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距离宿安长街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一出义庄大门,周遭便尽是些荒坟野冢,夜风时时卷携着些并未燃尽的纸钱香灰漫天乱舞。
二人一路无话,顺着一条土路向前走去,走了约摸半柱香时间,忽听见一处遍布坟茔的野坡上传来簌簌声响。
鹊青循着声音望去,见一团黑色戾气裹挟着一个淡淡人影,在几处坟堆间转来转去,不知在做些什么。那人周身蒸腾散淡黑气,想来大概是尸族的无名小鬼趁着暗夜无人掘坟偷尸。定睛细看人影全身,多处都是血窟窿,当前躯壳显是不能再用了。他暗暗点头冷笑,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当即疾行几步,扯住炎凌,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以下颚直指那处野坡。
在炎凌看来,野坡那处,便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坟堆,坟堆间晃动着一个人影,没什么特别。只是荒山野岭暗夜无人,不免显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不等炎凌思想片刻,鹊青一个纵身跃了出去,眨眼到那人近前。远远望去,并不见二人交手,那一人影却忽然僵僵地卧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炎凌大为不解,当即便向着野坡那处急奔。虽只是目力能及的距离,可他没有鹊青那般好身法,又加上脚踝扭伤还未完全复原,高一脚低一脚的疾行了良久才气喘吁吁到得近前。
地上那人,脸色苍白至极,全身上下尽是些血窟窿,衣衫虽然败破不堪,可全无血迹,只是沾了些泥土秽物。那人躺在地上不停扭动,手脚似乎被看不见的绳索缚住,嘴里不时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再看四周,几处坟堆已被刨开,有的将将露出棺木,有的棺木已经起开,起开的棺木里躺着几个腐烂到不同程度的尸体,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随风飘荡,混合着潮湿土壤散发出的土腥气,恶臭更显得真真切切。
炎凌的目光在鹊青、地上那人、以及周遭的几个坟堆间转来转去,一脸困惑。起初只道是鹊青逮住个盗掘坟墓贪图钱财的恶贼。宿安城历年来已有过此类事件。下葬棺木中总会带些陪葬物品,大户人家的棺木里不乏珠宝美玉金银器皿,小户人家的棺木里也少不了翡翠玉镯铜钱银两。那些胆大包天游手好闲的市井喽啰免不了动心打起死人的主意,此行虽然令人发指,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件。
可愈看愈觉得不对,此人若是个掘坟盗墓的寻常匪贼倒也罢了,但这人伤势实在不轻,光是前胸和上腹的两个血窟窿就让人疑窦丛生,寻常人等受这般重伤,即便不死也会血流如注,此人却不流血,但看他在地上奋力扭动,显是生命力旺盛的紧。思想片刻,炎凌惶惑地与鹊青对视一眼。
见炎凌已看出其中怪异之处,鹊青一挑下颚对着地上那人说道:“这便是尸族人,他躯体损伤不浅,挖坟掘墓是为取尸。”说着,指向旁边几个已被起开的棺木。
一听此人竟是尸族人,炎凌大为惊愕。原以为尸族应该尽是些面目狰狞的恶鬼,可看此人相貌却是个寻常人,不知如何恨的起来,疑惑着说道:
“他……他身上多处创口,为何确不流血?而且这等重伤,竟……竟还能活?”
“活?你探他鼻息,一探便知。”
炎凌一靠近,地上那人便显得非常不安,一双浑浊的眼睛尽管空洞呆滞,可躯体却扭动的更为剧烈。鹊青只手一挥,不知施了个什么法子,那人身子忽然挺直,好像被缚住的手和脚被什么力量向两侧拉扯开去。炎凌趁机向前,探了那人鼻息。心中大惊,这人确是一丝气息也无!随即他用双指按压那人脖颈脉搏,指尖触碰到冰凉彻骨的肌肤,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这……这人一丝脉搏也无?!!气或可闭,可脉搏……你所说的尸族人,莫非就是这等怪物!??”
