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凌略一点头,悄步向里间屋步去。这间书房里没有一丝活气,如果那里真是吊了个人,恐怕早已气绝。
里间屋漆黑一片,唯一透进来的一线月光,使得漆黑更为鲜明。那东西仿佛是在两个人的感觉里悠悠荡荡,偶尔撞上那线月光,一袭青灰色裙裾摇曳而过,划过两个人的脸颊。
吊在那里的是一个女子,气绝多时。炎凌伸出手,在那一角裙裾上捻了一下,面料是上好的极北雪蚕丝织就,手感丝滑柔糯暖中透凉。便是一怔,急忙喝道:“石壮!叫人来!”
石壮愣了刹那,当即狂奔出去大声呼叫,“不好了!快来人那!出人命啦!”就这么呼叫了几遍,不多时院子里便有了声音,听来是不少人正往这处楼阁狂奔而来。
炎凌手托那女子的腿向上一送,本以为能将那女子放下来。结果连送两下都无法摆脱绳结,才明白,那女子上吊的绳索打的是死结。便即提气,在女子头顶一点。绳索断裂,横托了女子转出里间,拂去外间书桌上的一干物什,将女子轻放在桌上。
死去的女子,是霍夫人。颈骨已被绳索绞断,脑袋颓然歪在一旁,双目呲裂,舌头耷拉在外面,一张青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尤为可怖。是自缢,但是为何?
不及多想,书房一侧的楼梯转角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人匆匆跑下来,磕磕绊绊,还摔了一跤。
那人在月光里爬起来,背影略微有些佝偻,带着那种伤心过度的瑟缩。环顾四周,像是猛地一惊,随即缓缓地冲书桌上的霍夫人伸出一只手来。嘴里含糊不清,不知要说什么,但终没有说出来,肩膀一沉,那只手也跟着沉下去了。
这时外面跑进来几个家奴,看到地上那人,急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炎凌疾走过去,跟着搀起地上那人,担忧道,“霍伯伯!你还好吗?!”
霍知遇无力的摆摆手,目光呆滞地看着书桌上的霍夫人,过了许久,悲恸道:“管家那,去、去打一口上好的紫檀棺木,将夫人盛敛起来……”
管家应声而去,几个家奴齐齐跪坐在霍夫人遗体前。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可以听到某个家奴突兀地吸鼻子、或竭力掩饰的哽咽声。
霍知遇拖着步子,呆滞地走向书桌旁地一把檀木椅,扶着扶手,颓然坐下。四十六岁的霍知遇,正当壮年,这一刻,一副高大的身躯忽然矮下,竟像个迷路的可怜孩童般,茫然无知的注视着黑洞洞的房间。
炎凌撩袍跪下,对着霍夫人拜了拜,转跪了霍知遇,拱手沉声,“霍伯伯,节哀顺变。”
霍知遇点点头,用悲伤的眼睛在炎凌身上缓缓打量,过了许久叹了口气,“侄儿,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炎凌低下头,定看着脚下照进来的一方月光,内心苦涩。
石壮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家奴形色匆匆地步入步出,心里只道奇怪,偌大个宅院,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还不点起一盏烛火……想罢,步入书房,跪拜过亡者,又给霍知遇行了礼,静静待在一旁。
书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眼前的月光、或是黑暗,也不知到底能从那里看出些什么来。风偶尔翕动门扇,“咯吱”、“咯吱”突兀地响着。
约摸一盏茶时间,几个家奴抬了棺木来。管家招呼几个丫鬟端了清水、又拿来了上好的衣裳,便请几位出门。
霍知遇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缓缓看过炎凌和石壮,轻声道:“侄儿,你们先去客室吃茶罢,我给夫人梳洗、换换衣裳,也好让她走的体面些……”
炎凌沉声道:“霍伯伯,莫要太过伤情。”
说完,霍知遇轻轻颔首,管家头前引路,带着二人往前院客室走去。一路上,不少家奴、丫鬟低着头,一声不吭匆匆跑过。炎凌四下环顾,见宅院中仍未点上一盏灯火,疑心更甚。
前院人头攒动,不少家奴在忙活着搭建灵棚,引魂幡、花圈尽皆摆放整齐,只等着霍夫人棺木就位。
客室里落了座,管家将房门关紧,才掏出火石来,颤抖着点亮了一支蜡烛。豆大的火光将三个人的影子照的歪歪扭扭。
丫鬟上了茶,关门转走。管家耸着双肩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脚尖。
二人在管家身上打了一眼,交换目光,满腹狐疑。灯花“啪”地炸响一声,突兀地二人神经不由紧绷了起来。
炎凌振袖拱手,冲那畏畏缩缩地管家道:“管家老伯,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为何不掌灯?”
