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安安静静,这当口儿没一个人说话。天色逐渐黑下来,那仅剩的一寸斜阳,也马上要被夜晚吞噬了。
炎凌按按太阳穴,冲绵绵道:“这梳头的婆子说,霍小姐身旁的佣人或病或死?”
绵绵在暗转的天光里点了头。
炎凌眯起双眼道:“十年前……十年前绵绵姑娘还没有来到这个宅子。那个时候我全家暴死,大殡那日,是霍伯伯和姬清姐姐扶棺为我家人下了葬。霍小姐虽然常年深居闺阁,可那一次不是人人都瞧得真切吗?”说着,疑惑地看了看石壮。
石壮跟炎凌交换了目光,轻轻点头,“是啊,炎家大殡那日,一条送殡长龙从宿安主街直捣万窟山深处,长街上被行人围的水泄不通,队伍最前方的就是霍伯伯和姬清姐姐。那时候的姬清姐姐,称的上是个漂亮人儿,但若说是宿安第一绝色,那可真有点儿夸大其词了。”
炎凌叩响桌面,望着外面最后一点天光,喃喃道:“姬清姐姐五年前大婚,五年前,二十有三。咱们宿安的姑娘约摸十五六岁就张罗着出嫁了,最迟也不过十八九岁。二十三岁才出嫁,街头巷尾应该早有非议了……”
石壮眨眨眼,接道:“我听我娘说,姬清姐姐前些年卧病在床。至于生得什么病,又怎么会一病好几年,我娘就不知道了。她只说,有一次路过霍家门口,见到宿安几个名医灰溜溜地被霍家赶出来。一路走,还一路扼腕叹息。”
绵绵一边回忆一边道:“你说的前些年,应该就是我刚来这个宅子的前几年,那时候我八九岁,还贪玩儿的很,经常偷偷溜出去,时不时看到说媒的、提亲的、抬着大把聘礼往霍家去,不过,听说都被霍先生拒之门外了。如今你说,那几年那位姐姐是在生病,倒也说的通了。”说完,兀自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炎凌见绵绵显然只说了一半,揣测道:“绵绵姑娘,这其中莫非还有别的传言?”
绵绵犹豫道,“有,倒是有,不过这传闻听来就不太好听了。”
炎凌示意绵绵说下去。
“还是五年前……那年春天,霍先生为这位姐姐举行了‘比武招亲’,那天擂台就摆在明月楼门口,最后胜出的年轻公子,会得到霍先生在瀚河北岸的全部生意。
整个宿安,连同隔壁的锦歌城都万人空巷。但凡有一点能耐能拿得出手的公子哥儿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时人们都在议论,这位霍小姐如今已是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若非长的丑,亦或者有什么隐疾,又何必摆那么大阵仗来招亲?
直到那姐姐在明月楼三楼的窗口出现,整个宿安都静了。但凡见过那姐姐的,哪怕只远远看过一眼,每每回忆,仍是芳容栩栩、赞不绝口。
传言说,霍家小姐那天穿了一身淡粉桃衫,从明月楼三楼窗口经过,只往楼下一撇,就只那么一瞥,楼下的男人各个跟丢了魂儿似的,六神无主地,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窗口。哪怕霍先生宣布‘比武招亲’开始,人们还是没有回过神儿来。
说来奇怪,这‘比武招亲’,比的竟不是武,而是“医术”。那些身怀武艺的年轻人,一听这话,无不是含恨而走。而剩下的,那些会些医术的,也在严苛的筛选中,没能过关。
“比武招亲”不欢而散,霍先生走的时候面沉似水,霍小姐也再没露过面。打那儿起,宿安便有两种传言:一说,这霍小姐定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以至于要招个精通医术的夫婿。二说,霍家小姐给狐狸附了身,招的是精通法术之人。
这其二,传的最盛。人说霍小姐先前的姿色虽也极美,可与现在比简直云泥之别。一个是姿容尚可的富家小姐,一个是有一想之容的狐媚女子,这,若不是被狐狸附了身,又怎么解释?不过,打那天起,这位姐姐就被贯以‘宿安第一绝色’的美誉。
后来,后来就是秋天,霍家小姐大婚,便发生了那件事……”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的,书房地上,一块月光的斑迹,懒洋洋地散着荧光。一屋沉寂。苍决支了颔,大约听的寡淡,竟浅睡过去。桓瑞的眼睛闪着光,每每落脚都在绵绵的一举一动上。
炎凌久久注视那块光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石壮就着绵绵的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稍厘清,黑暗中看向炎凌,“炎凌,你说姬清姐姐,她一个人族姑娘身上,怎么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
炎凌回看石壮,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姬清姐姐身旁的丫鬟婆子应该知道更多。”转而看向绵绵,“绵绵姑娘,给霍小姐梳头的那个婆子,你认得吗?”
