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寇》 第一章 林焱 闰十月,十五日,大雪。 岁煞南,宜祭祀落葬,忌出行捕猎。 风起,阴云如怒,地荒,万径踪灭。 林焱伏在林中,背着木弓箭囊。 他紧了紧身上长袍,环顾四周,搜寻一切可能的猎物。 急需银两的他,已经管不了什么冬狩禁令了。 搓了搓冻得发紫的脸庞,抿了口怀中劣酒。 酒是最下成的村酒,还掺了水,透着一股酸味。 酒水好坏已不重要,能暖和身子就成。 追踪至此,他不知熬了多久,终于在树隙之间瞥见一抹棕色。 是头矮鹿! 林焱取弓上箭,佝偻着身子,缓步靠近。 弓是单体长弓,做工粗糙。箭头是打磨后的废铁,闪着寒光。 三根箭羽竟是不同种类,勉强排了表里。 这破弓射程不过十步,想要靠这副弓箭捕猎,怕是难如登天。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北风呼啸,盖住了脚步声。 林焱一边靠近矮鹿,一边仔细观察它的动向。 三十步,那矮鹿抬头看了看四周。 没看见压低身形的林焱。 二十步,矮鹿低下头开始啃食杂草。 林焱立刻加快脚步。 十五步,那矮鹿还在奋力刨着草根,全然不知危险将至。 林焱面上露出一丝兴奋,他已经能够看清矮鹿腹上白斑。 十步!正对身前! 屏住呼吸,长身而起,拉弓满月。 弓弦发出“卡啦”脆响,箭尖直指腋下心脏。 箭要离弦,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矮鹿身后。 那人出现得突兀,却又仿佛本就站在那里,如同无声的鬼魅。 惊诧只有一瞬,虽然林焱反应极快,可也慢了这一瞬。 糟糕! 撒箭已出手,松弦慢了一瞬,翻手慢了一瞬,箭羽偏颇一寸,扎进矮鹿腹中。 矮鹿一声嘶鸣,撒腿狂奔,淌下一地鲜血。 换箭已经来不及了,林焱只能眼睁睁看着矮鹿窜入林中,转瞬不见。 他一拳锤在身侧树上,眉头皱成川字,“该死的!” 他抬起头,逼视着突然出现的罪魁祸首,没有恶语相向,只是默不作声地打量来人。 寒冬腊月,那人竟然只穿一身白色单衣,腰系一柄木剑。 双眼微眯,林焱在心中迅速做出决断:这人惹不得。 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身为孤儿的林焱早已领会了生存的真意:在惹事之前,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不懂这道理的,都成了路边枯骨。 所以他没有说话,随意拱了拱手,便准备离开。 眼前一花,那白衣人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幸好林焱早有防备,向后一个小跳,右手摸向箭囊。 还没等他拉弓上弦,白衣人就开口了:“小兄弟,这里可是北塞边境?” 白衣人的声音低沉,透着股疲惫,音量不大,在寒风中却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这白衣人的来意让人捉摸不透,林焱一边戒备,一边答道:“还得向北二十里。” 白衣人似是微微额首,继续问道:“今日可是闰十月十五日?” 林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这白衣人可是从山里出来的野人?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楚。面上,他只是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多说。 “多谢。”白衣人不再说话,拱了拱手,径直向北面走去。 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但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就像是一柄直指天际的利剑。 斟酌了一番,林焱还是决定给那人一个提醒:“我劝你还是不要往北走了,狄国人最近可不安生。” 白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角挂着微笑,那笑容像是初春解冻的溪水。 这微笑,一定迷了不少姑娘。 只是这微笑转瞬即逝,那人便继续朝北面走去。寒风中,飘飘悠悠荡来一句话:“小兄弟,要变天了,还是早些回城吧。” 林焱心中疑惑,抬头望天,一粒雪珠正落在他的鼻尖。 下雪了。 等他再低头的时候,树林已经没有了白衣人的身影。 “不会是见鬼了吧!”林焱浑身打了个寒颤,低声给自己壮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就是遇到了个怪人。” 他振作起精神,将白衣人的事情抛诸脑后。小石头还在家里等着他拿药救命,这才是更着急的事情。 天不等人,要是等积雪盖住了血迹,那么这次捕猎就是真的功亏一篑了。捕不到猎物就换不到钱,没有钱就请不起大夫,没有大夫就只能看着小石头丧命。 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发生! 林焱摩挲着地上血迹,在心中盘算:虽然这箭没有射中心脏,但那头矮鹿应该跑不了多远。 他再次观察天气,天空中偶有飘雪。 还来得及在落雪封路之前,找到那头矮鹿! 顺着矮鹿留下的血迹,林焱追入林中。 那矮鹿吃痛,又是骤然遇敌,一开始逃命就用了全力。虽然迸出的血量不小,可是间距较大,在冬日的灌木丛里很容易被跟丢。 林焱一会儿从灌木枝桠上拈下几缕带血的毛皮,一会儿又从硬泥地里找到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蹄印,紧咬猎物的踪迹不放。 风雪又大了不少,林焱心中更加焦急,立刻加快搜索速度。 只是那矮鹿虽然受了重伤,却没有丧失理智,一直朝着下风口逃窜,好几次被林焱追到身后,又慌忙逃开。 林外北风卷,密林内却是风向不定。 林焱跟在那矮鹿身后,七拐八绕已经分辨不清方向。可随着血迹与血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知道,他已经接近了这场追逐游戏的结尾。 终于,经过了半个时辰的你追我逃,那头矮鹿的背影停了下来。 雪花飞舞,越下越大,没有多少时间了。 即便最后,那头矮鹿精疲力竭而死,林焱的狩猎技巧也不足以找到被埋在雪中的尸体,这一次务必一击即中,不能冒进。 他先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绕开一个圈子,从下风头缓缓靠近猎物。 那矮鹿倚着一块巨石,它的呼吸急促,白色雾气在它的口鼻之间反复喷涌。腹间伤口崩裂,半截残箭歪歪斜斜地插在腹中,血还在往外淌,只是慢了不少。 它快死了。 “总算要结束了。”林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就有钱给小石头请大夫治伤了。 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身体的疲倦立刻显现,不过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他抓起一把积雪,抹在脸颊上抖擞精神,然后掩在一棵树后,再次握弓上箭。 就在他将要拉弓的瞬间,那头矮鹿竟然站了起来。 它的眼中含着难以名状的恐惧。 它似乎想要逃离这里,可双腿一蹬,便软倒在地。 它在地上挣扎,四蹄扬起了积雪,鲜血从腹上创口喷洒在雪地上,像是一摊黑红色的泼墨山水。 最终,它抽搐了两下,彻底断气。 林焱收起弓箭,走到矮鹿身旁,望向它最后凝视的方向。 北方? 北方发生了什么?让一头濒死的动物如此惊惧? 他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必多想,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管好眼前就行了。现在,应该可以放下心来,开心才对。毕竟,小石头的伤势有救了。 林焱笑了,寒冷让他的嘴角有些僵硬,但是他笑得很开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些十六岁少年的样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布,那长布褪色不少,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一条佛堂幡帘。 将鹿尸用幡帘裹住,就能在身后拖行了。 这头矮鹿身子不大,堪堪四十斤左右。虽然对十六岁的林焱来说还是稍重了些,但看着这鹿尸,他仿佛就能看到小石头的微笑。力量立刻灌满了他的四肢。 现在,只要找到回城的方向就行。 方才跟在矮鹿身后乱窜,林焱只能分清东南西北,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幸好这片密林是靠山的狭长林区,只要往山体相反的方向走,就能离开。 先走出密林,再找回城的路。 林焱可不想在树林里兜兜转转,浪费时间。 风雪越发大了,地上有了积雪。 林焱一边喝酒暖和身子,一边顶着飘雪前进。感受到身后鹿尸的分量,口中的酒水也不酸了,迎面的雪珠也不寒了。 这心情一放松,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口。 酒水喝干的时候,也正好走出了密林。 林外北风呼啸,雪片纷飞,视野迷蒙一片。 林焱扎紧长袍,系紧幡帘,朝着官道方向挪动脚步。 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一片断垣残壁。那里原本是一处小酒馆,开在两国边境不远处。 这小酒馆生意原是不错,走官道的商队总到这儿稍停,喝上一碗酒水,吃上几斤牛肉。可是,自从狄国扰边以来,这里也就荒废了。 看到这酒馆,林焱基本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再往东走一会儿,应该就能见到官道。想不到不知不觉间,他又朝北走出了十里。 积雪已经到了脚面,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林焱看了一眼破败酒馆,决定先躲过这波落雪。他可不想在大雪中跋涉迷路,最后曝尸荒野。 他找了块背风带顶的角落,将鹿尸体放好。 正准备找些干木生火,风雪声中隐约有些奇怪的声响。 林焱皱眉思索,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认真去听,那声音混杂在北风之中,听不真切。 林焱从酒馆的破屋里走了出来,凝视北方。 天上是雪,地上也是雪。 天地一白,时光,距离,生命都在在这片白色的帷幕之中隽永。 闭上眼去听风中的声音。 先是似有若无的闷响,后是密集的鼓点,最终化作势若奔雷的铁蹄! 睁开双眼,有一道黑线将天地从中撕开! 白与黑,静与动,狂风嘶吼,大地震颤! 骑兵!敌袭! 冷汗瞬间浸湿后背,林焱想跑,可他怎么跑得过骑兵? 他想躲,可是这茫茫平原,哪里是藏身之处? 林焱抡起巴掌就是一记耳光。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强迫他冷静下来。 可这大雪茫茫,孤立无援,哪里有办法可想? 就在他预见自己绝无幸免的时刻,一道白影从天而降。 冰天雪地,那人只有一柄木剑,一身白衣。 “小兄弟,我叫你早些回城的。” 说罢,那人迎着滚滚而来的黑色巨浪,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一人一剑,直面千军万马。 飞雪,白衣,铁骑。 林焱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漫漫飞雪漫漫落,是那人的白衣还是漫天雪? 猎猎狂风猎猎吹,扬起的是衣袂还是人心? 他是谁?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些问题全不重要。 林焱只是将这一幕印在脑海,为那个一往无前的背影深深震撼。 他突然想起了最近燕王想与狄国和亲的传闻。 又想起了出门前,黄历上写得那几行字。 “丙子月,乙亥日,大雪。岁煞南,易祭祀落葬,忌出行捕猎。 乙不栽植万株不长,亥不嫁娶不利新郎。” 第二章 大丈夫当如是 林焱从未想过,一人之力能够强大如斯。 一剑威能竟能冲天而起,白色剑罡斩破乌云,将千步积雪尽数蒸腾。 苍莽大地纷飞雪,片刻间雾气萦绕。 剑落,生死两端。 白衣雾隐,剑气纵横,一人气盖天地,一剑独挡千军。 红墨泼一地,牡丹雪中开。 飞雪?飞血? 林焱目不转睛地看着,喃喃说出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白衣人走出雾气,在他面前摇摇欲坠之时,他握住了那双不断颤抖的手。 白衣人昏迷在他怀中,他探了探白衣人的鼻息。 呼吸微弱,但还算均匀,可身上却烫得像刚出锅的熟肉。 林焱不知道白衣人什么时候醒来,能不能醒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陌生人。 他只知道,他不能在这冰天雪地中转身离去,更不能放任白衣人自生自灭。 乌云从中破开,此处风雪不再,远方还在零落。 林焱找了处雪堆埋下鹿尸箭矢,用幡帘将白衣人与自己系紧,顺着官道朝南方走。 那里是回家的方向。 传说,开国君主燕文王生于此地,更是从这座边关小城出发,横扫南下,携大胜之威,建燕国,诸王臣服。 诸国奉燕国为尊,诸王奉燕王为上大王。 这小城叫做龙启城,又称龙兴。只是建国四百余年,这龙兴之地仍然是座小城。 至于原因,林焱只是听过些说书人的老故事。 当年,燕文王夺得天下,随他兵起龙兴的九个家族密谋造反,却被燕文王及时察觉,这九户被屠灭满门。 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三岁啼儿,千余人问斩,足足杀了三日。龙启城的菜市口,至今泥沙泛红。 不过这毕竟是故事,四百年前的纷扰谁能辩清? 林焱倒是觉得,这菜市口每年都要行刑,要是干净了,那才是真的有鬼。 胡思乱想间,他已走出很远,四周清冷下来。 幸好白衣人浑身发烫,背在身上倒不冻人。 林焱将白衣人向上抬了抬,他有些担心掩埋的鹿尸,安置完白衣人他得立马赶回,那也关系着小石头的安危。 风雪阻归途,不能回头,唯有加快脚步。 雪中,少年背着白衣,一步一个脚印。 大雪稍歇时,林焱终于见到了远处的城郭轮廓。 一早上的奔波,爆发出来,疲惫让他浑身酸软。 幸好这段官道两侧便是树林,林焱挪入林中,稍作休息。 他放下白衣人,靠在树上微微喘息,观察着手中木剑。 一路上,他用白衣人的木剑充当拐杖,倒也顺手。只是这木剑看着平白无奇,却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异常沉重。 也不知这白衣剑客是怎么做到的,一柄木剑也能杀人? 林焱讪讪一笑,这些高手的事情,可不是他这种凡人能揣测的。 远处忽然马蹄声响,雪屑漫天。 巡逻兵? 林焱望了眼城郭,又看了眼血迹斑斑的白衣。要是让巡逻兵见着这血染的怪人,该怎么解释?只怕到时候,百口莫辩。 不行,决不能让巡逻兵撞见。 林焱咬了咬牙,背起白衣人,又往林中藏了些。 他将白衣人躺平在地,用幡帘遮住刺眼的血色,然后迅速清理足迹,俯身趴地,静静等待。 不久,约莫二十骑从远处而来。 黑盔、黑甲、黑袍、黑马。 蹄惊积雪,鼻息喷涌,黑红战旗猎猎作响。 林焱不敢抬头,他紧贴雪地,只求这些骑兵快些离开。 可‘希律律’的声响后,大地不再震动。 他们停下来做什么? 林焱偷偷抬头去看,正看到领队一骑举臂示意,二十骑同时望向林中。 “弓!” 领骑一呼,众骑悬弓搭箭。 “出来!”领骑对着林中一声断喝。 这吼声像是炸在耳边,林焱吓得手足发凉,他不知是哪里漏了马脚,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该怎么解释白衣人的存在。 官道上,领骑的手臂渐渐下压:“三个数!出来,或者死在里面!” “箭!” 众骑引弓拉弦。 转瞬间,林焱脑海中天人交战:想活下去,就应该放弃白衣人。该死,可放弃他,万一巡逻兵对他不利怎么办? “三!” 或许这些巡逻兵没有恶意?白衣人斩杀了狄国骑兵,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他。而且,小石头还需人照顾。 “二!” 林焱以头捶地:林焱啊林焱!你怎么能这样自欺欺人?为了自己的安危就不管另一个人的死活?说一千道一万,他救了你的性命,挡下了上千铁骑。你虽然是个孤儿,没读过多少书,不识得多少字,可你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一!” 仅凭‘道义’二字,就不能撒手不管! 林焱咬紧牙关,准备现身。 他正要起身,另一个声音从身侧林中传了出来,“各位将军!别放箭!千万别放箭!都是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补丁棉衣,皮肤黝黑,头发如同杂草。 他从林中钻出,一边赔笑,一边提溜着腰带。 林焱见那人身影甚是眼熟,定睛去看,他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虎哥!” 从林中突然出现的男子,正是林焱口中虎哥。那人右手小指少了一截,最是好认。 这虎哥,原名李虎,也是龙启城内孤儿。 他是个出了名的混子,与林焱颇有渊源,只是他为何会在这突然出现? 林焱心中疑惑,李虎那边已经上了官道。 “止步!”领骑低声喝道。 李虎在三步外停下,一边系紧腰带,一边谄笑,“各位将军,小人正在林中撇着大条,这这这,虽然有些不文雅,也用不着对小人动刀动枪是不是?如果小人……” “聒噪!”领骑扬手就是一鞭,‘啪’地抽在李虎肩上。 李虎疼得脸色发白,发出一声痛呼。 林焱也为他捏了把冷汗。 领骑再次环顾四周,挥了挥手,众骑这才松弦下箭。 拉动缰绳,战马向前两步,领骑居高临下地瞥着李虎,“我问!你答!” 李虎捂着肩膀,慌忙点头。 “来历。” “小人唤作李虎,是龙兴本地人,做着赶马车的活计。” 领骑回头问道:“可有人识得此人?” 众骑中有一人回道:“此人没有说谎,他确实叫做李虎,是龙启城里有名的混子,纠集了十来个小子,做着迎来送往的车马活计。” “原来是个混子。”领骑不屑冷哼,“大雪封路,你个赶马车的在这野林子里做什么?” 李虎扯出个笑脸,倒是比哭还难看,“这不是人有三急,小人做完活计,正在回家路上,突然腹中绞痛。所以就找了个林子,方便一下。” “就你一人?”领骑扫视李虎全身,又眯起双眼,望向林中。 林焱闻言一颤,掌心冒汗。 要是巡逻兵进了林子,势必撞见他与白衣人,难道还是躲不过去? “可不敢骗您啊!” 李虎加快语速,“肯定只有小人一个,将军要是不信,小人的车就在林中,可以随小人去看啊!大人要是还不信,小人刚刚撇的大条……” “够了!”领骑此刻已是满脸不耐,“本将可没时间管你吃屎。” 他拉起缰绳,振臂一呼:“走!” 二十骑奔腾而去。 直到这二十骑消失不见,林焱这颗心才吞回肚里。 而李虎目送巡逻兵离开后,重重啐了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些不干不净的话,总之是和对方的八辈祖宗,以及女性亲属进行友好互动。 林焱听着好笑,但他不想和李虎见面,一来不愿给虎哥添麻烦,二来就是些历史原因。 可他不想现身,李虎倒是朝他走了过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嚷嚷:“林子!别躲了,那群黑狗都滚远了,你还躲个屁。” 林焱面上一红,想来也是,李虎从林子里走出来,不可能没见着他。 到了这时候,凡是带着脑袋的都知道李虎刚刚护了他。 林焱也不扭捏,起身抱拳:“谢谢虎哥。”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好谢的。” 李虎搂住林焱肩头,“我倒是要问你了,你这天寒地冻的,在外面瞎晃悠什么。” 林焱闻言一窒,“我……” 李虎语气变冷,“你以为小石头的事儿瞒得住我?” 林焱被李虎推开,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虎叹了口气,“我知道,老爷子看不起我捞偏门。他也不许你跟小石头与我交往。可小石头跌落山崖,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和我说!” 林焱的衣领被虎爷一把揪住,“我李虎赚得钱是不干净!可这难道比小石头的命重要?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事儿?等我给小石头送葬吗?!” 林焱心中有愧,答不上话。 李虎松开手掌,面色复杂,“老爷子用那把破二胡养活我们兄弟三人不容易,他的恩情,我李虎这辈子都还不清。可他毕竟已经去了,难道我们兄弟三人还要继续这么隔阂下去?” 林焱不知该说些什么,李虎叹了口气,低头瞥了眼白衣人,“我听手下弟兄说,你出城捕猎赚钱,就在这里等你。你小子也是胆儿肥了,竟然违反冬狩禁令。不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李虎掀开幡帘,见着白衣人满身血斑,皱眉道:“林子!你这是杀人越货了?” 林焱急忙摇头,“没有!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李虎点了点头,“做了也没事儿,我认识些门路,这世道乱的很,死个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虎嘴上说着话,手也没停,熟练地从白衣人怀里掏出一个木簪,“啧,个大男人贴身藏着个簪子,穷鬼一个,也不怕戳着。” 他将簪子塞回白衣人怀里,伸手拨开白衣人脸上乱发,突然浑身一震。 林焱立刻发现了李虎的异样,问道:“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白衣木剑……白衣……” 李虎猛然抓住林焱的手腕,他用力极大,林焱疼得呲牙,“剑呢?这人的木剑呢?” “不就在你脚边上!”林焱一把甩开李虎,“你这是做什么?” 李虎没有回话,捧起木剑反复端详。 林焱皱眉喝道:“你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李虎这才放下木剑,面朝林焱,皱眉苦笑,“你这次,可是捡了个不得了的玩意儿。” 林焱心中一颤,“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虎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团黄布,“你自己看吧,我道上朋友给的。” 林焱接过黄布,‘哗啦’一声,迎风展开。 素描丹青,正是白衣容貌。 黄底赤字,分外刺眼,只读一遍便是冷汗淋漓。 赏金百万诛杀令,求取剑客项上人头! 林焱也终于知道了白衣人的名字——白袍千臂‘柳凤泊’。 北风冷,不及此刻寒意刺骨。 第三章 旧宅故里今何在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李虎搓着双手,“或许是一场泼天富贵!” 他从林焱手中夺过黄布,反复比对,“这柳凤泊半年前声名鹊起,夺了殿前武斗第一。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仇家。啧啧啧,一百万两白银,还真是大手笔!” 林焱反应过来:“你想做什么?” “这还要想?”李虎挑眉轻笑。 林焱皱眉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李虎将黄布塞入怀中,“这可是一百万两白银!不是一百钱!你可不要妇人之仁。平日里,我们连靠近他都不可能。可你看看他现在这样。” 李虎捅了柳凤泊一脚,“他这样昏迷不醒,可不就是待宰羔羊?我们只要轻轻一刀……”李虎用手指比划着脖颈,意味深长地笑着。 “绝不可能!”林焱推开李虎,“他救了我的命。” “救了你的命?”李虎伸手来拉林焱,“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林焱摆了摆手,“我没事,是他杀了那些狄国骑兵,不然我已经死了。” “狄国骑兵?”李虎一脸诧异,“他与狄国骑兵血拼,才身受重伤?” 林焱点头无言。 李虎注视着柳凤泊的面孔,正色道:“那我们必须保他周全。” 林焱笑了笑,他和李虎一起长大,深知李虎的为人。 李虎虽然离经叛道,捞了偏门,可他骨子里最是敬重勇士,特别是抗击敌辱的真义士。 虽不是遵纪守法,却知心中大义。 林焱打趣道:“不要那一百万两了?” 李虎横来一眼,“一百万两算个屁。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李虎的救命恩人!更何况他杀了那些狄狗,大快人心!就算是燕王拿江山来换他的命,我也决不答应。” 林焱挑了挑眉毛,“哦?” “大丈夫做事,一言九鼎。” 李虎将右手伸到林焱面前,“当年我断指起誓,绝不再赌,你看我李虎这么多年来可曾食言?你难道信不过我?” 林焱正色道:“你我兄弟,我自然信得过虎哥。” 李虎点了点头:“事到如今,龙兴是回不去了。若是冒险入城,只怕最后露了马脚,那就是真正的瓮中捉鳖。” 林焱深有同感,“可柳凤泊现在是众矢之的,入城不安全,在城外晾着也不会安生。他的伤势更不能放着不管。况且,小石头还在城里,他昏迷了三天,不能没人照顾。” “自然不能丢下小石头。”李虎摸着断指,“这城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真他娘的烦人。” 林焱皱眉思索,说道:“看来,我们只能兵分两路。” “兵分两路?”李虎先是皱了皱眉,随后恍然道:“你是说我们一人去接小石头,一人带着柳凤泊躲起来?” “没错!”林焱指向西南,“你还记得城西的华礼寺吗?” “那怎么会忘?”李虎泛起笑脸,“我们儿时常去。方丈为人亲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林焱也笑了,“是啊,那年你偷香油钱被抓,方丈居然没有罚你,还请你吃了斋菜。后来,你就常带我们去蹭吃蹭喝。” 李虎闻言一笑,却又黯淡下来:“可混账燕王搞什么灭佛,方丈惨死,众僧树倒弥孙散。这华礼寺也就荒废了下来。你现在提起,难道是想?” “没错!” 林焱接着说道:“华礼寺荒废多年,我们把柳凤泊藏到那里,没人会发现,然后只需要我去接来小石头,找来大夫就行。” 李虎点了点头,嘱托道:“进了城就找我虎头帮的弟兄帮忙,他们都认识你,不然光靠你一个人可带不出两个大活人来。” 林焱想来也是,虎头帮有五辆马车,十几匹驽马,四五十个弟兄。有他们分头奔波,能省下不少时间。 况且用上马车,对小石头的伤势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两人又合计了几句,李虎从林中赶出马车。 马车破旧,木体车身,车轴嘎吱作响。 他从车上跳下,抱起柳凤泊。 不用说话,林焱立刻蹲身抱住柳凤泊的双脚。 两人将柳凤泊搬上马车。 车厢简陋,缝隙处塞了些棉絮,算是堵住寒风。 车座上铺了层毯子,勉强容纳两人乘坐。 李虎放下柳凤泊,低声咒骂:“干,这崽子看着文弱,身子倒是沉得很。” 林焱摇头微笑,他跳下马车,肩头却被李虎按住。 “林子。”李虎顿了顿,“自己小心。” 林焱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 一世兄弟一杯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在野林子分开,林焱目送车马向西南而行,自己朝城门而去。 雪珠星星点点,照理说这种鬼天气,守门的黑皮应该躲在墙角灌着黄汤。 可今天有些不同,林焱远远见到城门口堵着一支商队。 车马上拴着商队旗帜,红底黑字,偌大一个‘山’字。 黑袍子倒是没有拦他,林焱自然不会惹事,快步从城门穿过。 穿过城门时,他正看到一个少年从商队车内探出头来。 看不清那人长相,却见着那人没有束发,用一个红绸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红绸少年唤来卫兵耳语了几句,又往卫兵怀里塞了些什么。 林焱没敢多事,埋头赶路,身后传来商队出发的声音。 可他没走几步,却被三人拦住了去路。 “呦,这不是断指的兄弟吗?” 林焱心中叹了口气,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 他自然是认识面前三人,说话的矮胖子叫做陆多金,也是这群人的老大。 这陆多金也是个混子,从小和李虎不对付,两伙人没少打架。 长大后,李虎建了虎头帮,陆多金招呼了另一群人建多金帮。 争地盘,抢活计,甚至还闹出过人命。 林焱不想惹事,掉头要走。 可这陆多金不知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张嘴喝道:“老子让你走了吗?” 林焱皱眉握拳,缓缓转过身来。 陆多金砸嘴怪笑,嘴里喷着酒气,“你算什么玩意儿,老子没让你走,你敢走?没卵黄的孬……” 林焱一把拽住陆多金的衣领,抬手就是一拳。 陆多金话没说完,已经满嘴是血。 林焱抬拳再打,被陆多金的手下一脚踹在腰上。 那一脚踢得极痛,林焱不吱声也不松手,拽着陆多金一起做了滚地葫芦。 绝对不能松手,这是林焱多年打架的经验。 一对多,就是揪住一个狠揍。 你打得我痛,我让你更痛,决不能亏。 那两个手下还要围过来下脚,街口传来一声断喝:“谁敢动我兄弟!” 林焱瞥见五人拎着马鞭跑来,心中松了口,那五人正是李虎的弟兄。 这架也没必要打下去了,毕竟正事要紧。他松开陆多金,站起身来。 陆多金的手下赶紧扶起自家老大。 陆多金瞪了过来,含糊不清地骂了句,“小崽子。”然后灰溜溜地跑远。 林焱拦住还想追击的虎头帮众,“没必要追了,还有正事麻烦几位兄弟。” 五人立刻大拍胸脯:“林子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们的事儿,杀人放火一句话!” 林焱无奈苦笑,这群人还真是和李虎一个脾气。 简单交谈后,林焱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得了李虎的命令,一直在这里等他,这才会这么巧碰上。 林焱也不矫情,粗略将事情经过一说,略过柳凤泊的身份和狄国骑兵一事不提。 “运个把人还不是小事一桩。”虎头帮众马上应承下来。 “林子你就放心,我和你去接小石头,让他们去找最好的大夫。”说话的是虎头帮的二把手‘锤子’。 这锤子也是个直肠子,长得五大三粗,和李虎相差无几,深受器重。 林焱和几人约定,两边接完人后不在城里碰头,直接到华礼寺相聚。 两拨人再次分流,林焱坐锤子的马车赶回老宅。 龙兴本就是苦寒之地,城北平民区更是萧瑟。 路上无甚行人,驽马拉车,速度倒也不慢。林焱很快见着了自家破屋。 草屋掩雪,土培墙塌半面,门上桃符不知多少年岁。 林焱却笑了,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回到家怎么能哭丧着脸呢? 下了车,推开院门,径直穿过破落小院,再推开透风的屋门,屋内东西不多,摆放得井井有条。 林焱看了一眼卧榻,小石头闭着双眼,身上盖着发白的棉被,静静地躺着。 说来倒是有点意思,老爷子在李树下捡到了戴虎头小帽的弃婴,就取了个李虎的名字。 在野林子里烤火捡了的孩子,就叫做林焱。 在山上乱石中发现的小石头,就取名石磊。 可小石头自小就身体不好,看着面黄肌瘦,比同龄人矮小不少,和石磊这名倒是差距颇大。 锤子伸手去摸小石头额头,诧异道:“小石头这可是够烫啊,都能烙饼了。” 林焱叹了口气,“那日他跌落山崖后就是这样,大夫也是无能为力,只是开了药方希望会有作用。” 拿出几根麻绳,林焱把小石头连着棉被捆紧。 两人也不多话,将小石头搬上马车。 锤子挥动马鞭,调转马头。 林焱为小石头捻好被角,却发现马车没有动弹。 锤子的怒吼从棉布挡帘的缝隙渗了进来,“你们要做什么!” 林焱揭开挡帘一角,正看到陆多金的圆脸,还有二十来个手下。 这二十余人臂上绑着黄布,手中提溜着木棍。 黄布代表着多金帮众的身份。 木棍,自然是来者不善。 陆多金脸上缠着纱布,呲了呲牙,“小崽子,老子说过,老子可没允许你走。” 林焱拍了拍锤子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碾过去!” 马鞭响亮,车轮滚动,林焱合上挂帘。 他摸了摸小石头滚烫的脸颊,然后挑起遮住车窗的棉布一角,朝外望着。 透过纱窗,多金帮众咒骂着人仰马翻。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望向生活了十六年的院落。 颠簸中,朦胧不清。 半堵围墙渐行渐远。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 或许,这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雪再起,阻断最后的视线。 第四章 佛唱梵音昨夜梦 马车赶得平稳,坐在其中并不颠簸。 驱车从西门出,门卫没有为难,稍作停留便扬长而去。 城外飞雪大作,长鞭一挥,驽马希律律地跑了起来。 车辕向西,还没走远,车辙蹄印已渐渐掩没。 等马车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华礼寺外。 林焱拉开挡帘,雪花扑面,正见着雪幕后的颓败院落。 寺墙倾颓,红墙斑驳,绿瓦落了个干净。 寺门倾塌,匾额跌在地上,半截没在雪中。 锤子转过头来,伸手拉住挡帘,“林子,我来抱小石头,你先进去。虎哥肯定等急了。” 林焱看着萧索寺院,点了点头。 他跳下车,叹了口气,扶起覆雪的匾额,伸手拂去雪痕。匾额上的‘华寺’二字,只剩了上半,而中间那个‘礼’字,已经无法辨识。 将匾额靠在墙上,林焱望向中院,当年香火旺盛,如今空空如也。 “林子!”喊声将林焱从恍惚中拉回,他抬起头,见着李虎跨过大殿的门槛。 “林子。”李虎又唤了一声,他快步走来,手里还提溜着一截短棍,“你们可算来了,小石头呢?” 锤子扛着小石头从车里下来,答道:“虎哥!小石头在这呢。” 李虎快步赶来,看到小石头脸上不正常的红晕,抬头张望,“怎么只有你们一车?弟兄们人呢?” 林焱按住李虎的肩膀,“不要着急,我们是分头行动,再等等。” 李虎点了点头,招呼锤子把马车赶入林中,然后扛起小石头,领着林焱往大殿里走。 林焱跟在李虎身后跨过门槛,殿内比院里昏暗不少。 华礼寺不大,一眼就能看尽。 佛像金身被撬了个干净,慈悲脸倒是有些狰狞。 佛幡帘杂乱无章,或长或短地悬着,屋顶一侧无瓦遮头,露着雪花。 另一侧的墙角点着火堆,白衣卧在干草堆上。 林焱整理出另一堆干草,李虎将小石头轻轻放下。 “大殿后面的地荒了,井里没有水。”李虎往火堆里加了些干草,“厢房也塌得七零八落。” “我明白。”林焱看着柳凤泊和小石头,“等大夫看完,我们就离开这里。” 不用李虎挑明,林焱也知道,这里住不得人了。不说别的,夜里的寒风就能把人冻死。 “你之后怎么打算?”李虎蹲在火堆前。 林焱靠着立柱,眉头紧皱,“我也不知道。” “还真是个烫手山芋。”李虎张开双手烤火,“我道上有个朋友,与我过命交情,明天我就送你们去找他。” “送我们?”林焱立刻反应过来,“那你呢?” “我?”李虎背对着林焱,看不见他的表情,“我要是走了,我这么大帮兄弟,谁来照顾?” “事情发生在龙兴,这里不安全。”林焱还想说些什么,寺外传来喧哗声。 “就这么定了。”李虎站起身,提溜着短棍跑出大殿。 林焱拾起一截木棍,紧跟而出。 寺外停着两辆马车,三匹驽马,七个汉子。 锤子正和他们大声谈笑。 他们见着李虎跑出寺门,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老大。 李虎摆了摆手,环顾一圈,问道:“大夫呢?” 锤子指着右手边的马车说道:“在车里绑着呢!” 林焱哭笑不得,“怎么还把人给绑了?” “还不是因为这老头不安分。”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答道。 林焱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指望人家救命呢,这下可好。”他知道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唤作大熊,平日里就有些……有些‘耿直’。 另一边锤子已经跳上马车。 掀开挡帘,车厢内空无一人。 锤子扣住车座下沿,用力一按,车板弹开暗格。 这些暗格每车都有,装些见不得光的货物,此刻藏着个老头——嘴里塞着破布,双手剪在身后,身体蜷成一团,对着一众大汉,怒目直视。 林焱无奈扶额,“还不快把人家请出来。”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取了嘴里的破布就行,慢些松绑。” 锤子将老头拎出车外,摘了破布,大熊在一边嘟囔:“这老头看着也没啥本事,俺绑他的时候还在发呆呢。” “发呆?”老头嘴里没了破布,立刻叫嚷起来,“你才在发呆呢!老夫是在赏雪!赏雪!” “雪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怪人。”大熊继续说道:“那你害怕啥呀,俺就唤了你一声,又没对你做啥。” 老头脸色涨得通红,“一个凶神恶煞的莽夫突然出现在你身后,而且是在你自家院子里!你倒是不害怕一个给老夫看看!” “有啥好怕的,俺弟兄们常来俺家耍。” “你!你!你!”老头气得直哆嗦,“竖子!竖子!竖子!” 林焱赶紧挡在两人之间,深鞠一躬,“是我兄弟鲁莽,万望王大夫海涵。”他已经认出老头的来历,竟然是龙兴最好的大夫‘王骏’。 想不到真把他绑了来,虎头帮也是胆大,要是追究起来,白昼入室可是要杀头的。 林焱看了眼李虎,他那老神在在的样子,只怕这种事儿没少做过。 王大夫也是个硬脾气,鼻子一哼,冷冷说道:“别做这些虚情假意的事儿。” 林焱还想解释,却听到风中异响。他耳廓微动,望向林外。 王大夫口中滔滔不绝,林焱心中不安,一把捂住他的口鼻,“静声!” 林焱从小耳力过人,所有人都有所耳闻。 此刻,所有人屏声静气,不敢作声。 闭眼,侧耳,倾听。 风啸,雪落,枝断,还有…… 马蹄声! 林焱猛然睁开双眼,“有人来了!” “干!”李虎眉头一皱,“多少人?” 林焱摇了摇头,“听不清,大概十来匹马,蹄声杂乱。” “还好。”李虎稍稍松了口气,“不是那群骑兵。” 林焱心中一惊,“那群骑兵会找到这儿?” 李虎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不过现在这批显然不是。”他拍了拍大熊的肩膀,“大熊!把王大夫‘请’进去。你陪他在寺里照顾小石头。” 大熊急忙摇头,“不进去!俺要和虎哥一起干架!” 李虎瞪了他一眼,“进去!” 大熊哭丧着脸,给王骏胡乱塞了破布,拎起就往寺里去。 林焱没空管他,站在李虎身侧,“恐怕来者不善。” 李虎翻了个白眼,“还要你说,哪个傻瓢没事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林焱讪讪一笑,锤子牵来仅有的三匹驽马。 风中,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 李虎翻身上马,锤子递去根铁质短棍,“虎哥,大伙走得急,没拿带刃的家伙事儿。” 李虎将铁棍挑在肩上,嘴角一翘,“够了。” 林焱接过另一个短棍,坐在马上,掂了掂,倒是比那怪木剑还要轻些。 锤子上马,众人站成两排。林焱、李虎、锤子骑马在前,身后站着虎头帮众。这场景让林焱有些错乱感,倒像是带着小弟寻衅滋事,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胡思乱想间,来人从林后冒出头来。 为首一骑,竟是陆多金。 他额上绑着白布,看着有些可笑,可林焱却笑不出来。 九匹马,十七人,各个佩刀。 寺外九人,三匹马,九根短棍。 “干!”李虎低声咒骂。 这个字倒也符合林焱此刻的心情,他皱了皱眉,低声说道:“还记得小时候,老爷子让我们读的书吗?” 李虎微微一怔。 陆多金已在二十步外。 他在笑,异常刺耳。 他的弟兄也在笑,放肆,放纵…… 放松! 兵法有云: 敌虽众,未知吾虚实,当及其未至,击之! 古语有云: 狭路相逢…… 勇者。 胜! 李虎双目圆睁,猛然一夹马腹,冲阵而出! 陆多金目瞪口呆,伸手拔刀。 刀未出鞘,人已被李虎一棍扫中鼻梁,跌落马下。 林焱持棍紧跟,专敲马首。 步行帮众狂奔而至,三骑六步气势逼人,九骑十七人乱作一团。 林焱与李虎骑术不差,几个呼吸便已透阵而过。 想来也是,北塞男儿,谁不纵马? 一番冲锋,十七人皆落马下。他们原本就是两人一骑,失于灵便。这下可好,摔了个七荤八素。 林焱收住马势。胯下驽马,不过一个冲锋,便已气喘如牛。 调转马头,林焱正看到缓缓坐起的陆多金。 这小子倒是抗揍,呲牙咧嘴地叫嚷着,鼻血流个不停,却没有性命之忧。 虎头帮的小六向他走去,高举铁棍,看样子想给他来记更狠的。 棍起。 雪映刀华,白光一闪! 血喷了陆多金一脸。 刀刃透体而过,将小六一刀毙命!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没人看清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戴着黄布,和其他多金帮帮众一个打扮,却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个人很危险!林焱下了定义。就像是蓄势待发的食人猛兽。 那人抽出刀刃,推开小六的尸首,默然而立。 “小六!”李虎双目赤红,拉起缰绳,“我要你死!” “虎哥!”林焱想要拉住李虎,可却慢了一拍,李虎已经脱缰而出。 林焱赶紧追上。 只是,一拍慢,拍拍慢。 十来步的距离,拍马便至。 李虎高举铁棍,人借马势,如同怒目金刚。 杀人者只是站着,颌首垂目,刀尖指地,一动不动。 臂上黄布扬起一角,他骤然抬起双目。 “不好!”林焱大惊失色,急忙放开缰绳,纵身一跃。 刀光再闪! 白雪染上一道血线,棉絮漫天。 林焱抱着李虎连滚两圈,两人跌在雪中。 李虎肋下三寸,鲜血直流。 他挣扎着起身,林焱将他一把抱住,“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冷静!冷静下来!” 而虎头帮众已经舍了多金帮的混子,朝杀人者围了过去。 林焱心中大急,狠心锤了一记李虎伤口,一边高声喝道:“谁都不要轻举妄动!” 虎头帮众望向李虎。 “他杀了小六!”李虎单膝跪地,疼得直吸冷气。 “那你想让更多兄弟送死?”林焱向前几步,挡在李虎身前,对杀人者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杀人者还没说话,陆多金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想要什么?想要什么?老子要你们死!老子要你们统统死在这里!” 他对着杀人者张嘴咆哮:“杀光他们!我命令你杀光他……” 话语阉割在喉中,陆多金身首异处。 杀人者将无头尸踹倒在地,他从始至终没有表情,就像一个无声的傀儡,又或者是行尸走肉?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林焱再次发问,他心里有些发毛。 杀人者开口了,那声音就像指甲刮擦铁片,“白袍千臂。” 他手中刀刃一划,接着说道:“不留活口。” 他缓缓抬起头来,林焱正撞上他的目光。 林焱只觉得四肢发寒,他突然明白了‘不留活口’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而第一个猎物,就是林焱! 杀人者向前一踏,溅开积雪。 林焱想要退,可这一刀已到胸前。 寒风刺骨,杀机钻心! 死? 后悔? 不甘心? 自不量力? 这才是江湖? 念头纷至沓来。 生死稍纵即逝。 一声轻鸣,乱了玉龙呼啸,乱了犬狂纷扰! 杀人者急退! 木剑从天而降,死死钉入雪地。 林焱回头去看。 见着大殿外,寺庙内,一袭白衣,立在风雪之中。 第五章 鬼见愁 冷风从破洞灌进来,撕扯刀伤。 血从腹腔里流出去,身体变寒。 当林焱将要成为杀人者的刀下亡魂时。 李虎平生第一次感到,事情超脱掌控的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无法言喻,梗在喉咙里,堵得心慌意乱。 无力感蔓延,柳凤泊与杀人者注定是这场决斗的主角。 而他不过是一个观众。 有林焱逃过一劫的庆幸,也有莫名的酸楚。 即便酸楚难当,这已是事实。 柳凤泊迎着风雪走了出来,脚步很慢,像是闲庭游步,又像白衣谪仙踏雪而来,点点血渍更像是雪中傲梅。 “有个问题。”他说。 杀人者伏低身形,刀尖垂地,“刺客准绳第五条,不问姓名。” 柳凤泊挑了挑眉,已经到了寺庙门外,“原来是‘鬼见愁’的刺客。” 林焱退了几步,李虎的手臂被他拉住,“虎哥,能动吗?” 李虎觉得腹上生疼,强忍说道:“还死不了。” 他借着林焱的支撑,硬是站了起来。虽然眼前发黑,双腿沉重,但他知道,站在战场中央,绝不是好的选择。 柳凤泊脚步不停,杀人者向前挪了几步,提足踹在木剑柄上。 木剑如利剑般射了过去。 柳凤泊伸手一招,将木剑稳稳握在手中,他脸上泛起玩味的笑容。 杀人者依旧面无表情,“刺客准绳第四条,不杀手无寸铁。” 柳凤泊随手舞了个剑花,“你不是我的对手。” 杀人者注视着柳凤泊的双手,缓缓提起刀尖:“刺客准绳第八条,不问生死难测。” “我对‘鬼见愁’的观感一直不错。” 柳凤泊微微一笑,对杀人者的杀气浑不在意,“不杀义士,不杀妇孺,不杀无辜,不杀手无寸铁;不问姓名,不问出生,不问私交,不问生死难测。这四不杀四不问,是‘鬼见愁’的立身之本。” 他停在杀人者十步远处,举起手中木剑,“我非妇孺,也非无辜,更不是手无寸铁。虽然算不得好人,也有些寻花问柳,无酒不欢的毛病。” 他突然敛起笑容,正色道:“但我柳凤泊一生顶天立地,每一件事情都无愧于心。” 杀人者轻挪脚步,答道:“白袍千臂,柳凤泊,当今最年轻的天位高手。行走江湖有口皆碑,无论萍水相逢,或是生死之交,甚至仇家死敌都得赞一声,义字当头。然而,你触犯了大义。” “哦?”柳凤泊抚着剑脊,淡淡说道:“我不过是杀了一群狄狗,也是触犯大义?” “狄狗?” 杀人者脸上第一次浮现怒色,“那是狄国派来商议和亲的人马!你这么做,是要引发两国交战!到时候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知道吗?” 柳凤泊沉默无语。 杀人者恢复冷淡的模样,“你不愿凤栖郡主出嫁,那你就愿意为一个女人,不顾家国大义吗?” 在一旁的李虎听得目瞪口呆,当今燕王居然想和狄国和亲? 我堂堂燕国,何时卑微至此? 柳凤泊笑了,笑声在风中颤抖,“和亲?你们这些软骨头,是连祖训都忘了吗?况且……”他停下狂笑,缓缓举剑,“为了她,即便举世皆敌,又如何?” “世道不一样了。”杀人者拂去刀上雪绒,将刀尖指向柳凤泊,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柳凤泊洒拓而立,微微一笑:“你们‘鬼见愁’守得了准绳,却守不住人心啊。” 雪花落下,凝在刀面上。 一片,两片。 三片! 刀光起,映着雪光,晃了柳凤泊的眼。 柳凤泊闭上双眼,木剑一挺,剑尖点中刀脊。 杀人者就地一滚,挥刀斩腿。 柳凤泊剑尖向下,再中刀脊! 杀人者缩后一步,再次揉身向前。 挥刀、挥刀、挥刀! 刀脊!刀脊!刀脊! 杀人者斩刺结合,速率极快。 然而他面对的是‘白袍千臂’——柳凤泊!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快的剑! 终于! “当!”得一声巨响。 铁刀硬生生被木剑震得粉碎! 杀人者虎口崩裂,右手鲜血淋漓。 但,他却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你受了重伤。” 柳凤泊没有说话。 杀人者从绑腿中掏出匕首,“催不出剑罡,一柄木剑,你这天位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撕下臂上黄布,将匕首与左手牢牢捆住,“再来!” 话音刚落,他已蹿到柳凤泊面前。匕首被他掩在袖中,见不着刺向何处。 肩动,似是刺向胸腹。 柳凤泊提剑便刺,谁知刺了个空。 杀人者的左手竟然空无一物! 寒芒从右手刺来。 柳凤泊左腿画圆,小退半步,仍是被匕首划破了白袍。 杀人者上前急攻,匕首握在手中,双手笼在袖里,虚虚实实! 柳凤泊有些狼狈,挥剑格挡,总是擦着杀人者的身形而过。 没有剑罡,这一寸之地,犹如天堑。 几乎是在转瞬间,白袍已经被划了五道口子。 围观的人们,看得心惊肉跳。 虎头帮众聚在李虎的身边,他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 原以为柳凤泊醒来,必定是稳操胜券!谁知道他竟然会被压制至此。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李虎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强忍着痛楚站直身子,抓住林焱的肩膀,“把小石头带出来,我们现在就走!” “走?”林焱摇了摇头,“你是让我看着救命恩人送死?” 李虎心头起火,这都什么时候了,林焱这小子还讲什么仁义道德,“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命在我看来比他重要多了!” 林焱咬了咬牙,“算上刚才,他救了我两次!” 李虎抓住林焱的衣领,咆哮道:“算上这辈子,我在树林里收养你,在河里捞过你,在马车前救过你,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去偷,取抢!为了给你们赚书费,去赌,断了一指!你说你欠我几条命?” 林焱哑口无言。 李虎捧住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哥不要你还,哥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林焱叹了口气,他似要说话,却听到‘当’的一声。 战局中,柳凤泊一记横扫,击在匕首上。 杀人者小退半步,擦着剑围躲过横斩。 柳凤泊向前半步,又是一记横斩。杀人者再次小退半步,故技重施,擦着剑围。 可这一次,血线飙射而出。 雪花蒸腾,杀人者的胸腔被斩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跪在柳凤泊面前,满脸惊诧,“你,你可以……” 柳凤泊负剑而立,“谁说我催不出剑罡?” 杀人者捂着胸口,咳出一口鲜血,“这一手兵不厌诈,玩得漂亮。咳咳咳咳……” 他蜷缩着身子,似乎异常痛苦,话语也是断断续续,“你应该……听……过另一……个词……” “玉石俱焚!” 玉字出口,杀人者纵身而起。 焚字闭口,他已将柳凤泊撞倒在地。 柳凤泊也是强弩之末,巨力之下,木剑脱手,人被杀人者死死按在身下。 杀人者抬起左臂,手中匕首对准柳凤泊的咽喉。 眼看是必死之局,林焱突然窜了出去! 李虎想拉,却连衣角都没摸到。 林焱几个箭步,将杀人者拦腰抱倒。 两人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李虎只觉得一口气挤在胸口,他推开身边的弟兄,顾不上腹上伤口,连滚带爬,一身雪霜地赶到林焱身边。 推开上方的杀人者,看到满脸是血的林焱。 林焱喘着粗气,对着李虎咧嘴笑着。 李虎跪在雪地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被推开的杀人者,翻倒在雪里,匕首扎进胸膛,死不瞑目。 虎头帮众也围了过来,有一人去查看柳凤泊的情况。 那弟兄突然叫出声来:“虎哥!你快来看!” 李虎皱了皱眉,难道是柳凤泊断气了? 想到这里,李虎反倒有些放松。他虽然敬重义士,但若是牵扯到了君王尊严,两国谋划,那这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最重要的是,他了解林焱。 林焱是个点滴必报的性格,若是柳凤泊不死,林焱必定会照顾他周全。 可这病怏怏的柳凤泊不仅是个累赘,还是个黑夜里的蜡烛,杀手死士会一个个来飞蛾扑火。 这波是侥幸躲过了,可下波呢?下下波呢? 在锤子的搀扶下,李虎走到柳凤泊身边。 “虎哥你看他耳后。”那名叫嚷的弟兄蹲下身,撩起柳凤泊的长发。 李虎定睛去看,青丝间隐约闪光,竟然是根金针,从耳后直插而入。 金针不知多长,只留针尾在外,看着就脑仁生疼,“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虎倒吸一口冷气,伸手想去摸针,却听到远处一声大喝,“谁都别动!” 众人回头去看,正看到王大夫走出寺门,“那是激发潜力的金针,你们要是乱碰,他就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李虎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王大夫拨开虎背熊腰的汉子们,蹲在柳凤泊身边,抵住他的脖颈,“这人反复运劲,受了极重的内伤。我用金针吊着他的小命,要是现在拔出来,只怕立刻要见阎王。” 李虎看着王大夫的身后,皱眉道:“大熊呢?” “那个莽夫?”王大夫得意地抚着长须,“刚刚你们要开打,那莽夫就要冲出去帮忙,还好老夫有些手段,一针弄晕了他。” 老古话,不要得罪大夫。李虎现在是有点相信了。 若是出其不意,谁也不知道大夫会有些什么手段。 另一边,林焱也赶了过来,语气有些焦急,“王大夫,那小石头怎么样了?” “另外一个孩子的情况有些特殊。”王大夫揪住长须,似乎是在思索,“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症状。他并非得病,身体也没有什么创伤,可就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林焱与李虎相视一眼,他们的眼中都满是焦虑。 小石头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小的弟弟。现在昏迷不醒,谁能不揪心? 李虎深深吸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金钱帮的猢狲早就跑了个干净,消息很快会散播出去,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林焱也点了点头,“多金帮留了不少马匹,我们可以往北走。然后再迂回南下。” 李虎想要答应,可转念一想,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你走。” 第六章 横刀立马胆胸开 林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愿意?” 李虎点头道:“我之前就说过,我还不能离开这里。现在,我不愿意离开这里。特别是和你一起。” 林焱想要说话,可李虎不给他机会,“你一定会带着柳凤泊上路。这就是原因。” “我不能见死不救。”林焱心里有些苦涩,“况且……” “况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李虎冷哼一声,“可他不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那个刺客的话你也听见了,他甚至不是义士。” 李虎眼神冰冷,林焱心头发憷。 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李虎这样的神情,简直就像一个陌生人。 “老头死了,你们现在是无牵无挂,可我不一样。” 李虎指着虎头帮众,“我有这帮兄弟,他们的根在这里,他们的家也在这里。我真是受够了!为了这个柳凤泊,你要我赔上所有人的性命?” “虎哥。”锤子轻唤了一声。 “你闭嘴!” 李虎朝他吼道,“还愣着干嘛?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回城,堵上多金帮那些孙子的嘴!我不管你们是喝醉,趴在小娘肚上,甚至只是说梦话!谁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准备三刀六洞!” 锤子看了林焱一眼,默不作声地招呼弟兄们散开。 他们抱走了柳凤泊,带走了王大夫,只留下两人相视无言。 李虎转过身去,“别说我不讲情面。我会给你留下一架马车。带上你的柳凤泊,带上小石头,还有那个大夫离开这里。” 林焱看着李虎远去,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理解李虎的选择,但他不清楚,自己的选择正不正确。 保护柳凤泊,是偿还恩义,即便可能让他死无全尸。 然而他的选择,会与最亲的兄弟就此别离,甚至会让另一个兄弟与自己面对危险。 这么做,孰对孰错? 林焱感到迷茫,在纷乱的雪中,那是看不到前路的茫然。 雪花落在鼻尖上,他突然想起了老爷子说过的一句话,“即便最亲的人也会在某个路口与我们分道扬镳。这无关对错,没有输赢。路不通了,缘走尽了,仅此而已。” 马车被赶了过来。 小石头和柳凤泊已经安置妥当,锤子将缰绳交到林焱手上。 他拍了拍林焱的肩膀,道了声,“珍重。” 林焱握着缰绳,说不出来话来。 他站在风中,任由飞雪覆在身上,看着李虎拍马而去,看着风雪斑驳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不见。 “别看了,早没影了。”王大夫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直到这时候,林焱才真正回过神。 可是这世界突然有些陌生,身后是化土的寺庙,身前是皑皑白雪。 天地寂寥,他应该往哪里去? 他求助似地看向王大夫。 后者捏着自己的长须,“你还想回龙兴?” 林焱点了点头,“自然是要回去的,至少要把您给送回去。我的弟兄们鲁莽,刚刚真是多有得罪。” “你觉得,我知道了这么多,这龙兴还回得去?” 王大夫攥着长须,“又或者,你觉得离开了我,车上两个只会喘气的能活得下来?” 林焱被埋汰的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搔着后脑勺。 王大夫微微一笑,“幸好老夫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老伴多年前也已去世。” “您的意思是?”林焱不太明白王大夫的意思。 “蠢货!” 王大夫瞪了林焱一眼,“老夫暂时与你结伴,照顾车上两名病人。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去处,不如与老夫去岳山。在上至宗里,老夫还是有些交情的。” 林焱闻言一愣,“您说的是国教,上至宗?” “没错。” 王大夫眼中露出得意神采,“我们躲入上至宗,不管是黑白两道,都要给些面子。正好,可以给老夫点时间,研究研究你那小兄弟身上的怪病。” 林焱心中没有打算,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跳上马车,轻抖缰绳,马儿便跑了起来,朝着李虎相反的方向驶去。 人去寺空,飞雪依旧。 残佛守孤寥,银装伏山坳,空林寻影踪,白玉独缥缈。 茫茫鹅毛雪,掩了辙印。 李虎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人影——锤子。 锤子来回踱了几步,驻下马脚,“林子走了。” 在他身后,虎头帮并未走远,他们藏在路边林中,大雪成了绝佳的掩护。 李虎被众人围在中央,他背靠树干,坐着软毡,仰头望着漫天阴云如怒。 听到锤子的声音,李虎垂下头来。 停滞了几个呼吸,他猛然站了起来,“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大熊为他牵来坐骑,却没交出缰绳,“虎哥。”他顿了顿,脸泛为难。 李虎瞪了他一眼,夺过缰绳,“有屁快放!” 大熊眉头紧皱,高声说道:“虎哥!俺觉得这事儿不地道。林子是俺们兄弟!俺们不能放着林子不管啊!” 李虎没有回答,甚至没看大熊,直接纵身上马。 大熊还想说话,被锤子一把拉住,呵斥道:“你这莽货!虎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会放任林子去死?” 大熊已经被拉到一边,至于那个问题。 李虎会放任林焱去死? 绝不可能! 他在林焱提出结伴的瞬间,便反应过来,若是跟着林焱一起走,只会让事情变糟。 多金帮的残渣一定会将事情透露出去,这个尾巴必须收掉。 还有,那队黑甲骑兵! 直觉告诉李虎,这队骑兵必定与柳凤泊有关。 他必须回去龙兴,探明情况,想尽一切办法为林焱拖延时间。 还有黑白两道的消息。 散播谣言,混淆视听,尽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这些事情,都要有人去做。 若是真的事发,他会立刻解散虎头帮,一个人扛下所有后果。 这,就是他选择留下的原因。 他知道,留在龙兴可能会让他死于非命,甚至死无全尸。 但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个兄长的担当。 李虎摩挲着右手断指,突然有些怀念那些时光。 他在林中捡到林焱,看着林焱牙牙学语,教他爬树掏鸟。 两人偷了私塾先生的古书,闹得整个私塾鸡飞狗跳。 还有那个午后,白云悠悠,蝉鸣鼓噪。 他被老爷子赶出家门,在门前树下摸着林焱的脑袋,他只说了一句话,“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今日一别,或许再没相见的机会。 李虎低声呢喃一句,“再见。” 玉龙卷,迷人眼,前路茫茫,难抵生死离别肠断。 可所谓天意,是事与愿违,是人算不如天算。 红黑战旗在雪光中异常刺眼,李虎立刻拉紧缰绳,驽马人立而起,“立刻退回林子里!” 虎头帮众缩回林中。 锤子赶来李虎身边,问道:“虎哥,发生了什么?” 李虎脸色铁青,“追杀柳凤泊的骑兵。” 锤子闻言一愣,“虎哥,那可是红黑战旗。是边境的官兵。” 李虎沉声道:“没错,就是官兵。” 虎头帮众人面面相觑。 李虎知道他们的顾虑。说翻天,他们虎头帮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平日里就被官兵稳压一头,现在遇到自然发憷。 他已经预想到与这队骑兵打交道,只是没猜到会来得这么快。 柳凤泊去了边境,他们跟去边境,柳凤泊来了华礼寺,他们跟来华礼寺,他们的来意还要多问? 他环顾身侧,做了决定,“说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锤子急忙跃马向前,挡住李虎,“虎哥!你想做什么?” 李虎回答的斩钉截铁,“我要去拦他们。” 锤子急道:“你这是去送死!” “我知道。”李虎微微一笑,绕开锤子,“你们不要跟来。虎头帮……” “就地解散!” 李虎讲义气,所以他不愿牵连弟兄们。 李虎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无异于螳臂当车。 但,送死又如何? 他已打定主意,能让林子多走一刻,就是一刻。 李虎整了整收缴的弯刀,独自纵马向前。 望向林外,那队黑甲骑兵已经近了不少。 风吹着他的乱发,卷起他的衣襟,看着那样萧索。 他想要独自面对,可耳边却听到了杂乱的蹄声。 “虎哥!” 整齐划一的呼喊。 李虎没有回头,却已经泪湿眼底。 锤子赶来李虎身侧,“虎头帮解不解散,你说了不算。林子是你兄弟,你,是我们大哥。” 李虎哭得像个孩子。 可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他抹了把眼泪,扬起马鞭高声喝道:“帮规第一律!” “一世兄弟,同生共死!” “好!”李虎垂下马鞭,指向逐渐逼近的黑骑黑甲,“弟兄们!” “有!” “与我一同赴死!” 黑甲正在林外,李虎一马当先。 飞雪迎面,弯刀比日光刺眼。 黑甲张弓搭箭,虎头帮一往无前! 胜负? 生死? 真的重要吗? 道路的另一头,林焱感到一阵心悸。 他回头去望,只能望见滚滚雪屑。 王大夫拉开挡帘,递来一个包裹,“你家小石头刚刚不知为何,浑身乱颤,竟然敲开了暗格。想不到暗格里还有个包裹。老夫觉得,应该让你先看。” 林焱停下马车,疑惑地接过包裹。 解开系绳,里面放着不少银两。林焱会心一笑,他知道这肯定是虎哥留给他们的盘缠。 银两下压着一张字条。 只写了一句话,林焱却泪流满面。 “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第七章 逃 风咆如虎啸,雪撒似刀搅。 纸团揣在怀中,马车前行,林焱望着前路失神。 再往南走,就离开龙启城地界了。 每一次背井离乡,都让人心情复杂。 何况,这是林焱第一次离开龙兴。 前途是未知,明天是未知,一切是未知。 与谁相遇?路往何方?魂归何处? 当你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才会体会到从心底涌出的孤寂。 林焱缩起脖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孤独就像潮水。 会把人活活淹死。 而最适合打破这份沉寂的,就是一支冷箭! 风吼掩住弦响,箭身通体哑光。 箭从林中来,毫厘只差,从林焱眼前飞驰而过。 林焱猛地打住缰绳,驽马希律律地唤着。 车身倾斜,车轮侧滑,车尾划开一个角度,堪堪停住。 林焱手心冒汗,望向飞羽来处,见着一骑黑甲从远处来,张弓搭箭。 车厢里传出哀嚎,林焱已经来不及细想,他只知来者不善。 把心一横,索性重甩一鞭,不退反进。 马车迎着黑骑反冲而去。 黑骑也不畏惧,撒手放箭。 飞矢迎面而来,林焱手不松缰,压低身形。 “夺!”的一声闷响,箭羽正中车框。 两骑飞驰,林焱与黑骑擦肩而过。 只这一瞬,林焱瞥见黑甲身上有血。 谁的血? 林焱有不详的预感,但现在,逃命更为重要。 他连抽马鞭,侧头回看,正看到黑骑调转马头。 只有一骑?其他人呢? “发生了什么事?”王大夫从车厢探出头来,不满地揉着额角。 “回去!”林焱将王大夫按回车中,右手握紧缰绳。 他知道无法与单骑竞速,想要脱身,唯有求变。 弓弦声响,林焱听得真切。 箭羽再中车身。 林焱默算两马距离,猛然拉紧右侧缰绳。 马蹄着力,积雪四溅,马车划开一个小弧,再次改变方向。 马车里又是哀嚎,林焱却无暇去管。余光去扫,正见到黑骑人立而起。 又是一箭! 擦着林焱脸颊,激射而飞。 林焱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好在与黑甲再次拉开了距离。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继续在平原追击,驽马马力不足,终究要被追上。 若是躲入路边树林,马车失于灵便,并非好事。 不过,林中树枝繁杂,至少能够避过箭羽。 林焱要紧牙根,下定决心。 缰绳收紧,马车闯入林中。 黑甲的蹄声紧跟而来。 林焱不敢怠慢,擦着树隙穿梭前行。 箭,停了。 刀,出鞘! 林焱听见刀面摩擦的声响,侧头去看。 黑甲与马车并排而行,黑甲望着林焱,林焱回望黑甲,两者之间仅隔一条林道。 黑甲举起手臂,以指割喉,嘴巴一张一合。 “你死定了!” 林焱不想死,可黑甲指向前方。 两条林道,在下一处合流! 马车黑甲,终将相遇。 若是让黑骑抢先,那便是再无去路。马车无法在林隙间掉头,只能自投罗网。 此刻,唯有快,才有生机! 林焱扬起马鞭。 顾不得驽马嘴角溢沫,管不上车辕嘎吱作响,理不了大夫哀声惨嚎。 快马仍需加鞭。 驽马吃痛,迈开四蹄,拼尽全力。 鼻雾急速喷涌,即刻吹到脑后,唾沫肆意横飞,四蹄肌肉战栗。 奇迹,不经意间就会敲门。 马车竟然真与黑骑拉开了身位。 一个马首。 半个马身。 临近合流口,黑骑已经落到了马车之后。 马车冲过合流点,不过一个弹指。 林焱正要庆幸,座下马车却猛然一震,侧翻而起! 人在空中,林焱艰难扭头,见着迸裂的车轮,腾空的车厢,黑马身上的木屑,还有黑甲得意的笑容。 他突然明白过来。 不存在什么奇迹。 更不是黑骑输给马车,他是在等待,等待一击必杀的瞬间,就是这个时刻! 让过身位,再将高速的马车,一头撞翻! 林焱明白了,可他明白的太晚。 身体在飞,背脊撞在树上,抖落满树雪花。 五脏六腑如同挤做一团,林焱一头扎进雪里,眼前泛黑,耳鸣声充斥着整个颅腔。 如此重击,即便是成年壮汉也未必站得起来。 可他硬是扶着树干,站直了双腿。 他必须站起来。 黑甲还在虎视眈眈,小石头在车厢里生死不知,他不能倒下! 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画面还在摇动,耳中除了鸣声,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 环顾四周,驽马口吐白沫,在雪地里抽搐。 车厢散架,里面的人不知生死。 林焱向前迈了一步,他想要护在车厢之前。 可他两腿发软,一个踉跄,最终单膝着地,跪地喘息。 黑甲跳下马来,张嘴说着什么。 林焱只能依稀分辨,他下意识地复述着,断断续续,“杀……兄弟……死……轻松……” 下一刻,黑甲拉弓满月。 利箭袭来,透肩而入! 疼痛转瞬间涌了上来,左肩中箭,林焱放声痛呼。 黑甲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剧痛让林焱彻底清醒,他侧身一翻,避过第二箭。 想要撑起身体,却左臂发软,身形稍慢,左腿再中一箭。 “我玩腻了。”黑甲走到林焱面前,“呛良”抽出长刀。他闭上眼呼了口气,似是悔恨,又像叹息,“去地府和我兄弟谢罪吧!” 林焱不知道他说的兄弟是谁,但他知道,闭眼就是机会。 他牙关紧咬,将黑甲拦腰撞倒。 箭支在混乱中折断,搅得血肉模糊,可林焱全然不顾。他拾起手边石块,砸断黑甲手指,迫使长刀脱手。 黑甲口中痛呼,伸手抠住林焱大腿箭伤。 林焱腿力松懈,被黑甲翻身压倒。 一肘! 甲胄碰额头! 林焱眉角开裂,眼前血红一片。 又是一肘! 天旋地转! 林焱感觉不到双手,甚至不能抬臂保护。 黑甲扼住了林焱的咽喉。 难以呼吸。 无法挣脱。 脖颈渐渐收紧。 眼前渐渐变黑。 生命正在步步远离,林焱瞥向倾覆的车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望向那里,或许是在最后,还想见到亲人一眼? 他没有见到小石头的脸,更不会见到李虎的脸。 但,他见到整个车厢炸裂开来! 热浪席卷而出!冰天雪地里的热气腾腾! 瘦小的身影站在雾气核心。 遍体深红,呼吸间蒸汽升腾。 水雾环绕在他身遭,凝而不散。 “把手拿开。”他说,声音稚嫩却沙哑。 黑甲望着他,肌肉紧缩,却没放开林焱。 “我说。”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就像夜空中的红煌流星。 “把手拿开!” 第八章 愿者上钩 箭头插在地上,周遭点点鲜血。 “老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王大夫额头浮肿,一边为林焱处理伤口,一边轻声说道。 林焱看着静坐一旁的小石头,沉默无语。 他无法解释自己看到的画面。 小石头只用一拳就轰飞了黑甲。 这是何等巨力? 龙象之力,居然凝聚在如此瘦小的身体中。 还有更让林焱震惊的:一向胆小的小石头,竟然骑在黑甲身上,就像是一头暴怒的棕熊,将黑甲生生拳殴致死。 直到肤色恢复正常,他才停下这疯狂的举动。然后像受惊的幼崽,浑身颤抖地躲入林焱怀中。 林焱抱着小石头,看着激战后的残骸。 铁质甲胄被肉拳轰得多处凹陷,黑甲血肉模糊地倒在雪中,再无生机。 “你应该和他谈谈。”王大夫的话,将林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林焱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小石头望了过来,又迅速将头低下。 林焱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好些了吗?” 小石头默默点头,又摇了摇头,“火哥,我……我杀人了。” “我知道。”林焱坐在小石头身侧,搂住他的肩膀,“可我们没有选择,不是吗?” 小石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拳头。 拳上的血渍已经用雪擦净,可血腥味却散不去。 林焱不是什么哲人,也不是舌辨如簧的文士,应该怎么安慰别人?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是兄长。 “还记老爷子教我们打猎吗?”林焱摸着小石头的脑袋。 小石头转过头来,嗯了一声。 林焱看着他的眼睛,“老爷子说过,万物生为掠取。人,披着仁义道德,终究还是野兽。孩童长大;人兽相杀;啃草果腹;植被生长。都是天理循环,无关对错,却是罪孽。” 小石头看着林焱,眼中有些迷茫,“我也是有罪的吗?” 林焱叹了口气,“世人皆是有罪,皆是与生俱来,荡涤不净。活着,就要学会背负。” “夕阳西下,目不能阖;罪恶滔天,行不能停。” 小石头摇了摇头,“火哥,我不是很懂。” 林焱微微一笑,“我也不是很懂,但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不忘本心,也就够了。”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林焱摸了摸他的脑袋,“该赶路了。” 林焱环顾四周,他有着不好的预感。这里不能久待。 他们杀了一个黑甲,其他黑甲会在哪里? 他们若是一时分散搜索,终究会聚到一块儿。风雪虽大,却掩不了整辆马车,被其他黑甲寻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牵车的驽马已经毙命,他们四人,只有一匹黑马。 不能一起走了。 林焱走到王大夫跟前,深鞠一躬,“王大夫,小子有一事相求。” “不必多言。”王大夫捏住长须,正色道:“老夫虽非圣贤,却也知圣人之言,晓得君子之道。小石头和柳凤泊,就交给老夫吧。” 林焱一鞠到底,“谢过王大夫大恩。” 王大夫侧身让过,不受此礼,“医者仁术,天地为心。老夫是个读书人,更是一个大夫。若为一己私利而见死不救,如何对得起‘医者’二字。” 倔老头鬓角凌乱,发髻不整。林焱却想到一句古语:“古来医道通仙道,半积阴功半养身。” 王大夫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不再多言,牵来黑马。王大夫扶鞍上马,与林焱合力将柳凤泊抱到马上。小石头很是抗拒,被林焱呵斥了几声,也就安静下来。 小石头眼里嚼着泪,林焱有些不忍。他最后拍了拍小石头的手掌,温声说道:“乖乖听王大夫的话,哥很快就赶上你们。” “拉钩。”小石头伸出手指,语带哭腔。 林焱摇了摇头,伸手与小石头拉钩盖章。小石头这才破涕为笑,“我信火哥,火哥从不骗人。” 林焱心中苦笑,脸上却对小石头做了个鬼脸。他与王大夫稍一对视,后者点了点头。 黑马小跑起来,渐渐远去。 林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直到他们深入林中,林焱才转过身来。 密林空荡荡,缄默无声,考验才刚刚开始。 谁是龙启城最好的猎人?公认最强是城西的张猎户。因为前年,他曾杀了一头八百多斤的老罴,一时间轰动全城。 却少有人知道,杀老罴的人不是张猎户,是林焱。 那一年,林焱不过十四。用猎熊的钱,给老爷子买了新二胡。只可惜,没能用上,老爷子便已经与世长辞,那二胡也成了陪葬。 不过,老罴毕竟是野兽。 黑甲,是训练有素的兵卒。 而留给林焱的不过一把黑漆弓,七根箭支,一些麻绳。 为今之计,唯有放手一搏! 林焱蹲在树上,他有些头晕,清晨狩猎至今,他不过吃了一些干粮。 寒冷,伤痛,饥饿,让他身心俱疲。 日光西垂,已经接近傍晚。冬天的白日,总是短一些。 狩猎最重要的就是等待。 等待总会有所收获。 蹄声响起,三匹黑马自远处来,他们互成犄角,全神戒备。 林焱握紧石块,默默计算距离。 近了! 林焱扔出石块,取弓上箭。 石块落地,发出声响。三位黑骑同时驻下马脚。 林焱撒手放箭。 中! 飞矢正中黑马左眼,当头一骑被掀翻马下。 另外两位黑甲立刻反应过来,瞄准箭羽来处,提弓就射。 林焱早有预料,顺着准备的绳索滑降而下,轻巧落在地上。 就地一滚,减缓冲力,林焱翻身又是一箭。 黑甲出刀,磕飞箭镞。 这一箭无功而返,林焱原本便不指望射中,他往密林深处转身就跑。 黑甲来追,林焱藏在树后,手中缠着绳索一端。 黑骑靠近,林焱拉起绳索。 落马! 巨大的冲力,从绳上传来,林焱被带飞丈许。 战马的冲力远超想象,林焱始料未及,腿上伤口迸裂,鲜血直流。 林焱忍住疼痛,起身便跑。一边狂奔,一边检查箭囊。军制箭囊底部层层叠叠,防止箭羽外落。可林焱那跤摔得不轻,箭羽掉了三支,还剩两根。 黑甲却有三个。 不过,黑骑身着轻甲,注定不能耐久。 可林焱虽然灵活轻便,但冷饿交加,身上带伤。 这场追逐战,注定是意志力的比拼。 林焱仗着身形灵活,在密林里七拐八绕。三个黑甲也是韧性十足,死死黏住不放。 林焱不时回头观察,突然脚下一空。 竟然是个急坡! 立足不稳,林焱顺着斜坡滚落下去。斜坡之下是个野湖,湖面冰封亮如明镜。 林焱可不想一头撞上冰面,他想要重掌平衡,可雪地湿滑,根本无处借力。 “砰”得一声巨响。 林焱结结实实一撞,亏得冰层够厚,不然在这冰天雪地里落进冰窟,那是真的神仙难救。 身子又滑出不少,终于停了下来。 浑身骨头都在呻吟,林焱缓缓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湖边还有别人。 冰湖巧开洞天,一身蓑衣覆雪,孤杆悬丝不动,青丝红绸迎风。 黑甲也从坡上滑了下来,举刀霍霍。 为首一人高声喝道:“朝廷捉拿钦犯!旁人莫管闲事!” 俊朗少年撇过丹凤眼,只是看着林焱,淡淡说道:“飞罴入梦,愿者上钩。” 第九章 肠哭断 林焱认得那块红绸,是在城门遇到的商队。 认得红绸,自然也认出了眼前人。 当时只是随意一眼,却没想到少年长得如此俊俏。 若不是见着喉结,林焱一定会把他当做一个漂亮姑娘。 黑甲不敢上冰,顺着湖岸跑来。 红绸少年将竹制垂竿放在脚边,摘下斗笠,抖去积雪,又瞥了林焱一眼,“喜欢盯着男人看?” 林焱脸上蹭得一红,被说得有些窘迫,不知该说什么。 黑甲已经追近,红绸少年站了起来,“你是钦犯?” 林焱这才想到正事,这是他的祸事,不能坑了别人。 他转身面对黑甲,示意红绸后退,“你快走,这里危险。” “你保护我?”红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言语间似乎带着笑意。 林焱又是脸红,他自身难保,还想保护别人,说来确实可笑。 红绸的手掌按住林焱的肩膀,“还是我来吧。” 他向前一步,与林焱并排而立,然后伸出右手指向黑甲,轻描淡写地往下一划。 会发生什么? 林焱猜不到。 难道这红绸少年是个神仙?只要勾勾手指就能取人性命? 红绸自然不是神仙,勾勾手指也无法取人性命。 但,他招来了一排飞矢! 十余支利箭破空而至,从岸边林中激射而出! 利箭入肉的闷响,痛彻心扉的惨嚎,回荡在冰封湖面。 林焱看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从林中钻出三道黑影。他们身负短弩,想来就是射箭之人。 那弩的样式很是眼熟,分明是军中兵械。林焱看向身边红绸,后者淡淡说道:“出门在外,总要有些器具防身。” 用军械防身? 林焱无奈摇头,再去看时,黑衣人正在补刀,黑甲每人一刀,绝无遗漏。 匕首锋利,刀口平整,皆是一刀毙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这可都是官兵。”林焱有些担心,他不想给红绸招惹麻烦。 “我知道。”红绸少年倒是答得轻描淡写。 林焱知道山家财力丰厚,素有燕国三大商行扛鼎之称,可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你就不怕招惹麻烦?”林焱追问。 “山师家从来不怕麻烦。”红绸少年挑了挑眉头,语带不屑,“你会说出去?” 林焱赶紧摇头,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山家姓氏山师,商旗上的标识,不过是简称。 两人对话告一段落,三名黑衣人已将尸首拖入林中,箭矢回收,血迹掩埋,就像谁都不曾来过。 红绸少年转身收拾渔具,林焱有些无所适从。突然虎口脱险,他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去找小石头?过去许久,他们跑去了何处? 林焱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红绸少年走向密林,却突然停下脚步,“鱼都走了,人还要留着?” 林焱轻挠脑后,迈腿上岸。可伤腿稍一用力,便是剧痛。 平衡支撑不住,身体前倾,林焱慌乱间抓住一只手掌。 那是红绸少年的手,看似纤细,却很有力,他微微勾起嘴角,“山师阴。” 林焱先是一愣,随后回道:“林焱。” 山师阴“呵”了一声,将林焱拉上岸去。 两人并肩而行。 山师阴将芦竹渔具交到林焱手里,“拎着。” 林焱一头雾水,“让我拎着?” 山师阴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刚刚救了你的命。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林焱挠了挠头。 “第二。”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一看我就是文弱书生,你个武夫就不能搭把手?” 林焱哭笑不得,只能乖乖拎着渔具。 两人入了密林,山师阴走得不紧不慢,稍快半步,为林焱引路。 林焱原本不想多话,可最终没有忍住,“为何要救我?” “我是商人。”山师阴淡淡说道:“商人逐利,讲的是奇货可居。” “我是奇货?”林焱感到疑惑,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奇特之处。 “我救你。”山师阴微微一笑,“因为我心情好。而心情好,就是最大的利益。”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密林,营寨就在眼前。 虽说是个商队营地,却驻扎的颇为紧凑。外围一圈插了圆木,四角处分成高矮两层,上有家丁巡视。内里大帐小帐井然有序,此刻临近日暮,已有人在埋锅做饭。 山师阴还未走到寨门,已有两排家丁迎了出来。 为首一人高约八尺,约莫不惑之年,一身儒衫,甚是文雅。他见着山师阴便是一鞠,声线中正平和,“恭迎少爷回营。” 他这一鞠,身后家丁也是一鞠到底,异口同声,“恭迎少老板回营。” 不愧山师家,出门在外,也是好大的阵仗。 山师阴脸上不见喜悲,摆了摆手,“都起来吧,荒郊野外的还讲什么排场。” “礼不可废。我们山师家虽是商贾,却也是书香门第。”儒士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林焱手中渔具,随手一晃鱼笼,“少爷可是没有收获?” “被人惊走了。”山师阴啧了啧嘴,“吃不到这北地青鲢鱼,也是可惜。” 他指了指林焱,“没有钓到青鲢鱼,倒是钓到了一个朋友。枫叔,给我帐里加个床位。” 山师阴这般热情,林焱倒有些惶惶然。 他心里挂着小石头的安危,实在难以安心。 或许能让山师家的帮忙找人? 林焱刚想开口,寨里岗哨一声钟响,“正北,有客至!” 钟声“叮当”不停。 “哼!今天还真是热闹!”山师阴撇了撇嘴,“枫叔。” 枫叔微微一笑,“两位少爷不妨回营稍歇。” 山师阴点了点头,往寨里扭头就走。 林焱听见风中蹄音,回头去看,一眼望见冰尘飞扬。他们说的“客”,只怕来着不善。 不过客随主便,林焱也不便多说。他正准备跟上山师阴,却听到岗哨传来呼喊,“前后两波,前有一骑,后有十骑!” “十骑黑甲,一骑三人!” 林焱停下脚步,猛地回过身去。 王骏,柳凤泊,小石头! 林焱取弓上箭,正待瞄准,却被山师阴按住手臂,“一支箭,能救谁?” “我……”林焱说不出话。 山师阴点了点林焱的额头,“聪明人,要懂得借势。” “枫叔。”山师阴轻声唤道。 枫叔微微拱手,“诚如所愿。” 枫叔转过身去,双臂前挥。 寨内家丁仆役立刻放下手中活计,从木架下,铁箱中,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抽出了长弓,箭镞。 仆役家丁分成三排,从寨门鱼贯而出。 六十来人,井然有序。 这哪里是个商队,根本就是兵营。 没有人慌乱,没有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出错。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 肃穆,安静,高效。 枫叔眯眼远眺,一声大喝:“上!三节!” 第一排家丁,箭头对空,整齐划一。 单臂下挥,“放!” 箭羽呼啸而去! 林焱这才发现,他们用的竟是燕文王最钟爱的狼牙箭! 箭出,声如狼嚎!夺敌胆魄! 第一排箭出,却不是结束。 “换!” 第二排仆役紧跟而上,“上!二节半指!” “放!” 第三排,“上!二节!” “放!” 箭雨,越过王大夫一骑,落了下来。 雨,滋润大地;箭雨,夺人性命。 三波过后,血浸白地,黑甲全灭。 黑马跑了过来。 王大夫脸色煞白,看见林焱,竟然浑身一软,差点滚下马来。幸好已有家丁迎了上去,将他们安然护下。 另一队家丁则赶去打扫战场。 小石头突一下马,立刻飞奔过来,扑入林焱怀中。 林焱低声安慰,见着一家丁拍马回来。他手中拎着一个布囊,飞身下马,单膝跪在枫叔跟前,双手将布囊高举。 枫叔挑了挑眉,解开封口。 浓郁的血腥味喷涌而出。 那布囊中竟然装满了断手,清一色的右手,恐怕是黑甲用来记功的凭证。 林焱瞥了一眼,却再也挪不开目光。 一只缺了一截小指的右手,静静躺在断手之中。 目圆睁,口难开;泪未流,肠已断。 有人说,雪是世上最美之物。洁白纯净,飘飘洒洒,厚厚一层。 将罪恶掩埋,将时间定格,将故事冰封。 雪,终究是物。 埋不了相思,埋不了离愁别伤。 林焱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就连小石头都不敢靠近。 他们随着商队向南,朝起夜宿。每当安营扎寨时,林焱就会站在寨子的北面,望着北方,等待日落,默默无言。