那管家听罢沉沉叹息,仿佛觉得寒冷一般,双手插进袖筒,过了许久,才沉声道:“我家夫人从七八年前就得了眼疾,看不得光亮的东西,打那时起若不是有客来访,晚上便不再点灯了。我们这些下人,也习惯了。”
炎凌轻轻点头,向石壮看去。二人的眸子中,仍是闪着狐疑神色。这管家的话听来合情合理,却又让人觉得里面还有不可告人的内情。
正自二人惶惑,门扇“吱呀”拉开了,那管家一转身,见来者是霍知遇,屈身行礼默不作声向外走去。
二人闻声刚要起身,霍知遇便摆了摆手,步伐沉重地走向对面的椅子旁,落了座。
霍知遇尽量笔直的倚靠在椅背上,两鬓不知何时已染了白霜,对炎凌苍凉一笑,“凌儿啊,想不到霍伯伯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我那炎萧兄弟如果泉下有知,也当安心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炎凌看霍知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如刀绞。急忙起身跪倒,沉声道,“霍伯伯,当年您亲自扶棺,葬了我炎家一十三口,这份大恩大德,炎凌永不敢忘。您跟伯母待我恩重如山,今日伯母仙逝炎凌愿披麻戴孝尽子女之谊,为伯母守灵送葬。”
霍知遇拉起炎凌,郁郁道,“凌儿,说什么大恩大德,我跟炎萧兄弟多年的交情……他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
一住,拉炎凌坐在自己身边,拍着炎凌的手背,“想必凌儿也听说过姬清的事了吧……这十来年那,真是物是人非,先是炎萧兄弟一家暴毙,凌儿你生死未卜,继而我爱女姬清又失踪了,如今连我那夫人都弃我而去。霍某、霍某实在是孤寂的很呐……”
说着,已是哽咽,霍知遇仰起头,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转瞬间好似一身疲惫,“夫人打定了主意,随女儿去了,也好,去就去罢。”
炎凌在霍知遇脸上看过,心道:“这五年来,霍伯伯为了寻找姬清姐姐,不惜千金散尽。日复一日,希望殆尽,如今可能觉得姬清姐姐已不再人世了……”
想到此处,拍着霍知遇的手背,安慰道:“霍伯伯,姬清姐姐只是失踪了,会回来的。你看我,失踪了这么久,不也回来了吗?”一住,目光一凛,坚定道,“霍伯伯放心,炎凌就算把盘古墟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姬清姐姐找回来!”
霍知遇笑笑,又是悲凉神色,“凌儿,回去看看吧,炎家宅子这几年给一个叫朴月的年轻人打理着,我跟他说过,你若是回来,房子还要交给你。”说着起了身,转走了几步,顿了顿身形,“你走吧,我去陪陪夫人。她活着的时候,我天天忙于生意,今天什么都不忙了,陪她说说话……”
霍知遇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如豆烛火被风一扑,忽地灭掉了。客室内一片黑暗,外面静悄悄。黑暗中二人对视一眼,起身转出。
院中已经搭好了灵棚,没了家奴和丫鬟的踪影。霍夫人的棺木摆在中间,霍知遇倚靠在棺木上,两眼沉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月色如霜,生死两隔,院中沉沉寂寂,引人生悲。
步出霍家大门很远,二人不约而同的回头望了望门前的两个灯笼。两点微光摇摇曳曳,仿佛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缓行到长街上,石壮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在炎凌身上徘徊来去,几度想打破沉寂说出心中疑窦。
炎凌的步子慢慢滞住,隔着一排排住房,遥望霍家的方向,轻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住,不等石壮接话,继续向前走去,“霍伯伯太奇怪了,霍夫人死的太奇怪了,霍家上上下下都太奇怪了……而且一走进霍家宅子,我就总觉得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
石壮忙跟上,点头道,“霍宅确实大有古怪,但你所说的戾气我察觉不到。霍夫人不是上吊了吗?活人含怨而死,当然会有戾气。”
炎凌慢慢摇头,“不对,不是霍夫人的戾气,霍夫人的死,似乎是在掩盖什么……”
石壮支吾道:“你、你不会怀疑霍伯伯……”
炎凌刹住步子,沉声道,“不,霍伯伯的为人我很清楚,况且他也没那个动机……”
石壮突地一住,“噢!我差点忘了,我从那间书房里带出了一样东西。”说着,伸手从前襟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团来,三下两下拆开纸团。
借着月光和长街边的点点灯火,隐隐可以看清,宣纸上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那女子眉如远山,目如青黛,手执团扇,身着青衣,实在清丽的很。
二人不由讶然,异口同声道,“霍姬清!”
愣了片刻,炎凌小心捏过画纸细细打量,“石壮!这画像你从哪里找到的?”
石壮急忙道:“那会儿我进了房间,见你跪拜了霍伯母和霍伯伯,也上前行了礼。之后我就待在一旁,忽然瞥见地上有张宣纸,借着月光看去,隐约是个女子。便想到之前绵绵姑娘提起过的,那个梳头婆子的事儿来。于是,便悄悄揣在怀里了。”
炎凌听罢点点头,“想必霍伯母是睹物思人罢……”一口气叹到一半,手指不经意一捻,宣纸一角一分为二,登时一怔,急忙分开纸张。
石壮见霍姬清的画像之后还有一幅女子画像,也是惊讶不已。侧头向炎凌看去,但见炎凌一脸惊愕,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盯着那画儿,突地如梦方醒般开口,“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