”逐流话里有话。 “逐流大人,呆头鹰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小小兔哪里害死他了?” 白茹扫了白玉儿一眼,转到桌旁坐了,隔了会儿,见无人再说话,便道,“兔儿,去屏风后头,把凤翎甲脱下来,交还给敛羽。” 大概白茹的话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也或是,白茹的气场多少有些强势,那白玉儿只可怜巴巴的点点头,乖乖去了。 敛羽佩服不已。 “敛羽将军,听说前几天逃跑的天族人,在东篱水榭出现过,将军可捉住了?”逐流拿出小精怪们扫听来的小道儿消息逗敛羽,瞧他垂下头,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心里暗暗窃喜。 “逐流大人,在下已不是将军。” “哦?怎么回事?东篱捉住你跟天族人略有交从的把柄了?” “左右我都是快死的人了,逐流大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在下不再往心里去了。” 逐流摊摊手,没劲。 白茹横了逐流一眼,对敛羽低声道,“敛羽将军,这便要带着令牌和凤翎甲,去跟大主事请罪?” 敛羽点了一下头,没说话。 “依白茹来看,灵族三墟的闲散游灵也不少,你的修为不低,左右大主事不会亲自来捉你,派出几个战灵,捉不到也就回去了,为何一定要去送死?” “在下,受东篱先生点化,对族中密情知之甚多,抛开忠君为主不提,单单我知道的这许多事,东篱先生,也不会任我逍遥而去。” 点化……那就不好办了。白茹想起昆吾来,这小东西自遭了逐流点化,心心念念都是逐流大人,似乎自己这个蛇母大人的话都不好使了。 逐流瞧了瞧敛羽,叹口气。 屏风后,白玉儿探出小脑袋来,笑嘻嘻地道,“美人儿姐姐,衣裳换好了。” 白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兔儿,你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白玉儿步上前,把凤翎甲搁在桌上,“小小兔家住兔儿岭苜蓿洞,家中还有五川长老,以及万众兔儿。” 敛羽袖了战甲,定看了一眼白玉儿,“疯丫头,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我昨天去兔儿岭找你,搜遍了周遭,怎的没见过那五川长老?”敛羽皱眉。 “五川长老一直与我住在洞中,不过他们的修为比我要低,还化不了人形。” 敛羽挑着眉,惑道:“那、你说的……是洞里那几只灰兔子?” 白茹掩袖嗤笑,“好了好了,你家中无人,也没爹没娘,是不是?我听五六老将说过,你是狡兔部的后人,狡兔部,早就没人了。” 白玉儿想了想,点点头。 “兔儿,你留在月迷津好不好?逐流大人会照拂你,手下的精怪们也都会疼你,陪你玩。” 白玉儿听了美人儿姐姐的话,喜笑颜开,“真的!?太好了!天亮前咱们喝酒时,猕踪猴儿还允我今日去摘桃子!我这便去找它!” “去吧,小心些。” 白茹看着白玉儿跑下楼,转回头对敛羽惋惜道,“敛羽将军,咱们怕是后会无期了……” 敛羽起身抱拳,“两位,保重!” 逐流垂下眼帘,没说什么,走上前拍了拍敛羽的肩膀。 第一六五章 祸福难测3 墨魁对忘忧墟的这次发兵,并没有拉开战线,三百万百鬼军兵力分散,逐一进攻边境哨卡,摩拳擦掌小小试探后就收了兵。 灵族的防守战仅仅打了三天,便偃旗息鼓。看情况,短时间内墨魁不会再对灵族为难。 盘古墟一战落个惨败,东篱这个大主事只能步步为营,分了酒水美灵下去慰藉哨卡上驻兵的劳苦功高,便匆匆回了四合墟。 忘忧墟还未来得及建好主事居所,可镇守哨卡的部落长老总是要安抚的,便只好在东篱水榭设了宴席,对战斗中功勋卓着的部落逐一嘉奖,并与一众相谈族内休养生息的有关事宜。 席间气氛稍显沉闷,但毕竟算是打了场胜仗,各部落长老多饮了几杯,各个都有些醉意。 叫了舞灵和歌灵助兴,皓真便作别诸位回了边境哨卡值守。 酒宴设在观水阁,望出去满眼绿意,又有蛙鸣相衬,夏意正浓。敛羽被几个守卫带进来时,正碰上出了观水阁的皓真。 这位二主事在边境战场上,一连三天都没见到东篱麾下敛羽传令官的身影,当下也觉有些蹊跷。 “等等。”皓真对敛羽身旁的三个侍卫一摆手,“敛羽,这几天,大主事可是交给你办别的事了?” 敛羽抱拳,“回禀二主事,前几日属下失职,先生罚我革职思过,今日,属下是向大主事请罪来了。” 皓真点点头,别有意味的看了敛羽一眼,“边境战场正是用人之际,你是族中猛将,什么事竟会罚的这样重?” “属下失职,大主事罚的不冤。” 皓真摆摆手让敛羽走了,虚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敛羽的背影,又望了望观水阁内的歌舞升平,这才若有所思地离开的东篱水榭。 商谈完族中事宜,各部落长老私底下小声说着几日的战事,东篱闷头饮酒一言不发。 通秉侍卫进了观水阁,对东篱道,“大主事,敛羽将军求见,说是追回了丢失的东西,前来交与大主事。” 席上诸人酒意正浓,东篱不好打断,将那侍卫招到眼前低声吩咐道,“让他去清偃轩等我。” “是。” …… 清偃轩中无人无声,最是宁静,可再宁静也抵不过敛羽心中的一汪死水。 凤翎甲、将军令交还后,等待他的是押赴刑场,受死。 东篱点水而至,掠到清偃轩外,背着手踱了进来,“敛羽,不是叫你追回将军令后呈在案上吗?怎的还要来见我?”说着,在正首的灵槐椅上坐了。 敛羽唤出袖中的将军令和凤翎甲,小心翼翼的奉上,回到原地跪了下去,“敛羽此番是为请罪而来。” “不是都罚过了吗?还嫌罚的太轻?” “启禀大主事,属下的将军令和凤翎甲均被盗去。” 东篱见敛羽说的不甚详实,低下眼皮看了后者片刻,“你想说什么?” “大主事,三日前四合墟起了战事,族中一员小将率硕狐残部如数清剿了入侵的百鬼军。” “这是好事,老朽已经得知了,率硕狐残部的是宿槐老将,封赏已吩咐下去了。” “属下正是为此事而来,宿槐老将早已身先士卒,带领硕狐残部清剿百鬼军的是……一只兔儿精。” 东篱皱皱眉,眯起眼睛望着敛羽。 “这只兔儿精年纪尚轻,不谙世事,盗走了属下的令牌和战甲,虽惹出祸事,却屡建奇功。” “不错,敛羽,你很老实,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住了住,东篱拍着桌案上的战甲又道,“那兔儿精姑且不谈,你可曾想过,你这渎职之罪,已不是几千军棍能了事的了?” “属下甘愿受死,但求大主事网开一面,看在那兔儿精四战四胜誓死守护四合墟的份儿上,能饶了她。” 东篱嗖地将搁在战甲上的手撤了回来,怒视敛羽许久,别有意味道,“敛羽,你是在怪老朽放着四合墟不管吗!?” “敛羽不敢!求主事明察,敛羽承蒙大主事点化之恩才有今日,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嗯……既然衷心,那就去掌刑处领罚吧,痛失左膀右臂,老朽也失望的很呐。”东篱叹口气,起身走了。 …… 上一次祭天柱上绑着灵族战将,还是一千多年的事。 将军渎职,一直是军中重罪,上将失职,更是以儆效尤的好机会,而能在琼枝台上受刑的战将,必定位高权重。 次日,四合墟密松林三三两两聚集起观刑的精怪游灵,敛羽麾下的战灵划归其他上将统率,遥望琼枝台下方,看不到一个身着战甲的战灵,敛羽不可谓不寒心。 午时,行鞭笞三百,刑毕,处以枭首,首级叉挑祭天柱四十九日。 执行三百鞭笞时,先前掌军灵棍的旧伤大作,敛羽便痛地没了意识,直到觉察到斩灵刀的丝丝凉意,才睁开双眼,虚弱地望着琼枝台下方。 底下站着一队战灵,正高声恳求什么,稳了稳心神,才恍惚辨清为首的那人是狐五六。 “执刑的弟兄!不过是为将军送杯酒水,为何不能通融?” “狐老将,属下照章办事,不敢有丝毫差池,此事若被主事得知,咱们也不好交代啊!” 执刑的战灵左右为难,敛羽将军的名声在凤翎军中很是响亮,为人刚直不阿颇受好评,索性硕狐部残众不多,不至于怎么为难自己。 琼枝台下硕狐部战灵的身影越来越虚,豆大的汗珠子披沥掉落,杀的眼睛生疼。敛羽只觉着那些喧哗和吵闹越来越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望了望天光—— 时辰要到了。 …… “准备好动手了吗?” “安排妥了。” “所幸驻兵还都留在忘忧墟,否则,他们也很难出去。” 逐流看了白茹一眼,沉沉点个头,“不知鹊青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你还在吃敛羽的醋?” “生死攸关,我何曾这样小肚鸡肠!” 白茹倏然笑笑,望向密松林尽头,一袭湛清衫子飘忽而至,“他来了。” “这个不要命的家伙!”逐流叹口气,对身旁的狸奴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冲密松林中三五成群的精怪们打了个呼哨。 哨声一响,密松林登时大乱。 第一六六章 祸福难测4 “啊!有尸族人!” 混乱一开始起至密松林东头,不消片刻琼枝台前也乱了起来。 狐五六带来为敛羽送行的那只战灵小队,第一时间冲了出去,紧接着周遭哗然之声打斗之声大噪。 可能谁也看不明白,为何狐五六的百人小队会撵在一个尸族人屁股后头,却不打算抓住它。 那尸族人留在四合墟四五天,戾气与灵息相激早就疯魔了,一边儿跑一边儿大喊大叫,时不时回头与身后的战灵打上三四回合。 实则以这尸族人的修为就算是硕狐部随便一个小卒出马,都能将它料理的妥妥当当。 可狐五六偏不让,让它跑,让它闹,让它搞出大动静。 琼枝台下从天而降一具尸族人的尸首,那行刑战灵一看便知,是百鬼军! 林中聚集的多半是月迷津的小精怪,整个密松林除了执刑的十余个战灵,就是在密松林周遭追捕尸族人的硕狐部小队了。 可那硕狐部小队分明打的激烈,好似整个密松林都被尸族人给包围起来了。 “还请将士们庇护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精怪!” “是啊是啊!前几日尸族入侵四合墟,咱们死了好些人,这下又来了,四合墟没几个战灵值守,还请将士们救命!” 千余精怪战战兢兢跪在琼枝台下,听着周遭的打斗惊呼各个神色凄惶。 “是啊!还请将士们救命啊!” 琼枝台上的十余个战灵看了一眼斩灵刀下的敛羽,彼此点了个头,心道,行刑一事早一刻晚一刻干系不大,眼下的都是同胞生灵,断不能弃它们的性命不顾。 就在一列战灵冲往密松林周遭时,狐五六却带着手下兵将追着那一个尸族人离密松林越来越远。 狸奴儿两指搁在唇边,又打个呼哨,跪在琼枝台下的精怪们立刻起了身,“尸族人好像跑了!咱们也赶紧跑吧!” “快跑!各自回去躲起来!” 数千精怪登时乱作一团,冲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散了开来。 逐流远远地冲鹊青点了下头,牵起白茹的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走!” …… 有一点,鹊青始终没想明白,墨魁对忘忧墟这次发兵声势浩大,东篱先生几乎连四合墟稍成些气候的精怪游灵都招去应战了。 也就是说,除了一支被东篱遗忘在怀的硕狐残军,四合墟根本无人驻守。 那么湖心岛呢?里面藏的那个人,明显是个惊天阴谋,东篱就不怕尸族人会发现吗? 或许东篱会将那人转移,藏到别处,这一点鹊青想过。可趁着四合墟混乱之时,摸进湖心岛查看,那尸族人还是好好地藏在湖心岛的巨大空洞中。 东篱根本不怕尸族人发现,那么他在谋划什么? 是以,想起这位名曰敛羽的传令官来了,叉挑祭天柱受雷笞那两日,鹊青看的出东篱对这人显然极为信任,应当是东篱的左膀右臂。 之后,却又打听到,因着白玉儿盗令一事,东篱又急吼吼地下令要将这人杀了。 事有蹊跷。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老生常谈,却又是至理名言。 东篱会不会这样想鹊青不知道,但鹊青确实是这样想的。 既要救下敛羽,又要在四合墟找个绝佳的藏身之所,东篱水榭中的湖心岛再合适没有了。 吞天钵似的夜火焰依旧熊熊燃烧,血光笼罩在空洞中,连敛羽那张苍白的脸都映的血红。 玉虚崆的小金丹还剩四枚,无间墟中给瑶兮用过三枚,剩下的便要便宜这小子了。 鹊青负着手来回踱步,在湖心岛地下,他倒不用担心什么人会查察到他的气息,毕竟头顶上这尸族人的戾气实在太盛了。 次日,敛羽醒了。 “是……是你?”敛羽气若游丝。 鹊青笑笑,“是。”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要救我?” “你死的不值,我看不过眼。” “哼,哼哼……我渎职在先,其罪当诛,有什么值不值……”敛羽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望着鹊青,一脸冷笑,“倒是你……好大的胆子……” “果然是个糊涂人,愚忠。” “要杀,就杀吧……” “你看那是什么?”鹊青指指头顶。 敛羽抬起头,眼神恍惚,头顶那血红之下,似乎隐隐是个人形,相隔太远虽然瞧不清什么,但戾气却能感知。“戾气……是尸族人。” “这是哪儿。”敛羽望望四周,眼前这块地方实在不像灵族的地界。 “东篱水榭,湖心岛。” 敛羽愣怔,稍顷冷笑,不信。 “上头,是一座藤蔓小楼,楼有五层,为东篱居处,楼前有一方小池,内有荷花红鲤,其中情形,隔障可观。” 敛羽皱眉不语。 “你熟悉岛上风景,我怎好骗你,整座小岛是挖空的,便是为了隐藏头顶这位。”鹊青踱到敛羽近前,低头看他,“你叫敛羽。” “是。”敛羽仰起头看了眼头顶。 “他是谁,东篱到底有什么阴谋?” 敛羽不是叛族之人,自然什么话都不会对鹊青交代,可头顶那尸族人藏在湖心岛中却是件顶蹊跷的事,禁不住胡乱琢磨。 “看这空洞,估计辟了数千年,东篱处心积虑将此人藏在湖心岛,定是因其不能示人。可尸族对灵族发兵,东篱却敢将四合墟的人全部调走,他是一点也不怕这人被尸族人发现。” “你……想说什么。”敛羽想到了一个人,面有异色。 “除非——”鹊青卖关子似的踱出去,沉吟许久才道,“除非,他是有意的。” 敛羽垂下眼帘,复又看回鹊青。 “可玉儿姑娘却率一支战灵,搅了东篱的局,是以,你会死,玉儿姑娘也绝活不了。” “不可能,我死便会了结此事,疯丫头那边,自有硕狐部为她求情!”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鹊青一字一字道。 敛羽打个激灵,有些慌乱,“可……可就算,就算疯丫头惹出祸端,月迷津也会竭力护她周全!” “小小月迷津,不过数千精怪,怎能与一族主事抗衡?为此事——”鹊青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还想牵连多少性命!!!” 洞中回音震天,敛羽实打实吓了一跳,思忖片刻,才下定决心,“我不知大主事竟有如此逆天之想,这人倘若被尸族人发现,不止灵族,九墟也完了。” “说吧,他是谁。” “前尸族魅鬼一支长老,曾未。” 第一六七章 灵女再现1 “曾……未?”鹊青下意识后退两步。 敛羽点点头,“是,东篱倘若有意让尸族发现他,便是要以曾未之身,来为灵族搏太平了。” “愚蠢至极!唤醒曾未便是克制尸族的利器,交出曾未,便是九墟涂炭之时!” “咳咳……咳咳……”琼枝台上受过鞭笞,敛羽五内受损,大口咳着血。 “你没事吧?”鹊青蹲下身,担忧道。 敛羽摆摆手,“无碍。” “天门四派主事,是天帝的棋子,我们是被利用的,绝无坑害灵族之心。敛羽将军,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没看出这一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敛羽是灵族人。”敛羽笑笑,这一点,他怎能看不出呢? “你了解便罢,这是玉虚崆的小金丹,理五内之伤有奇效,你赶紧服下,此地不能久呆,等伤好些,我们要将这人带走,藏个更为稳妥的地方。” 敛羽点点头,接过小金丹吞了下去。鞭笞刑伤及根本,若不及时料理痛也痛死。东篱身为一族主事,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逆事,自己确是愚忠了,险些害得九墟生灵都要搭进去。 “当年……大主事要我四处寻找千年寒铁,原是为了缚住他?”回忆起一千多年的事,敛羽有些感慨,不由得抬起头定定望着半空。 “敛羽兄,倘若我记得不错,当年魅鬼长老曾未,可是死在饲魂玺之下,如今却为何到了东篱手中?” “真君,我化灵两千余年,并未历过九墟混战,是以这人为何在此,我也不甚清楚。” 住了住,敛羽又道,“大约……一千五百年前,一次主事偶然醉酒,提到过,我当时亦有疑虑,但主事说,这是为灵族留条生路,日后万一尸族再次崛起,总不至于没有应对之法。 那时我年纪尚轻,不懂四族之争,再者,时间过去太久,我便将此事慢慢淡忘了。” “这件事,灵族还有谁知道?” “大主事心机深重,平日里行事对其他主事都有所隐瞒,想必若非那次醉酒,他连我都不会说。” “嗯……那就好。” 鹊青思忖许久,犹豫道,“你们族中之事,我一个异族原本不该多嘴。倘若没出天帝诓骗灵族这档子事,我想东篱不至于出此下策,但他如今有了这个心思,再由他掌管灵族,便是件险事了。” 敛羽忧心忡忡,“可惜八百年前族中圣灵女已死,否则,以圣灵女的慈悲善念,定能给灵族三墟带来太平。 圣灵女死后,八大长老再无制衡,如今遍布党羽,即便盘古一战六位长老战死疆场,大主事二主事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动。” “你觉得白茹如何?” 敛羽一怔,沉吟道,“白茹姑娘确有统领灵族之才,亦有制衡主事之谋,可她……毕竟是精不是灵,若此时奉她为圣灵女,恐怕难以服众……” “你觉得好,便就好,白茹是灵族人,对蛇虫精怪都呵护备至,绝不忍心灵族三墟遭受屠戮,亦不会行出用曾未之躯邀买尸族人心的逆事。” “鹊青真君,我知你有拯救灵族于水火之中的善念,可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确很难。” “我自有办法,且有九成把握,敛羽兄,你觉得能否一试?” 敛羽定了定,抱拳拱手,“在下愿赴汤蹈火。” …… 次日下午,忘忧墟各个哨卡上的部落军正在清点兵马,尸族对忘忧墟的这次发兵,灵族全部族众几乎都来了忘忧墟镇守,而四合墟被大主事放弃这一说也不胫而走。 若没有硕狐部残军竭力扞卫四合墟,恐怕今日灵族三墟便永失一墟。 原本常驻四合墟的几十个部落军心浮动,部落长老对东篱主事也都颇有微词。 正当兵马清点完毕,各部落在哨卡上列齐方阵,准备返回四合墟时,荷花塘方向忽然一片哗然。 “圣灵女!圣灵女回来了!” “咱们的圣灵女回来了!” “是……是莲颂,莲颂圣灵女!” 荷花塘不复往昔,可部落军行过之时,还是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这处荷塘是当年莲颂圣灵女的诞生之地,亦是族众们的心中圣地。 而荷塘中第一株夏日清莲的花苞打开时,那女子只消立在花瓣上往半空一望,过路的战灵便纷纷落地,跪了下来。 谁也想不到,圣灵女竟然回来了。 “将士们,可曾饮过水酒,好好歇息?”风摇荷叶,雨润芭蕉,声声温婉。 那莲瓣上驻足的女子,粉莲烟纱轻梦似的飘荡,臂上的雪绦亦轻轻然随着微风涤荡个不停。 “圣灵女在上,请受鹄鹰部一拜!” “圣灵女在上,请受朱雀部一拜!” “圣灵女在上,请受赤鼠部一拜!” “圣灵女在上,请受烈饕部一拜!” …… 圣灵女微微一笑,脚下生风,轻灵一跃立在了半空中,“诸将,灵族出了谋逆之人,大战之际弃,两墟于不顾,险些断送四合墟。” “还请圣灵女明示!”十余个部落长老齐声,他们心知肚明,如今圣灵女是众望所归,那东篱老儿所作之事实在令人不齿,是该倒台的时候了。 “着——族中大长老主事祭司,东篱上灵,叉挑祭天柱,受雷笞百道,枭首示众,敢有违者,立毙。” 众人俯首高喝,“是,属下愿为圣灵女肝脑涂地!” “事成后,列位部落长老来我碧落舍小叙,本尊有事要交代。” “是。” 此时,一无所知的东篱还在忘忧墟边境哨卡上,对那兔儿精搅了他的局烦恼不已。 哨卡外,六十六部长老齐聚,部落军密密麻麻站了一地,齐望着东篱老儿扶额出来,掠上了了望台。 东篱不傻,看着情形,是哗变了。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主事哨前造次!” 鹄鹰部长老往前一步,抱拳道,“东篱上灵,处死敛羽一事,我鹄鹰部还想要个交代。” “敛羽失落将军令,渎职在先,死的不冤。” 烈饕部长老接着道,“那狡兔部后人力保四合墟,换来的确是上灵的一道死令,依东篱看来,她冤不冤?” “黄齿小儿,盗令弄事,该当死罪。” “哈哈哈,东篱老儿,你意图将四合墟拱手让给尸族人,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要枉死?”朱雀部长老微微冷笑,牙缝里慢慢挤出字眼儿—— “先生,请吧?” 第一六八章 灵女再现2 “你看渡口那人是谁?” 白茹站在桃花坞三楼,透过打开的窗扇,将渡口那童儿指给逐流看。 月迷津永远明月高悬,月光下看人总如隔了层薄雾,“似乎是药蛮儿手下的那只小麋鹿。” “尸族撤兵后,我遣人给蛇洞捎了信儿,两位前辈不知是否回了幻邹山。”说着,白茹从窗格探出半个身子,对伏在门口歪脖儿桃树上歇盹儿的狸奴儿喊了声,“好奴儿,去将渡口那童儿请来见我。” 狸奴儿伸个懒腰,跃下枝头化了人形,不多会儿楼梯木阶响起脚步声,那梳着望天抓髻的麋鹿童儿走了上来,看着逐流似有许多不解。 “饮溪见过蛇母大人、见过逐流大人。” 白茹冲逐流抿嘴一笑,“那奴儿如今像极了你,我若是恍惚了,也容易认错。” “饮溪,两位前辈可好?”逐流笑笑。 “我家主人携九儿和姬清姑姑回了幻邹山,一切都好。”饮溪住了住,又道,“主人差我来请蛇母大人,去山上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真是巧了,我正打算带着蛇儿们回碧草间呢。饮溪,你先回去,我稍后就到。” “等等。”逐流招招手让饮溪回来,“前辈只请白茹,却不曾提到我吗?” “主人倒没说呢。” 逐流点点头,“罢了,你去吧。” 饮溪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白茹转回头道,“怎么?好不容易清闲些,你却闲不住了?” “鹊青来月迷津这一趟,我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自祭天柱上二死二逃,我总觉得他变了,死的两位主事是被人挖了内丹,那手法我见鹊青使过。” 白茹点点头,“实则我也纳罕,鹊青君与敛羽应该说从无交集,不知为何他要救他。” “敛羽人不错,救便救了,我只奇那桃花散,鹊青要去做什么?” “哦?你现在不吃敛羽的醋了?” 逐流赧然,踱到窗边假装四下张望。 “主人,外面出了些乱子。”说话的是狐幽儿,一句话的功夫从渡口掠到了桃花坞前。 逐流隔窗喊道,“你且说说,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叫做乱子?” “族中十余个大部落哗变,把大主事请上了祭天柱受雷笞,据说雷笞后还要枭首示众。” 窗格旁二人同时怔住,对视一眼,相继掠出了桃花坞,狐幽儿笑吟吟地望着逐流,调皮道,“主人觉得这算不算乱子?” 逐流在狐幽儿额头上弹了一下“莫要卖关子,幽儿,说说来龙去脉。” “不言不语两位姑姑传了信儿来,说是下午时候莲颂圣灵女出现在忘忧墟的荷花塘,被哨卡上打算班师回四合墟的部落军刚巧撞见,处置大主事的命令便是圣灵女下的。” “圣灵女?!”白茹和逐流惊地异口同声。 “是,幽儿当时也觉得事由儿蹊跷,便细细问了两位姑姑,她们说确实是圣灵女。” 逐流满脸狐疑地望着白茹,后者亦迷惑不已地望回去,二人同时摇了摇头。 “那……圣灵女现在何处?”亲眼所见之事都不一定做真,听来的话更是不能全信,逐流决意看看再说。 “拿下大主事后,各大部落长老便去了碧落舍,圣灵女大抵也在那里。我方才回来时路过碧落舍,想着看上一眼,奈何碧落舍守卫森严,幽儿办不到。” 逐流沉默许久,总觉得不可能,可想来想去又生出几分希望来,那陨世多年的赤光君都说是死了,现下来看,确是活着的。 定了定,看向白茹,“你先去幻邹山吧,两位前辈还等着呢,这事儿我去详查详查。” “好,你确定真假后,也去山上一趟吧。” 逐流点头应了,收回望着白茹背影的目光,四下望了望,对狐幽儿道,“幽儿,那小兔儿去了哪里?” “猕踪陪着她回了先前居住的兔儿岭,说是要在那里等个人。” “嗯,你带几个人看住她,莫要叫她再惹祸。” “主人只管放心。” 交代完一应事务,逐流闪身朝着碧落舍方向掠去,掠过桃林,跨过云溪,遥望碧落舍周遭确有不少守卫,骑坐在柳树上等了许久,直等的身心困乏,守卫才渐次撤走。 同守卫一同离开的,还有几个大部落的长老,半下午时光,不知在碧落舍内商议什么要事。 月迷津永远是皎夜,而柳林日夜却是如常的,此时入了夜,夏虫低鸣,碧落舍内隐隐传出些啜泣声,不知谁人在哭。 舍前落地,藤蔓墙上现出一道门来,逐流大踏步跨了进去。 烟纱帘内,女子形状,凄凄婉婉,抹着颊上清泪,目光打过来,逐流当场木然。 啜泣停了,语声幽怨,“我一见那桃花散便知道是你在使诈,我现在这副境遇,你开心了?” 逐流惊醒过来,“你不是圣灵女?” “何必装蒜。”柳柔儿拨开烟纱,踩着轻步走出来,莲步停在两尺开外,五官装束形容气质,确实跟圣灵女半分不差。 “你是谁?”逐流如陷五里云雾。 “逐流,桃林柳林毗邻数千年,从来秋毫不犯,我柳柔儿虽说与你有过龃龉,可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苦苦相逼?” “柳柔儿?你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们诓我食下栖血草,数月功夫,你便忘了?” 逐流双眉陡地一横,桃花剑出鞘,剑尖直指柳柔儿前心,“说!你塑成圣灵女模样,有何企图!?” “听说珵光入魔,死了。”柳柔儿显是有些断肠之意,伸出一指将桃花剑拨向一旁。 逐流肩膀一沉,放下剑来,“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该死。” “你向来瞧我柳柔儿不起,可知浮柳有心?” 逐流皱眉。 “我恨圣灵女,八百年前里应外合的人是我,从中作梗的人也是我。” 逐流握剑的手有些发抖,这些年反复琢磨那晚的事,他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不承想听柳柔儿亲口说出来,还是那么可恨。 “圣灵女待你不薄!” “我知道!她待我不薄!待我如姐妹!可我对珵光有意。”住了住,柳柔儿的眼泪肆无忌惮地跌出眼眶,“八百年前那个夜晚,珵光带昆仑侍卫围剿碧落舍之前,曾派信鸽送了一封信来。” 柳柔儿哽咽,许久后,又道,“逐流,你爱慕圣灵女对不对?圣灵女对你无意,选了赤光,你便决意避开羽化境,不蹚这紫陌红尘。” “信口雌黄!!!” 第一六九章 灵女再现3 这些年,逐流一直隐藏心迹,从未对旁人道过,却不知柳柔儿早已看穿。 “你恼了?你恼羞成怒。”柳柔儿踱到几案旁坐了,看着逐流的表情倏然苦笑起来,“你知那夜,珵光在信中都说了什么? 他说,卿卿吾爱,夜时,一切折辱皆是做戏,我心明月可拟,阿颂切勿做真。 呵,你瞧,珵光多深情,明知圣灵女对他无意,还是要将明月照沟渠,可这信,我偏不让莲颂看到。” 逐流冷笑,“看与不看,珵光都是自作多情,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还不明白,我今日为何会塑成圣灵女的模样?” 柳柔儿见逐流不语,接着道,“我恨极了圣灵女,可我爱极了珵光,我自然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倘若我不道出身份,只怕连你也会错认了我吧?圣灵女的一颦一笑,我都熟悉。” 桃花剑归鞘,逐流冷道,“何必废话,我只问你一句,你变成莲颂的模样有何企图。” 柳柔儿冷哼一声,“你与天族那鹊青向来交情不浅,他的桃花散是你给的吧。蚀骨桃花散,每月毒发一次,其症痒入骨髓,不致死,却会将人折磨的体无完肤死去活来。” 鹊青给她服下桃花散做什么?逐流想不明白。再者说来,柳柔儿不是让药祖前辈囚禁在幻邹山底了吗? “原你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这些年自立门户,早就是祸心昭昭。” “你到底要说什么?”逐流越听越糊涂。 “逐流,桃花散深入肌理,我柳柔儿这条命已在你手中,你若还有些良心就请你每月按时送药。”柳柔儿拨开烟纱步到榻旁,隔着烟纱转回头看着外面,“你走吧,明日,你便是灵族三墟的主事,你那相好,更是有福。绿烟,送客!” 走出碧落舍,藤蔓墙合上了,窗格内透出一方暖光,投在舍前的青草地上。 逐流望着那光,觉得匪夷所思。 明日我便是灵族三墟的主事?我那相好,她在说白茹,白茹更是有福? 逐流琢磨不透鹊青到底都做了什么,怎的一日时光整个灵族就变了天。 …… “主人,逐流大人来了。”饮溪抖着脑瓜顶上的小抓髻小跑进洞。 药蛮儿看了看紫绡,“正说着他呢,他就到了,饮溪,让他进来。” 饮溪转身出了洞,不多时逐流进来了,“两位前辈,柳柔儿跑了。”药蛮儿笑而不语,转看紫绡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逐流惑然望着二人,又看向白茹,“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来瞒着,我们也是刚刚得知,跟我来,带你去见一个人。”药蛮儿大步并出洞,紫绡白茹也跟在后头,逐流迟疑了片刻跟了上去。 “苍决他们呢?”逐流望望四周,似乎好久没见到他们几个了。 白茹笑笑,“他们几个都在碧草间。” 暗道九曲十八弯,通往地下,不多久现出一道石门,药蛮儿在一块石头上摸了一把,石门轰然打开。 “鹊青?敛羽?”逐流惑然望着门内二人,二人身旁的青石上还躺了一位,是个尸族人。 敛羽拱手,“斩灵刀下还能留命,多谢逐流大人。” 鹊青笑笑,“月迷津的桃花散名不虚传,柳柔儿很是听话。” 逐流步进门内,看了眼青石上的尸族人,略有所思地望着鹊青,“我有许多疑问。” “不妨说说。”鹊青只是笑。 “其一,前日你遣一只信鸽,要我们声东击西帮你救出敛羽,四合墟已没有百鬼军,你是从哪里带来的?其二,祭天柱上救下你后,你去了哪里?其三——”逐流冲那尸族人挑挑下巴,“这人是谁?” 药蛮儿哈哈一笑,“若不是鹊青,灵族怕不是毁在尸族人手里,而是毁在东篱手里了。” “逐流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方才两位前辈还什么都没说呢。”白茹嘴角噙了一抹浅笑。 “此事说来曲折,我长话短说。密松林出现的两个尸族人,是苜蓿洞中的,说来也巧,敛羽为盗令一事找到了白玉儿的苜蓿洞,那日刚好是百鬼军入侵四合墟的时候。” 鹊青说完看了一眼敛羽,后者点点头。 逐流颔首,“其二呢?离开灵墟后,你去了哪儿?” “无间墟。” 白茹皱眉,“无间墟?那里戾气如此之重,鹊青君一个天族人如何受的住?” “无间墟混沌失衡,已不是以前的无间墟了。” 药蛮儿一脸激赏,“鹊青孩儿确实聪明,我还道他是瞒过尸族人的眼线躲到了盘古墟,这一点我不曾想到。” 紫绡点着步子踱到青石前,“小桃灵,你问这人是谁,要是说出来你怕是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逐流与白茹对视一眼,二人均是一副惑然神色。 药蛮儿接过紫绡的话头,“他是曾未。” “曾未?!”逐流白茹异口同声,见两个老灵不是在玩笑,逐流接着问道,“曾未怎会出现在灵族?” “这就要问鹊青孩儿了。”紫绡看向鹊青。 鹊青浅笑,“离开灵墟后,我在无间墟歇了一日,想到总呆在无间墟也不是个办法,我毕竟是天族人,若是能回去,自然还是要回去的。可天门四派的山门令还扣在东篱那里。 前几日我趁夜去东篱水榭拿令牌,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曾未长老就藏在水榭中央的湖心岛中……” 听鹊青讲了东篱的计划,二人均下了一跳,百鬼军入侵那晚,岛中这人若真是被尸族人发现,那九墟便完了。 “那曾未前辈怎么办?”逐流瞧了一眼石床。 药蛮儿看向紫绡,“曾未被拔了鬼髓,东篱受不住雷笞,已经招了鬼髓所在,三五日内,我二人能将他唤醒。” “太好了!”白茹喜不胜收,“有曾未和墨姑娘在,便不必再怕墨魁了!” 敛羽看向鹊青,“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几位,等我好消息。” 白茹目送敛羽出了石门,惑然看向鹊青,“敛羽这是去做什么?” “明日自会知晓,逐流、白茹,今夜两位前辈要为唤醒曾未做些准备,咱们三人便去寻那鬼髓。” 第一七零章 无字天碑1 离开幻邹山,鹊青头前引路,一路上神神秘秘,逐流几次三番问起,得来不过讳莫如深的一声浅笑。 从忘忧墟出来,直奔四合墟,越走越荒,最后停在一片荒谷之中。 夜色不深,半空中积了厚厚一层雨云,间或有闪电割裂天空,白茹抬头仰望,轻声呢喃,“要下雨了。” 鹊青亦抬起头,看了片刻,冰凉的雨滴一颗颗打在脸上。 “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逐流望向正对着天空出神的鹊青,后者收回目光看了逐流一眼。 “逐流,你觉得白玉儿犯的错,至于处死吗?” “法外人情,敛羽渎职是实,白玉儿立功也是实,四合墟得保,应是大大的功劳,将功抵过足矣。” “那东篱为何偏要处死白玉儿?” “东篱意欲让尸族人发现曾未之躯,可不就是白玉儿搅了局?该是记恨在心,杀她泄愤吧。” “逐流,你若是东篱你会这么做吗?” 逐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会,弃四合墟于不顾,本就落人口舌,若我是东篱,将会大肆封赏以安军心。” “嗯,所以,东篱杀白玉儿的原因有它。” 白茹挥袖在头顶抛了个灵障,做避雨之用,犹豫片刻才道,“鹊青君不妨明说。” “无字碑。” 逐流微微一惑,看向白茹。 “那狐五六曾说,小小兔的爹娘是当年狡兔部的玉姬上将和白贞上将,九墟混战时两位上将携狡兔部五万军破开通路,为降下饲魂玺赢得了时机,天尊知这二人有去无回,当场赐下无字天碑一块,以书其功。” “当年天尊赐下的无字碑,现在何处?” 白茹轻轻摇头,“即便是狡兔遗址,也从未发现有这样一块石碑。” “你看这荒谷,灵息如此之弱。”鹊青顾左右而言他,目光飘向荒谷深处。 远远一窈窕身影驭风驰来,“主人!蛇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幽儿?”逐流倏然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狐幽儿落了地,眯起一双狐眼笑道,“这儿是小小兔的住处,主人吩咐幽儿看着她,免得她惹祸,主人怎么给忘了?” “小兔儿住的地方也真够偏僻的,她怎么样,可还听话?” “玉儿姑娘听话倒是听话,就是与人约会,那人却没来,现下里哭个不停,怎么也不依,猕踪正哄她呢。” 逐流哈哈一笑,“由她去吧,闹累了就罢了。” “雨下的这样大,若不嫌玉儿姑娘吵闹,便来苜蓿洞避避雨吧,有什么事,雨停了再做。” 鹊青转头看向二人,“咱们就去避避雨。” 白茹担忧,“不是还要找曾未的鬼髓吗?怎好耽搁?” “夜还长,不急。”鹊青说完,向谷中掠去。 鹊青的那身儿湛蓝衫子,被雨水一刷洗显得格外鲜亮,逐流看了片刻,转回头对白茹道,“你不觉得,鹊青很奇怪吗?” “何止他奇怪,你不觉得你也很奇怪吗?” “我哪里奇怪?” “你去过柳柔儿那里了。” “是。” “她都对你说了什么,以至于你整晚面色惴惴。” 逐流心虚地摸了把脸,“我……有吗?” 白茹拂着纱袖,望向雨中远山,眉头微微蹙起,“圣婴炎公子,与你非亲非故,这些年你没少为他奔走,其中缘故,当真是当年圣灵女有所托付?” 逐流哑然。 眉间一宽,白茹那笑便平添了许多悲凉,笑过看了逐流一眼,提气冲着谷中去了,徒留下逐流怔在原地许久。 雨中,鹊青立在谷地深处,对着苜蓿洞口的巨石出神,狐幽儿看看天,“公子,落雨到底要清冷些,不进洞吗?” 白茹在一旁落了地,挥手屏退狐幽儿,顺着鹊青的目光望向那秃石头,“鹊青君,为何今夜有话,却不肯直说?” “与你而言,我乃异族人,有些话确实不好直说。”风卷鬓发,微微飘荡,鹊青桀骜的侧脸现出些微愁色。 逐流轻轻点地,见二人对着块秃石头出神,微微一惑,“有话便说吧,鹊青,你就不要再打哑谜了。” 犹豫片刻,鹊青转回身,“前几日,我去东篱水榭盗令之前,便是在此处不慎落入白玉儿的苜蓿洞。” 住了住,指指那巨石,“那时我封了内息,觉察不到这石头有异,直到听敛羽说起兔儿岭内闯进了尸族人,他在洞内竟查察不到戾气。” 白茹皱眉,方要伸出手摸摸那石头,手腕却突地被鹊青捏住了。 “碰不得。” 逐流惑然,“为何?” “玄机天尊丧命于九墟混战,大战中真要赐下什么,天族典籍中自然会记载,可我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白茹脑海里闪过暗宇深处的星河之光,眼睛一闪,“逐流,你记不记得,那日老祖宗说过什么?” “老祖宗?开天龙蟒?” “是。”白茹点点头,“老祖宗说,天尊炼就饲魂玺就已搭上仙魄,这饲魂玺是老祖宗化成天尊的样子降下的。” “如此说来,倘若真有赐下无字天碑一事,那所赐之人,便是驯皎前辈。” 白茹望向鹊青,“会不会是因此而无载?” 鹊青惑然看向两人,“此事我不知情,也从未听旁人说过。”思忖了会儿,又道,“玉儿姑娘曾与我说起过她爹娘的事,她说,这片谷地叫做兔儿岭,远处那两座形同兔耳的山峰,便葬了她的爹娘。” “不对啊,不对!玉姬上将和白贞上将,于三千年前死于傀儡尸群,傀儡尸过处血肉无存,哪里还剩下什么拿来安葬?再者说来,小小兔才多大?”白茹狐疑不已。 “玉儿姑娘,七百三十五岁,断不可能与三千年前死去的人有什么联系。” 逐流定定看着鹊青,“你的意思是,那两位上将未死?” 鹊青不置可否,“似乎无字天碑一事,你们灵族许多人都知道,我问过药祖前辈和紫绡前辈,他们也说听说过此事。” 白茹道:“确实,硕狐部的狐灵儿中,有许多历过九墟混战,均说此事是真的。” “这恐怕,要牵扯到你们灵族内部的元老们了,无字天碑既是虚,便是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用此欲盖弥彰。” “鹊青君,你是知道了什么?” 鹊青看了看白茹,倏然笑笑,“我是异族人,猜测做不得真,还得姑娘你亲自去查。” “我?”白茹愕然。 第一七一章 无字天碑2 鹊青点头笑笑,“雨越下越大,衣衫都湿了,咱们进洞吧。” “那……找鬼髓的事儿?”逐流云里雾里。 “等苍决来,曾未的鬼髓还要借苍决的镇魂钟一用。” 逐流叹口气,“好吧。” 白玉儿正支了颔坐在桌旁,巴巴儿望着眼前粗陶盘子里的绿豆糕,循着落地的声音望过去,眼睛登时一亮,“鹊青君!你来了!” 一旁坐了猕踪猴儿,猴儿性情总是急躁,几步踱上来,抓耳挠腮地道,“主人主人主人!这小丫头片子好生难哄,活活要把猕踪为难死了!说是与人有约那人不来,问是谁,又不肯说!” 鹊青踱到白玉儿近前,望着她泪痕未干的小脸儿,笑道,“我怎是失约之人,只是玉儿将军这几日甚忙,带着一万人马围剿百鬼军,好不威风!” “不许拿我玩笑!”白玉儿撅起嘴,要哭,“白茹姑姑说,我险些把大鹰儿给害死,也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你可知,我若是死了,你就再也吃不上绿豆糕了!” 白茹笑吟吟地看向鹊青,“原来小小兔这约会儿是与你定的?我还纳罕呢,为何这兔儿死活不说,只说要是说出来,兔儿岭的兔子们都活不了了。” “我是怕她嘴不严,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我与她的粘连,若是说出去,岂不是要连累死的?” 逐流看看桌上,“小兔儿,这东西还能吃吗?你就不怕毒死他?” 桌上那盘绿豆糕,连日捂在白玉儿前襟里,时值夏日,天气热,早就馊地发了霉。 白玉儿怒道,“怎么不能吃?我刚刚还忍不住偷吃了一块儿!这是我辛辛苦苦去东篱水榭偷出来的!鹊青君要是不吃,我不依!” “能吃,自然能吃。”鹊青爽朗一笑,“玉儿姑娘,给我些酒水,我正好饿了。” 白茹笑的玩味,示意逐流附耳上来,“小兔儿这桃花,比你这桃树灵还旺几分呢。” 逐流红了脸,知道白茹是在拿圣灵女的事儿笑话他,表情讪讪。 白玉儿搬了几坛草籽酒搁在桌上,“白茹姑姑,你也坐,尝尝我酿的草籽酒!” 逐流打趣,“只叫你白茹姑姑坐,却不叫我坐?小兔儿,莫要忘了,现在你可是月迷津的人,怎的也该叫我声主人吧?” 白玉儿呲出小白牙,摇头晃脑,“嘻嘻,玉儿是月迷津的人,那玉儿的苜蓿洞便是逐流大人的苜蓿洞,逐流大人来了自己的洞府,还要别人来客套吗?” “好,你伶牙俐齿舌灿莲花,我是说你不过。”逐流挽着袖子坐下,拍掉酒坛上的封泥饮了起来。 鹊青吃一口绿豆糕,饮一口酒,这吃食甜腻干涩,因着发了霉,还有些发苦,实在不是什么好滋味儿,可白玉儿在一旁眼巴巴儿的看着呢,就得吃的香甜些,免得叫她伤心。 “玉儿姑娘,五川长老哪儿去了,我来一趟总得拜会拜会。” “鹊青君真是个礼貌人,怪不得叫玉儿这么喜欢!”白玉儿不藏心事,喜欢就是喜欢,明眸皓齿笑的开怀,拍拍手,对着里面的洞穴喊了声,“长老们,来,见过鹊青君和白茹姑姑!” 白茹记得小小兔曾说起过五川长老,也知道所谓的无川长老不过是五只灰兔子,眼下鹊青用帕子净了手,端端往起站了,给蹦过来的几只兔儿恭敬的拱手作揖。 逐流看了这场面哭笑不得,“鹊青……你、比以前风趣多了。” 鹊青笑笑,意味深长,等白玉儿将五川长老屏退,坐回坐位,“玉儿,我有些话要问你,你可否如实回答?” “自然,鹊青君要问,我绝不瞒着。”白玉儿干脆道。 “你爹叫白贞,你娘叫玉姬?” “是,你瞧我为什么叫白玉儿,白贞玉姬的女儿,可不就是白玉儿?” 逐流嗤地一笑,插话道,“小兔儿,你这个名字起得,很讲道理……” 鹊青又问,“那你爹娘,是何时故去的,因着什么故去的?” 白玉儿掰着手指头说道,“那年我四百一十二岁,还不太懂事,爹娘把我叫到外面山上,指着兔儿岭两座最高的山峰说,他们累了,要在那里睡上好久才能解乏。 我就问爹娘,为什么不在苜蓿洞里睡,玉儿也好天天陪着你们。爹娘尽是笑,都笑出泪花儿来了,笑过后,告诉我,他们睡觉喜欢安静,不要我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样会睡不好。我想想觉得也对,我睡觉的时候也怕吵。 之后,爹娘便再也没回来,我天天等日日等,有一日等来了一个白头老翁,那老翁在谷中不知在找什么,我便上去问他,白胡子爷爷你丢东西了吗? 白胡子爷爷很是健谈,陪我聊了许久,说起爹娘来,我说他们在山上睡了,已经睡了二百多年了。 那老翁便奇怪什么人要睡二百多年呢?便去山上看了一趟,回来后,摸着我的头说,我爹娘已是死了。 我便问他什么是死了,他说,死了就是再也不会睡醒了。我那时觉得难过,爹娘再也不会陪我了……” 白茹打断道,“小小兔,你爹娘三百年前故去,你不知你爹娘的死因?” “他们说累了,大概是累死的吧?”白玉儿眨眨眼睛,眼泪差点掉下来。 鹊青伸手拍了拍白玉儿的头,“是我不好,害你难过了。” 白玉儿晃晃脑袋,“爹娘离我住的近,我想他们了便去山上给他们磕个头,虽说是死了,可他们还是陪着我呢。” 鹊青心里不是滋味儿,苦笑一下,犹豫道,“那、你还记得那老翁的长相吗?” “嗯!记得。白胡子爷爷对我很好,前后来看过我三回。他总穿一身白袍子,嘴边挂着三缕长髯,眉毛也是长长的几乎要到脖子那么长。” 白茹一震,看向逐流,“是……老祖宗?!” 逐流亦是一副愕然神色,“没错,是驯皎前辈。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鹊青点点头,迟疑许久,又对白玉儿道,“玉儿姑娘,那老翁有没有交代过你特别的事情?” “特别的事情?”白玉儿想了想,“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守着爹娘,不要离开这片谷地,否则会有大麻烦。 现在想想,白胡子爷爷说的很对,我这一出去,不就差点害死大鹰儿也险些害死自己吗?” 逐流白茹对视一眼,惊疑不定。 外面谷地中传来踏草而行的窸窣声响,鹊青支起耳朵听了会儿,对二人道,“苍决来了。” 第一七二章 无字天碑3 苜蓿洞外不远的缓坡上,立了一玄衣男子,落雨,山如远黛。 白玉儿跟在几人身后一同出了洞,瞧了那男子些许功夫,陡的喝道,“大胆尸族人!敢擅闯兔儿岭!” 遥遥的,苍决转过身来,瞧着几人,“你们都在?!” 鹊青笑笑,“别来无恙?” “一切都好。” 苍决说着掠到近前,迎接自己的除了多日不见的鹊青的寒暄,还有突然而至的几只袖箭。 当然,那袖箭伤不到谁,只轻轻地在衣裳上挂了一挂,便落了地。 “我知道你。”苍决稍稍俯身,盯着白玉儿的一双赤瞳看了片刻,“阁下便是那鼎鼎大名的兔儿将军。” 苍决那张病脸距离白玉儿的面颊约摸一尺,这一尺之遥便给白玉儿挥手一个巴掌的便利,可那巴掌没响,手腕子便给苍决紧紧箍在手里了。 “小家伙,你凶得很嘛!” “大胆狂徒!放手!” 白茹笑笑,分明六月豆雨,却如沐春风,“小小兔,倘若你唤我声姑姑,那眼前儿这人,你怎么也得叫声叔叔。” 白玉儿一边呼痛,一边极力挣扎,苍决松开手,扶直了身形笑望她。 “他分明是个尸族人!” 苍决打趣:“哦?尸族人又怎样?” “尸族人杀了我一千多个将士,尸族人都是坏人!” 白茹望向白玉儿,“小小兔,你觉得咱们灵族中有没有坏人?” “有,别的我不知道,至少那要杀大鹰儿和我的东篱就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灵族中,既有坏人也有好人,尸族亦如此。你生就爱憎分明的实诚性子,若是太过执拗,就是是非不分了。” “哦……”白玉儿委委屈屈地退到一旁,面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不服。 苍决看向鹊青,“神神秘秘地叫了我来,不知为的是什么事?” “借你镇魂钟的神通,温养一人鬼髓。” “何人?” “先取髓吧。” 几人顺着鹊青的目光看向苜蓿洞口的巨石,鹊青走上前,取了金乌剑出来。 白茹与逐流惑然对视少顷,先前鹊青话里话外都指向这块巨石,又总提及无字天碑,二人便多少有了些揣测——或许这石头就是无字天碑。 手起剑落的片刻错愕里,一声巨响在谷中炸出回音,鹊青如今的修为摄人,剑带疾风,剑意一即击出,修为低浅的白玉儿便被生生冲出老远,亏得白茹眼疾手快,驭袖将她紧紧捞在怀中。 乱石飞溅,巨石轰然四分五裂,把苜蓿洞口都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洞里的猕踪大概吓地不轻,透过石头只听得几声闷叫。但此时此刻却无人顾得上猕踪,眼睛均被那巨石中心翻滚的一团黑雾给占去了。 是鬼髓。 白茹下意识低低惊叫了一声,松开白玉儿忙不迭地向前踱了几步,其时逐流也并上前,二人面面相觑许久,说不出话来。 鹊青收了金乌剑,沉声道,“东篱拔了曾未的髓,囚在这玄石玉核中三千余年了。” “曾未?你方才说曾未?”苍决惊愕。 鹊青点点头,“将前辈的鬼髓请进镇魂钟温养吧。” 缓了好一会儿苍决才回过神来,取钟的手微微有些发抖。鬼髓一丝一丝钻进钟内,收完最后一缕黑丝时,雨停了。 晚风拨开云雾,天空现出一轮带着毛边儿的满月。 白茹这才意识到苜蓿洞里猕踪的惊呼声,挥袖拨开堵在洞口的石块,看了看吓地有些发愣的白玉儿,上前摸着她的脑袋道,“小小兔,你先回洞里,我们几个有些话要说。” 白玉儿紧皱眉头眨眨眼,一肚子疑问,但见白茹面沉如水没敢多问,心事重重地往洞口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了几人一眼,才跃进洞内。 “你将小兔儿支走,该是想的如我一样。”逐流沉声。 “颇多蹊跷。”白茹抚着纱袖踱了几步,转回身对逐流点了个头,继而望向鹊青,“玉姬和白贞并未死于三千年前的九墟混战,但无字天碑的传言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沉吟片刻,又对苍决道,“苍决殿下,素日里你说起尸族中的奇闻异事,可是说过曾未前辈连同当年的魅鬼一支全部祭了饲魂玺?” 苍决轻轻一点下巴,“不错,虽说我并未亲眼见到,但曾未的义子昌空达……也就是子虚空,他多年来费尽心机要为曾未报仇雪耻,足以证明此言不虚。” 白茹眉宇存疑,倏地一宽,迟疑道,“如今看来,曾未当年未死,许是落到了东篱的手中,于是东篱假意让白贞和玉姬诈死,赐下无字天碑囚禁曾未鬼髓,并委派二人守护此碑。” 鹊青撩起衣袍蹲下身,拾起一块巨石上崩落下来的碎石块儿在手中颠了颠,稍顷站起身来,“玄石玉核,天族典籍有载,这东西是四千多年前天族赠予灵族的信物,是为两族交好的凭据,据说当年也送了一座给人族,只是岁月飘零,现在不知落在何处。” 逐流扫了一遍几人的脸,“这东西什么来头?曾未之髓戾气何其深重,平白置于四合墟多年,竟无一人发现。” “玄石玉核,性极内敛,是为上佳的温养之物,对外则不漏锋芒,饶是修为极深的上俢者也很难察觉。此物取自玉虚崆的凤舞崖,是为九天玄石之核,二者性属异曲同工,只是九天玄石之温养却会掩盖修为。” 鹊青将手中的玉核碎石抛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好了,曾未之髓找到了,你们几人便回幻邹山交与药祖前辈吧。” “你不打算一道儿回去?”苍决揣好镇魂钟,望着鹊青。 后者倏然笑笑,负手踱到苜蓿洞口,“我好容易死里逃生,总该过几天清闲日子,你们尸族和灵族的事情,我便不掺和了。” 住了住,又道,“玉儿姑娘的爹娘,想必是听信了东篱的谗言,才在此守碑,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要将事情告知玉儿。” 白茹会意,“鹊青君想的周到。” 话毕,三人驭风转走。 鹊青望着天上那轮满月,轻轻叹了口气,跃进苜蓿洞,狐幽儿和猕踪不知在谈论什么笑的前仰后合,一见鹊青,狐幽儿便迎上来,“鹊青公子,你无碍吧?” “嗯?”鹊青不解。 猕踪到底是只性急的猴儿,心直口快,“我俩打赌,你吃下玉儿的绿豆糕一定会跑肚子!” “腹内确实有些隐痛。”鹊青浅笑着,封了几处穴位,“不过现在好了。” 二人登时一脸沮丧。 “玉儿呢?”鹊青四下看看不见白玉儿的踪影。 “那儿呢,这丫头倒头就能睡,真是佩服。” 狐幽儿手指的方向是洞内的一捧青草,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儿正伏在草上睡的香甜。 鹊青将白兔抱在怀里,宠溺的抚了抚白兔脊背上的茸毛,转坐在桌前兀自饮起酒来。 第一七三章 狡兔三窟 枯坐饮酒,鹊青便如入了定,手起杯落一言不发。 狐幽儿和猕踪呆的索然无味,便趁着夜色采露去了,月迷津的清茶多是露水烹制,清冽甘甜沁人心脾,原这露水都是出自精怪们之手,想来逐流的威信不小,精怪们的衷心,细致到衣食住行种种琐事。 鹊青望着空空的苜蓿洞,抚着白玉儿后背的手突地一住,玄石玉核碎了,洞里便无了拘束,这事儿他竟给忘了。 “五川长老,还请出来吧。” 话音一落,五只灰白毛色的兔子从洞穴里蹦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五个灰衣老者,其中拄拐的略有些蹒跚,年纪比之其他四人要长一些,老者恭敬一拜,“恩人在上,请受五川小老儿一拜。” 其余四人跟着下拜,皆恭恭敬敬。 鹊青连忙站起身,一手托着白玉儿,一手上前搀扶,“在下屈屈晚辈,受不得这样大的礼,几位起来说话吧。” “是是是。”为首的长者起了身,指着身旁几人一一引荐,“这是二弟,金川;这是三弟玉川,这是老四良川;老幺,缘川。我嘛,叫做荆川,年纪长,他们叫我声老哥。” 住了住,对其中年纪较小的缘川吩咐道,“五弟,去后面再搬张凳子来。” 被叫做五弟的那位点了点头,一会儿功夫搬了凳子安置在桌旁,五位老者连同鹊青一并坐了。 “几位这些年一直照顾着玉儿?” 五位老者一齐点头,荆川将拐杖搁在桌旁,应道,“原是白贞和玉姬两位上将吩咐的,却不料一到兔儿岭说什么也幻不成人形了,便以原身相伴,谈不上照顾。” 鹊青点点头,略一思忖,问道,“玉儿姑娘对她爹娘的死因并不知晓,几位可知其中内情?” 荆川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举起手掌刚打算拍向桌面,又生怕惊醒了睡得正熟的白玉儿,气的摔了下袖子,“是东篱那个老贼,活活将二人逼死了!” 鹊青微微一惑,静等荆川说下去。 “玉姬和白贞两位上将,死的太冤了!当年东篱委派二人看护无字天碑里的东西,已是搭上了狡兔部全部。 天下太平,兔死狗烹,九墟没什么战事,二人又尽都知晓无字天碑中的内情,东篱便再也容不得这二人,我们知道两位上将有口难言,若不从命,东篱便会要了小主人的性命。” 荆川拭去浊泪,哽咽道,“两位上将被逼无奈,只好从命,自毁灵身,便在兔儿岭长宿不醒了。 岂知东篱却绝不放过小主人,前几日不是借着小主人闯祸的由头,说什么也要处死她吗?” 鹊青猜得基本全中,东篱果真是个小人,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看来与无字天碑有关系的都死的差不多了。看了看荆川,似有话说,正犹豫不决。 “老先生,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荆川长叹一口气,“听闻今日圣灵女重新出世,东篱已被处死,想必这秘密也不再是秘密。” 鹊青点点头。 “罢!小主人无依无靠,此事告诉你也无妨。”荆川腾的站起身,“恩人,还请移步兔耳山!” “葬了玉儿姑娘爹娘的两座山峰?”鹊青惑然。 “是。小主人先交与我几位兄弟照顾,阁下跟我来。” 二弟金川伸出手接过了白玉儿,小心的抱在怀里,看了荆川一眼,示意他放心去。 一轮满月挂在两座兔儿山中间,银盘似的,温温柔柔的亮着。 荆川驭风在前,驰到山底深处的谷地中落了地,拨开地面上的深草,露出一块光秃秃的青石来,掀开青石,底下是黑黢黢的深洞。 “两座山,都留了密道,里面有两位上将给小主人留的东西,本打算日后若是小主人蒙难,拿这东西救命。”荆川甩出一团灵火,照了照洞口,纵身跃了进去。 洞里极深,灵火迅速变成了一个小光点,鹊青跟着跳了进去。 洞里九曲回肠,往地下延伸,过了几道石门后豁然开朗,地洞中什么也没有,只立了个青石台,台面上似乎搁了只石匣,生满斑驳的苔藓。 荆川步到石台前,撩起衣袍,端端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主人,小老儿无能,害得小主人险些命丧东篱之手,好在小主人吉人天相,得以避过此劫。” 鹊青以为石匣内该是藏了白贞或者玉姬的遗骨,躬身鞠了一躬。 拂去石匣上的沉泥和苔藓,荆川颤颤巍巍地将石匣盖子揭开,那石匣内不知搁了什么东西,只开了一条缝隙立刻溢出清辉。 盖子完全揭开时,地洞中亮如白昼。 匣子里是一枚内丹,周身游走光华,轻盈的悬在半空缓缓转动。 “另一座兔耳山下也有一石匣,藏的是玉姬上将的内丹。原本这内丹应是我兄弟五人合力融进小主人体内的,可惜我几人修为远远不及两位主人,不能万无一失,怕害了小主人性命。” 荆川祈求似的望向鹊青,这青年的修为在两位主人之上,应是能办到的。 “好,此事交给我,算是报一报玉儿姑娘对我的知遇之恩。”鹊青挥袖收了内丹,抚了抚衣袖,“有了两位上将的修为,我也不必担忧玉儿姑娘会闯祸了。” 辗转又去了另一座兔耳山,二人重返苜蓿洞。 洞里四人围坐在桌旁,桌上铺了些青草,白玉儿在中间睡得四仰八叉。金川不知哪里翻出把草扇子,正给小主人轻轻扇着风,玉川则是倒好了茶水时刻捏在手里,万一小主人睡醒好递上水去。 另外三人,便在洞里小心的捉着蚊虫,生怕扰醒了白玉儿。 鹊青望着眼前这情景,无奈笑笑,低声道,“老几位,你们这般娇惯玉儿,日后这小丫头更是张扬跋扈了。” 四人讪讪一笑,并不拾茬儿,仍是各忙各的。 “由他们去吧,玉儿姑娘是狡兔部的独苗苗,我兄弟几人爱小。” 鹊青唤出袖中的两枚内丹,松开手,内丹飘飘摇摇升向半空,四位长老一见,立时悄声跪倒,眼角涌出浊泪来。 无人高声说话,只压低了声音耳语似的默念,“小老儿,拜见两位主人。” …… 第一七四章 天降大任1 “哈欠……好懒哦。” 东方鱼肚白,第一抹曙光透过头顶洞口的浅草,打下细碎的光斑,桌案上雪白毛色的兔儿蹬了蹬前腿儿,又伸伸后腿儿,从左到右一骨碌翻个身儿,已是化了人形。 揉揉惺忪睡眼,醒了,眨巴着眼望着眼前,鹊青合了眸,端端坐着,似是在小憩。 呵,鹊青君可真是奇妙,坐着也能睡着?白玉儿心中暗想。 “醒了?” “鹊青君,你并未睁眼,怎的知道我是醒了?” 鹊青莞尔,慢慢睁开眼睛。 白玉儿换个舒服姿势,将手托在腮上,每逢心头有疑问耳朵总是不由自主的颤一颤,今个儿总觉得少些东西,晃晃头觉得不对,伸手摸了摸,忽而大叫,“妈呀!我的耳朵没了!” 一个鲤鱼打挺准备起身,双手拍在桌面上,原本结结实实的木桌子哗啦四分五裂,重重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的尾巴呢?鹊青君!我的尾巴也不见了!” 丢了耳朵和尾巴,真真吓地白玉儿花容失色,哪里还顾得上疼,拍着屁股蹦起来,上蹿下跳。 洞穴深处咯噔咯噔,荆川拄着拐几乎是小跑出来的,身后跟着四兄弟,“小主人!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的尾巴没了!我的耳朵也没了!”白玉儿也不知搭话的是谁,一双眼睛尽都用来满地乱找,找了会儿才突地反应过来,苜蓿洞里哪儿来这么多人,“你们?!你们是谁!” “小主人,我们是您亲封的五川长老啊。” “灰兔子!” “是,五只。” 白玉儿嗷地叫唤一声,翻了个白眼,险些吓昏过去。 鹊青漫不经心的甩出衣袖,将她揽在一旁凳子上,“就你这胆量,还怎么做兔儿岭的岭主?” “他!他们!他们能化人形!?”白玉儿冲那五人一通乱指,眼珠子惊恐地转个不停,倏然瞥到一地的碎木头,想了想方才,“我力气有这么大吗?” 鹊青跟着看那四分五裂的桌子,“何止,你力气还要大。” “哈?”白玉儿下巴都要掉下来。 荆川踱上前,“小主人继了两位老主的修为,现在也算是灵族里数得上号的高手了。” “嗯?我继了谁的修为?” 鹊青生怕再勾起白玉儿的伤心,笑笑地抢过话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吃了茶草,力大无穷?”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咱们两个去水榭偷东西,你说那茶草吃完浑身是劲儿!” 鹊青点点头。 “哈!好东西!还是后劲儿!那还等什么,我再去找些来吃!” “吃过就得了,多吃反而不好了。”鹊青将她按在凳子上。 “小主人,渴不渴?” “小主人,饿不饿?” 两个灰衣老者踱上前,一个捧了茶水,另一个捧了一盘儿点心,眼神里满是殷切。 白玉儿眨巴着眼睛仔细打量二人,见其中一人脸上有块黑斑,想了想,欢快道,“你是金川!你还是兔子的时候,颊上可是有一撮黑毛儿的!” “小主人慧眼,小老儿确是金川。” 又看向另一老者,“你是玉川,你额上有些秃,前些年时节不好,兔儿岭没什么吃的,你便是饿坏了,秃的毛都不剩几根了!” “是,小老儿玉川,小主人吃点心。”玉川说着,把点心盘子往前递了递。 白玉儿顺手抄起一个,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看向其他人,“拄拐的那个,你是荆川吧?你是我五川长老中,唯一一只跛兔子。还有你,黑鼻头,你是良川。至于你嘛,长毛绿豆眼儿,自然是缘川啦!” “玉儿,五川长老年纪到底要长,你怎可这样失礼?”鹊青在白玉儿脑袋上轻轻掴了一下。 老二金川紧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小主人言语无忌,心却是极好极善的,时节不好的那些年,有她一口吃的,便会有我们一口,能活下来,全靠小主人照拂。” 说着,将茶杯送到白玉儿嘴边,“小主人喝水。” 接了水杯,送下梗在嗓子眼儿的点心,白玉儿急忙道,“你们也不必小主人小主人的叫,麻烦,还啰嗦,就叫我玉儿吧。” “是是,玉儿姑娘。”荆川用拐杖拄了下地面,眼角溢出些浊泪来,扭过头悄悄拭了去。 白玉儿冲兄弟五人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我跟鹊青君有要事要谈,你们老胳膊老腿儿的别累坏了。” 五川长老一躬身,恋恋不舍的步进了后洞。 白玉儿大嚼着点心,郑重地看向鹊青,“怎么样,我们去办点大事吧?” “大事?玉儿姑娘能有什么大事?” “我现在浑身是劲儿,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尸族人,有的话,就杀几个试试身手。” 鹊青忽然沉下脸来,负手踱到洞口下方,隔着浅草望了眼外面的清晨天光,“跟我来。” 荒谷中鸟语花香,东边天际升出一枚暖阳。苜蓿洞口不远处,有片林子,长满了桑槐,昨夜落过雨,叶子洗刷的油亮,被暖阳一映翠绿颜色分外好看。 白玉儿屁颠儿屁颠儿的跟在后头,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嘴里也不知在叨念什么。 走到桑槐林子边缘,鹊青住了步子,“你看这片林子,好不好看?” “好看的。”白玉儿眼里闪着光。 “这里灵息很弱,你便用这片桑槐试试你的袖箭。” “嗯!” 按照以往白玉儿掷袖箭的流程,起先总是要蓄力,蓄到满面通红时,一鼓作气掷出去。 今天她没有这么做,一来总感觉身上的劲儿怎么用也用不完,二来,心境有种前所未有的澄明之感。 怎么说这种感觉呢?应该叫做自信。 便是陡地一扬纱袖,草箭疾锋,嗖地窜出一道绿光,须臾功夫,一片桑槐林子生生给削去半截,树冠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声响。 鹊青侧目,白玉儿半张着嘴,似是愣怔了。 “你的袖箭,如今很厉害,玉儿,倘若这不是无情草木,而是人,这一把袖箭下去,可是要死的。” “鹊青君……我、我果真有这样厉害吗?” “你现在懂得生死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带硕狐部跟尸族人打仗的时候,就懂了。” “那便好,若没什么深仇大恨,就不要轻易伤人,更不要动不动就扬言杀了谁。你的袖箭虽厉害,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要太过张扬跋扈,凡事三思而后行。” 白玉儿脸颊飞红,曙光中鹊青那身湛蓝衫子如蓝天白云那样清透好看,这应是她第一次,胸中那颗小心脏突地收缩,荡起一阵心痛似的悸动。 “嗯,我记得了。” 第一七五章 天降大任2 四合墟有偃月水榭,六月流光,水榭中的伺天祭坛燃起了高大的灵烛,璀璨灵光将祭坛中央的偃月琼枝图腾映的灼灼生辉。 灵族仅剩七十六部,以十余个大部落为首,排成方阵,餮狮在前,各部落长老骑跨在餮狮脊背上,不停对身后的部落军挥舞着手中的偃月旗。 角鼓震天,人声鼎沸,封灵大典在即。 幻邹山中,药蛮儿将曾未的鬼髓安置妥当,便与紫绡在山顶摆开了棋盘,其时日出已过,东方天际红霞褪去,荷花塘方向披红挂紫一队凤翎军当空驰来。 “是来了吧?” 药蛮儿眯缝着眼睛望了望,那队凤翎军确是冲着碧草间去的。 紫绡搁下一子,望出去,“那小将军事情办的利落。” “收拾完皓真,紧接着就是封灵大典,灵族一夜哗然,小白茹若是成了圣灵女,灵族总算是有些希望了。” 药蛮儿偷偷袖了紫绡几个白子,佯装举棋不定。 “老东西,又来这套?” 紫绡的视线没有半点偏移,仍是望着碧草间方向。 “呵,瞒不过你。” “不肯认输?” “不认。” “罢。”挥袖拂乱棋子,紫绡站起身来,“走,咱们去赶鸭子上架。” “你悔棋在先,这局算你输。” 紫绡定了定,望着药蛮儿那副打肿脸充胖子的嘴脸,莞尔,“是啊,你什么时候输过?走吧,去瞧个热闹。” 一前一后掠向碧草间,顷刻间落了地,洞口外的密林中跪满了前来迎接新任圣灵女的凤翎军。 白茹站在洞口,身旁是二蛇女红冠,三人均是一脸茫然。 “药祖前辈!紫绡前辈!你们瞧瞧,凤翎军这是抽了什么风,一大早赶到碧草间,说是上任圣灵女授意我继任?” 紫绡在白茹摊开的手掌上拍了一巴掌,“去吧,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两位前辈,你们糊涂了,别人不知,你们总是知道的。”白茹忽然压低声音,“那所谓的上任圣灵女,不是柳柔儿吗?” 药蛮儿捋着山羊胡,笑了笑,“现在是个什么时局?圣灵女是众望所归,她的授意便是灵族的天命了。” “前辈,白茹愚钝,担不起灵族兴衰的担子。”白茹左右为难,碧草间花天酒地最是惬意,一族掌事灵女的职位,她可从未想过。 敛羽从凤翎军中踱出来,对紫绡药蛮儿恭敬一拜,“两位元老,还请护送圣灵女去伺天祭坛,受封礼。” 白茹一愣,望了敛羽片刻,今日敛羽着了彩凤重甲,面如皎月,一身的倜傥风流不似以往,“是你?敛羽?”又望向两个老灵,“两位前辈你们……” “哈哈哈,不错!”药蛮儿打断道,“有我二人左右执事,小白茹就不要推辞了。” “可是!我……” 紫绡接过话头,“可是什么可是,你连蛇虫都能护佑周全,灵族三墟交与你最是放心不过。” 二蛇女对视一眼,倏地一笑,“是啊主人,你就去吧,你做了咱们的圣灵女,日后那些个草木灵山石灵都得高看咱们碧草间一眼,再也没人敢瞧不起咱们蛇虫精怪了!” 白茹犹豫不定,只想逃,却被紫绡药蛮儿一边一个生生架到人群前头,“诸将,升号,即刻赶往伺天祭坛!” 敛羽冲密林中的凤翎军挥挥手,一片彩甲齐刷刷站起身来,牛角号震天响,碧草间的精怪们欢天喜地的跟在后头,抹着喜极而泣的泪水。 …… “主人!主人!蛇母大人到了!”猕踪从人群里挤出来,兴冲冲地蹦到逐流面前。 逐流喜笑颜开,站起身眺望天边,果然看到一队凤翎军驰来,白茹被紫绡和药蛮儿架在中间,表情苦苦的,不像是受封,倒像是受刑。 “哼,以前灵儿们大多对精怪嗤之以鼻,如今咱们精怪中先是出了个兔儿将军,又出了个圣灵女,算是扬眉吐气了。可是……” 猕踪扒拉着嘴角拌个苦瓜脸,“可是蛇母大人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啊?” 狐幽儿眯起一对狐眼,掩袖笑笑,“猴儿不懂了吧,咱们白茹姑姑生性是个洒脱不羁的主儿,如今却是安上了灵族生死存亡的担子,日后再也不能花天酒地了,你说,换了你,你会开心吗?” 猕踪径自苦下脸来,“换了我,我宁愿花天酒地,日日饮桃花酿,赏月迷津的月亮。” 逐流佯装愠怒,一拍桌面,“胡说八道,你们白茹姑姑,哪里花天酒地了?” “哟,主人,您是真真被白茹姑姑给拿的死死的,我们还没说什么呢,您就打抱不平了?” 猕踪猴儿平日里没少挖苦逐流,这一点让逐流很是不快,却也并不真生气,半眯着眼喊了声“幽儿。” “在。” “把猕踪赶出去,他这个月的酒水便都摊给你。” “是,幽儿这就去办。” 狐幽儿抓起猕踪的脖领子,便要往外扔。 “臭狐狸你敢动我试试?臭狐狸!你等着!臭狐狸!你不仗义!” 猕踪不情不愿的被狐幽儿抛出了偃月水榭的清水阁,狐幽儿拍了拍手掌,媚笑着趴在逐流腿上,“主人,还有什么要幽儿做的?” “你也出去。” “我?” 逐流似笑非笑。 “额,我……” “出去!” 狐幽儿面色讪讪退了几步,见逐流在暗自欢喜,兀自笑笑退下了。 伺天祭坛边围满了凤翎军和精怪游灵,白茹尴尴尬尬的站在中间,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她一定在浑身冒汗,手都没处放。 封礼的典书是敛羽捧上来的,递给白茹时,捧到了她的手指,凉的像冰一样。 “白茹姑娘,照着读就是了。”敛羽安慰道。 白茹冲敛羽苦笑,心知一切都被药蛮儿紫绡他们安排好了,这个圣灵女她是不做也得做。 款款接了典书,甩开册子—— “三墟镇祗,天地同华,授幻邹药祖、紫绡为灵族三墟执事元老,赐元老令,辅圣灵女一同掌管灵族事务。 月迷津逐流为掌事长老,赐金槐杖,统领七十六部凤翎军。 鹄鹰敛羽为七十六部首领将军,赐总将令,辅掌事长老统兵御敌。 狡兔之后白玉儿为镇墟大将军,赐将军令,凤翎金甲,辅首领将军压阵三墟。 …… 第一七六章 风波再起1 五年后。 “主人!主人!姬清姑娘临盆在即了!” 二蛇女急急忙忙跃进灵障,也顾不得礼数了,站在藤蔓楼前就开始大叫个不停。 “怎么回事?”白茹掀开窗格,挑了眼楼前的一方莲池,两个红色身影就站在池前。 “执事元老叫饮溪鹿儿传了话来,说是叫主人您去一趟幻邹山呢。姬清姑娘天亮前便开始腹痛,不知这时是不是已经诞下了孩儿。” 窗格啪嗒关上了,白茹一道白光似的跃出来,“真的?!” “是,药祖前辈还说,他那小孙儿不知取个什么名字好,要请主人去商议商议!” “我这就去。”白茹闪身便要走,一住,又道,“对啦,告诉逐流,让他带着苍决他们一块儿去。” 二蛇女笑道,“他们几个昨个儿说是找药祖前辈下棋,估计正好撞上姬清姑娘临盆,干脆就没回来。” “我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红冠,去碧草间挑几颗最大的夜明珠跟我一并送去幻邹山。” “是!”二蛇女喜气洋洋,先往忘忧墟方向去了。 …… “药祖前辈!姬清姑娘如何了?生了没有?”白茹姑娘在半山腰的万年垂水松上一点,冲着沐灵洞外踱来踱去的几个人就喊。 药蛮儿一拍手掌应道,“小白茹你来的正好,你是女儿家,快进去看看!” 白茹落了地,没顾得上看几人一眼,便急急往洞内掠去,阔洞内紫绡忙的满头大汗,不住的捋着霍姬清高高隆起的腹部,“好孩儿!用力!用力!” 霍姬清的头发被汗水打的湿透,一张脸雪白雪白的,不住的使劲儿,那孩儿却怎么也不肯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紫绡急的直跺脚。 白茹大步并上前急道,“姬清姑娘!你们人族诞孩儿都用哪些法子?灵族人不能诞子,对生产之事实在也拿不出法门来。” 霍姬清兀自使着劲儿,听了白茹的话脑子里突地闪了一下,自己这是难产,好在当年炎家伯伯精通医术,两家走动的勤了,一来二去自己也耳濡目染。 “冷水……激面……” “什么?孩儿你大点声。” 紫绡附上耳仔细听着,听罢一点头,冲白茹道,“小白茹,取些冷水过来。” 白茹倏地飞掠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盆儿冷水进了洞,“来了来了,再怎么做?” 紫绡见霍姬清气息奄奄,昏迷过去了,急忙道,“泼!” 白茹不敢犹豫,当机立断,哗啦一盆儿冷水泼在霍姬清脸上。 …… “那……那是小娃娃的哭声罢?!啊?” 药蛮儿激动的要掉下泪来,不可置信的拉着逐流和苍决询问。 “是!是!是!”逐流一叠声的是,老远瞥见一个红影子,“擒霜也来了!” “恭喜药祖前辈!”擒霜落地,一福身。 苍决急忙道,“擒霜,快进去看看,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擒霜连忙摆手,“苍决哥哥怎么忘了,咱们是尸族人,新出生的小婴儿娇弱的很,咱们的戾气怕会冲撞他。” “也对,也对。”苍决说罢,看向石壮,“东西可都带足了?” “足足的!姬清姐姐肚子里的可是我侄儿,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会怠慢!” 擒霜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红包袱,解开,露出两个小孩儿穿的红兜兜,和两双虎头鞋,“人族的姑娘诞子,都是要有这些东西的,我绣的不好,也不知合不合身儿。” “擒霜公主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手艺?”石壮打趣地看着擒霜,要知道,想当年这位跋扈公主在鬼域可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擒霜莞尔一笑,唇边两个酒窝笑的深深的,“红冠偶尔回碧草间,我便缠着她们,一来二去也就学会了,不过要费些功夫。” 药蛮儿上前摸了摸那绣着锦绣繁花的红兜兜,眼里的光满是慈爱,老爷爷似的不住的点头,“好,好孩儿,手巧的很,心也细。” “药祖前辈,恭喜你添了孙儿了!”白茹掠到洞口,望了几人一眼,笑道,“快进来吧,小娃娃眉清目秀,日后定是个倜傥人物!” 药蛮儿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抢步往洞里跑,正逢上紫绡抱着那小婴儿出来,“怎么样?姬清孩儿还好吧?” “姬清服了你给的参丸,累了,睡着了。”紫绡一边说,一边揭开襁褓,明眸皓齿的小婴儿,咧开嘴冲药蛮儿咯咯直乐。 “好!好!白胖白胖的!瞧这眉眼儿跟姬清孩儿真是像。” 白茹凑上前摸了摸小婴儿的脸颊,“瞧瞧,也是个异瞳孩儿,一边儿是棕色眼仁,一边是金色,跟炎少爷似的。” 擒霜咳了几声,像是要盖过去白茹的话,可还是被苍决给听了去,后者眼底突起了愁绪,怎么也掩不掉,只孤零零站在原地苦笑。 紫绡望了望几人,又看向怀中的小婴儿,“到底是珵光的孩子,跟鹊青孩儿的脸型像的紧,鹊青呢,怎不来看看他这个小兄弟。” “对啊,刚才着急忙慌,老头子我竟把他给忘了。饮溪!” 麋鹿饮溪跃上垂水松,应道,“主人,饮溪在这儿!” “你给鹊青那孩子送去消息了吗?他怎么还不来?”药蛮儿一边摸着小婴儿的脸一边道。 “送去了,鹊青君说即刻便赶来,按说早就该到了。” 药蛮儿道:“大概有事耽搁了也说不定。” 紫绡点点头,喜洋洋的招呼道,“苍决、擒霜,还有那个小石壮,你们快来看看,我这孙儿的长相俊不俊?!” 石壮耐不住性子,刚要上前,被擒霜给拦住了,“咱们戾气重,冲撞不得,远远看一眼也就罢了。” 药蛮儿哈哈一笑,“擒霜孩儿,不必担忧,小娃娃也没那么娇气。”说着,药蛮儿抱了小婴儿来,踱到擒霜面前,“擒霜,你绣的小兜兜呢,快,给我娃儿穿上。” 擒霜浅笑着抖开小包袱,将小肚兜和虎头鞋小心翼翼的穿在了小婴儿身上,又将另一套塞在了襁褓里,包好襁褓后,拍了拍,笑道,“药祖前辈,可是想好取个什么名字了?” 药蛮儿抓着小婴儿的手握了握,“这得等姬清醒了再说,咱们这些人一同商议。” “圣灵女可在山中?!”远远传来一声呼叫,众人转头看向沐灵洞外。 白茹拨开众人,望着那青色身影,“敛羽,你怎么来了?” “圣灵女,探子来报,尸族准备冲天族发兵了,部落长老们已在中军帐中,请几位速速赶去!” 第一七七章 风波再起2 桓瑞是径直掠进鬼域的,没有寒冰护体,即便如今无间墟的戾气比五年前要稀薄许多,还是有些受不住。 断壁残垣中,上气不接下气,鹊青见他神色慌张,吃不住戾气冲撞的烦恶,扔了一块儿玄冰给他。 “你坐下来慢慢说。” 接过玄冰,烦恶之感渐渐退去,桓瑞没等喘匀了气,便道,“师哥,还好你没有走!” 鹊青在桌旁坐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桓瑞也坐,摸起桌上的茶壶正准备给桓瑞倒水。 “时机成熟了!” 握着茶壶的手一滞,茶水溢了出来,搁下茶壶,将茶杯推到对面,“慢慢说,说清楚。” “日出之前,墨魁又在招兵了,‘伏地起兵’!” 桓瑞面颊上的肌肉微微弹跳,脸上全是紧张,鹊青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这次墨魁是冲着天族?” “是,墨魁招兵很有章法。还记得五年前盘古墟一战吗?那次招兵后,墨魁足足五年按兵不动。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伏地起兵’在手,他完全可以借人族傀儡将天灵两族一网打尽……” 鹊青举起手轻轻挥了挥,幅度很小,却很有力度,“我知道,他在等人族繁衍,这次招兵,只招了老弱病残。” 桓瑞点点头,“五年前瀚河两域伏地起兵,傀儡尸达千万众,而盘古墟人族之多,足有几亿,五年,足够了。都是傀儡,靠伏地起兵吊着,老弱病残和青壮劳力没什么不同。” 鹊青举起茶杯,在唇边搁了一会儿,饮下。 “我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几十年,墨魁才有这个底气,没想到,他等不及了。” “哟……我当是谁呢?是……桓瑞君呐!”瑶兮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扶着洞口的石壁,打着酒嗝,跌跌撞撞进来。 桓瑞冽他一眼,别过头,瑶兮这五年来一直如鹊青一般躲在无间墟的鬼域,桓瑞多次劝阻鹊青,这位昆仑峒废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凡事还是避开他为好,但鹊青从来不听。 “呵,桓瑞君……还是、还是瞧不起我,呵呵,我、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我才呆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哪、哪像你,为了个什么叫绵绵的小蹄子,整天哭哭啼啼。” “你!”桓瑞按向腰间,东鸣剑发出嗡嗡声,“你再敢提绵绵!我就杀了你!” 瑶兮仰起头笑的无赖,“哈哈,你杀我,杀啊?我是回不了天墟,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几年都躲在灵族吧?缩头乌龟!” “够了!”鹊青冲瑶兮呵斥一声。 后者撇撇嘴,松垮垮地往石凳上一歪,举起酒坛又开始猛灌个不停,酒水打湿了一片脏兮兮的前襟,不多久起了呼噜,瑶兮趴在桌面上醉过去了。 “师哥,我一直搞不懂,你当年为何要救他!?”桓瑞气的眼眶猩红。 “桓瑞,我有天门四派的山门令,可这四派,我一人掌不了,几千年来昆仑峒天门独大,瑶兮这个幌子还是需要的。” “可是!”桓瑞摔了下袖子,“可这等无赖,能成什么事?” “他不需要成事,只要听话就可以。”鹊青重新给桓瑞倒了茶,推过去,“五年前,我设计让柳柔儿代圣灵女授意新主时,也给他服下了桃花散。听话,解药每月按时补足,不听话,就是生不如死。” 桓瑞望向鹊青的眼神里有那么片刻错愕,随即褪去,伸手抄了茶杯送到嘴边。 “你知道的,痒,比痛要难受千万倍。” 烂泥似的委在桌上的瑶兮,搂着酒坛,一截衣袖挽起,手臂上全是血痂,深可见骨,桓瑞扫了一眼,知道他是受过罪了。 “伏地起兵,招兵神速,不出所料,明日,墨魁可能就会对天族发兵。” 鹊青毫不迟疑的点了个头,“嗯,我知道。” “师哥!佑光天帝不仁不义,可天族人却没有做错什么,这一战得有多少同袍丧命?而且傀儡尸不怕阳清之气,打上天墟轻而易举,若是败了,咱们天族人……” “我能有什么办法?师弟,五年前天帝摆了灵族一道,如今天族的命运在佑光手中,而我,只能等。” “你等大战开始?” 鹊青将悬在嘴边的茶杯搁回桌上,欠了欠身,“我那队死侍,近几年潜伏在天墟扫听到不少消息。” 桓瑞斜斜望向鹊青,等他说下去。 “佑光棋错一着,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一手掌控不了天门四派,四派新立了主事,却没有天门令,难堵悠悠之口。” 桓瑞沉声道,“听说他杀了很多人,四派百家原来的长老,几乎都丧了命。” “他越是杀,便越是心虚,欲盖弥彰谁看不出来?不管新长老旧长老,天族人哪个不是心窍玲珑? 就算是瑶兮,还要想一想哪道门是生门,哪道门是死门。四派再反,是迟早的事,不过是缺个筹码。” “师哥,你,打算给他们这个筹码?” 鹊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扶着桌面踱到桓瑞近前,“记得当年弦从师叔怎么说的吗——四派百家不乏党同伐异者。 当年的党同伐异,针对的是四派主事,如今的党同伐异,怕是要针对佑光了。” “怎么说?” “朝不保夕,谁愿意过这种日子?”鹊青负了手,踱到瑶兮身后,望着他躬起来的脊背,又道,“比如他,现在无时不刻不想杀了我,可他中了桃花散的毒,有求于我。” 桓瑞点点头,“我明白了,天门四派之于佑光也是如此。” “短时间内,我大概不会去灵族了。”鹊青看向桓瑞,眼神温和起来,“师弟,霍姑娘今日临盆,现在这个时候,大概已诞下小圣主了,你把这枚环佩带去,我这个做兄长的,没什么再好的东西送了。” 桓瑞接过镂着“鹊”字的玄玉环佩,揣进前襟,“师哥,这些年,你受苦了。” 鹊青苦笑,住了住,岔开话题,“对了,绵绵也快醒了吧?” “嗯,快醒了。”桓瑞鼻子发酸,将眼泪忍回去,“曾未前辈的炼尸之术比苍决要好,五年足够了。” “人族也罢,尸族也罢,绵绵终究是绵绵。” “我原想着,护她周全,不让她卷进来,到底没能幸免。”桓瑞吸吸鼻子,过了会儿,苦涩道,“她若是知道自己成了活死人,指不定多难过。” “你去吧,回灵族,告诉逐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调配援军。” “是,师哥保重。” 第一七八章 风波再起3 东篱水榭早已物是人非,东篱死后,水榭更名为望月,正主儿便成了新任圣灵女白茹。 盘古墟一战后,灵族急需休养生息,五年来草木兴旺海晏河清,灵族三墟在白茹和逐流的打理下重新有了盎然势头。 仅五年,墨魁又有了动作,虽是对天族,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的道理没人不懂。 当年佑光借墨魁之手打压灵族,致使灵族再无抵御外敌的能力,如今墨魁要对天族出兵,即使逐流和白茹想要调配援军,七十六部长老也无一人愿意前去支援。 望月水榭中的宴饮不欢而散,偌大个清偃轩,宴席上的酒菜几乎未动,药蛮儿和紫绡坐在正首,老成持重的他们,面对如此局面竟也有些束手无策。 白茹和逐流分坐两侧,再者,便是敛羽和白玉儿。 白玉儿已做了五年的镇墟大将军,期间屡次抚平墨魁对灵族三墟的干扰,虽说建功无数,可到底稚气未脱,目下里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吃吃喝喝。 敛羽侧目看她,无奈极了,压低了声音道,“疯丫头!吃东西能不能别吧唧嘴儿?” 白玉儿扒拉一口菜,摔了筷子,“吧唧嘴儿怎么了?吃你的喝你的了?” 敛羽抹去溅在脸上的饭渣,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儿,“小点儿声!”心道这丫头太没眼力劲儿了,大家都烦着呢。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呐!你是首领将军没错,带兵打仗我听你的,拉屎放屁你也管?!” 白玉儿赌气似的扒拉一大口菜,故意嚼出动静儿来。 敛羽扶额。 逐流叹口气,忽然说话了,“药祖前辈,七十六部长老不愿出兵,我理解,可天族若是被墨魁灭了,咱们灵族更是无力抗衡尸族了。” 药蛮儿道:“咱们剩下的筹码,便是墨如雪和曾未了。” “如雪姑娘的魂魄已与九儿相融,能思能辨。”紫绡望着桌上的酒菜出神,自言自语似的,接着道,“这几年,她一直呆在幻邹山底下的密洞中,来前我去看过她,她不愿出山,说是自己已派不上用场了。” 白茹想了想,点点头,“天族四墟,阳清之气充盈,如雪姑娘是尸族人,自然去不得。曾未前辈也是尸族人,最怕的便是阳清之气。” 敛羽一颤,“我怎么觉得,墨魁之所以不对灵族动手,便是对墨如雪的鬼笛有所畏惧,他想先铲平天族,最后再对付灵族。” 药蛮儿微微颔首,“有道理,此举,最坏不过与灵族共存,咱们灵族近几千年根本无力抵御外敌,不足为惧。 这一战,天族即便胜了也元气大伤,于墨魁而言,无非再等上十几年功夫,下一个伏地起兵施行之时,天族也不会有转圜的机会了。” 住了住,药蛮儿忽而沉吟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佑光会在什么时候降下饲魂玺,他当年没打算将灵族屠戮干净,墨魁这次发兵,他唯一的胜算便是降玺。” 紫绡沉声道,“降饲魂玺,需祭太和息,老蛮儿,太和息只可祭一回,当年起走祭过,再降下……试问九墟之中,谁还有四时之息供他献祭?”住了住,补充道,“要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个玄机天尊。” 一时无话,二蛇女在清偃轩外驻足,“秉圣灵女,桓瑞君求见。” 白茹倏地一摆袖子,“啊,桓瑞来了,快快有请。” 桓瑞快步并进清偃轩,抱拳拱手,“几位,别来无恙。” 药蛮儿道,“桓瑞孩儿,你不是回了天墟吗?” 桓瑞扫了眼四周,全是空空的残席,看向几人,“想必墨魁那边的动作,你们都知道了。” 几人一齐点头。 药蛮儿道,“桓瑞孩儿,佑光那边打算如何应敌?” “前辈,桓瑞在天族中籍籍无名,回去,无非是查看查看四派百家的动向,御敌这种机要之事,是探不到的。” 药蛮儿似是有些沮丧,端起酒杯却没有心情饮下。 “我刚刚去了趟无间墟,师哥说,他有法子,但是要等。” 白茹示意桓瑞落座,等后者坐下了才道,“鹊青君向来足智多谋,他说要等,咱们等等也无妨。” “师哥托我带话,墨魁这次对天族出兵,灵族不必调配援军。我想,师哥等的就是天族内乱。” “鹊青果真是这样说的?”逐流面带狐疑,见桓瑞点了头,跟着道,“鹊青手握天门四派的山门令,他是打算借着这次内乱重回天墟?” “是,师哥之前跟我说,他之所以要等这个机会,是因为一个人。” 逐流试探着询问,“谁?” “圣婴,炎凌。” 紫绡突地站起来,本想说什么,又坐下了。 五年时间,原本坚定圣婴没死的药蛮儿也开始拿不准了,怔怔地望着桓瑞出神,似乎不太敢相信他刚才说的几个字。 “炎凌?”逐流似乎在桓瑞的眼睛里找到了印证,突地擂了下桌面,悲喜交加,“我就觉得他一定活着!” 白茹望了几人一眼,没说话。 药蛮儿喃喃道:“鹊青孩儿既然这么说,便一定知道圣婴的下落。” “鹊青可曾说过小圣婴如今在哪儿?”紫绡忙不迭询问。 桓瑞摇了摇头。 紫绡虚叹了口气,一脸郁郁。 “哦,对了。”桓瑞掏出藏在前襟的玄玉环配,踱到药蛮儿近前,“今日霍姑娘临盆,师哥托我将这东西送给小圣主。师哥这几年躲在无间墟,实在也没别的东西好送。” 药蛮儿慈祥笑笑,接了环佩让紫绡收好,“玄玉环配是那孩儿的贴身之物,心意千钧,我那小孙儿能有这样一个兄长,也是造化。” 说完,自嘲似的望向紫绡,“说起来,辈分儿也够乱的,真要论起来,鹊青也成咱们的孙儿了。” 逐流兀自欢喜着炎凌还活着的好消息,突然想起了什么,“鹊青呢,好久不见他,墨魁出兵这样大的事,怎么不来同我们商议商议对策?” “师哥说,近些时日大概无暇再来灵墟,天族那边他派了探子出去,时机这东西若是抓不准,五年时间就付诸东流了。” 白茹轻轻点头,“嗯,那我们就等鹊青的消息,届时他能重返天墟,咱们天灵两族便能联手对付墨魁了。” 第一七九章 环佩传书1 转达了鹊青交代的话,桓瑞吃了会儿酒水,第一个离开了清偃轩。望月水榭的风景极好,接下来又没什么可做的,便倚在游廊上看蛙塘里的游蛙嬉戏。 游廊对面的倚碧亭里,一个白影子挥着手大声呼喊桓瑞的名字,循着声音望去,便是那位颇讨鹊青喜欢的镇墟将军。 “玉儿将军,找我何事。” 一句话功夫,白影子踩着水,往游廊上一点,轻飘飘落在了眼前。姑娘生就赤瞳,双眼滴溜圆,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并不说话。 桓瑞侧了侧头,有些疑惑。 “桓瑞君……你能不能帮我转交点东西给鹊青?” 她怎么脸红了?还羞嗒嗒……桓瑞迟疑了会儿,点点头,“好,有什么东西要带,交给我便是。” 白玉儿从袖袋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这是绿豆糕,鹊青君最是喜欢吃。”又从腰间取下个带着红穗子,像玉佩又不是玉佩的东西,“这是狼王眼,我爹爹送我的,说是能保平安,桓瑞君,劳烦你一并交给他。” 桓瑞统统接过,袖了,“姑娘放心,我会亲手交到师哥手里。”对方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桓瑞又道,“玉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嗯……”白玉儿的脸更红了,“你就告诉鹊青君,说……说我想他了,还有,让他忙完了,记得来看我。” 桓瑞抿嘴偷笑,抱拳道,“知道了,姑娘放心,话我一并带到。”住了住,见白玉儿羞到不行,打了个岔子准备开溜,“在下还有事,先走了。” 锦衣背影顺着游廊走远,不时便被两旁的琼枝丛掩盖了。 游廊上只剩白玉儿一个,突地一跺脚,捂住脸,“唉哟!!!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哟哟哟!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镇墟将军啊!” 白玉儿一转身,啊的大叫一声,急忙放下手来,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眼前是个从游廊上倒挂下来的人形,与自己面对面,顺手打算掴那人一巴掌,却被闪开了。 “好不要脸!偷听别人说话!” 敛羽凌空翻个身,轻点在蛙塘荷叶上,双手把着游廊栏杆往前一冲,四平八稳的坐在了栏杆上,挖着耳朵,坏笑道,“啧啧,我们玉儿长大了,也有心仪的男子了。” 白玉儿气的摔袖子,“谁心仪了!你懂什么?” “瞧瞧,瞧瞧,恼羞成怒!”敛羽指着白玉儿红彤彤的脸颊,打量了片刻,一挑眉毛,“害羞了?” 白玉儿别过头去,嘟起嘴,要哭。 敛羽捏着鼻子,娘里娘气的说道,“这是朗王眼,我爹爹送我的,说是能保平安。”比个兰花指,戳了了下白玉儿的肩膀,做娇羞状,“桓瑞君,劳烦你一并交给他。” “你恶不恶心!干嘛学我说话!” 敛羽嘴里啧啧个不停,摇头晃脑笑的意味深长。 “我就是喜欢鹊青,怎么了?!”白玉儿跺着脚,歇斯底里,又找补了几句,“我也喜欢白茹姑姑,喜欢逐流大人,还喜欢药祖前辈和紫绡前辈!” “疯丫头,你这心够大的呀,喜欢那么多人不觉得挤吗?” 白玉儿觉得敛羽没劲透了,每句话都阴阳怪气,翻个白眼准备走,“要你管?!” “哎?别走啊!”敛羽一把拽住她,死气白咧地道,“你说你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怎么独独没我的份儿啊,你就不能也喜欢喜欢我?” 住了住,叉着腰,满脸飞眉毛,“敛羽哥哥平时可没少疼你啊,你送鹊青的绿豆糕,还是从我那儿诓来的呢!” 白玉儿甩开敛羽,力度过猛险些栽进蛙塘,火道,“干嘛酸里酸气的,不就是几个绿豆糕吗!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酸里酸气的样子,不但不喜欢,我还讨厌呢!我呸!” 白纱衣一闪,溜溜儿没了影儿,敛羽望了望远处的琼枝丛,一怔,“哎?对啊,我酸什么,关我什么事?” 不知哪里来的惆怅,瞬间堵了心口,片刻怔忪,转回身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疯丫头,整天没大没小,连我都给带沟里了。” 身后有人唤了声“敛羽哥哥”,是个娇滴滴的女子声,敛羽展开笑颜,头也不回的问,“怎么?知道错了?” “敛羽哥哥,是你吗?” 说话的是个杏色影子,五年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可瞧着背影总觉得不会错。 敛羽听声音不对,急忙转了身,“妙樱?!” 妙樱还是着了那身儿杏色衫子,垂下眼眸笑了笑,轻轻点头。 “你、你这几年都去了哪儿?”敛羽几步踱上前,惊喜不已。 妙樱的表情有些苦涩,“先生死后,我便搬去了云归墟,那边不再是不毛之地,许多游灵在那里避世。” “我倒是去过几次,不过云归墟太大,人烟又稀少,终是没找到你们。”敛羽四下望了望,“锦狸呢?没有随你一同来?” 妙樱摇摇头,神情怅然,“锦狸消失了。” “消失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儿?” 妙樱踱到游廊立柱旁,望着蛙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五年前。” 桓瑞脑海里闪过那日的情形,同样是在此处,妙樱说,她要留在厚朴灵的住处照顾昏迷不醒的锦狸,之后,东篱叛族之事东窗事发,一别五年,锦狸和妙樱像是蒸发了一样。 “先生枭首那日,厚朴灵带着药童出门儿采药去了,我前脚出去给锦狸煨药,后脚回来,已是卧榻空空。” 敛羽一怔,“锦狸不辞而别?” “是,只字片语都未曾留下。” “那你为何不回水榭?” “水榭易主,我是先生身边的人,哪儿还能容得下我?” 敛羽笑笑,端了妙樱的肩膀,“你啊,想太多,东篱的罪过与你有何干系?”说完,抓着妙樱的腕子便走。 妙樱被扯了个趔趄,“去哪儿?” “去我那儿坐坐,喝杯茶水。” 沿着林木间的石子路,一边走一边说话,不多会儿到了敛羽的住处,推开房门,招呼妙樱坐下,敛羽倒了茶递给她。