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望着北方,和往常一样不发一言。 什么都和往常一样? 今天,有些不同。 林焱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白衣剑客将木剑插进他面前雪中。 “跟我学剑吧。” 第十章 前路雨潇潇 破晓,林焱掀开兽皮暖被,坐起身来。 穿起内衫,扎紧外袍,踏上武靴,帐内沉寂无声。 出帐前自然不能忘了给小石头捻上被角。 当然,要带上那柄木剑。 林焱提剑出帐,冷风糊在脸上,并不阴寒。 自从练剑以来,体质倒是好了不少。 林焱抓起雪团抹在脸上,振奋精神。又塞了把雪进嘴里,算是漱口。 练剑第十日,林焱在营地中央活动身体,柳凤泊与往常一样,姗姗来迟。 不仅来迟,手里还拎着酒坛,抱着软毡。软毡通体雪白,是罕见的白狐皮毛,原是山师阴之物,不知怎么被柳凤泊讨要了去。 林焱停下手脚,“王大夫说过,你不能喝酒。” 柳凤泊铺下软毡,侧身一躺,仰头便是一口,“世上有两物不可辜负,一是佳酿,二是佳人。这酒可是二十年窖藏‘浸残阳’,取的是只开一个日落的残阳花。外面可是有价无市,也就山师家能弄得到。你不来点?” 林焱瞥见他耳后金针,心中暗叹,于是略过这茬不提,“和往常一样?” 柳凤泊只管喝酒,随手一摆,示意请便。 对于柳凤泊这种放纵的态度,林焱也是无可奈何。 这十天,柳凤泊只严肃了一天。 不,准确来说,严肃了一个时辰。 那一天,他的话不多,也很实在,“无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是武器。所谓武器,杀人之兵。你要学得东西很简单。” 柳凤泊拎起木剑,随手一刺,木剑穿透树干,“在被杀之前,捅穿他的喉咙。” 然后他拔出木剑,抛到林焱怀中,“抱紧这把剑,不想被这江湖淹死,就用它淹死别人。” 柳凤泊话里有血,血腥味逼得人头皮发麻。 林焱正感到惴惴不安,柳凤泊又说了一句话。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林焱聚精会神地听着,“最重要的是,动作一定要潇洒!” “潇洒?”林焱目瞪口呆。 “废话。”柳凤泊翻了个白眼,“不潇洒,怎么勾搭姑娘?” “人生在世,唯佳酿与佳人不可辜负。” 这是柳凤泊常说的话,林焱理解不了。而所谓潇洒,他暂时也学不来,所以这十日总被嫌弃。 今天,也是这样。 “丑。”柳凤泊卧在软垫上,嫌弃地撇了撇嘴,“别说是跟我学的剑。丢人。” 林焱也是哭笑不得。 他没去理会柳凤泊,继续着重复了十天的动作。 刺! 一千下,一万下,不断反复。 刺木头,刺石头,刺柳凤泊! 林焱朝着柳凤泊猛然刺出一剑! 木剑未至,树枝已经顶住林焱的咽喉。 柳凤泊捏着树枝,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双肩放松,出剑才能够快。” 林焱隔开树枝,再递一剑。 柳凤泊侧移一步,树枝再中咽喉,“手要快,脚要更快。” 林焱侧身挪步,再来一剑。 柳凤泊退,林焱进,两人脚步交错,木剑先发,可树枝先至。 “你又死了。”柳凤泊低头晃着酒坛,“洞敌先机,后发先至。” 他拿树枝敲了敲林焱的脑袋,“要学会动脑子,有时候,慢慢来,比较快。” “还有。”柳凤泊将坛中“浸残阳”一饮而尽,一树枝把林焱扫倒在地。 “姿势实在是太丑了。” 柳凤泊摇头晃脑,一脸嫌弃,卷起白狐软毡就走。 林焱心里憋屈,忍不住问道:“我要刺到什么时候?” 柳凤泊头也没回,“等你什么时候刺中了风,才算是见到了江湖的一角。” 刺中风? 林焱连刺几下,摸不着头脑。 风,无迹无形,怎么刺中? 恐怕刺到中风,都刺不中风吧。 林焱在心中嘟囔,手中不停,一剑复一剑,一剑快过一剑。 清晨刺,午后刺,马上刺,地上刺。 刺剑,被嫌弃,这就是林焱每天的生活。 枯燥却充实。 日头西垂,林焱倒在营帐里。小石头为他送来干粮,他揉着小石头的脑袋,小石头笑得很甜。 他没告诉小石头李虎的死讯,默默隐瞒下来。 失去了一个兄弟,他不希望再失去一个。所以他很忧虑,担心小石头的遭遇。那次狂暴的变化虽没再次出现,可弄不清楚缘由,总是让人提心吊胆。 对此,王大夫莫可奈何。 见多识广的枫叔也不明所以。 柳凤泊? 林焱可没指望那浪子。 “美女哥哥叫我找你。”小石头啃着干粮,嘴里含糊不清。 美女哥哥自然是山师阴,这外号是小石头取的。山师阴自然很不喜欢,可叫得多了,他也就应承下来。 林焱点了点头,三两口将干粮吃完。 身上累得很,但林焱并不在意。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他练剑以来,无论当天练得多累,第二天便能精神饱满。 出了营帐,他在营地中寻觅。 等他找到山师阴的时候,后者正望着落日。 夕阳似火,漫天烧透,层林尽染。 山师阴喜欢红色,却不喜欢大片艳红。他今日着了一身白袍,披散着头发,没戴红绸,绑了根酱红围脖。 迎着日暮,整个人仿佛要融进火里。 “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明日怕是要下雨。”山师阴回过头来,光晕印在白皙面上,“记得拿些蓑衣,可别淋成了落汤鸡。” “明天?”林焱这才反应过来。明天,就到岳山了。 到了岳山,便是离别时刻。 山师阴继续向南,而林焱要去上至宗。 将要分开,很多话梗在喉咙,林焱嘴角颤抖,想要说声谢谢,却被山师阴挥手打断,“你要是敢说谢谢,现在就给我滚。” 林焱语塞,山师阴却勾起了嘴角。 他这一笑,林焱也笑了起来。 虽然总是吃瘪,但是林焱并不在意。即便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山师阴会救他,或许这任性妄为的性子,林焱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但是没有关系,有些人只需一面,就能相交一生。 两人肩并肩,看着赤轮藏到山后。 “我们算是朋友吗?”山师阴突然问道。 “当然!”林焱回答得毫不迟疑。 山师阴转过头来,“十几天就够了?” 林焱勾住他的肩膀,“一眼就够了。” 男人之间,一杯酒;一句兄弟,一世人。 第十一章 山 闰十月,廿九日,冬至。 岁煞东,宜出行疗病,忌上任探山。 雨潇潇,山蒙蒙,雾气萦绕,岳山红枫影影绰绰。 山师阴说要给林焱践行,可到了岳山脚下,他却没有出现。 “少主人说他身体不适,也不想见着你的蠢脸。”枫叔转述了山师阴的离别赠言,用他的谦和语气说这话,也是颇为有趣。 枫叔语带歉意,“林公子,少主人从小没什么朋友。” 林焱也不在意,与枫叔鞠了一躬,“这几日,叨扰枫叔了。” “招待不周,甚是汗颜。”枫叔从衣襟中掏出一块玉佩,“山师家商铺遍布燕国,若是有什么需要,可用这玉牌,山师家必定设法相助。” 林焱还在犹豫,枫叔已将玉佩塞到他手中,再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玉佩入手细密油润,色泽白而略带闪灰,玉侧附有黄斑,正面雕一“山”字,雕工细致流畅,仿佛浑然天成。 林焱将玉佩贴身藏好,目送枫叔走远。 雨气蒙蒙,藏青儒衫隐入雾中。 来的时候,四个人一匹黑马。 走的时候,还是四个人,黑马却换成了黑驴。 上山有官道,骑马也很便利。可他们现在是被追猎的钦犯,若是大摇大摆走正门,那才是自寻死路。 况且,王大夫说他在上至宗有些门道,只是这门道得钻后山。 是什么门道?他原本不肯说。 在林焱的坚持下,他还是松了口。 原来王大夫年轻时是个游方大夫,他曾经路经上至宗,救过一人性命。 那人姓贾,后来成了上至宗伙房总管。 今天就是来投奔这位贾总管的。 伙房总管,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至宗根植岳山,岳山这么大,利用职权藏个把人不在话下。 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这伙房,还真得通过后山。 后山小径崎岖,马匹难以翻越,黑驴是最佳选择。 不过,这黑驴不驮人,甚至不驮包袱。 驴背上驮的是酒! 整整四大坛。 “浸残阳”原本就是稀少,这几日被柳凤泊喝了个干净。他喝完“浸残阳”,又喝干了“酡红香”。 说到“酡红香”,也是有趣。 这酒原名“迎风倒”,入口甜,落口绵,尾净余长。喝时直落而下,神清气爽,无甚感觉,可若是迎风一吹,饮者立刻面带酡红,熏熏然不知归处。 因此得名“酡红香”。 而今天驴背上驮这四坛子,更是名头响亮,可说是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酒名“刀子”。 入口如炭,入喉如刀,入肠如火。 这酒如此出名,不是因为难得一见,而是因为随处可见。 “刀子酒”制作简单,小麦,高粱,玉米皆可酿制,主料与辅料还可重复使用。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显贵皆可自制。 而这酒有个最大的特色,每个人酿出的“刀子酒”口感都不尽相同。 楚国曾有一酒豪,立志尝遍天下“刀子酒”,最终喝到八十有三,寿终正寝,也不曾尝遍。 只是不知道,柳凤泊拿这贫民酒是为何。 林焱猜想,或许是吃多了山珍野味,偶尔也会喜欢窝窝糟糠? 胡思乱想间,四人一驴已经入得山中。 身处山中观岳山,又是另一番风景。 细雨沾叶无声,枝条微摇,山雾淡涌,抬头不见天,只见红枫海。 “跟紧了,可别迷在雾里。”王大夫在前方带路,不时提醒一番。 相比带路,林焱觉得王大夫游玩的兴致更高。 王骏拈起一片红枫,“这岳山红枫得天独厚,三季常青,冬季长红不败,也是世上一大奇景。” 柳凤泊淡淡说道:“用来生火烤肉确实不错。” 王大夫瞪了柳凤泊一眼,后者耸了耸肩,“先生可以试试。” 王骏脸色涨红,骂了声“竖子”,加快脚步。 林焱憋住笑,拉着小石头跟上步伐。 其实小石头并不需人搀扶,自他醒后,身体强壮不少,虽然还是瘦小模样,但力量惊人,耐力更是上佳。 林焱也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再行几步,便见到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上至后山禁地,内有猛兽灵怪,闲杂人等莫入”。 石碑不高,只到林焱腰部。 王大夫诵读了一遍碑文,拜了拜,口中念叨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林焱刚想有样学样,柳凤泊却坐了上去。 他大大咧咧坐在石碑上,开了坛酒,“走了半日,也是乏了,不如在这歇会儿。” “在这歇?”王大夫抢过酒坛,只是酒坛略沉,差点没有拎住。林焱上前搭了把手,才帮他稳住身形。 王大夫有些恼怒,“你这可是要害死我们?还没入得野径,这里太不安全。” 柳凤泊浑不在意,“不是我想歇会儿,是有人要我们歇。” 话音刚落,从雾气中钻出几个人来。 身着黑白两色道袍,白为底,黑为边,袖绣八卦图,身负三尺锋。 五人站定,组一半圆,隐隐将林焱等人围在核心。 为首道士约莫二十来岁,一脸倨傲,“上至宗后山禁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哦?”柳凤泊坐着石碑,撑着下巴,“你说我是,我就是吗?” 那道士两眉一挑,“道爷说话,你们没有听见?” 柳凤泊突然正色道:“你是不是喜欢吃猪肉。” “什么?”那道士脸色诧异。 柳凤泊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林焱噗嗤笑出声来。 那道士先是一愣,随后脸色涨红,手指柳凤泊,“你!你!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随后仰天大笑,“好!好!好!”瞪着柳凤泊,道士牙关紧咬,“想不到!我第一天巡山上任就遇到尔等匪类!” “道长息怒啊!”王大夫隔开两人,想要作揖。 林焱心中火起,拉住王骏衣角,“先生,是这道士盛气凌人,何必道歉。” 王大夫急使眼色,低声说道:“你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林焱心气一窒,但立刻挺直了腰杆,“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古人云,‘予唯不食嗟来之食’。” 王大夫急道,“气节何价?命何价?” 林焱微微一笑,“我也要问先生,命何价?气节何价?” 王大夫看着林焱,眼神复杂,却没说话。 “你们说完了?”道士指了指地下,王大夫与林焱已经踏入石碑之内。 林焱瞥了他一眼,拉起王大夫,扭头就走。 “呛”的一声轻鸣,道士已经拔剑在手,“擅闯后山禁地!上至宗可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林焱并不理他,径直走远。 忽听得脑后风声起。 剑背轻鸣! 林焱一把推开王骏,侧身避让。 扭头,剑锋擦着脸颊划过。踏步,林焱身形倒退一尺,“上至宗就是这么教你?暗箭伤人?” 那道士双眼微睁,“小贼,腿脚倒是灵活的很。不过,下一剑就要你跪下求……” 话音未落,木剑已至! 势如雷霆! 一晃! 剑尖正中咽喉! 道士抓紧喉咙,跪地呜咽。 林焱木剑一划,剑尖指地,掏了掏耳朵,“你说了什么?” 柳凤泊抚掌而笑,“潇洒!” 第十二章 误闯迷踪 古语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弱者群聚,其心先弱。 是故,乐于以多欺少。 美其名曰,谋略。 实则色厉内荏。 弱者,围了过来。 四柄剑,将林焱围在核心。 小石头冲进合围,拦在林焱身前,双目圆睁,虎视眈眈。 林焱摸他后颈,隐隐发烫,心中一紧,赶紧将他推开,“小石头,在一边等着。看火哥教训这些牛鼻子。” “教训我们?”领头道士缓缓站起,声音嘶哑,“我陶竹,倒要领教一下,你这小贼的高招!” 倨傲道士陶竹进入战圈。 弱者,又加一名。 林焱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将他推出包围,自己持剑而立。 陶竹冷哼一声,“怎么,被人一围,话都不会说了?还真是无胆匪类!” 林焱耸了耸肩,“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陶竹脸色涨红。 林焱所言,取自《上至经》,借用上至宗经典讽刺上至宗门人,气焰何等嚣张。 所以,陶竹动了! 主剑起,四剑随,分取首级四肢! 林焱蓦然握紧木剑,剑未动,足先行。 剑要快,步伐更快! 和柳凤泊的树枝相比,这些道士的剑…… 太慢了! 纵步,剑锋擦肩而过。矮身,再避一剑。碎步连踏,木剑出! 中! 右侧道士撒剑脱手,捂着咽喉,跪倒在地。 左侧剑来,道士耸肩,目标心窝。 知敌所来,断敌所往。 后发而先至! 林焱右手一甩,木剑凌空横飞,落入左手。 柳凤泊说,“只用一只手的剑客,就是残废。” 左手剑出! 再中一人! 野兽围猎,以多胜少。 然而,如果被围的是怪物呢? 其心不坚,遇弱而狂,遇强而萎。 弱者,终究是弱者。 道士,怯了! 胆怯,让人畏缩。 畏缩,让剑变慢。 林焱回身荡开利刃。手腕轻抖,击晕两人,破围而出。 站着的,只剩林焱与陶竹。 林焱朝他勾了勾手指。 “算我小看了你。”陶竹没有上钩,他沉寂下来,略微压低身形,“你这般武艺,在江湖上不会籍籍无名。阁下,不准备报上名来?” 林焱刚想说话,却感到浑身一紧,无形的气机,遍布全身。他握紧木剑,没有言语。 对峙! 两人都不妄动。 雾气粘在脸上,顺着额头往下淌,溜过眼角。 林焱双眼微眨。 陶竹向前挪了半步,“如此身手,却走后山,必定是居心不良。既然你不愿报上名来,那就等我擒下你,撬开你的嘴。” “就凭你?”柳凤泊在旁观战,挑了挑眉。 “上至宗,师法天地。宗门荣辱,今系我身!”陶竹抬剑上步,“拼得我身死道消,也要留下你们!” 一声断喝,陶竹举剑刺来。 道袍耸动,这剑为夺双目。 林焱脚下画圆,侧身半步,抬手要刺。 谁知陶竹手中铁剑竟也画圆,堪堪斩向林焱腰眼。 林焱再退,那铁剑如影随形。 说来奇怪,陶竹的剑看似极慢,招招画弧,可偏偏来的极快,攻林焱所必救。 如同是无形之水,连绵不绝,无孔不入。 林焱一边躲避,一边思考对策,耳畔传来柳凤泊戏谑,“善水剑法,学成你这个熊样,真是为祖师爷抹黑。” 陶竹剑势稍稍一滞,林焱立刻飞身退出剑围。 林焱看向柳凤泊,他竟坐在石碑上喝起酒来,“人家打你,你就只会躲?真是丢我的脸。” 林焱脑中灵光一闪。 陶竹再次欺身上前,剑势画弧而来。 这一次,林焱一步不退,木剑当胸便刺。 当! 木剑与铁剑相交,竟发出金石之鸣。 林焱嘴角微翘,他已找到了对策。 既然躲不掉,那就拼吧! 谁的剑更快? 谁先被捅穿? 剑影穿梭之间,林焱竟然感到热血沸腾。 当!当!当!当! 一个交错,仅一弹指,两剑相交四次! 林焱还不满足,还能更快! 刺剑! 刺剑!刺剑! 林焱放松双肩,刺剑如雨。 陶竹画圆扭转,舞剑如风。 狂风,骤雨! 金石之音响成一片。 林焱突然觉得,木剑似是遇到障碍,被一股莫名的风牵扯限制。 路遇阻碍,该当如何? 面前是树,那便刺穿树。 面前是石,那便刺穿石。 面前是风? 那就将风刺穿! 一股热浪自丹田起,涌入双臂,林焱感到自己,无所不能! 剑出!风吼! 红枫起舞,山雾奔涌。 这一剑猝不及防,破开陶竹剑围,直奔咽喉而去。 木剑前端,隐隐泛光。 一只宽厚的大手,突然按住了林焱的肩膀。 一瞬。 风止,雨歇,红枫停摆,山雾静谧。 “小友,既入得我上至宗,何必大动肝火。”老人鹤发童颜,大冬天一身短褐农装,站在林焱身后,笑面如花。 林焱从来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这突然出现的老者,能够一把将他制住,绝非等闲。 他放下剑,望向柳凤泊。 柳凤泊低头晃着酒坛,不知在想什么。 林焱无奈撇嘴,对老农施了一礼,还未说话,陶竹突然双膝着地,俯身跪拜,“上至宗二百三十八代弟子陶竹,拜见掌教真人。” 林焱一愣,脱口而出,“这老农是上至宗掌教?” “休得无礼!掌教真人岂是你能冒犯。”陶竹再次拔剑,“今日我定然不能让你好过。” “陶竹。”掌教真人轻轻唤了一声。 陶竹垂下剑尖,立马行礼,“掌教真人唤弟子有何吩咐?” “你可知你的善水剑法,有何纰漏?”掌教真人慈眉善目,话语中全无责备。 陶竹却身体紧绷,再施一礼,“弟子不知。” “不必多礼。”掌教真人轻抚陶竹肩膀,“善水剑法,取义‘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原是一柄困人剑,怎么到你手里,如此大的杀伐气焰?” “弟子惶恐。”陶竹浑身一颤,急要跪下,却被掌教真人托住双臂,“年少气盛,原是无可厚非。可骄横之欲不利修行,还要多加勤勉啊。” 陶竹低头应声,已是满头大汗。 看着陶竹那孙子样儿,林焱差点笑出声来。这上至宗也是奇特,掌教真人居然喜穿短褐,而且十指瘀黑,竟是刚刚做完农活。 只是,撞见了上至宗掌教,这后山可要怎么进去? 想到这个问题,林焱只觉得头大如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掌教真人终究瞥了过来。 林焱还在思索对策,却看到柳凤泊径直走来。 他走到掌教真人身后,照着后脑勺就是一记爆栗。 “好你个李尔冉,怎么现在才来?” 第十三章 窥低语 上至宗,取意上至通达。 以天道喻人事,师法天地,修身,养性,开悟。 上至宗创立至今一千三百余年,虽几经磨难,依旧屹立不倒。 本就是江湖的泰山北斗,燕国立为国教后,风头一时无二。 而知闲子,李尔冉,正是上至宗当代掌教。 相传李尔冉年过“知天命”,还只是个扫径道人,不得寸进。 却有一日行至岳山山巅,见到日月变幻。 这一眼,就是三天三夜! 盘坐山巅,第一日,观霞光云生涛灭。 第二日,望天际阴阳圆缺。 第三日,日暮,漫天火云翻滚腾挪,自天边席卷寰宇。 如三灾业火,似八难袭身。 李尔冉许大宏愿,愿身如烈火,荡平天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可谁曾想到,这样一个大人物,居然被柳凤泊扇了后脑勺。 林焱张口结舌,陶竹张口结舌。 李尔冉揉了揉后脑勺,“你就不能在徒子徒孙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林焱彻底愣神,他俩这是认识? 陶竹的脸色更是精彩,又是皱眉,又是瞪眼,还夹杂着难以置信,或许他希望自己也被林焱刺晕过去? 最后他选择低头,闭眼,就地一倒,“掌教尽管放心,弟子身受重伤,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柳凤泊哈哈大笑,李尔冉尴尬不已。 王大夫凑了过来,他双手微颤,话也说不流利,“李,李掌教。” 李尔冉弯腰作揖,“施主不必多礼,贫道道号知闲子。” 王大夫赶紧还礼,不待说话,李尔冉发出一声轻噫。 他额首致歉,径直走到小石头身旁,“小兄弟,可否让贫道把一把脉?” 小石头望向林焱,林焱点了点头。 看着李尔冉闭目沉思,林焱心中燃起希望。对小石头的怪症,原本是束手无策,可李道长道法通玄,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端倪? 林焱手心冒汗,静候把脉,倒是比激战一场还要焦虑。 王大夫凑到柳凤泊身侧,小声嘀咕,“你认识李道长?” “算是认识。”柳凤泊语气随意,“也就打过几架。” “认识你不早说?”王大夫急道:“害我浪费这么多心神。” 柳凤泊慢悠悠地回道:“你也没问啊。” 王大夫顿时语塞,恨声道:“此间事了,我必与你做过一场。” “随时候教。”柳凤泊勾起嘴角,“反正你打不过我。” 林焱苦笑不得,这俩人一个为老不尊,一个嘴不饶人,真是一对活宝。 一盏茶的功夫,李尔冉松开手指,问道:“此子,可曾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林焱一愣,赶紧点头。 李尔冉略微皱眉,“醒来后力大无穷,浑身烫如烙铁,性情残暴?” 林焱已顾不上点头,急道:“求道长救我弟弟!” 话没说完,俯身要跪,却被李尔冉一把扶住,“不必拜我,贫道并非大夫,只是对此事略知一二。” 林焱侧耳倾听。 李尔冉面向小石头,“这位小兄弟可是误食了一种异果,状似佛头?” 小石头皱眉思考,点了点头,“那日确实瞎吃了个果子。” “那就是了。”李尔冉抚须说道:“这佛头果从漠北入中原,异常罕见。生于苦寒之地,却有天火之热。误食之下,十有八九一命呜呼。即便如此,仍有无数江湖人士对它趋之若鹜。” 林焱惊道:“这是为何?” 李尔冉慈眉微皱,“因为这佛头果,又名龙功果。习武之人食用,真元大增,抵过十年苦修。平常人若是食用,能得龙虎之力,金刚之身。” 林焱望向小石头,后者一脸懵懂。 林焱舒出一口长气,“小石头居然挺了过来,也是因祸得福了。” 李尔冉摇了摇头,“祸还没说完。常人虽得了金刚之身,可天火攻心,往往命不长久。” 林焱脸色煞白,不由搂住小石头肩膀。 柳凤泊走过来,又是一记爆栗,“你说你这百多岁的人了,还磨叽什么。吓唬小孩呢?你们上至宗多的是清心寡欲的功法,随便教他一套不就结了。” 李尔冉也是吹胡子瞪眼,“就不能让我有点高手风范?” 柳凤泊耸了耸肩,“不就是天位,我也是啊。我可是二十岁就入了天位,你要五十多呢。” 李尔冉被呛得哑口无言,只能喃喃自语,“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 林焱心中焦急,“道长!”话未说完,又要下跪,被李尔冉扶住双臂,“你这孩子,也是心急,老道怎会见死不救。” “随我来吧。”李尔冉拂袖转身,不忘嘱托陶竹,“带弟子们下去疗伤,这伤虽不致命,也得休养几日。与你师傅说,这几日的早晚课就不用去了。” 说罢,朝山雾深处,踱步而去。 “对了。”李尔冉回头看了眼黑驴,“山路蜿蜒,小心赶路。” 林焱拉上黑驴,众人随着李尔冉踏入岳山深处。 李尔冉在前引路,细雨沾衣不湿,雾气向两侧滑开。 “显摆。”柳凤泊低声嘀咕。 山林茂密,路愈来愈窄,红枫压顶,让人心生郁闷。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林焱隐隐听到水声,扒开树枝,面前豁然开朗。 茅草小院,篱笆围墙。 山溪绕屋而过,红枫层层叠叠,铺了满地。 院里还有块小田,土色不一,显然是刚刚犁过。 “你这破院子这么多年都没变。”柳凤泊推开篱门,“真是寒酸,可衬不上你掌教的身份。” 李尔冉微微一笑,“不近自然,何以师法自然?” 柳凤泊翻了个白眼,“就见不得你这神棍样,好酒好肉好姑娘,才是不枉此生。” 李尔冉笑而不语。 林焱倒是好奇,这两人身份悬殊,年龄相差甚多,性格更是天差地别,到底是怎么成的朋友? 疑问埋在心里。 午饭,尝了上至宗特色斋菜。 脆口菜花,腌制后口味酸甜,爽口开胃,小石头很是喜欢。 熏香素鸡,口感软柔,鲜辣可口,风味别致。 最令林焱惊奇的,是一道椒盐黄雀,明明是用香菇,冬笋,豆腐清炸而成,竟然生生吃出了肉味。 还有主食大碴粥,本就是北地特色,林焱从小也没少喝。 可这上至宗熬的大碴粥,香浓绵软,粒粒开花,汤汁浓稠。林焱差点吞掉舌头。 午后,细雨落尽,山雾散去,天上出了太阳。 冬日暖阳令人慵懒,特别是雨后初晴。 上一次悠然自得是什么时候? 小石头枕在膝上,林焱坐在窗边。 林焱为他擦去梦涎,望向窗外。 十五日间,命运变换。 从边关小民,成了朝廷钦犯。从猎户,成了剑客。 经历了危急存亡,也经历了生死离别。 林焱从贴身口袋摸出字条,那是李虎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记忆犹新,物是人非,最是落寞。 李虎死了,凶手死了,林焱当时万念俱灰。 幸好,柳凤泊给了他新的方向。 用学剑麻痹,用逃亡让他忘记一切。 如今安定下来,小石头也得遇救治,可林焱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林焱给不出答案,脑中茫然一片。 全无头绪,林焱望向远方,正见到李尔冉与柳凤泊并肩站在溪边。 林焱耳廓微动,听清溪水潺潺,听见李尔冉对柳凤泊说:“燕王已经定了郡主出嫁的黄道吉日,就在十日之后。” 第十四章 白发意阑珊 午夜,万籁俱静。 没了白日喧嚣,唯有溪水澹澹。 残月,白袍,孤影。 缺月挂树梢,白衣胜似雪,只影独惴惴。 柳凤泊举杯邀月,月不能饮,四坛却空了三坛。 他望向密林阴影,淡淡说道:“何必在那站着,不如与我同醉。” 阴影处看不真切,却有声音传来,“我不饮酒,喝酒误事。” 柳凤泊摇了摇头,“此生无酒,太过寂寞。” “总好过醉后丑态百出。”那声音说道:“想不到堂堂上至宗掌教真人,唯独爱这杯中之物。” “他醉了?”柳凤泊问道。 “醉了。”那声音回道,“不省人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柳凤泊晃着酒坛,“他知道劝不住我。” “你会死。”那声音无甚波澜。 “我知道。”柳凤泊牵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活得轰轰烈烈,总好过像你活在阴影里,见不得天日。” 那声音顿了顿,沉声说道:“职责所在。我无怨无悔。” 柳凤泊摆了摆手,“道不同,这酒是不能请你喝了。” 那声音消失了许久,终究叹了口气,“不拔金针,虽然功力受制,但你还有一线生机。” “等你的门主来救我?”柳凤泊哈哈一笑,“凤栖可等不了那么久。” “滚吧!”柳凤泊举起酒坛,“别扰了我的酒兴。” 树影斑驳,再无声响。 柳凤泊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曾经千杯不倒,如今双眼迷离。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第一次去那王城。 二十岁,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一柄利剑,败尽王城武馆,少年白衣,名声鹊起。 得的万两赏金,宴请全城,三天流水席,日以继夜。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先来满饮此杯! 无论明日何去何从,今日与尔共醉! 与绿林草莽豪饮,与达官显贵交杯,一掷千金,只为博花魁笑靥。 觥筹交错,开怀狂喜,不晓星辰变换,不知朝起日暮。 曲终人散,千人拱手,“恭送白袍千臂!” 柳凤泊抚掌而笑,一瞬入天位,御空而去,何等恣意妄为。 那时,柳凤泊不过初入天位,迎着夕阳飞不得多远,便酒气上涌。 他见着地上有桥,便晃晃悠悠地降到河边,捧起河水敷了敷脸。 再抬头时,正见到一红衣女子驻留桥上。 落霞似画,美人如莲。 红衣少女柔荑轻摆,白袍少年心神乱颤。 柳凤泊摘了朵残阳花,插在美人耳后,“你是哪里下凡的火云仙子?” 美人浑身一颤,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惊奇。 柳凤泊借着醉意,挑起红衣下巴,语带轻佻,“姑娘,可否让我尝你嘴上胭脂?” 红衣女子缓缓弯起嘴角,酒窝可爱迷人。 没有说话,白袍当她欲迎还拒。 俯身去吻,却“啪”的一声脆响。 “想吃老娘豆腐?”红衣笑靥如花,“门都没有。” 酒醉柳凤泊误入王室园林,凤栖郡主桥上偶遇。 这巴掌,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初遇并不完美,一个登徒子,一个赛须眉。 可命运无常,情爱难测。 廿一岁,风华正茂,深闺后宅只是摆设。柳凤泊带着凤栖,游遍王都山水。 坐城墙,观朝阳,共饮一壶“酡红香”。 酒过微醺,少女倍添娇媚。 廿二岁,凤栖为柳凤泊酿了第一坛酒。 酒是最寻常的刀子酒,可惜凤栖没什么天赋,酿得实在差劲。既酸又苦,简直难以下咽。 但从那天起,刀子酒成了柳凤泊的最爱。 他对自己说,此生非凤栖不取。 可他拿什么娶她? 人家是堂堂郡主,王族之女。 而他柳凤泊又是什么?一个浪子,一介武夫。 他可以用骄傲,无视冷眼,但是他无法忍受别人看不起凤栖。 他发誓要做那天下第一,要让她做天下第一夫人! 柳凤泊决定试剑天下。 他们在桃花树前离别,凤栖给了他亲手雕的木簪,柳凤泊给了她一个承诺,“只需一年,等我回来吃你嘴上胭脂。” 白袍仗剑而去,红衣暗自垂泪。 她在桃花树下等,她在桃花树下望。 从花开满树,等到落英缤纷。 春夏秋冬一轮回,便是一年时光。 然而,一年复一年。 等柳凤泊达到天位巅峰,力夺殿前武斗第一,已是三年之后。 而他换来的第一个差使,就是护送凤栖郡主出塞和亲。 “咣当”一声巨响,是柳凤泊打翻了酒坛。 这声响也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夜风凄冷,人心戚戚。 刀子酒,每个人酿出来的皆不相同,喝过了这么多,却只爱那一坛。 柳凤泊掏出贴身木簪,轻轻抚摸,像是呵护稀世珍宝。 “凤栖。”柳凤泊轻声唤道,“我马上就回来了。” 晚风起,扬起柳凤泊满头青丝,白色却从发根逐渐蔓延。 满腔悔恨相思无人可诉,柳凤泊一夜白发。 曙光未至,柳凤泊已经离了山中小院。 孤身一人,往山下缓行。 行至半山腰,却见着老者拦路,“你真要去送死?” “我还以为你不拦我呢。”柳凤泊微微一笑。 李尔冉叹了口气,“或许不应该让你参加殿前武斗。” 柳凤泊淡淡说道:“那日你不该拦我。” 李尔冉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拦着你,你是要让老道堂堂帝师,看着你袭杀燕王?” 柳凤泊面露怒色,“他要把凤栖送给狄国和亲!” “我知道你和凤栖的感情。”李尔冉按住他的肩膀,“你屠了三百近侍,我不怪你。我被人挤兑丢了帝师之位,封印一身修为。只要能救你一命,我也无怨无悔。” 柳凤泊挥开他的手掌,“那你今日为何拦我?” “小白!”李尔冉握紧双拳,后又缓缓松开,“我不能看着你送死啊。” 柳凤泊冷冷一哼,“我能杀一千狄狗,也能杀进王都。” “就凭你一身残躯?”李尔冉隐隐发怒,四周红枫颤动,“先不说从边塞回来重伤未愈,光是你这几天传给林小子的真元,就足够把你掏空。” 柳凤泊瞥向一边,没有接话。 李尔冉缓和情绪,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在我这里好好休养,等那位门主来。不说保住性命,与他多多交流,此生有望踏入那天人境界。” 柳凤泊惨然一笑,“没有凤栖,我要这天人境界有何用?” 李尔冉无言以对。 林中静谧,悄无声息。 两人相对无言。 柳凤泊绕开李尔冉,迈步下山,老者立在原地。 冬风萧条,人影萧瑟。 耄耋老人,真的老了。 柳凤泊行至山脚,却见到一头黑驴拖着板车,车上堆着稻草。 林焱笑嘻嘻地招了招手,“你可丢不下我。” 柳凤泊眉头紧皱,“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赶着投胎?”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林焱正色道:“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救我性命已成事实。” “此去王城,生死不知。若你活着,我替你庆功。” “若你死了。” “我为你收尸。” 柳凤泊沉默了半响,跃上驴车,“我可只喝好酒。” 林焱哈哈一笑,挥鞭向南。 下一站。 王都,昌隆。 第十五章 野珍馆 林间小道,幽暗深处。 “能不能把你衣服脱了?”林焱注视着柳凤泊的眼睛。 “不能。”柳凤泊一口回绝。 林焱无奈扶额,“你这么穿着,实在麻烦。还是脱了吧。” “麻烦?”柳凤泊问道。 林焱指着落荒而逃的人影,对柳凤泊无可奈何:“这已经是第七波杀手了。” 柳凤泊侧卧在稻草堆中,喝了口酒,“也就七波而已。” “是今天的第七波!”林焱被柳凤泊气得不轻,重重跳上驴车,“你这样一头白发,一身白衣,实在太过显眼。就不能戴个斗笠,换件正常的?” 柳凤泊抿了口酒,嘴角微翘,“我这白衣哪里不正常?” “现在是冬天!你穿着白色单衣,哪里正常了?”林焱皱眉摇头,“到了下个城镇,一定要给你弄件棉衣。” “不要。”柳凤泊将双手枕在脑后,平躺下来,“不够潇洒。” 林焱没好气地说道,“你现在可是钦犯,还在乎潇不潇洒?况且我们行踪暴露,这样走走停停,还剩五日,我们真能赶到王城?” 问题没有得到回复。 林焱回头去看,柳凤泊双目紧闭,也不知道真睡假睡。 林焱叹了口气,默默赶车。 他们早已离开岳山地界,向南行了五天,离王都已是不远。 可这一路上,并不太平。 他俩成了过街老鼠,无论黑道白道,人人喊打。 黑道人物还要好些,至少为利而来,简单干脆。 自诩正道之人,则要麻烦许多,动不动之乎者也,一言不合便民族大义。 林焱不胜其烦。 柳凤泊倒是自在,喝喝小酒,睡睡大觉,他这哪里像是去赴死? 不过五日时间,林焱与人交手六十余次。 每日皆是精疲力竭,夜里睡得极沉,倒是没有遇到夜袭,也是谢天谢地。 风餐露宿了五天,今天难道又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林焱抬头看天,乌云盖顶。 这可不是好兆头,只怕今夜会有大雨。 林焱加紧赶路,驴车摇晃,也是不慢。 又往前行了不远,遇到两头岔道。 林焱立刻犯难,他从小在龙兴长大,自然认不得去王城的路。 幸好路边有一青年正在解手。 那人骑的是大宛良驹,黑衣白裘,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等那人便溺完毕,林焱问道:“敢问这位兄弟,往王城方向该走哪条路?” 那青年抖了抖眉,全无架子,“你可是问对人了,我也是刚从王城赶来。” 他指了指右手岔口,“顺着这条路走就能上官道,再顺着官道走一天,也就能见到王城外的村落了。” 林焱拱手致谢。 那人的话却没说完,“我可劝你别急着走,你看看这天。”他指着漫天乌云,“眼看天要下雨,你们这驴车可赶不及。” 蹬鞍上马,黑衣白裘将马头调转,朝向左侧路径,“不如和我去那‘野珍馆’避一避雨,还能尝些名品山珍。” 林焱婉言拒绝,那人也不在意,说了句,“这可是你们的损失。咱们有缘再见。”便策马奔入左侧路径。 林焱继续驱车向右,回想方才那人,为了一口吃食到处奔波,也是有趣。 突然,空中划过一道落雷。 电光直插下来,雷声贯通天地。 林焱正感叹天威难测,忽看到浓烟滚滚,焦炭味弥散刺鼻,再往前走就能听见“噼啪”声响。 站在驴车上望,竟然是方才那道雷光劈中了路边巨木。 巨木燃火,轰然倒塌,阻碍了去路。 还有两人,同样候在树前,被巨木拦路。 冬季巨木枯朽易燃,火势熊熊。 其中持刀男子吐了口唾沫,“也是点背,居然遇到这种破事。” 另一魁梧汉子答道:“这火不停,这路可过不去。” “眼看就要下雨,虽能浇灭这火,可雨天泥泞也是难行。”持刀男子眉头紧缩。 魁梧汉子哈哈一笑,“我与兄台也是有缘,不如与我同去‘野珍馆’。借宿一宿,你我把酒言欢。” “我也正有此意。传闻,那馆子里有个‘牛饮酒’,需得海碗豪饮,配上风味野牛肉,堪称一绝!” “兄台竟也知道,那可真是不能错过啊!” 两人相约而去,与林焱擦肩而过。 林焱望着火墙,准备找找小路,穿过路障。 “还真准备雨中漫步?”柳凤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不如去那什么馆看看,好酒好肉伺候,何等逍遥。” 林焱白了他一眼,说到美酒琼浆,这人就走不动道。 再看一眼天空,黑云压顶,闷雷阵阵。 林焱叹了口气,原路返回,循着左侧岔口往前赶车。 赶了不远,便能从树隙间望见“野珍馆”的轮廓。 外立围墙,白墙黑瓦。门口立着幌杆,三条酒幌迎风招摇。 这“野珍馆”虽比不上号称“想啥有啥”的四幡客栈,能在这荒郊野径挂上三条,也是颇有底气。 再过一个拐角,已经能看清“野珍馆”全貌。 白墙整净,偶有山藤攀附。黑瓦净洁,稍有灰尘黏着。 门挂三对大红灯笼,灯穗离地一寸。 灯书“野珍馆”三字。 三条酒幌也有些意思,一书店名,后两条是一幅对联。 “野珍尽揽天下客,酒香遍引云外仙。” 进了院里,柳凤泊跳下车来,立刻就有小二笑脸相迎。高呼“贵客临门”,低手牵过缰绳,没有因为是驴车,而有丝毫怠慢。 再去看,朱红大柱倚墙,橙红灯笼高悬。 店分两层,上有烛光点点,下有灯火通明。 还没进门,酒香喧闹已经透出墙来。 柳凤泊喜上眉梢,大步迈了进去。 林焱给了小二些碎银,瞥见马棚里的大宛良驹,嘱托了几句,便跟上白袍剑客。 真正进了店门,才发现情况有些怪异。 店内约有二十余座,却分成两侧,泾渭分明。 左侧是江湖汉子,刀枪剑戟,海碗豪饮,大声谈笑。 右侧则是文雅之士,纸扇纶巾,酒盅慢品,低声浅谈。 店内小二躬身行礼,“两位客官,打火还是住店。” 这又是落雨又是大火,自然是要过夜。林焱稍加询问,只剩几间下房。幸好两人也不矫情,便将住处订好。 当然,既然来了“野珍馆”,怎么能不尝尝此处的拿手好菜? 只是一眼望去,座无虚席。 林焱刚想吩咐小二,左手边突然有人站了起来。 是那白裘青年,他一人占着张桌子,朝林焱招手,眉开眼笑。 林焱还未动作,柳凤泊径直走了过去。 小二最会察言观色,说了声“风势渐大,小的得去关门”,便躬身离开。 林焱只能无奈跟上。 说来也巧,之前遇到的魁梧汉子与刀客,就在邻座,举杯交盏,喝的好不痛快。 还未坐定,那白裘青年张口说道:“你们方才不是还忙着赶路吗?怎么就来了这里,可是被我说动了?” 林焱苦笑,将大火拦路的事情简略说明。 那白裘少年哈哈大笑,“那我们可真是有缘,这都能凑到一块儿。还坐在一张桌上。” 柳凤泊接话道:“如此有缘,该当我俩做东,请兄弟你不醉不归!” “唉!这是什么话。我叫孟然之,叫我然之就行。”白裘青年指了指柜后挂单,“萍水相逢也是情,两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去点。这顿,我来做东。” “孟兄弟如此豪气,我若是矫情,就是对不住你。”柳凤泊嘴角微翘,淡淡说道,“小二,先来个深山野熊掌。再来个酱烤鹿舌……” 林焱汗颜,柳凤泊专挑贵的点,太不讲究。 孟然之却脸色不变,甚至有些莫名兴奋,“这野熊掌可是镇店之宝,当场点菜可吃不到。幸好你们运气不错,遇上了我。我可是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下好了定金。今天就是冲着这熊掌而来。” 柳凤泊微微一笑,“我等江湖草莽,自然没有孟兄弟懂得享受。我听传闻,这深山野熊掌,需得先用百里香去腥,再配上蜀地的‘朝天辣’腌制,最后蒸煮至七分嫩熟。可谓是人间美味。” 孟然之抚掌而笑,“白袍千臂,果然是个老饕!” 林焱骤然握紧木剑! 第十六章 群鸦乱 林焱骤然握紧木剑,不待出手,被柳凤泊按住手腕,“你认识我?” 孟然之哈哈一笑,“您的名号,放眼整个大燕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说这店里所有江湖好汉,哪个不是把您早早认出来了?” 林焱环顾四周,果然有人偷偷望来,匆匆一瞥,便又别过头去。 “别担心。”孟然之放开三个酒盅,解下腰间酒囊,一杯杯满上,“这家店的背景,是三大辅臣之首,文人领袖罗国。谁敢在此随意放肆?” 听到三大辅臣与罗国,林焱也是一呆。 他身处龙兴偏远之地,也曾经听闻此事。 先王临终之时,燕王尚幼,于是将燕国交于三位重臣手中,责令辅佐当今燕王。如今并称为三大辅臣。 文人领袖罗国,官至司徒,门生故吏遍布大燕,统领百官。年八十,历经三代燕王,德高望重。 司空崔禄商,掌管大燕钱粮命脉,即便是燕王诏令,也可一纸驳回。年六十余岁,威望比之罗国略低。 司马董蛮武,总领兵马大权,燕国兵马只认董蛮子虎符。年仅四十八岁,正值壮年。二十年前,少年成名,深受先王器重。 若说他们三人才是当今大燕国真正的掌权人,也是毫不为过。 这三人,除了崔禄商名声太臭,另外两人褒贬不一。 孟然之已经将酒斟满,把酒杯推到两人面前,眉宇之间,满是挑衅,“只是不知道,盛名之下,是不是其实难副。” 杯中酒茶褐色,气味刺鼻难闻。 柳凤泊举杯便干。 林焱自然不能示弱,一口喝干。 这酒入口腥臭发苦,却有一股暖气,从胃里散发开来。 孟然之正色道:“两位就不怕我酒中放毒?” 林焱抹了抹嘴,“你若放毒,哪来这么多废话。” 孟然之拍桌而笑,“果然有气魄。这酒不仅没毒,而且大补。乃是我自带的九年虎骨酒。一杯下去,可得小心彻夜难眠啊。” 林焱闻言大窘,孟然之勾住他的肩膀,“不要害羞,让哥哥给你物色个好对象。”他指着一边的江湖红颜,“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一刻千金,可不能就此错过。” 林焱脸色发红。 孟然之笑得直不起腰来,“想不到还是个雏儿。” 林焱正待回嘴。 突然一声惊雷闪过! “咣当”一声巨响,店门洞开! 狂风灌入,店内灯火吹灭一半。 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大门。 一个干瘪老头,身着麻衣,手持竹杖站在店外。 又是一道电闪,将老头的身影拉长地上。 “轰隆!”雷声传来。 风雨瞬时大作! 骤雨瓢泼而下,雨帘遮目,店外店内两天地。 小二迎了过去,费力合上店门,众人不再看那老者。 江湖人士叫嚷着快些掌灯,店内稍显忙乱。 却不曾想,那干瘪老头径直站到了大厅中央,竹杖向下一顿,满堂皆静。 他的声音沙哑浑浊,却别有魅力,“小老儿云游天下,不敢说见识高明,但也听了不少故事。” 他抬杖拱手,略施一礼,“途径贵宝地,想混碗酒喝,可惜囊中羞涩。还望各位好汉贵人赏脸。” “原来是要说书。”柳凤泊打了个哈欠,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林焱见着各个江湖人士,果然如孟然之所言,不敢有所异动。他自己又是少年心性,打小就喜欢英雄豪杰,听到说书便来了精神。 而孟然之,显然对美食更感兴趣,拉住林焱指向远处,低声说道:“你看那推车的小二,车上盖着的便是野熊掌。等他过来,我们就能大快朵颐。” 柳凤泊也是摇头,“我这大人物就在你身边,你还要听别人的故事?” 林焱随意嗯了一声,聚精会神地盯着干瘪老头。 柳凤泊与孟然之面面相觑。 干瘪老头与小二耳语了几句。 那小二便为干瘪老头搬来座椅,老头施礼坐下,张嘴便来,“天下大事,分分合合。纵使王朝更迭千万年,江河仍自流,云霞浮悠悠。” “听多了英雄阵前厮杀,见惯了江湖英杰名流。不如让小老儿今天,给众位换个口味,说一说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 “大奸贼!” 竹杖敲地,“邦”的一响,气氛陡然一窒。 灯火方才被风吹灭,此刻厅中昏暗不明,照得干瘪老头,面目若隐若现。 送食木车已到桌旁,虽然罩着盖子,仍然掩不住香味。 林焱却不想揭盖,认真听着。 “此獠生于市井,不晓籍贯来历,不知师从何人。”声音低沉和缓。 “此獠胆大妄为,目无王法,视前辈名宿如无物。”音量缓缓加大。 “其罪状简直罄竹难书!”干瘪老头陡然加快语速,“贪杯,好色,无知,骄狂。践踏王权,杀人如麻,为一己私欲,置天下万民于水火!” “白袍千臂!柳凤泊!” “你可认罪!” 一声暴喝! 木车炸裂,芳香四溢,木屑纷飞中夹杂破空声响。 林焱骤然遇袭,只来得及横剑胸前。 “铛!铛!铛!”三声脆响,木剑上巨力传来。 林焱矮身急退,左肩仍是一痛。 来不及低头去看,身侧刀光晃眼,林焱举剑去拦,剑脊中刀,巨力难当。林焱就地一滚,卸去劲力,手臂仍旧一阵酸麻。 还不等他稍作喘息,身周又是刀光剑影。 林焱咬牙舞剑,隔开利刃,已是力竭。 此时耳畔生风! 重拳正中肋骨。 “咔哒”一声脆响,林焱嘴角溢血,横飞出去。 耳中尽是嗡鸣,林焱只觉眼前发黑,还未落地,却被一只大手抵住了背脊。 柳凤泊不知何时到了林焱身后。 一股温热气流,从柳凤泊的掌心涌入林焱体内。林焱这才稳住阵脚。 “还真是狼狈。”柳凤泊放开林焱,环顾厅内,“这就是你说的安全?” 他另一只手提溜着孟然之的衣领,后者赧颜,“毕竟这世上和您一样胆大妄为的人还是有的。” 柳凤泊将他丢在地上,看了林焱一眼,“我是怎么教你的,要用脑子!” 用脑子? 林焱心中疑惑,拔下左肩暗器,竟然是根黑色铁羽,羽刃末端刻着“渡鸦”二字。 “渡鸦!”孟然之瞥见羽刃刻字,大惊失色,“这可是鬼见愁的地字号刺客!” 又是鬼见愁! 林焱将铁羽丢在地上。 “老爷子说过,出名的刺客,不会是好刺客。”林焱横剑而立,独自面对满堂宾客。 气氛出奇的凝重。 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静! 屋外风声雨吼,偶有电光闪烁,可店内静如死域。 江湖豪侠,文人骚客,持着各式兵刃,挺直而立,却不发一言! 气氛压抑得让人汗毛竖立。 林焱敏锐地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些人方才还谈笑风生,怎么可能突然鸦雀无声? 不及多想,宾客已经冲了过来。 文人首当其冲,林焱举剑迎上。 文人佩剑,可多为配饰,虽然剑光纵横,却没能给林焱造成压力。趁武夫入阵前,林焱一边抵挡一边观察。 林焱舞剑如风,厅中兵刃相交,叮当乱响。 借着店内昏暗灯火,林焱发现这些文人,各个双目无神,动作僵硬。 待得武夫入阵,凶险倍增。 林焱却越发游刃有余。 只因这些宾客全无招式,只会横扫竖劈。 他们不过是遭人控制的人肉傀儡。 操纵者在哪? 渡鸦在哪? 林焱余光一瞥,见着人群之后,那根竹杖末梢。 捉到你了! 他奋力隔开宾客,朝竹杖纵身一跃。 屋外闪电划过,映着干瘪老头嘴角一丝诡异微笑。 刀刃破空,拳风呼啸。 持刀男子与魁梧猛汉夹击而至! 林焱身在空中,避无可避! 渡鸦! 从来不是一个人! 第十七章 出关路 林焱拄着木剑,抹去嘴角血丝,额头冷汗直流。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林焱果断以剑拦刀,剑借刀力,向下猛坠,背脊重重落地。 虽是摔得不轻,却躲过了合围。 只是刚一起身,林焱立刻心生警兆。 若刀客与拳师是渡鸦,那么那个使铁羽的呢? 念头一动,身体随行。 林焱向后一个空翻,跃上餐桌,地上叮当作响,留下一排乌羽! 用暗器的影子一闪,再次隐入黑暗。 干瘪老头竹杖顿地,“渡鸦有四宝。” 宾客散至两旁,刀客高高跃起,身形倒曲如弓,刀锋耀目。 竹杖一顿,“钢爪断不周!” 刀势下落,锐不可当!林焱唯有急退。 足下木桌分两半,地下青砖寸寸开裂。 林焱跃至地上,猛汉铁拳袭来,夹杂风雷之声。 竹杖二顿,“铁喙撼昆仑!” 拳风凛冽! 林焱不敢硬接,脚下碎步连踏,滑开一个半圆。 竹杖三顿,“墨翼遮天地!” 阴影中,射出二十余片乌羽。林焱剑挑腾挪,狼狈避过。 满堂宾客将他围在核心。 竹杖四顿,“鬼目窥轮回!” 刀,剑,刃从四面八方来! 如潮水,连绵不绝,无孔不入。 林焱勉力还击,可…… 双拳如何敌四手? 独剑怎能斗群鸦? 一只手不够。 两只手也不够。 那如果有一千只手呢? 丹田热流上涌,勾起腹中酒气涌动。 酒香弥散,剑脊发烫。 一瞬! 千支剑出,幻化成剑舞白莲。 白袍千臂独门绝技——千瓣花开! 收剑,剑花敛起,宾客躺倒一片。 林焱只觉得浑身发烫,仍旧沉浸在方才那一剑之威中。 渡鸦被迫在剑围之外,不敢冒进。 林焱站在光暗交界处,身影摇曳。 渡鸦率先打破沉默。 “剑术不错。”鬼目冷冷一笑,“可用一柄木剑,还想杀人?” 竹杖一指,铁喙钢爪缓缓逼近。 林焱不为所动,他如同一尊石像,又像是忽然痴傻。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他想起柳凤泊的话。 “等你什么时候刺中了风,才算是见到了江湖的一角。” 现在,他听到了风声。 沉肩,抬腕,出剑! 一剑破风! 木剑层层迸裂,露出内里刺骨寒芒! 剑尖没入黑暗,阴影之中显出黑衣人形,利剑透胸而过。 “你为何能发现……”那黑影话中满是疑惑,震惊,恐惧。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焱已经拔出剑来。 血喷在衣衫上,像是点点落梅。 剑尖一甩,血迹泼在地上,一滩血色泼墨,触目惊心。 “墨翼!”老人喊得撕心裂肺。 铁喙双目赤红,已是一拳轰来。 林焱提剑便刺。 谁知铁喙不闪不避,肉掌生生抓住利刃,拼着废掉一只手,也要将林焱毙于拳下。 林焱不知所措,突然手腕一阵刺痛,就要松手放剑。 一只大手握住他的手掌,“剑之道!一往无前。” 柳凤泊出现在他身侧,“你今天若是背叛了剑,明日剑就会背叛你。” 剑罡一吐,铁喙被透胸扎穿。 拳头落在林焱脸上,却软绵无力,铁喙黯然倒下。 “第二点。永远不要小看一个人赴死的决心。”柳凤泊接过林焱手中长剑,咳出一口鲜血,“今日授业到此为止,接下来,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剑罡斩断刀刃,钢爪死于剑下。 白袍咳血,脚步不停。 只剩鬼目老者一人。 变故来得太快,鬼目老者神情惊诧。 而当柳凤泊走到他面前时,他反而平静下来,面色缓和,“就连你的徒弟都打不过,我们的刺杀可真是可笑。” “并不可笑。”柳凤泊负剑而立。 “其实我们一早便知道,不是你的对手。”鬼目望着同伴尸首,深深叹了口气,“但鬼见愁,不问生死难测。只问良心。我们必须要来。” 柳凤泊没有说话,稍稍皱眉。 鬼目摇了摇头,“我们知道,你一生放荡,只求顺应心意。这是你的剑道,也是你的性情。” 他用竹杖撑着身子,显得有些佝偻,“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临死之前,你能否听小老儿说几句话?” 柳凤泊没有答话,鬼目便继续说道:“我生在边城,还小的时候,狄狗掠边。收割人命,收割粮食,收割畜牧。抢不走的便付诸一炬。” “狄狗走后,哀鸿遍野。那个冬天,村里闹了饥荒。饿肚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柳凤泊眉头紧皱,鬼目浑身颤抖,“你可曾见过草根掘尽?” “你可曾见过树木无皮?” “你可曾见过吃土填肚?” “你可曾见过易子而食?” 鬼目老泪纵横,突然双膝一软,五体投地,“老夫代边关黎明百姓,求白袍千臂,放弃入王城!” 柳凤泊浑身一震。 林焱神情黯淡,看着一个老者跪在面前,从来不是件心情愉悦的事情。 一路上听了许多大道理,却没有这亲身经历,来的震撼人心。 柳凤泊闭目沉思,林焱想要去扶起老人。 还没走两步,鬼目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林焱不要靠近。 林焱定在原地,鬼目扭开竹杖,杖里藏着匕首。 他将匕首顶住咽喉,“渡鸦灭于此地,是技不如人。小老儿死后,这些宾客身上的蛊毒自解。” “鬼见愁的刺杀,还剩最后一波。天字号刺客,必定出手。只求白袍千臂三思。”鬼目最后留给林焱的,是一个和煦的微笑,“娃娃,我曾为你算卦。” “离上乾下,火天大有,卦签上上。” “解卦……” “火在天上,顺天依时。” “大有所成!” 利刃入喉,老者黯然倒下,林焱不忍去看。 柳凤泊沉思了许久,将木剑交还林焱手中,“这柄剑叫千磨。吴国名匠刘闼遗作。剑身坚韧,越磨越利。好好对她。” “刘闼?”林焱接过千磨剑,“就是那个痴迷铸造,后被推翻的吴国先王?” 柳凤泊点了点头,他走过林焱身侧,突然顿住脚步,“你说,我是不是……” 欲言又止。 “什么?”林焱问道。 柳凤泊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林焱耳廓微动,听到风雨中马踏淤泥。 还有谁来? 马蹄声停在店门外。 “哗啦”一声,酒馆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大门外,风雨中,站着一个铁塔般的汉子。 身披甲胄,黑盔红缨。左腰佩刀,右腰绑一匕首。匕首柄上油光锃亮,绝非摆设。 那人不发一言,走进店来。 林焱握紧千磨剑柄。 黑甲浑不在意,在一张桌前坐下,揭开铁盔,露出两道如墨浓眉。 他将腰间酒囊往桌上一拍,“本帅就是董蛮武。” “人熊”董蛮武? 林焱脑中混乱,当朝重臣,为何会出现在这? 柳凤泊脸上波澜不兴,淡淡说道:“白袍千臂,柳凤泊。” 董蛮武上下打量过来,喝了声,“好!”他指着对面座位,又说一字,“坐!” 柳凤泊淡然坐下。 董蛮武解开酒囊,“喝酒!” 柳凤泊接在手中,一饮而尽。 董蛮武哈哈大笑,收起酒囊,起身离去。 跨鞍上马,身在雨中,他却浑不在意,“狄狗该死!但王室的脸面,不能栽在这里。五日后,出关亭外,郡主出嫁。本帅备精兵一千。” “恭候大驾!” 说罢,拍马而去。 一骑黑甲,隐入雨中。 第十八章 天下 晨曦,夜雨成冰,凝在树梢,晶莹透亮。 宾客从地上醒来,浑身酸痛,宛如经历了一场噩梦。 孟然之将天字房留了出来,在分岔路口与林焱道别,“昨晚可真是惊心动魄。吓得本公子差点尿出来。” 林焱点了点头,他手腕上有一红点,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伤口。 林焱没有说话,孟然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 林焱耸了耸肩,“五日后,是生是死,总会有个交代。” “五日后……”孟然之收敛笑意,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虽然只认识了一夜,但你我已是朋友。你若不死,我请你大醉一场。” 孟然之伸出手来,林焱与他击掌,“一场可不够!你好歹是个公子,我下半辈子可就赖上你了。” 两人相视而笑,孟然之跨上大宛马,双手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林焱抱拳还礼,“必有再见之时。” 孟然之扯动缰绳,朝官道飞驰而去。 他不时回头观望,林焱站在树下,逐渐变小,渐渐远去。 离开岔道,孟然之笑容消失不见,他心中焦急,必须尽快赶回王城。 行不多远,巨木横在路边,孟然之看也未看,一掠而过。 林径穿梭,官道独行,快马加鞭。 人不离鞍,马不停蹄。 亏得大宛马耐力极佳,在正午之后,已能见着王城城郭。 王城“昌隆”,建都至今三百余年,容纳百万人口,四通八达。 这是燕国最大的城市,也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昌隆”城威名远播。 因为从未有其他国家,像燕国这样,将都城建得离边境如此之近。 不落之城,这是“昌隆”的另一个名字。 三百年间,几经战乱,却屹立不倒。 远远望去,她就如同一条卧龙,盘踞在平冈之上。 看似古老蒙尘,但依旧让人心生敬畏。 燕人尚武,或许根源来自于此? 可惜孟然之今日没有兴致,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继续埋头赶路。 日暮,终于在关城之前,挤进城门。 从西门入。 进入城中,他便踏镫下马。关城后不得纵马,这是规矩。 即将日落,城中行人仍旧络绎不绝。此处属外城,多是平民散户,粗布麻衣,孟然之颈上白裘与周遭格格不入。 但一路上,倒有不少人对他笑脸相迎。 孟然之一一点头致意。 行不多远就会被老人拉住聊聊家常。 他恭谨回应,“何老,过几日可要下场冻雨,你家羊肉馆屋顶年久失修,我明日来帮你补补。” 被稚儿团团围住,伸手要糖。 他温声回答,“下次孟哥哥考校功课,答对就给糖吃。” 急着说媒的妇人更是数不过来。 他装出浪荡模样,“我可不爱那些姑娘,各位姐姐可愿入我孟家门?” 孟然之始终面带微笑,谈笑如常。 快要离开外城时,偶尔听见有人说着小话,“多好的孩子呀,可惜那出身……” 孟然之略微皱眉,却没停下脚步。 越过跃马桥,便是跃马夜市,一条西河贯穿全城,也将贫富分开。 跃马夜市最是热闹,已有不少商家开始招揽游人,不过一河之隔,庶民虽能游玩,却多数此生无望在此定居。 孟然之穿过夜市,牵马入巷,数十步的距离,已经见不着平民百姓。 面前道路又复宽阔,宣德街,达官显贵多住于此。 一路走去,不时有门童小斯送来媚笑。 孟然之置之不理,冷着张脸,走向街道尽头。 那里只有一扇大门,还有望不见边的围墙。 门前石狮如若活物,孟然之停下脚步。 门房一鞠到底唤了声,“少爷。”这才接过他手中缰绳。 孟然之望着门上匾额,一字一顿地念道:“大长秋府。” 大长秋孟林,燕王近臣,后宫宦官统领。 天下人说燕王昏庸,大宦是罪魁祸首。 孟然之是大长秋府唯一的少爷,却与孟林并非血亲,他不过是捡来的弃婴。 可从他被冠上“孟然之”这个名字的瞬间起。他必须背负这样一个宿命。 他,孟然之,此生此世都是太监的儿子。 “老爷在哪儿?”孟然之问道。 门房屈身道:“老爷在梅花台垂钓。” 孟然之深吸了口气,径直踏入府内。 一路穿堂过室,半刻时间,眼前便是一片暗香疏影。 满园梅花,或红或白或粉,一望无际。 走入林中,如同身坠花海。 园林中央有一小湖,岸边九曲长廊深入湖中,湖心立一石亭,匾刻“梅花台”。 孟然之走入厅内,见到孟林抱着鱼竿,倚着石柱,微微打鼾,竟是睡着了。 孟然之解下外袍,想为孟林披上,仔细一看,老人未至花甲,已是老态毕露。 儿时教他骑射的样子历历在目,转眼间,只见满头白发。 孟林将黑袍罩在老人背上,后者稍稍一颤,悠悠转醒。 “然之?”孟林揉了揉眼。 孟然之没有说话,伸手为孟林按摩肩膀。 孟林闭目享受,半响,突然问道:“见到他了?” 孟然之“嗯”了一声,轻声说道:“身受重伤,跌落天位,但余威犹存。还有……” “还有什么?”孟林回头问道。 “有个少年。”孟然之停下双手,皱了皱眉,“和他在一起。” 孟林眯着眼睛,“高手?” 孟然之摇了摇头,“二流巅峰。” “不用管他。”孟林将鱼竿递了过来,“那位也该等着急了。” 孟然之接过鱼竿,侧身让道。 孟林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然之,你知道我为何喜欢这片梅林吗?” 孟然之很是疑惑,摇了摇头,“孩儿不知。” “古语有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孟林微微一笑,合上双眼,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满园梅花揽入怀中,“隐忍一时凄寒,只为花开满园时,无花争艳。拥这一院雪美人,如拥天下!” 他放下手臂,注视着孟然之的双目,“我的天下,仅有这般大小。可是!你不一样!这梅花,这院子,这座王城不过是你的点缀!” 孟然之的瞳孔骤然放大,孟林背过身去,渐行渐远,“这天下是你的。原本就应该是你的……” 人影消失在林中,亭上唯留一人。 风拂袖,枝条轻摆沙响。 孟然之突然皱紧眉头,随手将鱼竿往湖中一掷,低声呢喃,“天下?” 鱼竿入水,惊起一池波澜。 孟林离开梅林,却未离府,径直去了书房。 所谓书房,却是一栋三层小楼,正对梅林方向。 孟林上了三楼。 楼中早已有人,那人身姿挺拔,锦衣华服,正临窗眺望。 孟林并不意外,静立在那人身后,恭谨异常。 华服男子背着双手,不曾回头,“转眼间,然之也到双十了。” 孟林微微曲身,“五日后,便是生辰。” “五日后?”华服男子声露诧异,“也是机缘巧合。” 孟林没有接话,华服男子接着说道:“那剑客如何?” “身受重伤,跌落天位,但余威犹存。”孟林复述道。 “跌落天位?”华服男子回过身来,他留着两撇短胡,略显阴沉,“看来,孤还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孟林跪伏在地,“如大王所愿。” 第十九章 阴阳离散 五日,六十个时辰,四百八十刻,七百二十盏茶。 柳凤泊不爱喝茶。 他爱喝酒,喝干了五十坛。 一日十坛刀子酒,不多不少。 第六日,突降冻雨。 雨落成线,砸进泥里。 山坡上是出关亭,山坡下是出关路。 玉珠敲在亭盖上,叮咚作响。亭中坐有一人,黑甲全身,腰间插一匕首,匕柄油光锃亮。 他将黑盔放在桌上,面前放四海碗,手边有一酒坛,尚未开封。 亭外有一黑马,高大健硕。 董蛮武从不拴它,因为一匹好马,配得上自由。 他爱最烈的酒,最辣的女人,最野的马,一如他尊敬勇士。 山坡下的两个人,就是勇士。 两柄黑伞,如同顽石,黎明至今,纹丝未动。 就像入定的老僧,等待顿悟的那一弹指。 风雨不休,体虽寒,心未冷。 那一弹指来了。 出关的仗队,出现在路的另一头。 队伍簇拥着马车,并不奢华,甚至有些清冷。 人不过百,车不过两马并行。 毕竟,“和亲”对燕国来说,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事。 顽石动了。 柳凤泊摸了摸耳后金针,向前一跨,黑伞微颤,欲前行却又止步,与马车相距三百步。 他望向坡上。 董蛮武昂然而立,手掌一拍,破开酒封。 酒香弥散雨中,醉人心神。 一倾,满上海碗。 董蛮武一饮而尽,“第一碗,敬你豪气干云。” 碗碎,雷响。 从坡上奔下百来豪侠。 或戎装,或布衣,或轻甲,或赤膊上阵。 或长剑,或大枪,或直刀,或奇门兵刃。 伞不收,剑不负,柳凤泊迈步向前。 十步,豪侠高高跃起。 当空一剑! 侧身,出腿,夺刃! 直剑入手。 挥剑,飘逸潇洒,逼退一众豪侠。 复行二十步。 如蝶戏花丛,却片叶不沾其身。 步伐不乱,笔直向前。 枪来,刺落。 刀来,隔飞。 奇门兵刃,自伤其身。 再进三十步。 管你布衣豪杰,绿林好汉,江湖游侠。 统统跌入泥中! 四十步! 剑围之内,无人敢进。 上百侠客,让开一条大道。 柳凤泊将剑随手一抛,环顾四周,冷冷一哼。 还剩二百步。 董蛮武满上第二碗,“第二碗,敬你剑术绝伦。” 重甲从马车后涌了出来。 黑色洪流,放下巨盾,“轰”的一声,挡在白袍身前。 林焱欲行又止,他知道,这是柳凤泊一个人的生死之路。 他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 但,林焱不能动。 一个男人的决断,不容玷污。 柳凤泊缓缓收起黑伞,轻轻放在脚边,张手一招,“剑来!” 林焱手中千磨剑,激射而出。 柳凤泊朝黑甲纵身一跃,握剑在手。 脚下重甲汇成盾墙,向天枪刃如林似针。 柳凤泊舞动在枪尖之上! 第一轮刺击。 柳凤泊斩断枪刃,落在盾上。 第二轮紧随而至。 柳凤泊足下连踏,压垮巨盾。 枪尖临身,柳凤泊矮身舞剑,专挑小腿。 黑甲失去平衡,不堪重负,滚倒一片。 袍泽立刻将他们拉回阵中,不见丝毫混乱。 第三波转瞬即至! 雨敲重甲,白衣仗剑! 柳凤泊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剑罡划空而去! 枪断,盾碎,人横飞。 发披散,衣湿透,柳凤泊挺直脊梁,如剑而立,“我不想见血!” 重甲会退? 不!他们是军人,军令所指,永不退却! 他们!是大燕精兵! 重甲静默无声,持盾挺枪,步步逼近。 柳凤泊眉眼颤动,他突然觉得手中利剑,分外沉重。 但当他望见道路尽头的马车时,再次咬紧牙关,握紧长剑。 白发飞舞,嘴角溢血,耳后金针嗡嗡作响。 剑罡吐纳,柳凤泊杀入阵中。 心正,道德法智。 言正,语声韵音。 身正,体气精神。 行正,行立坐卧。 四正为罡! 由心而发,由言而动,由身而舞,由行而止。 无坚不摧! 柳凤泊破开一条血路。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想不明白,在这出关路上,两厢厮杀为的是什么? 是大义? 是深情? 还是君王颜面? 兵卒没有错,难道他又有错了? 冲出重甲,离马车不过百步。 凤栖,快了。 重甲没有追击,缓缓朝两侧退去。 柳凤泊呕出一口鲜血,脚步踉跄。 董蛮武端着第三碗酒,抚摸匕柄,墨眉连成一字。 等柳凤泊稳定步伐,他才将烈酒一口喝干,“第三碗,敬你情深义重。” 天上闷雷滚滚。 随行仗队取箭上弓。 却不是三轮射法,而是三排齐射。 平击,仰角,吊射齐发。 重箭腾空,破风而至,覆盖柳凤泊周遭一丈之地。 这些随从用的是狄人射法,配扳指,以拇指第二关节勾弦,拳眼控矢。 此射法,射速迅猛,却极难训练。即便是狄国人,也只能保证三千控弦。 此刻第一轮重箭尚未落地,第二轮箭矢已经离弓。 柳凤泊停下脚步,以剑指天。 一瞬! 千支剑出! 白袍千臂独门绝技——千瓣花开! 乌云遍布,灰雨蒙蒙。 泥泞地上,白莲盛开。 若说林焱的莲,是花之初开,那么在柳凤泊手中,就是盛世莲华! 剑罡将每一之箭从中剖成两半。 剑气让冻雨生出氤氲。 璀璨,纯粹。 可,花开,终有花谢时。 狄人箭阵,却连绵不绝。 莲花凋零了,碎成片片纷飞。 柳凤泊跪在上,七窍流血,咳血不止。 剑停了,箭没停。 柳凤泊胸膛起伏,勉力格挡箭雨。 箭支擦身划过,白袍印上血痕。 脚步凌乱,甚至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地上狼狈滚翻。白袍染上泥泞。 但他不曾停下脚步。 任凭利刃加身,污涅沾染,他的目光始终望向那辆马车,那个人! 凤栖! 近在咫尺! 箭囊空了。 柳凤泊被雨淋透,白发沾染泥泞,身躯鲜血淋漓,衣袍见不着本来颜色,就像是泥潭里的土狗。 可他却笑了,满嘴是血却笑得那么灿烂。 董蛮武端着第四碗酒,久久没有饮下。 仗队散开,马车就在眼前。 柳凤泊蹒跚着走到车前,伸手想要拉开挡帘,却又停了下来。 他接了些雨水,将脸上的淤泥血水抹净。 又收拢乱发,尽量显得服帖。 做完这些,他努力勾起嘴角,这才揭开挡帘。 车内,凤栖一身红妆。穿着柳凤泊为她选的嫁衣,就像是在等他来娶的誓言。 她静静地垂着脑袋,一如记忆中那么美丽。 柳凤泊忍住心中激动,柔声唤道:“凤栖,我来了。” 没有回应。 柳凤泊胸口一窒,挤出一个笑容,“别闹了,我来接你了。” 还是静默。 “凤栖?”柳凤泊的声音微微打颤,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又在淘气。”那双无比牢靠的手,颤抖着,摸向凤栖的脸颊,他眼中滚着热泪,脸上挂着最难看的笑容,“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天涯海角,我不做天下第一,你也不做那郡主。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一个山清水秀的村落,我耕田,你织布,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 战栗的手掌触上脸颊。 触手,冰凉。 董蛮武叹了口气,将第四碗酒倒在地上。 柳凤泊从怀里掏出木簪,轻轻插到凤栖发上。 他温柔地笑着,拔出耳后金针。 心在滴血,天也在滴血。 第二十章 前途谁卜 殿外,冻雨蚀骨。殿内,红罗炭暖。 幽深,寂静。 燕王寝宫,下有火道,上有熏笼,困意融融。 燕王武睿却一夜未眠。 五位嫔妃大被同眠,他却记不得她们的名字,甚至过了今日,他此生都不会与她们相见。 荒淫无度,这就是人们给他的评语。 随他们去吧。 武睿从白肉交叠中抽身而出。大殿阴影中窜出一道黑影,从嫔妃身侧一一掠过,让她们彻底入眠。 随后,那黑影又隐入大殿一角,垂手而立。 武睿看了眼熟睡的嫔妃,突然有些心烦,缓缓走到床边。 黑影再次走出暗影,手中捧着件袍子,黑体红边,上绣五爪金龙。 武睿站在床边,肌肉棱角分明。 黑影为他披上袍子,悬丝结扣,井井有条。 还未穿戴完毕,武睿便伸展四肢,赤足迈向寝宫大门。 黑影紧跟其后,左手捻开龙袍背后的几丝褶皱,右手提着双靴子,“陛下,天寒地冻,保重龙体。” “无妨。”武睿摇了摇头。 他摸着两撇短胡,加快脚步。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两人相隔三步,丝毫不差。 走到门前,武睿猛然推开大门,寒风涌入殿中,吹起衣袍,冻雨随风而至。 黑影闪到武睿侧后半步,狂风骤雨滑向两边,点滴不落身上。 直到这时候,才能看清那黑影。 披着藏青的宦官服,满脸沟壑,已是年迈。一对眸子浑浊不清,显然是个瞎子,“风雨飘摇,陛下,保重龙体。” 武睿望着冻雨,缓缓说道:“梦儿和莫儿可曾安置妥当?” 老宦点头应道:“公主与世子已经保护周全。” 武睿眉头舒展,复又皱紧,“应该开始了吧。” 老宦低声道:“方才,老奴已有感应,皇城西北方,现一天位。” 武睿微微一笑,“看来,他很满意孤送给他的惊喜啊。” 老宦接着说道:“可要进行下一步?” “那是自然。”武睿转身朝殿内走去,语透阴冷, “孤可是好生想念,孤的三大辅臣。” 老宦静静合上红漆大门,殿内重归一片昏暗。 大殿肃然,大内肃然,王都在冻雨下瑟瑟。 …… 昌隆,今日隐在沉寂之中。 跃马夜市的另一边,有个幽静小院,院挂匾额司徒府。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一中年儒生,身着青衣,快步走到门前。 这是司徒书房,罗国便在其中。 房门洞开,儒生先是端正衣冠,这才踏入房中。 屋里弥散着淡淡的香气。 罗国生性好洁,每日沐浴,专宠一款自西域而来的香丸。他不仅随身携带香囊,还将香料泡酒饮用,每每说话便是口吐如兰。 此刻,司徒大人正捧着一张宣纸,低声默念。 那宣纸质量极差,与府中澄心堂纸天差地别,和稍次的玉水纸也是不可相比。 可罗国看得极为专注。 这张近乎草纸的东西上,难道能够生出花来? “老爷。”儒生轻声说道:“大王召你入宫。” 罗国皱了皱眉,“让他等着。” 儒生不敢说话,低头立在一边。 半柱香后,罗国才仰天长叹,“果然好文章!果然好才情!当初老夫建寻才阁,为的就是这海底的金沙!好!好!好!” 连呼三个好字,罗国才将目光扫向身侧儒生,语气淡漠,语出惊人,“那个小畜生又有什么混账事?” 儒生躬身道:“宦官不曾言明,只是看他面色焦急,只怕有什么大事。” “大事?”罗国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小娃娃,以为一国之主是过家家吗?” 儒生赶紧回道:“武睿自然无用,这大燕国还是要靠司徒大人您啊。” 罗国微笑额首,捻动胸前长须,“满朝文武,也就崔禄商入眼,人熊还是嫩了些。” 他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中草纸,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以文观人,这个破落书生,若是给他十年,必能成我接班之人。” “伊世羽?”罗国抚着纸上正楷,“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倒是一个好名字。可惜,可惜啊。” 他捏住宣纸两头,用力一撕! 锦绣文章,成了漫天纸屑! “大燕只需要我一个才高八斗。” 罗国走出书房,“老规矩,名单在我桌上。阎王爷会欣赏他们的满腹经纶。” 儒生一鞠到底,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始终不敢抬头。 司徒府外便是跃马夜市,寸土寸金的地方,却有间破落小店。 屋顶有个破洞,今日已经补上,不至漏雨。 “何氏羊肉馆”百年老店,在王都中有口皆碑,只是近年来萧条不少。 今日下了冻雨,更是没什么生意。 店主何老乏得直打瞌睡。 若是上了年纪的昌隆百姓,谁不知何一刀的名号?谁不想尝何老的两手绝活? 一道白水羊肉,只取羊头活肉,讲究色白洁净,肉片薄大。撒上适当椒盐,那真是醇香不腻,真正的人间美味。 另一道白魁烧羊肉,最是适合下酒。烫、紧、袪、煮,煟,炸六道工序,不能有丝毫差错。也只有何老的刀工厨艺能烧好此菜。入口酥脆,入喉香气萦绕,回味无穷。 可惜时过境迁,狄国扰边,少了草原羊,生意可不好做。 今日,店里便只有一个老主顾。 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慢条斯理地夹着羊肉,手边放一壶酒。 那悠然自得模样,倒是与屋外狂风暴雨反差极大。 何老实在无聊,张口说道:“老崔,咱俩认识多久了?” 老崔放下筷子,“二十多年了,那时店里还不曾这样冷清。” “还不是怪这世道。”何老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你原本都是月中光顾,今天这大风大雨,怎么起了兴致?” 老崔夹起一片羊肉,“喜欢吃,自然要多吃几次。” “来日方长,你这是急个甚。”何老脸上笑着,有人光顾自然高兴。 老崔微微一笑,突然问道:“你觉着当朝燕王如何?” “燕王?”何老打了个哈欠,“王家贵胄还不是那样,不把咱们放在心上。” 他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特别是三大辅臣,更不是东西。” “董蛮武,什么狗屁人熊。狄狗子都欺负到了脸上,屁都不放一个。什么大燕精兵,都是孬种。害得咱连生意都做不了。” “还有那个罗国。只会纸上谈兵,风花雪月。娘的,前两年南方闹洪水,死了不少百姓。这老不死的居然写了个江水赋,歌颂决堤江水的宏伟壮观!这他娘的是把人命当什么?” “还有那个司空,崔禄商!” 老崔扯了扯嘴角。 “咱可听说,燕王要给咱们减税,促进商业。可你知怎样?这道旨意被崔禄商一口驳回!而且贪得无厌,哼!为官四十载,天高十丈。不挣个盆满钵满,怎么对得起司空的名号?” 老崔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何老似乎意犹未尽,还未说话,风雨中传来马蹄声响。 青帽小斯滚鞍下马,湿漉漉地蹿进店里,拱起双手,单膝跪在桌前,“崔大人。大王召你入宫。” 崔大人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羊肉下肚,他将酒饮尽,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身上便服。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白银,放在桌上,“老何,这么多年,承蒙照顾了。”说罢,他便撑起手边雨伞,缓缓消失在雨幕之中。 留下目瞪口呆的何老,呆在原地。 雨一直下,阻了行人脚步,阻不了雄鹰翱翔。 雨幕雷光之中,健硕黑影云中翱翔,羽翼沾身。 振翅,盘旋,突然一个急坠,落向地面。 一黑甲骑兵,高举手臂,灰鹰稳稳停在臂上。 黑骑翻找灰鹰足下,发现一木签,签上刻有小字。 黑骑将木签来回看了两遍,随后振臂一挥。 灰鹰振翅,黑骑调转马头。 黑骑在坡上冒雨疾驰,坡下上千黑骑如同黑色洪潮。 黑骑下坡,并入洪流之中。 洪流的最前端,是个黑塔汉子,董蛮武。 “将军!”那召鹰黑骑跟在董蛮武侧后,相差半个马身,“大王召你入宫。” 董蛮武没有立刻回应,他拉紧缰绳,黑马人立而起。 身后上千黑骑同时驻马,整齐划一。 暴雨之中,千余人鸦雀无声,面无表情,可董蛮武从他们眼中读出了一个词汇。 不甘心! “本帅知道!”董蛮武高声说道。 他牵动缰绳,在阵前挪步,“你们相信自己不会输给天位!你们知道,即便全军覆没,也绝不会让柳凤泊全身而退。” “本帅知道你们的骄傲,本帅也知道你们需要一个解释。”董蛮武摸了摸腰间匕首,“需要一个,面对天位柳凤泊落荒而逃的解释。” “是的。落荒而逃。这就是你们的理解。”董蛮武咧嘴一笑,“你们真的想要答案?” 有人的目光开始闪烁。 董蛮武却收起了笑容,墨眉一皱,目沉如水。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颊上扫过,然而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帅不会给你们答案。你们只能选择跟我走,或者滚回塞北!” 所有黑骑浑身一震。 说罢,董蛮武调转马头,策马扬鞭。 茫茫大雨,千余黑骑紧紧相随,一个不落。 即便他们知道,现在所行的,不是回营之路。 兵马直冲王都而去。 大将军这是要反? 若是要反。 那便反吧! 只要是跟在大将军麾下。 即便是阴曹地府。 也要闹个天翻地覆! 第二十一章 天意一言覆 林焱做过很多梦。 他想要猎尽奇珍,一览这万里江河。 他想要卫国戍边,不教边寇越龙兴。 他想要惩奸除恶,保一方百姓太平。 但他从没想过,会在天上飞。 衣服勒得生疼,林焱被柳凤泊抓住衣领,吊在空中。 脚下,巍峨昌隆城,一览无余。 天位。 是人脱离凡人的第一步。 晋升天位,就不再是寻常武夫。 而最直观的不同,便是,飞翔! 这奇遇千载难逢,可林焱却无法欢心。 他看着柳凤泊满心欢喜地进了马车,也看到他一脸冷漠地回归天位。 金针落地,柳凤泊便不再说话。 沉默,是消亡的前兆,也是暴怒的预警。 柳凤泊回归了天位,但是林焱却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落寞。 曾经肆意妄为,今早只留孤影。 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林焱并不知道。但他记得王大夫的话,“若是拔出金针,必有性命之忧。” 林焱很担心柳凤泊,却只能任由他抓着,注视脚下大地。 朱雀大道,直通王宫大内。 可容十匹马并行,入宫的必经之路。 风雨不停,身上微微发凉。林焱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董蛮武的突然撤退,让他感到不安。 就像跳进一片黑暗,明知前途泥泞,明知前途未卜,可已经无法回头。 温热,滴在额头。 林焱伸手去抹,入手殷红。 柳凤泊嘴角溢血,他似乎感到林焱的目光,瞥了过来,露出一个古怪笑容。 林焱不明所以,他在笑什么? 下一刻,林焱感到衣领一松,柳凤泊松开了手掌。 身体,直坠而下! 胸口像是被凿空,四肢胡乱挥舞,只能抓到风雨! 隐约间,有数道金光,朝柳凤泊激射而去,而后者站在云端,将金光一一打散。 有人偷袭! 可林焱想不通,柳凤泊为何放手? 离天空越来越远。 心底发寒。 林焱闭上眼睛,用喊叫挥发恐惧。他甚至想象得到,自己摔成肉饼的惨样。 然而,喊了许久,林焱换来一记爆栗,“鬼嚎什么东西!” 林焱摸着脑袋,睁开双眼。 柳凤泊拎着他的衣领,一脸嫌弃地看过来。 他们已经到了地面。 回想方才鬼吼鬼叫的样子,林焱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但这不是羞愧的时候。 林焱双脚落地,观察四周。 他们落在朱雀大道上,长街空寂,隐在雨后,看不真切,面前就是王都大内。 赤色围墙在雨幕中有些暗淡。 围墙之外,站有一人。 手握金弓,腰挎金箭,全身缠满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 阴冷,专注。 “白袍千臂,名不虚传。”那人声音中正,像个宽厚长者。 柳凤泊不待废话,抬步迈进,“让开!” “鬼见愁,不问生死难测。”黑布片不退反进,“想过去?跨过我的尸体。” “我与燕王私仇,不死不休!”柳凤泊持剑在手,“对不住了!” 足下一动,柳凤泊与黑布条之间的雨幕,从中剖开两瓣! 眨眼之间,千磨剑已经顶住黑布条的咽喉。 林焱看的目瞪口呆。 柳凤泊抹去嘴角鲜血,“天位之下,如何与我争锋?” “我确实非你对手,但!”黑布条的双眼异常明亮,“你堂堂天位武力,不思保家卫国,只顾儿女私情。这天位与市井之徒又有什么区别?可笑!可笑至极!” 黑布条右手一挥,指向路边。 风疾雨密,林焱这才发现,墙角卧着一灰衣乞丐。 衣衫浸透,毫无动静,显然已经气绝。 只是,这黑布条想要说什么? 黑布条向前挪了一寸,剑尖刺进肉里,“豪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燕如今权臣当道,一蹶不振。就连王城之内,都有人饿死路边。你若杀了燕王,这世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伸手抓住剑刃,鲜血淋漓,“当真要见到燕人十不存一你才高兴?真要看着燕国被人赶回龙兴,你才满足?你难道想要整个燕国为凤栖郡主陪葬?” “人说白袍千臂义薄云天,我只见到一个伪君子!” “不知家国大义!不明是非曲直!” “至情至性,不过是自私自利!” “所谓天位,无非是浪得虚名!” “柳凤泊!我看不起你!天下人看不起你!” 雷声,混杂着呐喊。 振聋发聩。 柳凤泊说过,一个剑客的手,一定要稳。 可他自己的手,却颤抖起来。 千磨一寸寸后退。 “是我错,是我自私,是我不知家国天下,是我桀骜不逊一意孤行,我柳凤泊烂命一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柳凤泊泪流满面,“凤栖又做错了什么?” 柳凤泊错了吗?凤栖错了吗? 错的是世道,还是人心? “这条路走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柳凤泊放下千磨剑,叹了口气,“你走吧,我已经沾染太多鲜血。” 黑布条靠近柳凤泊,深鞠一躬。 同一片雨,淋着两种魂魄。 柳凤泊在雨中落泪,燕王武睿在殿中嗟叹。 王宫,太和大殿。 文武百官朝拜之所,今日殿下空无一人。 武睿孤坐龙椅。 龙椅并不舒适,椅面冰冷,刻鳞刺手。 这张破椅子,却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坐上这把椅子,就能号令天下? 龙椅很大,坐在这一头,摸不到另一头。 野心要有多大,才能填满这张龙椅? 谁人想得明白。 野心再大。 一命,不过寒暑。 权力再重。 一手,难以遮天。 武睿的天,被三朵乌云遮蔽。 其中一朵已在殿外。 崔禄商站在太和殿外,微微气喘。衣服下摆沾了些雨水,看着有些狼狈。他不知为何没有进殿,只是回头看着来时的路。 武睿可等不下去,尽量用出最和煦的声线,“崔伯伯,殿外风大,还不快些进来?要是伯伯染了风寒,孤的罪过可就大了。” 崔禄商回过头来,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殿中央,双膝跪地,“老臣拜见大王!” 武睿心中一惊,急忙奔下龙椅,小心翼翼地将崔禄商扶了起来,“崔伯伯这是做什么?三大辅臣入殿不跪,今日为何行此大礼?” 崔禄商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臣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不知不觉,身后这条上朝路,也走了三十多年。” 武睿不知他为何提起往事,只能温声道:“孤的大燕,还要再仰仗伯伯三十年呢!” “老臣只怕没有那么长命。”崔禄商看着武睿,眼角挂着奇怪笑意,“不说这个。老臣倒是好奇,平日里大王这里歌舞升平,怎么今日如此冷清?莫不是天公不作美,扰了大王的雅兴?” 武睿嘴角微笑微微一僵,随即咧嘴笑道,“崔伯伯说的什么话,区区风雨何足挂齿。孤是在后宫排了场剑舞。喜不胜收。特地请三位叔伯一起来鉴赏一下。” “剑舞?”崔禄商意味深长地说道。 “剑舞?”同样的疑问,出自另一人之口。 白色儒衫贴身洁净,鬓发额角一丝不苟,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本厚实的书卷,阵阵墨香扑面而来。 文人领袖,罗国。年八十,风采依旧。 香囊轻摇,发巾舞动,罗国轻抚衣摆,踏入殿中,“小武当真是好雅兴。知道老夫政务辛苦,特意安排剑舞供老夫消遣,也是费心了。” 武睿眼角抽搐,却笑容不减,“孤这不成器的大王,也只能弄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徒增笑尔,徒增笑尔。” “风花雪月?”罗国冷哼一声,抬眼去看身侧崔禄商,后者双手笼在袖中,低垂脑袋没有看他。 武睿大大一笑,“二位别急,只需再等一会儿,董叔到了,也就可以开始了。” 殿外闪过一道雷光,映着殿中各人脸色。 “开始什么?”罗国突然沉下脸面,冷哼一声,“开始除掉我们三个绊脚石吗?” 武睿浑身一颤,干巴巴地说道:“伯伯这是在说什么?”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罗国冷冷说道:“你的项庄躲过鬼见愁,可躲得过不讲道义的黑一门?” 风雨大作! 王都大内外,朱雀大道中。 黑布条桀桀怪笑。 柳凤泊脚下淌血,匕首扎入后腰。 第二十二章 老臣迟暮 太和殿中,静得可怕。 雷光闪现,照亮武睿脸庞,面如冰霜。 罗国捻动长须,徐徐而为,“小武啊小武。你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 他勾起嘴角,像是讽刺,又像炫耀,“就连李尔冉那牛鼻子,都被老夫挤兑得自封修为,辞退帝师之位。废你一大助力,你这小娃娃还想和老夫斗?” 武睿冷哼一声,望向殿中另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垂着脑袋,双手笼在袖中,不发一言。 武睿觉得一阵心寒。 罗国瞥了崔禄商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小崔自然明白。可惜,尊贵的燕王,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他摸了摸腰际香囊,伸手掏出一颗香丸,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丝毫不把武睿放在眼中。 “若是你安分守己,让你做个逍遥皇帝又如何?” 罗国瞪了武睿一眼,“可惜你总是要弄些过家家的幺蛾子。想借武夫之手除掉我们三人?然后击杀逆贼,揽下天下名声,顺便掌握实权?” “幼稚!”罗国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罗国虽是文官,但深知君子六艺,身手也在二流武夫。 而武睿却受制于天资,一辈子都是个不能习武的凡人。 这巴掌注定挨得结结实实。 可这一巴掌,却停在半途。罗国望向太和殿中阴影,“卞夏老怪!你是准备破誓吗?” 阴影中,藏着一个影子。 瞎眼老宦,卞夏,踏出阴影半步。 “祖宗法度,若不危及王室性命,深宫老宦不能出手。” 罗国眯起双眼,“那一日柳凤泊杀进大殿,老夫求你保全王室颜面,你也不肯出力。