绵绵道:“那时茶馆里,自称是小姐佣人的婆子我认不得,不过另外一个我倒是知道,她叫花婆,是走街串巷卖珠花的,偶尔也给人保媒。这两个婆子关系甚好,那个花婆一定认识她。”
炎凌振振衣袖,站起身来轻踱两步,拱手道,“绵绵姑娘,我跟石兄弟出去一趟,九儿妹妹劳你代为照看。”等绵绵点了头,跨出了书房门。
院中铺满了澄澈的淡薄月光,身后是一抹细长的影子,炎凌抬起头,月朗星稀,突地想起醒来时,在星子布列的虚空中感受到的那束目光。
石壮赶上来,惑道,“炎凌,这是打算去哪儿?找那个卖珠花的婆子?”
炎凌对着天空摇摇头,定了片刻,才道:“先去霍家。”说着,推门步出。
天刚黑过不久,正是晚饭时分,半空中飘着淼淼炊烟,嗅来是市井滋味,温暖馨甜。街上行人不算太多,却并不显得冷清。
长街往西,十字路口左转,霍家坐落在城中心处,远远可见门口两盏灯笼亮着模糊不清的光晕,再往里看,黑漆漆一片,院中似乎没有半点灯火。
石壮打眼看过霍家门口两点虚弱的光,心事重重地慢下步子,侧头对炎凌道:“炎凌,那会儿绵绵在场,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一住,接着道,“我觉得一个大活人凭空失踪倒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尸族、天族还有那个什么灵族,都办得到。”
炎凌慢下步子,看向石壮,“你说的没错,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为何要带走霍小姐,一个人族姑娘,能跟其他几族有什么牵扯?”
住了住,继续道,“姬清姐姐失踪前先是抱病,后又变了容貌,再之后又‘比武招亲’要找一个精通‘医术’之人。常年身居闺阁,只与几个丫鬟婆子接触,一出门,却又在明月楼大张旗鼓的现身……这,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石壮在额头上拍了一把,“啧”一声,“唉!我脑子笨,反正是理不明白了!”
霍家门前矗立着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门口只两盏灯笼的一点点微光,灯笼上书“霍宅”二字。朱漆大门尽管有些陈旧,却不减富商巨贾的气魄。
叩响兽头门环,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应声。正当二人转身欲走,门却开了一条细缝。门内黑漆漆的,一个姑娘半张脸贴着门,打量着二人。
姑娘的容貌看不太清,隐约可辨是个十三四岁大的丫鬟。炎凌上前拱手,恭敬道:“请问霍老爷可在家中,晚辈炎……晚辈炎知恩前来拜访。”
那姑娘并不应声,冷冷打量二人许久,又过了半响才轻轻点了头,本以来她要开门,结果大门却“嚯啦”一声合上了。
二人疑惑对视,心中只道迥异。
石壮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若是不在或是睡下了,怎样也该交代一声啊?”一住,扭头道,“对啦炎凌,你为什么不报真名?”
炎凌步下门前石阶,缓踱了两步,“十年前我家那桩案子,不是还没结?若是道出真名,这家中有认得这名字的,岂不是给霍伯伯多添些麻烦?”
石壮笑道:“你说的也是,霍伯伯帮了你家那么大忙,你说你叫炎知恩,他一定能想得到。只是不知道,这怪丫头会不会回去通报。”
二人在门前徘徊良久,正决定离开,那门却“嚯啦”又是一声,洞开了两尺来宽。丫鬟提了盏小灯笼,露出半个身子来,阴沉沉地道:“老爷有请二位。”说完,身形一让,只剩了一条黑洞洞的门缝。
炎凌、石壮侧身挤过门缝,丫鬟在头前带路。院子极大,静悄悄的,除了身后的大门,其它的院墙都隐在树木之后,看不真切。院中央矗立一块巨大山石,涓涓水声从山石上倾泻而下。明明是个朗月晴夜,院中物什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左转又转,穿过前院几间客室,步入后院的亭台楼宇,一路上,除了丫鬟手里的那盏灯笼,再也没有半点光亮。
丫鬟在其中一座二层小楼前刹住步子,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炎凌抬起头,这小楼的二层,只有一扇窗透出光亮,正自再问,那丫鬟却吹熄了灯笼,不声不响地走了。
石壮盯着那扇窗户,口中“啧”一声,“奇怪,真是奇怪,上上下下都奇怪。你说这么大院子,这么多佣人,怎么就连点声音都没有呢?”
炎凌亦是疑惑地很,却只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二人摸黑推开一楼房门,月光照进来,室内陈设将将能辨认一二。这看起来是间书房,房中设有一张书桌,桌上一张宣纸随着门口扑进来的冷风缓缓翕动,纸上压一块镇纸,一方砚台,一个笔筒。四周书柜、桌椅尽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可看起来明明光洁的很,却总有一种年久失修的陈旧感。
这间书房还有个里间,中间隔一堵镂空的实木雕花屏风。屏风后面,黑洞洞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在一块月光中闪了闪,接着躲进了黑暗里,再闪出来时,二人才发现,那竟是一角衣襟。
石壮突地刹住步子,压低声音,慌张道:“炎凌!你看!那、那是不是吊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