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 妙樱搁下茶杯,“敛羽哥哥,你不问我为什么忽然来水榭吗?” 这句话敛羽早就想问了,只是倘若说出口,便显得生分了。望着茶杯出了会儿神,才应道,“你的卧房,还给你留着呢。” 妙樱笑笑,“带我去见逐流主事,我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他。” 第一八零章 环佩传书2 …… “妙樱姑娘,这玉佩是何人交给你的?” 逐流望着那枚玄玉环佩许久,伸手接过,烈火龙云纹,中间环抱个“赤”字,真真切切,正是五年前在锦狸那里看过的那枚。 “昨日夜间,一只彩翎鸟送来的,鸟嘴中还含了一枚纸丸,信上书,要我亲手交与逐流主事。” 住了住,妙樱迟疑着补充道,“五年前,锦狸伤重昏迷时,我曾在他身上见过这玉佩,虽说当时未曾留意,可多少有些印象。我猜,应该是他。” 逐流仔仔细细打量着玉佩,怎么也参不透其中意味,玉佩是赤光的,锦狸是赤光的人,送来这枚玉佩,到底是赤光的意思,还是锦狸的意思? “这几年,我先后派人找遍了灵族三墟,始终没找到锦狸,姑娘可知他的下落?” 妙樱苦涩摇头,三言两语将锦狸不辞而别一事说了个大概。 逐流点了点头,望着玉佩出神,许久后,才对妙樱道,“敛羽说,姑娘以前便住在水榭中?” “是,妙樱曾是东篱先生身边的伺候。” “既然如此,那便留下吧,你与敛羽相熟,留下来也是个照应。” “谢主事大人。”妙樱说完退了出去。 “来人!” 观天阁外的侍卫闻声步入,“主事有何吩咐?” “两位执事元老离开水榭了吗?” “回禀主事,两位元老还在清偃轩中饮茶。” “圣灵女呢?” “回了湖心岛。” “去请圣灵女到清偃轩,我一会儿过去。” “是。” 清偃轩中撤去了残席,只留了三五个席位,药蛮儿和紫绡对坐,正商计着墨魁出兵一事。 轩外落了地,正撞上白茹翩翩而至,逐流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匆匆往轩内走。 “什么事这么急?”白茹不解。 逐流不说话,步进轩内,药蛮儿和紫绡齐齐转了头,“我二人正打算回幻邹山,你们倒又回来了?” 逐流往药蛮儿身旁一坐,“两位前辈,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锦狸吗?” 二人一同点头,看逐流一脸焦灼,均有些疑惑。 “找到他了?”白茹挨着紫绡款款落座。 逐流取出袖中的环佩,搁在桌面上,“人是没找到,与锦狸相交甚好的石灵儿送来了这样东西。” 药蛮儿看了一眼玉佩,伸手抄起来,“是赤光的玉佩!” 紫绡凑上前,“是,我也见过。” 药蛮儿搁下玉佩,一脸惑惑,“这东西是赤光托人送来的?” 逐流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那石灵儿说是一只彩翎鸟昨夜里给她送去的,送的人是谁,全然不知,只猜测是锦狸。所以,我也不太明白,这到底是锦狸的意思,还是赤光的意思。” 白茹伸手在玉佩上摸了摸,森凉,“锦狸认得我们,为何要托人相送?直接让那彩翎鸟来水榭便是。”一皱眉,啧道,“除非……” “除非什么?”逐流看向白茹,觉得她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 “除非锦狸知道,彩翎鸟来水榭送东西,可能会有风险。” 药蛮儿迟疑道,“风险?半路截胡,亦或是根本送不到想送的人手里?” 逐流道:“这……有可能吗?水榭内的侍卫是由硕狐部的狐五六统领,人也都是硕狐部的人。硕狐部,你最是了解。”说着,望向白茹,“你觉得,里面会出奸细吗?” “狐五六刚直不阿,我信的过他,至于底下的人,就很难说了。”白茹想了想,冲清偃轩外的侍卫招了招手,等侍卫到了近前,悄声吩咐道,“请五六将军过来,秘传。” “是。” 逐流等侍卫退下,对着玉佩说道,“可是送来这枚玉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紫绡拿起玉佩,仔细端详了片刻,实在揣摩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刚要搁下,指尖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愣了会儿,递给药蛮儿,“你试试这玉佩上的气息。” 药蛮儿驭了稍许灵气,用掌心温着玉佩,几丝金光烟似的弥散开来,“阳清之气,这玉佩是从天族送来的。” 逐流惊喜,“锦狸消失五年,一个灵族人,不可能在天族待那么久,玉佩上阳清气息还算丰裕,大概是完璧归赵了,这是赤光送来的!” 药蛮儿看了眼紫绡,二人皆是惊喜不已,“这下可确定了,赤光确实是活着的。” 白茹想了想,对逐流道,“那石灵儿可是说过,这玉佩是昨夜送去给她的?” “是,她亲口说的。” 白茹沉吟道:“昨夜,正是墨魁招兵之时,赤光那时候遣人送来这玉佩,应该不是巧合。” 正思忖着,狐五六大跨步走了进来,冲几人行了礼,对白茹道,“圣灵女,您传我?” 白茹示意狐五六落座,问道,“五六老将,水榭内的侍卫最近可曾换过?” “秉圣灵女,云归墟如今草木葳蕤灵气颇丰,忘忧墟和四合墟哨卡上都调集了些兵马前去镇守,这是各部落长老的意思,您也曾有过吩咐。 是以,水榭内抽去了不少人,末将担心水榭的安危,便从他处招了两队战灵补充。” 白茹点点头,“水榭内现有多少侍卫兵?” “约五千数。” “除却硕狐部的将士,剩下的是多少?” “硕狐部守卫水榭的有三千五百人,剩下一千余都是五年前盘古墟一战各部落的散兵游勇,无异部收编,又不好怠慢,便分了个守卫水榭的差事。” “好,五六老将,你听着,今夜晚间,你带上信的过的亲卫,将水榭内侍卫的身份统统排查一遍,发现可疑人等,立刻圈在地牢内,我会一一过问。” 狐五六站起身抱拳领命,却并没有离开,犹豫不定,似有话说。 逐流看了看他,“五六老将,可还有什么事?” “是有件怪事,可末将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给看错了。” 白茹郑重道,“事无巨细,但说无妨。” 狐五六指了指清偃轩不远处的几座阁楼,“前几日夜间,我带人巡查到此,看到有个人影闪进了那座阁楼,那时虽是夜间,可水榭内灵气盛,月光又清明,末将瞧着那人身量极为眼熟,一时想不到是谁。 当夜带人摸进去,四下里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这两日细细回味,那人身影儿像极了之前的二主事皓真,昨日又打听到那阁楼原本是皓真的居所,便更是狐疑了。” “二主事皓真?”白茹轻轻摇头,“五年前东篱受刑不过招了供,咬定了皓真与他所谋之事牵连不小,敛羽将军早已将那人处置了,敛羽行事缜密,应该出不了差错。” “那便是末将看错了。” “无妨,是与不是容后再议,今夜的事就劳烦五六老将了。” 第一八一章 瓮中捉鳖1 一轮血红的夕阳被池蛙游弋时荡出的涟漪打碎,火烧云燃在天上,也燃在水里。 白玉儿手中握了一把碎石头,每当水面上的荷叶有轻微地颤动,便掷出一块儿。她的准头儿很是不错,每每命中。即便当年刚出苜蓿洞时,鹊青和敛羽就这样说过。 如今已是五年过去,她习惯了镇墟大将军的身份,也习惯了一手袖箭抛出去,便有七八个尸族人绝地不起。 没多少工夫,一手小石子儿就扔完了,池蛙给她一搅,叫的也愈发响亮了。 眼下她支了颔,趴在观水阁内的游廊上,望着一池子碧水自言自语。 “五六爷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姑姑前两日有过吩咐,叫我务必亲力亲为看守四合墟哨卡,以防尸族偷来。 可五六爷爷叫我回来,我总不不能不应啊。唉,好烦,也不知桓瑞有没有把东西带到。” 说着,捂住绯红的面颊暗自想着往事。 五年前,望月水榭还叫东篱水榭,那时候白玉儿第一次出兔儿岭,非要闹着跟鹊青一起来水榭偷令牌。 那天晚上真是好热闹,敛羽带了那么多战灵,鹊青连正眼都不看他们,刷刷几剑,就把一群人给放倒了。 “那夜,逃出水榭后,鹊青君可是亲口说的,会对我相思。” 白玉儿嘟起嘴叹了口气,对着水面上的涟漪出神,突地一拍栏杆蹦起来。 “他不会是忘了吧?!” 这话说出口,自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呸呸呸,不会不会,鹊青君聪明的很,连五川长老的名字都对的上号儿,怎么会忘了呢!” 西边残阳褪去,东边皎月升起,白玉儿又望着月亮发起呆来,口中不知不觉默念起当年爹爹写给娘亲的赋子,“谁人不识相思苦,但有明月寄相知。” 念完,害羞地捂住脸,“嘻嘻嘻,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哎?无间墟有月亮吗?白茹姑姑好像说过,无间墟只有混沌和黑暗……” 抬头又看看月亮,沮丧的皱起眉,“唉,那这相思怎么寄啊,就算月亮有心帮忙,鹊青也是收不到的。白玉儿啊白玉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嗨!说什么呢,我可全都听到了哦!”游廊屋檐上,突然倒挂下个人来,金斗篷给夏风一吹,鼓鼓荡荡。 “怎么哪儿都有你!?你老跟着我做什么?”白玉儿给敛羽搅地兴味全无,气呼呼地摔了下袖子,折到游廊尽头的观水阁内,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金斗篷闪了闪,下一刻便坐在了白玉儿对面,敛羽无名火起,“我说疯丫头,你怎么没大没小的,论起来我跟你白茹姑姑年纪差不多,不叫我声叔叔也就罢了,无论如何我也是个总将军,整天你啊你的,成何体统?” “少拿你那套来压我,我告诉你,我白玉儿不吃这套!”白玉儿撇撇嘴,一边撸着袖子,一边道,“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不就是又要拿我喜欢鹊青君的事儿来阴阳怪气吗?” “哼!”白玉儿翻了个白眼儿,丝毫不给敛羽说话的机会,“呆头鹰啊,你年纪也不老小的了,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总将军是吧?偷听我们姑娘家家的悄悄话,瞧你那点儿出息!” “你!我!我没有!”敛羽简直有些瞠目结舌,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区区五年时间,这丫头的嘴是越来越损了! “啧啧啧,慌了吧,被我说中了吧!”白玉儿欠了欠身,把脸往前凑了凑,仔细端详着敛羽的表情,看了会儿,轻轻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 温热的气息扑在面颊上,敛羽的脸随即红到了脖子根儿,连耳朵都跟火烧地似的。 “敛羽将军呐,我要是没说中,你怎么脸红的跟炭火似的?” “胡说!本将军这是热的!”敛羽打肿脸充胖子,嘴硬到底。 “我瞧着不像,方才你上蹿下跳的时候怎么不热?观水阁前后通透,吹得是过堂风,我还嫌这身衫子单薄呢!” 白玉儿饶有兴致地瞧了会儿敛羽,突地挑了挑左边儿的眉毛,“我怎么瞧着,你是喜欢上我了?” 敛羽陡然从凳子上弹起来,“胡说!没有的事儿!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我们飞禽类,从来从一而终!” “瞧瞧!你急什么?心虚啊?”白玉儿笑嘻嘻地站起身,踱到敛羽身旁,将他按在凳子上,软言道,“鹰儿哥哥,有件事我想请教请教你。” “这还像句人话!”敛羽整了整衣衫,得意洋洋地扶正身形,“说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说给本将军听,本将军知无不言。” 白玉儿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架势,偷偷翻了个白眼,“鹰儿哥哥,五年前水榭酒窖里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额……什……什么事?”敛羽躲开白玉儿的眼神,心狂跳个不止。 那件事敛羽怎么可能会忘,便是在那光线昏暗、酒香弥漫的酒窖中,自己的初吻被这尖酸刻薄、诡计多端的疯丫头给夺走了。 白玉儿用葱白的手指拨弄着衣袖,故作羞赧,“就是……那件事啊……” “咳咳,玉儿姑娘,本将军还有要事,告辞了。” 白玉儿一把攥住敛羽的腕子,忽而疾言厉色起来,“不许走!坐下!” 敛羽被她的一惊一乍吓懵了,老老实实坐了,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夜,大鹰儿你说你心里头住了个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我便是要请教请教你——”白玉儿嘴角忽然泛起一种意味深长的坏笑,突地凑上脸来,紧盯着敛羽的眼睛,“那女子到底是谁?” 敛羽愣了会儿,装糊涂,“什么女子?什么住了个人?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白玉儿拍了把桌面,有些沮丧,指着敛羽的脸质疑道,“呐!你刚才还说你从一而终,那你从一而终为的是谁?是不是……”瞧着敛羽一脸慌张,白玉儿暗自得意,“是不是白茹姑姑!!!” “我没有!我不是!我、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敛羽觉得自己快要被白玉儿逼疯了,心里暗道不好,这丫头较起真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得赶紧撤。“本将军真有事儿,以后再聊,以后再聊啊!回见!” 敛羽转身就走,白玉儿伸手就拽,“走你个头啊!给我回来!” 作祟的是观水阁内那一雕花石凳,不高不矮不大不小,刚刚好让敛羽脚下打个绊子。 其时白玉儿身体前倾,一颗八卦之心跃跃欲试,敛羽那一跤跌下去,连带着白玉儿一同人仰马翻。 是以,片刻之后,观水阁内突地暴起一声尖叫。 “非礼啊!!!” 第一八二章 瓮中捉鳖2 方才那幕,并不是软软凉凉蜻蜓点水似的梦幻一吻,敛羽后脑勺着地本就吃着痛,来不及起身的功夫白玉儿兜头砸下来。 也不知为什么,白玉儿的鼻梁怎么就那么硬,生生把敛羽的鼻血都给磕出来了。 可她,却喊非礼? 嗯?非礼?!干了! “嘘!疯丫头!你别闹!我没把你怎么着啊!” “你亲我!你就是在非礼我!” “疯丫头!你懂什么是非礼吗?” …… 正自两人唇枪舌战时,巡逻的一队守卫循着呼声赶了来,还未进观水阁,便看见了阁内一坐一躺两个人形,仅看穿着,他们就认得出来,“那是……镇墟将军和敛羽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往前。 是时,二人形状实在狼狈不堪,白玉儿骑坐在敛羽身上,手舞足蹈比比划划,看起来极为气愤。而敛羽,鼻孔下挂着两行鼻血,抹了一手举到白玉儿眼前,委屈的似乎要哭出来。 “还狡辩!是你把我拽倒的!流鼻血怎么了!流死你算了!” “白玉儿!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明明是你拉着我不放!” “我靠!姑奶奶以前不懂事亲过你一口没错!你这是以牙还牙非要亲回来啊!” 白玉儿挥舞着小拳头,冰雹似的砸向敛羽,后者则是举起胳膊拼命的阻挡。 半空中那对侍卫各个半张着嘴巴,惊地下巴都要掉了,领头的那个突地回过神儿来,“看什么看!赶紧上去拦着啊!” 一队侍卫一拥而上时,敛羽仍是死死举着胳膊护住脑袋,时不时骂两句疯丫头、疯兔子,等反应过来,咕噜吞了口口水,观水阁内,大约站了百十来人,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敛羽颓然往地上一趴,把脸埋在胳膊里:干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白玉儿一边儿挣把,一边儿还要往前扑,“你们放手,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姑奶奶的厉害!” 五六个侍卫,死死按住白玉儿,“将军!将军!众目睽睽之下,您对总将军举动如此轻浮,传出去,总将军还怎么做人?!” “???”敛羽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把脸埋地更紧了,心里呜呼哀哉——让我死吧! 白玉儿气冲冲地看了看左右,两胳膊被四个侍卫死死箍着,腰上也挂着一位,她认得,这几个侍卫都是狐五六的跟班儿。 “弟兄们……你们变了……”白玉儿委屈的吸吸鼻子,老实下来,“是我喊的非礼!不是他!” 那一众侍卫,脸上分明写着不信二字,白玉儿更是委屈,突地指了指趴在地上装死的敛羽,“是他!”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非礼我!” 挂在白玉儿腰上那侍卫扬起脸傻乐,“嘿嘿,将军您别闹了,总将军都让您打的胖头肿脸的了。” 几个侍卫跟着附和,“是啊是啊,玉儿将军,就算是总将军有个一差二错,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放过他吧,啊?” 侍卫中走出来几个人,上前把敛羽翻过来,“嚯!玉儿将军您下手真重!俩眼睛都青了!” “哎哟,瞧这鼻血流的!”托着敛羽脑袋的那名侍卫,面对此情此景实在目不忍视,掏出帕子在敛羽脸上抹了一把,不抹还好,一抹一脸血,更是可怕。 叹口气,收起帕子,晃了晃敛羽的肩膀,“敛羽将军?敛羽将军?醒醒!” 敛羽分明听到自己心中爆出惨烈的哭声,可是能怎么办,只能装死装到底。 实则白玉儿也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没轻没重,见敛羽被自己打昏过去了,登时也有些愧疚,走上前蹲下来,戳了戳敛羽的肩膀,“哎!我说!别装死了!我都看出来了!” 蹲在地上等了会儿,见敛羽没有要醒的迹象,有些慌,“弟兄们!我、我是不是……真把他打死了!”说着,便将手指伸到敛羽鼻前探鼻息。 敛羽心中愤愤,索性闭住了呼吸。 “啊!”白玉儿嗖地缩回手,屁股往后一歪,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喃喃自语,“真死了……” 话没说完,眼眶便泛了红,泪珠子一颗接一颗,梨花暴雨似的往下落。 一众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惑表情。在场的无一不知,鼎鼎大名的镇墟将军在战场上是个领军奇才,可私下里…… 跟将士们抱着脖子喝酒猜拳的大将军您见过吗? 喝醉后嚷嚷着要吃绿豆糕,明明可以去膳房取,却偏要派将士们去膳房偷,这样的大将军您又见过吗? 以及,缠着将士们下棋,下输了,就地打滚儿怎么劝也不肯起来的大将军……想必您也没见过吧? 是以,侍卫们互相对视,统一口径,撤! 巡逻的侍卫们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嘛干嘛去了,剩下两人架起敛羽准备送去水榭内驻医那里。 一回头,狐五六正沉着脸望着两个侍卫,“天色晚了,为何不去巡逻?” 这俩侍卫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矮胖的那个是个结巴,面相和声音都甚是宽厚,“老、老、老、老将!给、给、给您嗯嗯……” 高瘦细长条侍卫是个话痨,又是个急性子,听得不耐烦,扯起尖嗓门儿重复道,“他说给您请安!” “嗯!”结巴憨憨地点个头。 狐五六看了看被俩侍卫架在中间的敛羽,又瞧了瞧了白玉儿,指了指话痨,“你说,两位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话痨指了指白玉儿,“嗨,老将您是不知道啊,这玉儿将军不知跟总将军闹什么别扭。” 又指指敛羽,“我们赶来时,俩人正打的不可开交,我们这不就上来把他们拉开了吗。哟,您别说,咱们镇墟将军真是武艺超群,硬是把总将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啧啧,您瞅瞅,这个惨呐!” 白玉儿只道自己真把敛羽给打死了,一听这话哭的更响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敛羽,心里说不出的自责。 狐五六被话痨极快的语速和尖嗓门儿给搅的心乱,白玉儿这么一哭更乱了,一挥手,“你们走吧,总将军无碍。” “是!”俩侍卫抱拳领命,全然忘了肩膀上还架着敛羽呢,后者咕咚一声砸在地上。 靠!又是后脑勺着地。 敛羽咬紧牙关,继续装死。 狐五六一脸黑线,对白玉儿和敛羽抱了抱拳,“镇墟将军、总将军,今夜,属下有件事要拜托两位。” 第一八三章 瓮中捉鳖3 白玉儿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儿抽搭一边儿道,“五六爷爷,呆头鹰都死了,有什么事儿不能改日再办?” 侍卫们走了,狐五六也不用拘礼,走上前拉起蹲在地上画圈儿的白玉儿,拍打着她手上的尘土,“乖乖哦,都做了五年的大将军了,怎么还这样冒傻气?” 敛羽微眯双眼,睁开一条缝儿,只能看到白玉儿哭地一颤一颤的背影。狐五六正站在对面,慈祥爷爷似的软言安慰。 怪了怪了,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怎么到最后白玉儿反倒可怜巴巴地卖起惨来了? 这诡计多端的死丫头!还有这是非不分、沆瀣一气、爱小、护犊子的老狐狸! “五六爷爷……逐流大人会不会处死我?”白玉儿哭唧唧的往狐五六怀里拱。 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什么傻话,我们玉儿将军是个什么人物?逐流大人怎么舍得处死?你说是不是?” “嗯,说的也是。”白玉儿在狐五六前襟上蹭掉了满脸的鼻涕眼泪,打了两个抽搭,说道,“天这么热,呆头鹰会臭的,要不要先把他烧了?” 敛羽:“???” 烧了?烧了!我也忒冤了吧? 狐五六无奈,“嗨,乖乖哦,我道为何哭地跟个泪人儿似的,敛羽将军他……”斜乜了敛羽一眼,见对方已从地上爬起来,正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又补充道,“他这不好好儿的吗?” “你没死?”白玉儿顺着狐五六的目光转过头来,眼前的敛羽除了一脸的血看起来比较可怕,确实没什么大碍,站的挺稳当的。 敛羽尴尬不已,咧开嘴,笑的比哭都难看。 说时迟那时快,白玉儿嗖地扑上来,敛羽下意识护住脸,不承想这次白玉儿却不是为大打出手来的,抱着敛羽的腰又是一阵嚎啕。 “喂!我说!”敛羽戳戳白玉儿的肩膀,“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活着呢吗?” “大鹰儿,还好你没死,你死了,就没人跟我玩了……” “……”敛羽咂舌,瞧着狐五六脸色有些沉郁,拍着白玉儿的肩膀道,“好了,别闹了,有正事儿。” 扒拉开挂在腰上的伤心兔儿,敛羽走上前,“五六老将,此番找我二人来,所为何事?” 狐五六看看四周,点了个灵障封了观水阁,“敛羽将军,当年东篱叛族一事事发后,二主事皓真可是您亲手处置的?” “那时我忙于圣灵女受封大典,处置皓真一事便交与鹄鹰部的亲随来做了。”敛羽有些迷惑,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他来了? 狐五六一五一十将前几日夜巡时看到的事说了,又补充道,“圣灵女怀疑水榭内有细作,遂派我今日排查水榭驻兵。 我对皓真一事一直记挂在心,这细作若是他,仅凭我和我的亲兵很难对付,是以特意请了你们来,以免横生枝节。” 敛羽皱起眉,心道,难道鹄鹰部也出了叛徒,否则二主事皓真怎还会活着,又想,也不一定真是皓真,狐五六年纪太大,事发又在夜间,看错了也说不定。 “五六老将,你打算何时动手?” “子夜时分。”住了住,又道,“水榭内硕狐部的驻兵有三千五百余人,其中历过九墟混战的有一千余老兵,这一千人底子干净来路清晰,完全可以排除在外” “你打算带这一千余人去查剩下的四千余人?一夜之间,怎可弄得清所有驻兵的来龙去脉?” “新调来的最可疑,先从他们下手,一千余人去查那新调来的一千余人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敛羽点点头,“那我们能做什么?” “夜巡时,疑似二主事那人是偷偷潜入他原本的居所,不知在找寻什么东西。那日我一见那人影儿便急急跟进去,打草惊蛇,那人溜了。这几日我暗中派兵把守二主事旧居,打算守株待兔。 今夜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时机,逐流主事和圣灵女都去幻邹山探望小圣主了。又吩咐各小队的司卫不要太过严苛,想必那人会自投罗网。届时,你和玉儿将军便等在二主事居所便可。” “守株待兔?”白玉儿懵懵懂懂地走过来,“来的也是个兔儿?兔儿捉兔儿,五六爷爷,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 敛羽无奈扶额,“这是军中事务,你看我眼色行事,不可鲁莽,听到没有?” “啰嗦。”白玉儿撇撇嘴。 狐五六一抱拳,“今夜就辛苦两位将军了。”说罢,还有些不放心,看向白玉儿,叮嘱道,“玉儿,要听总将军的话,不可再任性!” 狐五六这个硕狐部小将于白玉儿而言虽说只是个属下,可他待白玉儿亲厚,不知不觉倒担起了长辈角色。 至于白玉儿,从来都一口一个五六爷爷喊着,时间长了便默认成狐五六的小孙女儿了,她还没见狐五六这么严肃过,也不敢使性子,吐吐舌头点了头。 该交代的交代完了,狐五六那边还有好些事要办,点指化去封了观水阁的灵障转身走了。 敛羽踱到游廊栏杆旁,俯下身掬了捧水,把脸上的血污洗了去,白玉儿叽叽歪歪蹭上来,那表情分不出是歉仄还是没皮没脸。 用脑袋拱了拱敛羽的手,钻到他身子底下,舔着脸笑道,“大鹰儿,你生气了?” 敛羽瞧了瞧她,得,又开始装无辜了,可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眨巴着,好像会说话似的,叫敛羽无论如何都气不起来,“我怎么敢生你的气?” 随即指了指水面上的倒影,认真道,“白玉儿,我当真叫你那么讨厌?” 蛙塘内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张轮廓分明却满脸乌青的面孔,两个眼眶更是熊猫似的乌黑。 白玉儿望了望那倒影,觉得惭愧极了,却死活也想不起来刚才因为什么跟敛羽打起来了。住了住,伸手摸了摸敛羽的脸,“疼吗?” 敛羽急忙扶正身形,假咳了声,“那倒不至于,一点儿皮外伤。” “要不……你打回来,我绝不还手。”白玉儿一时也想不到弥补的办法,垂下头看着地面。 “呵……”敛羽无奈笑笑,刮了刮白玉儿的鼻头儿,“你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白玉儿小声咕囔,“你还是打回来吧,否则我会老觉得欠你什么……” “白玉儿,你知道为什么,你打我我却从来不还手吗?” “因为你打不过我呗?” 敛羽叹口气,假装四处看风景,小声嘀咕,“因为……我舍不得呀……” 第一八四章 瓮中捉鳖4 “你舍不得我?” 白玉儿惊得不轻,瞪着眼睛嚷嚷起来。 敛羽急忙挥手,“你嚷什么!?” “我跟你无亲无故,还险些打死你,你竟然还能舍不得我?蹊跷!你是不是又要犯坏打算耍我?” 白玉儿眨巴了两下眼睛,负手踱到一旁,突地一转身,指向敛羽,“我怀疑你喜欢我!但是我没有证据!” “姑奶奶我错了,打扰了,告辞!”敛羽一抱拳,朝着皓真旧居的方向大步并去。 “你要是喜欢我呐,也情有可原,我理解。”白玉儿追上来,因着敛羽的步子太大,她只能一边小跑儿一边说话,“毕竟像我这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貌兔儿精不多见,再者说了,我还是名震三墟的镇墟大将军,功勋卓着,计谋无方,我理解你,真的。” 敛羽突地一住,“少自作多情了!” 白玉儿没设防,脑门儿磕在敛羽肩膀上,哎哟一声,揉着脑袋坏笑,“嘻嘻,狡辩,心虚!” 敛羽摇摇头,“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喜欢不喜欢?”说完,继续大步往前。 “哎?我怎么就不懂了?你不要瞧不起我年纪小,我懂得可多了。白茹姑姑曾教导过我,这两人之间若是生了情愫便可谓之喜欢,当然啦,这喜欢是分好多种的—— 像我之于五六爷爷、白茹姑姑、逐流大人的喜欢,便是敬重长者的亲厚之情;我之于属下部将的喜欢,便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同袍之情;我之于鹊青君嘛,我也不瞒着你,反正你都知道了,我之于他,嘻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喜欢!” “你喜欢谁,关我毛事?”敛羽干笑着,一字一字道。 “我喜欢谁,怎么能不关你的事呢?你看啊,看你这副死样子大抵是喜欢上我了,可我喜欢的是鹊青君,你明白吗?” 白玉儿见敛羽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以为他根本弄不懂这么复杂的事,烦躁地胡乱摆手。 “我跟你直说吧,我白玉儿是个有担当的人,你喜欢我我很开心,但是我不能辜负你,我得叫你知道我的心意,免得浪费感情在我身上,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敛羽仰起头,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袖子,“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你了?” “你没说么?”白玉儿眨眨眼。 敛羽斩钉截铁,“从没。” “你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你为什么会舍不得打我?” “我尊老爱幼!” “好!大鹰儿你不错,人品很好!以前恕我眼拙!”白玉儿一抱拳,一手叉腰,一手揽过敛羽的肩膀拍了拍,“从今往后,我,拿你当兄弟,我这个大哥你就认了吧?” 敛羽一晃肩膀,白了她一眼,“凭什么?” “你尊老爱幼啊?” “……” “你刚才还叫我姑奶奶的,现在怎么又忘了?” “……” 太乱了,敛羽想一头碰死。 也不知白茹和逐流平日里都给白玉儿灌输了些什么思想,以前这丫头是天真的吓人,现在不光天真还伶牙俐齿,根本就讲不清道理。 说话间到了皓真以前居住的小阁楼,四下里望了望,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果如狐五六所说,水榭内驻兵松散。 主事和圣灵女都不在水榭,倘若那疑似皓真的人真要回旧居找什么东西,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敛羽扯着白玉儿影到琼枝丛里,打了个嘘声,压低声音嘱咐道,“疯丫头,今夜咱们是办正事儿,一会儿进了阁楼,一切看我眼色行事,最好是等到那人拿到东西时人赃并获。” 白玉儿一脸的你好啰嗦啊,微笑着点点头,“你放心,你大哥我拎得清。” 敛羽还是不放心,“记住,闭上你的嘴,少说话。” 白玉儿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没开口,用嗓子眼儿咕囔了句,“这下行了吧。” 鬼知道她说了什么…… 敛羽扒开琼枝看了看天色,距离子夜还早,潜进阁楼先等着吧。 二人一前一后,绕到阁楼后面,掀开窗格钻了进去。 阁楼空了五年,满是蛛网、灰尘,物什打落了一地,为防留下什么痕迹,脚不沾地掠到一楼外间的屏风后头,倚着屏风坐了下来。 敛羽觉得不妥,打算先去上面几层查看查看,低声说道,“疯丫头,你先在这呆着,我去去就来。” 白玉儿指了指嘴巴,意思是嘴巴已经被缝上了。 阁楼共有五层,没有梯级,正中央开口直通到顶,敛羽化去身形,一层层查看,除了一地废册子和瓶瓶罐罐,再就是打落在地的桌椅板凳,再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 敛羽暗自想着,当年处置皓真时,他的居所已被侍卫前前后后不知翻了多少遍,能落下什么东西呢? 无功而返,折回屏风后头。 窗格上因着蒙了灰尘,室内便晦暗的很,敛羽见白玉儿一动不动,凭感觉拍了拍白玉儿,“喂,别睡!” 嗯?这手感不太对…… 又捏了捏,软绵绵的…… 白玉儿半张着嘴,惊讶地看着敛羽,黑暗中那对赤眼仿佛泛着红光,低下头看了看那只手,愕然,“软吗?” 敛羽从声音的源头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手的上方一尺左右是白玉儿的脑袋,往下是脖子,那么手…… 干了! 嗖地缩回手,下意识抱头,“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敛羽羞的脸颊直冒火,偷眼瞧了瞧白玉儿,见对方没什么过激反应,放下手来。 “大鹰儿,你怕什么,我说过不会再打你。”白玉儿并非真不生气,而是压下了怒火,又语重心长的补充道,“白茹姑姑教导过我,若是喜欢什么东西,要用正确的方式来获取,千万不要下三滥。” “我……”辩无可辩,敛羽就算跳进云溪也洗不清了。 隔着屏风,隐约感到前门窗格处闪过一个黑影儿,敛羽突地打个嘘声,“封息!” 白玉儿关键时刻还真不掉链子,一句废话没有,点指封了内息,趴在屏风缝隙处向外观望,门外那影子似乎在左顾右盼。 大概左右无人,下一刻,正门发出吱吱呀呀细碎的磨牙声,那人嗖地闪进来,又小心的把房门合上了。 接着那黑影儿便一步步往前走,似乎是在用脚步丈量尺寸,越往前越是靠近屏风,白玉儿心中打鼓,不会被发现了吧? 敛羽屏气凝神,随时做好解封息的准备。 那人却突然停了步子,俯下身敲了敲地上的青石板,声音空洞,似是暗藏玄机。 接着,低低冷笑一声,“哼,量他们也找不到。” 第一八五章 瓮中捉鳖5 那人正对屏风,月光从身后的正房门打过来,是以,并看不清模样长相。 那五六老将说过,先前那鬼鬼祟祟的人影儿像极了二主事皓真,敛羽仔细打量了一下,单从身量来说,此人确实跟皓真很像,只是声音比之皓真要略微喑哑些。 他方才说了句什么话? 对方声音很小,敛羽只听得一声冷笑,剩下的便是几声模糊的咕囔。 那人蹲伏着身子转了个圈儿,后背冲着屏风,埋下头不知在鼓捣什么。嘎吱嘎吱,声音不算太大,却很突兀,听起来是撬动青石板发出的声音。 嘎吱声停了停,黑影子谨慎地抬起头,望向正门上的窗格,阁楼内异常安静,似乎连心跳都清晰可辨。 敛羽屏住呼吸,试图瞧清楚他到底在青石板下藏了什么,那嘎吱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黑影子继续埋头,但力度明显有些拿捏,青石板发出的声响也随之拉长。 白玉儿轻轻拉了拉敛羽的衣襟,指了指屏风外那人,瞧那意思,是想这时候冲上去将那人拿下。 敛羽伸出手按了按白玉儿的手背,示意她再等等。 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立起,那人又轻轻地将它一点儿一点儿搁在旁边的地上,黑暗中那人做了个纵身的动作,往前一跃,消失了。 有密道!? 敛羽心中暗道不好,急忙点指化开封息,其时屏风呼啦被风一卷,直直倒下,白玉儿箭似的抢先窜了出去。 敛羽紧跟着掠进密道,下坠了好一会儿双脚才着地,往前踏出一步,听了听回音,此处应该不是什么大洞,而是条横向的洞穴。 瞧不见白玉儿,敛羽心中慌乱的很,喊她一声吧,会暴露目标,打算甩一团灵火照明,更会成为明晃晃的活靶子。 把湿漉漉的手心儿在衣裳上蹭了一下,摸黑往前走,没两步就摸到了洞壁,石头冰凉黏滑还泛着腥气。 敛羽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随即将手指放在鼻尖嗅嗅,“不对!是血!”慌忙甩了团灵火照明,石壁上是一抹嫣红新鲜的血迹,不多不少,巴掌大小。 举着灵火照照左右,洞穴通往右首方向,遂急急提气飞奔,尽头处陡然出现一个拐弯,敛羽速度太快,生生拍在石壁上,顾不上疼一骨碌从地上弹起来,沿着隧道继续往前掠行。 身侧石壁越来越湿,几乎渗出水珠来,眼前却没了路。敛羽突地刹住步子,不远处传来驭剑时嗖嗖地风声,“疯丫头?!疯丫头!!!” 敛羽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两声。 “大鹰儿我在这儿呢!” 闷闷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敛羽辨不清声音出处,急的原地打转,“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感觉上白玉儿的声音是从一侧石壁里面传出来的,敛羽急忙并上前拍了拍洞壁。 空的! 呛啷拔出剑,猛力劈向石壁。 乱石震落,石壁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空洞,正中摆着一具石棺,白玉儿半边脸颊上全是血,站在石棺前头,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灵火,还傻乐。 “白玉儿你疯了?!!瞎跑什么!!!”敛羽怒斥着冲了过去。 对面白玉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嘴还咧着,眼睛里却注满惊恐。 认识敛羽五年了,哪怕是当年偷了他的令牌害他要被东篱处死,他都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浑身发抖呼哧呼哧喘着大气的敛羽,双眼腥红,眼眶子都要瞪裂了。 他现在这副形容,比那会儿挨白玉儿胖揍的时候可吓人的多,刚刚在洞穴里横冲直撞,额头被石头尖儿戳出个血窟窿,血顺着脸颊流了一脖子。脸上除了先前留下的乌青,又多添了好几处擦伤,衣裳也破烂不堪。 敛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见白玉儿眨巴着眼睛,眼泪咕噜咕噜往下掉,却硬是不敢哭出声来,心软了软,没好气道,“你哪儿受伤了,让我看看。” 白玉儿脸上的惊恐不安昭然若揭,后退一步躲开敛羽的手,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敛羽沉默了会儿,叹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低头端详着怀里满是血污的小脸儿,倒是没什么伤口。 住了住,仍是放不下心来,端起白玉儿的肩膀软言道,“疯丫头,来,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疼不疼?” “我没受伤。”可怜巴巴,委屈巴巴,白玉儿也是第一次没了嚣张气焰。 “没受伤,你怎么满脸的血?” 白玉儿抬起眼皮看了敛羽一眼,垂下头摸了摸鼻子,“刚才冲急了,被屏风撞破了鼻子。” 敛羽扶额,无奈之余稍感心安,苦笑着摇摇头,唉,白玉儿啊白玉儿,你可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花,拍拍她的脸颊,强颜笑着,“好了,是大鹰儿不对,不哭了啊。” “你们……有完没完?”说话那人着了一身水榭侍卫甲,胸前插着三只草箭,倚靠在石棺旁,垂着头,气若游丝。 敛羽一怔,方才只顾得担心白玉儿,没留意石棺旁还有一个人,扶正身形,把灵火抛在地上,闪烁火光中那人抬起了头。 “果然是你!” 皓真笑的阴渗渗,“呵,狗男女,腻歪给谁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敛羽垂下眼帘,笑了笑,“二主事先前逃过一劫,如今死到临头,嘴还是那么硬。” 白玉儿扯扯敛羽的袖子,“什么是狗男女?我是兔子你是鹰,哪儿有狗啊?” “哈哈哈哈哈……”皓真狰狞的笑声荡出一叠声的回响,笑罢,仿佛泛着寒光的眼睛突然看向白玉儿,“东篱这只老狗倒台,灵族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新任圣灵女是个下贱的白蟒精,这镇墟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呵,笑话啊,笑话!” 白玉儿虽说有些不谙世事,可好话赖话总听得明白,这人口口声声骂白茹姑姑下贱、骂自己傻,这笔账必须要算一算,怒不可遏地扬起袖子,打算一把袖箭结果了他。 敛羽缓缓举起手,挡了,“二主事,哦,不,应该是前主事才对。灵族堂堂前主事,失势后的嘴脸还真是难看,羽翼尽失,也就只能讨些嘴上便宜了。” 住了住,负手踱出几步,一顿身子,沉吟道,“不过,您连这嘴上便宜讨地也不怎么地道,单说这位镇墟将军,虽说年纪尚浅,却是一把袖箭便将您给生生撂了。您说,她要是傻,你岂不是傻上加傻?” 皓真给堵的说不出话来,阴毒的望着敛羽。 白玉儿一昂头,接过话儿来,“我还道你这老碎催多厉害,舞起剑来气势汹汹。” 说玩,冲皓真打了个响指,接着道,“今天姑奶奶就指教指教你,无论你使什么兵刃,到头来不过一个快字,你不够快,摆那些个好看的姿势没用!” 第一八六章 秘窟妖尸1 皓真脸色惨白,耷拉着脑袋阴笑,他那副神情,实在难以判断到底是在自嘲还是别有居心。 敛羽不想横生枝节,冲白玉儿招招手,“好了,玉儿,二主事也有些累了,听说你最近学会了屠灵魅术,不如试试身手,看悟的如何了?” “好咧!大鹰儿,你就瞧好吧!”白玉儿挽起袖子,冲皓真挑挑下巴,“老碎催,算你有福,好好睡一觉,睡饱了好上路!” 说罢,双目一闭,暗暗提气掐起心诀来,那眼睛再睁开时迸出一道妖红的异光,瞬息,异光褪去,白玉儿的大眼睛重又恢复灵动。 皓真脸上还挂着那似笑非笑的阴毒表情,脑袋却歪向一侧,昏过去了。 “怎么样?厉不厉害?”白玉儿蹲下来,揪了揪皓真的胡子,又冲他撇撇嘴。 敛羽将手掌搭在皓真头顶探了探,叹口气,“玉儿,若不是皓真的修为散去了多半,现在你哪儿还有命在?” 白玉儿自知有愧,嘟起嘴没言语,站起身,见敛羽浑身是伤,小声道,“大鹰儿,你怎么一身的血?又有人打你了?” 敛羽默然,眉心紧了一紧。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告诉我,我打死他给你出气!” “唉,是个胡搅蛮缠诡计多端的野丫头!” “哪里来的野丫头,欺负到我兄弟头上了,你说说,她长什么模样?从哪儿碰上的?” 敛羽和白玉儿是不打不相识,五年来打过不少架吵过不少嘴,是以,他最是明白这丫头的秉性,要是和她继续掰扯下去,永远没个尽头。 “好了,这野丫头的账以后再算。”说完,踱向前面的石棺,拍着棺盖说道,“玉儿,方才你是跟着皓真追到这里的?” “是,那老碎催警觉的很,幸亏我下洞就封了灵息,否则肯定会被他发现。” 敛羽心道,小丫头片子,你这是在玩火啊,要是来不及解息,岂不是一巴掌就让皓真给拍成肉泥了? 言念及此,只感到后怕,想着以后再多加叮嘱吧。 回过神,用力推了推棺盖,纹丝不动。唤出剑掐个心诀,插在石棺缝隙里往上撬,缝隙越张越大,猛提一口气,盖子腾地飞出去砸向洞壁,带起一阵青烟。 “什么东西?”白玉儿踮起脚扒着石棺边缘往里瞧,石棺太高她太矮,什么都瞧不见,侧头瞅瞅敛羽,脸色郁郁,里面装的怕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敛羽负手立在棺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里面那人,怪不得这石棺出奇的大,原是里面躺的这位身量奇高,尸族人皆是由人族炼化而成,是以大部分尸族人的身量跟人族无异。 可石棺里这位,身长约与两个人族男子等高,这人若是生于人族,定是个有典有记的人物。 白玉儿看看敛羽又瞅瞅石棺,好奇心终于战胜了理性,提气升到半空,陡的一颤,“大胆尸族人!” “死的!”敛羽攥着她的脚腕子,把她给扯了下来。 “哦!可我还没看清呢!” 白玉儿仍不甘心,扒着石棺使劲儿一跳,坐在了石棺沿儿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尸族男子,“奇了!这人也太高了!像个怪物!你说一个壮硕男儿,怎么要穿一身血红袍子,瞧着就让人发毛! 住了住,又端详片刻,“哎?你瞧这人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气色还不错。不对啊,这几年跟尸族开战,我见他们多半是脸色惨白,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嘿,这人新鲜!” 敛羽认不得这人,更猜不透皓真的居所底下,怎么藏着这么个妖异主儿。见白玉儿半个身子都要探进棺材里了,伸手拉了她一把,“小心他跳起来咬你!” “啊?!”白玉儿一颤身,吓地从石棺上出溜下来,“你不说他是死的吗?” “你说话太损,死人也能给气活了。” “我不信!你骗我!” “你看他面有血色,嘴唇鲜红,像是死的吗?” “不……不太像……” 白玉儿被敛羽这句话激出了一层白毛汗,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敛羽转过身冲她坏坏一笑,“就是你给气活的!” “他他他他……”白玉儿张大嘴巴,一双赤红眼仁儿惊恐地抖动着,抬起胳膊指向敛羽身后,哆哆嗦嗦,再开口已带了哭腔,“我、我……我信了!” 敛羽玩味地瞧着白玉儿的表情,装,继续装,想吓唬我?你还嫩了点儿!正微微笑笑看戏,身后却发出窸窣声响,不是别的,是衣料摩擦时才有的那种声音。 缓缓转回头,眼前是一片血红,顺着血红往上,看到了高大尸族人轮廓分明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 “我靠!” 敛羽一把将白玉儿扯到身后,弹出去老远。这尸族人躺着的时候,看起来还能接受,一旦站起来,简直高大的令人窒息。 地上那团灵火将那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洞壁上,颤颤巍巍。血红长袍被火光一映,时而鲜红时而暗红,抹了鲜血似的嘴唇,仿佛在微微抖动。 可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白玉儿早已钻进敛羽的斗篷里抖的不成人形,后者顺着她的胳膊,摸到了抱着自己的那双冰凉的手,握了握,“别怕,有我。” 立在石棺里的尸族人,似乎根本不需要用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径直往前、往前,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前面引着他,再往前便是洞壁,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双脚徒劳地迈着阔步,抵着洞壁原地踏步。 这、这是闹哪出?敛羽看看洞壁,又看看他,一头雾水。 “鬼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敛羽驭气掐诀,唤出一丝灵息绕着那尸族人游走几圈。 戾气是有的,可是很微弱,尸体里也没有魂魄,单靠这一丝丝戾气,就能驱动这庞然大物行走?简直匪夷所思!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几年白玉儿也算见多识广,大仗小仗打过不少,但这么离奇妖异的鬼东西还是第一次见,刚才看他一直在原地踏步,跟个傻帽儿似的,也不怎么害怕了,便壮起胆子询问敛羽。 敛羽摇摇头,不敢冒然上前,俯下身从地上捡了块儿碎石头,冲那人背影砸了过去。 石头,嘎啦一声从尸族人身上滚落到地上,那人突然停下步伐,一动不动。 第一八七章 秘窟藏尸2 瞧着那好似被冻住了的宽大后背,白玉儿吞了下口水。 “呆头鹰!你招他干嘛!” 如果按照敛羽预想象的那样,那块石头扔过去,妖尸应该继续进行他原地踏步的动作。 可他却停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至少是有感知的,不仅仅是个无思无想的大块儿头。 想想吧,这巨人似的红袍妖尸,直挺挺的面墙而立,他那张脸红的,像是盘古墟的人族为死去亲人出殡时烧的纸人儿,关键是他体内无魂无魄,没有一丝活气儿,他就是具死尸! 敛羽有点儿心虚,拿不准这人要干嘛,按着佩剑的手有点儿发抖。 血红长袍晃了晃,沿着洞壁开始行走,步子不大,速度极缓,像个盲人。 密洞里原本有道暗门,白玉儿便是跟着皓真从暗门进来的。当时皓真大概也是情急失察,捏着灵火窜进密洞,没留意身后还尾随了个兔儿精。 可如今那道暗门,已被敛羽一剑劈开,成了个不甚规则的破洞。等到妖尸沿着洞壁一步步挪到暗门处时,俩人都反应过来了,他这是要跑。 “不能让他跑了!”敛羽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因着还没摸清这妖尸有什么蹊跷,并未急着上前阻拦,而是将长剑对准了暗门处的洞壁扔袖箭似的掷了出去。 剑身打着晃儿,发出嗡嗡地轰鸣声,剑尖一尺没进石壁。 妖尸恢复了原地踏步,似乎并不知道其实委下身形就能穿过去。 这下敛羽放心了,这玩意儿能耐不大。伸手把斗篷里的白玉儿拎出来,端住后者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玉儿,一会儿我将这东西引开,你出去叫狐五六带几个亲卫来。” 住了住,想到皓真原来大小是个主事,水榭中有没有同党还不得而知,又补充道,“记住,不要声张,只告诉狐五六。” 白玉儿点头如捣蒜,瞧了那原地踏步的傻大个儿一眼,担忧道,“大鹰儿,你一人能行吗?我怕他咬你!” “别管我了,去吧,快去快回!”敛羽说完,提起勇气走到妖尸身后,见这玩意儿长袍拖地,便俯下身将他身后的袍子拉了起来,妖尸又静止了。 提着袍子往后拽了拽,纹丝不动,对方重的像块千斤巨石。猛提一口气掠向半空,气力用的足足的,将那妖尸生生往后拖了十余丈远。 妖尸被拖倒在地,敛羽急忙给白玉儿使个眼色,要她快走。便在这时,那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妖尸,倏地立了起来,又朝着洞口的方向走去。 白玉儿趁机,一溜烟掠出洞口没影儿了,不多时,密道里传来喊声,“大鹰儿!你挺住!我很快就回来!” 敛羽松了口气,只要白玉儿一走,他就可以跟这妖尸杠一杠了。驭气而起,直掠到洞口处,拦住去路,掐了个心诀,跳起来给妖尸迎门一掌。 这一掌打出去,明明带起一阵不小的疾风,可打在妖尸身上却没有丝毫效用,犹如打在棉花上。 眼见妖尸离自己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一把拔出戳在石壁上的长剑,对准妖尸前心便刺了出去。 怪事来了,一把锋利坚韧的灵族兵刃,忽而软的像烧红的流铁一般,泛着红光卷了起来。 敛羽吃了一惊,觉的沿着剑身传递上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灼烧感,将长剑一扔,驭袖扇向妖尸。 洞口处的地上,遍布碎石,妖尸脚下磕绊,一个趔趄就要直挺挺倒下去。 敛羽眼疾手快,瞥见洞中那口石棺,登时恍悟,疾闪身形掠回到石棺上方,使了招儿白玉儿惯用的伎俩——“兔子蹬鹰”,一脚踹向棺身。 不偏不倚,飞出去的石棺正好接住倒下来的妖尸,趁他还未起身,驭袖掀起棺盖砸在棺身上。 轰隆巨响按下,敛羽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看了眼四周,皓真正躺在洞口处的石壁上,方才踹飞棺材时敛羽忘了皓真正倚坐在石棺前。 走上前查察一遍皓真的心脉,倒没什么大碍,唤出截琼枝将他五花大绑扔在一旁。 负手踱了几步,捡起地上卷曲的长剑看了看,又望向安安静静的石棺,“到底是个什么妖物,这么邪性?” 狐疑了会儿,把剑扔在一旁,负着手四处查看这密洞,方才沿着洞穴摸过来时,便觉得越是往里便越是潮湿,这密洞中的四壁上皆有水珠渗出。 想着水榭中的地形,又回忆起来时的几个拐弯儿,点了点头,“密洞,竟在观水阁旁的蛙塘底下!”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暗暗觉得好笑。 灵族的主事都是怎么回事,大主事挖个大洞藏曾未,二主事挖个小洞藏妖尸,都是老鼠精出身吗? 笑完,又觉得很是讽刺,这些口口声声扬言要为万千生灵谋福祉的主事长老,竟各个包藏祸心。 正想着,远处洞穴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白玉儿大呼小叫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在那儿呢!就是那里!五六爷爷!你们快些走!再磨蹭,大鹰儿就要被那妖尸吃了!” “唉!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吗?”敛羽苦笑。 不消一会儿,洞口处有光闪进来,狐五六带了约摸百十来个亲卫,各个举着火把,密洞内一时间亮如白昼。 敛羽冲一旁的皓真挑挑下巴,对狐五六道,“五六老将看的不错,还真是二主事皓真。” 狐五六冲身后一招手,“来人,压到地牢里,严加看管。” 十来个侍卫走上前,将皓真架出了洞。 “总将军受伤了。”狐五六见敛羽一身的血,关切道。 “一点儿皮外伤。”敛羽走到石棺前,拍拍棺盖,“皓真要回来寻的,就是棺材里这东西。” 方才白玉儿慌慌张张去请狐五六,说是发现了个巨大无比的妖物,面目狰狞,穿了一身血袍子,嘴巴红的像吃了死孩子一样。搞得狐五六心里很是纳闷儿,上前便要推开石棺瞧一瞧。 敛羽伸手一拦,“我来吧。” 驭气,吱呀呀,缓缓推开巴掌大的缝隙,从一旁的侍卫手里接过一只火把照了照,“这东西邪门儿的很,虽说并不攻击人,却刀剑不侵。这石棺,大概是克制之物。” 狐五六凑上去看了眼,倒吸一口凉气,负手踱了几步,对白玉儿和敛羽道,“我得带着侍卫们将此处看守起来,你们俩位,哪个去一趟幻邹山,将圣灵女和主事请回来?” “我去我去我去!!!”白玉儿从侍卫堆儿里挤出来,兴高采烈,“听说姬清姑姑生下了小圣主,我还没见过呢!” 狐五六不放心,看向敛羽,“那总将军,也一道去吧。” 敛羽一抱拳,拉着白玉儿往外走,狐五六又道,“记得洗把脸!” 第一八八章 妖尸之谜1 望月水榭这一夜的暗中洗牌,果从那一千五百余个散兵游勇中,查出了八百余皓真同党。 八百侍卫,均是皓真旧部,趁抽调水榭守卫时混了进来。 白茹从幻邹山赶回水榭时,一切已烟消雾散,八百细作以及皓真都被关在地牢中等候处置。 一同赶回水榭的,除了圣灵女和主事,还有擒霜和苍决。 水榭内发现妖尸,不是件小事,这人什么来头谁也不知道,本该着人去请曾未来,可曾未已闭关两年,洞口设了封障,是以只有这二人是上上人选。 密洞里时不时有滴滴答答的水声,石棺安静矗立,外面是夏天,洞里却森凉的厉害,呼吸都带着哈气。 百余侍卫举着火把列立两旁,不时揉搓着冻地有些发僵的胳膊。 狐五六听闻洞**的脚步声,让到洞口一旁,等脚步近了,抱拳躬身,“圣灵女、主事,你们来了。” 白茹对狐五六轻轻颔首,“老将,辛苦了。”瞥了石棺一眼,滞住,款款步到近前。 逐流大跨步走到石棺跟儿上,招呼苍决和擒霜过来,与白茹对视少顷,疑惑道,“这石棺质地……跟苜蓿洞口那无字碑一样。” “玄石玉核。”白茹摸着棺盖,喃喃自语,“鹊青君说过,当年玄机天尊还给人族送去一块。” 五年前,取曾未之髓时苍决也在场,是以对这石头有些印象,用这玄石玉核所温之物,自然大有来头。想了想,觉得尸族中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有些好奇,“赶紧开棺吧。” 擒霜往前挪了几步,看样子也是极为纳罕。 狐五六环视四周,没看到敛羽,走上前说道,“总将军说,这石棺是克制妖尸之物,是以,不可全开。” 白茹点头应了,与逐流一起将那棺盖推开一条缝隙,接过递上来的火把,照向石棺内部。稍顷,扶正身形,二人神色均有些惶惑。 苍决接过火把凑近了石棺,只一眼,就像遭了雷击似的木在了那里。擒霜见他这般震惊,扒着石棺沿儿向里张望。 “怎么了?你们认得他?!”白茹说这话时,擒霜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沿着石棺滑下来,瘫坐在地上。 急忙过去将她搀起,再看苍决,依旧木然不动,“他是谁?” 苍决充耳不闻。 逐流眉心一紧,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者才算从震惊中转回心神。 “怎么可能?”苍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白茹看向逐流,脸上满是迷茫。二人异口同声,“他到底是谁?” 擒霜像头受惊的小鹿,表情极为凄惶,也极为复杂,“是父王。” “父王?墨魁!?”白茹半张着嘴巴,不可置信地望向逐流,后者表情相同,踱到石棺缝隙处,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你确定,这真是墨魁?”逐流的声音闷闷的。 苍决点点头,拉开逐流,驭气探了探妖尸的心脉,将棺盖重新封好。负手绕着石棺踱了一圈,突地停住,“墨魁竟有那么大能耐,多年来仅靠鬼髓便俢到了此种境地。”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驻扎在盘古墟极境的,是墨魁的鬼髓?”白茹愕然。 “是,你们只知尸族人以气驭体,却不了解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尸族修炼,共有五境,这第五境便是魑行,魑行境之前可借尸,是以不少尸族人经常变换容貌。” 苍决说到此处,无意间看了擒霜一眼,擒霜以前酷爱借尸,三天两头便要换一副模样。 拔去魂魄的尸体在尸族中叫做“尸俑”,也叫做“俑子”。以往,若是原本驻魂之躯遭了损伤,便换一副“俑子”驻魂。 “可魑行境之后,还有一极境,也称作尸族人的大化之境,叫做化仙境。若是破了此境,魂体便可相融,也就是说有了活息,虽说是成了真正的活人,却刀剑不入百毒不侵,根本无人可匹。” 苍决转回身,正对棺木,垂下头默然良久,喃喃道,“石棺中的墨魁,看模样,已是到了化仙境,只是,不知为何却被拔了鬼髓。” 白茹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皓真一事被狐五六提早察觉,否则皓真指不定要拿这妖尸做什么祸事。 “那……”逐流沉吟着,“这些年墨魁是以鬼髓现身?” 苍决摇摇头,又不确定似的点了点头,“墨魁虽被我兄妹二人称作父王,却与我们梳离的很,幼时倒是见过他几次,相貌奇特,自然印象很深。 他多年在混沌洞中闭关修行,基本没怎么出来,我二人修为渐长,便再也不曾见到他,若有传召,便是在混沌洞中隔着混沌听令。” 住了住,望着擒霜思忖了片刻,“现在想想,他从不轻易现身,怕是也有这层原因,唯恐叫人知道他有形无实。” 白茹惑道,“墨魁修为如此精深,既然有形无实,却为何不去借尸?” 苍决沉声道,“魑行境之前可借尸,魑行境之后,便借不得了,尸俑是阴浊之息,魑行之后气息趋近活人,两息相斥,便会入魔。” 逐流点点头,大体听明白了,看了眼白茹,说道,“你说究竟是谁,竟然能把鬼王墨魁的鬼髓给拔了?” 白茹踱向石棺,注视片刻,“曾未长老曾说起,当年饲魂玺降下之前,他身受重伤,坠到灵族蛮荒地界,阴差阳错落在了东篱手里。 那时参与九墟大战的人,多半知道尸族的曾未并不是个意欲涂炭九墟的狂徒,是以,他没觉得东篱会害他,便将疗伤一事托付给了东篱。 那时,东篱便是抓住这个时机,搞出了无字天碑的噱头,趁曾未伤重拔去鬼髓,囚在那玄石玉核中。” 苍决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猜测,墨魁也可能是重伤之际,被人拔去了鬼髓。 但是其中有个疑点,即是,墨魁若真是重伤到能让人拔去鬼髓,那么因何如今还能操纵“伏地起兵”之术?他虽有形无实,可修为深不可测,可见他的鬼髓并未受到过什么了不得的损伤。 “应该不是。”苍决轻轻摇头,将方才所思所想简要说了一遍。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白茹说着,上前握了握还自惊慌不已的擒霜的手,对狐五六吩咐道,“今夜,就劳烦老将守住这妖尸,待明日审过皓真,应该会有些眉目。” 狐五六抱拳,“末将遵命。” 逐流也道,“事关重大,等明日两位元老来了一同商议,恐怕还要请曾未前辈和墨如雪出关。” 白茹点点头,拉着擒霜往洞口走,边走边道,“走吧,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尸族这两日就要对天族发兵,恐怕咱们也没什么心思睡,便去清偃轩饮些酒水宽宽肠胃。” 第一八九章 妖尸之谜2 月如明珠,天空呈现一种晦暗的蓝色。远处蛙塘萦绕着淡蓝碧青的灵光,与水汽氤氲一处。 天将亮未亮之时,灵光之色与天光交映,美轮美奂,是为望月水榭中的奇景。 清偃轩内白茹和逐流对坐,饮单薄酒水,小声说话。 擒霜沿着琼枝丛中的小道渐渐走远,嫣红衫子拖地,被月光郎朗一映,成就姹紫嫣红,身形飘忽一闪没了踪影。 苍决收回目光,望着手中的酒坛。 在逐流眼中,这所谓的多情熬不过是一味药酒,因着擒霜和苍决都颇为喜欢这酒水的滋味儿,酷爱酿酒的逐流便从药蛮儿处要了方子,照方抓药,酿出的多情熬也不逊色。 七分苦三分甜,老味道。 他是独自一人坐在清偃轩外的。 栏杆旁正对一圃翘灵兰,开的皎白如雪。不知此花是谁人所植,花香郎朗清清,嗅之心旷,观之神怡。 …… “你可见过这东西?” 前夜幻邹山上,小圣主嗷嗷待哺,沐灵洞内,在小圣主的哭声中,逐流从袖中掏出一枚玄玉环配。 烈火龙云纹,中间环抱个“赤”字。 苍决见过珵光的那枚环佩,也见过鹊青腰间佩戴的那块,均是镂了烈云图腾。望着那个“赤”字,不由得想到赤光。 “今日,有人将这玉佩送来水榭,不知何意……” 逐流说这话时,紫绡刚好把襁褓中的小圣主给抱了来,话只说了一半,被小婴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断。 “名字起好了吗?”苍决望着那玉人儿似的好看的孩子。 自从白茹说过那句话后,他一直没敢看那孩子的眼睛,此时仔细一看,确是跟炎凌如出一辙,也是异瞳,只瞳色略有出入。 “起好了。”紫绡轻轻拍着襁褓,哄那刚刚吃饱奶水的孩子入睡,看了一眼药蛮儿,犹豫着说道,“清儿说,这孩子叫‘念珵’,随她人族的姓氏,‘霍’字。” “霍念珵?”逐流紧着眉心儿,望着那孩子安然的睡脸。 药蛮儿叹口气,搁下手中的茶杯,“我和灵芝不想让这孩子跟天族那珵光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奈何清儿主意笃定,我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霍姑娘这几年,嘴上不提珵光,却很是为他伤情,生下这孩子也是个念想。”逐流说完,目送紫绡抱着小念珵出了洞,抿起嘴,叹息道,“卿心错许啊。” 药蛮儿苦笑,“清儿命苦。” “哎?我刚刚说到哪儿了?”逐流一愣。 苍决拿起石桌上那枚环佩,晃了晃,“你说今日有人将这玉佩送去了水榭。” “哦!对!”逐流一拍额头,看向玉佩,“苍决,依你之见,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意思?” 苍决轻轻摇头,想起五年前的事,“鹊青在祭天柱受刑时,不是冒出过一个叫做锦狸的吗?我记得你曾说起,你在锦狸那里见过赤光的一枚玉佩,想来,就是这枚吧?” “不错,玉佩送来时还带着天族的阳清之息,锦狸不太可能在天族呆那么久,玉佩又是贴身之物,所以这玉佩应是赤光托人送来的。” 说到此处,逐流用拳头捶了下另一只手掌,双手一摊,“问题就出在这里,猜不透赤光君是个什么意思。” 苍决沉下声笑了笑,“或许,他就是想说他还活着呢?” 玉杯震落出脆响,药蛮儿捏着茶杯的手滞在唇边,似乎并不知道玉杯已掉在地上跌碎了。 “药祖前辈?怎么了?”逐流惑然。 药蛮儿晃过神儿来,定了定才道,“小阿颂已死是事实,我和灵芝虽都与赤光相识,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试问水榭中还有谁与赤光有这层关系?咱们不过是与小圣婴关系匪浅。” “什么意思?”苍决一时揣测不透药蛮儿的话。 逐流一掌震向石桌,“我明白了!也知道桓瑞那话的意思了!这玉佩是颗定心丸,送来,是为告诉我们,圣婴没事,很可能就跟赤光呆在一处!” …… 苍决收回望着翘灵兰的视线,脸颊竟湿了。 遥记得混沌洞中第一次见他,是远隔暗宇的匆匆一撇,饲魂玺将玄镜湖中的单薄身影折射到眼前的碎片中。 混沌中人,白衣胜雪,只一眼,刻骨铭心。 上天入地的寻他,寻了八百多年,终于寻得一个识得他的炎凌,却一次次生离死别,担惊受怕。 十五年前镜湖崩塌,魂飞魄散,一别十年。好不容易等到精魂重塑,又掘丹献祭,生死未卜。 犹记得那年百花盛会,如惊梦一场,他端坐对面,眼中含笑。长坡落桃,血雨腥风,一口多情熬,堪破万千劫数。 那时苍决负忘情之气,酒坛杵地,冷眼看他,“来一口?” 他紧锁眉心,呛咳后,震落一笑。 “天亮了。”逐流负着手从清偃轩中走出来,双目疲惫的眺望天边。 苍决举起酒坛,一口饮尽剩酒,“是啊,天亮了。” “你还在伤情?” “怎能不伤情?” “他既还活着,便总有相见那一日,你又何苦……” “我什么都做不了。” “唉……” 一袭金色斗篷陡闪过远处的琼枝丛,在几座亭子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地,“秉主事、圣灵女,曾未长老和如雪姑娘已经到了,是否将那石棺一同抬去观天阁?” 白茹闻声,从清偃轩中款款步出,“去办吧,我们这就过去。” 敛羽闪身离开,苍决站起身,指着那一圃翘灵兰故作轻松,“此花清丽,月下可以一观,白日里却甚少风姿。” 逐流莞尔,“昼凋夜绽,本就是个沐月之华的品类。走吧,曾未长老出关不易,莫要让他久等。” …… 紫绡和药蛮儿是同曾未、墨如雪一起来的,白茹等人赶到时,早有侍卫奉上了清茶。几人前脚跨进观天阁大门,后脚狐五六等人便抬着石棺到了。 石棺安置在观天阁殿中,狐五六退下,关了殿门。 苍决走上前,“见过曾未长老,如雪姑姑。” 曾未着一身玄底赤纹骷髅袍,镰眉漆黑,双眼如墨,看起来一身磊落正气,宽袍大袖一摆,声如洪钟,“请起吧。” 墨如雪以前寡言,魂魄与九儿慢慢融合后,性子有了些率真,五年过去,那个五岁小九儿的模样也渐渐变了。 十岁模样的她看起来亭亭玉立,因着原身九儿与炎凌是兄妹,笑起来眉眼像极了炎凌。 她对苍决笑笑,长睫毛扑闪着,让后者有片刻恍惚。 苍决点点头,退到一旁,看了看四周,擒霜没有来。 昨夜里敛羽和白玉儿去幻邹山送消息时,紫绡和药蛮儿因着要照顾小少主暂且脱不开身,听说水榭地底发现一妖尸,心里早起了层层疑窦。 他们还不知道这石棺里装的不是别人,正是鬼王墨魁。 药蛮儿冲曾未颔了颔首,“曾未老弟,听说这石棺是克制之物,你本是尸族人,便由你来开棺吧。” 曾未甚是恭敬的抱了个拳,站起身舞起袍袖,戾气四起,观天阁内立时冷的如同冰窖。 第一九零章 妖尸之谜3 棺盖砰地一声掀开,曾未陡展衣袖,抄住棺盖底部,轻轻送到地上。 石棺头朝正首,尾冲殿门。那妖尸倏然立起,黑发披散在背上犹如活物。 药蛮儿和紫绡坐在正首,并看不见妖尸的正面,当那巨大身形立起时,几乎是下意识攥紧拳头,深吸一口凉气。 血红长袍,妖冶的如同一个清晰的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最震惊的当属曾未和墨如雪,这二人与墨魁相识多年,单看那身形轮廓便已认了出来。 墨如雪坐在殿右靠近正首的位置,斜斜可观妖尸侧脸,点墨眸子登时燃起火光,脸上刻着与相貌极不相符的仇恨,刀刀见血。 若不是曾未冲她摆了摆手,可能下一刻,她就要抽出长剑将她这个丧尽天良屠戮赤阿墨家的弟弟给削成肉泥。 “不必,只是一缕残魂。”曾未驭出一指戾气,隔空点了下妖尸的额头,尸体噗通躺下了。 药蛮儿同紫绡对视一眼,觉得墨如雪和曾未的神情古怪,急忙从正首踱下来,扶着棺沿儿打量里头那人。 “是墨魁?!” 紫绡闪到石棺前,惊讶的合不上嘴巴。 怪不得一见这血红衫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当年九墟混战时,墨魁那战甲底下穿的,可不就是这样一身血袍? “墨魁的尸身怎会出现在水榭里?”药蛮儿看向白茹。 “昨日咱们疑心水榭中有细作,夜里我和逐流便借故去幻邹山探望小圣主,同时让狐五六带人清查水榭,这妖尸便是清查水榭时顺藤摸瓜摸出来的。” 住了住,白茹冲殿门喊了一声,“来人,去把皓真带过来!” 紫绡突地想起昨日清偃轩中狐五六说的那些话,“看来,皓真还真是藏在水榭中?” “不只如此,水榭侍卫里还混杂了八百多皓真旧部。” 药蛮儿抿起嘴,皱了皱眉,没承想,皓真的滔天野望,一点儿也不比东篱少。 曾未闭目垂首,暗掐心诀,唤出一丝戾气在妖尸身上走了一遍,缓缓睁眼,“这尸身很是奇怪,化仙之躯,缘何能被拔髓?尸身心脉未曾受损,只百汇有脱髓时残余的戾孔。” 化仙之躯,四个字,已是将紫绡和药蛮儿震住,当年闻说鬼王破境需要开髓,既然已至化仙之境,再破,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心脉未曾受损?”药蛮儿迟疑着问道,他心中已有一个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曾未点点头,“看起来,像是墨魁自己拔了自己的髓。”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药蛮儿愕然,“自己拔髓?” “是。” 紫绡摇摇头,不敢相信。 药蛮儿道:“可他为何要拔去自己的鬼髓,无尸驻魂,有形无实,岂不是跟游魂无异?” 曾未对着妖尸额头点了一下,稍顷,那妖尸站了起来。 谁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便见那妖尸跃出石棺,兀自往前行。殿门窗格透进外面的天光,将巨大身形拖出蟒蛇蛇身般颀长巨大的影子。 一道戾障落下,妖尸没了去路,转了几圈,不动了。 药蛮儿忍不住问道,“曾未老弟,你这是……” “这尸身是化仙驱,仅那一丝残魂,便可管中窥豹。”说着,走进戾障,点出一指戾气割破妖尸的手掌,几滴红的近乎发黑的血迹滴落在青石板上,倏然窜起一阵黑烟。 曾未默默掐着心诀,地上的血迹活物似的蠕动起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浅,直到将妖尸的影子覆盖住。 光下,妖尸分明一动不动,那影子却奇形怪状的扭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 墨如雪知道曾未在做什么,是以,踱到那影子跟儿上,定定地望着地面。 苍决这才恍悟过来,曾未是在结魇。 “前辈,传闻中说,结魅魇,需要魇主与自己的影子结血盟,难不成还可别人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曾未用粗犷的声音大笑几声,“孩儿,你是忘了,这魅魇数术出自我手,我自然熟谙掌控这数术的分寸。” 苍决心道,也是,曾未是魅鬼初代长老,魅鬼一支是他亲手建立,无论何种魅术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逐流想起当年卫忠用魅魇之术结魇,潜伏在霍家宅子里的事,看向苍决,低声道,“这微乎其微的魇气,当真能问出什么来?” 苍决摇摇头。 地上那影子扭动了一会儿,脱离了妖尸的身体。虽是光天化日,这副情形看着总觉得有些诡异,那巨大妖尸一动不动的立在光中,如同个透明的琉璃杯,阳光穿透身体铺在地上。 地上全是光,一无所有。 曾未双掌相对,掌间攒了一团黑气,蠕动个不停,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墨如雪,“如雪姑娘,你通鬼笛,问魂一事交与你。” 说完,轻驭了戾气,将那黑气托到半空,放下手来时,那黑气像极了挂在天上的日食,一动不动。 墨如雪点点头,取出翠玉笛。 笛声凄啸,高一声低一声,听起来似乎毫无韵律可言,可入耳极悲心中极静。 四周忽然暗下来,外面的天光不见了,一片漆黑。 黑暗渐渐往前靠拢,顾盼四周,只剩身旁的几个人还清晰可见,不多时也被黑暗吞没了。 寂静,寂静到每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眼前骤然一亮,金光万丈,俯瞰脚下,才知自己踩在云头。 可怪的是,自己竟然穿了一身寒铁战甲,战甲下一袭血红长袍猎猎飞舞。右手握了一把奇怪的利器,多半截是厚重的铁棍,上头锋利如弯钩镰刀。 小辈儿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利器是什么东西,可历过九墟大战的紫绡和药蛮儿,只看一眼便明白了。 墨如雪的鬼笛威力大的确实骇人,仅靠着一缕残魂,一只鬼笛,便能让所有人的眼睛看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奇怪的戾气,是墨魁的阎王斩,削铁如泥,重达千钧。 当异族兵将靠近时,所有人都不受控制的挥出了手臂,阎王斩举重若轻,一伸一缩,便如割麦草似的,削下了数不尽的项上人头。 冷汗岑岑,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墨魁的记忆,身上还是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人命,如蝼蚁。 远看,头顶那如镜似的东西,像极了一枚诡异的月亮,数不尽的天族兵、灵族兵、人族兵的影子在那镜中闪烁个不停。 嚎叫,撕喊,兵如撒豆,前赴后继。 战鼓声震耳欲聋,从灵族和天族的军阵中爆出,两族军阵如同潮水似的开始撤退。 冲击力从头顶袭来,抬起头,竟可看得清镜中自己扭曲变形的脸庞。 ——过往如潮水汹涌。 第一九一章 墨家诡事1 三千年前,瀚北赤阿是盘古墟第一大国。 那时九墟相连,天族、灵族、人族,三足鼎立。古往今来,文明从来伴随着野蛮,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 九墟混战的始作俑者应该说是天族,天族人资质聪颖掌驭法之门,盘古墟的人族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群不开化的野兽,而区区一群野兽竟独占了盘古墟整整一个墟,是以,天族对盘古这块沃土虎视眈眈。 那时大部分灵族人,还聚居在云归墟的高山密林中,天族与灵族开战后,灵族八大长老担心盘古墟的统治权一旦掌握在天族人手中,那么下一个倒霉的,便会是灵族。 因此,九墟混战的战线拉开,至尊之争的腥风血雨吹遍了九墟大陆。 混战核心,盘古,三百六十国,上万城池。那时,盘古墟西南与无间墟相接,北邻灵台墟,东南方向毗邻四合墟,蛮荒之地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蛮煞之气。 天族无数宵小,执兵戴甲,将这片沃土践踏成了一块泥泞的血肉沼泽。 盘古大地生灵涂炭,饿殍遍野,瀚河中血浪滔天,浮尸成群。 第一轮血的反抗,是从瀚北赤阿开始的。 赫仑王,是赤阿墨家之尊,三百六十国之统,掌上万城池,百家兵马。从第一世赫仑王开始,三百六十国便举起日月旗跨上汗血马,开始了长达几百年的浴血奋战。 直到第九世赫仑王墨钟的出现。 墨家先祖,曾留下一份传家之书,内载治国运兵之策,册子有上下两本,上册为《上阳奇算》,下册书封上倒也笔走游龙四个明晃晃的大字,却是谁也认不得。 墨家之书代代相传,作为赫仑王之子的掌国教习,可历来这两本册子能发挥妙用的只有上册《上阳奇算》,至于下册,里面的文字谁也看不懂,甚而最后几页干脆是一片空白。 墨忠三子一女,老大墨尧,老二墨舜,老三是个女儿家,名叫墨如雪,老幺便是墨魁。 人族立储,从来是立长不立幼,可墨钟的这四个子女中,唯有墨如雪和墨魁天资最盛。 这二人不仅参的透《上阳奇算》,甚而能悟的透那不知名的下册。 墨尧被立作储王那日,墨魁刚好从北境班师回朝。面见父王时他意气风发,墨钟授了他北境王,一个谁都瞧得明白是被打发出墨家的藩王,直到朝堂下听到百官议论纷纷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新的赫仑王,将是大哥墨尧,一个身无长物有勇无谋的废物。 那日家宴,交杯换盏,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在庆贺储王加冕。只有墨魁酩酊大醉,早早退去。他眼眶中那根本掩饰不住的杀气,被三公主墨如雪统统瞧在眼中。 是夜,宴饮散去,赫仑王墨钟在书房与几员大将商讨军情。北境告急,南沼告急,整个盘古,危在旦夕。 墨如雪站在雪中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皇宫那样大,那样冷。巡逻的士兵一列又一列从身后跑过,战甲夸夸作响,好似跑过去的只有一个人。 书房门开了,墨如雪已成了一个雪人。 “如雪,为何不让侍卫通秉?” 墨钟双眼无神,透着精疲力尽。 “父王,可否进去说话?” “父王老糊涂了,快进来,别冻坏了。” 墨如雪拍掉身上的落雪,跟着墨钟进了书房,书房门吱呀合上,万籁俱静。 “这么晚来找我?是有心事?”墨钟瞧着她面色郁郁,如是说道。 墨如雪撩袍,端跪,“恳请父王,毁去墨家家书下册。” “缘何?”墨钟不解,打量着她冻的苍白的脸颊。 “此册所载之术极为阴邪,留着,祸患无穷。” “你和魁儿,是唯一能看懂此书的墨家后裔,如今三百六十国危在旦夕,运兵之策,怎能说毁就毁?” “父王,下册所载之术,并非寻常兵术,乃是尸人炼化之术,生死轮回乃是人族天道,此道若破,大不吉。四弟天资聪颖,又是老幺,心胸远没有大哥二哥宽厚,倘若堕入此道,女儿担心……” 墨钟颔首微笑,“雪儿,你的担心父王了解,是以父王让魁儿永守北境,赤阿有尧儿主事,内外兼顾,才是长久之计。” 说罢,挥挥衣袖,“起来罢,坐下来,让父王好好看看你。” “是,女儿刚才所说之事,还请父王再三斟酌。” 父女二人闲话家常,转眼子夜。 离开书房回到寝宫之中,墨如雪辗转难眠,四弟眼中的杀意,如同一把烧的通红的铁钩,不时在脑海中闪过。 灼烧和心悸,让她觉得窒息。 窗外,鹅毛大雪棉絮似的飘飘洒洒,没有风,只有落雪的声音。不时有一队侍卫,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踩着雪夸夸而去。 窗扇吱呀推开,寒意涌了满脸,雪落进房门,落在墨如雪脸上。 她趴在窗沿上,沐着那雪,瞧着极北寒石铺出的那条石子路,路也是白的,落满了雪。 路的尽头,是大哥的寝宫。张灯结彩,不时有宫女挑着灯笼走过,粉红宫服,被雪夜洗的嫩如新梅。 今日,是大哥的加冕之日,侍卫众多…… 墨如雪叹口气,默默道,四弟虽说一向自命不凡,可大哥的储王之位已板上钉钉,即便这储王不是大哥来当,也是二哥,他不会做傻事。 墨如雪收回目光,掸掉胸前的雪,手搭上那窗,打算合上。 黑与白的对比,一向至为激烈。 便在这宫闱之上,一团稠如墨汁般的黑雾,点着屋瓦掠向路尽头的宫殿。 她当自己是眼花了,揉揉眼睛,果真再不见那黑雾的影子。寒石路尽头的灯火倏然熄灭,整座宫殿,像极了一块被凉水泼灭的炭火。 死一般的沉寂。 墨如雪赤着脚跑出来,深深浅浅踩在冰凉的雪地里,最先闹起来的是另一头二哥的寝宫,一队侍卫散开,大呼小叫,接着御林军赶来,将寝宫团团围住。 “二殿下暴毙了!” “你说什么?!”墨如雪忍着眼前的阵阵发黑,对那路过的侍卫高声喝道。 那侍卫仓皇一跪,雪天地滑,腿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印子,“三公主!二殿下暴毙了,御医前来看过,是惊吓致死。” “快!快去看麓王!” 那侍卫见墨如雪一副疯魔形状,忙不迭的从地上弹起,跌跌撞撞往石子路尽头跑。 墨如雪跟在侍卫后头,深一脚浅一脚。 麓王宫静的像块死地,宫门口的侍卫和宫女尽都绝地不起,一丝光也没有,连门口的两个大灯笼都熄了。 趴在宫门正中的小宫女墨如雪认得,那是大哥身旁的贴身伺候名叫稚儿。几步狂奔上去,歪在雪里,抱着那宫女的身子,哭也似的叫喊,“稚儿!发生了什么事!” 稚儿的嘴唇蠕动,开口,便涌出一大团黑血,开开合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可那口型,墨如雪看懂了,“鬼……有鬼……” 第一九二章 墨家诡事2 抢先奔入麓王宫那侍卫,是从殿门里爬出来的,雪夜奇亮,墨如雪看的分明,那脸色惨白,抖似筛糠的可怜人,嘴里半哭半叫。 “麓、麓王他……也死了……就死在榻上!” 稚儿吐了一身的黑血,最终气绝,墨如雪将她放下,那血立刻冷了,冰凉的雪花落下,不多会儿便将稚儿的脸掩盖起来。 侍卫很快赶来了,不久御林军也赶来了,盔甲、兵器碰撞,哗哗作响。 寝宫内没有烛火,却被外面的雪色映的明亮,墨尧的身子蜷着,歪靠在锦榻外端,五官扭曲、面色铁青,一只手还往前伸着,五指如钩。 里面的锦被里裹了个人形,墨如雪将那被子一掀,是麓王妃,死状相仿。 那一刻,她觉得脑子里空了,心里也空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一步一跌,摇摇晃晃,只一身单薄寝衣,走出殿门,走进雪中。 一队御林军与她擦肩而过,涌入殿中,整个麓王宫全被围了起来,宫门让出一条通路等待赫仑王。 …… “三公主!三公主!” 醒来已是次日,御医在榻旁唤她。 “王上,三公主醒了!” 墨钟好似一夜间老了几十岁,原本漆黑的头发像被昨夜大雪染过,“雪儿,你吓坏了。” 他握着墨如雪的手,轻轻拍打。 “父王……”眼泪滴落在锦布枕头上,消失不见。 墨钟深吸一口气,难掩悲色。 “父王,四弟呢?” “魁儿,不见了。” 说完,墨钟挥手屏退侍卫和御医,“雪儿,你到底知道什么?” “父王,你是赤阿国的赫仑王,即便知道,能用什么理由治他的罪?他是北境之柱,得民心,得军心。” “这个孽畜,杀了尧儿和舜儿,他想要赤阿国后继无人,他想要这个位置,甚而不惜兄弟相残……” 墨如雪合上双眸,定了定,虚弱道,“父王,可否劳您将家书取来。” “昨夜,尧儿、舜儿无端暴死,这家书我便带在身上了。”墨钟从袖袋中取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 墨如雪撑起身子,靠在榻上,飞快地翻着册子,密密麻麻的文字,鬼画符似的,翻到一页,突然哭出声来。 按下悲声,继续往后翻,直翻到最后空白的几页,一页一页,仔细记了上面只有她能看的懂的内容。 将书陡地合上,双掌一捻,骤起一阵火光,册子化为灰烬。 “雪儿,你这是……”墨钟被那凭空生出的火焰吓了一跳。 “四弟要的不是让大哥二哥死,而是这赫仑王之位,他只要一天成不了王,便会永远惦记着这个位置,父王,三百六十国安危,全在您一人身上,您不能出事。” 墨钟颔首,仰头长叹,“今日下过诏令,将魁儿逐出墨家,贬为庶民。为父只剩你这一个孩子了。明日便昭告天下,墨氏如雪,为赫仑储王。” 墨如雪无动于衷,轻轻摇头。 “你一个女儿家,本应锦衣玉食,一生无忧,为父实在不忍心你蹚这打打杀杀之事。” “父王,你还健旺;再者,如雪不愿。请父王收回成命。” …… 赤阿举国大丧,斋戒三月。 冬去春来,战火绵绵不绝,墨钟以及墨家皇室,根本无暇为大殿下二殿下的死而沉沦悲伤。 夜里,皇宫内院总传来凄凉地笛声,巡逻的侍卫每每路过三公主的宫门,总是不由得耽一耽,好奇地聆听。 那笛音与寻常乐音不同,凄凄冷冷,满是悲悯和凄惶。有时,他们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心里不知泛起何种痛苦情绪,辗转难消。 亦有时,那曲子诡谲跳跃,断章取义听下来,不免让人疑惑三公主根本不谙音律,可若是从曲引开始听起,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即便是不识音律的素人,也揣的透其中的遥相呼应。 春来,宫墙旁的梅花开了,可一月照旧严寒。 料峭春风吹酒暖,搁下竹笛,便有伺候的宫女将煨好的热酒捧来。墨如雪自斟自饮,问那宫女,“阙圭,父亲那边有捷报传来吗?” “有,七天前,大破南沼天兵,今日捷报才到,王上快要回宫了。” 墨如雪心下稍宽,“北境王的死耗确认过了吗?” “三个月前,北境那边有消息说,四殿下回到北境后似乎万念俱灰,大醉一场后,独自入了蛮荒地界,近几日也派人问过,再没人见过四殿下了。” “好,退下吧,我自己待会儿。” 墨如雪拿起地上的铁钩,拨了拨炭火,陡地滞住,直到铁钩被烧的发红,热度传递到掌心,才猛然回过神来。 呛啷,铁钩掉在地上。 焦炭噼啪作响,热酒飘着轻烟,火苗突地窜起。 殿门被风吹的吱吱呀呀,砰地拍在墙上,宫女从后面转出来。 “三公主?三公主你去哪儿了?” 那宫女将大开的殿门合上,叹了口气,走上前拾起铁钩,又夹了几块火炭填进暖炉中,摸着酒壶的热度已不太温热,端到后面打算换一壶。 …… 皇宫里静的奇怪,马坊中一个驭马官都没有,墨如雪牵出自己那头白马时,已累的气喘吁吁,浑身是汗。 跨上马背,鞭鞭打马,宫闱如同个万花筒,碧瓦青砖,从眼前闪过。 宫城大门处无人把守,却咯吱咯吱开了一条细缝,马儿嘶鸣一声跳了起来,墨如雪紧紧勒住缰绳。 大门一寸寸敞开,起先只见一片血红,似是门外的一道光。 她的心怦怦直跳,等那红光扩大,现出那预感中的身形时,马鞭掉落地上。 墨魁站在门外,着一袭血袍,面色苍白地冲她一笑。血袍身后跟着一队黑甲兵,身体残破不堪,却站的极端极稳。他们亦是面色苍白,嘴唇青紫。 雪又开始落下,一大团,一大团。 墨如雪张了张嘴唇,视线停驻在墨魁身后,其中一个黑甲兵高举一根旗杆,上面叉挑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父王!!!” 她从马背上重重跌下,不出声的恸哭。 “三公主,别来无恙。”墨魁负手走近,面带冷笑。 墨如雪恨极了,冷冷将他望着。 “生于乱世,时也命也。”墨魁递上一支手,打算将她拉起来,后者不接,仇恨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刺在墨魁身上。 “听说三公主,打算暗中置我于我死地,屡屡遣人去北境拿我?”墨魁冲门外那对黑甲兵招招手,“去,把墨家所有人,拉到这里来,一个一个杀给三公主看。” 第一九三章 墨家诡事3 墨如雪双手撑地站了起来,雪花落在睫毛上,那高大的令人窒息的血红身影,朦胧地像是雪地里晕开的血。 “为什么?!!” 她的声音大极了,似乎连嗓子都要吼出血来。 墨魁一怔,随即勾起嘴角,负过手,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她。 “为什么要杀他们?!!赫仑王位,那把蛟龙椅,就在御天朝堂内,你现在就可以坐上去!去做你梦寐以求的赫仑王!!!” 她双目猩红,愤怒地连眼泪都淌不出来。 “姐姐在这大晟宫呆久了,已成了一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边境烽火,荒蛮煞气,你见过吗?你知道极北死了多少人?” 墨魁面向北方,眉间悠远,“垒尸可做山观,踏雪皆是红泥,滴水成冰,哈气成霜,那天族兵的剑阵劈下来,能把冻的比石头都硬的尸山,生生震成齑粉。” 他摊开手掌,接了几片雪花,低下头,又看向墨如雪,“赤阿大晟宫的雪是白的,你见过红色的雪吗?” 墨如雪喃喃地,“四弟,大哥二哥最是疼你,父王最是心悦你,你却杀了他们。” “我死守北境,大晟宫所有锦绣繁华都是我用命换来的。墨尧是个有勇无谋的废物,他配不上赫仑王位。墨舜优柔寡断、孱弱多病,就算是第二个,也轮不到他。” 墨如雪合上双目,苦笑,“皇室宗亲,长幼分明。” “呵!皇室宗亲……”墨魁眼眶中闪过一星水光,片刻退去,神色重又冷的骇人,“墨家先祖的宗亲礼法里,从未有哪条写着可立女流为储王。” 他向前踱出两步,定定立在墨如雪对面,“墨氏如雪,继赫仑储王?呵!天大的笑话!” “这王位我不要,我只求你放过墨氏宗亲!” “呵!父王可真是偏心,他宁愿将储王之位交给一个女流,都从没考虑过我。”墨魁掸去红衣上的落雪,摊开双手,笑的诡谲,“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地上落了半寸厚的雪,走起来咯吱作响,黑甲兵押着一群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踏雪而来。 老的老,小的小,墨氏宗亲中但凡成年男子,皆挂了军职镇守四方。还留在宫中的,多半是老弱病残,以及伺候在旁的宫女和守卫大晟宫的御林军。 他们像是没了魂儿,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半点虚空。七八岁的黄齿小儿,牙牙学语的幼童,跌跌撞撞,不哭不闹,就那么直勾勾地走了来。 墨如雪收回目光,双膝一沉,跪倒在地,“四弟……你生性聪颖,既已将家书下册参透,何愁做不了王?莫说是赤阿的王,就算是将上万城池揽于袖中也是迟早的事。 求求你,放了他们,流放也好,发配也好,离开赤阿离开大晟宫,永远不让他们回来!四弟……我们流的,都是墨家的血!” 墨魁看了墨如雪一眼,雪太大,华发生苍,转身踱到被黑甲兵押着的墨氏宗亲前面,最前排站了一个身着雾蓝锦衣的小男孩儿,看模样才不到十岁。 他半跪下来,打算将那男孩儿抱起,奈何身量太高,即便是跪着,也如同一个站立的成年男子般高大,只能再俯一俯身,最终抱起男孩儿,踱到墨如雪对面。 “你看他,荆南墨家的小王爷,上次我从北境回来时,他才五岁,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他拂去男孩儿肩头的雪,摸着那张稚嫩的面庞,“大晟宫内,我最是喜欢这荆南的小王爷,五年前我得胜回宫,这孩子才刚刚开蒙,聪明伶俐,将《上阳奇算》中的运兵之策,记的滚瓜烂熟。” 墨如雪紧紧攥着铺在雪地上的衣襟,指尖抠进掌心,白衣染了猩红。 “他们流的是墨家的血,所以,我才要把他们留在身边。”墨魁用嘴角和煦一笑,眼睛泛着冷光。 便是抬起头的刹那,墨魁将那只苍白的大手搭在那孩子颈上,太快了,快的墨如雪来不及反应,骨裂声锥心刺骨,那孩子扑倒在雪中。 已是死了。 至悲至痛时,眼泪和哭啕都是多余。 墨如雪伸出森凉的手指,搭在男孩儿脑后,摸着那漆黑柔软的头发。她双目涣散无光,因着寒冷亦或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愤怒,身体微微发抖。 “你再看她。”墨魁从人群里抱出个粉嫩如花的小女娃,四五岁,着一身桃红衫子,一双眸子像是蒙了雾,呆呆地望着眼前下坠的雪花。 “模样像极了赤墨王的宠妃姜逄,看这衣着,当是荆西赤墨家的小郡主。那年回宫时,姜逄还身怀六甲,家宴上……” 墨魁说到半截的话,被墨如雪的一声暴吼打断,手中那把嵌了彩玉的短刀,在雪地中映出寒光。 那刀,是刚刚死去的荆南小王爷、别在腰上的玩物。 刀口锋利,两指宽的刀刃,直没至柄。 墨魁向后一个趔趄,手撑地面稳住了身形,低下头看着留在胸口外的刀柄,突地笑起来。 起先他那笑意里满是自嘲,笑着笑着,便凭添了狰狞和疯狂。 墨如雪一把抢过那小女娃,紧紧抱在怀中。她在等,等她的四弟绝地不起,是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跌出来,砸在雪中,斑斑点点。 可墨魁的身上流不出一滴血,像往一口干涸的枯井里投掷地一块巨石。 如遭雷击,错愕和震撼从骨髓里传递出来,冰凉的蛇攀爬过每一寸皮肤,墨如雪下意识打了个激灵,遍体生寒。 笑声戛然而止,墨魁站起身,冰冷地看了一遍周遭,“三公主你错了!大错特错!我已是死尸一具,一把短刀?哈哈!” 那短刀砸进雪里,发出一声闷响。 墨如雪举起颤抖的手指,恍惚中摸向那刀,最终沉下了手臂。 做什么都是徒劳。 “我忽然有个不错的想法?”墨魁陡然甩开袖子,大张双臂面对着那群墨氏宗亲,“墨家,源于赤阿,终于赤阿,就这么仓皇散了,多无趣?不如……” 突地一转身,面向墨如雪,“不如咱们吃一场家宴,告别一番?” “畜生……”墨如雪咬紧牙关,喃喃着。 “来人!将赫仑王请下来,连同宗亲一同请去御天朝堂,今日咱们尸人,顺便为墨氏如雪,办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登基大典!” 