想来老祖宗的规矩,你今日也不会破吧。” 卞夏悬在半空的那一只脚,终是缓缓收回,复又隐入黑暗。 武睿脸色铁青。 罗国拍了拍武睿的脸颊,“你放心,老夫不会残害王室。老夫可是忠良之臣。只是燕王猪猡无能,老夫代大王治理天下,也是逼不得已啊。” 武睿握紧双拳,指骨发白,却硬是不发一言。 “不说话?让我猜猜。”罗国轻抚额头,“你是不是在等独孤孝,刘旭,崔显仁……” 他的口中每蹦出一个人名,武睿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一百三十四个人名全部报完,武睿已是面无血色,“你,你把他们都杀了?” 罗国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的军中内应,为何不杀?反正我大燕多的是人才,不缺这么几个。怪只怪,他们跟错了主公。” 武睿双腿发软,向后连退数步,直至背靠立柱,才稳住身形。 罗国看着他纠结的脸色,畅怀大笑,“老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董小子军中占尽先手,小崔更是掌握天下钱粮命脉!你除了殿后三千金甲,还剩什么?” “缓兵之计?忍辱负重?”罗国突然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你想戏弄老夫?老夫是谁?老夫是罗国!三朝元老,文人领袖,天下大才!今日老夫登高一呼,说你是昏君!你就是昏君!生生世世,翻遍青史丹书,任由沧海桑田,你注定将会遗臭万年!” 武睿双腿一软,跌坐地上。 罗国居高临下地蔑视燕王,已经再无半点儒生模样,“这天下,原本便是强者居之。就像此刻,我是强者,你不过是顶着燕王名声的蝼蚁。” “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又摇了摇头,似是惋惜,“可叹这天下愚者居多。他们只相信大王乃天选之人。老夫如此才华,却只能依附在尔等之下,何等悲哀,何等可笑!” 风雨飘摇,人心煎熬。 武睿面如死灰,罗国放肆大笑。 突然! 雷雨声中传来一声暴喝,“武睿小贼!出来受死!” 断喝,穿透雨幕,刺入耳中。 罗国望向殿外。 暴风骤雨,一人悬立半空。 风吹血袍起,雨打白发舞。 手一招,斗大头颅,穿越广场飞入殿中。 血肉模糊的脑袋滚到罗国脚边,赫然缠着黑布。 罗国捏紧长须,眼神闪烁。 武睿只觉松了口气。 可谁知,那白袍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影从空中直坠而下,跌入泥泞。 罗国这才呼出一口浊气,“原来是强弩之……” 话音未落,耳畔生风。 罗国想要侧身闪避,可是双目突然失焦,虚弱感泛滥成灾。 胸口发凉,低头去看,剑尖刺透胸膛,鲜血喷涌。 这是怎么回事? 是卞夏老怪背弃誓言?还是这殿中另有伏兵? 罗国艰难转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庞。 崔禄商! 这个始终默不作声的男人。 这个最应该和他互生互利的男人。 居然在最终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崔禄商拔出短剑,血溅满身,却不为所动。 罗国仰天倒下,鲜血顺着地砖缝隙,四散流淌。 他艰难地睁眼去看,见着崔禄商那双始终藏在袖中的手,沾满蓝色粉末。 崔禄商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你喜食西域千夜香。原是清雅无毒,除非遇上龙溪粉末。这两物也不致命,只是让你失去知觉。” 罗国终于明白,崔禄商始终站在一边,是为了等发挥药效。 “为什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弱地嘶吼着,“你以为他不会杀你?我们挡了他的路,我们……我们一定会死!你一定……会死!” 崔禄商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短剑,刺穿了罗国的喉咙。 旋转剑柄,夺走三代老臣最后的呼吸。 太和殿中,弥散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味。 武睿目光游移,惊疑不定地看着崔禄商的背影。 殿中仿佛有一团迷雾,而崔禄商就隐在雾中。 “爱卿?”武睿试探着唤道。 崔禄商瞥了他一眼,将短剑别回腰上,没有答话。只是从罗国的尸首上扯下一块碎布,反复擦着指缝间的血迹。 武睿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崔伯伯?” “你犯了几个致命错误!”崔禄商突然抬起头来,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天真!” “无论宫廷内外,朝堂上下,江湖民间,什么事情能够逃过我们三个老家伙的耳目?你天真地以为,那追杀柳凤泊的赏金,我们会不知道是出自你手?你天真地以为,我们这么多年的积累,会坐以待毙?” “敌人,永远比自己高出一线。若是小看对手,那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作茧自缚。” 武睿面色惊疑不定。 “第二。”崔禄商竖起第二根手指,“懦弱!” “要杀我们三人,还要假借他人之手?”崔禄商冷哼一声,“大厦将倾,光有名声又有何用?那些奸佞小人,会因为你的名声奉你为主?” “大燕需要的是铁血手腕!承受压力,忍受孤寂,体味痛苦!若是你没有扫平宇内的魄力。滚回去做你的傀儡燕王!这是天下,不是你的后宫!百姓愚昧,他们需要的是一往无前的龙头,不是瞻前顾后的鼠辈!” 武睿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崔禄商却没给他机会。 “第三。浮躁。”崔禄商重重叹了口气。 “你忍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再等些时日?罗国与我,毕竟老了。这次利用凤栖郡主,逼反柳凤泊,实在是一着臭棋。” 武睿紧皱眉头,面露羞愧,崔禄商突然话锋一转,“不过。” 崔禄商嘴角泛笑,“老臣必须称赞大王的决心。” “虽是有勇无谋,权术稚嫩。但不能全部怪大王,先王不理朝政,留下偌大一个烂摊,使得权臣当道。大王能够不为外物所惑,坚心重夺权柄,已是难能可贵。” “前进的路,始终迷雾重重。原地打转,确实能够乐及一时,终其一生不过井底之蛙。人,当不以力小为耻,终日苟且之所失,尤甚于死。” 武睿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崔禄商的目光。 崔禄商猛然抓住武睿的双肩,一字一顿地吼道:“大声告诉我!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目光,异常坚定。 目光,隐含期许。 武睿只觉得有股力量,引爆了他心中埋藏许久的话语。 “孤!是大燕之王!” “孤要重振大燕雄风!” “孤要这天下,拜服在大燕足下!” “孤要大燕,受万国朝拜!” 崔禄商拍了拍武睿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大燕,复兴有望!” 说罢,他敛住笑声,向后连退数步,退回君臣间应有的距离。 崔禄商跪拜在地,行一大礼,“老臣有事启奏。” 武睿忍住心中激荡,回答道:“爱卿请讲。” “请大王治我欺君之罪。” 武睿满脸惊讶,还未说话,崔禄商便继续说道:“大王登基之时,老臣便撒了谎。先王喜好奢华,那时国库已经见底。老臣隐瞒大王多时,就连大王的小小商政都不能满足。不过,老臣死后,充归国库,大王可以尽情施政。” 崔禄商说得轻松,可武睿明白这话的分量,也明白当年清廉爱民的崔大人,为什么会变成今天掘地三尺的崔恶鬼。 崔禄商用自己的遗臭万年为大燕尽忠。 “崔伯伯……”武睿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必多说。”崔禄商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名声与我如浮云。大王完全可以踩着老臣的尸骨尽揽民心。至于军权,大王尽管放心,那些人毫发未损。” 武睿又吃了一惊。 崔禄商微微一笑,“老臣早就预料到今日之事,让董蛮武不要入宫。恐怕此刻,他应该已经稳定了军营。至于,董蛮武这个人……” 崔禄商顿了顿,继续说道:“此人有大才,可也有大野心。当年老夫与他有救命之恩,今日才会为老臣所用。大王必须展现胸襟,降服此人,才能为一助力。若是降服不得,那便尽快杀了,一绝后患。” “朝中大族,王家,孟家亲近大王。却不可一味偏袒,需知均衡之道。罗国门生众多,分而化之,可一一收服。” “大王!”崔禄商再次跪下,“若大王能够去腐强政,富国强兵,重拾祖训,还我大燕一个涅盘重生!” “臣!崔禄商!”崔禄商一拜到底,“愿以一身残躯,为大王!为大燕铺路!” “大燕复兴!老臣!甘愿受死!” “崔伯伯!”武睿热血澎湃,扶起面前老者,“您若是能活下来辅佐于孤,那才是大燕之幸。” 崔禄商摆了摆手,“老臣家人,已经被老臣料理干净,大王不必为难。也算为大王立威。罗国名声太好,而老臣名声太臭,我们必须要死。” 老人决然,武睿无法挽留。 崔禄商拔出短剑,走到太和殿外。 正见到,柳凤泊从泥泞中站起身来,弯着腰痛苦咳血。 狂风卷,老人白发隔空相望。 老者须发横飞,以剑指天,身上衣衫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飘在雨中,却回荡环宇,铿锵有力,“我以我血溅天地,换我大燕千秋万世!” 天空,闪过一道巨雷! 蜿蜒雷光,照亮天地,映着老者满腔热血! 电光闪,剑芒落。 血撒漫天,顺着雨水,铺满大地。 一代“奸臣”崔禄商! 自裁于太和殿前! 武睿站在殿中,形单影只,望着罗国与崔禄商的尸首,深深吸了口气。 大步迈出殿外,卞夏老宦紧随其后。 他望着佝偻白袍,鼓起全身气力,“罗国,崔禄商护驾殉国!谁与我杀了这白袍逆贼?” 声音飘散,荡在雨中。 三千金甲,从四面八方涌现而出。 柳凤泊颤抖的身子安定下来。 他缓缓站直身子,单臂举剑,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抹去嘴角血丝。 面对三千金甲,白袍千臂放肆狂笑,“三千不够!可敢再来三千!” 王城大内门外,林焱浑身湿透,来回转圈,“这个混蛋!居然就这样抛下我了!说好的同生共死啊!” 他踢了脚城门,除了疼得呲牙,没有其他作用。 说来也是奇怪,今日城头,居然一兵一卒都不曾看见。 唯有大门紧闭。 “该死的!”林焱又踹了一脚城门。 这一次,门开了。 孟然之捏着酒壶,从门后探出头来,笑呵呵地说道:“是你在敲门吗?” 第二十三章 人怨天怒 雨往下落,人向上飞。 挥剑!向前! 柳凤泊一步一个血印。 一如面对三百近侍,面对上千狄狗,面对黑甲精兵。 一步不退! 白袍依旧,利剑犹存,却止不住物是人非。 雷雨倾盆,砸得金甲乒乓作响,却冲不尽大地血流成河。 一人单剑,杀得三千人节节败退。 柳凤泊曾经说过,“不要小看一个人赴死的决心。” 金甲没有听过,他们只能用生命去感受。 死了多少人? 没人说得清楚。他们也不在乎。 他们只希望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剑下亡魂。 金甲原是江湖豪侠,多得是自视甚高,多得是桀骜不驯。 可在白袍面前,他们,像是初生的婴儿,脆弱,无助,无能为力。 又像是泡沫,一触即破。 看着一同醉深梦死的伙伴,一个个死不瞑目,他们还能做什么? 他们惊恐地发现,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抵抗也是徒劳。 后退只是苟延残喘。 这场名为恐惧的瘟疫,蔓延开来。 若是让他们去搏杀,他们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这不是搏杀,这是送命。 他们的对手,是个疯子! 一个白发白袍的疯子。 如果他不是疯子,为何能够笑得如此张狂? 他的脸上都是血,或浓或淡,被雨水冲走,又重新染上。 这些血是别人的,也是他自己的。可他还不在乎,只是挥剑!挥剑!挥剑! 他的血越咳越多,可他的剑却越挥越快! 没有一合之将,无人能够阻挡。 金甲的成名绝技,在他面前,屁都不是。 千人寂默。 但他们不能后退,因为那个站在大殿之外的王者说过,“向前!就有滔天富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金甲前赴后继。 武睿站在太和殿前,负着双手,冷冷注视这场血战。 金甲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却毫不在意。 崔禄商的死,让他的血变冷,心肠变硬,做一个君王该有的模样。 为达目的,小小损失何足挂齿。 况且,人命而已。 用钱去买,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最不值钱的就是命。 连兄弟的女儿凤栖,都能牺牲,这些亡命之徒,又算得上什么? 卞夏站在武睿身后半步,为他挡风遮雨。 武睿瞥了他一眼,若是不能出手,这深宫老宦,不过是个摆设。 想要击杀一个天位,你需要另一个天位。 或者源源不断的人命。 一千人不够?那就两千人。 两千人不够?那就三千人! 柳凤泊看着神勇,武睿却胜券在握,因为他还有一张王牌,就等一个破绽。 厮杀,突然静止下来。 柳凤泊站在原地,弯腰咳血。 两千多人将他团团围住,却没一人敢上前,哪怕一步。 金甲映雷光,闪烁耀目,可惜这上好连环甲,保护的,是一群懦夫。 怯懦,惊恐,不安。 柳凤泊环视这些目光,一边吐血,一边笑出声来。 血呛着喉咙,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一片死寂的广场之上,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张狂大笑。 大燕有史以来,只有他一个人,两次在太和殿外,面对大燕之主,放肆大笑! 这笑声是狂妄,是轻蔑,是讽刺,是一把把尖刀,凌迟着武睿的每一寸骨肉。 武睿终于忍无可忍,大手一挥,“动手!” 一人脱阵而出,未着金甲,一身皮衣,“鬼见愁,拜见白袍千臂。” “正牌的终于来了?”柳凤泊敛起笑容,“事到如今,还要螳臂当车?” “鬼见愁,不问生死难测。”那人从腰际摸出数把小刀,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请白袍千臂赴死!” 话音落,刀已至。 柳凤泊横剑磕飞小刀,“天字号杀手?” “不过如此!” 剑舞,剑罡袭胸。 小刀客向后退出一丈,话不多说,又是数把小刀脱手而出。 小刀快,却没柳凤泊剑快。 刀落,刀飞。 一人退,一人进。 一人出刀,一人剑打,转眼间已经击飞三十六把。 千磨剑已在面前,却不得寸进。 柳凤泊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被勒出一道道细痕,轻声一笑,“天字号,倒是有点门道。” 三十六把小刀,落地后错落有致。 每把刀尾系一悬丝,肉眼难见。 天罡困龙阵,布阵完毕。 线团,捏在小刀客掌心。 他朝柳凤泊微微拱手,“谢白袍千臂称赞。” 举手一引,柳凤泊单膝跪地,若背釜岳。 这只是第一步! 柳凤泊拼着一身血痕,想要站直身子。金甲怎会让他如愿! 阵中抛出数十把飞爪,绕住柳凤泊四肢躯干。持飞爪的,皆是身强力壮之辈。 这些力士一同发力,硬生生把柳凤泊按回地面。 泥浆飞溅! 雨水淋湿白发,血袍黏着身躯,金链锁牢四肢。 柳凤泊动弹不得,但他依旧笑着,轻蔑无比,“想要困住我?” “是要你死!” 武睿扬起手掌,一众金甲脱阵而出。 数百持矛甲士,前后分成三组,高举长矛。 他们要将柳凤泊生生钉死地上。 “就算是天位!也得陨落于此!孤!这就送你去见凤栖!”武睿挥下手掌,金甲掷出金矛。 矛影遮蔽天空。 “凤栖……”柳凤泊垂下额头。 似是错觉,这漫天风雨竟有一瞬滞留。 惊天落雷划破长空,直落地面。柳凤泊身中闪电。 金链寸寸迸裂,难以成型。 力士跌入泥浆,昏迷不醒。 柳凤泊睁开双目,扶摇直上! 根根白发重获新生。 青丝漫舞,雷光萦绕。这一瞬的身姿,印在风雨中,印在雷光中,越过千万年的时光,依旧清晰可见! 柳凤泊一瞬入“天人”! 剑指苍天,雷鸣电闪系于一剑之上,剑气逆着漫天雨珠,直冲而起! 状若飞龙,又似涅盘火凤! “我有一剑。”柳凤泊划下剑芒,“破甲三千!” 一瞬! 只一瞬! 手中剑芒贯通天地! 只一瞬! 白袍千臂天神降世! 只一瞬! 任他凄风惨雨,万丈雷光,寰宇之内独剩一袭白袍一柄长剑! 国仇家恨,爱憎情仇,皆付一剑之中。 苍穹下,有人惊恐,有人颤抖,有人嘶吼,有人痛哭流涕。 却挡不住剑气席卷! 武睿直愣愣地盯着那道剑气,耳中听不到任何声响。 过往所有,从眼前一一飘过,最终定格在一双儿女的笑脸上。 “梦儿,莫儿……”一滴泪流下脸庞,“若为父不是燕王,那该多好。” “轰!” 灼热剑气,擦着武睿衣角,飞向两侧,太和殿一片狼藉,斩成废墟。 老宦卞夏,站在武睿身前,一双干枯手掌,散发着袅袅蒸汽。 武睿投去难以置信的目光。 老宦将双手拢回袖中,“他已油尽灯枯,剑气虽然霸道,可惜凝聚不足,老奴取巧罢了。” 说罢,老宦重新站在武睿身后,扶住他颤抖的身躯。 武睿惊魂未定,定睛去看,整个广场犹如炼狱,中轴被剑气碾出一道焦黑深痕。三千金甲,可战之人,难以满百。 而柳凤泊依然站着,立在广场尽头,在雨水冲刷之下,犹如一尊石雕。 “真的油尽灯枯?”武睿再次确认。 卞夏老宦点了点头,“他原本便深受重伤,强回天位,必是活不过今日。如今又强入天人境界,借那天地之威,不消半个时辰,必定气绝身亡。现在,更是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 武睿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谁能取下白袍首级,孤赐他黄金百万,封为大燕第一勇士!” 人性逐利,更何况名利双下! 不满百人步向柳凤泊。 柳凤泊缓缓睁开双眼,艰难苦笑。 杀了多少人? 他记不清楚。 还有多少时间? 他也说不清。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挺直脊梁,有尊严地站着。 如同一把利剑,宁折不弯。 视线模糊不清,内脏如火而焚。 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的一生,如同一个笑话。 想做那天下第一,丢了一生最爱的女人。 想为那女人报仇,却不能手刃真凶。 最终,甚至要死在几个无名小卒手中。 如何总结一生? 柳凤泊泛出苦笑,“这结局,实在是有够寒酸。” 金甲靠近,柳凤泊双腿晃动,但他不能倒下。 他是白袍千臂,柳凤泊。 即便是死,也不能跪倒在地! 刀锋迎面,柳凤泊张开双臂,拥抱死亡。 “当”的一声巨响。 刀锋弹向一边,柳凤泊睁开双眼。 林焱将他扛在肩上,丢掉短刀,从他手中接过千磨利剑。 “我说过。” “你丢不下我。” 第二十四章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 每次离开的时候,都在下雨。 六岁,一场瘟疫,柳凤泊失去一切。 那一年,他跟着人群,逃离家乡,辗转千里。 踏出村子的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 他浑身湿透,浑浑噩噩,盲目跟着人群,不知路在何方。 从那一日起,他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漂泊四海。 向路人乞讨,与野狗抢食,同天地争一丝活命。 他特立独行,他不服管教,他没有同伴,也不需要同伴。 他是坚韧的柳枝,是孤傲的凤凰,是漂泊的旅客。 他去过太多地方,却不为了大好河川。 一切只是为了活着。 就如同土狗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他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遇到了婆婆。 满头白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衣衫破旧,却用核桃油保养二胡。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核桃香味。 那日也下着雨。 柳凤泊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 他却没有躲入林中,因为在这大雨天,有位老人为一荒墓上坟。 撑着一把黑油伞,手里拎着贡品与二胡。 柳凤泊饿坏了,直勾勾地盯着贡品,仿佛一眨眼,又是一场空梦。 老婆婆却对他招了招手。 柳凤泊大快朵颐,不时去瞥婆婆。 婆婆默不作声,为他撑着伞,异常慈祥。 柳凤泊将贡品吃了个干净,平生第一次感到脸红 婆婆却说,“没关系,死人饿着也不能再死一次,活人饿着,可就活不下去了。” 黑油伞不大,柳凤泊却觉得,能够遮蔽一生风雨。 婆婆收养了柳凤泊。 不能说是收养,只是每天,婆婆都会来这上坟,风雨无阻。 而从那以后,贡品都成了柳凤泊的口粮。 柳凤泊不愿意离人太近,他对别人有着天生的恐惧。 可对于婆婆,他却怎么都生不起戒心。 他那时不爱说话,婆婆却爱讲些故事。 婆婆夸他名字好,“凤舞天翔,大富大贵。” 婆婆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名动江湖的女侠,满王城的青年子弟对她魂牵梦系。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可以与岳山比肩。 柳凤泊看她满脸褶皱,却是不信。 婆婆也不在意,依旧每日来上坟,每日来聊天,每日来拉二胡。 婆婆拉得并不好听,柳凤泊问她,“婆婆,你这么喜欢二胡?” 婆婆笑眯眯地回答,“是他喜欢。” 他,就是坟里的那个人。 他,又不是坟里的那个人。 因为这是一座空坟。 他和婆婆江湖相识,又相忘于江湖。 婆婆在他的家乡等他,只希望再见他一面。 婆婆生在龙兴,却在这异井他乡,孤独等待。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杳无音讯。 或许是死了吧。 婆婆为他造了空坟,每日只为了和他说说话,拉一曲他最爱的《江河水》。 婆婆喜欢柳凤泊,因为长得和他很像。 婆婆给柳凤泊穿了白衣,因为他爱穿。 婆婆教柳凤泊用剑,因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剑客。 十八岁那一天,下着雨。 婆婆气若游丝,柳凤泊坐在床边,红了眼眶,他和婆婆说,他找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那个负心汉,然后把他挫骨扬灰。 婆婆笑他,“你可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你没有我。” 婆婆拉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了许多,最后捧着他的脸,痴痴地笑着,“你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把柳凤泊认作他,在笑容里咽气。 柳凤泊将婆婆葬在空坟旁,葬在他身边。 柳凤泊不信自己会不如那人。 即便把天捅个窟窿,他也要证明给婆婆看,他比他更强! 白袍仗剑,剑问天下! 二十岁,白袍千臂,名声大噪! 然后,他遇到了她。 燕王兄弟武慎公子的女儿,凤栖郡主,武桐。 柳凤泊突然明白过来,婆婆说他所缺的是什么。 凤栖梧桐。 他的人生,因为遇到凤栖而完整。 柳凤泊想为凤栖摘下日月星辰,想为她采遍万紫千红,更想和她白头偕老。 白袍千臂,柳凤泊。 一生不求人,那日弯腰曲背,求武慎将凤栖许配给自己。 武慎将茶水泼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一介武夫,还想娶本公子的女儿?” 柳凤泊无言以对。 他想过私奔,可就这样带着凤栖,没名没份地闯荡江湖? 他要给凤栖最好的,这绝对不是最好的。 离开的那一天,也是细雨绵绵。 白袍靠在桃花树上,摇着酒坛。 红衣枕他腿上,数着掌心桃花瓣儿。 白袍微醺,红衣扬起花瓣儿,抬头望着白袍痴痴地笑着。 柳凤泊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她轻轻闭上双眼,面色羞红,睫毛微颤。 可这一吻,却没落在她的嘴角。 柳凤泊只是捧着她的脸庞,仔细端详,像是捧着易化的雪花。 过了半响,他轻轻放开她的俏脸,“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柳凤泊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抿了口酒,“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 “那有什么关系。”凤栖握着他宽厚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庞,“我是你的婆娘,他们又不是。” 柳凤泊望着怀中猫儿女子,眼神颤抖。 只是片刻,便又回复刚强,“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但我决不允许他们看不起你!” 柳凤泊抽回手掌,去意已绝。 凤栖再抬头时,空荡荡身侧,只剩下飘零桃花,零星细雨。 白袍就这么走了,在落英缤纷的雨季。 挥一挥衣袖,只留下一句话,“只需一年,等我回来吃你嘴上胭脂。一年后,我就是天下第一,一年后,你就是我的天下第一夫人。” 红衣倚在树上,倚在他最爱的地方,等待。 这一等,便是三年。 院中桃花,被移到府外,孤零零地立在路边。 柳凤泊得了殿前武斗第一,屠了三百近侍,一身血污站在桃花树下。 天上飘着小雨。 一众公子姑娘出了府门,白衣儒生为红衣打着黑油伞。 门房在笑,小厮在笑,公子在笑,姑娘在笑。 红衣伴白袍,配着甜如蜜糖的酒窝。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有一人。 站在光秃秃的桃花树下,雨打衣衫,肝肠寸断。 谁负了谁? 谁对谁错? 情之一字,说不清,道不明。 即便如此,柳凤泊依旧愿意为凤栖,仗剑天涯。 换回的。 触手所及的。 却只有寒意刺骨。 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下着雨! 今日的冻雨,特别大。 柳凤泊被雨迷了眼,却看到一把黑油伞,走到他的面前。 林焱费力撑着他的身体,黑伞下露出一张脸来。 竟然是那日和凤栖一同出门的白衣儒生。 “我叫王芝。”白衣儒生淡淡一笑,“是你的情敌。” 柳凤泊苦笑。 林焱意外地望向站在门外的孟然之,后者自顾自地灌酒。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事实。”王芝注视着柳凤泊的双眼,“你走之后,凤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自己酿酒。别的不会,只会最市井的刀子酒。” “每月初一,她就会在桃花树下埋上一坛。到今天,应该有三十多坛了吧。” 柳凤泊双手颤抖,猛然抓住王芝肩膀,双目赤红,泪水夺眶而出。 王芝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妒忌你,妒忌了整整五年。” 柳凤泊垂下手掌,胸口发紧,像是丢了魂魄。 他推开林焱,奋力迈步,却跌在泥中。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想要飞,飞出王宫,飞到桃花树下,飞到凤栖身边,飞到三年前! 可身上的力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就这样仰天倒下。 面朝天空,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他仿佛能够看到那棵桃花树。 花瓣漫天,一身红衣倚在树上,对着他痴痴地笑着,“你还没吃我嘴上胭脂,怎么就要走了?” 柳凤泊答不上来,什么都说不出口。 伸向天空的手,垂了下来。 “凤栖,你走慢些,我这就来了。” “你不要做天下第一了?” “去他娘的天下第一!” 第二十五章 生死与共 柳凤泊倒在地上,嘴角含笑。 林焱浑身战栗,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么死了? 那个嚣张跋扈的柳凤泊就这么死了? 他愣在原地,双目圆睁,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胸口堵得慌,他说不出话来,周围金甲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面面相觑。 柳凤泊死了,却不是死在他们任何人手中。 那么,这笔账应该怎么算?谁得那百万两黄金?谁是大燕第一勇士? 这个少年又该如何处置? 一并铲除? 金甲疑惑,却不敢围上来,他们识得两位贵人。 燕王近臣,王家与孟家的两位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天空乌云不散,雨还在下,却是少了雷鸣,似乎万钧雷光都已被那一剑耗尽。 气氛微妙。 金甲踌躇,任由林焱雨中漫步,任由他停在柳凤泊身边,无人阻止。 王芝擎着黑油伞,给林焱腾开地方。 林焱站在雨中,静静看着柳凤泊的尸首。 “快起来。”林焱垂着脑袋,小声说道,“不要装死。” 雨水流淌,死人不会说话。 林焱咬了咬牙,用脚尖捅着柳凤泊的腰肢,“起来啊!你不是要潇洒吗?躺在地上怎么潇洒?” 王芝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林焱却握紧了剑柄,如同疯了一般,一脚踹在柳凤泊腿上,声音嘶哑,“站起来啊!你答应要活下来!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喝酒!你快起来,我这就去把那些刀子酒挖出来……” 雨落人心冷。 林焱跪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站起来看我一眼。求你了……我耍剑的姿势太丑,你再骂我一声,好不好……” “他已经死了。”王芝眉头微颤,伸手去扶林焱肩膀。 “我知道!”林焱怒吼着拍开他的手掌,随后,就像是个漏水的水囊,耷拉下脑袋,低声呢喃,“我知道,我知道……” 林焱失魂落魄地跪在雨中,反复自言自语。 王芝看了眼孟然之,后者点了点头。 黑油伞遮住雨幕。 王芝蹲下身来,平视着林焱的眼睛,“柳凤泊已经死了。你也不应该留在这里。” 林焱下意识地回道:“我走了,他怎么办?” “他死了,你还活着。”王芝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若真想为他作些什么,那就应该好好活下去。我与然之或许保不住他的尸首,但我们可以让你活着离开王城。” “留下他?”林焱回过神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们一起来,就要一起离开。” 王芝闻言一愣,诧异地说道:“带他走?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我和他约好了。”林焱扛起柳凤泊的手臂,将尸首背在身上,“他若是活着,我为他庆功。他若是死了……” 林焱用腰带将自己与柳凤泊紧紧相连。 右手持剑,走出伞外,步入雨中。 “我来为他收尸!” 王芝浑身一震,让开身位。 孟然之望了过来,他朝着林焱抱拳行礼,随后奋力推开两扇大门。 出路,就在前方。 广场另一头,武睿面色铁青,“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呼和,金甲如梦初醒。 他们这才冲上前来。 林焱背着柳凤泊,走得很慢。 金甲从王芝身边越过,将林焱围在核心。 林焱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一言不发。 “小子!”一人率先开口,“放下那个死鬼,或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林焱没有说话,只是握紧剑柄,绑紧柳凤泊。 他的心中只有个念头。 离开这里。 带着!柳凤泊!离开这里! 谁若拦路,一剑捅穿! 说话金甲,独自冲出阵来。 其余金甲不为所动,或许眼前少年,不过是一头待宰羔羊? 又道是,生死战,谁愿身先士卒? 脱出阵线,是个黑瘦剑客,用一把宽背长剑,锋开两面。 他舞了个剑花,眼中透着轻蔑。 仿佛林焱在他眼中,已是百万黄金。 林焱背着柳凤泊,微抬前臂,摆出个可笑的持剑姿势。 黑瘦剑客鄙夷一哼,箭步前冲,舞动宽剑一击横斩,认准林焱扭转不灵。 金甲断喝出声,林焱凛然不动。 是不愿,还是不能? 黑瘦剑客,浮出得意微笑。 王芝压低伞沿,不忍去看。 可惜,狼披羊皮,终究是狼。 宽剑未至,林焱已经刺出两剑。 一剑刺腕,宽剑落地。 一剑刺颈,穿喉而过。 黑手剑客想不明白。 一个少年,出剑为何如此之快? 剑入,血溢,世上没有后悔药。 林焱从那人喉中拔出剑来,不用甩剑,剑上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抬起脚,将金甲尸首踢到一边,然后绑紧身上腰带,慢悠悠地环顾四周。 金甲望来的目光,如同望着怪物。 怪物吗? 风吹雨冷,心更冷。 到底谁是怪物? 广场中轴被柳凤泊劈出深槽,不过一会儿,雨水便已漫过脚背。 林焱背着尸首,倒拖千磨利剑,沿着深槽朝大门行去。 剑尖划过水面,荡开一道波纹。 林焱佝偻着身子,略显吃力,但他走得很稳,步步生根。 林焱进,金甲退。 金甲终是按耐不住。 一人上前,牵动全身,数十人奔袭而来,如同饿虎扑食。 风疾雨漫,广场辽阔,金甲势大,林焱一人分外渺小。 天地辽阔,却容不下两情相悦?容不下一人栖身? 林焱,有一瞬气弱,但转瞬又挺起胸膛。 他不可以害怕。 他必须昂首挺胸。 君子一言,千金不移! 这条路上,即便满是荆棘,也要赤足踏遍。 三名刀客冲在最前,一人高高跃起,另两人就地一滚,斩向林焱脚面。 林焱看的真切,握剑右手陡然一撩,带起一幕水帘。 身影在水后模糊。 刀客稍一迟疑,一点寒芒破水而出! 已是无处可逃。 千磨穿透咽喉! 失控钢刀歪向一边,擦着耳廓,落在右肩。 钢刀入肉,卡在骨上,林焱眉头紧皱,却一声不吭。 抽剑,借力。 林焱跃起,踩在尸体背上,再添凌空一脚。 尸体与地上金甲撞翻一起,三个滚地葫芦,阻了身后追兵。 林焱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始终落向前方,落在太和门外! 腾跃半空,地上亮起剑刃寒芒。 金甲侍卫抱剑在怀,只等林焱落地,便要将他碎尸万段。 林焱拔出钢刀,看准脚下当头壮汉,甩开左臂,如同软鞭舞空,手中钢刀撕开雨幕,直落而下! 似雷霆闪电,如霹雳弦惊! 快!猛!狠! 抱剑壮汉一脸惊惧,想要格挡,可如何能挡? 第二十六章 青衣剑雨 钢刀削断长剑,折开弯角,正中面门。 血珠如墨,点滴入水,晕开偌大红潭。 林焱落在尸首之上。 剑尖拭着金丝绸缎,冷眼环顾四周。 一众金甲噤若寒蝉。 林焱肩上刀口翻卷,金甲面面相觑,只觉心底发寒。 以伤换命,谁愿与疯子搏命? 金甲战意,一落千丈。 林焱心如坚冰,再次迈开脚步。 恐惧是徒劳,话语也是徒劳。 既然面前无路,那便杀出一条血路! 杀戮再起。 血花与雨露齐舞,剑音同刀啸共鸣。 一颗颗水珠逆刃而过,鲜血像冬日后初开的迎春,而生命是午夜昙花的最后芳华。 金甲染血,少年无言。 血战,从不存在怜悯。 刀来剑往,各安天命。 林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已鲜血淋漓。身上多了十三个伤口,或大或小。 最重一剑刺穿腹腔,血液泊泊外流。 不过,他用十三道伤口,换了十五条人命! 整整十五条人命! 可眼前为何还有这么多人? 身体在变冷,心跳不断加快,脑袋一阵晕眩,林焱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小腿上中的那刀,让他举步维艰。 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 但是,还不能倒下! 身边有七把兵刃! 以一敌七,那又如何? 林焱奋力顶开重击,反手再杀一人,却瞥见斜里捅来枪尖。 林焱急忙扭转身子。可他小退受创,步伐凌乱,已是跟不上躯干扭转,眼看又要硬吃一枪。 那枪尖划开诡异弧度,不是劈向林焱,而是劈向柳凤泊! 林焱绝不允许,柳凤泊的尸首,不能受到丁点亵渎! 他用尽全身气力,扭曲身体,侧身滑步。 可人力终有尽头。 枪尖划过腰际,挑断腰带。 柳凤泊尸首滑落,重重落在水中。 持枪那人,再举长枪! “滚开!”林焱双目赤红,顾不上自身安危,顾不上身受重伤,拼尽全力,挡在柳凤泊身前。 枪尖刺透肩膀,疼痛钻心而至。 林焱咬紧牙关,截断枪尖,反杀那人,可身后空门大开。 三柄钢刀狠狠落在背上!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林焱喷出一口鲜血,硬是转过身来,利剑一抹,再杀三人。 他拔出断枪,抱起柳凤泊,奋力挪动脚步。 太和门就在面前,他甚至能够看到,孟然之嘴角微笑。 可,谁也不是铁打金刚。 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林焱滑倒在地,与柳凤泊在泥浆血水中滚作一团。 身前,就是太和大门。 门外,就是另一世界。 可他们卧在终点之前。 一时间,广场之上寂静一片。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除雨落成线,再无声响。 金甲侍卫暗暗咽着口水,武睿默默松开双手。 孟然之皱紧眉头。 一切尘埃落定? 林焱的手指颤了颤。 还没有结束! 风鼓雨横飞,林焱又一次站了起来,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挺然而立。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林焱挣扎着蹲下身子,将柳凤泊重新扛在背上,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挪向太和门外。 留给众人,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 武睿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忘了发号施令。 孟然之双手颤抖,欲要伸手,又缓缓放下。 这些,林焱都看不到。 他的意识模糊,他身上没有一寸不在疼痛,身体就像是龙卷肆虐而过的港口,满目疮痍,内脏更是如同撕裂般痛苦呻吟。 可他全不在意。 就连彻骨冰寒,他也全不在意!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扇门! 一步!一步!一步…… 林焱走出太和门。 他终于扯出微笑,拍着柳凤泊的手掌,“走吧,我们去喝酒桃花树下的刀子酒。” 然而,天意弄人。 大地颤抖起来,黑马奔腾而至。 像是茫茫天地间的一道黒浪,为首黑骑拉紧缰绳,身后铁蹄驻下马脚,整齐划一。 人熊董蛮武,立马扬鞭。 林焱抓紧身后柳凤泊,摇摇晃晃地站着,仿佛一阵小风就能将他吹倒。 可他仍旧站着,面对上千黑马,无所畏惧。 他甚至还想抬剑,可手臂无力,千磨“咣当”落在地上。 他却全然没有发觉,保持着持剑的姿势,拖着柳凤泊的尸首,向前走着,步履蹒跚。 董蛮武墨眉一展,为之动容。 但他还是叹了口气,“刚烈至此,可惜,此路不通。” 挥手。 上箭。 弓弦声响。 林焱避无可避。 …… 朱雀大道。 黑骑破开了宫门,席卷而入,留下满地残渣。 有一黑影从路边冒出头来。 暴雨淋湿衣衫,静贴身上,显出瘦小骨架。 他扯去头上黑巾,露出满头白发。 他缓缓转过头来,露出熟悉的面容。 龙兴最好的大夫,王骏! 他不是应该在上至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是何时到了这里? 他又为何身着黑衣? 没有人给出答案,却能看到他复杂的眼神。 自责?后悔?迟疑?期盼? 只是。 他在凝视什么? 路的尽头,会有谁来? 青衣白伞,滂泼雨中飘飘来。 看似极慢,却又在眨眼间到了面前。 他未回头,只是注视巍峨大内,青衣微荡,发似悬瀑。 王骏深鞠一躬,“门主。” 大内隐在雨中,看不真切。 青衣人幽幽叹了口气,“终究是来晚了。” 复一眨眼,青衣又已不见。 太和门外,林焱摇晃着身躯。 漫天箭羽,落雨飘坠。 耳边尽是“哗哗”的声响。林焱分不清楚,是流淌的鲜血?是呼啸箭支?还是苍天恸哭? 他反倒不觉痛楚,雨落身上也是温存,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微微仰头,望着飞驰箭矢,林焱扯了扯嘴角。 稍一垂目,他才意识到,千磨剑早已脱手。 静静躺在地上,雨落剑上,似是泪痕。 与这把剑相识不久,却已到了分离的时刻。 身后柳凤泊,安详的“睡脸”。 与他相识不久,未说再见,已是来生再见。 虎哥是不是在桥那边等? 小石头是不是在山巅望? 这天下太大,只见了小小一角。 这江湖太厚,只掀了轻轻一页。 而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留恋?不舍?后悔? 林焱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是柳凤泊的模样。 他用自己的身躯,将柳凤泊护在身后。 生于龙兴苦寒,好友无多,却有两个肝胆弟兄,一个慈爱养父。 短短一生,刚刚启程,便在此处为个相识一月的人,丢了性命。 值吗? 值! 这是他选的当下,这是他的活法。 若是真有来生,他仍旧会走自己的路,过短命的人生! 张开双臂,狂风掠过四肢,衣摆扯满,林焱闭上双眼。 听,风呜咽,雨塞喉! 听,黑钢箭羽漫天咆哮! 突然间。 天地安静下来。 林焱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到一个青衿文人的背影,那微微发黄的油纸伞遮住雨帘。 利箭,暴雨,狂风,骤停下来。 上千箭支悬浮半空,亿万雨珠凝在伞沿,晶莹剔透,欲落未落。 林焱想动,可却如同上了万斤枷锁,一根毫毛都动弹不得。 在上千人的注视下,青衿文人转过身来。 貌似中年,略显文弱。 他拍了拍林焱的肩膀,“交给我吧。” 话一出口,林焱只觉得四肢无力,缓缓倒下。 第二十七章 青铜门 青衿文士身影虚晃,一把捞住林焱,足下一踏,地上便露出一片干燥。 却有一道雷光,破开虚空击到面前。 青衿文士,抖了抖眉,雷闪散去。 他似是做了一件小事,轻轻将林焱放在地上,掏出一颗药丸儿,扣入林焱口中。 药丸方才入口,林焱的苍白脸色,便红润起来。 青衿文士,复行一步,便已出现在武睿面前。 天地万物似是凝成一幅精美山水,而他,是画中唯一行人。 青衿文士微微拱手,露出和煦笑容,“参见燕王陛下,请恕草民不能全礼。” 话音刚落,武睿便身子一轻,一脸惊诧。 青衿文士扶住他的身子,接着说道:“草民此来,只望陛下能卖草民一个面子。” 武睿脸色涨红,推开文士,毫不退让,“大燕祖训,绝不妥协求全!” 站在武睿身后的卞夏老宦,突然脸色大变,艰难向前迈出一步,将武睿护在身后,“大王,他是九霄门主,大胥先生。” 武睿额上青筋跳动,“九霄门主又如何?孤是……” “大王!”卞夏老宦第一次打断武睿话头,凝重说道:“他是当今天下,唯一行走于世的,天人境界。” 武睿怔怔无言。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草民不过是小小教书匠,此来只求陛下卖我一个面子罢了。” “卖个面子?” 武睿气结,怒骂出口:“你这是威胁于孤!你难道还想为那白袍报仇?孤就在这里,随你砍杀!” 武睿越是暴怒,大胥先生越是平静,他淡淡摇了摇头,惋惜道:“草民与柳凤泊神交已久,可惜无缘相见。” 武睿盯着大胥先生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么?” 大胥先生侧开身子,让武睿见到大门外的林焱,“草民只愿陛下能够放过他,还有柳凤泊的尸首。毕竟,安抚天下,并不需要真的柳凤泊,不是吗?”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惊雷,比方才那道尤甚。 这次,大胥先生挥了挥手,那道雷电方才散去。 武睿盯着那道雷,若有所思,终是点了点头,“孤允了,不过,孤有一个条件。” 他附到大胥先生耳边,轻声细语。 大胥先生微微额首。 下一瞬,青衿文人便又出现在林焱身侧。 他收起白伞,手一招,千磨剑拢入伞柄,搭上林焱与柳凤泊的衣领,复一眨眼,三人转瞬不见。 与此同时,满天暴雨倾盆而下,上千黑箭钉入太和大门,箭羽犹自摇曳。 孟然之默默站在雨中,望着林焱消失的地方,缓缓扬起嘴角。 他摇了摇头,朝王芝招手,慢慢走出门外。 “孟然之!”风雨中,武睿突然叫住了这个洒脱的背影。 孟然之停下脚步,王芝为他撑伞,他却并未回头。 武睿拧住眉头,沉声说道:“孤对你很失望。” 武睿站在广场的这一头,孟然之站在另一头,两人之间仿佛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孟然之微微一笑,突然转过身来,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响头。 没有言语,孟然之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走出太和门,穿过黑马铁骑,一直走,直至消失在雨幕尽头。 武睿望着孟然之离开的方向,突然心中一紧,仿佛失了什么东西。 但他没有时间去管,反身进入崩塌一半的太和大殿。 卞夏会意,阴冷声线穿过大雨,“大王召司马董蛮武入殿。” 武睿站在殿中,注视着冰冷的龙椅。 毁了大殿,这龙椅倒是完好无损。 雨势渐渐变小,董蛮武站在殿外,解下佩剑衣甲,交于卞夏老宦手中,步入殿里。 尸首已经收拾下去,可殿中仍旧弥散着淡淡血腥味道,那块印血的地面,是罗国死不瞑目的地方。 董蛮武看也未看,当即双膝跪下,“臣,董蛮武,救驾来迟。” 卞夏隐入光暗交界。 武睿站在那块血渍上,背对董蛮武,没有言语。 董蛮武也不吭声,气氛诡异,凝滞。 突然,武睿转过身来,一巴掌甩在人熊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殿中。 武睿却又一把抱住人熊肩膀,“孤恨你!董蛮武,孤恨你!” 董蛮武墨眉一皱,没有答话。 而武睿竟然抱着他呜咽起来,“孤恨你此时才来!孤更恨你未及时将孤骂醒!让孤差点误杀忠良,差点白白让天下人耻笑!” “若你与孤同心,这天下皆是囊中之物!” 董蛮武红肿脸上露出笑意,反手抱住武睿双肩,“大王莫哭,臣不是来了吗?” 虎目落泪,一君一臣相拥而泣。 一派和谐。 大内之外,朱雀大街。 王骏扛着柳凤泊,大胥先生背着林焱。 “门主。”王骏微微低头,“我们可是要离开这里?” 大胥先生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有没做完的事。” 身体动弹不得。 四周漆黑一片。 甚至那黑,将光线全部吞没。 没有点滴声响。 这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而那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最终,连那跳动都停滞下来。 林焱身子一轻。 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扇巨门。 青铜为底,覆着青苔,锈迹斑斑。 古朴,肃穆。 那青苔发出光来,幽幽蓝光,见着门中央有两把圆环。 一股莫名的声音,在林焱脑海中回响,“拉开它,拉开这扇门,便能完成你的誓言。” 林焱伸出双手,握上圆环,入手冰凉。 门上泛着淡淡霉味。 迟疑了片刻,林焱拉动门环。 凉气,从门缝里吹出,散着淡淡白雾。 隐约间能见着一人模样。 满头青丝,一身白袍。 “师傅!”林焱叫出声来,那声音却空空荡荡,漂浮不定。 柳凤泊正在门后,拎着酒坛,缓缓灌酒。 他瞥了林焱一眼,挑起熟悉的微笑,那笑必定迷了不少姑娘。 林焱心神激动,就要跨进门内,却被柳凤泊顶住肩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肩头传来一股巨力! 林焱倒飞而去。 心跳声急促响亮。 背后出现一丝亮光,林焱被那光点吸引,越飞越远。 铜门缓缓闭合,门缝间,见着柳凤泊白袍飘荡。 亿万灰影扑面而来。 柳凤泊喝干怀中酒,掷碎酒坛,扬手便是一把长剑。 剑气如霜,白袍千臂,再次猖狂大笑! 铜门紧闭,笑声断绝。 林焱不知道,那灰影是什么。 但他听着那笑声,也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最终,在笑声中,被吸入白芒。 第二十八章 花开谁人赏 林焱睁开双眼,眼前是陌生的床顶。 周围弥散檀木香气,却又被刺鼻的药味掩盖。 这里是哪里? 林焱想要挪动身子,稍一动弹,便疼出一身冷汗。 痛楚,让他彻底清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洁净如新,显然是有人照料。 只是,弄不明白这里是哪儿,林焱绝不会安心。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腹上创口隐隐渗血,可他管不上这些。 嘴唇干涸开裂,桌上有水,可他并不准备去碰。 老爷子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身处陌生之地,一饮一食皆需谨慎。 林焱赤足踏在地上,底边发热,显然是铺了火道。 能用得上火道,不会是一般人家。 林焱想要站直身子,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时抓住床架。 指甲磕进紫褐木里,露出内里红褐。 竟是一套名贵的檀香紫檀。 林焱早年在龙兴,也学过木匠,对这些名贵木料,还算是有些认识。 能拥有成套紫檀家具,这一家之主到底是谁? 林焱从架上取下外袍,随意裹在身上。 环顾房内,却见不到三样东西。 李虎的纸条,山师阴的玉佩,柳凤泊的剑。 心中焦急,林焱蹒跚迈步,奋力拉开房门。 落入眼中的,是漫天黄纸,满院白绸。 院里躺着两口棺材,棺木前跪有一人,那人的身子,佝偻得如同虾米。 棺木里躺着谁? 林焱隐隐有些预感。 他赤足迈出门外,青石未干,触足生凉。 可他却无法停下脚步。 就这样,走到了棺木之前。 站在跪着那人身后。 林焱这才看清,跪着那人的样貌,竟然和武睿有七八分相像。 不过,这人比武睿老了不少,胡子拉碴,发丝也是半白。 他穿着一身黑衣,扬起一手黄纸,盯着片片纷飞,面色憔悴。 林焱有些踌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 谁知这人,倒是先开了口。 “那年腊月寒冬,我亲手从稳婆手里,接过了肉团一般的桐儿。红中透紫的她双手握拳乱舞,不顾一切地哇哇大哭,脸皱得像是陈皮。但在我眼里,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 林焱一愣,这位老人,居然是凤栖郡主的父亲,武慎! 这里是慎公子府? 武慎却似没在意林焱,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她躺在我臂弯里,整天哭闹个不停,还爱抓我的胡子。” 武慎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从前那天,“可我愿意抱她在怀,整夜整宿不睡,为她轻哼诗乐,为她撵上被角。” “你知道吗?” 武慎转过头来,看着林焱,满眼血丝,“一个女娃娃家,听着婉约歌儿就哭,倒是喜欢听些关边杀伐。” “百套甲,千套甲。 槊折剑断血沙轧,醉舞泪痕挂。 号角亮,号角哑。 巾帻马逝涕犹下,万里乱坟纳。” 林焱突然有些心酸,想起了老爷子为他唱的歌谣,时至今日,余音绕耳。 武慎抓起一把黄纸,抛进火盆,“一天天,一年年。多年来第一次喝醉,就因她叫了我一声爹爹。” “我推了酒宴,推了诗会,就为了早些回家,看看她的小脸。她学会骑马那天,我激动得一夜无眠。” “最开心的,不是见她飞上枝头,而是慢慢陪她长大。” “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那一天,我却放不开手。” 林焱见着武慎握紧黄纸,双手微颤。 “其实白袍小子还不错,看得出他的真心。可我不能看着他拐走我的乖女儿,剜去我的心头肉。” 武慎湿了眼眶,将黄纸洒向天空,“到头来,我还是丢了我的桐儿。” “你说!”武慎突然抓住林焱的手腕,用力极重,勒出白痕,“我算什么父亲?” “阻了女儿与心爱之人。” “应了武睿出塞和亲。” “最后,就连一场像样的祭祀都不能办!” “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爹爹?我算什么?” 泪烫心怀,黄纸戚戚。 林焱无法接话。 武慎却松开了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将最后那些黄纸,丢入火中,“走吧,带他们走吧,去他们相约的地方。” 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院外。 林焱看着武慎的落寞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应该将他们葬在哪里。 冻雨初过,天寒地冻。 林焱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他裹紧外袍,哈了口气。 八个家丁鱼贯而入,他们手里捧着锦帽,貂裘,棉靴,玉佩,千磨剑,还有那张纸条。 林焱眼前一亮,先是拿了字条。 只是淋了一场大雨,纸上小字辨识不轻,成了或大或小的墨点,但他还是将字条贴身放好。 他又取了玉佩,放在内侧口袋,随后打量起衣衫来。 他知道是给他准备的东西。 毕竟一场厮杀,原本身上的旧衣必定是不能穿了。 他穿衣戴帽,不时疼得吸口冷气,家丁想要帮忙,被他挥手拒绝。 穿戴完毕,这貂裘穿在身上,总觉得扎得慌,不过确实暖和。 但,直到接过千磨剑,林焱这颗心才算是沉了下来。 不知谁给千磨配了剑鞘,鞘口铁木,坚实耐磨。 鞘身椆木,轻便耐用。剑镖铁桦,最是坚硬。 千磨剑柄,原就是木料,配上剑鞘,浑然天成。 剑鞘侧身戴一剑环,林焱将它系上腰带。 那边,家丁已经为两副棺木,悬上了系绳,备好了铁锹。 林焱摸着棺身,低声叹道,“走吧。” 家丁带路,林焱跟随,慎公子府不小,走了许久,才出了府门。 林焱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了王城。 面前便是一条西江,已是冰冻。 江对面便是一排青松,雨凝冰坠。 唯独一棵落尽芳华,光秃秃地立着,那是一棵桃花树。 就是那棵桃花树。 家丁解释,这是慎公子府别院,大小姐不爱王都束缚。 说到大小姐,家丁脸上同时暗淡。 林焱没有说话,稍显踉跄地朝前走着。 他面朝那棵桃花树,笔直朝前,不走石桥,从冰封的将面上蹒跚而过。 家丁面面相觑,竟然抬着棺木跟了上去。 脚下冰层是否结实? 林焱并不在意,他只是望着那棵桃花树,挪动脚步。 寒风扬起他的衣袂,却阻不了他的脚步。 冰面不时传出“咔嚓”声响,家丁面色变幻不停,幸亏是一路平安。 到了对岸,才发现那棵桃花树,很是健硕,明年定能花开满树。 可,花开为谁? 无人可赏。 家丁放下棺木,寻到树下就要动土。 林焱摇了摇手,从他们手中接过铁锹。 他答应柳凤泊的,亲自为他收尸。 第一锹入土,冻土难动,虎口发麻,林焱震得手颤。 另一双手,也在颤抖,不是在寒风里,是在大将军府。 第二十九章 热与冷 人熊董蛮武,官至司马。 他却爱别人叫他大将军,府邸也挂大将军匾额。 府内一切从简,说不上简朴,根本可说简陋。 府中只他一人,二十亲兵,还有个白发管家。 这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一处临时军帐。 今天,军帐里来了客人,那是一个年轻将领,看着不过二十余岁。 董蛮武与他隔案相望。 看得出来,年轻人有些拘谨,握紧酒杯,欲饮未饮。 董蛮武依旧那样,如同黑塔,虎目不怒自威。 年轻人终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董蛮武又为他斟上一杯,“你可知道,本帅为何找你?” 年轻将领又饮一杯,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董蛮武挥了挥手,亲卫上前换了酒盏,直接送上两坛。 董蛮武拍开酒封,一时间酒香四溢,“喝酒。” 年轻将领摇了摇头,“一杯助兴,两杯壮胆,三杯那便是胡闹了。” 董蛮武墨眉一展,竟没怪罪,倒是自己饮了一口,“你原本应该死在乱军中。” “末将知道。”年轻将领泛出苦笑,“能够劫后余生,末将也只能说是侥幸。” “不。”董蛮武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次兵乱,起因罗国,崔老吩咐本帅稳定军营,但是本帅并没那么做。” 年轻将领先是一愣,转而说道:“大将军护驾心切,人之常情。” 董蛮武捧起酒坛,“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本帅要你们死在军中,罗国的嫡系也好,大王的亲随也罢,统统死在军中。” 年轻将领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董将军!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董蛮武毫不在意,依旧安坐,“独孤孝,军乱时正在军中,率二十兵卒,死守营门,不为所擒。本帅欣赏你。” 年轻将领独孤孝,面色连变,张嘴就要反驳。 却没想,董蛮武陡然站了起来,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不要说话。” 人熊力大,将独孤孝往地上一按,独孤孝一时便动弹不得。 “不要说话!问问你自己的内心。” “忠君爱国。君与国如何取舍?” “古人云,‘忠诚敦厚,人之根基。’,却不知无知是忠诚之母。” “圣贤之言犹在耳边,你便听信他们?他们为你套上华丽的枷锁,你为顺应圣言,沾沾自喜。你可问过内心的渴求?” 独孤孝浑身一震,挣扎地越发激烈,却逃脱不了人熊铁掌。 人熊拎起他的脑袋,又是一按,“圣贤说的是真?还是你心中想的是真?” “真假难定,本帅却知道什么是错!” “错的,是自以为忠贞不二。错的,是为了他人之言,出卖自己的才华!” “你可知,所谓圣贤,因历史而生,而历史出自人手。” “你,是想做那笔下墨点,还是随本帅,做那执笔之人,书写身后春秋?” 独孤孝停下挣扎。 董蛮武松开手掌,坐回原地,大手一挥,“喝酒!” 独孤孝缓缓坐起身来,跪在案前,满饮一坛。 今日,很多人在饮酒。 还未入夜,王芝已经酩酊大作,他被禁足书房,伏在案上,怀中抱着一卷人像,案上墨染两行,“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书房里还有一人,也是醉眼迷离。 黑衣凌乱,白裘染尘,孟然之跌坐地上,脚边空放酒坛。 他抱着立柱喃喃自语,“王芝,你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咧嘴独自发笑,“瞎说,我怎么可能喝醉。我就是心里难受。” 他拍着胸膛,面色晕红,“我喜欢那个叫林焱的小子,我羡慕柳凤泊的潇洒。这世道少的就是古道热肠,少的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等快哉,何等痛快?” “若是这世上没了这些人,那还剩下什么?尽是些勾心斗角,尽是些老谋深算,这些丑恶嘴脸,就像我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都是脏的!” 孟然之一脚踹中身边空坛。 酒坛“咣当”滚远。 孟然之举起酒坛,将酒饮尽,哈哈大笑:“是啊!我也是脏的,我也是脏的!我也设计了林焱,我也敢怒不敢言,就算剥了这层皮,也是洗不干净的污涅!” 酒水喝干,笑声微弱。 孟然之卧在地上,酒入愁肠,呢喃梦话,“我不姓武,我不姓武……” 夕阳西下,日落冰原。 家丁早已散去,林焱倒在坟边,酒气熏天。 三十四坛刀子酒,他一人喝了一半。 剩下一半倒在坟前。 土已盖完,酒已饮尽,林焱却不愿离开。 忙了一天,灰头土脸,他只想这么躺下去。 走了这么一遭,他发现这个江湖很热,有柳凤泊,有鬼见愁,有李尔冉。 但这天下,又让他觉得很冷,国与家,忠与义,生与死,如何抉择?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有些怀念龙兴的小窝,怀念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虽然穷苦,但是简单。 只是他卷入这江湖,这天下,已经无法抽身。 他摸着坟头,低声细语,“你这么一躺,倒是轻松逍遥。” 远处传来一声轻鸣。 林焱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响,抬头去望,正对落日残阳。 凤凰! 似有一只火凤,朝天外飞。 背上站着一袭白袍,一身红衣,相偎相依。 林焱微微一笑,“还真是潇洒。” 嘴角微翘,酣然入眠。 青衣与大夫出现在他身边。 “门主。”王骏低声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胥先生看着林焱,叹了口气,“既然是他的养子,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你先带他回九霄,我去岳山一行。” 林焱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竟然在坟边睡了一夜。 宿醉,脑仁发胀。 嘴里发苦,胃里更是千回百结,只怕一天都吃不下东西。 林焱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身上盖着毛毡,厚实宽大。 耳边,木柴“噼啪”燃响。 还能闻到淡淡酸味。 “醒了?”身后传来人声。 林焱一个翻身,掀开毛毡,握紧千磨剑柄,却没拔出剑来。 他看着眼前之人,有些发懵。 火堆熊熊燃烧,火上架着铁锅,锅里翻腾着热气,那酸味便是由此而来。 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香气,而是火边的人。 王骏! “王大夫?”林焱很是惊讶,王大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小石头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实在是不愿再听到噩耗。 “小石头很安全。”王骏瞥了他一眼,端起木碗,从锅里舀出汤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林焱心下稍安,接过木碗,抿了一口。 入口略烫,王骏催促道:“趁热喝,方才有效。” 林焱咬了咬牙,一饮而尽。 汤入肚腹,热气上涌,出了一头虚汗。 酸辣口感充斥口腔,瞬时让人口舌生津。 肚里更是“咕噜”叫饿。 王骏微微一笑,倾汤灭了火种,从炭下掏出一团硬泥,就地一敲,掰出内里嫩肉。 竟是一只叫花鸡。 第三十章 一袭红氅 “吃吧。”王骏将叫花鸡递来,接着说道:“喝了一夜酒,必然是饿了。” 林焱却没伸手,“王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夫知道你此刻疑问颇多。”他扯下一条鸡腿,其余塞进林焱怀中,“边吃边说。” 林焱应了一声,当即啃了一口。 那肉入口香甜,甘美异常,可他的心思却不在鸡上,目光始终望着对方。 王骏叹了口气,“其实你离开岳山那天,老夫便跟着你了。” 林焱闻言一愣。 王骏指他手腕说道:“那日在野珍馆,要不是老夫一根金针,你今日可就是独臂侠客了。” 林焱望向手腕,那处红点隐约可见。 竟然,真有此事。 他不曾想过,王大夫还有这身手。可他为何要做这些? 林焱的疑惑,被王骏一眼看穿。他捏着胡须,缓缓说道:“老夫会对你们如此上心,因为老夫是许哥的同门师弟,也因为老夫答应许哥,要照顾你们兄弟三人。” 林焱听得目瞪口呆。 许哥? 老爷子就是姓许! 王骏大夫,居然是与老爷子熟识,而且还是同门师弟? 这怎么可能?老爷子一个拉二胡的江湖艺人,居然还是师出名门? 王骏见他不信,郑重说道:“老夫与许哥,皆是师从九霄。” 手中叫花鸡,惊得掉落地上。 林焱说不上话来。 九霄,又称九霄门,也唤九霄书院。 天下菁英,无不向往。 九霄门中人,皆是惊世绝艳之辈! 非国之文武,便是有名侠士,或是一代文豪。 只是山门难寻,九霄只度有缘人。 老爷子,竟然是九霄中人? 王骏为他拾起叫花鸡,重新塞入他手,“江湖代有才人出,今人只知白袍千臂,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四五十年前的旧人?” “昔日名讳微不足道。许哥曾救我一命,我便发誓随他一生。可曾想到……”王骏语带懊悔,“老夫以为小虎机警,不会出事。” 说到李虎,林焱也是眼眶一红。 王骏深深叹了口气,“先失小虎,这次又差点让你丢了性命。若不是门主及时赶到,老夫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许哥?” 他按住林焱肩膀,老泪纵横。 林焱虽是一时无法接受,可心下也是戚戚。 王骏抹了抹眼泪,舒了口气,“幸好,你与小石头都还安好,门主已经亲自去了岳山,你便随老夫先回九霄吧。” 林焱看了眼身边坟墓,默默点了点头。 此刻尘埃落定,柳凤泊也已下葬。 他还留在王城,有何意义? 况且,经此一事,他真的有些累了。 不仅身上千疮百孔,更是心寒。 王骏见他答应,脸上笑出花来,“答应就好。” 下定决心,林焱倒是觉得一身轻松。 他捧起叫花鸡咬了一口,“王伯,那我们何时动身?” “不急。”王骏捻动长须,“还得等一个人。” “还有谁?”林焱口齿不清地问道。 王骏不咸不淡地说道:“来了你就知道。” 他皱紧眉头,似是犯难,“只是三人同行,九霄宗门甚远,还得想点法子。” 林焱心中一动,“我有办法。” 他迈开脚步,面朝昌隆王城。 正午时分,林焱与王骏再一次,站在王城面前。 人群川流不息。 他俩站在门外,仰视巍峨城墙,却各怀心事。 王骏面色如常,只是目光游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林焱,则是又觉得冷了。 王城,大燕中心,千万人向而往之。 可留给林焱的,却是彻骨冰寒。 林焱叹了口气,“我们进城吧。” 没行多久,林焱便领着王骏,站在一家店铺门口。 上书“山师”二字,既是姓氏,也是招牌。 王骏已经明白林焱的打算,“你打算借车?” “没错。”林焱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玉佩,跨入店中。 这家店,做的是皮草生意。 说来奇怪,伙计还未说话,掌柜便迎了上来,“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 如此热情,林焱受宠若惊。 掌柜见林焱没有反应,脸上依旧堆笑,“客官身上貂裘,便是出自本店。可是还要些什么?” 林焱恍然大悟,原来是武慎公子送得貂裘,可惜他今日不是来买卖皮草的“贵客”。 “掌柜的。”林焱举起玉佩。 掌柜脸色先是一凝,随后拱了拱手:“斗胆问一声,您是从何处得到此物?” “自然是从你的少东家那里。”林焱收起玉佩,有些疑惑,“怎么?你还怕我是偷的不成?” “自然不敢。”掌柜目光流转,赶紧作揖,“只是关心少东家的行踪。” 林焱摇了摇头,“我和他分开许久,也不知他在哪里。” “不必介怀。”掌柜收回目光,笑脸相迎,“只是,不知贵客有何需要?玉牌在手,我等必当鼎力相助。” 林焱也不矫情,“我需要一辆马车。” 掌柜稍稍皱眉,随即舒展,“贵客可是要远行?不知是几人乘坐?可需要马夫?” “三人。我自己赶车。”林焱答道:“不用特别招摇,宽敞舒适便好。” “三人啊。”掌柜来回大量林焱与王骏,拱了拱手,“贵客稍后片刻,小人这就安排。” 掌柜与小二附耳说了几句,小二出了店门。 林焱倒是有些疑虑,这掌柜是否过于谨慎。 不过转念一想,见着陌生人,有些防备,也是自然。 约莫盏茶功夫,方才出门小二,便赶着马车停在门前。 那马车用得上佳木料,棕红色调,倒是山师阴喜爱的颜色。 马匹身材健硕,与虎头帮的驽马,有天壤之别。 车上山师家的标识,祛除一空,异常低调。 王骏入了车内,软垫铜炉一应俱全。 林焱再次谢过掌柜,掌柜报以笑脸。 林焱这才赶着马车,往城门外去。 掌柜则在店前,与小二一番耳语。 林焱也没在意,赶车至城门,突然眼前一亮。 竟然会在城门遇到熟人。 而林焱在王城的熟人,只有一个。 孟然之。 只是孟然之今日有些不同,没穿黑衣白裘,而是一身戎装。 和守门小兵,一模一样的黑衣戎装。 贬谪! 两个字,立刻出现在林焱脑中,孟然之定然是受了牵连,才会被罚看城门。 不能再拖累孟然之。 林焱下定决心,压低帽檐,不再去看。 谁知,孟然之反倒望了过来。 “出城?”孟然之问道,没有认出林焱。 林焱压低声线,含糊不清地答道:“是的。” “车上何人?”孟然之打量挡帘,例行公事。 林焱尽量侧对孟然之,低声回道:“家中老父。” 孟然之并没去掀挡帘,高声说道:“检查完毕,出城吧。” 林焱点头上车,正要拉动缰绳。 却听到身后孟然之的声音,“我还欠你一顿酒。” 林焱回头看,孟然之已经走向下一辆车,“我就在这里。这顿酒,你何时想来,我便陪你喝个痛快。” 林焱扬鞭出城,眼前便是一片开阔。 他突然觉得,这王城也不是这般冷了。 出城朝南,王骏将林焱带入一处小林。 日照耀目,树上冰凝点滴融化。 这片林子唤作,野火林。 每到秋季,便是一林红枫。虽不能与岳山枫海相比,但也是别有风味。 林焱停车,靠在林边。 他知道在这等人,却不知道等的是谁。 王骏要卖关子,他也无可奈何。 等了许久,临近日暮。 林焱仰天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便停下来。 只因瞥见一袭红氅,自远方来。 第三十一章 少女 红氅自远方来,风吹羽飞,白绒颤。 寒风舞,掀起帽檐,露出精致俏脸。 夕阳树影,霞光斑驳,印在脸上,倍添柔美。 林焱的心乱了。 是因为落霞太美,还是因为面前红氅? 胡思乱想间,红氅按着帽檐,已到面前。 林焱原是靠在树上,不知不觉站直了身形,脸上微微发烫。 呸,才不是发烫,只是夕阳太烈,酷热难当。 少女停在五步外,林焱摸着剑柄,不知该说什么。 一时间,两人竟相对无言。 林焱头上冒出虚汗,念头急转,却不知该怎么出声。 对了,王伯还在车上。 他如获大赦,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却没想到,王伯还未说话,面前少女倒是先开了口,声音清脆,“等人?” 林焱听觉灵敏,他听出少女特意减缓的语速。 为了显得沉稳些? 不过他也没去多想,木愣愣地点着脑袋。 少女微微皱眉,继续问道:“九霄?” 林焱又是木讷点头。 少女微微额首,像是松口气,向前行了两步,上下打量林焱,仍旧微皱眉头,“车夫?” 林焱刚想点头,却立刻反应过来,摇头否认。 谁知,少女眉头却皱得更紧,又向前一步,“哑巴?” 这下,林焱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到方才的反应,顿觉尴尬。车上王伯,难道是睡着了?林焱真希望他能下车解围。 车上没有动静,可林中传来声响。 那声音,林焱听过不下万遍。 利箭离线! 林焱瞬时纵身,扑向少女。 少女面露惊惧,想要闪避,却被林焱压在身下。 “夺!夺!夺!”三声闷响。 黑色箭羽钉入车身。 林焱却不在意黑箭,他更在意身下少女。 不是暧昧,而是刀锋! 林焱握住少女手腕,少女手中匕首,离林焱毫厘只差。 林焱惊出一身冷汗,想要救人,差点赔上性命。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情况危急。 眼中略带歉意,可手仍握紧匕首不放。 不放就不放吧。 林焱也是无可奈何,若要解释,此刻并非良机。 林中又是弦响! 林焱赶紧抱住少女,就地翻滚。 幸好两人离车不远。这一滚,便滚入车下。 方才倒地之处,已是插上三根箭支。 “躲在这里。”林焱按住少女肩头,抬头张望。 又是一支黑箭,擦肩而过。 林焱缩入车下,心中念头急转。是谁在此地袭击他们?难道是武睿? 之前他已从王伯口中,知晓那晚真相。 堂堂燕王,打破约定,痛下杀手? 倒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只怕是看准大胥先生远去岳山。杀了个回马枪! 林中安静下来,林焱却不敢冒头。 此刻,必定有箭手暗中窥视,只待他露出马脚。 此刻,决不能轻举妄动。 少女挣开林焱手掌。 林焱望向她,她只是静伏地上,并不乱动,与林焱岔开距离,“我能照顾自己。” 看得出,这少女并不信任林焱。林焱自然不会强求,他得想出脱身之计。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马车里传来声响,“林子?林子?” 少女脸色一紧,显然未曾想到,车里还有一人。 但林焱,却是心中一喜。 王伯! 声音紧贴车体,显然,王伯也已洞察不妥。 林焱立刻计上心头,靠近车板回应,“王伯!我在!” “有人袭击?”王伯立刻做出判断。 “箭手,藏在林中。”林焱回答王伯,接着说道:“王伯,我数到三声,你把车里铜炉丢出来。” 王伯立刻答应。 林焱开始数数,“一。” 他耸起身子,半蹲在车下。 “二。” 林焱慢慢挪向车边。 “三!” 一声断喝,铜炉顶开挡帘,飞掷而出。 林焱却未立即纵身,而是等了一个眨眼。 黑箭追铜炉而去。 林焱瞅准箭来方向,猛然窜出车底! 依他狩猎经验,射手应有六人。 方才便是两波六箭,前后三支,分取两点。 第一波随铜炉而去,第二波重新瞄准,需要一个呼吸! 一个呼吸! 林焱心中暗数,骤然压低身形,箭羽从头顶掠过。 箭速极快,破开车体,而箭支细短,用的必是弩箭。 弓弩换箭,至少两个呼吸! 林焱滑入林中,他还有一吸时间,揪出箭手! 与时间赛跑,与阎王搏命! 长年累月的捕猎,经验变成本能。 林焱几乎在转瞬间,便综合风向,湿度,旋羽,力度找到了射手所在之地。 林间穿梭,目标就在那棵树后! 拔剑在手,林焱如同奇兵突现。 那射手尚未上弦,已被林焱一剑穿喉。 树林再次安静下来。 林焱藏在树后,从尸首上拔出千磨,甩去血水。 等待。 猎人与猎物,位置颠倒。 而猎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林焱观察脚边尸首。 箭手身着棕衣,但是与树干相得益彰。 他们有备而来,手中弓弩,只怕是军械,而为防止弓弩损坏,无法使用,身后还背了短弓。 箭囊分为两层,一侧弓弩短箭,另一侧短弓长羽。 林焱还剑入鞘,取了短弓,箭囊。 比起握剑,弓弦声响让他倍感亲切。 他是龙兴最棒的猎户,山林就是他的后花园! 林焱张弓搭箭,将箭客尸首,一脚踹出。 三支黑箭,飞驰而来! 林焱认准方向,连射三箭! 他听见两声闷哼,一声痛呼。 狄人射法? 他自然会用! 扣腕不止,林焱朝那痛呼方向,再补一箭。 然后就地一滚,躲到另一棵树后。 还剩两人! 声东击西,可一,可二,不可三。 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仿佛又回到追猎野熊的那一日。 只是,当时林焱孤身一人。 而今,还有王伯! 王伯跳出车外,箭客会不会放箭? 若是放箭,他们便会暴露位置,林焱的射术,可是令人胆战心惊。 若是不放箭,任由王伯入林搜索,如何会有胜算? 胜负易手,猎物穷途末路。 他们,终究是按耐不住。 射手箭出,林焱箭出。 皆是一击毙命。 王伯身手敏捷,自然是毫发未伤。 林焱回收箭支,顺便确认刺客生死。 六人皆已气绝。 林焱却不气馁,翻找尸体,妄图从中找到身份线索。 可谁知,这些刺客全无特点,除了手中制式弓弩,就是腰上制式匕首。 匕首铁面,弓弩柄上,全无线索。工匠铭刻已被磨平,无法追踪来源。 王骏听闻此言,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好个死无对证,如此利落作风,绝非一般刺客。 定然不是鬼见愁,毕竟柳凤泊一死,他们没理由与林焱为难。 也不会是黑一门,黑一门刺客胸刺“黑一”二字,最是好认。 那会是谁? 林焱陷入思考,不曾发现红氅少女已到身边,“九霄,可真是树敌不少。” 林焱瞥见她身上红氅,突然想到另一个人。 山师阴。 再低头去看,箭客身着装备。 林焱猛吃一惊。 这些刺客,是山师家的死士! 第三十二章 山师家 不可能的! 林焱被自己的推论吓了一跳。 他与山师阴相识短暂,不过数日,但他认定对方,绝非无情无义之辈。 追杀好友这种事情,山师阴绝不会做。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王骏看着林焱脸色变幻,按住林焱肩膀,“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林焱沉浸在思考中,被王骏一按,也是悚然一惊。 他看着王骏关切目光,权衡一番,随后苦笑道:“我只希望,不是我猜的那样。” 王骏眉头微皱,“你大可相信王伯,我们两人也好想个对策。老夫可不希望,这去九霄的路上,整天提心吊胆。” 林焱怕王骏不满,赶紧解释,“我怎么会不信王伯?只是这件事情,我也拿不定主意,得去确认一番。” “如何确认?”王骏问道。 林焱回望王城,“回城。” “回城?”王骏伸手去捏林焱手腕,“老夫得给你把把脉,看你是不是伤了脑袋。” 林焱哭笑不得,收回手臂,“王伯,我没疯。” “没疯?”王骏气得吹胡瞪眼,“没疯你还要回城?真当自己火天之命,所向披靡啊!” 林焱无奈苦笑,“王伯,不把这事弄个明白,你我还不是寝食难安。何况,路途遥远,怎么能让个姑娘家陪我们无辜涉险。” 红氅却是不依,“不用担心,我虽是个姑娘,但也能保护自己。”说着,还扬了扬手中匕首。 林焱心中无奈,心想这红氅又是凑什么热闹。 王骏却不管红氅,直接拦住林焱去路,“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燕王!他受门主胁迫,已是满腔怒气,你这进进出出,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伯!”林焱打断王骏,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一次,我必须要去。” 王骏还想说话,却被林焱再次打断:“王伯。我已不是昔日懵懂猎户,我晓得轻重。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做。即便赌上性命。” 事关兄弟情义,林焱必须弄明白。 王骏怔怔无言,低声叹道:“你这脾气,倒是像极了许哥。也不知,是福是祸。” 林焱点了点头,“命之贵,无价可换;命之贱,轻易可抛。老爷子的教诲,时刻不忘。” 王骏又叹了口气,“老夫知道拦不住你,这样吧,老夫随你一同回城,也好有个照应。” 林焱微微一笑,“一人做事,一人当;假借他人,非好汉。这也是老爷子说的。” 王骏也被逗笑了,“老夫认识许哥这么多年,还从未知道,他如此能言善辩。不过!” 王骏沉下脸庞,“若事不可为,你必须立即撤离。你可要记得,小石头还在等你回家。” 回家。 这个词汇,既陌生又熟悉。 曾经,家里有拉二胡的老爷子,有不甘寂寞的虎哥,还有懵懂可爱的小石头。 如今,没了老爷子,没了虎哥,回不去龙兴,是无家可归? 至少,还有小石头在声声唤着火哥。 林焱点了点头,郑重答应。 他又向红氅拱手致歉,“看来要劳烦姑娘,在此处等我了。” 红氅侧开身子,不受此礼,“我不是等你,我只是要去九霄。” 林焱也不在意,转身前往王城。 此刻已是日暮,需在日落之前赶回王城。 已是刻不容缓。 但马车绝对不能动用,万一他出事,王伯还能靠马车,带着姑娘离开。 为今之计,只有骑马,可哪里会有马匹? 林焱断定,刺客不会徒步而来。 他赶车速度虽然不快,也非人力所能紧跟。 这些刺客,为了不让林焱发现,必定会将马匹拴在远处。 林中寻迹,是林焱的拿手好戏。 没费多少功夫,林焱便依靠足印,找到六匹棕马。 皆是耳如撇竹,眼似鸟目的良驹。 大燕哪户人家,能给刺客如此配备? 放眼天下,或许大有人在,可联想方才掌柜异常,简直是为刺客,画上了山师二字。 但,林焱仍旧相信山师阴,其中必有隐情。 他放了四头棕马,留下一匹协助拉车,另一匹充当坐骑。 准备妥当,林焱扬鞭上路。 快马加鞭,终在日落前赶回王城。 林焱将马在隐蔽处栓牢,藏好。 跟着最后一波返城人流,混入城中。 他目标明确,直奔山师商铺。 但远远望见店门,林焱却未着急上前,他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他在对角酒家,坐定下来,要了一碗蚕豆,慢悠悠地吃着。 仔细观察,小心计算。 半碗蚕豆。 看着掌柜忙前忙后,笑脸相迎。 又吃半碗。 见着客商进进出出,满载而归。 直到掌柜伸着懒腰,打发伙计,欲要合上木板。 林焱将最后一颗蚕豆,纳入口中。 木板,合到一半。 手臂,按住缝隙。 掌柜脸色微变,张嘴欲喊,千磨剑尖顶住咽喉。 “不要出声。”林焱冷冷说道。 掌柜满脸惊诧,点了点头。 林焱抖了抖手腕。 掌柜步步后退。 林焱步入店内,反手合上店门木板。 直到这时,掌柜脸上惊诧,已消失不见,转而带上笑容,“贵客,怎么去而复返?” 林焱注视他的双眼,“你很惊讶。” 掌柜面上笑容不减,“贵客这是什么话,别说小人只是小小商贾,即便绿林好汉,要是被人顶住咽喉,只怕也会如同小人一般样子。” 林焱勾起嘴角,“你惊讶,是因为我没死。” 掌柜微微皱眉,似是疑惑,“贵客,此话怎讲。” 他移开目光,似是思考,脸色突然一变,“难道贵客在出行路上,遇到了意外?可有伤着哪里?” 林焱不说话,只是看他,心中疑惑,或许此事真与山师家无关? 那刺客又是何人? 见林焱不发一言,掌柜似乎急了,双手连摆,“贵客可是觉得,此事是我所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他急于解释,面红耳赤,“您拿着少东家的信物,那就是我山师家的座上宾。我为山师家奔波十余年,绝对不敢有丝毫冒犯。” 林焱见他说得诚恳,却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将千磨向后撤了一寸。 这一寸,掌柜脸色好上不少。 看来方才,真是怕极。 他端起身边茶壶,为林焱满上一杯,“我知贵客此时,心中难以决断。不如这样,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林焱心中默默点头,想要将事说清,只怕还得耗费时间。 他刚想放下手中千磨,却突然闻到茶香,心中一突。 这味道,他曾经闻过。 那是,渡鸦使过的迷香! 蛊惑人心,任人宰割。 林焱望向掌柜,对方仍旧笑着,可那笑容此刻看来,如此虚伪狡诈。 差点中招! 林焱心中火起,将掌柜一脚踹翻,千磨顶住对方心口,“你还说不是!茶中迷香怎么解释?” 掌柜疼得呲牙咧嘴,可那虚伪笑容,终究隐没下去,“想不到,一介匹夫,居然如此识货。” 林焱如遭雷噬,此事真是山师家所为。 他手腕往前一递,剑尖刺入胸膛,流出血来,“你们山师家想做什么?山师阴想做什么?” “山师阴?”掌柜冷哼一声,不屑说道:“山师家还是山师家,少东家可不是少东家了!” 林焱脑中一片混乱,这掌柜说的是什么意思? 还想逼问,却没想到,那掌柜挺身上前,任由千磨刺穿心腹。 掌柜立时毙命。 林焱未曾想过,山师家一个小小店面掌柜,也能如此刚烈。 只是。 山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师阴,又在哪里? 第三十三章 孤月自难当 冬夜,特别漫长。 今夜,格外难熬。 黎明前,没有光亮,屋内也未点灯。 掌柜的尸首,倒在血泊里,血水如夜墨黑。 林焱坐在店堂,剑卧膝上,红木椅中,心寒似冰。 多事隆冬,不得喘息。 他花了半夜理清思绪,用后半夜,心急如焚。 他明白,必定是山师家出了问题。就连一家少主,都自身难保,情况只怕已恶化至极。 不过,此刻山师阴应该尚未遇害,不然掌柜也不会套话,期望从林焱口中,知道山师阴的踪迹。 可是,暂时性命无忧,并不能让林焱放心。 他不是那种,明知朋友有难,却听之任之的人。 呆坐一夜,一半因为夜间无法出城。 另一半,则是苦思冥想,却无法救援好友。 林焱深深知道,被人追杀的痛苦。可他却无能为力。 煎熬。 手指反复敲着剑柄,林焱彻夜未眠。 直到第一缕曙光,从木板缝隙,射进店里,落在林焱手上,他终于站了起来。 他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况且凭他一人之力,无法救援山师阴。 干着急也是于事无补,为今之计,还是快些出城。 借着曙光,他最后望了一眼掌柜尸首。 山师家,家奴尚且如此硬气,这到底是怎样的家族? 林焱不再深究,朝店内走去。 廊深巷窄,左近都是库房。 看了眼油灯,林焱打消了纵火的念头。 一把火确实能毁尸灭迹,可火势难料,若是伤及无辜,那又是何必。 他并未停留,径直奔向后院。 与库房相比,后院小了不少,一口水井,一间小厨,一座书房,一长排卧房,其余再无他物。 书房,应是掌柜偶尔留宿。 他之前都已看过,那长排卧房中未有他人。 卧房内有通铺,够六人并卧。 六人。 林焱无奈摇头,他算是知道,这六人的去向。 他穿过后院,直接翻墙而出。 足落下地,正遇上第一声鸡鸣。 天微微泛光,却被隐在云后,黯淡难辨。 林焱足下不停,却不从南门出,而是选了东门。 他不知何时事发,若再遇到孟然之,只会让对方为难。 兄弟援手是道义,却不应强求。 穿街过巷,林焱走得不快。他对王城并不熟悉,也是不想被人觉察异样。 行至城门,东方放光。 已有人群在门内等候。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国天子尚且早朝,贩夫走卒更是艰辛。 林焱跟着牛车之后,车上放满泔水。 以防万一,林焱将千磨夹在牛车架下,与车主说着闲话。 