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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同行者众 其行必远

    月高悬,夜静谧,风无息。


    竹林坡上,竹制小屋,原是许老爷子居所,这一年来,便成了林焱住处。


    最应安眠之时,林焱却仍未入睡。


    他盖着棉被,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房梁,没有丝毫睡意。


    他的双眼,似乎穿过屋顶,穿过时空,回到那些岁月,回忆与虎哥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他总爱跟在李虎身后。


    李虎胆大,林焱啥也不懂。


    李虎便带着林焱,上树掏鸟蛋,下河捕青鱼,隔三差五要和陆多金打个群架。


    有次很是过分,李虎因为背不出书,被私塾先生抽了三记手心。


    他心里自然是很不服气,当即领着林焱在先生回家路上,挖了个深坑。


    纠集了一帮伙伴,就在路边守着。


    先生照常归家,路过此地,一脚踏空,半个身子陷进洞里。


    李虎一声呼啸,那伙少年拎着铁锹围困上去,套上麻袋,一人一锹土,把先生活活埋了半截。


    事情败露,私塾先生告上门来,许老爷子勃然大怒。


    两人跪在院里,惴惴不安,不敢吱声。


    许老爷子唯一一次,抖起了鸡毛掸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抽。


    可抽了一刻钟,却没有一掸子抽到林焱身上。


    不是老爷子装腔作势。


    而是李虎,将林焱死死护在身下,自己挡下了所有抽打。


    他一边咬牙坚持,还不断安慰林焱,“林子不怕,有哥在,有哥在……”


    那日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往日欢颜似乎就在身边。


    林焱湿了眼角。


    他从贴身内袋中,掏出一张字条。


    纸上字迹,因为王城那场大雨,已经模糊不清。


    但他依旧贴身藏着,生怕遗失这最后的念想。


    他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天。


    他从布袋中,捡出虎哥右手。


    跪在雪中,哭得肝肠寸断。


    他以为就此人鬼两隔。


    他以为兄弟情义,再无可能相拥倾诉。


    可今天,左徒先生的话,再次带给他希望。


    虎哥,还没死。


    虎头帮,还没亡。


    “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眼泪,夺眶而出。


    林焱双手摸索着纸片。纸上话语,仿佛就在耳边。


    林焱并不要虎哥出头,他只想与他,再见一面。


    离山的决定,成了必然。


    他注定要离开这里,毕竟他入九霄,只是为了跟随老爷子的脚步,并未想过名扬天下,也未想要流芳百世。


    只是他这一走,有些人,还是放心不下。


    他们。


    她。


    林焱翻身而起,披上外套,径直走向书桌。


    或许该给他们留封书信。


    他点起灯,铺开信纸,缓缓研磨,脑中思索着所有辞藻。


    可等到他提笔沾墨,却提笔忘言。


    有太多想说,又都说不出口。


    笔尖浓墨,点滴落在纸上,林焱终究放下软毫,起身收拾行囊。


    他舍不得这些朋友,舍不得她,但明知兄弟消息,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即便兄弟远在天边,他也必定踏遍千山万水。


    否则,林焱还是林焱?


    他必须下山!


    若是怕离别伤感,那便不告而别!


    他的行囊不大,盏茶功夫便已收拾完毕。


    他取了劫剑千磨,又看了魔刀万击一眼,最后也取了过来,挎在腰上。


    江湖凶险,总得有些保障。


    他又望向厅内贡桌,将纪浩骨灰瓶带在身上。


    他曾答应纪浩,送他归乡,此次下山,正好完成誓言。


    等他收拾妥当,背着布囊,推开房门。


    月光照进屋里,拉长他的影子,将他印在地上。


    他最后一次回头,环顾屋内。


    一年前,他匆匆而来。


    一年后,他匆匆而去。


    就像是孩子终将离开父母,自己出门闯荡。


    林焱离开老爷子的故居,迈向新的未知旅程。


    孤身上路。


    古语有云,“独行者,其行必速。”


    林焱轻装上路,朝着山门行去。


    天未放光,林焱披星赶月,只是行过的那些景物,让回忆历历在目。


    他与他们,在这林中喝过酒,在那草上舞过剑,在这石上晒过太阳,在那溪边钓过银鱼。


    终于走到洗砚湖边。


    他与她曾在此处,星海同游。


    离别惆怅,满腹心肠。


    林焱硬起心肠,朝“通玄”走去,脚步沉重,从未如此留恋。


    当他将要踏上浮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质问。


    “你就这么对待朋友?”


    林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吕烽,姜杉,山师阴,还有刘策,闻天,章昭平,居然还有左徒先生的孙儿,左徒明。


    还有……


    南柯。


    他们各个穿戴整齐,甚至也已经备好行囊。


    这是要一同下山?