第一九四章 墨家诡事4 落雪无声,御天朝堂一片死寂。 从大殿中央望出去,宫闱隐没在苍茫中。黑甲兵立在殿外,一动不动,如同一片焦黑无风的小树林。 黑与白,最是浓烈。 墨如雪着白衣,披一袭玄色披风,面色苍白。 她动不了,腰部以下毫无知觉,任由黑甲兵将她按坐在蛟龙椅上。 她还能做的唯一的反抗,就是闭上眼睛。 朝堂两侧铺开长桌,三百余墨氏宗亲列坐,他们毫无意识,任凭墨魁摆布。 “三公主,哦,不,赫仑女王,这一杯敬你身登大宝,成为赤阿墨家的十世赫仑王。” 墨魁将斟满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笑了笑,把酒杯掷在地上,挥袖重又揽过一只酒杯,斟满。 “这一杯,敬姐姐,多亏你从中作梗,才有了今天的尸族。” 掩袖饮尽,酒杯掷落。 “最后一杯,敬千古墨家的大戏,今日收场!” 举到唇边的手滞了滞,旋即那唇上现出嘲讽笑意,饮了。壶与杯,便是挥袖之间,碎地触目惊心。 “登基之日,应是你人生至喜。姐姐素来爱饮,今日为何滴酒不沾?” 墨魁从一旁桌案上,取了一把壶,一只杯,踩着蛟龙椅前的玉阶一步步走上去,走到墨如雪身旁,将酒壶和酒杯搁下,斟满。 墨如雪不听不看,心已是死了。 “喝吧,喝一杯,留一个活口,只要喝足了三百杯,今日这墨家皇室就算保下了。” 墨魁的声音冰冷。 墨如雪颤抖着勾过酒杯,仰头饮下,再斟再饮,再饮再斟…… 墨魁仰头大笑,陡甩下袖子,“好!海量!来人!给赫仑王多多的上酒!!!” 十余个黑甲兵捧着酒坛走上玉阶,搁下后,又退了出去。他们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均是木木的,有些看起来受了极重的伤,割喉,亦或是破腹,但他们行动自如。 三百余人的朝堂上,静地让人发毛,只有杯起杯落时的震响。 一杯一杯,一开始墨如雪还在心中默默记着,久了,她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十坛酒总有三百杯吧?那她就把这十坛统统饮了。 墨魁负手立在大殿正中,面朝殿门,铺天盖地的大雪已将外面的黑甲兵裹成了雪人儿。 宫闱是白的,天是灰的,雪也是白的,可看着看着,那雪便成了猩红浸血的棉絮。它们一团团,轻轻地落下来,打在屋脊上,打在将士们的脸上。 尸山,堆砌的比城池还要高,烽火万丈,他从血水里蹚出来,头发被粘稠鲜血濡地打了结,战甲里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全是血,全是血。 极北寒境,刮的是利剑似的寒风,遍地残躯、血肉,都是他的麾下,都曾是活生生的性命,有妻儿老小,却死无葬身之处,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他觉得冷。 墨家皇室之中,唯有他悟性最高,自小熟谙运兵之策,未及成年便带兵打仗、征战疆场。每一次从血海中站起来,都是死里逃生,每一次都有无数同袍死在天族、灵族的利刃之下。 就像这样,死了,便堆砌成山,寒境里冰冻的尸体,连火都点不燃。 他渐渐明白,天灵两族,皆通驭法之门,人力不可相抗,唯有家书下册的至阴之术,炼尸成兵,方可抗衡。 哗啦一声,酒坛掉落在地上,碎了。 墨如雪扑在桌上,脸色白的像纸,“放了他们……” 墨魁定了定,转回身,“家书下册,藏在哪里?” “放了他们……” 她已是醉了,一行薄泪,沿着脸颊淌下来。 “来人!给我找,把大晟宫掘地三尺,找出那本鬼语密册!” 矗立在朝堂外雪人儿似的黑甲兵,闻言,倏然动作起来,无声、突兀,好似一个个的木头人忽然活了。 踏雪之声响过一阵,外面雪地上空空如也。 墨魁步到蛟龙椅对面,垂下眼睛望着墨如雪的半边脸颊,“姐姐,你只要道出家书下册的下落,我不仅放了他们,还让他们继续锦衣玉食、安稳一生。” “放了他们……” 极醉中的人,什么都听不到。 墨魁深吸一口气,耗尽了耐性,驭袖扇起一阵疾风,把墨如雪嗵地拍在蛟龙椅的椅背上。 她那表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绝望?无助?悲悯?都不是。 墨魁踱到左首靠近蛟龙椅的桌案旁,抓起桌上那颗大睁着双眼的头颅,托在掌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五指慢慢加着力道。 砰!脑浆迸裂。 墨如雪胸膛里迸出一声哀鸣,身子从蛟龙椅上瘫下来,那腥臭的气味,激地腹中翻江倒海,当即呕吐个不停。 那是她的父王,是生她养她疼爱她的父王。 墨魁抖掉一手瓜瓤似的烂肉,顺手拉过头顶悬挂的锦帐擦了擦,“姐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必让我大费周章,只要你说出家书下册的下落,大晟宫还是你的,赤阿我也不要。” “家书,哈哈哈哈,家书……”墨如雪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断了,她疯了似的笑,泪如决堤,“下册,早被我毁了,烧了,烧成灰了……” “三公主,你若还不肯开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墨魁朝坐在身旁左首方向的一个少年勾了勾手掌,那少年懵懂起身,走了过去。 他腰上别了一把佩剑,上好的精钢利剑,出鞘流银。 墨魁摸了摸剑锋,轻轻翻转手腕,那利剑绕着少年脖颈划了个轻盈的圈,血是喷出来的,直溅到蛟龙椅上。 墨如雪的白裙,染了嫣红的血斑,点点如花,朵朵似桃。 “杀吧,杀吧……你想杀,就杀吧。” 她扑在地上,头枕着胳膊,半睁着双眼,既是在看,又不像是在看,那少年跌在地上,视线与她相交,她也无动于衷了。 “下册早就毁了……”她喃喃。 墨氏宗亲,一个个倒在殿中,很快,御天朝堂内便如个血池相仿。 她躺在蛟龙椅前桌案的底下,看着尸体渐渐摞地像座小山,其中最小的不过一岁,嗷嗷待哺,最年迈的已愈百岁高龄,白发染血,面如金纸。 她真想问问为什么,可问什么都是徒劳。 墨魁笑的像是在哭,声音颤抖,“哈哈哈,三公主,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第一九五章 墨家诡事5 似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伸向了桌案底下的墨如雪,她被那无形的力道拖行着,等反应过来,纤细的颈子已捏在了墨魁的手中。 “姐姐,听说你通鬼笛,可惜了,你的天资不比我差。” 说话的同时,另一手驭起掌风,手起掌落拍在天灵盖上。 墨魁将她的尸体抛在地上,低头定定看着,那尸体里的魂魄,扬沙似的散开,从御天朝堂殿中,飘飘洒洒漫入雪中。 他踱到蛟龙椅旁,拾起酒坛饮了一口,暴叫一声砸向地面,掀飞了蛟龙椅,以及大殿中小山似的尸体。 家书下册,没有找到,黑甲兵翻遍了整个大晟宫的边边角角,无功而返。 墨魁从大殿中一步步走出来,走到雪地中,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大晟宫朱砂红的宫墙,落满了雪的屋脊,庄严华丽,繁荣孤寂;置身其中,总好像听到那些空空的宫殿中隐隐传来礼乐之声。 佳人有惊鸿舞,少年有回眸笑,赤阿墨家于第九世谢尽繁华。 黑甲兵迅速而无声的结好队列,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们的王。 墨魁从一头看向另一头,缓缓看过众尸人的脸,他们没有感情,没有疼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回大晟城之前已在边境上同天族人交锋过几次,屡战屡胜。 那几次交锋中,那些一同驻守边境的将士们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变了,隐藏不住的战栗和恐惧,连他们自己都骗不了。 他和他们都不再属于人族,也永远不会被人族接纳。 他觉得孤独,至死孤独。 他为人的这一生,短短二十一载,十六岁开始披荆斩棘征战四方,九死一生,只为父王的一句肯定和嘉许。 他想救万民于水火,想把盘古墟重新变成一片沃土;他想成为墨家最骁勇的战士,想成为父王的骄傲。 他一直在拼命争取他想要的一切,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换不来父王的赏识和肯定,仅一句立长不立幼,便给统统否了。 墨魁从来没掩饰过,他想做王,他也的确有这个才能和资质去做一个优秀的王。 “冥王殿下,该出发了。” 百鬼军最前排的一名将领走出来,打断了墨魁的思绪。 宫墙旁,一株傲雪而立的梅,轻轻摇晃。 起风了。 墨魁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御天朝堂,烫金匾额上“君临天下”四个大字被积雪覆盖了一半,殿内满是暗红的血光。 “放把火。”他说。 …… 许多年过去了,墨魁仍是忘不了那场大火,即便是这命悬一线的最后关头。 头顶那东西越来越近,无数尸族兵顷刻间化为乌有。 烈火滔天,火光映红了赤阿的半边天空,也映红了百鬼军的脸。周遭城池中居住的百姓,提着水桶端着水盆赶来救火。 可只瞥了一眼那些黑甲兵的可怖形容,便扔下东西逃之夭夭了。 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他便在大晟宫城门前站了七天七夜,一动不动,负手而立。直到最后一根木橼倒下,废墟中冒出呛人的黑烟,他才疲惫的转回身,对身后的百鬼军低声道出两个字。 “出发。” 那时,他已有二十万尸族兵,决定带着这些人离开盘古,去一片新的大地。 火光氤氲而去,即将魂飞魄散时的痛苦鲜明透彻。 那棱球状的巨大物体,像是无数面小小的镜子,发出撒落一地琉璃时的脆响。九墟大地映在里头,小小的,像是万花筒里的流转风景。 那是玄机天尊炼就的饲魂玺,是这场九墟混战的终结。 他想起那株梅来,御天朝堂庭院中立于宫墙旁的那一株。傲骨凌霜。 便是那一刻,观天阁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脱胎换骨的畅快和疼痛。 墨魁握起手中的阎王斩,暴叫一声掰掉了斩刃,用那东西在头顶上凿开一孔,伴着血肉分离剔骨都无法形容的剧痛,拔掉了自己的鬼髓。 他们觉得自己在下坠,正坠入无底深渊,身旁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声。 血红袍子猎猎作响,那妖尸闭上眼睛之前,一团漆黑似人形的浓雾一闪而过。 …… 黑暗褪去,阳光透过观天阁正门窗格打进来,微小的尘埃在光中旖旎转动。 几人脸上均都挂着豆大的汗珠,低下头,望着地面。 妖尸站在戾障内,血红袍子如火如荼。 他们很矛盾,是非黑白,看起来简简单单,却又那么难以揣测。 墨魁,究竟是正是邪? 墨如雪一挥袖子,将悬挂在大殿正中的那团雾气打回到妖尸体内,转身回到了坐位上。 “那不光是墨魁的记忆,还有你的。”曾未道。 墨如雪点点头,支了颔倚在扶手上,似乎有些头痛。 几千年过去了,哪怕她变成游离人世的散魂碎魄,都忘不了墨家宗亲染红御天朝堂的血。 她对墨魁的恨,依然那么新鲜,恍然如昨。 她没有看透过这个弟弟。 那年他回大晟宫,执意要家书下册,她庆幸,多亏她提前将那东西毁了。她不知他心心念念为的是盘古墟的万世太平,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用少数人的性命,换多数人的平安岁月。 茫茫九墟,他足够冷酷、足够理智,是看的最明白的一个。 “秉主事,圣灵女,皓真已带到。”殿门外传来狐五六的声音。 阁内所有人短暂的失去了时间感,总觉得在墨魁的记忆中走过了多年时间,白茹从恍惚中转醒,神色还是有些矛盾,冲殿门轻声道,“再等等。” 苍决踱到妖尸近前,抬起头打量着那张脸。 他这位高大冷峻的“父王”,相貌生的还算不错,高鼻阔额,剑眉星目,若不是生于乱世,又天资无限,想必也会如其他人族一样,娶妻生子,度过平凡普通的一生。 他终于明白,为何墨魁在饲魂玺降下时没有放下前尘选择终了,而是脱去躯壳,用鬼髓继续守护着饲魂玺。 墨魁一定是知道,他日,倘若这饲魂玺落在歹人手中,九墟又要迎来新的灾难。 他不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至少于九墟来讲,他不是。 第一九六章 来龙去脉 …… 晌午时分,众人散去。 闭关几年的墨如雪和曾未,不知两位执事元老的义女已诞下了小圣主,遂,同他们一道儿回了幻邹山庆贺。 问过了墨魁的魂,墨如雪藏在心中几千年的恨意似乎释怀了许多。与九儿魂魄相融后,她有时候顽皮的像个小娃娃,许久没见过石壮哥哥了,她也想去碧草间看看他。 皓真的事也问清楚了。 将墨魁的尸体重新封入石棺后,狐五六便将皓真押了上来,死到临头,没什么好狡辩的,但求到时候能来个痛快。 妖尸是当年九墟混战时,皓真率麾下大军撤退时无意中撞见的,那时藏这妖尸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意图,就是忌惮尸族的借尸之术,免得再起什么枝节。 三千年太平无事,也没什么用途。 直到一千多年前,他总觉得东篱神神秘秘,似乎在湖心岛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于是偷偷摸进岛上查看,结果刚好被东篱发现,二人当年大打出手过一次,险些撕破脸,之后皓真也对东篱的事做过几次手脚。 是以,东篱在祭天柱上受刑时,便把皓真一同给拉下水了。 受了东篱的牵连,皓真本该被处死。鹄鹰部执刑的几员老将平日里颇受皓真恩惠,便将他的修为散去多半,放他自生自灭去了。 他这次子夜取尸,无非是对白茹这个蟒蛇精做圣灵女愤愤不平,想着打算与尸族的墨魁做个交易,只要墨魁能将他扶上灵族大主事的位子,便将这妖尸还给他。 东窗事发,该处决的处决,该关押的关押,一切按下。 摆在灵族眼前的问题,不再是尸族对天族发兵一事,而是墨魁的尸体到底该怎么处理,是还是不还。 墨魁自有他的一套大义,他确实为九墟太平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反过来,从另一个角度讲,却又很难说清楚。 人族繁衍迅速,走六道轮回,生生不息。可无论如何,伏地起兵,取走的都是性命。 他看结果,不看过程,他亦正亦邪。 而且说来,几千年过去了,人是会变的。 这问题,让所有人头痛不已。 这几日白茹与逐流商量着,是否遣个使臣去见一见墨魁,四族之间一定要干戈不休吗? 苍决决意,他去。 观天观水,倚碧倚绿,观天阁是望月水榭中用来商讨紧要事物的所在,而观水阁便寻常的很,看池塘游蛙,观景赏月。 逐流有凳子不坐,偏爱坐在游廊栏杆上,倚一池碧水,望着苍决,“不行,你不能去。” “若不是墨如雪一曲鬼笛,得以一窥墨魁心迹,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去送死。”苍决往石凳上一坐,远处掠来个小灵儿抱了两坛酒,点进阁内放下,倏然转走。 苍决捞过酒坛,轻松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炎凌没死,墨魁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世事万千,不可以常理揣测。我说了去,便去。” “我记得你曾提起过……”白茹看了逐流一眼,支吾了会儿,继续道,“你曾说,你和擒霜是鬼王炼就的戾药。” 苍决饮一口酒,咂摸了下嘴唇,“戾药又如何,他既然心向九墟,便总会听我一言。” “天真!”逐流不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许多事情是会变得,人更是难说。再者说来,你是尸族人,带灵族出使说不过去,也没有说服力。” 白茹点点头,“确实,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二人再做打算吧。” 逐流莞尔,“莫不如……你去看看鹊青吧,他独自呆在无间墟想必也闷得慌。对啦!顺便给他带几坛多情熬。” 说完,有些不放心,又叮嘱几句,“还是先避开盘古墟,于墨魁而言,天灵两族是挑起九墟混战的罪魁祸首,这几年你一直呆在灵族,他想必将你作为叛徒欲杀之而后快。” 苍决点点头,“也好,我便去无间墟走一趟,好几年没回去了,虽说那里暗无天日,我还是有些怀念的。” 白茹笑笑,还要再说什么,不远处敛羽点着琼枝掠了过来。 “总将军,有何事?” “喜事。” 敛羽狡黠笑笑。 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些迷惑,“说来听听。” “曾未炼化的那具女尸醒了!” 逐流一喜,“绵绵醒了?”看一眼苍决,又道,“确是一桩喜事,桓瑞和鹊青要是知道,想必会高兴坏了!” 苍决笑,“那我先去看过绵绵,再去无间墟。” …… 幻邹山是横亘忘忧墟的主山,其中绵延山脉横跨忘忧墟,曾未闭关所在便是与幻邹山相邻的沐凰岭。 这座灵山虽说叫做岭,却实实在在是座险峻的高山,只是峰顶比幻邹山稍矮一些。 桓瑞今日回到灵墟是为了给白玉儿送东西来的,前几日白玉儿托桓瑞给鹊青稍去了两样东西,鹊青只留下了绿豆糕,那狼王眼鹊青给退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收。 听到绵绵醒了的消息,桓瑞将那朗王眼往白玉儿怀里一塞便匆匆往沐凰岭飞掠。 自几日前白玉儿来幻邹山请白茹和逐流回去,便似是长在了沐灵洞,再加上军中没有军务送来,她更是乐不思蜀,天天趴在霍姬清跟儿上叨念来叨念去。 “姬清姑姑,小念珵怎么还不长大?” “姬清姑姑,小念珵多久才能长大?” “姬清姑姑,小念珵应该唤我什么?” …… 霍姬清倒也不觉得烦,有白玉儿在一旁解闷儿,她少了许多伤怀,不怎么想起念珵那死去的爹爹了。 目下里白玉儿正哭地惨,念珵也跟着哭,一大一小两个,闹得霍姬清头痛不已,拍打着白玉儿的肩膀安慰,“鹊青君不要,是觉得这东西贵重,你将你爹爹送你的东西送给他,他难免觉得受不起。” “可是我喜欢鹊青君啊,送东西给喜欢的人,当然要送最贵重的东西。”白玉儿抹着眼泪抽抽搭搭。 紫绡循着哭声步进洞,怕白玉儿扰着霍姬清清静,将她轰了出来,她便坐在沐灵洞口哭天抢地,惊得鸟雀飞鸣。 桓瑞这头,绕着沐凰岭飞掠了好几遍,才找到曾未闭关的那个洞口,可真够隐蔽,藏在两座山峰的夹缝中,前面长满了松树。 奔进洞,一通跑,跟曾未险些撞个满怀,那曾未笑笑地往洞中一指,甩着袖子走了。 “绵绵!!!” 桓瑞一边大叫一边飞奔,喜极而泣。 第一九七章 时过境迁1 那鹅黄衫子,实在有些旧了。 五年时间的沉睡,恍如一场大梦。绵绵在石床上坐起来,一阵阵恍惚,头痛欲裂。记忆支离破碎的散落在脑海中,东一片西一片,大约拼凑个大概—— 便是那个夜火之夜。 那种隐约地不祥之感,依然鲜明。她给九儿缝制新衣,银针刺破手指,鲜红的血迹从包裹手指的那方白布巾上渗出来,晕开,一圈一圈,接着整个书房便成了一片血红。 从背影看去,鹅黄衫袖动了动,绵绵捧起那只被银针刺伤的手指,白布巾依旧裹在上头,只是旧的有些泛黄,血迹也还在,已成了枯褐颜色。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人,不再拥有人的体温,只是手指划过石床时,感觉异样。四肢不太灵活,不能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偏差,是以,她第一次捧起手指时,只捧了一手虚空。 “这是怎么了?”绵绵垂下眼帘,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苍白如纸。 那高声唤她的声音,像是来自意识深处的黑洞,凝重、诡谲,悠远、奇异。 “绵绵!你终于醒了!” 一双手从肩头环抱过来,袖子是金丝锦缎,温度是确切的,她低头望着那衣袖,将手掌扣在那环抱上来的手背上。 她记得,朴月公子穿过这样一身衣裳。 “公子,你回来了。”她垂下泪来。 埋在绵绵头发里的那张脸,全是眼泪。桓瑞鼻子酸胀,怎么也说不出话,胸口像是遭了重锤。 就这样抱了许久,那只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公子,这是哪儿?” 桓瑞松开手,故作轻松,“这是忘忧墟,是灵族的地方。倘若不通驭法之门,是到不了这里的。绵绵,按你们人族的说法,你这叫得道成仙。” 那不是朴月公子的声音。 绵绵慌忙站起,转过身来,刚认出桓瑞的脸,脚下便是一跌。 以气驭体,一时难谙其法门,手脚笨拙的简直不像是自己的。 “是你……” 她眼中泛起一星失落。 “怎么?见到我很失望吗?要知道救你多不容易,你险些……”桓瑞咳了两声,险些说秃噜了,“你醒了是件开心的事情,师哥要是知道了,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师哥?”绵绵喜不自胜,“桓瑞!你知道我家公子在哪里?” 桓瑞心头发酸,“绵绵,师哥他好的很,你不用担心,只是最近很忙,恐怕无暇过来。等你稍好一些,我便带你去见他!” “太好了!太好了!”绵绵用青紫色的唇勾出一抹莞尔笑意,继而垂下头,稍作迟疑,“桓瑞?我是睡了几天几夜吗?我只记得你来时坐在墙头,之后,你进了书房…… 我在给九儿缝衣服,石家少爷在教九儿认字,之后,九儿忽然走到院中,我便看到书房内一片血色,之后……我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桓瑞深吸一口气,终究是什么都不能瞒她了。 “你睡了五年。” “五年……” “是,五年。” 绵绵眉头一紧,突然挥起拳头捶向桓瑞胸口,“你又抽哪门子风!?哪有能睡五年的人?光是饿也要饿死了!” 桓瑞向后一个趔趄,站稳了,苦笑。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桓瑞攥住她细细的腕子,拉到怀里紧紧抱住,“绵绵,你还是老样子。” 让绵绵感觉异样的,不是桓瑞忽然而至的热切拥抱,而是心跳,她分明听到桓瑞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大力跳动时拍出的鼓点,而自己却没有。 更为异样的是,他觉得桓瑞的身体热的像一盆儿通红的炭火,而自己冷如坚冰。 她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忽然说不出话来,摸了摸自己的手,又抓过桓瑞的手摸了摸,最终贴上面颊。 桓瑞双颊飞红,心跳到忽略了绵绵的慌乱,把另一只手也贴向了她的面颊,就势便要吻下去。 “滚!!!”绵绵猛地推开他,“你骗我!你骗我!!!” “绵绵!你……”桓瑞跌坐在地上,恍然大悟。 “我为什么没有心跳?我为什么没有体温?”磕磕绊绊往后退,四肢笨拙麻木,一跤跌在地上,手心被洞中的石头割破一个豁口。 绵绵举起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豁口,皮肉翻起来,肉色泛白,看起来令人恶心,“我为什么没有血?!!” 她想吐,用手指抠着喉咙,痉挛似的蜷在地上,只吐出些黑色的、肮脏的类似干涸血迹的块状物。 …… “桓瑞?!” 随后苍决等人也赶来了木凰岭,进了洞,远远便看到桓瑞坐在地上发呆。 “绵绵不是醒了吗?” 逐流指指躺在一旁的绵绵,她看起来仍然像是沉沉睡着。 “她难以接受。”桓瑞木然道。 苍决奔到近前,探了探绵绵的心脉,松了口气,“她没事。” “她难以接受什么?”逐流顺着桓瑞的话问下去。 白茹扯了扯逐流的袖子,凑近了,低声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族,睡一觉起来,便成了个活死人,换做你,你能接受吗?” 逐流愕然。 白茹走上前拉起桓瑞,安慰道,“桓瑞君也不必伤心,过去这一阵儿,适应过来就好了。先把绵绵姑娘送去碧草间吧,那里有石壮,还有擒霜公主在,同是尸族人,也好开解开解。” 逐流附和,“是啊,石壮跟绵绵都是宿安人,也相识,如雪姑娘时不常也会去碧草间走走,三人也好叙叙旧。”说罢,看向桓瑞,“你把她送去吧,陪陪她,碧草间洞口壁障的化解之法你应该没忘吧。” 桓瑞点点头,俯下身抱起绵绵出了洞。 苍决收回目光,叹口气,“左右无事,我这便去无间墟吧。” 逐流点点头,“记得回趟水榭,带些多情熬,我二人去沐灵洞看一看小圣主,夜里才回去。” “好,我去与鹊青大醉一场!” 苍决豪迈一笑,闪身出了洞。 第一九八章 御龙在天1 无间墟,混沌茫茫。 只有站在魂阵中,生与死的界限才至为清晰。 “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双目疲惫,眼里泛着水光。 灵墟、天墟,没有一处是他的立锥之地,在这暗无天光的地方,除了他,便是那个整日酩酊的瑶兮。 他只能对着魂阵里、那些戚戚怨怨的游魂说话。 有时,那些有形无实的东西,并没有什么耐心听一个失意之人的颓丧言语。他们总是笑,嘲笑,亦或是冷笑。 亦有时,他们似是懂了,安静飘忽,裹缠在他的衣袖上,或是伏在他的脖颈上,若有若无的吐着凉气。 “我日日饮酒,渴盼哪日真能长睡不醒,叫这千年,成为一场醒不来的梦。” “也不知何时起,我不再醉了,我已许久没有过睡意了。” 他望着眼前,游魂不断变换形态,有时是一阵烟,有时飘忽如绸缎,有时现出个朦胧人影,冲他走近。 瑶兮提着酒坛,脚下打晃儿,即便隔了黑雾,也能辨出里面那衣袂翻飞、站的笔直的轮廓。 冷笑。 “呵!鹊青真君,你顾影自怜的形容,还真像个娘们儿!” 瑶兮搡着胳膊上的烂痂,瞥一眼魂阵里的影子,灌下几口酒。 魂阵之中,入耳皆是鬼啸,鹊青自然不知道瑶兮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转身走出魂阵,冷眼打量着瑶兮,满脸轻蔑。 “月中了吧,即便看不到月亮,我也清楚的很。”瑶兮搁下酒坛,单手扒开前胸的衣襟,一大片烂痂流出的血汁粘连着衣服,被生生撕开,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他笑,狰狞,像个疯子,“给我药吧,我还有用,不是吗?” “你刚刚说什么?”鹊青用下巴指了指魂阵。 “我说你顾影自怜的形容,真像个娘们儿。” 鹊青从袖中夹出一枚桃色丸药,往瑶兮脸前递了递,等他正要拿的时候,却突地收回了手。 “你就不怕吗?” 瑶兮倒也不是个摇尾乞怜的人,扬起眉毛饮了口酒,勾着嘴角道,“怕,我怕的要死,你见过烂人吗?哈哈哈哈……”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创口,又挽起衣袖挠了几下胳膊,将那满目疮痍,令人看了恶心的创口高举起来,“看吧,我就是烂人一个,鹊青真君,是要跟我一个烂人比烂吗?” 鹊青将那药丸掷在地上,冷哼一声,甩袖走远。 桃花散的解药,每月要按时服,受过几次折磨后,瑶兮学乖了。他仓皇爬出去,野狗似的将那药丸吞下,半个时辰后,入骨奇痒便会化去。 可这半个时辰,他还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趴在鬼域入口处口吐秽言、满地打滚儿,连人世间最疯魔的疯子,也不过如斯。 虚望着漆黑鬼域,周身疲惫。 他想过死,可奇痒时是没力气去死的,等那奇痒化去,又有无限的生的渴望浪涛似的汹涌澎湃。 …… 五年来,鹊青一直住在太清域的混沌洞,那里一开始一无所有,现在遍地摔得稀碎的酒坛,瓦砾似的平平铺在地上。 混沌稀薄,年月漫长,一入混沌,五年,便等同于五十年甚至更长。 苍决是通过鬼域入口那个糜烂的、几乎泛着腐朽臭气的人形找到这里的,听桓瑞说,与鹊青一同呆在无间墟的,还有天族昆仑峒的旧主——瑶兮。 他实在看不出,这可怜人身上那点儿像个天门四派主事的样子。 那人就像一滩烂泥,令人望而却步,半边脸颊上生有溃烂地疮口,另外半边倒还有些清秀模样,也是被脏污覆盖,形如乞儿。 搁下从望月水榭带来的多情熬,苍决莞尔,道了声“别来无恙”,撩袍端坐在洞中一块平坦的黑砾岩上,“逐流的酿酒之术日益精湛,这酒方,是药蛮儿那里讨来的。” 鹊青步出混沌,负手转到苍决眼前,“这几年找遍了盘古,饮遍了人间的酒,再也没有那样好的滋味了。” 俯身拾起一坛,拍开封泥饮了,眼眶濡湿。 “绵绵醒了。”苍决道。 鹊青的声音没有温度,“嗯,算着日子,是该醒了。” “你不开心?” “开心。” “你变了。” “你有没有变?” 苍决苦笑,“我也变了。” 鹊青将酒坛搁在唇边,“那就对了,变数太多,人终究也是要变的。” 饮下几口,搁了酒坛,又道,“有话就说吧。” 苍决叹口气,“被你看穿了。”站起身,郑重道,“你知道炎凌的下落?他在哪儿?” 鹊青笑笑,“在天墟。” “他还好吗?” “这要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 二人沉默饮酒,大醉两日。 鬼域永夜,看不到东升西落的太阳,苍决凭感觉判断外面的时间,应是两日过去了。 第三日,瑶兮摸进混沌洞讨了一坛酒。 那肮脏身影的后背上有一道剑痕,苍决望着那佝偻背影出了洞口,忽而想起上一次回鬼蜮时,暗道里遇上的那队天兵。 那是玉虚崆的剑法,鹊青惯常左手执剑,那剑痕独一无二。 “那年,无间墟的那场大战,你还记得吗?” 战鼓峥嵘,硝烟迭起,怎不记得? 鹊青点头,“记得,我险些死在蛮荒之地,被弦从师叔救走了。” “你们最终突围出来了。” “是,按照你给的阵图,从正西的阵眼成功突围。” “既然突围出来,为何还要杀你的同袍?” 鹊青默然许久,突地一笑,“你也知道,我变了。” 洞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苍决将目光移向洞口。进来的,是两个天族人,着司卫锦衣。 那二人见少元君身旁还坐了个天族人,并不开口,直到鹊青示意他们直言。 “秉少元君,傀儡兵已打到大同墟,百家军帐冲散,昆仑侍卫溃不成军。佑光天帝已调派百家驻峰之兵前去支援,我等暗中给尸族通过气,驻峰之兵已被百鬼军牵制在暗宇中。” 哗啦,鹊青将手中的酒坛扔向身后,大笑几声。 苍决愕然。 鹊青一撩衣袍站起身来“好!带上昆仑峒的瑶兮真君,咱们是时候,重返天墟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御龙在天2 连续三五日了,洞外不时传来喧哗声。 许多人,不知在喝喝呼喊着什么号子,通过幽深的洞穴传进洞中。 屏息凝神,怎么也听不清。 醒来,他便在这洞中,赤luo着上身,胸前的那枚血莲已不知去向,胸口直通肚脐有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疤痕。 那是一道痊愈已久的伤疤。 “我一定是睡了很久。” “几个月?” “不,这么重的伤,恢复到这种程度,至少需要一年以上。” 他自言自语,扶着洞壁站起身,脑海中那道白光一晃,下意识合上眸子。 玄镜湖,卫忠,破天掘丹。 他记起来了。 玄镜湖中,卫忠允了他,只要用破天剑取出体内元丹,卫忠便会将其他人送出去。 剧痛中,他亲眼见他们消失在湖面。 那把玄冰剑就在脚下,他躺过的青石一旁。 俯下身,拾起破天,抽开一尺,被那剑光晃的睁不开眼。 移开目光看向洞中深处,喃喃着,“镜湖中,那一白衣人是谁?” 合上剑,四下里望了望。 洞中四壁上嵌了不少宝石,晶莹璀璨、灼灼生辉,将本应漆黑的洞穴照的亮如白昼。 深处,是一面奇怪的壁障,其内是纵深暗夜,点点星子。 壁障前,是一开阔平台,上有一半人高的烛台、以及一张蒲团。 跨上石阶,站在平台上张望,石洞奇阔,却一目了然,尽头处是黑的,不知出口在哪里。 试着驭气,驭不得。 “在下宿安炎凌,不知此处是谁人洞府?!” “在下宿安炎凌,不知此处是谁人洞府?!” 连喊了几遍,久无人应。 叹口气,作罢。 转身,踱到壁障前,伸手欲抚。 壁障如水,涤起一阵涟漪,缩回手,平静如初。 “像是通往暗宇的一道门。” 他便不敢往前了,眼下他驭不得气,恐是镜湖掘丹时散尽了气息,如今已无法可驭。 倘若跌入暗宇,不知会飘落何方。 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朝着壁障掷去,石头破障而出。 再俯身,却发现不对。 拂开地面上的尘土,露出夜明珠似的翠绿光晕。 “是九天玄石?” 炎凌记得,那年入清池水牢,水洞中两侧石壁上皆是这种石头。鹊青曾说,这九天玄石出自玉虚崆的凤舞崖。 蹲下,挽起袖子,将近前地面上的尘土统统扫开,放眼全是翠绿光晕,整个平台都是由九天玄石铺就。 急忙踱下石阶,查看洞中每一处。 整个石洞都是由九天玄石砌成的,哦不,应该说,这石洞是从一块巨大的九天玄石内部凿出来的。 炎凌倏然一喜,自言自语,“如此说来,这里便是凤舞崖,那么这洞……恐怕就是鹊青师父的栖仙洞。” 转而踱向一旁,捏着下巴思忖良久,“是凤栖仙君救了我?我连他老人家的面儿都没见过,他为何救我?是鹊青?他入镜湖之前便有先见之明?” “不对不对。”炎凌摇摇头,将自己的想法否了,“当日鹊青是追着珵光进的镜湖,遇上我是偶然。” “不管了!先出去再说,饿死了!” 炎凌甩着袖子大步往洞的另一头走,走到尽处,又是一面壁障,厚的看不到外面的天光,根本无法破开。 抽出破天剑劈了几剑,也是无用。 又跑到另一头的星障处,咬了咬牙,打算横冲过去,一脑袋撞上星障头晕眼花,额头上立刻起了个大凿栗汩汩冒血。 “怪了……我、我不是尸族人吗?哪儿的血?” 炎凌捻了捻手指,鲜血温热腥甜。 “石头过的去,我却过不去?” 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掷向壁障,确确实实破障而出,奇了。 就这么折腾了三五日,偌大个石洞,一去五六里,来回不知跑了多少趟,用尽浑身解数仍是笼中困兽。 是日,他已饿的前胸贴后背,隐隐听着外面的喧哗声更盛前几日,扶着洞壁去寻找声音的来路,便是透过出口处的那道壁障传来的。 伏在上头听了许久,怎么听都觉得像是两军交战时战鼓齐鸣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些兵马的嘶鸣声。 “开战了?天族跟尸族?” 凤舞崖是座空中浮岛,底下是玉虚崆,声音这么近应是玉虚崆门下的兵马,此战如此之恶,尸族竟打上天墟了? 炎凌怎么也想不通,他到底在这洞中躺了多久,现在距离那日镜湖掘丹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恍惚中,他似乎看清了外面响晴的天光,壁障慢慢变薄了,对面似乎站了个人影儿,看不清是谁,穿了件红袍子,连脸都是血红血红的。 天光刺地他睁不开眼。 只觉那红衣人,一身血气,步步往前。 “你是谁?” 炎凌虚弱怔忪,一时难以回神,话还没说完,那红衣人便将他紧紧抱住。 他这才看清,那血红衫子,实则是一件染了血的金丝锦衣。 “鹊青?” 对方声音颤抖,“你还好吗?” 炎凌从鹊青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端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倏然莞尔,“看来你们都平安无事的出了镜湖。” “是。”鹊青试图笑笑,脸上皱皱巴巴的干涸血迹,让他一时拿不准自己的表情。 “这是发生了什么?” 炎凌看他满身满脸的血,忙不迭向外张望,外面天光安静,喧嚣声不知何时停了。 “那年镜湖中,你为何那么傻,用自己的命去换我们的命?” “你们是我同生共死的朋友、兄弟,以我一人的性命换你们三人,你说值不值?” 鹊青定定将他望着,目露星水之光,“既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便该与你同生共死,总好过五年苦寻。” “五年?”炎凌惑然。 鹊青苦苦一笑,“是,那日你与镜湖一同消失,饲魂玺也被佑光天帝起走,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一言难尽。” “自我醒来,便时常听到外面的战鼓声响的猛烈,天墟发生了什么事?” “跟我走!” 鹊青一把攥住炎凌的腕子,将他拖出了栖仙洞。 头顶一挂天河,金光四溢,波涛汹涌,地上是七彩草色,微风拂动。 “去哪儿?!” 鹊青直将他拉到凤舞崖边缘,低头可俯视脚下的玉虚崆,以及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 目力能及之处,皆是血色,连山间云雾都泛着血光。 炎凌骇然,“鹊青,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鹊青不语,眯起眼睛疲惫而满足的看着远处。 隔了很久,炎凌又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鹊青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攥在手中,摊开手掌,递到炎凌眼前。 是一块石头,九天玄石。 “这是、这是我掷向壁障的那块石头。” 鹊青陡然端住他的双肩,一字一字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谁也不可动你一根汗毛。天要让你死,我便翻了这天,地要让你亡,我便覆了这地。” 第二零零章 御龙在天3 炎凌不可谓不茫然,移开目光,望向远处重峦间泛着血光的云雾。 五年时间,鹊青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的性情,会有着如此的乾坤巨变。 “鹊青,你为何要我看这血漫山河?” 炎凌眸子里的冷,语气里的冷,昭然若揭。 鹊青倏然笑了,那双泛着血丝的猩红双眼,酿出潮湿。 十五年前,明月楼相对坐饮,孱弱少年、消瘦轮廓,终被岁月削成一柄利刃。 “我想告诉你,你的仇,便是我的仇,佑光要杀你,要拿你祭了饲魂玺,我不允。” “所以你,血洗天墟,为的是我?” “是。” 炎凌苦笑一霎,“这样一场苦战,想必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我才刚醒,还有些疲惫,你先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这里风大,去千嶂里歇着吧。” 炎凌抬起头,仰望滔滔天河水,“你看这里风景多好?我从未见过天河,不知九墟之中还有这样一桩奇景。” “也好,过些时候,我上来接你。” “去吧。” 那身染了血的锦衣,点着天河水跃下了凤舞崖,渐行渐远。 炎凌立在凤舞崖边缘,一动不动,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目光。 犹记得当年珵光杀戮后的快意神色,今日的鹊青竟与他如此相像。 走吧,佑光若是倒了,鹊青便是至尊,只要九墟安稳,这些人命、这些血,也不算彻底枉费。 …… 时间倒回到四天前。 望月水榭,观天阁。 白茹和逐流接到了一纸密信,信是由鹊青的信鸽送来的。 信上书—— 天族大同墟驻兵之地已被傀儡军攻下,前去支援的四派百家之兵在暗宇中遭遇百鬼军围堵,天族危在旦夕。 恳请圣灵女、主事,调集百万战灵前去支援牵制,后备军即刻赶来。 二人看过那密信,即刻召集人马,遣总将军敛羽、协同镇墟将军白玉儿一同前往天墟支援。 百万战灵赶到时,百鬼军正与天族兵激烈交战,还未等施加援手,百鬼军火速鸣金收兵。 继而,天族兵忽然对灵族兵开始发难,任敛羽如何解释,那带头的几员天族大将却认定了灵族此番前来是公报私仇。 五年前,佑光天帝曾诓骗灵族出兵盘古,借墨魁之手削弱了灵族的力量。 是以,灵族这次出兵,心机叵测,不可信。 在天族兵的猛烈攻势下,灵族且战且退,最终退回了灵墟。 便是因这场啼笑皆非的支援之战,灵族圣灵女白茹,身先士卒。 …… 这其中,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谁也想不通。 …… 四天前的下午,夏风冉冉,柳枝随风摇曳。 碧落舍是回月迷津的必经之地,前去天墟支援的百万战灵将在夜里发兵,发兵之前,逐流有几件要事,需要亲口交代给月迷津的小精怪。 那时柳柔儿在舍前支了一张藤蔓椅,斜斜躺在树荫下,对着云溪畔的逐流浅笑。 他便停下来,耽了一耽。 柳柔儿不再是当年张扬跋扈的柳柔儿了,自从鹊青给她喂下桃花散,她便老老实实当一只守在碧落舍的金丝雀儿,等待月迷津的小精怪每月按时送来解药。 月中的那粒粉色药丸,是她的全部。 眼下,她迅速解去倦意,站起身冲逐流行礼,“主事安好。” 她的一颦一笑,越来越像当年的圣灵女了。 是以,醉意朦胧的逐流走上前,将她额前的那缕头发,轻轻顺到了她的耳后。 “逐流大人,你错认了人。”她低眉顺眼,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那缕额发,偏生不怎么听话,被夏风一吹,又散落到额前。 逐流再度伸手,腕子却给人嵌住了。 “逐流大人,柔儿姑娘已经说过了,你错认了人。” 说话的是白茹,笑笑的,眼里满是隐忍。 逐流一阵怔忪,怔忪的是他错认了人,却忽略了白茹的心寒和失落,苦笑两声,转身引吭而去。 “圣灵女安好。” 柳柔儿恭恭敬敬地对白茹行了礼,转身步回了碧落舍。 风清云懒,明明是炎热夏天,白茹的心却跌到了谷底。 两千年来,任逐流修为多么精进,仍是固执的避开羽化境。 他四处寻欢,得了个浪荡名声,殊不知他心意坚若磐石,最爱的仍是得不到的那一个。 莲颂已陨世八百余年。 世间永无莲颂,自己不过是个一厢情愿填补空缺的替代品。 罢了,她看透这一点,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也该放手了。 是以,那夜,负气也好,需要一场杀戮来泄愤也罢,白茹同百万战灵一起出兵援助天墟。 回来时,只剩一具冰冷的、魂飞魄散的尸体。 …… 只有苍决明白鹊青都干了什么。 可等他明白过来,已成定局。 哪有什么与尸族通气,灵族一旦出兵援助,百鬼军敌不过天灵两族合力,自然要退兵。 而天门四派早已被鹊青搅成一锅浑水,此战灵族定会出兵协助尸族牵制天族的消息,纸片似的洒遍了天墟。 他就是要让这场大战看起来是尸族和灵族的合谋,他要让天帝知道,他气数已尽,他还要天族彻底乱成一盘散沙。 他什么都办到了,却独独没有想到,此战却搭上了白茹的一条性命。 …… 望月水榭一派肃穆,白茹的尸体停在观天阁殿内。 逐流丢了魂儿似的,不吃不喝,整整三日守在一旁。 谁也进不得观天阁,只能远远看着,但凡靠近一步,逐流便疯了似的跳起来扑上去。 三天三夜,他流不出一滴眼泪,眼睛干涸的像一口枯井。 “白茹死了。” “她死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求曾未召回白茹的魂魄,哪怕将她炼化成尸族人,只要她在。 曾未摇头,看着不停磕头,满脸是血的逐流,不忍道,“魂魄已散,老鬼我,回天无力。” 第二零一章 割袍断义1 玄机三二三零年七月初八,天族四墟设天门祭司,监管四派百家,暂理天帝事宜。 天门祭司由鹊青统领,旗下数百余死侍执掌百家长老印,立桓瑞为玉虚崆主事,继真君号,瑶兮复任昆仑峒主事,丹阙巫与穹华宫两派另立新主,所立之人皆为心腹。 一千年来,天族近乎一盘散沙的局面终于按下,迎来了新的秩序。 是日,繁冗复杂的祭司典仪落下帷幕,已更换匾额为“天门祭司”的天机阁前,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 被百余个昆仑侍卫围在中间的那一灵族男子,着一身粉袍,身量高大,相貌甚佳,身上还带着饮过万瓢烈酒后的浓烈酒气。 那人双眼腥红,对每一个迎上来的昆仑侍卫下的都是死手,招招致命。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突破层层守卫闯进天墟的,眼前这人修为虽说属于灵族上乘,却还不至于所向披靡。 可他那泼辣凌厉的身法,以及双眸中摄人的血色,甚至令那些受过残酷训练的冷面侍卫都望而生畏。 “鹊青!你这个缩头乌龟,你给我滚出来!!!” 他是逐流,只身前往天墟,为的是一个说法。 白茹死后的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的思考一个问题——鹊青送去望月水榭的那封密信,到底出于一个什么目的。 看起来,灵族的这次支援,并没有达到那密信上所书的目的,牵制尸族。 相反,灵族的百万军,更像是牵制了天族前去大同墟后援的百家之兵。 鹊青所谋多少,逐流一开始是想不通的,可当天族使臣将祭司盛典的消息带到灵墟时,他全明白了。 鹊青的目的是扳倒佑光,取而代之。 为了他的这个目的,连天族本身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大同墟被波涛似的傀儡尸卷席之后,丧失了一半多大同驻兵,尸族撤退后再次清点,所剩天兵连乾坤台都站不满。 那夜之后的次日,大同天火弥漫,傀儡尸的残肢断臂以及天族兵的尸首堆成一座座尸山,被天火点燃,黑色狼烟带着恶臭,直扑到暗宇之中,久久不能弥散。 逐流的脑海中,飞快的闪着这些残酷的画面,手中那柄桃花剑似乎本身就蓄满了浓烈的恨意,每一剑都不受自己控制的刺入昆仑侍卫的心口。 他甚至不敢想白茹,她死的太屈,太不值当。 “鹊青!尔亦同宵小!行止如畜!你蒙难时白茹多次仗义出手,不承想如今,她竟死在你的手里!哈哈哈哈!笑话啊笑话!” “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大祭司的名讳!”为首的那一昆仑侍卫,着司卫长衫,金丝锦缎灼灼生辉,格开逐流的剑,如是喝道。 “呵!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天族宵小,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闻说近前这一粉袍男子是灵族的主事,亦是大祭司鹊青的知交故友,昆仑侍卫且战且退,不敢与之撕拼性命,唯恐祭司怪罪下来。 可进了天门祭司通秉的那一同袍,却始终没有带出大祭司的口信。 是时,逐流与这百余侍卫便僵在天门祭司前长长的通天道上。好在祭司盛典已散,天门四派在场的人不多,这人即便闹,也闹不出多大笑话。 他这话,这话中的“天族宵小”,委实戳的在场所有人心虚不已。灵族这次支援的内幕,他们并不知晓,可在此之前佑光天帝确是诓骗灵族出兵盘古,以至灵族涂炭半数生灵,此事抵赖不得。 可以往,人,但凡做了无法抵赖的事,便偏偏想要抵赖到底。 是以在场所有天族人,听之色变,恼羞成怒,皆拔了剑跃跃往前。 “成何体统!!!退下!!!” 那声长喝,源自天门祭司大殿门口的金色人形,祭司杖一举,通天道上的昆仑侍卫和四派之人,皆被精深内息冲出十余丈远。 拍在地上的天族人们,撑着身子站起来,皮肉大痛,面面相觑之余顿觉愧极,数百人围殴一人,说出去让人贻笑大方。 “鹊青,你终于敢出来了?!你也知道你行事不仁,背信弃义?!” 那金色人形,从天门祭司大殿上的玄金阶上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往前,冲着逐流那把桃花剑的剑尖,走的刚毅决绝。 甚至那执剑之人倏然掠起,直冲自己心口而来,也不曾退避半分。 只闭了眼,等待那痛。 剑尖没心口不至半寸,伤不及肺腑,血却汩汩涌出来,濡湿华美的祭司长袍,染红了地面。 “为何要骗我们!?” 这句话是逐流咬着牙说的,他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让那不受控制的手、不受控制的剑,继续刺下去。 “倘若不骗,你们便不会来。”鹊青闭着双眸,一字一字。 他说的不错,倘若不骗,逐流和白茹决计不会来。天灵两族,皆是生灵,葬送同袍性命,无耻至极。 鹊青用灵族兵牵制后援的天族百家兵马,致使大同墟葬送天兵无数,师出之名,千古不齿。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白茹?!” 一提到白茹的死,逐流心如死灰,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那只握剑的手渐渐地失了力度。 “我不承想,但我于她有愧。”鹊青缓缓睁开双眼,喃喃道,“错在我,动手吧。” 逐流突地暴叫一声,咆哮道,“你以为杀了你?!白茹就会回来吗?!你还我的白茹!你还我!” 那柄桃花剑猛然蓄满了力度,正自一剑穿心之时,突地拔了出来,伴随着一声暴吼掉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知道我下不去手?你一定知道!你诡计多端心思深重,连佑光天帝和鬼王墨魁都玩儿的团团转,你会不知道?!” 鹊青望着紧紧攥住自己前襟的那双手,默然无语。 他知他罪孽深重,可他还不清了。 “当年,珵光行事之毒辣便令我讶异非常,如今看来,你比你那父亲,还真是当仁不让!” 鹊青脸上挂着一丝隐忍,脸颊上的肌肉突突跳动。 他不想成为珵光,也从未打算成为珵光,他不想像珵光一般做个可怜人。 天门祭司前,宽阔的通天道上,站了数百人。正中那着了祭司长袍的锦衣男子,是他们的大祭司,是王。 天族王者,不跪天地,不跪他人。 此时此刻,他双膝一沉,确实笔直地跪了。 逐流笑了,笑的五官扭曲,比哭都难看。那笑声,从空荡荡的天门祭司前涤荡出去,在重峦叠嶂间反复。痛心疾首。 笑罢,突地驭起掌力吸起地上的桃花剑。 粉袍一展,一块衣摆飘然落地。 那衣摆上,沾的不知是逐流的血,还是阻挡逐流进天门祭司的侍卫们的血。 总之,那样殷红,那样触目惊心。 “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抵死不相往来。倘若疆场再见,那时,我便不会手软了。” 寂寥背影跌撞蹒跚,顺着通天道渐渐走远,消失不见。 鹊青定定望着那一角衣摆,许久,沉沉地闭了眼。 第二零二章 久别重逢1 “从今往后……你与我恩断义绝……抵死,不相往来……” 鹊青缓缓睁开双眼,木讷的望着通天道的尽头。永夜之墟,骄阳将繁华寂寥的楼宇宫殿,蒙上一层璀璨的金纸。 他喃喃重复着逐流的那句话,许久,许久。 “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天墟刚历过大战,族中事物繁忙,各自散了!!!” “是!” 通天道上匆匆走来一人,驱散了愣怔在两旁的人群,步到鹊青身侧,“师哥!你没事吧?” 桓瑞来天门祭司,为的是将主事职务辞去,盛典之时天族各方元老甚多,不好当着众人面请辞,恐伤及大祭司的颜面。 是以,典仪结束之后,便匆匆复返。 半途中遇上了魂不守舍的逐流,步伐踉跄,破衣烂衫,还沾了一身的血。上前问他缘何至此,他什么也不说,吐着酒气,尽是冷笑。 听闻那日前去大同墟支援的玉虚崆驻兵言,灵族的圣灵女,不慎死在穹华宫门下的大弟子手中。 灵族与尸族沆瀣一气的传言,桓瑞是决计不会信的。 而白茹修为精深,亦不是一个区区穹华宫女弟子能匹的对象。 她死的蹊跷至极,怎么想,都与他这个师哥脱不开干系,逐流此行,就是个印证。 “师哥?你没事吧?!” 见鹊青一副充耳不闻的失魂落魄形状,桓瑞俯下身将他馋了起来。 他的胸口还在汩汩淌血,转过头,六神无主,呆望着桓瑞,“师弟,你也觉得我类同宵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桓瑞默了一默,俯身拾起地上的祭司杖递到鹊青手中,“我信你,定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其他,桓瑞不问,也不肯信。” 鹊青苦笑着深吸一口气,望了会儿通天道的尽头,轻声道,“我昨日再去凤舞崖时,他便离开了。凤舞崖边缘的青石上,留有一行剑刻的手书……” 再见有时,好自为之。 心里默念着这八个字,眼前犹如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 “师哥,我已调派人手去寻了,炎少爷若非去了盘古,便会在灵族。他熟识的人就那么几个,总是不难找的,师哥不必担心。” “不必寻了。” 鹊青拄着祭司杖走出几步,停了停,桓瑞当他还有别的事要交代,急忙跟上去。他只叹口气,走了。 一角衣摆平展展铺在地上,沾了血,偶有微风卷过,衣摆翕动。 桓瑞拾起它,握在手中,直到鹊青的身影消失在通天道上,才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从五年前,鹊青从祭天柱上救下瑶兮,杀了鸣空和婉灵两位仙君开始,他心中的那杆天平便已有了摇摆不定之势。 他的大师哥,亲手擒了害他父母之人,将手刃仇人的机会留给了他。他因此立过誓,从此以后,自己这条命便是他的。 可自己真能如此忠诚吗? 无论是非,不分黑白,坚定不移的站在鹊青身旁。 矛盾不已,他没有答案。 …… 明月楼,已不是以前的明月楼。 炎家大院,也不是以前的炎家大院。 瀚河两域多国,田地里蒿草生的与人等高,不见牛羊不见马。宅院屋宇,坍塌的坍塌,破败的破败。 明明才过去五年时间,宿安便如千年沉疴,腐烂不堪的浸泡在绵绵不尽的夏日雨水里。 看的出,那可怕的横事发生的极快。长街上有些摊子还支着,腐朽的旧木柱摇摇欲坠,只身走过时带起的一阵风,就可能将它们摧毁。 在离明月楼不远的路口处,炎凌停住了步子,路对面坍塌至一半的摊位底下,静静躺着一只灯笼的骨架,上面的糊纸早已腐化,竹编骨架渗出绿的发黑的霉渍。 有些酒家还大开着房门,可数量奇少。 是以,那横事应该发生在夜间,且毫无预兆。 这条东西走向的长街,原本是宿安最为繁华的所在,如今也是宿安烂的最快的那只苹果。 明月楼大门敞开,长凳倒扣在桌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四壁屋梁全是蛛网,半边墙壁裂开巨大的缝隙,雨水打进来,濡湿墙面,染出斑驳。 他是下意识迈进明月楼门口的,自栖仙洞醒来,他没有饮过一口水,难以忍受的焦渴使他的肺腑灼热,呼吸都仿佛能喷出火来。 他真后悔,明明凤舞崖有天河水,他竟忘了饮。 视线缓缓扫过一楼各处,眉宇突地系出扣子。 有人来过。 遍是尘埃的地面上,留有一行新鲜的脚印,滴水痕迹鲜明。 外面落雨,是以不难猜测,就在刚才。 驭气,难以查察气息。 “莫非……宿安还有活着的人?” 一边儿低声嘀咕,一边儿撩起衣袍悄步往前,先迈出去的那只脚还没有榻上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头顶便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炎凌抬起头,红了眼眶,“是你?” 那玄衣男子,怀里揣着一坛开了封口的酒,酒坛上满是落尘,前襟被那落尘染脏。视线迎上那双异瞳,心里陡的一颤。 不知楼里哪处漏雨,滴答滴答,似是默默计算着一分一秒。 滴答滴答…… 良久,苍决才开口,“我心心念念着明月楼的多情熬。” “我也是。” 炎凌低下头,倏然苦笑,定望着脚下腐朽梯级上的灰尘,抬起头,又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饮这酒,尝尝这苦味。” 苍决落下泪来,只一滴,顺着脸颊沉沉跌坠下去。 他从未落过泪,原以为活死人根本就没有眼泪。 炎凌故作轻松,“你怀中那酒便不错,我渴了。” 苍决一步步走下楼梯,似幻梦,终于近在眼前时,酒坛突地落了地。双手环住炎凌的肩膀,死死摁在怀里。 “你不怪我……” 炎凌闷着声,“怪你什么……” “怪我无能,救不了你。” 炎凌将他推开,步上两级台阶,站与他齐高,以额面相抵,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亦同,炽热对望,寻找想要的答案。 点水似的一吻贴唇而过,炎凌什么也没说。 那吻按下,唇角泛起一笑,转身往楼上去了。 苍决望着那单薄背影,亦是笑,“你我就没有别的要说了?” “我醒来,已有五六日未曾饮水。” 炎凌往楼梯栏杆上一趴,做娇弱状,“实在渴的很,即便想说,也要先饮个水饱。” 第二零三章 久别重逢2 二楼传来踩踏木板的吱呀声,不一会儿酒坛碰撞泛起叮当脆响。 咕咚咕咚—— 是炎凌饮酒的声音。 苍决合上眼,笑笑地听着,觉得这一生从未有过这样心安的时刻。 过不多时,木楼梯响了,炎凌两胳膊各抱了个酒坛步下来。 “你要做什么?” 苍决嘴角擒出的那抹浅笑,甜的像含了颗糖球。 “宿安又是雨季。”炎凌慢慢往下踱着步子,垂下眼帘望着一楼楼梯口的那双笑眸,“小时候,每逢雨季,父亲都会在门前饮酒。” 走至木楼梯还剩三级的时候,住了住,冲大开的酒楼门口挑了挑下巴,一下子蹦下来,“父亲言,雨季里病弱的乡亲总是犯湿疾,是以,每有在雨天来炎家求医的乡亲,父亲都要送一盏酒水,饮过再进家门。” 苍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笑笑地看着他将酒坛搁在门口。 “你想你人世的爹娘了。” 炎凌拂去身上灰尘,在门框旁倚坐下来,“他们都是好人……”说罢,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苍决默然坐了,定望着房檐上垂下的落雨。 雨幕中的破败长街,朦朦胧胧,偶尔起风时,斜对面两个酒家的大门会吱呀响一声。 “我来时,见四方极地遍地戾气。”炎凌捞起一坛酒递到苍决手里,眼睛斜斜望着远处,“除了瀚河两域人去楼空,瀚南瀚北的人族,都还算太平安康,春耕秋种交易买卖,一如往昔。” 苍决侧目,不知所云。 “这就是伏地起兵吧?”炎凌指了指眼前的破败长街,那些黑洞洞的屋门,仿佛随时会有市井中人走出来,叫卖吆喝,往里面让客。 苍决轻轻点头,隔了雨帘望出去,“五年前的事了,你随镜湖消失当夜,鬼王利用伏地起兵之术抽去了瀚河两域所有人的魂魄。” 住了住,捧起酒坛饮了一口,接着道,“那夜遍地游尸,情状诡怖。” 炎凌收回正落在斜对面漆黑门洞上的目光,转头看他。 他与五年前相比,没什么太大变化,犹是一副病容,目透疲惫,只那身玄袍更素了,连暗花都不曾有。 “你为何只着玄衣?” 苍决勾勾嘴角,笑他问的突兀,默了一默,坦诚道,“鬼域永夜,玄衣可掩行藏,穿惯了。” 炎凌垂下眼帘,默了片刻,摁住苍决膝头往下压了压,等他将腿放平,歪倒身子枕了上去,打个眼罩放在眼睛上,隔着指缝看天。 “宿安烟雨朦胧时,颇有怀桑南国之意。”放下手,眨了眨眼睛,看着苍决棱角分明的下巴,“苍决,你去过怀桑之地吗?” 苍决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去过,可也不算,只耽了耽,未曾领略其中风情。” “听说,南国雨季,煮红豆,寄相思。婚嫁之龄的男女,以晒干的红豆织珠串,结相思扣,赠有情人。” “你想去吗?”苍决垂下眼帘望他。 “今日宿安就是南国……”炎凌合上眸子,眼睛和嘴巴笑的弯弯的,从袖袋中拎出个串子,迎风,泛着铮铮之响。 苍决别过头,笑的盎然,任由炎凌捉去他的腕子。 “有有情人,有相思扣,有烟雨,有酒。”炎凌系得了串子,轻叹一息,满足的挽起袖子,递到苍决眼前。 “你何时去的怀桑?” 炎凌摇着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豆织串,笑笑,“回宿安之前。” 苍决向后一靠,倚在斑驳的墙壁上。那笑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怎么也化不去,今日破败宿安,美如幻梦。 “想看星辰吗?”炎凌驭起衣袖,欲往头顶洒一汪夜色。 “不可。”苍决嵌住他的手,便没有放开,住了住,看他一副惑然神色,补充道,“四方极地都是尸族兵,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一次巡查,虽说瀚河两域是死地,疏于防范,也万万不可冒险,你最好也将内息封了。” 炎凌微微颔首,点指封了内息,合上眼眸,不再言语。 苍决大概以为他睡着了,目不转睛定定望他。 “你今日为何也来了明月楼?” 苍决迅速移开目光,面带绯色,“今日,是你生辰。” “七月初八?” 宿安雨季,在六七月份,炎凌只知自己在栖仙洞一梦五年,却不知今日到底是哪月哪日。 正自感动之余,苍决又道,“你呢,又是为何来此。” “我先去了一趟无间墟,那里遍地残垣,一个尸族人都没有。之后,见盘古四方极地满是戾气,便赶来瞧一瞧。” “你去过无间墟?” “找你。” 苍决苦笑。 炎凌伸出手,轻轻抚在视线上方的面颊上,“想不到五年时间,变数如此之巨。” 苍决将自己的手,叩在他的手背上,握了握。 那手奇暖,已有了温度。 “那年镜湖中,我亲眼见你以天族利器破腹。生死几遭,有时失去希望,便觉得你不会回来了。” 炎凌闭上眼轻笑,感到那冰凉的手正隔着衣服,抚着他那块雨天里隐隐作痛的褐色长疤。 找到衣领的对襟处,那手突地扒开衫子,用手指缓缓地一寸寸地丈量着伤疤的长度。 那手在发抖。 他将那手紧紧握住,直到止息了那冰凉手指的颤抖,才笑道,“早已不疼了。” 苍决将他的衣襟合上,默然许久。 炎凌莞尔,“你听,我有心跳。” “我听不到。” “你凑近了听。” 苍决便俯下身,贴近他的心口。 炎凌坏笑,将苍决按住,抱紧了。 “不骗你,是心跳。” 那身体里确实有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剧烈。 “今日既是我的生辰,总该有酒有菜,可咱们只有酒,没有菜,如何庆生?” “我可去趟瀚北,除了瀚河两域,都是安泰国度,你想吃什么,我不消半刻就能带回来。”苍决说着,就要起身。 炎凌将他抱紧了,朗声笑道,“万窟山中有猛兽,入夜后狼便会出来,咱们去猎一只,借明月楼的后厨烹一烹,喝酒吃肉看雨吹风,岂不美哉?” 苍决扶正身形,算是默许,笑望他。 炎凌一骨碌爬起来,又道,“日后,等九墟太平,咱们便隐居盘古,潇洒快活恣意终生!” …… 第贰零四章 万窟夜猎1 入夜,万窟山方向偶有兽鸣声传来。 落雨渐小,雨帘下的宿安,黑如墨染,无一盏灯火。 饮罢十余坛,书尽五年事。 苍决有所保留,并未将白茹死讯透漏给炎凌,只是说到灵族赶往暗宇支援的事情时,眸子里有着遮不住的晦暗。 夜里风大,二人的对饮移到酒楼内,即使窗格大开,屋子里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炎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越说,语气越是郁郁。 冗长一段沉默后,苍决将视线移向窗外,“我知道是鹊青救了你。”淅沥雨水飘落在脸上,他亦不拂,任其滑落,“炎凌……他已经变了。” “我知道。” 凤舞崖下万千峰,重峦间弥漫的血雾,和淌着鲜血的山涧历历在目。 炎凌搁下酒坛,定了一定,似要将醉意赶走。 “不说这些了。”他忽然长叹一口气,轻松道,“还记得那年,我与珵光在宿安大战一场,你赶来带我逃,咱们逃到了西沙极地。” “呵,记得。”苍决抿嘴一笑,垂下眼帘虚看着眼前,“那时我气不过你屡屡涉险,拿性命当儿戏,还失手打了你。” “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这笔账咱们是不是该算算了?”炎凌忽然捂住脸颊,做吃痛状,“你说你心中有我,不允我死,那几个耳光却是响亮的很,我现在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说完,点指化开内息,捻着指尖,点燃桌面上的烛台。 “不可点灯!” 苍决忽然紧张起来,作势便要将蜡烛吹灭。 炎凌揽袖护住火苗,“哎?怕什么?再谨慎不还是要遭人算计,不如就坦坦荡荡任他去。”说着,狡黠一笑,“再者说来,我实在是好奇,很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表情。说吧,这笔账咱们怎么算?” 苍决摇摇头,无奈笑笑,站起来脱下外衫。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干嘛?账不是这么算的,何必这么极端?”凳子吱呀一声,炎凌红了脸,要跑。 窗格吱呀合上,风雨声戛然消泯,苍决将那件玄色外衫罩在窗户上,掖紧了边角,复又坐下。 “你在乱想什么?”嘴角勾起,倏然莞尔。 “我、我、我能想什么,我当然是怕你再打我,我又不忍心对你下手,自然是要跑咯?” 炎凌尴尴尬尬坐稳了,看了眼窗户上的玄衫,又道,“苍决,你现在为何这般谨慎?咱们即便是被巡查的尸族人发现,最多不过是几个鬼侍尔,以咱们俩现在的修为,还会怕他们不成?”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九墟之中的较量,你见有哪一桩是真正以武力决定胜负的?” 炎凌不耐烦的挥挥手,“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看你现在也变了。” “我哪里变了?” “变啰嗦了……哎?刚才说到哪儿了?”炎凌拍着脑门儿,怎么也想不起来,话题竟然不知不觉跑偏了。 苍决捞起酒坛,饮了一口,搁下,缓缓道,“西沙极地,打你几个耳光的事。” “对,这笔账,你说怎么算!”炎凌夸张地一拍大腿,面露得色。 苍决坏笑,“你想怎么算,便怎么算。” “哎哎哎,算了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炎凌摆手讪笑,定望烛台上的火光片刻,忽而沉下声,“从栖仙洞中醒来的这几天,我总是想起西沙大漠的扬沙。” 一住,隔着墙望向远方,“你看这九墟,这九墟之中的人,像不像那转瞬即逝的扬沙?”他收回视线,望向苍决,“扬沙往哪儿飘,由风决定。” 苍决沉笑,“各有命数,你我皆如斯。” “唉……看的开就好。”炎凌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先回趟炎家大院,看看能不能找身衣裳换上,再去万窟山,猎一头狼,今夜,咱俩喝酒吃肉,不醉不休。” …… 绵绵夜雨中的万窟山,仍与以前一样。 自十五年前炎家出了那件祸事,炎凌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狩猎。 弓箭是摸黑从破落的炎家大院中翻出来的,衣裳,还是以前惯常穿的白衫。绵绵住在大院时,将炎家的旧物保存的很好,衣橱里搁了樟脑丸和熏香草,隔了这么多年,穿在身上,依旧崭新如初,泛着淡淡幽香。 沐雨,踩着崎岖山路,爬到万窟山山腰。 犹记得十五年前家中出事前的那几天,他曾在这里撞见过一个狼窝,那时本打算约着石壮一起去猎狼,不巧一耽,便是那么多年。 如今狼窝还在,窝前仍有踏草痕迹。 二人捉了只兔子,割开喉咙扔在狼窝前的开阔地,悄声折到远处蒿草中的一块巨石后隐好了行藏。 狼是极聪明的野兽,猎狼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等狼出洞的间隙,苍决望着那只兔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炎凌用胳膊肘戳他,“笑什么?别给那畜生听见!” “日后,若是叫白玉儿知道了这件事,定会绕着我走。” “白玉儿是谁?”炎凌惑然。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苍决见那洞中的狼迟迟不肯出来,支了颔,换个舒服姿势,对炎凌道,“猎只狼轻而易举,何不驭法门?” “这你就不懂了吧?狩猎的乐趣在于等待时的忐忑和紧张,倘若轻易得手,那还有什么劲?” “贱!” “……”炎凌翻个白眼,嘴里不知咕囔了些什么,骂骂咧咧,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 盯了会儿狼窝,抬头张望天色,毛边儿月亮藏在乌云后,山中不像先前那么黑了,望着苍决那身玄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衫,笑道,“还记得以前被咱们问魂的阿根婆吗?” 苍决想了想,点点头,“以前伺候霍姑娘的婆子?有些印象。” “那日问魂时,阿根婆问过咱们一句话,她说,‘你们两位,一黑一白,可是幽冥的黑白无常?’噗哈哈哈,我刚才觉得,她问的很在理,咱们俩还真像那么回事。” 话至一半,炎凌凑近了苍决,挑挑下巴,“哎,你说……等哪天九墟太平了,咱们找个隐蔽处建个所在,就叫……就叫‘幽冥司’如何? 平日里咱们饮酒行乐,若有身死者,就请他们的魂魄来幽冥司坐一坐,问问生平事,了却身后夙愿,再送他们轮回。 你看盘古墟这么多人,看似过的平淡如水,实则各有各的故事,轰轰烈烈,精彩纷呈,倘若被时间淹没,无人记得,还真是遗憾。” 苍决眯起眼想了会儿,点点头,“这法子不错,得以阅万人平生卷,还能了却死后遗愿,善举,当施。” “嘘!狼出洞了。” 从狼窝里走出来的,是一只奇大奇壮的孤狼,小心谨慎的观望周遭许久,嗅着血气,一步步走向诱饵。 炎凌眯起一只眼,拉满了弓,利箭离弦,孤狼噗通倒地。 “哈!这么大,应该是只狼王!”说罢,扔下弓,便急不可耐地往前跑。 苍决耳朵一颤,急忙将他拽回来,“看天上!有人!” 第贰零五章 万窟夜猎2 炎凌缓缓蹲下,拨过身旁湿漉漉的荒草作为隐蔽。 当空疾驰而过的是两个漆黑人影儿,其中夹杂着“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速度极快,正一前一后往万窟山深处奔去。 “是巡查的尸族人?”他疑惑道。 “不像是巡查的鬼侍……”苍决站起身,随手抹去滴在脸颊上的雨水,转到石头前的开阔地定定望了会儿,“似乎是一个在追另一个。” “管他呢,狗咬狗,随他去。”炎凌扒开荒草,抖去身上的水渍,径直步到那头孤狼身旁。狼身一人多长,毛色油光水滑,天落雨,狼毫不湿,确是匹上好的猎物。 那孤狼四爪痉挛,前额处插了一只羽箭,胸脯虚弱翕动,虽说还没死透,却也没有任何攻击的能力了。 “哈,苍决,你瞧我准头如何?箭中前额,毛皮完整,倘若长街集市还在,这身儿狼皮,可能换不少钱呢。” 一边炫耀,一边抚了几下光滑的狼毛,扒开狼嘴,腥气冲鼻,用指尖弹了几下狼齿,铮音脆亮。 “呵!牙口极好!对啦苍决,你不是说,姬清姐姐诞下孩儿了吗?等咱们回了明月楼,便将这犬齿锯了,看这牙齿的长宽,打两把狼牙刃绰绰有余。到时候放在灵墟养养灵气,赠予那小圣主,岂不体面?” 炎凌一股脑儿说了不少,迟迟不闻苍决搭话,转身去看,苍决仍在张望着两个尸族人消失的方向。 “怎么?”他站起身,迟疑着走到苍决身旁,眺了那个方向一眼,“有什么不对?” “其中一人……”苍决收回目光,犹豫道,“似乎是个故人。” “都是尸族人,就算认识,也没什么稀奇。”炎凌回了苍决一个白眼,踱到孤狼旁边,将狼头上的羽箭拔下来扔在地上,忽然想到什么,“对啦,你不是封息了吗?怎么知道那是故人?” “可有听到箍珑之声?”苍决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炎凌随口答道,“有,哗啦哗啦,响的很,鬼知道是个什么动静儿。” 苍决喃喃自语,“是乌有为,尸族中只有百鬼军佐佑统领戴黑铁箍,听这响声,似乎是佑领的骷髅箍。” 炎凌从狼窝旁的歪脖树上劈了根粗树枝,削着横七竖八的枝杈和叶子,漫不经心道,“呵,鬼王是没人用了吗?巡查一片死地还要佑领亲自出马,哼,气数将尽啊!” 苍决转身瞧着他,“你怎会有一把天族利刃?” “破天剑,镜湖偶得。”炎凌左右翻转剑锋,流银之光赏心悦目,宝剑还鞘,得意洋洋地拍着剑鞘,补充道,“当年卫忠要我用这把剑破腹,他说,这把剑是玄机天尊的圣物。 哈,说来好笑,我没死成不说,还白得了一把宝剑,卫忠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如此圣物,你却拿来砍树枝?真是糟蹋!天尊若是在天有灵,恐怕要被气活了。” “那我岂不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炎凌一边说,一边掏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麻绳,三下五除二把孤狼捆好,穿好长棍,担在肩上试了试,太沉,根本担不动。 “哎!苍决,别在那愣着了,咱俩得一块儿抬回去,还想不想喝酒吃肉?” “要吃狼肉的是你,又不是我?”苍决抱着胳膊,饶有兴致的看炎凌吃瘪。 炎凌微微笑笑,“好啊,那我解开封息咯,到时候我被尸族人捉走,你可别来救我。” “哎?!不要!”苍决连忙扑过去,将他的手腕紧紧嵌住,两串红豆珠串相碰,声音清清脆脆。 “怎么?你不舍得?”炎凌坏坏一笑,死盯着苍决的眼睛,“当初你找了我八百余年,哪怕我认不出你,你都死赖着不走,脸比城墙都厚,今时今日这是怎么了?哎?苍决,你怎么还脸红了?” “我……我要是知道你今日会这般厚颜无耻,当时也不必费心费力了。”苍决移开目光,支支吾吾,声音微若蚊蝇。 “现在放手还来得及。”炎凌忍住笑,以前贯见苍决一副痞坏面孔,不曾见他这样害羞过,心里大呼痛快有趣。 “不放。” “为何不放?我这般厚颜无耻不招人待见,你该绕着我走才是。” “不放就是不放,没理由。” “嘴硬!”炎凌甩开苍决的手,看了他一会儿,噗嗤笑了,“我改主意了,今天是我生辰,九墟之中我最大,这头狼你扛回去。” 苍决像个乖巧的大姑娘,一声不吭走到孤狼前,抓起木棍扛在肩上。哼哧哼哧走了几步,回头望着炎凌,一脸的委屈。 扛这么重的东西而不能驭气,即便是身量高大的苍决也吃力。 炎凌几步并过去,拍着苍决的肩膀打趣,“不错,小伙子力气不小吗,好好干,今晚炎哥哥犒劳你狼肉吃。” 苍决一脸隐忍,“你不要太嚣张,小心我……” “小心你怎样?啊?哈哈哈哈!论起修为来,如今我可不怕你,真要打一架,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嘘!”苍决忽然望向四周,荒草隐约抖动,窸窸窣窣,躲在荒草后的一对对绿莹莹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自己。 炎凌循着苍决的视线看过去,低喝道,“狼群……这真是头狼王!”说完,也浑不在意,转着圈看了一遍四周,百余狼,正慢慢往前包抄。 收回目光,转看苍决一脸紧张,安慰道,“没事,万窟山中野兽多的是,还不至于饿到要吃死物,你我是尸族人,只管大摇大摆走过便是。” “活死人会流血吗?”苍决瞥了一眼炎凌的手掌,方才炎凌砍削树枝时,不慎扎破了手,血迹还新鲜。 “对了,这事儿我还奇怪呢,打从入玄镜湖我身上便能流出血来了。” 苍决看了眼半空,卸下肩上的担子,拉着炎凌蹲下来,荒草齐腰,蹲下可没头顶,“你要入化仙境,今日听你心跳,略有滞缓,待到破境,刀剑不可侵。” “呵!这么给力?”炎凌得意忘形,忍不住惊呼。 苍决打个禁声的手势,群狼踏草听来鲜明,荒草抖动声越来越近,右手按在骨箫上,屏住呼吸,静等狼群不备。 “有捷径为何不走?解息驭气,不用这样麻烦。”炎凌觉得有趣,倒也没有急于解封。 苍决指指不远处的半空,两个黑影儿一边儿打斗,一边儿往这处靠近。 第二零六章 万窟夜猎3 “这俩人还没走?”炎凌压低声音。 “莫要莽撞,静观其变。”住了住,苍决还是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咱们若是现了身形,他们只需一句心诀,便能招来援军。” 炎凌急道,“不解封息,岂不是要被狼群活撕了?” 话音未落,后背突地袭来一阵凉风,苍决低呼一声“小心”,将炎凌推倒在地。 其时骨剑出鞘,剑锋上映出一对绿莹莹的狼眼,苍决迅疾挺剑,不偏不倚直插狼腹,伴随一声呜咽,手臂用力往旁边甩去,骨剑拔出,血溅了一脸。 炎凌望着身旁的死狼,叹息道,“可惜了,毛皮不整,卖不上好价钱。”摸起破天,缓缓坐起来,“这下不必担心了,狼最是油滑不过,摸不清状况是不敢上前的。” 半空中打斗的两个尸族人越来越近,戾气渐浓,风冷的刺骨,其中一人忽然大喝一声,“卫忠!果然是你!” 苍决一怔,看向炎凌,不约而同的对视,彼此都确定并未听错,齐声低呼,“卫忠?” 半空中那身着斗篷的黑影儿发出几声阴笑,“佑领,咱们不过各为其主,没有谁对谁错,你又何必苦苦揪着我不放?” “嗖嗖嗖——”听来是抛掷暗器时带起的风响,乌有为凌空一个翻身躲了过去,周遭荒草里立马传出狼群呜咽之声,草头迅速抖动起来。 狼群绿莹莹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三两只被黑铁长钉不慎命中的散狼,痛的满地打滚儿,痉挛个不止。 “卫忠!我找了你五年!”乌有为用鬼头大刀指着他,语气悲亢,“殿下那!只要你交出太子殿下,今天我便饶过你!否则,我立刻唤来百鬼,将你绑了,交给鬼王!” “佑领,你还真以为当年百鬼军倾巢出动,是为护你们苍决殿下的安危?都过去五年时间了,你们那位藏在混沌中不敢见人的王,可真是能耐,几句话就把你们这群没脑子的死鬼玩儿的团团转!” “休要废话!交还是不交!”乌有为挺起鬼头大刀,蓄满了戾气。 “这几年我们也交手过两三次了。”卫忠毫不畏惧,冷眼瞧着鬼头刀的刀锋,“乌有为,我敬你是条耿直忠义的汉子,我有我的目的不假,可我从未想过要害苍决殿下,也没有骗过你,殿下的确不在我手里。” “那他在哪里?!”乌有为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暗暗动了几下,似乎要掐心诀。 卫忠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一住,紧接着又道,“你衷心为主,卫某佩服。可于苍决殿下的安危而言,尸族查不到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呵!你这种两边倒的墙头草怎么会懂?你没资格跟我说这些!” 乌有为暴喝一声挺刀冲了上去,后者轻巧错开身形,一把按住刀背,“愚不可及!” 落雨成霜,风冷的刺骨。 炎凌紧了紧衣裳,吐着哈气,收回定望着半空打的不可开交的人影儿,压低声音道,“这是活捉卫忠最好的机会。” 苍决一点头,“你左我右,上!” 二人点指化开封息,提气往两侧狂奔,荒草中似是穿行了两条巨蟒,电光火石间点着草叶一跃而上。 卫忠察觉有异,急忙调转正刺向乌有为的剑锋,可还是晚了一步,等反应过来,破天剑已架在脖子上,后心同时冲来一股疾风,也是一把剑,直抵后心。 骨剑贴衣定住,苍决高喝,“封他内息!” 炎凌驭出一掌击在卫忠天灵盖上,呛啷还剑入鞘,唤出袖中捆狼的粗麻绳将卫忠的双手反绑,扔在脚下的荒草堆中。 事发突然,乌有为怔忪许久,才呆呆道,“殿下?” 苍决收回骨剑,冲对方点了点头,挥手招呼了炎凌,落在荒草中,点指封了内息。 “殿下,您还安好?”乌有为单膝触地行了跪礼。 “佑领请起。” 苍决上前搀起乌有为,定了定,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卫忠身边。 卫忠微微颔首,“苍决殿下,炎公子,别来无恙。” 苍决目不转睛,冷眼瞧着他,“我好的很,倒是你,泥菩萨过江。” “天道好轮回,卫忠认命,听凭殿下发落。” “你的恬不知耻,真让我好生佩服。”苍决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抽出骨剑指着卫忠的眉心。 “苍决!”炎凌一把按住苍决的手,摇了摇头,“先盘问。” “炎公子。”卫忠合上双目,自言自语似的道,“卫忠为主,自诩衷心,你们要问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好啊。”苍决看了眼炎凌,后者挪开了手,骨剑向前递去,一颗连筋带肉的眼珠跌落在地上。 卫忠用仅剩的右眼,瞥了眼地上的眼珠,抬起头定望着苍决,“殿下忘了,尸人无痛。” “乌有为,返阳丹有吗?”苍决的眼睛死盯着卫忠,向身旁的乌有为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 “有,殿下。”乌有为从怀里摸出一枚黑丸,搁在苍决掌心。 “捏住他的下巴。” 乌有为道声是,走向卫忠。 “殿下,不必。”说着,卫忠自己启开了口唇。 苍决冷笑,将手中的黑丸掷进卫忠口中,后者豪不迟疑地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炎凌惑然。 苍决一字一字道:“是让他,生不如死的东西。”说完,转看乌有为,“佑领今夜,可愿送我们一程?” “乌有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好,带上那只狼王和佑光的这条狗,随我们下山。” “是。” 苍决脸色冰冷,甩着袖子兀自走在前面。 乌有为袖了孤狼,踱到卫忠身旁一掌将其震晕,正打算收进袖中,炎凌悄步踱了过来,唤了声佑领,压低声问道,“返阳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卫忠已是尸族人,至痛不过魂飞魄散,还能让他如何生不如死?” “啊,炎公子。”乌有为冲炎凌抱了下拳,回道,“魂飞魄散痛只一瞬,而返阳丹,可使尸人短暂归阳,时有七日,血脉重温,最终鲜血滚沸化作一滩血水。这七日之中,五感一日敏捷过一日,其痛亦是无限度的被敏捷五感放大。” 说到此处,乌有为顿了顿,挥手袖了卫忠,补充道,“此丹做族内要犯审讯之用,无论何等修为的尸族人,但凡服此丹药,挺不过第一日便都招了,只求速死。” 炎凌半张着嘴巴愣在原地,不知尸族中还有如此狠辣的刑罚。 苍决见炎凌迟迟不跟上来,停住步子,转身唤他,“还愣着做什么!不是嚷着要吃狼肉吗?” “哦!来了来了!” 第二零七章 万窟夜猎4 回到明月楼后,雨基本算是停了,盛夏雨后,空气潮湿凝滞,仿佛胸口上压了块大石头,让人透不过气来。 炎凌蹲在后厨,用破天剑收拾猎来的狼王,开膛破腹,血溅的到处都是,整个后厨让他给搞得像个凶杀现场。 “这下好了,自讨苦吃,活该!” 他愤愤然自言自语,手里却没有停下忙活,处理完肝肠下水,又从破败的仓库里翻出一柄锯齿哼哧哼哧锯着狼牙,“今天不是我的生辰吗?想吃口狼肉,还要自己做?花言巧语,信口雌黄,臭苍决!” “乌有为,今日你是如何发现卫忠的?他来万窟山做什么?” 炎凌听到说话的声音,探出脑袋向外面看,苍决正负手立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桌椅板凳中,表情冷的让人三伏天看一眼就能打个寒颤。 乌有为欲言又止,向后厨方向望了一眼,炎凌急忙缩回脑袋。 “但说无妨,他不是外人。”苍决也跟着看了眼后厨。 “殿下,卫忠是从极北寒境偷溜进来的,他也是活死人,是以,族人没有防范。属下近几年一直驻守寒境,今夜又是属下带着麾下人在寒境守夜,虽觉察有异,但因可疑者只有一人,便没有打草惊蛇,自己追来了万窟山。” 说到此处,乌有为眉心稍稍紧了紧,苍决点点头,“说下去。” “卫忠察觉到我在追他,似乎没有与我鱼死网破的意思,几度想甩脱我,往山中去,只是没有得逞,属下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 “是,他形色匆忙。” 炎凌放下血肉模糊的凶杀现场不管,抱臂倚在墙角,心里暗暗嘀咕,“这意思就是说……卫忠在万窟山中藏了东西?卫忠,万窟山……” “我知道了!” 炎凌笑嘻嘻地从后厨转出来,一身血腥气,入夜时新换的白衫,又成了红红白白的斑驳形状。 “你知道什么了?”苍决转头望他。 炎凌不紧不慢,往其中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上一坐,抱着胳膊,洋洋得意,“我大概猜到卫忠要去哪儿了!” “他要去哪儿?” “哎哟,我的腰好疼哦!”炎凌一脸痛苦模样,捶打了几下后腰,又摆弄了下沾了一身狼血的白衫,偷眼瞧着苍决,叫苦连天,“唉,说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辰呢,有些人就会说一嘴漂亮话,还千里迢迢赶来为我庆生,结果我是一会儿猎狼,一会儿杀狼,折腾半夜也没吃上一口狼肉……” 苍决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乌有为……” “属下在。” “你……会做饭吗?” “属下是个粗人,活着的时候是个猎户,那时候都是屋头的婆娘做饭。” “罢了,我来做。”苍决说着,看向炎凌,“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哈哈,好说好说,”炎凌从桌子上跳下来,扑打着衣襟上的灰尘,不急不缓地道,“苍决,你怎么忘了?这卫忠当年,可是为子虚空看守白羽飞虎的人,这事儿不仅子虚空提过,连卫忠都亲口说起过,那白羽飞虎当年不就是被子虚空藏在万窟山中了吗?” 苍决一怔,“可我不知道那洞在哪儿。” 炎凌转到苍决跟儿上,招呼他附耳上来,后者乖乖从了,却只听到个字正腔圆的“笨”字。 见苍决一脸吃瘪的隐忍神情,噗嗤一笑,抱着胳膊转开,“万窟山虽说不大,可毕竟山有万窟,要找起来确实有些难度,但也不费劲,但凡尸人皆有戾气,而戾气多的地方草木便会稀疏枯黄。苍决,这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嗯,确实如此。”苍决点了点头,看向乌有为,“佑领,你去找,找到了回来吃酒。” “是,殿下。” “等等。”苍决指了指捆在柜台后的卫忠,“还有多久?” “约摸两个时辰。” “去吧。” 炎凌收回望着乌有为背影的目光,瞥了眼柜台后的卫忠,还是昏迷不醒,剜去眼睛的空洞像个触目惊心的烂疮,似乎随时会滴下血来。 “两个时辰?是什么意思?” 苍决不吭声,转到后厨,抽出骨剑专心收拾狼肉。 “苍决?你怎么不说话了?五年哎,一别五年,我差点死了,你就不想跟我多说几句?” “想。”苍决握剑的手滞了滞。 炎凌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你多说几句呗?” “想你。” 炎凌收回手,愣了会儿,“咳咳,乌有为可靠吗?” “可靠。” “额……” 苍决忽然放下手中的骨剑,抬头望他,“你刚刚说我笨,我笨吗?” “笨,笨的要死。” “哪里笨?” 炎凌偷眼瞧他,心里嘀咕,“苍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我摆明了是在逗他嘛,这么不识逗?” “哪里笨?” “咳咳,要说哪里笨,还真是数不胜数,记不记得我有一世轮回为瀚南勾栏所的风尘女子?” “四世,白小小。” “今日回宿安前,去怀桑之地,途经那处,顺道重游四世故地。许多事情,已是记不清了,独独死时,要带进棺木的一件东西极为深刻。 白小小年少历风尘无数,大家子弟趋之若鹜,十八岁被一神秘人赎身,自此仗剑天涯,孤独一生,死后不见尸首,有好心人立一衣冠冢,棺内有一佩玉,上书四字:丹心怀镜。” 苍决抬起头,呆呆望他。 “笨不笨?” “笨……” 炎凌带着哭腔,叹息道,“哎呀!可惜了可惜!我的大好年华啊!八世为人,好不容易投个女胎,还是个风尘女子,风尘女子也就风尘女子吧,心属一人,终生只谋一面,寻一生而不可得,哎,可真是苦死了!” “是我的错。” 炎凌瞧着苍决一副木讷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双腿一蹬,捶胸顿足,“哎呀,一句是你的错就完了?你负气我几世记不得你,可你也并非不知轮回不忆前尘,你害我一生漂泊,孤苦无依,到头来就给我这么一句话?我替白小小不值啊!不值!” 苍决怔忪许久,望向他。 炎凌看他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急忙往前凑了凑,不知他要说什么,脸红心跳起来。 “让让。” “嗯?” “让一让。” “啊?” “烹狼,须用灶,你挡我做事了。” “我去……不是吧?我脸都红了,你就跟我说这个?苍决,你变了……” “你饿了不是?我要让你吃饱。” “呵,这还像句人话。” “去劈几张桌子来烧,刚下过雨,没有干柴。” “不去不去。” “快去。” “哎呀,天这么热,还是当个活死人好,一身寒气,你看我这满额头的汗,实在不想做什么劈柴的力气活儿了。”炎凌耍赖似的抱住苍决的手臂,“借你手臂凉快儿凉快儿呗!” “那我不做了,去三楼,让你凉快个够。” “别别别,饿饿饿,我都几天没吃东西了,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一住,炎凌觉得有些不解,抹了把脸上的汗,惑道,“为何要去三楼?风大吗?” “有床。” “啊?什么意思?” “还不懂?” “我、我、我这就去劈柴!你好好做饭!不要轻举妄动!” …… 第二零八章 万窟夜猎5 “嗯……真香啊!苍决,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炎凌拨弄着后厨案板旁尘封五年的调味料,深吸着锅里散出的肉香味儿,看着灶台前映着火光的苍决的侧脸,继续碎碎念: “尸族人也不是非要吃饭的,就比如说我,死后就从未觉得饿过。”说着,抱臂踱到苍决身后,左看看右看看。 “苍决,蹊跷!你生于鬼域长于鬼域,修为不到火候时,根本尝不出酸甜苦辣。而且,你是鬼王之子,尸族殿下,就算真要吃点儿什么,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快说,这手艺是什么时候学的,为谁学的?” 苍决瞥他一眼,“穿好衣服。” 炎凌展开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劈柴,宽袍大袖实在碍事,是以,便将一边衣服剥开,肩膀袒露,袖子掖在了腰间。 “哎?你别打岔!”炎凌看了会儿,突地抬起头,觉得苍决肯定是不想答,才顾左右而言他,“老实交代,这手艺是什么时候学的,又是为谁学的?” 苍决拨了拨灶里的柴火,扶正身形,“穿好衣服。” “为什么?我热啊!”炎凌扯着胸前的衣裳呼扇了几下,笑嘻嘻地道,“你怕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热吧?我热的恨不得连皮都剥了……啊,真是怪,今年宿安雨季,为何会这般闷热?” “热就出去。” “苍决……你今天是怎么了?干嘛老是冷冰冰的?你是不是……” “在这里就穿好衣服。”苍决打断道。 炎凌破罐破摔,摸起案板上打磨了一半的狼牙刃比划了两下,“我不,我偏不,除非你说出个所以然。” “我也热。” “你热你脱啊,谁拦着你了吗?” 苍决突地低喝一声,“出去!” “哎?!你那么凶干嘛,出去就出去呗,干嘛一副要吃人的嘴脸……”炎凌讪讪地退出后厨,从前厅抓了坛多情熬,准备去门口吹吹风。 路过柜台时,住了住,卫忠还自昏迷着,嘴唇时而嗫嚅,像是在发什么噩梦,剜去眼睛留下的疮口里渗出殷红的血水,半边脸颊已被染红。 后厨里悄无声息,只有灶下干柴燃烧时的噼啪炸响,炎凌望了眼那个方向,心中默道,“怕是两个时辰以后,卫忠就要吃些苦头了……” 叹口气,跨出门槛,对着破败长街伸了个懒腰,“乌云不散,这是还要下雨……”按着膝头靠坐在门槛上,一边拍着酒坛封泥,一边念叨,“下吧,下雨至少还凉快些,这样下去,都要闷熟了!啊……真想找条河泡着去……” 酒越喝越热,即使坐在门前,也没有一丝风。 炎凌喝着喝着便心浮气躁起来,抱着酒坛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踱到十字长街往北望,即便城内没有灯光,也知道那个方向是原来的霍宅,不过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炎少爷,您怎么站在这里?” 炎凌正出神,一团黑影突地从天而降,立在了对面,陡的打个激灵,“啊!佑领将军,你吓死我了!” 乌有为躬身抱拳,“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无妨,佑领将军不必多礼。”炎凌扶了扶乌有为的手臂,看了眼万窟山方向,“找到了?” “嗯,进去说。” 二人跨进明月楼门槛,左右找了找,没见苍决的影子,灶火还未全灭,忽明忽暗闪着光。 “回来了。”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苍决正站在楼梯口。 乌有为道:“殿下,洞口找到了。” “可有进去查看?” “有,洞深处有屏障,似是密道,属下化不开。” “嗯,肉在锅里,酒在案上,有劳佑领就在一楼用饭,看好卫忠。” “谢殿下。” 炎凌踱到楼梯旁向上张望,听到楼上木板吱呀吱呀响了两声,楼上苍决的声音又道,“炎凌,上来吃饭。” “不跟佑领将军一起吃吗?三个人吃多热闹?”炎凌扶着楼梯扶手向上走了几步,转头看乌有为。 “啊,炎少爷只管上去用饭,在下有酒有肉,已是幸甚。”乌有为抱了个拳,转去了后厨。 二楼是雅间,屋内陈设一如往年,只灰尘多了些,不过靠窗的位置已被苍决收拾的一尘不染,桌面上点了个烛台,燃的是鬼火,苍决正襟危坐,一张脸被鬼火映的铁青。 