他在一个月前,也不过是猎户贫农,最是了解百姓艰苦,与这车主倒是相谈甚欢。 没过多久,棒打四声响。 人群安静下来。 城门兵卒,向外推开城门。 巍峨门开,宛如新开一片天地。 兵卒分而立定,人流方才得以通行。 林焱朝车主善意一笑,帮忙吆喝,“泔水出城咯,” 车边原本便是人少,这一吆喝,更是让出一条路来。 出城倒是顺利,即便是兵卒,也不愿仔细搜查,稍稍看了几眼,便通行无阻。 出了城外,林焱取了千磨,与车主抱拳告别,独自去寻棕马。 那棕马也是健壮,身上冬绒厚实,训练有素。 林焱一夜未归,那马也不焦躁。 跨鞍上马,林焱孤身而行。 天未全亮,天边一抹晕光,落地仍显昏暗。 地有白霜,平原一骑飞马,疾驰犹要加鞭。 直到白日大亮,林焱才入得林中。 这一路飞奔,即便棕马,也口鼻溢沫。 可林焱却有些慌神,昨日离开之处,竟然空无一人。 林中尸首,地上痕迹都被清除一空。 林焱拉着缰绳,在原地踱步。 他与王伯,曾同经生死,王伯不会将他抛下。 虽不知那红氅身份,但看王伯态度,定然是不会为她离开。 应该是躲了起来,毕竟此处天寒地冻,不能过夜。 林焱刚决定下马等待,便听到一个惊喜呼唤,“林小子!” 巡声去望,见着王伯从树后冒出头来。 林焱心中一暖,牵马走去,“王伯,我回来了。” 王伯已是奔了过来,颤声说道:“你若是再不回来,老夫可就要去城里寻你了。可有查明真相?” 林焱扶住王伯身子,将事情经过,稍加简述。 王伯捏着胡须,听林焱说话,两人步入林中。 两人七拐八绕,被王伯领着,入得一处避风小坳,车马停驻其中。 车边燃着炭火,火上煮着热水,还有个简陋小棚。 未见到红氅人影,应该还在车内。 王伯听完林焱叙述,略微皱眉,“这样说来,只怕是山师家动乱不小。一家之主出事,下游生意却未动乱。这引乱之人,身份必定不低。这事情,你一定要插手?” 林焱立刻点头,“道义所在,义不容辞。” 王伯捏着胡须,两人围火坐下,“你一人之力,只怕收效甚微。而且,以你所言,山师阴此刻下落不明,只怕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林焱语带焦急,“如此说来,难道放任不管?” 王伯嘴角微扯,“你会放任不管?” 林焱立马摇头,“绝不可能!” “那便是了。”王伯为林焱舀出一碗热水,“你既然要管,老夫必当全力相助。” 林焱接过瓷碗,缓缓喝下。 热水入喉,身子一暖,心情也平复不少。 仔细回味,那水里还略有幽香,不是普通白水。 “老夫知你这几日,必定心神不稳,特地煮了些安神草药。”王伯又为林焱满上一碗,继续说道:“仅凭一人之力,天大地大找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那人一定刻意隐藏行踪。不过!” 林焱听到“不过”二字,竖耳去听。 王伯捻动胡须,很是得意,“九霄,知晓天下事。” 林焱闻言大喜,“王伯是说,只要赶回九霄,就能得到山师阴的消息?” 王伯微微一笑,“那是自然。那可是九霄。” 林焱顾不得嘴烫,将第二碗水一饮而尽,“还等什么?我们立刻出发。” 他起身,要去牵马,见着马车才想到不妥,“王伯,你我二人自然没事,可车上还有个姑娘,这般披星戴月,人家可会答应。” “臭小子。”王伯无奈摇头,“什么时候怜香惜玉起来。” 林焱脸色泛红,“王伯瞎说什么,我们既然坐一辆马车,就是风雨同舟,自然要顾忌她的感受。” “不用管我。”王伯还未说话,车里传出清脆声音,“我能照顾自己。” 林焱没了主意,去看王伯。 后者撇了撇嘴,“傻小子看什么看?人家姑娘都说没有问题,你还要怎样?” 林焱哦了一声,就要赶车,却被王伯制止,“你还想赶车?老夫看你双眼无神,脸色暗淡,昨夜肯定没睡。我们加急赶路,还不累死你?你先进车里休息,到了时辰我自然会来唤你。” 王伯说的有理,林焱也不矫情,在车外唤了声,“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红氅并未回应,林焱又看王伯。 王伯无奈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这混小子,愣着干嘛?她不说话,就是默认。平日里胆大包天,怎么见着个姑娘,胆小如鼠。” 林焱只能挠头,掀开挡帘,正对上红氅目光。 星眸忽闪,眼中带着戒备。 匕首放在腿边,单手按着。 她脸色发白,只怕昨夜也未曾睡好,眼睛竟然还有稍稍红肿,难道是哭过。 是了,虽然不知她从何而来,但她一个姑娘,孤身上路,哪里会不怕? 或许,她如林焱一样。 林焱之前,从未离开过龙兴。 而这姑娘,只怕从未离开过王城。 她此刻,肯定心中彷徨。 林焱心中叹了口气,那份孤独,感同身受。 “打搅了。”林焱轻轻说道,坐到红氅对面。 红氅始终盯着林焱,林焱一时间也无睡意,干巴巴地问道:“你好。那个,我叫林焱。姑娘,你叫……不,敢问芳名?” 红氅并未答话,林焱略觉尴尬,索性闭嘴不言。 马鞭甩响,车架移动,林焱阖目欲睡。 却听到,清脆声音:“南柯。” “南柯?”林焱睁开双眼,摸了摸鼻子,“南柯一梦?这可不像个姑娘的名字。” 红氅瞪了林焱一眼,不再接话。 车内安静下来。 车外,白日从云层中,破开一道缝隙,洒落大地。 一车三人,朝南方而去。 第三十四章 激昂(一) 十日,从王城到燕国之南,日夜兼程。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恢复马力。 用三匹良驹,轮番拉车。 若是被他人看到,必定被骂暴殄天物。 但是林焱依旧马不停蹄。 短短十日,他已瘦了一圈。 不仅因为旅途劳累,也因为这鬼天气。 十日下了六场雨,仿佛被雨云笼罩一路。 老爷子说,越是往南,越是春暖花开。 林焱尚未感到暖意,湿冷已如跗骨之蛆。 若说北方寒风,似刀削斧砍,要将人断成竖棍。那南方冰雨,便是绵针,从每个缝隙侵入骨髓。 但他不能停下。 心中有火,浇不灭,烧不尽,阻碍便不是阻碍。 可王伯毕竟年迈,不复当年之勇。 医者不自医,他输给了岁月,输给了见鬼的天气。 第七日,便卧病难行,林焱独立支撑。 令他惊奇的是,车内红氅,竟也坚持了下来。 南柯姑娘面色憔悴,虽不用赶车,但这十日露宿野外,未有一句怨言。 看似娇弱如花,却异常坚韧。 林焱越发好奇。看南柯姑娘衣着考究,举止优雅,即便饿极,也是细嚼慢咽。不知是否大富大贵,但绝对是大家闺秀。 哪个爹娘如此狠心,让一个姑娘,孤身一人,辗转千里前往九霄? 又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少女,无怨无悔? 王伯不肯说,顾左右而言他。 南柯不回答,就当不曾听过。 毕竟少年心性,越是如此,林焱越是好奇。 他下定决心,此间事了,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十日,奔过平原,绕出山壑,翻越矮丘。 感叹大燕地大物博,也嗟叹百姓不得安宁。 野店孤坟,十里荒地,百户村落,如今十不存一。 大燕腹地,竟连龙兴边境都不如。别说南柯看得眼眶泛红,林焱心头也不是滋味。 好在第十日,林焱见到了面前村落。 初见时犹是清晨。 冬日萧条,依旧美如诗画。 霜覆梯田,层层叠叠,白黑相间。 顶上汇聚,青瓦白墙鳞次栉比,几缕炊烟,半遮半露。 偶得几声犬吠,听闻几道鸡鸣。 此情此景,王骏似也好了不少,嘴角含笑,眼眶含泪,“四十年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 村落靠山,山名龙门。 皆因九霄宗门在内,若是入得山中,便是鱼跃龙门。 然而,依照王伯所言,九霄宗门,依山设阵,随林起势,时刻变幻。寻常人只能徘徊山腹,寻不得宗门所在。 不过,九霄并非只有宗门。 他在山下立有书院,教书育人,谁都可学。 而天资过人之辈,会被引入宗门。或是有大机缘,误闯其中,也可留下求学。 只需寻得书院所在,王伯自有信物,能够入得宗门。 凭借宗门势力,想找山师阴或许困难,但绝非无能为力。 只是四十年未曾回来,王伯也记不清准确位置。 林焱沿着阡陌小道,赶车入村。 村中居民,对马车并不惊奇。耄耋老翁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瞥上几眼。还有胆大的垂髫小儿,靠近马车讨糖吃。 林焱原是没有,却没想到,南柯姑娘竟然掏出糖来,顺便问了书院位置。 孩童七嘴八舌地指了去处,抢着糖果跑远。 林焱看着南柯发愣。 南柯拢了拢鬓角,随意说道:“我有个弟弟,喜欢吃糖,我便随身带着。多年,也就成了习惯。” 林焱闻言,也就不再多问。 方才那些孩童所说,书院不在此处,还得过个林子。 入得山中,朝西面再走半日,就能寻到。 林焱赶车穿过村落,入得林中。 王伯似是激动,精神好了不少,和林焱一同坐在车头,嘟囔着,“不知老友可好。”又说,“方才那村子见着眼熟,四十年前不过是个小屯。想不到过了四十年,变化如此之大。”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 离山时风华正茂,回山时白发皑皑。 转眼他驼了脊梁,树却长了新芽。 唯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他说了很多,林焱静静听着,听出他近乡情怯。 他感叹这江湖亦是如此,今朝弄潮儿,明朝只能活在书里,活在说书人的话语中。再过些时日,又有狷狂少侠粉墨登场,前赴后继。 天下亦是如此,只听过无边星辰,未听闻万载王朝。 林焱听了一路,不知不觉已深入林中。 林深物静。 林焱听见,断枝声响。 心生警觉,立马拉住缰绳。 一头棕鹿,从车前一跃而过。 同时,传来弦响。 林焱全身紧绷,将王伯护在身下。 “夺”的一声,箭支没入身侧树中。 又是敌袭? 他将王伯推入车里,按住千磨剑柄。 一个猎装少年,从林内走了出来,口中犹在自言自语,“该死,又射偏了。” 林焱转向那人,心中捉摸不定。 那少年,星目朗眉,棱角分明,与山师阴略显阴柔不同,若是留个络腮胡,最是男儿阳刚本色。 那人见着林焱,先是挠了挠头,想要抱拳,可瞥见林焱掌中利剑,突然浮出古怪笑意,“你是剑客?” 林焱一愣,这人要干什么? 说话间,那人已经丢下黄桦长弓,抽出腰侧短刀,“在下吕烽,得罪了!” 说罢,跃上马车,挥刀便砍! 林焱心中莫名,可刀锋临头,唯有迎敌。 刀势极快,林焱只得横剑胸前。 “当”的一声脆响。 剑上传来巨力,林焱向后退出一步,险些跌下车头。幸好他也反应迅捷,单手握住车檐,稳固身形。 猎装少年,却未抢攻,大呼,“好剑!” 原来,方才刀剑相交,吕烽手中短刀,已豁开缺口。 千磨细剑,越磨越利。 那少年却不在意,高声喝道:“再来!” 说罢,扬刀再战。 车头狭窄,两人站立,已是靠得极近。 短刀近战,最是凶险。 可林焱,岂会被迫挨打? 小臂发力,剑尖敲中刀面,短刀砍入车板。 林焱手腕再抖,扫向少年胸膛。 那少年异常果决,竟然立即撒手松刀,猛然下腰,避开此剑。同时右足上撩,踹中刀柄。短刀在空中回转,再次落入手中。 林焱进步再刺。 少年甩出短刀,直袭林焱脖颈。 林焱若是这剑刺实,虽能重伤对方,但自己也难保周全,只能回剑防身。 又是一声脆响! 短刀击中剑身,高高弹起。 林焱只觉手臂一震,难以发力,这少年竟有如此力道! 趁林焱手臂发麻,那少年凌空一跃,已握住半空短刀。 刀开一边,其势为坚,最是一往无前! 林焱只能再挡。 刀重! 力大! 势沉! 林焱被劈落马下。 可他岂会甘心? 落地之前,剑挑石子,正中少年脚踝。 猎装少年立足不稳,从车头另一边,同样滚落下来。 两人摔得一身尘土,又迅速挺身而起。 一人持刀,一人负剑,隔车相望。 猎装吕烽刀尖指地,“剑法不错!” 林焱不甘示弱,扬起剑锋,“彼此彼此。” 吕烽挑了挑眉,哈哈一笑,大喝一声,“再来!” 两人就要再战,却听到林中传出声响,似是有人厮杀。 林焱望了眼吕烽,后者一脸兴奋,拔腿就跑,“愣着干嘛?有人打架!还不去看!” 林焱有些无奈,这人莫非是个武痴? 但,若真有人在林中遇险,袖手旁观,绝不是他的性子。 他对马车说道:“王伯,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回。” 说罢,追着吕烽而去。 林焱追到吕烽身后,见到他伏在树后。 吕烽朝他招了招手,示意噤声,“是黑一门。” 黑一门?那个刺客组织?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焱心中疑惑,顺他目光望去,目眦欲裂。 十道黑衣,将两人围在当中。 藏青儒衫,满是血污。一身红衣,连泥带土。 赫然正是,枫叔与山师阴! 第三十五章 激昂(二) 枫叔单膝跪地,左眼血如泉涌,满脸血污。 身上刃伤纵横,有些已经凝固,沾着衣衫。还有更多,血流不止。 最显眼处,便是右肩,短匕插在其中,尚未拔出。 一身伤痕,并非一事无成。 黑一门站着十个,躺着六个。 枫叔拳上有血,几处露出森森白骨。 山师阴伏他背上,眼眉低垂,生死不知。 双方对峙,谁也不曾说话。 林焱心急如焚,拔剑就要冲出林外,却被吕烽捏住手腕。 吕烽力气奇大,林焱挣脱不得,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不对劲。”吕烽竟面色平静,与方才狂热,判若两人,“黑一门敢在九霄门外杀人,只怕图谋不小。” 林焱心中一寒,冷声说道:“等你瞻前顾后,人早就死了。” 他心中打定主意,吕烽要是不放手,他便高声呼喊。只要引来黑一门的主意,吕烽便不得不松手! 他正欲张嘴,却被吕烽一把捂住。 吕烽力大,剪住林焱手臂,将他压在身下,“你以为我吕烽是什么人?我岂会将他人当做诱饵,探听虚实?” 右手被箍在身后,林焱动弹不得,想不到这吕烽,擒拿手法如此熟稔。 “一看你就个江湖新手,就连黑一门的秉性都不了解。”吕烽稍稍放松握力,减轻林焱痛楚,“这黑一门可和鬼见愁不同。他们只认银子,且极为惜命。” “我们若是这般直冲出去,确实能杀几人,救出他们。可黑一门却至少跑掉一半。他们虽然惜命,但却认金子,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林焱听到此处,也是冷静下来,不再挣扎。 吕烽这才松开手掌,林焱得以脱身。 “不想有漏网之鱼?”林焱瞪了吕烽一眼,“那还不简单?你去把弓箭取来。” “弓箭?”吕烽眨了眨眼,有些脸红,“你不知道,我这箭法吧……咳咳……还得练上几个月。” 林焱无奈扶额,“当然不是你射,我来!” 吕瓒有些怀疑,“你行不行啊,我从小练箭都学不好。” 林焱提起一脚踹他腿上,“还不快去!” 吕烽也不着恼,弯腰往回赶去。 林焱却未回头,始终关注场中局势。 枫叔似是调息完毕,缓缓站直身子,中正声线,略显沙哑,“怎么,没人敢上?黑一门,还真是一群无胆匪类。” 九名黑衣并不答话,唯有一人,站在外围,开口答道:“久闻赤手儒生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但您此刻身受重伤。匕上毒素,要不多时就会发作。又何必负隅顽抗。” “负隅顽抗?”枫叔拔出短匕,掷在地上,“我能杀你六人,就能再杀十人!谁来做第七个,拳下亡魂?” 黑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上前。 那首领却不生气,继续说道:“唐枫先生,您离天位一线之差。若不是为了这少年,你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不如舍了他,鄙人做主,放您一条生路。” “十年前,这世上已无唐枫,唯有一个小小管家。”枫叔挺直脊梁,斩钉截铁说道:“家主与我有恩,我将性命托付,一身修为又值几钱?” 他只剩独眼,但眼中如有怒涛。 他浑身是伤,但那些涌出的血水,无法浇灭战意。 他护住身后红衣,单手摆出拳架,“要杀少东家,先跨过唐某尸首!” 黑衣鼓起掌来,“敬佩。敬佩。可惜,我黑一门,只认金银。” “人在世上,有钱有势,才能活得开心,活到长命百岁。气节?送死的催命符罢了!”黑衣不屑冷哼,“原是不想在九霄地界做买卖,可赏金太过诱人,别怪我们速战速决。” 他将右手一挥,高声喝道:“取山师阴项上人头者,独得一半赏金!” 群情激昂,纷纷抬起兵刃。 这些武器并不起眼,铁匠铺里轻易可得。可越是普通,在黑一门中越是受人欢迎。皆因黑一门多有半个门人。白日是一方豪侠,入夜后套上黑衣就成了黑一刺客。 拿手兵刃过于扎眼,人心叵测,便是如此。 眼看恶战一触即发,林焱已按剑在手,顾不得一网打尽,此刻还是救人要紧。 他正欲出林,却听见身后脚步,吕烽终于赶到。 他接过黄桦弓,细腻木质,入手摩挲适度。 那边,枫叔与黑一门战至一团。 枫叔背着山师阴,活动不便,只能原地固守。 看来追杀这些时日,他们已经看清枫叔弱点,只留一人强制,其余刺客,刀锋剑尖直指山师阴。 枫叔身受重伤,背负一人,依旧神勇。 蹿步上前,就要突围。 面前那人举剑便砍。 剑锋下落,枫叔咬紧牙关,举臂去挡。 刺客与他,不过毫厘只差。 却听到“嗖”的一声轻响。 木箭从左颅穿入,又从右颅探出,刺客立时毙命。 枫叔还未回过神来,又有箭支擦身而过。 身后连连惨嚎。 猎装吕烽已持刀在手,正面冲击敌阵,短刀所过之处,无人可挡,转瞬间已杀两人! 当他再次一刀跳斩,劈断刺客兵刃,留下触目伤痕后。 黑一门的胆气,丧了! 林焱站在稍远处,张弓搭箭,射杀逃窜黑衣。 几个呼吸,只剩三人还在逃窜。 林焱特意放过首领,花了两箭,将他钉在地上。 吕烽会意,上前踩住那人胸膛,先是掰住那人下颚,从齿后拽出毒包,随手丢在一边,“你们这些小伎俩,就不能有些新意?” 那黑衣人惨然一笑,“我们虽然惜命,但背叛黑一门,只会生不如此。” 吕烽将短刀侧在那人颈边,“你若不说,现在就死。” 那人并不接话,闭口不言。 吕烽只能倒转刀柄,将他击晕。 此时,剩下三人,也被林焱料理干净。 林焱这才背上弓箭,朝枫叔快步走去。 枫叔直到此时,还有些发愣,“林……林少侠?” 林焱赶紧奔了几步,扶住枫叔双臂。 那拳方才还是硬如钢铁,此刻却抖个不停。 “真的是你!天意,这真是天意啊!”枫叔身子渐渐软倒,靠在林焱臂上,“少东家……就……交给你啦。” 说罢,再无声息。 林焱探他鼻息,异常微弱,但还未毙命。 吕烽拖着黑衣首领,溜达过来,“怎么着,还有救吗?” “当然有救!”林焱扛起枫叔,还想扛起昏迷不醒的山师阴,奈何力小。 吕烽却抬手一抓,将山师阴扛在肩上,“既然有救,还不快回车里?” “我带你们去九霄。” 第三十六章 火海剑山 车内满是刺鼻气味。 原本只有三人还算宽敞,如今又加红衣与枫叔,便拥挤起来。 南柯姑娘眉头紧皱,但是并不抱怨,只是默默缩在角落。 至于那个黑衣首领。 被吕烽绑在了车顶。 王伯已经施针,为两人稳定伤势。但山师阴受内力震荡,枫叔更是满身伤痕。 最要命的,是两人都身中怪毒,王伯虽能医治,但苦于手边并无药草。 唯有赶到九霄书院,才能进一步救治。 林焱心中焦虑,在车里坐立不安。 王伯将他往车外推,“你在车里还占地方,滚去外面吹吹冷风,冷静冷静。” 林焱点了点头,掀开挡帘到了车外。 树往后退,寒风扑面,微微刺痛,头脑冷却下来。 吕烽坐在车前,嘴里叼着草根,他识得路径,便由他来赶车。 林焱看他一眼,“谢谢。” “谢什么?”吕烽平视前方,专心赶车,“古人云,‘路见不平,所以按剑。’何况是在龙门山下,九霄弟子怎能袖手旁观。” 林焱勾起嘴角,“那遇到路人,拔刀相向,也是九霄教你的?” 吕烽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门里的人都打遍了,终于见着个外人,这不,见猎心喜嘛。” 林焱靠在车上,和吕烽聊了几句,倒是心情好了不少,“九霄门人,还要出来打猎?” “那是自然。”吕烽拉动缰绳,马车拐向右侧,“九霄书院,设有三等。第一等,称为过客,教些识文断字,那可不要学费。还不是得自给自足。” “分成三等?”林焱来了兴趣,“那另外两等是什么?” “第二等,院中弟子,也叫外门。这可就要按照所学,收些学费。也是九霄的主要收入。”吕峰一边赶车,一边解释,“至于第三等,便是入得宗门,真正的内门子弟。分为九科,天文地理,谋略武艺尽皆有之。” “九霄门出,过客可保温饱。外门,可为一方俊秀,内门,有才扬名天下。” 扬名天下。 令人着魔的词汇。 林焱却想到了老爷子,也曾经天下闻名,最后却孤独终老龙兴。 其实,也算不上孤独,至少在最后的岁月,有他们兄弟三人陪伴。只是他为何困守龙兴?王伯不愿说,林焱也不得而知。 两人一边闲聊,已经出了树林,张目远眺,便能望见书院。 说是书院,却大得像是小村。 松柏丛中,白墙为底,黑瓦遮头。 一青,一白,一黑,互成点缀。 似八卦鱼图相辅相生,又似丹青,墨香扑面。 入得村中,人头攒动,清一色白色儒衫。皆是小声交谈,对拉车的良驹评头论足。 林焱有些不自在,他自认为是个粗人,这九霄也太书生了些。 吕烽瞧他脸色,张嘴就笑,“你可别看他们人模狗样,大多都会舞刀弄剑。这是刚刚上完文科,要是上完武科,只怕街上还能瞧见斗殴。” 正说着,就看到有两个劲装少年,扭打在一块儿。 周围人,也是见怪不怪。 两人过了几招,又青着眼眶,勾肩搭背地走远。 林焱会心一笑,这九霄,还真是有些趣味。 马车前行,不多时停在一座屋前。屋外有一槐树。 门有立柱,刻有对联。 “是乃仁术,必为良医。” 一联四字,皆有典故。 而大门正中,挂一匾额“赛扁鹊”。 林焱先是一愣,随后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王骏冒出头来,瞥了一眼,脸色忽闪,“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林焱和吕烽赶紧帮忙,将枫叔与山师阴扛入屋中。 入得前堂,便看见一名老者踱步出来,白衣飘飘,身上有股药香。他见着吕烽便要发问,却突然怔住。 林焱顺他目光看去,却见到王伯也是静立当场。 堂中老人,嘴唇微颤,“师兄?” 王伯眼眶泛红,喃喃说不出来话来。 那老人已是奔到身前,抓住王伯肩膀,“师兄!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王伯泪湿眼底,喃喃自语,“四十年啊,四十年了。” “是啊。”王伯师弟,也是泪如泉涌,伸手抱住王伯,“那日你为这医馆,取名‘赛扁鹊’,仿佛便是昨日。却想不到,已过了四十个寒暑。” 老友重逢,气氛感人。 但是林焱听到这话,差点绷不住面皮。 原来这医馆名字,竟然是王伯取的。 想来也是自然,当年王伯也曾年少。 少年性情,意气风发,只见着才学惊艳,谁晓那天大地大? 吕烽也是轻咳了一声,打断两位老人,“我说,曾老,这里还有病人呢。” 听到这话,两位老人才回过神来,伸袖抹去泪痕。 曾老赶紧走了几步,搭脉查探,又掀起两人衣襟,只看了一眼,便面露惊喜,“这两人已受了急救,暂时无性命之忧。这施针手法,必是出自师兄之手。想不到这么多年,师兄技艺愈发精湛。” 王伯抚须而笑,“师弟谬赞,老哥擅长金针之法,药石调理,还得看师弟你啊。” 这两人互相吹捧,林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王伯,人命关天。” “是了,是了。”王伯脸色微微泛红,“师弟,我们还是先救治病人,再来叙旧。” 曾老点头称是,林焱与吕烽,将两名伤员抱入后院厢房。 林焱心中忧心,想要呆在房内,却被两名大夫拒之门外。 吕烽拍了拍手,将双臂枕在脑后,“这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不如我带你喝酒。见识见识,九霄这世外桃源?” 林焱摇头拒绝,后者摊开手掌,“那我就自己去咯。” 说罢,吕烽便晃着肩膀,走出门外。 院中,只留林焱一人。 还有一排四层药架,晒着草药。 左手边是医馆炊房,右手边还有几座小房,不知作何用处。 林焱心中焦虑,在门外来回踱步,无意间瞥见墙角。 上面刻有一只破碗,一双木筷。 林焱惊得停下脚步。 只因,这是老爷子曾经教他的暗号。 专防几人走散,只要顺着筷尖方向,就能找到归路。 这又是逗乐的游戏,老爷子买了礼物,就让放这些暗号,让孩子们自己去找。 可这暗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林焱心中疑惑,顺着筷尖望去,原来是左手边小房。 寻痕而去,在第一间房屋墙角,又见一只破碗一双木筷。 继续前行,在第三间屋前,见着一只破碗,只是碗上木筷,交叠成叉。 秘密,就在屋内。 老爷子,在这个屋里留了什么? 林焱猜不透,掌心流出汗水。 他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房门。 第三十七章 花袍 门枢没有发出声响。想象中的“吱呀”声,并不存在。 屋内没有霉味,更是见不着尘埃。 阳光洒进去,淌在家俱上,附着一层光晕。 房间简单,一张木床,一座书架,一侧软塌。 床上白被折角,等待离人归寝。 书架满满当当,竹简古籍无一不包,井然有序。 塌上立一棋盘,棋盘上散落黑白几颗,棋局未完。 静谧,安详。 仿佛时光,定格在主人别离的那一刻。 看得出,屋子有人打扫,就连每颗棋子,都不落微尘。 这间屋子的主人,会是谁? 林焱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因为在房间正中,白墙之上,挂着一把二胡。 口舌发干,林焱有些紧张。 他径直走了过去,伸手取下二胡,琴身上有淡淡核桃油香。 林焱吸了口气,翻过二胡。 一个“许”字,浮雕在琴管音窗。 他已确定,这里是老爷子的居所。 虽第一次来,却能感到屋里氛围,像是回了龙兴老家,那是家的味道。 林焱摩挲着琴把,恋恋不舍。 不过月余的,人生大起大落。 但此刻并非怀念之时。老爷子为这间屋子做了标记,难道只是为了标识,回家的路? 老爷子即便入土之前,也是神采奕奕,绝不需要暗号来提醒自己。 此处,必有蹊跷。 只是,这蹊跷何在? 林焱将二胡放回原位,在屋内转了一圈。 屋中摆设极少,一眼便能看尽,哪里会有线索? 难道是桌上棋局? 他坐到塌上,观察棋局。 看了几眼,便摇了摇头。 老爷子四十年前离开此地,定然不会料到,曾老会将棋局保存下来。 何物能够保存四十余年? 林焱摸着塌沿,缓缓摩挲,手感滑润,倒是上好槐木。 槐木? 林焱脑中灵光一闪,再次抬眼环顾,嘴角扬起笑容。 这满屋家俱,皆是槐木质地! 转念再一想,那医馆屋外,不就是一棵参天槐树? 林焱立刻起身,走到门前。 他停下脚步,再次回望屋中,心中打定主意,解开谜题后,他一定要在这屋里住上几日。 合上门扉,林焱快步奔到前堂。 还未入堂,便听到一个轻浮话语,“姑娘好生面熟,可是第一次来到九霄?若是求学,小生姜杉,当得叫姑娘一声师妹啊。” 林焱眉头紧皱,加紧赶了两步,正看到南柯姑娘端坐在堂中,慢条斯理地举杯饮茶。 而在她身边,坐着一个花袍青年,黑底袍上,绣满金簪草。 他手中还系着红绳,红绳那头挂一酒葫,一荡一荡。 南柯姑娘见着林焱,望了过来。 明眸忽闪,林焱心头一热。 “姑娘……”花袍姜杉还要说话,却被林焱攥住衣领。 林焱拎起他,便往屋外走,“姑娘不想与你说话。” “疼疼疼……” 姜杉像是没啥力气,被林焱拽着就跑,“你可悠着点,我体弱多病,又是宿醉,要是死在你手里,那可是姑娘们的损失。” 这人也是贫嘴,被人拖着还能这般废话。 林焱低头看他,倒也是长得一表人才,可惜脸色发白,脚步虚浮,不是久病缠身,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姜杉也正好抬头望来,勾嘴一笑,“你可是猜错了,我既是先天病弱之体,更是一生难离酒色。” 林焱心中一惊,这人怎么知道他的想法。 花袍姜杉将手指放在唇上,“可别告诉别人,我会窥心术。” 窥心术? 林焱皱了皱眉,这人只怕是喝糊涂了吧。 他俩已到馆外,马车不见踪影,应当是吕烽赶了去。 林焱也不再管,将花袍姜杉随意放置一边。 他用力不大,可姜杉却“哎呦”一声,跌在地上。 这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林焱皱了皱眉,不再看他,望向门外槐树。 那槐树参天而起,约有五人来高。 如今冬季,嫩叶掉了个干净,徒留空荡枝条。 接下来,该找什么? 林焱绕树一周,再次犯难。 难道是埋在树下,可这不明不白,得挖到猴年马月? 那花袍姜杉凑了过来,抿了口酒,“你找东西?” 林焱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他心中计较,看样子还得借个铁锹。 姜杉却搂住他的肩膀,“我说,这个面生的小兄弟啊。你这脑袋可不好使,地上没有,难道不会抬头看看?” 抬头? 林焱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正见到主干顶部,隐约有一标记。 他立刻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姜杉,这人真的身怀异术? 还未说话,花袍已经接口,“我早说过,窥心术独此一家,绝无分店。” 林焱半信半疑,人真能窥探他人心声?简直难以置信。 他摇了摇头,晃去奇怪念头,抱住树干,便往上爬。 林焱做过猎户,动作自然灵敏,不一会儿,便爬到了标识位置。 竟刻着一柄短剑,剑尖平指,指向医馆上空。 空? 林焱转念一想,立刻反应过来。 老爷子是在四十年前,刻下的印记。四十余年,槐树开枝散叶,自然是越长越高。 那么四十年前,这柄剑,应该指向何处? 林焱低头俯视,最终双目定格在,匾额之上。 他微微苦笑,到底是什么东西,老爷子要这般兜兜转转? 难道是绝世秘籍,或是武林秘辛? 林焱期待起来,只是未见到真容,谁也不能保证。 又或许,这只是老爷子,留了四十余年的玩笑。 事到如今,也只能顺着线索,走一步算一步啦。 林焱顺着树干,滑到地上。 姜杉晃着酒葫,眯起双眼,“可是有东西,藏在匾额后面?” 林焱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会窥心吗?自己猜呗。” 花袍姜杉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是个妙人。” 他又饮一口酒,苍白脸上泛起病态红晕,“你要我猜,那我便猜给你看。” “九霄之中,如此多的能人异士。我赌那匾额之后,空无一物,只有下一条线索。” 林焱自然不信,他走到门前,一跃而起,将匾额轻轻摘下。 竟然被姜杉猜中,“赛扁鹊”匾后,悬角之上,空无一物。 林焱自然不会就此放弃,若是角上没有,难道已在手中? 林焱转过匾额,看了又看,终于在匾额背面,角落深处,找到两条石片。 石片镶在匾中,林焱费力扣出。 石片粗糙,边沿处有凸点,怕是年代久远之故。 石上刻字,正楷龙蛇飞舞,刻得明明白白。 “卦解自西边,批断行人路。” “夕阳沉下底,一首离别曲。” 这是什么意思? 林焱挠着脑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花袍姜杉凑过脑袋,嫌弃地撇了撇嘴,“这么简单的字谜,你猜不出来?” 第三十八章 千回百转 林焱按住额头,深深吸了口气,忍住火气。 他突然发现,姜杉这人很奇怪,总能戳中你的伤口,又让你无言以对。 仿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的反应。 就像,窥心! 背脊发凉,林焱从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妖术。 但他看着姜杉,已经难分真假虚实。 “这可不是妖术。”姜杉再次将他看穿,顺手撸走石片,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世上无妖术,只怕有心人。” “有心人?”林焱还未想通,姜杉已将石片,重新塞回他手中。 “走吧。”姜杉晃着酒葫,朝北走去。 “去哪儿?”林焱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还能去哪儿?”姜杉饮了口酒,回头看他,“去字谜指示的地方啊。” “你已经解出来了?”林焱目瞪口呆,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是自己脑袋不够灵光? 姜杉也不着急,站在原地等他,“不要怀疑,若是与我相比,这天下,傻瓜太多。” 林焱有些不服气,快步追上,“那你说,这字谜到底是什么?” “边走边说,别在这浪费时间。”姜杉用手指挤压太阳穴,继续带路,“我原本就宿醉头疼,给你解了这谜题,还得快些找曾老,讨些药吃。” 林焱看他病弱,忍不住说道:“既然体弱,那便少喝点酒。” “那可不行。古人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想而知,生死事小,喝酒事大。” 姜杉开怀大笑,又饮一口,带着林焱转过街角。 不时有白衣儒生路过,说来也是奇怪,有人向姜杉抱拳行礼,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远远避开。 但,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人不识得他。 林焱有些意外,“你在这里,倒是挺有名气?” “我可不是低调的人。”姜杉笑了笑,“你还想不想知道谜底?” 林焱点了点头。 姜杉在前领路,饮酒不断,“夕阳沉下底,一首离别曲。日在底下,一复加曲,是为‘曹’。” 林焱恍然,问道:“那‘卦解自西边,批断行人路。’又何解?” 姜杉眯起双眼,“观地图,以上为北,以左为西,取卦字一半。将‘行’字断为两边,合在一起,不就是个‘街’字。” 林焱豁然开朗,“这样一说,合在一起,就是‘曹街’?” 林焱微微皱眉,“那曹街,又在什么地方?” 姜杉引着林焱,向左一转,面前便是一条大道。 两侧松柏长青,路上往来白衣,大路正中,竖一长方石碑,上刻两字。 姜杉举葫饮酒,“这里就是曹街。” 曹街,九霄山下大道,从头至尾,约行三百步。 如此一条长街,应该去何处寻找线索? 林焱皱起眉头,心中犯难。 姜杉只是静静看他,并不说话。 这次,林焱瞬间抓住重点。 什么东西,是四十年都不会变的? 他的目光,转向石碑。 “看来,你也不算太蠢。”姜杉哈哈一笑,朝石碑走去。 被人看穿,让林焱很不适应,但与姜杉呆得久了,他也就听之任之。 两人并肩,走到石碑之前。 林焱仔细观察。 石碑约有一人高,通体灰白。上刻千余字,上述曹街来历,下有功德碑文。 “曹氏一族,富而少仁,为乡里所患。又时遇大雨,引山洪,乡里多失居所。曹氏不赈不救,闭门自持。乡人苦,求于九霄。九霄至,领曹氏族长而去。 经十日十夜,下告已除其害,乡里皆谓已死,奔走相庆。 族长诈逝,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乡亲所恶,顿足嗟叹,方知自改。 乃大开府门,散尽家财,以资乡里。 曹氏更立祖训,‘乡邻为亲,血浓于水,岂因私利以驱之?况一室难安,何以安天下?’遂改自勉。 乡里感其恩,立此碑,铺此路,曰为‘曹街’。” 也不知是否年久失修,下段碑文多有破损。 难道,线索是在这碑文之中? 余下功德碑文,密密麻麻,林焱低头去看,只觉头晕脑胀。 他闭目静神,却额头一痛。 睁眼一看,原是姜杉拿酒葫敲他。 “你做什么?”林焱揉着额头,略有不满。 “这些碑文,我看了不下十遍。要是真藏着什么,还等你来找?”姜杉指向林焱怀里,“还不把石片拿出来。” 林焱不知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交出石片。 姜杉接过石片,将酒葫绑在腰上,蹲下身去。 拿起石片,往石碑破损处一按,竟然严丝合缝! “有点意思。”姜杉打量着石碑,眯起双眼。 林焱看着石碑,仍旧不得要领,心里不免有些埋怨。 谜题弄得如此复杂,这不是为难他嘛。 老爷子就如此肯定,后人能够解出答案? 不过,转念一想。 老爷子离山时,不说自视甚高,至少才华过人,必定是以他的能力,揣测后人实力。 想必,他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后人,会这般不堪吧。 想到此处,林焱不禁有些汗颜,在遇到柳凤泊前,他只会射箭打猎。 如今接过了千磨剑,到头来还是个舞刀弄剑的命。 老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对于老爷子的过往,林焱越发觉得好奇。 在林焱胡思乱想时,姜杉已经站起身来,“这谜题带劲。我心算几种方法,竟然都能得出结论,出这谜题之人,真想与他见上一面。” “你得出了什么结论?”林焱看着姜杉,急切问道。 后者看着林焱,突然抿嘴一笑,“你先告诉我那姑娘名字。” “姑娘?”林焱话一出口,立刻反应过来,一时间没有接口。 姜杉注视着林焱双眼,饮了口酒,眯起双眼,“原来如此。” 林焱红了脸,捏住剑柄,“你说什么?” “不要紧张嘛。” 姜杉挑起嘴角,“握剑做什么?要说打架,十个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放心放心,我们继续看碑文。” 林焱心中懊恼,松开剑柄,赌气道:“那你说说,你都看出了什么?” 姜杉看着林焱,挑了挑眉,眼角含笑,“先以笔画数为基准,下文功德碑文中,每八十一字为一轮回,第八十二字,不再轮回之内。将这十二字相互串联,就能得到一句话。” 姜杉饮了口酒,继续说道:“上至宗门,登阶两千,石墩之下,秘宝所在。” 林焱闻言一愣,“还要去上至宗?” “去做什么?” 姜杉瞥了林焱一眼,“去耍猴啊?我曾去上至宗游学,石阶不过一千六百二十三层,到哪里去找第两千级?这样解,不过是个陷阱。” 林焱哑口无言,静候姜杉继续解谜。 姜杉哈哈一笑,像是极为享受,“所以,我又换了一种方法。长短句互为折对,以短句补充长句下沿,可得一句,‘黑一木杖藏乾坤,黑狗血,雄鸡冠,取宝号令为至尊。’” 这次,林焱学乖了,不再妄言。 姜杉撇了撇嘴,似是无趣,“且不说黑一木杖,是黑一门门主象征,我根本不信,会有何物,取之在手,便能号令天下。” “既然这也不对,我又换了《九章算术》。” 姜杉扬起酒葫,发现酒水已空,“啧。没酒喝,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转过头,看着林焱。 林焱也扭头看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姜杉无奈扶额,“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我这帮你解谜,你不与我说那姑娘姓名,也就罢了。酒也不帮我满上一葫?” 林焱挠着后脑,讪讪一笑,拎起酒葫,扭头就走。 姜杉在背后喊道,“记住了,我要喝曹家的桃花酒!” 曹街长,路上不缺酒家,而以“曹”为名的只有一家。 林焱步入店中,已是座无虚席。 掌柜长得富态,也是慈眉善目。 林焱抬起酒葫,还未说话,掌柜便开口说道:“可是姜杉那个酒鬼,叫你来买酒?” 林焱先是一愣,茫然地点了点头。 掌柜打量林焱一番,“那小子说这几日,便会有人来帮他还账,想不到还真来了。” “还账?”林焱一脸懵懂。 当林焱打完酒,帮姜杉还了一个月的酒钱,站在店外的时候,还没彻底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身后酒家,又看了看手中酒葫。 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 等林焱拽着酒葫,怒气冲冲地回到石碑处,却看到姜杉跪在地上,脚边放着一大卷宣纸,正在往石碑上刷墨。 “你又要做什么?” 林焱彻底放弃,他无法理解姜杉要做什么,难道这就是说书先生说过的,聪明人? 姜杉面朝林焱,挑了挑眉,接过酒葫,豪饮一口。 随后,他将脚边宣纸踢开。 拎起一震! 雪白纸面,如同风中浪涛。 姜杉在笑,衣袍在舞,病弱身子,却似能镇住狂风。 那一刻,仿佛乾坤尽在鼓掌。 姜杉,将白宣往墨石上,用力一按,“我来为你,揭开谜底!” 第三十九章 万兵冢 墨印纸上,姜杉让林焱拿着,透光观察。 他们已经不在曹街,方才姜杉墨泼石碑,引来路人指指点点。 姜杉便领着林焱,寻了个僻静处。 澄心堂纸质地极好,重墨印上,色彩清晰艳丽,墨点韵而不散,将石碑点滴,勾画得淋漓尽致。 “看出什么没有?”林焱也在看,只是毫无头绪。 姜杉却不答他,聚精会神,手指来回比对,时不时啧啧称奇,“原在石碑上,还不曾发觉,现在印在纸上,还真是有些不同。” 只是字换了地方,林焱并不觉得有何不同。 姜杉瞥了他一眼,“以你的才智,确实观察不出。” 林焱气结,但也泰然处之,他确实对舞文弄墨,没有研究,只是追问道:“你这又是看出了什么?” 姜杉灌了口酒,让林焱将宣纸放回地上。 然后朝林焱招手,让他一起来看。 他指着纸上刻字,“你觉得这字如何?” 林焱想也未想,便答道:“这是瘦金体,笔中带钩,似是匕首,犹如切刀,最是舒展劲挺。” “哟嚯。”姜杉挑了挑眉,“想不到你这武夫还懂这些。” 林焱自然没有学过书法,但他看到石碑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 这是老爷子的字。 他从小就看,并不陌生,况且谜题出自老爷子之手,只怕碑文也是老爷子刻的。 他也不接口,只是催促姜杉解密。 姜杉倒不着急,“制这石碑之人,可称为大家,而且涉猎甚广。说字如其人,光这字,就够读书人修行半百。字中风骨,更是常人难有。” “关键是,除了书法。石碑制作,也是功力深厚。石碑顶部,从云龙画,已是一般工匠,毕生难为。瘦金体瘦而有肉,对雕凿功夫要求极高!” “这人一路行云流水,全无错乱。可谓是惊煞旁人。碑体更是打磨考究,整体如一,圆润自然。” 说到此处,姜杉捏住下巴,勾起嘴角,“趋近完美,而完美就是破绽。” “破绽?”林焱疑声问道。 “破绽就在此处。” 姜杉指着纸张边缘,既石碑边缘,“他既然功力如此深厚,整个石碑浑然一体。可为何!唯独石碑边缘,偶有凸起,粗糙莫名?” 林焱这才注意到,石碑边缘,确实散落着凸点。 “答案,就在这些石点之中。”姜杉捻起宣纸,“设立这等谜题,这人真是七窍玲珑心智!” “石碑浮点,宛若满天繁星。而繁星相连,便是星图!” 姜杉取了脚边朱砂笔,在宣纸之上,画出艳红勾圈,“星轨所指,便是答案所在。” 勾画完毕,姜杉仰天长叹,“此人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恨不能早生几年,与他把酒言欢!” 以前怎样,林焱并不清楚。但他印象中,老爷子并不饮酒。 不过,他也不准备扫了姜杉兴致。 他只是关注宣纸上字。 “万兵冢,o池底。” “什么池底?”林焱看着那字,一脸茫然。 池字之前,那字模糊一团,只能隐约看见一钩。 这是什么字? 林焱盯着那模糊一团,紧紧皱眉。 “毕竟年头久了,难免会有些磨损。”姜杉喷着酒气,凑了过来,“只有一个钩,可就猜不着了。万兵冢里池子大大小小,约莫二十个,鬼知道是在哪里。” 林焱看着姜杉,疑惑道:“万兵冢又是什么地方?” “顾名思义。” 姜杉撇了撇嘴,“像你这种武夫,放置兵器的地方咯。反正我是不感兴趣。我只在乎美酒和那美娇娘。” 虽只接触半日,林焱已对姜杉的才学,佩服至极。 谜题解到这一步,林焱已是万分感谢,深鞠一躬,“感谢姜兄,仗义相助。” “噫。” 姜杉摆了摆衣袖,像是驱散晦气,“你可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帮你,不过是因为好玩,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早就觉得那石碑必有蹊跷,今天能够解出,也算是完成一桩心事。” 林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既然帮了这么多。” “就知道你小子会得寸进尺。”姜杉摇了摇头,“可惜,要是在那文曲阁里,我还有些兴趣。藏在万兵冢里,我要那些个刀枪棍棒做什么?” 强人所难,林焱确实做不出来,“那可否劳烦姜兄,带我去那万兵冢?我自己去寻便行。” 姜杉喝了口酒,玩味地看着林焱,“看来,这人对你很重要。” 林焱点了点头,“这个谜题,正是我养父留下的。” “你养父可还健在?”姜杉来了兴趣,“我想与他促膝长谈。” “实在可惜。”林焱摇了摇头。 姜杉闻言叹了口气,“真是我之不幸。” 他饮了口酒,缓缓说道:“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会问别人。我便和你唠叨几句,你现在只怕来的不是时候。” 林焱侧耳倾听。 姜杉接着说道:“这万兵冢,乃是九霄一处宝地。九霄有一族‘司空氏’,擅长锻造。历代司空氏名匠,在临死之前几年,都会深入万兵冢中,锻造兵刃,直至身死。最终成品,就会留在其中。” 林焱心中惊奇,想不到会有这般由来。 姜杉捏着酒葫,缓缓喝了一口,似是组织语言,“万兵冢周围有一毒瘴,终年不散,唯有每年冬至,会有五日消散。如今冬至刚过,你若要进去,只怕得等明年。” 明年? 林焱心中一突,但转念一想,他现在也是无事可做,在九霄呆上一年,揭开老爷子的谜题,也算有个盼头。 “一年确实不算问题。关键是。”姜杉注视着林焱的眼睛,“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进入万兵冢。” 从吕烽口中可以知道,想要成为内门弟子,可不是一件小事。 林焱咬了咬牙,心中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老爷子,留下了什么。 内门弟子又如何? 林焱就不信了!作为老爷子的养子,他不能给老爷子丢脸! 姜杉微微一笑,将双手正在脑后,“那我也就只能,祝你好运咯。” 林焱无奈苦笑,又被看穿了。 姜杉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便捏起太阳穴,“哎呦。我这脑袋,宿醉得真是要命,头疼。” 林焱摇了摇头,刚刚还神采飞扬,现在又宿醉头疼,他还是搞不懂姜杉这人。 不过,这不妨碍,他对姜杉的好感,“来吧,我们回医馆。你要是死在我身边,那我可真是跳进东海,也洗不清啦。” 两人收起宣纸,笔墨。 往医馆行去。 “对了。”林焱突然回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付酒钱?” “这事儿啊。”姜杉勾了勾嘴角,“因为我不仅会窥心,还会算命。” “我才不信。”林焱笃定道。 姜杉摊开手掌,“这事儿还不简单?门主多年未曾离山。这次突然收到飞鸦传书,便离开山门。” “我见着了那只飞鸦,不是山中纯种。想必是流落在外的门人,自己培养。况且九霄门人,一旦下山,便不再受到宗门束缚,当然也不会得到宗门帮助。只怕是与门主有私交。” “惹了大事,门主私教,那回九霄避难就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会有一人回来,我总会有本事,让他为我买酒。” 姜杉说的极为自信,林焱哑口无言,他不就是那个惹祸的人嘛。 而且,已经为他买酒,被算得体无完肤。 林焱不免想到,这九霄门中,都是些什么怪物。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医馆。 刚入堂中,便见到了红氅。 红氅看也未看姜杉,径直走到林焱面前。 林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南柯姑娘这是做什么?难道是要为方才之事致谢? 林焱苦思,应该如何还礼。 南柯姑娘,张嘴说道:“山师阴醒了。” 第四十章 醉了罢 夜深沉,月高悬。 山师府邸,红灯满挂。 宾客笑逐颜开,下仆披红挂彩。 大圆木桌,从前厅铺至大堂。 高谈阔论,交杯换盏,一派其乐融融。 可不是婚丧嫁娶,也不是贵客临门,家族齐聚,只为少东家安全归家。 山师家,说“家,国,天下”。 无家,何以成国,无国,怎至天下? 家,安卧居所。 家人,血浓于水。 内堂,与外不同。不设圆桌,单人单案,铺地软垫,可坐可卧。 山师阴今日着一身大红袍,坐在主位下手,垂发如瀑。 酒过半巡,红光满面,斜卧软垫,如若慵懒火狐。 主座之上,一人端坐。 白裘披肩,雍容华贵。玉簪束冠,一丝不苟。 约莫五十余岁,脸上却无甚多沟壑。不似商贾,更同贵胄。 此人正是,山师当代家主,山师阴的父亲,山师玉。 堂外喧嚣,堂中歌姬曼舞,舞得却是剑舞。 娇软腰肢摇来摆去,礼仪细剑轻刺慢挥,煞是好看。 众人观舞,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一曲舞罢,舞姬盈盈而退。 家主下手第二位,一中年男人站起身来。 面长目狭,披一黑裘,笑容满面,“家主,对小弟准备的歌舞,可曾满意?” 山师玉举起酒盏,点头示意,“三弟,最是了解为兄心意。” 黑裘也是举杯,却不饮酒,“这可就是家主的不是,今日主角,可是我的宝贝侄儿。我这杯酒可不能与你喝。” 山师玉微微一笑,将酒饮尽,“红袍儿,你看,你可比为父面子大。” 山师阴站起身来,“既然乌云叔叔,如此雅兴,那小侄便却之不恭,与叔叔共饮此杯。” 黑裘唤作,山师云。 自小与山师阴要好,因喜穿黑色,便被山师阴叫做乌云叔叔。 山师云与山师阴,碰杯共饮。 山师阴时刻观察,比山师云慢上一分,方才将酒饮尽,“乌云叔好酒量,小侄比不上啊。” 山师云手中捧着酒盏,笑眯眯地看着红袍,“少年知道尊老,是件好事。不过,若是妄自菲薄,只会寒了众人之心。” 话语不高,但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堂外依旧喧闹,堂内鸦雀无声。 目光尽皆聚焦两人身上。 山师阴眉头微皱,气氛有些不对,“乌云叔,何出此言。” 山师云端着酒杯,微微一笑,走到家主面前,“如同这燕国江山,已到大厦将倾之时,而我山师家蛰伏至今,是时候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了。家主,你说是不是?” 山师玉无甚反应,夹了一片牛肉,纳入口中,“三弟,你醉了。” “这堂上,醉的不是我。”山师云面带微笑,“醉得是家主啊。” 山师阴豁然站了起来,望向父亲。 而山师玉巍然不动,只是环顾四周,“众位,皆是这般想法?” 无人搭话,气氛凝重。 山师玉抚掌而笑,“你们今日,是要一起反我?当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山师云摩挲酒盏,向前一步,“不是反你,是你先负了山师家。” “我负了山师家?” 山师玉并未动怒,淡淡说道:“山师家人人安居乐业,山师家子弟受天下人尊重,山师家名扬四海。贤弟倒是说说,我如何弃了山师家。” 山师云也是不卑不亢,“无错,山师家富可敌国。可你却不愿再进一步。” 山师玉叹了口气,“富甲天下,有何不好?何必如此……” 话未说完,山师云已将其打断,“因为,这是我们应得的。我们去争,并不是为了证明,我山师家独步天下,而是要告诉世人,天下人欠山师家的东西!终有一天,我们会讨要回来!” 不知不觉间,就连堂外欢声笑语,全部停滞下来。 豪言壮语,山师玉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举起酒盏,慢慢饮尽,“你可知道,为了一家私欲,山师家会死多少人,这天下又会死多少人?” “小弟最佩服的,便是大哥的仁爱之心。可惜……”山师云眯起双眼,将手中酒杯,猛然掷在地上。 “咣当”一声脆响。 内堂大门洞开,黑甲力士鱼贯而入,驻足半堂之地,驻足乌云身后。 明月隐云后,寒风入堂中。 堂内红绸满挂,红缎随风而舞。 一堂黑甲肃立,腰刀半阖半露。 山师玉望向门外,不曾说话。 “大哥,可是在等唐枫?”山师云挑了挑眉,“这忠心的狗,只怕已挂在钩上。” 山师阴与山师玉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怒火。 “发怒?为何发怒?为了个奴仆?”山师云摊开手掌,“红袍儿,怎么连你也对乌云叔,怒目相视?” “乌云叔,说的什么话。”山师阴退到父亲身边,微笑说道:“小侄只是觉得,乌云叔如此做,可曾记得家训,血浓于水。” 山师云挑了挑眉,“谁说我要大开杀戒?” 他张开臂膀,环顾四周,“姓山师之人,皆是我之血亲。只要不与我为敌,我自当重用。” “红袍儿,我待你如子,惜你才华,下一任家主之位,仍旧是你。我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山师家!又怎么轻贱性命?” “大哥!” 山师云突然深鞠一躬,“只要大哥,在此向在场众人,说一声,您愿意征伐天下,那小弟自当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若大哥觉得不解气,小弟当堂自刎,那又如何?只要为山师家,搏出个天下,小弟这条贱命,又值几钱?” “可若是大哥不愿妥协……” 山师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知我为人,绝不会在身边,留下祸患。虽然会背上弑兄恶名,但为了山师家,小弟在所不惜!” 山师玉闭上双眼,仰天长叹,“三弟,你这又是何苦?” 山师云轰然跪下,“请家主争夺天下!” 一声呼喊,满堂宾客一齐跪下,“请家主争夺天下!” 堂内呼完,堂外回响,“请家主争夺天下!” 山师玉脸上未见变化,但是山师阴慌了。 这到底是有多少人? 山师家,难道已尽被说服? 他从小到大,皆是天之骄子,才智远超同龄之人。 可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在来自同族的山呼海啸面前,手心冒汗。 山师玉捏住他的手腕,“不要慌,有为父在。” 山师阴这才稳下心神。 山师云抬起头来,“家主,意下如何?” 山师玉微微一笑,依旧安坐,“明知你要将山师家领向死路,我为何要答应?” 气氛降到冰点。 唯有寒风阵阵,唯有红绸飘舞。 乌云遮月。 山师云缓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贤侄又是如何想?” 山师阴重新泛起微笑,“我只觉得,乌云叔,今晚必定是喝醉了。” 山师云退了一步,瞳孔晃动,似是挣扎。 最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走向黑甲。 “杀了。” 宾客朝外散去,山师云隐入人群。 黑甲对山师虹深鞠一躬,铁刀出鞘。 红绸崩断,寒风拂面,月光难明。 黑甲逼近。 死亡,就在眼前。 山师阴心跳加快,只感绝望。 却突然听到一声断喝! “家主勿怕!唐枫在此!” 第四十一章 血染白裘 人横飞,钢铁围墙,破开缝隙。 藏青儒生,披衣带血,宛若尖刀,刺破黑幕,又似铁锤,轰塌黑墙。 约莫三十人,青衣护院,随枫叔杀入堂中。 枫叔赤手空拳,却如摧枯拉朽,无人可挡。 青衣,黑甲,交织混杂。 怒吼,惨嚎,此起彼伏。 山师阴望向父亲,后者微微摇头。 他知道,此刻上前,也是徒劳。他是执棋的那只手,不是阵中是厮杀的黑白。 “红袍儿,来,坐下。” 手臂被父亲拉着,山师阴坐下身子。 山师玉抬起手臂,环指堂内厮杀,“满眼皆是人杀人,命灭命,你可知为何?” 山师阴点了点头,“因为野心。” 山师玉微微一笑,抚着红袍儿手掌,“人,从古至今,便是如此。想看的更远,于是挺直了脊梁。想拥有更多,所以开疆扩土。” “登一山,望一山,望眼欲穿。这,便是人。” “孩儿明白。”山师阴握紧双拳,他将在场宾客,每一个人的嘴脸,记入脑海。 “你呀。”山师玉揉着红袍儿脑袋,“总是明白这个,知道那个。当真解得清楚?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如同为父,庇佑山师家这些年岁,如今却成了拦路的朽木。” “你乌云叔有大志向,可他还是急躁,须知顺天依时,总有我山师家崛起之刻。”山师玉摇了摇头,“可他却等不及了。搏得是山师家基业,还是他身后那点薄名?” “树欲千年不倒,更需植根万丈。” 面前厮杀血流,山师玉却慢条斯理地满上一盏酒,“胯下之辱,唾面自干,卧薪尝胆。此为隐忍。” 他又夹了片牛肉,“一鸣惊人,一击毙命,雷霆手段。此为狠辣。” 唐枫杀透敌阵,青衣仅余十人,护在家主身前,与黑甲对峙。 山师玉站起身来,朝红袍儿微微一笑,“红袍儿,可得找个好婆娘,给为父生个大胖孙子。” 山师阴还未反应过来,却看到山师玉转动身边灯台。 软垫之下,竟是一条暗道。 他伸手要抓,却沾不到父亲衣角。 身下一空,山师阴落入其中。 黑甲鼓噪,持刀上前,青衣勉力抵抗。 “唐枫!”山师玉高声喝道:“你也下去!” 枫叔原在杀敌,听闻此言,差点中刀。赶紧打起精神,顶开利刃,退回阵中。 他双拳带血,单膝跪下,“家主说得什么话!我在此处抵挡,该是家主快些下去。” 山师玉将他拉起,推向软垫,轻声说道:“带着红袍儿,躲去九霄。” “九霄?家主何出此言!与我相比,少东家更需要家主!”唐枫眉头紧皱,犹不愿走,“即便这是家主命令,我也绝不遵从!” “这不是命令。”山师玉抓住唐枫肩头,“这是一个好友的请求。你我相识多年,只有将红袍儿托付于你,我才放心。” “家主,我……”唐枫无语凝噎。 面前青衣,已抵挡不住。 山师玉拍了拍唐枫肩膀,“走吧。” 唐枫浑身颤抖,欲言又止,抬拳却又放下,目光游移不定,最终点了点头,跃入坑洞之中,“家主恩情!枫!必当以死相报!” 目送唐枫身形消失,山师玉背转过身,拧动另一侧灯台。 身后坑洞闭合,沙石俱下。 面前青衣溃败,被黑潮掩没。 山师玉嘴角含笑,站在原地,凛然不惧。 黑甲也不上前,只是停在三步开外。 山师云立在堂中,手中捻着散乱红绸,“大哥,事已至此,何必负隅顽抗。” 山师玉看着脚边青衣,伤痕累累,却统统战至最后一息。 投降? 山师玉蹲下身子,为青衣抹去面上血痕,然后提起染血短剑。 提剑在手,家主依旧风度翩翩。 面前黑甲利刃,如同无物。 即便黑云蔽月,月犹自明。 山师玉横剑颈上,语气淡漠,轻描淡写,“山师族人,永生不为,阶下之囚。” 血染白裘,含笑而终。 山师云眼角抽搐,幽幽叹气,“厚葬。” 说罢,他便朝堂外走去,“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红袍儿,别怪乌云叔狠心。” 地道深处,煤灯摇曳,昏暗不明。 山师阴呆立原地,身前已是一片沙土,想必是父亲毁了机关。 回去已经全无可能。 父亲…… 依照父亲的性子,此刻……此刻只怕,已经…… 山师阴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少东家。”唐枫站他身后,抬起手掌,却欲落未落,犹豫不决。 “我没事。”山师阴并未回过头来,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有些清冷。 仿佛家主的死,与他丝毫无关。 可颤抖的身躯,依旧暴露了他的内心。 唐枫鼻子一酸,流出泪来,伸手将红袍揽入怀中,“少主,你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 山师阴挣开枫叔,缓缓回头,眼眶泛红,却不曾落泪,下唇紧咬,滴出血来。 “我不能哭。”山师阴声音都在颤抖,“我不能为父亲丢人。” 唐枫两行热泪,说不出话。 山师阴跪倒在地,朝着面前黄土,叩了九个响头。 重重落,声声响,洞中回荡。 他已下定决心,总有一日,他会回到这里。 归来之日,整个山师家,都会在他脚下! 红袍站起身来,抹匀嘴上嫣红。俊俏脸庞在昏灯下,明暗变幻,“枫叔,走吧。” 红袍在前,微风轻摆,“我倒要看看,父亲口中‘九霄’,到底有何不同。” 枫叔看着红袍背影,一时回不过神。 少东家似是有些不同了,只是何处不同,他却说不上来。 可是,管他呢。 少东家就是少东家。 无论他变成何样,无论他走上何路,无论他要做何事。 他依旧是他。 家主将唐枫当做好友,唐枫看着红袍长大,他又何曾不是将红袍视若己出? 前方昏暗,枫叔愿为少东家,遮风挡雨。 地道极长,越是往前,越是光线不明。 途中,偶有几间大洞。 洞中藏有兵刃,干粮,甚至引有活水。 显然,此处地道不仅是避难之用。 此等规模,这地道所存时间,只怕不下五十年。 山师家之心,蛰伏已久,也难怪山师云难以隐忍。 山师阴取了把长剑,枫叔取了副拳套。 两人又包了些干粮,取了饮水,这才走到地道尽头。 地道尽头是一扶梯,已无油灯,是为防止光线外露,暴露目标。 枫叔让山师阴稍等,嘴里衔着短刀,慢慢上爬。 很快便爬至顶端,正是个洞口,可让一人倚靠,不至掉落。 枫叔用手敲了敲,顶上是块大石。 伸手摸索,石下附有滑动铁钩,用于稳固。 枫叔用力掰开铁钩,钩上异常顺滑,显然常有工匠维护。 枫叔不敢掉以轻心,鼓起全力,轻轻推起大石。 移开一寸,已能见到空中繁星。 竟是在一处密林。 确认无事,枫叔才将石块完全挪开,钻出洞外。 冬日深夜,虫鸣断绝,静谧无声。 枫叔朝洞里,轻轻喊了一声。 山师阴这才顺着扶梯,爬出洞来。 枫叔为山师阴拂去尘土,山师阴环顾四周。 突觉天大地大,何处安家? 他有一瞬迷茫,晃晃脑袋,便稳下心神。 满心踌躇,与枫叔并肩上路。 星光披肩,路在何方? “再后来,我们一路遭遇追杀,有山师家的人,也有黑一门的刺客。最终就被你小子,捡到了。”山师阴靠在床上,脸色发白,甚是虚弱。 他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些梗概,略过了叛国言论。 林焱坐在床边,手里端着药碗,舀起一勺,放到红袍嘴边,“你刚刚消了体内余毒,怎么这么多话,还不快把药吃了。” 山师阴撇过脸去,“不吃,苦。” 林焱皱了皱眉,这么大人,还耍小孩子脾气。 他也无可奈何,脑筋一转,开口说道:“你若乖乖吃药,我就带你偷溜出去,去看枫叔。” 山师阴立刻转过头来,抢过药碗,便一饮而尽,对着林焱似笑非笑。 林焱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这红袍,根本就是早有预谋,而自己又傻乎乎地上钩了。 林焱为山师阴取来外袍,是他最爱的正红。 林焱将红袍往床上一抛,“走吧,我们出去转转。” 第四十二章 山雾朦胧 冬日午后,暖阳柔,风和煦。 宁静小院,石刻桌椅,一壶清茶两只盏。 白发老者桌边坐,论一声天下,叹一句往昔,饮一口不夜侯。 再观清友下沉,白雾袅袅,怡然自得。 能在“赛扁鹊”的院子里,如此逍遥,也只有王伯与曾老两位。 两人聊得火热,半响才停歇下来。 曾老抿了口茶,意犹未尽,“转眼三四十年,师兄,仍旧医术不凡啊。” 王伯捻着胡须,端起茶盏,“师弟可别这般说。给唐枫与山师阴驱毒之时,要不是有师弟在,老夫只怕还得费上一番手脚。” 曾老挑了挑眉毛,“师兄此言差矣,要知驱毒之事,可是师弟的拿手好戏。那时,还得多谢师兄在旁协助啊。” 王伯端着茶盏,却未饮下,又缓缓放了回去,“师弟何出此言。若非老夫施针在前,只怕那两人也撑不到这里。” 曾老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正要说话,却看到吕烽从院门走了进来。 今日依旧穿着猎装,身背箭镞,肩上还挑着只兔子,看来是打猎归来。 “今天竟然有了收获?”曾老挑了挑眉,调笑道。 吕烽嘻嘻一笑,“每天去猎,总得会有收获。” 曾老站起身来,挑着兔腿看了几眼,“身上没个箭眼,脊椎错断,这兔子,只怕是被你掐死的吧。” 吕烽面上一红,“怎么说也算有了收获,再说了,还不是曾老你说的,这野兔肉益气凉血,解毒袪热。我这还不是为了给两个伤员补补身子。” 王伯看着吕烽窘迫模样,也是哈哈大笑,“师弟,你就别逗这孩子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孩子天生神力,武艺惊人,天赐的马上骁将。这弯弓射雕之能,有是锦上添花,无也莫可奈何。” 吕烽却不依了,“两位老人家,说话怎么如此气人。我是不信,一千箭我射不中,那我就练一万箭!谁说我不能弓马娴熟?” 两位老人,又在桌边坐下,见着吕烽不服气的模样,相视大笑。 吕烽脸色涨红,正欲说话,却看到客房开缝,林焱偷摸探出头来。 两人对视一眼,林焱以指挡唇,示意噤声。 王伯见吕烽直勾勾望着他俩身后,正待回头,却听到“嘭”的一声闷响。 石桌微颤,茶盏倾覆,翻了满桌。 “哎呦!我的雨前龙井!” 曾老心疼茶水,捧着茶盏便站了起来,“吕小子!你这是做什么?” 两位老人怒目而视,原来是吕烽发力,将野兔敲在桌上。 吕烽瞥了林焱一眼,后者正偷摸出门,口中答道:“这打猎也太累人,一直没有控制好力道,两位恕罪。” 王伯身上也溅了茶汁,没好气地说道:“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哪里是累了。分明是被我俩说得气恼。这么大人,怎么还像个孩子。” 吕烽口中嘿嘿直笑,“我这不是赤子之心嘛。” 余光之中,林焱已拉着山师阴出了房门。 “赤子之心?”曾老也是苦笑,“要让左徒修那老家伙听到,你这般乱用,还不得罚你抄书。” 说话间,山师阴已经关好房门,跟着林焱,窜到后院院门。 林焱将山师阴推入门内,还不忘朝吕烽招了招手。 吕烽咧嘴一笑,抱拳说道:“两位神医。这野兔先放这儿,小子内急,先出个恭。” 曾老摇了摇头,“你啊你,什么时候能有个正行?” 王伯挥了挥手,“需知肾乃精之居所,你尚未成亲,可别憋坏咯。” 吕烽倒不在意,走向后院,“王伯若是感兴趣,下次小子做东,请两位神医,燕都翠柳居一行。” 两位老者哈哈大笑,“这臭小子。” 吕烽闪身入了后院,曾老看向王伯,“师兄,方才可是聊到医术?” 王伯捻这胡须微微点头,“师弟可是不服?” 曾老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囊。 王伯眼前一亮,接到手中,“这可是我俩过去常常比试的,百草囊?” “正是此物。” 曾老又抽出一根布条,“和过去一样,这百草囊中,有上百草药碎片,你我各取一个,只需手摸鼻闻,谁若答不上来,便做东请酒。” 王伯伸手接过布条,“那便比试一番,师兄何时怕过你。” 两人在那比试,后院门后,竖着两只耳朵。 林焱点了点头,“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我们。” 吕烽也是点头,“曾老这下有伴了,想必也不会来找我试药。” 山师阴浑不在意,“看你们俩,那窝囊样。” “还不是为你。” 林焱拉着山师阴,往后院深处行去,“王伯可是吩咐,你半月之内,不能出门走动。” 吕烽与两人并肩而行,“怕他作甚,我上次摔断了胳膊,说要修养一旬。我不过十日,就力能搏熊了。” 林焱等了他一眼,“你当谁都和你这怪物一样?” 三人斗嘴,玩闹,穿过后院花园,不一会儿,便行到后院僻静处。 独立小院,唯有木屋一栋。 枫叔就在其中。 山师阴脸色暗淡,林焱与吕烽也自觉闭嘴。 山师阴单手按在门上,尚未推开,便能闻到淡淡药味。 他站了片刻,才伸手推开房门。 曾老说枫叔中毒颇深,又伤势沉重,暂时不能见光见风。 三人赶紧入得房中,将门紧闭。 屋内昏暗,门窗紧闭,还塞了遮阳黑布。 房间摆设简朴,与老爷子那屋相差无几,除了必备之品,再无他物。 最为显眼,便是屋中大床。 白纱垂吊而下,木床若隐若现。 而卧在床上之人,便是枫叔。 山师阴走近床边,却未掀开白纱,他听曾老说过,这白纱是为防风邪入内。 他便这样站着,隔着朦胧,注视静卧枫叔。 枫叔至今还未醒来。 何时醒来?即便是王伯也说不清楚。 他身中三十余刀,就连曾老也是震惊。别说一般凡人,即便是天位高手,受到如此重伤,也无法从延庆城活到九霄。更别说,还需护着红袍。 他一身武艺若能保下,此生也是无望天位。 山师阴便这么看着,不发一言。 林焱与吕烽候在一边,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枫叔身上缠满纱布,左眼覆着白棉,这只招子算是废了。 “枫叔。”山师阴挪动嘴唇,“我爹可是把我交给你了,你若是这般躺着,可是领不到工钱的。” 他语气平静,林焱却能看到他双拳紧握。 他走上前去,搂住红袍肩膀。 红袍绽颜一笑,“我没事。” “房里有些气闷,我们出去吧。”他回过身来,朝门外走去。 林焱与吕烽相视一眼,赶紧跟上。 三人出了木屋,气氛沉重。 林焱说道:“还是快些回去,万一被王伯发现,少不得责骂。” “曾大夫已经在找你们了。” 清脆声音,林焱抬眼去看,正见到一席红氅,亭亭玉立。 林焱赶紧上前两步,“南柯姑娘,怎会在这?” 红氅退了半步,“我方才就在花园,见着你们朝小院来。” “是吗?”林焱挠了挠头,“方才没见到姑娘。不然,也好打个招呼。” “你们三人聊得高兴,自然不会注意到我。”红氅不为所动,“我就传个信,看在你为我赶走那登徒子的份上。” “姜杉?”林焱摇头说道:“他虽然油嘴滑舌,但也算不上坏人。” “与我无关。”红氅皱了皱眉,转身就走,“快些回去,还能少些责骂。” 林焱愣在原地,不知哪里又说错了话。 红氅走远,吕烽赶紧凑了过来,“你小子蠢得可以,有你这么和姑娘说话的?” 山师阴也走过来,接口道:“有何关系,那姑娘也不算好看。” “瞎说什么呢!”林焱脸色一红,“我觉得,还挺漂亮的。” “一看就是个雏。”吕烽嫌弃地摇了摇头,“反正也逃了出来,不如这样,哥哥带你们出去喝酒。” 林焱看了眼山师阴,连连摆手,“这可不行,王伯说山师阴不能饮酒。” 山师阴挑了挑眉,“无妨,我想喝。” 林焱还想说话,被吕烽一把勾住脖颈。 吕烽力大,箍得林焱说不出话,“你看病人自己都这么说,还不从了我们。” 他又一把勾住山师阴,山师阴虽是嫌弃,却也摆脱不得。 三人勾肩搭背渐渐走远。 前门自然走不得,可吕烽熟悉地形,三人从后院角落,翻出墙去。 吕烽又将林焱的马车赶来。 借车之事,林焱已和山师阴说过。见着自家车马,红袍也不惊讶。 吕烽赶车,三人摇晃而去。 冬季夜长日短。 等林焱再次钻出马车,已经夕阳斜挂。 远远望向龙门山,山雾朦胧而起。 落日彤红,隐在雾后,依山而落。 缥缈雾气,若在红玉盘上,画下条条云痕。 林焱摇了摇头,从霞光中缓过神来。 而出现在林焱面前的,却是一间熟悉酒馆。 门挂“曹”字,九霄书院,只此一家。 三人还未踏入店中,便听到一个熟悉声音,“掌柜,这次还是赊账可好?” 定睛去看,正看到一身花袍,对着掌柜连连作揖。 第四十三章 今夕何夕 林焱扶住额头,转身要走。 吕烽已经按住花袍肩膀,“你这酒鬼,又要赊账?” 姜杉回过头来,见着吕烽,笑逐颜开,“哟嚯!这不是吕家大少爷嘛!” 说罢,他便拽着吕烽手腕,转到掌柜面前,“吕大金主你可认识。” 掌柜点了点头,“自然识得,慷慨的客人,谁不欢迎?总比某些赊账月余的人好。” 姜杉毫不脸红,拉着吕烽就往店里走,不忘招呼掌柜,“既然有人付账,你还不快快上酒?” 掌柜也是愣神,“你不是刚刚喝完?” 姜杉头也不回,领着三人便入了厢房,“方才只是小酌,此刻才是畅饮。” 将三人推进房里,他还特地吩咐,“记得拿最好的桂花酒来,吕大金主可不差钱。” 说罢,便“啪”的一声,合上房门。 一入房门,便是雕花大窗迎面。 屋中并无矮凳,正中置一圆案,四周铺满软垫。或坐或跪或卧,悉听尊便。 地下设有火道,即便赤足而立,也不觉寒冷。 林焱被姜杉推进屋内,等他反应过来,已是坐在桌前。 对此,他也是笑得无可奈何。 吕烽倒是一脸平静,除了外靴,盘腿坐下,显然是见怪不怪。 林焱又看山师阴,红袍儿倚窗而坐,望向晚霞,霞光落在脸上,相映成辉。 好吧,林焱暗暗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 姜杉没个正经,朝吕烽拱了拱手,“今日也真是有缘,又要吕大财主破费啦。” 吕烽嫌弃道:“什么狗屁缘分?九霄哪个不知道你姜杉?不在酒馆,就在医馆。去这两个地方,总能碰得到你。” 姜杉哈哈笑着,也坐下来,“你若哪天连酒馆也见不着我,可得记得帮我收尸。” 山师阴看了过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姜杉挑了挑眉,“那我可得说声谢,毕竟你祝我长命百岁。” 两人对视片刻,山师阴微微一笑,与三人围桌而坐。 “这就对了。”姜杉拍着林焱肩膀,“你可是桃花仙下凡?怎么身边朋友,一个赛一个俊俏。” 被姜杉这么一说,林焱环顾一圈,才发现真是如此。 山师阴自不用说,那相貌,不知要让多少姑娘,自惭形愧。 吕烽阳刚硬朗,剑眉星目,即便穿着粗皮猎装,也是英气逼人。 姜杉一张白狐儿脸,也算俊美,天生病弱,倒更添几分慵懒。 反观林焱自己,只能算是秀气。 姜杉双眼一眯,哈哈大笑:“看看你那样。你可知何为朋友?” 林焱一愣,正要回答,却听到门扉轻响。 姜杉拉开移门,原是小二酒到。 姜杉端过酒坛,朝吕烽使了个眼色。 吕烽苦笑,从怀中掏出碎银,交在小二手上,“拿去,赏你的。” 小二笑得满脸褶子,连连鞠躬。 姜杉合上移门,打开酒封,桂花清香盈满屋内。 他先是陶醉一嗅,一嗅在嗅。 “看你那馋猫样儿。”吕烽放下小菜,为几人摆放酒具,“身上没钱,还学人阔绰打赏。” 姜杉嘿嘿一笑,为众人满酒,嘴上不停,“此乃太白遗风,爱酒之人,若是失了风骨,那便和街边醉汉有何区别?” 林焱接嘴道:“你倒是讲究。” 姜杉为自己斟满,迫不及待,便是一口饮下,再满一盏,“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要我说来,那是他没喝过这桂花酒。酸甜适口,醇厚柔和,余香久远,萦绕齿间。如若方才所谓朋友。” 众人放下酒盏,附耳来听。 “天下熙熙人往来,今朝有酒今朝酣。浮一白相逢是缘,浮一白谈笑甚欢。不问人何所去,不问客何所来,共饮一壶浊酒,同赏一夜月白。煮酒饮尽,拱手相送,各奔东西,人四散天涯海角,心相连皆在酒中。” 高举酒盏,姜杉杨身而起,“同桌共饮便是友,明日事明日去,今宵有酒!我问诸君!可愿与我同醉!” 山师阴幽幽说道:“要是这时候没人睬你,你是不是会很尴尬。” 姜杉脸色一僵。 山师阴勾起嘴角,举杯而起,“同醉!” 吕烽哈哈一笑,举起酒盏,“同醉!” 林焱憋着笑意,同样举杯,“同醉!” 酒盏相触,鸣声清脆。 金波荡漾,四人同时一饮而尽。 男儿友谊,皆在一杯酒中。 姜杉最是兴奋,又为众人满上。 水寒胃底,酒暖人心。 你来我往,越喝越是欢声笑语。 猎户给公子说着猎熊凶险,花袍与红袍勾肩搭背。 你笑我呆若木鸡,不解风情;我骂你油嘴滑舌,风流不羁。 一个吹嘘自己神射无敌,可惜从未猎中一物。 另一个夸自己最爱垂钓,谁知至今只见空钩。 再饮一杯,皆付笑谈中。 月上树梢,脚边空有十余坛。 吕烽四脚朝天,仰天倒着。 花袍撑在桌前,晃着酒葫,葫中早已点滴不剩。 林焱靠在窗下,仰头看着红袍。 红袍倚在窗边,抬头望月。 月透花雕窗,洒落满室辉,四人一时无言。 此刻静谧,林焱却觉得分外温馨。 吕烽突然坐起身来,“林子,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林焱喝得不少,突然被问,迟疑了片刻,“万兵冢里有我养父消息,我总得先进九霄内门。” “然后呢?”吕烽接着问道。 “然后?”林焱晃了晃脑袋,他并未想那么多,然后应该做什么? 他原本想说,寻到那信息,便和小石头汇合,回去龙兴? 可龙兴,他还回得去吗? 一脚踏入这江湖,真能抽身而退? 他答不上来。 吕烽撑着身子,仰头望向窗外,“我生在冀国,那是在燕国东北,更靠近狄国的地方。掠边之患,尤甚燕国。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安生。” 他猛然站起身来,空挥一拳,“男儿当持鎏金镗,舞锋芒,饮寒霜!北塞纵驰,一骑破狄殇!还我大冀边民,一生安康!还我大冀百姓,天下太平!只要能卫国戍边,即便只做阵前小卒,我也虽死无憾!” 林焱举起酒坛,“敬未来的大将军!” 他猛灌一口,又将酒坛掷给吕烽,后者自是满饮。 花袍微微一笑,“你这莽货,就知道打打杀杀。若真是大乱之世,你当凭你手中一把刀,就能平定天下?脖子上那玩意儿,是个摆设?” 吕烽语塞,反问道:“我不行,你又准备如何做?” “这不简单?”花袍摇晃酒葫,“乱世用重典,择一强者而从之,祝其一举环扫宇内,天下一统,方能天下太平。” 山师阴挑了挑眉,“若那强者,暴烈似桀纣,你又当如何?” “若有平定天下之能。” 花袍眯起双眼,“我愿助纣为虐!” 屋内气氛陡然一窒,花袍环顾三人,哈哈大笑,“看把你们吓得那怂样,实在有趣。” 林焱心下稍安。 山师阴却面带微笑,缓缓说道:“择一强者,倒是不错。可你便愿久居人下?不若择一强者,助其成事,而后吞而并之。管他是桀纣,还是尧舜,尽皆入我囊中!” 花袍与红袍对视片刻,相视而笑。 花袍摇着脑袋,“我以为我已胆大,想不到你更厉害。还真是吓人。” 红袍勾起嘴角,“反正都是吹,我俩谁怕谁?” 两人敛住笑容,又是对视。 花袍摇晃着站起身来:“酒之为物,讲究的便是微醺。‘微’字,意犹未尽,‘醺’字,妙不可言。可不能再喝下去,今日就到这里,你俩若是要入内门,记得找我。” 说罢,便拱了拱手,晃荡而去。 花袍走的突然,林焱刚刚起身,他已出得门外。 林焱再看吕烽,倒在地上,呼噜乱响。 山师阴蹲下身子,伸手在吕烽怀里摸索。 林焱不明所以,“你这是做什么?” 山师阴从吕烽怀里,掏出钱袋,“他醉了可以,钱袋可得留下。” 林焱哭笑不得。 他用吕烽钱袋,付了酒钱,扛着吕烽便出了店外。 山师阴已在车边等他。 两人并肩而立,晚风轻拂,林焱清醒不少,将吕烽扔进车里。 山师阴突然出声问道:“林子,我们可是朋友?” 林焱点了点头,“自然是朋友。” 山师阴望向明月,“世事难料,若是未来,我已不再是我。” 林焱将他打断,正颜说道:“无论未来如何,你我情谊,始终不变。” “瞧你那傻样。”山师阴笑出声来,“我做了一个决定。” 林焱挠了挠头,“什么决定?” “我也要入九霄内门!” 第四十四章 守山迷阵 天微亮,林焱已在铜镜前,摆正衣冠。 他将那套貂裘叠在一边,换上了一身猎装。 这是他这几日,特地问吕烽讨要的。 那华贵服饰,他总是穿不习惯,还没粗皮猎装穿着贴心。 更别说,今日便是,上九霄的约定之日。 其实,林焱特地穿了猎装,也是为求心安,仿佛回到龙兴岁月。 将千磨剑跨在腰上,林焱深吸口气,仍旧有些心烦。 推开房门,清晨冷冽,哈气成冰。 寒风扑面轻抚,才算是让他稳下心神。 “吱呀”一声,山师阴也探出头来。 他今日换了九霄白衫,脑后绑一红绸,少了慵懒,多了书卷气息。 两人相视一笑,不曾多言,径直出了医馆。 马车昨夜便准备妥当,山师阴拉开挡帘,却愣了愣神,“姑娘也早得很。” 姑娘? 南柯姑娘? 林焱闻言一惊,望向车内,正看到南柯姑娘端坐车中。 今日南柯姑娘褪了红氅,换了身正红武服,发髻卷起,看着英姿飒爽。 林焱挠了挠后脑,“南柯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南柯姑娘望了过来,“你们能去,我就不能去?” “不,不是。”林焱赶紧解释,“我们今日要入九霄内门,听说得经历一番考验。南柯姑娘若是起了兴致,想要游玩,可等我们回来,再……” 他话未说完,便被南柯打断,“我也要入九霄内门。” “什么?”林焱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山师阴皱了皱眉,“你又不聋,她也说得清楚,她也要入内门。” “不是。”林焱还未反应过来,“姑娘为何要入内门?” 南柯姑娘淡淡回应,“我千里迢迢赶来此地。便是与父亲约定,要入九霄宗门。”说罢,神色稍显暗淡。 和父亲的约定吗? 林焱虽是单纯,却不愚蠢,见着南柯姑娘脸色有异,也不多问,那便带上她,一起上路。 他让山师阴快些坐进车里,后者却对他坏笑,“其实,我会赶马车。” 林焱迷茫地摇了摇头,“你说什么?” 山师阴嘿嘿一笑,反手将林焱推入车内,“我来赶会儿车,你和南柯姑娘,好好聊聊。” 林焱大窘,此刻要是再出车外,只怕越描越黑。 这山师阴,真是让人为难。 林焱心中暗暗埋怨,手上却鞠了一礼,“打扰姑娘了。” 南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林焱只得坐下,与南柯姑娘相隔两端。 马车动了起来,山师阴手法还算平稳,可林焱内心,却难稳定。 心里一阵抓耳挠腮,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不敢看对方,偶尔偷瞄,却见到南柯正在闭目养神。 没得话说,俩人一路沉默。 山师阴在外赶车,穿过九霄书院,约莫半个时辰,便已到了龙门山脚。 早有两人在那久候。 花袍依旧花袍,只是袍上换了牡丹。 吕烽居然没穿猎装,反倒是换上书生儒服。 晨风拂动,花袍轻摆,儒服迎风,倒是有了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天寒,花袍紧了紧衣衫,“你们再晚来一些,我可得冻死了。” 吕烽笑他:“谁叫你身娇体弱,比个姑娘还不如。” 姜杉啧了啧嘴,“这大清早还不是只有我们几个,那又会有姑娘……” 话语梗在嘴里,因为南柯姑娘,撩开车帘。 山师阴将她扶到车下,玩味地看着花袍。 吕烽捧腹大笑。 姜杉转过身去,举葫饮酒,“喝酒暖身,喝酒暖身。” 吕烽犹自笑个不停,姜杉举起酒葫,就是一记暴栗,“你就不能安静点,今天是来引路的。” 吕烽揉了揉额头,还在暗暗偷笑。 姜杉也懒得理他,问道:“南柯姑娘,也要入门?” 姑娘点了点头,看似准备妥当,林焱还是从她脸上,见着几丝紧张。 姜杉晃着酒葫,“莫慌,死不了人的。” 他引着众人,迈入林中。 入林之前,林焱抬头去望。 松柏在前,枯木在后,一带常青,一带灰。 朝雾似纱,似绸,萦系林间。 峰潜雾中,不识前路何方。 姜杉领着众人,在林中前进,深处林中,难知身处何处。 行不多远,面前便有三分岔道。 姜杉在这里停下步伐,“再往前走,便是守山迷阵了。” 南柯下意识地靠近林焱,林焱看她,脸上慌张更浓。 姜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入我宗门简单,只要你们能找到宗门所在,便是内门中人了。” 林焱闻言一愣,“茫茫山野,如何去找?” 他自是不怕,靠山而活,依林而生的他,有信心找出林中蛛丝马迹。 可南柯姑娘怎么办? 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只怕从未在林中生活过。 姜杉摇了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有两种方法,第一个靠脑子。” 林焱点了点头。 姜杉收起一根手指,接着说道:“第二,靠运气。” “靠运气?”林焱闻言一愣,“这也行?” 姜杉饮了口酒,“你面前这个莽夫,当初就是靠运气,误打误撞入了门内。” 吕烽脸一红,“什么叫误打误撞?大胥先生说了,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种!” “还真是随意。”林焱苦笑不得,转念一想反应过来,“入的门内?你俩都是内门中人?” 山师阴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后知后觉,这不明摆着的。这几日你在山下书院,难道没带脑子?村中内门中人,可是不少。” 林焱挠了挠头,又问道:“可否三人一起入林?” 姜杉露出玩味笑容,“你若愿意,再多人也是没有问题。” 听到这话,林焱心中笃定。若是三人一起,他便能照应另外两人。为了知晓老爷子的消息。林焱会豁尽全力。 话至此处,姜杉与吕烽对视一眼。 姜杉调笑拱手,“我和吕大财主,就先行上山,在门前恭迎三位大驾。” 林焱三人拱手还礼。 姜杉与吕烽转过身去,挑着了中间岔道,便走了进去。 南柯姑娘,立刻跟上。 山师阴挑了挑眉,也慢慢跟上脚步。 林焱转念一想,他们既然是内门中人,肯定识得上山途径,跟着他俩,定能找到出路。 他也迈开脚步。 姜杉回头对三人眨眼。 两人在前,三人在后。 林中幽暗曲折,又有山雾迷踪,两人行得不快,但也若隐若现。 突逢一个急转,前方两人转到林后。 南柯姑娘追上,林焱心中担心,追赶上去。 转过急角,林焱愣在当场。 转角后一条林中长道,可面前只有南柯姑娘,再无他人。 他们去了哪里? 周遭迷雾,越发阴冷。 山师阴这才走了过来,淡淡说道:“你们啊,也是想得美。若是九霄宗门如此好找,随便投机取巧,恐怕早就被人踏破门槛了。” 南柯姑娘咬了咬下唇,继续前行。 林焱沉下心来,这九霄如此神秘,定然不会简单。 山师阴跟在两人身后,左顾右盼,口中不时念念有词,“兑泽,震雷,坎水……” 林焱与南柯并肩,又在林中行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 林焱一惊,竟然又回到了岔道! 兜兜转转一圈,全做了白工。 不能这样下去,得找个对策。 林焱想与山师阴商量,回头一看,空无一人! 山师阴,消失无踪! 林焱只觉得背脊发寒,这鬼林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再去看南柯姑娘,后者极力忍住,但还是能见惊惧。 这林子,难道会吃人。 林焱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方才姜杉说过,这试炼,不会有性命之忧。 林焱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想想方才,花袍与吕烽也是突然失踪,绝不是林子闹鬼。 那么唯有一个解释。 山师阴,寻到了入山路径! 不愧是红袍儿。 林焱心中暗暗赞叹。 “他挺有本事。”南柯姑娘小声说道,显然也已经反应过来。 林焱苦笑,“他既然入得林中,就剩我俩了。” 南柯姑娘点了点头,不曾多言。 林焱看着眼前岔道,“我们再走一遍,山师阴必定给我们留下了线索。” 南柯姑娘微微皱眉,“方才我们是在后半段,与山师阴走散,这次不妨倒行。” 林焱点头称是。 两个调转身子,又入林中。 林焱仔细探查,一路走去,路上并无山师脚印,看来还在前方。 “在那里!”南柯姑娘突然加快脚步。 林焱不明所以,抬头去看,见着林中有一红绸,迎风而舞。 那必定是山师阴留下的线索! 林焱心中大喜,去追南柯姑娘。 从林缝中能够瞥见红绸,不过林深木茂,得绕过一个小圈。 南柯姑娘走得极快,等林焱转过圈来,眼前再次空空荡荡。 红绸不再,红衣不再!唯有幽深林道。 冷汗顺脊而下。 林焱呆立当场。 林深雾浓空幽静,敢问前路在何方? 第四十五章 量路 林间小道空荡荡,前后无人,唯有枯木,灰雾。 林焱拉了拉领口,突然觉得有些气闷。 在山中孤身一人,是什么感觉? 身处草原,你会失焦,茫然四顾,只觉苍茫。 如同仰望星空,觉天地辽阔,人之渺小。 而苍茫过后,便是恐惧! 无助,无力,无计可施! 而深陷深山,你会窒息。风拂枝条,是莫名的低语。 雾透树缝,便是无数双眼。似被压在深海,每次呼吸都倍感压抑。 照理说,林焱早已习惯了这氛围。 他从小打猎,曾在林中独处十余日,早已习以为常。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虽然说不知道原因,但是林焱能够感受一个事实。 这林子不对劲。 当一个林子,让一位老猎人感到窒息,这林子绝对藏有猫腻。 林焱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在脑海中,整理至今所有事情。 进入龙门山,遇到分岔路,姜杉与吕烽消失,山师阴消失,南柯姑娘消失! 过程发生太快,打得林焱措不及防。 姜杉与吕烽消失得过于突然,根本无迹可寻。 山师阴消失后留下线索,就是那条红绸。 可那物已被南柯姑娘取走,想必是通过红绸寻到了通道。 留给林焱的线索,还有什么? 林焱深吸一口气,猎人应有的沉稳,耐心,坚韧几乎刻进骨子里。 他下意识地想要摸弓,可背后一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剑客。 自嘲一笑,林焱摸着剑柄,查探四周,凡人行经处,必有痕迹。 最终,他在树下找到几个足印。 有三人,其中一个是他自己。 第二个略微瘦小,足印之间并不规律,步行路线稍有内弯,应是南柯姑娘。 另一个稍大些,步伐跨得也大,步距均匀,应是山师阴。 