鹊青点点头:“尸族人,又称活死人,以魂魄驭躯体,除非有不尽的阴浊气息滋养,否则二者永难相融。这人躯体损伤严重,自然要找寻新的尸体寄藏魂魄。我若不是用束仙锁将他缚住,此时他早已抽去魂魄自行逃走了。”
炎凌愣怔片刻,恨意这才陡升上来,向前对着那人腹部又踢又踩,这几脚用尽全力,若是踢打在常人身上,当即毙命也大有可能。但那人似乎无知无感不觉疼痛,挺直着身形,双目空洞呆滞的瞪视着眼睛上方的空气。说他是瞪视也不妥当,看起来明明是个活人,但眼神全无光彩,既是在看,又不像是在看。
炎凌踉跄着向后退两步,想到鹊青话中所说的“以魂魄驭躯体”,当即悟道:“想必这人躯体也是偷来盗来的,于他本人而言如同一件衣裳,我上前这番踢打原是对本来尸体的极大亵渎了。”当即心中愧歉与仇恨交织。仇人同党就在眼前,自己却不能奈何,实在绝望。
鹊青等炎凌泄去愤怒,这才上前俯身,从那人怀中掏出两枚鸡蛋大小的东西来,将其中一枚抛给炎凌,另一枚捏在手中对着月光观瞧。
那东西触感是软软的、凉凉的,如同脱了壳的生鸡蛋。炎凌学着鹊青的样子举到眼前,看向琥珀色半透明的椭圆球形内部,里面似乎漂浮着一个灰色的影子。月光不甚明亮,这东西又不完全透明,只隐约觉得里面的灰色影子在缓缓蠕动。
“这便是尸茧。”
一听“尸茧”二字,炎凌当即想到被尸茧换去的九儿,手中尸茧也随之脱手掉在地上。
“尸茧……那九儿的尸首可是被他换去的?”
鹊青摇了摇头。
“这人显是要在这片坟地中寻找尸体,跟他无干。”
炎凌重又将地上的尸茧捡起来握在手中,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人空洞的双眼,心念电转:“此人既是尸族人,定会知晓些内情,我何不抓紧机会向他询问,说不准可探得九儿尸体的下落,找出害我全家的凶手!”言念及此,忽听得地上那人呜呜地哀嚎几声。
鹊青如同看穿炎凌心中所想,手中操纵的束仙索力道更紧了几重。那人登时剧烈扭动起来,口中的哀嚎声也更为凄厉,显是饱受了生不如死的痛楚。
“说!我炎家一十三口人的性命是谁害死的!是你不是!”
地上那人一边痛苦扭动一边猛烈摇头。束仙索劲力又增了几分,他竟如同一只搁浅的鲤鱼,痛苦的拍打着地面。
“那你可知是谁害我全家,换走了我妹妹尸首!”
那人痛苦似乎立时陡增,如同一条被斩了头颅的蛇,躯体不停痉挛翻滚。眼见他不时便会灰飞烟灭,鹊青这才将束仙索的劲力松开大半。他逐渐平静下来,似乎显得非常虚弱,仍是对着炎凌摇头。
“束仙索劲力极强,尸族人又最怕灰飞烟灭,他方才所受痛楚,足以让他吐露实情,可见他确是一无所知。”
听罢鹊青之言,炎凌方才燃起的一丝希望竟也破灭了。他看向地上那人,喃喃道:“那我如何找到九儿尸首?”
鹊青无声的摇了摇头,手中作势一挥,正欲给地上那人一个痛快。
炎凌眼疾手快,急忙按住鹊青的手臂道:
“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
“他不过掘几个坟穴,还未行下恶事,罪不至死。”
“你莫非忘了,他是尸族人?”
地上那人方才受了束仙索的折磨,此时魂魄虚弱奄奄一息,听闻那天族少年竟要杀了自己,一时间心中大为惊惧,失声脱口道:
“别别别……杀我!我从……不作恶!也不……杀人!”
他话语生涩,声音喑哑,语气高低不平,听来甚是奇特,似乎许久不曾说过话。方才一番拷问他都未曾开口,炎凌只当尸族人都是些不能说话的哑尸,此时听他开口,心中震惊,他虽躯体受伤看来形容可怖,可求饶神情犹似活人,更是不忍鹊青杀他。当即挡在那人身旁,说道:
“他既是尸族人,或可知道些尸族状况,何不留着他,仔细盘问?”
听炎凌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鹊青收势,隔空在那人上空轻轻一挑。那一尸族人一双手脚登时松开,不停的给鹊青和炎凌磕头,口中念叨着:“谢二位不杀之恩,谢二位不杀之恩……”
眼前这尸族人,竟如活人般道谢讨好,此举让炎凌心中甚感奇特。但随即想到这是个皮肤冰冷既无脉搏也无鼻息的活死人,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鹊青将手掌递上,掌中一闪,竟是条绳索的一头,另一头捆在那尸族人的颈上。炎凌接过绳索,环顾四周被那一尸族人掘开的坟穴,觉得棺木尸首暴露于此十分不妥,便差那尸族人将棺木重新封好。
那尸族人倒也听话,全按炎凌吩咐,将所有棺木用土掩盖,恢复到与先前模样相仿,这才罢休。
再往前行去,宿安城的点点灯火已跃然眼下。鹊青、炎凌二人,牵着一个形容可怖的尸族人,两前一后,慢慢前行。
此三人,一个遭了官家追拿不能现身,另一个单是一身血窟窿就足够将路人吓地魂飞魄散。三人中有两人见不得光,再走怕也不妥。
鹊青倒不以为然,手中掐诀,只手在二人眼前一挥,二人面目渐次转换,成了无半分相像的他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