炎凌嗤笑一声,打趣道,“嚯,苍决,你也太渗人了,就不能点个明火?” “吃饭吧。”苍决抬起头,嘴角勾起,明明是个和煦莞尔,被鬼火一照,惨不忍睹。 炎凌叹口气,噔噔噔跑下楼,转到后厨取了火石,匆匆复返,弹指震灭鬼火,燃起一屋暖光。 “啊,这还像样些。”说罢,狡黠地看着苍决,“可怜你生就一张俏脸,却在无间墟困了一千多年。要是气色再好些,盘古墟的姑娘们,估计要为你发疯。” “吃吧,吃饱喝足,去万窟山探洞。” 炎凌抓起筷子,夹了口狼肉填进嘴里,“哦!好烫!好烫!” “慢点儿吃。”苍决不下箸,笑望他。 炎凌囫囵吞下那口狼肉,抓起酒坛喝口酒,砸吧几下嘴,“把我嘴都烫麻了,没尝出滋味儿……”缓了缓,又夹起一块儿,小口撕了点儿狼肉慢慢咀嚼,“哇!不是吧……苍决,你做饭这么好吃的吗?” 苍决仍是笑。 炎凌狼吞虎咽咝咝啦啦吃了好几口,鼓着腮帮子道,“苍决,求你了,告诉我吧,啊?” “告诉你什么?” “哪儿学的做饭,为谁学的!” “你很在意吗?”苍决抓起筷子,夹起一块狼肉送到嘴边。 “当然在意!你一个英武俊俏的尸族殿下,竟而为别人学会了做饭,我自然好奇的要死,快说快说,到底是谁!男的女的!” “你吃醋?” “我、我哪儿有那么小肚鸡肠!”炎凌将腿支在凳子上,抹了把嘴上的油花,一脸的大义凛然,“我就是好奇嘛!” 苍决将筷子上的肉扔在盘子里,似乎没什么胃口,捞起酒坛闷头喝酒。 “哎?你这副神情,跟十五年前百花盛会时一模一样,那时咱们坐在桃花长坡上,你负气饮酒,喝的也是多情熬。”炎凌双手摁在桌子上,凑近了打量着苍决,“哈哈哈哈,我知你那时是在生气,刚才我说我不吃醋,你也生气。” “没有。” 炎凌一拍桌面,凑的更近了,“装什么装啊!” 苍决垂下眼帘,呼吸有些急促。 炎凌目不转睛的瞧着苍决,眉毛,眼睛,脸颊,嘴唇,心里嘀咕着,“他竟然那么紧张?也太好玩儿了吧?以前总见他一副痞坏样子,如今这是转了性了,像个大姑娘。噗哈哈哈,我得逗逗他!” 苍决给他盯的脸颊滚烫,敲了敲盘子,“专心吃饭,莫要再看我!”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是欢喜的紧?有没有小鹿乱撞?砰砰砰,心动的感觉?你看着我。” “不看。” “你看着我。” 苍决嘴上说着“不看”,眼睛却抬了起来。 炎凌心里大呼糟糕,“天呢……苍决的眼神也太热烈了吧!喂,喉结为什么动了……” 苍决腾地站起身,一把拂去桌面上的烛台和酒菜,二楼立时被黑暗吞没,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哎?你干嘛!肉!肉!我的肉!” 炎凌正为掀飞在地上的狼肉惋惜,手腕一紧,被生生摁在桌子上。 苍决呼哧呼哧喘着气,将他按紧了,定定看着他低声道,“别动。” “苍决!你干嘛!苍决!唔……” 第贰零九章 万窟夜猎6 炎凌尝试挣脱,两只手却被摁的愈发的紧了,苍决那凉丝丝的鼻息扑在脸上,像是初秋微凉的风,分外舒坦。 哎哟,好疼,他怎么咬我! 哦嚯!糟糕!我怎么腿都软了…… 天呢,不是吧,我就这点儿出息吗?我、我、我要窒息了…… 心中便是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老实下来,神情也是恍惚,迷迷离离。这时,楼下忽然响起脚步声,炎凌赶紧把头扭向一旁,“苍、苍决,佑领还在下面呢……” 脚步又响了几下,一楼传来乌有为的声音,“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炎凌紧张的不敢喘气,一把推开苍决,扭头便往楼下跑。苍决手快,拽住他的袖子,将他生生扯回来,牢牢按在桌上。 “殿下?!”乌有为又喊了一声,楼梯吱呀吱呀,好正往楼上走。 苍决声音发颤,对着楼梯的方向回应,“无事,下去吧。” “殿下?我刚听到楼上……” 乌有为话刚说到一半,被苍决截住,“我跟炎公子,有笔账要算,私人恩怨。” 说完,看向炎凌。 炎凌心里怦怦直跳,暗道呜呼哀哉,用手撑着着苍决心口面色讪讪,“苍决,你别这样……” “你怕什么?” “我!我……” “自作自受。” “我、我、我没有心里准备。” “那就立刻准备!” “不、不行,我怕!” 苍决定了定,慢慢放缓呼吸,一字一字道,“既然害怕,为何要撩拨我。” “我、我没有。”炎凌别过头,觉着肩膀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试探着推开对方。 苍决将他按结实了,愤愤道,“还说没有?” “苍决……我,喝醉了……” 这声“苍决”,叫的可怜巴巴、委屈极了,听得苍决心头一软,缓缓松开了手。 炎凌轻声道,“苍决,你是不是生气了?” “嗯。” “你别生气了,我错了。”炎凌伸出手,摸了下苍决的脸颊。 对方声音柔和下来,“还撩!” 炎凌笑笑,悄声道,“你又不是纸扎的,难道连碰碰都不行?” “你要是还自掘坟墓,就没机会中途喊停了。” “唉,知道了……”说完,炎凌住了住,突然想到什么,“我有样东西给你。” “什么?” “在我怀里,你自己拿。” 苍决深吸一口气,隐忍道,“你非要折磨我吗?” “是真的,不骗你。” 苍决拍了拍炎凌的胸口,怀里确实揣了个硬硬的物件儿,伸手掏出来,掌心般大小,触感温润,末端还拖了条穗子。 “这是什么?玉吗?” 炎凌捻了下指尖,倏然亮起一团赤红火焰,递到苍决眼前,“自己看。” 那是一枚暗绿色的棱形佩,雕花精致,末端的红穗子已旧的有些泛白。 苍决将它定定望了许久:“丹心怀镜……” 炎凌笑笑,“你说我自掘坟墓,一点也不差,可我人世的尸首都被你带走了,没多少坟墓能掘。” “你能记起我,我很开心。” “我能记起来的不多,你会生我的气吗?” “不会。” “那你抱抱我,就抱抱。” “不抱。” “哎呀,抱抱抱抱,就抱一下。” “找死!” “……” 苍决抚了几下掌心里的棱佩,重新放回炎凌怀中,拍了拍,从桌上下来,“既是送你了,就收好。” 住了住,递出一只手,“起来吧,还有事。” “嗯!” 炎凌坐起来,对着眼前的苍决愣了好一会儿,二楼一团漆黑,只能看到个更黑更深的影子,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影子孤独极了。 “苍决,这几年你是不是过的很辛苦?” “不辛苦。” “还说不辛苦,你性情都变了。”炎凌轻叹一息,心里有些发疼,皱眉望着眼前,“今日,从相见到现在,我没见你真正笑过,你一直在苦笑,连开心都像是吃了黄莲。” 苍决听完轻轻笑了一声。 “哈,这才对嘛。”炎凌从桌子上跳下来,哎哟一声,差点跌坐在地上。 苍决急忙搀他,“怎么了?” “腿、腿软,哎哟,麻了。” “呵……” “你嘲笑我?” “没有。”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踩着木楼梯吱呀吱呀往楼下走,一楼柜台上点了盏鬼火,乌有为拖了张凳子,趴在桌上吃饭,听见脚步声,立马从凳子上弹起来,“殿下。” “嗯,佑领坐下说话。” “属下不敢。” “洞口在哪里?” “属下离开时在洞口留了个小魂阵,殿下一探便知。”乌有为看了看炎凌,抱拳道,“炎公子内息奇特,最好不要解开封息,殿下倒无妨,只是,解息后不要鸣箫。” …… 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到了半山腰的虎啸泉,炎凌没有解封,是被苍决提着脖领子一路拎上来的。 虎啸泉旁落了地,苍决驭了些戾气,查察乌有为留下魂阵的洞口。 炎凌扯了扯苍决的袖子,迟疑道,“哎?苍决,你有没有觉得,刚才乌有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苍决斜斜看他一眼,“自己照镜子。” 炎凌云里雾里,摸着脑袋嘀咕,“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镜子……”夜里饮了不少酒,呼吸都带着酒气,便踱到泉眼旁打算洗洗脸清醒一下,刚蹲下来,乌云变幻,一盏弯刀明月映在泉水中,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 面泛桃色?目透秋波?衣衫不整,头发跟鸡窝一样,以及,天啊,我嘴巴怎么肿了?脖子上……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刚打算细看,明月一晃,又被乌云盖住,泉水里只剩一团黑影,炎凌气呼呼地拍了下水面,水花儿溅的到处都是。 “苍决!你刚才为何咬我?!你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找到了,在后山,走,” 炎凌胡乱洗了把脸,整整头发和衣裳,不等站稳,后心一紧便被苍决扯着掠上了半空。 不多时再落地,周遭已然景致变幻,眼前是万窟山后山将近山顶的位置,后山奇险,以前周边城镇来射猎的人多半不会去后山,是以,是个隐秘所在。 一小团黑气,漂浮在山壁上厚厚的藤蔓前,苍决四下望了望,“就是那里了。”说着,走上前,用骨剑劈开藤蔓,一个狗洞般大小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子虚空是真聪明啊,这屁点儿大的洞,即便被人族发现,也想不到里面会藏了东西。不过,我封息了,进不去。”炎凌望着那洞口摊开双手,愁眉不展。 苍决稍稍驭气,冲狗洞劈了一剑,洞口哗啦啦滚下些碎石,辟成半人高的洞口,俯身便可贯入。 炎凌跟着踱了进去,洞里漆黑潮湿,什么也看不见,“苍决,火。” 火苗颤了颤,沿着苍决的手指燃到剑上,洞内一片惨绿,但视物清晰。 炎凌打量着四周,是个寻常山洞,四壁是粗粝岩石,闷热的要死,地上不知什么东西随着光源闪了几下,蹲下身看了看,沉声道,“是白羽飞虎身上的白羽。” 苍决点点头,“没错了,往里走。” 第二一零章 万窟夜猎7 初入山洞的一段路逼仄狭窄,四壁上留有不少人为开辟的剑痕,往里便开阔起来,石头是熔岩石,头顶悬挂钟乳,视线尽头是一块自然形成的石柱,上缚一条粗铁链。 炎凌走上前,摸了摸铁链和石柱连结的地方,“石上有勒痕,看来年深日久,是栓白羽飞虎的地方。” “戾障就在里面了。”苍决望向洞深处。 “哎?苍决?镜湖掘丹之前,我将白羽飞虎交与你了,那大虎现在在哪儿?你有没有好好养着?” 苍决边走边答:“送人了。” “不是吧?!我说!你也太不讲义气了,这是我灵身娘亲的坐骑,我信你才交与你保管,怎能说送人就送人!” 炎凌急奔几步,拉着苍决的袖子理论,后者反手将炎凌的手握在了手里。 “你送谁了?!” “一个女人。” “女人?!呵!”炎凌猛甩了下手臂,并甩不脱,苍决握的更紧了。 “为何生气?” “你放手!” 苍决意味深长的笑笑,望着炎凌皱成一团的眉心,“不放。” “好啊,那你送我的东西我也不留着了,回头我也送给别人去!” “为何不问这女人是谁?” “谁稀罕知道?!” 苍决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软言道,“好了。” “好不了!” 炎凌站在原地不动,面上不表,心里已是千军万马烈火硝烟。 苍决笑笑,回望他,“霍姑娘产子,代你转赠,你若不喜欢,回头我就去给你讨回来。” 啊…… 炎凌想起来了,以前得知霍姬清身怀六甲时,他曾跟苍决说起过,要将白羽飞虎赠予姬清姐姐作为坐骑。 他这都记得?那他干嘛要模棱两可的说是送给了一个女人? 哦,我知道了。 好你个苍决,这是非要让我吃醋? 苍决瞧他若有所思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勾起嘴角,“怎么了?不喜欢?” “额……啧……”炎凌抓耳挠腮,假装四处看风景,迈开步子就要匆匆往前,“走吧走吧,办正事儿!” 苍决将他拉回来,摊开一只手掌递过去,“还我。” “嗯?什么东西?” “玉佩。” 炎凌冲那掌心“呸”了下,急忙捂紧前心,“不给!你都送给我了,覆水难收!” “我改主意了,免得你随便送人。” “那也不给!” “你脸不疼吗?” “我脸皮厚,你管的着吗?” 苍决唇角勾出个难以察觉的浅笑,握着炎凌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他,似有话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便继续往前走了。 尽头没路,也没有岔洞,只一道漆黑厚重的壁障,炎凌走上前,上下摸了摸,“这就是那道戾障了,怪不得乌有为说他化不开,这么厚的障,卫忠的修为不浅呐!” “嗯,你且后退。” 等炎凌退开足够距离,苍决暗暗掐了心诀,驭气劈出一道剑意,剑芒闪过壁障,骤然暴起火光,障面上裂开蜈蚣纹,纹路迅速蔓延,哗啦一声巨响,通路破开。 “像是间书房?”炎凌环顾四周,石室并不大,也不算规则,长宽约摸十步,一面石壁平平展展,凿出不少石格,石格内放置有纸册卷宗。 靠近石格的位置有一张石桌,桌上散落不少纸张,年深日久,最上层的纸张已经腐朽不堪,一触即碎。 “卫忠在这洞里辟出个密室,子虚空当年没有发现吗?” 苍决道:“进来时,那石柱后还有剑痕,当年这洞的尽头便就到那石柱,应是后来卫忠劈开的。” “呵,这个卫忠到底在搞什么鬼?”炎凌小心翼翼地拂开石桌上最表层的纸张,密室里极为干燥,下层纸张上的字迹还清晰完整,捻起一张来看,是奇奇怪怪、鬼画符似的文字,“怪了,四族文字虽说有些出入,可这纸上的字,我却一个也认不得。” “我看看。”苍决接过纸张粗略打量了一遍,通篇都是些奇怪的符号,将桌上其余的纸张摊开,无一例外。 “你也不认得?” 苍决摇头,“不认得。” 炎凌叩了几下桌面,转到石格旁,从其中一个石格中摸出一本册子,抖掉表面厚厚的浮灰,翻开,“苍决,你来看,这些是寻常文字,这……是本琴谱。” 苍决步过去,接过来翻了几页,指着扉页上的鬼头印章,道,“是魅鬼一支的藏书。” 炎凌又取下几本册子,逐一翻开,“看,这些书里都有鬼头印。”说完,将手中的魅鬼藏书搁在石桌上,一个石格一个石格的翻看。 “你看这几本,印章变了。” 苍决看了一眼,“这是魑砺一支的印章。” 炎凌深吸一口气,抱着手臂转开,“卫忠好厉害啊,这些年一直在偷偷研究尸族的典籍?” 苍决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他想回来拿什么?”炎凌瞥了眼石桌,把覆盖在散乱纸张上的书籍挪开,指着上面奇怪的文字,道,“这又是什么?这些字迹形若天书鬼语,从未听说过九墟之中还有这样的文字,难不成……难不成他为了给佑光效力,还单独搞了套文字出来?” 苍决摇摇头,“没必要,再找找。” 两个人把石室的边边角角翻了底朝天,再没有什么其他发现了。 炎凌抱着胳膊转到石桌旁,用下巴指着桌面,“最奇怪的就是桌案上这些散碎纸张,估计卫忠是来拿这个。” 说完,便打算拂开桌角坐下歇一歇,桌角上摆了一方砚台,上面搁了支狼毫笔,大概书写过多,笔头都秃了。 用手一推,狼毫笔掉落在地上,砚台却怎么推也推不动,似乎是嵌在石桌上的。大概也是下意识,伸手左右扭了扭,能动。 “苍决,似乎是机关。” “别乱动!”说话的同时,苍决双耳一颤,四壁内咔吧咔吧响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无数道金色光芒从墙壁内射出来。苍决疾呼一声“小心”,纵身一跃,朝炎凌扑过去。 周遭泛起些细碎声响,像是银针落地,脆生生的。 “苍决,你好重,能不能下来,我快被你压死了!”炎凌刚才正撞上石格的尖角,又是后脑勺着地,磕的龇牙咧嘴,七荤八素。 “撞到了?” “哎哟,疼……你别碰,疼死我了!” 苍决看着刚摸过炎凌额头的手指,颤声道,“流血了。” “你下来啊!让我喘口气!” “哦。”苍决一骨碌爬起来,顺道儿把炎凌也拉了起来,“还疼吗?” “嗯!疼!”炎凌坐稳了,揉着额头道,“你怎么这副表情?你也摔着了?” “没有。” “哦……我知道了。”炎凌狡黠笑笑。 “你又知道什么了?” 炎凌伸出手,按了按苍决的心口,“你心疼?我给你揉揉?” “找死!”苍决拨开他的手,看了看身旁,地上落了不少金针。 炎凌从地上捏起一根看了看,“是天族的东西。” 苍决连忙打落,“别动,针上淬了毒。” 炎凌恍悟:“卫忠不仅防尸族人,还防着天族和灵族?” “嗯。” “看!石桌移位了!”炎凌指了指石桌,一侧地面上出现个一尺见方的暗格,是原本石桌下方的地面。 苍决踱过去看了看,暗格里放了个黑石匣子,用骨剑探了探暗格四周,没什么异常,才取出来,将黑石匣子打开。 炎凌一愣,“也是本鬼画符,看来卫忠要拿的东西,就是这个了!” 第二一一章 鸷阴实抄1 “啊!太爽了太爽了!这么热还是泡在水里比较舒服!” 从山洞里出来,炎凌一直嚷嚷着太热,说什么也要找条河下去泡泡,苍决拗不过他,只能应了。 万窟山有条山涧,是山中百岁湖的支流,先去拜过八世爹娘的坟墓,便绕道山涧扎进了河里。 “苍决?苍决?!干嘛呢嘿!”炎凌撩着水,泼向坐在岸边的苍决,后者驭袖将水花挡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远处。 “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苍决收回目光,看了眼炎凌,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说道,“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卫忠藏在石室里的古怪册子,跟墨家家书下册有些异曲同工。” “下午饮酒时……你提到过的墨家旧事?” “嗯。” 炎凌蹚水往岸边走了几步,摸着水底的石头坐了下来,“你不是说,那本下册已经毁了吗?” 苍决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哎呀,与其坐在这里七想八想,不如回去问问卫忠来的直接,再者说了,听来那本下册的内容,那位如雪姑娘能看得懂,咱们明天去趟灵墟,不就都了然了?” “如雪姑娘她……”苍决没再说下去。 “怎么?” “没什么,过几天再去灵墟吧。” “嘶——”炎凌摸了摸额头,伤口还在渗血,看苍决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不耐烦道,“行了,别瞎想了,那本鬼画符你不是带着呢吗?回去研究研究再说,说不准,会有什么新发现呢?” “嗯。” 苍决摸摸心口,册子就在怀里,遂,闭上眼睛专心吸纳。 “喂喂喂!醒醒!”炎凌掬起一捧水,冲苍决泼了过去,后者仍是用衣袖默默挡开,打死不说一句话。 “你真不下来?河里有鱼啊,捉几只,回去烤了?” “不下。” “哎?我脱衣服了啊?” 方才下水时,炎凌觉得反正衣裳都沾了狼血,不如直接下水洗洗干净。再加上苍决这个假正经,动不动就摆出副血脉喷张要将他活吞了的样子,他也不太敢以身试法去刺激他。 可苍决越是负隅顽抗,他就越觉得有趣,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我真脱了啊?”炎凌笑嘻嘻地褪下外衫,扔到岸边,见苍决不为所动,又喊道,“苍决,你可别偷看啊?” 苍决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别后悔。” “哎!算了算了,我看你是越来越无趣了!不泡了不泡了!回去!困了!”炎凌气势上明显输了半截,叹口气,往岸边走。 “我无趣?”苍决的语气里带着嘲笑和不屑。 炎凌拧着衣衫上的水,撇撇嘴,“何止无趣,简直无趣透顶!” “那我做什么,你才觉得有趣?” 炎凌愣了会儿,干笑,“呵呵呵呵,你挺有趣的,天底下再没有比你还有趣的人了。” 说罢,悄悄绕开苍决,走到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停了下来,掀开石头摸出样东西揣在怀里,自言自语地道,“让你横,找机会再教训你!” “苍决!走吧!好像又要下雨了!”炎凌望着天上厚厚的积雨云,朝苍决挥了挥手。 …… 两顾万窟山,下了两场雨,回到明月楼已是子夜时分。按理说也应该凉快些了,可天公不作美,雨淅淅沥沥,热气把宿安城熏的像个蒸笼,闷热潮湿,还起了大雾。 二人步到明月楼近前,才看到乌有为坐在门槛上,正拿了一块抹布擦拭那把黑森森的鬼头大刀。 透过雾气,明月楼看起来鬼气森森。 “殿下,您回来了。”乌有为站起身,让开了门口。 苍决点点头,“嗯,醒了吗?” 乌有为看看身后,“醒了,但什么也不肯说。” 苍决跨进门槛,走到柜台旁蹲了下来,死盯着卫忠仅剩的那只眼睛,冷笑,“好一条衷心的狗。” “殿下,谬赞了。” 卫忠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滚落,脸颊上的肌肉突突跳动着,看得出很是痛苦,却隐忍不发。 “呵,你嘴硬的样子,我很喜欢。”苍决踱开几步,斜乜了门外一眼,转回身将视线重新定格在卫忠脸上,“你在鬼域中呆了十年,这返阳丹是个什么东西,想必你不会不清楚。” “卫忠明白。” 炎凌跨进门槛,往柜台旁一靠,支颔端详着卫忠,那张刚毅脸颊上的痛苦决计不像是装出来的,卫忠超人的忍耐力的确可怕的吓人。 “你在找这个东西。”苍决从怀中掏出那本册子,抖了抖,他注意到卫忠的眉心微微收紧了一下。 “殿下,卫忠此番要来毁掉这个东西。” “说!这本册子里到底是什么?!”卫忠的冷静让苍决大为光火,衣袖下的拳头已经攥地咯咯作响。 “当说的说,不当说的,卫忠一个字都不会说。” 柜台桌子突地飞了出去,还好炎凌眼疾手快侧身闪到了一旁,急忙拉住气的发抖的苍决,按了按他的手背。 “卫忠。”炎凌语气平静,缓缓踱到两人中间,生怕苍决气极失手将卫忠杀了,抱臂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忠心为主,我等好生敬佩,可若是连善恶都分不清,岂不是愚忠?” 卫忠笑了,以一种近乎善意的嘲讽,“炎公子,熟善熟恶,孰是孰非,岂是什么表面功夫?这世上,从未有过绝对的善、和绝对的恶。” 炎凌默了一默,心下对卫忠这话,确是认同的。鼻腔里抽了口气,想起以前憨憨傻傻的卫忠,便更觉人心叵测,脊背生寒。 苍决沉声道:“炎凌,上去睡觉。” 炎凌扭头看向苍决,对方眉宇生寒,显然是跟卫忠较真了。 “哎呀哎呀,好热啊,这么热谁还睡得着?”炎凌赶苍蝇似的胡乱挥着袖子,嬉皮笑脸踱到苍决跟儿上,“我就留在这里好了,啊?好不好嘛?” “上去睡觉!” 炎凌被苍决惊得一颤,看着他的脸,心里暗道,“天呢,苍决生起气来,也太吓人了……卫忠也是,背叛谁不好,偏偏背叛苍决,要知道,他是最讨厌遭人背叛了……” “好好好,去去去,我这就去睡。” 炎凌一步一回头的上了楼梯,到二楼楼梯口时,停下来听了听,苍决似乎冷静下来了,沉声对卫忠说了一句,“好啊,你想耗着,我有的是时间陪你,可你别忘了,这才是第一日。” 二楼黑黢黢的,但三楼的一个房间有烛光透出来,应是苍决提前收拾好的,那烛光燃的是明火,看起来暖洋洋。 炎凌笑了笑,心道,“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睡个好觉了……” 第二一二章 鸷阴实抄2 三楼,透出烛光的房间,炎凌曾来过,叫做摘星阁。 门上面的匾额不知何时已然掉落,倒扣在地板上,一条褪去颜色的红绸,半盖在匾额上面。 门分左右,摘星阁内的烛火颤了几颤,室内陈设还是老样子,雕花檀木椅、檀木桌擦拭的干干净净,隔开里间的璎珞幔帘少了几串,时隔五年,仍然晶莹剔透。 炎凌满心愉悦,掀开幔帘步入里间,贵妃榻上放了一套白衫,叠的整整齐齐。榻旁,码了几坛酒。 “嚯……这些事,苍决是什么时候做的?比女孩子都要细心,真是难为他了。” 张开双臂倒在榻上,躺了会儿,侧身支了颔看着榻旁的酒,伸手将要捞过一坛,看到衣袖上还有不少洗不净的血迹,连忙起身把衣裳换了,团起来扔到一旁。 支着腿歪坐在榻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从万窟山中带回来的琴谱,沾着口水翻了几页,喃喃自语: “呵,魅鬼一支可真够厉害的,竟还有这种数术?没见苍决用过,想来应该是不知道。嗯……可惜啊,现在不能解开封息,否则可以一试,哼哼……” 搁下酒坛,又翻开一页,嘴里小声哼唱着调子,双手做抚琴状。 琴谱册子薄薄的,看完记住,没费多少功夫,收好琴谱,一边喝酒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 “啊!苍决!苍决!” 不知过了多久,炎凌突然捂着腹部坐了起来,身上几乎被汗水打的湿透。 苍决坐在榻旁,稍欠身,关切望他:“我在。” 炎凌顿时安心了不少,深呼吸几下,恍惚道,“刚才……吓死我了……” “做噩梦了。”苍决用一角衣袖,轻轻擦拭炎凌脸颊上的汗水。 “是啊。”炎凌紧捂着肚子,方才那种切肤痛感仍然鲜活,“梦到镜湖了……真的好痛啊……” 苍决叹口气,皱紧了眉。 炎凌一把拉过苍决的手臂抱在怀里,嗅着玄衣上的味道,喃喃道,“梦里……救不了你……” 苍决轻拍着他的后背,“好了,醒了就好。” 炎凌笑笑,额头上的伤口还疼,伸手摸了把,发现伤口已经裹好,抽抽鼻子,抱紧了苍决的手臂,“苍决……为什么你身上老有檀香气,真好闻。” “活死人身上多半是这个味道,棺木的味道。” “你的不一样。” 苍决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炎凌抱了会儿苍决的手臂,坐了起来。 “苍决?” “嗯?” “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 “嗯……天还没亮呢。” “再睡会儿,我守着你。” “不睡了,睡不着。” 炎凌伸个懒腰,斜斜往后一歪,“卫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苍决摇摇头,咽下一口酒才道,“只说了一句,让我将那东西毁了。” “真是搞不懂……苍决,我总觉得卫忠……” “怎么?” “不知道,我觉得卫忠说话……似乎可信。” 苍决扯扯嘴角,“佑光走狗,不可轻信。” “册子那,我瞧瞧。” 苍决从怀中掏出密册,扔在贵妃榻上,方才在一楼,他已琢磨了一个时辰,可这册子上的字,仍是无一能参透。 炎凌拿起册子,逐页翻看,上面奇奇怪怪的文字,看久了便觉得烦躁,努力压制心神,逐字去看,那些鬼画符钢针似的往脑子里扎,头疼的像是要炸开。 “炎凌!你怎么了?”苍决见他好似十分痛苦。 “啊……”炎凌扔下册子,拍着脑袋,道,“大概是万窟山洞中撞的厉害,头痛。” “别看了,好好睡觉。” “哎呀,不想睡。”炎凌一骨碌滚到贵妃榻边儿上,支着脑袋,用膝盖戳了戳苍决的后背,“别喝了,跟我聊天儿。” “喝酒,不耽误。” “那会儿,我说去炎家大院睡,你为什么不肯?” “……” “说话啊,为什么不肯?” “……” “好吧,那换个话题。嗯,对了,这五年鹊青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哼,又不说话。苍决!我生气了啊!” “……” “苍决,木头啊你!” “……” 炎凌气鼓鼓地从榻上下来,并肩坐在苍决身旁,上下打量着他,心里暗道,“他这副表情,显然是在生气啊?我好像也没惹着他吧?刚才还好好的啊?贴心的很啊?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脸了……” “苍决,借你骨箫一用。” “干嘛?” “无聊呗,吹个曲子。” 苍决取下骨箫,递了过去,“不可解息,不可驭气。” “唉!知道了知道了!”炎凌抓过骨箫,瞎吹一通,他谙古琴,却不通箫语,不过古往今来,但凡音律都是一家,一会儿功夫也能将指法和音节摸个七七八八,只是吹出来的曲子,实在不能入耳。 “怎么?很难听吗?” 炎凌按下箫声,定看着苍决满是隐忍的眉宇。 “嗯。” “难听,也给我忍着!” “好。” 炎凌狡黠笑笑,暗道,“不驭气的话,不知那数术还有没有作用。” 言念及此,箫语渐起,吹了好一会儿,苍决仍不受制,安然饮酒。 “怎么停了?”苍决侧目看他。 “我吹的实在太难听了,再吹下去,怕你跳起来打我。” “你也知道。” “我封了内息,又打不过你……苍决,你好不好也封息啊,反正底下有乌有为守着,你就好好听听不行吗?啊?哎呀,苍决……” “嗯。”苍决拗不过他,无奈,只好封息。 炎凌心中窃笑:这才乖嘛,哈哈哈,你等着我的,你不是横吗? 箫语再起,一开始苍决还能安然饮酒,过不多时,便只干坐着,动也不动,甚而连眼睛都不眨。 一曲按下,炎凌放下骨箫,在苍决眼前挥了挥手,没反应。 “呵呵,不错嘛,‘定魂’,好曲子,不怕你不听话了。” 炎凌站起身,左右踱了几步,插着腰,笑嘻嘻地道,“苍决!喝酒!” 苍决便抓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炎凌见他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连忙上前抢夺酒坛,“好了好了,别喝了,你今晚喝了不少了。” “好。”苍决听话的放下酒坛。 “哈哈哈,也太听话了吧!”炎凌蹲下来,看着苍决的眼睛,笑道,“苍决,给哥哥揉揉肩膀!” 苍决道声“好”,便如同一只听话的小绵羊,给炎凌揉起了肩膀。 “哎呀!手劲儿太大了!疼!好了好了,别揉了!” 苍决又顺从的放下手来。 “苍决,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说谎,知不知道?” “嗯。” 第二一三章 鸷阴实抄4 炎凌抱着胳膊在苍决眼前转了几圈,摆出一张严肃脸。 “今晚为什么对我冷冰冰的?老实交代。” “生你的气。” “为什么生气?” “吃醋。” 炎凌挠挠额头,十分不解:“吃醋?吃谁的醋?” “鹊青。” “……”炎凌愣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呵,哈哈,噗哈哈哈哈哈哈……好吧,哈哈哈哈……” 笑罢,蹲下来,用手指挑着苍决的下巴,道,“不让我回炎家大院睡觉,是因为鹊青在那儿住过对吧?” “嗯。” “好,好,说实话的小孩儿我最是喜欢!来,给哥哥笑一个!” “嘻。” “别皮笑肉不笑的,笑开心点儿。” “嘿。” “哈哈哈哈,傻瓜!啧啧啧,苍决呀,想不到你还挺可爱的。” 苍决笑了笑,轻轻点个头,像个听话的小朋友。 炎凌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叹道,“我的天呢,这谁顶得住呀?”一住,盯着苍决的眼睛,郑重道,“苍决啊,老实说,你是为谁学会的做饭?” “你。” “我?” “嗯。” 炎凌努力回忆前七世的记忆,除了第八世比较清晰,其他的,能记起来的寥寥无几,多半,一生只见过苍决一面。 “我哪一世?” “苏离。” “第一世,小道童?” “嗯。” “可惜,我记不起来了,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炎凌叹口气,遗憾的摸着苍决的脸颊,“原来,你和我之间有那么多珍贵的记忆啊……每一世都来找我,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你一定很失望吧……” 说完,垂下眼帘有些难过,再抬头,却见苍决眼眶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哎?苍决,你别哭啊,我可受不了这个。” 炎凌皱起眉,轻轻用手指揩着苍决脸上的泪,喃喃道,“你看你,连哭都没有声音,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干嘛?”苍决突然开口,眼睛紧盯着还停留在脸颊上的手,听声音还带着气,眼神也从刚才的迷迷糊糊变得冷静沉着。 “啊?没干嘛呀,哈哈哈哈,看你把酒溅到脸上了,给你擦擦。”炎凌捏起袖角,拭干苍决脸上的泪痕,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发酸。 苍决很嫌弃的往后撤了撤身,“找死!” 炎凌收回手,靠坐在一旁,偷眼瞧着他。哎,这个苍决,原以为是个什么话都会直说的人,想不到竟然藏了那么多心事。 苍决抓起酒坛喝了口酒,忽然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想罢,一脸的莫名其妙,一会儿摸摸眼睛,一会儿抽抽鼻子。 “噗!哈哈哈哈……” “笑什么。” “看着你就开心啊,不笑,难道要哭吗?” 苍决云里雾里,很是迷惑,冷冷道,“莫名其妙!” “苍决啊——” “嗯?” “……”炎凌本想说点什么,到嘴的话又咽下去了,看着苍决的侧脸,琢磨着:算了,让他知道我耍花招,估计又该生气了。 “怎么?” “没什么,忽然觉得你这人还真不错。” “滚去睡觉。” 炎凌撇撇嘴,小声嘀咕:“口是心非……” “你说什么?” “唉?没什么!说你长得好看咯!” 炎凌耸耸肩,拍了拍衣裳,站起身往门口走。 “去哪儿?” “下去转转。” “不安全,回来。” 炎凌叹口气,抿嘴一笑,“我尿急,就地解决吗?要不……你陪我去?” “好。”苍决搁下酒坛便要起身。 “哎哎哎!打住打住!我顺便下去拿几坛酒,一会儿就回来,你乖乖呆着。” 关上摘星阁的门,外面静悄悄的,暖黄色的烛光投在对面的墙上,斑驳细碎,让人无端伤感。 炎凌长长舒了口气,才把那种鼻酸的感觉强按下去,摸黑到二楼,转到晚上吃饭的雅间,桌旁的窗户开着,外面犹在落雨。 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抚摸着上面凉丝丝的纹路,自言自语,“丹心怀镜……苍决啊,这下可好,欠你那么多情债,还不清咯……” 定了定心神,走下楼。 乌有为背冲门内,垂着头坐在门槛上,似乎又在擦拭那把鬼头大刀。 卫忠倚靠在大堂连接后厨的那面墙边,束手束脚,呼吸凝重,仅剩的一只眼睛半闭着,听到楼梯响,缓缓睁开。 乌有为站起身,冲炎凌颔首,“炎公子。” “佑领将军忙你的,我下来转转。” “是。” 炎凌踱到卫忠身旁,上下打量着他。 卫忠是靠坐在墙边的,两条腿摊开,其中一条腿用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看起来是断了。 炎凌皱了皱眉,沉声道,“卫忠,何不如实说了?也不用受这份罪。” “炎公子,道不同而已,无他。” “返阳丹之痛,一日胜过一日,今日十分痛,明日便是千倍万倍,魂魄一散,便什么都没了。” 卫忠笑笑,“当说的,都说了,剩下的,烂在肚子里就好。” 炎凌蹲下来,看了卫忠许久,他那副无愧于心的表情自始至终没变过,“卫忠,你为何要毁了那本密册,里面到底有什么?” 卫忠轻轻摇头,脑袋别到一旁,复又将那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合上了。 “继续冥顽不灵,便谁也救不了你了。” 炎凌等了会儿,再不见卫忠回应,才站起身,往门外走。 乌有为挡在门口,抱拳道,“炎公子,殿下交代过,没有他相伴,不允你踏出明月楼一步。” “嘶?不是吧?佑领将军,我就在门口转转,透透气,方便一下。” “炎公子请回吧。” “哎呀,佑领将军,烦劳通融通融,楼内实在太热了,再这么下去,我闷都闷死了。再说了,我尿急啊,你总不能让我在这里解决吧?” 乌有为做个请势,恭敬道,“炎公子请便。” “哎呀,不是吧,佑领将军行行好啊,求求你了,我就在门外,绝不跑出你视线之外。”炎凌双手合十,笑嘻嘻地祈求。 乌有为不为所动,“炎公子,撒娇这套,可能对殿下好使,但在下不吃这套,请回吧。” “撒娇?我什么时候撒娇了?佑领将军,你可别胡说啊,我没有,我不是,我可是个男人。” 乌有为笑的怪异,冲里面做个请势。 “炎凌!还在下面做什么?!” 炎凌转身,见苍决正站在楼梯上,讪讪笑了,“呵呵呵呵,下来透透气……这就上去,这就上去……” …… 第二一四章 鸷阴实抄4 三日后。 宿安雨季,几乎连日阴雨,偶尔太阳出来,也丝毫不见清爽,炙烤的要命。 这几日,每夜苍决都与炎凌结伴去万窟山狩猎,为第二天的餐饭提前筹谋,炎凌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苍决抵死不允。 白日里,炎凌躲在摘星阁睡觉,一睡睡一天,苍决不吃不睡,日夜跟卫忠磨着,一磨也能磨一天。可卫忠这人,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苍决严刑拷打,不听不说不看。 是日晌午,蝉鸣的让人头大,明明是个大太阳,偏偏还下着雨,又热又烤,摘星阁前后窗打开,仍旧热的要死。 “啊!我真真要闷死了苍决,救命啊!”炎凌半个身子匍匐在摘星阁外间前厅的桌子上,手臂展开,半死不活的嚷嚷着。 苍决坐在里间地上盘腿静坐,隔着幔帘,微微睁开双眼,“静心。” “这么热,这么吵,谁静的下心来,啊啊啊!” “你想怎样?” “我们一定要跟卫忠耗着吗?就算要耗,带上他去灵墟耗,灵墟凉快儿,再说,我真的很想九儿、石壮和逐流他们啊!” “过几日再去。” 炎凌叹口气,扶正身形,隔窗望出去,远山上架着一挂彩虹,雨犹在下,隔不多久,乌云蔽日,彩虹消失无踪。 “苍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唉!木头啊木头!以前你多少还有点儿人情味儿,现在是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 “苍决,九儿长高了没有?” “长高了。” “修为长进了吗?” “长进了。” “我的妈呀……多说一个字会死吗?” “……” 明月楼一楼的门吱呀推开,楼梯磨牙似的响了一阵,门外传来乌有为的声音。 “殿下,属下回来了。” “进来。” 房门推开,乌有为带着一股寒气步了进来,炎凌几步并到他身后,乌有为奇怪的看他一眼,炎凌讪讪,“呵呵,佑领请便,我沾点儿寒气凉快凉快。” “查到什么了?” “回殿下,卫忠最后一世轮回乃八百年前,是怀桑毗萝国的一员守边将领,典籍有载,此人为人刚直不阿光明磊落,生平战功卓着,无劣迹。 再往前溯,便什么也查不到了,属下不得不疑,此人原身恐是异族人,潜藏人族走六道轮回,是提前布设在人族的棋子。” 苍决睁开双眼,轻轻摇头,“天灵两族,身无戾气,魂魄不可凝。” “属下无能。” 炎凌道:“我看未必,我觉得佑领说的很有道理,倘若他跟佑光没有渊源,因何忠心耿耿为佑光卖命?而且,那伏地起兵数术,不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吗?哪管什么天族灵族,统统都成傀儡。” 苍决掀开幔帘走出来,“不可一概而论,活死人能思能想,傀儡不能。” “殿下,在毗萝国,属下还发现了天族人的踪迹。” “天族人?” “是,毗萝国有毗萝坛寺,寺中万卷宝册,多载盘古轶事,且事无巨细,是属下调查卫忠的唯一去处,途经寺中一处院落时,发现一身着云纹袍服男子,交手片刻,仓皇遁走。” “云纹袍服?”炎凌惑了一惑,看向苍决,“那不是玉虚崆的道袍吗?” 苍决点点头,对乌有为道,“载有卫忠生平的宝册,可有带回?” “带回来了。”乌有为从袖中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布包袱,抖开,呈到苍决眼前。 炎凌凑上前,瞥了一眼,“险兵录?”随即不屑,“我当是什么宝册,这本册子,瀚南瀚北随便一个古籍店便可买到,只不过这本是烫金的,看起来金贵些。” 苍决皱眉,“你看过这书?” 炎凌随便抓过来翻了翻,“何止我看过,宿安学童开蒙,多以此书话本为辅,当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多半也爱讲其中的奇闻异事……等等!” “怎么?” “版本不同,此书更为详尽。”炎凌对照目录,找到了有关毗萝国轶事的记载,翻到其中一章,指给苍决,“你看这里,我小时候读过的版本只交代了卫忠一人一骑连破敌国十阵,却未阐明是哪一国。” 苍决凝视着那两个显眼的古字:“赤阿?”不由得想到赤阿墨家,但墨家皇室,早在三千年前便被墨魁屠杀干净了。 炎凌道:“嗯,这场边境交锋之后,卫忠此人便消失了,其后的故事咱们都知道,子虚空在万窟山发现了他。” 苍决看向乌有为,“毗萝国在瀚南怀桑,赤阿在瀚北腹地,两国接壤吗?” “回殿下,赤阿国境狭长,八百年前最南端横跨瀚河,与毗萝国最北两个城池相交,边境上时常生杀予夺,鸡犬不宁。” 炎凌压压手掌,示意二人禁声,“往下还有,此战毗萝守将卫忠对阵的是赤阿唯一的墨氏旁支,荆南墨家。” “荆南墨家?好像哪里听过。”苍决思忖片刻,什么也想不起来,“守将是谁?” “荆南平成王,墨成圭。” 苍决自言自语道:“卫忠怎会与墨家有干联?八百年前……说起来都是两千多年后的事了,会是巧合吗?” 炎凌莞尔一笑,合上册子,“这些老账就不必翻了,佑光倒台后如何了?是死了吗?” 苍决道:“天族如今鹊青掌权,佑光乃是鹊青叔父,手刃叔父可能性不大,那一战后也没听说过此类消息,多半是囚禁起来了。”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炎凌踱到桌旁,轻轻叩了几下桌面,“别的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毗萝坛寺发现天族人,一定不是巧合。卫忠软硬不吃,不见得佑光也是如此,他现在在天族人手中,定然要吃尽苦头,就算吐出点什么,也不足为奇。” 苍决默了一默,缓缓道,“天族人,想必为的是那本密册。” 炎凌点头认同:“恐怕是,这就解释了为何卫忠会匆匆来寻,里面大概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苍决拉开檀木椅,端端坐了,“乌有为,鬼王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据我所知没有,大同墟一战刚刚按下,傀儡尸损失不少,族内在休养生息,除了贴身鬼侍偶尔来北境视察营房,别无他动。” “荆南墨家……劳你去查查这位平成王的来头,前世今生都要。” “是。” 第贰一五章 鸷阴实抄5 乌有为走后,苍决又恢复了木头和尚的状态,紧闭双目,一语不发。 炎凌热的心烦,翻出把破折扇呼啦呼啦摇着,突然甩合折扇,啪嗒扔在桌面上,“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就疯了!” “忍忍,七日一到,便去灵墟。” “苍决?你就这么自信,卫忠一定能开口?” “奇痛无比,非常人可忍。” 炎凌撇撇嘴,“我看未必。”住了住,叩响桌面,“苍决,册子给我,我瞧瞧。” 苍决张开双目,从怀中掏出册子搁在桌面上,“这几日,你每看这密册便大呼头痛,我担心……” “哎!你想多了!不过是几个鬼画符,还能跳出来杀人吗?” 苍决叹口气,将密册推到对面。 炎凌看着他,犹豫道,“对了,苍决,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但是你不要乱想啊。” “何事。” “关于鹊青。” “……” “你看你又不说话!” “……” “那我直说了啊,我觉得密册这件事,叫鹊青知道也好,盘古墟四方极地如今都是尸族人,还一直在捉拿你,倘若这密册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仅靠咱们两个是护不住的。 而且在没弄清楚之前,也不能轻易毁去。万一是克制伏地起兵数术的秘法,毁去岂不坏了大事? 既然天族如今正着手调查卫忠,咱们不妨会一会鹊青,省得他费事,三个人一块儿也能打个商量,而且这本密册背后,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苍决沉声打断:“不要太天真,一个人,但凡被权利改变过,就真的很难回头了。” “有这么严重吗?” “佑光、珵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手足况且如此。” “好吧,我听你的便是。那灵墟呢,逐流和白茹总是可信的。” “我担心……”提到白茹,苍决眼睛暗了暗,“我担心这本密册会殃及他们,是以,除非查清楚,否则不可冒然行事。” 炎凌点点头,支了颔,若有所思地望着苍决。 许久,苍决道,“怎么?” 炎凌不说话,只是笑。 “到底怎么?” “苍决,我饿了。” “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苍决,为什么看我看的那么紧?我真的很闷,想出去走走。” “不可以。” “为什么?” 苍决踱到门口,停住步子,“你觉得八百年长吗?” 炎凌点点头,“长。” “嗯,那就不要乱跑,找一个人很苦的……” 摘星阁的房门打开又合上,炎凌收回目光,倏然笑笑,胸口隐隐作痛。 …… 日暮时分,雨停了,天上乌云不散,光线晦暗。 炎凌捧着酒坛坐在门边饮酒,一条腿半支着,胳膊搭在膝上,酒坛时而放下,时而抓起。 偶尔回头望一眼后厨墙边的卫忠,好几天了,卫忠连姿势都不曾换一个,脸上的痛苦虽说实在瞒不住任何人,但他还是一副锵然神色,只胸腔的起伏偶尔将他出卖,发出一两声难以察觉的痛苦呻吟。 “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指望他能交代什么?”炎凌看了看坐在身旁的苍决,自昨晚抓到了卫忠,他的脸便结了一层厚厚的霜,炎炎夏日,看他一眼,甚是解暑。 苍决吐了口气,情绪不佳。 炎凌便收回目光,将心思放在手边的酒坛上,搜肠刮肚想讲个笑话逗逗苍决,脑子一动,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头痛连着耳朵都嗡嗡作响。 “卫忠,不能落到别人手里。”隔了许久,苍决如是道。他亦在饮酒,双目微垂,不知在沉思什么,久久不见回应,才微微侧目。 “你怎么了?!”他突地扔下酒坛,脸色焦急,声线突兀拔高。 “嘶——不知道!头痛的厉害!等等……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了……”炎凌下意识挡开苍决的手,咬牙忍了会儿,等耳边的嗡鸣声退去,头痛稍稍减缓。 “炎凌?”苍决试着唤他。 炎凌展开紧蹙的眉心,挥挥手,“好了,不碍事。” 苍决叹气:“那册子,不要再看了。” 一团黑气带着寒意倏然窜到眼前,气雾里的身影渐渐清晰。 “查到了,殿下。” 炎凌揉了揉眼睛,看清来者是乌有为,周围有戾气环绕,便不觉得那么热了,头脑顿感清明。 “如何?”苍决揽过一个酒坛,抛出去。 乌有为稳稳接在手中,往臂弯里一送,将酒坛夹在怀里,却是不敢饮。无法抱拳施礼,极恭敬的躬躬身,“殿下,荆南墨家出自当年赤阿墨家皇室,乃正统,并非旁出。 三千年前,当时的皇宫大晟,在一场大火中沦为废墟,其宗亲子弟几乎全部在这场火灾中殒命,彼时荆南王镇守南沼逃过一劫。其后,赤阿班氏执掌赤阿国,墨家荆南这一支才沦为旁出。” 炎凌动动眉毛,忽然觉得好生无趣啊,撇撇嘴,百无聊赖,“不是要查平成王前世今生吗?怎么查起宗谱来了?” 苍决抬起眼睛,盯着乌有为的脸看了会儿,微垂双目思忖片刻,忽而想到一个细节,前些时日在墨如雪鬼笛的驱动下,大晟宫那场大火的前因后果之中,曾出现过一个身着雾蓝锦衣的小男孩儿。 没记错的话,当时墨魁说,那孩子是当年荆南墨家的小王爷。 原来,是这个荆南墨家。 乌有为双唇煽动,欲言又止,苍决眉心稍拧,“前世今生,查不到?” 乌有为不置可否:“殿下,荆南墨家对历代亲王皆有册载,传说这位平成王之母当年怀胎八月冲了胎气,诞下一死胎,宫内医者均断过脉,确凿无疑,但那孩子停尸三日后倏然转圜,棺木内微有啜泣之声,侍者开棺验看,是一活婴。” 苍决惑然须臾,断言,“大为蹊跷!” “午时许,属下入荆南府邸,祠堂中取下墨成圭肖像一幅,请殿下过目。” 苍决微微点头。 炎凌看看他又看看乌有为,被这位平成王的奇闻勾起了兴致,连忙搁下酒坛起了身,转到乌有为铺开的几乎等人长的画卷旁俯身蹲下,按着膝头仔细打量着墨成圭的长相。 相貌平平,身量中等,佩炉钩弯月长刀,鬓发稀疏,实在无甚过人之处。 抬眼看苍决,却见他双眼微滞,目光停留在画幅人像的腰间,再看人像,却也有些匪夷所思。 指指那处,“此佩玉……” 墨成圭腰间那枚佩玉的质地,表于画中不甚详明,可那纹路却是天族的烈火龙云,这种玉佩炎凌是见过的,鹊青有佩,珵光有佩,皆亲眼所见,绝认不错。 而画中人这枚,中间的镂空字样,是个“赤”字! 他惊疑万状:“怎是父亲?” 第贰一六章 鸷阴实抄6 乌有为站起身,稍稍后退,默默等待二人从惊诧中转圜。 少顷,苍决将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说下去。” “殿下,属下前脚离开荆南墨家,府邸四周便起了明火,二次潜入查看,祠堂、书室遍地狼藉,纵火者乃一天族人,着流云袍服,看背影,当系毗萝坛寺荒院中那人。” 苍决沉吟:“又是天族人……” 炎凌从沉思中抬起头,“传闻父亲八百年前于灵族陨世,原是逃到了盘古……乌有为!”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八百年前,毗萝与赤阿这一战非打不可吗?” 乌有为顿了顿,答:“荆南墨家册载,毗萝卫忠主动请战平定边境,适时赤阿对阵将领原是班氏皇家一员亲将,不知为何最后出战的却是荆南平成王。” 炎凌道:“大晟宫旧址何处?” 乌有为略作思忖,“赤阿南,距瀚河不远。” “了然了!”炎凌站起身,左手握拳一砸右手心,“苍决,卫忠在找东西。” 苍决惑道:“找什么?” “你可曾说过,墨魁当年在大晟宫掘地三尺为了找那本鬼语密册,遍寻不获,愤而屠尽墨家皇室?” “说过。” “卫忠当年的目的,就是大晟宫旧址,当时计划不成,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拿到了。” 苍决惑然:“鬼语密册?” 炎凌皱皱眉,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少顷,摸出怀里那本鬼画符,随便翻了几页,“这本册子老旧,末尾印章标有成册时间,虽有些模糊,但大体看的出迄今三千多年。 这几日宿安闷热多雨,从那干燥的密室中取出也不见腐化破碎,纸质奇特坚韧。苍决,石室桌子上的那些散碎纸页你不是带回来了吗?在哪儿?” “我上去取来。” “不必了,我随你上楼。”炎凌跟在苍决身后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回头对乌有为道:“佑领将军,盘古墟还有更好的藏身之所吗?” 乌有为凝眉,不明就里,隔了片刻才道,“南沼,多雾。” 炎凌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 进了摘星阁,苍决从外间的檀木书格上翻出个雕花木匣,打开,捻出几张散页。 炎凌小心接过,一一铺在桌面上,这些散页纸质甚是一般,不过几日功夫就变得脆弱绵软,不堪一触,打开那本鬼画符逐一对照,指给苍决看,“你瞧,字迹是一样的,散页书就时间至多不过五六百年,而这本鬼画符成册时间却逾三千年之久,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苍决如坠云雾。 “笨呐!”炎凌看苍决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恨铁不成钢。“字迹!是一样的,都是由卫忠书写,八百年前毗萝与赤阿一战,卫忠在找机会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苍决表情懵懂,看起来憨憨的。 炎凌敲他脑壳,“还说自己不笨,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卫忠——是墨家人!” 苍决一惊:“如何看的出?” 炎凌眉目狡黠,眼珠一转定格在苍决脸上,这副懵懂又委屈的形状,绽在一个如此俊俏舒朗的青年男子身上,便无端可爱、楚楚动人。 他眉目一宽,朗声道,“猜。” 苍决苦脸:“无凭无据,不可作真。” 炎凌抓起册子,在苍决胸口一拍,“傻大个儿!”随即正色,“我父赤光六道藏身,为何非要选一个荆南墨家人?” 苍决:“……” 炎凌一针见血的质疑道:“乌有为带回来的《险兵录》,你都没好好看?是不认得古字?” “……”苍决涩声,“识得不多。” 炎凌撇嘴,拿鄙夷的眼神乜他,“险兵录毗萝战云,卫忠率六万骑,征讨赤阿边境,而平成王那边只三万兵,双方战力悬殊天差地别,册载运兵过程,却是一人一骑,连破敌国十阵—— 看出来了吧?六万骑哪儿去了?胜算满满的一场攻边战役,功败垂成的只有卫忠一人,他在干嘛?他在放水啊!因为对方是没落的墨家皇室唯一仅剩的一支了。” 苍决鼓鼓嘴巴,犹豫半晌只说了四个字,“牵强附会。” 炎凌耸耸肩,“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啊?你道为何天族人会在毗萝坛寺和荆南墨家现身了吗?他们知不知道卫忠有这本鬼画符难说,但是绝对是奔着这本鬼画符去的。” 苍决微微一滞:“该当如何?” 炎凌莞尔:“找个地方,藏起来,静观其变。”一住,倏然踱向门口,推开摘星阁房门,对底下喊道:“佑领将军,烦劳将卫忠提上来!” 话音刚落,屋中陡然生寒,乌有为卷着一股黑风将卫忠提了上来,往雕花檀木桌旁一扔,抱拳欲走。 炎凌急忙拉住他,“佑领佑领,散些戾气在房中可好,太热了!” 乌有为抿起嘴唔了一唔,老大不情愿的驭气片刻,折出,带上房门。 炎凌深吸一口气,大呼清爽,踱到卫忠近前,盘腿坐下,空气凝滞,大眼瞪小眼,就那么互相看着,谁也不说话。 苍决:“……” 不知过了多久,卫忠眉毛微微颤动,好像被看的有些发毛。 炎凌嗤地笑出了声,“我想或许该换个称呼了,墨先生。” 两条墨染般颤动的双眉凝了一凝,旋即放宽,卫忠闭目不言。 “恨墨魁吧,恨的刻骨铭心。”炎凌平静陈述。 苍决看着卫忠慢慢捏紧的拳头,微微发愣。 他站在距离炎凌几步后的位置,只看得到炎凌的后背,并未见他有什么动作,或者多余的语言,却见卫忠的整张脸陡然变了形状,平时果断坚毅的眼神倏然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双瞳中更是灌满了铺天盖地的恐惧、和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战栗。 他忽然疯狂,挣开反绑在背后的双手,一把推开炎凌,慌乱的往桌子底下退。 “魔眼!?魔眼!殿下!杀了他!殿下!”卫忠祈求的对象是苍决,那种犹如唤醒了心底最隐秘困兽的可怕神情,将苍决都吓呆了。 “殿下!!!杀了他!”他不断重复这几个字,“杀了他”,终不见苍决有所行动,暴喝一声,疯了似的,连筋带肉抠掉了仅剩的一只眼睛。 第二一七章 鸷阴实抄7 那带血的眼珠,啪嗒一声,黏黏腻腻的糊在了苍决脚边的地上,血丝根根分明,其状甚是恶心。 “炎凌!到底怎么回事?” 苍决两步并过去,一把捞起炎凌。 “……”似乎陷入片刻混沌,一时难以厘清现状,炎凌紧紧闭合双目,努力平复心神,“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大晟宫,墨魁,御天朝堂的火和血。” 苍决陷入短暂的回忆中,大晟宫的杀戮倏然闪过,“魔眼是什么?怎么回事?卫忠为何要我杀你?他到底是谁?” 炎凌看向桌子底下那抖地溃不成军的人形,“荆南墨家的小王爷,被墨魁捏断颈骨而死。” 苍决愕然,“……竟、竟是他?炎凌——你告诉我,魔眼究竟是什么,他为何要我杀了你?” 炎凌收回目光,呆呆定了半晌,冷汗从额间缓缓坠下,方才……他根本没听到卫忠说过什么,“魔眼?什么魔眼?” 苍决正色道:“你当真记不得?” “记得什么?”炎凌瞧他紧张不已,心下也倍感疑惑,转看桌椅底下卫忠那副疯魔形状,一派丈二。 苍决捏住炎凌双肩,俯身,定定端详那双异瞳。 魔眼……应该是指眼睛吧?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因着对方突然靠近,瞳仁缓缓收缩了一下,一只碎金瞳,一只水蓝瞳,波光粼粼,无任何异状,苍决的倒影清清楚楚印在眼膜上。 炎凌无端生出些紧张,小口呼吸,战战兢兢,眼睛一眨不眨,“苍决,当着旁人的面……你、你这样合适吗?” 两人对视了半晌,苍决慢慢扶正身形,仍盯住那眸,沉声道,“那本册子,你参得多少?” “我不知……”炎凌愣怔片刻,垂下眼捷,好像在很认真的斟酌措辞。 少顷,他道,“我既觉得懂,又好像不懂,却说不上来到底是懂还是不懂,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听了他那话,苍决微微一侧头,脸上印着颇多不解,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明白过来了,“恐是邪术,此册决计不能留了。” 说罢,一震衣袖,大步并到桌旁,抓起那密册便欲撕毁。 炎凌提步,伸手阻他,不知为何周身就如定住了似的重若千钧,举步维艰,那伸出去的一条手臂也是僵住了。再看苍决,亦同他,双手做撕毁册子的形状,除了眼珠,全身上下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 “晚了!” 说话声和推门声一并响起,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步了进来,其人所着袍服乃是淡色金丝锦织就,看的出是个天族人,但衣色并非天族权贵的璨金,胸口衣襟乃至下摆,刺有火凰绣样,绣工精绝无伦。 炎凌转转眼珠,疑窦顿生:凤凰涅盘,此人袍服像是天门四派之一的昆仑峒。 男子手握一把玄金扇骨的精致折扇,嚯啦甩开扇面,轻轻扑打胸口,一侧嘴角上扬,黠笑着踱到苍决近前。 苍决提眼看他,这天族人半边面颊覆了块雕花精致的玄金面具,而这面具根本不做隐藏容貌的特殊效用,倒像在掩盖某种缺陷。 片刻后,恍悟:瑶兮? 瑶兮看他神情,知是被认出来了,不急不缓,一根一根扒开苍决的手指,取过密册后,放在手中颠了颠,揣入怀中。 拍拍胸口收好,打个响指,他道,“没记错的话,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难得你还能认出我来?” “你来干什么?!”话音出口,苍决才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 炎凌试着活动口唇,果,自己也是可以说话的,只是不认得面前这人,便没声张,谨慎看他。 瑶兮提扇一挥,拂开桌面上的散乱残页,歪坐上去,支起一条腿,拢了折扇拍打着肩膀,“我?找一样东西,谁知竟找到这里来了,脏兮兮的,真是晦气。” 住了住,见两人一脸茫然,噗的一笑,“你们真是好傻呀,竟傻到封了内息?对了,底下那条狗是谁的?是你的吧?很凶哦!竟然咬人!” 苍决面不改色,极冷淡地道,“东西找到了,为何不走。” 瑶兮面色惴惴,好像很惊讶,折扇抵唇,“啊”的一声,“你刚才是在命令我吗?呵,真是吓死我了。不瞒你说,你这个口气,我很不喜欢。” 说罢,不等苍决回话,目光转向炎凌,眼底片刻错愕,稍纵即逝,“这位看起来很是眼熟啊?我们见过吗?” 炎凌不语,思忖道:这人我从未见过,可看他眼神,却似乎认得我? 苍决道:“我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何故为难?” “呵,是这样吗?”瑶兮勾起一侧嘴角,从桌上跃下,用拢起的折扇拍打着苍决的脸颊,“与我无冤无仇的人多了去了,不分青红皂白加害于我的人也是不少。太天真,很容易吃苦头。怎么?你看不透吗?” 看苍决呲目欲裂,已是忍无可忍,炎凌也沉不住气了,开口,冷冷道:“阁下不妨明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瑶兮左一眼右一眼打量他,“阁下姓炎?” 炎凌冷眼望他。 “好!不说话,算做默认。”瑶兮的眼珠滑到下睑处,沉了沉,用扇骨砸着手心,笑着踱开步子,挑开璎珞珠帘,转到里间的靠榻旁,站了站,见榻旁整整齐齐码了几坛酒,驭袖捞过一坛。 拍开封泥,仰头猛灌一口,品那滋味儿时微微错愕,出神良久,看向酒坛上的三个红底黑字。 多情熬。 “你为鹊青办事?”苍决忍了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珠帘重又被挑开,瑶兮抓着酒坛踱出来,在苍决身旁一定,“是啊,有什么办法呢?” 炎凌并不相信鹊青会为一本来路不明的鬼画符派这么个人与自己为难,恐是此人自作主张罢了。 便轻蔑:“呵!” “你不信?”瑶兮陡的转身,笑看炎凌,眼底凶光随着笑意波涛似的蔓延开来,“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哪晓得电转之间,玄金扇面突地甩开,二十四根扇骨利刃齐出,瑶兮手腕翻转,倒扣扇面,在炎凌胸前疾笔画个“一”字,这着攻其不备,刚好与苍决的那声“炎凌!”一齐按下,手法极快。 撤手振袖,收拢扇面,扇骨里刺出的利刃便不见了,又是华丽金贵做工精致的一把折扇。 大概是利刃极薄,炎凌只觉得疼,垂睫看中伤处,并未流血,以为无碍,破口正欲大骂,血才决堤似的,汩汩涌出。 “炎凌!!!”苍决急喝一声,奋力想挣脱束缚,奈何早就自封内息,毫无办法。 瑶兮飞起一脚将炎凌踹翻在地,垂目看他片刻,笑盈盈地转向苍决,“哎——?急什么,一点皮肉伤,死不了人。” 第二一八章 鸷阴实抄8 炎凌忍痛,冲旁啐了一口,“疯狗!使些下作手段!有种让我二人解了封息,咱们单挑!” “单挑?我没听错吧?单挑!?哈哈哈哈哈哈哈!”瑶兮像是听了个十分好玩又有趣的笑话,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别逗了炎公子,你还是小孩儿吗?” 苍决怒不可遏:“趁人之危,无耻行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谢你高看,我又不是什么良善君子,趁人之危才是我的拿手好戏。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很精彩?”瑶兮笑意汹涌,开心极了,只那凶光幽幽绽在眼底,令人望而生寒。 轻抖扇面,倒扣手心,玉女穿针似的轻盈一划,炎凌大腿上生生破开一口,直到瑶兮收回手,以扇扑面,鲜血才涌出来。 “让我死个明白!”炎凌怒道。 也确实莫名其妙,凭空杀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天族人,无冤无仇,无前因后果,却就是恶意满满有心针对。 瑶兮用扇子扑扑衣裳,露出一点嫌恶之色,像是身上沾了层看不见的、讨人厌的灰尘,“动不动就死啊死的,真是晦气!” “有什么冲我来!”苍决额头和脖颈间青筋毕露,脸色甚是可怖,若非不能动,恐怕能跳起来将瑶兮生撕了。 瑶兮用扇子指指这个又戳戳那个,意有所指,恍然顿悟,“哦?两个好朋友,感情甚笃啊!” 苍决一字一字,重重地重复,“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瑶兮摊开双手,了无生趣地道,“冲你来有什么用,我又不讨厌你。哎?再说了,你个活死人,打你又不痛,无趣至极啊!” 炎凌方还担心苍决这么一激,真把这叫瑶兮的疯狗给激急了,毕竟他那把扇子可是天族利器,随便在苍决身上划一下,那都是经久难愈的伤口,严重了还有可能魂飞魄散。 瑶兮对他不感兴趣,得亏。 “你到底……!?”炎凌迷惑的要死: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针对啊?到底为什么!明明见都没见过。可想想瑶兮说的话,和他那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的狞笑,便觉得不如不问,大概就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 瑶兮却是明白他这说了一半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歪头灿烂一笑,“不为什么,也没有为什么,就是看你不爽,猫捉老鼠,玩玩。” 炎凌内心何其崩溃可想而知,长这么大什么泼人没见过?瑶兮这种不讲道理、毫无根据、乱下杀手的癞皮狗还真是第一次见。 开眼了。 不为什么?看我不爽?擦!? 瑶兮撩起锦袍,单膝着地,飘然蹲下,一派气度雍容,定定端量了炎凌少顷,陡然出手,左肩、右臂、上腹、小腿,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收手时炎凌已被割成了个血葫芦,浑身上下滋滋冒血。 炎凌撕叫几声,愤而望他,极痛之下想骂也骂不出口了。 但是奇怪,对方不下死手,钝刀割肉,难道是想一点一点磨死自己? 呜呼哀哉…… 到底!他妈的!因为什么啊!? 便在此时,稀里哗啦砰砰乓乓,桌椅底下突地窜出个什么,冷不防扑向瑶兮,嘴上那抹来不及收敛的阴狠笑意登时凝固。 炎凌惊道:“卫忠!” 奇也怪也,瑶兮用的什么套路,定的住苍决和自己,却定不住卫忠? 又想:不对,此计大概控心神,卫忠方才意识涣散一派疯魔,或是侥幸并未受控。 苍决急道,“卫忠!解息!” 卫忠在脑顶几个穴道上猛拍几下,一臂揽着瑶兮的脖颈,打算冲到苍决身旁为他解息,瑶兮从惊愕中猛然转圜,扯开嗓子高喝,“救命!救命!来人啊!快来人!” 声音不待按下,楼下便有疾风冲来,摘星阁房门砰的一声砸在两边墙上,一行昆仑侍卫鱼贯而入。 卫忠服下返阳丹后,痛苦一日烈过一日,解息后痛苦更甚,浑身血液上下乱窜,如同烧化的赤铁,每一动作牵动,都如受凌迟,生不如死,七窍间时有血迹滴出,甚是可怖。 再加上他双目已失,不能视物,根本判不清来者方位,是以循声摸索苍决时,便被涌上来的昆仑侍卫兜头按倒,倒地时便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昆仑侍卫来的迅猛,炎凌和苍决没料到这疯狗竟带了这么多人来,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乱。 瑶兮趴在地上,脸色苍白,不知昆仑侍卫已拿下偷袭之人,捂着脑袋怪叫,“救命!救命!快来人!”过了片刻,感到脖颈上的手臂渐渐松开,眼前有几个锦袍下摆来回走动,才长舒一口气爬了起来。 他倒也不觉尴尬,大概人人都知道他怕死,也或者脸皮奇厚,根本不明白何为羞耻,掸着衣裳围绕不成人形的卫忠转了几圈,飞起一脚踢在卫忠胸口,将他踹飞出去,并咬着牙狠狠道,“滚去死啊!” 定了定,拍拍胸口,做出一副“吓死老子了”的赖皮形状,骂道,“妈的,哪儿来的狗东西,竟藏在桌子底下!你们几个,把他扔出去,捅死!” 炎凌陡地叫道:“放开他!” 瑶兮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身背后有人开口,突地一转身,双目圆睁冷森森地瞧着炎凌,两步迈出,不知踏到个什么东西,汁液飞溅,触感奇异。 脚下生滑,一个不稳跌到地上,左手顺势按到一滩血淋淋肉呼呼的东西上,低头一看,是一只踩爆了的眼珠,当时便觉得肺腑生波,恶心的要吐。 近前几个昆仑侍卫冷着脸上前搀扶,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扇子将他们掀飞,阴阳怪气的看了一圈,这才立起,提起腿冲炎凌的肚子狠狠踹了几脚。 “放开他?啊?有本事!你去放啊!你还是先想想你吧!蠢材!” 苍决“啊”地暴叫几声,刚要发狂,被炎凌高声打断,“疯狗!你主子早晚剥了你的皮!” “哈?你说什么?拜托你骂人也骂点新鲜的,疯狗?我都听腻了!”瑶兮这话是笑着说的,说完脸色却陡然一寒,用拢起的折扇噼啪敲在苍决额上,将他震昏过去。 瑶兮用威胁的眼光看了一圈周围的昆仑侍卫,低声呵斥,“都给我放聪明点!” 炎凌当时就懵了,之所以刚刚打断苍决,是怕苍决怒极激怒了这条疯狗,是以,便抢先放狠话恶心他,哪知他竟没再对自己动手。 愣怔间,瑶兮极谨慎的动了动耳朵,迅速拔出苍决的骨剑扔在一旁,继而他手指翻转,不知掐了个什么心诀,炎凌便觉浑浑噩噩,眼皮发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一九章 鸷阴实抄9 天门祭司前,是长的望不到边的通天玉阶,每隔一百八十八阶便有一玉台,台面可纳百余名昆仑侍卫,以前,这些玉台是为保护天帝而设,天机阁匾额换成天门祭司后,便是为保护祭司而设。 头顶骄阳高悬,金灿灿的华丽殿堂在地上投出浓重阴影,有风,平台两侧的烈火龙云旗猎猎作响。 殿门内走出一人,身着与旗纹相仿的璨金锦衣,手握祭司杖,欲踱下玉阶,又定住,摇摇看天。 此人双目含愁,眉心微蹙,看来忧心忡忡。 通天玉阶下,是一宽阔广场,一道流云身影乘风掠过,点落在玉台上。 他道:“师……哦,大祭司,千嶂里天医托我带个口信,只两个字,醒了。” 殿前那人似是立的不太稳当,身形晃了一晃,一对金眸立刻透出笑意来,不可置信似的一再确认:“醒了?真的醒了?” 着流云袍服的桓瑞,顾忌两人身份悬殊,不多问,恭敬回:“是,只这二字。” “桓瑞!太好了!太好了桓瑞!他终于醒了!”鹊青几步奔下玉阶,捧上桓瑞肩膀,喜不自胜,话毕,一撩衣袍冲着千嶂里方向绝尘而去。 三个月前,鹊青下了禁令,将千嶂里周遭设了几道结结实实的壁障,除了两个医术高深的天医,任何族人不可踏入半步,有违者,斩。 天墟的怪事不止这一件,千嶂里所驻的碧云天山脉,其中有座逍遥峰,自从两月前便有动土的痕迹,奈何周遭也设了壁障,不允族人擅入,桓瑞只远远望过,那逍遥峰山谷之中已被垫平,两侧山势也与之前大为不同。 这三个月,桓瑞一直迷惑,鹊青到底在干什么?几次见到鹊青都差点问出口,但看鹊青神色,并非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是不想答罢了。 强问,则是僭越,终于作罢。 他叹口气,掠到殿前,站在方才鹊青站过的位置上,亦抬头看了眼天空,只一轮圆日,亮的耀目。 身旁地上,孤零零躺着那根祭司杖。 方才一声“醒了”,鹊青便扔下了它。 …… “鹊青君回来了吗?” “还没呢!” “看见了看见了!” “你瞧!在那儿呢!” 千嶂里大殿内,十几个年龄不等的丫头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最小的丫头二三百岁,梳了个童子头,身量约摸与人族八九岁孩童等高,最大的也不足千岁。 她们衣着朴素,笑容灿烂,远远瞧见鹊青的身影,便都高兴的手舞足蹈,其中有一女子,着素灰,眉如远黛,嘴角噙了个梨涡,抱着胳膊亮声说笑,“咱们鹊青君这下可该高兴了,不吃不睡守了殿内那小子三个月,连我都觉得心疼了!哎?你们说,这小子是谁啊?鹊青君这股劲头,疼这小子比疼亲弟弟都上心!” 另一岁数稍小的调皮丫头打趣:“阿黛你怎么不提打赌输了的事儿?我说鹊青君一盏茶功夫准到,你非说至少要一炷香,是想耍赖皮吗?” 阿黛手里捏了柄锅铲,作势要敲调皮丫头的脑袋,“赌赌赌就知道赌,鹊青君真是把你们惯坏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帮丫头哈哈大笑,那调皮丫头便驳回去,“话都让你说尽了,这些小游戏都是鹊青君教咱们的,有本事你打他去啊!” 阿黛努努嘴,哼了一哼,“丫头们,别愣着了,小厨房里还煮着东西呢,鹊青君最近都没好好吃饭,咱们撤吧!” 话说这帮不合规矩不成体统叽叽喳喳的黄毛丫头,全是千嶂里内的伺候天女。 千嶂里除了天医,内设守障侍卫百余,都是鹊青当年一手培养起来的死侍,放在天族中个个都算是顶尖高手,就连昆仑侍卫也不遑多让。 除了守障侍卫,便是千嶂里大殿中的伺候,佑光在位时,身边的伺候多半都是从四派百家之中甄选出来的天女,端雅持正、大方得体,家教良好、雪月尽通,形貌举止尽皆百里挑一。 鹊青入主天门祭司后,废旧礼,以前玄机阁内的伺候天女悉数屏回,各自婚嫁去了。奢靡旧礼逐一废除,四派百家人心所向,无人不是叹为观止,额手称颂: 当今天帝……哦不,天族这位大祭司,治政有方,宽厚仁德,是古往今来,天族历代帝王之中的皎皎魁首! 如今这千嶂里寝殿,只留了五六十余伺候,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多半是出身卑微的没落门户之女,其中不乏无父无母的遗孀孤女,漂泊伶仃,无依无靠,自愿入千嶂里,寻一安身立命之所。 鹊青不叫他们熟读那些个女子礼法,免得丢失个性,成为一群只会假笑的活木偶,千嶂里内所有人,一颦一笑皆要发乎肺腑、实诚率真,是以,方才那幕,便是千嶂里如今最真实的写照。 丫头们撤去后,大殿重又归于平静,鹊青径直掠进殿中小竹林前,定了定心神,这才往里走,锦榻前一站一坐两个天医,坐着的那个正在把脉,站着的那个看到鹊青便迎了上去。 行了简礼,他道:“祭司。” 鹊青冲榻上望了一眼,原本舒展的双眉重又拧成一团,“方才有口信,不是醒了吗?” “是醒了,方才下针贯通心脉,一炷香后取出银针便可再次苏醒。” “那他……” “祭司放心,此少年并无大碍。” 鹊青长舒一口气,转到榻旁,那坐着把脉的天医轻轻搁下捏在手中的腕子,起身,“这只银针起凝神功效,可收敛心神,小公子心脉有损,于性命无碍,一炷香后祭司可自行取下他头顶银针,我二人,这便退了。” 鹊青颔首微笑:“有劳。” 转身,撩袍,端坐榻旁,替榻上那人掖紧了锦被,便定定看着,殿内燃有清心香,天医走时随手点燃一根,香燃的很慢,很悠长。他时而望上一眼,觉得今日这一炷香的功夫,比以往要漫长许多。 榻上少年呼吸平稳、宁静安睡,洁白孱弱,如一温柔玉雕。一头白发散落两旁,略微凌乱,唇角微微上扬,明明是自然弧度,却总让人错觉是在浅笑。纵使昏睡,看起来也比旁人多了三分明媚。 终于,三足玉鼎中的清心香落下了最后一块香头,鹊青将目光移回少年脸上,见他眉宇微蹙略不安分,正是将醒未醒之际,几度辗转,才鼓起勇气取出少年头顶的银针。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按在膝头,静静等候。 第二二零章 鸷阴实抄10 少顷,少年的手指微微蜷起,动了动,好像正在慢慢恢复力气。 鹊青的目光便由那手指移到少年脸上,少年微蹙的双眉缓缓展开,睫毛上下浮动,睁开双眼复又闭上,隔很久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用一双异瞳打量着眼前,口唇翕动,吐出几个呓语似的模糊不清的字眼。 “炎凌,你醒了?”鹊青俯身上前,侧耳去听那些呓语,奇奇怪怪,不知是何方口音,忽高忽低,闻所未闻。 炎凌合上双眼,方才眼前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是个陌生的人,发出的是陌生的声音,他不认得。脑海里翻涌着许多人许多事,极力去寻又成了空白,像是一场梦,看不到具体的实像,又总觉的它存在过。 过不多久,那陌生人又道:“你觉得怎样?” 他再次睁开双眼,极力去辨认,这次他看的更清楚了些,坐在身旁的是个年轻男子,着锦袍,狭长双目噙一汪水光,乍看是泪,却又不是泪,只是清澈罢了。 此人一脸担忧,像是与自己相熟,可他记不得这人。 他虚弱道:“你是谁。” 鹊青定定望他,眸中闪过惶惑和错愕,“你记不得我?” 炎凌打量鹊青片刻,轻轻摇头。 鹊青又问:“还记不记得你为何受伤?醒来前,人在哪里?” 炎凌皱皱眉,“受伤?” “……”鹊青叹口气,“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炎凌又摇摇头,心中很乱。 鹊青拍拍炎凌的肩膀,道,“你好好躺着,感觉好点了再起来。”起身踱到殿中小竹林处,掐诀招来一侍卫,“去请天医。” 两位天医须臾便至,榻前诊了心脉,方要说话,被鹊青引到后殿。 鹊青道:“为何不忆前尘?” 两位天医一齐摇头,其中一位道:“或是震损心脉所致,这少年当日受伤不浅,又是封息,形质脆弱。” “能否复原?” 另一天医向前迈出一步,“体伤复原不是难事,可心脉震损,总有虚耗,我二人不敢保证。” “……”鹊青垂下眼捷想了半刻,对那二人道,“罢,今日有劳两位,明日此时再来吧。” 转回前殿时,炎凌正摇摇晃晃踱下石阶,望着殿两侧的烈火龙云立柱出神,眼中灌满了好奇和困惑,见那锦衣人款款走来,定了定,兜头又是一问,“这是哪儿?” 鹊青笑笑,“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炎凌:“对啊,你是谁?” 鹊青:“这间屋子的主人。” 炎凌:“那……我……” 鹊青:“封你个号如何?” 炎凌:“封号?什么意思?” 鹊青:“封真君号,逍遥真君。” 炎凌:“你以前认识我吗?” 鹊青:“那就认识一下,在下鹊青。” 炎凌:“我……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鹊青:“逍遥真君,从今日起,这就是你的号。” 炎凌觉得莫名其妙:这人谁?鹊青?看起来倒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教养甚好,衣料甚好,佩玉甚好,殿内陈设甚好,当是个大人物。“你……鹊青是吧?我以前是谁?哪里人?这又是哪里?我因何在此处?” 鹊青忍不住笑,十五年前炎凌第一次来千嶂里时说的也是这番话,那时他懒得答,如今倒是不急着答。“我不知你是谁,救下你,便带回了这里,其他的,日后慢慢了解也就是了。” 正在此时,后殿叽叽喳喳传来些燕语莺声,炎凌微微俯身,错开屏风看到两三个年轻姑娘,几位姑娘尽皆着装素丽。 “快来快来!阿黛!阿樱!桌子可是收拾好了?” “好了好了!” “酒菜如何?樱姐姐新酿的酒,味道极好,昨日阿黛跑去偷喝,被我抓个正着,明明都喝醉了,还是打死不认。” “阿黛脸皮厚,你也学她?” “我又没偷喝。” “你这一身酒气,能骗得谁?” 炎凌噗地一笑,见几个姑娘正奔向他,急忙往立柱后躲。 “鹊青君!吃饭啦!”那名叫阿黛的姑娘折到屏风后露半个笑脸望着这边。随后阿黛上方和下方又探出几个脑袋,最下面是个小女娃,奶声奶气地道,“青哥哥,吃饭。” 那位叫阿黛的灰衣姑娘低头一看,小女娃手里油光光,急忙拍她的手,“阿玥!谁让你偷吃的!” 鹊青转看炎凌,“走吧,想你也饿了。” 几个丫头笑盈盈地跳出来,从柱子后拽出炎凌,上下打量,“小公子你总算醒了!哎?你这眼睛生的奇,一个蓝色,一个金色,我从没见过这种古怪瞳色。” 阿黛道:“你来时一身一脸的血,我们见你一头白发,还以为鹊青君救了个小老头儿回来!” 阿樱扯扯阿黛的袖子,使个眼色,“胡说八道!哪儿有这么俊的小老头儿,乱说话,小心鹊青君罚你!” 鹊青兀自往后殿去,炎凌则是被几个丫头拖拖拽拽给拽到了后殿,后殿是一方清池,烟雾缭绕,一道画屏将清池隔开,画屏后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酒菜。 炎凌被几个丫头生按到坐位上,起初还有点儿害羞,毕竟都是姑娘家,跟那么多姑娘一起吃饭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在席上几个姑娘性格都很爽朗,颇有男儿风范,多聊几句,熟了,便没什么顾忌了。 他道:“几位,你们都是谁啊?” 那阿黛向来快言快语,笑嘻嘻地道,“我们啊?我们——是鹊青君的丫鬟咯?”她特意用人族对伺候的称呼,来形容自己的身份。 炎凌觉得不可思议,奇道,“阿黛姑娘骗我,哪有与主人同起同坐的丫鬟?” “入千嶂里的都是一家,你看阿玥。”阿黛随手揽过阿玥来,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夹了口菜填进她嘴里,“阿玥是小丫鬟,却什么也不干,你见过什么都不干的丫鬟吗?” 炎凌摇摇头,“那……这里是哪里啊,我方才问他,他不答。”说着,指了指正襟危坐的鹊青。 阿樱往前凑了凑,好奇道,“是天墟!你是从盘古来的吧?连天墟都不知道?这么说吧,对盘古来说……天墟就是仙境,我们都是神仙。” “呵呵呵呵……你们……说话真有意思。”炎凌觉得这地儿挺好的,确实有点儿仙境的意思,模模糊糊想起一个叫宿安的地方,在那儿还真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姑娘。 说完,将桌旁一圈人打量了一遍,又看向鹊青,恍然大悟,“哦哦哦!我知道了!” 鹊青抬眼瞧他,“你知道什么了?” 炎凌看看四周,一板一眼的推理起来,“你这大殿虽陈设古朴,但其中哪一件都价值不菲,几位姐姐虽着装朴素,但料子却都是上上之品,步摇簪子,尽都精美无论,这位鹊青君更是如此,没猜错的话,几位是大嫂、二嫂、三嫂、四嫂……” “……咳咳咳。”鹊青喝到嘴里的酒险些喷出来,强咽下去,呛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第二二一章 鸷阴实抄11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席上几位姑娘笑的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阿黛笑道,“那小阿玥年纪这么小,当是谁?” “小阿玥……”炎凌端详着阿玥的眸子,见他如鹊青般生了一对金瞳,自信满满地道,“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是小千金吧,眼睛像极了这位鹊青公子。” 阿樱跟着闹,“千嶂里五六十个天女,这五六十嫂住在一起岂不是要天天打架?哈哈哈哈哈!” 阿玥用筷子夹起一口菜,举到鹊青嘴旁,软着嗓子道,“青哥哥吃。” 鹊青笑道:“好,谢谢阿玥。” 炎凌尴尬:“……你们,不是父女啊?” 阿黛道:“你见谁家女儿管爹爹叫哥哥呀?” 炎凌扶额,“倒也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阿樱道:“我们是鹊青君的伺候天女,不是什么大嫂二嫂三嫂,鹊青君专司政务、品性高洁,你不可再乱说,否则,我们几个饶不了你。”说着捏起拳头威胁似的在炎凌眼前晃了晃。 炎凌讪讪:“是是是。” 鹊青夹了几个肉菜送到炎凌碗里,一派温和,“你伤势还未痊愈,多吃些。” 阿玥眼馋:“青哥哥,我也要。” 鹊青依样又给阿玥夹了菜,按下筷子,默声喝起了酒。 几个丫头和炎凌随意说话聊天,不时站起身斟酒碰杯,一顿饭还没吃完,便打成了一片。 鹊青悄声唤过阿樱,吩咐道:“着人拟诏,逍遥峰立主逍遥子,赐真君号。” “是,阿樱这就去办!” 那边炎凌举着酒杯对阿黛道:“……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不起自己是谁了,不过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地方,叫宿安,想起来竟觉得恍若隔世,也不知这地方在哪儿,那儿似乎有座山,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忘了!反正以前我大概是颇爱射猎的。哎?你们会射猎吗?我能记起来自己猎过鹿、猎过狼,有一次似乎还撞到过熊,不过那东西太凶,遇上多半就不能活了,我应该还算命大。” “是嘛是嘛!那——以后等你记起来了,可以带我们同去吗?”阿黛双眼放光。 炎凌急忙摆手,“不可不可,姑娘家哪有射猎的,太危险了!要是被伤到,多疼啊!” “你想回宿安吗?”鹊青突然道。 炎凌随口答:“想啊,我想知道我是谁。” 阿黛道:“你大抵是受伤,坏了脑袋,不必急,以后总会好的,你这人好玩儿,别急着走,千嶂里后山也有个猎场,公子要是想去,我们便带你去,不过里面的猎物多是飞禽,不太好捉。” 炎凌一拍胸脯,“我可以啊,我准头很好的,你看我瘦,可我搭弓稳的。” 阿黛撇嘴,“公子,你真不是在吹牛吗……” 这时,前殿忽然传来小女娃的哭声,炎凌错身望出去,原是阿玥,这小女娃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了,眼下正抹着眼泪哭唧唧,“坏哥哥又来了,坏哥哥吓我,呜呜呜……” 阿黛伸手招呼小女娃过来,炎凌悄声道,“什么坏哥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哼!又是昆仑峒那个瑶兮,看着人模狗样,却一肚子坏水,每次见阿玥都吓唬她!”阿黛将小女娃揽在怀里,冷冷地冽了外面一眼。 炎凌跟着向外张望,前殿站了个戴面具的锦衣人,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锦衣人冲他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鹊青振振衣袖,给自己续了杯酒,沉声道:“阿黛,带她们下去。” 几个姑娘飘然转走,炎凌手足无措,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准备随阿黛同走。 鹊青将他叫住:“你继续吃饭,不碍事。” 炎凌点点头,捧起碗专心扒饭,偷眼瞧了瞧那锦衣人,那人一边嘴角挑着,眼中虽有笑意,隐隐又透出凶光,确如阿黛所说看起来一肚子坏水。 “昆仑峒瑶兮——叩拜大祭司。”瑶兮往地上端端一跪,似乎察觉到炎凌正看着他,侧目一笑。 炎凌急忙收回目光看向窗外:此人笑意不明,别有意味。 鹊青动动手指:“起来吧。” 瑶兮立起身,转向炎凌,俯身抱拳,“恭喜逍遥真君,入主逍遥峰。” 炎凌此时正扒了一口饭大嚼特嚼,当时表情便凝固了:逍遥……逍遥啥?什么情况? 鹊青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瑶兮道:“一物一什,皆是原貌,祭司若不放心,可亲自去看。” 鹊青垂下眼捷,倏然笑笑:“好,今夜开市。” 瑶兮颔首行礼,“谨遵祭司口谕。”说罢,灿烂一笑,摊开一只手掌伸向鹊青,“月中了,属下不得不来讨点儿活命,还请鹊青君开恩!” 鹊青搁下杯,一字一字道:“前殿,案底金匣。” “谢祭司!”瑶兮俯首而去。 炎凌将落在锦衣人背影上的目光拉回来,搁下碗筷,惑惑望了鹊青许久,“大祭司?” “怎么?” “没什么……听起来很有派头,那小痞子管我叫逍遥真君,你方才也说封我真君号,你……那么厉害?” “你不喜欢吗。” “你……官儿很大吗?” “可以这么说。” “你这礼实在太重了,我可不可以不收。” “不可以。” “我再多说一句,无论我是从哪儿来的,可否劳你把我送回去?” “为何,此处不好吗。” “不不不不,那倒不是,这里很好,只是……你看起来大有来头……啧!我直说了啊!我怕得罪你,招来杀身之祸,而且我感觉我也……” “不会,有我在,谁都要敬你三分。” “啧,不是,哥们儿,你让我很迷惑,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优待我?我又不认识你,你让我觉得浑身发毛啊!” “投缘。” “就这么简单?” “这还不够吗。” “这……够吗?” “吃饭。” 炎凌夹了几口菜填进嘴里,偷眼瞧着鹊青,对方不说不笑,神色平淡,看起来不像个有什么坏心眼儿的人,心里打了一千个问号,无人可解,郁闷的要死。 “那个……大祭司……” “唤鹊青便可。” “不好吧,你是个有身份的人。” “无妨。” “……” 鹊青看炎凌再吃不下什么了,笑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还有何不妥?” 炎凌拍拍身上,“没什么不妥,我好的很!” “那便好,休息片刻,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便知。” 第二二二章 鸷阴实抄12 饭后,阿黛和阿樱回来收拾碗筷,见炎凌一个人坐在清池边发愣,阿黛便走上去问鹊青君去了哪儿。 炎凌指着打开的窗扇,道,“说是去趟竹屋,叫我在这里等。” 阿樱扯着阿黛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转到清池旁上下打量炎凌:“恭喜恭喜啊,鹊青君给你封了雅号。” “两位姐姐,大祭司是个什么来头?” “你竟不知?”阿黛与阿樱对视一眼,眼神怪怪的,“鹊青君是天族的大祭司,跟天帝差不多。你若生于盘古,当晓得盘古国度是有君王的,而鹊青君就是天墟的君王。” “啊?!!”炎凌震惊地有些窒息,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那逍遥真君是个什么来头?” 阿黛笑道:“在我们天族,天帝为至尊,天帝血亲皆正统,是为族中权贵。真君号,乃是天门四派中的雅号,其上还有仙君号,仙君、真君皆是与族中权贵平起平坐的等级,比如鹊青君若是有兄弟,便为元君,逍遥真君的等级与元君同级。” “不是……两位姐姐,你们这位大祭司为何要封我这么大的官儿?我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阿樱将长桌上拢到一起的碗筷端在手里,转到炎凌身旁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他:“我猜测啊,只是猜测,公子是三个月前被鹊青君救回来的,当时受了很重的伤,浑身是血,我们大祭司三个月来一直在公子榻前尽心照顾,看起来……” 炎凌急道:“看起来如何?” 阿樱道:“公子大概是天帝的恩人吧?救命恩人,或者别的什么恩人……嗯,总之,若是恩人,封个雅号,批个山头,情理之中。” 阿黛嘴里叼了根儿牙签,抱着胳膊转开,思忖片刻,恍若茅塞顿开,“阿樱说的有道理!”取下牙签,在炎凌脸前比划了几下,“好小子!福气不浅嘛!” “天上掉这么大个馅饼吗?”炎凌脑袋发懵。 阿黛一甩袖子,“馅饼就馅饼,给你你就接着呗,还怕撑死不成?对了!我们几个一会儿耍钱,你会不会?” 炎凌拍拍前襟,翻翻袖袋,“会倒是会,可我没钱。对啦,我还有一事不明。” 阿黛双手叉腰,一角踩在凳子上,“说!你黛姐姐是千嶂里万事通!” “你看哈,大祭司之位等同于盘古帝王……” 阿黛伸出食指,晃了晃:“不不不不,你想错了,比那什么盘古帝王要大的多!” “姑且先这么说,既然大祭司等同于盘古帝王,姐姐又说你们是丫鬟,也就是侍女,在盘古,主仆尚且不可同席,君王与侍女,怎可能同起同坐?” 阿黛抚掌三四下,竖起拇指:“嗯!问的好!说起来我们鹊青君跟历代君王都不一样,十分和善,没架子,但不怒自威。鹊青君为人处世刚毅正直、最崇尚舒怀磊落,天族人人亲之近之,赞不绝口。” 炎凌小声道:“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吗?” 阿黛正色:“不不不,鹊青君还是缺点的。” 炎凌道:“什么缺点?” 阿黛道:“鹊青君最大的缺点——就是没缺点,白璧无瑕,完美无缺。” 阿樱跟着附和道:“我们初来千嶂里时,鹊青君就说过,要摒弃陈规旧习,不可做只会假笑的活木偶,做人应有自己的个性,只要坦荡率真不作恶,他便欢喜。” 炎凌赞道:“如此看来,你们这位大祭司,还真是个通透人物啊!” 阿黛道:“你都是逍遥真君了,以后自会了解,闲着也是闲着,跟我们耍两把去?没钱我借你,等你有了,加倍还我!” 炎凌有些忐忑,“初来乍到的不太好吧?再说了……阿黛姐姐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借钱就借钱,怎的还要滚利息?” 阿黛笑嘻嘻地上前拽他,“哎呀,走吧!”。清池旁湿滑,脚下不留神,跌了绊子,几人哈哈大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鹊青不知何时已落在室内,璨金锦袍换成了一身白衫,笑笑地望着他们。 炎凌道:“没什么,阿黛姐姐说话有趣,我们正闹着玩呢。” 阿樱笑道:“残席撤完了,过会儿,我们便带着阿玥去后山捉蝴蝶了。” 阿黛道:“鹊青君今晚可有什么想吃的,阿黛可带着丫头们提前准备,阿玥贪玩儿,一出去,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鹊青道:“你们自去吧,后山险峻,驭气要稳,小心阿玥摔着。” “是。” 阿黛阿樱应声退下了,鹊青笑笑地看向炎凌,“你,似有话说?” “是啊……”炎凌点点头,犹豫许久,咕咚跪下了。 他这一跪十分突兀,惊得鹊青愣了许久,连忙上前搀,“你这是做什么?” “你……啊不!大祭司身居高位,却待我如此仁厚,我不知该怎样报答。” 鹊青紧了紧眉心,将他搀起,“不必,你我不必如此见外。” 炎凌讪讪:“我……实在惶恐。” 鹊青轻叹一口气,“我待如何,你才能放下戒备?” 炎凌抬起眼睫怯怯看他,极小声地道:“我……不大懂你们这儿的规矩,万一不慎犯错,或者说错了话,你能不能……别杀我……” “我发誓。”鹊青冲着天空比出三指,一本正经的立誓,“我,天族鹊青发誓,逍遥峰逍遥子无论法犯哪条,罪犯哪桩,均可蒙一切大赦,出口为诏,绝不反悔。” 放下手,他又道:“这下总该起来了吧?” 炎凌站起身,抖抖衣袍,莞尔一笑:“多谢大祭司。” “不必,唤鹊青便可。” “好吧!” 炎凌亦是极痛快,寒暄礼节确实费心费力,如今他连自己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能有个落脚之处,不错。 