两人足印,都是在此消失,那么方才系红绸的,也应是在此处。 林焱转念一想,才想起,自己方才竟忘了查看姜杉与吕烽的脚印,实在失策。 这林子,似乎会人变得迟钝,这可不是好兆头。 林焱皱了皱眉,告诫自己,必须快些找到出路。 面前枝丫摇晃,林焱伸手摸了摸。入手湿滑,应是雾气沾染。 他又蹲下身子,查看树木根部,入土厚实,根不外露,显然吃土极深,不曾藏有暗道。 林焱想起吕烽的话,这大阵依山而起,顺势而为,果不简单。 难道要弃了林道,深入林中? 林焱思考片刻,既然此刻全无头绪,不如试试。 毕竟花袍也说了,撞大运也有可能通过。 他着眼探了探,除小道外,周遭林木未有路途,树与树间,缝隙较小,况且林中雾气更加浓厚,只能看清一剑之地。 林焱按住剑柄,钻入林中,身前身后尽皆雾气萦绕。 脚下铺满枯叶残枝,更多是枯草,难以寻迹。 这样一来,也只能凭直觉行事,但他记清来路方向,绝不往入口岔道去走。 林焱在树隙间东拐西绕,同时观察。他不懂奇门遁甲,只能从树木生长,自然规律中寻找契机。 可一路行来,林焱只觉烦躁。这树木生长全无问题,但为何会如此布局? 枝条高度,树间距离,全都让人倍感压抑,只想快点离开此地。 一派自然之下,藏有人为。 却又不是人为,如此地形,确实会生出如此地势。 好一个,依山而起,顺势而为。 林焱心中赞叹,突然眼前一空,面前又是熟悉的岔道。 怎么可能? 林焱一脸惊讶,他分明选了另一方向,为何还会回到入口? 林焱窜出林外,打量四周,泥地上还留有脚印,确是入口无疑。 这鬼林子,难道真的绕不出去? 那么那南柯姑娘,他们又去了哪里? 林焱突然很想喝酒,这可是个坏消息,心境越发烦乱,只会让精神更难集中。 林焱深吸口气,握紧双拳,如同握住那些郁结。然后他迅速吐出浊气,松开手掌,就像把困扰吐出体外。 这是老爷子教的方法,百试百灵。 林焱再次稳下心神,脑中清爽。 他明白过来,这山林布局,必定是设满障眼法,就像那些变戏法的师傅,总有办法欺骗你的眼睛。 而自然,便是最伟大的戏法师傅。 林焱望了眼山顶,峰隐雾后,那就只能用笨办法了。 林焱解下剑鞘,持在手中,抬头望峰,不再去看岔道,直入林中。 他将千磨连剑带鞘直在身前,这便是最笨的办法。 量路! 眼睛会受欺骗,五感难再相信,可手中剑,直便是直,没有半点虚假。 认准方向,林焱凭借直剑丈量,每次只行一剑之路,周而复始。 如此一来,体力消耗倒是其次,对精神是绝对折磨。 一次,一次,再一次。 林焱丈量不止,不断前进。 行了如此长的时间,尚未回到原点,就证明,选对了方法! 林焱咬牙坚持,反复丈量,宁愿只行一小步,也得走在正确路上。 五感受惑,不知钻了多久,林焱渐渐麻木。 当他再次抬手,望向剑尖所指,顿觉眼前一亮! 出林! 力量重新灌满四肢,林焱莫名兴奋,加快脚步,钻出树林。 眼前便是康庄大道! 大道沿向深处,雾阻去路,不知几里长短。 初时兴奋过去,林焱踏上大陆,小心谨慎。他可不想又混入迷途,再来一次。 靠在路边,用直剑丈量,确认该路未有偏差。 林焱心下稍安,正要站起身子,却听到脚步声响。 雾气黏在身上,湿滑难受。 谁会出现在这里?是山师阴?南柯姑娘?吕烽?花袍? 模糊的人影,从雾深处缓缓行来。 脚步渐渐清晰。 “哒,哒,哒。” 林焱咽了咽口水,动动鼻子,竟然闻到淡淡酒味。 那人是在喝酒? 林焱松了口气,应该是酒葫从不离身的花袍姜杉。真的是,走在路上也不知道出声,想吓死个人啊。 他刚想出声召唤,但转念一想,心中一紧。 不对! 姜杉先天病弱,脚步虚浮,脚步声不会如此扎实! 这人绝不是姜杉! 人影越走越近,轮廓越发清晰,脚步声越来越响。 林焱额头冒汗,又嗅了嗅雾中酒香,这不是桂花酒香,倒更像是…… 更像是…… 刀子酒! 林焱心下惊讶,那人影突然加速,转瞬到他身后。 林焱尚未反应,便觉得脚弯剧痛,向前扑倒在地! 林焱就地一滚,翻身拔剑出鞘。 却看到! 一袭白袍,一壶酒! 柳凤泊拎着枝条,嘴挂嘲笑。 “这姿势,还真是难看。” 第四十六章 梦回雪夜 岳山,上至宗。 山高水潺,枫海摇曳。 风起时,散落漫天红枫雨,落溪中,不兴波澜。 树下,有一石制棋桌,桌旁左右两人,各持黑白。 一个青衣儒生,一个短褐农衫。 青衣持白子,落一大飞,“李尔冉,倒是个好名字。圣人出关时,年也八十有六,倒是合了你大器晚成。” 李尔冉持黑子,落一小尖,“承蒙先生赞誉,在下愧不敢当。想来天人境界最是神奇,先生只怕已过百岁,依旧壮年容貌,我却已白发苍苍。” 青衣长了一子,“你可知我全名?” 李尔冉微微一愣,并了一子,“未曾知晓。” 青衣落下白子,顶了一手,“我复姓大胥,名浮生。需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世人皆说天人好,又哪知天人苦恼?” 李尔冉不曾追问,又并一子,“既然世事难料,先生何不将小石头放心托付于我。我与他有缘,他食那异果,修行我上至心法,最是清心寡欲。” “掌教真人如此客气。有你教导小石头,我自然放心。” 大胥先生又落一子,镇住棋面,“我只是多年未曾下山,这次难得清闲,总得多叨扰几日。” 李尔冉拂了棋局,哈哈大笑,“怎么能说叨扰,大胥先生莅临我宗门,已是极大荣幸。” 大胥先生挑了挑眉,“这可是你拂得第二十七盘,下一局要让几子?” 李尔冉脸上泛红,却在棋上选出四子,“还是照旧。” 大胥先生也不着恼,从容收拾棋盘,“你就这样放养小石头?” 李尔冉已经摆好让子,缓缓说道:“上至宗,讲究师法自然。不去贴近,如何师法?” 大胥先生微微点头,两人再起一局,黑白厮杀。 他们却未看到,林间小屋旁,有一人影头戴斗笠,在溪边驻足许久,只为看小石头修行吐纳。 吐纳完毕,小石头疑惑望向溪边。 那人解下斗笠,露出十二戒疤,“施主,可曾知佛?” 千里之外,九霄宗门,护山迷阵。 林焱心神大乱,“这……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将柳凤泊亲手下葬,为何会在此处见到? 柳凤泊拎起枝条,微微一笑,“怎么不可能?”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攻来! 林焱狼狈翻滚,却听到柳凤泊高声怒斥,“我是怎么教你的!你就只会夹着尾巴,做丧家之犬吗?” 谁是丧家之犬? 林焱稳住阵脚,举剑反击。 枝条与千磨相交,竟发出“嗡嗡”声响。 手上承力极大,林焱心中计较,若是被这枝条抽中,少不得伤筋动骨。为今之计,只有先行擒下柳凤泊。 可他,做的到吗? 林焱强攻,出剑如骤雨。 柳凤泊单手饮酒,枝条轻拨慢刺,将攻势一一化解。 林焱运起体内真元,暖流窜入双臂! 一瞬! 千支剑出,如若剑舞白莲。 白袍千臂独门绝技——千瓣花开! 柳凤泊猖狂大笑,喝干手中酒,将酒壶随手一抛,枝条舞动,也是千瓣花开! 花开两株,剩一为魁。 林焱刺出一千剑,可柳凤泊却能挥出一千零一剑! 枝条顶住咽喉,林焱双臂微微颤抖。 柳凤泊歪着脑袋看了过来,“你的剑变慢了。” 林焱苦笑,“不是我变慢了,是你太快。” “不。”柳凤泊眯起双眼,“是因为你心存疑惑,你在后悔。” 后悔? 林焱想说没有,但他张不开嘴。 他无法坚定地说出那句话,那两个字。 柳凤泊轻摆小臂,枝条拍了拍林焱脸颊,“心不定,剑便慢。而一个剑慢的剑客,唯死而已。” 咽喉冰凉,林焱低头去看,却见那枝条,不知何时变成了千磨。而他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他是何时丢了千磨?他全无印象。当此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柳凤泊眼中杀意。 锐利剑尖,刺入喉中,林焱闭上双眼,仰天倒下。 或许这是解脱? 身体触到地面,不是泥石,是水! “哗啦啦”的雨声,回荡耳边。 林焱从水潭中坐直身子,睁开双眼,心胆惊惧。 周遭暴雨倾盆,雷鸣电闪,乌云盖顶。 三千金甲虎视眈眈! 哪里还是龙门山,此处是太和殿前,王都昌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林焱满脸难以置信,睁大双眼,环顾四周。他为何会回到王都雨夜? 他想去摸剑,可腰间空空如也。 那些金甲围了过来,面色铁青,满身血污。 林焱连退数步,因为他记得他们,因为他手中沾满他们的鲜血。 他想要扭头就跑,可身上一沉,无法挪动半步。 白袍伏他背上,在他耳边低语,“你总是这样,你想逃,可你能逃到哪去?” “看看他们!”柳凤泊掰正林焱脑袋,让他面对眼前金甲,“他们全都死在你的手上。他们的亡魂此生此世,都不会离你半步。” 林焱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愿去看。 柳凤泊在他耳边嘲笑,“你明白,他们可能也有家人,他们可能也有朋友,你良心不安,你彻夜难眠,可最后你还是痛下杀手!” “看呐!”眼皮被柳凤泊撑开,“他们今日来找你索命!” 金甲冲至面前,黑瘦剑客一马当先。 巨剑钉入身躯,林焱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身子便被巨力撞飞。 身后是坚实的墙面。 墙? 为何会有墙? 面前一道闪光,照亮厅堂,桌椅分成两拨,泾渭分明。 野珍馆! 林焱回过神来,他竟然回了野珍馆。 再一雷闪,竹杖老翁突现身前。 鬼目! 林焱想要后退,可身后便是墙面,他无处可逃。 老翁靠了过来,他咽喉还在流血,嘴角溢着血沫,猛然抓住林焱衣领,“你为何要去?你为何要和他一起去?难道你不明白?” “一边是大义,一边是小情!剑入王城,白袍与你逍遥自在,快活痛快!可百姓怎么办?天下苍生怎么办?” “你以为你手中只有几条人命?不!你背弃了百万边民!你身上背负的罪孽,此生此世洗涮不净!” 鬼目攥住林焱衣领,用尽全力,朝墙壁撞去。 林焱闭上双眼,只觉得天旋地转! 然后便是寒冷,彻骨的冰霜,让人从骨髓开始打颤。 有什么落在鼻尖。 林焱睁开双眼,那是雪。 他倒在雪地中,寒风呼啸,飞雪飘飘。 这里是龙兴,生他养他的地方。 林焱坐起身来,抱着脑袋,跪在雪中。 他知道接下来谁会出现,他知道他欠他太多,他知道…… “林子。”熟悉而怀念的声音。 林焱,泪流满面,“虎哥。” 李虎就在面前,穿着他的破袄,摸着他的断指,仿佛时间没走,仿佛他就在眼前。 林焱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他中了迷阵,但他多么不想醒来,只想停留在此刻,只要多看虎哥几眼。 李虎将黄布铺在他面前,“林子你看!一百万两黄金啊!我们只需要轻轻一刀……” 林焱看着李虎,任由泪流。 李虎为他抹去眼泪,“林子,你哭什么?可是有人欺负你?” “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泪流难止,林焱哭得撕心裂肺。 李虎一脸茫然,“林子!你到底怎么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语气渐渐变冷,“我已经死了。” 狂风卷!大雪纷飞! 李虎的声音,若隐若现,“你为什么要让我死呢?为什么要救他呢?救了他,他最后还不是要去送死?为什么你选了他,一个初见一面之人,却没有选我?” “为什么?” 为什么? 冲天剑气,风雪蒸腾而起。 雾气萦绕中,脸色煞白的白袍缓缓走来,身形摇摇欲坠,他向林焱伸出手掌。 时光,定格在此刻。 白袍欲落未落。 林焱跪蒸腾雾中,扪心自问。 经历这一切,累吗? 经历这一切,痛吗? 经历这一切,悔吗?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他是否还会接住柳凤泊的手掌? 他是否还会为自己选择这条,荆棘之路? 会吗? 千磨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边。 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拿起剑,刺入白袍咽喉,一切都将重来。” 不会有厮杀,不会有分离,不会有痛苦! 林焱握住千磨,缓缓站起身来,剑尖对准白袍脖颈。 现实中,林焱握住千磨,剑尖最准自己喉咙。 花袍与吕烽站他身边,吕烽就要出手制止,花袍将他拦下,“还不到时候。” “还要到什么时候?”吕烽眉头紧皱,“这小子到底遇到过什么事情,居然迷阵如此凶险。” 花袍喝了口酒,“心中执念越大,迷阵之威越大。” 迷境中,林焱深深叹了口气,“如果能够重来,我们便会重新选择?走不一样的路?那么我,还是我吗?如果所谓道义,只是简单的黑白选择,那么人性为何如此难测?道义是否,过于卑微?” “我就是我。即便行路艰难,即便面前混沌,即便前路未知,即便我知道!未来将会是一生苦难!可,我依旧是我。” “老爷子说的话,我突然有些明白了。”林焱放下千磨利剑,“万物生为掠取。人,披着仁义道德,终究还是野兽。孩童长大;人兽相杀;啃草果腹;植被生长。都是天理循环,无关对错,却是罪孽。” “世人皆是有罪,皆是与生俱来,荡涤不净。活着,就要学会背负。” “夕阳西下,目不能阖;罪恶滔天,行不能停。” “我愿背负过往,一直走下去,直至消亡。” 林焱,握住白袍双手。 第四十七章 门 有人曾说,人的肉体即便被禁锢,他的思想依旧自由。 他能够幻化成风,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山岳江海,翱翔于九天之上。 去看最瑰丽的绝景,去吻最美的女人。 然而,他却无法触碰。 他依旧被困在原地。 有人问纪浩,为什么要加入黑一门? 他回答说,因为自由! 不受规则束缚,不受准绳钳制,不受世俗眼光。 是的,当他第一次刺杀,第一次拿到赏金,第一次花天胡地,他自认为找到了他要的自由。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囚禁。 阴影,是他行走的风衣。 孤独,是他下酒的佐料。 日出,只是梦醒时分的奢望。 入得黑一门,所谓光明,便是可望不可及。 回首去望,那个最爱的姑娘,是否还在家乡等他? 家中老母,是否还在倚门眺望? 父亲是否还在生气,气他一声不吭,离乡背井? 他不敢去想,不敢去看,不敢回家。 所以他喝更多酒,睡更多女人,杀更多人,挣更多赏金,他将一半赏金寄回家中,嘱托弟弟好好念书,未来光耀门楣。 而他,沾染鲜血,倒在一条又一条暗巷,舔着自己的伤口,看沾血的家书,边哭边笑。 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还要继续下去? 也许,他就是在等今天。 束手就擒的今天,失去自由的今天,一切终结的今天。 铁铐,脚镣。 发黑石墙,狭小木床,铁栏后唯一的窗,唯一的光亮。 被吕峰生擒,关入九霄牢房,到了今天,他只觉心中平静。 在这里,他失去自由,也重获自由。 他接了任务,追杀山师家少主,失手被擒,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只是在等待宣判的那一刻。 死,应该是唯一的结局。 或许,临死之前,他能够求九霄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给家人写最后一封家书? 传闻,九霄宗门仁义心肠,应该会答应他最后的请求。 家书上应该写些什么? 告诉家里人,他做生意赚了一笔大钱。 是了,他这些年都是骗家人,自己在外行商。然后娶了一房娇妻,决定去荆国定居。 想必,西南崎岖之地,他们也不会来寻他吧。 或者,再来一次不告而别? 或许,他的结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记号。 纪浩微微苦笑,望着窗外发呆。 回顾一生,他去过大江南北,经历过江湖饮血,也醉卧温香软玉。 这一辈子,值了! 值吗?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恐惧占据心头,他真的愿意放下吗? 他真的能够无怨无悔? 双手莫名颤抖。 他鼻头发酸,他好想回家;好想回到那生他养他的地方;好想再吻那最爱的姑娘;好想再摸摸弟弟脑袋;好想再看看白发苍苍的老母,慈祥的笑脸;好想跪在父亲面前,低头认错;听他们再唤一声,“吾儿,回家就好。” 纪浩抱着脑袋,眼泪不禁自流。 思念,悔恨,痛苦,无孔不入。 若能再回家乡,他愿意付出一切。 “纪浩!”突然有人叫他名字,纪浩抬起脑袋,望向声音来源,那是木栅那面,牢房走道。 阴影之中,隐隐站有一人。 长廊幽深难明,只能望见一个模糊轮廓。 “你是谁?”纪浩偷偷抹去眼泪,即便是临死之前,他也不愿示弱。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声音沙哑低沉,应是特意变声。 纪浩不屑冷笑,“九霄也不过如此,竟然还有装神弄鬼之人。”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装神弄鬼也好,光明磊落也罢。我只问你,可想离开此处。” 纪浩没有答话,沉默以对。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果不其然,那黑影抛来一个布袋。 布袋穿过木栅,落在纪浩面前。 纪浩没有去看那布袋,定睛望着阴影,他在等待对方的条件。 黑影缓缓说道:“吃了这布袋里的药丸,我就放你出去。” 出去? 纪浩心头一颤,但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冷冷说道:“你不是九霄之人。” “我是不是九霄中人,真的如此重要?”那阴影语音平稳,“重要的是,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想不想重获自由?” “你,想不想回家?” 回家! 回家!! 纪浩双拳握紧,浑身颤抖。 他知道,那布袋中的药丸,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回家!仅仅两个字,却如此触动人心! 纪浩,深深吸了口气。 即便是穿肠毒药,他也选择吞下。 黑一门纪浩,伸手抓紧布袋。 …… 入山大道,迷雾不再。 林焱跟在花袍与吕烽身后,满头虚汗,但一身轻松。 他已经从花袍口中,得知了方才凶险。 从入山开始,他们吸入的山雾,便具有致幻成分,再加上阵法迷惑人心,才会让闯入者陷入幻境之中。 迷途山路,只是护山大阵的第一道门槛。 山中迷雾便是第二道。 多数人都败在了第一道前,能够挺过第二道,战胜自己心魔,更是寥寥。 若是心怀歹意,还会有第三道机关路等着。 不过,作为入门考验,经过前两道便具备了资格。 林焱已经能够成为九霄门人,只要再经过长老确认,那便是实打实的内门之人。 不过,对林焱来说,此行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进入内门,而是通过幻境,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柳凤泊死后,他便常常质疑自身, 而现在,他已不再迷茫。 入山大道,平缓坦荡,但经过花袍介绍,几百年间,埋骨此处的天位高手,总共有三十七位,天位之下,不计其数,由此可见此道凶险。 跟在两人身后,行不多久,便在路途尽头,见到了南柯姑娘和山师阴。 山师阴一脸阴沉,不知方才遇到了什么。 南柯姑娘双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她又是看到了什么? 山师阴明显心不在焉,林焱与他打招呼,他只是轻嗯了一声。林焱也知此刻并非时机,等安静下来,两人再做细谈。 他又唤南柯姑娘,南柯竟然对他嫣然一笑,林焱受宠若惊,似乎经此一役,南柯姑娘开朗了不少。 三人并未多言,跟在花袍与吕烽身后。 众人又行了片刻,眼前便是尽头。 树荫成片,哪是通途? 花袍饮酒,嘿嘿一笑,伸手拉住一根枝条。 向下一拽,树荫开合,别有洞天,眼前豁然开朗! “欢迎来到,九霄宗门。” 第四十八章 黑底白纹 山上有奇树,山上有怪石,可你是否听过,山上有湖? 若是听过,那你可曾见过,泼墨一般的湖水? 现在,出现在林焱面前的,便是如此奇景。 树荫之后,墨染湖面,倒映白云悠悠。 风卷过,波涛起,湖上浮桥,随波而荡。 浮桥尽头,便是彼岸,岸上有一高楼,白墙黑瓦,层叠而起,不知几许高。 水天相映,黑白相对,如若万世永恒。 林焱看得目瞪口呆,他在龙兴见过万里冰封,却未曾见过这般美景。 愣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看看周围几人。 山师阴也被震撼,方才凝重一扫而空,虽是瞠目,却未有林焱这般失态。 南柯姑娘则要矜持许多,以手掩嘴,尽显女儿柔美。 再看花袍与吕烽,这两人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憋笑。 “看你那傻样!哈哈哈哈……”吕烽捂着肚子,终于笑出声来。 林焱脸色泛红,亏得之前还觉得吕烽身穿儒服,有点读书人的样子。这根本就是错觉,这粗野莽夫,哪里会有书卷气。 花袍听到吕烽话语,停下笑声,挑了挑眉,“你吕大财主有什么资格嘲笑林子?也不知道是谁,第一次见到‘洗砚湖’,直接掉到了湖里。” 吕烽笑容凝固。 这次换三位新人,开怀大笑。 花袍在前领路,带着众人步上浮桥,“方才所说‘洗砚湖’,便是脚下墨湖名称。传闻几百年间,内门中人,皆在此湖洗涤砚台,经年累月,这湖水便成了泼墨颜色。” “若是前几日来,最冷时候,还能见到湖面冰封。那便如同一面黑曜石镜,晶莹剔透。而要说此湖最美时刻,那便是深夜。万籁俱静之时,唯有满天繁星,与湖中倒影,相映成辉。立在湖中,如同置身星海。” 南柯姑娘默默点头,显是极感兴趣。 林焱也下定决心,定要找个夜晚,看看这人间绝景。 众人走在浮桥之上,虽是随波而荡,却异常稳当,如履平地。 姜杉见他们感兴趣,便接口道:“脚下浮桥,唤作‘通玄’,是门中司空族人所造,号称通过此桥,便能抵达玄妙彼岸。也就是九霄内门。” 抵达玄妙彼岸? 山师阴哼了哼,不置可否。 林焱却不在意,虽说取这名字,未免夸大。但九霄宗门,隐于世外,叫一声世外桃源,或许也不为过。 吕烽却是嘟囔道:“这些司空族人,就是喜欢自吹自擂,不就是个破桥。” 花袍赏了他一酒葫,“你这莽夫懂什么?也就会舞刀弄棍,骑马打仗,让你多读点书,就是从来不听。” 吕烽不服,“我看啊!一到三层的兵书,我可都翻遍了。” 花袍慢悠悠地饮了口酒,“其他书都不看,所以卡在三楼,再难上进。” “呸!”吕烽急道:“那还不是运气不好,若是登楼的五道考题,统统抽中兵书,我现在定然是在第七层!” 花袍不屑道:“还真是大言不惭。” 林焱听得云里雾里,插嘴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行走桥上,彼岸阁楼越靠越近。 姜杉微微一笑,指着彼岸高楼说道:“那便是我提过的,文曲楼。藏书万卷,分有八层。下七层作为藏书之用,第八层是大胥先生居所。” 山师阴打断道:“听你们刚刚说的,似乎登楼还有所限制?” “那是自然。” 姜杉解答道:“这是九霄多年定则,楼分七层,书有七等。为防止弟子活囵吞枣,贪功冒进,需得熟读一层之书,才能再上一层。” 林焱疑道:“那可是上万本书,何年何月才能读完背熟?” 姜杉尚未回答,南柯姑娘倒是白了他一眼,“若是死记硬背,这九霄又与世俗书院有何区别?” 林焱尴尬挠头,吕烽与姜杉偷笑不止。 还是姜杉答道:“你若是有本事,将楼中书籍统统背下,那也是过人之处。不过登楼考题,并非如此,需得融会贯通。” 林焱苦笑,“那也得花费许多时日。” “不不不。”姜杉连连摆手,“若是天资聪颖,登楼还是极快的。” 山师阴勾了勾嘴角,“想必你就是那天资聪颖者。” “嘿嘿,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姜杉挑了挑眉,甚是得意,“一日登二楼;七日入三楼;再一月可观四楼书;花费一年,更上两层,直入六阁参阅典籍。” 吕烽立刻插嘴,“而后三年,困于六阁,不得寸进。” 姜杉举葫就打,“要你多嘴。你当我不想登楼,可七层皆是孤本经典!全阁不许饮酒,你让我怎么忍得住。” 林焱又再问道:“那为何不抄录下来?也不是非得在楼中阅读啊。” “你这榆木脑袋。” 姜杉摇了摇头,“大胥先生曾言,‘纵使读书破万卷,心无所适,用之何处?’你就算抄了百本,千本,万本,不知活用,这些书籍与草纸何异?” 山师阴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南柯姑娘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林焱似懂非懂,他在读书上面,确实未有天赋。 姜杉挑了挑眉,“可别急着迷糊,这文曲楼,不过是九霄一角,还有‘地熔炉’,‘林音屋’,‘坠辰顶’等等地方。授业内容各不相同,若是有兴趣,你可去门中各处转转,到处听听,总有些好处。” 林焱对这些地方,自然很感兴趣。 不过来日方长,他如今入了九霄,自然要先问问“万兵冢”所在,毕竟他对老爷子留下的讯息,分外关心。 “酒鬼,那万兵冢是在什么地方?” “万兵冢?” 吕烽听到这三个字,立刻凑了过来,“你要问万兵冢,问这瘟鸡酒鬼有何用?我可是早就打探清楚了。” 林焱这才想起,面前还有吕烽,这么个武斗狂人。 吕烽兴奋说道:“万兵冢,便是在宗门后山,一年只开一次。我入宗门已有五年,也入了四次万兵冢,可惜非是我看不上眼,便是兵刃看不上我。来年我带你,再往深处探索,总得找到称心如意的。” “兵刃看不上你?”林焱奇道。 他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他从小到大,打架斗殴也是不少,用过的兵刃也不在少数,可未曾听过兵器择人。 吕烽瞪了他一眼,“看你这样子,便是啥都不懂。人有魂魄,难道兵器便无魂魄?” 姜杉又是一酒葫,“别说的这么玄乎,我虽然不能练武,但也从书中看过。如同人有不同,名匠打造的兵刃,也各有特点。所谓人择兵刃,与兵刃哲人,不过是两者是否契合罢了。” 吕烽不服,“就是你们这些文人不懂装懂。” 姜杉撇过头去,“懒得与你这蠢驴争辩。” “你再说一遍!” “蠢!驴!” 第四十九章 阁中策论 吵吵闹闹之间,众人已经步行上岸,文曲楼就在眼前。 众人刚一上岸,便看到一锦衣青年,火急火燎地奔将过来,“好你个酒鬼!混到哪里去了?我可在到处找你。” 姜杉扬了扬酒葫,“到你家买酒去了呗!” 那锦衣青年,眉头微皱,似是不满,“与你说了多少遍,到我‘曹’家酒馆饮酒,尽管报我名号,哪里要你花钱。” 姜杉并不接话,转头向众人介绍,“大家可要认识了,这人就是曹家少东家,曹尚宥。” 山师阴哼了哼,并未答话。南柯姑娘,也是爱答不理的样子。 唯有林焱抱拳见礼。 那人却不在意,匆匆还礼,拉着姜杉就跑,“快跟我去,扬獍要下山啦!” 扬獍是谁? 众人还未反应,花袍与吕烽已随曹少东家跑入文曲楼中。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 林焱此话一出,三人也跟入楼中。 入得门中,便是一面屏风。 点滴笔墨,勾勒孤帆远影。一眼天地辽阔,似是无穷无尽。 从屏风左侧绕过,眼前便是书柜,井然有序,铺满整个一楼。 两侧开遍质朴木窗,光线充足,便于阅读。 屋内正中,有一扶梯,用于上下。 此刻,约莫百人,驻足梯下。虽有些人手中仍握书籍,却心不在焉,不时瞥向楼梯。 吕烽,姜杉与曹尚宥也在人群之中。 不时有其他书生,对他们点头致意,这三人也是名望不低。 林焱环顾四周,能见到尚有几人未曾聚集,散落在一层各处。 有三人最为扎眼。 一黑袍,倚靠窗边,身边放有茶具,手捧书卷,边品边看。这人虽未望来,但林焱却能感到,这人时刻耳听八方,屋中任何动静,都难逃其心。 还有一人披头散发,孑然而立,立在人群边缘,若即若离。他似乎并未注意楼梯,而是关注人群。 林焱眼神刚刚扫过,那人便望来,微微额首。 林焱额首还礼。 更有个武服青年,盘腿坐在地上,身周摊开五本书籍,低头看着,津津有味。仿佛这世间,再无他物。 除了这三个怪人,还有些零散人员,其余人等围在楼梯口,却无人上楼,全因上行梯口立有一人。 木簪束发,着一身淡青儒衫,眼眉端正,约莫三十余岁。 他始终面带微笑,只看一眼,便如沐春风。 林焱心中疑惑,不知此人是谁。 山师阴与南柯姑娘站他身边,冷眼看着。 突然有人靠了过来,“几位可是新入门的弟子?” 林焱定睛去看,见那人头戴白冠,衣襟配饰一丝不苟,却是个儒雅公子。想来内门中人不会太多,见着面生,便被人认了出来。 “这位师兄?”林焱拱了拱手,并不确认地问道。 儒雅公子微微一笑,拱手还礼,“以后我们便是同门,不必如此见外。在下白润。” 林焱三人通报姓名,一一还礼。 林焱好奇问道:“白师兄,这里到底发生何事?” 白润望向楼梯,“九霄入门困难,想必无需我再赘述。然而下山,却是极其简单。若是想要离开,随时都可离开。但一旦下山,此生便无缘再入门楣。下山之后,所作所为与九霄再不相关。” 林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那下山如此简单,为何这里会有如此排场。” 白润继续答道:“若是随意离开,自然简单。可你想,这么许多人是为何入九霄宗门?” 山师阴冷冷一哼,“世上无事无由来,非名即利罢了。” “山师师弟说的是。”白润赞许一笑,“所以下山之人,便会选择另外一个方法,阁中策论!” 林焱立刻问道:“何为阁中策论?” 白润继续回答,“九霄门中杂科极多,若分大类,可谓艺,武,医,器,星,策六项。所谓阁中策论,便是对此六项的考核。” 山师阴接口道:“策论结束,便会对该弟子写下批语,传遍天下。” 林焱一愣,“山师你怎么知道。” 山师阴打了个哈欠,“你这小老百姓自然不知。这九霄批语,只在上层传播。若是批语不错,便会得到各国恭请。” 怪不得山师阴毫不惊讶。 林焱又看南柯姑娘,后者也是一脸理所当然。 难道这里,只有林焱一人蒙在鼓里? 山师阴勾了勾嘴角,拍拍林焱肩膀,“看样子,这里只有你一个乡巴佬。” 白润严肃道:“山师师弟何必这么说,所谓不知者无罪,既然成为同窗,还得互相包容才好。” 林焱知道山师阴是与他嬉闹,但白润这一丝不苟的样子,只得解释道:“我与山师入山前,便是好友,白师兄不必介怀。不如和我这唯一的乡巴佬,继续解释一番?如此扬名机会,为何还有人直接下山?” 白润微微摇头,继续说道:“扬名,若是美名还好,若是恶名,此生是否毁于一旦?九霄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批语皆是实事求是,无丝毫虚假隐瞒。” 林焱恍然大悟,“想必那扬獍师兄,定是有真才实学,才敢前去挑战。” 白润点了点头,“若论单科,扬獍已是顶尖。若论全能,我等师兄弟,无人可及。只怕今年的九霄榜,其名必留。” 林焱一脸茫然,九霄榜就是何物? 山师阴看他懵懂,强忍笑意,“九霄每年下山弟子,立有文武两榜。各取九人,书于榜中。这榜单也是在暗中流转,你这……” “我这乡巴佬不知道。”林焱苦笑接口。 就连南柯姑娘也捂嘴笑着,四人一派融洽。 林焱又望向楼梯,“那位先生又是何人?” 白润看了一眼,“门中弟子多是选择下山,也有人自愿留下,如那书院镇中曾老,想必你们都曾见过。这位也是内门教习,虞城先生,为人和善,口碑极佳,常为弟子传道解惑,不辞辛劳。” 林焱点了点头,如此风度,确实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说话间,有一老者从楼上下来,递了一卷白帛,又在虞城先生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虞城先生微微点头。 第五十章 君将去 围观众人,虽仍井然有序,却难免发出嘈杂声响。 虞城先生转过头来,微微挥手,“诸位稍安勿躁。” 此话一出,周遭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手中白帛。 虞城握住白帛两端,缓缓展开。 众人屏息以待,除了那武服青年仍旧埋头苦读,窗边与独立那人都抬头望来。 文曲楼中,气氛凝重。 林焱明知事不关己,也不自觉紧张起来,手心微微冒汗。 “冀国扬獍,艺科批语,‘抚琴醉人,落子如神,笔走龙蛇绘浮生。出口成章,闻香识蕊,可惜酒艺不精深’,定格,甲等!” 众人哗然,“就连扬獍这般才子,这艺科都拿不到甲上,实在过于难人。” “这也无法,谁叫扬兄不喜饮酒,竟然考了酒艺,也是运势不佳。” 虞城再次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继续宣读。 “武科批语,‘能纵马,会骑射,超之常人,却非马上飞将,也无游侠之能。’,定格,乙等!” 白润点了点头,对三人小声说道:“扬师弟,并非阵前悍将,能有乙等评价,已是不俗。” 虞城读出下一条,“医科批语,‘活不得死人肌,毒得死身边人。’,定格,甲下。” 山师阴微微一笑,“这就九霄批语还真是有趣。听着像是贬低其医术,却给了个甲下。若是深思,引人不寒而栗。” 林焱想不明白,山师阴却不愿解释。 未多纠缠,因是虞城再言一科,“器科批语,‘不知淬水何处取,却知机关构虚实。’,定格,甲等!” 这道批语简单,林焱也听得明白。是说他不会锻造兵刃,但是擅长机关术。想来战时攻城器械,弩箭设备,民间水利农耕,尽皆知晓。 虞城还在继续,“星科批语,‘知天时,晓地利,通人和,潮汐涨落,日月变化,风雷火雨,尽在掌握。’,定格,甲上!” 甲上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白润解释道:“扬师弟,善于观察四季变化,川流导向,这甲上,当之无愧。” 虞城不得不等众人安静,方才继续。 “策科,批语‘治国,如烹小鲜;用兵,如有神助。’,定格,甲上!” 批语说罢,屋中瞬时安静。 虞城加急语气,将总评一并说出,“此子生性谦和,锋藏鞘中。若有出剑之日,必当震动天下!” 此言说罢,屋中人声鼎沸。 “除了武科乙等,其余皆在甲等之内。五甲之人,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不愧是扬獍师兄,入朝可为相,投军可为将。等我下山之时,不求五甲,只要两甲,已是心满意足。若是有机会入那九霄榜……” “就你?可别多想了。为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只求别灰溜溜地下山。” 人群中议论纷纷,林焱一边听着,便对九霄内门了解更深。只怕吕烽所言,“九霄门出,过客可保温饱。外门,可为一方俊秀。内门,有才扬名天下。”这话也不尽然。 诚然,入得内门,已是不易。虽是有才,但能否名扬天下,犹未可知。而真正顶尖人物,只怕都在九霄榜上。 龙卧虎穴,依旧是鹤立鸡群。 林焱心中暗想,当他离山之时,能够获得几甲? 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抬头去看,有一青年缓步而下。 宽袍大袖,白底红边,衣襟袖口纹有茶梅花。 虽是剑眉,却不显盛气凌人。 众人拱手,“恭贺杨师兄,喜得五甲。” 原来,这人就是扬獍。 林焱心中暗暗赞叹,果然是一表人才。 扬獍谦逊额首,拱手还礼,目光却在人群中巡回,最终定格一角。 林焱顺他目光看去,原是在看人群中一姑娘。那姑娘身材娇小,只是背对着林焱,看不清长相。 虞城将白帛交予扬獍,微微笑道:“杨师弟得五甲殊荣,可要说些什么?”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扬獍说话。 扬獍收回目光,环顾四周,“我也未曾有何特别,各位师兄弟也不必高看我一分。今日之前,难道我便不是和众位一样,埋头苦修?今日得了五甲,我便与众位有了高下?并非如此!天下纷扰,我不过先行一步,不至山巅,何人可知。” 闻者若有所思,在场无一愚笨之人,立时明白扬獍真意。 虞城适时向前一步,“好了,若是想要送别杨师弟,都等晚些。这里是文曲楼,博览群书之所。一寸光阴一寸金,都散了吧,散了吧” “慢些慢些,虞教习,我还有一个问题。”人群中有人举手。 林焱定睛去看,竟然是吕烽,他这是要凑什么热闹? 虞城也不着恼,微微一笑,“你便问吧,不过可得说定,这是最后一个。” 吕烽点了点头,似乎瞥了娇小姑娘一眼,张嘴问道:“过不得几日,杨师弟便要下山,可不知道将来有何打算?” “将来?”扬獍听到这个问题,似是有些意外,随后勾起嘴角,指向人群,“她就是我的将来。” 人群分开两侧,指尖所指便是那娇小姑娘。 那姑娘似是惊慌失措,跺了跺脚,羞红着脸跑了出去。 姑娘从林焱眼前奔过,匆匆一眼。长得称得上清秀,却是比不上南柯姑娘的惊艳。若是和山师阴比…… 林焱心中啧了一口,姑娘和男人有什么好比的。 眼看娇小姑娘跑出文曲楼,众多学子再次炸锅。 虞城摇头苦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吕烽钻出人群,勾住扬獍脖颈,“贤弟啊,为兄只能只能帮你至此。你还愣着干嘛?追啊!” 扬獍立刻挣开吕烽,飞奔而出。 众多学子也想凑个热闹,吕烽拦在他们身前,“人家私事,有什么好看的!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们还不快去看书?还是说……” 吕烽撸起袖管,“你们想尝尝我吕烽的拳头。” “呸!你这莽夫,就知道动手动脚,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么就不知道‘斯文’二字。” 吕烽掏了掏耳朵,“孔圣还教‘御’,‘射’,怎么你们还看不起孔圣?” 众人被吕烽这么一搅,也没了兴致,各自散去,或是上楼,或是就近翻阅。 见着众人散开,吕烽窜到林焱身边,拉着就跑,“走走走,咱们凑热闹去。” 林焱哭笑不得,又挣脱不得,只能被他拉走。 花袍与山师阴爱闹,自然不会缺席。 南柯姑娘倒是不感兴趣,自顾自翻起书来。 第五十一章 勿忘弟兄恩 四人一溜小跑,出了文曲楼。 扬獍与那姑娘,早已没了人影。 林焱见状说道:“你看,没影了吧。你也是无聊,人家两情相悦,我们要是出现,算是怎么回事。” 吕烽正色道:“这就是你有所不知,我和扬獍是表兄弟,他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作为兄长,还不得为姨妈把把关?”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绷不住,笑出声来。 林焱无奈苦笑,“人也跟丢了,还看什么?” “谁说跟丢了。”花袍挑了挑眉,“这九霄内门有四十六处,适合佳人私会之所。还会有我姜杉不知道的地方?” 林焱无奈扶额,“你要知道这些地方干嘛?” 花袍得意挑眉,“总有佳人,与我相约黄昏后。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山师阴突然插了一句,“是啊,就你这身板,确实无可奈何。” 姜杉也不在意,“你若不信,下次找机会,与你切磋一番。” 林焱简直说不下去,这两人到底要切磋什么? 还好,吕烽这莽人在旁,直接打断两人,“哪来这么多废话,在不寻去,大戏可就散场了。” 姜杉嘿嘿一笑,领着众人,往湖边小林走去,“他们走的匆忙,不会跑远,湖边小林,是最好的选择。” 四人奔去小林,靠近林子,便放缓脚步。 若是扰了鸳鸯,这罪过可是三清难饶。 入得林中,望向湖边。 正见波光粼粼,黑曜湖面折射光彩,迷了人眼。 一对璧人,立于湖边,相偎相依。 光彩晕开人影,两人仿佛融成一人。 众人靠近湖边,蹲身树后。见着扬獍与那姑娘耳语,那姑娘微微点头,很是乖巧。 林焱却想,自己何时也能如此?与他相偎之人,又会是谁? 一袭红氅晃过脑海,林焱脸皮发烫。 谁知,身边吕烽突然站起身来,“亲她啊!你小子是不是傻啊!” 剩余三人捂住面孔,一阵无语。 那娇小姑娘听到声响,浑身一颤,挣了扬獍怀抱,渐渐跑远。 扬獍转过头来,一脸无奈地看着吕烽。 吕烽犹不自觉,挠了挠后脑,“琼华姑娘怎么又跑了?” 扬獍盯着他看了许久,林焱猜他是在观察,吕烽到底是不是装傻。 吕烽伸出手,在扬獍眼前晃了晃,“表弟,你这是怎么了?魔怔了?” 扬獍叹了口气。 剩余三人也是无奈,他应该是发现了,吕烽是真傻。 对女儿家的心思,是真真不懂。 扬獍拍了拍吕烽肩膀,“表哥,我为你担心啊。” “担心什么?”吕烽一脸茫然。 “不说这个。”扬獍笑着摇头,环顾身遭众人,“既然我将要下山,今夜!便来个不醉不归!” 林焱朋友不多,所以从未想过,自己身边会有这么多人。 山师阴,吕烽,姜杉,曹尚宥,白润,杨獍,还有那个书痴。那个在文曲楼,端坐地上,同看五本书册的书痴。 白润告诉林焱,他的名字,叫做章昭平。 九霄内门自立食堂,省去弟子上下山门的苦恼,今日他们八人围了张大桌,开怀畅饮,倒是引来不少注目。 说来,这些人会坐在一起,林焱也颇感惊讶。 生性风流的姜杉,竟与一丝不苟的白润,是至交好友。 谦和有礼的杨獍,竟跟单纯直率的吕烽,是表兄弟。 武夫吕烽,浪子姜杉,商贾曹尚宥三人,也是私交甚笃。 书痴章昭平并不多话,只有遇见白润,才会滔滔不绝。 而杨獍与曹尚宥这两人,更有意思。 曹尚宥就是不服杨獍,扬言等他下山时,要拿三科甲上,定要高过杨獍一头。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一杯下肚,余愁皆消。 两杯下肚,笑逐颜开。 三杯下肚,判若两人。 章昭平饮酒之后,真是让人大感诧异。 他一扫书痴模样,酒桌之上口若悬河,才学显露无遗。随口一说便是引经据典,张口便来,皆是真才实学。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 姜杉看得哈哈大笑,“别看昭平是个闷葫芦,肚中才学比我等只多不少。” 至于变化更大的那人,林焱有些为难。 “或许……”林焱犹疑了片刻,重复道:“或许我们不该让白润喝这么多酒。” “这么多酒?”姜杉像是听了天大笑话,夸张地拉高声线,“你把那一小杯,叫做很多酒?” 林焱按住额头,指着远处白润,“他那个样子,真的正常?” 白润再无儒雅气质,衣襟微敞,倚在邻桌与陌生姑娘搭话,那黄裳姑娘被白润逗得咯咯直笑。各种声情并茂,甚至还帮人家看起了手相。 “我就和你说。”姜杉嘿嘿一笑,勾住林焱肩膀,“我一早就觉得白润有病。” 噗! 林后一口酒喷在桌上。 “你还别不信。” 姜杉啧了啧嘴,甚是兴奋,“一个正常人,不可能永远保持如此正经,圣人还说‘食色性也’。只有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他这种平日压抑过大,饮酒之后,才会越发放纵。” 山师阴也已醉眼朦胧,倚在桌边,“那你,定然是平日放纵过头咯!” “那可不是!”白润突然坐了回来,“别看这花袍嘴上逞强,为了家中未婚妻,他可是守身如玉,这雏儿根本不知女人的妙处。” 姜杉居然语塞,自顾自喝酒。 白润勾勾嘴角,望向邻桌黄裳,“那小娘还是不错,柳腰丰臀,最是好生养。” 天哪!林焱额头冒汗,白润这是要说什么? 白润与邻桌黄裳眉目传情,又说着让林焱吞掉舌头的话,“可惜她想找个厮守一生的夫君。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我可不想吊死一棵树上,天涯何处无芳草……” 说道‘芳草’两字,白润目光已经飘向另一桌的姑娘,那姑娘身边甚至还有男伴。 白润嘿嘿一笑,离席而去。 林焱有点同意姜杉的话,“白润一定是疯了。” “他可没疯,酒醉之后,今夜之事,他都不会记得。”姜杉摩挲酒杯口沿。 林焱一脸恍然,“他是装醉?” “真醉假醉,真忘假忘,真的如此重要?” 姜杉再满一杯酒,“世事本艰难,哪里真能分出是黑非白?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你走你路,我过我桥,路途不同便要分出对错?非黑即白,这世间也忒无聊了些。” 林焱似懂非懂,姜杉只是笑笑,高举酒杯,“不谈这些烦心事,饮酒!饮酒!” 那边,杨獍反过来勾住吕烽,说着掏心的话,“这次下山,我就回冀国,等你回来。你做大将军,我为你做军总参谋,咱俩兄弟二人,定要杀得狄狗,哭爹喊娘。” “没错!杀得他们屁滚尿流!”吕烽哈哈大笑,转又说道:“那你与琼华姑娘,又要如何?” 杨獍微微皱眉,“我与琼华姑娘,真是两情相悦。” 吕烽给他夹菜,沉声道:“你小子可是认真的?我爹那里只怕不会同意,你也知道琼华姑娘只是一介布衣。” “我知道。”杨獍叹了口气,烛光在瞳孔中摇曳,“我从小寄宿你家,舅父的恩义,没齿难忘。其余事也就罢了,唯独此事……” 杨獍握紧双拳,“我定要娶琼华为妻。” 第五十二章 竹林遇刺 吕烽还要说话,曹尚宥搭上杨獍肩膀,“各位兄弟!这厮又是得了五甲,又是抱得美人归,你们说能不能忍?” 林焱苦笑摇头,这又是要闹什么? 不过他不说话,身边多得是,不嫌事大的主。 姜杉第一个出声响应,“不能忍!自然不能忍!” 姜杉带头,吕烽跟着起哄,“当然不能忍!” 杨獍哭笑不得,“不能忍就自己去考,顺便寻个姑娘,闹我作甚?” 曹尚宥自然不依,“你看看,这厮还要狡辩,我提议!” 曹尚宥突然扣住杨獍双手,“把我们的杨大才子!丢进湖里!” “丢进湖里!丢进湖里!丢进湖里!”众人响应。 杨獍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吕烽拦腰抱起,被众人簇拥而出。 这些人,真是爱闹。 林焱心中如此说,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笑得如此痛快。 吕烽力大,杨獍虽也弓马娴熟,但也挣脱不了,只能放弃挣扎,哭笑不得。 众人一路小跑,欢声笑语,将杨獍扛至湖边。 吕烽抬手,林焱抬脚,众人倒数,“三,二,一!” 杨獍在哄笑声中,划出弧线,落入洗砚湖中,他那身白衣也算毁了。 不过他却并不生气,与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水波粼粼,随笑声荡漾。 月牙似钩,老天爷在抿嘴微笑。 闹得累了,众人躺在湖边岸上,同望一片天,同枕一片地。 今夕何夕?未来何来?皆不重要,只求今夜欢愉! 躺了半响,杨獍打了个冷战,“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我得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我这五甲才子,出师未捷,便冻死湖边,那也太过憋屈了些。” 吕烽急忙解下外袍,给杨獍披上,“大家今夜便散了,我送表弟回去,要是把他冻出个好歹,琼华姑娘可要找我们拼命呢。” 杨獍脸上一红,“就你话多。” 两人微微施礼,与曹尚宥,章昭平结伴而去。 姜杉却并未动步。 林焱疑惑看他,“你怎么不走?” “怎么?赶我走?”姜杉挑了挑眉,“你若这般,我可是不高兴了,本来还想与你说些你养父的事情。” 老爷子的事情? 林焱听到此话,立刻来了精神,“你知道了些什么?” 姜杉哼了哼,“我这个月的酒钱。” “我付!”山师阴一口答应下来,“本少爷,就是不缺钱。” 姜杉挑了挑眉,“山师老弟逃亡之际,还是如此财大气粗,哥哥佩服!” 山师阴皱起眉头,一时语塞。 姜杉也不逗他,“好了,不与你俩闹。你那养父,还真是个人物。我去探查一番,才知道他当年如此厉害,五科甲上!不说后无来者,绝对前无古人。” 林焱听得目瞪口呆,老爷子居然是五科甲上? 姜杉等他消化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已经寻到了他在九霄内门中的居所,不如今晚,我便带你们去看看?” 山师阴看着林焱。 林焱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了解老爷子过往的机会。 姜杉领路,三人并肩而行。 一路闲聊,林焱才知道,九霄内门中人,可以选择在山下书院居住,也可建个屋子,常住山中。 爱山下热闹的人自然不少,爱山中清净的也有很多。 老爷子的屋子,便造在一处竹林之中。 有姜杉领路,三人走得不慢,不多时便见到一处竹林。 竹枝微曲,应是先前落雪,压弯了些弧度。 走了这么些时间,夜风拂面,林焱的酒气也散了不少,头脑清爽起来。 三人走入林内,林径幽深,怕是多年未有人迹。 姜杉却不过瘾,举葫饮酒。 林焱无奈笑着,却听到一声脆响。 有人脚踏枯竹! 林中有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急窜而出,剑尖直刺姜杉! 剑从何来?人从何来?为何而来? 哑光利剑未有反光,人在林中半隐半露。 姜杉举葫,欲饮未饮。 剑尖就在眼前! 那一刻,时光似乎定格。 拔剑反击?出声示警?没那个功夫! 林焱用尽全力,展开双臂,将姜杉扑倒在地。 “噗嗤”声响,黑剑刺破酒葫,酒水洒落在地,林中弥蒙酒香。 借着月光,林焱这才看清来人。 黑一门刺客,纪浩! 他应该被关在牢中!他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已无暇考虑这些,刀剑无眼,唯有性命相博! 林焱左手护住姜杉,右手去摸剑柄,双眼紧盯纪浩不放。 纪浩持剑而立,却是纹丝不动。光影暗淡,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对峙。 夜无风,竹林静谧无声。 姜杉伏在地上,并未惊慌,却也不敢妄动。 山师阴面色凝重,微微弯曲双膝,随时准备后撤。 月藏树林后,夜空紧张而压抑。 剑尖酒珠落地,纪浩缓缓抬头,露出一双血红眼眸,“山师阴……” 林焱握紧剑柄。 “死!” 突然一阵寒风起,竹林摇晃,枯叶起卷。 千磨出鞘! 剑尖中剑脊! 墨黑利剑,被半路截断,滑向一边。 林焱闪身,将山师阴护在身后,高声呼喝,“你们先走!我来拦他!” 山师阴与姜杉,皆非优柔寡断之人,两人立刻起身,拔腿就跑。 “山师阴!”纪浩举起剑来,嘶声怒吼,“死!” 林焱寸步不让,挡纪浩必经之路。 出剑拦截,林焱将纪浩限于原地,可他并未抢攻,因为不对劲。 这事情有些古怪,纪浩既然得脱,为何不趁机离开? 他完全可以先行逃命,再找机会击杀山师阴,为何急于一时? 黑一门讲究的是不择手段,他们嗜钱如命,刀尖舔血,却不是愚蠢。 谁会蠢到在九霄杀人? 只有疯子! 纪浩一定是疯了! 疯子的目光,终于停驻林焱身上。 那双血红眼瞳,让林焱背脊发凉。 “挡我者!”纪浩持剑竖劈。 林焱举剑去拦! “死!” “当”的一声巨响,林焱脸色憋红,单膝跪地。 这一剑,居然如此力大!比之吕烽,只怕也不遑多让! 林焱支撑不住,就地一滚,卸开剑势。 黑剑落地,石土迸裂!这是何等巨力? 林焱滚到一边,前臂发麻,暗暗心惊:这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几日不见,为何变得力大无穷?难道他也吃了佛头果? 第五十三章 生死险中求 此刻,已容不得他再多想,纪浩又是一剑横扫。 林焱赶紧后撤,躲过此剑。 剑锋扫断一排竹枝,在林焱面前根根倒下。 林焱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对手若是力大,那就以快打慢! 瞅准枝条缝隙,林焱蹿身,迅速递出一剑! 手腕微抖,剑尖分一为五,如若花舞,令人眼花缭乱。 这剑招是他自己摸索。千瓣花开,消耗极大,他便将周身刺击,变为直线,一点花开! 一瞬出五剑! 然而,纪浩力大,但却不慢。 林焱进步刺,黑衣缓步退,叮叮当当响做一片。 三次花开,竟被他全部挡下。 林焱稍感力竭,虚晃一剑,准备后撤回气。 却未想到,纪浩并不吃晃,径直攻入林焱剑围,硬磕千磨! 千磨受力弯折,劲力传来,林焱险些拿捏不住。 纪浩抢攻,挥舞小臂,又是硬撼! 松手?放剑? 柳凤泊说过,“今日你背叛了剑,明日剑便会背叛你!” 林焱咬紧牙关,绝不松剑! 你要硬撼!那便硬撼! 真元热流起丹田,聚集于右臂之上。 千磨,黑剑,骤然相交! “咣!”的一声巨响,千磨划剑半圆,黑剑断作两截。 半截剑尖,在空中打旋,最终没入泥地。 手臂微微颤抖,虎口开裂,鲜血点滴涌出,林焱感到一阵莫名虚脱,方才那一击,他已是耗尽全力。 但他必须动起来! 对决还未结束,他不能停在原地! 林焱奋力挪动身躯,却听到耳畔生风。 纪浩比他更快! 林焱扭头去看,正看到斗大拳头,迎面挥来。 躲闪不及,重拳击面,林焱横飞而出。 口腔溢血,耳中嗡嗡直响,林焱只觉得眼前发黑,半副牙齿都在哀嚎! 重重落地,林焱只能感到天旋地转。 但他还在挣扎。若是倒在这里,就是倒在阎王脚下。 口中满是血沫味道,眼前景物晃动不清,脑海之内,犹如上万蜂鸣。 他硬撑着手肘,想要坐直身子,但手臂无力,重又滑落。 他以剑撑地,扶起半身,双腿却不听使唤,瘫倒在地。 纪浩缓步走来。 林焱满头是汗。 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倒在这里! 他忍住剧痛,忍住晕眩,拄着千磨,挺直脊梁。 迎接他的,却是另一记重击! 纪浩飞来鞭腿,正中胸口。 胸口发闷,林焱喷出满口鲜血,向后飞去。 胸腔之中,每一根肋骨都在呻吟,林焱甚至能够感到,骨架上错位崩裂的缝隙。 砸上竹枝,林焱滑落而下,怎么也站不起来。 耷拉着脑袋,就连目光也无法抬起。 直到,纪浩的黑靴,再次出现眼前。 衣领被纪浩攥在手心,林焱被他单手抓起。 他注视着林焱双眼,林焱看着他的血红眼珠。 纪浩手中,握着半截断剑。 林焱已经无力反抗。但纪浩迟迟未曾下手,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 林焱不得而知,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这感觉绝不好受。 过了片刻,又似过了许久。 纪浩将林焱缓缓放下,丢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 林焱听不清楚,但能够隐约听到几字,“山师……杀……回家……” 回家? 他在口中反复念诵,直接撇下林焱,握着那半截断剑,转身要走。 林焱伏在地上,晕眩感稍好了些。 纪浩为何放他一条生路?他不明白。 但纪浩要去做什么?他心如明镜。 他知道,若是此刻放纪浩离开,那么纪浩必会再去追杀山师阴。 作为好友,难道林焱能够如此放纵凶手? 竹林在一坡上,纪浩迈开脚步,便要往坡下走。 或许,山师阴已经找到了救援? 况且,一身是伤,林焱又能做什么? 一番交手,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纪浩对手。 可,就这般自欺欺人? 林焱做不到! 心中的道义不允许,他手中的剑也不允许! 林焱再次握紧千磨,怒吼而起。 他跌跌撞撞,他口鼻溢血,他狼狈不堪。 但他笔直向前,豁尽全力! 纪浩转过头来,林焱纵身一跃,将他拦腰撞倒。 两人四肢纠缠,顺着山坡,滚落而下。 从山坡上滚落下去,并不好受。 反复翻滚的晕眩感,与地面摩擦撞击的痛楚,还有那些膈人的石块。 最要命的,是纪浩的挣扎。 第一次撞击,两人丢了武器。 林焱索性双手抓紧纪浩衣襟,他不愿松手,纪浩也不会束手就擒。 翻滚之中,两人腾至半空,纪浩挥拳猛击林焱。 近身肉搏,林焱避无可避,只能看着重拳击在左肩。 咔嘣! 那是关节脱臼的声音,如同肌肉撕裂,痛彻心扉。林焱左臂松开,右臂仍旧紧拽不放。 林焱自然不会任人鱼肉,右手紧抓,胸腹发力,额头猛撞。 “啊!”纪浩发出一声惨嚎,鼻腔破损,沾了满脸鲜血。 这一击,也激发纪浩凶性,一声嘶吼,膝撞林焱。 林焱咬牙忍痛,扭转身子,想用错位左臂,再次硬抗。 若能拖住纪浩,废了一条胳膊,也在所不惜。 却没想正遇树桩,纪浩敲在桩上,骤然减速。 林焱从纪浩衣上,扯下一长条布片,两人终究分离开来,滚向两边。 山坡尚未到底,林焱蜷住身躯,护住头部,顺坡而下。 颠簸,摔打,咬牙切齿。 幸好,山坡终有尽头。林焱俯卧地上,嗅着泥土味道,贪婪呼吸。 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浑身在痛,林焱五官扭曲,但仍旧撑着右臂,挣扎站起。 多年狩猎经验,让他知道如何应对脱臼。左臂垂地,对准关节位置,用力一错。 “唔!” 额上留下冷汗,林焱硬是忍住剧痛,不吭一声。 这只是应急措施,若是失了左臂,那拖住纪浩,只是痴人说梦。 没空去管身上枯叶残枝,林焱低伏身子,抬头观察,正见到纪浩站起身来。 草木枯槁,身披残月,风微扬,衣袂摆。 两人隔空对视。 血红双眼凶性毕露,顽强少年寸步不让。 几乎是同时,两人瞥见方才撒手的武器。 半截黑剑,千磨闪亮,分卧两侧。 迎敌,还是取剑?林焱脑中急转。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纵身。 纪浩去取黑剑。 林焱也取黑剑! 生死险中求! 第五十四章 林中有火 若是真元聚集臂上,便能刺破风吼,那若是聚集足上,又会如何? 热流起丹田,林焱只觉双腿如若火烧! 他离黑剑更远,但纵身一跃,却比纪浩更快! 握剑在手,林焱就地一滚,立刻反身挥剑。 这一剑却没挥中,不是纪浩收手,而是剑短半截。 断刃擦着胸口滑过,只是堪堪划破划破外衫。 林焱心头一跳。 纪浩铁拳,直面而来。 林焱只能侧身翻滚,错过如此伤敌良机,瞬间攻守逆转。 纪浩步步紧逼,拳拳生风。林焱只能狼狈逃窜。 一攻,一守,两人转瞬之间难分胜负。 纪浩神志不清,只知强攻。林焱,聚精会神,唯恐有失去。两人斗得难舍难分,却未曾见到,缓坡一角,站着两道人影。 他们是何时站在那里?无人知道。 或许从一开始,或许是半途,这些全无关系,只是此刻,两人出现在此地,将成为影响胜负的关键。 可似乎,这两人并不着急。 若是只看那二人衣着,只要站在一起,便是一道奇景。 一人束发脑后,面色白净如玉,比山师阴不逞多让,且衣衫齐整,袖口雕花,如若浊世佳公子。 可他腰挎朴刀,腰带上还悬着一副鬼面,不伦不类。 另一人则是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看着像是三十来岁,衣着邋遢,腰带挂得松松垮垮,像是路边贩夫走卒。 最为奇特的是,他手里捧着瓜子,看林焱生死相搏,看得津津有味。 邋遢那人,磕开一颗瓜子,“还真是奇了,吃了晚饭出来消食,也能看到有人厮杀?师弟们还真是奔放。” 跨刀公子悠然而立,“只怕不是师弟。” 邋遢汉子瞥了他一眼,“我知道,哪有切磋这般搏命。” 跨刀公子盯着林焱,“这剑招,很是眼熟。” “眼熟?”邋遢汉子吐掉瓜子壳,“我是不懂这些,舞得还算好看。” 跨刀公子注视邋遢汉子。 邋遢汉子回望过去,撇了撇嘴,“知道啦,知道啦,坐在一边看戏,可不是我的作风。” 跨刀公子按住腰间鬼面,“帮哪个?” “帮他吧。”邋遢汉子指着林焱,“我看这小子顺眼。而且,你知道的。” “我相人,从未出错!” 跨刀公子不再言语,向前迈出一步。 覆面为鬼! 一步之间,如若鬼神附体! 刀出鞘,仿佛凉月照面! 林焱只觉背脊一寒,那感觉如同被猛兽按倒在地。 凝神去望,正看到鬼面公子,踏月而来。 月如钩,刀似雪。 一刀断月! 刀刃之势,隐约伴随虎啸! 林焱愣在原地,纪浩僵立不动。 刀落! 草屑横飞! 劲风生生将两人吹倒在地。 鬼面公子插入战围,立在两人之间,收刀而立。 月悬顶上,鬼面阴森,雕花袖口随风而舞。 朴刀微寒,孤身而立,却似漠视世间万物! 鬼面公子瞥了林焱一眼,林焱却无法从他眼中,读出任何信息。 只是一瞥,他便转过头去,直面纪浩,双手抱拳,“吴国,闻天,请赐教!” 回应他的,是纪浩的嘶吼,还有一对铁拳。 闻天侧身避过,收刀回鞘,赤手迎敌。 纪浩回转身躯,高举双拳,重压而下! 闻天同样架起双拳,半步不退。 一声闷响,四拳相交,闻天下陷半寸。 纪浩面色涨红,显然已使出全力,可闻天双臂,依旧稳如岳山,“好力道,可惜这力道,不属于你。” 两臂上扬,轻松架开纪浩,闻天只出一拳。 一拳! 似慢而快! 纪浩口喷污血,倒飞而去。 林焱看得目瞪口呆。 闻天已收回拳势,整了整衣袖。 林焱这才回过神来,拱手致谢,“多谢出手相助。” 隔着鬼面,林焱并见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微微额首,“要跑了。” 跑?谁要跑了? 林焱余光一瞥,正见到纪浩挣扎起身,朝着远处小林,逃窜而去。 虽是步伐纷乱,却脚步极快,转眼间没入林中。 林焱自然不会看他如此离开,赶紧朝鬼面再一拱手,“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报。”说罢,追踪纪浩而去。 闻天立在原地,缓缓解下鬼面,身上那修罗气势,也消失不见。 邋遢汉子嗑着瓜子,凑了过来,“你猜那个孩子叫什么?” 闻天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邋遢汉子勾起嘴角,“其心甚坚,其行甚坚,其人胸中有火。” “是纵火于林?”邋遢汉子张开手掌,任由瓜子散落满地。 “还是林中有火?” …… 我们为何而活? 为钱?为权?为世人皆知?为后世留名? 为苍生黎民?为枕边温软? 为国?为家? 或者,只是为了自己? 快活?如何才能真正快活? 自由?什么才是真正自由? 人不同,答案不尽相同。 总想轰轰烈烈,却不知,人生路漫漫,起落是无常。 晚风吹,汗淋漓,纪浩呕着血,单手扶树,双膝跪地。 寒风拂过乱发,他脑中一阵清明,一阵迷糊。 他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离开这里,但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叮咛,“杀了山师阴,杀了山师阴……” 脑仁生疼,纪浩抱住脑袋,蜷缩在地。 痛得满地打滚,疼得连张口无声。 眼中血丝缓缓退去,却又慢慢蔓延。白与红的界限,反复纠缠,谁也无法将谁扑灭。 中拳胸口隐隐发痛,纪浩又喷出一口黑血,终于停下挣扎。 四肢无力,仰天倒在地上,纪浩喘着粗气,眼中血丝只剩薄薄一圈。 直到此刻,他才有活着的感觉。直到此刻,脑海中的记忆,才重新涌上岸来。 片段闪过,他想起那间牢房,那堵石墙,那缕阳光,还有…… 那个布袋。 嘴角泛起苦笑:就知道,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布袋中藏有药丸,活囵吞下之时,还未有反应。 等纪浩拿到牢房钥匙,打开牢门,便感到头痛欲裂。 再后来,他的脑中只剩下念头:找到山师阴,格杀勿论! 一路浑浑噩噩,直到方才中了一拳,才慢慢恢复意识。 给他钥匙,给他药丸的人,到底是谁? 纪浩想不明白,不过却能想到,这九霄宗门,并没有那般无懈可击,只怕也是暗潮涌动。 想来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不落之城。 九霄收录弟子,遍布天下,若是有心之人,必然有办法混入其中。 第五十五章 送你回家 纪浩摇了摇头,原本以为能够搏得出路,到头来,也就是个棋子。 那药丸给他神力,却也让他失去神智,如今安定下来,虚弱感便从骨髓深处渗出来。 月下树林,纪浩无力坐在树下,靠着树干。 仰头望月:下一步,应该何去何从? 回家? 没错,回家! 经历过腥风血雨,经历过生死擦肩,经历过轰轰烈烈,纪浩只觉得浑身疲乏。 不只是药力透支,更多的是来自魂魄的疲倦。 他只想回那山中小村,虽不山明水秀,却有一瓦遮头。 虽无宝马佳人,却有亲人环绕。 农忙后一壶苦茶,胜过世上琼浆玉酿。 现在就走。 纪浩撑着树干,挣扎着站起身来,突觉晕眩。 眼中血丝,再次开始蠕动。 头痛,头痛欲裂! 纪浩抱着脑袋,再次跪倒。 就在他跪倒之时,林焱从树林的另一侧,冒出头来。 “该死!”纪浩以头捶地。 林焱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能看出对方痛苦。 他拎着半截断剑,暗自懊恼:方才应该拾了千磨,再进林子。 眼前纪浩,浑身颤抖,挣扎得越发激烈,倒在地上来回打滚。 林焱知道,事情有变。 他方才已想明白,纪浩绝不可能轻易逃出牢笼,在九霄之中,必定还有同党。 他不能放对方离去,更不能让对方死在这里。 若是对方身死,线索便断了,要想揪出同谋,只会难上加难。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焱可不想这样,在剩下的日子里时刻提防,提防那些不知出于何处的阴影。 他深吸口气,挪动脚步,缓缓靠近纪浩。 他缓缓提足,又轻轻放下,每一步都异常小心。双眼更是死死盯住,无论纪浩如何翻滚,都一刻不放。 还差八步,纪浩突然捂着脑袋,张开手掌,低声嘶吼,“不要过来!” 林焱骤然一惊,举起断剑。 说完这话,纪浩只是跪在原地,再无声息,就连颤抖的身子,也慢慢安定下来。 发生了什么? 林焱脑中满是疑惑,缓步靠近。 就在三步开外,纪浩突然扭过头来,一双眼睛如若血海,“我叫你,不要过来!” 铁拳迎面,林焱立刻举剑相对! 纪浩避也不避,以手握剑,生生掰开林焱手臂。 鲜血飙在林焱手上,他想松手,却为时已晚,纪浩将他拦腰撞倒。 后背着地,震荡之下,牵动左臂与胸口伤处,林焱眼前一黑。 纪浩将他按倒地上,一双血眼居高临下。 林焱抬头去望,如同仰望深渊。 纪浩单手按住林焱肩膀,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却久久不曾落下。 林焱见到,那血色深渊中,隐隐泛出白色。 事情不对劲! 纪浩不动,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握紧断剑,随时准备反击。 眼白越现越多,纪浩再次浑身颤抖。 汗水混着血污,滴在林焱脸上。 再过片刻,纪浩放开林焱,抱紧头颅,仰天长啸。 林焱立刻抽身而出,反手攥住纪浩衣领,举起断剑。 后者抱住脑袋,跪在地上低声呜咽,“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死……山师阴必须死……不,不,不,我想回家,求你,我只想回家……” 胡言乱语?疯了? 林焱握着断剑,眉头紧皱,松开纪浩衣领。 纪浩抱着脑袋,向后爬行,靠着树干瑟瑟发抖,“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林焱犹豫了片刻,缓步走到纪浩身前,蹲下身子,“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情。” 纪浩颤抖着,惊恐地抬起头来。 林焱按住他的肩膀,“告诉我,是谁把你放了出来?” 纪浩被林焱一按,浑身一抖,嘴唇打颤,“药……回家……” 药? 林焱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突然力大无穷,原来是吃了药,“是谁给你的药?” 面对询问,纪浩却像未曾听到,口中反复呢喃,“回家,我只想回家……弟弟在等我回家……爸妈在等我回家……” 林焱突觉心酸。 一个冷血杀手,疯了之后,想到的不是富贵如山,不是玉兔香唇,不是快意恩仇。 只是儿时家乡,只是家中兄弟,只是屋中老父老母,只是…… 家! 心阑珊,林焱叹了口气,为纪浩整了整乱发,硬起心肠,“告诉我,是谁放了你,我就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 纪浩停下颤抖,放松肩膀,双目慢慢清明,“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给我吃了一个药,然后……然后我便失去理智……” 林焱见他恢复条理,心中一喜,“只看到人影,没有看到人?” “人?”纪浩痛苦地皱紧眉头。 “回想一下。”林焱继续诱导,“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特别的器物?” “特征?”纪浩摇了摇头。 “器物?”纪浩又要摇头,却突然停下。 林焱按住他肩膀,“是什么?” “鱼!”纪浩答道,抬眼看着林焱,“我看到他腰上有一个双鱼吊坠!” “双鱼吊坠?”林焱点了点头。 纪浩突然抓住林焱手臂,“你会送我回家?” “我林焱,说到做到。”林焱将他拉了起来。 纪浩松了口气,眼神却还有些怀疑。 林焱心中苦笑,他若不信,那也没有办法。 反正林焱已经答应下来,一定会尽力去做。 可要说服山师阴,放过追杀他的罪魁祸首,只怕很是困难,何况枫叔至今未醒。 林焱还在苦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林子!让开!” 弓弦声响!林焱立刻侧身! 纪浩面露惊恐,箭支穿胸而过,将他死死钉在树上! “不!”林焱扑倒纪浩面前。 纪浩紧紧抓住林焱手臂,口中咳血,血染林焱衣襟,“你……你答应过……” “我答应过你!”林焱握住他的肩膀,“我会送你回家。” “咳咳咳咳……”纪浩不断咳血,眼瞳渐渐涣散,“可我,看来是回不去了。” 林焱咬紧牙关,立下誓言,“我一定会送你归乡!” “我信你,我信你……”满脸血污,纪浩反而露出微笑,“我也想回家,那个昂山里的小村庄……” 他的双手,从林焱臂上缓缓滑落。 他的双眼望着林焱,又像是望着林焱身后,那不知多少年未曾回过的家乡。 “爸,妈,儿子回来了……” 月隐云后,晚风凄凉。 第五十六章 留你宵夜? 林焱伸出手,为纪浩合上双眼。 身后传来两个脚步声,林焱下意识地收手,将断剑收入袖中。 一只手掌,按住林焱肩膀,“你没事吧。” 林焱叹了口气,他听得出来,那是山师阴的声音。 他拍了拍山师阴的手掌,“我没事。”身子摇摇欲坠。 “还说没事。”山师阴蹲下身子,将林焱单臂搭在肩上。 山师阴背着硬弓箭镞,方才那箭原是出自他手,林焱无奈苦笑。 借着山师阴的肩膀,林焱慢慢站了起来,他这才回过身,看到另一个人。 竟然是虞城,虞教习。 他仍旧穿着那件淡青儒衫,只是腰间挎了长剑。他皱了皱眉,上前查看林焱伤势。 双手按过胸前,手臂,林焱疼得呲牙咧嘴。 虞城眉头紧皱,“你身上那些挫伤不提,胸腹受了内伤,只怕还有淤血。你那左臂方才脱臼,又强行按回,必须立刻诊治。若是留下什么病根,你这左手可就废了。” 林焱点了点头,一番激斗,他已是用尽全力。 此刻放松下来,更是浑身虚弱。 林焱靠在山师肩上,有气无力,“我现在只想倒头就睡。” “那可不行。”山师阴严肃道,“必须让大夫看过,这刺客是为我而来,若是你就此废了,还要我养你不成?” 林焱低声笑着,没有力气答话。 虞城也摇了摇头,“快些走吧,我若记得不错,附近不远处,就有位师弟居所。” 林焱停下脚步,“他怎么办?” “他?”虞城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这刺客的尸首,我会通知门下师弟。医科的师弟们,应该会很乐意的。” “不行。”林焱拉住山师阴,“若是教习愿意帮忙,请将他火化,师弟我万分感谢。” 虞城看了过来,“我若是不愿帮忙呢?” 林焱斩钉截铁说道:“那我便自己动手。” 虞城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刺客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是有要将双鱼吊坠的事情,告诉虞教习? 林焱脑中急转,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现在敌友未知,只怕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立刻答道:“我刚刚将他擒下,山师阴便将他射杀了。还未问出什么。不过,他临死之前,希望能葬于昂山家乡,我已答应下来。” “原来是临终遗言。” 虞城点了点头,对林焱歉意一笑,“还请师弟原谅,这纪浩能从牢中脱身,只怕副门主知晓此事后,必定会大为震怒。此事必须彻查。所以尸首暂时得由宗门收拢。等检查完毕,再无异议,便可将他火化。此事我可做主,骨灰便交于师弟处理吧。” 林焱也是明白虞城苦衷,勉强拱手,“那便,先行谢过教习。” “不必多礼。” 虞城微微一笑,“我虽为教习,但也是从学生而来,能多体谅你们一些,便多抬一手。也算为自己搏点虚名。” 虞城这人,还真是不错。 林焱心中方才还有些气愤,他没制止山师阴射杀纪浩,因此断了线索。 现在想来,还真是自己的不是。 当时树林昏暗,只怕虞教习也是担心自己有失,才允许山师阴痛下杀手。 唉,等此事水落石出,可得和虞教习好好致歉。 三人不再多话,虞城在前领路,山师阴扛着林焱。 走出树林,路过方才激战草坪,落地刀痕还在,只是那两人已不知去向。 林焱再次停下脚步,“红袍儿,你们方才过来,可曾看到两个人?” 山师阴与虞城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不曾看到。” 虞城眉头一皱,“怎么,你可是见到了鬼祟之人?” 林焱赶忙摇头,将鬼面公子与邋遢汉子,说与两人知晓。 “哦。” 虞城面色缓和,“你说的那两人,也是我九霄内门弟子。戴面具的叫做闻天,可是个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另一个,唤作刘策……这人吧……” “这人怎么了?”林焱好奇道。 虞城微微苦笑,“这人在门中许久,只读一科器,可这么些年不见长进。他不愿离山,也不够格做教习,也不知作何打算。” 林焱暗暗摇头:倒是也是个怪人。 他不再纠结两人身份,对山师阴说道:“我方才千磨剑落在了这里,还麻烦两位帮我找找。” 两人让林焱坐下,分头去寻。 结果没有找到千磨利剑,而是在地上找到一排刻字。 “若想取剑,来地熔炉寻我——刘策!” “胡闹!” 虞城面色铁青,“这刘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能随意扣押别人武器?如此不知轻重!林师弟放心,此事交予我,明日便帮你把剑讨要回来。” 林焱摇头苦笑,“可不敢再麻烦教习了,你能帮我保住那纪浩骨灰,我已是万分感谢。” “想必这位刘师兄,是担心我的兵刃被他人捡了去,这才帮我收着。我自己去找便好,顺便还得道谢。要不是刘师兄与闻师兄,我这小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山师阴瞪了他一眼,“就你心善。” “林师弟这般说,那我也不好插手。” 虞城也是无奈,转而说道:“若是这刘策耍什么无赖,尽管找我,我来替你说理。” 林焱心中对这刘策,又有认识。 只怕这人风评不好,不然也不会被虞城称为无赖。 谢过虞城好意,三人继续前行。 沿着平地行不多远,三人便到了一间木屋,屋中住着一位医科弟子,唤作石镇。 虞城吩咐石镇,前往收拾纪浩尸首。自己亲自为林焱上药治伤。 不得不说,九霄门人,多有兼习医科,林焱伤势不轻,但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林焱一边治伤,一边听山师阴说着方才之事。 红袍儿与花袍,离了林焱,便决定分头去找救兵。 姜杉去找吕烽,山师阴去那文曲楼找章昭平。 谁知道,山师阴赶到文曲楼,章昭平醉得不省人事,想要找他人帮忙,可其余多是文弱之士。 幸好虞教习尚未回去歇息。他听闻林焱之事,立刻吩咐弟子告知副门主,自己带了兵刃弓箭,和山师阴直接赶了过来。 过不多久,姜杉和吕烽也赶了过来,却没见到林焱面,便被山师阴拦了回去。 林焱左臂吊着,身上缠着纱布,也能听到屋外声响。 “你拦着我们做啥?我得看看那小子伤得怎么样?” “看什么看?你这莽夫懂医?” “我……我不懂医,可我来都来了,你就这么赶我回去?” “不然怎么着?留你吃个宵夜?” “你这红袍儿怎么不讲道理?” “和你这蠢驴确实不用讲道理。” “嘿!你这小白脸,怎么也帮着红袍儿说话?” “废话。既然林小子受了伤,我们进去也没用,还不如让他好好休息。” 三人又吵闹了几句,声音渐渐隐去。 第五十七章 双鱼吊坠 虞城与林焱告别,嘱托道:“今晚你先好好休息,这内屋让与你住,山师阴与石镇便在外屋,若是有何需要,记得唤他们。方才我已经得了消息,明日副门主要见你。” 林焱点了点头,他并不惊讶,见过纪浩最后一面,副门主要见也是正常。 虞城见到不说话,宽慰道:“不要紧张,新入门的弟子,副门主都是要见的,何况你入门第一日,便遇到这事儿。” 林焱哭笑不得,原来虞城当他紧张,他也懒得辩解。 虞城这才起身离去。 合上内屋门扉,脚步声渐渐远去。 外屋也没了声响。 夜深沉,万籁俱静。 月洒床脚,林焱卧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若是有机会,他更想睡在那林中屋里,睡在老爷子的故居。 此事倒也不急,不过得等些时日。 他翻了个身,理了理思绪。 不过短短几日,他便遇到如此多事。放在面前,最大的便是两个谜题。 老爷子留在万兵冢的疑团。 纪浩如何脱牢而出的因由。 那双鱼吊坠要到何处去寻?放出纪浩的又是何人?他又为何要助纪浩脱困? 难道只是为了杀山师阴?难道九霄之中,还有黑一门的刺客? 想不明白,林焱只觉脑袋发蒙。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被他藏起的断剑。 他方才脱衣治伤时,将断剑与血衣一同丢在墙角,此刻还未有人收拾。 他坐起身来,下了床铺。 行动之间,不免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借着月光,林焱翻开血衣,从中取出断剑。 剑身发黑,通体哑光。 只有月光看不真切,林焱用手摩挲,真让他在剑脊靠近护手处,摸到一个小字。 林焱眉头微皱:策? 陡然一惊! 刘策? …… 一夜辗转反侧,林焱反复耍着半截断剑。 他想不明白,刘策此人在这事中,到底算是什么角色? 若说他与此事无关,那为何纪浩使的黑剑,上面会有他的名字? 若说他与此事有关,那他为何又要救了林焱性命? 那个戴鬼面的用刀公子,在此事中又是什么存在? 他们与林焱的相遇,是偶然? 还是,早有预谋? 事情的真相,扑朔迷离。 林焱又在床上翻了个身,脑中依旧一片混乱。 想来,凭他的脑袋,只怕难以理出头绪。还是要等明日,告知山师阴。 毕竟红袍儿才是刺客的目标,他应该有知情之权。 两人群策群力,或许能够找到真相。 况且在此事上,能让林焱完全信任的,也只有山师阴一人。 鸡鸣一声时,窗外尚黑。 林焱已经穿戴整齐,起身拉开房门,正看到山师阴提袜穿靴。 两人对视了片刻,看得出来,山师阴睡得并不好,眼眶有些浮肿。 这贵公子最近也是吃够苦头,先是被人一路追杀,经历风餐露宿,现在又上了九霄宗门,那些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怕是一去不复返。 另一侧软塌上,卧着那医科少年“石镇”。 他翻了个身,轻声说道:“你身上有伤,可别走得太远,虞教习说今日会来寻你,早些回来。” 林焱与山师阴对视一眼,林焱答道:“我们就到门口吹吹风,不会走远。” 石镇背对两人,似是半梦半醒,“门边有毡帽,清晨霜寒地冻,当心风寒。” 林焱取了两顶,拱了拱手,“多谢。” 石镇不再答话,不知是睡是醒。 林焱拉开房门,天边脚下仍是一片漆黑。 迈出屋外,风扑面,山师阴浑身一颤,林焱为他拉低帽檐。 两人走到离屋稍远,林焱方才从袖中亮出断刃。 山师阴接过断剑,“你偷偷留了下来?” 林焱点了点头,将双鱼吊坠与断刃刻字与山师阴细细说过。 山师阴手中把玩断剑,勾起嘴角,“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光,从东边来。 两人转过头去,被那光晃了眼睛。 月隐没,天黑沉,山黝黝。 漆黑天地间,突现一线光彩,沿着山脊,将天地分割。 身后传来声音,“两位起得还真是早啊。” 两人回过头去,见到一人行来。山师阴将断剑拢入袖中。 那人身上半明半暗,并不能看得真切,但能从声音知道,是虞城,虞教习。 他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还想来叫你们,想不到你们已经起来。可是昨夜睡得不好?” 两人抱拳还礼,山师阴答道:“我们也不是那亡命之徒,经历昨夜之事,哪能整夜安睡。” 虞城点了点头,拍了拍两人肩膀,“你们方才入门,便遇到这种事情,也是九霄失职。我必定会协助副门主,查清此事,让宗门子弟,夜能安眠。” 山师阴微微拱手,“劳防教习费心了。”语音恭敬有礼,倒真像是书香门第。 虞城微微一笑,似是受用,又与两人说道:“既然天已日出,你们便随我来,副门主要与你们说话。” 两人答应下来,便跟在虞城身后。 天空渐渐放亮,日轮上升,光回大地。 林焱识得那路,心中疑惑,“教习?我们可是去见副门主?” 虞城点了点头,“自然。” “可这是去文曲阁的路。”林焱疑惑不解。 虞城微微一笑,“师弟有所不知,需知道文曲阁,洗砚湖,通玄桥,就是我宗门门面。若是有敌入侵,那里首当其中。故而门主常驻文曲第八楼。门主不在,便由副门主暂住。” 原来如此,林焱暗暗点头,倒是与燕国祖训有些相似。 身处高位之人,除拥有特权外,也有必尽的义务。 若是发生战争,王权贵胄每家每户,必有男丁应征入伍。战场之上,贵胄子弟,必须奋勇争先。 若是临阵脱逃,不仅自身受军法处置,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蒙羞。 武氏宗族,赴死登先,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林焱却又想到凤栖,好端端一个大燕,为何成了今日模样? 胡思乱想之间,三人已到文曲阁外,书楼永不闭门,为愿读书者敞开。 入得楼中,已有不少学子在楼中翻书阅读,他们见到虞城多是额首,复又投入书海之中。 虞城领着两人,上一层楼。 第五十八章 君子兰 二楼与一楼格局相似,不过人数则要少了一半。 楼层越高,人数与书柜逐层递减。 第五层时,书柜陡然少了一半。 林焱也如愿见着章昭平。 他嗜书如命,盘坐地上,身边又是开着多本,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空中横划竖挑,不知在干些什么。 林焱也不去打扰,随着虞城再上层楼。 书柜只剩一排,白润与饮茶男子靠在窗边,慢饮缓翻,静默无声。 见到林焱,白润似是准备放下书籍,但他眼光一瞥,脸上泛红,只是点了点头,便又低头看书。 这是怎么了? 林焱心中纳闷。 山师阴微微一笑,对林焱轻声说道:“必定是姜杉那小子,把白润酒后憨态告诉了他,依着白润的性子,此刻肯定羞愧难当。” 林焱会心一笑,便不再打扰白润,跟着虞城,上了第七层。 屋中之书仅存一柜,且不再敞开,而是分成抽屉。 除守楼教习外,楼中只剩两人。 南柯姑娘! 她对林焱与山师阴,额首微笑。 山师阴随意拱了拱手,算是还礼。 林焱倒是正经不少,不过他心中却感到一丝不妥。 南柯姑娘似乎对别人友善不少,可这友善中却透着冷漠,像是在人与人之间分开距离。 林焱心中暗暗叹气,倒还不如之前横眉冷对。 楼中还有一青年,脸上罩着一卷竹简,酣然入睡。 林焱看这样眼熟,仔细辨认,竟是那个不修边幅之人,林焱入楼时,曾见他站在人群之外,想不到他能上得第七层。 虞城眉头微皱,对林焱轻声说道:“抱歉,请稍等片刻。” 说罢,他便走到那青年身边,沉声说道:“左徒明!” “嗯?” 唤作左徒明的青年,揭开面上竹简,睡眼朦胧,“教习唤我何事?若是无事,我可就继续看书咯。” “你这是在看书?!” 虞城皱紧眉头,从他手中抢过竹简,“七楼文本多是孤本,古籍,残本,你用来遮光,实在是暴殄天物!” 左徒明打了个哈欠,“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物为人用,才是正理。教习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止步五楼呢。” “你!”虞城指着对方,手指微颤。 林焱从未见过虞城这般失态,不知该如何阻止。 山师阴轻咳一声,温声说道:“教习,我等可是可以上楼,去见副门主了?” 虞城似也发现自己失态,表情缓和下来,“自当如此。” 左徒明伸着懒腰,瞥了山师阴一眼,慢悠悠地下楼而去。 虞城拂袖冷哼,这才走到楼梯口,与守楼教习一番耳语。 之后,才对三人说道:“副门主一次只见一人,还请山师师弟,先行上楼。” 山师阴微微一笑,昂首上楼。 八楼! 门主居所,入眼之处空空荡荡。 唯有一床软塌,一方书案。 还有,案前老人,提笔作画。 光透窗过,山师阴立于明处,老者躬身暗角。 各在一头,似是分隔,又似遥相呼应。 山师阴知道,人要活得好,就要学会在任何场合,伪装自己。 所以他露出微笑,拱手恭敬行礼,“弟子山师阴,拜见副门主。” 他在这头行礼,老者在那头作画。 片刻之后,大毫一挥,老人搁下笔触,缓缓抬起头来。 脸上坑洼,却目光锐利如刀。 “你们山师家,还在痴心妄想?” 山师阴脸色大变。 山师阴从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自他父亲死后,更是深沉内敛。逢场作戏,隐藏内心的把戏也越发精熟。 但今天不一样,面对眼前老者,山师阴的脸色一变再变。 两人隔空相望,山师阴不说话,老者也一言不发。 楼外冬日初升,和煦光彩普照大地。 楼内却明暗相间,混沌不堪。 气氛诡秘,却不紧迫,有种交织不清的牵扯。 山师阴合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双手抱礼,一鞠到底,“师傅。” 话一出口,他的气势便弱了半截。 老者垂下双目,不再看他,只是打量案上丹青,“这里没有你的师傅,很多年前便没了。只有九霄老叟,左徒贡。” 山师阴不曾直腰,反倒下弯一寸,“拜见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起来吧。” “谢先生。”山师阴直起身来,却仍低垂脑袋。 左徒贡提起小楷尖毫,点了点墨,“想不到十年前与你父一别,今朝已阴阳永隔。” 山师阴躬身答道:“家父也时常提起先生。” “提起我?”左徒先生换了一支短锋软毫,“若是他早听我言,废了那乌云,又何以至此。” 山师阴微微皱眉,缓缓答道:“山师家,不兴手足相残。” “笑话!” 左徒先生放下软毫,抬头望来,目光若是尖刺,直入魂魄,“他倒是心善,可知农夫与蛇?多年谋划,如今身死,不过梦幻泡影。” 山师阴微微握拳,又缓缓放开,“先生教训的是。” 左徒先生摇头嗤笑,“你这点城府,便不要丢人现眼了。” 山师阴面露微笑,“先生教训的是。” 左徒先生拂过纸面,随手一挥,那薄薄画纸,便飘到山师面前。 山师阴低头去看,纸上绘一君子兰。 “君子兰,谦和忍让,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卑。我九霄宗门,不论你出身何处,有教无类。这画赠与你,也赠与你父,代我烧给他吧。” 山师阴瞳孔颤动,最终将画纸收入袖中,再鞠一躬,“谢先生赠画。” 左徒先生已不再看他,重新取了画纸,铺于案上,“去吧。” 山师阴再一施礼,转过身去,谁都未曾知他,牙关紧咬。 山师阴立于明处,左徒先生坐于暗处。 可两人同处一室,又似皆在暗中,又若皆在光下。 山师阴下得楼去,阁中又显安静,唯有老者作画不停。 “哒、哒、哒……” 又有脚步声来,轻盈却不急躁。 一袭红衣冒出头来,南柯姑娘入得楼中。 左徒先生不曾抬头,依旧作画。 南柯姑娘向前两步,抱拳行礼,“拜见左徒先生。” 第五十九章 图穷匕现 左徒先生顿下笔触,“你父亲提过我?” “不曾。”南柯姑娘脆声说道:“大胥先生告知于我,若是来了九霄,必定会要见您。” 左徒先生皱了皱眉,“那狂生,就知道给我添麻烦。” 敢称呼大胥先生为狂生的,这天下不超一手,左徒贡必在此列。 南柯姑娘只是乖巧听着,不曾答话。 左徒先生取了狼毫,沾墨行笔,“我知你为何而来。我知你心中志向。你能过那迷阵,足以说明你心中坚韧。但,你需知一事。” 南柯姑娘屏息去听。 左徒先生停下画笔,“这里只有南柯,未有他人。” 南柯点头应答。 左徒先生又拂画纸,那画同样飘到南柯脚下。 画中一株寒梅,临寒瑟瑟。 “我不喜那狂生任意妄为,但我敬你志向。只是这前路如隆冬之雪,这花苞是否能开,关键还在你自己手中。” 南柯姑娘浑身一震,过了半响,才拾起那画,“谢先生赠予画作。”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去吧,好自为之。” 南柯姑娘点了点头,退步离去。 左徒先生站起身来,身高竟有八尺,若是几十年前,是否也是玉树临风? 可惜未入天人境界,年华易逝,容颜易老。 岁月便这般放过天人?他们留住年华,却又失了什么? 谁又知道呢。 林焱走进阁中,左徒先生回头看他,林焱深鞠一躬,“拜见副门主。” 副门主再望窗外,“你可叫我左徒先生。” 林焱施礼,“拜见左徒先生。” “许歌他……”左徒先生顿了顿,“真的走了?” 林焱点了点头,“是的,走得很安详。” “他……”左徒先生沉吟片刻,“可曾等到韶华?” 林焱面露疑惑,答不上话,他并不知道韶华是谁。直到今日左徒先生提起,他才知道,老爷子一直呆在龙兴,是为了等一个人。 只是等了一辈子,都未曾等到。 “这浪荡子,真的等了这么多年。”左徒先生望向窗外,喃喃自语,“我却已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你说到最后,我俩到底谁胜谁负?” 林焱不知道左徒先生在说什么,只能沉默。 “既然这浪荡子什么都未曾告诉你,那我也就不说了。” 左徒先生露出苦笑,摇了摇头,“几十年前,我与他势同水火,想不到如今,他的养子重归宗门,倒是成了我的徒弟。命运轮回,真是有趣。” 左徒先生坐回案前,“你需知道,即便你是他养子,我也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林焱点了点头,“弟子知道。” 左徒先生抽出一个木盒,“你既然自称弟子。可知道欺师灭祖?” 林焱心中一突。 左徒先生揭开木盖,随手一拍,盒中有一黑影飞射而出,钉在林焱足前。 是那断剑剑刃! 左徒先生沉声说道:“你可别告诉我,东西不在你那儿。” 林焱沉默片刻,剑柄此刻在红袍儿身上,但他并不准备隐瞒,“是在我那儿。” 左徒先生皱了皱眉,“你这自作主张,倒是和那浪荡子像极。” 林焱向前迈出一步,“我父有名有姓,还请先生自重。” “哦?”左徒先生双眼微眯。 林焱顿感身上一沉,如同压在水下,难以呼吸。 只有在柳凤泊身上,林焱见过这种威压。 左徒先生至少天位! 这威压似要让他跪地认错。 但,林焱为何要跪? 老爷子将他养大,教他做人,他为老爷子正名,他为父亲正名! 他!为何要跪? 额上汗流如注,但林焱反而挺直脊梁! 绝不下跪! 身躯摇晃,不堪重负。 但,绝不下跪! 林焱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 左徒先生微微一笑,压力顿时撤去。 林焱身子一轻,向后连退几步,靠着楼梯扶手,方才稳住身形。 “这件事,我不追究。你要调查也随你去。”左徒先生再取一张宣纸,“我倒要看看,许歌教出了怎样一个好儿子。” 林焱一声不吭,抱拳行礼,退下楼去。 阁中静谧,光暗不定,唯有笔触轻响。 林焱下到七楼,方才抹去额上虚汗。 山师阴眉头微皱,似乎想要问话,林焱给他使了个眼色,前者便闭口不言。 下楼路上,四人未有人言。 虞城将三人送至楼外,展颜笑道:“今日与副门主见过,我们也算是真正的同门啦。” 山师阴面露笑意,“以后,还要教习多多指点。” 虞城哈哈大笑,“一定,一定。” 南柯姑娘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林焱心急想要去找刘策,也准备告辞。 却看到有一学子,抱着书卷与南柯姑娘擦肩。 他似是为了避让,却脚下一滑,书卷漫天而舞。 飞雪之中,弟子慌忙致歉。 林焱却被一物晃了眼睛。 晨光微闪,出自袖中锋芒! 匕首,随手可得。 甚至只需摔破石头,折断树枝,就能简单得到。 即便稚童持在手中,也能取人性命。 况且便于隐藏,拢于袖中,寻常难辨。 短兵相接,寸寸凶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故而,有图穷匕见,有鱼肠绝唱。 使匕首之人,必是心坚如铁,一往无前。 更是要快! 一瞬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漫天纸卷飞,纸中藏两人。 学子袖中匕现,锋芒初露;红衣双瞳微睁,全无防备。 刀锋,美人,近在咫尺。 他出手很快,所以此击必中? 笑话! 林焱比他更快! 匕首方才出袖,千磨剑鞘已在路上等他。 只要他再向前一寸,便是自投罗网。 林焱,却从那人脸上读出笑意,奸计得逞的笑意。 纸卷纷落,匕首擦着剑鞘而过,燎起点点星火,刃尖指向山师。 林焱方才明白,从一开始,这刺客的目标便是山师阴,袭击南柯姑娘,不过是个幌子。 这便是黑一门,不讲道义的刺客。 他们可以比老鼠更卑微,比蛇更阴毒,比豺狼更残忍,比杜鹃更无耻。 只要能够杀掉对方,手段? 去和阎王爷哭诉吧! 纸张尚未落地,匕首就在面前,可山师阴也笑了。 愚弄,嘲笑,不屑。 一个死到临头,还能发笑的人,不是疯了,就是视死如归。 或者,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死! 第六十章 送死流刺客 “跪下!” 一声断喝,那刺客双膝跪地。 声音来自文曲阁八楼,出自那个天位老者,左徒贡。 离地甚远,却字字如同平地惊雷,“嚣张鼠辈!真当我九霄无人?” 每出一字,刺客的脊梁,便下弯一分。 十一字说完,那人已五体投地。 山师阴隔空鞠了一躬,面带笑意,语气恭谨,“谢先生救命之恩。” 于此同时,虞城已经上前,踏住那人背心,让他脱身不得。 文曲阁中,涌出更多弟子。 有其他教习,抛剑予虞城,后者拔剑出鞘,剑尖顶住刺客后颈。 南柯姑娘似是惊魂未定,抓着林焱手臂,却又迅速放下,冷起一张俏脸,“谢谢。” 林焱傻乐,方才可算是英雄救美? 纸片落地,尘埃落定,局势尽在掌握。 直到这个时候,山师阴又从林焱身后,走了出来,走到刺客身边,居高临下俯视对方,“说吧,这次又是谁要杀我?” “你想知道?”那人开口说话,声音甚是苍老,却长着一张少年面皮,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我想知道……” 山师阴勾了勾嘴角,“那又如何?接下来,你要做什么?让我靠近你嘴边,听你轻声细语?亦或者,你要说什么巨大情报,换得生存机会,再找机会刺杀?” “算了吧。”山师阴挑了挑眉,“你以为我和那些蠢材一样?” 虞城微微皱眉,“师弟,注意言辞。” 山师阴不为所动。 刺客笑容一僵,“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山师阴同样笑道:“和阶下囚就是这般说话。” 刺客发出冷哼,“你以为黑一门各个都是孬种?” “你也是黑一门?”虞城语透惊讶,似是难以相信。 “没错!”刺客恨恨说道:“但我和那孬种,可不一样。” 林焱皱了皱眉,传闻黑一门中混乱一片,各自为政,只为赏金而活,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山师阴挑了挑眉,淡淡说道:“都是丧家之犬,还要比个高下?” “那孬种能与我相提并论?”那刺客语中满是鄙夷,“那孬种身处牢笼,竟然软弱至此,一心只想归家。若是那蠢材可堪大用,你这黄口小儿,此刻还有命在?”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多有窃窃私语。 虞城环顾四周,示意众多弟子稍安勿躁,低头问道:“真是你截了牢房?” “自然是我!”刺客话中尽是自满,“九霄实在是舒坦惯了,牢房漏洞百出,竟然让我轻松便劫狱。亏得我潜伏多年,若非为了赏金,也不会为那蠢货铤而走险!” 山师阴微微一笑,“我这人头,价值几何?” 刺客露出满口白牙,“一座金矿!”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山师阴迎着众人目光,喃喃自语,“乌云叔,还真是小气。” 话音不大,只有林焱听入耳中,他也只能无奈苦笑。 虞城看了山师阴一眼,摇了摇头,伸手去抓刺客衣领,“多谢提醒,你不如亲身感受一番,九霄‘漏洞百出’的牢房。” 那刺客脸上不见丝毫怯懦,他望着山师阴挤了挤眼睛,“娃娃,我方才已经说过,并非人人都是孬种。”说罢闭紧双唇。 虞城脸色一变,“他口中有毒!”俯身按住那人脖颈,撬开嘴巴,可为时已晚。 那刺客呕出一口黑血。 他已吞下剧毒,立时毙命。 虞城面色铁青,自责苦笑,“果然在山中舒坦惯了,我竟然没在第一时间,检查他牙后毒包。” 周围弟子出声安慰,“教习不必过于自责,能够抓到这贼人,已是万幸。” 人群中有男弟子出声问道:“教习,刺客越狱之事,可算有了答案?” 虞城看了眼刺客尸首,又与周围教习耳语一番,朗声说道:“主谋已死,是否还有同党,尚需排查。这些日子,众位师弟仍需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那还得担心到什么时候?” “是啊是啊,要怪还是要怪那新人,你可听到方才话语,一座金矿,还真是富贵之家是非多。” “可怜我们这些寒门,若是殃及池鱼,那岂不是不幸之至?” “诸位!听我一言!” 虞城振臂一呼,压下四周声响,“诸位此言差矣,入得九霄宗门,便是同窗同门,哪里有贵贱之分?山师师弟被人迫害,也是有苦难言。读了这么些圣贤书,难道还不知道,同窗之谊?” 有些弟子尚有不满,但听得虞城所言,也便无人还嘴。 虞城点了点头,高声说道:“诸位同门尽管放心,我虞城方才犯错,让那刺客自戮其身,断了线索。但我愿在此地立下誓言!” “我虞城,愿以性命作保!若是不能还安宁与九霄,便自裁于文曲阁前!” 众人哗然!皆是为之动容。 山师阴将林焱拉到一边,轻声说道:“这虞城,倒是会趁机收拢人心。” 林焱苦笑低声回道:“你啊,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你出风头。” 山师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说道:“你真信他是主谋。他这刺客,话也太多了些,就像是……” “送死!” 两人转头看去,说话之人,竟然是南柯姑娘。 山师阴勾起嘴角,“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不管你们有什么线索……”南柯姑娘顿了顿,“我想加入。” 林焱听闻此言,刚想答应,被山师阴拉住手臂,“我和林子也是瞎猜,哪里会有什么线索。我说姑娘啊,有这时间,还不如陪林子去喝一杯?成就美好姻缘?” “你瞎说什么!”林焱脸色发烫。 南柯姑娘轻皱眉头,“下流。” 说罢,转身离去。 “南柯姑娘。”林焱大急,想要挽留,却被山师阴拦住,“怎么?这就舍不得了?” 林焱瞪他一眼,“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家,你又何必……” “姑娘了不起?”山师阴一声嗤笑,“瞧你那样,要追姑娘,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有更好玩的事情等着我们。” 林焱无奈摇头,“那你说,现在这事,怎么查?” 山师阴勾住林焱肩膀,“我们兵分两路,我查双鱼吊坠。” “你去‘地熔炉’。” “找刘策!” 第六十一章 烟云缭绕 山洞。 洞口有光,洞内越深越暗,终是漆黑一片。 那黑,望不见尽头。 林焱站在洞外,朝洞内张望。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能摸到剑鞘。 千磨利剑还在刘策手中。 刘策在“地熔炉”等他。 “地熔炉”就在面前! 荒芜山头,万株不长,若不是洞旁刻着“地熔炉”三字,林焱只会将此处当做,入山猎人暂住的居所,毕竟洞口外脚印杂乱,显然多有人迹。 只是,此处已与林焱想象之中,多有不同。 他在龙兴之时,也是常去铁匠铺走动。 在他脑中,“铁匠铺”三字,不过是头上半片瓦,下有透风墙,一年四季热火朝天,大膀子甩,叮叮当当。 而这里,没有瓦,更没有墙。 林焱吸了口气,既然是九霄弟子修习之地,想来不会有太多危险。他便迈开脚步,朝洞内走去。 眼前越来越黑,洞窟石壁若隐若现。 林焱手里没剑,总觉心中不安。他睁大双眼,在微光中,慢步前进。 重心稍有不稳,能够感到山路下斜,坡度却是不大。 深入洞中,转过一个弯角,已是无法视物。 如何前进? 唯有依靠双手。 林焱伸出双手,慢慢靠近边缘,抚摸粗糙岩壁,彻底放缓脚步。他额上有些冒汗,这才走了多远? 黑暗,未知。 源自最深的恐惧。 去路不知延向何方,来路就在身后。 放弃? 林焱咬紧牙关,他绝对不会放弃。 继续向下! 朝着黑暗的核心,朝着不知何处。 双眼不能视物,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林焱也不知是否幻觉,他甚至能够听到千磨剑鸣。 剑鸣?不对! 林焱停下脚步,凝神侧耳。 “当!” “当当!” 不是幻觉!山腹之中,真有声响,那声响回荡山腹之中。 林焱继续静心细听。 “当!”是一声重锤。 “当当!”两记小锤紧跟。 那是打铁回音! 林焱心中一喜,摸着山壁,加快脚步。 越往下走,洞中越发炎热。 热得满头是汗,林焱脱了外衫,搭在肩上。 再行数十步,那击打声越来越杂,乱锤响成一片。 终点就在前方。 转过一个弯角,林焱已能隐约见到光亮,再转一角,面前便是白光一片。 林焱奔向光芒,出得洞外。 目能视物,一扫方才气闷,眼前豁然开朗。 山腹镂空,抬头去望,不是洞顶,而是碧空白云。 这座山峰,竟是一座死火山! 就像是一碗猪油,被人剜去一块。 脚下尽是黑土,黑土之上耸着各式作坊。 黑烟白雾,宛如腾云驾雾。 铁器相交,叮当乱响,热闹非凡。 “好看吗?”侧面传来粗糙嗓音。 林焱转过头去,正看到那个邋遢汉子,懒洋洋地靠着岩壁。 对了,林焱此刻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刘策。”林焱向前一步。 “怎么?”刘策单手插在衣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想打架?你说说你,整天打打杀杀,倒是一点不累?” 林焱不管这些,直接问道:“牢房劫狱,是否与你有关?” 刘策愣了愣神,噗嗤笑出声来,“你小子还真是有趣,你怀疑我?我要是劫狱,又为何救你?”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林后从怀中抽出断剑,“咣当”扔在刘策面前。 刘策仍旧那副懒散模样,低头看了两眼,“哦,确实出自我手。” 林焱暗暗调整站姿,“那你还要狡辩?” “狡辩?”刘策哈哈大笑,“我在九霄这么多年,打过的兵刃不下千把,若是要为每把兵刃负责。给我九个脑袋,都不够你砍。” 林焱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时刻不敢保持警戒。 刘策瞧了过来,“你可知道疑邻盗斧?” 林焱心中疑惑,刘策却毫不在意,“信任与否,随你高兴。我拿了千磨,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问题?”林焱时刻注视他的肩膀,异常戒备。 敌我不明,林焱不敢松懈。 但他从虞城处听闻,闻天不在,刘策不过一个铁匠,若是事出异常,他也有信心将刘策擒下。 刘策摸了摸鼻子,“我好像被小看了啊。” 林焱心中一凛,刘策也会窥心术? 林焱正要答话,刘策突然挥出双拳! 林焱也是反应极快,扬起肩上外袍,向后滑出一步。 刘策扇开外衫,冲步抱拳! 拳势甚猛,林焱挥拳迎击,却没想刘策拳势突变,化刚为柔,手指一抹,被他手腕死死箍住。 林焱想要挣脱,可那手掌粗糙生硬,如同镣铐,怎也挣脱不得。 两人贴身而战,拳来掌往,手肘相撞。 你来我往,谁也不知退让,瞬间互换八拳! 林焱毕竟有伤在身,牵动伤口,胸口发闷,出拳慢上一分,立刻就被刘策趁虚而入。 隔开林焱拳架,刘策双手握紧林焱单臂,旋臂擒拿,林焱被他按倒在地。 林焱妄图挣扎,却被刘策踩住背心,压得紧贴地面。 黑土焦臭,窜入鼻腔,林焱只觉晕眩。 “小子,今天就算是给你上了一课。”刘策松开林焱,“道听途说,永远比不上眼见为实。” 林焱转过身来,坐在地上,活动肩膀。 刘策蹲在他面前,笑着说道:“现在愿意听我说话了?” 林焱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还不服气?”刘策摇了摇头,索性坐了下来,望向头上碧空,“我拿千磨,只因为那是我那老爹最得意的作品。” “你爹?”林焱双眼圆睁,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柳凤泊曾经与他说过,“你爹难道是……” 刘策微微一笑,“吴炀王,刘闼。” 简直难以置信,林焱站起身来,“怎么可能?传闻刘闼死后,直系子嗣被作乱大臣屠戮一空!你难道是鬼?” “都说了。”刘策伸了个懒腰,“道听途说,永远比不上眼见为实。” 林焱平静下来,盘腿坐在刘策身边,“你若真是王子,何必冒着风险,告诉于我?” “有何不可?”刘策淡淡说道。 林焱看他说道:“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刘策回望过来,“为何要怕?” 林焱移开目光,“那些大臣,既然敢杀你父,自然要斩草除根。” 刘策轻轻一哼,“你会说?林焱!会说?” 林焱无言以对。 刘策哈哈大笑,“拿千磨的原因,我方才只说了一半。千磨是我父佳作,只是其一。” 林焱静静听着。 “其二。”刘策摸了摸鼻尖,“千磨剑在你手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第六十二章 夏虫不可语冰 刘策搔着头发,在前领路。 一路行来,见着的人,各式各样。 唯一相同之处,就是忙碌。 穿梭在人群之中,刘策与林焱,显得异常突兀。 可林焱并没空去管。器科学子对他俩不置一瞥,林焱也全无心思。 他的心神,仍旧停留在刘策话中。 “千磨剑在你手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哪个少年郎,愿意被人小瞧?但刘策又说一句话,让林焱陷入沉思。 “千磨到你手中成了铁剑,可柳凤泊呢?” 劫剑千磨,历经磨难,越磨越利。 变成铁剑,是因为林焱刺破狂风。那便是对他实力的认可。可转念想想,为何千磨在柳凤泊手中,只是木剑一把? 无论如何,林焱都不会如此自大,绝不会自认比柳凤泊更强。 落难天人,仍是天人。 巅峰二流,仍旧二流。 面前不断有人走过,刘策懒懒散散地掏着耳朵,“还想不明白?” 林焱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刘策却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林焱抬头去看,面前是一铁匠作坊。 尚未入门,热浪已是扑面而来。 穿门望去,屋内甚是简陋,一张桌上铁锤铁钳横七竖八,火灶炉火正旺,火炉边几个汉子,正在淬火。 通红铁片,骤然放入水中,“嘶!”的一声轻响,伴着几缕青烟。 林焱见到刘策摇了摇头。 淬水那汉子,钳出直刀,却看到刀面裂痕。 “裂了。”周围几人哄笑道。 “呸!”那淬火汉子转头怒视,“你们笑什么笑。还不是这铁材质不好。” 众人依旧笑个不停。 淬火汉子双目一瞪,将裂刀扔至墙角,“你们懂些什么,司空先生都夸我天赋才华,若不是打赌输了,我才不来这低等火铺。” 众人接口,“是了,是了,这里铁质不好,水质又差,裂了也是情有可原。哈哈哈哈,还不是为了看你出丑。” 淬火汉子啧了一口,“都是牲口。” 立刻有人上来圆场,“不要动气,闹也闹了,不如去那炉心火铺,让我等好好开开眼界?” 淬火汉子傲然点头,“自当如此。”他将工具随手丢在桌上,抬头望见刘策,“呦,这不是咱们的老师兄,刘策,刘十年嘛!” 刘十年? 林焱看着刘策,不明所以。 那淬火汉子已经走了过来,“刘策师兄,上山十年,仍旧在这低端火铺徘徊,还真是辛苦。” 刘策斜眼看他,打了个哈欠,也不着恼。 被刘策这等无视,那淬火汉子脸色憋红,“这般目中无人,怪不得不得寸进。” 说罢他便张手呼唤,“兄弟们,别在这挡着十年师兄刻苦学习。随我去那炉心火铺,我给你们好好露两手。” 他瞪了刘策一眼,将他单手推开,一帮人嬉闹而去。 林焱转头看着刘策,“刘十年?” 刘策微微一笑,走到桌前,伸手整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 “什么?”林焱疑惑不解。 刘策已将桌面,整理完毕,各式工具排列整齐,“靠着柳凤泊的真元,靠着千磨利剑,难道不是一样?” 林焱眉头微皱,“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的事情,很好打听。” 刘策没看林焱,径直取了铁钳,夹起方才那片裂刀,“你说,为何入内门之人不少,可真正名扬天下,依旧屈指可数?” 林焱皱紧眉头,他不知道刘策用意何在,回答道:“时运之事,谁又说得清楚。” “时运?” 刘策哈哈一笑,他将裂刀置于炉上,拉动风箱,炉火极旺,只因这“地熔炉”,建于火山之上,取的便是凶猛地火。 刀面渐渐发红,刘策缓缓说道:“人就是这样,将结果归诸外物,时运,世道,势力,甚至家人。这世上有千万理由,可你为何……” “不知自省!” 刀面发白,刘策抽出铁刀,骤然落锤。 铁锤击打,火星四溅! “当!”的一声巨响,林焱只觉震耳欲聋。 大锤落下,小锤接上,刘策话语连绵不绝,“你何不问问自己,去了真元,除了千磨,你林焱又剩下什么?” 火光激荡,质问铿锵,林焱被一记铁锤,搅得心烦意乱。 刘策却未停下,一锤锤,一句句,敲到林焱心脏。 “弱者,沉醉已有;强者,放眼天下!” “天赋,才华,机遇,气运!上天所赐,降福于人。可如此便沉溺其中?只知自鸣得意?你可知夜郎自大?” 铁片炽热,铁锤翻飞,热浪印得林焱,脸面发烫。 “人生苦海,若不奋起,终将沉沦。” “外物有尽头,虽是锦上添花,终是虚妄。” 刘策放下铁锤,夹起铁片,“你与柳凤泊差些什么?” “你取万柄剑,便是万般你。他擎千万剑,仍是柳凤泊!” 铁片入水,“嘶”的一声轻响,林焱方才如梦初醒。 刘策取出铁片,方才裂刀已成铁剑。 反复端详,他又为这粗糙铁剑,装上剑柄,“千磨剑,越磨越利,锐气逼人。却不知最强,是那返璞归真。锋芒毕露,不若藏锋鞘中。” 随手一抛,铁剑落了过来,林焱伸手兜住。 这剑朴实无华,可林焱却能看出,这剑比方才裂刀,整整小了一圈。 不是铁料损耗,而是经过刘策之手,铁质分外凝练。 回想方才那伙汉子,对比刘策,才知是何等无知可笑。 他们嘲笑刘策,刘策却不予反击,为何?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巨象可会在意脚下蝼蚁,在喧闹些什么? 林焱也算明白,刘策话中真意。 若不知打稳根基,再多天赋,更多机遇,也只是空中楼阁。 林焱叹了口气,“现在的我,确实配不上千磨。” 刘策将工具重新收拾干净,抬头看了林焱一眼,“没关系,那剑你便拿去,我无意追讨。若是连老爹的作品,都要我来负责,那我还不如早早抹了脖子。” “那你为何……”林焱说到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他不知刘策心中到底如何打算。 今日之事,倒像是刘策专门为他打磨心性。 “为什么?”刘策哈哈大笑,“因为喜欢你小子啊!” 林焱心中无奈。 刘策索性勾住林焱肩膀,“我相人从未出错。既然看你小子投缘,一把破剑又值几钱?” 林焱心中一惊,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对周遭之人多了不小戒心。 这变化,让他始料未及。 是好?是坏? 多了防备,确实能保全自身。 可人生苦短,多是时刻防备,只会身心俱疲。 若是因为人心险恶,世道艰险,便羞于付出真心。 那他林焱,可还是他林焱? 他自省其身,索性放开性子,朝刘策张了张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把千磨还来。” 刘策勾起嘴角,“我什么时候说过,千磨在我身边?” 林焱只觉哭笑不得。敢情打了一架,敲了半天铁,既没找到线索,还弄不回千磨剑来?这不是白忙一场。 刘策见他脸色变化,哈哈大笑,指着方才锻造铁剑。 “拿上这柄铁剑,去到‘坠辰顶’。” “闻天,已经久候多时!” 第六十三章 坠龙星辰 林焱的心情,不算太好。 原本想问劫狱真凶,“地熔炉”一行,却是毫无头绪,更别提那千磨剑,还得去“坠辰顶”,寻闻天。 也不能算毫无收获,至少减了刘策嫌疑,还得了一把铁剑。 粗糙铁剑。 林焱观察手中新剑。 朴实无华,看着粗糙,却能瞧出几分,大巧不工。 出于何种原因,刘策会选择藏拙十年? 林焱想不明白,但也不必在意,他倒是好奇,刘策给他铁剑做什么? 难道是要带给闻天? 只怕不会这般简单。 林焱脑中灵光一闪,泛出一个骇人念头,难道要与闻天对招? 这可不是玩笑,从那夜情形推断,只怕闻天已是一流巅峰。 二流对一流? 林焱咽了咽口水,他虽是不怕,但难免紧张。 事到如今,也只能期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希望红袍儿,能寻到那双鱼吊坠的线索。 一路胡思乱想,林焱脚步不停,行向“坠辰顶”。、 九霄之中,奇景甚多。 “地熔炉”藏于洞中,“坠辰顶”直通天际。 循雪径而上,虽是冬日暖阳,那两侧林枝,依旧晶莹披挂。 林焱一路向上,终在一处遇到分岔。 “地熔炉”乃是器科所在,而“坠辰顶”则分两崖。 一崖号“坠龙”,为武科;一崖唤“星辰”,用于观星,也是星科学子聚集。 听刘彻所言,闻天应在“坠龙崖”上。 路口分刻两碑,风格大相径庭。 “坠龙”碑上,字迹刚劲有力,听闻是由前辈高人,以指力刻出。甚至多年之前,有前辈观石碑字迹,从而悟道,一眼入天位,终成一代拳脚大宗师。 “星辰”碑上,却是狂草。字迹错落缥缈,一笔一划,当真如同星罗密布。 林焱选了左侧“坠龙”,继续向上攀爬。 一个转角,山路愈发陡峭,林焱喘了口气,也不知“星辰”那侧,路况如何。 又行了许久,已是下午,面前终有变化。 不过这变化,令林焱瞠目结舌。 路,断了! 绕山而上,面前之路,竟然断裂开来。 却再无通途,两端石阶之间,不再相连,甚至隔开两步之遥。 这路是自然而生,还是前人鬼斧神工?此时已经无法考究,但林焱知道,他不能在此止步。 走到山路尽头,林焱低头朝下眺望,山底深不可测。 抬头再看,身侧石壁之上,刻有字迹。 “习武之人,若无武勇,不若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林焱回望来路,退下山去倒是简单,有多少前人在此望而却步?又有多少前人,坠落山崖,死无葬身之地? 林焱呼了口气,他不会后退,也不会做山下枯骨。 一跃! 林焱纵身而去。 耳边风呼啸,山风刮起衣袂,青丝飘荡。 林焱落在石阶之上! 身体稍显摇晃,他立刻扶住山壁,无什大碍。 再看回头路,此时唯有向前。 一跃,一跃,再一跃。 每跳一次石阶,心中胆气便高涨一分。 勇乃武人胆,若无上进之心,如何登堂入室? 可林焱再次停下脚步。 只因面前云雾,石阶隐于云后,若隐若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林焱咬了咬牙,已经行到此处,难道还要后退? 绝不可能! 林焱再次纵身,跳上云中第一块石。 脚踏实地,却仍旧心中难安。 因为第二石阶,竟然在五步开外! 这“坠龙”到底要做什么?真要把门下学子,统统玩死,他才高兴? 林焱眉头紧皱,额头上细汗密布。 他却没有莽撞起跳。 这路有些不对劲。 之前小小空隙也就罢了,毕竟只要心有胆气,也非难事。可面前云中石阶,若是每次上山下山,都要这般生死相搏,那武科子弟,还能剩下几个? 林焱心中嘀咕,问题出在哪里? 脚下云雾涌动,无法视物。这云只怕也有问题,要知九霄山门虽高,但不至于云雾缭绕,更不可能到这午后时光,依旧凝而不散。 或者,这只是障眼法? 脑中冒出如此想法,林焱立刻蹲下身子,挥手妄图驱散云气。 但那云气去而不散,仍旧看不出底细。 林焱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突然想到,刘策交予他的铁剑。 林焱立刻抽出铁剑,往下一探。 “当”的一声脆响,铁剑触石。 云下有路! 林焱心中大喜,用铁剑又探几下,确认脚下结实,放心翻下。 依此方法,林焱将铁剑当做拐棍,一路探查,在云中走出路来。 如此向前行不久,云雾不再。 已能望见平地。 林焱走完最后一段,跃上山崖,见石壁上又刻小字。 “勇而无谋,是为‘莽’。只知使蛮,不识思虑,怎能攀上巅峰?” 林焱心有所悟。 无论是谁设计出,这“坠龙”山路,林焱心中唯有敬服。 山崖上再有雪径,林焱继续向上。 这暖日之下,竟然起了风岚。林焱顶风上前,心中思量,不知这鬼路,何时才是尽头。 转过山弯,林焱抬头去望,隐约见一人影,坐于山巅。 风迷人眼,林焱眯起双眼,定睛去看。 风起云涌,山巅之上,一袭白衣,腰佩蓝带。 云动蓝带荡,风鼓衣袂舞。 独身一人,迎萧瑟天地。 如若那日,北境风雪,一袭白衣,单人孤剑,面对钢铁洪流,立于天地一白! 白袍已逝,谁人仍记? 江湖便是如此,诞生传奇,埋葬传奇,遗忘传奇。 却总会有下一个少年,持三尺锋芒,行于狂风暴雨,孤身苍茫大地,逆着千夫所指,举剑!纵歌!豪饮! 移三山五岳为剑,斩尽天下不平事! 舀九曲银河酿酒,请神州豪士同醉! 少年江湖,江湖年少。 大抵如此。 不知不觉,林焱行至闻天身后。 闻天原来是在作画,画上云随山绕,山隐云后。云海之中,更有蛟龙翻腾,只露一鳞半爪,猛虎呼啸,吊睛白额,声震山涧。 “你来了。”闻天似乎并不意外,收起画布颜料,头也未回。 林焱正待说话,闻天已转过身体。 他伸手一抛,劫剑千磨,落于林焱面前,“拾起剑,来战!” 林焱先是一愣,心中却无紧张,望见方才那景,他心中甚至躁动莫名。 拾起千磨,林焱就要解下腰间铁剑,闻天却出声打断,“用两柄剑。” “两柄?”林焱疑惑出声。 “呛哴!”闻天拔刀在手,“你学的剑法,原本就是……” “双手剑!” 第六十四章 双手剑 “双手剑?”林焱望着面前千磨,惊疑不定。 念头在脑中急转。 自从学剑以来,柳凤泊确实一直教导,需要左右均衡。他当时也曾说:“只能用一只手的剑客,就是废物!” 先不论这话,是否偏激。事实上,柳凤泊从未提过,用两把剑! 况且,柳凤泊自身,从来都是白袍支剑,未见他物。 他那种至情至性之人,绝不会对林焱藏私,那么问题何来? 即便双手剑,确有其事,闻天又是从何得知? 林焱左手握住铁剑,右手欲伸未伸。 这剑,到底拿是不拿? “拿剑。”闻天拖刀而来,“或者死!” 话音刚落,刀锋已至,林焱甚至能听到刀上,破风声响。 林焱急忙左手拔剑,接面迎敌! “当!” 刀剑相交,林焱倾斜剑面,卸开刀招,顺势一滚。 虽是避开此刀,可手中铁剑豁开一道缺口,这剑虽是经过刘策加固,但与闻天掌中宝刀相比,仍是相差甚远。 两人再次拉开距离,千磨剑仍旧躺在地上,躺在两人之间。 只是一击,林焱已觉手心冒汗。方才若是他慢上一瞬,至少缺条胳膊。 这闻天,是来真的? 林焱已是不敢怠慢,全神贯注。 闻天拖刀向前,停在千磨剑边,林焱压低身形,时刻戒备。 扬起一脚,闻天挑起千磨利剑。 劫剑千磨,腾空而起,落向林焱。 林焱不再迟疑,伸手兜住。 千磨剑柄入手,林焱心中立刻安定不少。 闻天点了点头,似是满意,跨步一跃,“再来!” 腾跃空中,带起脚下残霜,闻天举刀于顶,反曲身骨,如若弓拉满弦。 林焱自然不会后退,右手抬腕便刺。 谁知闻天空中仍能变招,放开右手撩起刀鞘。 刀鞘挥来,撞开千磨,闻天顺势转身,左手宝刀照势横斩! 林焱剑上受力,牵扯伤势,想要躲避,也是迈不开步。 刀锋临头,林焱避无可避。 “嗡!” 林焱能够听到刀锋颤音,闻天宝刀就在耳边。 风过,拂去一截发梢。 闻天的手很稳,刀锋贴着林焱脖颈,未有丝毫摇晃,宛如其人心性。 言必行,行必果。 而他长得算是俊朗,可他却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不知笑是何物。如同面覆寒霜。 此刻,这冷面近在咫尺,明明唇红齿白,林焱却心头发憷。 寒风冷,刀锋凉,不及闻天双眼。 林焱被他盯得,寒意入骨。而他,只说了两个字。 “双手。” 林焱知道,今日此战已是难免。 点了点头,林焱向后退出五步。 闻天并未阻拦,立于原地,持刀遥指,刀尖正对林焱。 林焱右手持千磨,剑尖举平,左手持铁剑,剑指于地。 残霜飘,衣带扯满山风。 两人之间,似有一瞬寂静。 林焱骤然上前抢攻! 运起体内真元,足下一踏,转瞬窜到闻天面前。 抬手便是“一点花开”! 一剑化五剑,转瞬刺出。 “当!当!当!当!当!” 五声脆响,闻天轻松揽下,甚至拎刀上撩,反击林焱。 林焱谨记方才之事,左手铁剑拦截而出。 两刃相撞,铁剑又添缺口。 闻天借着相撞之力,翻身舞刀,直劈而下。 林焱立刻侧身,千磨向下,压制刀脊,左手铁剑再刺! 却没想到,千磨剑下宝刀,竟骤然爆出巨力,将林焱生生震退。 左手那剑,自然无功而返。 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方才发生了什么?林焱疑惑不解。 闻天刀尖指地,淡淡说道:“有真元的,不是只你一个。” 林焱反应过来,他已从吕烽处打听过此事。 真元乃是一道分水岭,区分一流二流。 武者达到一流水准,自然就会拥有真元,若无真元只能算是二流。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林焱便是那个例外。 他体内真元,乃是柳凤泊传输所有。已将他提至二流巅峰,但他本身实力不足,也只能技滞于此。 闻天此刻显露真元,坐实一流水准。 林焱知道,自己并无胜算。但闻天若是要打,他也绝不退缩,奉陪到底。 “再来!”林焱再次上前! 率先出手,双剑齐出。 如同展开一张剑网,将闻天笼罩其中。 闻天毫不动摇,不退反进。 刀来剑往,两人战至一团! 双剑舞,单刀迎,你来我往,霜屑漫天。在那山巅之上,如同双蝶纠缠,翩翩起舞。 两人出招皆是极快,转瞬之间,已不知交手几次。 山谷之内,反复回荡,皆是金石之音。 林焱只觉双臂发胀,伤口似已撕裂渗血。 痛! 但! 痛快! 体内真元激荡,股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髓!激战之中,林焱身上,甚至散出缕缕白烟。 终于,那热气涨满身躯! 林焱一声断喝,“小心了!” 闻天面不改色,举刀相迎。 一剑化千剑! 两剑做万剑! 千瓣花开,万朵迎春! 闻天脸上终换表情。 不是惊诧,不是恐惧,不是疑惑,而是…… 愉悦。兴奋。狂热! 闻天,钻入“花丛”之中! 远空,山岚,霜屑;剑舞,百花,孤刀! 白衣蓝带,交错而过。 “嘣!” 万花零落,林焱手中铁剑,终是不堪重负,碎成铁屑。徒留剑柄,握在林焱掌中。 闻天还刀入鞘,淡淡说道:“可惜。” “噗嗤。” 闻天衣袂下摆,裂开一道口子。 林焱喘着粗气,微微一笑,“可惜。” 闻天回过身来,看了一眼衣袂下摆,“你若能再得一件趁手兵刃。我便多了一个喂招对手。” 林焱看了眼遍地铁屑,“可惜只斩了你一条衣袖。” “一年。”闻天竖起手指,“一年之后,方才可堪一战。” 这算是在夸奖? 奋战过后,林焱只觉浑身发软,索性坐在地上,“你这么喜欢打,何不去找吕烽?他也是每天在找对手。” “吕烽?”闻天面上兴奋一闪而过,“他与我,若是对招,只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 林焱心中一惊,吕烽竟然这般厉害?他之前从未发现。 不过此刻,他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怎么知道,应该双持用剑?你曾经见过柳凤泊?” “白袍千臂?”闻天挑了挑眉,“原来是他教你的剑法?可惜,他已亡故,此生未能与他一战,实是遗憾。至于双手剑……” 第六十五章 断离愁 闻天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见你剑法,与内门一位高人留下剑谱甚是相似,那剑谱乃是双持武器,你只用柄单剑,这才让你尝试双剑。只是……” “只是什么?”林焱问道。 闻天答道:“你用了双剑,依旧有所阻滞,或许是因你未曾正式学过?听你所言,白袍千臂用得也是这剑法,那他何处学来?学得又可是残篇?” 一串问题,林焱也是不得其解。 柳凤泊何处学来?不得而知。 他却想到另一件事,“那完整剑谱,我可能学?” “自然。”闻天点了点头,“只是前辈留下剑谱极简,能悟多少,全看造化。” 林焱点了点头,顺口嘀咕,“也不知是哪位前辈,创了这套剑法。” 闻天淡淡答道:“那位前辈,唤作许歌。” 许歌? 老爷子! …… 林焱曾看老叟对弈。 市井渔叟,不爱黑白意境,独爱隔岸厮杀。 他们说,象棋才是阵前博弈,人坐两端,便是大军在握,比那磨磨唧唧的围棋,好上不知多少。 手谈与橘戏,哪个更为高端?林焱并不清楚。 但那些时光里,老叟们念念有词的句子,今日依旧记忆如新。 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 说得明白,用时糊涂,如若小卒过河,横中直撞。相信凭着手中棋子,便能横扫楚河汉界。 一子慰平生。 可杀了个昏天黑地,取了将帅首级,天下何变? 王依旧是王,老叟不过老叟。 终是袖中一抹,车马炮各归其位。 兜兜转转,又是回到原地。 如同此时此刻,林焱所学剑法,竟是老爷子所创。 这么多年,老爷子未曾教他一招半式,到头来,他还是学了老爷子的剑法。 柳凤泊死了,他是从何学到这剑法,已经不得而知。身化黄土,埋了太多往事离愁。 老一辈的故事,飘散风中,却依旧留下了些什么。 这剑谱,那“万兵冢”中,不知何物,但都是老爷子留下的印记。 孩子降生于世,围绕在父母膝下,循着父母足迹,步步成长。 林焱现在,便是这般感觉。 与未知之中,抓住丝丝线索,拼凑张张碎片,试图还原,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亲人。 他的父亲——许歌。 老爷子还有多少故事,未被人知? “闻师兄。”林焱躬身问道:“不知今日,我是否能够参习剑谱?” 闻天望了一眼天色,缓缓走到山崖边,重拾画具,“我非武科教习,无权限制于你,你若要看,可请自去。” 林焱点了点头,望向入林路径。此处只是武科外围,若要看书,还得深入林中。 他正要迈步,闻天却又出声,“不过……” 林焱停下脚步,回身去看。 闻天面朝远空,画作不停,“你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吗?” 更重要的事情! 林焱恍然大悟,现在查明越狱真相,才是当务之急。 离那“万兵冢”开启,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去看那剑谱,自然也不着急。 他朝闻天再施一礼,挎上千磨剑,转身下山。 下山之时,那云路依旧未散,也不知是如何做到。 走过云路,跳过石阶,林焱下到“坠辰崖”底,已是夕阳西垂。 日照人影斜,林焱朝食堂走去,他之前便与山师阴约定,完事之后,在食堂汇合。 回想今日之事,能够拿回千磨,得知老爷子的消息,对他而言,也不算全无收获。 可对于劫狱一事,依旧是毫无线索 只能期望,山师阴能寻到门路。 行不多远,便遇到一队三人,皆是面色肃穆,腰挎兵刃。 他们远远便将林焱拦下,为首是一高瘦男子,眼中戒备,“这位师弟,还请留步。” 林焱不知发生什么,停下步伐,却也暗暗张开手掌,随时准备拔剑。 那男子看了林焱一眼,伸手按住剑柄,“师弟不必紧张,我是赵厄尘,乃是遵从虞城教习指令,带队巡查山门。” 巡查山门? 林焱心中惊讶,虞教习倒是动作极快,不过早晨之事,现下便组织了山中巡查。 不过,虽然是教习安排,林焱门中识人不多,也不敢放松警惕,“不知赵师兄拦下我,所为何事。” 赵厄尘摸着剑柄,答道:“想必清晨之事,师弟也应知道。虞教习吩咐我等,若是见到形迹可疑之人,需得及时巡察。我见师弟有些眼生,便上前问问。还请师弟,不要介意。” 林焱明白他们职责,点头说道:“赵师兄恪尽职守,应当如此。师弟叫做林焱,乃是今日新进入门,赵师兄不认得我,也是正常。” “林焱?”赵厄尘招了招手,身后那人从怀中掏出小册,开始翻阅。 林焱猜想,那应是弟子名册。 翻阅名册之时,赵厄尘依旧捏着剑柄,“不知师弟孤身一人,所谓何事?” 盘查? 林焱心中并无不适,他出生贫贱,在龙兴时,也没少被官兵盘查。这赵师兄的态度,可比官兵好上许多。 他便隐去查案不说,照实回答:“我方才从‘坠龙崖’上下来,准备去饭堂。” 赵厄尘点了点头,“可有相熟的师兄?” 林焱随意报了几个熟人名称,“我与吕烽师兄,姜杉师兄,算是相熟。” “花袍和武痴?”赵厄尘眼中露出质疑,“你倒是攀得好关系。这两人门中有名,会与你这新人混在一起?” 林焱微微皱眉,方才观感还算不差,不过这赵师兄这般妄下结论,总是令人不喜。按他话中意思,难道无名小卒,便不能与名人为伍? 见到林焱并不答话,赵厄尘似有怀疑,皱眉更紧。正要说话,他身后同伴合上名册,低声说道:“名册上确有其人。” 林焱松了口气,他虽不想闹翻,更不想无缘无故被抓。 赵厄尘再次确认,“你确定不曾看错。” 那同伴点头,“不曾看错,林字一栏,最后一个,便是林焱名号。” 赵厄尘这才放开剑柄,“方才多有耽搁,还请林师弟见谅。” 林焱摆了摆手,“赵师兄职责所在,应当如此。” 第六十六章 鱼形吊坠 赵厄尘松开眉头,“我等还要巡查,师弟还请自便。只是近日山中不宁,还是不要孤身一人为好。” 林焱点头称是,抱拳施礼,“那我便先行一步。” 赵厄尘点了点头,双手负于身后,“去吧。” 说罢,便不再去管林焱,带着另外两人,朝另一侧走去。 林焱继续前行,却听到身后赵厄尘又发声响,“对了。” 林焱止步,“赵师兄,还有何事?” 赵厄尘看着林焱,眼中似有鄙夷,“下次遇到他人,可别谎称认识武痴花袍。把他俩当做借口,你也得先配得上。” 林焱眉头紧皱,右手按上千磨。 “怎么?”赵厄尘挑了挑眉。 气氛瞬时紧绷。 林焱按住剑柄,心中念头连转,最终还是松开手掌。 算了,正事要紧,没必要在此处,再起波澜。 林焱抱拳行礼,径直转身离去。 身后似乎还有对话,他也懒得去听。若是在龙兴时候,少不得一番拳脚,不过经过这么多事,又与刘策交流过后,他心中沉静不少。 若非辱及原则,他人要怎么说,便让他说去。事实会被话语掩盖,但绝不会消失无踪。 林焱赶到饭厅“食为天”时,日轮已藏到山后,只留余光。 入得屋中,亭中已是客满,山师阴一人霸着一桌子,自酌自饮。 林焱走到他对面,安坐下来。 山师阴挪来酒杯,为他斟满,“看你样子,全无收获?” 这么明显?林焱哑然失笑,满饮一杯,“你呢?” 山师阴夹起一粒花生,纳入口中,“那夜白润喝醉,大失君子风范,你可记得?” 林焱一脸疑惑,他不知红袍儿为何提起此事,应声道:“自然记得,那可是与他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山师阴抿了口酒,微微一笑,“后续还有故事,他当晚还骚扰了一位黄裳姑娘,那姑娘可不缺护花使者,白润差点没被人揍,幸好吕烽在他身旁。” 林焱也是一乐,“竟然还有此事?” 山师阴又为林焱斟满,“有趣的还在后面。白润第二日醒来,听闻自己如此放荡形骸,当场去找黄裳姑娘提亲,说什么要负责到底。你说是不是呆子?” 林焱口中含酒,差点呛到,“那结果如何?” 山师阴挑了挑眉,“人家自然不会答应。白润那家伙,此刻还在屋里抄《论语》呢,说要自罚己罪。” 林焱哈哈大笑,笑罢,才想起正事,“你今日就打听了这些流言?” “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山师阴放下木筷,勾起嘴角,“白润与我说,他在黄裳姑娘腰上,见到了……” “鱼形吊坠!”南柯姑娘拉开座椅,坐在林焱身侧。 南柯伸手,为自己倾上一杯香茗,碧绿茶水,余烟袅袅。 林焱盯着她白藕手腕,看了片刻,扭头望向山师阴,后者举杯凝思。 两人对视一眼,山师阴抿了口酒。 “南柯姑娘喜欢鱼形吊坠?”红袍儿歪着脑袋,食指绕着发丝,“我方才是想说,那黄裳姑娘,腰上有颗痣。” 南柯姑娘微微皱眉。 山师阴勾起嘴角,“若是姑娘喜欢鱼形吊坠,不妨与这呆子直说,他定然愿意买给你,可你惦记别人姑娘家的东西,就有些欠妥了。” 林焱心中叹气,他对山师阴的玩笑,也算渐渐适应。 但他没有说话,他知道,这种唇枪舌剑的事,还是交给红袍儿为妙。 南柯姑娘还以一笑,“山师阴,你太自信了。” 见到南柯微笑,山师阴似是受宠若惊,“能令姑娘绽颜,你就算说我自大,我也答应。” “真会说话。”南柯姑娘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如此滑舌,不如……” 南柯姑娘饮了口茶,放下茶杯。 “不如怎样?”山师阴眯眼笑着。 “不如割了下酒!” 南柯姑娘骤然发难,一把掀开外袍,右手抽出匕首,抵在红袍儿脖颈之上。 “姑娘!”林焱大惊,立马站起身来。 周遭弟子立刻投来异样目光。 “看什么看?”山师阴环顾四周,毫不在意脖上利刃,“没见过打情骂俏?” 周围弟子或是摇头,或是偷笑,慢慢转过头去。 林焱按住南柯手腕,“南柯姑娘,有话好说。” 南柯姑娘,脸上似是泛红,“先管好你兄弟的臭嘴。” “他可管不住我。”山师阴面不变色,依旧饮酒,喉结擦着刀锋,看得林焱心中发憷。 “故作镇定。”南柯姑娘一声冷哼,“你在查些什么,当我不知?白润可不止你一个朋友。” 山师阴微微一笑,“原来是你在跟踪我?我虽有察觉,但一直未能发现姑娘踪影,姑娘倒是身手不错。” “对付你这种纨绔子弟,绰绰有余。”南柯手持匕首,仍未放下。 “我自然不是姑娘对手。”山师阴倒了凉茶,又为南柯满上一杯,“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谈?” 南柯哼了一声,收回匕首,缓缓坐下,“我知道你们在查劫狱一事,我也觉此事,必有蹊跷。” 林焱急道:“姑娘,此事只怕还有凶险,你何必涉足其中。” 山师阴未理林焱,晃着酒壶,淡淡说道:“我只是好奇,你为何对这事如此上心?”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安睡?”南柯姑娘抿了口热茶,“想杀我的人,不比你少。” 有人要杀南柯姑娘? 林焱心中一紧。 他看着南柯侧脸,只觉越看越陌生。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南柯姑娘的身份。 她到底是谁? “我不会问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山师阴夹了颗花生,纳入口中,“我原是商人,我只想问,若是让你加入,对我们有何好处?” “女人之间,总是更好打探消息。”南柯姑娘微微一笑,“比如,我已知道那黄裳,唤作方柔嘉。” “方柔嘉?”山师阴微微一笑,“又柔又嘉,柔美吉庆,倒是好寓意。只是这名字,我也能打探。” 南柯姑娘淡淡说道,“我知道她现在何处。” 山师阴站起身来,给林焱使了个眼色,林焱一脸茫然。 山师阴叹了口气,“呆子,跟着南柯大小姐走吧。” 这就谈妥了? 林焱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 三人结伴,离开“食为天”。 第六十七章 舌剑 屋外已经黑透,这几日倒是月朗星稀。 三人借着月光,一路疾行。 看不出来,南柯姑娘身手倒是不差。若是往江湖上排,至少也是个二流高手。寻常十来个汉子,还近不得身。 “这是要去哪里?”林焱问道。 南柯姑娘解释道:“方姑娘喜爱养花,特别是鸢尾百合。这花不耐寒,忌夏热,很是难养。若是料理不当,只怕未见花开,便是养一年死一年。” “所以,她每日照料,这个时候,一定在‘幽花径’。”山师阴微微气喘,追上两人步伐,似是有些吃力。 南柯姑娘点了点头,“而且,是孤身一人。” 幽花径,因百花皆可入药,距离医科‘悬壶庐’不远。 源自缓坡之下,一路满布坡顶。 春来之时,漫山开遍,争奇斗艳。最美便是月圆,坐于坡上,卧于花海,观圆盘似玉。 此时尚是冬季,离百花争艳还有些时日。 但径中花卉皆需细心照料,若是来年一枝皆无,那可就成了笑话。 可即便隆冬,当三人步入花径,仍被面前景色震撼。 虽不是万朵迎春,也有落英缤纷。 “一品红,仙人指,落脚海棠,虎刺,长寿,鹤望……啧啧啧……”就连见多识广的山师阴,也是赞叹不已,“这九霄,还真是深藏不露。” “又不是没见过。”南柯姑娘微微皱眉,“别忘了正事。” 山师阴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三人不再说话,深入花径,不久便见一袭黄裳,倚树而立。 黄裳仰头遥望明月,月光倾洒笼罩黄裳。 山师阴给南柯与林焱,使了个眼色,“我去问问。” 南柯不悦,“你不觉得,姑娘之间,更有话说?” 山师阴轻蔑一笑,“你?凶巴巴的姑娘,也算姑娘?” 南柯皱眉,“那也让林焱去,你这登徒子,可别唐突了人家。” “他?”山师阴摇了摇头,“一根木头,他见着姑娘,话都不会说。” 林焱大窘。 三人还在争论,面前已有变化。 “你来了?”黄裳似是听到声响,转过身来。 原是面带笑意,可她见到林焱三人,脸面一僵,“你们是谁?” “方师姐,不要紧张。”南柯立即挺身而出,“我们也是九霄门人,只是问几句话。” 方柔嘉却不这么认为,她似是怕极,连连后退,“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南柯赶紧解释,“师姐,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坏人。” “不要过来!” 方柔嘉抱着胳膊,似是受惊的幼兔,惹人怜惜,“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鬼祟跟踪于我,肯定不安好心。” 她似是想到什么,脸色大变,“难道是你们?是你们劫了牢狱?你们是黑一门的残党!” 山师阴无奈摇头,与林焱低声说道:“女人啊,有时候就是不能和她们讲道理。” “啊?”林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愣着干嘛?”山师阴挑了挑眉,“先擒下再说。” 林焱脑袋发蒙,连连摇头,“我不打女人啊。” 山师阴无奈扶额。 前边南柯已经接近黄裳,她也知道,方柔嘉似是受惊过度。 想来也是,大晚上的,三人尾随一孤身女子,又是这敏感时期,问谁不害怕? 不如先擒下对方,等她冷静下来,再行问话。 想到这里,她已在柔嘉身前两步,突然纵身,一招握腕擒拿,将方姑娘按在身下。 她刚准备再次开口,却听到一声断喝! “你们在做什么?” 又有三人,儒衫挎刃,从花径来路冒出头来。 林焱定睛望去,双眼一眯。 “赵厄尘?” 南柯将方柔嘉按在身下,林焱与山师阴站在一边。 他们同时望向花径入口。 赵厄尘带着两人,快步行来,怒目圆睁,显然已是动怒。 “你们在做什么?”他按住剑柄,声音发寒。 林焱观察他身后两人,与拦他时并无变化,应是方才巡逻至此。 山师阴冷眼看着,并未说话。南柯姑娘,似是有些过意不去,赶紧松开手掌,放开身下黄裳。 她也是无奈,若非方才柔嘉姑娘惊慌失措,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她理了理思绪,正要开口解释,却被赵厄尘挥手打断,“你别说话!柔嘉,你先过来。” 黄裳得以逃脱,她揉着手腕,却没叫嚷,只是回头看着南柯。 眼神幽怨,目中晶莹,却强忍眼泪,分外惹人怜惜。 她也没像寻常女子那般哭天喊地,只是盈盈走到赵厄尘身后,屈身万福,“谢赵师兄搭救。” “可有伤到哪里?”赵厄尘柔声说道。 方柔嘉又不说话,将头撇向一边,只是默默揉着手腕。似是受了极大委屈,却不愿说。 这情景,林焱看着,都觉得方才自家三人,是否做得过火。人家不过一个娇弱姑娘,却被如此粗暴对待,实不应该。 赵厄尘见她不答话,急忙抓住她手腕,靠近去看。他脸色一沉,立刻转过身来,寒声说道:“这位红衣姑娘,倒是好大的力气。” 南柯赶忙摇头,“我方才只是将她擒住,并未使多大力道。” “没使多大力道?”赵厄尘拉住柔嘉手臂,亮给众人,“那这是什么?” 借着月光,众人能够清晰见到,那白藕腕上,映有紫痕。 南柯脸色微变,低声与林焱说道:“我真未使劲。” 林焱应声安慰,“你说的话,我们自然相信。” “可别算我。”山师阴轻声道:“这南柯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方姑娘细皮嫩肉,怎么经得起她一掐?” 林焱无奈苦笑,“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南柯姑娘却是不依,急道:“我真没用力!” 赵厄尘也听到南柯话语,眉头皱紧,快步窜到南柯面前,“事实在前,你还要狡辩?” 南柯毫不退让,“若是我做,我自然承认!若是诬陷,我也不怕任何一人!” “好个诬陷!好个不怕任何一人!”赵厄尘怒极反笑,“我今天就要替柔嘉,讨回公道!” 说罢,他竟扬起手掌,照南柯面孔,重掌扇去。 第六十八章 战凌乱 林焱一个箭步,挡在两人之间,单手握住赵厄尘手腕,“对女子出手,师兄可知廉耻。” 赵厄尘面色涨红,挣脱林焱手掌,“师弟教训师兄!你倒是好大脾气。” 林焱朝后打手势,示意南柯与山师阴后退,一边紧盯赵厄尘双眼,答道:“我知尊卑谦逊,却也知谦卑需对有德之人。” “说我无德?”赵厄尘看了眼柔弱黄裳,咬了咬牙,握住腰间利刃,“今日我就教教你九霄的规矩!” 林焱自然不怕,右手按住剑柄,“教规矩,也轮不到你!” 月高挂,花影摇,寒芒出鞘! 行家出手,便知技法高低。 赵厄尘剑一出鞘,林焱便知他并非庸手。想来也是,若是毫无实力,也不会担任巡山职责。 南柯姑娘,若是与他对敌,定然不是对手。 然而,他的对手。 是林焱! 赵厄尘的剑很快,但在林焱眼中,还不够快! 甚至,他还有空观察。 看着赵厄尘手握剑诀,看着他脚下碎步连踏,看着他手腕轻抖,妄图迷惑林焱。 剑锋晃眼,林焱仍旧未动。 他在等,他要看赵厄尘的决心。 终在剑尖临头,赵厄尘偏开一寸,刺向肩头。 林焱松了口气,这人还算心地不差。想必美色当前,昏了头脑,只是想出出风头。可惜,林焱也不能输。 劫剑千磨。 出鞘! 后发先至,势若闪电,林焱瞬间侧身,闪过剑招,反手一拍,剑脊正中手腕。 赵厄尘吃痛,张手撒剑。 林焱伸起一脚,将他踹倒,左手一撩,夺过空中利刃。 赵厄尘爬起身来,劫剑千磨已停在面前。 林焱左手持剑,负于身后,右手千磨阻止赵厄尘起身,微微一笑,“师兄。承让。” 赵厄尘面色变幻,瞥了眼黄裳,低头无言。 林焱反转剑柄,想要将剑还他,可他却不去接。 山师阴走上前来,从林焱手中拿过利刃,蹲下身放在赵厄尘面前,微笑眯眼,轻声说道:“这位赵师兄,若想英雄救美,下次可得练好本事。” 赵厄尘抬起头来,一脸愤恨,一把夺过利剑。 林焱无奈摇头,不再去管红袍儿,缓缓走向黄裳,“方师姐。” 方柔嘉听到林焱声音,浑身一颤,眼带泪光,往两位门人身后,藏了藏身子。 林焱赶紧还剑入鞘,温声说道:“两位师兄,方师姐,我等真无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要确认一番。” 两位师兄如临大敌,方柔嘉抬起头来,却非去看林焱,而是望向林焱身后。 “小心!”山师阴与南柯同时叫出声来。 林焱耳廓微动,听到身后剑刃轻鸣。 急忙转身拔剑,正看到山师阴倒地,而赵厄尘剑锋,已到自己胸前。 面对面,近在咫尺。 赵厄尘面色狰狞,这一剑全无收力,似要捅穿林焱心脏! 林焱剑出半截,对方剑尖已触衣襟。 千钧一发! 南柯猛然从侧面冲来,将赵厄尘拦腰撞倒。 赵厄尘推开南柯,持剑再起,对另两位师兄高声呼和,“还不放箭叫人!” 那胖师兄恍然大悟,从怀里掏出一罐木桶,双手一拧。 “咻!” 一道响箭腾空而起! 然后,两人围攻而来! 林焱暗暗咬牙,心中怪自己疏忽大意,已是追悔莫及。无论如何,先将面前三人迅速拿下。 赵厄尘又是呼喝,“三才阵!游而不斗!” 话音一落,那三人竟将林焱团团围住,却无一人贸然上前。 林焱明白,这是要等援兵,他虽不怕,但何必这般兴师动众,“赵师兄,一定要与我搏命?” 赵厄尘冷哼道:“此时已非你我恩怨,你们三人,行踪诡秘,目无尊长!我怀疑你们与黑一门劫狱有关,若是识相,不如现在束手。不然让你尝尝铁剑穿身的滋味!” 林焱无奈,这赵厄尘此刻已经昏了头脑。 既然无法说理,那便手下见真章! 他一动,阵法随之而动,三柄利剑,分攻‘上中下’三路。 “当!当!当!”三声脆响。 林焱被逼回原处。 这三才阵,倒是有点门道。小而疏散,前后重叠,三人倒是使出十人威力。 林焱身上有伤,不敢冒进。 若是只有林焱一人,破这阵法,还要费些手脚。可是,也该这三人时运不佳,在场还有一人,对阵法深有研究。 那就是,红袍儿山师阴! 他方才被赵厄尘踹倒在地,此刻刚刚站起身来。 不过随意瞥了两眼,他便挑了挑眉,“天,地,人,冠以三才之名。军营阵法多有记载。若是大军对垒,破这三才阵还要费些手脚,三个人……” “呵呵呵……”山师阴微微一笑,“雕虫小技。” “天阴阳,地柔刚,人仁义,三生万物,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天为顶,地为载,人为轴,通天地变幻。然,破不周,天塌地陷!” 破不周,便是破人位,可…… 谁是人位? 山师长袖一挥,如若乾坤在握。 “先破赵厄尘!” 林焱闻言,拔剑急刺,剑花一分为五。 一枝花开! 剑破疾风,凭那三人,根本无暇反应。 赵厄尘死命阻挡,仍旧被林焱刺中肩头,倒飞而去。 人位一破,剩下两人立即大乱,林焱再出两剑,轻松撂倒。 三人倒地痛呼,唯留下黄裳瑟瑟发抖。 林焱呼出一口浊气,面向黄裳,正待说话,却见到数十人,从四面涌现而出。 援兵! 林焱脸色微变,他身上有伤,若是与这数十人缠斗,绝对讨不到半点好处。 转头看向南柯,姑娘眉头微微皱起。 再看红袍儿,却面带笑意。 林焱心中暗想:他有办法? 还未细想,便听到赵厄尘嘶声怒吼,“全部拿下!” 寒芒连闪,数十人兵刃出鞘。 林焱将山师阴与南柯护在身后,小心戒备。 就在这时,夜空传来一声断喝! “谁敢动我兄弟!” 吕烽! 从天而降! …… 有人常问,怎么才算是江湖人士?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鲜衣怒马,行过留香,木屐白袜污尘不染? 亦或者,剑问天下,立于绝世之巅,传说故事后世传颂? 第六十九章 阴云密布 江湖很远,远在海角云边。 江湖很近,出门左转,提上剑拎起酒,便已身处其中。 人群聚,便有江湖。 江湖瑰丽,吸引人前赴后继。 人爱攀比,便有三六九等。 行入江湖,便是三流人物,实力参差不齐,约莫能算个人,都能排列其中。 二流行家,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一流高手,已有真元,百来十人,游刃有余。 天位自在,真元外放,翱翔寰宇,一骑当千! 天人境界,与天合一,无量心,大自在,大无为,威能仅有天限。 所以,当吕烽从天而降,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步伐。 他身着劲装武服,手提长枪,环顾一周,无人胆敢上前一步。 赵厄尘捂着肩膀,面露惊惧,“这不可能!不过几日,你何时入了天位?” 吕烽笑而不语,却有另一声音,从坡上传来,“李掌教三日成天位,柳凤泊一瞬入天人,天才与庸才,还需要人明说?” 赵厄尘面色涨红,正要抬头驳斥,见到那人从坡上晃荡而下。 提溜酒葫,醉眼迷离,月影斑驳印花袍,他似乎还打了个酒嗝,“有谁,要反驳我吗?” 众人鸦雀无声。 赵厄尘欲言又止,额头冒出虚汗。 林焱第一次意识到,姜杉在九霄,有着何等威名。 林焱心中又想:赵厄尘一定没有想到,他这小人物,真的与花袍吕烽,交情深笃。 姜杉晃着酒壶,拦在林焱身前。 人群隐隐骚动,立刻有人责问赵厄尘,“赵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些约定,若是发出信号,定然是见了疑犯,难道连花袍与烽哥也是疑犯?” 赵厄尘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大家听我一言。” 众人住口,目光凝聚。 “花袍与吕烽为何在此,我并不知晓。”赵厄尘捂住肩膀,高声说道:“但我赵某以人头担保,使用响箭,呼唤诸位前来,只因面前三人行踪鬼祟,甚至意图袭击方师妹!” 他面露苦涩,顿足捶胸,“赵某也是惭愧,若非我学艺不精,不敌这三人,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但,我赵某人问心无愧!” 他又向花袍拱手,“我巡山职责所在,即便这三人是二位好友。即便冒犯二位,从此招致嫌恶,我赵厄尘,义不容辞!” 说罢,一鞠到底。 吕烽眉头微皱,看向花袍。 后者饮了口酒,环顾四周,眼波流动,将周遭脸色变化,尽收眼底。 围困花径的,多是血气方刚,听得赵厄尘话语,皆是热血上涌,有大半人成了赵厄尘的拥趸。剩下的小半,又能撑上多久? 林焱瞧不透人心,但他直觉灵敏,用鼻子嗅嗅,就能知道气氛不妙。 林焱甚至能够瞥见,赵厄尘唇边难以抑制的一抹微笑。 他说的话,是虚情假意?还是情真意切? 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拉拢了人心,目的达到,也就足够。 林焱伸手捏住剑柄,他已做好准备。 所谓搏斗,便是唇枪舌剑的附庸。 巧舌纠缠,理不清楚,辩不明白? 那便用力咬吧! 有人向前踏了一步,他们不再害怕林焱,甚至不怕吕烽。 他们在做正义之事,为正义抛头颅,洒热血,那也是理所应当。 姜杉撇了撇嘴,“还真是愚蠢。”说罢,他便准备张嘴,却被山师阴按住肩膀。 “入得九霄内门,便是人中精英?”山师阴冷笑,走到姜杉之前,“潜力不等于实力,就像智力不同于智慧。门中弟子三百余,能为国士者,不超半百。” 山师阴站在场中,眯起双眼,扫过一圈,“其余之人,和愚民,有何区别?” “而这世上,只记冠军侯,谁晓无名之辈,埋骨他乡?” 语音不高,却落地有声。 周围陡然一静。 山师阴再看众人,勾起嘴角,“古语云,‘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若今日我真是嫌犯,尔等一拥而上,我失手被擒。这份功劳会归于谁?” 众人望向赵厄尘,却没人接话。 无人应答,山师阴哈哈一笑,“你们千辛万苦,入得九霄宗门,习得满腹经纶,一个个心比天高。今日却只知附庸他人?你们!与山下那些庸才,一般无二!” 赵厄尘按耐不住,上前一步,吼得声嘶力竭,“你这般言论!是将大家看做逐利之人!需知这世上,不只私欲,还有大义!还有圣贤之言!” “圣贤之言?”山师阴挑了挑眉,淡淡说道:“圣贤之言,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孰对孰错?” 赵厄尘浑身战栗,“那是世人愚钝,才需圣贤之言指引。两者终将合为一体。” “那需多久?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山师阴不屑冷笑,“从古至今,多少王朝更迭?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可千年过去,为何眼前仍是人杀人,命灭命?百姓为生存苟且偷生,贵胄因血脉坐享其成,圣贤之言,落于何处?” “圣贤之言……圣贤之言……”赵厄尘张口结舌,缓缓低头。 山师阴走到赵厄尘身前。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是你傻?还是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山师阴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心中也知答案,何不撕下假面,直面本心?” 撕下假面,只是在说赵厄尘?还是在说天下人? 言毕,在场众人,竟然尽皆沉默。 林焱皱了皱眉,他对山师阴的言论,并不认同。 他相信,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些人,为心中执念,慷慨赴死。人若失去道义,只知利益,那和禽兽,有何区别? 不食嗟来之食,或被世人视为愚蠢。 可若人丢了这铮铮铁骨,丢了那心中气节,就是丢了魂魄。 国家丢了道义,丢了坚守,那就丢了脊梁。 千金散尽,还有归来之时。魂飞魄散,何处去寻? 国无脊梁,即便国名尚存,也是名存实亡! 山师阴的话语,林焱并不认同,但他并不准备阻止,他虽心存疑惑,但他相信红袍儿。 缄默过后,大众哗然。 有人拔刀向前,“真是大言不惭!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赵师兄已受重伤!不如退下休息!众兄弟,跟我胡克身后!我们将这奸佞小人拿下!” “胡师兄,可不能如此。我杨威比师兄身手稍好一些,就让师弟为师兄探路……” 竟然,谁都义愤填膺。 好一副群情激奋,好一派同门情深。 第七十章 爱情! 山师阴嘴角含笑,却目光冷彻,对林焱轻声说道:“看看这些人,何其虚伪。” 林焱盯着山师阴,沉吟片刻,“你当真不信道义?” 山师阴按住林焱肩膀,“我信道义,但我更信人性。” 林焱看着山师阴,突觉陌生。 山师阴敛起冷笑,诚恳说道:“我们是兄弟,我还是我,不是吗?” 兄弟? 是啊,红袍儿还是那个红袍儿。 林焱摇了摇头,将那异样感觉,抛诸脑后。他拍了拍山师阴的肩膀,迈步向前,“等会儿要是打起来,记得和南柯姑娘,躲我身后。” 山师阴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却听到人群之中,呼喊声响,“虞教习来了!” 众人再次安静,人群分开两侧。 淡青儒衫,从道中走来。 儒衫轻摆,虞城手扶剑柄,施施然,漫步而来。 目光平和,隐含威严,环顾四周。 双目巡过之处,除了林焱一行,人人低垂眼帘。 他行到赵厄尘身侧,检查他肩部伤势。 伤口不深,林焱留有余力。 虞城微微皱眉,朗声说道:“拉动响箭,发生何事?” 赵厄尘如同握住救命稻草,抱拳说道:“我遵教习号令,组织师兄弟巡查山门。行经‘幽花径’,听闻动静,便入内查看。” 他伸手指向林焱,“谁晓的正看到,这三个鬼祟之人,袭击方师妹。” 说罢,望向方柔嘉,似是向对方确认。 虞城随他目光望去,“这位方师妹,真有此事?” 方柔嘉已经恢复平静,见到众人看他,诺诺点头。 虞城眉头皱紧,行到方柔嘉面前,“方师妹,我虽与你不熟,但想来你也知我为人。希望你思索明白。我再问一次,他们是否袭击于你。” 方柔嘉似是受到惊吓,退了半步,低下头去。 旁边立刻有门人出声求情,“虞教习,方师妹一向胆小,这般逼迫于她……” 虞城挥了挥手,制止那人说话,严肃说道:“你们也是饱读诗书,难道不知道‘人言可畏’?是非曲直,不辨不明。这般黑夜,方姑娘孤身一人,在这‘幽花径’中,所为何事?方姑娘只要把话说清楚,对己对人,皆是幸事。” 门人看了眼方姑娘,只有爱莫能助。 林焱心中暗想,这方姑娘似乎在门中,人缘不差。 倒是虞城令人意外,平日和善谦虚,遇到正事,竟是如此严肃尽责。 方柔嘉重新抬起头来,眼中似乎又有泪珠打转,轻声说道:“每日夜里,我都会来‘幽花径’浇灌花草。门中多人可为我作证。” 虞城看向身边门人,后者连连点头。 他便继续问道:“今夜又是如何遇到他们三人?” “我也并不知晓。” 方柔嘉似乎回想方才,还有些惊惧,“这般深夜,他们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便想到这几日的劫狱之事。心中害怕,便出声呼救,没想到赵师兄就在左近。” 虞城凝视黄裳双眼,似在确认所言真伪,随后转过身来,却未去看林焱,而是询问花袍,“你们二人,又是怎么回事?” 花袍喝了口酒,“我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不行?” 吕烽挠了挠后脑,“我看他们仗势欺人,兄弟有难,怎么能作壁上观!” 虞城似是无奈摇头,“你们俩,就是喜欢胡闹。” 说罢,他才面向林焱,“林师弟,刚刚方师妹所言,可是实情?” 林焱上前一步,正色道:“方师妹所言确实,她应是被我三人吓到,才会有后面的误会。” “误会?”赵厄尘跳了起来,“你刺伤我,一句误会,就打发了?” 林焱冷冷看他,“那也是你先行动手。难道要我坐以待毙?” 赵厄尘破口大骂,“你这目无尊长的狗东西,就应该……” “厄尘!”虞城沉声喝道。 赵厄尘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虞城瞪着他,正色说道:“门规第十条,口出恶言,伤及同门,记得自领十鞭处罚。” “我……”赵厄尘还要说话,见到虞城目光,低下头去,“赵厄尘甘愿受罚。” 山师阴在林焱耳边,轻声说道:“这虞城,倒是好手段。他这是要各打三十大板?一句‘胡闹’把花袍二人摘了出去。而赵厄尘又已经认罚,我们认还是不认?” 林焱低声回应,“你我并未犯错,为何要罚?” “权谋之道,在于权衡,在于服众。”山师阴勾了勾嘴角,“你不要说话,我来应对。” 说罢,将林焱微微拉到身后。 虞城望向山师阴,“山师师弟,你们今夜到此,又是为何?” 山师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虞教习,可知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别说虞城,在场所有人都脑袋一蒙,这是要做什么? 山师阴却面色无比严肃,声音异常诚恳,“当然是爱情!” “噗!”姜杉将酒全部喷在地上。 林焱呆立当场,山师阴这是疯了? 虞城也被呛得不轻,一时没有反应。 山师阴却已朝向众人,高声说道:“我们今夜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私利,不是为了吓唬方师姐,更加不是为了杀人越货,我们是为了我们的至交好友——” “白润!” 林焱以手遮面,无言以对。 “哈哈哈哈哈哈……”花袍和吕烽直接笑出声来。 南柯姑娘,也是掩嘴而笑。 周遭同门中人,超过半数忍俊不禁。 想来,白润醉酒一事,已经人尽皆知。 林焱知道山师阴用意,想要转移众人视线,避过责难。可……白润师兄…… 算了。 林焱心中暗叹,今夜过后,可得好好跟白润师兄赔罪。 所有人都在笑,虞城也是面色古怪,唯有山师阴,仍旧一本正经,“白师兄昨夜唐突了师姐,深感后悔,今日更是被师姐拒绝。他现在羞愤难当,借酒浇愁,人比黄花瘦。” 说到这里,山师阴竟然还红了眼眶,“我们作为兄弟,怎么能见他这般憔悴!所以才想来恳请方师姐,再给白师兄一次机会。” “却没想到方师姐,早已心有所属,竟然在此等人……唉,也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无心照沟渠’啊。” 此话一出,人群立即炸锅。 第七十一章 树林约架 “什么?柔嘉心有所属?这不可能,她昨日还对我笑过。” “放屁!明明柔嘉与我暗有情愫!” 一众人,七嘴八舌,这柔嘉倒像是众人心中,梦中仙女。 有人盯着山师阴喝道:“定然是你在胡说八道!” 山师阴连连摆手,“我可不敢胡说,不信你们问方师姐,我们刚到时候,她是不是在等人?听到我们叫她,她还问‘你来了’。” “对了,也可能约的是师姐师妹。不过,这些不是问题,一问便知真伪。方师姐,你说是也不是?” 林焱眼前一亮,原来红袍儿并不只是在混淆视听,他是在试探黄裳! 无人再去说话,皆将目光聚集黄裳身上。 方柔嘉浑身一颤,面色发红,看向赵厄尘,似是求救。 赵厄尘面带苦涩,“方师妹,你约了哪个师妹,不如说出来,也好打消大家疑惑。” 方柔嘉跺了跺脚,似是羞愤交加,转身便跑。 众人不便阻拦,任由她跑远。 山师阴又出声喊道:“方师姐,下次幽会,可得选好人呐。这男人到现在都不为你出头,还是我家白师兄好啊!” “够了!” 虞城抬手将他打断,“你们入门一日,便这般胡闹。对姑娘家的私事如此上心,还能不能专注学业?” 他又环顾周遭,“今夜既然是个误会,大家也就快些散去,不必在此久留。” 说罢,他又看了眼山师阴,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众人交头接耳,也慢慢散去。 这事也算到此为止。 林焱心中松了口气,与花袍吕烽打着招呼,“得亏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们三人必定吃亏。” 花袍苦笑摇头,“有山师这臭小子在,我还真想不到你们怎么吃亏。” 林焱也是无奈,他对吕烽更是好奇,“这才几日,你就成了天位?” 吕烽哈哈一笑,“假的!我家传武学,有运气之法,不到天位,也能低空漂浮。虽然距离不远,高度不足,但骗骗那些蠢材,也就够了。” “还有这种方法?”林焱大感兴趣,但又是摇头,“可惜是你家传武学。” 吕烽拍他肩膀,“这有何难,武学创出,便是为人去学。若是人人自扫门前雪,那这些功法,终有灭亡之日。更何况,我们是兄弟,你若想学,我定然倾囊相授。” 林焱也不是迂腐之人,立刻答应下来。 他们这边欢声笑语,林焱却瞥见赵厄尘。 他站在山师阴面前,面色狰狞,似是说了什么,说罢悻悻而去。 林焱心中疑惑,询问红袍儿。 山师阴微微一笑,“他约我今夜子时,洗砚湖边小林,不见不散。” 现在的情况,林焱觉得很有趣。 虽然谜团依旧,但赵厄尘留下的讯息,仿佛让他回到了龙兴岁月。 那时候,还没虎头帮,也没多金帮。 那时候,林焱还是个孩子,李虎和陆多金同样岁数,两人从小便争斗不停。 定了场子,划下道道,你约三五好友,我叫兄弟几个,大家大干一场,输得自愿低头,赢得洋洋得意。 男人,靠拳头说话。 粗暴,原始,畅快。 争什么?夺什么? 回想不清。 但那些单纯的,简单的日子,印在脑海里。 幼稚,却记忆犹新。 林焱笑着,与山师阴并排而行。 “你在傻笑什么?”红袍儿不解地问道。 林焱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种回忆,红袍儿应该不懂吧。毕竟他从小就是少爷,哪有打野架的日子。 山师阴盯着他的侧脸,似是不想放弃。 他的目光有种压力,林焱心里发虚,赶紧转移话题,“这么晚叫你去,只怕不安好心。” “愚蠢的人,不就是这样吗?”山师阴冷冷一笑,“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丢了面子,总得找回来。能够想到的方法,也只有动粗。还真是难看。” 难看吗? 林焱心中暗叹。 山师阴按住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笑脸,“安心啦。那些残兵败将,可不是我们林大宗师的对手。” 林焱无奈苦笑,“还是因为山师军师,料事如神,决胜千里。” 山师阴哈哈笑着。 林焱抬头望天,“时辰差不多了。” 晚风凄寒,山师阴扎紧红色围脖,“要变天了。” 前半夜,月明星稀。 趋近子时,夜有云涌,玉盘半隐半现。 子时刚过一刻,林焱与山师阴,已经到了“洗砚湖”边,树林就在眼前。 今日星在云后,见不到湖天星海。 “洗砚湖”不起波澜,静得如同死水。 山师阴走在稍前,神情自若,“前几日,看了扬獍与琼花姑娘依依不舍。今日,倒是要来茬架,还真是大煞风景。” 两人走入林中。 没了另外晚风,夜深林静,全无声息,气氛诡异沉闷。 山师阴拉松围脖,喘了口气,“先到这吧。” 林焱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山师阴,“停在这里?我们还没到湖边呢。” “不是我们。”山师阴与林焱拉开距离,“是你,留在这里。” 林焱脑中先是一蒙,随后反应过来,“你要一个人去?” 山师阴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林焱急道:“你又不会武功,若是他真找人埋伏你,你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风险与机遇共存。” 山师阴挑了挑眉,“若是我孤身赴宴,我为弱者。在他们看来,如同肉在板上,随他鱼肉。当一个人陷入狂妄自大,那种自以为是的强大,会让他麻痹大意。而我,就能套出更多线索。” “不行!”林焱咬了咬牙,“我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你这呆子,能不能动动脑子?”山师阴微微一笑,“若是真有危险,我难道不会呼喊?” 林焱一时语塞。 山师阴拍了拍他肩膀,“所以,我这条小命,可就交给你咯!” 他朝林焱挤了挤眼,“你若是平日看我不顺眼,等我呼救,不妨多等一会儿,让他们先揍我一顿,也算为你出气。” 林焱无奈摇头,他知道山师阴心意已决,他无法阻止,只能低声叮咛,“可不能逞强,若是有丝毫不妥,立刻呼救!我在这儿,时刻待命。” “安心,安心。”山师阴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林焱目送他离开。 第七十二章 栽赃陷害 看着他背影隐入林中,林焱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如同头上之月,暧昧不明。 林焱拔出剑来,他做好准备,若是山师阴叫喊,第一时间杀入林中。 时间流逝,林中除他呼吸,再无其他声响。 多久未曾这般,焦急等待? 他像是回到那年冬天,老爷子带他伏在雪中。冰冷紧贴脸颊,双手握着弓箭,指尖发麻,却不能松手。 面前是皑皑白雪,身上披风已成雪衣,他只想回到城内,钻进被子,喝一碗滚烫肉汤。 但无肉下锅,仍需忍耐。 等待…… 煎熬…… 只为出手的那一瞬,一击必中! 老爷子说:“人生往往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好猎人,从不缺乏耐心。” 林焱倚在树上,缓缓合上双眼,调整呼吸,倾听…… 无声,缄默,死寂。 “林子!” 林焱猛然睁开双眼,迈开流星大步,闯入林中。 他立刻瞧见山师阴背影,只是夜空漆黑,看不清晰。 “红袍儿?”林焱持剑靠近。 林焱嗅了嗅鼻,空气中,弥散刺鼻气味。 血! 林焱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拉过山师肩头。 明月从云后探出一丝! 凄冷月色下,山师阴手握短剑,剑上满是鲜血,而赵厄尘,就倒在红袍儿面前。 死不瞑目! 林焱悚然一惊,“发生了什么?” 山师阴面色复杂,看着手中短剑。 林焱这才发现,红袍儿小臂正在流血。他立刻撕下衣袂,为山师阴裹上伤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把赵厄尘杀了?” 山师阴望着林焱,仍旧没有说话。 突然,林外传来声响。 数十火把在外晃荡,隐约传来人声交谈,“虞教习!便是此处!” “赵师兄说,若是他半个时辰都未回来,便让我们带你来寻他。” 目瞪口呆! 林焱虽不聪明,但他不笨,瞬间明白过来。 中计了! 他相信山师阴。山师阴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残杀赵厄尘。 结论就是,这是个圈套。 如果被来人当场围住,事后绝难翻身。 林焱当机立断,拉住山师阴手腕,“快走!” 山师阴不动一步,“为何要走?我又没有杀人。” 林焱急得额头冒汗,“你平日这么聪明!怎么突然犯傻,若是被人当场抓住,有口难辩啊!” 山师阴挥开林焱手掌,“那就不辩。我就看看,这些愚人,能够蠢到何种境界。” “你!你!”林焱指着山师阴,气得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是说他自信,还是自大。 这一耽搁,火把聚拢过来。 众人见到赵厄尘倒在地上,皆是一惊。立刻有人上前,查看死活。 林焱拉着山师阴,走到一边,心中暗暗焦急。 不过片刻,虞城便已赶到。 那查探弟子面色发寒,对虞城恭谨说道:“死了。” 虞城脸色一变。 周遭人群一阵吵闹,更有弟子拔剑出鞘。 “稍安勿躁!”虞城抬臂高呼,声浪稍缓。 他对山师阴,沉声说道:“此地发生何事?” “还能发生什么?”山师阴还未回话,立刻有人叫出声来。 他红着眼眶,似是与赵厄尘交厚,“定是这直娘贼,害了赵师兄!” 虞城皱了皱眉,“王师弟,若无证据,不能胡说!” “教习糊涂啊!这事实不是摆在眼前?” 王师弟捶胸顿足,甚是激动,“你看这山师阴满手是血,手里还捏着凶器!不是他杀,还是谁杀?” 说到最后,他甚至哭出声来,“师兄临走之前,便和我们说过,今日是要与山师阴理论,少不得做过一场。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丢了性命!” 呜呼一声,竟然哭晕过去。其他弟子,手忙脚乱,将他抬了下去。 虞城叹了口气,上前查看赵厄尘背心伤口,又走到山师阴面前,沉声说道:“山师师弟,借兵刃一阅。” 山师阴随意一抛,将剑掷给虞城,“没什么好看的。想来伤口一定一致。” 他又解开林焱所包伤口,冷冷一笑,“想来这伤口,和他手中兵刃也是一致。” 虞城接过短剑,仔细比对,脸色下沉,“山师师弟。我信你为人,此事如何解释?” 山师阴打了个哈欠,“我若告诉你们,我入得林中,赵厄尘已经死了。我上前查探尸首,就有人偷袭,就地取了凶器反抗,还被那人伤了手臂。” “然后我高声呼救,林子赶到,那人便逃之夭夭。这样的故事,你们信不信?” 虞城摇了摇头,望向林焱,“林师弟,你可看到贼人?” 林焱咬了咬牙,“见到了!” 虞城注视林焱双眼,“林师弟,你可不会说谎。” 林焱脸上发烫,低下头去。 就在此时,林中又有火把跑来,“教习!又发现三具尸体!皆是从背后,被人一剑穿心。” 虞城看了眼手中短剑,“比对伤口!” 山师阴淡淡说道:“有何比对必要?做到了这份上,伤口自然一致。” 虞城注视着山师阴,沉默无言。 山师阴伸出双手,“证据确凿,抓人吧。”他朝向林中,高声喝道:“我知道你还在!” 谁还在? 真凶? 林焱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可夜色昏暗,除了火把四周,再难看清他物。 山师阴勾起嘴角,“这局,算我认栽!” 话音未落,周遭人声鼎沸,皆是谩骂。 “装什么装!凶手就是你!” “还认栽?人赃并获!当然得要认栽!” 虞城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拿下。” “谁敢!” 林焱持剑上前,将山师阴护在身后。 虞城又叹口气,“林师弟,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将山师师弟暂时收押,若是内有隐情,必定不会害山师师弟,一根汗毛!” 林焱平举剑尖,一言不发。 突然顶上生风,林焱抬头去看。 吕烽从天而降,落在林焱身侧。 林焱心中一喜,背对吕烽,面朝众人,“烽子!咱们杀……” 后颈骤然一痛,面前天旋地转。 林焱回头去看,只见到吕烽面无表情,“你……为……为什……” 吕烽上前一步,捞住林焱身躯。 花袍从人群中,漫步走出,“所谓道理,能言方能成理。你说是不是?” 山师阴挑了挑眉,“无话可说。” 花袍走到他面前,“你又何必至此。” 山师阴微微一笑,“生来便是如此。” 花袍饮了口酒,“一定要这样?” 山师阴点了点头,“你我都知,愿赌服输。” 花袍不再说话,看了眼吕烽。 吕烽扛着林焱,随花袍而去。 无人阻拦。 回首时,人群将来路塞满。 山师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后。 第七十三章 牢中刺杀 “山师族人,永生不为,阶下之囚。”山师阴口中喃喃自语,伸手摸着面前灰墙。 家训仍在耳,却已身陷囹圄。 牢中朴素,一床,一窗,一桶。收拾得干净,不见那些阴潮霉味。 也不同民间大牢,造得幽深恐怖,只为让犯人屈服在威慑之下。 九霄知道,那太肤浅。 山师阴也知道,九霄有的是手段,让人开口说话。 他曾师从左徒贡,虽只有短短六月,但凭他聪明才智,也是足够。 拂过床沿,掌中未留积灰,山师阴坐在床边,仰望铁窗。 天外尚未放光,月光撒在眼眉之上,山师阴毫无睡意。 他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从他逃亡至今,想杀他的人,络绎不绝。 正面追杀,被林焱与吕烽破解。 越狱袭击,又被林焱虞城拦下。 三次刺杀,被左徒先生断喝阻碍。 这次终将他陷害入狱。 入狱就能安全了? 山师阴并不相信。 即便九霄加强了戒备,那些人能劫狱一次,就能劫狱第二次。 虞城与他说,左徒先生天亮之后,就会对他审讯。 所以,他在等待。 等待黎明,或是黎明前的,手起刀落。 远远地,山师阴听到远方声响。 “王师弟,为何来此?” 王师弟? 山师阴微微皱眉,方才哭晕过去的那人? “我来看那凶手。”王师弟声音有些沙哑。 “王师兄,切莫感情用事。虞教习叫我们严加看守,决不能放任何一人进去。”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说道。 “他杀了赵师兄!” 蠢货。 山师阴心中暗暗想到。 三人似乎发生了争论,声音嘈杂听不真切,过了片刻,听得一声惊呼,“王师弟!快快起来!我们受不住啊!” 王师弟语带哽咽,“你们若是不让我见那凶手,我今日就长跪不起。” “王师兄,何必与我们为难。”年轻声音说道。 “我方才梦见赵师兄,鲜血淋漓站我面前。我若不当面骂这凶手,怎么对得起赵师兄。两位便成全我吧!” “王师弟!莫要磕头!莫要磕头啊!” 还磕头?山师阴饶有兴趣地笑着。 那年轻声音急切说道:“师兄,不如这样。你在外面守着,我陪王师兄进去。” 外面沉默了片刻,掌权那人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王师弟连连道谢。 说罢,山师阴便听到,开门“吱呀”声响,两人脚步,越行越近。 山师阴并未回头,却能听到那两人到了身后,“来杀我了?” “杀你?”王师弟举起双拳,敲在栅栏之上,“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 山师阴皱了皱眉,回过头去。 见到王师弟狰狞面孔,还有他身边那人,围着黑巾,似是身体抱恙,“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 王师弟咬牙切齿,“我出生贫贱,若不是赵师兄资助于我,我也不可能在此读书!他是我的再生父母!可你!可你……” 山师阴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懂穷人的想法。” “你说什么?”王师弟面色铁青。 山师阴看着他,说得轻描淡写,“以他人品,他资助于你,真是好心?只怕是见你可怜,换些名声罢了。” 王师弟双眼发红,旁边年轻师弟,赶紧抓他双臂,“王师兄!你冷静些!冷静一些!” 王师弟犹在挣扎,不断拍击木栏,啪啪作响。 山师阴叹了口气,“你还不动手?若是引来外面那人,是不是功亏一篑?” “咔哒!” 令人牙酸的脆响,王师弟脸色发白,软倒在地,眼中惊诧,盯着身后那人。 年轻师弟拍了拍手,“人真的很脆弱,截断一根脊椎,就会失去抵抗。” “我知道你会来。”山师阴站起身来,与年轻师弟对视,“我是叫你师弟?还是叫你……方师姐?” 年轻师弟挑了挑眉,揭开脸上黑巾,露出陌生面容,但若仔细去看,还能见到本来面目。 正是“幽花径”中,柔弱姑娘,方柔嘉。 方柔嘉绽颜一笑,“你果然聪明。” “并不难猜。” 山师阴微微一笑,“所谓易容术,并没有办法,将你变成另外一人。想来你这身份,与你身形相似,面容也差不太多,才会被你挑中吧。” “但你仍然蒙了面巾。