    林焱既是惊讶,又是感动,“你们,你们这是……”


    “你可不要误会。”


    姜杉饮了口酒,“我们可不是为了和你一起下山,才在这特地等你。要知道燕王这一年中,北胜狄国,互通冀国,东慑齐国,南抚吴楚两国,更是让西蜀再上朝贡。他可昭告天下,将在月后春节,岳山封禅。”


    林焱挠了挠后脑,“你们要去看封禅大典?”


    姜杉勾住章昭平与吕烽肩膀,“就是如此,只是正好与你同路。”


    林焱心中暗笑,又看向刘策三人,“策哥,你们又是……”


    刘策哈哈一笑,“我是真不与你同行,离家久了,难免有些想家。正好小天与左徒师弟,想与我一同游历一番。”


    左徒明仍是那不修篇幅模样,“天下之大,我已读遍万卷书。可不行万里路,何以自称知晓天下?”


    林焱心想,刘策流亡这么多年,此次回国,必定会好好施展拳脚。


    他不愿明说,也没追问必要。


    山师阴却是打了个哈欠,“我就是山上呆的无聊,想要下山耍耍。林子,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们?料定你必定下山,大家一早就在这等你。”


    “呸!”


    姜杉瞪了林焱一眼,“才没要等这个准备不告而别的混蛋。”


    林焱也是满脸尴尬,原想不告而别,却没想到,根本瞒不过任何人。


    最后,他将目光望向南柯。


    南柯回以微笑。


    林焱脸上泛红,但他还有一丝顾虑,“你们可不要一时冲动,若是和我一起下山,便没了阁中策论,若是影响你等前程,我……”


    花袍哈哈大笑,“酒醇香自溢,哪怕陋巷深。再说了,你看我们这几人,哪个需要名声?”


    林焱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吕烽身份神秘,但从蛛丝马迹来看,非富即贵,这名声可有可无。


    姜杉虽是寒门,却从不在乎名声好坏,自然也是无用。


    山师阴更不用说,在被家族追杀,若是声名在外,反而危险。


    章昭平是个书呆,平日结交下来,也是志非仕途。


    南柯一介女子,要这九霄名望,也无用处。


    至于刘策三人,刘策是吴国王子,流亡在外。


    而闻天与他莫逆之交,定然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左徒明,那可是左徒先生孙儿,光是这个名号,已经压倒世上众人。


    倒是自己多虑了。


    林焱摇头苦笑。


    花袍见他反应过来,笑着搂他肩膀,“好了,别在这浪费时间。出发!出发!美酒佳人,可都在等着我呢!”


    被姜杉这么一逗,林焱只觉心中的那点离别惆怅,一扫而空。


    正是日出东方,林焱一行人,迎着朝阳,下山而去。


    古语又云,“同行者众,其行必远。”


    背后文曲阁,檐角白露为霜。


    八楼之上,左徒先生凭栏而望,“他们下山了。”


    大胥先生斜卧榻上,闭着双眼,“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活法,我过往便是对博儿管束太多,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左徒看了大胥一眼,“弟子皆称我为严厉,你才是真正薄情,孙儿丧命,竟然未落一滴眼泪。”


    大胥先生睁开双眼,“天人之境,几近于道,合于天地,又不容于天地。有些感情,我不想丢,却早已慢慢不见。”


    左徒先生沉默无言,终是深深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这些孩子未经阁中策论,实是可惜。”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缓缓坐起身来。


    随手一招,柜上两卷书帛落入手中。


    分别印有“文”,“武”二字。


    摊开书帛,大胥先生再一招手,紫毫腾飞而来,“未经阁中策论,可这些孩子,各个可入九霄榜中。”


    说罢,伏于案上,奋笔疾书。


    “左徒明,古比管仲,当世卧龙,龙眠山中,不鸣则已,一鸣!天下震动!文榜第三,不出其手。”


    “章昭平,胸藏阵法万万幅,志存高远天地外,天文皆知,地理皆识,记于文榜,可为第六。”


    “吕烽,天生神力,马上骁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习万人敌,领兵统将,多多益善,可入武榜第三。”


    “闻天,战场统兵,不下韩信。更是骨骼精奇,天位奇才,若得机缘,三十岁,当为天人。可入武榜第一。”


    “姜杉,一双慧眼,深谙人性,蛛丝马迹,难逃其手。临阵施策,决策之王。当是文榜第二。”


    “山师阴,深藏不漏,心机缜密,坚韧隐忍,为善则天下大治,为恶恐生灵涂炭,优劣难容,可为文榜第九。”


    “林焱。”说到此处,大胥先生停下笔墨。


    左徒望着大胥,缓缓说道:“可是难以抉择?”


    大胥先生点了点头,“你也深谙命理之道,自然算过这孩子命格,实在是……”


    左徒先生回过身去,重新望向窗外,“命理变化,玄之又玄,变中之变,妙不可言。”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是啊,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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