再者说来,这位鹊青为人方正耿直,值得一交,管他是不是帝王将相,摘下帽子,都是人。 逍遥子就逍遥子,这雅号极好! 鹊青道:“你试试气沉丹田,能否觉察身轻力健。” 炎凌道:“如何试?” 鹊青沉肩为他示范,将周身气息下压,缓缓吐出,双掌压到丹田时,脚尖轻盈离地,稳稳悬在半空。 炎凌看呆了,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试试,只需凝神,将内息压到丹田即可,不难。” 炎凌依样照做,许久不见起色。 鹊青道:“如何?” 炎凌摇摇头,哭着脸道:“我只觉得撑……”一住,涩声补充,“你是仙儿我是人,人怎么能跟仙儿一样?” 鹊青面露忧色,“罢了,抓紧我,带你去。” 第二二三章 鸷阴实抄13 “喂?!你刚干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方才鹊青道声“抓紧了”,便在炎凌眼前轻轻挥了下袖子。下一秒,炎凌双脚离地,被鹊青提了起来,疾风迎面冲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眼前是一团漆黑,像是蒙了块厚实的黑布,听风声,断风向,大约知道是在赶路。 “喂喂喂?!这位大祭司……我快被风噎死了……你是把我弄瞎了吗?不是说好做朋友的嘛?!喂!” 炎凌上气不接下气。 鹊青道:“恐你畏高,故而障目。” 风声太大,过了好一会儿炎凌才明白鹊青这句话的意思,大口调整呼吸,急急道:“我、我不怕高,忽然瞎了我很慌,赶紧把眼前这团黑东西给我拿走!” 鹊青笑笑:“这可是你说的。” 随着话音落下,炎凌的惨叫声也划破了天际——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救命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鹊青!你可千万别撒手啊!!!啊啊啊啊,¥%¥……这他妈的……我的妈呀……救命啊!” 此时两只仙鹤正朝着两人的方向并肩飞来,刚要擦肩而过,就被这石破天惊的鬼哭狼嚎给吓破了胆儿,一个猛子往下扎去,仿若两条溺水的鱼。 几根鹤羽打着旋儿飘过,鹊青拂开,“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炎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鬼叫了些什么。 方才他还觉得奇怪,畏高?能有多高啊?直到眼前那团黑东西倏然消散,他才明白,何谓高…… 身下,是云雾缭绕、连绵不绝的叠嶂,叠嶂本就奇高奇险,而自己距峰顶竟还有不下千丈的高度…… “啊啊啊啊!!!*#¥……我的妈!我的妈呀!*@#¥,我死了我死了!救命啊!我的老天鹅啊!” 看清了眼底穹川,又是一阵胡乱鬼叫,狼狈不堪的钳住鹊青身长玉立的身体。 “到了,不要闹。”鹊青语气轻浅,听来带着许多笑意。 炎凌紧闭双目,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嗯!赶紧的吧!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头晕!” 恍恍惚惚一阵子,砸向身体的疾风越来越缓,接着双脚便安安稳稳踩在地面上了,炎凌一只手死死拽着鹊青的袖子,身体摇晃了几下,等那种恐怖的眩晕感褪去,才睁开双眼。 眼前是夜,东头山巅上懒洋洋地躺着一轮满月,月下是车水马龙的热闹长街,呼喊叫卖声不断,身体正对一间敞开的门铺,门上匾额书“红鬓”,门内站了三两个年轻女子,纱袖掩面,笑若银铃,不知在谈论什么。 看模样,是一间出售胭脂香粉的铺子。 毗邻胭脂店的是一家叫做“糖人李”的糖人儿铺子,铺子很小,很窄,匾额上字迹模糊。糖人铺子门前支了个小摊位,一位年逾花甲的白胡子老头儿正在跟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打哈哈,那男孩儿似乎对一根插在摊位上的舞狮糖人垂涎不已。 “阿娘,松儿想要这个。”男孩儿扯了扯身旁一个中年女子的衣袖,看模样应是那孩子的娘亲,见小松儿对那糖人儿眼馋,俯下身在松儿头上揉了一把,便就开始与那卖糖人儿的老头讨价还价。 不远处,是一条十字路口,路口往西花楼酒肆林立,门前悬挂不少大红灯笼,其中一座三层小楼最为瞩目,斜斜看去,匾额不甚清晰,但门前招展的酒旗上印着“明月楼”三个大字。 “这是哪儿?这么热闹!”炎凌望向鹊青时,才意识到对方一直在望着自己,后者微微抬了抬眉峰,似乎有些惊讶。 对方不答,炎凌又道:“方才还是天光大亮,怎的一会儿功夫便黑下来了?喂!说话啊?” 炎凌举起手在鹊青眼前挥舞了几下。 鹊青一字一字清晰道:“宿安。” 炎凌讶然:“宿安?!这真的是宿安?我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鹊青定了片刻,道:“你、当初伤的很重,慢慢会好的。” 炎凌向四周看了看,街道中驶来一辆马车,他向后退了几步,避开,“那……我爹娘是谁?你认不认得?我家在何处?说不准……见到他们我会想起来呢?” 鹊青道:“我不知。” 炎凌点点头,思忖片刻,突地打了个响指:“也对,我自己的事,旁人怎会知道!我既然记得宿安这个地方,便肯定是在此处生活过,且记忆深刻,打听打听便是!” 说完,背着手转到糖人儿李的摊位前,卖糖人的老头儿迎上来热络招呼,“哟!给公子请好,不知是哪支糖人儿入了公子的眼?公子自管挑,要是这些不中意,老头子铺子里还多的是,哈哈哈!” 炎凌从插满糖人儿的木架上,随手取下一只色彩鲜艳的鲤鱼糖人儿,放在眼前转了转,笑道:“老爷爷,就这个吧。” 老头儿接过糖人儿,从摊位底下信手拈了张牛皮纸,“好咧好咧,这便给公子包起来,我这糖人儿啊,能放很久,就算不吃,插在窗上也是个好彩头,瞧这花样儿,鲤鱼跳龙门,顶吉利!” “老爷爷,向您打听打听,您……认得我吗?”炎凌说着,摸了摸后脑勺,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儿二百五。 白胡子老头儿愣了下,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鹊青,炎凌道:“我问——您,认得我吗?老爷爷,您看他做什么?” “哈!公子您看这长街,一天来来往往多少人,老头子老眼昏花记性不好,就算见过,也想不起来。” 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其他买糖人儿的来客,炎凌叹口气,拿上包好的糖人儿,道了声“谢过”。 炎凌转过身,冲鹊青耸了耸肩,“这老者不认得我,再去其他地方问问吧!” 鹊青沉声道:“也好。” “哎?你看那儿!”炎凌指了指路口西边的明月楼,“酒楼人多,说不准能打听到什么,顺便……还能喝喝酒!” “好。” 二人并肩,在人流里慢慢前行,行至明月楼门口,炎凌突地一拍脑袋,举起手里的糖人儿,道,“哎呀!忘了!我们方才没付钱!哈哈,这老头儿,大概也是忘了!哎呀……这……鹊青,我没钱……” 鹊青有些慌乱,道,“你、你等在这里,我付过就来。” 第二二四章 鸷阴实抄14 鹊青的身影挤进人群,消失了。 炎凌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长街,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所站的位置,斜后方背对明月楼大门,正前方街对面是两个酒肆,和一间三层的花楼。 楼上悬挂匾额,上书“舞霓裳”三个楚楚风流的烫金大字,风月场,红绸缠绕,张灯结彩,不时有悦耳琴音从明亮的窗格中漏出。 花楼前,一着装艳丽的妇人有说有笑,拉着两个打扮阔绰的富家公子,欲往楼上去,几人身后还跟了两个满面红光的随同,踮脚张望楼内的红绸绿缎,看模样甚是新奇。 “哪里不对呢……” 炎凌实在想不出。 转看明月楼,几个大汗淋漓的伙计迎来送往、跑来跑去,一楼内摆了七八桌,席上有人醉饮、有人笑谈、有人引吭高歌。 炎凌摸着脑袋,自言自语:“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呵呵呵呵,我真是脑袋坏了啊!哎!苦死人,我到底是谁啊?”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炎凌扭头看一眼鹊青,喃喃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鹊青道:“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我觉得此地甚是陌生……”炎凌蹙了蹙眉,收回目光往明月楼门内走,走了几步,见鹊青没跟上来,定住步子看他,“你怎么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心事?” 鹊青道:“无事。” 一瘦条伙计迎上来,甩了甩肩膀上的白抹布,谄笑道,“客官您几位?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鹊青道:“两位,吃酒。” 炎凌突地一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向伙计:“什么叫做,喝花酒?” 瘦条伙计把手中的白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冲对面的花楼努了努嘴,笑道,“对面‘舞霓裳’有姑娘,咱们顶楼有雅阁,可叫来一二,吟歌助兴。” 炎凌红着脸,摆手,“啊……啊啊……不必了不必了,喝酒就可以。” “得咧!里面儿请!” 瘦条伙计将两人引至二楼,二楼雅间十余,以竹帘隔断,一桌酒席也无,清幽的很。 鹊青选了靠窗的一个雅间坐下,与那伙计点好菜色,推开窗格,清凉夜风灌入。 炎凌道:“小二且住。” 那瘦条伙计已走至楼梯口,听人唤他,急忙折回。 炎凌犹豫道:“在下……向你打听一件事。” “啊,客官尽管开口。” “此处可是宿安城?” “不错,是宿安城。” “敢问小二是哪里人士?” “小伙计就是宿安人,生于宿安,长于宿安。” “那……请问小二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瘦条伙计愣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哦……这个,这位公子,宿安那么多人,明月楼每日来客众多,小的也记不清。” “罢了,谢过。” 瘦条伙计谄笑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炎凌收回目光,满脸困惑,叹口气,道,“鹊青君,或许我是记错了,可能我根本就不是这里人。” “何以见得?”鹊青拖过桌上的茶盘,斟了杯茶水推到炎凌眼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炎凌一手扶额,一手捏着茶杯,“那糖人儿李店铺的幌子很旧了,可见已开了不少年头,这座宿安城看起来不算很大,他却没见过我……还有这个,这个明月楼的伙计,土生土长的宿安人,酒楼伙计多半聪明机灵、为人圆滑,咱们俩这穿着一看就很有钱,他若是见过我,想必也没必要隐瞒。” “勿要再想了。”鹊青将杯中茶水饮尽,定了定,又道,“其实有些事,忘了未必就不好。” 炎凌觉得他话里有话,惑道:“什么意思?” 鹊青摇头浅笑:“没什么,想起关于自己的,一些想忘而忘不掉的事。” 炎凌抄起茶杯欲饮,手腕间一阵叮当脆响,挽起衣袖,才看到腕上绑着一串红珠,抖了抖,疑道:“这是我本来的东西?” 鹊青道:“是,那日你伤重昏迷,浑身是血,衣裳是不能要了,已给你换过,这东西完好,便给你留下了。” “哦……”炎凌摆弄了几下腕上的红珠,抹下袖子来,“我身上还有其他东西吗?有没有关于我身份的信息?” 鹊青道:“你伤还未愈,难免什么都记不得,但也不必着急,天医医术甚好,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便会好起来。心急,反而误事。” “嗯……你说的也对,我才刚刚醒过来,阿黛姐姐说,我昏迷了三个多月。”提起阿黛,炎凌忽然来了兴致,“对了,我还觉得好玩呢,那会儿阿黛姐姐叫我去耍钱,你们这些天仙人物,是从哪里学来的耍钱?” 鹊青莞尔:“你很喜欢阿黛?” 炎凌毫不迟疑的答道:“是啊,虽然我脑袋里一塌糊涂,但总觉得千嶂里的姑娘很不一样,个个一身磊落,看起来清爽极了。尤其阿黛,性情直爽,为人洒脱,很有些侠士风范,当去仗剑天涯才对,窝在千嶂里做个丫鬟,委实屈才。” 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轻快的脚步,几个伙计端了菜和酒来,默声码好酒菜,一句话不说,低头退下了。 “哈!这家酒楼可真是奇怪,伙计们没一句废话。”炎凌随手抄起酒坛,拍去封泥,嗅了嗅酒香道,“这酒闻起来真香,是什么酒?” 鹊青道:“多情熬。” “多情熬……”炎凌瞧了瞧坛肚上的红纸,红底黑字“多情熬”三个大字,斟在杯里,饮了一口,入口甘醇凛冽,香艳的很,咽下后却觉滋味平平,无甚出众。 “酒不好吗?”鹊青见他无甚反应,亦饮了一杯,搁了杯道:“确实差强人意。” 炎凌道:“不不,哪里的话,这酒很好。哎呀,要了这么多菜,破费了。” 鹊青淡淡道:“不破费,我没带钱。” “啊?!!不是吧,鹊青你……”炎凌生怕楼下的伙计听了去,按下声道,“你没钱还要这么多?咱们这是吃霸王餐啊,会被打死的!” 鹊青:“……” “喂!不是吧?你还能这么面不改色!这家酒楼一看就来头不小!”炎凌左左右右打量了鹊青好一会儿,恍悟道,“哦……我竟忘了,你能飞啊,你是打算吃完霸王餐带着我一飞了之?” 鹊青摇摇头,“此地不可驭气。” “啊——?那、那怎么办?喂喂喂!别喝了!你还有心情喝酒?”炎凌伸手夺下鹊青的酒杯,按在一旁,“刚刚上楼的时候你看到没有?” “看到什么。” “一楼,光伙计就五六个,后厨还有几个彪形大汉。” “你想说什么。” “你是腿长身健高高大大,占尽了逃跑的天时地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我这小身板儿,我顶得住吗?我跑的过他们吗?你是打算背我跑吗?” 鹊青摇头道,“各自逃命就是。” 炎凌讶然:“喔嚯!我眼光是真有问题,之前还觉得你这人仗义疏财光明磊落,没想到啊……你竟如此不仗义?也太不尽人情了吧?说好的做朋友呢?” “依我之见,咱们吃饱喝足再说,现在跑也是挨打,待会儿跑一样挨打,不如吃的饱饱的,跑起来还快些。” “你真是那什么天墟的大祭司?” “虚名罢了。” “呵,想来也是!” “吃饭。” 第二二五章 鸷阴实抄15 炎凌一边碎碎念,一边气冲冲地喝酒,对鹊青是睬也不睬。 而鹊青倒也沉得住气,炎凌喝一杯,他便喝一杯,炎凌搁杯不饮,他也跟着搁杯不饮。 半个时辰里,炎凌如坐针毡,凳子都快给磨矮了,两坛酒见了底,脸颊慢慢染了层红晕,对吃霸王餐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刺激。 也太刺激了吧,自己以前一定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 鹊青见他对着酒坛嘿嘿直乐,忍不住问道,“为何笑?” 炎凌欠身凑上去,压低声音,道,“你打算怎么跑?有什么计划没有?” 鹊青仍是一副四平八稳、心如止水的样子,道,“尚未想到。” “哎?我有个不错的想法!”说着,站起来,将脑袋探出窗外张望,旋即缩回脑袋,狡黠一笑,“这里是二楼,这扇窗子正下方恰好错开酒楼大门,咱们可以从这里跳下去,反正也不算太高,不至于摔断腿。跳下去,咱们就分头跑,你往东,我往西,他们追也不好追。你看怎么样?” 炎凌见鹊青正在极认真的考虑这个举措,想了想,说出了对策二,“或者,待会儿咱们结账时,我装死,你就说菜里有毒,或者……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你看着编吧,到时候他们怕咱们讹上,说不定也能放咱们一码。” 鹊青又极认真的考虑着对策二,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将酒杯往桌上一杵,道,“此二对策,各有不足,前者风险极大,容易受伤,后者风险倒是小,可倘若被拆穿,岂非一个也跑不掉。” 炎凌往椅子上一靠,颓道,“那能怎么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鹊青面无异色,端声道:“尚未想到。” 炎凌仰面扶额,大呼崩溃,“我的天……对牛弹琴。” 鹊青又斟一杯,顺手给炎凌也倒了一杯,见他形状索然,便道,“你若喜欢,那便选后者。这是最后一坛了,喝完便走。” “噗哈哈哈哈……太刺激了!”炎凌捏着拳头手舞足蹈,一口喝空了酒杯,连忙给自己续上。 鹊青伸手护他酒杯,“慢些喝,酒急伤身。” 炎凌扒拉开鹊青的手,抬眼盯着他,“咦?你醉了。” 鹊青道:“没有。” 炎凌道:“没醉?脸怎么红了?” 鹊青道:“没、没醉。” 炎凌道:“狡辩,舌头都打结了!” 鹊青眉心一蹙,又道,“没、没醉。”说完,若有所思,摸了摸脸颊。定了会儿,补充道,“似乎,是醉了。” 炎凌瞧他佯装不醉的样子极好玩儿,往前推了推鹊青的杯子,“喝喝喝!酒能壮胆儿,免得一会儿犯怂!” 鹊青点头:“好。” 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酒坛便空了。 炎凌把酒杯往前一推,冲鹊青熏熏道,“好戏开场!” 说罢,拿起刚才喝茶的茶杯,在额头上洒了些水,痛叫道:“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来人呐!我快痛死了!救命啊!” 鹊青呆若木鸡。 噔噔噔,楼梯响,两个伙计闻声跑了上来,见雅间里的客人捂着肚子惨叫,急忙上前询问,“客官,您、您这是怎么?” 炎凌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满地打滚儿,“我痛啊!我肚子要痛死了!哎哟!出人命了!” 两个伙计面面相觑,一个急道:“哎哟,这可怎么好!” 另一个道,“是啊,瞧您满头大汗的,我们带您送医吧?” “送什么医啊!还有没有点同情心啊!你们这菜里肯定是有毒啊!明月楼图财害命啊!黑店!绝对的黑店!” 炎凌见两个伙计正偷眼瞧着鹊青,心道,鹊青这块木头,就不能打个圆场吗?坏了,他们要起疑了! “哎哟!痛死我了!我要死了。鹊青!快!出去喊人!叫大家伙儿都来看看这大酒楼是怎么丧尽天良的!” 鹊青道:“他说的不错,菜有问题。” 炎凌瀑布汗—— 这他妈也太镇定了吧?情绪连点起伏都没有?一副袖手旁观若无其事的样子!毫无演技可言!傻子才会信啊! 两个伙计俯下身,将炎凌来起来架在肩膀上,对鹊青赔笑:“客官,对不住了,这桌菜权当孝敬!只是这位客官痛的不轻,还是先送医吧!” 哈?信了?脑子坏掉了吧? 炎凌心中捧腹,坏了脑子的到底是我还是他们啊?也太好骗了吧? 见有机可乘,他又道,“哎哟!你们别碰我!一身的葱油味儿!鹊青,你搀着我!咱们走!这家店不能再来了,菜都是坏的!哎哟!痛死了痛死了!” 鹊青接过炎凌的胳膊,往肩上一搭,踉踉跄跄往一楼走,下到楼梯时,身后的伙计还没跟上来,炎凌的脑袋刚好抵在鹊青肩上,喷着酒气,低声笑道,“怎么样?像不像?” 鹊青浅浅笑过,道,“极像。” 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炎凌脑袋一沉,佯装瘫倒,捧腹呼痛,“哎哟!丧尽天良啊!好生生吃顿饭,给吃出病来咯!” 二人跌跌拌拌走到明月楼门口,眼见得已是一脚门里一角门外,身后忽然响起个粗犷的声音:“站住!” 炎凌一愣,额头冒汗,腿脚发软。 那粗犷声音喝道:“这位客官!您哭天抢地说我们明月楼菜有问题,试问,你身旁这位是同您一桌吃饮的,为何他却安然无事?” “这……这……” 怎么办?怎么办啊!炎凌扯了把鹊青的脖领子,冲他使眼色:想想办法啊! 见他不动不答,极力压低声音道,“吓傻了吗?你是木头啊?!想想办法啊!” “啊……啊这个,个人体质不同,我体质较弱所以……”炎凌缓缓扭头看向身后,待看清局面,下半句话便生生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身后站了七八壮汉,掂量着手中的砍刀、板斧、菜刀、马勺、以及擀面杖、案板,各种厨用杀伤性武器,满脸横肉、笑中带恶地盯着自己。 领头那粗犷胖子,放声说道,“哼哼,二位,怕不是想赖账吧?” 鹊青陡然嵌住炎凌的腕子,低声数个一二三,“跑!” 第二二六章 鸷阴实抄16 此时长街极为热闹,两旁的店铺、摊位皆都悬挂了五颜六色的纸扎彩灯。行人也比先前更多了,流水似的,呜呜泱泱,像是在共同庆贺某个特殊的节日。 鹊青像是满弓上的一支白羽箭,拉着炎凌直接射进人流最密集的东街闹市,惊慌的人群为二人分开一条不算宽阔但还算通达的小道。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儿,炎凌实在跑不动了,挣脱鹊青的手,俯身摁着双膝呼呼喘气。 “啊!哦!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歇会儿……” 本以为已经甩脱了明月楼那群凶神恶煞的伙计,可刚停下没多会儿,身后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接着便觉得后脑勺一凉。 是个什么硬物砸在了脑袋上,不致命,也不算特别疼,伸手摸来,一手黄汤。 妈的,鸡蛋。 “擦!哪个孙子用鸡蛋……”抬起眼睫,鹊青正腰杆挺直望着他的身后,顺着目光转身,“我去……跑跑跑!鹊青这边儿跑!” 还是那七八个伙计,为首的粗犷胖子站在一个卖鸡蛋的摊位前,棒槌似的大手里握了几个鸡蛋,其中一个已招呼在炎凌的后脑勺上,剩下几个砸中二人的后背。 一开始,惯性使然,炎凌还是顺着人流往东跑,可瞧了瞧他和鹊青的穿着,一把拽了鹊青拐进了南北开口的一个小弄堂,弄堂狭窄,不少人家的门口堆了不少废弃物料,隐蔽性极高。 听身后再无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找了一块相对漆黑的角落影身进去。四下望望,弄堂里人烟稀少,听来长街之上还在鸡飞狗跳。 鹊青道:“为何来此?人多之处,更好藏身。” “傻不傻!傻不傻!?”炎凌用一只手背砸了一下另一手的掌心,冲长街上张望一眼,接着道,“闹市灯火通明,咱们俩着装显眼,人再多,也白搭。” 鹊青若有所思:“……” “今天是宿安城的什么节日吗?人山人海张灯结彩……哎?可是奇了怪了,明月楼动静儿闹的这么大,竟然没几个看热闹的?而且咱们这一路狂奔,都没跟别人撞上过……” 炎凌扶着下颌原地转了两圈,略一思忖,又道,“还有啊,方才咱们拐进弄堂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那胖伙计拿人摊位上的鸡蛋砸我,那卖鸡蛋的老婆婆一点儿都不急眼,还在笑?鸡蛋是大风刮来的吗?她就不心疼吗?” 说着,摸了把后脑勺,黏糊糊的实在恶心。 鹊青抿起嘴,微微皱眉。 炎凌将一手蛋黄蛋清抹在墙面上,见鹊青不说话,以为有异,“怎么,你也觉得奇怪吧?”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又是那粗犷汉子的声音:“在那儿呢!别让他们跑了!” “妈呀……这帮伙计也太难缠了!快走!” 炎凌随手扯了把鹊青往弄堂深处穿行,七拐八拐,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身后脚底板跺地的声音越来越近,慌不择路,瞥见一张洞开的小门,兜头便扎了进去。 小门内是一个宽阔的小院落,似乎是某大户人家的后院,东墙方向有三间矮房,借着月光摸进其中一间,里面堆满了柴火。 是一间柴房。 炎凌趴在柴火堆里,侧耳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听,他们走远了。” “无事了,走吧。”鹊青站起身,步入院中。 其时,中天皎月,完美无缺,那步月而行的身形瞧来委实可观,炎凌确是噗嗤一笑,急忙掩了笑声踱上去,肩膀还自一耸一耸地。 鹊青惑然:“因何笑?” “噗哈哈哈……你沾了一身蛋黄蛋清,外加一头一脸的稻草,实在狼狈不堪,有失……有失那个什么大祭司的风范。” 鹊青:“……” “哎?你去哪儿!”炎凌见他转身往来时的小门折去,连忙去拦,“急什么,现在出去不是送死吗?过会儿再说。” 一住,听到连结后院的小楼内传来铮铮琴音,甚是悦耳,再听楼内偶尔传来交杯问盏之声,便猜这小楼大概正对长街,应当也是一间酒楼。 “跟我来。” 拉住鹊青从后院进了楼,楼内古朴清幽,很是雅致,一楼楼梯处与大厅相连,屋顶挂了不少红绸,厅里十几张桌旁坐了不少吃酒的宾客,其中不乏打扮娇美艳丽的女子,玉指扬纱,含羞醉笑,那灵动眼波妩媚地仿佛能勾人魂魄。 是个花楼? 这时,一红衣女勾着一富家公子的脖子,从炎凌眼前走过,到楼梯处,红衣女头前引路缓缓踏上楼梯,臂上长长的丝绦垂在地上,那富家公子抄过丝绦往身前一带,红衣女娇嗔一声便砸进富家公子张开的双臂内。 俯身,一亲芳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喔嚯……”炎凌脸颊火热,忍不住发出惊叹。 鹊青拉他,“走吧。” 这时大厅的正门内步进个人,风韵犹存的鸨儿娘迎上去招呼,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鸨儿娘声音尖细,扬起嗓子道,“哟,咱们开门做生意,只要给钱来的都是客,哪管是白衣黑衣,再者说了,你们明月楼的事儿跟我们舞霓裳搅和到一起做什么?” 炎凌冲鹊青耸耸肩,“还往哪儿走?” 抬头瞥见二楼是一间间的客房,他又道,“去上面,随便找间房藏着,我就不信,明月楼那帮伙计还能追咱们一整夜?” 门口的鸨儿娘跟明月楼的几个伙计吵得不可开交,炎凌趁机拉着鹊青上了二楼,二楼客房尽皆房门紧闭,借门格上的影子判断,里面都是有客的。 忽然另一头拐出一个端着大茶壶的伙计,二人急忙闪身往三楼跑。 三楼更是清幽,连伙计都没有一个,不过房内尽皆灯火通明,随便选了一个房门,附耳去听,里面悄无声息,便拉着鹊青钻进去了。 关上房门,炎凌拍了拍心口,一口气吐到一半,目光正对上坐在榻上的一名绿衣女子。 那女子似乎愣住了。 鹊青站在房间正中,双手负在身后,亦是看着榻上女子。 女子双眉微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若有所思,好像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后,“啊”地尖叫一声,从榻上滚落下来。 炎凌一愣,急忙奔到榻前看了看地上的女子,抬头道,“她!昏过去了……” 鹊青道:“嗯。” 炎凌道:“不至于吧?有什么好怕的?是咱们长的比较吓人吗?不对啊,你长的还行啊,啊不,应该说是非常行。那……难道我?奇丑无比吗?” 第二二七章 鸷阴实抄17 炎凌想了想,好像从醒来到现在他都没有照过镜子,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试想想风尘女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啊,到底能有多丑,才能吓地人家昏死过去? 当真,这么丑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地上那女子,生得一副乖巧相貌,双眉微蹙,颇为惹人怜爱。炎凌觉着,他把人姑娘吓成这样,总不能让人继续躺在冰凉的地上吧,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小巧可爱楚楚动人的姑娘,便打算将那姑娘抱到榻上去。 双手伸到一半,鹊青俯身来阻,“你做什么?” 炎凌听他口气有异,急忙解释:“哎哎哎?别乱想啊,我可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你看地上多凉啊,姑娘家身子骨弱,地上躺久了会生病的。” 鹊青道:“我来。”他将那姑娘抱到榻上,掀开一旁的锦被扔在姑娘身上,然后挑下了榻上的帘拢。蹙紧的双眉渐渐舒展,眼不见心不烦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鹊青君,要懂得怜香惜玉,你连人家姑娘的脑袋都蒙上了,要把人活活闷死吗?”炎凌无奈,也不方便再次掀开帘拢,免得鹊青以为他油手油脚要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一耸肩,左右看了看,榻旁是个梳妆台,摆了不少首饰盒子,台面中央立了枚铜镜,伸手抄过来,仔仔细细端详起自己的脸。 白发、异瞳,跟阿黛他们说的一样。 他捏着下巴道:“我这相貌……怪是怪了些,可好歹也唇红齿白啊!哎,你看,我鼻梁生得多好,尤其侧脸,相当可以啊,怎么就把这姑娘给吓成这样?鹊青,平心而论,我这副相貌很见不得人吗?” 鹊青道:“不会。” 搁下镜子,思索许久,炎凌又道:“那就是这姑娘从未见过像我这般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她是太、激、动、了!” 鹊青慢慢踱过去,端雅方正,负手一站,垂睫与炎凌对视,嘴角轻轻一勾,那副神情分明是在挑衅:何谓风流倜傥,何谓玉树临风。 是的,他比炎凌整整高出一头。 炎凌撇嘴,伸出一指把鹊青往后推了推,“可以了,你够了。” 说完,瞧着鹊青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他又道:“咦?鹊青,你酒量似乎不太行啊?” 鹊青笑道:“平素尚可,今日不同。” 炎凌瞧他笑的甚为开心,想:这位仁兄还挺爱笑的嘛,尤其他双眼细长,笑与不笑判若两人,笑起来,双眼一眯,还真有点儿阳春三月的意思,让人如沐春风啊! 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留意鹊青的眼睛,他右眼眼尾处有一枚朱砂血痣,生的不大不小很是周正,再加上他面皮皎白,被这颗血痣一衬,很有些风情。 这张脸,熟悉又陌生,观感奇异。 鹊青看他眼神不对,惑道,“怎么?” 炎凌叹口气,拍拍额头,“我今晚瞧着什么都不对,看来我脑袋坏的厉害?这一切都是现实吗?还是我在做梦?” 鹊青不语,踱到房间正中的桌椅旁,一撩衣袍端端落座,扶了额,小憩起来。大概是在明月楼酒饮的太急,方才又在外面一通乱跑,吹完风,酒气散出来,这便实打实的醉过去了。 “喂?!”炎凌从桌底拖出凳子来,坐在对面,用手轻叩着桌子道,“别在这儿睡啊?万一那姑娘醒了,岂不尴尬?喂喂喂!醒醒啊!猪啊你!” 但见鹊青扶额的手指动了动,接着房外廊内便响起杂乱的足音。 炎凌从椅子上弹起来,谨慎的注视着房门,暗暗祈祷别是明月楼的伙计找上来了。 想什么来什么,门外人影闪烁,有人在猛拍旁门,“里面那两个小子给我听着,你们现在跑不了了,乖乖出来把账结了!” “喂喂喂!鹊青!跑吧!别睡了!”慌乱间,炎凌看了看四周,这间房,只有一个窗户还是跟房门同方向的,想跑都没地方跑。 砰——!房门从外面踹开,两个门扇拍在墙上,一个比房门还高的魁梧身影,就站在门外。 那人对后面的几个伙计一挥手,道:“抓起来!绑回去!” 炎凌心道:厉害啊!都追了这么久了,还没放弃…… 鹊青醉的沉,被几个伙计反绑了双手,死猪似的扛在肩上,挣扎无用,炎凌也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推推搡搡,从三楼往下走,走到二楼时炎凌便迷迷糊糊了,想来明月楼那烈酒后劲可真是强,他也醉了。 稀里糊涂被几个伙计拖着,一会儿眼前人头攒动,一会儿周边又黑黢黢的,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吱呀一声,像是关房门的声音。 半睡半醒间,门外似乎有人在交谈,一个音色冷清的声音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略有些玩世不恭:“这么多人,难免不出乱子,我要不来,您怎能玩儿的这么开心?” 冷清声音沉默良久,低声道:“事情查得如何了?” 那一玩世不恭的音色,回:“您当时就不该手下留情,那尸族小子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现在,盘古墟的百鬼军已经倒戈,于天族来说,究竟是利是弊,还有待商榷。” 冷清声音道:“破译密册之人,可有眉目?” …… 炎凌不知自己是梦是醒,也不明白门外那两人究竟在说什么,晃了晃脑袋,声音消失了。 身旁窸窣几响。 “鹊青?是你吗?”炎凌挣了挣,双手双脚统统被绑着。 鹊青的声音响起:“是。” 炎凌往声音的来处挪动几下,身子底下是松软的干草,“这好像也是一间柴房,明月楼的柴房?” 鹊青回道,“应该是。” 炎凌用绑在背后的双手慢慢摸索,摸到了鹊青的后背和同样绑在身后的双手,绳子捆的不算很紧,应该可以解开。 他道:“你不要动,我先给你解开绳子。” 他拨转身形,用牙齿慢慢撕扯麻绳,听鹊青倏地“嘶”了一声,好像很疼,才意识到口中那点腥甜滋味,大概是咬破了鹊青的手,讪讪干笑:“呵呵呵呵……抱歉!好像咬到你了……” 鹊青道:“无事,你继续。” 炎凌道:“嚯,你声音都抖了!忍忍,快了。” 他顺着绳子一头,寻找打结的位置,找到了,轻轻一扯,竟……开了? 咦,怎么是活结?明月楼这帮伙计,是蠢货吗? 第二二八章 鸷阴实抄18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 “喂?!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吗?就不怕明月楼的人发现?” “鹊青?聋了?!” “……哎?” 炎凌被鹊青拖着一条手臂从明月楼后门转出来,沿着小弄堂转到长街上,光明正大的越过十字路口往东。 大概被明月楼的伙计追追打打了很久,关在柴房也不知迷糊了多久,街道两旁的许多摊位都撤去了,除了酒肆和花楼,其他店家都上了门板打了烊。 想来,夜已深,宿安西城已沉睡在夜色里,东城,沿着宿安长街径直往东的尽头,却还是热闹的很。 那个方向彩灯高挑,还有不少夜游赏灯的行人来回穿梭。 许多年轻姑娘、少年公子并肩走过,手中均打着一把精致的灯笼,明烛耀目,透过灯笼上的彩纸,透出彩虹般一闪一闪的柔和光晕。 鹊青不说话,只是笑。炎凌瞧着热闹,便不觉得累了,生龙活虎的跑东跑西,再往前,道两旁又有了摊位,货架上插满了五颜六色做工精致的花灯,有双龙戏珠、鲤鱼跳龙门、狮子舞绣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炎凌转到其中一个摊位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货架上的花灯,虽说很想跟着当地百姓凑凑热闹,可也只能看看,作罢。 要知道,他现在的兜儿比脸都干净。 卖花灯的摊主眼下没什么客人招呼,坐在一张小木凳上眯着眼打盹儿,他便凑上去询问:“这位大叔,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般热闹?” 摊主搓了搓满脸络腮胡,站起来伸着懒腰道:“今个儿是花灯会,热闹着呢!公子是外地人吧?过会儿落英谷口放烟花,好看着呐,您可千万别错过了!” 炎凌略一沉吟,双眼放光:“是嘛?那……请问大叔,落英谷口在哪儿?” “就这一条路。”摊主指了指前面热闹的人群,“一直往前,尽头就是落英谷。” “多谢大叔!”炎凌兴冲冲地去拉鹊青。 摊主将他叫住:“哎?公子?不挑个灯吗?” 炎凌看看货架又看看摊主,尴尬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没钱……” “嗬!无妨!”那中年大叔潇洒的对着货架一挥手,爽快道:“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反正我也困了,打算收摊儿,过了今天,花灯就卖不上价了,公子随便挑吧!” 炎凌喜道:“真的吗?那多谢多谢!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 摊主道:“好说好说!” 炎凌从货架上抽下一只老虎形状的花灯,转了转灯柄,那花灯跟着旋转,活像一只黄猫在追自己的尾巴,气势全无。 鹊青站定片刻,俯身取下一只红莲花灯,拉着炎凌转身就走。 炎凌扭头冲那摊主连道了几声谢,对鹊青道:“哎?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人家白送咱们花灯,你连个谢字都不会说吗?” 鹊青:“……” 他不说话,炎凌也不在乎,看了看他手中的花灯,又道:“你一个大男人,竟喜欢花儿?还选个这么妖的红莲,也太浮夸了吧?” 鹊青眉宇微沉,终于开口了,“红莲于我,意义非凡。” 炎凌见他神色肃穆,不好再打趣,便干笑:“啊,呵呵呵,好、好!品位很好!我很欣赏。” 两人穿过人群,慢悠悠往前转,长街尽头连着土路,民房铺面渐渐稀少,周边是红花绿柳,在夜色中泛着幽幽清香,分林拂叶不久,一道幽深山谷长铺眼前,谷口树木火树银花,近前看才知是挂了不少花灯,像极了树木上结出的璀璨果实。 谷口刚刚站定,几道火光打着呼哨直冲天际,火光当头炸开,飞星四溅,仰头望去,犹如无数条飞流直下的星辰瀑布,烟花极为绚烂,甚而把天上本来的星子衬的失了颜色。 飞星瀑布消融后,周遭火光接连不断,绽出的形状各有不同,有如流矢气势恢宏,有如花朵迤逦生辉,亦有如长虹璀璨多彩…… 约摸一刻钟,烟火绽尽,流烟随风消逝。 鹊青垂下眼捷,道:“如何?” 炎凌始终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似是还没从壮丽的烟花表演中回过神来。 鹊青望他,重复道:“如何?” 炎凌蹙起眉,指指天空,一字一字道:“月亮。” 鹊青亦举头望天,月亮很亮很圆。 忽然,炎凌打个寒战,“鹊青!为何月亮始终在那个位置?” 鹊青上前拉他的袖子:“走吧,你累了,回去休息。” 炎凌心不在焉的跟着鹊青、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走,边喃喃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奇怪?” 他按了按扶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细细感受触感和温度,“你是真的吧?有血有肉?” 鹊青点头。 “啊……好难受,这种感觉可真难受,鹊青,你确定我只是忘记了什么,而不是疯了?” 炎凌用掌心压了会儿额头。 鹊青道:“不是。” 炎凌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似的跟着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对了,鹊青,咱们去哪儿休息?住店,咱们没钱——难不成要睡大街?” 鹊青没再言语,将炎凌手中的花灯接过来拿在手里,沿着来时的长街折回,走到一户宅院前住了脚。 宅院大门敞开,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上书:炎宅。 从大门望进去,院中有个凉亭,连接凉亭的游廊通向看不见的方向。院中右侧种了一片花圃,花色雪白,暗香幽凉,不知是哪种品类的兰花。 正对大门的雕花门格,透出暖黄色的烛光,一格一格,印在院中的青石地面上。 鹊青兀自跨入院中,在那光亮中站住脚,缓缓环顾四周。 炎凌跟上去,学着他的样子看了一遍院中景致,道:“谁的宅子?” “……”鹊青扭过头,定定凝视炎凌片刻,朝其中一扇紧闭的房门走去,伸手推开,道,“你累了,好好休息。” 炎凌崩溃,“啊——!受不了了!你这人问什么都不答,活像个闷葫芦!还是阿黛它们有意思啊!” 他踏上台阶,扫了房中一眼,回头道,“睡人家的房,真不会挨打吗?” 鹊青唔了一唔,折到门口关了院门,回来后径直推开相邻的房门进去了。 砰——! 炎凌吓了一跳:干嘛摔门?我招他了?! 走上前扒着门框,张望相邻的鹊青的房间,门格上投出一抹浅淡的看起来气呼呼的影子。 他道:“喂?!你怎么了?疯了?!” 不待话音落下,屋里的烛光便熄了。 炎凌缩回脑袋,撇了撇嘴,也掩了房门。 第二二九章 鸷阴实抄19 醒来,天已大亮,推开房门,明亮的日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炎凌单手打个罩子,望向头顶的太阳,“嚯?都中午了?我睡了这么久?” 收回目光,瞥见鹊青端坐在凉亭中的石桌旁,桌面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炎凌一个山羊跳直接从栏杆上跨了过去。 鹊青新换了一身广袖白衫,外衫上绣着淡金色的火焰纹,阳光打在金线上亮闪闪的,虽极尽低调,却有着遮掩不住的奢华。 “嗨!衣服不错哦?”炎凌打趣,身子顺势歪在石桌上,从盘子里抓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狼吞虎咽。 鹊青道:“先沐浴更衣。” 炎凌那一身儿实在是太脏了,不忍卒视。 三下五除二吃了三四个包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口豆浆,他道:“哪里洗?哪里换?昨晚我就想洗澡了,也不知道你生什么闲气,根本不睬我。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谁让我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鹊青看来有些歉仄,指了指最东边的一间房,道,“那里,去吧。” 炎凌抹了抹嘴,轻叩几下桌面,“哎,我说大祭司,你这个职位算是……‘一国之君’吧?你就没什么政务要处理吗?这么闲的嘛?” 鹊青:“……” 炎凌道:“好吧!你赢了!” 自觉没趣,便折出凉亭,去了鹊青所指的那间房,屋里热气腾腾,供沐浴的木桶内提前装好了热水,一旁的屏风上搭了套崭新的白衫,质地亦如鹊青身上穿的那件,只是衣裳上的绣花略有不同,这件是水蓝色云烟刺绣,颇具仙气。 剥去衣服跳进木桶,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搓洗一通,神清气爽。出浴,换好衣裳,走出房门已是一副人模狗样。 他道:“喂!今天做什么?” 隔的远,鹊青用个背影淡淡道:“你想做什么。” 炎凌边走边道:“我?我想打猎,我看东边有山。” 鹊青道:“那便打猎。” “嚯!我实在是好奇的要死,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让你感恩戴德的大事?我怎么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说话间,炎凌重新踱进凉亭。 石桌上剩下的早点已被收走,摆了一壶两杯,杯中茶水徐徐冒着热气,鹊青闭着眼睛坐在石凳上,似是入了定。 炎凌挥挥手,鹊青睁开了眼睛。 炎凌道:“说,你要是不说,我今天一天就重复这一句话,烦死你!” 鹊青道:“说什么?” 炎凌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让你感恩戴德的大事?为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从无异议?” 鹊青:“……” 炎凌抿嘴假笑:“好,很好。” 一住,摁着喉头咳了两声,往鹊青身旁一凑,放声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让你感恩戴德的大事?为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从无异议?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让你感恩戴德的大事?为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从无异议……” 他贴在鹊青耳朵旁,一住不住,只重复这一句。 鹊青满脸黑线,打断道:“天族数术中,有障目之术,亦有缄口之术。” “什么叫做缄口之术?”炎凌问完,便觉得鹊青在转移话题,重新开始单曲循环碎碎念。 鹊青一翻手腕,弹了下指尖。 炎凌懂了……这所谓的缄口之术,便是让你立刻变哑巴,随便你如何鼓动唇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瞪大眼睛气鼓鼓地扯了把鹊青的前襟,威胁鹊青立刻解开这个鬼把戏,对方毫不反抗,任他生拉硬拽,面带微笑,目视前方。 对峙无用,他只得松了手,捞过一只茶杯,喝了一口,用手指点了茶水在石桌上写字:不问了。 鹊青垂睫看了,无动于衷。 炎凌抹去水渍,换了个位置,又写:我错了,我求饶,我再也不问了。 鹊青叹口气,挥了下袖子。 “……”炎凌试探着“啊”了一声,有声音了,便道:“你也太小气了吧,拿这些把戏来折磨人?” 鹊青微微一笑做出了弹指的动作,炎凌立刻闭嘴。 两人对坐喝了会儿茶,炎凌忍不住又道:“喂,昨天来的时候你不是说不能驭气吗?你说谎!我看你小把戏玩儿的很溜嘛!” 鹊青手指一颤。 炎凌伸手护住嘴巴:“不说了!不问!我闭嘴!” 这时,外面街上传来咯哒咯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蹄声接近院门时,马儿打着响鼻嘶鸣起来,似乎是骑马的人勒紧了缰绳。 片刻后,有人拍门:“公子,您要的马来了,小的给您栓在外面了。” 炎凌心中暗道:这声音好熟悉啊…… 鹊青并未回应,直接起身对炎凌道:“走吧。” 炎凌道:“不对啊,你什么时候要的马?我刚才才说要去打猎。”一住,见鹊青又用那种眼神看他,急忙挑起大拇指,赞道:“厉害厉害!法力无边!” 推门出去,鞭鞭打马去了山里,猎了几只鹿、兔子和山鸡,满载而归又是天黑,就这么吃喝玩乐,在宿安城里玩了五六天。 炎凌觉得先前那种荒诞的不真实感已经不复存在了,可能真的是自己睡了三个多月,把脑子睡傻了。 这五六天,他跟鹊青算是混熟了,也自觉摸清了鹊青的脾性,这人挺倔,却又很温和,不想说话的时候怎么逼都不灵,一张脸大多时候都印着浅浅笑意,可那笑意又不是全然放松的,看起来似有心事。 怎么说呢? 他觉得鹊青的性子多多少少有些古怪,但确实不难相处,跟阿黛阿樱口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大祭司基本没什么出入。毫不夸张。 无论如何,对方没什么恶意,他这颗忐忑不安的心也算放下了。至于鹊青的有所保留和缄口不言,时间长了,他也见怪不怪,没了好奇心。 这日,鹊青说要回趟千嶂里,带他驰出天外后,半空中招来一只仙鹤当他的坐骑,他不敢睁眼,紧紧环住仙鹤的脖子胆战心惊了一路。 踏入千嶂里大殿,阿樱带着十几个丫头围了上来,问东问西好不热闹,鹊青兀自进了殿,招一个天女去请天医。 阿樱缠着炎凌讲这几日发生的趣事,炎凌便将宿安城里有趣的那些一一道了。十来个丫头叽叽喳喳起哄,闹了会儿就说要去偏殿玩游戏。 炎凌心花怒放,跟着去了,在十几个天女中扫了一遍,没见到阿黛,便问,“阿黛姐姐一直想跟我耍钱,她去哪儿了?” 阿樱道:“前几日拢黛峰来人,将阿黛接走了,我还舍不得呢,阿黛一走千嶂里没趣多了,阿玥天天哭着要姐姐,缠了我好几天。” 炎凌道:“拢黛峰?” 阿樱道:“嗯,四派百家之一,阿黛的老家就是拢黛峰。” 第二三零章 鸷阴实抄20 炎凌想了想,他与阿黛只有刚醒来的那一天有过交集,一同吃过一顿饭,一同说笑打闹,可以说,只有一面之缘。 但那位阿黛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极为深刻,阿黛性子开朗活泼、古灵精怪,说话快言快语,是个极为挚诚且毫无城府的姑娘。 听阿樱说她走了,炎凌心下颇为遗憾,毕竟他初来乍到,能遇上个谈得来、又玩得来的人很是不易。 他道:“那黛姐姐还会回来吗?” 阿樱撅起嘴,打趣他,“逍遥真君前几日还唤她为阿黛姐姐,今日便连个‘阿’字也不要了,唤我却是一口一个阿樱,连姐姐都不带,如此厚此薄彼,就不怕我联合千嶂里所有天女一起欺负你吗?” 阿樱作势要打,炎凌嘻嘻哈哈的躲,伸出一指,将阿樱那只并不具威胁性的小拳头推开,求饶道:“樱姐姐、樱姐姐,小的怕了怕了。” 一住,抿了抿嘴,惆怅道:“阿黛要走,怎不等等我,我与她虽未深交,可当面辞行这点见面之情总该有的吧?哎呀,不仗义不仗义!” 阿樱望向一旁,几个天女正陪着阿玥追追打打,收回目光,用拳头捶了下膝盖,“说这个,我也来气,阿黛也没同我和阿玥告别,平日里我们三个感情最好……” 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垂下眼捷,有些难过。 炎凌抚慰性的拍了拍她的肩,“阿樱你别太难过,你们天墟的人不是都会驭气吗,要是想阿黛了,就腾云驾雾飞到拢黛峰看一看她。 对了,到时候别忘了叫上我,我虽然不会飞,可你们那位大祭司开了天恩,赐给我一只仙鹤,有了坐骑岂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阿樱道:“你是逍遥真君又与鹊青君投缘,这千嶂里自然困不住你,可我们只是伺候天女,除了千嶂里附近的几座峰,哪儿都去不了。” 炎凌眨眨眼,想:还以为千嶂里的天女都是无拘无束的自由之身呢,不承想也有桎梏在身。 心念电转,他道:“鹊青君这个人很好说话,得了机会我好好巴结巴结他,看能不能为你和阿玥求一个出千嶂里的机会。” 阿樱点点头,悲伤神色略有转缓。 炎凌浅笑着道:“拢黛峰在哪儿?远吗?” 阿樱道:“说远也不算远,总归是驭气,半柱香时间就到了。”她说着,打量了下炎凌的神色,眉间一宽,道,“不如你驾鹤过去一趟,阿黛走的急,什么贴身之物都没带。你跟我来,看看能带多少,一并给她带去。” 不由分说,阿樱拽着炎凌的袖子便往偏殿旁的天女殿走。 天女殿在千嶂里大殿后面,虽比不得千嶂里大殿那般巍峨气派,却也是个古朴雅致别具一格的居所。其内水榭楼台山石小瀑一应俱全,天女们的卧房也是各自一间。 进了殿门,一番兜转,阿樱住在一扇门前,道:“进去吧,这就是阿黛的卧房了。” 炎凌道:“不好吧?姑娘家的闺房,我一个男子怎好进去?你去收拾,我在外面等着。” 阿樱道:“这儿是天墟,哪儿那么多沉疴规矩。再者说了,你又没什么修为,就算别有居心,这里随便哪个天女都能把你打的满地找牙、爹娘都不认识。”说着,推开卧房的门。 阿黛的卧房跟寻常姑娘家那些闺房并不一样,纱幔罗帐多是黛色,跟阿黛这个名字如出一辙。 炎凌扫了一眼,房中物什一丝不乱,仿佛主人只是临时有事出去,随时都会回来小憩。 他道:“走的再急,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带吧?” 阿樱踱到榻旁的梳妆台前,一定,道:“我也觉得奇。”她从妆台前捏起一只精致玉簪,递到炎凌眼前,“阿黛对这支簪子极为宝贝,之前我来她房里玩,见这簪子好看,说什么也要戴一戴,她怎么都不肯。 平日里阿黛可大方了,无论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只要别人开口,她眼睛不带眨的就给送出去了,唯独这根簪子。我见她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再三追问才知道,这簪子是她死去娘亲的贴身之物。走的匆忙,这么宝贝的东西没带在身边,阿黛肯定急坏了。” 炎凌双手接过簪子,端详了会儿,揣进怀里,“她老家,那个拢黛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阿樱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锦布包袱,一边收拾一边道:“拢黛峰还能出什么事?之前大同墟一战,阿黛的爹娘带着驻峰兵去支援,半路遇上尸族人,几乎全军覆没,撤回来的寥寥无几。” 炎凌想起那日阿黛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望着满屋的黛灰帐幔,登时怅然:“想不到阿黛的身世这么崎岖坎坷……” 回到千嶂里大殿,两个坐在前殿玉几旁饮茶的天医立刻站起来恭声问安,轮番看诊把脉后,与鹊青在小竹林后交谈了片刻便离开了。 鹊青从竹林后负手转出来,脸上挂着浅笑,摇摇望了眼坐在玉几旁的炎凌,道:“有心事。” 他说话的语气始终如一,即便是在问,也像有确凿证据似的叙述。 炎凌拍拍腿上的锦布包袱,道:“有事求你。” 鹊青点头,虽不说话,却是允了的,一副有求必用的神色。踱到玉几旁撩衣坐了,定看炎凌,等他说。 炎凌道:“鹊青,我可否去一趟拢黛峰?” 鹊青的双眉不易察觉的动了动,道:“拢黛峰,去那里做什么。” 炎凌道:“阿樱姑娘说,阿黛走的匆忙,贴身之物都没来得及收拾。” 他从怀中掏出那支簪子,伸手给鹊青看,后者略略一惑,却是没接,“簪子。” 炎凌道:“是阿黛娘亲赠予阿黛的东西,十分宝贵,珍贵的东西不在身边,想必阿黛会很难过。” 鹊青这才双手接过簪子,小心翼翼的搁在玉几上,又看了看炎凌的膝头,道:“东西都给我吧,我差人送过去。” 炎凌拎起腿上的包袱,道:“劳烦务必亲手交到阿黛手里呀。” 鹊青笑笑地接了包袱,搁在簪子一旁,道,“那是自然,你且放心。” 第二三一章 鸷阴实抄21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月余。 在千嶂里的这段时日,炎凌过得很是惬意,平素里不是与天女们逗闷子耍钱,便是跟鹊青下棋饮酒。天医每隔两日来一趟,或是把脉或是下针,折腾完了,道声恢复的不错,便飘然转走。 炎凌就自己脑袋的问题缠着两个白胡子天医磨了很久,俩老头从来不失恭敬,但对此事却有些讳莫如深。 他也看出来了,那意思大概就是:无能为力。 日子久了,他不再问了,既成逍遥子,便就着这个新身份展开了新的生活和新的秩序。 可唯独一事,他至今有惑,到底为何他说话的分量如此之重,连鹊青这个相当于天帝的大祭司都从未拒绝过。 什么样的大恩大德,至于如此? 偶尔心念电闪时,宿安之行的荒诞之感萦绕不去,像一抹薄雾,想捉捉不住,放弃捕捉时它又总是浮出水面。 是真的吗?他不断问自己。 一日,几个天女相邀去后山放风筝,天女飞天,炎凌驾鹤,掠过两道叠嶂后,阿樱指着重峦间的一处小竹屋,道:“那是鹊青君的居所,是处绝密所在,外人不可踏入,连洒扫净尘都是鹊青君亲力亲为。” 透过叠嶂间的云烟,炎凌堪堪可辨个大概,是个清雅所在,竹屋前还用竹竿圈出个小院儿,院中有几个白点儿,想来应是几只暂栖院中的仙鹤。 阿樱道这竹屋是鹊青的居所,可自炎凌醒来至今,鹊青除了需要换衣偶尔说去什么竹屋一趟,睡觉都是在千嶂里的寝殿内。 他道奇,心知人人都需要隐私,这事儿便不问了,胡乱应了阿樱一声,并未放在心里。 几日后,与天女们去山涧中摸鲤鱼,溅了一身泥水,回来时鹊青正坐在玉几旁对着一盘残棋出神,觉察殿门处进了人,抬起头,冲那个方向一笑。 那时炎凌本无意扰他,提着装了几尾肥硕锦鲤的木桶悄声往殿内走,鹊青将他唤住,笑他浑身泥水,掠上前钳了他的腕子,纵身掠去了竹屋。 竹屋内换了新衫,院中木桌上便沏好了茶,鹊青着一身云烟似的白衫端端坐在小桌旁,斟好了,递给炎凌。 他道:“前几日,你说千嶂里呆的腻了,想出去看看。” 炎凌闻言开心的要命,一口饮了茶,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鹊青道:“自然,不过……” 炎凌道:“不过什么?要是为难的话就算了。” 鹊青搁了茶杯,微微一定,笑道:“须得给你施个小术,且莫要多问。” 炎凌深知鹊青的倔强性子,即便他想问,鹊青也总有办法让他张不开口,便点头应了。鹊青在他脸前轻轻挥了下袖子,广袖掠过眉梢,脸颊上凉丝丝的。 他道:“这就好了?” 鹊青道:“自然。” 他又道:“施的是什么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鹊青道:“掩了形貌,免生祸端。” 说罢,信手捻出一枚小镜递上。 “嚯!厉害呀!”炎凌对着镜子感叹,那镜中人的异瞳已是化去,变成了一对璨金眸子,一头白发也点成了墨色,身量如常,五官形状略有变动。 他将小镜随手搁在桌上,那小镜如一缕青烟消散不见,一阵惊叹后,他又道:“你掩我形貌,为的是免生祸端?那我不懂了,我怎的能生出祸端来?你也知道,我是不会耍你那些个仙法的。” 鹊青道:“无须多问。” 炎凌轻快道,“好的,不问!” 回千嶂里大殿后,炎凌兴冲冲地跑去与阿樱讨论自己的新相貌,说起后山竹屋,阿樱惊地张圆了嘴巴,道:“鹊青君带你去了后山竹屋?!” 阿樱声音奇大,把炎凌吓地往后一撤身子,“怎么?不妥吗?” “喔喔喔,没什么不妥。”阿樱愕然许久,也上下打量了炎凌许久,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无缘无故出现在千嶂里的奇怪少年。 炎凌这才想起,那日阿樱说后山竹屋外人是不可踏入的,连洒扫都是鹊青亲力亲为,不免对这个地方升起许多好奇,便问,“后山竹屋到底是个什么所在?我进去看过,一榻、一案、一屏风、一方小巧木橱,外加一池碧水,陈设甚至不及偏殿。” 阿樱道:“有传言说,后山竹屋是鹊青君生母的幽居之地,闻说鹊青君的父亲,当年的元君珵光弃糟糠如敝履,鹊青君的生母碧玺夫人心灰意冷,便弃了奢华寝殿去竹屋自居了……” 阿樱将那些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传闻与炎凌一一讲了,末了,小声谨慎地道:“这些话都是些流言蜚语,我自不信,只是闲来讲与你听听,你可不许跟旁人说!” 炎凌对天发誓讨了阿樱安心,自己却寝食难安,那竹屋对鹊青而言非比寻常,可鹊青带他出入时面色神态皆与平时一样,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他又有了那种对于自己真实身份的迷惑之感。 天墟永昼,鹊青特意在炎凌的寝殿上加了层壁障,障内日月更替,四季分明,按时令来说,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出了寝殿,漫天飞雪,壁障内倒是不冷,风吹雪落虽是虚景,走出殿门时他还是下意识的裹了裹身上薄薄的衣衫。 壁障外青天白日,但此时的时辰,却是深夜,天女们各自安睡,千嶂里寂寂无声。 炎凌从后门折入,在宽阔的后殿中慢慢溜达,从一流云格架上随手取了坛酒,坐在请池边饮。 前殿有人走动,他下意识屏了呼吸,心中还道奇:我又不是做贼,心虚什么?刚准备起身去前殿看看,殿中便响起了鹊青的声音。 “死的是何人?” 一陌生音色答道:“是望月水榭中的一只石灵,名为妙樱。” 炎凌心下生奇,千嶂里除了照顾起居伺弄花草以及洒扫的天女,几乎没有别的男子出入,他唯一见过的就是那位被天女们贯以“一肚子坏水”之称的瑶兮真君。 想罢,便起身转到隔开前后殿的巨大屏风后错身去看,鹊青与一侍卫模样的锦衣人站在殿中竹林后。 “是何死因,竟能闹到天墟?” 鹊青是背对屏风的,是以看不到表情,但听语气,明显不太平静。 锦衣侍卫恭声答:“折骨断筋,抽魂拔魄,后,又遭凌迟,手段极其凶残,令人发指。” 第二三二章 鸷阴实抄22 鹊青的背影微微一滞,随即转身正对着屏风,他的头是仰着的,目光落在半空中的某点虚无上。他在思考。 片刻后,他道:“抽魂拔魄乃尸族数术。” “是。”那一锦衣侍卫略略一住,接着道:“石灵身上的伤口,亦是尸族利器所致,属下查验过,洞穿伤的伤口愈食指宽,尸族人以气驭体发力莽撞,是以尸族武器几乎全部以刀为主,而伤这石灵的武器却是一把极细的剑。” 鹊青皱起双眉,似在细细斟酌那侍卫的话。趁这间隙,炎凌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倚靠在屏风旁的龙云立柱之后。 他的这个位置,只需稍稍一探头便可看清前殿竹林旁的一切,隐秘舒适。 捧起酒坛,浅浅饮了一口,心里便琢磨:天仙儿们的日子好像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不同,杀人越货的事儿照样有。只可惜那个什么石灵妙樱了,凌迟,哎呀,太惨了。 他打了个冷颤。 前殿传来几响细微足音,停了,鹊青又道:“是骨剑。” 侍卫道:“是。” 鹊青道:“说下去。” 侍卫道:“初,灵族三墟总将带来那具尸首时,属下也甚觉疑惑,行凶者用的都是尸族人的手段,而那剑伤更是确定无疑的指向了尸族太子。可扒开死者头顶发髻时,却发现了一枚玄金颅钉。 天族中虽从未有过抽魂拔魄这等阴毒数术,可颅钉刺百汇却能将魂魄牵引出体外,这是个拙劣伎俩,魂魄引出后虽不消散,尸体却是与抽魂拔魄无异。” 思忖片刻,鹊青道:“欲盖弥彰。” 侍卫道:“祭司英明。行凶者本意便是将矛头指向天族,是以杀人时特意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在激怒灵族。” 炎凌惊得张圆了嘴巴,从立柱后往外探了探头,斜斜望着前殿。那侍卫所说的话里,有很多词汇在他听来都是天书,不过有一个关键词叫他毛骨悚然—— 抽魂拔魄。 是以重新考量了一遍方才侍卫所说的石灵妙樱的死状:折骨断筋,抽魂拔魄,后,又遭凌迟。 妈呀,吓死个人。 他心中默想:折骨断筋,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折断全身的骨骼和筋脉。抽魂拔魄,大约是让死者死后不能入轮回?后,又遭凌迟…… 简直罔顾人伦! 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如此啊? 鹊青往玉几旁走了几步,一住,背对那侍卫道:“传昆仑峒瑶兮。” 侍卫恭声应个“是”字,掠出了大殿。 见鹊青踱到玉几旁端端坐了,炎凌将脑袋收回立柱后,不时便听到杯盏相碰的声音,不看也知,鹊青在饮茶。 炎凌想了想,现在出去的话,显得鬼鬼祟祟有偷听墙角的嫌疑,不出去继续听下去更是不妥。 想到此处,摇摇望了眼玉几的方向,鹊青一手抚袖,一手捏起玉杯搁在唇边,将饮时,倏地一笑,如三月天光,真真明媚。 炎凌暗想:笑什么?被他发现了? 再看鹊青的目光,正对着玉几中央的一颗琉璃珠,珠内盛了两尾白鲤,在水草间缓缓游弋。 这两尾白鲤,是前些日子炎凌在千嶂里后山山涧中摸的,那时他原想着让阿樱烹了来吃。可那夜阿玥闹着要看星星,阿樱便来与鹊青讨了一汪夜空,带着阿玥出去了。 是以,白鲤侥幸存活。 他自己又不会养鱼,便随手赠了鹊青。 正想着,便见鹊青搁下了杯,目光缓缓投向殿门。前殿响起足音,须臾,玉几对面便站了个人。 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炎凌暗想。 偷摸走吧?算了,那家伙诡诈多端,很容易暴露,还是等他们都走了比较稳妥,鹊青总归是要睡觉的。 鹊青道:“石灵妙樱一事,你可知晓?”他眼底冰凉,抄起玉壶续了杯茶,茶杯中徐徐飘着轻烟,他只看那烟,不看瑶兮。 炎凌觉得鹊青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叫瑶兮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瑶兮每次出现,鹊青脸上那种十里春风似的笑意,便一下子蒸发不见了。 瑶兮跪的端正,恭声道:“回禀大祭司,属下有所耳闻。但这些事,一直是桓瑞真君打理,属下所知不多。” 鹊青道:“当日明月楼中,谁人善后?” 瑶兮道:“那日祭司离开后,尸族那位苍决殿下忽然发狂,提剑与昆仑侍卫大打出手,瑶兮也在交斗中受了重伤,之后他便带着尸族佑领乌有为遁逃,再后来的事,想必您都清楚。” 一住,瑶兮又道,“这些事,那日回来后已禀报过祭司,祭司为何现在问起?” 鹊青道:“妙樱这个名字,真君可有印象?” 瑶兮摇摇头,笑道:“呵,一介小灵,名不见经传,属下自不认得。” 听到这里,炎凌云里雾里,虽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猜度不透,但鹊青句句意有所指,一直在提那个惨死的石灵妙樱,想必他是怀疑这个瑶兮真君。 鹊青的性格,不像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他若怀疑,至少有理有据,或者说非常了解瑶兮的为人。 那么,这个瑶兮一定是个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炎凌暗自点头,以后得离这人远点儿。 鹊青笑了笑,目光锋利,“今日月中,你回去好好想想,或许明天,就认得了呢?” 瑶兮的背影一耸一耸地,炎凌起初以为他在笑,看了片刻,才意识到不对,他在抽搐,且他的手一直在抓挠自己的胳膊和脸。 怎么回事?被猴子附身了?炎凌百思不得其解。 瑶兮一头磕在地上,短短瞬间便与之前大相庭径,好似变了个人,他道:“祭司,你知我是个怕死的软骨头,我既服了桃花散,便已认命,这条命都是你的,没有祭司的吩咐,我怎敢冒然行事!” 他浑身痉挛,十分痛苦,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说出的话抖的像豆腐渣。 鹊青将瑶兮视若无物,若无其事的饮茶,杯起、杯落,他道:“退下吧,要是实在受不住,自散元神也是个办法。” 瑶兮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哆哆嗦嗦地重复,“祭司,饶命!”他连跪都跪不稳了,一骨碌歪倒在地上,死命抓挠着自己的胸膛和腹部,似乎五脏六腑遭了虫蛀,看着是痒,却又痛的要命。 瑶兮胸口抓挠出了无数血印子,一道一道触目惊心,尤其那副痛苦形状,仿佛能把自己生生撕成碎片。 炎凌缩回脑袋,抽了口凉气:太可怕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这样了? 鹊青冷冷道:“来人,扔出去。” 第二三三章 鸷阴实抄23 忽然,前殿凭空出现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扯着瑶兮的胳膊将他拖走了。鹊青扶额,看了会儿琉璃珠内的两尾白鲤,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折往寝殿。 炎凌拍拍胸口,忙喝了几口酒压惊,回想刚才所见所闻,他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桃花散,桃花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记得刚醒来那日,这个瑶兮真君来找过鹊青,那日他说的话炎凌还有些印象,似乎有那么一句,他说他来讨点儿活命。 那时也是月中。 桃花散,应是某种毒药,而瑶兮讨的,大概是解药。此毒每月中旬发作,发作时痛苦无比,且一次解不了,每月都得来拿解药。 太损了…… 炎凌顿时遍体生寒,这个鹊青君、大祭司,平素里温文尔雅笑容和煦,实在不像个有如此手段的人。方才他一见瑶兮,眼底那种冷光,简直刺骨。 不敢相信。 真的不敢相信。 几个月的相处中,炎凌自诩对鹊青有所了解,之前他当那帮天女在夸大其词,实则鹊青的言语行止,跟她们所说的分毫不差。 人无完人,鹊青便是个完人。 果然,世间哪有白璧无瑕这回事,不过伪装罢了,自己得小心了。 炎凌沿着千嶂里后殿悄步折回,壁障内是个满天飞雪的宁静冬夜,踏雪,簌簌作响。 他还有半坛酒未饮,索性坐在寝殿前,一边赏雪,一边饮。 檐下,有一立柱,支了腿倚在柱上,抬头望天。雪夜是幻景,却这般真切,伸手接一片雪花,可以真切的看到雪花融化的瞬间,只是掌心没有丝毫凉意。 他眉心一蹙,喃喃道:“连风花雪月都可以伪造,还有什么不可以。” 壁障尽头,踱进一个洁白身影,与雪同色,踏雪而来,身影慢慢近了,定住,一甩衣袖,一坛酒落在掌心。 炎凌的目光顺着一对白靴,慢慢往上攀爬,像是在重新审视来者,他道:“夜深了,鹊青君因何不睡。” 又是那抹几乎能将冰雪消融的浅笑。鹊青道:“心烦意乱。” 炎凌端详着对面这张脸,根本没有千嶂里大殿中那种森凉的痕迹,一丝丝、一点点都没有。 判若两人。 他道:“为何心烦意乱?” 明知那雪是幻景,鹊青还是驭袖扫去了石阶上的积雪,向前踱出两步,转身,端端一坐。 默了片刻,他道:“族中事宜庞杂棘手,毫无头绪。” 炎凌唔了一唔,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扭头看向别处。 两个人均都没什么话说,沉默饮酒,月落时,炎凌已困得睁不开眼,倚在立柱上悄然睡去。 醒来躺在榻上,壁障外的天光已过午,是个晴天。 他觉得莫名,回忆昨夜种种,像个梦。 一晃几日过去,鹊青都不在千嶂里,炎凌大多时候都在偏殿跟天女们玩游戏,玩儿够了就吹个口哨唤来仙鹤,驾鹤绕着周遭几座峰转一转。 不转不知道,原来千嶂里周围都设有壁障,仙鹤每每飞至壁障附近便自觉折回,任炎凌怎样驱赶都没用。 壁障附近的峰顶上均有侍卫把守,他不由得不往那个可怕的方向想。自己不能自由出入,千嶂里内的天女也不能自由出入。 这是囚禁,还是保护? 随便挑了座设有侍卫的山峰,指挥仙鹤落地,拉住一锦衣侍卫问东问西。 他问:“这壁障是做什么用的?” 侍卫答:“千嶂里乃大祭司居所,须得严加防范。” 他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出去?” 那侍卫恭声唤他逍遥真君,委婉道:“大祭司有过吩咐,真君有伤在身不能到处乱跑。” 他接着问:“千嶂里天女又是因何不能出去?” 侍卫答:“天女须得遵守天女的规矩。” 总之,有问必答,不能答的便委婉解释自己秉公办事,毫无破绽,滴水不漏,可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敷衍。 正自思忖间,几个侍卫忽然对着身后肃穆行礼,炎凌觉察有异,转身去看,鹊青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身后。 他吓了一跳:“我去!吓死我了!鹊青君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声音?” 那守障侍卫闻听这话突地一挑眉头,看起来很是不可思议。 鹊青笑道:“方才,我见那仙鹤在此,便想定是你在。” 那侍卫看了炎凌一眼,垂着头向后退了两步,炎凌觉得他面色古怪。 炎凌故作轻松道:“我嘛,到处看看咯,在里面玩儿的闷了,想出去转转,哪知道这里竟设了这个东西。鹊青,前阵子你不是说,我可以出去玩儿的吗?说话不算话啊!” 鹊青道:“他们可是拦你了?” 炎凌摆摆手:“那倒没有,只是某某大祭司吩咐过,不许我出去。” 鹊青笑道:“无需生气,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便可随我出去。” 炎凌道:“不敢不敢,决计不敢?我哪儿敢生大祭司的气?” 鹊青无奈笑笑,道:“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逍遥子可愿陪我喝喝酒?” 听说自己不必闷在这千嶂里内了,炎凌心里顿时霍亮了不少,歪腰伸手,夸张的做了请势,道“大祭司,请——” 这时半空中匆匆掠来一锦衣侍卫,落了地,欲言又止,似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说却又很是不便。炎凌看看他,又看看鹊青,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松树,道:“哎呀,我内急,等我下。” 一转身,差点跟方才被他拉着问东问西的守障侍卫撞个满怀,那侍卫往旁边一闪给他让开了路。 有那么一瞬间,他与那侍卫目光相对,只是匆匆一撇,炎凌便觉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东西,来不及仔细思考,一闪即逝。 他摸着脑袋,甚觉疑惑,踱到松树下望着鹊青所在的那个方向。刚来的那个侍卫垂首而立,滔滔不绝,不知在禀报什么事情。鹊青静静听着,时而蹙起眉头,时而点点头,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不多久,鹊青冲他招了招手。 他见状从松树后闪出来,抓了两个松球抛着玩儿,路过把守壁障的那个侍卫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侍卫觉察到炎凌的目光,抬起头冲他恭敬颔首。 二人目光又是一对。 这下炎凌看清了,被定住了似的僵在原地,一把钳住侍卫的手,喝道:“阿黛那!你对她做了什么?!” 第二三四章 鸷阴实抄24 事发突然,那侍卫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很是惶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炎凌又道:“阿黛那!为什么杀她?!” 忽然,守障侍卫眼底亮了亮,似是想起了什么,是以他的表情有片刻凝滞,但很快被迷惑和不解覆盖。 他道:“属下不太明白真君的意思。” 炎凌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看到那些画面的,那种感觉很奇异,犹如忽然跌进了另一个世界,无比真实无比清晰。 视线中,他正小心谨慎地闪进偏殿,左顾右盼,查察无人后,径直掠进了天女殿。其时应是夜里,殿内悄无声息。 他注意到自己着了一身侍卫锦衣,腰间佩剑,停在一扇门前。继而,他极力拿捏推门的力度,以保证那门不会发出突兀的响声。 门开了,一个女子背影映入眼帘,女子着黛色衣衫,面对铜镜,正取下发髻上的那枚簪子。 那簪子,他认得。 忽然,那女子的动作僵住了,似是从铜镜中窥探到身后的危险,突地转身,瞪大双眼,惊恐的无以复加。 他的动作很快,快到连他自己都眼花,纵身闪到女子身旁,仅以一臂之力环上女子的颈项,捂住她的嘴,顺势用另一只手抵住她的后背,两只手同时使力,嘎巴一声,扭断了女子纤细的脖颈。 那女子连反抗和尖叫的机会都没有…… 炎凌觉得头很痛,眼前一片恍惚,但钳住守障侍卫的手却越来越紧。忽然,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小臂上,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鹊青道:“逍遥子,你累了,走吧。” 炎凌缓缓松开手,仍死死盯着守障侍卫的眼睛,方才那种真切和清晰的真实感潮水般褪去,恍若隔世。 那侍卫镇定自若的敛好了眼底的慌乱,后退一步,恭声道:“恭送大祭司、恭送逍遥真君。” 炎凌惑极,无解。 浑浑噩噩回了千嶂里,炎凌像是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人,漫无目的的朝着自己的寝殿跌撞而去。 恍惚中,觉得鹊青好几次追上来将他拉住,满脸担忧,不知询问了些什么。他像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晓得径直往前。 入了寝殿,一头栽在榻上,一睡就是两日。 醒来,口中焦渴,四肢无力,摸起榻边几案上的一盏玉壶仰头灌下,大叫一声猛地掷向地面。 玉壶粉碎。 他被某种负罪感折磨的发疯,那些奇异的画面时不时掠过脑海,激起层层波澜。他浑身痉挛,伏在榻上干呕了许久,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感觉是那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带来的,他觉得,是自己亲手扭断了阿黛的脖颈。 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连房门嚯啦敞开,一个匆忙人影疾步闪到近前都浑然不知。 鹊青的声音焦灼不安:“逍遥子,你如何了!” 炎凌的双手摊开又握紧,过了许久,才抬起头不解的望着鹊青,似乎对方说的话很费解。 鹊青看了眼地上的玉壶碎片,伸手将炎凌的双掌按下,关切道:“天医马上就到。” “是真的吗?这一切……”炎凌喃喃道。 鹊青沉声道:“什么都不要想。” 炎凌抬起眼睫,却不敢直视鹊青的眼睛,末了,复又垂下眼捷,“鹊青……我好像杀了阿黛。” 忽然,他又道,“我为何要杀他!?我不懂,我与她只一面之缘,我何故杀她?” 鹊青神情复杂,“不是你,不要再想了。” 炎凌沉下双肩,椅在榻上,像是身体忽然失去了支撑,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道:“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 “好。”鹊青斩钉截铁,一住,又补充道:“等天医来看过,便走。” 不久,天医到了,中途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走的,炎凌根本没有印象。他时而混沌,时而清明,混沌时脑海中许多场景许多人混乱不堪的糅杂在一起,清明时,那种真实的、亲手捏断阿黛脖颈的负罪感会一次一次重现。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地抓紧鹊青的袖子,无助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疯了!?” 鹊青似乎说了句,“只是一场梦,忘了吧。” 许久,鹊青又道,“我带你回宿安。” 这次炎凌听清楚了,感激道:“好,谢谢你。” …… 到达宿安,又是夜里,天空落着薄雨。 炎家大院前的两盏灯笼在雨中闪着朦胧的光晕,推门入了庭院,炎凌径直折进了院中的凉亭。 路上,他说他想自己呆着,是以落了地,鹊青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鹊青道:“饮食起居,自有人照应,所有花销均报上自己名讳,店家会记在账上。明月楼的事情早已解决,若是想饮酒,可光明正大的去……” 庭院中的花圃,依然开的绚丽,幽香透雨。炎凌收回目光,望向天空。一个月前落英谷口的那场烟花犹在眼前。 这天幕,这落雨,这周围的一切,跟寝殿周遭设下的壁障不同,雨会湿衣,是凉的。 可上次烟花绽尽后那轮迟迟不落的月亮却一直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捏紧双拳,从石凳上立了起来,跨出院门走到长街之上。 雨夜造的真切,长街仅有寥寥行人,有的醉了,跌跌撞撞;有的在赶路,举一把油纸伞,低头前行;还有的匆匆来去,脚步溅起水花,濡湿裤腿。 他径直朝一个高大路人冲了过去,那人往左,他便往左,那人往右,他便往右,死死拦住那人的去路。他推了那人一把,将那人推得一个趔趄,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又推了一把。 那人脸上地惊愕明显是装的,但手足无措却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一转身朝街道另一头狂奔而去。 他继续快步往前,一把夺下一个路人的油纸伞掷在地上,回应他的又是那种尴尬地愕然和惊慌。这次他没给这假象中的扮演者逃跑的机会,举拳在那人胸口重重一击,那人一阵鬼哭狼嚎,却始终没有还手。 炎凌扯住路人的前襟,讽刺道:“呵,假的,都是假的……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演的这么做作!!!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说!我是谁!说啊!” 路人张口结舌,支支吾吾,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炎凌一脚踹开路人,逢人便大声喊叫:“你是假的,你他妈也是假的,你们都他妈是假的,装的太差劲了!” 第二三五章 鸷阴实抄25 “太好笑了,简直笑死人了!为我,造了一座城。” “疯子!一群疯子!!!” “有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啊?我到底是谁啊?” “你不说是吧,好啊,你造,我毁。” 炎凌沿着长街往西行,每逢开门的店铺便走进去打砸一番,尽管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每每遇上女子和孩童,还是下不了手,绕道而行。 一路砸了五六家店铺,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吃饮的食客佯装乱成一锅粥,却都用一种奇异而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无论他如何过分,如何嚣张,没有一个人反击,没有一个人还手。 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砸累了,也认了,穿过十字路口,跨进明月楼大门,瘦条伙计热情洋溢的迎了上来,还是那句词儿,“客官,您几位,您是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炎凌一脚将伙计踹开,“去你的吧!” 瘦条伙计一骨碌爬起来,一叠声的“是是是”退到一旁。 炎凌环顾四周,一楼大厅十余张桌子几乎坐满了食客,气氛热热闹闹,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只是偶尔有人偷眼张望自己,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他放声道:“好玩儿吧?!” 大厅内寂静了一霎,像是所有人都震惊了,继而气氛重新浓烈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道:“真好玩儿!我都觉得好玩儿!小二!叫几个姑娘来,要最美的最出挑的!” 瘦条伙计连忙躬身谄笑:“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叫。” 炎凌一勾嘴角,道,“你倒是听话啊?” 瘦条伙计怯怯道:“哈哈哈,来的都是客,客官说话,小的哪敢不应。” “是吗?”炎凌看向厅内所有人,“出去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大厅又静了,所有人都在面临艰难的抉择,权衡片刻,一众食客做鸟兽散。 瘦条伙计忙上前拦:“各位各位,还没结账呢!” 炎凌在伙计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他妈装!逗我玩呢!?” 伙计跳着躲开,仍是假模假样的道:“小的这就去给客官请姑娘去!” 炎凌一挥手,哭笑不得的上了二楼,二楼有三桌食客,他照例打砸一番统统哄走了。 选了靠窗的雅间坐下来,掀开窗格,任由外面的凉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他觉得稍稍清醒了些,细细回想着几个月内的一切,荒诞的离奇。 木楼梯上响起一阵足音,几个伙计端了酒菜来,他不睬,定定瞧着窗外。没过多久,足音再起,一阵脂粉味儿幽幽飘来,瞧来是三个笑眸明艳的女子,个个儿生的娇美无双。 三个女子腰肢柔软的步上来,婉转唤道,“公子。” 这时,从三个女子身后缓缓踱出一个锦衣男子,他左手抓了把玄金折扇轻轻拍打胸口,右手托了一坛酒。 他笑道:“今夜伺候好这位公子,算你们大功一件。” “瑶兮?”炎凌一愣,随即冷道,“你来干什么?” 瑶兮将折扇拍拢,对着四周虚画个圈儿,“怎么样?还喜欢吗?” 炎凌皱眉:“好玩儿吗?” 瑶兮惑道:“不好玩儿吗?我看逍遥真君玩儿的挺欢的。” 炎凌哭笑不得:“我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吗?为了骗我,竟还造了一座城?” 瑶兮向前踱了两步,双眉一挑,勾了勾嘴角,“你怎知这座城是为了骗你,说不定是某人自己骗自己呢?” 炎凌听得出瑶兮话里有话,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几个月来,他跟瑶兮打过几次照面,除了那副“一肚子坏水”的长相之外,这人心思之叵测是他难以揣测的。 炎凌没再言语,不想跟瑶兮有太多牵扯。再加上,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谁,所以,身边的所有人,都分不清是敌是友,他更要慎之又慎。 瑶兮一晃扇子,招呼三个美貌女子坐到炎凌身旁。 他道:“夜雨晚风,清酒美人,何其快哉。既封逍遥号,便做逍遥人,有何不好?” 炎凌扫了一眼瑶兮,将三个直往怀里钻的美人推开,道,“你们走吧。” 其中一个女子娇嗔道:“公子何必这般绝情呢?是妾身的相貌入不了公子的眼吗?” 另一女子缱绻道:“不若妾身为公子弹奏一曲?” 最后那女子,挥了挥绿袖,娇声道:“莫不如妾身陪公子饮一杯?多情熬赠有情人,明月楼的多情熬最是有名,人说……” “够了!!!”炎凌腾地站起来,指着楼梯口,道,“走!!!” 三个美人表情凝固,愣在原地。 瑶兮勾勾折扇,三个女子乖乖起身转了出来,他用折扇托起其中一个女子的下巴,不阴不阳的道:“美人儿技艺不精呐。” 那女子看起来惊恐极了,双唇嗫嚅,眼珠不安的颤动。 炎凌一一看过三个女子,见她们都是一脸惧色,再加上瑶兮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些琢磨不透的危险意味,便知他肯定手段非常,不知会怎样为难她们。 他忙道:“请姑娘们回去吧。” 瑶兮收回折扇,啪地甩开,绕着三个美人儿走了一圈儿。他的嘴巴明明是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好像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是硬拼在一起的。 三名女子惊恐的目光一直紧跟着瑶兮的身影,直到他突地转身,展颜,灿烂一笑,“好啊,烦劳三位美人儿啦,请吧。” 美人儿们提着裙摆一步一跌地下了楼,看起来方才惊吓不浅,腿都给吓软了。 炎凌不睬瑶兮,兀自坐了,捞过身旁的酒坛边吃边饮。 瑶兮倒也不客气,大模大样的坐在了对面,仰头灌了口酒,微微一笑,“听说瑶兮真君这双眼睛有些过人之处。” 炎凌装作不经意暗中打量瑶兮,发现对方下箸时手腕上露出道道伤痕,已是结痂了,但不算陈伤。再看脖颈,衣领上方亦有不少,皆是抓痕。 瑶兮的左脸颊眼睛周围一直覆着半块面具,仰头或者侧面对着炎凌时,亦能看出底下掩藏着触目惊心的抓伤。 面具之外的多半边脸,应说是冷峻,相貌亦不算俗。 炎凌暗道:这些伤痕,便是那阴毒的桃花散所致了。 瑶兮见炎凌不应,搁了箸,拍了拍桌面,又摆出那副全然无害的灿烂笑容:“逍遥真君,你是聋子吗?” 炎凌轻蔑笑笑,不语。 瑶兮撮了下嘴,又道,“逍遥真君既然能从别人眼睛里看出东西来,何不来看看我的?万一,我知道些什么与你有关的事呢?” 第二三六章 鸷阴实抄26 炎凌斜斜望着瑶兮,极缓极缓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 这几天他一直狐疑在那座不知名的峰顶所发生的事情,神志清醒时,无数次回忆那些奇怪画面出现的诱因。 似乎就是与那侍卫不经意间的对视,他便跌入了别人隐秘晦暗的记忆中,不慎挖掘出了丑陋的真相。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从那种身临其境的罪恶感中剥离出来,确认阿黛的死,与自己无关。 瑶兮扫了一眼炎凌手边的酒杯,抬起眼睫,笑道:“怎么,看出什么了?” 炎凌摇摇头:“别的我不知道,但这阵子有一件事是坐实了——那就是,我确确实实是个脑袋不太好的疯子。”他嘴上说着这话,心里暗道的却是另一番话:“那日峰顶,除了守障侍卫,在场的只有鹊青,这件事瑶兮大抵是从鹊青那里听来的,倘若那些画面是假的,鹊青没必要说与旁人听,他们两个一定知道我是谁,见我堪破真相,在试探我。” “疯子?”瑶兮像是听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颗洁白的虎牙,目光望向半空中一点虚无,思忖一霎,道:“我看不尽然,真君还是聪明,演起戏来,可比宿安城这群百姓要真的多。” 炎凌捏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说实话,他倒很想在瑶兮的眼睛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对方的目光毫无遮拦,按理说,如果那不经意间的一撇便是堪破别人心迹的诱因,那从刚才到现在,机会多的是,但他一直没有成功。 不仅是瑶兮,他对鹊青也试过,那感觉似乎可遇不可求,很难抓住。 他顺着方才的对话接下去:“瑶兮真君觉得我在演戏?” 瑶兮道:“明明不疯,偏要装疯,岂非是演给人看?总不能是自己逗自己吧?”说完,极讽刺的笑了笑,捏起酒杯,举到唇边。 他身上穿的那身锦衣面料极为光滑,衣袖顺着手腕滑落下去,裸露出一截疤痕罗列的手臂,新伤旧伤交杂,单单那一截手臂,说是体无完肤不过分。意识到对方目光有异,他急忙搁了杯,把衣袖向上拉了拉。 瑶兮这个慌乱的小动作,炎凌一览无余,想到那夜亲眼见到瑶兮毒发时的惨状,他决定试探试探。 佯装不察,他别过头望向窗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这怎么好,让瑶兮真君识破了。别说,我还真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瑶兮眉峰一挑:“哦?愿闻其详。” 炎凌轻叩几下桌面,懒懒道:“桃花散,每月中旬毒发,奇痒难忍,恨不能剜心剖肺,痛苦的是,这种毒,只可缓不可解?” 当说出“桃花散”这三个字时,他便留意到瑶兮的表情有了极其细微的转变,瑶兮脸上那种常见的玩世不恭的讥诮缓缓消失、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愕然和被人戳中软肋后的恼羞成怒,继而慢慢过渡成某种彻骨的憎恨和冰锥似的森寒。 炎凌心中暗暗嘀咕:“看来这桃花散对他来说,是极其诛心的存在。”此时瑶兮的脸上,已是带了三分杀意。炎凌不想彻底激怒他,身子一晃,双手抵住额头,“瑶兮真君,我这是怎么了?啊,头好痛……” 瑶兮将酒杯捏在手里,骨节攥地发白,极力隐忍许久,咬牙切齿地笑道:“逍遥真君,只看到这些?” 炎凌揉着太阳穴,暗暗窥视对方一眼,道,“是啊,每每如此,断章取义。对啦,请教真君——” 一住,他抬起头来,“这算读心之术吗?试问,我到底是谁,怎会习来这种古怪的能耐?” 瑶兮扶正身形,像是松了口气,神色随之恢复如常,定了定,莞尔道:“既习得了这样厉害的能耐,还怕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抓起手边的折扇,指了指外面,“你看这雨、这天,这天底下的宿安城、和宿安城中的人,他们煞费苦心的陪你玩儿,你又何必戳穿?换做我,一定不会如此急躁,比起自己惺惺作态,看别人演戏,简直不要太有意思,呵呵呵呵。” 炎凌暗暗思忖,这方虚假城池,既是鹊青所为,那么瑶兮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静观其变。 瑶兮的话,自然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因为有一点毕竟是没错的,那就是,瑶兮中的毒,是鹊青下的。他一定对鹊青憎恨至极,但受这毒药的牵制,又不得不听命于鹊青。 见炎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瑶兮振振衣袖,道:“好了,在下不奉陪了。”他将方才带上来的一坛酒,推到炎凌近前,又用扇子点了点店内伙计送上来的酒,强调道:“此酒赠真君,聊以解忧,倘若兴起,或可浅尝一二,说不定,能品出别样滋味。” 他狡黠一笑,站起身来,淡声道:“走了。” 