想来,随便用个风寒借口,也不会有人生疑。而九霄的变声术,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可惜……” 方柔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山师阴。 山师阴摸了摸鬓角,接着说道:“你比这人还要矮了几分,脚下应是踩了足垫。身高能够掩饰,体重却无法遮掩,你走过那段长廊,脚步过轻,怎能让人不生疑惑。” 方柔嘉微微一笑,“可不是人人都会注意脚步。” 山师阴摆了摆手,“很不巧,我有一好友,是个猎人,他教了我些识别脚步的方法。” “你即便猜中了又如何?”方柔嘉从袖中抽出匕首,“你会死在这里,和这位王师兄作伴。” “然后门外那位仁兄,也会与我们作伴。”山师阴拿手敲着脑袋,“让我想想,你现在这身份,也应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方柔嘉似乎并不着急,“你这么聪明,还不是身陷牢狱。可是忘了山师家的家训?你在被捕那一刻,就该自尽。” “道理是死的,人是活的。因地制宜,不过如此。”山师阴满不在乎,“我对真相,更为着迷。” 方柔嘉抱住双臂,静静看着红袍儿。 “让我猜猜。”山师阴在牢中来回踱步,“第一次劫狱,也是你做的?” 方柔嘉玩着手中匕首,“九霄严防在外,对内……呵呵呵……” 山师阴微微一笑,“石镇曾与我抱怨,药庐丢了不少药材,你倒是准备充分。那夜刺杀失败,第二日又来杀我之人,恐怕不是黑一门吧。” 方柔嘉举起匕首,照着自己面容,“这门里,仰慕我的人不少。他算死心塌地的那个。” “掩护于你,制造混乱,造成假象。”山师阴摇了摇头,“有些男人,还真是愚不可及。” 方柔嘉皱了皱眉,“你懂什么?这是爱情。” “直教人生死相许?”山师阴挑了挑眉,“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我们并不相信这些。” 方柔嘉放下匕首,微皱眉头,并不说话。 山师阴继续说道:“那夜你在‘幽花径’等谁?” “想与我幽会之人,那么多。”方柔嘉抛了个媚眼,“要我一一报出名字?” “哦。那是你的私事,我并不在意。” 山师阴似是走累了,坐在床边,“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你为了杀我,杀了这么多人,安排那么多事情,引得全山戒严,内门子弟尽皆回山。真的值得的吗?毕竟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抓住我不放?除非……” “除非什么?”方柔嘉似乎有些焦急。 说到此处,山师阴不再说话,仰天倒在床上,“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迷药用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昏迷?” 方柔嘉浑身一颤,目光发冷。 “你容许我说这么多话,因为你没有信心,无法入得笼中,将我一举击杀。所以你从进门那一刻起,就撒了袖中迷香。” 方柔嘉抓紧袖口。 山师阴坐起身来,“门外那师兄应该已经中招。而我却没。为什么呢?” 方柔嘉伸手掏出钥匙,“你早有准备。” “没错。” 山师阴勾起嘴角,“你控制黑一门刺客的药物,暴露了你的身份。因为那药物,这世上只有一家人会。那就是我,山师一族!” “你是家族埋在九霄的暗桩,而杀我,就是启动你的任务!”山师阴得意地笑着,“试问,对自家迷香,我怎么会毫不设防?” “你很聪明,但你还不够聪明。”方柔嘉打开木栅,“放迷香只为万无一失,你当我真的杀不了你?” 山师阴眯起双眼,“尽管试试。” 方柔嘉踢开木门,纵身一刺。 木栅开启,匕首刺向红袍儿。 牢中狭小,山师阴应当如何闪避? 不闪,也不避。 红袍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 床底突然窜出一人,剑尖顶住柔嘉咽喉。 “放下匕首!”林焱冷冷说道。 第七十四章 谁输谁赢? 牢房外门打开,人群涌了进来。 方柔嘉面色狠辣,架开千磨,还要挣扎,被林焱按在墙上。 人群走到牢前,吕烽一马当先,花袍跟他身后,还有众多弟子,望着方柔嘉,面色复杂。 虞城站在姜杉身侧,眉头紧皱,“方师妹,你这又是何苦。” 方柔嘉并未理他,冷冷看着山师阴,“原来是个圈套。” 山师阴摸了摸鼻子,“所谓计策,不就是这样吗?你出一策,我还一计,和刀来剑往,也没多大区别。谁的破绽更少,谁演得更逼真,就能笑到最后。” “而你太想杀我。以至于露出太多破绽。” 山师阴用手敲着额头,“黑一门的刺杀,暴露了你杀我的原因。而你那痴情郎,担下所有罪过,更是疑点重重。” “我们都知道,黑一门讲究的是,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他们爱钱,但不会为一座金矿,便去一场绝不会胜的刺杀。” “他明知左徒先生就在阁中。明知在天位面前,一文不值。却还是在这个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发动袭击。简直就像……” “简直就是送死。” 花袍接过山师阴话头,“一个刺客,不会说那么多话。他临死之前,将所有罪过扛在身上,更像是刻意为之。选择文曲阁,选择晨读时段,全部都是计划。制造恐慌,制造假象。” “他说的没错,并不是人人都是孬种。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黑一门人。可悲的爱慕者,被所谓情爱,锁住手脚。” 山师阴环顾四周,“更可悲的是,很多蠢材都相信了他!” 众多弟子,多是低头垂目。虞城更是面色发窘,一言不发。 “对了,赵厄尘。” 山师阴嘴角含笑,“世上最蠢的不是呆子,而是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色令智昏,最终丧了性命。也成全了你的计策,成全了我的将计就计。还有一个线索……” 他说到此处,却未继续。 方才他已经看过方柔嘉腰上,确实有一吊坠,不过只是单鱼,所谓“双鱼吊坠”或许是纪浩死前说错。 方柔嘉冷冷一笑,“你倒是心狠,我看这位林师弟,当时可是动了真怒。” “他这呆子可不会演戏。” 山师阴挑了挑眉,“我和花袍商定这将计就计,就把他排除在外。不然若是露馅,岂不是糟糕?” 林焱黑着脸,看他一眼,也不多话,不过那眼神,分明是秋后算账。 山师阴扯了扯嘴角,又摸着鼻子,避开林焱目光。 “现在呢?” 方柔嘉呵呵冷笑,双眼越过人群,望向长廊深处,“既然被你们抓住了现行,左徒副门主,你要将我如何处置?” 人群静默,众人望向长廊,深处幽暗。 黑布鞋,粗布衣摆,凝灰腰带,白发皑皑。 左徒先生踱步而来。 他望着方柔嘉,叹了口气,“你入门时,我送你一幅紫述香,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你依旧深陷其中。” 方柔嘉脸色一暗,目光流转,复显娇弱。 林焱卸了她手中兵刃,退到红袍身边。 左徒先生走向牢房,弟子侧身放开道路。 先生慢步至牢内,“你生性柔弱,又何必戴着这强悍画皮。” 方柔嘉摇了摇头,眼神决绝,“先生,只能说,你看错我了。” 她揉着手腕,冷下脸庞,对山师阴冷冷一笑,“就像我方才说的,你很聪明,却不够聪明。” 她嘴角挂起冷笑,“你以为抓住了我,又何曾不是被我抓住。” 虞城皱了皱眉,“方师妹,事已至此,你还要嘴硬?” “嘴硬?”方柔嘉摇了摇头。 山师阴与姜杉对视一眼,脸上浮出不安神色。 林焱看在眼中,难道真有不测? 众人面面相觑,却听到夜空之中,一声震天巨响! 左徒先生面色巨变,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柔嘉一眼,举掌一挥,牢房破开大洞。 左徒先生破洞而出,飞天而上。 发什么了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山师阴眉头紧皱,“方师姐,你做了什么?” 方柔嘉靠在墙上,“九霄毗邻龙江,时逢暴雨,龙江决堤。” 大雨?决堤?曹街? 林焱心中一颤,竟然是曹街碑文记载之事。 方柔嘉看了林焱一眼,接着说道:“当年大胥门主,以天人境界,封堵决堤江水!以人之力,硬生生劈波断江,阻拦龙江洪水长达三天三夜,九霄弟子终于再起堤防,这才让山下百姓,幸免于难。” 山师阴与姜杉已是面露怒色,“你真是好狠的心肠。” 方柔嘉满不在乎,对山师阴勾唇一笑,“我杀你,便是真要杀你?你擒住我,便是真的擒住了我?” “我将所有内门中人,都聚集在山中,此刻毁了堤防,大胥先生不在,除了左徒先生,谁能及时赶到?” “左徒先生一人,又能撑上多久?” 问题连珠而出,九霄门人脸色发白。 “你当我真是失手被擒?”方柔嘉笑盈盈地环顾四周,“龙江决堤,山下百姓哀鸿遍野,百年威名,毁于一旦。九霄,完了!” 牢房之内,空气凝结。 屋外黎明,如同永生不临,定格在黑暗一瞬。 山师阴坐在床边,看向姜杉,后者闭目凝思。 林焱目光反复,在他二人身上,兜转不停。 可谁都没有说话。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 林焱心中暗叹,区区凡人如何对抗天威?江水决堤,日月轮换,四季轮回? 人,在自然面前,何等渺小。 林焱默默低下脑袋。 “抬起头来!” 一声断喝,回响在牢房之中! 林焱抬头去看,见到虞教习,提剑四望,“都抬起头来!九霄一息尚存,这件事就没有结束!” 众人望向虞城。 “现在开始的每时每刻,都是左徒先生用命拼来!”他面色刚毅,环顾周遭脸庞,“先生孤身赴险,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 “驴困枯井,众人埋之。然老驴踏土而上,绝境逢生。一头老驴尚且如此,我九霄宗门内外千余门人,便要放弃希望?” “龙江洪水一刻未至!那就有一刻转机!” 虞教习举剑高呼,“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 第七十五章 万兵冢 门人眼中,或多或少涌出希冀之光。 虞城点了点头,望向吕烽,“吕师弟,你带上十人,与我立刻去通知内门所有门人,带他们赶赴龙江,协助左徒先生抵挡决堤!” 他又朝花袍吩咐道:“姜师弟,你带其余师弟下山,纠集所有门人,帮助村民撤离!撤退完毕,一同赶去支援!” 吕烽与姜杉对视一眼,立刻应允下来,分头而去。 他又看了一眼林焱与山师阴,“你们二人,带上二十师弟,留守山门。” “留守?”林焱叫出声来,这种危机时刻,让他留守山门,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但不等他疑惑出声,又见一门人,跌跌撞撞,闯入牢中,“先生!先生!大事不好!” 虞城伸手将他扶住,“先生出山救灾,不在此地。发生何事?” 那门人咽了口唾沫,急切说道:“‘万兵冢’瘴气四散!” “万兵冢”? 林焱心头一颤! “什么?”虞城面上大惊,回头瞪着方柔嘉,“你又做了什么?” “偷了这么多药材矿石,只是为了配置迷药?”方柔嘉脸上微笑,嗜血诡异,“不仅要你们威名扫地,更要你们万劫不复!” 好狠毒的心肠! 之前所有阴谋,只为此刻阳谋! 山下百姓,你救是不救? 山中瘴气,你如何驱赶? 大胥先生不在,左徒先生分身乏术,局面失控。 可虞城似乎仍旧不愿放弃。 他甚至懒得去看方柔嘉,迈开大步朝牢外疾走,“太史雨,王康,长乐天,左徒欢,徐碑,衙推望,凌人成,司空无,大胥博,吕虞,随我去探‘万兵冢’!” “我也要去!”林焱提剑跟上。 虞城看了林焱一眼,不曾说话,应是默认。 红袍儿赶到林焱身边,微微一笑,“我自然与你一起。” …… 九霄宗门,平日里如若世外桃源,今天喧闹至极。 吕烽立于巨石之上,大声叫嚷,将分工一一布置,如同出征在即的将军,就差了一身甲胄,一匹好马。 众门人纷纷领命,分头奔去。 与之相比,姜杉内敛许多,与周遭耳语几句,便领着门人往山下去,不紧不慢,似乎智珠在握。 林焱只瞥了一眼,便紧跟虞城步伐。 他们,要去“万兵冢”。 关于“万兵冢”,林焱已听吕烽说过不少。 那里,既是锻兵之所,也是葬刃之地,更是‘司空一族’族中大师的埋骨之乡。 大师临死之前,迁入冢内,将毕生所学,凝结于铁与火中。 或是成就绝世兵刃,或是从此抱憾而终。 “万兵冢”被毒瘴萦绕,一年四季轮换不休,唯有冬至过后五日,才会散去缺口,前四日门人可入冢内,搜寻兵刃。 人择器,器择人,若是有缘便能得宝而归,若是无缘,只能空手而回。 若是九霄门人离世,而兵刃返还门中,将会被门人收拢,那便有了第五日——归还无主之刃。 取一小车,承载那些无主兵刃,于冢中穿行。 行路跌宕,兵刃若是跌下车去,落地之处,便是新居。 兵刃插入途中,在此等待,静候下一位有缘之人。 林焱脑中回想,脚步不停,随着众人朝后山而去,“万兵冢”便在后山深处。 临近时,林焱突然瞥见一抹火光。 竟然是南柯姑娘! 她立在一座屋外,举着火把,在张望些什么? 林焱尚未有所反应,南柯姑娘望了他一眼,已奔了过来。 虞城回头看看,虽是微微皱眉,也未多话。 想必此刻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这么些许细节。 南柯入了队伍,跑到林焱身侧,“发生何事?” 山师阴微微一笑,“南柯姑娘,还真是有缘。” 南柯瞪他一眼,转头看着林焱。 林焱问道:“南柯姑娘,怎么在这?” 南柯姑娘答道:“我在门中尚未有居所,就和一位师姐同住。我看山师阴逃出牢外,再想方才那声巨响,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林焱也不及解释,急切说道:“来龙去脉太过复杂,你只需知道,九霄巨变,外面并不安全,快回屋里躲着。” 南柯皱了皱眉,“我岂是胆小怕事之人?况且身为九霄一员,明知宗门有难,怎能一味躲避。那和遭逢国难,苟且偷生的懦夫,有何区别?” 林焱说不出话,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知道南柯脾气,她若认定一事,只怕再难更改。 他又给山师阴使了个眼色,红袍儿将脸撇向一边,“清官难断家务事。” 南柯又瞪红袍儿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山师阴自然不会嘴软,“狗嘴能吐象牙,那可是奇货可居。” 林焱夹在两人中间,赶紧挥手制止,“行了!这般时刻,还在吵些什么?” 他对两人郑重说道:“等会儿进入冢中,你们两人必须呆在我视线范围内,若是遇到危险,我也好及时救援。” 两人“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 林焱只觉得头大如斗。 过不多久,众人赶到“万兵冢”外。 此时天空尚未放亮,今日黎明,似乎格外迟来。 远远望去,能见到淡紫色瘴气,缓缓散开,从中开启一条通道。 虽有外扩之意,却仍旧凝而不散。与方才那人汇报情况,还是有些差距。 虞城瞪着那名弟子,“这就是你说的,‘瘴气四散’?” 那弟子面色发窘,“瘴气突然涌动,我当时过于惊讶,可能……可能……” “算了。” 虞城挥挥衣袖,并没责备之意,“这也怪不得你,‘万兵冢’突然涌动,你怕那剧毒,也是说得过去。况且这也不算小事。” 虞城面色凝重,“‘万兵冢’不按时辰开启,其中必有蹊跷,我们还是入内探查一番。” 他看向众人,沉声说道:“若有害怕的,可现在提出。” 林焱自然不会退出,即便没遇到这些变故,他的最初目标,便是这“万兵冢”。 毕竟老爷子留下的谜题,其最终答案,就在这紫色瘴气之后。 而山师阴与南柯…… 好吧,林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两人是劝不住的。 事已至此,剩余门人,自然也不会退缩。 第七十六章 惨叫声 见到无人怯懦,虞城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朝着唯一通道快步行去。 “进入‘万兵冢’。大家可得小心,那些紫色瘴气,是一缕都不能沾染。否则……神仙难救。” 众人听得虞城话语,自然面色凝重,无人敢有丝毫松懈。 林焱将南柯与山师阴拉到身后,再次重申,“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 性命攸关,两人也心中有数。 入口还算宽敞,足够三人并行。 众人跟在虞城身后,走入瘴气之中。 紫色瘴气并非围绕“万兵冢”而生,而是萦绕其中。 只怕进入腹地,仍旧能够见到。 跟着虞城,在瘴气空隙间穿行。 一路走去,常能见到兵刃插于路边。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都有。还有些奇门兵刃,林焱闻所未闻,但都可以看出,这些兵刃都非凡品。 至今见到最差的一把直刀,若是流传于世,恐怕是要让一众英雄好汉,争得头破血流。 那些兵刃,便这般静静立着。似是等待归客的未亡人,又像是山石土木的延伸,与周遭融为一体。 有些兵刃,缠带上血迹斑斑,如若一位位将士,等待再次披挂上阵! 死物又似活物。 林焱心中暗暗感叹,司空一族,锻器功夫,果然鬼斧神工。 又行了不久,一路平安,众人也渐渐放松警惕,面前出现一片开阔。 开阔地上有一石屋,看屋外风箱,锻炉。 此处应是各个司空大师在“万兵冢”中的居住之所。 虞城将众人引到屋外,叹了口气,“司空一族,也好些年未出大师了。” 阵中那方脸少年,应是司空族人,唤作司空无,“族内大师精神烁烁,尚未到入冢的时候。” 虞城微微一笑,“是我失言,各位大师能够身强体健,自然是好事一桩。” 他看了看四周,对众人说道:“既然已到此地,我们不妨分头探索,若是有异常情况,可用门中响箭,呼唤大家。” 林焱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并未配有响箭。 虞城看在眼中,从怀里掏出一支,交付山师阴手中,“你们三人新进入门,还未配备响箭,这支暂且用着。你们三人一组,也好有个照应。” 山师阴点了点头,接下响箭。 虞城见众人准备妥当,便率先朝东而去。 众人各选方向,举着火把,四处散开。 山师阴把玩手中响箭,问道:“林子,你说去哪儿?” 林焱皱眉思索:老爷子留的线索是“万兵冢,o池底”。池字之前那字,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隐见到一个小勾。不过,去寻水池,总是没错。 他伏在地上,观察根系分布。花草不仅向阳,也会向水。 看了几眼,林焱便选定西南方向,“这边。” 山师阴与南柯自然没有异议。 三人朝林焱所指方向行去,一路上兵刃越来越多。 林焱心想,是否越往深处走,兵刃岂不是要堆积成山? 行不多远,三人便见到一汪小池。 林焱举着火把,上前查看。 池水清澈,一眼见底,火光照耀之下,波光凌凌。 水至清则无鱼,池子不大,池底就在眼前,自然是一无所获。 林焱也不气馁,这不过刚刚开始,他也不指望能够一次寻到。 他回过头,正要继续前行,林中突有声响。 三人面面相觑,面色凝重。 只因。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 水。 滋润万物,水性绵密,至善至柔。 《老子》说:“上善若水。” 然而,水微则无声,巨则汹涌。 如同龙江,贯通大燕,养育万万人民,容纳万物而不争,滋养生灵而不言。 而今日,龙江终是显露爪牙。 决堤,终让人们回想起,什么叫洪水猛兽! 左徒先生,浮在空中。 他终究是来晚了,决堤处已是一片汪洋。 人定胜天? 孤身一人,面对苍茫宇宙,如何能够说出,这般浅薄之语。 左徒先生明白,所谓人力,终有穷时。 面对自然伟力,人?渺小得如同沙砾。 但是,他要下去,下到决堤之处,以血肉之躯,扛下万钧洪水! 为什么? 因为目力所及,皆是苦楚。 处于梦境的人们,窒息在水中;狼狈不堪的人们,在激流中奋勇,或许只为抓住,那一根纤细的木条;身强力壮的男儿,将家人托上屋脊,然后…… 带着微笑,卷入旋涡;衣衫尽湿的母亲,抱着嚎啕大哭的娃儿,在屋顶上瑟瑟发抖。 连泡沫都不曾浮起,连一声告别,都无能为力。 生命,在此刻弱不禁风。 他应该做些什么? 他应该做些什么! 左徒先生毅然决然,纵身一跃,飞降而下,燃烧全身真元,支起无色屏障。 耄耋老者,白发皑皑。 顶着奔流洪水,逆流而上。 猛得一击大浪,震得他面色发白,但是他寸步不退。 他不能退!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士暮年,雄心不已。 一波浪没,一波浪起。水波摔打,碎成点点晶莹。 左徒先生真元激荡,须发皆舞,孤身一人,站在巨浪之前,扛起万千生灵,“来吧!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多久!” 不远处,却有几团黑影,冒出头来。 …… 天仍未亮。 龙门山上,九霄宗门,后山“万兵冢”中。 夜沉,瘴气萦绕,一支火把,照亮方寸之地。 火把握在林焱手中,三人面色凝重。 他们已沿原路返回,朝着惨叫声响行去。 可他们不敢加快脚步,“万兵冢”中尚有瘴气,沾着一点便是万劫不复。 况且,此刻最令人胆寒的,已不是这紫色瘴气,而是隐藏在黑夜中的人心。 谁都无法预知,下一瞬,是否会有凶徒从某个角落一跃而出,突发袭击。 他们三人都不愚蠢,他们知道,若是被这惨呼吓倒,从而抱头鼠窜,只会陷入被动。 只有找到惨呼来源,才能找到更多信息。 若是有人遇害,那遇害之人是谁?受到何种对待? 任何蛛丝马迹,在未来都可能救人一命。 更别说,那人或许尚未丧命,仍在抵抗。 此去能将凶手抓个正着,那便是再好不过。 第七十七章 暗中行凶 无暇去看路边兵刃,三人紧赶慢赶,终于离那声响处不远。 林焱耳力惊人,虽然惨叫只有一声,但他仍旧寻到道路。 绕过一片瘴气,转过几个树桩,林焱停下脚步,“就在这里。” “这里?”南柯姑娘借着火光,观察四周,可周遭除了树木再无他物。 嗅嗅空气,确实能够闻到血腥气味,难道受袭者一番激战,已经逃离此地? 山师阴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树枝。 南柯姑娘抬头去看,立刻面色发白,捂住口鼻。 林焱高举火把。 只见一具尸体,倒吊树上,咽喉被利刃割开,鲜血随着尸身晃荡,滴落下来。 方正面孔,正是司空无。 那血腥创口,如同一张诡异笑脸,看得人头皮发麻。 林焱眉头紧皱,他也算沾过鲜血,这般情景也是令人不适。 南柯姑娘更是扶着树干,干呕起来。 山师阴皱了皱眉,接过火把,“林子,把尸体放下来。” 林焱明白,红袍儿想要再找些线索。他顺着树上绳索,找到树干,正准备拔剑砍断绳结,却见到远处一朵火光。 那是长脸的左徒欢。 两人打了个照面,左徒欢却未看林焱,而是望向林焱身后,一脸惊诧。 林焱心知要坏,还没等他开口解释,那左徒欢已灭了火把,隐入黑暗。 林焱无奈摇头,拔剑斩断麻绳。 “噗通”一声闷响,尸体落地。 他回到山师阴身边,叹了口气,“这下可好,刚刚那位左徒师兄,只怕把我们当做了凶手。” “随他去吧。” 山师阴毫不在意,蹲下身子,翻检尸首,“他信不过我们,自然也信不过别人。或者,他根本就是在演戏。” 南柯姑娘躲在一边,皱紧眉头,“现在这林子里,也只有我们三人,不用互相怀疑。” 林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山师阴沾了些血迹,两指摩擦,“血迹尚新,应该就是在那声痛呼之后。” 他又抬头望向林焱,“林子,去四周看看,可有足迹。” 林焱答应下来,取了根树枝引燃,在周遭巡视一圈,摇了摇头,“地上确有几人足迹,但我们几人足印相差不大,光线不明,实在难以辨认。” 山师阴微微皱眉,抬头观察周遭树木,突然问道:“你说,凶手为何要将尸体倒吊起来?” 林焱想不明白,胡乱猜了一个,“或许是为了示威?” 山师阴不置可否。 南柯凝思片刻,开口说道:“或许是为了隐藏尸体?方才我第一时间,便没看到尸首。” 山师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们说的都有可能。但又并不完全。” 他站起身来,伸展四肢,“明明可以无声杀害司空无,却特意让他发出惨叫。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尸首。那么示威的可能性极大。是要在我们之中,制造恐慌。” “既然是示威。隐藏尸首,就没有必要。毕竟查看地面,也能找到血迹,不难找到尸体。可这些动机都不充分。” 山师阴来回踱了两步,“这人隐藏在我们之间。随时可能被抓住现行,却还要费时费力,将尸体悬挂起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眉头紧皱,显然也是思而不得。 林焱却有些不解,“红袍儿,你就这么确定,凶手就在我们之间?” “只能说可能性极大。” 山师阴微微一笑,露出袖中响箭,“九霄响箭,只需握紧,就能激发。发出惨叫的时间,够他激发响箭。况且……” 山师阴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情愿,“这些九霄门人,都非庸手。即便是天位高手,想要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将他击杀,也非一瞬之事。” 林焱明白过来,“所以,一定是同行之人下手。” 山师阴微笑点头,林焱只觉得背脊发凉。 进入这林中的剩余十一人,皆有可能是凶手! “我之前便在想,方柔嘉中计过于简单。现在想想,竟是为了支走左徒先生,好一招调虎离山,用山下百姓性命做押。只怕这‘万兵冢’才是他们真正目标所在。” 山师阴敲了敲脑袋,“谁都无法保证,自己必定入得冢中。所以,此刻唯有两人最有嫌疑!” 林焱与南柯略一思索,异口同声说道:“虞教习!还有那个……” “还有那个前来报告的弟子。”山师阴又摇了摇头,“但若是他二人,为何要带这么多人一同入冢?就不怕我们坏了他的好事?” 林焱与南柯同样陷入困惑。 林焱疑道:“难道真有高手潜伏在侧?” 山师阴点了点头,“这也并非全无可能。若是门中名人,倒也能在司空无反应之前,将他击杀。而他做的这些后续准备,就是为了让我们内部互相怀疑,从而分裂,被他逐一击破。” 山师阴叹了口气,“变数太多,线索太少,我也只能推个大概。” 三人面面相觑,同时陷入沉默。 林焱心中沉重。 原以为一波终了,谁知仍是疑团重重。 火把“噼里啪啦”地响着,迎着他凝重脸庞。 林焱知道,到了这一步,若不制止凶手,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前路,凶险未知。 抬头望天,黎明何时能来? 低头望林,瘴气环萦,只觉鬼气森森。 …… 天未亮,风微凉。 林中静谧,枯木摇摇欲坠,一只手按在树干上。 林焱撑着树干,冒出头来,左右张望。确认无事后,才招手示意。 南柯与山师阴,从黑暗中露出身影。 山师阴绊着树根,差点摔倒,幸好被南柯扶住臂膀。 他点头致谢,嘴中却埋怨不停,“这大黑夜的,山路也忒难走了些。” 林焱无奈摇头,“还不是你要灭了火把。现在倒怪山路难走。” 山师阴啧了一声,“若是长点脑袋,就会熄灭火把。在这黑林子里,火把就是靶子。” 南柯与林焱也明白这道理。 只是这黑灯瞎火的,林焱这般五官灵敏之人,也是心中暗暗叫苦。更别提南柯一个姑娘。 但南柯姑娘极为硬气,一路行来从未抱怨一句。 第七十八章 声音相同 至于山师阴。 “我累了,在这休息一会儿。”说罢,山师阴便就地坐下。 林焱与南柯对视一眼,也是无可奈何。 林焱蹲在红袍儿面前,“你个大男人,可别让姑娘看笑话。” “笑就笑吧,我也不在乎。”山师阴坐在地上,耍起了无赖,“再说了,也不急在一时。” “还不着急?” 林焱环顾四周,“现在有个恶徒,正躲在这林子里,随时准备取走我等性命。若不抓紧时间,将众人聚集一起,那就真的……” “谁说要和他们会和?” 山师阴看了林焱一眼,将话打断。 林焱不解道:“不是去寻他们,我们在这林子里做些什么?” 山师阴摇了摇头,“即便找到他们,也是互相猜疑。强扭的瓜不甜。与其互相拖累,不如各行其道。我们去寻你养父留下的秘宝,或许有一线生机。” “若真要说,寻找他们,只能算是次要任务。若是遇到便是最好,若是遇不到……” “你方才还推测凶手可能在两人之中。”林焱皱起眉头,“你这是在赌。” “一切只是推论。” 山师阴并不在意,“所谓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揭开骰盅之前,谁也不知结果如何。” 南柯姑娘凑了过来,“不如离开‘万兵冢’去寻门人帮忙?” “找谁帮忙?” 山师阴挑了挑眉,“山下龙江决堤,只怕绝大多数门人,已经赶赴现场。此刻离开‘万兵冢’又能找谁帮忙?方柔嘉?” 南柯脸色一暗,“那便是毫无退路可言。” 林焱疑道:“若是那凶手直接跳过我们,直取目标,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他要跳过我们,又为何要弄出这些动静?其中必有原因。” 山师阴站起身来,“走吧,我们三人一起行动,却也不容易成为首要目标。希望那些‘厉害’的师兄能够多撑一会儿。好歹是九霄内门弟子……” “啊!” 林中深处,又是一声惨叫。 山师阴无奈扶额,“当我什么都没说。” 死了第二人。 这一次,三人并不准备前去查探。 就像红袍儿说的,老爷子将谜题设得这般复杂,若是到头来竹篮打水,怕也说不过去。 三人穿梭林中,由林焱领路。 他们都知道,时间无多。 寻源寻迹,林焱不愧是猎户出身。即便是如此黑夜,在林中他依旧如鱼得水。 短短时刻内,他们已找到三个池子。 可仍然一无所获。 期间又是两声惨呼! 林焱急得头上冒汗。 山师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着急,尽人事听天命。” 林焱心中着恼,“这可都是人命!我怎么能不着急!” 山师阴看着林焱,“现在回头,也已经晚了。” 两人四目对视,谁也不说话。 南柯走到两人之间,将两人隔开。 林焱叹了口气,“抱歉,我一时心急。” 山师阴摆了摆手,“你这人就是心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道理你也明白。” 林焱摇了摇头,他不欲争辩。 他也知道,若比唇枪舌剑,他定然不是红袍儿对手。 但见死不救,绝不是他风格。 林焱转过身去,继续领路。 三人之间浸于沉默,无人言,无人语。 又是一声惨呼,打破寂静。 林焱突然停下脚步。 南柯差点撞他背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这声音有问题。”林焱立于原地,静静思考。 山师阴立刻来了兴趣,出声问道:“你听出了什么?” 林焱脑中回想比对,终是下定结论,“这声痛呼,与方才那声,是同一人所发出。” “同一人?”山师阴抬起手指敲击脑门。 南柯不解问道:“会不会是你听错,这些人声隔着老远,况且都是惊叫,语调扭曲,只怕是听不真切。” 林焱摇了摇头,“我天生便对声音极其敏感,正是因为惨叫的语调扭曲,那人没有必要刻意修饰,所以我才能听出疑点来。” “我相信林焱。” 山师阴摸着下巴,来回踱步,“若是两声惨呼完全相同,那便有两种可能。一、惨呼由门人发出,为了迷惑凶手,或是勾引凶手,只为与凶手一战。” “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山师阴皱眉凝思,“我一路上观察那些九霄弟子,绝不会做出这般莽撞之事。况且这计策过于简陋,凶手也不会轻易先生。那么……” 山师阴抬起头来,月光照耀,眼眸闪光,“就只有第二种可能。” 南柯也是低头思索,此刻接过话头,“凶手杀不到人了。” “没错。” 山师阴赞许一笑,“一定是门人之中,有人将其中几人聚集到了一处,而剩下之人隐藏极深,不易被凶手发觉。为了给我们持续施加压力,那凶手才会假扮受害,连续两次发出惨呼。” 林焱这才恍然大悟。 “斗智斗勇,越来越有趣了。”山师阴勾起嘴角,“他们没那么轻易束手就擒,那我们这边也不能落后。出彩的机会,可不能让给别人。” 林焱“嗯”了一声,重新打起精神。 他一边在前带路,心中暗想:也不知是哪位师兄聚集了门人,若是最后能够揪出凶手,必须要向那位师兄致谢。 林焱在前,南柯站中,山师阴在后。 三人依旧保持队型,尽量加快脚步,在黑林中寻觅探索。 复行片刻,林焱耳廓微动,听到林中“咔嘣”声响。他迅速停下脚步,抬起右手。 身后两人立即止步。 林焱指了指耳朵,又指向前方,示意两人,前方恐有变故。 “万兵冢”被瘴气萦绕,并无野兽能在内存活,若此刻能发出声响,必定是人。 难道是那凶手? 林焱绷紧肌肉,单手示意两人躲到身后,右手按住剑柄。 三人六眼,注视着未知黑暗。 月光止于两树之前,树干之后无从探究。 脚步声渐渐清晰。 “沙沙……沙沙……沙沙……” 三人屏息以待。 终于! 一袭青衫融入月光。 虞城! 林焱却无欣喜,甚至将身子,往阴影之中又藏进少许。 只因借着月光,能够见到。 虞城脸上。 血迹斑斑! 第七十九章 曹家 天黑黑,月光时隐时现。 一滴血,从眼眶探出头来,顺着粗糙脸颊,越过肤褶沟壑,凝在下颚,摇晃,摇晃,摇晃…… 一颤,血珠旋落而下,钻进江水,晕散开来。 左徒先生低下头,看着那水中血梅。又一滴从鼻尖滴落,江水花开两朵。 澎湃潮水伴随轰鸣,撞击真元,双手微颤。 极限。 每个人都有极限。 就像万物有伊始,便有终结。 左徒先生明白这个道理,在他八十四年并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人生中,他遇到过无数次极限。 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力不从心。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草原雪夜。那时他们仍是青春年少,干了件惊天大事。面对部落追杀,许歌一人断后,守住山险。 滚滚雪屑如若奔流,许歌孤影单剑,站在雪中。 今日他立于山洪之前,除一身修为,再无他物。 那场景与今日,是否如出一辙? 跨越几十年,这背影重叠交织,心中徒剩感慨。 又是一滴血,滴落水面。 双臂发软,水势淹过脚背。左徒先生咬紧牙关,又将龙江之水顶了回去。 是水势变大? 是力有不逮。 白发老翁微微扬起头,望向天际,心中在想,这天何时才能泛白。 突然,左徒先生沉下面色,撤回左臂,迎空一招,一支黑镖夹在指间。 微微侧转身子,见到身后,站着六位黑衣。 而黑衣之后,护着一位锦衣少年。 左徒先生目眦欲裂,“竟然是你!” 龙门山,九霄宗门最是有名。 而山下百姓却多为良善,不求闻达于世,只求安稳一生。在九霄庇护之下,这点梦想也不难实现。 唯有一个家族,心怀天下。 曹家! 此刻出现在左徒贡身后那人,正是曹家少东家,姜杉好友——曹尚宥! 锦衣曹尚宥,对左徒先生深鞠一躬,“先生好功夫,学生佩服。” 左徒先生面沉如水,“你居然为他们卖命!” “我为他们卖命?”曹尚宥整理衣袖,“我可怜他们,施以援手罢了。” “你为何要如此做!”左徒先生摇了摇头,甚至惋惜,“九霄与你曹家世代交好,你居然背信弃义。” “世代交好?背信弃义?”曹尚宥冷哼一声,“不过是你们九霄一厢情愿罢了。” 左徒先生并不答话,他额头冒汗,显然是极为吃力。 曹尚宥推开黑衣,向前走了几步,“当年大雨开仓发粮,你当我先祖是真心悔改?若不是九霄威逼,老祖宗哪会计较那些愚民死活。我曹家原是地方一霸,可你九霄这过江龙太强,压得曹家地头蛇抬不起头。试问,我们心中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左徒先生面露怒色,“好个曹家!竟然如此隐忍。却也是无胆匪类。” “君子报仇,百年不晚。” 曹尚宥微微笑着,“至于无胆。先生又何必激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还是你教我的呢。” “望古论今,淮阴侯,越王勾践,哪个不是忍一时之辱,得万世英名?西楚霸王何等英雄盖世,我却看不起他。” 曹尚宥眺望龙江,“真英雄,受辱而活,可比赴死难得多。低下头颅,磕头认错,东山再起。可比宁死不降,更有骨气。” 左徒先生面色复杂,“这诡辩之道,也是我教你。又何必拿来炫耀。” “道不同,不相为谋。”曹尚宥兴致阑珊。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将你视若己出,待你不薄。” “你是这般认为?还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曹尚宥扯开嘴角,似是左徒先生可笑至极。 “我们便来看看,您是如何对我!我随您学习最久,入门也是极早,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总对后来者另眼相看?” 左徒先生脸色一暗,“你说可是明儿?” “左徒明是您孙儿,吕烽来历尊贵,他俩也就罢了。我不服的是那些贱民!”曹尚宥面颊抽搐,激动莫名。 “章昭平不过区区书呆。您却将珍藏的《握奇经》孤本赠送于他。他何德何能?” 左徒先生张嘴欲言,却又被曹尚宥打断,“白润出身落魄书香,还整日以儒士自居,您却对他大加赞赏。您难道不知他虚有其表?” 左徒先生摇了摇头。 曹尚宥眼中怒意更甚,“太史殊,虽是太史族人,但三十余岁才侥幸入门,您却赞他国之隐士!狗屁隐士,以他之资,最多当个私塾先生。” “还有扬獍!五甲下山,好是威风!却没几个知道,他们敬仰的五甲师兄,不过是个杂种!” 左徒先生已是不再看他。 越是这般,曹尚宥越是气恼,冷冷一哼,“还有姜杉!” 左徒先生抬头看他,曹尚宥恨声说道:“寒门子弟,名不见经传,一到山上,你居然收他做关门弟子!” 曹尚宥苦笑起来,“我从五岁入门学习,听您授业解惑,整整十五年!十五个年头,你都未收我做弟子,与平民子弟只见一面,便青睐有加。这就是您的‘视若己出’?这就是您的‘待我不薄’?这福气,弟子承受不起!” 左徒先生摇了摇头,“我妄称识遍人心,却还以为你俩亲如兄弟。” 曹尚宥平静下来,“您教我的,‘欲克敌制胜,必先与敌同行’。”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这些虚名,你便这般介怀?” “人生所为两物。名、利罢了。” 曹尚宥退到黑衣身后,“今天,我便将九霄亲手覆灭!我并不想证明我有多强,我只想让您知道,没有选择我,是您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曹尚宥举起手臂,一众黑衣拿出怀中飞镖,“明年今天,我会带着桂花酒,为您上坟。” 手臂下挥。 飞镖倾泻而出。 左徒先生眯起双眼。 躲?还是不躲? 一命?还是万千人命? 左徒先生闭上双眼。 地失色,天无光,残躯抗洪流,避无可避。 …… 九霄山中,瘴林深处。 林焱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南柯与山师阴禁闭双唇。 第八十章 真假同僚 他们也已见到虞城脸上血迹。 三人不敢发声,也不敢移动,静静看着虞城,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虞城双眉紧锁,单手按住剑柄,站在原地,似是张望。 林焱回头看向红袍儿,眼神询问。 红袍儿耸耸肩,示意静观其变。 林中,虞城看了一会儿,似是松了口气,招招手,黑暗中又涌出几人。 王康,长乐天,太史雨,左徒欢,徐碑,大胥博,吕虞。 缺了司空无,凌人成,衙推望,还有那领路之人! 林焱心中计较,司空无已惨死于他面前,剩下三人中,至少有两人也已遇害。 想来能将这些惊弓之鸟聚集起来,也只有虞城能够办到。 他又看向山师阴,后者手掌下压,示意稍安勿躁。 众门人跟在虞城身后,脸色多是惊疑不定。 虞城再次环顾四周,松开剑柄,“大家先在此处休整一番。”说罢按住左肋,似是异常痛苦。 “教习!”左徒欢暗呼一声,想要上前搀扶,被虞城单手制止,“不碍事。” 左徒欢叹了口气,“衙推师兄惨死,若是他在,以他们衙推家的医术,定能缓解教习痛苦。” 虞城摇了摇头,“这点小伤,你们不必介意,好好休息。” 左徒欢面露苦涩,“都怪我粗心大意,被洪波那家伙有了可乘之机。不然,也不会连累教习受伤。” 虞城再次摇头,“你们皆是同门,难道要我见死不救。只是没想到,这洪波居然是叛徒,而且深藏不漏……” 林焱心中暗暗分析,看来那领路之人唤作洪波。 红袍儿推断没错,真是此人暗中下手。 看起来武艺还是不差,竟然伤了虞教习。只是这洪波为何要做这些? 正当他疑惑之时,虞城突然站直身子,拔剑出鞘,“谁?”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站起身来,拔出兵刃。 林焱与山师阴对视一眼,南柯拉住两人衣角,示意小心有诈。 三人心有计较,仍旧不动。 虞城拔剑四顾,“洪师弟,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洪师弟?林焱心中一惊,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等了半响,依旧全无动静。 林焱心中疑惑,准备回头,却感到背后被红袍儿一推。 林焱踉踉跄跄跌出林外,八把兵刃立刻指在脸上,“是我,林焱!” 众人收住兵刃,望向虞城。 虞城面上没有丝毫松懈,“还有谁?” 山师阴施施然走了出来,“还有我。” 虞城盯着山师阴看了片刻,“南柯师妹呢?” 山师阴摇了摇头,似是担心,“走散了。” 林焱心中诧异,虽然不知山师阴打何主意,但也低垂脑袋,配合表演。 虞城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在此处走散,只怕凶多吉少。”他还剑入鞘,“你二人可曾受伤。” 二人摇头。 虞城点了点头,“那便好。大家能够群聚一道,就是好事,那个洪波可不好对付。只怕已是一流巅峰。此人也是可怕,竟在九霄藏匿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知他实力。我与左徒欢合力与他周旋,才得以逃脱。” 左徒欢讪讪一笑。 林焱想他应是在为之前之事尴尬。 他那时见到林焱,掉头就跑,确实有些怂包。不过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解。 山师阴观察周围之人,似是并不在乎虞城说了什么,“能将大家聚在一起,虞教习也是好本事。” “为了找到你们,我也是费尽心机。”虞城苦笑道:“但是,既然是我带你们来,自然要带你们离去。这是我的责任。” 说罢,他转向众人说道:“人已聚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前进。” 山师阴皱眉道:“去哪儿?” “离开‘万兵冢’。”虞城沉声说道:“那洪波动了冢中阵法,瘴气变化,来路已经无法回去,我得带你们重寻出路。” 山师阴挑了挑眉,“那洪波怎么办?” 虞城斩钉截铁说道:“将你们安全送出,我自会回来找他决一死战,维护九霄山门的脸面。” 林焱心中惊讶,瞥了眼林中南柯,“那南柯姑娘怎么办?” “南柯师妹。”虞城低头沉吟。 人群中,徐碑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哪还这么婆婆妈妈,做大事不拘小节。难道要我们这么多人,为她陪葬?” 林焱心中火起,就要拔剑,被山师阴按住手臂。 林焱不解地看着红袍儿,红袍儿对虞城略施一礼,“我们能够理解,后面的路还得全权仰仗教习。” 虞城叹了口气,“虽是对不住南柯师妹,但时局如此,也只能这样。” 林焱目光扫过众人,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只觉心底发凉。 事到临头,人性便是如此。 他已反应过来,应是红袍儿让南柯隐藏身形,万一出事也能有个接应。 只是眼前这些人。 唉。林焱心中暗暗叹气。 虞城拍了拍他俩肩膀,“迟则生变,快些赶路。” 两人默默点头,加入队伍。 山师阴在背后趁机招手,示意南柯姑娘小心跟上。 两人特意落在队列后端,确保南柯不被他人发现,也变相保护她不受侵扰。 虞城在前带队,一路上七拐八绕,竟是异常安全,就连那恼人的惨叫声,也不再响起,不知不觉众人已是沿湖而行。 只是那夜空,静得可怕。 不知行了多久,林焱抬头望天,只能见到月在云后,黎明无望。 虞城突然停下脚步。 到了? 抬头观望。 左侧密林,右侧湖水,前方绝壁,这里是哪儿? 林焱正感疑惑,却听到身后细碎声响,他已是队列最后一人,身后是谁? 步伐沉重有力,不是南柯! 判断时刻,已能听闻破空声响。 林焱瞬间拔剑出鞘,回身抵御,就听到“当”的一声巨响。 刀刃摩擦千磨,林焱面前火星四溅。 洪波险恶嘴脸,就在眼前! 林焱奋力架开洪波,又听闻身后痛呼。 斜眼去看,见到左徒欢倒在血泊之中。 虞城擎着利剑,舔去嘴角血渍。 还有一人,正用剑刺穿吕虞咽喉。 竟是大胥族人! 大胥博! 第八十一章 九大家族 左徒欢死不瞑目,他瞪着虞城,似是临死之前,都无法相信事实。 曾经救他一命的虞教习,竟然对他兵刃相向,甚至给他致命一击。 可,这就是现实。 一瞬惊诧,剩下六人立即靠在一起,面对两方来敌。 洪波,虞城,大胥博! 三人似乎并不急着,只是将六人团团围住。 然后,虞城从树旁掏出一卷麻绳,将左徒欢的尸首,明目张胆地倒吊起来。 这里根本不是出口,而是他们预谋已久的屠宰场。 虞城又从树后拿出皮囊,划破左徒欢咽喉,将血引入囊中。 这是在做什么? 林焱疑惑不解。 大胥博却不管虞城动作,径直站在众人面前,冷冷笑道:“很惊讶?” 长乐天使一把单刀,顶在大胥博面前,恨声说道:“身为九霄门人,身为大胥先生孙儿!小博,你居然勾结外人,残害同门!” 大胥博站在三步之外,负剑而立,似是没把在场之人,放在眼中。面对质问,他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谁还记得龙兴九大家?” 众人皆是一愣。 这个故事谁不知道? 燕文王兵起龙兴,龙兴九大家族为其助力。 燕文王横扫天下,打下偌大疆土。谁知天下方定,九大家族人心思变,竟然起了反意。 后被燕文王及时识破,扼杀于摇篮之中。 九大家千余人,一律问斩,无人幸免。 故事人尽皆知,可大胥博为何此刻提起? 林焱瞥了眼山师阴,却见他脸色发青,异常凝重。 大胥博见无人应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若是这九大家族,尚未死绝呢?” 众人皆是一愣,在场众人,无一不是聪明伶俐,瞬间联想到一个事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们猜得没错。”大胥博见众人脸色收入眼底,“九霄就是九大家族余孽!” 长乐天梗着脖子,高声反驳,“余孽又是如何?这么多年过去,我九霄隐遁山中,与世无争,更是授业天下人。难道你是要帮燕王,清除我们这些余孽?别忘了!你身上流的也是九霄门人的血!”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大胥博摇了摇头,“当年逃过追杀的族人,不过百十来人,却又因为意见不同,从而分裂。其中一支便今日九霄。另外一支,唤作九婴。” 九婴? 林焱心中疑惑,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他只知古文记载:“九婴者,九头之怪,怪蛇之属,能喷水吐火以为灾。”以如此凶兽为名,这“九婴”只怕也并非善类。 他小心提防洪波,又分心护着红袍儿,却发现红袍儿面色发白。 发生何事?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 众人还在震惊之中,大胥博向前一步。 “你们说我勾结外人,却不知九霄九婴原为一体。” 他舞出剑花,剑尖指地,“九霄中人不思进取,只知偏安一隅。祖先血债,不思偿还,这腐朽的宗门还有何意义?” “忘故土,何称为人!忘家仇,这宗门,不要也罢!” 虞城已经收集妥当,站在大胥博身侧,“九婴,从未忘却,这血海深仇!” 长乐天有些气弱,但仍不放弃,“即便我们原是九族遗民,为何执迷于仇恨?人们在此安居乐业,造就天下太平,有何不可。今日你再起波澜,又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你可有认真想过?” 大胥博冷冷一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九大家族,为燕王鞍前马后,夺得天下。他却灭我满门!我们还天下人朗朗乾坤,他们却将我们视为不义之徒!这屈辱,如很能忍!” 他单手提剑,幽幽叹了口气,“这山上太过悠闲,人人丧了血性。圣贤之言,也成过耳之言。若非虞城先生告知于我真像,只怕我至今仍旧蒙在鼓中。” “爷爷忘却的事情,便由我这孙儿来做!我并非想要证明,我九大家族如何高人一等。我只是想要为先祖,向武家讨个公道,向天下人讨个公道!” “光耀门楣,重振九大家族!告诉世人,他们欠我们的东西,终有一天,我们会亲手夺回!” “当然。首先……”大胥博挥剑上前,“得去了九霄,这块腐肉!” 战局再起,林焱听到身后兵刃相交,“叮当”乱响。 他已是无暇他顾,将红袍儿拉到身后,准备迎敌。 洪波刀刃又到面前。 林焱这次看清,洪波刃上尽是锯齿,若是划到身上,必是皮开肉绽。 这种阴毒兵刃,江湖上层出不穷,但也从另一面看出,洪波并不强! 之前虞城称被洪波击退,此刻看来,根本就是演戏。 他哪里有一流巅峰,最多是与林焱伯仲之间。 兵刃相交之际,林焱还能思考,便是最好佐证。 斜劈顶开刀刃,千磨顺着刀脊,斩向洪波手腕。 经过闻天一战,林焱已经再有领悟,剑法不止“刺”之一道,灵活应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谁知洪波竟然撒手弃刀, 林焱原以为一斩落空,正待变招,剑却拔不回来。 定睛去看,洪波手腕与刀柄之间系有一条铁链,方才松手,转腕一扭,便锁住千磨利剑。 他右手扣住千磨,甩开左手衣袖。 袖箭! 距离极近,林焱只看清箭上油绿毒渍,箭头已到面前。 林焱即刻侧身,毒箭擦着发梢略过,划断几根发丝,留下腥臭气味。 洪波再次抢攻,拉紧铁链,将林焱拽近身边,左手再甩衣袖,掌中落入一柄匕首。 他将匕首反握,顺势撩向林焱脖颈。 真不知他袖里,还藏了多少兵刃。 林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运起真元,“当!”的一声,挣断铁链。 洪波收力不住,向后退了半步,“真元?” 林焱危机暂解,顾不上搭话,又要再战。 却听到红袍儿呼喊,“接剑!” 林焱余光撇去,见到山师阴站在林边,奋力拔出一把长剑,直抛过来。 伸手一捞,长剑入手。 竟是一柄青铜剑。 青铜制剑,质地坚硬却脆,长则易断,多是不超两尺。 可林焱手中这把,竟有三尺长短! 第八十二章 冰池底 无暇感叹司空家技艺精湛,林焱举剑反击! 反手刺出千磨! 洪波铁链已断,用匕首抵住利剑。 林焱借势下压,扭转身躯,左手长剑从上而下,奋力直劈。 洪波举刀格挡。 青铜剑击中刀首,洪波重心侧移,右肋露出空档。 林焱飞起一脚,正中洪波侧腹! 这一脚,林焱带上真元,下腿极重!洪波踉跄摔倒,已是门户大开。 机会! 林焱运起真元,凝聚于双臂之上! 正要刺剑,却听到脑后破空声响。 “小心!”山师阴高声提醒。 林焱向前一窜,足下一扭,双剑持在胸前,回身抵挡。 当! 兵刃相交,竟是虞城从后偷袭。 那张正派脸庞就在眼前,脸颊几滴血渍,倍添邪气。 说得上英俊,却让林焱说不出的反胃。 虞城微微一笑,“你就不想知道,你那好兄弟究竟是何来历?” 林焱微微一怔,立刻架开虞城,“他是我兄弟,仅此而已。” “是吗?” 虞城只是游斗,并不硬拼,口中更是话语连连,“当年九家分裂,一门灭绝。还有一家离群而去,成立九婴。” “不管九大家族,还是九婴,都与我无关!”林焱余光去看,已能见到洪波挣扎再起。 必须快些解决虞城! 可他越是急着抢攻,虞城越是闪躲,却又粘他不放。 虞城困而不攻,游刃有余,“九大家族逃离龙兴,皆是更名异姓。太史,司空,长乐,衙推,凌人,左徒,大胥。七家建立九霄。” 林焱心中暗有推测,但他不愿相信! 所以他出剑更快,出剑更狠,只为让虞城…… 闭嘴! 可越是急躁,越是无用,虞城轻松避过所有剑招,再次抵住林焱双剑,“成立九婴那家……” “唤作山师!” “我不要听!”林焱一声怒吼,真元沸腾! 花开万朵! 虞城不慌不忙,向后连退,拉开距离。 一招舞毕,林焱气喘如牛。 虞城不知何时,已立他身后,语气冰冷,“你的好兄弟,就是山师家下一任家主,也是九婴之主!山师阴!” 林焱望向红袍儿,红袍儿低下双眼,无言以对。 虞城勾起嘴角,一剑斩向林焱。 震惊之中,林焱回剑稍慢,虽是拦住直剑,却空门大开。 虞城再接一记鞭腿。 林焱胸腹中招,向后飞去。 “噗通”一声。 落入水中。 林焱会水,仅限狗刨。 落入湖中那一刻,他连狗刨都用不出来。 胸腹间真元乱窜,还有该死的湖水,冰寒刺骨。 湖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下沉。 窒息。 让他窒息的不是冰湖,而是虞城与大胥博的话。 他并不傻,他明白九婴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群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一群妄图颠覆大燕的亡命之徒。 他们今日能够算计九霄,那么过去,他们又算计了谁? 离湖面,越来越远。 林焱想起了那一天,他与山师阴见面的冰湖。是否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不存在偶遇,不存在兄弟情义,什么都不存在。 只剩下工于心计。 他们的相遇,是美妙的巧合,亦或者只是计划的一环? 商人会带私军出门? 商人会在骑兵必经之处,安营扎寨? 商人会为了林焱,袭杀朝廷官兵? 商人重利,奇货可居。奇货不是林焱,是柳凤泊。 可林焱不愿相信,他回想起那些时光,在冰湖边,在夕阳中,在月光下。 那一声声“林子!”犹在耳边,难道这些都是虚妄?全无半点真情实意? 他!不!相!信! 真元所剩不多,林焱全力运转,呕出胸腹污血。 他又将真元散开全身,温暖冻僵手足。 他现在就要离开湖水,去救兄弟,然后当面问个明白。 林焱挥动双臂,就要上浮,可脑中灵光一闪。 “万兵冢,o池底。” 那模糊不清的字,下面是一小勾。 勾?冰? “万兵冢,冰池底?” 林焱脑中一怔,这里不就是冰池? 他立刻低头去望,只能见到幽幽湖底,暗黑难明。 或许是想错了。林焱心中自嘲,哪会这般好运。 他摇了摇头,重新调整姿态,却感到手中千磨微微震动。 低头去看,正见到湖底黑暗中,闪过一道红芒! 林焱,朝湖底沉去。 …… 而此刻岸边,虞城将山师阴掷在地上。 山师阴低着头,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少主可是后悔了?”虞城居高临下,俯视红袍儿,“可惜已经晚了。” 山师阴也不抬头,只是静默无言。 “哼!”虞城冷哼一声,对洪波说道:“吊起来。” 洪波应了一声,走向山师阴。 虞城重新加入战围。 大胥博以一打四,不愧大胥先生孙儿,竟只是稍落下风。 虞城再挥剑入阵,长乐天等人,立刻陷于被动。 大胥与虞城皆有一流水平。 长乐天也是一流,原不至于如此狼狈,奈何另外几人实力不济。 长乐天为维护他们,可是焦头烂额。 虞城给大胥博使了个眼色。 大胥博微微皱眉。 虞城举剑刺向徐碑,徐碑手忙脚乱去迎,大胥博立刻配合攻他软肋。 眼看徐碑中剑,长乐天赶紧来救, 大胥博一声叹息,架住来剑。 长乐天以为制住大胥,高声呼和,“徐碑!与我夹击!” 然而徐碑,退了。 他面带惊恐,向后退了一步,长乐天身侧全是空档。 虞城等候多时,长剑如同毒蛇吐信,瞬息而至。 透胸而过。 大胥博皱了皱眉,越过长乐天继续追击。 “你救他们,看看他们怎么对你?”虞城伏在长乐天耳边,“你们的同门之谊,还真是感人至深。” 他拔出剑来,任由长乐天躺倒在地,“下辈子别做英雄,因为……” “英雄往往不得好死。” 他迈开脚步,走向最后三人。 离了长乐天,那三人不过土崩瓦狗。没花多少工夫,就成了剑下亡魂。 就像之前一样,虞城将他们倒吊起来,划破喉咙,用布囊取了鲜血。 眼前的世界,上下颠倒。 山师阴被倒吊树上,头上青筋暴起,面色涨红。只是他依旧沉默。 树上倒吊尸体,咽喉开裂。 一人一袋血,布囊装满六袋。 第八十三章 天亮了 洪波望着湖面,“教习,那小子还没浮上来。” 虞城瞥了眼湖水,“天寒地冻,这么久,冻死了吧。” 洪波还有疑问,“虞教习。徐碑、吕虞、王康的血你不需要?” 大胥博望向虞城,虞城看着洪波,嘴角微微一笑,“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小波搭把手,把吕虞尸首,帮我搬过来。” 洪波点了点头,俯身去搬吕虞。 一截剑尖穿心而过! 血洒一地。 洪波满脸震惊,捂着心口翻转过身,指着身后虞城,“你……你这狗贼……居然……” 虞城握剑在手,淡淡一笑,“去问阎王要你的赏金吧。” 他正要还剑入鞘,肩上横来另一柄剑。 “为何杀他?”大胥博持剑问道。 虞城微微一笑,就要转身,大胥博喝道:“先把剑放下,举起双手。” “咣当!”虞城弃剑,举起双手,“师弟,这是为何?” 大胥博望着洪波尸首,“难道不应该先生给我解释一番?” “人多嘴杂,我也是为师弟着想。毕竟以后九霄,还得师弟掌权,你要留这祸害?”虞城面色不变。 大胥博冷冷说道:“那我为何,要留着先生这张嘴。” 虞城缓缓转过身来,“杀了我,谁为你与九婴接头。没有九婴,若是大胥先生归来……” 大胥博皱了皱眉,放下剑刃。 虞城看着剑刃离开脖颈,嘴角浮现诡异笑容。 他猛然窜到大胥博怀中,腰间一抹,一柄乌黑匕首,扎入大胥博下腹。 大胥博脸色骤变,推开虞城。 虞城抬臂上撩,匕首剖开腹腔,血浆洒满一地。 大胥博胡乱挥剑,虞城远远躲开,眼睁睁看着他含恨而终。 虞城又割开大胥博咽喉。 “真是愚蠢。”山师阴终于扭转脖子,看着虞城,“九婴从不在乎九霄的死活。” 虞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继续灌血。 七袋鲜血,挂在腰间。 虞城用冰湖洗去满手鲜血,“终于安静了,不是吗?” 山师阴看了眼满地尸首,“你只取了八大家族的血。” 虞城点了点头,“所以你会是最后一个。” “那你还不动手?”山师阴淡淡问道。 “不要着急。” 虞城走向山师阴,“我在九霄潜伏了十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你就不能让我享受一会儿。” 山师阴回道:“迟则多变,难道乌云叔没有教你?” “山师云?原来现在是他掌权?”虞城哈哈一笑,“怪不得我这暗桩会被启用。我还以为山师玉终于下定决心,连自己儿子的命都愿意赔上。” 山师阴脸色微变,“父亲,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虞城站在山师阴面前,与他双眼平视,“山师玉可没这魄力。对了……” 虞城转而问道:“听说你天资聪颖,不如猜猜,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追杀红袍? 毁坏九霄名声? 覆灭九霄? 不对!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事情发展至这一步,他的目的。山师阴猜测不得。 虞城看着山师阴沉默,拍了拍自己额头,“我都忘了,你并非家主。这东西,你可不知道。” 东西? 山师阴心中疑惑,望着虞城。 看着山师阴受难疑惑,虞城似是十分享受,“我原名山师城,若是算辈分,你我应是叔侄。多年未见,就要死在叔叔手上,可是难受?” 山师阴面色复杂,欲言又止,并不答话。 虞城哈哈一笑,“你可知,为何九霄历经多年,无论何时,都会有个天人之境?” 山师阴面色凝重,“这东西,难道与天人境界有关?” “九大家族有一‘三生石’,具有奇异功效,可记录族人领悟,并将这些领悟,汇聚于一人之身。‘三生石’只择一主,主人身死之前,便是天人境界。”虞城指向石壁,“那块石头,就在那石壁之后。” 他拍了拍腰间血袋,“打开石壁的方法,除了门主亲至,便需要八大家族之血。” 山师阴浑身一颤,“乌云叔,他是想……” 虞城走到红袍儿面前,匕首顶住咽喉,“灭九霄,造天人!” 一语毕,仿佛遮蔽漫天光彩。 夜更深沉,归于极致黑暗。 匕首将要划下,林中突然窜出一道人影。 南柯! 虞城闪避不及,被南柯撞翻在地。 混乱之中,南柯夺他手中匕首,反手一掷,射断红袍儿绳索,“快跑!” 山师阴落在地上,靠身边兵刃,划开手上绳索。 他站起身来,看着南柯被虞城掀翻,面色犹豫。 南柯挥舞自己短剑,暂时将虞城逼退,对山师阴吼道:“你走了,他才不会奸计得逞!” 话音未落,虞城乘隙而入,将南柯一脚放翻。 他夺过南柯短剑,对准大腿,用力一插! 南柯惨叫出声,撕心裂肺,直接昏厥过去。 虞城拔出短剑,将她踢到一边,“你还有用,先放你一马。至于你……” 山师阴,拎着一把长剑,并未离开! “不走?”虞城舞着剑花,似是有些失望。 “我不能走。” 山师阴向前迈了一步,俊秀脸庞微微扭曲,似是挣扎至极,“我从不相信,这世上能有赤子之心。但有一个人,他以诚待我,他告诉我,我也可以有朋友。我与他相识,源于算计,但他教会我两个字——” “兄弟。” 山师阴剑尖指地,“我已经让他失望了一次,我不能让他失望第二次。” 虞城冷哼一声,“真是愚蠢!” 山师阴刺剑上前,被虞城轻松挥退。 山师阴咬紧牙关,翻身再刺,被虞城一脚踢中脚弯,跪倒在地。 虞城再加一脚,山师阴滚得灰头土脸。 他伏在地上,微微喘着粗气。他知道,他不是学武的材料。 他知道,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此刻毫无用处。 他知道,他只是在挣扎,他毫无胜算。 他都知道…… 但是他再一次站了起来。 文弱身躯摇摇晃晃,目光坚定不移。 然后被虞城一掌挥倒,仰天倒地。 虞城面色阴郁,跨在红袍儿身上,举起短剑,瞄准咽喉。 面朝天空,山师阴站不起来。 他微微苦笑,“这天,还没亮啊。” 短剑落下! 山师阴闭目等死,却听到一声闷响,死亡并未降临。 睁开双眼,看到林焱湿漉漉地站在面前。 红袍儿语无伦次,“你,林子……我……” “别说话。”林焱从他身侧跨过。 “我来救我兄弟。” 天边。 亮起一道曙光。 第八十四章 天下棋局 天边一线光,云开照大江。 水涌光粼粼,风卷波浪浪。 衣袂鼓动,临江而立,老翁白发迎风舞,嘴角含笑,“天亮了。” 身后,暗器短兵散落一地。 一柄都未落身上,因为有一持枪少年,及时赶到。 吕烽! 如同出闸猛虎,拦在曹尚宥之前,将左徒先生护在身后,枪尖就地一划,谁敢上前? 那些黑衣家仆没有胆量,但曹尚宥敢。 他按住家仆肩头,对吕烽微微一笑,“何必这么瞪我。” 吕烽咬牙道:“尚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曹尚宥轻蔑一笑,“吕烽啊吕烽,你还是这么天真。” 吕烽握紧枪杆,指骨微微发白,终是叹了口气,“我们是朋友,我不想看你走错路。” 曹尚宥微微一窒,随后哈哈大笑,“朋友?别开玩笑了。我可没把你当做朋友,你们只是拦路石,被我踩在脚下,或是被我一脚踢开。” “我了解你。”吕烽摇了摇头,“你不是这种人。” “我知道,我在你们眼中是哪种人。”曹尚宥脸色一沉。 “有几个臭钱的土包子,蹭吃蹭喝的好对象。你们把我当朋友?吟诗作对会找白泽,策论对弈会找左徒明,就连动手喂招都不愿寻我。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朋友?” 吕烽诧异地看了过去,挪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无话可说?”曹尚宥扯动嘴角,“那便无需多言。” 挥了挥手,黑衣家仆上前。 “不要逼我。”吕烽抬起枪尖,“我不想与你动手。” 曹尚宥摇了摇头,“你的天真,终有一天会把你害死。” “动手!” 一声令下,一众黑衣分成两列,前排摸出怀中短刀,后排撒出袖中暗镖。 一对三十! 吕烽舞起大枪,密不透风,将飞镖尽数击落。 前排黑衣已到身前。 吕烽轻跃而起,长枪砸地,激起漫天水帘。 当头两人正中水流,慌乱之下,被吕烽挑穿肩胛,甩到一边。 却听到曹尚宥高声呼喝,“围住吕烽,先杀左徒!” 众黑衣立即变阵,将吕烽团团围住,剩下几人冲向左徒先生。 左徒先生光是抵抗江水,已是筋疲力尽,根本无法分心对敌。 吕烽双眉皱起,又怎会让他们轻易得手,大喝一声,“谁能挡我!” 枪出如龙,真元凝聚,枪尖嗡嗡作响! 侧拍,上挑,触枪者,四散横飞。 可惜,黑衣人多势众,终究慢了一步。已有两人站在先生身后,断刃闪烁寒芒。 吕烽把心一横,甩臂掷枪。 长枪破空而去,呼啸声尖锐刺耳。 黑衣仍未反应,铁枪已穿胸而过,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还有一人! 那人人短刀近在咫尺,顶住先生后腰。 吕烽伸手去拽那人衣领,只差一寸,咫尺天涯。 突然! 一道黑羽飞驰而至。 当喉而过,血溅吕烽满脸,黑衣颓然倒地。 吕烽先是一愣,随后立刻上前,脚踩尸首拔出长枪,回身四顾。 正见到远方,章昭平坐于马上,弯弓满月,箭尖直指曹尚宥。 吕烽惊叫出声,“尚宥小心!” 箭已离弦! 亏得吕烽提醒,曹尚宥侧身闪躲。 那箭锋擦过脖颈,落入江中,抬手去摸,便是一手血腥。 黑衣立刻聚到曹尚宥身边,将他牢牢护住。 吕烽望向章昭平,他身后跟着一众门人。 援军到了。 可吕烽心中五味杂陈,似是欣喜,又似遗憾。 对峙,曹尚宥望向章昭平,面色发黑,“这书呆竟有如此射术。” 吕烽垂下长枪,对曹尚宥说道:“援军已至,你已没有机会。不如……” “投降?”曹尚宥捂住脖颈。 章昭平再次张弓搭箭,吕烽伸出手掌,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章昭平微微皱眉,放下弓箭,挥停身后门人。 吕烽额首致意,枪尖指向一边,“你走吧。” “你这是做什么?”曹尚宥挑了挑眉,“可怜我?” 吕烽叹了口气,“我知你去意已决。那你便来选选,是在此处与我等血战,只为一场必败之战?亦或者丢下兵刃,全身而退?我们急于救灾,当然不会拦你,你可趁此时,走得越远越好。” 曹尚宥垂下双目,沉默片刻。 吕烽捏着枪杆,只觉度日如年。 曹尚宥深深看了吕烽一眼,“走!” 说罢,转身便行,众黑衣跟上,可没走几步,他却又停下身形,背对吕烽,高声说道:“今日之后,我若要杀你,绝不会手软。” “至少今天,你我还是朋友。”吕烽同样背过身去,“至少此刻,我还没做好准备,看好友死在面前。” 曹尚宥浑身一颤,“今日我输,可天下这局棋,只是刚刚开始。” 吕烽微微一笑,“那就沙场再见。” 曹尚宥迈步走远,“你这蠢驴,终将死于天真。” 吕烽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曹尚宥带领残兵,隐入林后。 章昭平策马而来,停在吕烽身侧,他看着吕烽,却什么都没问。 吕烽倒是有些尴尬,摸着鼻子,想要解释。 章昭平却从马上扯下沙袋,掷在吕烽脚边,“快些干活。堵了龙江,我还要回去读书。” 吕烽讪讪一笑,带领众门人,填补龙江堤缺。 龙门山下,只是稍显凌乱,却无人吵闹。 姜杉坐在曹家大堂,空荡荡的大宅,一人都无。 几乎是在瞬间,姜杉已猜中来龙去脉,却也无能为力。 有门人唤他,“姜师兄,这曹家人,跑得也太快了些。” 姜杉扯了扯嘴角,“他可不是逃跑,他……”他摇头苦笑,“这么做,又是何必……” 门人见他神色不佳,不知该说些什么,静静站在一边。 姜杉灌了口酒,脸上重拾笑容,问道:“撤离次序可安排下去?” 门人答道:“白师兄正在主持。” “他做事,我放心。”姜杉又询问道:“我吩咐的话,你们都说了?” 门人点头应道:“九霄坚守此地,一步不退。” 姜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行至曹宅之外。 曹宅地势略高,低头去望,便能见着整座村落。 昨日欢声笑语,今日却已成愁云戚戚。 建设,需数代人毕生之力。 毁灭,只要须臾。 但人们,乐此不疲。 可是天意如此,教人沉沦痛苦轮回? 立于坡上,晨风拂面,宽大花袍裹着瘦弱身躯。 姜杉饮了口酒,酒入肠中,越喝越暖。 第八十五章 缘或孽缘 权在手,随意一指,便是无数生死。 披着仁义道德,披着家国大义,披着天意! 为满私欲,玩弄天意。 何为天意? 面前或许,已有答案。 逃难的人流,驻留脚步,望着九霄弟子赶赴洪堤的背影。 不知不觉,有人站了出来,他们扛起砂石,扛起布袋,或只是赤手空拳。 他们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逆着洪流,与九霄子弟,并肩作战。 一个,两个,成百上千。 人流汇聚,终成天意。 姜杉又饮口酒,勾起嘴角。所谓人心,不就是这样吗? 他仰起头,晨光落在脸上,他不是去望朝阳,而是回望山门。 也不知,林焱现在如何? …… “当!” 金石之音,回荡林间。 一道人影滚落地上,灰头土脸。 抬起头来,发髻散乱,满身泥泞,竟是虞城。 他单膝跪地,抬头张望,定格一处,目光怨毒而恐惧。 是谁让虞城如此狼狈? 是谁让虞城心含畏惧? 另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林焱! 一手持剑,剑细而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 血红直刀! 拖刀而行,刀尖摩挲地面。 刀柄握在掌心,却似与血脉相连,暗红脉络沿着手掌,扩散至整只小臂。 就连双眼,都泛有红光。 这真是林焱?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是戳向心头的尖刀。 压迫感犹如实质,虞城心口发闷,背脊发凉,仿佛面前根本不是林焱,而是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 不言而喻,一切古怪,都源于林焱掌中直刀。 从他拔刀出鞘的那一刻。 杀意。 如若粘稠血液,弥散空中,呛得人无法呼吸。 就连林焱自己,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字。 杀! 杀! 杀! 鲜血淋漓。 仿佛此刻,他已化作业火修罗,只为收割人命。 方才胜券在握的虞城,如今毫无还手之力。 林焱再次出剑! 攻势行云流水,不见丝毫阻碍。 虞城勉强拦下一剑,发麻手臂尚未恢复,赤刀又下撩而至! 已是难以躲避,便要如此放弃? 不甘心! 十数年谋划,十数年青春付诸于此,就此落败,虞城绝不甘心! 他怒吼一声,心中发狠,挥出短剑,势要与林焱以伤换伤。 谁知林焱再次变招,刀刃横摆截住短剑,左手千磨刺到虞城喉间。 红眼林焱,丝毫不惧! 终于,躲不过去了吗? 凝视林焱双眼,虞城从那双疯狂眼眸中,竟然看到一丝愉悦。 这还是他认识的林焱吗? 那个质朴少年,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生死相交之刻,虞城突然想起一个故事—— 传闻,吴炀王所锻兵刃,有一支细剑,取天外坚石,反复淬炼而成,号做劫剑千磨。 越磨越利,百折不弯。世人称此剑,已是锻艺极致。 九霄司空氏,有一大师不服,欲与之争锋,另锻一柄直刀,耗费五年,刀成之日,投炉喂刃。 刀若出鞘,必取人命! 号称。 魔刀·万击! 电光火石之间,虞城微微苦笑,十数年艰辛,算计门人,算计师长,算计天时地利,离成功咫尺之遥,却败在意外之下。 到头来,他虞城算是什么? 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闭目等死,虞城却感到身子,被人猛然一撞。 睁眼去看。 一袭黄裳,挡在身前。 千磨剑尖,透胸而过。 …… “山师城!” 星辰未落,面前孤寂长街,肩上小小包袱,身后宅门,缓缓闭上。 “今日起,你不再是山师一族。” 青涩脸庞,望向远空,未有一丝波澜。 “更名虞城,你与山师家再无瓜葛。” 大门轰然闭合。 “任务不完,永不归宗!” 二十岁的虞城,头也不回,迈向离家之路。 入龙门,登九霄,获赏识,留任教习。 惶恐只是片刻,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人怀疑他的过去,没有人质疑他的动机。 虞城甚至觉得,或许他生来,便具备这些能力。 伪装成任意样子,脸上戴着假面,心中冰寒如铁。 蛰伏,等待。 不能安睡的每个夜。 煎熬,习惯。 习惯人们叫他虞教习,习惯门人找他请教,习惯孤身一人,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 日子平淡无奇。 直到两年前,新一批门人入山,虞城作为教习,负责引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共有四人入山,其中便有个瘦弱姑娘。 那姑娘不施粉黛,粗布麻衣,虽是长得清秀,却有些土气。 与另三个富家子弟站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另外三人自报家门,这姑娘依旧唯唯诺诺。 虞城站在姑娘面前,露出温柔笑容,“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弱弱回答,“方……方柔嘉。” 虞城从袖中变出一株鸢尾百合,交在姑娘手中,“不要害怕,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孤单一人。” 姑娘眼中闪着泪光。 当日晚宴,虞城款待众人。 肉过五味,方才知晓,方柔嘉原是个农家姑娘,遭逢山贼,全家灭门,唯有她一人逃难而来。 更为惊奇,两人竟是同日生辰。 是缘? 是孽缘? 虞城从她身上,见了过去的自己。被家族抛弃,孤身一人,来到一片陌生之地。 孤独,无助,彷徨。 他知道,她需要帮助。 但他不能帮她,他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出身九婴,潜伏九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这里,容不得恻隐之心,容不得半点差错。 他不应该,也不能心软。 所以他与往常一样,待人亲切,安抚几句,便回屋安眠。 一夜无梦,依旧是寻常清晨。 或许并不寻常。 那日他负责说《礼》,可虞城站在林舍门口,望向屋内,停了一息。 只因屋内角落,坐着那个土气姑娘。 她为何会来这里? 虞城并不明白,他也不想追究,只是稳住心神,面带笑容步入林舍,如若往常一样,除了那被遗忘的角落,从始至终,他都未看一眼。 气氛寻常,又不寻常。 从那日起,方柔嘉便会时不时出现在虞城身侧。 并不靠近,只是远远望着。并不问话,只是双目紧盯。 虞城只是保持漠视,既不接近,也不远离。 再后来,方柔嘉学会打扮,学会说话,学会左右逢源,出落成靓丽黄裳。 甚至,她不再出现在虞城身遭。 可这也没什么变化,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一人在舞台边凝视。 与往常一样,只是互换方向。 后悔? 虞城并不后悔,他从不后悔。 第八十六章 一眼永远 三个月前,虞城收到了九婴暗信,“门主离山,行动之时。” 九婴终于想起了他这枚暗棋! 时隔十余年,虞城已过三十而立,终于等到这一天。 但要摧毁九霄,他需要帮手。 鬼使神差之间,他竟然想起了方柔嘉。 黄裳与他于月下相约。 没有迟疑,黄裳一口答应,只有一个要求。 只要一个吻。 那晚月色很美,姑娘的唇很凉。 虞城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是为了任务,他告诉自己。 姑娘却很开心,喝醉在他怀里,枕着胸膛,湿了衣襟。 虞城不敢动,静静让她靠着,第一次发现,这酡红的小脸好美。 那夜一如此刻,黄裳倒在他怀中,嘴角溢血,却面带微笑,“虞教习,我还算有用,是不是?” 虞城将她抱住,却是面无表情。 林焱双目恢复清明,望着眼前一对,目瞪口呆。 黄裳全不在意,她的眼中只剩虞城一人。 缓缓伸出手掌,摸着虞城脸庞,“或许你已不记得,你是九霄里,第一个对我笑的人。不是讥讽,只有温柔。” 虞城并未制止,却语气冰冷,“你知道,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黄裳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我,只有九婴,只有任务。但情爱不就是这样?你无法阻止我爱你,就像我无法阻止自己。” 黄裳咳出血来,虞城微微皱眉,却一动不动。 血泊泊在流,黄裳脸色愈发苍白,但她的眼中仿佛能放出光来,“我知你喜欢鹅黄,便买了许多衣裳,统统都是鹅黄颜色。” “我知道你爱鸢尾百合,便每日都去照料,只为你来年有花可赏。我与众人交好,只希望你多看我一眼。” 她的双眼有些黯淡,“可你从不看我,不是吗?” 虞城依旧面无表情,甚至抬起头,不再去看黄裳。 黄裳往他怀里拱了拱,嘴角扬起微笑,“所以,那夜你来找我,我简直高兴疯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做什么我都愿意。” “勾引放荡,设计越狱,杀人陷害,我统统愿意。只要你看着我,哪怕一眼也好。” 她的双手,无力下垂,“还想和你再待一会儿,多呆片刻也好。” 林焱那一剑,伤了她的心肺。 到底是什么力量,撑着她活到现在? 黄裳咳嗽起来,鲜血咳在虞城衣襟之上。 点点星星,如若鸢尾花瓣。 黄裳浑身颤抖,双眼全无光彩,缩在虞城怀中,“哥哥,我好冷,能不能再抱抱我。” 虞城。 不为所动。 任由黄裳死在怀中,再无声息。 山师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虞城面前,“你还真是狠心,就连别人最后的希望,你都不愿意满足?” 虞城面无表情,“你我都知道,他人不过是傀儡。没利用价值的垃圾,不需要丝毫怜悯。” 林焱竖起双眉,将他一脚踹翻,“你简直就是人渣!” 虞城摔得满脸是血,可他却哈哈大笑,“我是人渣那又如何,若非你运气好,突然得到魔刀万击!现在,你们两人都是死人!” “林子!” 山师阴拽住林焱,对虞城淡淡说道:“时也,运也,命也。你已满盘皆输,又有什么好辩。” “你说的没错,天不绝你,我也无可奈何。”虞城敛住笑意,瞥了一眼黄裳尸首。 山师阴叹了口气,“这些年,肯定很累吧。谁都不能相信,谁也无法亲近,最后还要用任务,掩盖自己的真心。” “没有掩盖!” 虞城皱眉吼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山师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九婴。他们只是我手中的棋子!方柔嘉,只是有价值的傀儡罢了。” 山师阴冷冷一笑,“若真是如此,为何你腰上会有这个!” 伸手一拽,山师阴从虞城腰际,拽下一块单鱼吊坠。 虞城伸手去抢,被红袍儿一掌挥退。 “纪浩没有说谎。确实是双鱼吊坠,只是这双鱼吊在两人腰间。” 虞城面如死灰,仿佛被抽去全身骨头。 “你还真是狠心。”山师阴将吊坠,扔在虞城面前。 虞城伏在地上,伸手去拿那吊坠,可那手掌停在半途,微微颤抖。 他看了一眼黄裳,终将吊坠,牢牢抓在手心。 轻轻柔柔,一点一丝,抹去玉上泥尘,突然泪流满面。 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跪在黄裳身前。 虞城注视黄裳脸庞,伸出手抹去她嘴角血痕,捋顺长发,“我们骗别人骗了这么久,最后还是骗不了自己。” 他俯下身,在冰冷额头上,轻轻一吻,“你送我这吊坠,我说扔了,却一直收在身边。鱼儿成双,才是般配。” 他将黄裳拦腰抱起。 红袍儿与林焱,并未拦他。 他朝山师阴微微一笑,“今日我一败涂地,来年你身处我位,又会如何抉择?少东家,可得三思。” 山师阴微微额首,双手抱拳,“城叔,一路好走。” 虞城哈哈一笑,“十几年前,我已不姓山师。” 他抱着黄裳,一步步,走向浓稠瘴气,“我是虞城,只是她一个人的虞教习。” 虞城紧紧抱住黄裳,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一切。 走入瘴气。 虞城口鼻溢血。 他挣扎着,走到一棵树下,费尽全力,靠在树上,然后…… 低下头。 注视着黄裳脸颊,双手摩挲脸庞。 “我从未这么好好看看你。一眼,可不足够……” 一眼。 永远。 虞城含笑而终。 黄裳微笑相拥。 山师阴深深叹了口气,“我们走吧。” 林焱看着手中赤脊直刀,他从虞城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魔刀,万击。” 劫剑千磨,魔刀万击。 他不知道两者的故事,但从名字能够猜测一二。 想不到老爷子留下的答案,竟是这刀。 魔刀不复其名,方一拔刀出鞘,便觉杀意上涌,难以自制,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使用。 现在想来,与闻天对战之时,即便用了双手剑,仍觉阻滞。 原因出在此处,那剑谱应是刀剑合璧。 只是,老爷子当年为何将这刀抛于湖底? 因为这刀魔性过重? 林焱突觉背脊一寒,手中直刀,如若滚烫烙铁,让人拿捏不住。 今日这刀救他一命,可杀性深重,若是那一日,林焱伤了身边之人,那才是后悔莫及。 林焱望向冰湖。 或许那里才是这把刀真正的归宿。 第八十七章 深陷毒冢 林焱犹豫不决。 转念一想,老爷子留下这般线索,绝不会坑害于他,这劫必有解决之法。 想到此处,林焱便将刀剑还鞘,去看山师阴。 后者正在尸身上摸索,他见林焱望了过来,转过身去,微微低头。 林焱站他身后,淡淡说道:“你不该瞒着我。” 山师阴并未回身,“九婴可不是什么好身份。” 林焱有些气愤,“我们是兄弟啊!” 山师阴身上微微一僵,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含笑,“那我的好兄弟,我们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南柯姑娘的死活?” 林焱挠了挠头,望向南柯姑娘。 她腿上的伤口不浅,幸好虞城手下留情,特意避过血管,否则此刻早已失血过多。 山师阴从大胥博身上搜出伤药,交到林焱手上,朝南柯努了努嘴。 林焱拿着伤药发愣。 山师阴无奈摇头,“给她上药。” 林焱脸上一红,“这不太好吧,男女授受不亲。” 山师阴按住额头,叹了口气,“那你就让她流血而死吧。” 林焱朝南柯走去。 南柯昏迷在地,双目紧闭,眉头微锁,仿佛在梦中依旧煎熬。 林焱有些忧心,他总觉得南柯姑娘心中积压太多,怕她被重压击垮。 蹲下身子,检查南柯伤势。 虞城刺中右腿,鲜血淋漓。 隔着外裤无法处理伤口,需得将伤口处衣物撕开。 撕开一个姑娘的裤子? 林焱只觉得额头冒汗,回头望向山师阴。 山师阴扭头望向别处,不予理睬。 林焱无奈,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就要去撕南柯裤腿。 南柯睫毛颤抖,嘤咛一声,醒了过来。 林焱双手正按她腿上。 南柯看了眼林焱,又看了眼自己的腿。 林焱看了眼南柯,又看了眼背过身去的山师阴。 南柯接过林焱手中伤药,淡淡说道:“我自己来。” 林焱赶忙背转身去,“我去帮你弄些清水。” 南柯摇了摇头,“不用,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只听到“刺啦”一声,应是南柯撕开外裤。 林焱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紧张得掌心冒汗。 身后南柯吸了几口冷气,应是正在上药。 林焱不敢妄动,又听到“刺啦”一声,之后是悉悉索索的声响,他猜是南柯撕了衣袂,在给自己包扎。 她期间一声不吭,还真是硬气。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林焱立即转身,正见到南柯跌坐地上,她方才是想自己站起来? 南柯挣扎着又想站起,林焱拉住她的手臂,“我来帮你。” “不用。”南柯想要挣开林焱。 林焱纹丝不动,“不要勉强自己。我来背你。” “不需要!”南柯甩开林焱手掌,勉强站着。 “谁说不需要的?” 山师阴走了过来,上下打量南柯,“知道靠自己是好事,但明知不行,还要硬抗,那就是愚蠢。不仅拖累自己,还拖累别人。” 南柯微微皱眉,“我能行。” 山师阴指向前方,“你若能走出十步,我就信你。” 南柯咬住下唇,颤颤巍巍迈出一步。 右腿一抖,身子倾斜,林焱赶紧上前,将她护住。 “放开我。”南柯满头虚汗,脸色发白,小声说道。 林焱不再言语,他直接横起双臂,将南柯拦腰抱起,“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南柯面色稍稍泛红,“不要抱着我。” 林焱正色道:“事急从权。” 南柯瞪了林焱一眼,“背。” “什么?”林焱没有听清。 南柯咬了咬牙,“我让你背我!” 林焱呆呆地点了点头,将南柯放下,背转身去。 南柯小声说道:“蹲下来些。” 林焱听话地蹲低身子,身上微感一沉,娇弱身躯趴他背上。 南柯在他耳边说道:“走吧。” 那声音细不可闻。 林焱不觉又是脸红。 山师阴靠着树干,打了个哈欠,“你们两个,还走不走了?不如在这鬼林子里拜堂成亲算了。” 南柯瞪了山师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 山师阴耸耸肩膀,在前领路。 他方才一路行来,已默默将来路归途,统统记在脑中。 林焱背着南柯,快步跟上。 三人踏上归途。 原在暗中视物极为困难,现在天边透亮,返程比想象中快上不少。 沿途兵刃铁海,越发熠熠生光。 光透林隙,瘴气朦胧。 山师阴记忆丝毫不差,不一会儿,三人便到了第一处小湖。 林焱想起夜空里那声惨叫,便想到众多门人依旧尸骨未寒,“同门的尸首,可不能放任不管。” 山师阴看他一眼,“管是自然要管,不过此刻,我们还是先救自己,我可不想去和他们地下作伴。” 林焱微微点头。 山师阴又抬头观察四周,“我们还得加快步伐,我总觉得,这鬼地方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听到此言,林焱不禁看向周遭,微微皱眉,“确实不对劲。” 山师阴紧皱眉头,“你发现了什么?” 林焱尚未说话,南柯直挺身子,眯眼说道:“瘴气似乎变浓了。” 瘴气变浓了? 山师阴瞪大双眼,撒腿就跑,“快跑起来!时间不多了!” 林焱不明所以,但脚下不停。 山师阴边跑边解释,“这‘万兵冢’,原是一年只开五天,今日被虞城用药物强行开启,时间必定不会长久。” 林焱瞬间明白过来。 若是被瘴气凝结,他们将被困在冢中。 两人发足狂奔。 奔至门口,正见到瘴气将要闭合,还有两人宽度。 三十步! 山师阴已是满头大汗,这最后三十步,却如同天堑。 二十步! 山师阴气喘如牛,双腿不断打颤。 面前瘴气,还能容纳一人。 十步! 山师阴脚下发软,跌倒在地。 绝望。 努力到了最后,却败给掉以轻心? 突然领后一紧,山师阴回头去看,见到林焱将他拎离地面。 林焱一声怒吼,涌起真元,凝聚于右臂之上,“我送你先走!” 巨力! 山师阴尚未反应过来,人已飞在天上! 急速而驰,钻过瘴气缝隙,在草地上连滚数圈。 山师阴顾不得身上疼痛,回身去看。 瘴气紧紧闭合。 