望着瑶兮离去的背影,炎凌忽然决定赌一把,他道:“且慢。” 瑶兮脚下一滞,转身,道:“怎么?逍遥真君还有话说?” 炎凌微微笑笑:“解药,我知道在哪里。” 瑶兮一怔,迅速将眼底的那点愕然敛的一丝不漏,他道:“真君玩笑了,据我所知,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解药。” 见他不上套儿,仍准备要走,炎凌不急不缓的道:“不知道,不等于没有。”瑶兮的脚步稍稍有些犹豫,炎凌赶紧趁热打铁,“只要真君帮我一个忙,我便将解药双手奉上。” “呵!”瑶兮讥讽一笑,甩开折扇缓缓拍打两下胸口,淡声道:“因这桃花散之毒,我已是受制于人,如今逍遥真君又打算让我受制于你?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炎凌心道:这个瑶兮还真是狡猾,桃花散毒将他折磨如斯,他竟还能冷静自持,若是换了我,但凡还有一丝希望,就一定会飞蛾扑火,不死不休。 罢,做戏做全套,既然大家那么爱演,那便奉陪到底。 想到此处,炎凌淡淡道:“不急,瑶兮真君有的是时间考虑,说不定到下月中旬,真君就改变主意了呢?” 说着,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举到唇边,漫不经心地道,“好走,不送。” 瑶兮用鼻子冷冷地哼了声,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第二三七章 鸷阴实抄27 炎凌支起耳朵,细细听着瑶兮下楼时落在楼梯上的足音。凝重、滞缓,是一步一步、一阶一阶慢慢往下走的。 他倏然笑了笑,未见得这个狡诈的瑶兮就上不了套。 大鱼须得长线钓,反正自己也不急。 足音消失后,炎凌稍稍欠身,望向窗外的长街,烟雨朦胧中,瑶兮那身淡金色的锦衣分外显眼。 他立在长街中央,稀疏行人从两旁走过。 瞥见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似乎慢慢投向自己所在的这面窗户,炎凌急忙撤回身形。 面前是瑶兮留下的那坛酒,从酒坛到封纸,甚而留在坛肚上的字迹都一模一样。 炎凌拍开封泥,斟了一杯,自问自答,道“说不定能品出别样滋味?呵,好哇,反正我也是蒙在鼓里,那帮天仙儿要是想害我,恐怕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举杯,嗅了嗅,酒香与店里伙计上的酒似乎没什么区别。 忽然,远处传来两声惨叫,割裂寂静雨夜,戛然而止。突兀尖锐的惨叫声,吓地炎凌一个激灵,手中的酒杯咚地落在桌子上,淌了一身。 他探出头张望长街两头,雨幕里升起细薄的雾气,稀疏行人仍各安其职,醉酒的醉酒赶路的赶路。 嘲讽也似的一笑,重新坐稳了身形,再斟一杯,仰头饮下。 这酒,味道好熟悉…… 炎凌复又斟了杯店内伙计送上来的多情熬,一口送下,果然是天差地别的两种滋味。 炎凌默默道:“瑶兮拿来的酒,我肯定不是第一次饮,味道太熟悉了……他断不会有如此好心赠我酒饮,既然他拿来送我,就一定有目的。说不定这酒的出处,便与我有关。” 他托起酒坛仔细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异样,斟满一杯,将酒坛重新封好了口,且特意将酒坛上的红纸扯了去,避免混淆。 这顿饭炎凌吃的很慢,裹挟着雨丝的夜风从窗户灌进来,吹的脸颊潮湿。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几个月来在荒诞做戏中滋生的那种不真实感,慢慢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而诡异的轻松之感,终于,敌在明,他在暗了。 如果说,鹊青真的是敌人的话。 饭后,楼下伙计上了茶水,他无心再饮,带上瑶兮带来的那坛酒拂袖而去。 跨出明月楼大门,对面便是“舞霓裳”,勾栏风月,尽收眼底,但,是夜的“舞霓裳”却不如上次那样热闹。 门内欢客各个了无生趣,似也如他这般,对这片虚假天地生了厌弃。 其实这座宿安城,到底变没变炎凌也说不清,他们唱这出戏,也是被逼无奈吧。 沿着长街往东,他慢慢踱着步子,偶尔仰起头感受夜雨的清冷,有路人特意遗落了纸伞在路上,他笑笑,不打算拾起。 炎家门前,两盏灯笼随风摇曳,炎凌停住步子,望向那温暖的光晕,眼角月光中,东边薄雨中的地上,似乎躺了几个人形。 他转身,一再确认,迟疑许久,迈步往前,心里暗笑:又是什么新的戏码? 淅沥小雨大概下了很久,地上不少浅浅的水洼,湿地上躺的三个人,其中两人的喉管均被利刃所伤,鲜血与水洼中的雨水混合,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嫣红色。 剩下的那人,胸部腹部各有一道豁口,心口还留有穿心伤,那人双目圆睁,眼窝中积了不少雨水,目中还带着清晰透彻的恐惧和愤怒。 炎凌一开始是害怕的,可想到这座城都是假的,便也不怕了。俯下身,将酒坛轻轻搁在地上,看伤重程度,这三个人必死无疑。可他还是不死心的逐一探过了三人的鼻息和脉搏。 他道:“真死了,又在玩儿什么把戏?”旋即想起方才在明月楼中听到的那几声惨叫,那时瑶兮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走的。 “可怜啊!做个戏,连命都搭上了。”他伸手,在那双圆睁的眼睛上抚了一把,尸体的双目便合上了。 他知道这城中行人,不会任由这三具尸体横尸街头。便叹口气,抱起酒坛打算离开。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一指宽的纵穿伤……” 那夜在千嶂里炎凌出来瞎晃,无意中听见了鹊青和侍卫的谈话,谈话中侍卫特意强调了这个信息。 炎凌迅速俯下身,搁下酒坛,扒开那具胸口有穿心伤的死尸前襟,抹去血水,发丝一般纤细的伤口便展露了出来,留下那伤口的,确是一把剑锋一指来宽,且极为锋利的剑。 他又去查看其他两具带有割喉伤的尸体,从一旁积满了雨水的水洼中掬了一捧水,细细冲刷干净,伤口都极为细薄,薄到洗去血水后,不仔细查看根本看不出伤口在哪里。 他倒抽一口凉气,甩了甩手上的血水,嘀咕道:“这伤口、以及鹊青的怀疑,都指向瑶兮。大差不差,那个什么石灵妙樱估计就是这家伙害得。看来毒药发作,也没让他松口,这小子,不简单呐。” 正想着,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七八个人抬了三副门板呱唧呱唧踩着雨水跑了过来,其中几人哭天抢地扑到尸体上,嘴里喊着,“大胜啊,二胜啊,你们死的好惨啊,到底是谁把你们害了啊!” 另有一年轻妇人,扑倒在有穿心伤的尸体上,哭叫:“三胜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炎凌抱着胳膊转到一边,撇撇嘴,翻了个大白眼,“三胜是我杀的,你夫君死都死了,小嫂嫂嫁给我可好啊!” 那一妇人演技尚可,反应的倒也激灵,指着炎凌骂道:“疯子啊疯子,拿妇道人家取笑,好不要脸啊!” 炎凌心中捧腹。 七八个人七手八脚把死尸搭在门板上,悄声窸窣着,“走走走,赶紧走”,哭天抢地而去。 炎凌挥着袖子,朝几人离去的方向高声喊道:“小嫂嫂姿色不错,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那一年轻妇人,甩着帕子远远跺脚回骂,声音越来越小,“哎呀!造孽啊!怎么碰到这么个疯子!” 炎凌收回目光,呵了一声,定定望着地上的血迹,道,“瑶兮啊瑶兮,这下,我可抓到你的把柄了。” 他暗想,要是下次见到瑶兮,要设法找到他用来杀人的那把剑。 第二三八章 鸷阴实抄28 …… 十二月下旬。 距离上次与瑶兮的匆忙一晤,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段日子,炎凌几乎已经适应了这片虚假天地中的虚无市井,每日晨起,炎家大院凉亭中的石桌上,都有一份热气腾腾的早点等着他。 吃过,他便去长街上闲逛,在卖水果的摊位上随手抄起一个苹果或者梨子,咔嚓啃上一口,然后扔掉。 当然,卖水果的那位中年妇人不会真的问他要钱,大多时候只是意思一下,任由他大摇大摆的走开。时间长了,大概连意思一下都觉得烦了,整条闹市商量好了似的,视他如无物。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宿安的微妙平衡。尽管大多时候,他们拙劣的演技都显得捉襟见肘。 这座宿安城中,最令炎凌疑惑的一点是:这帮百姓到底是群什么人? 他试着观察长街上的摊贩、来往嬉闹的孩童、以及整日窝在明月楼墙角稻草堆里捉虱子的乞丐。有时,他选定一个目标,不惜花好几天的功夫尾随跟踪,但大多时候都一无所获。 他们顺应四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要不是这帮百姓,一直任由他胡作非为,他还真看不出这座假城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当然,只要是假的就一定会有破绽。尽管这些天夜里,月亮已学会了变通,不再一成不变的挂在天空的某个位置。他也只道,鹊青像修缮一面裂缝的墙一样,修缮了月亮。 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比如明月楼墙角的乞丐,破衣烂衫、瘦弱不堪,身上的气味儿能臭出三里地去,但乞丐双手上那层厚厚的茧,隐隐在说明什么。 如果乞丐不作数,那么“舞霓裳”里的红牌姑娘,不弄羹汤不务杂事,手心和虎口的茧子又是哪儿来的呢? 以及,那帮嬉闹的孩童、卖鸡蛋的老妇、胭脂店内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吹糖人儿的老头儿……手心皆有重茧。 他们的手,是常年握着武器的手。 直到发现这一点,炎凌才第一次对大祭司这三个字有了直观的认识,这让他不寒而栗。 是日,他斜靠在明月楼二楼的窗台上,垂睫瞧着长街上的热闹。一只手提着酒坛,一条腿搭在窗台下轻轻晃荡,斜斜可见墙角稻草堆里那乞丐,正抓着一缕打结的头发,耐心地找寻发丝里的虱子。 他心中笑道:整个宿安,就你的角色最惨了。俯身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条鸡腿,高声道:“花子!看招!” 那乞丐似乎没反应过来那声“花子”是在喊他,只觉身后有个什么东西砸过来,出于下意识,嗖地伸出手,鸡腿便牢牢夹在他两指之间。 乞丐看了眼手中的鸡腿,瞬间入情入境,转身冲炎凌嘿嘿傻乐,并含糊不清地道,“谢谢,谢谢小公子,好人有好报,嘿嘿嘿嘿……” 炎凌提起酒坛灌了口酒,翻个白眼:“没劲!” 忽然,身后,也就是他抵住窗框的那个方向,长街的西面响起一阵惊呼,扭头看时,人群已恢复热闹形状,只长街正中款款走来一红衣男子。 他望了男子一眼,暗暗道奇:鹊青平日里不是穿锦袍就是着白衣,怎么今日这么夸张?打扮的如此妖艳,要成亲吗?想罢,心中又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这一个月,炎凌等的不是鹊青,而是瑶兮。十二月满月一过,他的那个计划,多半就落空了。 长线没有钓到大鱼。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酒坛,朝人群中央喊道:“哟!鹊青君来了!恭迎大祭司!” 鹊青走到正对炎凌所坐的窗台,在长街中央端端一立,笑看过来。 炎凌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许久不见,上来喝一杯啊?” 鹊青微微颔首,步进了明月楼大门。一楼的喧嚣热闹并未掩盖住楼梯上一响一响的足音。 不多时,鹊青的身形在楼梯口出现了。 炎凌倚在窗框上,隔着竹帘望向楼梯方向,没有从窗台上下来的打算,只是掀起了手边的帘子,道,“鹊青君,恭喜恭喜啊!” 鹊青踱进雅间,撩起衣袍,在斜对炎凌的位置上坐了,道:“喜从何来?” 炎凌伸出手掌,对鹊青上下一摆,道:“鲜衣怒马,瞧你这身儿行头,这是打算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吗?” 鹊青瞧了瞧身上的衣裳,摇了摇头,看向炎凌时双眼和唇角同时笑出弯弯的弧度,“这些时日,你过的可好?” “那、是自然。”炎凌晃着手中的酒坛,冲外面的闹市努努嘴,“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有酒有肉有姑娘,吃喝拉撒不用愁,这样的日子,简直比神仙都爽。” 鹊青望了一眼窗外,对面“舞霓裳”匾额上的红绸随风飘荡。收回目光,垂睫斟了杯酒,浅浅饮了一口,才道,“近日事物繁忙,无暇抽身,你若是——” “不必不必,我一介凡夫俗子,怎敢劳您大驾?”炎凌没容鹊青继续说下去,便插言打断了。但见鹊青垂了睫,定定望着眼前的那杯酒,似乎不大开心。连忙斟酌言语,委婉道:“我的意思是,这儿挺好的,我很喜欢。” 鹊青抬起眼睫笑了笑,“那就好。” 炎凌打量了鹊青几眼,惑然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鹊青道:“无事。” 炎凌跳下窗台,拉出凳子坐了,又看了鹊青几眼。鹊青出落的白皙不假,但他的肤色是温润的玉色,而不是今日的苍白。且,以往鹊青的唇色健康红润,眼下却是灰败之色。 片刻,他迟疑道:“你生病了?” 鹊青弯起嘴角,道:“无事,只是休息不好。” 炎凌叹口气,心道:也是,我瞎操什么心?堂堂大祭司,法力无边,权势通天,就算病了也有天医料理……而且,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他到底是敌是友。不如操心操心自己,说不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鹊青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怎么了?” 炎凌摆摆手,将鹊青面前的酒杯抄了过来,道:“兄弟,身体不好呐就不要东跑西跑,好好养着。而且,喝酒伤身,等病好了再喝也不迟啊?” 鹊青点点头:“好。” 炎凌举起鹊青的那杯酒,微微一滞,仰头饮尽,搁下酒杯正色道:“鹊青君,一别月余,我仔细想了那天的事,十分不解,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第二三九章 鸷阴实抄29 鹊青稍作沉吟,淡声道:“但说无妨。” 炎凌用酒杯轻轻敲打着桌面,斟酌片刻,缓言道:“那日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些东西。那名守障侍卫,趁天女殿无人之际,悄悄折入天女阿黛的卧房,亲手扭断了她的脖颈。” 他抬起头,未见鹊青脸上有什么异色,继续道:“两个月前,你我从宿安回千嶂里,阿樱托我转交一些物什给阿黛,当时我将那些物什统统交给了你,并请求你将包袱和簪子交给阿黛本人。鹊青,你是否知道阿黛已死的事实?她的东西,又去了哪里?” 鹊青定看炎凌片刻,垂睫,道:“物什,差侍卫送去拢黛峰,侍卫回传,亲手交与阿黛本人。此中细节,我亦不知。” 炎凌微微颔首,暗自琢磨:他位高权重,确实没有必要事事亲为,此事找侍卫来做,合情合理。 言念及此,炎凌又道:“好,可阿黛之死,实在蹊跷。据我所知,千嶂里的天女素来与侍卫毫无瓜葛。这名守障侍卫为何要杀她?那名送东西的侍卫,为何又隐瞒不报?阿黛不能枉死。” 鹊青道:“此事自会查明,还阿黛一个公道。杀人者,诛之;隐瞒不报者,削职。” 炎凌低下头,对阿黛之死恻隐不已,沉声道:“那就好。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实在可惜。” 一住,斟了杯酒,捏在手里,见鹊青额头渗汗,脸色愈发苍白,心中不忍,关切道:“你病得太重,应该早些回去。” 鹊青道:“无事,坐坐便走。” 炎凌道:“楼上有客房,我扶你上去休息。” 鹊青笑着摇头,站起身转出了雅间,没走几步,步伐渐渐迟滞,转过身看着炎凌,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炎凌疑惑他要说什么,跟着折出了雅间,道,“怎么?这就走吗?” 鹊青道:“千嶂里的壁障,不是为了阻你。你若闷了,可随我回去,我带你看看天墟。” 炎凌确实有些动心,醒来至今,只听天女们念叨天墟很大很大,却还没有机会亲眼看看。如今机会来了,他却有些犹豫。十二月中旬已过,瑶兮一直没有来,说明这个月鹊青可能给了他解药。 可依着瑶兮这种狠辣阴毒、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又怎会甘心受制于人? 他觉得,最好还是再等等。 而且这一个月中,他仔仔细细回想与鹊青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觉得自己身世的真相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鹊青待他的好,简直如同手足。可事有黑白,人分善恶,好意这种东西也是可以装出来的。况且,他明显感觉到,鹊青确实对他有所隐瞒。是以他必须借瑶兮之力,将这些事情搞清楚。 等了许久,鹊青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道了声“告辞”,转身下了楼。 炎凌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走神了,紧走几步,扒着楼梯扶手向下望,他道:“鹊青,我要是什么时候想去千嶂里了,该怎么告诉你?” 鹊青定住步子,转过半个身子抬头望他,从袖袋中摸出一样拖着金穗子的物件儿抛了上去,浅笑道:“此物为清心铃,遇事摇铃,唤我名字,我定来。” 炎凌一把接住,粗粗看了一眼,穗子上栓着几个金铃,铃肚儿上刻有烈焰和金龙的浮花,很是精致好看,随手摇了摇,道,“那我闲来无事便拿来摇摇,岂不是要忙死你?” 鹊青道:“无妨,你喜欢就好。” 炎凌用手指勾着清心铃的挂线,摇到飞起,道,“谢了!”直到炎凌的笑脸消失在视线中,鹊青才转回身继续往一楼走,走了两步,二楼又传来很响的一声,“好好养病,别再到处跑了!” “好。”鹊青像是说给自己听。 炎凌摇着铃铛转回雅间,走到桌旁时不慎甩脱,清心铃径直飞到桌子底下去了。便俯下身,摁着凳子,打算将铃铛够出来。哪知脚底一滑,竟而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明月楼地上铺的是打磨光滑的深褐色木板,木料质地坚实,且不吸水,即便浸泡很长时间也不会开裂和腐坏。可这木头打磨的太滑,便有一个坏处,一旦洒了水上去,便很容易滑倒。 起初炎凌以为方才鹊青倒酒时,大概不慎洒在了地上,可按在地上的那只手,触感湿漉漉黏稠稠。抬起双手一看,竟是一手的血。 炎凌飞快的取过铃铛塞进怀里,扶着凳子站起身,这才看清楚,凳子底下竟有一滩血迹,从雅间直通楼梯的路上,也留有一条滴滴答答的血线。 地板颜色太深,不细看跟水差不多,他方才根本没发现。 他暗自惊异:“鹊青受伤了?” 说罢,急忙折出雅间往楼下跑,楼梯上斑斑点点也有不少血珠。下了楼,几步奔出明月楼大门,热闹长街一如往昔,即便人头攒动,要找一个穿红衣的男子也是不难,可整条街上哪儿还有鹊青的影子。 炎凌取出怀中的清心铃,刚打算摇响,又一把攥住了,暗道:“估计城里的医者,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医者,千嶂里有天医,还是回去好好养伤吧。” 仰头看了眼刚刚坐在上头饮酒的那面窗户,觉得好生无趣,亦没心思再饮了,垂头丧气,沿着长街往炎家大院走。走着走着,忽然在长街中央就地一滚,对着天空大叫:“好无聊啊!好无聊啊!” 来往穿梭的行人,皆都小心地避开他,没有一人驻足瞧他的热闹,也没有一人上前询问。 他喊了会儿,实在激不起什么波澜,便作罢了。侧个身儿,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阳光和煦温暖,刚刚又喝了酒,眼皮越发沉重,不知几时竟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时而开怀时而难过,想要看清想要梳理,却剪不断理还乱。 梦的尽头,竟然看到了瑶兮,即便是在梦中,瑶兮也带着那半块金面具,用那双充满寒意的眼睛盯着他,突地飞起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忽然,炎凌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漫天星子和一轮不太圆的下弦月,以及站在身旁的锦衣人。 炎凌知道刚才所见是梦中景象,但瑶兮那只一下一下踢打他的脚却是真的。 他怔忪片刻,怒了,“睡得好好儿的,你踢我做什么?” 瑶兮道:“逍遥真君还真是心大,明目张胆的躺在街上睡觉,就不怕我趁你不备一剑划开你的喉咙?” 炎凌躺成个大字,漫不经心地道:“说的好像我有所防备,你就杀不了我似的。你动手吧,祝你成功。” 第二四零章 鸷阴实抄30 瑶兮冷笑着踱开步子,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我既不敢杀你,也不能杀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天墟的逍遥真君,要是随随便便折在我这里,我还真担待不起。” 炎凌将双手枕于脑后,悠哉悠哉地望着天上的星子,撇了撇嘴,道,“瑶兮真君可真是输人不输阵啊,来都来了,何不放下成见好好谈一谈?” 瑶兮用扇子对着炎凌虚点一下,道,“你现在是越来越阴阳怪气了。不过,我很欣赏。”说着,瑶兮微微俯身,很是郑重地递上他的扇子,将炎凌一把带了起来。 炎凌拍拍衣裳,转到一旁,方才躺在地上没怎么注意,站起来借着月光一瞧,瑶兮的前襟和背心均有不少血迹渗出来。他一手抱胸,一手托着下颌,问道:“受伤了?哟!伤的还挺重。” 瑶兮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似乎那些伤根本就不痛,向前踱了两步,突地转身,粲然一笑:“就算我受伤,你也奈何不了我。” 炎凌双手拍了一响,叹道:“嗬!真君这是哪里的话。我一没你高,二没你壮,三又不会使那些个仙法,是既没这心,也没这胆儿。” 住了住,觉得瑶兮话里有话,心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全都知道,难道……在我不记得的某个时刻,跟他有过什么过节? 言念及此,他又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既然如此,也别在大街上站着了,明月楼我是呆腻了,今晚换换胃口,我们去‘舞霓裳’,素月姑娘的琴声不错,边听边聊。” “好啊。”瑶兮一挥扇子,做了个请势,“真君先请。” 炎凌抱着胳膊踱开,“客气。” …… 舞霓裳,三楼,弦音缥缈。 外厅檀木方桌旁对坐,隔珠帘,隐隐可见一婀娜倩影,琴声便在珠帘内。 三足香鼎里闷了一味奇香,屡屡青烟缓缓散出。香,极幽,略寒,嗅来心旷。 桌上的酒,是鸨儿娘亲手端来的。 那女子中年秀丽、风韵犹存,穿的还是那身披红挂绿的衣裳,可神态却与以往大相庭径。 她步伐坚实但不失轻灵,一改以往的搔首弄姿之状,将那只盛有杯盏的托盘生生握成了一把冰冷的武器。 搁了酒,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这样的鸨儿娘,炎凌是第一次见。 斟了酒,浅浅嗅着酒香,将目光移向珠帘后的倩影,他道:“都是你的人。” 瑶兮脸上始终挂着那副讥诮的神情,用视线描摹出珠帘后的朦胧人影,折扇一滞,唔了一唔。 随即,他将折扇甩合,往桌上一扔,道:“说是大祭司的人,应当比较妥帖。” 炎凌道:“个个都是高手,浪费啊。”他取过酒杯,送到唇边,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并偷眼瞧了瞧瑶兮。明明是上钩了,你知我知,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静制动。 饮过手中的酒,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膝盖。 瑶兮不肯先开口,也好,先发制人的机会在他手里。但他要仔细斟酌,这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引瑶兮步入陷阱的关键。 他道:瑶兮真君,很沉的住气啊。” “呵,彼此彼此。”瑶兮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放下酒壶,又道,“做恶人,要懂得有所保留。” 炎凌道:“伪君子和真小人,我确实更欣赏后者,比如你。” 瑶兮道:“逍遥子这双眼睛,还真是跟旁人不一样,既看的清真小人,想必一定辨的出伪君子。” 炎凌大抵理解了瑶兮前半句的意思,但后半句……他默了一默,装作讳莫如深。 瑶兮抬起眼睫,看了炎凌一眼。 炎凌微微一笑,一字一字道,“抽魂拔魄,折骨断筋,后,又遭凌迟。” 瑶兮突地仰起头,斜斜逼视。突如其来的愕然让他的瞳孔稍稍放大,迅疾,他眯起眼睛,眼底蓄满寒光。 这是他的天赋,他的情绪,总是那么的收放自如。 炎凌一下一下的叩响桌面,等待那双锋利的眼睛敛去杀意。 果然,瑶兮忽然笑了,“魔眼,果然厉害。”他垂下睫,住了一住,又道:“只可惜,你看到的还不够多。” 炎凌只道那“魔眼”二字,是在形容他眼睛厉害的如同拥有魔力,便没动声色,沉沉笑过,淡声道:“不够多吗?瑶兮真君怕是不知道,信任这样东西,最是易碎,只需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瑶兮道:“我从不怕人威胁。” 炎凌仰起头看着头顶,视线的落脚点似乎已透过屋顶刺破天空,他道,“还是满月好看啊,可惜每每满月,你都得受那份万虫蚀骨的痛苦,你看这下弦月,似乎也不错,但总有缺憾。” 瑶兮笑,咬牙切齿,“逍遥真君这张嘴,真是伶牙俐齿,就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吗?” “哎——?别这么大火气。”炎凌摆了摆手,略略斟酌,继续道,“到底是在你们大祭司的地盘儿上,就算是地头蛇也稍稍收敛一些。你若真用你那把沾满血的、一指宽的剑刃把我杀了,就不好再嫁祸给旁人了。石灵妙樱,只是个侥幸。” 瑶兮道:“我这种坏到骨子里的人,有的是你想不到的手段。” “嗯,我承认。”炎凌莞尔一笑,撮着嘴巴啧道,“可惜啊,手段再高明,也躲不过满月时候的生不如死。可偏偏又想活,说什么都要活下去……呵,我猜,你这个月,又没拿到药吧?” 瑶兮终于被炎凌的最后一句话成功激怒了,突地一甩折扇,直扑炎凌的喉咙。 冰凉的玄金利刃紧贴薄薄的皮肤,只需再往前指甲盖那么长的距离,必会割开炎凌的喉管,使其当场暴血而亡。 但他却停住了,用眼底的森寒逼视过去。 炎凌拿捏着胸腔的起伏,沉沉喘了口气,极力遏制发抖的手,抬起来,将那把藏有利刃的折扇缓缓推向一旁。 他赌赢了。 二十四根扇骨,第一根和最末一根,稍短,都是一指宽的利刃。 炎凌轻轻舒了口气,微微笑笑,“瑶兮真君就是火气太大,这酒还没喝完,琴还没听完,忽然大动干戈,岂不扫兴?” 一住,炎凌忽而正色,道,“桃花散的解药,可保你今生无虞,再无牵制。而我,不过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事成,解药必定双手奉上。这笔交易,与你有利无弊。” 第二四一章 鸷阴实抄31 瑶兮收手,扇骨上的利刃唰地缩了回去。 忽然,他灿然一笑,若无其事的用扇面拍打着胸口,好像刚才那危险的一幕根本就不复存在。 他道:“好啊,我倒是很想听听,逍遥子要我帮的是一个什么忙?” 炎凌斟了杯酒,慢慢饮下,强压下胸口里剧烈的鼓点。说实话,方才还真是险,命悬一线。 搁了杯,他淡声道:“自然不是什么很难做的事。偷偷带我回一趟千嶂里,要神不知鬼不觉,我要进鹊青的寝殿。” “寝殿?”瑶兮这次的愕然不加掩饰,惑了一惑,哭笑不得,“逍遥真君果然是个明白人,总是知道别人想要什么。” 炎凌不解,也不睬这些讥讽之词,道,“偷偷地去,偷偷地回。”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瑶兮云里雾里。 炎凌道:“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要的无非解药,只要我安然无恙的回了这座宿安城,你就可以解脱了。” 瑶兮道:“我信不过你。” 炎凌道:“信不信由你。” 瑶兮表情阴鸷,默然不语,斟了酒,一杯一杯地饮了起来。 良久,炎凌将面前的酒杯往前推了推,似有要走的意思,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骗你,杀我还不容易?真君若是还有顾虑,不妨慢慢考虑。我累了,恕不奉陪。” 炎凌站起身,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门口步去。就在他伸出双手准备打开房门时,瑶兮松口了。 他淡声道:“好啊,但需要等几天。鹊青的伤需要时间恢复,他不离开千嶂里,我便没有机会。” 炎凌转过半个身子,对着瑶兮的后背微微点了下头,“我随时都行,等你消息。”说完,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舞霓裳的鸨儿娘,又成了那个风情万种的铅华美妇,抖着帕子将炎凌送出了大门。直到走出很远,那妩媚婉转的笑声才随风消逝。 鱼终于上钩了,可炎凌却有些焦头烂额,因为他引鱼上钩的饵是假的。哪有什么桃花散的解药,他连桃花散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他暗想,是不是赌的太大了些?随即又自我安慰,若是能在鹊青寝殿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来,那样的话,即便是死,至少做个明白鬼。 话说,瑶兮今晚是带着伤来的,而鹊青身上也有伤。明显鹊青伤的更重一些,他干什么了?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俩人打架了? 炎凌摇摇头。不能,也不可能,瑶兮受制于鹊青,他没那个胆儿。 怪不得鹊青今日来此,特意穿了一身红衣,原来是掩盖身上的血迹。他是怕我看出来,对他不利? 呵呵,我可真不要脸。 炎凌叹口气,放缓了步子,从怀中摸出那串清心铃来,暗暗嘀咕:“他似乎没有害我之心,那到底在瞒我什么呢?” 风翻起衣袖,露出了腕子上的那串红珠,他抬起手腕看了会儿。之前一直觉得这串红珠女子气重了些,有几次本打算摘下来,可到底也不知道什么情绪作祟,觉得是一样重要的事物,没舍得扔。 他对那珠串默默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呢?” …… 一天、两天、三天…… 炎凌足足等了九天,才把瑶兮给等来。 瑶兮来之前,炎凌对这一天是既期盼又害怕。期盼的是,他终于有希望知道困惑他许久的真实身份;害怕的是,交不出桃花散的解药,他多半会一命呜呼。 瑶兮来的这日,是宿安城少有的阴天。黑夜,半空中时有闪电,但迟迟炸不出一声雷响。 炎凌像往常一样坐在明月楼二楼的窗台上,不时望一眼天空,暗笑鹊青没有将这块虚假城池、修缮出四季分明的样貌。 将近十二月末,却不寒,也不落雪。 他冲半空中掠来的那个淡金色身影,招了招手,迅疾,那人掠到眼前,稳稳悬在半空。 他道:“我等你很久了。” 瑶兮勾了勾嘴角,“我既然来,便是带了十足的诚意,逍遥真君若是耍花招,可能会死的很好看。” 炎凌摆摆手,故作轻松,“我又不是吓大的,不过,你放狠话的样子我很欣赏。”话罢,瑶兮便将他收入了袖中。 一路颠簸,委实难熬。炎凌觉得瑶兮的速度似乎比鹊青的速度要快上许多,以至于从锦袖中出来时,头晕眼花,险些当场吐出来。 外面金光四射,殿内空无一人,此时是夜里。 炎凌四处望了望,站立的所在是通往鹊青寝殿的幽深长廊,之前在千嶂里内瞎晃,他偶尔来过这里,天女们洒扫过后,便即掩上殿门。 除了鹊青和两个固定的天女,这寝殿无人靠近。 瑶兮指了指殿门,压低声音道:“千嶂里看似没有侍卫把守,实则到处都是眼睛,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无论你想干什么,足够了。我不能久留,时间一到,我来接你。” 转身,折出几步,他头也不回的道,“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有假,我必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炎凌笑道:“记住你是个恶人,恶人做事从不磨磨唧唧。” 瑶兮纵身一跃,掠出了长廊。 炎凌深深吸了口气,推开殿门。眼前的景象,几乎把他惊呆了。因为这间房,哦不,应该说这间大殿,里面很小很小,小的他都怀疑刚才看到的殿门是不是幻像。 这间房,跟他在宿安炎家宅院里所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床榻、被褥、桌椅、衣柜,以及墙上悬挂的那把铁剑,无一例外。 转回身看向原本的殿门方向,透过窗格可看清院中模模糊糊的景致,甚至还有阳光透进来。 怎么了?做梦吗? 他揉揉眼睛,怀疑还在那座假城中的宅院里,根本就不存在偷偷潜回千嶂里这回事。 他抬起手,在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呀,疼!” 是真的啊。 他没有轻举妄动,走到房门前,伸手拉开,外面还是那条幽深的长廊。掩上房门,倚在门上愣了好久。 他嘀咕道:“鹊青为什么要把他的寝殿搞成这副模样?天女们住的卧房比这间房都好了百倍不止。那炎家宅院,是鹊青的家?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摆摆手,驱散心中的万千困惑,开始逐一翻找卧房中的东西。 一定没错的,他觉得,他醒来前,身上一定会带着某些与身份有关的东西,鹊青在隐瞒的,一定是这些。 第二四二章 鸷阴实抄32 这间卧房不大,真正能藏东西的地方并不多。无非是衣柜、床榻、墙上的木格,以及找一找地板和墙里有没有类似暗格的东西。 炎凌在假城宅院里住了很长时间,房间的布置他再熟悉不过。但是之前,他从没想过要在这间房里找什么。 首先是衣柜。 一人高,陈旧的檀木衣柜。拉开柜门,闻到一股清泠洁净的兰香之气,衣物叠的整整齐齐,不存在一丝褶皱。一格一格仔细翻找,尽量让里面的衣物保持原本的模样。 衣柜里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继而是床榻。 榻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地抖开,一一检查,无论被子还是褥子里都没有任何夹层。拿开枕头,下面压了一本书。 “嚯!这什么东西?”炎凌抓起来随便翻了几页,书本通篇都是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毫无规律可言。 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书有古怪。 遂,将书合上,定定打量着书皮上几个诡异扭曲的怪字。天族的文字炎凌见过,鹊青有时候会在千嶂里大殿的玉几上处理一些族内事物。有几次他觉得好奇,悄悄摸过去看。 鹊青帮天仙儿通用的文字与炎凌脑海中的文字略有不同,可即便是不同的部分也不是很难辨认。文字,大抵象形。但这本书里的文字,却不一样。 似鬼语,直抵内心。 莫名,他觉得这本册子很熟悉,很像是他的东西。是以,毫不犹豫的揣进了怀里。 他将床榻恢复好原本的模样,继续翻找。贴墙的置物木格上,都是些深不可测的天族典籍,以及与假城宅院中一模一样的普通摆件儿。墙和地板,都是实心儿的,并没有任何暗格。 整个房间都翻遍了,除了一本怪书,再没有其他让他觉得熟悉的东西了。 炎凌叉腰站在房间正中,用目光一寸一寸丈量着房间内的每一物什。忽然,他发现这间房跟假城中的那间,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房间西北角上多了个小长桌,上面放置了一把半透明的古琴,琴身上丝丝冒着轻烟。 这琴……他觉得很是熟悉。 走到长桌旁,半跪下来,在琴弦上抚了一把,铮的几响,分外突兀。他连忙压住弦,生怕琴音暴露了自己。 “冰的?”炎凌蹙起双眉,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拨了一响,“一把坚冰做的琴……” “……这琴是我的?额……不会化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琴好一会儿,对自己有些失望。他可以确认这把琴给他带来的熟悉感真真切切,但任翻遍脑海都找不到与之有关的零星碎片。 无论如何,这把琴他是带不走的,太大,根本没地方藏。 桌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锦盒,与古琴并放。掀开锦盒盖子,里面放的竟是一把与冰琴同样质地的剑。 “冰剑……”炎凌抽出一尺剑锋看了看,流水似的剑刃,闪着蓝莹莹的光,“嚯,不用说,这熟悉的手感肯定是我的。话说,我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物件儿?我到底是谁啊?” 他猛拍了几下脑门儿,恨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一低头,才注意到剑鞘上刻着两个古字:破天。 “破天剑,好气派的名字啊!带走带走!”炎凌扣上锦盒,望了望四周。大抵也就这样了,再翻也翻不出什么了。 炎凌估了估时间,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顿时慌了手脚。现在他面临着一个比“自己的身份”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桃花散的解药。可方才一通乱翻也没翻到类似于药丸之类的东西来替代,好歹先把眼前糊弄过去啊。 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门外响起空洞的足音,他悄步踱到门口,拉开一点儿门缝小心的窥探外面。 靠妖……来的不是瑶兮,而是鹊青! 炎凌慌忙掩了门,左顾右盼,退到房中央,一骨碌滚到了榻底。心中暗骂:瑶兮这个坏东西,亏得整天以恶人自居,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牢靠。幸亏鹊青是以散步的速度走过来的,要是径直飞过来,根本来不及躲! 他侧身蜷在床榻底下,房门的方向一览无余。瞥见房门敞开了一点儿缝隙,急忙屏住呼吸,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房门一滞。坏了!他感觉,鹊青开门的动作似乎有一些迟疑和犹豫。他甚至从这简短的迟滞里解读出了狐疑的意味。 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还好,视线中璨金衣摆下的金靴,款步踱进了房内,轻轻掩上了门。幽深的殿廊消失,门格上的阳光重新印在地上。 炎凌轻轻吐出一口气。 忽然,那双金靴调转了方向,朝着房间的西北角踱了几步。炎凌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儿,砰砰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要知道西北角长桌上的锦盒现在是空的,里面那把破天剑现在就在他手边。 他暗道:不要过去,别过去,站住。 鬼使神差,鹊青竟然真的停住了步子,转身,冲着床榻步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近了,更近了。炎凌紧张的快要昏厥过去,捏紧了拳头,心中惨叫:完了!要死要死要死! 秘密闯进大祭司的寝殿,偷拿了东西,还藏在人家床底。大祭司啊!天族第一权利人,这个行径可以以行刺论处了,要大卸八块的吧!不不不,大卸八块太轻了,抽魂拔魄,折骨断筋? 苍天啊…… 他紧张的闭紧了双目,只等着鹊青将他从榻底拎出来。 许久,不见任何动静,反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炎凌睁开眼睛,明白过来,鹊青这是在宽衣解带,大概是准备睡觉。这帮天仙儿的衣着特别繁琐,最外层是金纱质地的外衫,中间是一袭束腰长袍,最里层还有一身贴身的内衫。 是以,鹊青的动作很慢,脱下来的外衫和长袍统统搭在榻尾,遮挡了炎凌的一部分视线。 他听到鹊青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了榻上,接着视线中便只剩一对金靴。 鹊青躺下了。 炎凌不敢动,因为哪怕是衣料的轻微摩擦声都可能被鹊青听到。毕竟,他在榻底可以很清晰的听到鹊青的呼吸声。 房里,实在是太静了。 第二四三章 鸷阴实抄33 炎凌始终保持着侧身蜷缩的动作,不多久,脑袋下的那条胳膊便麻的像针扎一样难受。直到榻上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恬静,他才轻轻挪动,平躺了下来。 窗格外面虽然透进来阳光,但现在这个时候是天墟的夜间,也是那座假城宿安的夜间。 渐渐地,炎凌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大概是因为刚才太过紧张,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得又困又乏。 忽然,他在胳膊上掐了一把,心道,不能睡,眼下这个情况瑶兮是肯定来不了了,他得自己想办法离开。趁现在,鹊青睡得正沉,便是绝好的机会。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榻上的动静儿,暗暗咬牙,轻轻翻了个身。将那把破天剑插在后腰上,匍匐着身子,一点一点爬出榻底。挪到房中央时,极力控制自己的动作,避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他扫了一眼床榻,稍稍宽下心来,鹊青是背对房门,侧身躺着的,这个姿势对炎凌来说相当安全。 平定心神,轻轻呼吸一口气,高抬腿轻落足,一步一步踱向房门。 然而,那扇门却是拉不开的。无论炎凌如何用力,无论是推还是拉,纹丝不动。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锁了? 炎凌几乎听到自己胸膛里迸出的惨叫声,然而上下打量,门上根本就没有挂门闩。 那么,是从外面锁了? 他记得从外面看,这扇殿门上只有两个兽口门环,根本没有落锁之处。再者说来,鹊青都进来了,谁会在外面上锁呢?活腻歪了吗? 真是,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炎凌扭头望了一眼床榻,鹊青的身体随着平稳的呼吸缓缓起伏,深吸一口气,继续跟那扇门较劲儿。 许久,都是徒劳。 他只好放弃,重新回到榻底平躺下来。 门外的天光一点一点变暗,没多久,房间里黑了下来。听着鹊青酣睡时恬静的呼吸声,炎凌的困意重新席卷上来,眼皮抬起又垂下,越来越缓,终于再也睁不开了。 …… 次日。 炎凌是被床榻的吱呀声吵醒的,怔忪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榻边搭下白色内衫的下摆,衣摆下是穿在腿上的靴子,鹊青正坐在榻上。 鹊青醒了? 炎凌暗自庆幸,还好,鹊青没有发现他。 忽然,鹊青说话了:“你饿了吧?” 啊?炎凌如遭雷击,心道,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 鹊青轻轻叹了口气,似有笑意。 炎凌蹙起眉头,暗暗惑道,他,疯了? 心一横,不管了,任他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 这时,房门忽然开了,炎凌稍稍侧头,看到两个天女的绮丽衣摆荡进了房中,她们不知把什么东西搁在房中的桌上,一住,转身离去。 房门又关上了。 吱呀,床榻一声响动,鹊青衣摆下的那双靴子踱到了房中央的桌子旁,拉出椅子,坐下了。 鹊青又道:“过来吃饭。” 炎凌扶额,白白装了一夜,还以为隐藏的很好,结果早就暴露了。抽了口气,从榻底爬出来,神色讪讪又尴尬,他道,“大、大、大祭司,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过来看看你。” “嗯。”鹊青没睬他,举箸,从那些盛满花花绿绿珍羞美味的盘子里、夹了些菜添进对面的碗里。 炎凌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尴尬的手都没处放,他道:“不、不打扰了,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径直朝着房门步去,一推一拉,房门还是关地死死地。奇了怪了,方才两个天女一进一出明明好端端的。千嶂里的门,认人吗? 鹊青用端端正正的背影,道,“回来,吃饭。” “额……好,多谢。”炎凌乖乖转到桌旁坐了,捧起碗,扒拉了几口,双手捧着碗,可怜巴巴的道:“那个……鹊青君,我记得你说过,我要是在这里犯了过错,你可以饶了我的对吧?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呵呵呵呵……” 鹊青夹了一口菜,细细咀嚼,咽下后,淡声道,“是吗?不记得了。” “啊?”炎凌手中的碗,咚的一声掉在桌上。 鹊青往炎凌那只并未打翻的碗里添了些菜,拿起来,重新搁到他的双手中。他方才吃惊,依然维持着双手捧碗的动作。 炎凌看了看碗里的菜,又看看鹊青,怯怯道,“那……我擅入祭司寝殿,会有什么后果?” 鹊青望了他一眼,神色自若,抄起手边的玉杯饮尽了杯里的茶,然后不慌不忙的抓起手边那块叠的方方正正的锦帕,轻轻拭了拭嘴巴。搁下帕子,笔直着身形,道,“吃完送你上路。” 这一连串的动作,雍容清贵,甚而连“送你上路”几个字,都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 炎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重复道:“送我……上、上路?” 鹊青微微笑笑:“……” 哗啦,炎凌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径直钻到了桌子底下。 鹊青淡声道:“看来你是吃饱了,那便走吧。” “没没没……吃、吃不饱,永远都吃不饱……”炎凌话都说不利索,扶着椅子勉强爬起来,抓起筷子,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哆哆嗦嗦的吃着。 做个饱死鬼吧,他想。 鹊青笑而不语,笑的炎凌发毛。许久,他终于忍不住了,道:“鹊青君,求你行行好,别笑了,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鹊青道:“为何?” 炎凌搁下筷子,正色道:“反正我都要上路了,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实不相瞒,你在一个吃饱饭就要上路的人面前笑的这样开心,很不礼貌。” “是吗?”鹊青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将脸上的笑意敛去,专心致志的看着炎凌吃饭。 炎凌一边慢腾腾地咀嚼,一边偷眼瞧着对面,鹊青那认真的表情,几乎让他以为看人吃饭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对于吃饱饭就要上路这件事,炎凌自然怕的要死,尤其天墟这帮仙儿们,各个都阴阳怪气,连送人上路这件事儿都能搞得这么开心。这一点,更加让他毛骨悚然。 可回头一想,这次偷偷潜入鹊青寝殿,跟瑶兮的这个交易虽然只完成了一半,但瑶兮难保不会出尔反尔,逼他交出桃花散的解药。 如此一来,与其落在那个不讲道理的坏东西手里备受折磨,还不如求求鹊青给他个痛快。 他道:“鹊青君,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鹊青道:“不当讲。” 炎凌道:“……啊???” 第二四四章 鸷阴实抄34 鹊青站起身,负手踱到房门前,停住了。他没有打开房门走出这间房的打算,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只是透过门格望出去。 好似门外真的投来宿安的阳光和炎家宅院里的风景。 然而炎凌知道,那扇门外,只是一条幽深的殿廊,殿廊两侧的龙云镂空缝隙里会照进天墟的金光万丈。 他几乎忘了继续解读“吃完上路”这句话中、并不存在的危险和显而易见的歧义,他道:“鹊青,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什么?”鹊青用纹丝不动的背影回应。 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炎凌还是伸出手指对着房间四周虚画了个圈,“这是炎家宅院中的那间房。” “是。” “这扇门外的风景是假的,阳光是假的。” “你不必提醒我。” “宿安城是假的,宿安城中的炎家宅院也是假的。” “你知道了。” “嗯。”炎凌搁下碗筷,抱手踱到门前,亦同鹊青,并肩而立,透过门格上的琉璃纸,极力辨认着院中的小亭、长廊、以及那方始终开的灼灼的花圃。 片刻,他伸出手,让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印在手心里,他道,“假的就是假的,看起来再真,也还是假的。所以,我不懂——” “不必懂。”鹊青打断了他的话,却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良久,就在炎凌觉得这个晦涩的话题已经无疾而终的时候,鹊青再次开口,轻轻地、一字一字地,道,“彩云易散,琉璃碎……” “啊?” “世间好物,多半浮华,多留一刻是一刻。” “哦。”炎凌似懂非懂的点了个头,转回桌旁重新坐了。举箸,那些精美的雕花玉盘里已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他在残羹中拨弄出一点儿残渣,填进嘴里,尽力拖延这顿饭的时间。 这段日子,通过跟瑶兮的几次接触,他笃定,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也可以像折断一根草木那样无情。比如宿安长街上的三具尸首,三个无辜的可怜人,不过是瑶兮路过时的一时兴起。 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石灵妙樱,瑶兮杀他的时候,会不会是笑着的?微笑着抖开那把藏有利刃的玄金折扇,微笑着出手,微笑着削去那人的血肉。一下一下,看着对方的鲜血流尽,只剩一架骷髅,不沾染自己的半片衣裳。 像守障侍卫扭断阿黛的脖颈那样,身法迅疾,手段利落,不给对方丝毫呼救和喘息的机会。 太可怕了。 是以,能将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怪物控制住的鹊青,会不会同样残忍、同样无情? 虽然说那话时,鹊青报以微笑,半真半假半玩笑,但吃完这顿饭,真的有可能上路。 炎凌用手指轻叩着桌面,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好继续拖延时间。 忽然,门前的鹊青轻轻叹息了一声,径直踱到房间西北角的小长桌前,坐了。那桌旁是一扇窗,同样有温暖的阳光透进来,打在他一半侧脸上,使得他另一半的侧脸成了一抹剪影。 他垂睫,望着那双轻抚在冰琴上的狭长手指。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镌刻出深邃的阴影。 许久,他道:“若你有惑,我不愿答,算不算错?” 炎凌愣了一愣,旋即将视线从冰琴上移开,鹊青这话的意思他大抵理解,但又无端觉得其中暗含太多隐晦,便只好从字面意思上下手,他道:“惑在我,答在你,强求失礼,不答,不算过错。” 铮——,鹊青在琴弦上拨出几响流水之意,便即用掌心压住余音。手指微微蜷起,看来内心慌乱。 琴身上幽幽渺渺的轻烟,晕上他温润的面颊,在他本就冷清的神情和声音上,更添三分幽凉,他道:“此琴乃玄冰琴,取自大同万年玄冰,琴语清泠,其性至寒。天族有纯阳烈火,极阳极清,以此火灼之,千年不融。” “嚯——!”炎凌心中喟叹: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冰,火都烤不融捂不化?他知这把琴与他有三分熟稔,大抵是他的东西,便试探着道:“这把琴形质绝佳,我昨晚一见,额……便知绝非俗物,与鹊青君很是相衬。” 鹊青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琴弦,幽凉神色如荡开的涟漪,飘忽中嘴角酿出一抹浅笑,他道,“此琴乃故人之物,可憾他如今已驭不动琴语。” “额……”炎凌点点头,心中暗道:“莫非……那不是我的东西?不对啊,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是哪儿的?”彷徨许久,他终将那份情绪以自作多情论处,就地处决了。 下意识地,他摸了摸原本别在后腰上的那把破天剑,竟不在,才想起来,那把剑还留在床榻底下。踱到榻旁,将那把破天剑够了出来,郑重的捧在手中,踱到鹊青身旁。 他道:“这把剑的质地与这把玄冰琴一样,想必都是你那位故人的东西,我……我昨晚瞧着好玩儿,手贱了,手贱了……” 鹊青道:“拿着吧。” 炎凌迷惑极了,一会儿要送人上路,一会儿又赠宝剑,而且是如此贵重的故人之物,这帮天族人的心思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他实在忍不了了,直言道:“鹊青君,你也不必跟我打哑谜兜圈子了,你说吃完饭就送我上路,现在我吃完了,哦不,应该说实在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如果还有别的菜的话大可以端上来,我再努力努力也不是不可以。” 鹊青似乎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皱了皱双眉,“……” “哎呀!你也不必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就直说了吧,打算给我个什么死法儿?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听了这话,鹊青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按了按眉心,道,“我何曾说过要杀你?” “嗯……?”炎凌微微一怔,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上路吗?上路!上路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什么意思?” “上路啊!” “……” 炎凌摸了摸下颌,心道:这是在逗我玩呢?他是真闲啊,还有这个闲心……言念及此,油然升起一丝愠怒,他道:“一般来说,送某人上路,意思就是送某人去死!你嘱咐我吃饱了好上路,你故意的吧?” 鹊青莞尔:“你怕我。” “你是大祭司,你有仙法啊!虽然我没见过天墟全貌,但光凭千嶂里这些个山头我也能猜到天墟到底有多大、你的权势地位有多高。你说,我能不怕你吗?” 鹊青往起一站,绕着炎凌踱了一圈儿,他慢悠悠地道,“你要是怕我,就不会深更半夜潜入我的寝殿,也不会偷偷藏在我的塌下,更不会如此这般的跟我说话。” 炎凌摩梭着下巴,暗自吃惊,“啊……对啊。” 为什么呢?他想,他好像根本就不怕鹊青啊。一住,他又道,“所以呢?你说的送我上路是什么意思?” 鹊青道:“天族共有四墟,往返颇费些功夫。知道你闷,带你四处看看。” 炎凌苦着脸,道,“哈?” 靠妖,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二四五章 鸷阴实抄35 …… 一连四天,炎凌驾着他那只白鹤,与鹊青并肩共览了天族四墟的壮丽辽阔。 昆仑墟的高山叠嶂、仙气缥缈,灵台墟的烟云浩瀚、轻灵物外,八荒墟的广漠无垠、天地混沌,以及大同墟刺骨的寒风,一望无际的坚冰,和那些猎猎迎风的旌旗、响彻万里高空的战鼓。 天墟太大了,大的超乎炎凌的想象。 记得第一次在千嶂里上空驾鹤盘桓时,他曾发出的那声激荡肺腑的喟叹。如今与这四墟相比,千嶂里,哦不,甚而是碧云天那整条山脉,简直渺小的不值一提,如浩瀚云烟中的一颗小小尘埃。 面对四墟中的任何一墟,他都觉得不可置信,他身旁的那个人,天族的大祭司鹊青,竟然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翻手覆手,便可将碧空、晨星、日月捻做尘泥。 这些极具颠覆性的景致,让他心中的那个疑团膨胀到极致,可他竟不敢再深挖了。尤其当他站上点兵阁,俯瞰万丈之下攒动如蚁的天兵时,那些比玄冰更冷的剑锋刺的他几乎睁不开双眼。 乾坤台上,那些数不清的方阵,究竟是人吗?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整整齐齐站在一起,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树林。 那一刻,他清晰的感觉到他发软的双膝,不由自主的臣服,他险些就跪下了,只是在那之前,鹊青抢先拉住了他的手臂。 那时攥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力度大的骇人,鹊青的声音被烈烈寒风卷到耳畔,孤寂又肃杀,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情绪,在心底涤荡的像是一场海啸。摧枯拉朽。 那声音道:“我与你平起平坐,本不想让你看这些。答应我,放下防备、也放下芥蒂,不要再问为什么,做逍遥子,纵情山水。” 寒风将那些声音裹挟到很远的方向,烟一样散尽。 直到是日,二人一同回了宿安,点兵阁上高高在上的凄寂和寒风散去,炎凌才惑而又惑地将梗在胸口里的那句话问出来。 面对眼前皎白如月的一圃幽兰,他道,“鹊青,我猜测……我只是猜测啊,我是不是同你争过什么,比如帝王之子的王位之争?我……或许是你的兄弟? 呵呵呵呵,当然,这样想挺不要脸的……不过,如果真是这样,我答应你,做逍遥子,纵情山水。” 鹊青侧过目来,脸上的迷惑比炎凌只多不少,尽管什么都没说,炎凌还是能解读出来,鹊青那神情分明是在问:你怎会这样想? “???”炎凌满脑子问号。 片刻,鹊青将目光落在眼前的花圃中,定了定,道,“可知这花的名字?” 炎凌一边摇头一边道,“看似是兰花的品类,又觉得不像,不过这花的味道不错,且经久不凋,很是可人。” 鹊青用指尖碰了碰洁白的花瓣,道:“此花,是一种昙,似兰却非兰。” “昙花?”炎凌扯下一片花瓣,盖在鼻尖上,呼地吹出一口气,花瓣落雪似的飞进了花圃中,零落成泥。他道:“啊哈?我虽然见识浅,可什么是昙花总是懂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昙花一现’,若是昙,怎么可能经久不凋?” 鹊青轻轻笑了一声,“此花寓长久,名为君心。兰中有君子,昙中有君心,兰中君子常见,昙中君心难觅。是以,这不凋之昙,便取君心之名,寓意,但愿君心似我心。” “喔哦——”炎凌眼前一亮,指了指宅院中的书房,道,“前阵子我闲来无聊,翻了翻书房里的书,在一本册子里读过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不负我相思意’。这么看来,这个君心昙的名字很有些意境,用来赠心上人,简直再合适没有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偌大宿安,还真没几个漂亮姑娘,不过‘舞霓裳’中的头牌素月姑娘不错,琴抚的好,歌吟的妙,当衬这花。” 鹊青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道:“君心昙,性至高洁,怎可赠风尘之人。” 炎凌嗤地一笑,驳道:“荷花破泥出,其质芊芊,不染杂色,勾栏所虽鱼目混杂,也照样出得了荷花般的翘楚人物。这点,我不敢苟同。再者说来,那‘舞霓裳’又不是真的勾栏所,素月也不是真的烟花女子,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鹊青冷冷道,“我未曾生气。” 炎凌指了指鹊青的脸,道,“还说没生气,你的脸色很难看知道吗?”一住,安慰性的一笑,又道,“放心放心,我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个什么君心昙,是以我绝不会给你摘了折了毁了。” 鹊青垂下眼捷,许久,脸上的愠色才缓合成淡薄温润的玉色,他道:“这君心之意,实则……” “???”炎凌见他支吾,不肯直言,问道,“鹊青君,你到底想说什么?” 鹊青定定神色,道,“无事。只是……倘若你对祭司之位有半分兴致,我都愿意拱手让你。我甚至可以——” “打住!打住打住打住!”炎凌顿时慌了神,这话他简直连继续听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那些鲜活的话本桥段,仿佛就在眼前。倘若他松口,结果一定是死翘翘。 斟酌了片刻,他道:“鹊青君,我真的是越来越猜不透你了,再这么说下去,我真的怀疑我确定无疑地是你的亲兄弟了。刚才,我只是随口瞎猜、乱说的,你也不要在这件事上跟我玩笑,我只要活着就挺好了。真的,求求你了,大哥,饶命啊!” 鹊青无奈的摇了摇头,那神情好像做了件极讽刺的事,带点儿唐突后的歉意和被人误解后的失落,他道:“你不要乱想,我没有别的意思。之前,我说过的,无论你有何过错,只要是在天墟,便蒙一切大赦,我绝不会反悔。” 炎凌长长舒了一口气,狡黠道:“哎?空口无凭,前几天我问你时你还说不记得了,我要是犯的错小还好说,鹊青君忘了也就忘了,要是犯了大错,那……嘿嘿,受累,书房里有笔墨纸砚!” 鹊青轻轻叹气,往书房步去,道,“好,你说如何便如何。” 第二四六章 鸷阴实抄36 是夜,星子遍天。 炎凌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才连拖带拽的把鹊青拉进了“舞霓裳”。他看的出,鹊青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打从跨进舞霓裳的大门,鹊青紧锁的眉心就没舒展过。 尤其是,当看到那位花枝招展的鸨儿娘,抖着帕子扶着腰,香风似的飘来时,鹊青甚至嫌恶的皱了皱鼻子。 好在那位鸨儿娘颇为知趣,瞧着大祭司脸色不对,连忙绕道招呼其他欢客去了。 还是三楼,玉壶金鼎檀木桌,赤纱珠帘内隐隐可辨一女子形状,其抚琴之态含、首弄姿至为客观。 炎凌略作一请,过后又觉荒唐,整个宿安城都是人家鹊青的,敛去反客为主的尴尬,兀自坐了。 伙计推门进来,上了些酒菜和瓜子。 他现下不饿,抓了把瓜子闲嗑,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道:“怎么样,素月姑娘的琴声不错吧?前些日子初来时,我还纳罕,小城勾栏怎会有琴技如此出众的美人。现在想来,鹊青君将这宿安建的可真是煞费苦心,这位‘素月’,大抵是天墟中颇具名气的琴师吧?” 鹊青为自己斟了杯酒,但没有要喝的意思,望了帘内一眼,道,“此事,都是瑶兮一手安排的,此人做事尚可。” “哦喔——是他呀。”炎凌转转眼珠,黠黠笑之,“那么请问,这位瑶兮真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为何问他?”鹊青不解。 炎凌斟酌措辞,试探道,“我与这位瑶兮真君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我一直好奇,他从不以全貌示人,而是带着一块面具。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他手臂和脖颈上遍布抓痕,以为是得了什么怪病,便跑上去问他,谁知他的表情凶的简直要跳起来咬人。他的这种反应,让我更好奇了。” 鹊青定定望着桌面上的酒菜,许久,才道,“你最好离他远些。” 炎凌把手中磕剩的瓜子扔进碟子里,心道,顾左右而言他,其中有诈。想了想,他顺着话茬接下去:“怎的,他那病传染吗?” 鹊青道:“此人奸猾狡诈,为一切君子所不为,非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话倒没错,瑶兮的手段炎凌是见识过的。除了长街上的那三具尸体,以及那个什么石灵妙樱之死。前些日子,同样是这间房、这张桌,瑶兮被激怒时的反应便说明了一切。 但鹊青又一次不正面回答问题,亦让炎凌心生鄙夷。他很清楚瑶兮身上的抓痕是拜谁所赐,下毒这种事,也并非什么君子行径。 他道:“既然这位瑶兮真君是这样一个人,鹊青君你为何不与他划清界限?就不怕哪天,他会对你不利吗?” 鹊青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屑,嘴角勾起个轻微弧度,道,“他不能,也不敢。而且——” 似乎说来话长,斟酌片刻,他才接着道,“天族有天门四派,天门四派有百家之多,瑶兮乃是昆仑峒的主事,参与族中事务甚多,是以,这层关系也甚为复杂繁冗,非是想划清、便能划得清的。” 炎凌做恍然大悟状,轻轻点了个头。 住了住,鹊青又道:“但是,你,最好离他远些。” 鹊青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 炎凌偷眼瞧他神情,竟有些苦口婆心之意。笑了笑,将这话题按下,抓了把瓜子继续磕。听着空灵如水的琴音,琢磨着那个他与瑶兮之间未完成的交易。 他暗想,即便这个交易没有完成,他都对瑶兮夸下海口扬言他知道桃花散的解药,而且瑶兮迟早会想办法将这个真相挖出来。可眼下,总得先应付过去,拖得一日是一日。 他道:“那个……额,鹊青君啊,你们天墟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吃了可以法力大增那种?” 鹊青迷惑地抬起眼睫看他,住了住,道,“有,天族最是不缺丹药,但你无仙脉,眼下又不能驭气,丹药与你无用,且易激内火。” 炎凌干笑,道:“哈哈哈哈,死马当活马医嘛,你瞧瞧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能腾云驾雾,我瞧着很是羡慕,万一我天赋异禀,真能吃出点儿仙气来呢?也就不用麻烦那只仙鹤了,整天驮着我多累啊。 鹊青君啊,你是有所不知,上次我飞回千嶂里时,那仙鹤都累的呼哧带喘的了,你想想千嶂里那么高,我要是掉下去,那是会摔成肉泥的。哎,想想都觉得惨,你说我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就来了这儿了呢?要不你把我送回去得了。” 鹊青一脸黑线:“给你便是。”抬臂,从袖袋中摸出一个精致锦囊,递了过去。 炎凌双手接过,捏了几下,抽开抽绳,一股脑儿倒出来,约摸十几颗大小不一的丹药,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颜色多半是黑色、褐色、或者金色。 他用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看向鹊青,道:“我说鹊青君啊,这些丹药中,有没有哪颗是你们天族人不常见的稀罕货色?” 鹊青伸出手指,对着其中一颗指甲大小的黑色丹药点了一下,“玉虚崆的聚气丹,可养气,护心脉,此丹药,非是玉虚崆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余人等,没有任何途径获取。” 他又指了指其中一颗黄豆大的金丹,道,“这是玉虚崆的小金丹,做疗伤之用,伤重时有回天之力,虽驰名天墟,但真正见过的人不多。” 炎凌一边点头,一边想:要想糊弄住瑶兮,这小金丹肯定是不行的,毕竟知道的人太多了,这颗聚气丹倒是不错,或许能忽悠一时,呵,便宜这个坏小子了。 鹊青道:“你若真是想服,切记不可贪多,小金丹可留作不时之需,其余丹药,每半月可服一粒。若是多服,内火激荡,恐会暴血而亡。” “我去——!”炎凌讶然道,“这东西有这么大药劲儿吗?我刚才还激动的要死,琢磨着以后不用吃饭了,光吃这个就行了,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能成仙儿。眼下看来,我这个美梦要泡汤咯!” 炎凌一边伤怀,一边将丹药悉数倒进锦囊中。 忽然,鹊青站了起来,冷眼看着房门的方向。他这才觉察到底下大堂内欢客们的喧哗声消失了,接着,外面走廊内传来噔噔噔几响仓促足音。 足音住在门前,一女声道:“禀大祭司,玉虚崆桓瑞真君破障而来,说是有要事,一定要跟大祭司面谈。” 第二十七章 鸷阴实抄37 炎凌觉着那女子声音颇为耳熟,琢磨了会儿才想明白,那竟是鸨儿娘的声音。这宿安城中做戏最好的恐怕就属这位鸨儿娘了,严肃起来,判若两人。 这女人还是第一次称呼鹊青为大祭司,看来事态严峻。 鹊青对着房门,淡淡道,“不是说过吗?非是传召,外人不可私自出入逍遥峰。” 鸨儿娘道:“大祭司,桓瑞真君白衣带血,受伤不轻,看来确是有急事,属下不敢拦。” 鹊青扭头打量了炎凌几眼,又对外面道:“请他上来吧。” 门外鸨儿娘道个“是”字,便没了声音。不多时,房门吱呀推开,一个着流云白服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扑了进来,这男子身上多处剑伤,前襟后背皆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伤的确实很重。 炎凌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心道:这就是鸨儿娘所说的桓瑞真君啊。 桓瑞只粗粗扫了炎凌一眼,便即看向鹊青,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祭司,逐流带着一批战灵前来祭司大殿讨伐,我已无力应付,眼下,他们正等在逍遥峰壁障之外,一定要师哥你当面给他个交代。” 鹊青上前搀了一把桓瑞摇摇晃晃的身形,将他按在椅子上,道,“因何讨伐,他们又为何对你下如此重手?” 桓瑞闭上双眼吐了口气,迅速稳住心神,道,“据悉是这几日灵族境内又发现百余人的尸首,手段与先前的石灵不同,穿心伤、一剑毙命,伤口是昆仑侍卫常用的烈云剑造成的。” 一住,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又道,“师哥,逐流这次是真的怒了。你与他交情匪浅,我亦同,是以不敢随意调动昆仑侍卫出面。” “百余人……”鹊青面沉似水,“无怪乎他会打到这里来。桓瑞,你做的很好,不必自责。” “师哥,眼下该怎么——咳咳……”话说了一半,桓瑞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噗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炎凌登时一个激灵:不好,要死! 鹊青大略扫了眼桓瑞胸口的伤,在伤口附近的几处脉门上迅速点了几下,伸出一只手,对炎凌道,“小金丹。” 炎凌一愣,“啊——?哦哦哦!”迅疾反应过来,鹊青是要小金丹给这人救命,急忙抖开锦囊,捏了一枚金色丹药递了过去。 等桓瑞吞下金丹,鹊青一挥袖子,对珠帘内抚琴的女子道,“下去。” 琴声立时止息,连余音都消失了。 桓瑞气息奄奄的道:“师哥,你打算怎么办?”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嗖嗖地风声,听来似乎是挥舞锐利的刀或剑时发出的声音。声音极大。继而外面长街上传来沸腾地喧哗,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鹊青!!!你给我出来!堂堂天族的大祭司!你躲起来算怎么回事!我灵族连连被你天族诓使,如今天族的刀,都驾到灵族头上了吗?!” 鹊青叹口气,蹙紧了双眉,对炎凌道:“逍遥子,把桓瑞扶到里间。” “哦哦!好!”炎凌连忙上前搀扶。 桓瑞虚弱的摆摆手,道,“师哥,我得与你一同下去。” “不必,你好好养伤。你二人老实呆着,谁都不许下去。”鹊青着重看了炎凌一眼,似乎这话是特意强调给炎凌听得。说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炎凌收回望着房门的视线,见桓瑞手臂和腿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淌着血,便即扯了几块帐幔撕成布条,一一包扎。 桓瑞道:“阁下便是逍遥真君?” 炎凌将裹在桓瑞胳膊上的布条打了个结,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是吧。” “事出情急,方才失礼了。”桓瑞语气平平,并听不出情绪,但炎凌看来对方看自己时的目光,似乎略略有些敌意。 他急忙摆手,干笑:“不失礼不失礼,额……那个,桓瑞真君你伤的这么重,就别坐着了,我扶你去榻上躺着吧?” 桓瑞道:“多谢。” 炎凌将桓瑞扶到里间的靠榻上,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叠好了垫在桓瑞背后,好让对方能保持一个半倚着的舒服姿势。 忙完这一切,他觉着呆在里间打扰人家休息,便道:“桓瑞君我去外间,有什么需要喊我便是。” 桓瑞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了声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炎凌的背影唤住,“等等。” 炎凌转身,眸子里微微一惑,对方神情犹豫不决,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他道。 片刻,桓瑞迟疑道:“敢问逍遥真君……认不认得一个叫炎凌的人?” 炎凌想都没想直接否了,“不认得。” “哦……”桓瑞眸子一沉,“无事了。” 炎凌耸耸肩,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倒是端详着桓瑞的相貌,觉得莫名有些眼熟,鬼使神差,他问道:“桓瑞君,咱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桓瑞笑着摇头,笑容苍白 对桓瑞来说这位神神秘秘的逍遥真君,他是只闻其名一直未见其人,因为自打鹊青下了诏,入主这位逍遥子的逍遥峰便设上了壁障,而且没有诏令不得进入。他这次破障而入,也是一时情急实在没有办法。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逍遥峰如今竟造成了宿安城的模样! 炎凌掀开珠帘步到了外间,方才听桓瑞口中的灵族人来势汹汹,他揣测大抵这帮神仙们要热热闹闹地打上一架,还暗自为鹊青担忧。现在听来外面却是安静的要命,好像整座宿安城里只剩下这间房中的两个人。 抱着手臂来回踱了几步,心道:方才这位桓瑞真君进来时,除了那个什么灵族又死了百十来个人,还提到了石灵,石灵……可不就是石灵妙樱吗? 与他预想的无异,瑶兮生生挨过了满月时的百爪挠心、万虫蚀骨,什么都没有交代,并且成功骗过了鹊青。 那这百余人的死,炎凌难保不会再往瑶兮身上想。真是不简单呐,这桃花散的威力,竟足以让鹊青信服瑶兮根本不敢作恶。 胡思乱想了会儿,觉着无聊,听到里间靠榻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知那叫桓瑞的男子肯定是睡着了。取了壶酒,轻轻推开房门出去了。 外面极静,二楼廊上无人,一楼大堂内的欢客也都散尽了。舞霓裳大门紧闭,窗格上却时而划过几人打斗的身影。 门外是宿安长街,打斗就发生在门前,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二四八章 鸷阴实抄38 这是……闹哪样? 太静了,炎凌几乎怀疑自己聋了。鬼使神差地朝大门方向走去,直到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横在过道上的凳子,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的,他没有任何问题。 那外面这一切,是幻觉吗?外面时而划过几道电光,透过门格上的窗户纸,将整个大堂映的雪亮。 一楼大堂内,灯烛高挑,本就灯火通明。但到底是夜里,再明亮的烛光与外面那电光相比都要逊色许多。 电光消融后,视线里一派昏黑,他花了些时候才应适过来。外面那光更像是闪电,下意识,他在等待雷声。 仍没有声音。 “哎哟呵?见鬼了……”他自言自语。 走上前,轻轻推开一点门缝儿,电光又是一闪,刺的他双眼生疼,脑海中一片白茫茫。 闭上眼睛缓了会儿,再看,他惊呆了。 舞霓裳门前不知何时设下了一道壁障,光影在壁障之外狂飞乱舞。对面的明月楼墙倒屋塌,低矮些的民房有的已成废墟。 打斗分两拨人,一拨是宿安城中的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衣着也都是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裳,不过他们的身手却是叫炎凌大大的吃了一惊。 在那些狂舞的人形中,他一眼认出了舞霓裳鸨儿娘那身披红挂彩的衣裳,那女人彩衣迎风,手握一柄长剑,双眼迸射出犹如鹰隼捕捉猎物时才有的那种寒光。提气猛的一跃,几个起落点在沿路的屋脊上。 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着装朴素却干净的宿安百姓中也很是显眼。那人身形奇快,先是横剑推出一道剑光格挡,继而那握剑的手腕一翻,将对立面的十余人横扫了出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整日窝在明月楼墙根稻草堆里的讨饭花子。 夭寿啊……炎凌明明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简简单单的百姓,但现下看他们打起来时这般的厉害,心里止不住的战栗——自己平时那么横,但愿这帮人不记仇吧。 另一拨人就比较好辨认了,他们统统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看起来又厚又重,好像某种甲胄。使用的武器,基本也是剑,但他们的剑与天族的剑不同,看起来更轻薄更柔韧,剑上闪烁的剑光也不一样,他们的剑光是柔和的淡蓝色或是绿色,而天族人的剑光是金色或白色的。 他们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灵族人吧,炎凌想。 两拨人打的不可开交,不时有血迹溅落在壁障上,凝成血珠,慢慢地滑下来。 炎凌将门缝开的更大一些,探出半个身子和一条腿在壁障上踢打了几下。壁障很厚,踢上去闷闷的,就像踢在棉花上。这东西连外面的声音都阻隔了。 忽然,他感觉半空中似乎有个影子砸了下来,急忙将身子缩回去,扒着门向外张望。 从上面跌下来的,是个小巧玲珑的身影,着一身彩翎甲,看身形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巧人形由于惯性使然在地上滚了几下,就要滚到门前时,被壁障挡住了。他的脸紧紧贴在壁障上,挤压的有些变形,一双红色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微微一愣,似乎发现门边上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果然是个姑娘,炎凌暗想。虽然对方的脸被壁障挤压的像个猪精,但那双俏丽有神还透着古灵精怪的大眼睛,明明白白这样告诉他。 嚯!而且是个相当可人儿的姑娘。 炎凌几步并到进前,蹲下来,想要搀扶对方,却被壁障挡住了。那姑娘脑袋向后一撤,倒不是害怕,而是吃惊。有壁障阻挡,炎凌出不去,便道:“喂?!小姑娘!你受伤了吗?” 姑娘的眸中,灼灼闪着迷惑神色,一骨碌坐起来,歪着头打量炎凌。 炎凌一拍脑门儿,壁障隔音他怎么忘了,于是用夸张的嘴型,道:“你、还、好、吗?” 姑娘张圆了嘴,似乎在说:“啊?” 大概外面很吵,姑娘扭头看了半空一眼,有些不耐烦,转回头时,笑嘻嘻地拍打着壁障,冲炎凌招手,示意他出去。 炎凌又用嘴型道:“我、出、不、去。” 姑娘似乎回了个“哦”字,一把掀掉脑袋上的战盔,做了个“闪开”的手势。左右手上各淬一口,搓了搓手掌,接着便将一个火球似的东西按在了壁障上。 炎凌愣在原地,没动。他吓呆了。就在刚才,姑娘摘下头盔的时候,他注意到那姑娘头顶上顶了两个白白的毛耳朵。 红眼睛、白耳朵……这什么?这不兔子吗?这姑娘,兔子精?! 尽管没有声音,但火球炸开的刹那,炎凌还是能从视觉上感受到那种威力。他暗自庆幸,幸亏这毛耳朵姑娘没有把壁障捅破,要真破了,他也给炸成渣儿了。 壁障轻轻摇晃了几下,恢复如初。 姑娘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插着腰,好像有些生气。片刻后,伸出食指对炎凌一指,调皮的笑了笑。左左右右沿着壁障踱了几步,倏地一闪身形消失不见了。 炎凌揉揉眼睛,不可置信。 瓦砾之中只剩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正在用爪子刨坑。它两只前爪倒腾的极快,很快,壁障边上便堆出了一个不小的土堆。 炎凌迷惑至极,挠了挠脑袋,不再管那个可能是兔子精的姑娘,遥望四周和半空打算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鹊青的身影。 外面打成了一锅粥,打着打着很多人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半空中很高的地方倒是能勉强辨认出几个飞来驰去的人形,但是太远,他难以辨认究竟是谁。 哗啦——舞霓裳门前铺着的青石板动了动。炎凌的目光被那声音吸引了去,松动的青石板底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一顶一顶的,他立刻想到了刚才打洞的那只兔子。 正打算将青石板挪开,那青石板却砰地冲飞出去,砸在了壁障上。他连忙躲开,只觉眼角余光闪过个白色的影子。一晃,那个身着彩翎甲的姑娘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惊魂未定,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抱着胳膊绕炎凌转了一圈儿,似乎炎凌是个什么稀罕事物,她要先瞧明白了,才能表态。转到炎凌正面,姑娘才道,“你是人族?” 炎凌往后退了一步,道,“你想干嘛?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撇撇嘴,呲出两颗小白牙,气道,“我是兔子,不是东西!” 第二四九章 鸷阴实抄39 “你别过来啊!你要是过来我就……我就……”炎凌又退了两步。 姑娘笑嘻嘻地道:“你就怎么样?要打架吗?”一住,用拇指戳了戳胸口,道,“本姑娘的名头说出来吓死你!镇墟大将军白玉儿听说过没有?” 炎凌连连摇头,“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白玉儿昂起头,用威胁的眼神逼视炎凌,“我的鼎鼎大名你竟然都没听过?” 炎凌哆哆嗦嗦退到门槛前,用身体挡住了那扇半开的大门。 毫无疑问,面前的这位是个妖精,而且是个很能打且相貌极美的女妖精。美不美倒在其次,关键是舞霓裳的三楼还躺着那位身负重伤的桓瑞真君。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炎凌觉得那桓瑞挺面善的不像个坏人,而且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眼熟,是以决定暂且与这妖精周旋一阵儿。 “啊!我想起来了?!”他夸张道,“白玉儿是吧,镇墟将军是吧?天墟里倒是很有些传言呢,尽说什么灵族的镇墟将军有多厉害,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将军的飒爽英姿,真是令我好生敬仰呐!” “咳咳。”白玉儿朱瞳一转,正色道,“不错,你小子很有前途,颇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继续保持。” 哈?炎凌心中小小的震惊了一下,这位妖精姑娘的厚颜无耻竟比自己险胜三分。 他急忙打岔:“是是是,玉儿将军说的对。那么请问将军,外面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 白玉儿叹口气,看起不大开心,垂下眼捷道,“说来话长啊!唉!”忽然,她眸子一沉,道,“你个人族,怎么会呆在天墟?这个逍遥峰,为什么要搞成这副模样?” 炎凌摊开双手,“对啊!玉儿将军,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呐?”他指了指遥遥半空中的那些打斗身影,接着道,“我又不像他们那样懂得玩弄数术,让我呆着,我就呆着咯?” 白玉儿似懂非懂,轻轻点了头,没有继续刨根问底的意思,伸手把炎凌拨拉到一边儿,径直往里走。 炎凌见势不好,急忙拦住去路,道,“玉儿将军!我听说那个什么灵族死了很多人?找到凶手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白玉儿一住,气呼呼地道,“你以为我们愿意打吗?要不是因为……哎!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知道!让开,我知道桓瑞哥哥在里面,他伤的很重,我得去看看他。” 炎凌忙道:“哎?你叫他桓瑞哥哥?你们……有交情?” “那是自然,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小心我拍碎你的脑壳?!”白玉儿猛地扬起手,恐吓道。见人族少年抱头窜开,按下掌中的电光,顺着楼梯飞掠上去。 炎凌跟着往楼上跑,可双腿的速度到底不如飞的快,噔噔噔跑上三楼时,望见桓瑞所在的那间房房门大开,急忙大叫道:“死妖精!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白玉儿的声音从房门中传出来,如雷贯耳,“鬼叫什么?活腻了吗?!”接着声音小下去,她道,“桓瑞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炎凌停住步子,心道:还真是认识啊!得,我还真是狗拿耗子…… 桓瑞道:“无事……玉儿,你听话,不管用什么办法,把逐流带回去。此事错在天族,迟早会有个说法。” 白玉儿道:“桓瑞哥哥,事情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了。那刚刚发现的百余死尸,死在十余日前,而那日,一队战灵追杀一名隐去面目的天族人至暗宇,虽那天族人只守不攻,可还是在战灵身上留下了几道剑伤。 逐流大人听说这件事,即刻将几名负伤的战灵招了来,特意的想要查查那天族人用的是何种剑,说不准能找到线索。桓瑞哥哥,你知那剑伤是什么留下的?是鹊青的金乌剑。” 隔着珠帘,炎凌看到桓瑞几乎从靠榻上弹了起来,桓瑞很震惊。当然炎凌也很震惊,因为十余日前,正是鹊青着一身红袍来宿安的日子,那日他身上有伤,且伤的很重。 桓瑞重重喘了几口气,道,“不可能!师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其实,我也不信。”白玉儿低下头,喃喃道,“可是……顺着百余尸首追查下去,却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 桓瑞道:“什么事?” 白玉儿道:“那些死去的人,都是参与过当年雷笞刑行刑的人,大部分是已故大主事东篱的手下。” 桓瑞道:“啊?怎么会这样……师哥他……不可能啊?” 白玉儿道:“前些日子,妙樱姐姐惨死水榭,虽然凶手特意用抽魂拔魄的数术将矛头指向尸族,可她头顶的那枚玄金颅钉已是不言自明。那件事,鹊青君到如今都没有给灵族一个交代。再加上如今,又不明不白的死了百余人。你说逐流大人能不生气吗?” 炎凌往门口一坐,细细琢磨着这一系列的事,尤其是十余日前,鹊青离开后的夜里瑶兮便来了。而那日,瑶兮也是受伤了,且伤势绝不算轻。 这俩人,会不会被灵族人搞错了? 桓瑞沉了口气,忽然很紧张似的道:“玉儿,听话,现在立刻出去,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先让逐流回去。我出去无用,只会更激怒他。” 白玉儿道:“桓瑞哥哥,你让我怎么办?我也很为难啊!我是灵族人,我的职责是守护灵族,而且无论如何,逐流大人和鹊青君曾是朋友,大不了砍他伤他,断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桓瑞道:“这是在天族!!!我担心逐流……玉儿你知不知道只要师哥掐个心诀,来的便是千军万马,你们带的那几个人,能干什么呢?” 白玉儿站起身,沉声道,“好,我会想办法让逐流大人回去,但是桓瑞哥哥,你得答应我,查清楚这件事,否则,我也左右不了逐流大人的想法了。” 她撩开珠帘,两步并了出来,走至门口时,方又补充了一句,“对了,绵绵姐姐问你好,她说,你送她的东西,她很喜欢。” 炎凌往起一站,给白玉儿让开了去路,后者嗖地飞掠至楼梯口消失了。 莫名其妙,炎凌觉得夹在这群人中间的他简直就像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确又无端觉得很好奇。 珠帘后,似乎传来一声欣慰的轻笑。 炎凌耸耸肩,突地想起舞霓裳大门前还有那兔子妖精挖的洞。 怎么回事,八婆上身吗?太好奇了,他决定出去看看。 第二五零章 鸷阴实抄40 神仙和妖精打架可真够累心的,才在三楼呆了这么会儿功夫,舞霓裳上空的剑光和人影就转移到东边的山里去了。 那座山,据鹊青说,叫做万窟山。前阵子在城里呆的无聊,炎凌经常去山里射猎,是以对山里的地形比较熟悉。 那兔妖在门前刨的坑还算宽敞,没费多大功夫,炎凌便顶着一头一脸的土出现在壁障的外面了。 他沿着宿安长街一路往东狂奔,跑到炎家宅院时突地一住。捏着下颌,定望着宅院门前的两盏灯笼。 炎宅,除了最初几次出入这所宅院时,他注意过灯笼上的面的两个字。其余时候,都没怎么在意这座宅子实则是姓炎的。 那会儿在舞霓裳,鹊青离开时,桓瑞曾问过他这么一句话: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炎凌的人。 炎凌,炎宅。是巧合吗? 这里是逍遥峰,是天墟的一部分。鹊青在这座逍遥峰中建了一座宿安城,又在这宿安城中建了个炎家宅院,而这炎家宅院中的某间卧房与鹊青在千嶂里的寝殿一模一样。 不,应该说,是鹊青把自己的寝殿弄得跟炎家宅院中的某间卧房一模一样。 舞霓裳中躺着的那个身负重伤的桓瑞,将鹊青唤做师哥,既是师兄弟的关系,那么师出同门一定很是相熟。 如此看来,桓瑞口中的炎凌,跟这座城有关系,也跟炎家宅院有关系,更跟鹊青有理不清的关系。 “那他娘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炎凌低声骂了一句,把衣裳下摆往束腰里一塞,甩开膀子继续狂奔。 万窟山中的打斗声和剑光逐渐开始往西转移,最后那一闪一闪的剑光便落在路尽头的落英谷中去了。这样一来,他倒省心省力,不用累死累活的往山里跑了。 落英谷口,地势便有了起伏,越往前越低矮,站在谷口可以将谷中的景象看的很清楚。 谷中,两拨人正在对峙。 穿羽毛战甲的一拨人,最前面站了个身量颀长的粉衫男子。那男子负了伤,身上沾了不少血迹,用右手握着的那把长剑抵着地面,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显然站不稳了,摇摇晃晃。他的剑光,亦如同他的人一般,气力枯竭,时明时灭。不同于其他灵族人淡蓝或者绿色的剑光,他的剑光是淡桃色的。 夜风卷着清凉送来一缕甜香,是桃花的香气。炎凌浅浅嗅过空气中的味道,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片桃林。当然,他很清楚那是幻觉,醒来的这段日子,无数次幻觉折磨过他。早已习惯了。 视线里左手的上方,是个矮坡,坡上有一株老桃。在这座根本不在乎时令的假城里,即使是十二月,桃花照样绽放。他爬上矮坡,影在桃树后。 与粉衫男子遥遥相对的是鹊青,身后不远处站满了宿安城百姓。那些百姓,显然很激动,时刻保持着准备挺剑而出的姿势。因为的他们的主人,鹊青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剑。 拿剑的人是方才那个兔妖。 鹊青缓缓抬起一只手,向后摆了摆。身后的人面面相觑,迟疑了片刻,还剑入鞘。炎凌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鹊青的后背。他像往常一样,站的笔直,从背影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一开始白玉儿是右手握剑,正脸斜对着对面的灵族人,稍后她换作左手,转身冲后,将那把剑在鹊青脖颈上架稳了,对那帮宿安城的百姓喝道:“你们最好老实点,现在,你们的主子在姑奶奶手里!” 然后,她低下头不知对鹊青悄声说了句什么。她的这个小动作隐蔽性很高,对立面上的灵族人自然看不到,但炎凌却看得很清楚。 这时,那粉衣男子说话了,“玉儿,你闪开!于公于私,今日我跟他都得有个了结!大不了玉石俱焚!” 白玉儿蹙起细长的眉毛,警惕地扫了眼鹊青的人,将那把剑紧紧压在鹊青咽喉上,她似乎低声说了两个字,炎凌听不到,也看不清嘴型。 这时,鹊青微微垂下头,道:“逐流,佑光失势还不到一年时间,天族刚刚熬过大劫,天门四派百家,并非尽数效忠于我。天族茫茫人海,无论妙樱一事、还是最近刚死的百余灵族人,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你信我,十日内我必定给你答复,将此人揪出来,交与灵族处理。” “呵呵……”粉衣男子冷笑,一下一下地耸着肩膀,但看那笑中尽是凄凉和心痛,他道,“我若再信你巧言令色,便枉为一族主事!”说罢,手腕一翻,挺起了剑。 这时,粉袍男子身后的灵族人中、迅速掠出一个身披金羽披风的男子,此人动作飞快,用手中那把未出鞘的剑,压住了闪着粉色光芒的剑锋。他道:“主事,得不偿失。” 炎凌惊地合不拢嘴,就在方才,这披风男子从人群中掠出时,脊背上分明呼扇着一对巨大的金色鹰翅,那鹰翅扑出的风、卷起的尘,甚至迷了他的眼睛。但落地时,鹰翅却不见了。 夭寿,他明白了,灵族人都是妖精。 鹊青那掷地有声的清冷音色将炎凌从惊愕中拉了回来,他道:“逐流,姑且信我,十日为限。倘若那时天族还楸不出真凶,我只身、亲赴琼枝台,任万道雷笞加身绝无一句怨言!” 炎凌注意到,粉袍男子脸上的神情,从刚才的怒不可遏渐渐转变成冷漠和疏离,他没有立刻回应,只站直了身形冷眼瞧着对面。 住了住,鹊青又道:“我乃天族之首,出口为诏,在场所有人,皆可做个见证。” 白玉儿长长舒了口气,把剑从鹊青脖子上撤了下去,归鞘后,向着灵族阵营走去。炎凌似乎看到她与那披风男子悄悄交换了眼神。 想起舞霓裳中白玉儿和桓瑞的对话,猜测这披风男子也是在保护那名叫做逐流的粉衣男子。 逐流,逐流…… 炎凌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最近的所见所闻,总让他莫名熟悉。可循着这种熟悉感找下去,却再也牵不出任何一线,他意识到这种无迹可寻,并不是因为脑海里太空了,而是太满了,像一团乱麻交织在一起。 许久后,逐流收了剑,转身,用一个冷冷地背影,道,“鹊青,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十日后,等来的若再是一场空,他日天灵两族永世为敌。” 第二五一章 鸷阴实抄41 两拨人,化干戈为玉帛,结果虽算不得愉快,至少不必流太多血。炎凌轻轻吐了口气,目光移向灵族的阵营,人群里紧绷如弦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大部分人收了剑,准备离开。 他拭目以待。 不知那帮人都是些什么鸡鸭鱼犬变得,今夜长了见识,他对妖精的好奇程度比对那帮天仙儿要多的多。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降下万道流矢,一支支顶着火光的箭,瓢泼大雨似的砸向灵族人的阵营。方才,大部分灵族人已收了剑,没有任何防备。倏然而至的箭雨,瞬间将灵族阵营冲散,眨眼功夫几乎全部灵族人尽皆绝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不仅炎凌没反应过来,连鹊青都愣住了。鹊青突地抬起头,望向山谷两侧的山顶,提气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白玉儿和披风男子一边护着受伤的逐流,一边挥剑格挡流矢,即便如此,逐流的大腿和后背还是各中了一箭。 箭雨停了。 白玉儿一双朱瞳瞪的滚圆,下眼睑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怒道:“鹊青!你个卑鄙小人!” 逐流却是笑了:“呵!呵呵!我早该猜到的……” 披风男子气的嘴唇发紫,紧紧捏着拳头,喝道:“玉儿,护住大主事,我为你们开路!” 话音刚落,两侧山头上忽然现出无数道剑光,锦衣侍卫似乎对鹊青的命令充耳不闻,即便他喊了停,他们还是拔剑准备进攻。 灵族阵营就剩下最后的三个人了,炎凌数不清山头上到底站了多少侍卫,但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鹊青突地掠到半空中,提剑,朝对面的山头扫出一道金光,不少侍卫被掀飞出去。他怒斥道:“退下!谁让你们来的?要返吗!!!” 而炎凌所在矮坡的这边山头,已万剑齐发,谷中闪着无数剑芒。白玉儿和披风男子持剑格挡,手法快的根本看不清剑。 逐流一把拔出插在大腿上的箭,挥手掷了出去,抖开长剑,与那两人一起奋力格挡。 山头上进攻的侍卫,目标虽然不是炎凌,但挥剑时带起的劲风,也够他喝一壶的。一开始,他还能用双手紧紧环住老桃树粗壮的树干,但支撑了没多会儿,就被劲风掀了出去。 七荤八素,不知在半空中转了多少个圈儿,后腰束带骤然一紧,下一刻竟然踩到了地面上。他头晕目眩,腿脚发软,一跤跌在地上,哗哗吐了几口。抹了抹嘴,见吐出来的多半是夜里喝进去的酒,才稍稍好受一些。抬起头,鹊青就站在他身旁。 这时,两旁山头上的侍卫潮水似的涌了下来,鹊青对身后的宿安百姓喝道:“拦住他们!送灵族人出去!”接着俯下身,把炎凌从地上架起来,沉声道:“逍遥子!你为何要出来?!” 不等炎凌回答,一群宿安百姓便箭似的冲出去,同两旁的锦衣侍卫打在了一处。剑与剑相撞的金属声就像炸在耳畔的响雷,震的耳膜发疼。 骤闪的剑光之中,炎凌恍惚看到灵族仅剩的三个人已渐渐招架不住,再看两侧如潮的天族人,他心中担忧:他们今夜,怕是走不出这落英谷了。 忽然,鹊青猛提一口气,连带着炎凌也给提到了半空中,脚下剑光疾闪而过。炎凌心道惊险,要不是鹊青躲的及时,这剑光估计能将自己碎尸万段。落地时,左右又有剑光驰来。 鹊青挥剑格去了右侧的剑光,左侧随着剑光驰来了一名锦衣侍卫,剑尖直冲炎凌的左肋而去,情急之下,鹊青只能空手夺那侍卫白刃,单手紧紧攥住剑锋,手腕猛地一翻,生生折断了侍卫的烈云剑。接着,他掷出断刃,插进了侍卫的心口。 两侧虽然有乔装百姓的高手护持,可是还有不少侍卫突破了宿安百姓的防护圈渐渐包抄过来。鹊青提起炎凌后退,直退到三个灵族人近前,驭袖挥剑,替三个灵族人挡开了几个险招。 就在这个时候,正在打斗中的粉衣男子,忽然调转了长剑的方向,直冲鹊青后心刺了过去。不等炎凌口中的那声“小心”喊出口,鹊青便脱了力,半跪在地上。他咬牙把手中的剑往地上一插,撑住将要歪倒下去的身形。 “呵”,他看着穿胸而出的剑锋。笑了。 他道:“我解释不清了,辩无可辩。” “你假惺惺的样子,看起来真恶心!”逐流的声音明明不大,却一字一字十分清晰,说罢,将长剑噌的一声抽了出来。 割裂血肉的声音,极刺耳,光是听着都觉得疼的要命。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炎凌迅速从惊愕中转醒,一把扶稳了鹊青的身体,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可以证明!” 但那叫逐流的灵族人,哪晓得他是谁,挥剑继续与迎上来的锦衣侍卫打斗。 炎凌迅速查看了鹊青胸口的伤,还好,没有伤到心脏。 他道:“鹊青,你怎么样!?” 鹊青握紧了金乌剑,竭力想要站起来,含糊不清的吐出“无事”两字,随着这两个字喷出来的还有一口血沫子。 炎凌将鹊青往地上一按,拍了拍自己胸口,还好那个锦囊还在,遂,摸出锦囊,取出一颗小金丹,塞进他的嘴里。 鹊青和血吞了,猛地推开炎凌,含糊道:“你走!我安排人……送你出去!” 炎凌冷不防摔了个绊子,眼角余光瞥到有剑光驰来,一骨碌滚过去,挡在了鹊青面前。 那侍卫挺剑横在半空,剑尖已紧贴着炎凌的衣裳,眼眶中倒映出两点妖异的红光,好像是看到了生平最害怕的东西,侍卫的五官忽然扭曲痛苦的变了形状,接着七窍中缓缓流出血迹,砰——,那侍卫、连同手中的长剑,在地上砸出闷响。 鹊青急忙去拉炎凌,想看看他是否受了伤,手掌刚刚按在炎凌的肩头,便被一种奇异的灼烧感给惊地缩回了手。 不可置信,他看了眼自己的手。 这时,炎凌木木地站了起来,但有冲到他近前的锦衣侍卫,便如先前那个侍卫一般,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三个灵族人也被这边的异象惊地呆住了,他们看炎凌的眼神就像在看魔鬼。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年,眼眶里却有一对妖异的眼珠。鲜血与火焰流转,摄人心魂,只一眼便可取人性命。 第二五二章 鸷阴实抄42 锦衣侍卫猛烈的攻势有所迟滞,得以抽身的几个宿安百姓急速飞掠到鹊青近前,看过他的伤,点指拍了几处穴道,暂且止住了血。 小金丹的药性极大,吃下不久,便瞌睡的要命,鹊青强挣扎着保持清醒,对身旁的几人道:“不必管我!去,护住逍遥子!剩下的人保护灵族人!” 可等他说完这话,战局便已逆转,围攻三个灵族人的锦衣侍卫尽数倒地,死状奇诡,看模样,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那边白玉儿和披风男子架起逐流,冲天空刺去,冲出壁障之前,白玉儿沙哑的声音传来—— “鹊青!咱们走着瞧!” 山谷中密密麻麻倒了一地的人,逐流等人消失后,剩下的锦衣侍卫便都退走了。 炎凌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觉得他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一只魔鬼,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作祟,占据他的身体和意识。 那些锦衣侍卫死前,无一不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就像在看一片有毒的沼泽。海市蜃楼之下,是藏在雾中的毒蛇,从沼泽里探出头来,陷进去,迷人又摄人,欲罢不能,然后万劫不复。 他仰头,望着夜空,身体轻飘飘地跌向谷中的浅草,落地的前一刻,被一双手臂接住。 眼前,是鹊青棱角分明的下颌,月光从头顶洒下来,将那脸描摹成一纸剪影,起伏间的情绪,都是黑暗和更黑暗的交错。 在小金丹猛烈药性的驱使下,鹊青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晃了晃头,迅速探过了炎凌的心脉。 他的心脉有过震损,始终有异,鹊青探不出别的异常,可方才他身上那种奇异的灼烧感让鹊青很不安。 片刻后,鹊青小心翼翼地问他,“逍遥子,你觉得如何?” “呵……你这个人可真是,铁打的吗……流了那么多血,还来问我好不好,先顾好自己啊。”炎凌垂下眼捷,目光从鹊青染满鲜血的前襟上移开,实在是累了,连眨眼都觉得疲惫。 “你不要故作玩笑。”鹊青沉声道。 炎凌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很累,浑身没劲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鹊青点了下头,冲身后一人喝道:“速速去请天医,请来此处。”他低下头,复又轻声道,“天医很快便到。” “好。”炎凌轻轻合上双目。 鹊青支起一条腿,好让炎凌躺的更舒服一些,冷眼看向站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的百姓,“方才,谁发的信号?” 一群人,齐刷刷跪倒,无一人开口。 他又道:“逍遥峰外,现在全部是我的死侍,若无人应承,全灭不留。” 炎凌扯了下鹊青的袖子,缓缓睁开双眼,“饶他们性命,我大概猜到是谁了。”他身上虽然没有力气,但脑子却清楚的很。 鹊青惑然,眉心一紧。 炎凌招手,示意鹊青附耳上来,“舞霓裳,鸨儿娘。” “好。”鹊青扶正身形,淡声道,“玉潇湘何在?” “属下在。”那披红挂绿的鸨儿娘,从一群跪着的宿安百姓中站了起来,走到最前列,用手一压剑柄,复又端端跪好。 “绑了。”不待鹊青的话音落下,最前排的几个百姓便将那玉潇湘捆了个结实。然后,他猛地一挥衣袖,掌心窜起火光,轻轻向后一抛,鸨儿娘身边立时燃起一个火圈,不时便会蔓延到身上。 众人自发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他道:“涅盘火,可灼内丹,形神具毁,你有半盏茶的功夫考虑,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暴起,火中的玉潇湘犹如一只落在热锅上的蠕虫,不停地用身体拍打着地面,来回翻滚。众人将头颅垂的更低了一些。 鹊青低下头,捂住炎凌的耳朵,“好吵,你先这样睡一会儿。” 这话,炎凌自然是听不到的,但简简单单几个字,光凭嘴型也能猜得出来。眼下这种情况,他哪里还有心思睡觉?他在考虑,是否要把他所知道的那些告诉鹊青。 捂在双耳上的手,忽然松开了,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声极其微弱的女子呼叫,“……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鹊青挥灭火焰,“讲,一五一十的讲。” 玉潇湘虚弱无力地道:“召昆仑侍卫来此地的信号,确实是属下发的。” 鹊青冷冷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玉潇湘口中含血,眼中含恨,一字一字道,“没人让我这么做,我恨你,我想杀了你。” 她这话,让炎凌不解,挣扎着坐起身,望向这个平日里楚楚风流的鸨儿娘。那涅盘火,似乎不灼血肉,也不灼衣裳,她除了苍白虚弱满头大汗,与寻常无异。在舞霓裳,她总伴做半老徐娘,此时细看,她眉宇间竟还稚气未脱,似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鹊青等炎凌坐稳了,才道,“你为何恨我,又为何要杀我。” “哈哈哈哈哈!”玉潇湘突地大笑起来,头颅一垂,猛然收住笑意,恨恨地望着鹊青,“天族人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的这位大祭司,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大同墟,你的那些手段,你以为真的可以瞒得过世人的眼吗?” 一住,她冷声呵然,“我的三个兄长,都死在傀儡尸之手,一把天火燃尽,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这些,都是拜你所赐!灵族的主事刺你这一剑不冤,他应该直接杀了你!” 鹊青驭气吸过金乌剑,拄着剑站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到玉潇湘眼前,迅疾出手,一剑穿心。 收剑,血溅了炎凌一脸,他愣了许久,抬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不远处,是玉潇湘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目呲欲裂。他看了一眼,把头别到一旁。 鹊青对最前排几人道:“搜,身上以及舞霓裳,细细的搜,本尊倒要看看她到底为谁办事。” 几个百姓道声“是”,在玉潇湘身上搜了一阵,不多时,一个身着蓝布衣的男子双手托着一团展开的信纸,道,“大祭司,这信……是玉虚崆惯用的弹丸信,信上涂有认魂砂。” 玉虚崆惯用飞鸽传信,信纸捏成弹丸拍入信鸽腹中,这种方式保密性极好,倘若强取,飞鸽连同腹中的弹丸,即刻焚灭。而涂有认魂砂的信件,更是加了一层防护锁,即便信鸽腹中的纸丸遭劫,若非指定人亲启,信纸上根本看不到字迹。 鹊青师出玉虚崆门下,这些,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愕然许久,他轻声道,“玉虚崆?” 第二五三章 鸷阴实抄43 炎凌在天墟呆了将近半年,对于天门四派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假城宿安所在的逍遥峰,乃是碧云天山脉中的一座小峰,而这碧云天山脉便是属于玉虚崆的地界。 天族四墟,昆仑墟风水最好,叠嶂高耸,植被繁茂,天富地华,是以这昆仑墟最合适立宗建派、修习教化。四派百家尽皆立足于此。 鹊青刚才所说的玉虚崆,便是天门四派中最大的一派,在昆仑墟中占据至多易守难攻的险峰,门下弟子众多,拥兵众多,权势支脉庞杂,也是鹊青的师出之地。 毫无疑问,从鸨儿娘身上翻出的弹丸信,对鹊青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是一统四派的佼佼者、是天族的王,倘若这逆事的源头出自其他三派,他恐怕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唯独玉虚崆,他的师门。 炎凌能理解鹊青矛盾的心理,看他的表情,这封信的出处确定无疑,就是玉虚崆。但显而易见其中有诈,那鸨儿娘面对瑶兮时的臣服便是佐证。无奈的是,鹊青没有对鸨儿娘细细盘问,而是直接下了杀手。 他一边细细推敲其中关窍,一边观察着鹊青的一举一动。 鹊青拿到信后,沉默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步到鸨儿娘近前,一掌托信,一掌按在鸨儿娘面额上,接着他抓起鸨儿娘的手在信纸上虚画几笔,大概是掐了某种心诀,信件上的字迹渐渐显现了出来。 尽管隔得不远,但炎凌看不清信上的内容,只隐约识得出是白纸朱字。 接着,鹊青扶正身形,背影颤了几下,似乎是在笑。垂下手,慢慢捏起拳头,把手中的信纸窝成了褶皱的一团。 这时,半空中掠来三个人影,一落地,布衣百姓打扮的人便恭声道:“大祭司,天医到了。” 炎凌扫他们一眼,还是那两个老头儿。两个天医一眼便看到了鹊青身上的伤,抢步并了上去。 鹊青挥挥手,斜斜看向炎凌,“先医他。” “这……”天医纳罕,因为这位逍遥真君身上根本就没什么伤,反而他们这位大祭司的胸口中了一记穿心伤,面色苍白,汗珠如瀑,完全在勉强支撑。 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不从,乖乖踱到炎凌近前为他验伤。 炎凌望着鹊青,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什么大碍,鹊青,你的伤再不包扎真的会死的!” 他注意到,当他说到“鹊青”二字时,其中一个天医探心脉的手抖了一下,而当他说完“真的会死”的时候,另一个天医直接打了个激灵。 “老头儿,你们哆嗦什么?”炎凌不解,压低声音道。 那探他心脉的天医,把脑袋凑的近了些,亦是低声,道:“逍遥真君有所不知,天族尊卑有……” “话多。”鹊青直接打断。 闻言,那天医又一激灵,讪讪闭口。 炎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哪好让两个天医都绕着他转,便伸手扒拉开一位,指了指鹊青,“一个就够了,你去瞧瞧他。” 一翻忙活,该裹伤的裹了伤,确定炎凌无碍后,鹊青便让天医离开了。谷中还跪着众人,自始至终未敢起身。 鹊青叹口气,对炎凌道:“逍遥峰有一个玉潇湘,就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逍遥真君,你确定要饶了他们?” 炎凌摸了摸脖子,赧道:“额,那个,我知道我说了不算,我也只是建议,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况且刚才,他们一直在拼着性命保护你呐,你说是不是?” 鹊青轻轻道个“好”字,抬起头,淡声对众人道,“今日逍遥峰内的事,务必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若有违者,满门扑杀。三日内,本尊要看到修葺完好的宿安城。散了吧,尸体暂且留在这里,天亮再处理。” 众人恭声道“是”,起身退了。 落英谷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是谷中躺了不少昆仑侍卫的尸首。鹊青走到近前的一具尸首旁蹲下来,将那尸首翻了个身,“逍遥子,你过来。” 炎凌依言跟了过去,但见地上那锦衣侍卫七窍流血形状可怖,吓地倒抽一口凉气,一屁股歪在了地上。 “怎么了?”鹊青来搀。 炎凌道:“没……没什么,身上力气还没恢复,脚软。” 鹊青道:“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记得,我杀的。”炎凌垂下眼捷,片刻,惑道,“可我不知我是怎么杀的他们,好像是……他们一看到我就很害怕,然后,就被吓死了……” 鹊青看向他,一字一字道,“你救了我,也救了逐流。” 当炎凌意识到自己正与鹊青对视时,急忙收回了目光,“别看我,我这双眼睛有问题。” “你也知道。” 炎凌点点头,“那日千嶂里内,我看到守障侍卫杀死阿黛后,便已有所怀疑,今日之事更是确定不疑。”一住,他叹口气,沉声道,“还好今天只是保命之举,倘若不经意便会害人死命,那后果……真真可怕……” 鹊青温言道:“方才你有杀意,才会取人性命,不必后怕。” 炎凌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鹊青低下头,仔细检查眼前的死尸,片刻后,又道,“你从我卧房中拿了一样东西。” 炎凌一怔,“哦,是啊,破天剑,你不是已经送我了吗?”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忘带了。 鹊青淡淡道:“一本册子。” “哦——!!!”炎凌恍然大悟,竟把那册子给忘了,急忙从怀里取出来,递给鹊青,“我那个,呵呵呵呵,也是手贱……手贱……” 鹊青接过,收好,“你看过?” 炎凌摇摇头,“我这几天一直跟你游历四墟,一回宿安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早把这本破书给忘了。而且,我想看也看不懂啊?鹊青,这书里到底记了些什么,还有,书上的符号,都是些什么文字,怪里怪气的。” “我亦不知。”鹊青将手伸进尸体的发髻里,一寸一寸摸着死者的头骨,片刻,眉心慢慢紧锁,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带血的金钉。 “这是什么?”炎凌惊讶不已,这么长个东西钉进脑袋里,那帮侍卫不但不死,还能跑出来打架? 鹊青道:“锁魂钉,也叫颅钉。” 第二五四章 鸷阴实抄44 “颅钉?”炎凌记得这两个字,那夜千嶂里大殿,鹊青与侍卫的谈话中曾提到过。灵族那妙樱看似被施以抽魂拔魄的数术,便是瑶兮用此物将魂魄牵引出体外的。 “这东西干嘛的?” “锁魂,顾名思义。”鹊青挪开几步,把手插进另一具尸首的发髻里摸索了一会儿,同样取出一根一模一样的金钉。 “锁魂……又是什么意思啊?”说完,看鹊青专注的凝视手中的金钉,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摸着下巴干笑,“额,呵呵……我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鹊青还是回了,“锁魂钉,控人心智,可使人形同傀儡,按令行事。此术,是由尸族数术演化而来。” 炎凌惊讶不已,方要伸手取过那钉子膜拜一番,想到那事物先前是插进别人脑袋里的,旋即缩回了手。“怪不得他们不听你号令,原来是被人控制了。” 鹊青点头,随手把两枚金钉扔在地上。 “哎呀!你怎么说扔就扔,这可是金子啊!”炎凌惋惜,赶紧扒拉草堆,找到两枚金钉,捏着干净的一头儿在死尸身上蹭了蹭,揣进怀里。 鹊青盯着他看,一脸郁闷,“天墟并非货通金银,你要它何用?” “可以用来跟阿樱她们耍钱啊,反正她们手里所谓的钱也是用玄金做的。”炎凌打眼扫了一遍谷中的尸体,估摸着,最起码死了好几百人。一住,他道,“鹊青,我说个严肃的事情啊。” “嗯,你讲。” “你看哈,这帮侍卫是被人控制才袭击落英谷的,而且他们根本不听你的号令,对你这个大祭司照样下死手。也就是说,控制他们的人,不仅要害那些灵族人,也要害你啊。” 鹊青斜斜看向炎凌,那表情仿佛在说:废话。 “那你想想看,在天墟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说不定是别人伺机报复呐?”炎凌绕着弯子想要把瑶兮有异心的事儿告知鹊青,毕竟那桃花散是鹊青下的,鹊青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瑶兮吧。 鹊青淡淡道:“我得罪过很多人,那玉潇湘背后之人只是其中之一,想杀我的人不在少数。” 炎凌翻个白眼,没辙。到底要不要说呢?毕竟这是天族的事,说起来似乎跟他根本没有关系。可是一会儿灵族一会儿天族,一会儿还有那个什么尸族,他又闹不明白谁是谁非,万一这一切只是断章取义,到时候惹出什么乱子来,那就大大的不好了。 很矛盾,他不想眼睁睁看着鹊青被瑶兮蒙骗,另一方面,瑶兮身上的毒却又是鹊青下的。而且,十余日前,也就是那兔妖说的百余灵族人被杀的当天,鹊青和瑶兮都有受伤。 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立场,炎凌弄不清楚。 先观察吧。他决定。 “哦!对了!”炎凌一拍额头,想起来了,“那个桓瑞真君还躺在舞霓裳呢!怎么把他给忘了,那会儿应该让天医顺道给桓瑞真君瞧瞧的。” 提起桓瑞,鹊青的脸色忽然一沉,炎凌见他面色有异,以为他伤口作痛,忙关切道,“你受伤太重,不要想了,先回去休息吧。你这人也真是怪,剑都扎穿了胸口,还能站的住?” 炎凌上前搀着他,慢慢往谷口走,看了看四周,又道,“这地方现在安全吗” “安全,壁障外有戒备,方才只是个意外。”鹊青脚步蹒跚,将手按在炎凌小臂上,支撑自己的身体。 鹊青手掌上裹了一层白纱,手心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血透白纱,染红了炎凌的袖面。那道豁口,是为保护炎凌留下的。 炎凌道:“你的手……” 鹊青连忙缩回手,“抱歉。” “啊?”炎凌迷惑不已,“抱什么歉?那会儿要不是你救我,我早被乱剑斩成肉泥了。”他见袖面沾了血,以为鹊青在为弄污了他的衣服而道歉,连忙道,“哎呀,一点血而已嘛,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吃你的穿你的,扶一扶何妨。” 不由分说,炎凌扯过鹊青的胳膊搭在肩膀上,另一手扶紧了鹊青的腰,尽可能让他走的轻松些。 鹊青轻轻笑了一声,“多谢。” “瞎客气什么呀……”炎凌撇撇嘴。 走至宿安长街,街面上一片狼藉,不少瓦砾和倒塌的屋梁就那么堆着,也没人管。宿安城第一次这么静,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走的慢,街边又没什么热闹可看,要是不说点什么,既无聊又很尴尬,炎凌想了个话题,随口问道:“你们天仙儿不成亲吗?” 鹊青言简意赅,“成。” 炎凌唔了一唔,想着千嶂里那些天女各个都美的要命,那身为天族的大祭司,鹊青要是成亲的话,还不知道对方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儿呢。想着想着,痴笑起来。 鹊青望他,“笑什么。” “啊?没什么。”住了住,炎凌道,“我是在想,你什么时候成亲啊?你要是成亲,我是不是能讨杯喜酒喝一喝?我上次见你着红衣,很是好看。” 鹊青:“……” “怎么不说话了?”炎凌侧目打量鹊青,噗嗤一笑,“害羞了?不是吧……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鹊青道:“那你有吗?” 炎凌随口瞎诌,“我当然有啊,只要是长的漂亮的我都喜欢,反正他们也看不上我,随便我异想天开。” 鹊青一脸鄙夷地望着炎凌,直到炎凌察觉到他的目光了,才道,“轻浮。”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吗?”炎凌回个白眼,摇摇头,“哎?你打什么岔,还没回答我呢,快说快说,你有没有心上人?” 鹊青道:“有。” “嚯!啧啧啧……”炎凌激动的搓了搓手,继续深挖,“那——天族大祭司的心上人,肯定也是位不得了的人物,是哪家的仙女儿?长什么模样?” 鹊青沉着脸,不语。 炎凌望他:“你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的?伤口疼了?”一住,看了眼长街,不知不觉竟已走过了炎家宅子,便只能去舞霓裳了,他关切道,“这就到了,你先忍忍。” 忽然,他停住步子,把鹊青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道,“算了,别走了,我来背你。” 第255章 鸷阴实抄45 鹊青愣住,好像那句简单的“我来背你”,很费解的样子。呆呆站了半晌,才很小声的吐出个“啊”字。 “啊什么啊?”炎凌双手扶着膝盖,俯身的姿势保持了很久,终不见鹊青有让他背的意思。扶正身形,转身,正撞上鹊青微垂双眸低低看着他,瞬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自不量力。 忽然,鹊青伸出一只手掌,平放在炎凌头顶,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横切一个来回,比量着他与炎凌身高上的差距。 片刻,他道:“算了,你也很累,力气恢复了吗?” 炎凌把头顶上的那只手扒拉下来,“我看你受伤可怜,好心背你,你却返过来嘲我矮小?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被你。”鹊青擒着笑意,似笑非笑。 炎凌啧道:“想不到啊,威风八面的天族大祭司,都学会拿人短处寻开心了?真是长进。”一住,他捏着下颌笑嘻嘻地踱到一旁,方才那点儿小火气转瞬间云消雾散,“真是奇也怪哉嚎!就拿今晚这事儿来说,你身边明枪暗箭不少,你就不觉得岌岌可危吗?”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鹊青的眸子忽然暗了一暗,旋即敛去复杂情绪中的那点儿苦涩,沉郁地叹了口气。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炎凌干笑着打岔,“真的不用背吗?舞霓裳虽然不远,可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也得好一会儿才到。” 鹊青道:“无事,慢慢走。” 见他脚步蹒跚兀自往前,炎凌紧跟几步重新搀他。鹊青不大开心,炎凌知趣的闭了嘴。 长街上一片狼藉,很不好走,每逢要越过什么横在路中央的障碍物时,步子一大,炎凌便能清晰听到鹊青封在嗓子眼儿里的吟痛,偷眼去瞧,对方面色不改。 生挨了一记穿胸剑,自然痛的要命,这可怕的忍耐力让炎凌吃惊。 到舞霓裳门前,壁障犹在。鹊青望一眼壁障,又看一眼炎凌,很是不解。 炎凌笑笑,“你好奇我是怎么出来的?”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土堆和壁障内那块移了位置的青石板。“灵族那兔妖在这里打了个洞,沾她的光。” 鹊青挥袖化去壁障,扶着炎凌的手臂跨进门内,“她没伤你?” 炎凌道:“那姑娘确实很凶,不过也当真漂亮可爱,倘若她伤我,也是玫瑰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哎?话说灵族人一个个都长的那么标致吗?那会儿在落英谷,我躲着偷瞧,在场的所有灵族人几乎没有一个能跟‘丑’字沾上关系的,啧啧啧!” 鹊青:“……” “哎?你别往心里去啊,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们天族人的相貌逊色,而是灵族人看起来特别的轻灵出尘……”话说到一半,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越描越黑。 炎凌偷眼瞧鹊青的脸,真真是乌云密布,当即闭了嘴,心道:嚯!这么小气的吗? 话不投机,两人默默爬到三楼,炎凌原本打算给鹊青重新找一间房歇息,无奈鹊青执意要回先前呆过的房间。 推开房门,珠帘后立刻传来桓瑞的声音,听语气很是担忧,“师哥,是你吗?” 鹊青不说话,默默坐了。炎凌踱到珠帘前,“是、是我们,额,那个,你的伤口止住血了吗?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多谢逍遥真君挂怀,在下无碍。”里面靠榻响了几声,桓瑞掀开珠帘走了出来,见鹊青浑身是血的坐在桌前,急忙抢过去。“师哥,你受伤了!怎么样?天医看过了没有?” 鹊青面沉似水,道,“坐。” 炎凌抢过去,扶着桓瑞坐下了。桓瑞紧张道,“师哥,你怎么了?” 桌面上先前的酒菜未歇,早已经凉透了。炎凌摸摸茶壶,也凉了。又想,人家师兄弟有话要讲,他一个外人还是避一避比较好,便道:“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倒点水。”说着,将几个盘子摞在一起,提着茶壶出了房门。 舞霓裳几个楼层都很安静,鸨儿娘死了,以往乔装欢客的百姓今晚大概也没心思演戏。顺着楼梯下到一楼,直转到后院,才遇见个面额带伤的小二。 叫小二添了茶水,炎凌端着托盘返回三楼,刚到门前,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他一个激灵,险些把托盘扔在地上。 大概是桌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翻了,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退开几步。房里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窗格上,很清晰,凭离开时两人落座的位置来看,是鹊青正拿剑指着桓瑞。 炎凌大惑:这又是什么情况?便听桓瑞道:“师哥!这么多年了,我想你清楚我的为人,这种事,我断断做不出来!” 鹊青的语气听来波澜不惊,却暗含某种危险,“我清楚,你的字迹我认不错。” “师哥……我、我不知,字迹一模一样,但可以仿,我从未给什么玉潇湘写过这种信,我连这个人是谁都不清楚。” 信?炎凌想起从鸨儿娘身上搜出来的弹丸信,暗道,便是那封信?玉虚崆的弹丸信……字迹,是桓瑞真君的? 这时鹊青道:“是吗,难道不是你带逐流来此的?” “我……不是我!一开始我在祭司大殿几乎就要稳住逐流,后来,我也不知为何,他们忽然就直冲逍遥峰来了,便是在壁障外面阻拦,我才受的伤。” 似乎这番说辞,连桓瑞自己都觉得无力,片刻,他喃喃道:“师哥,你当真疑我……何不想想,我从未踏入过逍遥峰一步,除了玉虚崆的事务和师哥交代我的事,我也从未插手过旁的事,我怎会知道细节,又怎会安排的如此精细?” 鹊青的语气忽然冰冷起来,“证据确凿,你如何自证清白?” “不能。”桓瑞斩钉截铁,语气里尽是失望。 鹊青按下剑,“你走吧。” “师哥!”桓瑞大喝。 鹊青猛一挥手,长剑指着门外,“你走!!!” 话音未落,房门嚯啦开了。桓瑞气呼呼地冲了出来,跟愣在门前的炎凌撞个满怀,茶壶碎了一地,徐徐冒着热气。 走廊尽头桓瑞的身影已经不见,门内也是一片死寂。 炎凌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站在门前探头探脑,房间内一片狼藉,外间的檀木桌掀在墙边碎成两段。 他讪讪道:“那个……我是不是也走?” 第256章 鸷阴实抄46 闻声,鹊青收了金乌剑,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收拾好情绪,他道,“你走去哪儿。” 炎凌见他消了火气,搓着手掌进了屋,“哎!本来吧,我下去打了壶水,这下可好,全洒了,茶壶都碎了。” 鹊青闭起双目,似乎心烦意乱。 “……那个,你肯定渴了吧!我下去重打。”脚下抹油,炎凌打算开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鹊青拎住他后脖领子给提了回去。 半悬空挣扎,他惊慌失措,“你、你干嘛?我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啊!我叫了啊!” 掀开珠帘,进了里间,直走到靠榻前,他才被放下来。鹊青端端往榻上一坐,淡声道:“帮个忙。” 炎凌愣了半晌,“啊?什么?” 鹊青转个身,盘起双腿,用挺直的背影道,“后背,伤口裂了。” 其实,就算不说炎凌也看到了,大概方才挥剑用力,鹊青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又汩汩淌出血来,后背的衣裳几乎全部被鲜血染红。 片刻,像是在极力澄清什么似的,鹊青小声道,“那个位置,我够不到。” 炎凌幡然醒悟,对着那片血糊糊的后背手足无措,“可我不会治伤啊?要不……叫人把你送回去吧,你这个情况不太妙啊。” 鹊青道:“热水,干净布巾,给你的锦囊内有止血丹,搓成粉,外敷。” 炎凌唔了一唔,下楼打了热水,又问伙计要了一块干净布巾,气喘吁吁跑回房间。一层层,小心翼翼地褪去鹊青的上衣,到最后一层内衫时,他道,“衣服黏在伤口上了,可能会很疼,你忍住。” 等鹊青点头应了,炎凌才一点点剥除内衫。前胸处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可裸露的皮肤上是一条条极细的利齿状长疤。炎凌登时喘了口气,惊住了,那些疤看起来很深,像是鞭子抽得,但又比鞭痕细。最重要的是,疤痕的数量很多。 他想问问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又觉得很不礼貌。掩住惊愕,慢慢除下黏连着血肉的部分,因为疼,鹊青的身体微微颤抖,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望着那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背,炎凌终于震惊的张圆了嘴,愣了半晌。 察觉有异,鹊青微微侧头,“怎么?” 炎凌忙道,“哦哦哦,没、没什么。”布巾投进盆里,拧干,一点一点拭去血迹,鹊青的后背上显现出整片横七竖八、凹凸不平的利齿长疤。不,不只是后背,前胸、腹部、双臂……他的手抖了,连布巾都有点儿拿不住。 什么样的酷刑能留下数量如此之多、伤口如此之深的疤呢? 鹊青仍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垂了睫,一字一字道,“是雷笞。” “什么?”这个名词,炎凌听那兔妖提到过,为防听错,他想确认一下。 “雷笞,一种刑罚。”鹊青扭回头,目视前方。 那兔妖还说什么来着?炎凌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说,灵族死掉的那百余人都是当年执行雷笞刑有关的人。身受这样残酷的折磨,灵族人确实有理由怀疑是鹊青回头报复。 等等!炎凌目光一滞,想起一个细节,那日他看到瑶兮的手臂上似乎也有类似的伤疤,不过那些伤疤跟层层叠叠的抓痕交错,看起来很像,但是他不敢确定。 “雷笞……是一种什么样的刑罚?怎么会、这么残忍?”他迟疑着,进一步打探。一时失神,不小心碰到了鹊青后背上的伤口。 鹊青猛地一颤,忍痛许久,道,“简而言之,五雷轰顶。”他双拳捏紧,搁在膝上,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布巾掉在榻上,炎凌没有意识到,半悬空仍举着那只无措的手。“天打雷劈?应了最毒的誓也不过如此,你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猝不及防,他竟然冒起傻气,过而立刻后悔,慌忙拾起布巾,僵在原地。 突地,鹊青极轻微的笑了一声,是油然滋生的笑,气息温柔…… 那夜,炎凌辗转反侧久不成眠,折身下榻,掀开窗格,寂寂宿安如一汪死湖绽在眼底。那些交错纵横的伤疤,总将他眼下狼狈割成粉碎。 鹊青一睡便是七天,醒来时日暮,宿安繁华重建,他来不及多看一眼,便被等在门前的司卫长请离了逍遥峰。 那司卫长,立于门前,如是言说,就在大祭司病卧在床的七日里,灵族以迅雷之势整顿兵马,联合尸族百鬼,压境昆仑墟。 话别时,鹊青取下腰间玉佩递到炎凌掌中,炎凌不解,问他何意。他起先不语,笑过后淡声道来,“见物如人,此物一出,大同兵马任君差遣。” 炎凌惊诧望他,却是一张决绝背影,推门而出。掌中玉佩,镂刻烈焰龙云,环抱鹊字,天墟中只有一个鹊青,也只有一枚这样的玉佩。 穹顶壁障如天牢,这一次终究是为困住炎凌而设的了。 一别经年,日升月落,宿安有了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四时之令,不知何时修缮妥当。 第二年十一月,宿安降下了第一场雪,漫天飞絮如风卷残梨,长街上裹紧棉衣的百姓,迎着刺骨寒风南来北往。一切如常。 只是偶尔抬头,他们望向天幕时的神情满是担忧和无望,那道壁障不仅困住了炎凌,也困住了他们。 铁马冰河总入梦来,深夜辗转时,炎凌从炎家宅院卧房内的门格望出去,总错觉打开那扇门便是幽深的长廊和天墟的永昼。 有日夜里,寒风卷破窗纸,突地掐灭了屋中烛火。梦中惊坐,竟无端听到铁马嘶鸣战鼓长擂。他黯然许久,才恍悟,黑暗中那声声惊怕的喘息,竟出于自身肺腑,登时头皮僵麻、冷汗淋漓。 仓皇间下了榻,翻箱倒柜,终在箱底翻出那挂金玲。两年来的第一次,他将其摇响,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轻轻唤了一声鹊青。 等了三日,鹊青没来,来的是一只羽箭。 那日他坐在明月楼二楼的窗上。天冷,又落了雪。窝在稻草堆里那乞丐用冻的通红的手指拂去头顶的雪花,时不时抬眼打量天空。 炎凌高声喝他进楼喝一杯酒,他转回头竟没再傻笑,只用手掌遮住迷眼的雪花,缓缓摇头。 羽箭便是此时刺破天幕落下来的,终赶不上乞丐的纵身一跃,砰地戳在窗框上,摇摇晃晃。那箭,就插在炎凌的脖颈边,再近一寸,便会插进他咽喉,要了他的性命。 箭是擦着乞丐的虎口射过来的,堪堪一触,那乞丐的雷厉身形嗵地跌进雪中,炎凌垂首看向窗下,此人身法之迅,令他愕然。 很快,长街上所有百姓尽皆举头望天,手掌压在腰间若隐若现的剑柄上,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那支黑铁箭,箭头穿着一张纸条。炎凌挥手取下。但觉那箭柄散着刺骨的寒意,一丝一缕浸入肺腑。 纸条上仅有三个字:是你吗。 第257章 鸷阴实抄47 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那三字血泪般沉重,似是蹚过尸山血海而来。炎凌跃下窗台张望天空,未见什么异动。半晌,定立长街的宿安百姓重又买卖交易热闹如常。 他将纸条展平,铺在桌上,一笔一划的看下来。笔迹潦草,似仓促之举。可他委实想不起什么人什么事,能与这纸条沾上半点联系。 是你吗?他默念这三字许久。这只箭不偏不倚不落在别处,偏偏是冲他而来。有人在找他。 是夜无月,连日大雪终于停了。他招呼明月楼的伙计备一身新衣,醅好热炭,将屋角那一乞丐请进门内。 二楼雅间,从来是他一人独占,尤其靠窗的位置,得顾繁华街景,落雪时可赏雪,落雨时可听雨。 乞丐洗尽尘埃穿了新装,偏要演尽痴傻,坐在桌对面吸溜着鼻下的一挂清涕。炎凌早已洞知,宿安城里的所有百姓,都是鹊青留下来保护他的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即便看破,却从未说破,因为鹊青曾说过,假的又何妨,多留一刻是一刻。 不知宿安于鹊青而言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猜久了,也倦了,便不再问。 他叫小二上了热酒,一人一坛。对饮半晌,他递上一方锦帕,乞丐会意接过抹了把脸,拭去鼻下清涕,那帕子却是不方便还了。乞丐神情尴尬,将其揣进袖中。 酒是个好东西,让人原形毕露。乞丐的原型便是眼前这般模样,不惊不惧,不卑不亢。 对方身形笔挺,饮酒时轻拂袖面掩尽不敬。举杯轻盈,落杯干脆。 炎凌定了一定,瞧乞丐神色迷离,便知酒量不佳。想来鹊青赐他的这个真君号,名头当真不小,两年来,无论他有何要求、亦无论他的要求有多荒唐,城中人从来有求必应。 这两年,但凡能做的荒唐事他都做尽了,城中人见怪不怪。 这次他叫乞丐上来喝酒,是想问一问白日里那只羽箭的事。趁乞丐醉酒,或许能问出什么。 乞丐虎口的伤看起来像是灼伤,伤口有黑色淤痕。白日里擦过羽箭时,伤口曾有黑烟散出。这支箭不是天族的东西。炎凌曾见过鹊青空手夺去昆仑侍卫的白刃,其时受伤,不似这般模样。 他取出那箭搁在桌上,轻轻往前一推,道,“这是什么箭?” 乞丐醉酒实诚,“寒铁玄羽箭。” 他又问:“此箭出自谁手。” 乞丐道:“不知。尸族百鬼军远程作战时常用。” 尸族,炎凌又一次听到尸族。他知尸族是一帮活死人,但从未见过。在千嶂里时,天女们闲话九墟,时常将他们视作恶鬼一样的存在。但尸族中,有人在找他。 他道:“外面的战况如何了?” 乞丐恍恍惚惚、断断续续地道:“始终僵持,敌我兵力相当,半年前灵台墟被尸族攻陷一次,有灵族兵驻扎,眼下又重新夺回。” 灵族与尸族合力进犯天族,灵族是被一年之前的落英谷困局激怒,故而进犯。这点炎凌明白,但尸族……他很少听鹊青提起尸族。 想了想,他道:“尸族为何攻打天族。” 乞丐眼神发直,晃了晃头,道,“一传,为找一本密册;二传,为找一人。” “为找一人?”炎凌想起那张纸条,“找谁?” 乞丐道:“属下不知。” 炎凌捏起那支羽箭,晃了晃,“今日此箭破障而来,是不是尸族人已打到逍遥峰外?” 乞丐摇头,“昆仑墟守卫森严,一年前大军压境也不曾攻破。恐是趁乱潜入,而且尸族内息与天墟之气相冲,来者最多两个时辰,便会因内息逆窜而魂魄消亡。” 炎凌道:“能查到放箭之人吗?” 乞丐道:“战局紧张,恐无暇追查。” 黯然许久,见乞丐身形摇晃醉不能支,抢在他醉倒前,炎凌追问,“鹊青如何了?你们的大祭司,他还好吗?” 乞丐含糊不清地道:“半年前……大祭司带兵与尸族分支交战,重伤,至今闭关不出。天族,如今是玉虚崆和昆仑峒的主事带兵……” 玉虚崆和昆仑峒的主事,不就是桓瑞和瑶兮吗?想到瑶兮,炎凌汗毛倒竖,那是个疯子。 而且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与鹊青一别至今,炎凌一直后悔当初的缄默,被人控制的昆仑侍卫偷袭落英谷那夜,当他由鹊青身上的利齿长疤,联想到瑶兮身上的伤痕,一日日过去,更觉毛骨悚然。 他越来越确定,那个瑶兮也受过雷笞刑。以瑶兮的性子,一定会疯狂报复。杀石灵妙樱、杀灵族与雷笞刑有关的百余人,甚而做出更可怕的事。 不过,自偷偷潜入千嶂里至今,那个瑶兮便再也没出现过。炎凌锦囊中的丹药,至今没有派上用场。瑶兮不来,他便性命无虞。三族交战的腥风血雨他看不见,便也谈不上什么感同身受,宿安岁月静好,哪怕是假的,也同样安逸。 冬去春来,从鹅毛大雪到遍地飞花。遥远处,仿若从地底迸出的战鼓声时而还会长鸣,但他已没那么怕了。宿安的花按时令开,按时令谢,独独炎家宅院中的一圃君心,永开不落。 有时,他时常怀疑那花是假的,是一抹虚幻的残景,信手拈来,却是能掐出汁液留一手幽香。有些东西,假到极致便成了真,比如这宿安城,日复一日,他也能从热闹市井里瞧出些烟火气了。 是所有人都甘愿被这幻景欺骗,还是身处幻景时日渐长便成了习惯,骗人的和被骗的,时间长了,都信了。 以前他还觉得好笑,现在回忆,竟悟出些心甘情愿的端倪在里头,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他越想越乱。 又是一年十二月。鹊青赠他的清心铃,他只摇过一回,便重新收在箱底了。这一年,他什么都不再问。午夜梦回时,从骨髓里沁出来的孤独简直能活活将他扯碎,从第一次来到宿安到如今,三年了。 三年,这座假城已承载了他许多新的往事,但推心置腹的话却始终无人说,耐心点数下来,快乐时日不过是迷迷糊糊的几天时光。剩下的,犹在梦里。 又是一个雪夜,如往年的雪夜。子夜时,街头锣响,打更人裹紧棉衣走过。他从枕下摸出一本集子,翻至寻常总看的那一页。 借着微弱的烛光,抚摸纸条上的三个字:是你吗? 那个找他的人,到底是谁呢?破障而来的一句询问,竟成了孤独岁月里唯一的一丝温暖。 第258章 鸷阴实抄48 十二月中旬,天降大雪。是日若是天晴,可见满月。奈何头顶的壁障并不欲成人之美。 卧房里,也不知谁人为此日的落雪早早备下了、一件狐皮大氅。炎凌从榻上起身,洗尽前夜的宿醉,披上大氅便出了门。 出门,他还是要醉的。 房中那枚铜镜里的影子,始终萦绕眼前挥之不散,自鹊青为他的相貌施了数术,他便顶着这副相貌过了两年有余。时至今日,本来的样子他已记不真切,只记得较为显着的特征:白发、异瞳。 连他自己都要忘了,遑论别人。 踏雪行至明月楼,斜靠在二楼的窗台上。伙计将酒坛递到炎凌手里,布下一桌热菜便下去了。 炎凌没什么胃口,将酒坛杵在手边,定定望着落雪。 宿安城中,再没什么有意思的事了,为了打发时间,他经常对着某样事物发呆,一呆便是半日,比如眼前的落雪,看着看着,竟也能看出意趣。眼前半空中,飞絮似的,飘飘摇摇,落下猩红的一颗雪片。 他伸出手,接住。 六瓣霜花,缓慢的融在手里,最终竟化成了一滴血水。 他以为眼花,捧上鼻尖,嗅来大诧,再看半空,洋洋洒洒竟都是猩红的飞絮。各家各户门扉洞开,长街上立时站满了人。 似是去年羽箭破障之时,一般的肃杀沉寂。 他激动不已,直接从窗口跃了下去。长街上雪落的厚,可砸进雪中身上照样钝痛的无以复加。有人来搀,他拒绝了,就躺在那里看着天幕。 这次,众人拔了剑。天幕像是被钝器击中的坚冰,一点点透进金光。炎凌从地上爬起来,落在脸上的雪,被体温融化,伸手一抹便是一手的血。 缝隙越来越大,壁障终于碎了。金光夺目。炎凌被晃的闭了双眼。他看不到众人如何挺剑跃向半空,只觉风更寒了。穿梭不息的剑光和人影在他眼皮上留下模糊的痕迹。 等适应了,他抬头仰望。人影像雪片一样砸下来,扑通扑通往地上掉,都是死了的。布衣打扮的是宿安百姓,砸在猩红的雪地上,面容似还鲜活。还有一些尸体身着黑甲,面目灰败。 黑甲兵乌云似的从头顶压下来,一点点把宿安百姓的反击逼的更低了,瞬息,半空中的打斗落在了地面。长街上、屋脊上,寒风猎猎,剑气卷着风,贴面而过。 太冷,他甚至分不清脸颊上的疼痛,到底是冻的还是被剑气扫的。直到腮边温热,他才回味过来,脸颊上多添了两道血口。 很快,目力所及之处,躺满了百姓的尸首。他呆呆地望着一切,甚而忘记了恐惧。仅剩的十余个宿安百姓挡在他面前,使得他看不清黑甲兵中走出来的那个人的面容。 他只看到一袭玄衣。 十余人挺剑向前,也挡不住那玄衣男子,似乎是杀红了眼,那男子连躲都不躲,径直走向人群后的他。 一剑一个,直中要害,男子的剑很细很准。 十余宿安人的尸首静静躺在十丈远的位置。炎凌一下子看清了这人的脸,剑眉,点漆双眸,眸中无眼白。 来不及细想,血泊中突地窜起一人挺剑刺向那男子。竟是那乞丐。可惜玄衣男子的剑更快,收剑时乞丐便被斩成了两截,头颅滚到炎凌脚边。 炎凌这才恐惧起来,抖若筛糠。 那男子慢慢定住了步子,没再往前,凝目,一点点看过长街两头,最后将目光汇聚到炎凌身上。 “是你吗?”男子道。 炎凌心中砰如鼓擂,又是这三个字。可对方的发问也当真奇异,隔了层壁障也便罢了,如今近在眼前,听来像是一个盲人在问未知的来者,返叫他不知应对。 头顶,忽然起了天族的战鼓声,壁障全然化去。男子浑然不觉,只住在那里定定看他。不知何许滋味,炎凌心中复杂极了,像是蒙了一层雾,懵懂的看向对面的男子。 有一种东西,悬而未决,要刺破什么从心底里钻出来,只要容他想,容他久留在这一刻,他觉得迟早他能解读出这是什么东西。 可就在男子说完那句话之后,黑甲兵和天族兵喧嚣的打斗声便如震雷般劈的他头脑剧痛。 一个璨金身影,如骄阳刺破云朵,挡在玄衣男子面前,也挡住了炎凌的视线。接着便见璨金广袖轻轻向后一抛,炎凌便被那隔空的力道抛进了方才跌下来的那面窗户里。 他连忙从桌下爬起来,扒着窗口向下张望。 其时鹊青握紧了玄衣男子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扣。隔十丈远,空中又有落雪,炎凌看不清那手腕上的东西,只知是一点血色。鹊青微微侧目,瞥了眼男子的手腕,登时怒不可遏的将其一掌推出。 玄衣男子点脚几个起落,稳稳立住,望了眼炎凌所在的那面窗户,挥手吸过怪剑推向鹊青,继而以雷霆之势冲了过来。 鹊青侧身避开,半悬空挡在窗前。地上那柄怪剑嗖地冲入玄衣男子手中。他们的动作太快,炎凌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等意识到挡在自己面前的、是鹊青的背影时,那柄怪剑的剑尖已经刺破鹊青的身体,从背后露出了半截剑刃。 那一刻炎凌的耳中很是喧嚣,喧嚣到他连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听不真切。隐隐约约,他似乎听到鹊青对那玄衣男子说,“你不要后悔。” 当然,他不确定是不是这几个字,也不打算追究这句话的含义。一种奇异的愤怒从心底骤然暴起,那声音大的惊人。 鹊青护他至此,他不能袖手旁观。 是以,他身上竟生出一种大的可怖的力量,单手便将倒进窗内的鹊青接住。 一脚踹开桌椅,将鹊青轻轻安放。 那玄衣男子始终面容颓败的望着他,即便他纵身掠出窗外,揪着对方的前襟将对方逼出很远。那男子始终如是。 炎凌倏然不知状况,点足时竟已跃上舞霓裳的屋脊。他望着那男子,直到对方眼眶中死湖一样的黑色化去,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对方眼底的光,忽然灭了。 炎凌吓了一跳。 第259章 鸷阴实抄49 玄衣男子并没有出手,他半仰身形,像是忽然放弃了抵抗。就在炎凌将要撒手之际,突地抱住了炎凌的拳,死死扣在手中,“炎凌!你醒醒啊!拜托你醒醒啊!” 明明声音就是从对方口中发出的,却忽远忽近,怎么也听不真切。 这时头顶黑云压阵,黑甲兵像是捣碎了蜂巢似的涌过来,玄衣男子当即大喝,“乌有为!撤兵!不要激怒他!”然而话音落下时,半空中成片的人冰雹似的砸下来。甚而连包抄在黑甲兵外围的天族兵也难逃厄运。 他们的瞳孔均被炎凌那缓缓移来的目光点燃,呈燎原之势,须臾,各自步入心底囚禁困兽的牢笼自投罗网。那是一双可怕的眼睛,鲜血与烈火交织,是心魔的钥匙。 那些来得及退的,仓皇退出了逍遥峰。雪化了,地上是尸山血海。 炎凌扭回头,心底浑噩,对方那双手始终不肯撒开,更激地他愤怒难遏。在玄衣男子清澈的双眸中,他看到两点火光。那是他自己眼中的光,即便只是投射,那光的邪恶和骇人震怒都让他自己头皮发颤。他忙移开眼睛,眼前一阵阵发黑。 被他拎在手中的那个人,断断续续说着话,他什么也听不明白,只看到一双嗫嚅的唇无力开合,只觉得喧嚣和不胜厌烦。猛一挥手,将那人掷到长街的尸堆上。两个黑甲兵趁机驰来,把那男子提上高空。 宿安城又静了,一片死寂。 以前,夜里的某些时候,无风无雨,城里的烛火尽熄,他也会将那种带有孤独意味的索然归于死寂。但看来,真正的死寂并不是那样,死寂就是死寂,至简至切,是字面意义上的,死的沉默。 不止于死,也不止于寂。 心脏一下一下泵出血液,太阳穴一下一下跳动,内心喧嚣激荡盖过世间万物,薄花飞絮,狂癫乱舞。 他眼前一黑,滚落屋脊。 剑伤,穿胸伤,森凉细薄的剑刃刺透身体。伤的越重,人越是麻木。璨金身形从明月楼二楼的窗台飘然跃下,落地时甚而未激起一点水花。血水从他脚边一圈圈荡开,美的像一朵急于盛开的莲。 无人时,鹊青的表情多半淡漠,但那种淡漠并不纯粹,连他自己都有觉察,他的情绪中,始终会带有那么一点点的嫌恶,或是对自己,或是对他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对自己。 哪怕眼下身上带了伤,很重的伤。他维持故态,放平眉目,一步步往前,明明蹚的是血海跨的是尸山,依旧能入无人境,如无波古井。 走上前,他那双碎金眸子忽现少有的温软。眼前人仍是十五年前初遇时的少年模样,轮廓柔和羸弱纤细,就是这样安安静静躺在他千嶂里的榻上。那时一切险恶都还没露出清晰可触的端倪,他像寻常一样听从父命,看顾这个陌生的盘古少年。 十五年,比起他漫长的生命,如沧海一粟。 想起初见时那一点点轻蔑和不屑,鹊青轻轻微笑,那时他还试图用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不齿的虚伪谦和,掩盖自己的目中无人。到底是纠葛,一千四百年前,他怎么就误入了镜湖。 他缓缓俯身,单膝触地,将少年额前濡血的发丝拨到一旁,又小心翼翼的捻起一点点衣袖,为他擦掉脸上的血迹。奇怪,那血明明是旁人的,他的心竟疼的抽搐。 继而,他又去清理少年的手,动作同样轻柔同样小心。鹊青对血的矛盾,是从五年前开始的,那年他设法争取去无间墟的机会,撤兵时在太清域的暗洞中亲手抹杀了天族同袍百余人的性命。 打那起,那种奇特的厌恶感便不可遏制的存在了。而厌恶的对立面是痴迷,从来事情都是有两面的。同时,血又会给他带来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癫狂,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当年血洗麒麟峰。 父亲的寝宫那么大那么冷,寝宫里的人也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然而他们流出来的血竟是热的,真让他想不到。 他轻轻叹过一口气,似是在感慨,目光却定在炎凌的腕上久久移不开来。这朱红串子,比血都要红,衬一个齿白唇红的少年最是美观。可偏偏,这东西那个人也有。真令他生气。 他往前伸了手想要扯下,迟疑的手却住在半空。动作停了,心里却是沸腾的。逼死父亲、囚了叔父,鹊青始终以为自己想要的不过是保炎凌的活命,不想到头来竟贪心至此。 自嘲也似的一笑,面目上都是罢了罢了,心里却欲罢不能。他俯身,将炎凌横抱在臂上,纵身掠往万道叠嶂。 宿安城的尸和血,自有人渡来天河水洗刷的干干净净。但战争竟这么停了,是谁也想不到的。不明就里。在消息传开之前没人猜得透,明明两族联手士气正盛,明明天族兵已渐现疲态。或许用不了半年,甚至两三个月,天族覆灭在即。 可战争怎么就忽然停了呢? 不足十日,边境战场都还没有清扫干净,消息便传的沸沸扬扬。哪怕是在鹊青的极力压制之下,都挡不住它的不胫而走。当日,仓皇间退出逍遥峰的天兵,一传十十传百,将这本就骇人的场面渲染地更为跌宕。 说那日,几乎半数百鬼军和天族兵在逍遥子的眼底一撇中魂飞天外,半空中尸如撒豆,落地皆化作云烟,尸骨魂魄尽皆荡然无存。 一时间,天族对这个神秘的逍遥峰主人尽都奉若神明,又敬又怕。四派百家纷纷进言,大捷后当举庆功宴饮,对这位逍遥子再加封赏,且这等人物竟从未在天族公然现身过,委实叫人费解。 鹊青觉得不妙,此举暗含险着,明眼人谁都看的出来。可战捷后的庆功宴是箭在弦上,想不办都不行。四派百家的歌功颂德也是言辞恳切情理之中,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怎么办?他当初将炎凌带回来,是为了保他,可不是为了将他放在别人的爪牙之下。 炎凌在千嶂里已醒来三日,连战两年,千嶂里几乎没怎么变,只伺候的天女大都遣散了,只留下了阿樱和一位叫做流枝的姑娘。 他在假城宿安呆的太久,看所有东西都觉疏离陌生。三年的宿安生活,置身其中时看似安逸,一旦离开便觉出那段日子的可怖。 逍遥峰就像个封闭的盆景,人来人往,却都是摆设。只他一人有苦厄有烦闷有吐不出的心事,压抑的久了,他快要炸掉了。 第260章 鸷阴实抄50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千嶂里唯一熟悉的阿樱,炎凌都觉得不真实。那份不真实来源于那种熟悉的躲闪,初次入假城宿安时,便是这种躲闪让他觉得有异。 以前的阿樱也是爱热闹,最喜欢在偏殿跟天女们打闹,炎凌要是在,她也总喜欢拉着他一起游戏。可这次回来,阿樱似有意无意始终在躲着他,即使迎面撞上也只是福身恭敬地唤一声真君万安。 而且,她的睫始终是垂着的。 炎凌想与她玩笑几句,但见她眉目间的怪异神色若隐若现,请完万安恨不得仓皇遁走。他觉莫名,只好作罢了。 那日宿安城的事他记的不太真切,但大抵也记住了某些细节。再经鹊青讲述,基本还原了来龙去脉。 事情很简单,尸族人攻进了逍遥峰,与宿安城中的百姓恶斗,鹊青带着几队天兵赶来救援。两军交斗中,鹊青负伤,炎凌从百鬼军首领的手中夺回了他的性命。之后,便是炎凌被激怒,用那双噩梦一样的眼睛逼退了敌军。 当然鹊青的措辞要婉转许多,更不会用“噩梦一样的眼睛”来形容炎凌魔鬼一样的力量。最后,鹊青总结,“总而言之,是你逍遥子成功逼退了敌军,且又救了我一命,大功一件。” 鹊青说的很轻松,特意回避了流血和牺牲的事实。那一战伤人伤己,孰人不知。炎凌心中有惑,但觉鹊青心情大好,不忍扫兴。便自按下,默默消化了。 他的惑只在一点,便是那日那人,以及那句,“是你吗?”一年前破障而入的那张纸条上是这三个字,一年后破障而入的人也是这三个字。怎不叫他疑惑。 且那人熟悉到极致,那感觉,就如写一个字写了无数遍,当满满纸页上都是这个字的时候,反认不得了。但他理不清这种感觉,要是当初留神,时刻提醒自己保留些意识,哪怕一丝丝,多少也能听清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庆功宴的事打破炎凌的思绪,他抬起头,又看到鹊青那样笑,眉眼细长,温和如坚冰下的细水长流。 他道:“你若不想,不必勉强。” 炎凌突地一笑,简单至极的一句话,实没有可笑之处,叫鹊青不知应对。“我若不想,不必勉强?”他反问。 鹊青点头,神色怔然。 “无事。”炎凌学着鹊青平日的语气,淡淡道,“只觉鹊青君此话押韵,听来很是——好玩儿啊哈哈哈哈!” 见鹊青一脸懵懂,再三品味,终没品出好玩儿在哪里,他便按下笑意,郑重道,“去就去呗,不就是喝酒吗?哪儿喝不是喝?总比扣在罩子里强。” 他指的是逍遥峰上的天穹壁障。鹊青会意。“当初,我也未承想,此战竟耗时两年。”鹊青言之悻悻,其中有多少崎岖怕是炎凌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险些,他就见不到他了。 “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不过我也明白。”炎凌住了一住,故作轻松,“那壁障和宿安的百姓都是为了护我。谢过了。” 鹊青微微笑过,垂了睫,“去岁,你摇过铃。”仿佛看到了八荒墟翻滚的云雾,他那碎金眸子,也似蒙了雾,有些黯然。 那时大军压境,天族在调兵时遭了百鬼军的埋伏,八日恶斗,他都记不得是怎么结束的了,只知醒来身处八荒墟的山洞,受伤太重,险些散了元神。 昏昏沉沉中做了一连串的噩梦,每每是走入镜湖便横生枝节,遇上幻境中的炎凌,却经不起一触化成坚冰碎落一地。 又自朦胧中看到镜湖里走来无数个炎凌,个个都笑笑地唤他名字,他不知该向着哪个去,反定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镜湖却开始崩塌。 猛一睁眼,瞥到黑魆魆的洞顶,当真听到是炎凌在唤他,一瞬间狂喜竟激荡的口吐鲜血,更是力不能支。他原想着,就算爬,也要往那个地方爬了去,人不至哪怕去一缕幽魂。 他认定将死,说什么也想见他一面,奈何爬不得几步,便人事不省了。 “喂!”炎凌在他眼前打个响指,“大祭司,打仗打傻了吗?” 也不知出神多久,鹊青又道那句,“去岁,你摇过铃。”他抬睫,“我有听到。” 炎凌从榻上坐起,若有所思,旋即点头轻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当时在闭关养伤,即使听到铃响,也无力赶来。” 鹊青怔了怔,想不通,“你怎知?” 炎凌一摆手,“那你就别管了,我有我的路子。”说完,方要从榻上下来,便被鹊青按住了肩,“好好躺着。”炎凌老实作罢。 鹊青从袖中摸出一物,微微摇晃。一阵清脆铃响。“此物还是收好,若非万不得已,我闻声便至。” “这串铃铛怎么在你那里?”这一问脱口,炎凌登时讪讪,说来这清心铃一直被他压在箱底,两年来摇响那一回,等了三日鹊青未到,又被他埋在箱底了。他人馈赠之物,如此怠慢,好不叫他羞愧。 伸手接了铃来,挂在腰间。他忽地记起什么,“对了!我也有样东西给你!”说着,忙拍胸口,取出个油亮的事物来。 是一只鹊,木雕的,刀工可算得上拙劣,实在不是什么可人的馈赠之物。 炎凌把木鹊抛出去,鹊青反手接了,捏着木鹊的尾细细地看。 “我做的,像不像?你不知道你安排的那帮百姓有多无聊,我呆不多久就腻了,只好搞点东西打发时间。也想雕的活灵活现点,无奈技艺不精,也就止步于此了。天族什么都有,我又身无分文,与其捡现成的借花献佛,不如动动手聊表心意,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 鹊青望他,眼神复杂,笑意从嘴角抿出一线。定了定,将木鹊揣进怀里。 炎凌又道,“呐!这个还你。”说着,递上鹊青两年前赠予的玉佩,“拿着这东西,我两年都没睡好觉,还说什么见物如人,大同天兵尽数听命,我看你是嫌我活的太长了,树大招风啊大哥!” 鹊青默了一默,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接了过来。 提到两年前的事,炎凌又想起落英谷出事的那一晚,此战爆发,必有瑶兮从中作梗。他始终防备瑶兮,两年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他暂时还找不到话题跟鹊青试探这个人。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不是吗? 第261章 鸷阴实抄51 庆功宴设在大战结束的一个月后。 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结束,尤其防守战,两年多的防守战意味着天族已被战争搅成了乱流。乱局之中,人心浮动,百家大宴并不是单纯的吃喝庆祝,而是重新洗牌的开始。 于鹊青而言,这场宴饮将会暗藏硝烟。 是以,灵尸两族退兵后,悄无声息的暗杀行动便已悄然展开。两年的战争,四派百家之中有的没落有的崛起,这场暗杀的目的是为提早剪除崛起门第中日渐丰满的羽翼。 天门四派主事直接听命于鹊青,除了瑶兮统领的昆仑峒,其余三派主事多少有点被门下分支架空的意思。桓瑞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若不是玉虚崆是鹊青的师门,平日里他多方上心,恐怕此时的玉虚崆早已被贪得无厌的门下分支掏空。 穹华宫和丹阙巫两派的现状,并不出乎鹊青的意料,这两派的主事本来就是摆设,连天门令都是握在鹊青手中的。然而如今形势还是有一点在意料之外,比如瑶兮,他的手段一贯狠辣凌厉,长达两年的混战,昆仑峒门下众家依然秩序井然。 战后半月,清扫战场、处理族内冗杂事宜。鹊青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庆功宴之前扫清一切障碍。当玉案上最后一卷册子批注完毕时,他才按着太阳穴小寐片刻。 殿门外闪进一个人影,落地后小跑了来,案前抱拳,“禀祭司,百家之中凡结党者均已肃清。”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册奉上,“名册在此,还请祭司过目。” 鹊青垂下支额的手,取过名册粗粗看了一遍,扔在案上。“玉虚崆最近有何动向?” “并无异动。”那侍卫说完踟蹰了片刻,似是有些不知当不当讲的话,鹊青颔首叫他直言。侍卫道:“战后第五日,桓瑞真君去过一趟灵族,偷偷潜入,蜉蝣卫不便再跟。” 鹊青双眉一跳,俄顷黯然下来,神色中隐了些果不其然的意味。隐忍片刻,渐渐捏紧的拳松了一松,挥手让那侍卫离开。 两年征战桓瑞立功不小,若论功行赏他的战功几乎可以说与瑶兮平齐。但私下里却没少往灵族跑,两年前逍遥峰受困那日鹊青对这个师弟就有了防备之心,如今证据日渐确凿,鹊青连继续拖下去的借口都没有了。 受困当夜的争吵,两年来的疏离和冷漠,二人之间的嫌隙一日大过一日。事到如今,鹊青已经很难弄清,到底是谁改了初心,又或是谁被人蒙蔽。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瑶兮,不,应该是说他从来就没信过瑶兮。当年佑光天帝以天门四派做筹码诓骗灵族出兵盘古,架上祭天柱之前瑶兮曾被灵族的妙樱刺过一刀。便是这一刀,当灵族因妙樱惨死望月水榭而第一次找上天族时,鹊青第一时间便怀疑了瑶兮。 是以,打那起数月他都没有再给瑶兮解药,可奇也怪哉,饶是承受如此折磨,瑶兮始终摇头否认。那桃花散他是知道的,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这么顽强。数年来,瑶兮一直在蜉蝣卫的监视之下,一次次通秉,都道这人行事毒辣了些,但却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更是跟异族划分的清清楚楚。 两相对比,瑶兮有桃花散的牵制,桓瑞的嫌疑日益巨大。 蜉蝣卫复命离去,鹊青仍自呆呆地望着大殿外的金光万丈,庆功盛宴上少不得逍遥子,四派百家意味不明,尽管该杀的杀了该抓的抓了,他还是有些不安,那是惧怕横生枝节的忐忑。 他现在已经习惯称呼炎凌为逍遥子,并试着将以前的炎凌和现在的逍遥子尽可能剥离。两个名字,同一个人,前者背负了太过惨痛的过往,而后者是天真的、纯粹的。并且,是属于他的。 假的又何妨,多留一刻是一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了。 炎凌背手走出寝殿,口中打个呼哨。半空中一只仙鹤长啸着刺破流云。他想去偏殿转转,走了去是太长的一段路,驾鹤不过须臾。 天女们被遣散之后,千嶂里愈发的无聊。仅剩的两名天女,一见他便躲躲闪闪,搞得他好不莫名。仙鹤直接贯窗而入,殿内角落处,站了阿樱。 阿樱正对着殿角的一排木格发呆,格子上摆设着以前天女们用泥捏小玩意儿。捏泥人,还是炎凌教她们的。以前天女中曾有个叫阿玥小女娃,这些小游戏多半都是为了哄那娃娃玩。 她很专注,炎凌走到近前都没发现。 “你想他们了?”炎凌笑笑地。 阿樱突地转过头,意识到来者是谁,陡然垂下目来,神情很是张皇。 “真君万安。”她道。 说完,并急急福身,这就要退。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连炎凌问个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这次炎凌拽住了她的袖,亦是不给她施法飞掠的机会了。“你总得告诉我为何,你为何忽然这么怕我?” 阿樱的手在抖。炎凌垂睫,望她颤抖的指尖。她竟怕到发抖。她支吾,“我……我……真君,后殿还有些花草需要伺弄,再不浇水,怕是要枯了。” 炎凌颦眉,看她低垂的目,“你如今都不敢正眼瞧我了?” 阿樱慌乱的别过头,“不、不是,真君误会了,是……是……” “到底是什么?”炎凌大惑,叫她支吾的心如蒿草乱作一团。 阿樱张皇又尖锐的道,“是真君的双目,天墟里都传开了!”她的语速忽然奇快,快的令炎凌讶异。 “啊……”炎凌从喉里挤出一息气音,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松了手。但见阿樱几乎是逃窜般掠出殿去。真的是在逃,像是白日里撞了鬼,险些一头撞在偏殿高高的华彩朱门上。 也是一次两次三次,鹊青谈及那双眼睛时,语气轻淡的如同鸿毛,倒叫炎凌也跟着不以为意了。 千嶂里从不来人,他无从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天女流枝与他不熟,毕恭毕敬,从不抬头,那合情合理。若不是阿樱,他都意识不到别人是那样怕他。 正殿,鹊青伏在案前小寐,琉璃珠里两尾白鲤优哉游哉。觉察动静,抬了头。炎凌面目郁郁。 鹊青浅笑起来:“有心事?” 炎凌不知该怎样张口,那个什么百家盛宴,他不想去了。 鹊青却是抿了嘴,招呼他坐。鹊青向来话很少,这日却是不同。见他神色踌躇,也不深问,只温言说着百家盛宴的准备事宜。 其间流枝上了茶来,炎凌默默地饮,趁喝茶的间隙,好几次鼓足勇气,终是开不了口。 当初答应的何其干脆,临近了又出尔反尔,鹊青也不好跟四派百家交代吧? 第262章 鸷阴实抄52生变 晨曦,洪钟惊破飞鸟。 那巨大声音是天门祭司殿阁顶上的晨钟在响,一响间断一响又起。天墟永昼,便是靠晨钟暮鼓划分出并不存在的昼夜。 这一天,是长达两年的困守战告捷后的一个月,也是庆功宴饮的日子。当洪钟刺破流云抵达千嶂里的时候,炎凌才刚刚从前夜的宿醉中苏醒。 那晨钟撞了百余响,叠嶂间彩凤与白鹤交相引吭,于祥云金光中往来穿梭。他惺忪一双睡眼,推开窗。寝殿之后是悬崖深渊,猛一看去还是如初次所见那般眼前犯晕,但这畏高之感很快便被眼前的壮丽景观给覆盖了。 真乃鹤行奇渊,凤舞九天。他叹。 百家盛宴日暮方开始,鹊青一大早便不见了踪影。炎凌一个人用过早饭,便依在殿门高高的门槛上晒太阳。大概是一场礼仪冗杂的宴饮,作为天族之首鹊青需要忙的有很多。而他百无聊赖。 晌午时,天女流枝和阿樱便将是夜盛宴的华服捧了来让他过目。他看过一眼,怔了怔,颦起双眉。 天族的着装向来有等级之别,比如鹊青这个族首,机要场合需着璨金长服,麒麟袖,拖地金丝罩袍,中衫绣烈火龙云纹章。这烈火龙云,乃是天族的图腾,大殿立柱上、旗帜上随处可见,但唯独衣衫上,除了族首这个身份,是决计不可以用的。 是以璨金和烈云图腾乃是地位和身份的绝对象征。 眼前这套华服却是僭越了。似乎天墟织造在这套衣服上很下了些功夫,让它极尽低调。外衫淡锦金丝罩袍,看似与同为真君的瑶兮服色相当,但对襟上暗镂的烈云浮花却欺不了旁人的双眼。中衫乃一袭素雪,前胸有淡色金丝线的绣花,细看亦是烈云纹章。 封腰长佩,金靴素带,远观不以为然,近观全是禁忌。 炎凌从诧异中回过神来,阿樱捧衣的手有些发抖,他盯住看了片刻,忍不住道,“穿寻常衣衫不可以吗?” 阿樱不说话,流枝看她一眼神情瑟缩,“回真君,大祭司已提前示下。” 她们这种惊怕模样,让炎凌暗暗恼火。当然他没什么理由去恼别人,他恼的是自己这双眼睛。别人越是怕,他越是芒刺在背,阿樱与他相熟都怕至如此,千嶂里外的那些人,不知会如何说道。 “好。”他道,“既然你们那么怕我,就走吧。” 流枝回个万安转身欲走,阿樱将她叫住,把手中的衣裳给了她。待她离开,低着头住在原地,像是有话说,却迟迟张不开口。 炎凌见她紧张的直冒细汗,手都没地方放,故意把视线移到殿外叠嶂上。他不看她,知她怕自己这双眼睛。 炎凌不知该说什么,等着阿樱开口。 住了许久,对方用微若蚊萤的声音,瑟缩道,“逍遥真君,方才织造殿送衣来,昆仑峒那位瑶兮真君也是跟着的,他问起真君你的近况……素女总觉得……觉得他神情歹毒语焉奇异,故而……” “故而告知真君一声,夜里宴饮千万要防他!” 阿樱忽然加快了语气,似乎是为刚才说的话后悔,但既然说了一半索性一鼓作气全部说完。 炎凌转目垂睫,望她衣裙下摆,有些感动,“谢谢你,阿樱。”说完,阿樱已转身奔出几步,他又补充,“其实你不用怕我,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决计不会随便害人。” 阿樱背影一滞,终还是纵身掠了去。不知所踪。余下个空空的大殿,拢在光里,苍白的仿佛榨干了水分。 瑶兮,冤家路窄。 炎凌思忖片刻,扶着门槛站起。瑶兮这个名字真是有种奇异的魔力,只听阿樱提了一提,他便不安的如热锅之蚁,大殿内来回画圈。 两年前他诓了瑶兮一回,至今无果。那时他觉得对方大概是反应过来其中有诈,亦或是没有如期回鹊青寝殿将他接出来,自觉这交易做不得数。 总而言之,炎凌早就觉得这件事翻篇了,但又隐隐觉得不对。瑶兮到底要耍什么花招呢?他止不住暗想。 即便是这样防备,这样警惕,炎凌还是没料到,是夜,竟能掀起如此的惊涛骇浪。 夜宴,设在天门祭司前宽大的通天道上。大概万道金光中把盏有失氛围,整座祭司大殿以及前面的通天道早早覆了穹顶壁障,障内星子布列,如水的夜空悬着一轮皎洁素月。 月下几案一字排开,分置于通天道两侧,遥遥望不到边。说是百家盛宴,但这几案布的可不止百张。几案后是跪毡,供人跪坐,每桌背后又设天火明烛台,夜色里捻亮,到处是金碧辉煌,甚是可观。 鹊青的几案置于正首通天玉阶的最后一个平台,左右各二平台下相邻的几案留给四派主事。然,族首几案一旁,却是令并了一张桌,人说此坐是留给此战退敌首功的逍遥峰逍遥子的。 庆功宴还未开始,坐下便已哗然。四派百家窸窣之语,无不是对这位逍遥真君的猜度和狐疑。 三年前,鹊青的那道诏令由天门祭司执事的手通传至各派分支,几乎无人不知天族出了个独占一峰的逍遥子,但鲜有人见。只有一遭,鹊青携此人共游天墟,才有几人堪堪记住了这个人物的长相。此人是个寻常的人族少年,竟不知为何族首会异常垂青。 天族中,莫不是四派主事或是四派内接掌主事的人物,这仙君、真君之号哪是说封就能封的,遑论此人并无精深修为能拿的出手。 当然这已是先前之论。 如今天墟挺过磨难,这位逍遥子居功至伟,大祭司无论如何封赏都算不得过火。但今晚这座次排布却是有些失了礼法,无论这逍遥子身居何等奇功都不该与族首并肩而坐。 这还在其次,最令众人骇然的还是逍遥子的退敌之法。众所周知,此人并无修为傍身,眼眶里却是生了一对可夺人性命的眼珠。 以目诛心,杀人于无形。换句话说,就是无论何等修为何等数术,在这眼珠之下顽铁亦成灰、金石也是泥,只要这位逍遥子想杀谁,那便杀得了谁。 是以当宣言执事大颂逍遥子名号时,在座列位无不是低垂了眼目,静看着一袭淡金色拖地长摆从眼前慢慢滑过。 无人敢抬头,尽皆噤若寒蝉。 第263章 鸷阴实抄53生变 落针可闻的通天道上,少年步伐轻快的走过去,身后长桌旁的百家席客这才缓缓抬起眼打量他的背影。 到底是人族,他的身量比之天族人来说算得上是矮小,身形是颀长羸瘦的,那瘦中略显单薄之态,却不乏精神和骨气,将那一身锦绣华服撑的服帖熨挺。 身后,拖着他长长的发,夜风轻轻卷过,漆黑长发以及束发的金丝绸带一上一下翻飞,周而复始。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却透漏出很多信息。 灯火通明的通天道,衣裳上每一个褶皱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谁又能瞧不到他华服上的烈云暗纹。 这一战的告捷,哪怕正首这位主儿心血来潮要与他并肩而坐,也并无不可。可这华服盛装上透漏出的信息,却隐约有共览天墟之意,这便叫人骇然了。九墟之中,大到部族小至分支,一山二虎之说都亘古未有,何况是那个位置。 众人吸着凉气,无人敢发一言。 少年住在阶下,仰头,大约在看正首几案上的大祭司。四派主事不知为何只到了三人,穹华宫和丹阙巫的主事一如坐下数众低垂着头,不敢抬眸。唯有昆仑峒的那位真君,双眉一跳,狡黠笑之。 众人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只能通过大祭司的神色来揣度他背影迟滞的原因。大祭司微微愣怔,略笑,做个端正的请姿,并望那少年,并惑然发问,“逍遥子为何蒙了眼?” 听此一问,有胆大的席客片头观望,才见那落座之人双目上覆了根轻薄的金缕纱绸,并立刻意会了瑶兮那一笑的情由。此讯窸窣传开,众人扶正身形纷纷望了过去。 虽看不到其人之目,但见眉宇口鼻生得极为清秀,再又动静中皆有灵动之意,很有些舒朗风姿,倒不惹人生厌。 宣言执事大颂开席,众人把盏,这才稍稍反应过来,那位逍遥子盛宴晚至亦是有逾礼法,故而心中填膺,眉目中多少有点悻悻。 礼乐声起,舞天女当空起舞,彩练直与月叠。坐下众人交相举杯,互道此战中彼此卓着的战绩,然而目光不时偏移到正首方向,以窥探之态观望玉阶上大祭司的动作。 大祭司与往日寻常,面带浅笑,二人亦不过举杯同饮。倒是那位少年偶尔显现一点拘谨之态,面上稍微有些不快。当然,坐下那数众也只是毫无根据的揣测,将少年脸上隐现的紧张视为不快。 到底那少年性情如何,没人知道。 大祭司瞥过眼下一张空空的几案,神色有一丝变化,旋即将那无人的几案也视做无物。那张小桌是玉虚崆桓瑞真君的坐席,如此盛宴,那位战功赫赫的真君却是没来。 昆仑峒的瑶兮则是兀自饮酒,既不与其他两派主事交谈,也不起身把盏,正首上的大祭司只与逍遥峰那少年低声叙话,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只偶尔望一眼通天道上的席众,每每有人撞上他的视线,便觉心底一寒。 有人暗自感叹,真是奇也,这位瑶兮面上笑的明朗,眼底却能伸出匕首,单是不经意的对视便刺的人生疼。可那人若是略一恍惚,再去看那笑,便什么也没有了,徒有明朗罢了。 是时舞天女虚空步月,渐渐隐了身形,仿若走入月中,礼乐之声也渐渐消弭。大祭司站起身,坐下席客安静下来,此时是百家共饮之时,三杯按下后,有天女手捧玉盘飞身而来,布好美味珍馐又自飞身而去。 众人欢笑言谈,正自举箸。却在这时,通天道尽头步来一个人影,从那头到这头,很长的一段路。那人脚步沉重,如灌重铅,并不提气飞奔,而是一步一步掷地有声地往这头走。 如水夜色里,竟给他走出些凝重的杀气。 席上语声渐渐止息,然后肃杀,谁也不知自己感觉到的杀气是不是幻觉。 最终,正首位置上的大祭司也瞥到了遥远处的那个白点儿,他并不起身,目光中闪着一星惑色。 这时大概无人会注意到瑶兮,他只用眼底一瞥,便低头为自己斟酒,直到那杯酒落入腹中,脸上那点幸灾乐祸的笑意仍未褪去。似乎那人出现是必然,是意料之中。 没什么好意外的。 唯独逍遥峰那少年,目上虽隔了一层金缕纱绸,倒像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连瑶兮脸上那点儿不易察觉的笑,都没放过。 但他又无从应对,紧紧捏着酒杯,骨节泛白。 那人越近,席上越是安静,等众人渐渐看得清轮廓了,穹顶壁障内连呼吸都成了凝固的。 玉虚崆的流云白服,没人不认得。 今夜的盛宴,也自有玉虚崆广阔的一席之地,早了或者晚了,有违礼法也好,想必大祭司都不会真正怪罪。 一袭白衣慢慢步过眼前,屏息太久的席客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今夜,恐是多事之夜,流血是免不了。 大祭司坐的笔直,没有站起来,只略微抬手在那少年手背上轻轻一按,似有安抚之意。 玉阶下,桓瑞慢慢定住步子,双眼明明直视前方,却似根本没个焦点,独独垂睫时,视线落在怀中那一女子的面上,才算是找到了归宿。 桓瑞抱来的是一具死尸,一个死去很久的女子,亦或者说是个魂飞魄散不久的尸族人。 像所有尸族人一样,女子面容苍白的过分,一双青紫的唇紧紧抿着。她被桓瑞横抱在臂上,心口那道剑痕由于无力而僵硬的蜷缩更显得可怖。虽是死了的,但不难看出,这苍白面容原本生的俏皮可爱。一袭鹅黄衣裳很与那俏皮相称,可到底也是个死人,颜色太鲜亮,反而更显苍白。 他垂睫在女子面上看了很久,口中低声说话。女子无动于衷。倒是通天道两侧离的近的席客,多少能听清几句。 “绵绵……你看清楚这个人……” “……他早就变了,早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朴月公子了……” 大抵如此,听得席客莫名迷惑。 大祭司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垂目瞥着玉阶下的人,那么近的杀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自然也有觉察。 在他的那个位置,似乎看不全桓瑞怀中那女子的面容,他更扶了扶身形,努力无果后,一只手慢慢捏成拳。 第264章 鸷阴实抄54生变 凝重的气氛像一根紧绷的弦,玉台上下的两个人用目光悄无声息的对峙。哪一方都是一触即发,哪怕是轻微的呼吸声都有可能崩断这根弦。 炎凌觉得有些窒息。 仅有的记忆中,他与台下这位桓瑞真君只逍遥峰受困那夜的一面之缘。两年多,时光已渐渐模糊了这个人的模样。若非再见,亦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 桓瑞脸上那种表情,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冷漠、愤怒、决绝、失望……细细揣摩,竟还夹杂了一丝嘲弄和轻蔑。许许多多的情绪盘根错节,只在眉宇间汇成一股隐恨的涓涓细流,濡红了眼眶。 是矛盾。炎凌终于想到一个足以形容那些情绪的词汇。而且是巨大到可以摧枯拉朽的矛盾,比如信仰的崩塌。 是什么震碎了他? 炎凌望向桓瑞怀中的那具女尸。俯视之下,只能看清女尸苍白的额和柔黄的发。万千灯火下依旧毫无光泽的发丝,让他无端觉得这个女子已死去了很长时间。 只在望向怀中女子时,桓瑞眼中才有一点光亮,但凡离开一寸,便像是死了,比那女尸死的都要透彻。 因着目上缚了条金缕纱绸,看什么都朦胧模糊,炎凌再难从桓瑞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但有一点他几乎可以确定,桓瑞脸上的矛盾来自于怀中的女尸。 身侧,鹊青惊呼出声。那是一种很隐忍的惊呼,微妙的气息震荡,从肺腑蔓延至口腔,终被封在紧抿的唇里,自鼻中而出。炎凌侧目看他。鹊青似乎认得那女子,惊呼慢慢放空后,余息里夹杂了一丝茫然和难过。 鹊青近在咫尺,即使隔了一层金纱,炎凌也能清晰的解读出他脸上的神色。 玉阶下,桓瑞慢慢俯身,将怀中那女子小心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夜风吹乱了女子的发,明烛台上的火焰随风颤动。桓瑞轻轻为她抚顺。 有那么一瞬间炎凌是看不清的,长剑出鞘时的铮鸣与剑光一道指向自己的这个方向,他下意识用手挡。却听台下衣袂翻飞,铮铮两响。睁眼时,瑶兮的剑已压在了桓瑞雪亮的剑锋上。 那把剑的剑尖自然不是指向炎凌,而是冲鹊青去的。 通天道上滞重的沉默终被剑音打破,台下席客如梦方醒哗然立起,手掌纷纷压在剑柄上。 一道:“大胆桓瑞!竟在大宴之上对祭司不利!” 一道:“玉虚崆逆贼!还不快快退下!” 另有附和者规劝者纷纷出言,两旁席客一时间乱作一团,但并无一人肯靠前,几乎都持观望之态。 无论众人如何喝话,桓瑞仿佛充耳不闻,猛一下挑开瑶兮的长剑,以那断势继续刺向鹊青。瑶兮点步腾身,略一收势,抢先在玉台上立住,欲扬先抑挥袖斩断剑势,挺身猛挑格去了鹊青喉间的那一冷剑。 剑光疾闪,贴着鹊青脸颊划过,一缕发丝随着长剑收回,半空中悠然飘落。 炎凌大诧之下做不出任何反应,眼底只瞥到鹊青用那只纤长的手慢慢倒了酒来,接着,那手端起杯搁在唇间。 “执事,请桓瑞真君落座。”鹊青的声音淡淡的,仿佛方才的事从未发生。但炎凌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瑶兮收势,还剑入鞘,并不退回自己的席位,背过双手站到鹊青一侧。 一名伺候执事战战兢兢地挪到桓瑞身旁,恭敬的请势方做到一半,便被桓瑞那满是杀意的目光逼退出去。只好远远地、小声地道:“请真君入席。” 席位上的百家宾客均都惊异莫名,忍不住窃窃私语,语声正有渐渐大起到喧嚣吵闹的程度,被桓瑞斜斜睥睨的一个眼神给压了下去。 那目光冷的锋利无比,含悲带恨,玉碎瓦全。直刺进众人心底。冷的连双眼蒙纱视物模糊的炎凌都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桓瑞突地调转目光,钉子一样盯在鹊青的面上,似乎对方的每一个举止都在进一步的激怒他,渐渐地他脸上那点冷恨便带上了温度,从一汪死水的恨到惊涛骇浪的恨。 他看那女尸一眼,缓缓抬起剑,“鹊青,我来为绵绵报仇。” 炎凌打量地上的女尸,女子僵硬地躺在地上,风过时,衣角缓缓扇动。她心口有剑伤,但浑身干净,没有一丝血迹。他又在桓瑞和鹊青脸上看了一周,风暴前的寂静,两人间的冰冷,已至末路。 这时,坐席上的私语又大了起来,不多时便成了讨论。几个席客均道,“一个尸族人?!桓瑞真君为一个尸族人敢如此冒犯大祭司!” 一道:“天族尸族本就势不两立,此战按下三族再难鼎立,桓瑞真君这是叛了吗?” 众人惊诧唾骂,语声如奔雷,久久难息。 突地,鹊青将酒杯拍碎在案上,那一声惊人的响亮,炎凌的分神无绪立时拉回局面里。眼前寒光竟而立时逼近,原是桓瑞挺剑再起。瑶兮立刻拨剑迎上。 这次桓瑞身形中再无迟缓,手中长剑收放有秩,看来已是铁了心,定要有个高下立判。他招招凌厉剑剑狠辣,连一贯以手段阴损着称的瑶兮都有些抵挡不住。 天族通驭法之门,这些招数使来,只觉眼前剑花乱舞,如同深处一巨大涡流之中。炎凌紧紧攥着衣角,既焦灼又惊恐,这事糊里糊涂,他又是个局外人,想走又不敢,两人的剑太快,稍有不慎招呼在身上,不死也得重伤。 眼前,瑶兮渐渐地失了势,被桓瑞凛冽的剑光逼至桌案前。鹊青仍岿然不动,静待事态。为防剑风划到面上,炎凌连忙抬起胳膊挡住了脸。 便在此时,剑光陡转,忙乱中,后背上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炎凌登时飞到半空,一线剑光直冲自己眉心而来,继而脚腕被什么东西一箍又生生带回了坐席上。 稳过神时,鹊青静立在侧,瑶兮手中的那柄剑已削去了桓瑞的半边脸面,血自面颊汩汩淌下,那袭干净的流云白服慢慢染上血红。 炎凌在那张缺损的脸上望了一眼,立时大骇。血肉斩齐而下,下颌处露出森森白骨,尤为狰狞可怖。 桓瑞晃晃身形,挺剑再刺鹊青,这时瑶兮业已负伤,一剑挡去,却是被桓瑞的左手空接了白刃。趁瑶兮应对无策,桓瑞夺刃那手猛往前带,倏然借力将瑶兮抛到玉台之下。 于此同时,桓瑞大喝一声,剑锋忽而窜起熊熊火焰。 那火焰太亮,尤其隔着金纱看去,炎凌只觉眼前尽是恍惚的金色,面上倏然冲来一股疾风,眼前的光线登时刺目起来,待回转神,目上金缕纱绸已被那疾风掀落。 第265章 映血1 此时桓瑞那剑已冲至鹊青心口,剑锋上攀爬的火焰映上二人面颊,均是一副坚毅果决的势不两立之态。鹊青猛一侧身,长剑劈空。 惊惶望二人许久,这才觉察台下大噪,炎凌转目去望,一时大诧。众人不知何时已叫嚣着围了上来,各个剑拔弩张。是以再无暇顾及身旁缠斗正酣的二人,眼前忽明忽暗,却是敌不过底下一双双泛着诡异精光的眼睛。 台下众人彼此惶惶而望,似是想往前又不敢往前。所有人都低垂双目望着炎凌的衣袍下摆,但手中闪烁颤动的长剑却是直指着炎凌的。 不由得,炎凌自骇然中生出一点莫名来。 身旁长剑劈空之声太大,众人叫嚣听不分明。但自几个忽然沉寂的间隙之中,炎凌听到了寥寥数语。 “……是他!是传言中的那个孩子!” “异瞳!不会错!他是那个叛徒的儿子!” “是……圣婴……?” 炎凌既迷茫又诧异,不由得颦起双眉,眼角余光倏然捕捉到颤抖的火光,急忙侧目,便见桓瑞杀气正烈的长剑猛然一颤。 桓瑞突然朝他看了过来,来不及收手的剑还在半空。诧异中,炎凌的视线与桓瑞对个正着。 这刹那间,炎凌心中升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方眼睛里的询问和迷惑像极了那天的那个玄衣男子。同样的神情,连情境都差不多。 是你?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或者你怎么在这里? ……那种眼神,无论怎么解读,始终逃不开这层意思。 这时桓瑞的突然收势完全在鹊青意料之外,猛劲推出去的金乌剑已是来不及收回,贯穿血肉响似裂帛,金色剑锋顶着一线血迹探出后背。桓瑞支持不住,半跪下去。 鹊青紧握剑柄的手猛然松开,往后退去。 炎凌瞪圆了目,张圆了嘴,始料未及。 长剑上的火光渐渐微弱,最终熄了,桓瑞用手中的剑抵在地上,终于勉强稳住了身形。他半边面目被削去,始终有鲜血淌下来,顺着脖颈、手臂一路攀爬到握剑的手上,直从闪亮的剑锋上淌下来,汇成一个囊获万千璀璨的血洼。 他看着炎凌,片刻后,突地醒悟了似的胸腔剧烈起伏,插在心口的那把剑同样跟着剧烈起伏。血始终往下淌,这情景看着钻心的疼。 炎凌不知应对,瞥了眼玉阶底下惊惶地众人,连忙去扶他。炎凌无暇去想这种冲动是如何冒出来的,他就是无端觉得一定得去帮帮这个人。 他奔过去,桓瑞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似有话说。可只模糊吐了几个字,身形便猛地一蜷,不断的呕血。他伤的太重,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炎凌端住桓瑞的肩,让对方不至于脱力倒下,他不知该说什么,但定定看着对方的眼睛,也是在问询,不出声的问询。他盼着桓瑞能说点什么。 桓瑞双唇翕动,含糊不清、断断续续,明明开了口,却几乎没有一个字能发出声音,入耳全是呜咽。他竭力在说,炎凌也在竭力在辨认着那虚弱不堪的嘴唇形状。正聚精会神,手臂猛然被人钳住,错愕间竟是被瑶兮拉到了一旁。 “此人勾结尸族行刺大祭司,逍遥真君最好与他保持距离。”瑶兮冲炎凌嘲弄一笑,目光扫过还自愣怔失神的鹊青,俯下身慢慢往外拔桓瑞胸口的那把剑。 他拔的很慢很慢,嘴角那点讥诮的笑意渐渐酿成明媚的粲然,似乎生怕对方不能将那份同门师兄弟相残的痛楚体味透彻。同时,桓瑞的喉咙里爆出一种类似于困兽将亡穷途末路般的低吼,呕了很大一口血,终于歪倒下去。 瑶兮脸上那笑瞬间敛进眼底,放平眉目,尽是冷漠和索然,只眼珠里明烛天火微微晃动的光影昭示出说不尽的扭曲狷狂。沐在炎凌以及台下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浑然不觉,用桓瑞的衣裳擦净剑上的血,一脚把桓瑞踹下了玉台。 有那么一瞬间,台下的气氛蓦然聒噪起来,当然那聒噪是无声无息的,在夜风和随着夜风悠然晃动的烛火间涤荡不休。 瑶兮用鹊青那把金乌剑,对着台下划了半个弧形,这个带着威胁意味的动作,让众人小退了半步。跌落在通天道上的桓瑞,用双臂撑着身体一寸一寸往那女尸身旁努力蹭去。 那死去的女子叫做绵绵。 炎凌想起桓瑞出手前说的那句话,“鹊青,我来为绵绵报仇。” 气氛陡然陷入某种微妙的死寂之中。瑶兮蓦地一歪头,手捧金乌步到鹊青眼前,弯身奉上那剑。 炎凌惶惶转目看瑶兮动作,顺着奉剑的手一路望到鹊青脸上。对方对瑶兮视若无物,目光不知何时已牢牢钉在自己身上。这一望,四目对撞,避也避不开。炎凌觉得鹊青的表情有点说不出的苦涩。 就是这份苦涩之中的怅然若失,让炎凌不由得低头审视自己,一缕长发垂在胸前随夜风晃荡,纤尘不染的银丝白发,如雪如云。茫然半刻,他突地想起自己本来的样貌,那是初次去舞霓裳的镜中一窥,白发异瞳的少年人,突兀遥远的细节让他对自己都觉得陌生。 风起云涌一瞬间,千嶂里小竹屋巧施的幻术蓦然褪去。他站在玉台上,像一颗苍白的蚕茧。 铮——一记金石之音打破沉寂,鹊青漠然拂落金乌,像是刚历过一场持续千年之久的天人烈战,眉宇间那点款款温柔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冽的杀伐之气,由于方才的失神,他神情里还带着些木讷,担扰不乱他死水似的镇定。 炎凌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不由颦紧了眉。 瑶兮站到一旁,负过手分腿而立,用满目冷光一寸寸丈量玉台之下的众人。 人群中不知是何人开了口,“大祭司!可否给四派百家一个交代,这妖物遮掩相貌潜藏逍遥峰三年之久,可笑天族众人竟一无所知。” 听到妖物二字,炎凌不由得循声寻找说话那人。妖物,显然是指他。他瞥过目去,台下众人立刻垂下了眼皮。那人裹在一片剑光和灯影之中,面目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但那身流云白服炎凌是认得的。 是玉虚崆门下众家长老之一。 那人话音将落,台下便沸腾了起来,所言皆是对妖物之说的附和。 第266章 映血2 说起来,此说在天族中已流传了好些年了。最初由来乃是一千多年前天族赤光元君投灵一事,后又不知从谁人口中传出此君与灵族圣灵女莲颂育有一子。 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多半容易不胫而走。八百年前先天帝佑光忽然失踪,莲颂圣灵女与赤光元君双双陨世。近几百年这桩旧案屡屡被族人翻出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谈的多了,不免添枝加叶。 又加上不知谁暗中放出的风,说当年珵光元君带昆仑侍卫连夜杀入灵族四合墟腹地直捣圣灵女的俢居之地,为的就是除掉赤光和莲颂的那个孩子。 周所周知,灵族乃是日月灵气的幻化之形,虽有雌雄之别却无结胎产子之能。这孩子万中无一,沐日精月华,纳天灵两族之血脉,留在灵族人手中是为大大的祸患。 那时妖物一说便暗地里生根发芽,之后传闻说那孩子死于珵光之手,最近几年再翻旧案,竟风起了此子投诚尸族的可怕流言。虽只是传闻,天族人不甚挂怀,但到底空穴不来风。 直到这一日肆虐的传闻忽然坐实,这妖物以逍遥子之名横行天族三年,而大祭司鹊青明摆着有包庇掩盖之嫌,是以,饶是知悉这位大祭司手段的百家长老也是坐不住了。 台下叫喝不止,很快便如潮水般汹涌起来,一声盖过一声。炎凌觉得头颅大痛,一时间茫然无措,四肢躯干犹如木僵。 鹊青踱到他近旁,俯身拾起那条金缕,一丝不苟的覆严了炎凌的双目。四周又成一派淡淡的金黄,连玉台上滴落的血迹看来都是奢靡璀璨的。 众人显然对大祭司这一举动暗暗吃惊,喧哗声有渐渐沉寂的趋势,但是紧接着被人群中的另一声音点燃。 那是个着昆仑峒火凰淡锦的中年人,身形出奇的孱弱,因是立于明烛之下,这孱弱便被放大的格外鲜明,乍一看去,竟有些佝偻猥琐。 “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今日这庆功宴上有不少都是新面孔,大战告捷不久,大祭司竟无丝毫的休养生息之意,这才不到一个月时间,四派百家已是悄然换血。” 众人听了这话一阵窃窃私语,人群后不知谁高声叫道,“那蜉蝣卫一说竟是不假,大祭司独掌四派,容不下丝毫违逆,这些杀戮恐怕也与这位逍遥真君脱不开干系吧?” 恐众人宴上生变,是以提早铲除,终是始料未及。 昆仑峒那位见台上的逍遥子目上覆好了金缕,有恃无恐地斜乜双目,回应道,“道友此话有理,百家换血又如何,再新鲜的血也都是天族的血,新鲜血液早晚会腐朽,届时还不是刀下俎?”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新鲜血液虽自有人心所向,可一个投诚尸族的妖物却是千夫所指。那一把把寒光闪烁的剑,已是指名道姓。 炎凌听不懂这些不明就里的叫嚣,在这炒蛤蟆坑一样的聒噪中,他的思绪和视线早已被桓瑞方才含糊不清的唇语夺了去。他望了一眼台下浑身是血的人形,大概已是死了,再有半寸,桓瑞便能够到女尸冰凉的指尖了。 方才,桓瑞道出一个名字。尽管那口唇的形状虚弱不堪,顺着那似乎是“烟”,又似乎是“炎”的形状揣测下去,他不由得想起炎凌这两个字来。 那句话的关键字眼是:炎凌,危险,离开。 到底是炎凌这个人面临危险,还是炎凌这个人很危险?桓瑞是叫他离开这个叫炎凌的人吗? 他不认得这个人。 大概只有瑶兮明白炎凌为何能将前尘往事忘的如此透彻。当昆仑峒那人话音落下,瑶兮直截了当的提气驭剑,他好像贯爱抹人喉咙,那长剑径自绕着那人脖颈画了个圈,回到瑶兮掌中时,那人已颓然倒地。 他漠然道:“其他三派我无权僭越,但我昆仑峒的人胆敢再说一句,本主事便要就地清理门户了。” 瑶兮说完,冰冷的目光扫了一周,落在炎凌脸上时,唇角微微一提。他笑的不怀好意,却又叫人看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炎凌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曲折,也不知这守株待兔的陷阱是何时设下的。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晌午时分阿樱的善意提醒,阿樱叫他一定要防着这个人。 他防了,防的谨慎小心,可谁又知道其中万千兜转明枪暗箭竟都是指向他的呢?金缕滑落,遮颜幻术悄然消退,与瑶兮有关系吗?即便有,那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的本来面目竟能招致众家哗变呢? 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妖物”上来。 昆仑峒门下摄于瑶兮的狠辣手段,再无人敢上前,颤颤巍巍压下剑,退进了人堆里。丹阙巫和穹华宫两派的主事,先前本是站在人前的,奈何这二人均受鹊青牵制,见事态渐转,又重新找回了立场,开始驱赶自己门下众家长老入座。只剩下玉虚崆的人不知进退。 众人敢怒不敢言。 玉虚崆门下人多半有些迂腐固执,这时间不知进退,一方面对桓瑞主事勾结尸族之事不齿,急于划清干系,一方面又对大祭司鹊青袒护一个妖物怒不可遏。这时约摸半数人入了座,玉虚崆一众长老便干在了通天道上。 鹊青拂袖做请,虽是笑着的,但眉宇间冷硬的颦结却是化不开了。“座下诸位,本尊师出玉虚崆,谨记师门圣言。庆功宴方才开始,诸位不必急躁。” 一堆流云白服中走出一位,冷冷扫了一眼僵立住的蒙眼少年,方道:“祭司本是玉虚崆坐下大弟子,蒙凤栖仙君亲受教诲,如今身居族首,是当以身作则与异族之人划清干系。” 住了住,那位弯身抱拳,“望祭司万不要辱没门风啊!” 身后玉虚崆众家长老齐齐稽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鹊青仅嘴角笑笑,一双目光冷的刺骨,“那是必然,还请诸位入席。”说罢,款款朝炎凌踱去,伸手拉了他一同坐下。 炎凌辨的出这局面中的危机四伏,也隐隐觉察其中的阴谋意味。整个事件看似与他无关,实则不然。海中涡流固然迅猛,越是边缘越是汹涌,唯独这涡流中央是一派晴好。 他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悟到这点时,他觉得后颈湿粘难受,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冷汗,侧目望鹊青,只见他眼角的肌肉一下一下的跳动。 第267章 映血3 众人按下剑,彼此交换了眼色,犹豫不决的入了坐。两侧席位,人们坐姿僵直,显然都带着不测风云的紧张感。通天道上静默如迷,风卷明烛的嘶嘶声听来都有些突兀。 玉台下静躺着死不瞑目的桓瑞和一具面色枯败女尸。 炎凌不太敢往那个方向看,却又忍不住看,金缕笼罩下的朦胧光影,再也点不亮桓瑞那双无光的眼睛了。 这个迄今为止只见过两面的人的死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他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几欲跳脱。 鹊青袖下的那只手不知在把玩着什么东西,偶尔那昏暗的事物迎上光,绽出某种油亮的光泽。炎凌斜斜望过去,吃了一惊,那是一只木鹊,是他雕来送给他的。 他望出去很远,目光先左后右,把玉台下的众人看了一周。方才剑伤桓瑞时的慌乱和愣怔已然消泯,他冷静的简直让人胆寒,隐隐透着运筹帷幄的成竹在胸。 那是一种出奇坦然的神情。不得不说,他那种神情里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快意,比如东窗事发后的放松,亡命匪徒落网后的石沉心底。炎凌甚而觉得,如果那种快意不加克制,鹊青甚至会仰天长笑。 是痛快,当浮一大白那种。于是鹊青伸手抄起玉壶,斟满了眼前的杯子,末了,意犹未尽,把炎凌眼前的杯也一同斟满。 台下众人静默不语,等着台上人说话。台上人不急不缓,轻轻托杯,对台下做请,仰头饮尽。 搁了杯,鹊青蓦地在桌下握住炎凌的腕子。指尖上的寒意,激得炎凌一骇。那只手力度很大,握的很紧,让人感觉不到威胁,但有其揪心的痛楚。炎凌大惑,望他,他只是笑。 那冰凉的触感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大概是白皙皮肤下隐隐跳动的脉搏,紧靠脉搏的每一条血管,在激荡,在燃烧,如火如荼。 炎凌的心猛然抽搐起来,他好像从静水中读出一池波涛。 那种东西叫做疯狂。 见众人再没什么过激的反应,瑶兮负手踱回席位,脚步异常轻快。他坐下,便斜斜歪在桌上,一双目光肆无忌惮的审视众人,尤其他有一只眼睛罩在面具之后,这份审视便显得阴邪难测。 片刻,他收回目光,自斟自饮。 台下人望台上情形,终于沉不住气了,玉虚崆一位长老微微欠身,抱拳道,“还请大祭司言明,四派百家需要一个交代。” 鹊青瞥一眼台下,淡声道,“交代什么。” 他声音里竟然连起伏都没有,淡漠的仿佛事不关己。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窸窣。接着穹华宫一位紫衣女子开了口,“素女乃穹华宫门下大弟子规啼,有一问,请大祭司解惑。” 紧靠玉台的穹华宫主事当即一颤,张皇低头,不敢发一语。 鹊青松开握在炎凌腕上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旋即他抬起睫来,望向说话那一女子,“规啼,莫不是大同墟一战中错杀白茹圣灵女的那位紫麟军女将。” 那女子料不到大祭司竟提起几年之前的旧事,登时被噎住。说起来,白茹圣灵女之死,算的上是天灵两族决裂的开始。 众人目光的焦点都落在她身上,碍于颜面,她本来那点退却之意反被激的愤愤,冷冷接了话,“混战之中,死伤不可避免,素女无意为之。还请大祭司示下,分明尊上早已知晓这位逍遥子的来历,为何要将他留在身侧。” 丹阙巫以及玉虚崆门下几个长老不甘示弱,跟着附和。 一道,“不错,大祭司乃天族之首,此人断然为天族所不容,我等不敢揣测尊上为何要赐他烈云纹章,还请尊上不吝示下。” 见鹊青始终不置一词,笑笑地望着台下,另有一人耐不住性子,抱拳道,“赤光当年投灵,已是叛了天族,此举罪无可恕。而灵族女子无法结胎诞子,此事无人不知。此君张目退敌一事闹得四墟惶惶,其妖邪程度可见一斑。还望大祭司谨慎裁度,莫要误了天族的万世前程。” 炎凌来不及细细推敲这些人说的话,四派百家这一刻与鹊青是针尖对麦芒,而自己便是这众矢之的。至于为什么忽然立于这尴尬的危墙之下,他满脑子问号。转目望向鹊青,只见他袖中的右手仍在慢慢摩梭着那只木鹊,这细微的柔软和鹊青脸上的淡漠是两个相当绝对的极端。 干戈都是因他,他却茫然不知,一句话也插不上。就这么僵坐席上,他紧张的后背已经有些麻木。 “一个一个说,把所有的疑问都说完。”鹊青仍淡漠,不动声色。 一时间,众人有惑的纷纷出言,秩序井然,还真是一个一个说的,一个说完下一个便紧接着,前一个遗漏些什么,下一个急忙给找补上。当然,在场所有人都是针对台上这位蒙眼少年,风卷残云的腹诽心谤,百家长老招呼下来,炎凌已成了个罪大弥天的不世恶魔。 一通夹枪带棒的狂轰滥炸,直把炎凌说的后背湿透,他知他如今所有的记忆都从三年前千嶂里醒来的那一天开始,之前他到底是谁、干过什么全然不知。传言源于空口无凭,但往往止于自圆其说,台下人有鼻子有眼的来龙去脉,让炎凌心虚不已。 他当真是众人口中的妖物吗?台下短暂寂静的某个瞬间,他很想否认,他不是那样,即便是吃了几颗玉虚崆的灵丹妙药,到底是连驭法之门都参不透一窍。可回想发生在逍遥峰的两件事,又觉得相当贴合妖物一说,张目退敌并不是夸大其词。 怪不得阿樱那样怕他。可阿樱到底还是信他,如果易位而处,换做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怪物恐怕会当场吓的尿湿裤子。 他忽然被阿樱感动不已。 鹊青发觉了炎凌的紧张无措,投来温柔一望,面上有歉仄有愧疚,亦有坚定不移和矢志不渝,眼角那颗朱砂痣红的灼眼。转头再看台下,目光重归淡漠。 他道:“说完了吗。” 众人叫鹊青这么一问,一时大惑,互相撞目而望。只台下瑶兮,一杯一杯喝的兴起,扭头看众人时脸上总是带着嘲弄。 人们不太明白台上那位的意思,话说的分明,没有话里有话没有藏着掖着,直白的剥肉见骨,分毫毕现。而大祭司脸上那神情,分明也没有作答之意。通天道上忽然没了声音,似乎连风声都没了。 不久后,众人脸色苍白起来。 话是说完了,然后呢? 第268章 映血4 头顶这片穹顶壁障,几乎真的让人们错觉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四下无声,寂静的令人寒毛直竖。整个世界只剩下望不到边的通天道,和通天道上死寂般的盛宴。 大祭司的那句话,醍醐灌顶、五雷轰顶,那平静淡漠的语气是包不住任何一点杀意和诡诈的。 对叙间的随口一问,轻而易举简单易懂,便是最平静处最汹涌,这句话的背后是淬毒的钢针。 众人几乎同时从坐上弹了起来,共同出鞘的百家之剑,像一片歪歪扭扭的小树林,互相传递着明烛台上的火光。金石锵然之声,攫地人耳膜刺痛。 像是一时间不知该把剑锋对向谁,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左顾右盼。壁障将天门祭司所在的玄机峰罩了个结实,这黑夜之后到底藏了多少人呢? 炎凌不太明白台下众人为何会做出这种反应,那种张皇失措,分明是猎物落入陷阱时没头苍蝇似地乱撞。他看向鹊青,满心满眼的迷惑,却见对方正不疾不徐地斟着酒,斟满,轻拂袖面,缓缓饮下。 浑然不知,浑然不觉,一切与他全无干系。 鹊青亦是看过来,一脸平静,眸中却隐隐激荡着烈火一样灼人的东西。双眼一弯,笑出一汪星辰大海。不似作伪,他大概真的觉得台下那帮叽叽喳喳的家伙与他无干。 “你……要杀了他们?”炎凌瞬间悟过来,可鹊青的眼中没有一丝凶残。 这话像投入静海中的一块小石片,掀起一点浅淡的波澜,瞬间又归于寂静。鹊青眼角的笑意微微一固,借着那微不可查的弧度继续笑下去。他道,“事到临头。” 一种可怕的负罪感,从心底攀爬出来,炎凌叫那感觉惊地愕然,事到临头的后半句他大抵明白——不得已而为之。就为了他吗?要死这样一群人?这种该死的感觉,偏偏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时候油然而生。 他确实是个妖物啊,他的眼睛能杀人。他,不委屈。 他道,“你可以把我送出天墟啊?随便什么地方,这对四派百家也是一个交代。” 鹊青轻轻吸了一口气,款款温言,“逍遥子,你张目退敌,在天墟危在旦夕时力挽狂澜,可这些人半点感念都没有。他们要杀你,九墟四海,天涯暗宇,逃到哪里都躲不过。你何辜?” 住了住,鹊青转目看向台下,眼底骤然蓄了点冰冷,“留他们,迟早也要生变,天族的血早就该换了。” 是啊,这是天族的事。炎凌也看向台下,两侧明烛台上的火光颤动着往中间斜刮了去,四下里起了风。 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喝了一声,“是蜉蝣卫!”这一声按下,众人纷纷往通天道中央退,显然他们口中的蜉蝣卫是从两侧包抄上来的。一时间桌案尽倒玉盘跌落,混乱的一阵响声后,众人抵背立在道中,均是双手握剑谨慎的逼视远处的黑暗。 天族人目可及遥,但炎凌不能。他望远处,不过是一片静谧清明的夜空,明月依旧高悬,星子依然闪烁,只这夜空中的风却是沾了点寒凉,隐隐刺骨。 穹华宫和丹阙巫的主事早已看清局面,按剑站在玉台前,以防众人狗急跳墙出手伤及大祭司。而瑶兮终于饮尽了玉壶中的酒,站起身懒懒的望着远方。 炎凌觉得瑶兮的背影中有那么点醉意。 直到黑夜尽头现出重重人影,瑶兮才低了目叹息似的一笑。炎凌几欲掩不住心底的盛怒,不知为什么,瑶兮那一笑让他火冒三丈,他想跳过去,在那张可恶的脸上狠狠来上一拳。 蜉蝣卫从两侧渐渐合拢,通天道上的嘶吼和暴跳如雷都是后话。四派百家前来参加庆功宴的都是些代表人物,无法跟势如潮水的蜉蝣卫抗衡。一切挣扎,都是困兽犹斗。 血渐渐染红了天门祭司前的通天道,在炎凌这位置一眼望下去,猩红的通天道像是铺了层十里红毡,要不是红毡上倒卧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清明夜色和璀璨灯火与这红毡相映,才真是有了点大捷庆功的百家盛宴滋味。 谁又能想到,这盛宴竟成了一场血祭。 蜉蝣卫飓风似的席卷来,又不着痕迹的退归夜色,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通天道上空空如也。除了那些跌碎在地上的玉壶碎片、和歪歪扭扭的几案跪毡。他们连尸体也带走了。 炎凌在鹊青迷茫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踱到台下,桓瑞倒下的那个地方,掉落一把长剑,那是桓瑞的剑。剑鞘已不知遗落何处,剑锋上有两个染血的古字,东鸣。 他拾起那把剑,提在手里,望了眼通天道的尽头,血光映在眸中,像是一道道火舌直接舐向心口。 他道:“鹊青,炎凌是谁。” 鹊青那茫然的表情凝在脸上,既像是一文不名又像是不知如何说起,总之那茫然明明与瞒天过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刻也被烈焰烧灼成灰,尽剩下苍白的茫然了。 瑶兮抱臂道:“逍遥真君大概累了吧,在下送真君回千嶂里啊?” 不见鹊青回答,炎凌颓然垂下眼望着手中那把滴血的剑。穹华宫和丹阙巫的主事着人来收拾通天道上的残局。 隔了许久,终不见炎凌再问,鹊青抬起目来,笑了笑,“夜深了,我们回去。” 炎凌没说话,心随着夜色渐渐归于沉寂。 玄机峰的叠嶂底下,是一条静谧的山谷,半悬空云雾中荡下一条奔流,虽然算不得瀑布,但也十分壮观。 穹顶壁障还没撤下,天上还挂着一闪一闪的璀璨繁星,月光很亮。 谷底落地,眼前是一潭幽冷的池水。炎凌在鹊青脸上看了一眼。鹊青的表情隐在黑暗中,实读不出半点滋味。盛宴上与桓瑞恶斗,大抵还是受了伤。炎凌之前无暇注意,现在看他沐在月光中的衣裳也是沾了不少血迹。 鹊青立在青石上,染血的华服随风轻荡,池水中的冷气晕了半点身子,似是个虚幻的影子,没有任何重量。 炎凌张口欲问,蓦地发觉鹊青隐在暗中的半边脸被月光照了个雪亮,他是抬起了头,双目灼灼。猛一伸手把僵立如木的炎凌拥在怀里了,低头吻了下去。 第270章 噩梦1 百家盛宴上死了玉虚崆的主事以及四派百家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天族的主事,鹊青竟然不急着回去处理族中事宜,而是要去逍遥峰观灯? 炎凌实在猜不透这个人是怎么想的。直到越过逍遥峰上的穹顶壁障,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才回过味儿来,看来一切都早有准备。 这夜盛宴饮血,那浓浓地血腥味仿佛犹在鼻尖挥之不去,看过猩红惨烈的通天道,谁还有闲心跟这虚假天地里的市井烟火起腻。 长街上虚转了会儿,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奇也怪哉的是,当时眼睁睁看着只觉得心里发苦,现在只剩脑海里那些波澜了,反觉得翻江倒海。一阵阵幻觉似的血腥气,几度令炎凌作呕,闭上眼总仿佛看见桓瑞那张残缺可怖的面孔。 鹊青是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住步子,望一眼身后的炎凌。他可能忘了,一个月前的今天,逍遥峰还是尸山血海。 但炎凌还记得。 盛宴上百家之言,张口闭口都是他这妖物张目退敌之事,再回逍遥峰就有点腿脚发软,几欲站立不住。那日浸血棉絮似的落雪,凉凉地落在脸上,下意识伸手一抹,恍惚又见满手鲜血。 鹊青发觉了,上前揽住他,近处便是炎家宅院的大门,这便一转跨进了院中。细细的上弦月挂在天际,满庭都是月色,院中君心昙灼灼如故。路过那一圃皎皎幽昙时,炎凌忽然尴尬起来。 那还是两年前某一天的事,鹊青支支吾吾解释这昙花的意思,炎凌还道莫名,想着折了送给舞霓裳的素月姑娘。 只愿君心似我心,真是……算得上赤裸裸的剖白了。 要知道,就连玄机峰底下落实在唇上的那一吻,他都没觉得尴尬。 也是才意识到鹊青揽他肩膀这动作,未免亲昵的过分,干笑着推开对方的手,这就脚下打晃的进了卧房。掩了门,一颗心惊地无处安放,隐隐觉得什么东西失去了原来的方向。 这叫什么事儿啊。 褪去华服罩袍,灭了灯,脑海中一幕接着一幕的闪过,每一幕都鲜红带血。五脏六腑之中像是揣了块热炭,鼻孔里呼出的热气都滚烫的要命。 炎凌觉得渴,摸黑起来找水。眼角余光一晃,榻边竟站了个人,差点惊地叫出声来。四肢也不知怎么的,灌了铅似的动不了。 那人影脚步迟滞,走路竟不带声响,一步一步踱到榻边。外面的月光打进来,铺在那人的肩膀上,借着月光看,那人穿了一身玄衣,一边刀削似的侧脸勉强能分辨容貌。 是那个人。 玄衣男子双肩一耸一耸地,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咯吱咯吱一阵阵嚼骨头似的声音从那人嘴里冒出来,咬牙切齿,含悲带恨。 那毛骨悚然的声音,让炎凌头皮一阵阵发麻,差点背过气去。 突地,玄衣男子毫无征兆的抬起双手,扼住了炎凌的喉咙,一声声血啼般低声嘶吼,“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 炎凌挣扎着箍住脖颈上的手腕,那人皮肤冰凉的像个死人,臂上是一条条鼓胀又僵死的血管。而那狰狞面孔上的一双眼睛里,正是一片汪洋似海的腥风血浪,带着毒蛇的怨毒、死亡的凄寂、杀戮的疯狂,如饕餮吞吃,不分善恶不辨是非,来之不却,却之不恭。 似魔似鬼,如影随形,凡心之所至,统统淹没于火和血,形如阿鼻。 蓦地,那人放了手,轻轻一笑,好整以暇的转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的月色。炎凌大口大口的呼吸,胸膛里好像塞了个封箱,一口口喷着灼热的气流。 那玄衣男子蓦然转身,清凉月色竟将那一身玄衣洗的没了颜色。窗格砰然一响,流云白服随着灌进来的冷风猎猎作响。再看,那人竟成了桓瑞真君,削去的半边脸血肉中露出森然白骨,血慢慢地往下淌着。 桓瑞胸口还插着那把金乌剑,胸腔止不住的剧烈起伏着,突地一下就从窗前掠到了眼前。 炎凌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仅仅几寸之隔,对方冰冷的呼吸直喷面门,强烈的血腥气让他头晕目眩。桓瑞的眼睛慢慢透出怨毒和狰狞来,像是一星燎原的火光亮了一亮,随之熊熊燃烧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死前的唇语,喉咙和胸腔里无不是呜咽难辨的悲痛之吟。 继而,桓瑞如瑶兮一般慢慢地拔出胸口的利剑,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带着血肉割裂时的裂帛之响,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嗖地抽出身体里的一尺剑锋,倒转长剑,刺向炎凌。 那是铺天盖地难以言喻的剧痛,炎凌想大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慢慢往下切。他肺腑激荡,噗地吐了口血出来。 恍惚中恐惧又迷惑,抬眼时桓瑞已不是桓瑞,竟成了个身着鹅黄衫子的女子,继而它又化成了瑶兮的模样,阿黛的模样,阿樱的模样。无数张脸,无数个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一遍遍置他于死地。 相同的永远是那张眼睛,足以毁灭一切的黑洞。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屋里瞬间涌进死亡的沼泽,许多人佝偻着脊背匍匐过来,又哭又笑尖叫不止,无数双手伸向榻上。他们的手苍白如纸,指甲如同尖细的匕首。他们大力撕扯,无论抓到什么都会拖下去,然后啃噬的渣都不剩。 炎凌拼命往角落里钻,身上全是血,时不时神经质的蜷缩一下,然后呕出血来。树枝般林立的手臂中,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他的脸变化万千,不知在唤着谁的名字。 那声音时远时近,时而尖刻时而浑厚,根本听不清。 烛火忽然亮了,沼泽如落潮呼啸着退走。 “逍遥子!你怎么了?!” 鹊青望着怀中那个人脸颊边的血迹,焦灼不已,他是听着炎凌房中的动静破门而入的。 意识到眼皮上有光和影的痕迹,炎凌突地睁开了双目,他看到鹊青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似是恐惧。 枕上有血,前襟有血,他真的呕了血。 到底是现实还是噩梦?痛苦和恐惧都那么鲜明,几乎是压倒性的。破腹,对,破腹,那种铺天盖地的痛还在,清清楚楚。炎凌痛苦地捂住腹部,低头看衣衫还是完整的。 也顾不得鹊青诧异的目光,他蓦地扒开了前襟—— 赫然是一道一尺长的伤疤。 第281章 噩梦2 (此章是271章哈,不知道咋了标题不能改) 三年来,炎凌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过那么一条骇人的疤痕。 那疤痕直挺挺的从前胸正中出发,直达丹田,猛一看去,错觉什么东西要将他生生劈成两半。 疤呈褐色,已痊愈很长时间。 这几年在宿安,每逢刮风下雨或是寒雪天气,他总是觉得那处有些隐痛。沐浴或是更衣时,几次三番的检查过,并看不出异状。除了使劲按压时,牵扯出脏腑间莫名的胀痛。 他定定望着那处,浑似那把剑还戳在里头慢慢的往下切割,每一寸的痛楚都清晰的分毫毕现。 烈焰红瞳久不消退,看什么都仿佛拢着一层火光,满世界都是妖异。炎凌忙乱挥手,想将那烟雾似的东西拂开,一脸张皇失措,几近疯魔。 不知过了多久,鹊青突地将炎凌的双手按住,一双桃花长眸内迅速蔓延的血丝晕红了眼眶。他往榻前半跪,一个“炎”字脱口,喉咙就哽的生痛,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替炎凌合好了衣裳。 万千功夫枉费,今日幻术消失,一切痛苦重归于世。 鹊青凝视着那双炼狱般的眼睛,企图能从里面找到点神志清醒的蛛丝马迹。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慌了。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父亲入魔时的样子。 那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破境心切的珵光,便是以那样一种疯魔形状化成了镜湖中的一抔灰烬。 鹊青蓦地捂住那对眼珠,眼中沁出水光,一瞬间镜湖千年缩地成寸,一步跨了过去。他痛心疾首地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 咆哮自炎凌肺腑中隆隆低响,许久才化成不安且急促的呼吸。 于此同时,门扇翕动,“砰”地拍到墙上,一名蜉蝣卫在庭院中落了地,站定身形,急切地道,“秉大祭司,凤舞崖那东西又动了。” 天门祭司前四派百家长老遭蜉蝣卫扑杀,巍峨险峻的玄机峰上除了丹阙巫和穹华宫的两个傀儡主事,没有走出一个活口。当然,这场明面上以大祭司之令马首是瞻的杀戮背后,还站着一个恨不得捧腹大笑的瑶兮真君。 天门四派中,丹阙巫、穹华宫、昆仑峒主事尚在,门下重立各家长老之事都在蜉蝣卫的监督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玉虚崆自上而下,但凡有点决断权的人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是以,迅速重整玉虚崆众家便是是夜的重中之重。 说来也奇怪,瑶兮之于鹊青,是一个控线木偶,只要鹊青有令,瑶兮不敢不从也不能不从。可就是因为瑶兮的七寸掌握在鹊青手中,这份有恃无恐的操控感便给了瑶兮无中生有从中作梗的机会。 在奉命行事的基础上,做一点不大不小的手脚,看着事情的走向慢慢偏离既定的轨道,是他万虫蚀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唯一的一点恶趣味。 有时候,瑶兮也忍不住啼笑皆非,那个看似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大祭司,连背地里的阴狠毒辣都那么的春风化雨。天族四墟,天门四派,凭一场尸族进犯天族的大同之战便能轻易夺了佑光的位置。鹊青骨子里的九曲十八绕、借力打力、劈山填海,都让瑶兮望尘莫及。 但偏偏,这么人精的一个人,就轻而易举的着了他这个木偶的道儿。这点,让瑶兮很恼火。 玉虚崆头顶九天河,此时飞瀑隆隆。永昼之光穿越蒸腾水汽晕出一道绮丽长虹,横亘于几道山峰之间。瑶兮眯起眼瞥了下凤舞崖上荡下的瀑流,金光闪烁的天墟,连流水折射出的光晕都是那么的金光万丈。委实叫人腻味。 比起永昼,瑶兮好像更喜欢无间墟的暗无天日。他揉了揉眼皱起眉,好把凤舞崖上的云烟望仔细了,一边盱着那景色,一边漫不经心地嘀咕着,“呵,不急,慢慢来。” 也不知是跟谁说。 这时观潮阁外掠来一个人影,阁前落地,提摆而入,“秉真君,弄清楚了,前两次动向微不可查,方才却是大动。逍遥峰那边线人传信,方才逍遥子魔眼发作了。” 瑶兮嘲弄一笑,轻快站起来,摇着扇子道:“大祭司交代的事要办仔细,门下长老三亲六故直接坑杀,记住,斩草除根。” “属下明白。”侍卫纵身掠出了观潮阁。 要不是桓瑞今天跟鹊青撕破脸皮,瑶兮是决计没有机会进玉虚崆的,更不会有机会确认凤舞崖上那东西与魔眼息息相关。 这事儿还得从大同墟那一战结束的时候说起,那年尸族退兵后,佑光天帝又一次离奇失踪了。当然这一次不是佑光藏起来密谋什么,而是被鹊青秘密囚禁了起来。 囚禁的地方,便是千嶂里的水牢。 当时正值乱局,千嶂里的守卫还没有今日这般森严,战报和前线的情况随时都要通过鹊青手下的死侍和悍将传入千嶂里大殿。瑶兮勉强算是其中之一。 那日大同墟天火焚尸,即便隔了茫茫暗宇站在昆仑墟之上,亦能望见那舔舐到天际的火光和黑烟。点燃尸山后,瑶兮回到千嶂里复命,正撞上鹊青下了清池。千嶂里内那方清池有疗愈之效,鹊青身上又有伤,瑶兮也没当回事,便等在外面。 哪知鹊青是直接沉下去的,一个多时辰都没有露头。一个能驭气能闭气的天族人是不可能淹死的,没什么目的枯坐在水底好像也不太可能,是以,瑶兮觉得清池底下可能有什么东西。 过了些日子,瑶兮找了个机会,趁鹊青不在下池查看,竟叫他找到了一处水密道,然这纵横崎岖的水密道尽头,竟藏着一间九天玄石石室。 石室内,便囚了佑光。 那时佑光因傀儡尸的突然进犯而心火激荡,自乱阵脚之下,终于囚不住心魔发了狂。他两肩琵琶骨处均穿了粗壮的赤金铁链,铁链上又以涅盘火淬之,饶是有九天玄石和涅盘火的克制,心魔冲撞的势头仍大的骇人。 瑶兮只看了一眼便知佑光的左眼有异,天族那些功法典籍中有载,赤目火焰瞳乃是入魔之相,可眼前这胡冲乱撞的疯子却又与入魔有几分出入,他的赤目火焰瞳中隐有血色流转,喧嚣如盖。 天门四派各有不传之秘,比如昆仑峒秘药之一,乃是一味针对入魔之人的丹药,可短暂克制魔劲,但这味丹药并无回天之力,只能短时间恢复神志,过后只会疯上加疯魔上加魔。是以,这味丹药平素里只做凝神静心的养生之药,并无太大用处。 未承想,这东西竟然派上了用场。 第272章 风起1 秘药催动,心魔大盛的佑光依然神智有失,但断断续续竟也吐出些骇人听闻的细枝末节。 魔眼秘术乃是一种驭法之外的异能心术,此术源于一本阴书,全名《鸷阴实录》又称《阴实录》。此术由密符所载,成就与否皆由天定。一旦炼就,可观天地万物人心所不能至,最重要的是此术可操纵饲魂玺。 可这妖异秘术又如蛊虫一般逐渐侵蚀宿主,随着宿主的日渐强大神志也会被渐渐掏空,九墟万物皆如烈涛狱火,似真似幻。再等时日渐长,便会唤醒心魔,其疯魔蛮劲摧枯拉朽。 佑光所言真假还待验证,但想他如今疯魔如此想必也没多少精力去编造谎言。是以瑶兮一点一滴的拼凑着事情的相貌,将这些话悉数记在了心上。 天门四派如今直属天门祭司,昆仑峒的这味秘药瞒不住鹊青的眼,但到底还是让瑶兮抢得了先机。之后鹊青再来讨药,疯上加疯的佑光天帝能吐出来的也是凤毛麟角。 不过这些足够了,足够他瑶兮兴风作浪。 阳光不知何时改变了位置,刺的瑶兮眼睛发干,鸟语花香的玉虚崆深处,各大副峰密集的林木里,不时有鹊起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冲进云端。那是蜉蝣卫坑杀门人时带起剑风的侵扰。 他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摸了摸脸颊上那些桃花散发作时留下的疤,笑吟吟地道,“呵呵,都下地狱才好,要不,我多寂寞。” 说罢,吹了口长哨,拎着面具离开了。 几年前大同墟一战,鹊青以设立监管四派的天门祭司之名将先天帝之位取而代之,所谓大祭司,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无非是天帝的另一个称呼,为师出无名找一个台阶,换汤不换药。 可别看只是一个称谓,里面的文章却大了去了。佑光天帝按天族人的寿限来算正当壮年,天族人若是修炼得当活个万八千年的不叫个事儿。大同失陷佑光用兵有失,但对于天墟帝王来讲,这等过失也不至于直接让个亲侄子给踹下台。 那时鹊青手握天门四派失之已久的四块山门令,趁乱重回天墟,以收复大同为名一统四派百家,继而借着大同失陷群情激奋之际,翻出了盘古墟诓兵的不齿旧案,将佑光生生逼下了天案。 其实,那时节四派百家早有人站出来欲将鹊青推上天帝之位,而且这个位置最有资格坐的也只有天族的这位少元君。一来,佑光膝下无子,因寿限极长而有恃无恐,没有立过储君;二来,佑光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于八百年前,另一个死于走火入魔。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 但鹊青没有那么做,当年血洗麒麟峰他本就是作乱犯上有弑父之嫌,尽管珵光是入魔后死于师叔弦从之手,但这块污渍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洗掉了。再者当时的佑光天帝乃是鹊青的亲伯父,将亲伯父踹下天案又是一桩忤逆案子。 四派百家一时的人心所向不过是出于大同失陷的义愤填膺,等日后回过味儿来就少不了谣言四起腹诽心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鹊青是个聪明人,不欲让自己没有周旋的余地。 是以,不以天帝之名来掌控天族之实才是上上之策。另外,天帝与天门四派向来要划清界限,有这一道槛横在其中,接管四派便难上加难。不如直设四派监管,以祭司之名一手操控天族内的所有权柄,一举两得。 但这其中又利弊鲜明,左手是天门四派,右手是昆仑侍卫,两两不再能相互制衡,却又不敢松手放权,族中所有事务便悉数堆到了鹊青的案头,棘手复杂不胜其烦。 故而鹊青将原先跟随他的那帮死侍发展壮大,成为一只所向披靡的暗杀侍卫军,名为“蜉蝣卫”。 可人心多变,尤其是人越多各种各样的心思便越多,蜉蝣卫壮硕之势渐长,便有了很多见缝插针的机会,这一点让瑶兮逮个正着。 比如逍遥峰下宿安城,整城百姓皆是鹊青安排了保护炎凌的蜉蝣卫中人,两石无隙不可能,在瑶兮舌灿莲花的恶意挑拨之下,便出了个鸨儿娘和素月。尽管如今他们都死了。 怪谁呢,只能怪鹊青大同墟那一战手段过激。 瑶兮摇头晃脑地走在宿安长街上,路两旁摊位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灯笼,张灯结彩分外好看。人群摩肩接踵,当面行来又能很好的避开,擦不到瑶兮的任何一片衣角。 叫卖熙攘,这宿安倒是像极了盘古中璞的那座宿安小城。热闹还是一样的热闹,不过城里百姓的面孔这是换了第二批了。 瑶兮不时冲人群中的漂亮姑娘吹一声长哨,姑娘们倒也不羞,缓福一身,一句话也不说各自走开。 是夜盛宴上,瑶兮饮了不少酒水。于这穹顶壁障下的四时之令而言,正是二月初,晚风还有些凛冽。那酒水带来的醉意不多不少,既暖了身子,又不至于让人昏昏沉沉。 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悠悠地往炎宅走,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月亮。那会儿在玉虚崆清剿门人线人来报了情况,他早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了。想当年佑光的一只魔眼就令他大开眼界,那么鹊青心尖儿上这位魔眼发作该是怎样一副有趣的形状?他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一看。 目下里线人又传了信儿来,说是鹊青已赶去了凤舞崖,那便借着这个错身的功夫来瞻仰一二,聊以抚慰这颗跃跃欲试地作恶之心。 炎宅周遭有不少蜉蝣卫严加看管,都是从城中百姓里调派出来的,见了瑶兮只略一稽首,任由他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院中。大院中灯火通明,其中一间屋子传来痛苦莫名的低吼声,像是怒极的野兽在低声咆哮。 瑶兮晃着扇子一推房门,便见榻上那位全身剧烈抽搐起来,直把床榻摇的吱呀乱响几乎要塌了。 “谁?!你是谁?!”这声音语调诡异喑哑非常,简直像是一头会说话的野兽发出的。 瑶兮一怔,逢上蒙眼少年偏头看他,少年双目遮在金缕下,然那眼眶中飓风般令人不安的火和血却是遮不住的,那双带血的赤目火焰瞳几乎能将眼前的一切烧成灰烬。 “怎么?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小疯子。”瑶兮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着这位被束仙索捆成粽子的少年,一把甩合折扇抵挑起了少年的下颌,“呵,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大祭司竟然舍得绑你?” 第273章 风起2 炎凌的神智不怎么清楚,看什么都觉得蒙了层血色,走进来这人摇摇晃晃身上像是着了火,看不见的热流烘地这人五官诡异的扭曲着。 他恐惧到了极致,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根本就不是人声,而是坚硬暴烈又含糊不清的咆哮。炎凌猛甩几下头,躲开抵在下颌上的扇子。 “是你?!畜生!” 他听出来了,来者是瑶兮。 “是啊。”瑶兮支起一条腿往榻沿上一坐,幸灾乐祸地笑笑,“都说了是老朋友,不是我还能是谁?” “滚!卑鄙小人!” 炎凌身上绑着束仙索动弹不得,便拿脑袋撞向身旁的人。瑶兮看他动作,禁不住笑,一抖折扇将他拍了回去。 “你看看你。”瑶兮漫不经心地用扇骨敲打着膝盖,“你就是火气太大,说说,大祭司为何绑你啊?冒犯他了?还是心魔大起忍不住想大开杀戒?” 炎凌靠在墙边气喘如牛,死命控制着肺腑中那股狂轰滥炸的无名邪火,眼前模糊了两下逐渐渗出血色来,室内如豆的烛光下又爬了满地的恶鬼,一个个伸长手臂要往榻上爬。突地,眼角闪过身后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看竟是一支支着火的枯手从墙里伸出来在他身上乱抓。 他抖如筛糠,四周充斥着尖利的鬼哭狼嚎,胸膛里那颗心跳的要炸开。身上被绳索绑着,躲不开身后那些纠缠上来的手,只有那种很快就要被碎尸万段却又无力反抗的恐惧感。又见瑶兮笑的那么开心,怒不可遏,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神志少许清明了,便听瑶兮又道:“想大开杀戒啊?好办。老朋友嘛,这点小忙总是要帮的,你看天墟有那么多人都活的不耐烦了,杀了他们,算你积德行善。” “滚!”炎凌暴喝一声。 “怎么?怕了?”瑶兮打量着金缕下面那双紧闭的双目,目上的眼睫正不安的颤抖着,似是周围有诸多干扰,难以安定心绪。“别怕啊,这可是魔眼,来之不易,一人之力可顶千军万马。” 炎凌一边躲避身后以及塌下纠缠上来的鬼手,一边暴怒道,“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哈哈哈哈,是吗?那可太好了,那就有劳逍遥真君了。”瑶兮乐不可支地掐了个心诀,束仙索随即松散开来。瑶兮怕没了束缚的炎凌会立马扑过来,抢先闪到了门口。 然而炎凌却被幻觉中的鬼手困住,于空无一物的榻上挣扎。鬼手撕扯上来,直接撕破血肉探入腹中,一时间满榻鲜血肠穿肚烂,恐惧战栗与胸口那股跌宕不休的强烈杀意陡然攀升到脑中,一声野兽似的长鸣蓦地捅破屋顶回荡在逍遥峰的上空。 地面跟着震了一震。 瑶兮被那吼声吓地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哆嗦,脚下打着绊子掠出了炎宅。长街上立时静了,城中蜉蝣卫逐渐往炎宅汇聚。瑶兮稳稳立在半空,瞥着从炎宅门口冲出来的疯魔人形。 “真是有趣啊!”瑶兮乐不可支地道,“九墟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好玩儿的一个人?鹊青啊鹊青,你真该亲眼看看你这位心肝宝贝儿是怎样一副惨状,一定后悔的要死吧,哈哈哈哈!” 瑶兮挑了挑眉毛,笑出一颗虎牙,心里琢磨着自己折磨人的本事还真有一套。想罢,收了折扇纵身掠出穹顶壁障。 趁热打铁,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办呢。 凤舞崖上还是那么寂静,无论九墟之中有多少风起云涌,天族之内有多少波澜跌宕,好像都与之无关。九天河金光璀璨,从云端挂下,九瀑飞流直下,跌进看不见的叠嶂云雾深处。 没有奔雷之声,没有风声,此间仍像是一块千万年来未曾有人踏足过的圣地。 飞鸟偶尔惊心,门人坑杀完毕,撤走的蜉蝣卫那一支支闪亮的剑锋在林木山石之间留下一星腥而甜的血味。点瀑往凤舞崖上飞掠的时候,这腥甜血味随风扫过鼻尖,有那么一瞬间,鹊青感觉胸腔里那颗大开大合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这块巨大的九天玄石之上,曾有那么一个厌恶血味的人同他道过一句,“再见有时,好自为之。” 那是三年前大同墟一战的收官之时,鹊青赶在祭祀典仪之前从栖仙洞迎出了被困五年的炎凌。那时的鹊青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将一副染血的山河指给炎凌,那是他要为他做的—— 从今往后,只要有我,谁也不可动你一根汗毛。天要让你死,那我翻了这天,地要让你亡,那我覆了这地。 翻天覆地,长虹贯日,耐着性子苦心算计了五年,鹊青打下了天墟那轮仿佛永远不落的太阳。彼时彼刻,少年意气,鹊青天真的以为只要佑光一倒,便再也不会有人能拿那个人去祭那该死的饲魂玺。 那日是玄机三二三零年七月初七,次日便是天门祭司大典,也是炎凌的八世生辰,那逍遥真君的封号诏书早已龙飞风走,暗藏枕下,然那人连句告辞都不肯当面道过,只余下一记力透纸背的决绝手书。 幸而再见有时,不是轻言一句反话,天墟之上若还有上天,那么不久之后,上天还给了鹊青一个失却前尘的逍遥子。 明月楼的摘星阁,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竟为了赤阿墨家的一本册子而大打出手。龙虎相争,两败俱伤。望着浑身是血的炎凌,鹊青用了很长时间将胸口的那股杀意压制下去,于苍决,还有并肩而战的殊死情谊,鹊青咬了咬牙,决定放他一马。 然这其中的是非颠倒又能有几人知晓?一把折扇,一腔怨恨,终是一口气不来,要将所有人拉入阿鼻地狱。 可事情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了呢。鹊青并不知道,那本密册,除了是一样杀伐随性的绝世本领,背后竟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巨大反噬。 他想,佑光,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告诉过他。 那夜逍遥峰昆仑侍卫被控失常,炎凌第一次迸出杀意,鹊青便隐隐觉得不对了。这张目退敌的诛心之杀,原并不是鹊青想的那样,是一把锋利的自卫之刃。他后悔千嶂里的默认,及时收回了那本册子。 但还是晚了。 第274章 风起3 饲魂玺,自被佑光起出,便成了一颗光华璀璨的镜面琉璃珠。镜湖的太和息生祭,究竟还是成了,这东西又回到了天族人的手中。 鹊青将它从佑光手里夺了来,几次三番都想把这东西毁尸灭迹,奈何无论何等法器、灼之淬之,都如拳打棉花不起丝毫作用。无奈之下,鹊青便将这东西镇在了凤舞崖栖仙洞、凤栖仙君的玄石案上。 镜湖生祭后,炎凌在此间睡了五年之久。九天玄石有疗愈温养之效,炎凌的命无疑是玉虚崆顶这块巨大的九天玄石救回来的。而将炎凌从镜湖中拉出来的,又无非是鹊青的师父——凤栖仙君。 鹊青期待师父归来,将这东西打破,让九墟再无惦念。 三年弹指一瞬,十八年前师父的“切莫参与族中争斗”之警言,犹在耳畔,然光阴荏苒,天地暗换,鹊青几无脸面再见师父,仙君仍未归。 镜面琉璃珠悬浮在玄石案上,缓缓转动。案上细微的尘埃莫名惊扰,于流光之下渐现浮华,悄无声息的围绕在琉璃珠周围。 如冗长时光徐徐浩荡的莫测烟云。 三年里,这东西动了三次。第一次,它挣破锦盒升上了半空。那时桓瑞还是那个心无芥蒂的桓瑞,慌慌张张地等在千嶂里壁障外,一时结舌急的话都说不出来,拉起鹊青就走。 便是那天,炎凌从千嶂里守障侍卫的眼中看到了丑陋的黑暗。 第二次是逍遥峰退敌,安顿好人事不省的炎凌,玉虚崆的信鸽便稍了信儿来。那东西生生膨胀如瓦翁般大小,需两个成年男子环抱才可丈量其项背。 两次,足以令心细如发的鹊青觉出蹊跷。是以在清池水牢的玄石室中,鹊青进行了长达几天不眠不休的严刑拷打,那疯子已疯魔入骨,再生不如死的折磨也无法让他招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倘若悔不当初,是否还有进退之境。没人能答。 第三次,便是此日。此时此刻的饲魂玺几如天门祭司上那座硕大的洪钟,巨大的吸力和斥力抛光了玄石洞的地面和洞顶,它撕裂时间与空间,一半身躯已悄然没入石台前面的星幕壁障。 而壁障的对面,便是虚空寰宇。 以前,饲魂玺与炎凌的息息相关,是一场可以用尽全力去阻止的阴谋。是珵光、是赤光、是尸族那位沉寂许久的墨魁的阴谋。然而如今,这二者被看不见的绳索结结实实地捆绑在一起了。 投鼠忌器,这镜面琉璃珠的起落,成了炎凌的宿命。 它将落在哪处?带来怎样的灾难?鹊青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力,面对这巨大莫测的神秘力量,一切阴谋阳谋都如尘埃般渺小无用。 鹊青倚在栖仙洞冰凉的石壁上,等待力气慢慢恢复。他现在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就在方才,他咬牙拼上了全身力气才能靠近那琉璃珠,强大的看不见的不可抗力几乎能把他撕扯成碎片。 他还想最后试一试,看能否有办法将那东西击碎,或是……或是将它从壁障中移出来也好,让它永远困在这栖仙洞中。 琉璃珠仍在缓慢的膨胀,好像做什么都是徒劳。 逍遥峰的穹顶壁障日升月落,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从万窟山的山顶探出头来,洒向宿安长街。 噩梦般的一夜,在死寂中消逝,当那死寂拢上霞光遭遇凛冽的早春之寒时,长街上已卧满冻僵了的蜉蝣卫。 死状一如往常,七窍流血,莫大惊惧与扭曲并存。 长街上,一个少年的身影,迎着霞光跌跌撞撞地走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时而绊他一脚,他踉跄或是跌倒,然后爬起来,继续往前。 此时只有穿过长街的风能听清他在说什么。风起处,带起一点喑哑的悲鸣,然后迅速被卷到身后。 “谁来叫醒我啊……” “谁来叫醒我啊……” …… 整整一夜,他都在与恶鬼撕斗,那些仿佛从地狱里长出来的面目狰狞的人形,以及那一双双枯槁冰凉的鬼手,狠狠将他攫住。 一场摧枯拉朽的噩梦,明明已血肉崩离肠穿肚烂,明明亲眼看到那群火焰中的恶鬼、将他的四肢百骸啃噬成森森白骨…… 明明杀的是恶鬼,脚底下为何躺满了原本活生生的人的尸首?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一场噩梦?有没有谁能将他叫醒? 逍遥峰这夜的厮杀,连厚实的穹顶壁障都掩不住声息。前一夜,天门四派的大清洗,已将天族血液换了个淋淋尽致,没有大祭司的诏令无人敢踏进逍遥峰一步,而且即便他们有这个胆子,见了逍遥峰内的情景,也要吓地魂飞魄散当场尿湿裤子。 壁障内天还没亮的时候,外面便落满了人,密密麻麻,犹如蝗灾。四派百家唯恐那位逍遥子四处为祸,打了个乱糟糟的商量,同心协力,用了一个多时辰加固壁障。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敢下去为死去的蜉蝣卫收尸。 眼下逍遥峰里的那座盘古小城,笼罩了一层死气,长街上步履瞒珊的少年走着走着便跪了下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时而大力的晃一晃头,然后用蜷起的五指与自己的眼睛对峙。 似乎那看似静默的对峙用了他很大的力气,许久后,他垂下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接着,他摸索到脚下一具尸体手中的短剑,拿起来,倒转剑尖对准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犹似对峙,仿佛那眼睛能攫住他的手臂。 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大祭司来了”,众人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通路。穹华宫和丹阙巫的两位主事迎上来,低低说了几句。 鹊青急掠下去,临走时大喝一声,“都散了!” 炎凌铆足了劲才勉强维持一线清明,恶鬼退去时,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了。但那种想象中的可怕幻像却并没有退走,街上仍是铺满了死人。 上一次,一个月以前,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并不能切实体会张目退敌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他两次在逍遥峰以目诛人,杀的是敌,护的是友。鹊青的某些云淡风轻的反应,让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甚而前夜里,天门四派那些长老们剑拔弩张的对着他叫嚣时,他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尽管他的双目可怕,可如鹊青所言,其实他还是立了功的不是吗?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箍住了他的手腕,短剑呛啷一声脱了手。 那人道:“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 第275章 风起4 炎凌片过头,极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恍惚中只看到跳跃火光中的一个朦胧轮廓。 ……什么瑶兮、什么蜉蝣卫、什么庆功大宴,统统成了混沌意识中的一锅浆糊,他连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鹊青揽住他的肩,低下头吻住了他的眼睛。眼皮下一对滚烫的眼珠,正在慌乱不安的滚动着。 “你要做什么?我不允许你伤害自己。”等那带点寒气的吻将炎凌安抚住,鹊青如是道。 那声音传入炎凌耳中,变得异常悠远,像是狭长逼仄的石洞尽头,另一个人的低声耳语。空洞,恍惚。他理解不了那句话的意思,脸上和心里都是死寂,只觉得眼睑上有那么一丝温凉在反复摩挲。好在他急躁不安的怒意在那点温凉中一点一点消退下去。 鹊青细细碎碎地吻了几下炎凌的眉心,紧紧将他箍在怀里,另一手抄住腿弯将炎凌横抱了起来。 随着一句暗掐心底的心诀,逍遥峰内的所有尸首同时燃起了熊熊天火。闪烁火光中,怀中少年梦呓似的低低说了句什么。 隔了许久,鹊青才悟过来那具含糊不清的话。 他说,我能去哪儿? …… 茫茫暗宇,从万万年前就是这样一种形态吗? 寰宇中九墟横陈,每一颗星子都有各自的轨道。天墟汇聚阳清之气,永昼不夜,寰宇最高处的四块大陆犹如漆黑虚无上的几块浮木,万年里也不过毫厘变幻。只这变幻之中,永远金光万丈普世清明。 奈何都是假象。 灵墟灵气环绕,日月相生,时明时灭的光晕中,已隐现了末路的荒凉。云溪水横亘、截断,洋洋洒洒映照着星月之辉,在日月交叠处归于看不见的虚空。 而虚空的尽头又是何处。 盘古与无间,离的那么近,又分明那么远。九墟之中最黯淡的两块浮木,万年无华,几乎像两汪黑湖,只能靠漆黑和更漆黑来区别。 然这漆黑静默的寰宇,在玄机三二二七年的某一天,被一轮半明半暗突然出现的巨大星辰给打破了沉寂。 这些年三族都是战事,暗宇中时有道道涟漪似的障流,那是各族刺探情报的线人奔走时留下的痕迹。他们时常悄然潜伏在荒蛮之地的边境,一旦刺探到有力军情会第一时间赶回族中复命。 那奇怪的似月非月的半镜球,也是他们最先注意到的。 一开始,那东西出现的毫无征兆,缓慢的从虚无中探出一个狼牙月的弧度,仅一线,寰宇中那些拖着长长尾迹的小星子便悄然调转了方向。 那东西一点一点探出头,像风撕破云朵,不过几个时辰,便成了一个半月的镜面球。暗宇因它纵深,若不是那大大小小的星子正缓缓向它滑去,镜子里的黑暗也只是黑暗而已。 半球镜面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将暗宇的黑和冷统统裹挟在光华里。各族的线人忽然不再忌惮彼此,犹如神迹面前沉默的朝圣,以磕长头般的肃然和庄重纷纷赶向那里。 那是个没有尽头的东西,无论你如何往前,它永远那样,明明很近却又很远,是近在咫尺却又触碰不到的海市蜃楼。 当线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那迷人的东西能吞噬一切,先是小小的流行,再是布列千年的星子,再是万年不变的九墟。 除了盘古墟那些没落人族,还在这种消泯之中看着浑然不知的日升月落。其他三族,早已从慌忙奔回来的线人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种骇然,谈不上天崩地裂,甚而不若一个亲人离去带来的悲切更深。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僵麻,眼睁睁地看着那镜面球越来越大,脚底那块浮木在寰宇这片无边的海域中成了无根的浮萍。只能随风。 镜面球出现的第十日,高高在上的天族四墟,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那极具压迫感的奇异球状的边缘,星辰的璀璨、暗宇的黑、天墟大陆的万千形状尽皆在上面扭曲成诡异的纹路。 强大的压迫感,像悬而未决的重雷,让所有人窒息。 第十日的夜里,那球形的东西忽然静止了,便在这时,炎凌自为时十日的梦魇中苏醒了过来。很冷,眼前的黑暗冷的像冰窖,他动动手指,触到一股更为刺骨的凉意。 等感觉恢复的更确切些,他发现自己一半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凉意从脚后跟直达后脑。他终于有了实感,这下能够确定了。 这场噩梦,醒了。 环在炎凌身上的那只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哆嗦了一下,继而迅速坐起,捻出一点极为微弱的火光。 “你醒了。”是鹊青。 炎凌望着火光之外的洞顶,乱七八糟的画面擦着意识边缘划过,好一会儿那声音才传进耳朵里,他转目辨认了鹊青许久,终于有了点眉目,虚弱道:“我梦见了很多人……他们都要杀我……” 那一点火光带来的光线很昏暗,鹊青看不清那双半眯半睁的眼睛有没有恢复正常,他俯身去看,炎凌的呼吸扫在他玉色的面颊上,已不那么灼热。 “现在你醒了,什么都过去了。”鹊青扶正身形,将指尖的火苗压的更暗了些。炎凌被噩梦魇住的这些日子,很惧怕亮光,鹊青只能在黑暗里陪着他。 “鹊青……”炎凌很艰难的闭了一下眼睛,过了许久才睁开,继续说下去,“我体内好像住了个可怕的东西,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冷不冷。”鹊青道。 从魔眼发作那时起,炎凌便像一块淬火的赤铁,鹊青真怕他会被那东西给烤成焦炭。像镜湖中自己那十恶不赦的父亲珵光那样,烧成残缺不全的灰烬,消散风中。无奈之下,鹊青想到了一个办法,差手下人去大同墟凿了一块玄冰。 一把天火一千年都淬不化一块玄冰,炎凌只用了十日,身子底下的那块玄冰已融了一半。 炎凌铺平手掌,摸了摸那层薄薄水面底下冰凉的平面。他感觉不到冷还是不冷,只觉得难得的清明。趁清醒,他想多说些话。他觉得噩梦还没完,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梦里那帮可怖的东西。 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对吗?有多久?” 鹊青望着指尖,那点微弱火光偶尔会摇晃一下,笑了笑,他抬起头来,“于我而言,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炎凌道:“于我呢?” 鹊青道:“时间有时候不能那样算。” 第276章 风起5 炎凌:“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鹊青:“你是个好人,很善良。” 昏暗的洞穴里,有微弱的风声,像是从心底吹进来的。 宿安长街上的尸体,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炎凌就跪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短剑,短剑的剑锋上映着火红的朝霞。无数次,那把冰凉的剑都刺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按在冰面上的手突地抽动了一下,紧紧攥起拳来,猛一回神,黑暗又迎了上来。他急促地吸了一口凉气,待呼吸渐渐平稳,低声说道: “我梦见你了,在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上。周围全是雾,什么也看不清。不只是你,还有别人,我感觉他们很熟悉,但又很陌生。我在镜子上走,走着走着,就只剩下我自己了,雾里到处都是说话声,我像个瞎子一样摸来摸去,却什么也抓不到。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叫我,鹊青——” “我就是炎凌对不对?” …… “炎凌——!”鬼火在那些黑砾岩洞壁上投出一个躁动不安的影子,一阵阴风打着璇儿落在影子一旁。 黑砾岩粗粝的表面上,染了层暗绿色的惨光。 “苍决哥哥,你醒了。”擒霜望着石榻上那个人。 活死人生就一张苍白的病容,眼瞳没什么层次,漆黑的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那人眼珠黑白分明,带着力透纸背的倦意。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半点虚空,不知恍悟到什么,挺拔的后背颓然一塌,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 “我睡了多久。”他道。 “一个多月。”擒霜幽幽叹口气,“尸族人与天墟的气息相冲,得亏没受什么皮肉伤,否则异气逆窜,你挺不过两个时辰。” 擒霜在榻边坐下来,递上一碗药汤,“……苍决哥哥,你又梦到他了。” 迟疑了片刻,苍决轻轻点头。 擒霜把药碗往前送了送,“把药喝了,如雪姑娘辛辛苦苦熬的。这一个月,你牙关撬都撬不开,全靠曾未长老给你渡戾气。” 苍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说这阵子的情况。” 擒霜咬了咬嘴唇,将药碗搁在榻边的石台上,鬼火随着动作局促不安,“那日咱们撤兵后,逐流也下令撤了兵。之后大约相安无事了十几天,曾未带着百鬼军左翼在荒蛮之地巡查,遇到小股天族兵,分几波试探。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逐流那边传了信来,亦有几波天族兵跃跃欲试,试图攻破四合墟的几个薄弱哨卡。两次试探,都没出什么乱子。直到十日前——” “怎么?”苍决预感不好。 擒霜:“十日前,大股天族兵进犯四合墟西南哨卡,整个西南边境紧急调度。另有小股天族死侍趁乱潜入了四合墟腹地,望月水榭遭屠。” 苍决身体猛地一颤,“逐流他?!” “逐流没事。”擒霜急忙稳住他,循序渐进地道,“那日天族兵突然进犯,逐流正好在西南边境,幸免于难。元老和小圣主,也都没事。” 苍决长舒一口气,恨恨地道,“鹊青跟他那狗爹,还真是一模一样,无所不用其极。他这么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擒霜站起身,轻轻一伸袖子搭在苍决的手臂上,“苍决哥哥,你要是能站得住,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三年前的某一天,苍决在鬼域中醒来。那时候的鬼域,早已成了一片废墟,赤焰血池自从饲魂玺被起走那日,便归寂为一块带着波纹的巨大黑砾岩。赤焰血池,曾是鬼域里唯一一点带着暖色的光。 如今也熄了。 那转瞬即逝的几天快乐时光,后来回忆起来慢慢地变得不怎么真实了。那天,天族那个生了一身烂疮的瑶兮,到底做了什么? 醒来后,苍决从乌有为的口中得知,那日瑶兮带着一帮昆仑侍卫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瞒过了盘古墟四方极地上尸族驻兵的眼,直接到了宿安城。乌有为还来不及发信号,只匆匆提起刀迎上去,便被一种奇异数术给撂倒在地了。 等乌有为醒来,天族人已经走了,连炎凌也一并带走了。三楼摘星阁的门外,躺着个不成人形的卫忠,门内只剩下昏迷不醒的苍决。 那日卫忠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请求乌有为,拔了他的魂魄,他有一些话要对苍决说。卫忠那时已服下返阳丹,离最后的魂飞魄散不远了。苍决和炎凌审了他好几天,他什么都没招。 乌有为知道卫忠口中有了不得的消息,是以,自作主张施法拔去了卫忠的魂魄,暂且温养。 苍决醒来后,将卫忠的魂魄敛进了镇魂钟,服下返阳丹的阴魂脆弱不堪,那之后耽搁小半个多月,才勉强唤出个人形来问魂。 此事事关那本鬼语册子和炎凌。 据卫忠所说,当日,炎凌之所以能从卫忠眼里看到三千年前赤阿墨家的陈年旧事,便是因为魔眼。那册子所载是一妖邪异术,此数术不以内息驭动,全凭心念。念动时,可洞穿万物直指人心。 当然,这万物,包括饲魂玺。 可此术真正的妖邪之处不在于此,而是魔眼一旦炼成,心魔会渐渐占据心念,犹如神魂之内栖居一魔物,此魔物会渐渐蚕食宿主,最终会将炼就魔眼之人变成一个豪无人性暴虐无比的怪物。故而先天帝佑光修炼之时留下了一只眼睛,以便剩下的一半清明神志能压制魔眼。 此册出自墨家家书下册《鸷阴实录》,而这一本,因是卫忠抄录下来的,便取名为《鸷阴实抄》。下册阴书,当年的墨魁和墨如雪都能参读,但这本书中最末几页是为白页。 白页并非没有内容,荆南墨家的小王爷,也就是现在的卫忠,可参透白页。他便以书中所载密语通翻了白页,自成一册,并将此册埋于大晟宫御天朝堂前的那珠寒梅树下。 那时的荆南小王爷不过十余岁,比不得赫仑王墨钟亲生的三子一女,作为荆南墨家的独苗苗,他没有一个同辈的玩伴,日后长大早晚要跨上战马,战死于四方极地的某个角落。 赤阿墨家祖辈皆以守护盘古墟为宿命,大晟宫的风也因常年干戈而日渐冰冷,宫内长大的孩子各有各的孤独。是以,默不作声的参透了阴书下册、通翻密册白页亦或是后来的掩埋誊抄本都是出于有趣。 但他并不知道,其后的几千年里,九墟会因这本密册而狂涛四起。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心底里都有秘密,想着日后神神秘秘的附在某个人的耳边,将这些秘密悄声吐露出来,然后看着别人惊讶的模样而高兴好几天。 但荆南墨家的小王爷,还来不及等到这一刻,便死在了大晟宫那个红衣巨人的手里。 墨魁的身量奇高,大晟宫里的人都这么叫他。 第277章 风起6 人死后,五感会很快消失,像干脆利落的被捏断脖颈这种死法,根本来不及痛。 荆南小王爷僵冷的身体很快便归于无觉之中,那里没有光线,没有味道,没有冷和暖。那天的雪下的那样大,如柳絮逐风,雪一点一点将他的尸体盖住。他茫然无知,森寂的像朝堂内随意摆放的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无觉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一张椅子无从体会时间的意义。但从外部来讲,无觉有七日,七日一到魂魄会猛然苏醒。 他是从一具焦尸身上爬起来的,周围是烧的漆黑的宫墙和变形倒塌下来的宫门。呛人的浓烟,裹着令人作呕的肉香味儿扑面而来。尽管他闻不到那味道,也不知那具飘忽的身体面对恶心该做出如何反应。 他近乎死寂一般站在原地许久,小小尸体已经成了一碰就会碎的焦黑木炭,再辨不出相貌和五官,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那东西是他自己。 有些宫墙已经倒塌,有些依然矗立在浓烟中。他看了一会儿,开始往前走,飘过一扇扇没了门的宫门,穿过或浓或淡的烟。 御天朝堂已成残垣断壁,一个个如他一般的飘忽人形从废墟中爬起来,茫然的看着一切。他们的面目迷糊不清,也没什么情绪,看起来像是死寂这种东西忽然有了实体。 影子们无声的穿过焦墙或榻在一起的梁柱,向四面八方散开。 一把火,将大晟宫烧的只剩下无知的幽魂。 那时半空中掠来一个人,那人穿着像极了他的父王荆南王口中的天族锦衣,锦衣人住在对面,不带任何表情的扫了大晟宫一周,然后冲他招招手,低声道,“跟着我吧。” 那人便是先天帝佑光。 九墟混战之际,战线越拉越长,可就在这时盘古墟出了一支身着黑甲的活死人军,这支军队不像其他人族那般畏惧生死,此军一出,天族连连败走。 当年的佑光,便是顺着这支黑甲兵,摸到了赤阿墨家的大晟宫,并在那一天带走荆南小王爷的魂魄。 这缕幽魂,后来就成了卫忠。 那之后佑光将卫忠的幽魂温养了很长时间,其间发生了很多事,玄机天尊欲止息九墟混战降下了饲魂玺,暗宇之气失衡落了百年陨世雨。 在之后,佑光将卫忠安置到盘古墟,为日后可能会有的变数未雨绸缪。 苍决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着很多事,以至于都忘了他正被擒霜拖着去看一样东西,回过神时已置身暗宇,身旁不时有星子向远方滑去。 擒霜那双点漆眸子里映出些璀璨的星光,她的目光莫名有几分庄严,像在瞻仰什么极具神性的东西。 “就是那东西。”擒霜道,“曾未长老说,那东西就是饲魂玺。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当年饲魂玺降下时,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苍决望向暗宇中巨大的半境球,那东西根本不知来处,像是被虚空吐出来的半颗珠子,但你又知道,它肯定有另一半,只是不知在何处。 他茫然了好些时候,眼睛明明看到了,心里却没反应过来。那东西映着暗宇星辰的冷辉,近的远的,统统收入镜中。若不是它表面迷人的弧度将暗宇敛成一团扭曲的纹路,他甚而会觉得那里空无一物。 擒霜:“苍决哥哥,从十天前开始,这东西一天比一天大,九墟在暗宇中的位置也变了,我们脚下的大地,正向着这东西靠拢。” 苍决喉咙发干,哽的说不出话来。炎凌的命,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诚如卫忠所言,”擒霜侧过脸来,“当年佑光天帝起走饲魂玺,那魔眼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那年镜湖中炎公子的生祭并不成功。而今,你也看到了,天族那位大祭司不知要用这东西做什么。” 苍决颦紧了眉。天族与其他两族现在是个你死我活的形势,饲魂玺在天族人手里,能做什么,用脚后跟想也能想明白。 如今尸族一分为二,乌有为携百鬼军重回无间墟,剩下的尸族人由鬼王统领蛰伏在盘古墟的四方极地。可奇怪的是,两年围攻天墟,盘古墟那边竟什么动静都没有。墨魁到底在搞什么呢? 而今尸族、灵族,也不知从谁人口中传出了魔眼与饲魂玺的关系,尽管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位魔眼少年的真实身份。 两年前逐流携一支灵族战灵找上天墟,当看到逍遥峰内那座与宿安一模一样的小城时也是满腹疑惑。可转念一想,当年鹊青在宿安隐居了十年,对这座小城有了感情也未可知。更何况,那位与鹊青随行的少年只是个平凡的人族,相貌与炎凌也并不一样。 最近天族频繁异动,十天时间饲魂玺便膨胀至如此,这传言也随之越来越盛,是以,天族那位张目退敌的逍遥真君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天族、尸族、灵族,人人都欲诛之而后快。 尽管苍决知道,炎凌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当日打到逍遥峰时,他不会认不出自己。可有些事,苍决控制不了,比如大多数人的人心,魔眼会毁灭很多东西,被毁灭之前,所有人都会极尽全力去毁灭魔眼。 炎凌怎么办?他是不是还蒙在鼓里,被天族利用? 擒霜刚打算开口,苍决挥手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我不会拉着所有人为他一个人去送死,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最后一战,不可避免了。”擒霜道。 苍决沉声道:“该点兵点兵,我去趟灵墟,盘古墟那边你差个鬼卒过去,看能不能把信送到鬼王手里。” …… “是。”鹊青道,“你就是炎凌。” 炎凌合上双目,呼吸渐渐绵长,似乎睡着了。 鹊青捻灭指尖那点火光,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远处,不知哪里在滴水,空空洞洞,像是泪水滴进心里头,听的人发苦。 他将炎凌的手握过来扣在双掌中,玄冰森冷的寒气从指缝里散出来,那只手抽搐了一下,旋即回握过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怎么也不肯撒开。 那个人的名字呜呜咽咽,几乎听不清,夹杂在炎凌噩梦中的呓语里。 鹊青俯身过去,听着听着就发起抖来,手上不知不觉握地更紧了,意识到炎凌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吟痛,才蓦地松开。 第278章 化外1 这里是八荒墟,常年长风万里,烟云浩荡。天族四墟,教化有之,聚气有之,养兵有之。然这八荒寂寂,空有其来处,无有归处。三千年来,始终如是。 洞外的风声间或传来,疾响,打着呼哨,过处,总觉这洞中也随之寒冷起来。此间黑暗所在,曾是鹊青重伤之际的闭关之所。便是在这里,那清心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震响。 鹊青闭上眼,眼前还是黑暗,只这黑暗逐渐变得厚重。清心铃那一响犹在耳畔,清泠的铃音伴着一声低唤。 浅浅的、淡淡的,似有似无。 炎凌的梦呓时常刺破僵冷的黑暗,一声一声在洞中荡来荡去。他应该不时会醒来,然后再次坠入梦中。这些时日,鹊青已经能通过炎凌的呼吸声来判断他是睡是醒了。 醒着时炎凌的呼吸很弱,几不可闻。渐渐睡去时他的呼吸会慢慢变得绵长,但静谧的睡眠似乎从来都很短暂,噩梦会像毒蛇一样箍地他喘不动气。 鹊青不知道睡梦中的炎凌会面对什么,但听那痛苦的呻吟,多半不会愉快。有时他会摸索着将手放到炎凌的额上,试图抚平他眉心那道不安的褶皱。 都是苦厄,醒着的和梦着的。都是。 外面的消息通过玉虚崆的信鸽直接传进洞中,十日里,暗宇中突然出现的半境巨物几乎将整个天族压垮。饲魂玺之事,早在九墟中传的沸沸扬扬。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 刀兵从来不歇,看的见硝烟的和看不见硝烟的如出一辙。 原本鹊青以为,只有站在最高处,拥有睥睨众生的能力,才能护的了想护的人。那一刻,血液里特有的骨肉相连一瞬间将他攫住。当年……当年珵光做的,是不是一样的事? 他的父亲,珵光。 如今他站上高处了,以血腥,以暴力,以柔克刚,两面三刀。可以天怒人怨,可以遗臭万年,可以变成重峦上一块冷硬的石头,可以在不想笑的时候对任何人笑,但他仍然护不住想护的人。 故友反目,爱人临渊,九墟震荡,众叛亲离。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的思绪被炎凌手中暴起的劲力拉回,黑暗中这羸弱少年的身体里不知有多少可怕的能量,竟捏的他骨节咯吱作响,痛的深深吸了口气。 黑暗中,少年断断续续地说,“鹊青……你问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出来了,你的心意。那我……臭不要脸的求你,帮我做几件事。” 炎凌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睡了那么久,记忆还停留在十日前。 “我答应你。”鹊青道。 炎凌虚弱地笑了一声,“我都还没说。” 鹊青:“你说,我答应你。” “好……”炎凌竭力想要坐起来,努力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待喘完几口气,他难得清明地道,“第一件事,杀了瑶兮……” “好。”鹊青斩钉截铁。炎凌既然特意条分缕析的说清了这是第一件事,那么一定还有后续,鹊青静静等着后话。 炎凌又笑了一下,只笑出个气音,隔了许久,他轻声道,“第二件事,大言不惭的说,可能有些难度。” 鹊青捻出一点火光,照亮了一尺开外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炎凌虚弱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鹊青想看一看那笑。 炎凌转目看他:“你怎么不说话。” 鹊青定了一定,还以一个同样苍白的微笑,“难也没关系,我办得到。” 炎凌弯起眼睛,“第二件事,杀了我。” …… 自乌有为率百鬼军跟从苍决回了无间墟,九儿也可以说墨如雪、石壮、以及当年的魅鬼长老曾未也一同回了鬼蜮。 那时绵绵决意留在碧草间的蛇洞中。她自从成了尸族人,有那么一阵子心情郁郁,但后来就好多了。因为她的主人,她的朴月公子,是天族的大祭司,拥有漫长无边的寿命,倘若做为一个人族,几十年白驹过隙,她终是要忘了他的,她不愿意。 那是十余日前的某个风清云懒的白天,那时暗宇中那巨大的半境球还未露出端倪。 绵绵挎着个小竹篮从碧草间那黑黢黢的洞口里爬出来,一路跳着往密林深处走去。从一个人族变成活死人,光是适应不怎么灵活的身体,就花了一年多时间。如今这具身体越来越灵活,她在碧草间的洞窟里再也躺不住了。 一个历过生死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以前人族的绵绵虽说幼时是个小叫花,但自从被朴月公子带进炎家宅门的那天开始,就未曾受过什么苦。碧草间内要什么有什么,只要那颗心放进肚子里,日子过得比在炎宅还要滋润许多。 但偏偏,这洞中全是蛇,石头缝里是蛇,桌子椅子的腿上都可能会盘着一条蛇,在还没适应作为一个尸族人的生活时,她几乎天天要被吓地被过气去。如今时日渐长,没承想,竟然渐渐麻木,蛇儿们都是些好蛇,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有时候,她不禁感叹,原来人世中活法万千,不只有生而为人这一条出路。从一条普普通通蒙昧的小蛇开始,也能一步步俢成个美貌如花、通人情、知事理的小蛇妖,光是想想就令人咋舌。 通往云溪的路很远很远,她还不太通驭气的法门,只能歪歪扭扭地飞一阵子,然后停下来走一会儿再飞。 忘忧墟草木葳蕤,绵绵走着走着便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想着停下来找一颗指路槐问问路,没等落地,一颗粗槐树后便闪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上没有灵气萦绕,而是如桓瑞一般闪着淡淡的金光。大概成为尸族人,如果不是对方特意隐藏,靠气息识别来者是一项最基本的技能。绵绵算是无师自通了。 那年轻男子慢悠悠地摇着一把金骨折扇,逆光踱来,嘴角轻轻一扬,便笑出一颗鱼骨白的小虎牙。 绵绵一愣,这几年天族和灵族一直在打仗,这才刚刚停战不久。除了桓瑞时而会来碧草间看她,她还没听说过边境哨卡上会放什么别的天族人进来。 那时绵绵若是知道,小半个月以前整个望月水榭都被天族人屠尽了,想必当时便会吼上一嗓子,将周围的精精怪怪都招来。可惜她并不知道。 见那天族人并没有杀气,并且笑的挺调皮,绵绵只是略带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转身就要走。 年轻男子将折扇一横,远远作势拦她,笑笑地道,“尸族姑娘?” 第279章 化外2 绵绵稍稍一止步,再度迈开步子往前。 那年轻男子在她的视线之外,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啪地将折扇甩开,朗声道,“看来鹊青让我找的人就是你了。” 绵绵终于滞住步子,转过身来。那一瞬间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感动,若是她修为再精深些,这具活死人之躯可能会立刻掉下泪来。 年轻男子复又甩合折扇,半空中潇潇洒洒地将扇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用那金扇子一头笑笑地点着她,“绵绵,是吧?” 绵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又惊又疑地回他,“你是哪位,真是扑……是鹊青公子让你来的?” 从死去那一天至今,炼化尸身的日子不算,在绵绵有感知的日子里,她有三年没见过鹊青了。关于鹊青的所有消息,都由桓瑞定期带过来,这天,如果桓瑞没有琐事缠身大约也不会爽约。 “嗯,自然是。”年轻男子轻快地踱到近前,见绵绵看到他的脸时略微有些吃惊,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半边面容,“抱歉,在下面目丑陋吓到姑娘了,看姑娘脚步匆忙这是要去哪儿啊?” 绵绵急于知道鹊青差这人找她做甚,又不好太过敷衍,便道,“有位朋友要来,去云溪旁采些野果招待。鹊青公子他……” 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隔了会儿才小声地道出后半句,“他好吗?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让我送你一样东西。”年轻男子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 然而绵绵未曾抬头看那人是怎样一副恶毒的神情,那声音倘若没有表情诠释,很容易被理解成郑重。 她轻声道:“什么东西?” 男子蓦地甩了下扇面,竟甩出一声金石之响。绵绵还来不及抬头,来不及恐惧,更来不及尖叫,便在这悠长的响声之后应声绝地。 天上的云朵,随风缓缓浮动,阳光暖的让人昏昏欲睡,槐树上一支单腿栖息的小雀突地振翅飞走。 一切的一切都映在绵绵那双来不及闭上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点漆瞳,一点一点浑浊起来。 年轻男子轻轻叹息一声,蹲下来抚合了她的双眼,款款温柔地道,“就是这个啊?喜欢吗?” …… “听说那之后的第二天,就是天族大捷后的庆功宴。”逐流半靠在碧草间洞口、生满了杂草的小土包上,半眯半睁地双眼已没了早年的缱绻风流和神采奕奕,他好像是望着天空、望着远方、望着看不见又想看见的东西。 青天白日,碧空如洗,祥云滑过时渐渐隐现一轮大的可怕的月亮。苍决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遥遥相隔,那压抑的半境球上的诡异花纹看不清楚。 那要真是月亮该多好啊。他想。 大概是那东西太过刺眼,逐流伸出一只手掌覆住眼睛,他艰难的吞咽了一口,继续道,“绵绵的尸首夜里才被发现,找到时已经魂飞魄散了。桓瑞是夜里到的,看到那剑伤……你说鹊青他,怎么就那么狼心狗肺…… 桓瑞守着一具空壳子,坐了一天一夜,之后就走了,连尸首也带走了。灵族三墟现在到处都是窟窿,补都补不过来,我有心无力,觉得谁也护不住了。” 苍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炎凌的事和盘托出。不等开口,突然听到逐流轻微的哽咽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哭,不过他的声音没变,只微微有些发紧。 “也是,我护得住谁?你说白茹她……会怨我吗?” 苍决提起的那口气,终是缓缓按了下去。这话,他没法答,灵族已经够乱了。逐流的心似乎早就跟着白茹死了。 “呵,会吧。”逐流道,“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逐流侧身站起来,看也不看苍决,负手踱出去几步,又道,“苍决,你自便吧,族中还有些事物要忙,少陪了。” 苍决对着他远去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进了碧草间。最后一战告急,自然会有铺天盖地的琐事等着他绞尽脑汁。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见一个人。 尽管他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那个人。 …… “你疯了。”鹊青一字一字的从牙缝里往外挤。眼前这个人,真是疯了。 炎凌疲惫极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副笑容在鹊青看来,简直残酷的无以复加,不如直接给他一刀。 “很多事,我想不起来了。鹊青,就算能想起来,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我不想再杀人了,也没勇气面对梦里那些东西了。趁我神智尚存,趁我眼眶里这东西还没有闯下更大的祸,你杀了我,就是在救我。” 鹊青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一股难以抑制的憎恨直冲头顶。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残忍的对待他。可那股恨意升到顶峰时,他的心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他到底在恨谁呢?他找不到答案。 “除了第二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来人!”鹊青对着洞穴一侧吼道。不时,一名蜉蝣卫无声贯入,弯身抱拳立在一旁,“请祭司吩咐。” 鹊青:“着人,立刻拿下昆仑峒瑶兮,就地斩杀,提头复命。” 那蜉蝣卫道一“是”字,迅疾领命而去。 炎凌摁着身子底下的玄冰,攒了许久,才攒出些力气,好歹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他轻轻摇晃了几下脑袋,无奈地恳求道,“你不必亲自动手,你也不用亲眼看着,让他们来,算我求你。” “我不!!!”鹊青这一声像什么东西当空炸开,炸的整个洞穴嗡嗡直响。炎凌的身体跟着摇晃了一下,似乎被那爆炸声从里到外波及了个淋漓尽致。 许久,炎凌嗫嚅道,“你还是不明白我在面对什么……” 鹊青不知应对,眼眶已是红了,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炎凌支起一条腿,将胳膊搭上去,接着似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全覆在了那条腿上,除此之外他很难坐的稳。他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鹊青,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鹊青,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那双异瞳的边缘不知何时缠上了一层赤色的轮廓。不知是那东西真有魔力,还是鹊青不忍心让他再多花一丝力气在坐着这件事上。 鹊青苦涩地望着他,一步上前,坐在了炎凌一旁,顺势伸出一只手护住炎凌背部,防止他忽然塌下来。 炎凌嘴角抿出一线苍白笑意,欠身迎上去,轻轻碰了碰鹊青的嘴唇。鹊青轻轻哆嗦了一下,愕在原地。 这吻按下,炎凌的脑袋缓缓垂下,无力的抵在鹊青的肩膀上。微弱的火光中,鹊青腰上那把金乌剑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