林焱与南柯,困于万兵冢中。 第八十八章 孤男寡女 朝阳拖长树影,山师阴跪在影中,怔怔望向前方,瘴气浓郁翻腾。 另一双足,踏入阴影,缓步至他身后,伸手搭他肩上,“发生了什么?” 吕烽。 他浑身湿透,稍显狼狈。 这种时候,这不是天位却能飞翔之人,倒是来去方便。 山师阴眼都未抬,只是望着眼前毒瘴,“都死了。” 吕烽皱紧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山师阴面无表情,“虞城是幕后黑手。” 吕烽手臂一僵,“那林子!” 山师阴面如死灰,“与南柯,困在瘴气里。” “那就是还活着?”吕烽松了口气,转瞬又沉下脸来,“不对!这次并未有大师入冢,所以没给冢中运粮。他们……” 山师阴面如死灰,“他们活不过五天。” “该死!”吕烽抬手捶树,枯枝乱颤。 “不会无解的,绝不会无解的。”山师阴低声呢喃。 突然站起身来,抓紧吕烽肩膀,“副门主呢!左徒贤!他人在那里?如此毒瘴,绝不会毫无准备,万一失控,必有解救之法。虞城将左徒贤调虎离山,才敢发动计策。那方法必定在他身上!” 他晃着吕烽肩膀怒吼,“他人呢?” “左徒先生……”吕烽脸色一暗,“先生他用力过度,伤势深重,现在……” 山师阴皱起眉头,“死了?” 吕烽摇了摇头,“昏迷不醒。” “没死?”山师阴撇开吕烽,扭头就走,“没死就得爬起来救人!” 吕烽将他一把抱住,“你冷静一点!” 山师阴将吕烽甩开,“我很冷静!但我不冷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兄弟,在里面活活饿死!” 吕烽勃然大怒,“林子是你兄弟,难道就不是我兄弟?” 山师阴欲言又止,重新望向毒瘴。 吕烽叹了口气,按住山师阴肩膀,“左徒先生有曾老和王老照顾,虽是伤势深重,总有醒来之日。只要他醒来,一切迎刃而解。” 山师阴没有答话,转身而去,在阴影边缘重新跪下,怔怔望着毒瘴。 吕烽还想劝解,山师阴幽幽说道:“七日。” 吕烽微微一愣。 “我只等七日。”山师阴重复道。 吕烽点了点头,“你也身心疲惫,不如先去休息,这里我来守着。” “我不累。”山师阴面无神采,“我就在这等。” 吕烽无法劝说,只能静静站他身后。 日头渐高,大地仍显萧瑟。 树影人影交叠,一跪一站,望着同一方向,紫色毒瘴。 穿越瘴气,毒瘴另一头。 林焱背着南柯,发足狂奔。 瘴气在身后迅速围拢,就像是燎人火焰,却比猛火杀人更快。 决不能被毒瘴追上! 林焱不敢停留,心中却懊悔万分。 要是早些下定决心,必定能将南柯与红袍儿一同送出,这下可好,留了南柯与他一起受罪。 南柯从后背将他抱紧,任由颠簸,一言不发。 双腿越来越沉,真元点滴不剩,毒瘴更是紧追不舍。 林焱只觉得胸内如被火燎,脉搏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毒瘴越聚越紧。 转过一个树角,那座铁匠铺就在不远。 林焱脑中一转,既然司空门人能在铁匠铺中生活,那里必定不会被毒瘴覆盖。 若有希望,人便能坚持。 若见希望,也让人麻痹大意。 只差二十步,林焱心中欣喜,不由放宽步伐。 小腿突然痉挛,林焱无法掌控重心,侧身倒地。 南柯摔将下来,躺他身侧。 两人摔得一懵,谁都不能起身。 毒瘴却不会留步,已经近在咫尺! 林焱把心一横,去拎南柯衣领,他决定故技重施。 虽不知南柯姑娘能活多久,但绝不应该死在此刻。 瘴气逼近,南柯那波澜不兴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动摇。 林焱大声怒吼,压榨最后一丝真元。就在热流窜上手臂之时,就在他将要举起南柯的瞬间。 瘴气。 停了。 擦着鞋底子,堪堪停住。 两人愣了半响,同时放松全身,并排躺在地上,冷汗淋漓。 过了片刻,南柯坐起身来,“走吧。” 林焱还喘着粗气,方才生死擦肩,他还有些愣神,“去哪儿?” 南柯白了他一眼,“你想一直躺在地上?” 林焱挠了挠后脑,爬起身来,自觉将南柯扶了起来。 南柯姑娘也不拒绝。 林焱将她重新背上,有些发愣。 方才急着逃命,还未发觉,这姑娘的身子,真是软得不像样。 南柯见他愣神,催促道:“怎么还不走?” 林焱脸上一红,赶紧背着南柯走向铁匠铺。 推开屋门,尘土飞扬。 光透紫瘴,似也泛着淡紫,尘埃光中舞动,有着别样静谧。 南柯挥动衣袖,驱散灰尘。 林焱走入屋中。 屋内摆设,竟与他龙兴老家多有相似,只有一室,异常简单。 屋里正中是一火坑,上有小锅,应是平日煮食用处。 火坑靠里,有一小柜,放着些日常用品。 屋子两头,各有一张小床。 幸好被褥还在,不然这寒冷冬夜,只怕难以度过。 只是这些被褥长久未有人用,皆是霉尘味道。 林焱叹了口气,有好过无。 他将南柯放在床边,说道:“我去取些水,顺便四处看看有无吃食。我们……也不知道要在这呆多久。” 南柯摸着被褥,点了点头。 林焱取了水桶,出去屋外。 周遭地形变化,多数地方布满瘴气,根本无法探查。 最大的噩耗是,这鬼林子里根本没有活物。 别说飞禽走兽,就是能够食用的水果都没一个。 这可如何是好? 林焱心中焦虑,脚步不停,继续查看。 不幸中的万幸。 离此处最近的小池,仍未被瘴气浸染。 有了水,他们便能多撑几日。 他取了桶水,便往回赶。 这林中只有两人,他可不能把南柯抛下太久。 回到去路上,林焱顺手拾了些枯枝。 等他回到铁匠铺,见着一床被子挂在屋外。 又见到南柯撑着木棍,抱着另一条被子走出门口,满头是汗。 林焱赶紧上前帮忙。 他放下木柴水桶,从南柯手中夺过被褥,“你受了伤,不要乱动。” 南柯皱了皱眉,“我只是受伤,又不是废了。怎么能坐着不动。” 林焱无奈,“你就逞强吧。” 南柯没有回嘴,拾起地上枯木,进了屋内。 林焱苦笑,这姑娘还真是固执,不过也没发昏,知道那桶水拎不动。 他将两条被褥,挂在日光下。 吹个一天,应该能稍稍好些。 等他拎着水桶,回到屋内,南柯已经生好了火。 林焱取来小锅,煮在火上。 两人围火取暖,等待水开。 时间慢慢过去,两人就这么望着火星,保持无声沉默。 第八十九章 生死衷情(上) 屋内宁静,气氛微妙。 林焱觉得很不自在,仿佛回到了那日,只剩两人同坐一车。 尴尬。 林焱挠了挠头,现在该说些什么? 南柯率先打破沉默,“你找到吃的没有?” 林焱微微一窒,摇了摇头。 南柯看着火光,“有水喝,我们能活七天。” 林焱见南柯有些消沉,赶紧说道:“我一会儿再出去找找,说不定能有收获。” 南柯依旧望着火星,“万兵冢一年只开一次,明天你能找到,我们又怎么撑上一年?” 林焱说不出话,艰涩笑道:“山师阴不是在外面,他会想办法救我们。” 南柯看他一眼,“他是山师家的人。” 林焱点了点头,“他也是我兄弟。” 南柯不置可否,重新低下头去,“想不到九大家族,还未死绝。” 林焱隔着火光,看她侧脸,“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这样想来,那柳凤泊倒有些可怜。”南柯拾起一根木枝挑了挑火,“三人下棋,只有他一个棋子。” 被南柯这么一提,林焱便想起那场飞雪,那身白衣,那样豪情万丈,“柳哥,并不可怜。” “柳哥?”南柯抬头望了过来,“你认识他?” 林焱点了点头,自豪道:“能与他并肩一战,是我此生荣耀。” 南柯皱起眉头,“你就是和他一起入王城的混账小子?” 混账小子? 林焱摸了摸鼻子,“是我。” 南柯眉头紧皱,缓缓说道:“我也真是愚笨,早该想到是你。安排我来九霄,那混账小子又是被九霄救走。和你同坐一车,不是你还有谁?真是可笑。” 可笑什么? 林焱心中疑惑,想不明白。 “你说你与柳凤泊并肩作战,感到自豪?”南柯对着他挑了挑眉,“还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你说什么?”林焱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 南柯再次咬牙重复,“我说,你与那不仁不义,狼心狗肺,不知君,不明理,不晓大义的柳凤泊一样,都是禽兽不如的混账!” 林焱豁然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南柯怒极反笑,“怎么!你们大逆不道!还不许人说?” 林焱死死瞪着南柯,“柳哥有情有义,要不是被那些奸贼逼迫,哪里会落得如此悲凉下场!你说他不仁不义,你又知道什么叫做情义?” 南柯冷笑:“一人小情,盖过家国安危,还真是有情有义。” 林焱伸手指着南柯,欲言又止,拎剑提刀,径直出了屋外。 他也不知想要去哪儿,只是不愿在这屋里,再待上一刻。 出了小屋,林焱一路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回到那处小池。 池水清澈,仿佛荡涤人心。 林焱坐在池边,朝池里投石,坐至下午,终觉心中平静。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林焱啊林焱,你又何必与个姑娘家置气,现在你们两人困在冢中,最是应该相互扶持。她又身上有伤,若是没人照顾,可如何是好? 他心中想得明白,便反身回程。 回到铁匠铺外,见到屋外还剩一床被褥,孤零零地晃着。 林焱心中只觉好笑。 这南柯姑娘一向沉稳,这只收一条被褥,倒也是孩子气。 他抱着被褥,走到门前,用力一推。 门没打开,被人从内闩上。 林焱也不懊恼,只有苦笑。 南柯明知他有兵刃,这门毫无作用,还是特意闩门。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林焱用千磨挑开门栓,入得屋内。 南柯躺在一侧,背对林焱,和衣而卧,也不知是否睡熟。 林焱摇了摇头,关上屋门,又给火坑添了把柴,在另一侧躺下。 屋内寂静,唯有火烧噼啪声响。 第一夜,不欢而散。 是夜,注定无眠。 …… 从饥肠辘辘中醒来。 眼前是陌生的房梁。 身周是糟心的霉味。 南柯骤然握紧怀中匕首,迅速坐直身子。 发尾轻微晃动,屋内空空荡荡。 对面那张床上,被褥与人影都不知去向。 南柯握着匕首,松了口气,缓缓靠上背后灰墙。 淡紫色阳光透过窗纸,照着南柯半个身子,她抓起被角,蜷缩在被褥里,看着屋子中央银白灰烬。 静谧,孤单。 那个混小子去哪儿了? 冒出这个想法,连南柯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可是协助柳凤泊的反贼!管他是死是活! 不过,一个人的时候,难免感到孤独。 南柯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纷乱念头赶出脑海,踢开被褥就要下床。 可稍一动作,大腿便是发疼,差点崩开伤口。 南柯吸了几口冷气,慢悠悠地离开木床。 冬季清晨,有些寒意。 林焱睡相不错,不打呼,不磨牙,也不说梦话。 但昨夜南柯睡得并不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半梦半醒。 从小锦衣玉食,这几个月来,算是吃尽了苦头。 不过这些都是值得的。南柯暗暗自己。这些,都是值得的! 她身上有些发冷,还有些头晕,便走到火坑旁,想再生个火。 却发现,那些灰烬仍有余热。在火坑边上,刻着一行小字。 “水在壶里,药在壶边,我出去看看。” 林焱倒是有些细心。 南柯如此一想,又晃了晃脑袋:再细心,也是和柳凤泊一道的混小子。 她走到柜边,从柜上找到水壶,壶水尚温。 壶边放一小包,应是伤药。而伤药边上,还有几卷布条。 南柯认得出来,那是林焱的衣服。 南柯眼波流转,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床铺,才从柜上取下水壶。 简单洗漱,南柯又喝了几口水,感到舒适不少。 她又拿起伤药与布条,看了眼木门。 挪着脚步,走到门边,将门栓栓上。 她坐回床边,褪下裤子,给自己换药。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九霄的伤药,确实好用。 只是这块痂,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疤。 她心中给自己暗暗打气:都说伤疤是男人的战绩,女人何尝不是。 似是得到稍许慰藉,南柯绽开笑容,只有此刻,终于有点少女模样。 她原本就是少女,只是身世与遭遇,注定她无法欢颜,只有冷漠。 冷漠地对待别人,冷漠地对待自己,才不会受伤,才能够为父亲多分担一丝忧愁。 她将药粉撒在伤处,痛得额头冒汗,频频皱眉。 也只有一个人时,她才会表露出自己柔弱那面。 就在此时,传来推门声响。 第九十章 生死衷情(中) 林焱在屋外,似乎嘟囔了一声,“怎么又把门栓上了?” 南柯听见千磨出鞘的声响。 她脸上一烫,现在可不能让林焱进屋,赶紧出声,“我在换药。” 屋外,立刻没了动静。 南柯红着脸,低头继续换药。 林焱傻傻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千磨,别无他物。 这一早,又是一无所获。 南柯在屋内换药,他也不好进去,只能在站在寒风里,看着微晃的被褥,胡思乱想。 说实话,他确实有些气馁。 凭他龙兴第一猎户的本事,硬是在这“万兵冢”中,找不到半点吃食。 飞禽走兽不用去想,湖底肥鱼更是没有。 就连植物也多是有毒,根本无法食用。 这地方,还真是有点邪门。 不过想来,万兵冢深处,便是藏着“三生石”的禁地。 只怕这万兵冢,不仅是司空一族埋骨之地,也是“三生石”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不知那“三生石”是否如传言一般神奇。 想到这里,林焱苦笑摇头,摸了摸干瘪肚皮。 这种时候,想那些神乎其技,也是无用。 若是再不找些吃的,只怕真得饿死在这里。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 南柯依旧是那清冷模样,不咸不淡地看了林焱一眼,正要说话,腹中传来“咕噜噜噜”的空腹声响。 她的面皮有些发红。 林焱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肚子里也“咕噜噜噜”乱叫起来。 两人同时沉默,气氛微妙。 对视一眼,终究是笑出声来。 南柯让开进屋的路,“看你这样子,也是空手而回。” 林焱挠了挠头,也是无法反驳。 “不是怪你。你可不要多想。”南柯挪到柜旁,为林焱斟了杯水,只是手臂发抖,险些拿捏不住。 林焱赶紧上前,去接水杯。 两人手掌一触,反而谁都没有握住,木杯落下,在地上滚了几圈,温水洒了一地。 南柯似乎有些歉意,欲要致歉。 却看到林焱支起手掌,“先别说话!”他的双眼,盯着水流方向,紧紧跟随。 南柯不明所以,只能站在一边,静静等待。 终于那水流汇于一处,却不见聚积,反而渗了下去。 林焱立刻伏下身去。 南柯也反应过来,地下藏有暗室。 林焱拍了拍自己脑袋,似是懊恼,又是欣喜,“我还真是个猪脑子。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想到什么?”南柯没有理解,“不要自责,既然是暗室,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现。” “暗室?” 林焱看了南柯一眼,“南柯姑娘,你家里把地窖叫做暗室?” 南柯先是一懵,随后反应过来,地窖是那些寻常人家存放食物的地方。 她……确实没有见过,倒是在这里闹了笑话。 不过此刻,她也并不在意这些,而是明白林焱为何欣喜。 地窖,存放食物! 有食物,就能多撑几天。 只要多撑一日,就多一日求生的希望! 林焱一边苦笑,一边寻找地窖开环,“还真是忘了,那些司空大师至少要在冢中生活一年,怎么可能没有地窖。新鲜蔬果,可撑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有了线索,两人立刻来了精神,分头搜索。 不一会儿,林焱在自己床边,找到一个铁环。 他又是无奈摇头,昨夜两人只顾怄气,就忘了屋内搜索,这饿了一夜,又是什么道理? 他伸手拉动铁环。 “格拉拉”的机关声响。 那块渗水地面,缓缓露出个黑黝黝的口子。 两人围在洞口,等待通风。 林焱心中暗道:这些司空大师,做个地窖都要这般大费周章。也不知是该赞他们技艺精湛,还是贬他们闲得无聊。 但他心里,隐隐还是有些担忧,若是下得洞中,结果空无一物。 那才是让人心底发凉。 两人坐在洞边,约莫等了快一刻时间。 林焱取了火折,起身下窖。 南柯腿上有伤,只能在洞外焦心等候。 过不多久,洞里传来动静。 林焱爬出洞外。 南柯看他双手。 依旧空无一物。 南柯难免露出遗憾神色,略微低下头去。 谁知林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罐,罐里有些发红的干瘪吃食。 南柯从小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个,疑惑道:“这是什么?” 林焱嘿嘿一笑,“红薯干,九蒸九晒,经久不腐。” 南柯脸上一喜。 林焱又是微微皱眉,“只是这些量,就算精打细算,也只够我们两人,吃上三天。” 听闻此言,南柯也是咬住下唇,随后温声说道:“能活一日,便是一日。” 林焱听闻此言,笑着点头。 第二日夜,两人不算饱食,但也不再挨饿。 心中稍一放松,南柯便觉得浑身疲乏,与林焱道了一声,便匆匆和衣而睡。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林焱依旧早早起身。 打了水,生火烧开。 可等了许久,热水变凉,依旧不见南柯起床。 林焱心中疑惑,走到南柯床边,却见到她面脸通红,满头是汗。 林焱心中大惊,伸手按住南柯额头。 烫如烙铁! …… 南柯猛然睁开双眼。 她卧在冷硬地上,周遭一片黑暗。 身上披着她最爱的红氅,却仍觉得刺骨阴寒。 这里是哪里? 不是在万兵冢吗?怎么到了这里? 南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无法舍去。 这里,是阴曹地府。 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她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昏昏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丢了小命? 南柯默默苦笑。 突然无声黑暗里,传来了些许声响。 “嗡嗡嗡”嘈杂,像是有许多人在争论,根本听不清晰。 南柯顺着那声音走去。 脚下实地,面前无光,只有回音指引。 越行越近,越听越明。 人吼,马嘶,轰隆巨响,声浪越来越高,越来越亮。 南柯加快脚步,小跑起来,面前隐隐见到两根朱红立柱。 那色彩,说是朱红,更似泼血浸染,看得人胆战心惊。 再往前跑,立柱被甩在身后,面前终于出现一排大型木门。 木门雕花,缝隙间透着星点火光。 而那震耳声响,却骤然消失不见。 瞬间宁静。 面前窗纱之后,那星星火影,看不真切。 南柯将手按在门上,能感到门上震颤。 门后会有什么? 她心中感到不安,按住门框的双手,微微颤抖。 或许门后就是出路?南柯给自己打气。 她低下头,咬紧牙关,将身体前倾,双臂奋力一推! 第九十一章 生死衷情(下) 门后。 铺天盖地的音浪,震得人头皮发麻。 嘶吼,痛嚎,马啸,弓弦,烈火,巨石轰城,兵刃相交,铁箭入肉。 抬起眼,面前是烽火连天,人间炼狱。 火光映红夜空,狼烟遮星闭月,箭羽巨石漫天飞舞,嘶嚎血沫弥散空中。 城墙塌了一半,而她站在城垛之上。 身侧残肢断臂,石丸铁箭染血狰狞。 腥臭的晚风拂过长发,扬起红氅后摆,身后战旗“燕”字烧毁一半,却仍旧迎风猎猎。 她张口欲言,偏偏吐不出半个字来。 这是,国破家亡! 南柯不愿相信眼前一切,她无法承认,自己心爱的家乡,成了血肉战场。 突然后背传来一股巨力,南柯跌下城头。 背转身去,见着个挺拔背影,“为什么?” 那背影一动不动,“你太让人失望。” 失望? 南柯好想问出口,可她哑口无言,身子下坠,越落越快。 最终却未撞上坚土,而是“扑通”落入水中。 那是一潭温水,滋润全身,让她无比舒适,只想就此沉醉。 沉眠水底,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些年,她活得太累了,太累了…… 南柯蜷缩起身子,任由身子往下沉沦。 水面光影消失不见,黑暗将她缓缓吞噬。 “南柯姑娘……” 南柯睫毛微颤:南柯姑娘?是在叫我?可我不叫这个名字…… “南柯姑娘。” 南柯睁开双眼:他为什么一直叫我?他到底是谁? “南柯姑娘!” 南柯望向顶上光亮,她已沉沦太多,只能见到一点白光。 “南柯姑娘!你快睁眼看我!我不许你有事!” 南柯并不想动,可那点白光,离她越来越近。 身子融入白光之内。 她睁开沉重双眼,看着屋外光亮,照进屋来,洒在床脚。 额头上似乎盖着棉布,她只觉得自己嗓子冒火,身子疲乏,根本抬不起来。 艰难扭过头去,见到林焱趴在床边。 他似乎被南柯动静惊醒,揉着眼眶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拾起手,拿走南柯额上棉布,又从身边水桶里拿出一条,拧了拧就要为南柯敷上。 只是,他这动作定格在半空。林焱与南柯对上双眼。 林焱两眼陡然睁大,惊喜出声,“你醒了!” 南柯就连点头都累,只是努力发出声响,“水……” 林焱腾地站了起来,稍有踉跄,便行到木柜边,倒了杯水,又将水壶与木杯都拎到床边。 南柯挣扎着想要起身,林焱放下水壶,将她扶了起来,将水喂到嘴边。 只喝了半杯,南柯便觉得有些气喘,复又躺下。 她这才发现面前林焱憔悴不少,双眼微微凹陷,面色发黄。 “我这是……怎么了?”南柯轻声问道。 林焱按住她额头,似是检测体温,点了点头才回答道:“你病晕过去了。” 南柯微微一愣,“……几天?” 林焱喝了杯水,“四天了。” 南柯沉默,想到这些日子都是林焱在照顾自己,便觉得过意不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焱见她沉默,赶紧张口解释,“南柯姑娘,我是照顾你伤势,逼不得已,没有乱看,也没有乱摸。如果,如果你介意得很,我出了这冢就自挖双目。” 南柯无奈苦笑。 这个呆子,她又不是那些迂腐女子,这种情况也是逼不得已。 她又怎么会怪他。 林焱见她不说话,挠了挠后脑,转身去到火坑。 南柯这才发现,火坑上还煮着东西。 林焱从锅里舀出一碗糊,回到床边。 南柯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林焱,“这是什么?” “我把红薯干用水熬烂,你身体虚弱,也只能吃这些。” 林焱舀出一勺,嘟嘴吹凉,“吃一点,好得快些。” 南柯脑中一转,立刻察觉不对,“你说红薯干只剩三日,我却昏迷了四日,这些红薯干又是从何而来?” 林焱微微一笑,“你先吃了,我再告诉你。”说着,便将木勺凑到南柯面前。 南柯眯眼看他,就是不吃。 林焱叹了口气,放下碗勺,从床下拎出两个小罐,“你昏迷后,我又下地窖搜索一番,运气也是不错,角落里还有一坛。这样,可就够我们再吃四天。” “真的?”南柯双眼放光。 她明白,这种时刻,任何一口食粮,都是弥足珍贵。 林焱笑着点头,又抬起碗勺,“现在愿意吃了吧。” 南柯这才让林焱喂她吃下红薯糊。 日子又是一天一天。 南柯身子虚弱,一直都是林焱照顾。 一开始有些羞涩,一天之后,也就放开不少。 南柯越来越好,林焱却愈发憔悴。 第七日夜。 林焱依旧喂她吃着红薯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前几日,我骂柳凤泊,确实有些过分。”南柯轻声说道。 林焱先是诧异,随后摇了摇头,“大义小情,原就难分,也不能怪你。” 两人之间略显尴尬,南柯便略过这个话题,“说来进了九霄,还没好好逛过。那些传闻中的美景,真想亲眼看看。” “我倒是看了几个。”林焱微微一笑,“你要是喜欢,等出了这冢,我陪你去看。” 原是句宽心的话,南柯却用力点头,“这可是你说的,若是能出去,我要看那洗砚星海。” 林焱哈哈一笑,“奉陪到底。” 能否活着出去还是问题,两人却有说有笑,也算是某种慰藉。 此话说完,碗中红薯糊也已吃尽。 林焱收拾碗勺,拎着自己那坛红薯干,站起身来,“还是老规矩,我出去吃,不打扰你休息。” 这几日都是这样,林焱与南柯分开吃食,南柯也已习惯。 林焱背转身去,突然脚下绊倒,踉跄两下昏倒在地,手中小坛“咣当”碎裂。 内里空无一物。 …… 毒瘴外,山师阴站起身来,“时间到了。” 花袍与吕烽站他身后。 吕烽将他拦住。 山师阴横他一眼,“左徒贤醒了?” 吕烽与花袍对视一眼,默然摇头。 山师阴瞪他一眼,双眉上挑,“让开。” 吕烽张开双臂,“石镇已经研究出开启毒瘴的药方,只是……只是药材有些缺失,可能还要再等几日。” 山师阴冷冷一笑,“是几日,还是几十日?” 花袍在一旁说道:“你现在很不冷静,你我都明白,一个焦躁谋士,只会错漏百出。” “林子在里面七天七夜了!你让我怎么冷静?” 山师阴漠然看着两人,“既然你们缺药,那这一次,我已经下定决心。除非你俩弄死我,不然,我非去不可!”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花袍叹了口气,“你想去山下找山师家暗桩,以你山师家的能力,必定能够弄到草药。” “可是你要知道,你已经不是山师家的少东家,你是整个山师家族的追杀对象。你一露面,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身首异处。” “那我也得去试。”山师阴伸手去推吕烽,“我是死是活,与你俩无关。” 吕烽将他手腕紧握,“我们也是兄弟,你的死活怎么与我们无关?” 花袍沉声说道:“若是林子折在里面,我们决不能让你再出意外。” “或许你会恨我们一辈子。” “但作为兄弟,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三人之间,无声沉默。 突然! 半空之中,传来一声雷音,“谁都不用送死!” 话音未落,一身青衣儒衫划空而至! 第九十二章 朝堂遍地猪 九霄门主! 大胥浮生! 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胥先生微微额首,“宗门有难,我又怎会毫无感应。” 说罢,他便挥起衣袖。 半空之中,方才明月当空,此刻乌云密布,隐有雷声。 那紫色毒瘴,被一袖挥退两边。 大胥先生,凌空踏步,身影消失不见,唯有雷声隆隆。 下一瞬,大胥先生已在铁匠铺外。 见着南柯伏在林焱身上,放声大哭,“你这骗子!骗子!你那坛里是空的!都是空的!” 大胥先生展眉一笑,轻弹食指,南柯也昏昏而睡。 搭上两人肩头,大胥先生又是起身一踏。 身影出现在红袍儿三人面前。 三人看着林焱,喜极而泣。 …… 半月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外面现在是何光景? 林焱并不清楚。 他这半个月来,一直躺倒病床,由白泽负责看护。 林焱卧在病床上,望着床顶,百无聊赖,白泽在他床边秉烛夜读。 夜静谧,唯有翻书声沙沙作响。 “吱呀”一声,房门洞开。 竟是花袍突然推门进来,“哟,假正经也在呢。” 白泽面上一红,“君子慎言。这么晚,你还来这,所为何事?” 花袍哈哈一笑,“我可不是来和你讨论孔孟之道,就是有位姑娘,托我给人带个信。” 林焱坐起身来,抬眼看着花袍。 花袍朝他眨了眨眼,“今夜子时,星海之约。” 林焱咽了口唾沫,心中一喜。 “你不能去!” 白泽瞥了林焱一眼,将书卷放在桌上,“门主托我照顾你,你伤势未好,可别想踏出房门。” 林焱脸上一暗,给花袍目光求助。 白泽却咧嘴一笑,“不过,若是你把我打晕了,偷溜出去……我也打不过你,林师弟,你说是不是?” 花袍哈哈大笑,“那请问白师兄,你一般习惯昏迷多久?” 白泽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大概能昏迷多久?” 林焱伸出三根指头,有收回一根,“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绝对足够。” 白泽咳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卷,“那还不快点动手?” 林焱跳下床来,抬手便是一记手刀。 白泽闷哼一声,立即昏在桌上。 花袍瞠目结舌,“你小子下手这么重?” 林焱尴尬一笑,“太久没有活动,一下没收住力。” 花袍哈哈一笑,“没关系,白泽这边我来照顾,至于星海,你还不快去?” 林焱哦了一声,风风火火换上衣衫,急匆匆夺门而去。 一路小跑,林焱奔到湖边,见着一袭红氅立于“通玄桥”上。 远远望去,满天星斗,明月当空。 洗砚池面,也是落满繁星,波光星芒,相映相织,更显朦胧。 水天一景,两相对照交融,宛若一体。 通玄桥蜿蜒而去,将这水天星海,分成两半。 而红氅就像这洋中一叶孤舟。 林焱深吸口气,迈入星海,如同漫步在无垠宇宙。 走到红氅身侧,林焱欲言又止。 仿佛他一开口,这面前美景,就会化作镜花水月。 红氅也没看他,只是望着漫天星光,缓缓说道:“你骗我。” 林焱摸了摸鼻子,“对不起。” 沉默片刻,红氅收回目光,晶莹双眼注视林焱,“谢谢你。” 星尘撒遍夜空,撒遍洗砚湖,也撒在红氅眸中。 林焱只觉心神乱颤,凝视面前眼眸,如同望着整条银河挂瀑。 红氅微微一笑,抬头再望星河,“真美。” “是啊。”林焱望着红氅,“真美。” …… 人笃信命。 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但,人又妄图窥视命运。 是故,人愿信梦。 梦境所指,皆是征兆;梦境所现,便是未来。 可,那么多人做梦当了王侯,他们便成了王侯? 可笑,谁不想做王侯将相? 他们又哪知道,王侯夜里做的是何梦境? 孤身一人,坐于王座,那座比冰还冷,身遭空无一人,那黑暗深不见底。 又或是血漂百里,头颅挂在梁上,望着国破家亡。 这王侯,谁还要做? 是故。 孤不信梦,孤不信命。 孤,信自己! 那些身首异处的梦境,只让孤胃口更大,胆气更胜! 所以,面对殿下群臣,孤做了一个决定。 “北上抗狄!” 殿下愁云惨淡。 “陛下三思!” “与狄国开战,绝非良策!” “陛下三思啊!” 人群山呼海啸,群臣跪伏在地。 武睿安坐,冷眼看着,只觉一阵恶心。 他眼中看到什么? 贪婪!腐败!脑满肠肥! 谋私!结党!势欲熏心! 卖官卖爵,强征暴敛,民不聊生;黑吏贪官,邪风四起,乱匪遍地! 贪者高居庙堂,贤者放逐山野,致使朝堂之上只见一片苟且! 边关百姓,百遭凌虐,流离失所。 那时,他们为何不跪? 西北大旱,朝生夕死,易子相食。 那时,他们为何不跪? 南方大水,流民遍地,死上百万。 他们!为何不跪!? 如今,关乎国耻,关乎国威,却一个个哭天抢地。 这是燕国的朝臣,还是狄国的奸细? 满口仁义道德,满口锦绣文章,满口圣贤之言! 到头来,只为自己! 这群苟且偷生的鼠辈,竟然是燕国重臣! 他们为燕国做过什么? 他们为百姓说过什么? 他们一日日,一夜夜,醉生梦死,他们明白什么? 何等让人痛心。 放眼望去,皆是佝偻身子,双膝跪地,浑身战栗。 他们怕的不是座上孤王! 而是远在阴山的狄国铁骑! 何等令人寒心! 这些衣冠楚楚的群臣,这些吆五喝六的权贵,如今看来…… 都是猪! 都是披着华服的猪! 燕国权政,被这群猪把控在手。 堂堂燕王,被一群猪磕头膜拜。 可悲。 可叹。 可笑! 武睿站起身来,大殿中陡然一静。 他的目光,从每个大臣脸上扫过,似要将这些猪的面孔,一个个印在脑海深处。 他缺少一双手,为他拨开人群。 他缺少一把刀,为他开辟一条血光大道。 目光,最终落在首位,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那个铁塔般的汉子,今日没在那里。 武睿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殿堂之中,又是一片干嚎,有人大呼:“大王三思!否则老臣撞死柱上!” 那呼喊,似还隐有嘲讽。 武睿瞥了一眼,心中冷笑。 他倒是想看看,谁敢撞死殿上! 他倒是想看看,这些猪的血,是红是黑! 可他知道,这些猪,终究不会让他如愿。 宦官尖细的嗓音,如此刺耳。 武睿一步不停,扬长而去。 第九十三章 狗熊?还是霸主! 午时过后,武睿依旧呆在书房,一步都未踏出。 暖光和煦,刺透窗纱照进殿里,却有些昏暗。 武睿看着面前书架,沉思许久,一言不发。 那瞎宦卞夏如同往常,隐在黑暗之中,垂手而立。 沉默半响,武睿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话,“可还有人跪着?” 卞夏缓声答道:“太和门外,还有六人。” 武睿冷哼一声,“一个上午,四十人,只剩下六个,这便是他们的忠心。” 卞夏并不多话,静默而立。 武睿将双手负在身后,“卞夏,你说,孤还是不是这大燕之王?” 卞夏点了点头,“老奴看着大王出生至今,大王自然是大燕之王。” 武睿转过头来,“那孤问你!为何他们要反对孤?” 卞夏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人心背向,人心难测,便是如此。” “什么人心难测!”武睿一掌拍在书架框上,“这些误国误民之徒!” 卞夏微微躬身,“大王保重龙体。” 武睿摇了摇头,似是有些疲倦,反身坐回书桌,望着面前奏折,幽幽叹息,“卞夏。”他轻声唤道。 “老奴在。”卞夏向前一步,跨在明暗交界,分毫不差。 武睿仰起头,望着顶上雕龙,“孤这一次,是不是又操之过急?孤的决定,是不是又错了?” 卞夏退回黑暗,“宦官不可言政,老奴无法多言。” 武睿无奈苦笑,他原以为杀了三大辅臣,便能够高枕无忧,让燕国重现辉煌。 可谁知真正施手后,依旧是阻碍重重。 有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殿外传来宦官呼喊,“大将军,董蛮武,求见大王!” 董蛮武! 武睿正襟端坐,对卞夏说道:“让他进来。” 卞夏高声回应:“宣,董蛮武进殿。” 宫外高呼。 不一会儿,沉稳步音,出现在大殿门外。 门扉开启,光亮照入殿中。 最先夺人眼球,便是那对墨眉,铁塔般的身躯遮住部分光亮。 人熊董蛮武腰挎匕首,踏入殿中。 门口侍卫将他拦住,“大将军,请交出兵刃。” 董蛮武皱了皱眉,仿佛未入耳中,径直入殿。 那侍卫还要拦他,人熊横他一眼,不怒自威,拦他侍卫向后退了半步,伸手按住刀柄。 “让他进来。”武睿摆了摆手。 侍卫深鞠一躬,向后退步,将门合上。 董蛮武迈开大步,走到武睿面前,并未下跪,直接朗声说道:“听闻,大王要与狄国开战。” 武睿见他无礼,只是微微皱眉,也不计较,“孤确有此意。” 董蛮武注视着武睿双眼,“那大王为何还不下诏?” 武睿话语一窒,难道要他说,是因被群臣阻拦? 董蛮武又向前一步,卞夏老宦同样踏前一步。 人熊看了卞夏一眼,冷冷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兵在臣手中,臣便是大王手中之刀。” “肌骨已腐,是食药苟且,还是壮士断腕?” “大王,是要做狗熊?” “还是,天下霸主?” 要做霸主,还是狗熊? 毫,无,疑,问! 武睿浑身战栗,猛然站起身来,“大将军,计将安出?” 董蛮武单膝跪下,“北联冀国,东慑齐国,南抚吴楚两国。西蜀鼠目寸光,不足为虑。” “臣,愿为大王臂膀,内安朝政!” “臣,愿为大王屠刀,北上抗狄!” “好!!” 武睿走到人熊面前,将他扶起,“孤有人熊,如鱼得水!” 君臣相视大笑。 …… 次日,人熊嫡部进入王城。 朝中十四户重臣,千余家眷党羽,皆因通敌叛国入狱,满门抄斩! 菜市口行刑,侩子手砍断上百钢刀! 王都弥散血雾,无人再敢阻碍。 次月,大燕昭告天下。 燕王御驾亲征! 北上抗狄! …… 正月小,初一日,春节。 岁煞北,庚不经络,寅不祭祀。 日值岁破,大事不宜。 燕狄边境,纷争不断,摩擦加剧。 狄国三王子,孛儿只斤·布罗领兵来犯。 这春节注定不会好过。 万余人浩浩荡荡而来,驻扎于两国边境,兵锋直指,龙兴与雁门两城。按兵不动,不知欲取哪座城池。 春节过后,燕王仪仗开拔,边境军团蓄势待发。 又是一日,大雪纷飞。 放眼望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惟余莽莽。 清晨。 战备时分,雁门城门一日只开两个时辰。 百姓来往不多,要么远走避难,要么入得城中,人人面带萧瑟。 来来往往,多是商贾,刀尖逐利,商人本色。 只是他们,干完这票,只怕也得躲避。 战祸,谁也不想沾染。 除非,身不由己。 今日,雁门倒是有些热闹,十来个年轻人,簇拥一辆马车而来,等待入城检验。 马车只能算是中档,皮革榆木虽不算多,也不稀奇。 只是他们队列整齐,各个抬头望眼,不像是寻常人家。 周遭百姓,还在揣测,这是哪家公子如此不开眼,这个时候来到雁门,也不知有没有命回去。 赶车少年捏着缰绳,朝车内问道:“老爷,城门搜查。” 车内并无动静,过了片刻,有只手从车帘缝隙伸将出来。 那是只干枯手掌,年岁只怕不小。 那手掌向上一撩,掀开车帘。车内昏暗,看不真切。 一个人影缓缓冒出头来。 白裘加身,阴鸷眼神四下打量,摸着唇上短须。 竟是武睿! 他不是应在路上,怎么会提前到了边境雁门? 赶车少年就要行礼,却被武睿脱住双手,“出门在外,不必讲究。” 四周马上少年,警戒周遭,丝毫不敢放松。 武睿跳下马车,仔细观察。 城头卫兵巡视,往复不停,前方车队还在受查,士兵仔细谨慎,一丝一毫不曾放过。 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还算不错。” 寒风起,披风飞扬,武睿微微眯起双眼。 枯朽老者,不知何时已经到他身后。 寒风消失无踪。 双目混沌,眼瞳一大一小,正是老宦卞夏,“老爷,边塞风寒,还是注意身体。” 武睿并不在意,“人熊建议孤……” “老爷。”卞夏轻声说道。 武睿皱了皱眉,接着说道:“他建议我带些贵胄子弟出来历练,我也希望这十六人中,能出几个栋梁之才。” “恕老奴多嘴。” 卞夏缓缓说道:“老爷提前入边,实不安全。” 武睿微微一笑,“我有你在,害怕些什么?” 第九十四章 瓮中捉鳖 卞夏顿了顿,接着说道:“老奴只有一人,若是千军万马,终是难保老爷周全。” 武睿似是心情不错,笑着解释,“这事,我自有计较。毕竟我第一次领兵出征,若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这仗还怎么打?” “《孙子·谋攻》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我若不至前线,如何知那些下属,是否阳奉阴违?是否戍边有方?况且……” 武睿张开双臂,面朝苍茫雪原。 片片鹅毛雪,皑皑神州地,天地辽阔尽在怀中。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满是陶醉,“若非见了这北塞风光,如何知道孤的江山,如此壮丽!” 他骤然握紧双拳,将雪花捏在掌心,“这里的一分一毫,那些狄狗都别想夺去!” 前方检查完毕,轮到武睿。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守门士兵,便将他们挥手拦下,“正月起,携带兵刃者,不得入城。” 武睿有心试探,朝一少年点头。 那少年微微额首,从怀中偷摸出一块银子,塞到那人手中。 那人皱紧眉头,又将车队从头至尾扫视一遍,挥了挥手,“放行。” 放行? 武睿微微皱眉,方才那些好感,瞬间全无。 他记下队长面孔,等见到太守,这般人等一个都不放过! 那队长尚未察觉武睿目光,正在和身侧士卒说着什么。 队伍向内走了不远,那队长又凑上前来。 武睿眉头紧皱,怎么,是嫌贿赂不够? 那队长先是鞠了一躬,嬉笑说道:“这位先生,稍等片刻。” 武睿冷眼看他,不知他耍什么花招。 “在下刘勇,是城门守卫。也算个小头头。” 刘勇扯着嘴角,似是有些得意,“这位先生也是明白事理之人。可有个道理,我得和先生说道说道。” 也不管武睿是否沉默,那人接着说道:“入门一道坎,出门一道坎,先生可懂这个规矩?” 武睿心中怒极,果然是贪得无厌。 他正想开口呵斥,却被卞夏护到身后,“无论你想做什么,劝你现在收手。” 发生了什么? 武睿听到喧闹声响,望向城门,惊讶发现,入口处百姓正被驱逐。 刘勇见势不妙,突然放声吼道:“动手!” 四面八方,涌出百来官兵,弓弩铁箭,将武睿一行团团围住。 领头之人,正是方才与刘勇耳语小兵。 变化迅猛,武睿一瞬失神,周遭贵胄少年,拔剑出鞘。 城门轰然关闭。 直到这时,武睿才回过神来。 那刘勇掏出怀中银两,往地上一掷,恨恨说道:“这般时刻,你们还想蒙混入城?真当我雁门兵卒,和那些王城废物一样?” “我告诉你!” 刘勇拔刀在手,“保家卫国!北塞男儿,各个顶天立地!” 武睿心中五味杂陈。 既震撼又哭笑不得。 他为燕国,有这样的士兵感到骄傲。 但也为自己这堂堂燕王,被自家人瓮中捉鳖,而哭笑不得。 剑拔弩张,他也不知该怎么解释,难道就此暴露身份? 他叹了口气,与卞夏耳语几句。 卞夏微微额首,便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箭,随手一掷,落在刘勇跟前,“你将此物交予张太守,他自会明白。” 刘勇满脸狐疑,却没去拾那支令箭,“拖延时间?” 武睿无奈苦笑,对周遭少年吩咐道:“丢下兵刃,我们……” “束手就擒。” 众少年最终丢弃兵刃,刘勇一声令下,将武睿一行绑了,这才取了那支令箭,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马蹄声飞奔而来。 张太守看到武睿被麻绳绑着,吓得差点晕厥。 幸好他原是武官出身,生生挺了过来,亲自给武睿松绑。 武睿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要暴露孤的身份。” 张太守连连点头,同样轻声回应,“大王,那个冒犯你的士卒,我已把他绑了,这就……” 武睿摇了摇头,“刘勇尽忠职守,理应嘉奖。” 张太守慌忙应下。 武睿满意一笑,“走,带孤去看看,孤的军队!” 君臣同行而去。 城门复启,人群进出。 …… 一个时辰后。 狄军大帐。 一棉衣百姓,双膝跪地。 另一梳辫武将,腰挎弯刀,沉声说道:“此事当真?” 那棉衣百姓声音似是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回道:“小人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那梳辫武将,皱眉思索。棉衣百姓,小声说道:“大,大人……小人的……赏金……” 梳辫武将瞪他一眼,“你们燕人就是骨头软,为了这点金银就出卖国家。” 那百姓似是怕极,浑身战栗,五体投地,“小人不敢,小人……” “滚吧!” 梳辫武将将一布袋,丢在地上,“我大狄从不失言,拿着这袋金子,滚出我们营帐。” 百姓诚惶诚恐地捏住钱袋,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梳辫武将冷哼一声,回转身去,单手握拳置于胸前,对帐中主座躬身说道:“经过百姓确认,看来我们那位燕国朋友,没有说谎。” “燕王就在雁门!” 主座之上,一个魁梧汉子正在下棋,他缓缓抬起眼来。 目光炯炯,嘴唇薄锐,更有个鹰钩鼻子,让人倍感刻薄桀骜。 此人,正是狄国大将。 三王子,孛儿只斤·布罗! 他扯了扯嘴角,冷冷一笑,将手中棋子,往桌上一抛。 “出兵!雁门!” 声声令下,狄军大营活转过来。 却有另一道身影,站在大营不远坡上。 棉衣百姓单膝跪他身后,毕恭毕敬,中气十足,“将军,消息已经捎到。这些狄狗还送了我袋金子。” “拿着吧。” 那人的声音十分年轻,“战争,要开始了。” 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 独孤孝! …… 月黑风高,北风咆哮,城头上火光摇曳,战旗猎猎。 人影在墙上徘徊,哆哆嗦嗦。 立在城墙边上,兵卒不时探头张望,不说远处,城下地面也是模糊不清。 三三两两围着火堆,咒骂寒夜冷风。 “是个好天气。”三人拾级而来,话音出自为首那人,大燕之王,武睿。 张太守落后他半步,应声说道:“大王乃是天子,自然有天保佑。” 干瘪卞夏站在两人身后,虽是微微弓身,却仿佛能洞察周遭一切。 三人步上城头,兵卒识得太守,赶紧站起身子行礼。 武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你们各司其职,今夜漫漫可不好过。” 兵卒微微一愣,却不听令,转而望向张太守。 张太守面上一青,赶紧挥手,“都坐下,坐下!好好休息,才能与狄狗厮杀!” 兵卒这才应下,披甲坐到火边。 冬日冰寒,太守却觉背脊冒汗。 第九十五章 果然是个圈套 武睿见他脸色有异,立即明白过来,温声道:“爱卿治兵有方,孤来日必当重用。” 张太守这才缓了口气,引着武睿继续向前,“微臣再带大王看看,今日午后说好的布置。” 武睿点了点头,背起双手,跟在张太守身后。 两人沿着城墙,向右绕行。 一路上时不时聊上几句,一国之君倒是与太守聊了不少家长里短。 慢慢的,两人行至并肩,在南城停下身来。 武睿转头眺望远方黑幕,若无其事地说道:“此次与狄国开战,将士们可有怨言?” 张太守赶紧摆手,“不曾有怨言。” 武睿皱了皱眉,转头看着张太守,沉声说道:“张德开,你可知道欺君之罪?” 张太守额上冒汗,差点跪下,却被武睿一把扶住臂膀,“实话实说,孤恕你无罪。” 张德开咽了口唾沫,眼神略显游移,最终咬紧牙关,“若要说实话,我们这些边关百姓,早就对狄狗恨之入骨。大王此次御驾亲征,实乃大快人心!” “哦?” 武睿嘴角露出笑意,“他们就不怪我,毁了边境和平?打仗可是要死人,让家中男儿上阵杀敌,骨肉分离,他们也愿意?” 既然已经打开话匣,张德开也就不再顾忌,“若这仗不打,边境就有和平可言?家中男儿就不会被杀?那些狄狗每年秋收掠边,他们心中就有‘和平’二字?” “所到之处,男儿尽皆杀死,女子如同家畜掳走……那才是真正的天怒人怨!” 他的声音越发激动,“柳凤泊一事,若大王置之不理,狄狗报复,百姓必定怨声载道。但您既然决定要打!那北塞上下,没有孬种!” 武睿哈哈大笑,拍着太守肩膀,目光眺望远方,“大燕从北地起兵,孤也流着北地血脉。世人皆说我大燕四百余年,软了骨头。今日到要让天下看看,什么是燕人血性!” “大王!” 张德开浑身战栗,似是大受鼓舞,“北地等了太多年,就为了今天一雪前耻!让雪原之下的列祖列宗看看,我燕国子弟,四百年来从未改变!只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别说这丧气话。”武睿收回手掌背在身后,“这一仗,只有胜,绝无败!” 黑夜之中,城墙之下,突然传来“嗖”的声响。 卞夏骤然向前一步,伸手一握。 一直铁杆箭羽,被他捏在手中,他将箭羽反掷回去,城下传来一声惨嚎。 四面城墙同时响起警锣! 狄军夜袭! 卞夏将武睿护在身后,轻声说道:“大王,请移步。” “果然是个好天气。”武睿微微一笑,却不急着离开,反而询问道:“张爱卿,西门可是守兵最少之处?” 张德开点头称是。 武睿这才移步,“我们就去西城。” 就像武睿所说。 今天是个好天气。 月无光,星隐没。 最是适合夜袭偷城。 况且三王子布罗已经到了消息,燕王就在雁门城内,他又怎会错过机会。 荣耀高于一切。 哪有比一个王的头颅,更高的荣耀? 武睿知道,他必定会来。 这阳谋,便是人熊进献的计策。 半月前,他得到消息,九大家族余孽,尚未死绝,一支为九霄,另一支为九婴。 九霄多年安分守己,可做提防,但不必撕破脸皮。 而九婴,则是心腹大患! 他已知晓,九婴之主便是山师家族。 可山师家如今富可敌国,朝堂在野根须深入,不是一日可灭,只可徐徐图之。 但山师家一日不除,他便如芒刺在背。此番北上抗狄,九婴必定会在背后使诈。 难以决断之际,人熊给他提了个醒。 山师家是祸患,也可为助力,关键在于如何去用。 于是便有了今日计策。 他对外宣称御驾亲征,实则提前到达边塞。 一路上更是带上十几贵胄子弟,特意暴露行踪。 试问九婴如何会错过这等机会? 他们必将武睿行踪出卖与狄军。 只是,光有九婴一面之词,还不保险。 为打消布罗猜疑,人熊更是派出手下,演了卖国求赏的一幕。 九婴与现实消息对照,追求军功的狄国人,如何能忍? 果然,今夜便有夜袭! 而夜袭开端,计策重要一环! 三人纵马,于大道之上飞奔,朝西门而去。 武睿伏在马上,嘴角上翘,他倒是对一人突感兴趣。 那人唤作伊世羽,便是显出此计的谋士,他此时正在人熊帐下效力。 听闻,是在柳凤泊剑入王城那夜,伊世羽被罗国派人暗杀,被人熊巧遇救下,才会投奔人熊帐下。 武睿虽不信命,但这因缘际会,总是让人大呼神奇。 这次北上若是一战而止,他倒是想见见那伊世羽,为一大将军出谋,哪有为一国之君划策来得尊贵。 想来,那人也晓得其中要害。 谋划之间,武睿已到西门。 正见到城上士卒退下城墙。 白日,他特意分散西门兵力,致使防卫薄弱。 别看其他几面城墙,攻得热闹,声东击西这计策,谁不知晓? 狄军必攻西门! 武睿心中暗喜,不过考验尚未结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至最终一刻,谁也不能轻言松懈。 身后跟着卞夏,武睿与伏兵藏身一处,简陋民屋稍显拥挤。 但他并不在乎,他也知道此处并不安全,但他必须要来! 他要打出威名! 打出燕王的霸气! 如何能龟缩于后! 只等稍后,布罗没头没脑冲入城来,他便能下令放火,包围狄军。 一出火烧狄狗,要让燕国将士知道,要让天下人知道,是他,武睿!带领燕军,打了个天大胜仗! 时间缓缓流失,厮杀吼叫从未停止。 燕军佯装抵抗,狄军势如破竹。 迅速击破城门!骑兵潮水而入! 武睿已然伏兵挪至最终位置。 抬头张望,远远便瞥见,那顶象征狄军主帅的,红缨金盔! 长身而起,武睿单臂一挥! “放箭!” 一声令下,火箭四起! 陷阱早已预备,泼满桐油。 熊熊烈火,将狄军围困其中。 人嘶马啸,狄军乱作一团。 武睿志得意满,拍马上得高处,正待喊话,可看清火中人影,他面上笑容陡然一窒。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这点人? 雁门城火光一起,黑夜中分外醒目。 城外,坡上。 三王子布罗,端坐马上远眺,冷冷一笑,“果然是个圈套。” 身后黑影之中,狄国骑步联军如潮水涌现。 第九十六章 我们是谁 火光摇曳,烈火光影照着武睿脸颊,忽明忽暗。 他面无表情,站在城墙之上。 风卷披风扬,他拄着剑而望,望着城内火海。 城中狄军已经灭绝,城墙重夺回手,但武睿知道,这漫漫长夜不过刚刚开始。 他知道,陷阱已被布罗识破。 不仅因为城内狄军太少,也因为那些黑影,出现在城外的黑影。 布罗如此谨慎,也如此狠辣。 他愿意用先锋军的人命,来试探城中虚实。 若是成功夺城,那便是天大喜讯,军中谁敢与他争抢军功? 若是陷阱,那便重新战过! 就像现今一般,布罗站在城下,武睿立在城上。 相隔一箭之地。 两支火把,照亮黑夜中两道身影。 布罗右拳捶胸,深鞠一躬。 武睿背负双手,微微额首。 城郭死寂,军阵死寂,两军对垒,却仿佛只剩这二人对视。 布罗直起腰背,熄灭火把。 武睿挥了挥手,卞夏将火把捶熄。 两人都未说话,但他们都知道,这场血战,无法避免。 腥风血雨前的最后宁静。 布罗端坐马上,阴鸷目光望向雁门,“一刻后,攻城!” 身边梳辫将领,不解问道:“等上一刻,若是燕王逃走,可如何是好?” 布罗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雁门城墙,张德开跪在武睿身后,“请大王立刻弃城!” 武睿并未回头,怔怔望着城外,那些黑甲阵仗,融在黑暗中,一眼望不见尽头,“孤若弃城,你待如何?” 张德开跪伏在地,“雁门全体将士,愿为大王断后,愿为大燕尽忠!” 武睿仍未看他,幽幽说道:“那全城百姓,怎么办?” “大王!”张德开抬起头来,他原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这满城百姓,如何能算小节? 武睿微微一笑,“孤不能走。” 他回过头,望向城内,仿佛能见到城中老小,见到百姓希冀,惊恐,慌乱眼光。 他如何能逃? 武睿立于城墙之上,北塞狂风吹起衣袂,而他身后,那柄大燕军旗,猎猎作响。 “这是大燕的土地,每一尺每一寸。” “那是大燕的子民,每一家每一户。” “孤是大燕的王。” “孤,一步不退!” 城墙之上,无人说话,唯有北风呼啸。 武睿的目光,扫过城墙之上,所有燕军。 他的语速很慢,却铿锵有力,“我们今天很有可能会城破人亡,我看得到你们眼中恐惧。” 不少将士低下头去。 武睿高声呼和,“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你们的王!” 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武睿按住剑柄,穿过人群,“孤站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孤只有一个问题,只想问问你们!我们是谁?” 疑惑不解,人群面面相觑,终有一人,小声说道:“燕人?” “没错!” 武睿抓住那人衣襟,环顾四周,骤然加快语速,“我们是燕人!我们是大燕子弟!我们是永不妥协,永不退缩,永不认输的大燕精兵!” 他放开那人,张开双臂,口中每一句话,尽皆落地有声。 “我们建立大燕,征服前人未能征服!” “我们承载荣耀,让天下诸国,朝拜纳供!” “我们顶天立地,任何危难都不能压弯我们脊梁!” “告诉孤!”武睿振臂高呼,“我们是谁?” “大燕精兵。”几十人应声呼和。 武睿放下手臂,再次环顾四周,“城下狄狗,他们要夺走我们的性命,夺走我们的妻儿,夺走我们的国土,夺走我们的荣耀!但是,我们决不答应!” “看看你身后的城池!看看你身边的袍泽!想想你家中的妻儿!大声告诉他们!我们是谁?” “大燕精兵!” 城墙之上,超过百人,高举手臂。 武睿犹不满足,一步跃上城墙,对着所有大燕将士,高声嘶吼,“战场就在眼前!我等视死如归!我们在此决一死战!我们要撕开敌人的胸膛!我们要教会他们,什么叫做势不可挡!大声告诉我!” “我们是谁?!” “大!燕!精!兵!” 人在风中,人在疯中!武睿用尽全身力气,放声吼叫! “历史将会铭记此刻!世人将会铭记此夜!此时英姿,将会穿过长夜,穿过神州大地,穿过时光变迁!镌刻在每一缕风中!镌刻在每一个人!每一片魂魄深处!” “所有人!告诉孤!我!们!是!谁?” 整座城墙,音浪震天! “我们是!” “大!燕!精!兵!” 男儿一生多少事! 醉卧沙场!马革裹尸! 男儿血性! 谁不曾想,着一身戎装,配三尺青锋,伴满营袍泽,只为保家卫国,扩土开疆! 呼喝声久久难停! 武睿张开双臂,张狂大笑! 时间到。 城下狄军挪动步伐,靠近雁门。 武睿背转身去,望着城下冷冷一笑,“放马过来吧!小崽子们!” 血战,一触即发。 攻城车,投石器,云梯飞廉! 滚泔油,垒巨木,箭羽弩车! 杀声震天,响彻天际。 巨石横飞,漫天箭羽,眼见之处,皆是人杀人,命灭命! 狄军攻上来,又退下去。 血肉残肢,洒满满整座城墙! 一片瓦,一块砖,皆是必争之地! 血浆铺上厚厚一层,尚未干涸,便又染上新鲜颜色。 武睿浑身是血,他已不知杀了几人,若不是有众多贵胄少年,有卞夏护着,说不得此刻他已身首异处。 战场便是如此,此刻尚在呼吸,下一瞬已魂归黄泉。 没有怜悯。 只有杀与被杀! 可毕竟,人命相抵,比不过人多势众。 身边袍泽,越来越少。 城墙上的狄军,越来越多。 天空何时能够放光? 燕军还能撑上多久? 武睿环顾周遭,局势似乎难以挽回,怪只怪他自己轻敌。 可有些人,不该在此丧命。 看着身边少年,武睿突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将他们带来此处。 初升之阳,尚未有阳光普照,便要陨落于此。 他咬了咬牙,对卞夏说道:“带着这些少年郎,走吧。” 卞夏尚未回答,便有一贵胄少年,疑惑望来,“大王,应该你走。” 武睿惨然一笑,“立国至今,从未有临阵脱逃的燕王。孤绝不会做第一个。” 那少年瞪大双眼,似是下定决心,咬牙说道:“大王难道以为,这战场之上,只有大王一人谨记祖训?” “我们虽然年幼,却没有一个孬种!” 他转身面向剩下的少年,高声喝道:“武家祖训!” 所有少年,持剑顿地,齐声呼喝。 “武氏宗族,赴死登先,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武睿愣在原地,突觉鼻头发酸,正要说话。 那些少年,已经持剑而去,领头少年飘飘荡来一句,“大王。这里,可不止您一人姓武!” 少年入阵。 如同水入大海,未起波澜。 瞬间淹没在人海之中,此战过后,能有几人活着? 武睿并不知道。 但,那句话语,仿佛在他脑中激荡。 “武氏宗族,赴死登先!” “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他突然仰天长笑,“我大燕,有如此少年!必不会亡!” 反身再入战围! “卞夏!为孤!杀出一条血路!” 城上血战。 城下狄军精锐尽出。 黎明悄然而至。 另一支黑甲骑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坡之上。 曙光招摇。 照着那人如墨浓眉,腰上匕首。 马鞭一挥! 黑色铁骑,如同潮水,席卷而下! 人熊。 参战! 第九十七章 心计谋算 光芒普照雪原,再无往日晶莹,唯有黑泥血污,残肢断臂。 战争,从不赏心悦目。 战争,总有成王败寇。 战机稍纵即逝,人熊出现得恰到好处。 城门大开,城内燕军鱼贯而出,在城外两侧列队。 董蛮武骑着健硕黑马,挺直脊梁,步步靠近。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座下温驯母马,相差半个马头。 目光扫过战场,周遭士卒正在搬运尸体,人熊过处,尽皆额首致意。 董蛮武却不动声色,对身侧那人说道:“世羽。经此一役,你让武睿身陷险境,势必失了武睿信任,你可后悔?” 在他身侧那匹马上,便是这场战役,出谋划策之人——伊世羽。 他肩披白狐毛领,其下却是普通棉衣儒衫。面颊消瘦,说是面黄肌瘦也不为过。 但他一张口,那双疲倦瞳孔,仿佛放出光来,“在下并不后悔。” 董蛮武挑动眉毛,“选一将军,却不选一国之主?” 伊世羽勾起嘴角,“在下只知道,在晚学落难之时,是将军,而不是那燕王救我。况且,今日为王,明日仍旧是王?” 董蛮武瞪他一眼,“大逆不道。” 伊世羽抿嘴不语。 步伐越走越近,远远便能看到,武睿迎出城外。 伊世羽加快几步,按住马头,滚鞍下马,对人熊抱拳行礼,“恭喜大将军,旗开得胜。带领燕军,打了天大胜仗。在下,还有一份惊喜,送予将军。” 董蛮武瞥他一眼,孤身而去,“你设计狄军,设计燕王,设计本帅。如此大费周章。这份功劳……” “本帅领了!” 黑马大步流星,武睿快步迎上。 人熊踏鞍下马,单膝跪在武睿面前,沉声说道:“末将救驾来迟!请大王降罪!” 武睿赶紧将他扶起,“爱卿何出此言。若非爱卿及时赶到,救孤于危难,扬我国威。只怕此刻雁门,已是尸横遍野。” 董蛮武赶紧推脱,“若是微臣能及时赶到,也不会让大王受此困境。” 武睿与他把臂大笑,“爱卿不必多言,这份功劳,孤必定记在心中。” 他拉着人熊,便往城中行去,两侧将士尽皆持械相迎。 君臣同行,一派和谐。 武睿面上挂笑,轻声问道:“孤有一事不明。” 人熊答道:“大王请说。” 走入城门门洞,武睿看着人熊,“爱卿,为何不乘胜追击?” 人熊微微一笑,“微臣早有安排,况且,大王熟读兵书,必定知道。所谓战争,并非血斗一途。” 门中光亮不足,看不清武睿面孔,只听他淡淡说道:“那就,全仰仗爱卿了。” 人熊笑而不语。 两人穿过城门,城内早有将士等候。 将士之后更有百姓群聚。 两人初露面容,城内百姓尽皆欢呼。 武睿脸上绽开笑容。 人熊落后半步,让武睿先行。 突然,人群之中有一男子放声高呼,“万岁!万岁!万岁!”说罢,那人便双膝跪下。 这人一跪,百姓纷纷膝软。 瞬时之间,“万岁!”呼声,响彻街道。 再过片刻,就连燕军也尽皆跪下,雁门山呼万岁! 场中,还有两人站立。 只是,这声万岁是说与何人? 武睿矜持笑着,人熊却望向身后。 城门之外,战场之中,伊世羽飘然而立,见人熊回头,他一鞠到底。 人熊低头微笑,转回身来,站在武睿身后。 沐浴在,万岁声中。 …… 十几里外,狄国败军,愁云惨雾。 战败,虽未败得彻底,将士也是士气全无。 行军一处山坳,未见混乱,却垂头丧气。 布罗发髻有些凌乱,坐于马上,凝眉瞪目,低声吼道:“援军何以不至?” 梳辫将领在他身侧,恭声回应:“三王子,您也知此次出兵,号称五万人,却不可能五万人同时行军,再加上民夫……” 布罗按住刀柄,“我只问你,为何不来!” 梳辫将领低下头颅,“大王子与二王子受困大雪……” “大雪?”布罗冷冷一哼,“那粮草为何不至?” 梳辫将领叹了口气,“四王子……也受困大雪……” 布罗眯起双眼,“好一场大雪!好个手足情深!我布罗从四岁纵马草原,从未见过哪场大雪,能挡住我大狄铁骑!” 梳辫将领,低下额头,不发一言。 “我倒要看看,我活着回去,这些兄弟是个什么脸色!” 布罗振臂高呼,“加快行军!” 狄军虽是不愿,却也只能加快脚步。 就在此时,山上突然传来一声炮响! 狄军抬头去望。 山坳之上,如潮燕军飞奔而下。 为首一人,是一黑甲小将! 那人张弓搭箭,喝声如雷,“尊军师命令,独孤孝等候多时!” 伏击!骑射!箭羽盖天! 狄军人仰马翻。 “燕国狗贼!该死!”布罗看得双目赤红,他立即拔出弯刀,高声呼喊,“全军迎击!”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飞驰而来! “当!” 梳辫将领为布罗磕飞此箭。 抬头去望,却是那黑甲小将。只看一眼,他又搭箭拉弓。 梳辫将领,将布罗护在身后,“截住那将!” 呼喝出声,可这乱军,被伏击惊得失了方寸,如何能像平日如若臂使。 乱军混战,已无胜机。 梳辫将领拉住布罗马头,“三王子,撤!” 布罗握紧弯刀,咬紧牙关,“你放开!将后背留给敌人!全无荣耀可言!” “殿下!”梳辫将领死不松手,“你要看着部落勇士,白白流血送死?” 布罗瞪大双眼,几要滴出血来,迟疑片刻,他终是仰天长叹,“撤。”他又抓住梳辫将领手臂,“求援。” 梳辫将领微微一怔,“殿下,你也知道其他王子……” 布罗摇了摇头,“向赤娜求援。” 梳辫将领如释重负,张臂呼唤,“撤退!朝南!朝南!” 狄军缓缓汇聚,朝南退却。 却有十骑,不退反进,朝四处飞奔。 独孤孝拉住缰绳,微微一笑,“果如军师所料。” 副将拱手,“将军,如何处置?” 独孤孝驻马冷笑,“放走一骑,其余……” “都杀了!” 副将得令而去。 独孤孝望着溃败狄军,勾起嘴角。 他想起伊世羽那日对他说的话,“小将军,战争非有流血一途。” …… 时光飞逝,十骑只留一骑。 那骑纵马狂奔,穿山过岭,终在日落时分,寻到终点。 狄军军帐,上挂军旗,红底黑纹,绣一狰狞狼首。 求救骑兵,尚未落马,那马已精疲力竭,双膝扑倒。 骑兵被掀翻下落,过在帐前。 守门将士立刻将他包围,“来者何人?” 那骑兵呕出口血,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铁牌,焦急喊道:“布罗三王子!向赤娜公主求援!” 周遭将士,面面相觑,上前确认铁牌。 那骑兵已踉跄站起身来,“紧急军情!放我进去!” 看完令箭,队列中立刻有人将他搀扶,步入营中。 那骑兵脚步蹒跚,心中焦急,一心要入主帐。 却不曾见到。 军营之中,边缘有一小帐,帐中缓缓走出一人。 冰天雪地,那人黑衣白裘,嘴角含笑。 孟然之! 第九十八章 狼女(上) 半空飘雪,孟然之目送传信兵进入主帐,转身撩开门帘,回到自己帐中。 圆帐中央燃着炭盆,火炭旁有一壮汉,钢针般络腮胡,手里攥着一节木棍,面上忧心忡忡,“有什么事?” 孟然之笑着摇头,“纯哥,这都几天了,你还这么紧张。赤娜公主要是想对我俩不利,早就已经下手。你当凭你一人,真能让我俩全身而退?” 那壮汉唤作孟纯,乃是孟然之族兄。 孟纯将木棍倚在床边,“咱们两人,确实无法脱困。但我已答应林叔,必定送你回家,哪怕只有你一人。” 孟然之心中感动,这孟纯大他一岁,从小便和他一起长大。 小时候,因为孟然之弃婴的身份,没少受到其他贵胄欺辱。 孟纯至始至终,将孟然之护在身后。两人没少一起挨打。 而后孟纯更是拜求名师,跪在门前三天三夜,终于入得门楣。 苦修多年,只为替孟然之遮风挡雨。 可惜他性格嫉恶如仇,暴烈性子难以自制,终是伤了人命。 孟林将此事按下,孟纯却不得不背井离乡。 离了王城,去孟氏祖地避避风头。 而这次知晓孟然之孤身赴险,他立即自告奋勇,与孟然之一同北行。 往事如烟,两人虽非血亲,胜似血亲。 孟然之在床边坐下,“纯哥的本事,我自然相信。不过你也得相信我,是不是?” “我当然信你。”孟纯瓮声说道:“我只是信不过狄狗。” 孟然之赶紧按住他嘴,“隔墙有耳。” 孟纯挥开他手,闷闷不乐:“我们在这鬼地方已经呆了四天,那狄……国公主,见都不见我们,就把我们晾在一边。这伊世羽的计策,到底行是不行。” 孟然之微微一笑,“与计策成功与否相比,我更担心你拆的那根棍子,会不会让这军帐塌了?我可不想睡上一夜,第二天便被北风吹得见了阎罗。” 孟纯将床边木棍踢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进帐所有兵刃都被收走,若没一物防身,岂不真是瓮中之鳖?” 孟然之笑着摇头,“我们能入得军帐,这计策便成了大半。” “啥?” 孟纯不解问道:“这就成了一半?” 孟然之索性卧在床上,望着帐顶,“我一直未和你说过,我们为何而来。” 孟纯坐在床边,“这些阴谋算计,可不适合我这粗人,我只要保你周全就行。” 孟然之抿嘴一笑,“战场胜负,从古至今皆非一战之事。” 孟纯摇头不解,“打仗还不简单?干掉狄军,就是胜利。” 孟然之无奈摇头,“军队只是其一,军队之后还有什么?财团,政客,民心,权利争斗,战场处处皆有,或虚或实。若是只知着眼一处,只会满盘皆输。” 孟纯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这么说,光打仗还没用了?” “不是没用。”孟然之坐起身来,“但不是全部。” “还是不懂。” 孟纯疑惑地看着孟然之,“这和我们此行有何关系?” 孟然之并不厌烦,“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不去找其他王子,而是来这找赤娜公主?” 孟纯摇了摇头。 孟然之耐心解释,“这次狄军入侵,兵分五路,由五位子女领军。你也知道,所谓十万人参战,不过是十万人次。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地方,容纳十数万人同时乱战。” 孟纯点了点头,他也熟读兵书,这些道理自然明白。 孟然之见他点头,继续说道:“狄王老矣,王子争权显而易见。伊世羽已经料定,既然分兵,他们不仅不会通力合作,只怕还会互扯后腿。” 孟纯面露怒色,一拳敲在床上,“这些王室子孙,还真是无耻,为了权利,连亲生兄弟都要残害。” 孟然之叹了口气,“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你若不做王,便会被王所杀,谁愿意束手就擒?” 孟纯哼了一声,终是不再说话。 孟然之接着说道:“那些王子心思好猜,可这公主,心思并不明了。我们要做万无一失。” 孟纯豁然大悟,“我们是来做说客!” 孟然之笑着点头。 孟纯急道:“那我们还不快些去说?误了国事,那该如何是好。” 孟然之哈哈大笑,“你啊你,她能让我们入帐,却不杀我们。我已经从她身上,看出一物。” 他的目光飘向门帘,缓缓吐出两字,“野心!”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沉重脚步。 孟纯瞬间拾起木棍。 孟然之将他手腕按住。 门帘被人掀起,飞雪飘入帐中。 一狄军将士,向内张望,张口狄语,“公主传唤你们。” 孟然之站起身来,整理仪容,挂上微笑,同样说了狄语,“劳烦带路。” 两人跟在狄国将士身后,出了小帐,朝主帐行去。 入帐之时,两人正遇到那传令将士被扶出帐外。 三人照面,孟然之挂起笑容,拱手致意。 那传令将士满脸惊讶,正要说话,却已被人扶远。 两侧持釜武士,将门帘拉开,对孟然之瞪目而视。 孟然之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孟纯倒是气得够呛,憋红脸面,硬是忍下。 领路将士对两人二次搜身,从头至底全不放过。 孟纯气得咬牙切齿,从小到大从未受此屈辱,若非为了孟然之安危,只怕他早已动手。 孟然之拍他手掌,以示安抚。 一番检查,两人终于入得帐中。 主帐与普通小帐截然不同。 足下暗红羊毛地毯,毛质均匀厚实甚至小有弹性,踏足舒适,轻巧无声。 上编山水祥云,颇得“天上取样人间织”之精髓。 孟然之却是微微一笑,一介女子,要将山水踩在脚下,才是好大的胃口。 抬头去看,面前有一帘幕,想来那赤娜公主,就在这帘幕之后。 孟然之上前几步,微微拱手,用狄语说道:“在下燕国孟然之,见过赤娜公主。” 过了片刻,帘幕后传出黄莺女声,“见到公主,为何不跪。”应是侍女。 孟然之放下双手,“帘幕相隔,可未曾见到公主。” 又是片刻沉寂,帘幕朝两侧展开。 看到幕后场景,孟然之眼中满是惊艳。 第九十九章 狼女(下) 只见巨型软塌之上,铺满狼皮毛毯。 软塌正中,一俊俏公子,身着男式狄袍,双眼半合半睁。 侧身枕着美人香肩,单手挑着玉人下巴,左右身后皆是温润软玉。 更有一众佳人揉肩,捶腿,喂食。 左拥右抱,不似一国公主,更似风流纨绔。 她抬眼望来,声音略带沙哑磁性,“本宫可是听闻,你们燕人最爱下跪。”说的却是汉语。 孟然之微微一笑,“燕人知礼,跪天跪地跪父母,却不跪他国公主。” 赤娜公主勾起嘴角,既有女儿妩媚,又有男儿英气,“这腿既然无用,那就……” 她打了个哈欠,枕在美人膝上,“剁了。” 侍卫走入帐内,孟纯高声怒吼:“谁敢!” 孟然之丝毫不惧,“公主也知‘匹夫一怒’。” 赤娜不怒反笑,“你威胁本宫?” “自然不是威胁。” 孟然之微微摇头,“你我皆是聪明人,何必为了这些繁文缛节,错过大事。” 侍卫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当动手。 赤娜目光流转,坐起身来,“本宫欣赏有骨气的男人,可惜……” “本宫是个女人,就爱计较繁文缛节!剁了!” 侍卫得令就要动手。 孟然之向前一步,“赤娜!狄语为狼!这便是汝之狼性?” “慢着。”赤娜挥了挥手,侍卫躬身退下。 她坐直身子望着孟然之,“你可知狼性狡猾。” 孟然之躬身一礼,“在下也只能斗胆与狼谋皮。” “你们这些汉人,就喜欢咬文嚼字。” 赤娜抿嘴笑着,“但本宫并不讨厌。你便说说,要与本宫谋些什么?” 孟然之望着赤娜,微微笑着,“公主心中有数,何必多此一问。” 赤娜笑而不语,重新靠上肉垫。 孟然之接着说道:“若是为狼,怎能不做头狼?” 赤娜眯起双眼,“母狼,可为头狼?” 孟然之微鞠一躬,“在下,就是为公主带来这个机会。” 赤娜拂着身侧佳人脸颊,终是绽颜一笑,“你们两人,滚出本宫军帐。” 孟然之咧嘴一笑,“那布罗救援?” 赤娜摆了摆手,帘幕缓缓闭上,帘后传来轻轻一叹,“大雪阻路,非本宫所愿。” 孟然之微笑转身,带着孟纯离帐而去。 帐中再无他人。 帘幕之后,一侍女不解问道:“公子,你便相信燕人?他们今日帮你,明日便会反咬一口。” 赤娜挑起那小娘下巴,仔细端详,“谁咬谁,尤未可知。” 说罢,在那小娘唇上一吻,勾唇调笑,“真香。” …… 已是初春,可北塞冰寒,风雪肆虐,一日两夜不停。 雪过之后,未有明媚春光,只见阴云密布。 布罗军被逼至山阴,饥寒交迫。 梳辫武将披着白袍,面挂冰霜,脸颊略略发紫。 他便是布罗副将,唤作库坤。 摇了摇皮囊,囊中暖身酒早已喝干,库坤搓了搓手,又向前匍匐几步,伏在雪上窥探。 一河之隔,冰封河面。 河对岸,燕军安营扎寨,炊烟袅袅,正在埋锅做饭。 库坤咽了咽口水,抓起一把冰雪塞进嘴里,缓缓咽下。 他稍稍支起上身,探查左右,口中念念有词,“那小将军,倒是熟读兵法。” 从略高处看去,燕军军帐,安插紧凑,却不紧迫。 四周竖有临时木墙,长木在外,短木在内,上有木板,常有士卒来回巡视。 梳辫将领微微皱眉,眉头冰霜落下几片。 这军帐虽是简陋,但短短时日,也看不出破绽。 他却不能死心,因为这伙燕军,正堵在归乡路上。 库坤换了个方向,继续查探。 却没想到,换了个方位,正看到几个人影,披着白色披风,掀开一处木板,蹑手蹑脚爬将出来。 梳辫将领双目圆睁。 逃兵? 他心中一喜,目光锁定那几道人影,向后退出几丈,再朝那几道白披风迂回而去。 从上空俯瞰下去。 见到三道人影直奔南方密林。 而梳辫将领从侧面画弧而去。 三人先入林中,梳辫将领紧随而至。 林内。 隐隐传出“嘎吱”声响。 三人踩雪,只走出不远,便在一棵树后停下。 其中一人撩开兜帽,呼出一口雾气,“总算溜了出来。” “可不是吗?” 另一人蹲在身子,喘着粗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这么些天,只围不攻,也不知道那个将军在想些什么?” 第三人冷哼一声,“屁的将军,不就是个毛头小鬼,连毛都还没长齐,也不知是抱了谁的大腿,居然能单独领兵。老子都比他会打仗。” “就是就是!” 蹲着那人很是不满,“他这么围着,怎么,还想让狄狗饿死?这天寒地冻,不如速战速决。” 掀开兜帽那人插嘴说道:“什么速战速决,不如跟着老子去逍遥快活。” “对对对!”剩下两人齐声附和,“省的在这活受罪。” 兜帽汉子笑着点头,“我们快些赶路,正能赶上进城快活。” 他戴上兜帽,“你们休息够了没?” 两人尚未答话,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暴喝! 三人惊诧抬头,人影如同猛禽展翅,从树上直落而下。 三人躲闪不及。 梳辫将领单脚飞踏,一足踩在领头那人脸上。 骨骼碎裂,鲜血飞溅。 重压之下,领头那人头颅破碎,脊梁弯折,哼都未哼一声,便立时毙命。 梳辫将领顺势拔刀,一击横斩。 蹲着那人,立即身首异处。 最后那人转身要逃,被库坤从后追上,弯刀一斩,劈倒在地。 那人还要挣扎爬行,被库坤掀翻过来。 他抽出燕军腰上直剑,全力向下一捅。 剑尖刺穿大腿,将逃兵钉在地上。 库坤,一脚踩在那人胸口,冷冷一笑,血溅脸上,分外狰狞。 他拧动剑柄,用着生硬汉语,缓缓说道:“现在我有几个问题。” 逃兵痛苦哀嚎。 一个时辰后。 狄军军帐。 挂霜寨门,缓缓开启,背光处显露出一人剪影。 头梳脏辫,提刀拎剑,腰挂三颗人头,快步走入寨中。 守门侍卫看他腰间人头,惊得目瞪口呆。 库坤目视前方,脚步不停,顺手解下人头,往那人怀里一抛,“军功送你。” 说罢,径直入得主帐。 帐内昏暗,隐约能见一道人影。 布罗。 行军地图随意铺设,其上兵棋倾倒杂乱。 布罗低着脑袋,披头散发,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库坤微微皱眉,向前两步,还未说话,布罗先行开口,嗓音沙哑低沉,“断粮了。” 库坤停下脚步,“我知道。” 布罗微微抬头,眼中似有希冀,“赤娜,赤娜她还未有回应?” 库坤叹了口气,“只怕公主她也……” “库坤!” 布罗猛然站起身来,死死盯着库坤,“赤娜绝不会那样!她从小便跟在我身后打转,我和她……” 梳辫库坤按住布罗肩膀,“人是会变的……” 第一百章 死得其所 布罗沉默片刻,将他一把推开,“我不信,我不信赤娜会背叛我!再说这话,我就治你死罪。等我活着回去,我会亲口问她!” 库坤摇了摇头,取出火石,点上帐内油灯,“无论怎样,先得活着回去。” 布罗并未搭话,调匀呼吸,安坐一边。 库坤叹了口气,走到布罗身前,“此处已是绝境,士气低至极限,唯有突围,方有一线生机。” 布罗抬头看着库坤,“你发现了什么?” 库坤将方才所见所闻,详细诉说。 布罗闭目沉思,眉头微锁,“你是说,那营寨有一漏洞,且靠近马厩?” 库坤点头称是。 布罗沉默无言。 库坤怒道:“怎么?不可一世的三王子,这就被燕军打怕了?” 布罗骤然睁开双眼,站起身等着库坤,咬牙吼道:“传令全军,今夜突围!” 库坤扬起笑意,得令而去。 夜。 深夜。 无声之夜。 燕军暗哨在寨外潜伏,藏于石后,不时饮两口烈酒。 寒风起,灌进脖子里,他赶紧裹紧衣袍。却未发现,身后多出一道人影。 弯刀从头颈绕过,缓缓抵住咽喉。 直到刀锋贴上皮肤,暗哨方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却被一只手掌堵住口鼻。 弯刀一划,热血流淌,身躯缓缓倒下。 库坤将弯刀上血,抹在暗哨衣上,面若寒霜。 他挥了挥手,身后奔过九人,各个身披白袍,目标直指燕军营寨。 库坤蹲下身子,为暗哨合上双眼,低声低喃,“战场,勇士,死得其所。” 说着他望向燕军营寨方向。 只是这话语,不知是说给那死去暗哨…… 还是说给自己。 十人,穿过雪原。 贴紧墙边,库坤寻到那处暗门,四下张望,轻轻掀开木板。 九名狄军鱼贯而入。 寨内稍有光亮,偶有巡逻兵来回走动。 库坤张望一番,寻到马厩位置,下压双手示意。 十人缩起身子,贴紧木寨,匍匐前行。 爬爬停停,终是避过所有岗哨。 马厩就在眼前。 十人贴在马厩墙后,库坤张开双手,朝两侧一挥。 将士立刻翻入厩中,拴马绳索一一落地。 一切悄无声息。 没等多久,将士重回库坤身侧。 库坤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火折,抛入干草之中。 火光印在他瞳孔之上,熊熊而起。 他转过身来,重新面向剩下将士,低声呼喝,“巴图鲁。” 其余众人同时一手捶胸,“巴图鲁。” 十人分散而去,肆意放火,见人就杀! 火借风势,势不可挡。 河岸对面,布罗眯起双眼,望着冲天火光,弯刀出鞘,朝天一指。 剩余残军,铁马踏冰,呼啸而去。 燕军乱作一团,营房遍地是火。 狄军长驱直入,如同利刃出鞘,紧凑的营盘,此刻如此弱不禁风。 老子曰:“自知者明。” 布罗谨记此行目的,不为杀敌,只为突围。 冲杀至半路,布罗已能望见归乡路途。 就在此时,两侧突然传来炮响! 布罗心中发寒。 大批燕军,从寨营两侧直冲而来。 又是伏兵! 独孤孝站于山巅,望着满营火光,扬手一握,“几个逃兵,将计就计。” 老子又曰:“知人者智。” 布罗目眦欲裂,却未失方寸,他知道此时若是回头,绝无幸免之理,唯有向前!向前!向前! 夹紧马腹,马鞭急挥,胯下黄马发足狂奔。 寨尾就在眼前! 而那寨尾门前,已经立有一人。 库坤! 他已满身是血,一手持刀,一手提枪,侧身让开通途。 两人擦肩,布罗凝视库坤侧脸,库坤望着追击燕军。 黄马奔出几步,布罗抓紧缰绳,调转马头,望着库坤背影。 火光冲天,一人拦道。 巨焰之下,那身影如此渺小,可火光之后,地上黑影如此伟岸。 库坤没有回头。 布罗张嘴欲言,最终挪动嘴唇一言不发。 他低下头颅,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库坤笑了。 面对汹涌燕军,狂妄而笑,“战场,勇士……” 双臂下挥,持刀提枪,朝着人流逆行而去,伴随激昂咆哮! “死得其所!” 狄军溃败,三王子布罗逃离,仅剩六骑,突围而出。 全体剩余狄军,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打扫战场,独孤孝站在库坤尸首身侧,沉默无言。 副将认出库坤身份,喜道:“恭喜将军,此为狄军副将。” 独孤孝瞥他一眼,“厚葬。” 副官微微一愣,“将军,放走布罗乃是战略,可这副将,应当枭首请功。” 独孤孝狠狠瞪他一眼,冷冷说道:“厚葬!” 副官浑身一颤,低头诺诺应下。 独孤孝抬目望向北方,喃喃自语,“荣耀,即吾命?这死法,全无荣耀可言。” 他这话,是在说库坤,说他自己,还是布罗? 布罗孤身一人,满面尘灰,披头散发,却不曾停下脚步。 他必须回到北方,他不能让数万将士,白白牺牲。 一天一夜,马不停蹄。 终在第二日清晨,黄马将他摔落鞍下。 它侧身倒在雪中,痛苦喘息。 布罗挣扎着爬到爱马身侧,抚着它的脖颈,虎目含泪。 黄马踢动四肢,似乎想要重新站起,可终究再无体力。 布罗伏在马上,低声嘶吼。 苍茫雪原,将死战马,破损甲胄,唯独无人回应。 他终是抽出弯刀,了解了爱马苦痛。 血浸染雪地,晕开一滩。 所谓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就在此时,四周响起蹄声。 布罗握紧弯刀,站直身姿,环顾四周。 三面狼旗,从远处越靠越近。 布罗识得,这些是另外三位王子的旗帜。 可笑的是,那三支骑兵,竟都停在五十步外,不再踏前一步。 布罗望着三面旗帜,缓缓笑出声来,越笑越响,越笑越狂,“你们都想杀我!可你们谁都不愿动手!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突然! 一支铁箭,从四王子阵中,激射而出。 笑声戛然而止。 布罗捂着喉咙,轰然倒下。 倒在爱马身侧,死不瞑目。 狄军自乱阵脚。 一个时辰后,赤娜营帐,莺声燕语。 有一侍女,从帐外而来,凑到赤娜耳边,轻声细语,“计划已成,四王子成众矢之的。” 赤娜微微一笑,继续举杯作乐。 是月,狄军后撤。 是年,燕狄两军小有交锋,狄军终不能克,退回北方。 燕王武睿,凯旋而归。 归王城,百官接驾百里,万民夹道朝拜。 万岁之声绕梁不绝。 一年奋战,武睿精瘦不少,他立于龙辇之上,意气风发。 观大燕子民,山呼万岁,他仿佛又能预见。 大燕千秋万代! 第一百零一章 时光荏苒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日复日,年复年。 又是一年霜飞雪。 经历过一年前的九婴叛乱,如今九霄重归宁静。 山仍是那座长青,湖仍是那汪黑墨,景不变,人来往。 今日晴空万里,景色尤美。 若说何处能一眼揽尽美景,那便是九霄最高峰——星辰峰。 山路陡峭,犹在“坠龙”之上。 白日里来,立于山巅,俯瞰九霄。 云雾缭绕,峰隐峰现,如若天下尽在脚底。 最美却是星夜,仰卧岭上,观满天星光璀璨。 星轨有常,命运难测。以有常算难测,荒不荒谬? 见仁见智。 照实来说,光照之下,“星辰峰”应是无人,可这一年来,却有一人,大爱此峰,不分昼夜。 一袭红袍,卧在躺椅之上,椅面铺就狐皮。 他一手抚着狐毛,一手枕在脑后,望着长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嘎吱”踩雪声响。 只是这声响断断续续,还有些粗重喘息。 红袍儿闭上双眼,嘴角微微上翘。 “我……我就不爱来这地方。”那人蹒跚走到红袍身边,露出花袍下摆。 姜杉将红袍一推,径直坐在椅上,手里拎着酒壶,却因为气喘喝不下去,“每次……爬上山来……都要我小命……” 山师阴被迫让出半张椅子,也不着恼,闭眼说道:“是你身子骨弱。” 姜杉终于咽了口酒,稍稍平顺呼吸,“还不是怪你小子,爬到‘文曲阁’六层与我作伴不是挺好?上了七楼也好啊,可你小子到了六楼,就再也不去了。偏偏喜欢在这‘星辰峰’上晒太阳。是不是有病啊你。”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前些年活得太累。况且……” 山师阴睁开双眼,望向天空,“七楼不能喝酒。” “嘿!”姜杉回头瞪他,“别在这学我。” 红袍回他一眼,“你才应该上七楼,二老可是说了,你若不喝酒,还能多活十年。” 姜杉赶紧又灌一口,“若是生而无趣,十年与一日,又有何分别?” 红袍无奈摇头,“要酒不要命。” 姜杉哈哈一笑,转口说道:“我可不是来与你斗嘴,是来叫你,一起去看热闹。” 红袍叹了口气,“那傻子又去挑战闻天了?” 姜杉连连点头,“可不是嘛,那傻……呸……林子又找闻天挑战了。别废话,就问你这热闹看不看?” 红袍微微一笑,坐起身来,“打了三十次,没赢过一次,为什么不看?去看林子挨揍,不就是咱们的消遣?” 两人相视一笑,姜杉拉起红袍儿手腕,快步下山。 竹林外,山坡下,围着一圈弟子。 这里,就是一年前林焱与纪浩搏命之地,今日成了林焱与闻天切磋所在。 前几日刚下过雪,草上仍有雪屑。 两人立于场内,相隔二十余步。 闻天仍旧那副冰冷模样,腰上别着狰狞鬼面,单手按住刀柄。 刀未出鞘,却已寒气逼人。 林焱腰挎双刃,一剑一刀,一手千磨,另一手寻常刀刃。只见他双手虚扶,面色凝重。 周围,人群聚了不少,还有十来个女弟子混在其中。 南柯穿着一身红衣,手里拎着个小布袋,赫然在列。 周遭女子对两人评头论足,多是称赞闻天样貌俊俏。 南柯只是微笑听着,目光只关注林焱一人。 而在人群之外,竹林边上,吕烽与刘策蹲在一起,低头嗑着瓜子。 不多时,花袍与山师阴赶了过来,花袍又是扶着膝盖喘气,“哎呦喂,这俩,还没打上呢。” 吕烽瞥他一眼,“你懂什么,高手对决,不能有半个破绽。” 花袍一把抢过他手里瓜子,“就你知道的多。” “别闹。”吕烽皱了皱眉,望向场中,“要开始了。” 风起,枯竹飞叶。 落在肩上,衣上,剑上,刀上。 却有片黄叶侧身悬着,正挡住两人视线。 叶片飘然落地。 极静。 下一瞬,两人同时利刃出鞘,踏步上前! 雪屑四散,叶舞漫天,刀光剑影。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转瞬之间,两人已经互换九招,不分胜负。 林焱手持双刃,与闻天单刀并到一块儿,一番角力,相持不下。 两人便同时侧身滑步,再次分到两旁。 刘策暗暗点头,“林子这双刃使得越发纯熟,两人皆是以快打快,反应迅猛,招式上已是难有胜负。” 吕烽不以为然,“你们这些外行人,这九招可没这么简单。两人皆已使上真元,方才那九招可是凶险异常。” 刘策满脸诧异,“你是说,林子他已经……” “没错。” 吕伟微微一笑,“一年前,他那真元只知横冲直撞。今日,他已能够控制自如,正式踏入,一流之列!” 场上,林焱低伏身子,对着闻天嘿嘿一笑,“是不是没想到,我进步的这么快?” 闻天挑了挑眉,“确实不错。” 被闻天称赞,林焱自然高兴,还要说话,却看到闻天解下腰间鬼面,对他冷冷说道:“放心,我只用五成实力。” 扣上鬼面,闻天气势一变。 覆面为鬼! 向前一步,鬼神现世! 刀出鞘,明明白日,却寒杀逼人。 林焱背脊一凉,那一夜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烈日当空,他却似能见到一缺弯月。 月如钩,刀似雪! 刀势,如同虎啸龙吟! 仿佛,能斩开天来! 谁能挡下这一刀? 林焱隐隐从闻天身上,看到柳凤泊的影子,那他的境界是否也越发靠近白袍? 一年前,他未能挡下这一刀,今天,他仍像那日,呆若木鸡? 绝不可能! 林焱咬紧牙关,运起所有真元。 突然! 他感到丹田深处,白袍留下的真元中,那不能运转的部分,松开一丝崩动。 热流涌上双臂,林焱迎着刀压,架起双刃! “当!!!” 一声巨响! 闻天单刀砍入林焱刀中,停在千磨刃上。 林焱单膝跪地。 场面顿时一静。 闻天收回单刀,还刀入鞘。 他又解下鬼面,气势又变回那冰冷模样。 他看了林焱一眼,慢慢转过身去,“下一次,我会用全力。” 说罢,头也不回,迈步离去。 林焱手中铁刀,断成两截。 他用千磨撑住身子,却笑容满面。 人群先是一静,随后欢呼四起。 一群人将林焱围在核心,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林子你可以啊!逼着闻天戴了鬼面。” “你居然挡下了他那一刀!实在是太厉害了!” “什么挡刀就厉害!你们没听到?闻天可是说了,下一次要用全力!全力是什么概念?闻天可是离天位只差一线的人了!” “我说……” “不对,不对……” 周围人吵个不停,林焱就是可劲傻笑,目光却望向人群之外,看着那孑然而立的一身红衣。 两人四目相对,南柯回他嫣然一笑。 林焱笑得越发灿烂,简直就像…… “就是个傻子。”山师阴靠着竹子,嗑着瓜子。 “可不是吗?” 花袍瓜子伴酒,也不知什么味道,“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这不就是个傻子。” 刘策笑而不语。 吕烽似乎有些生气,“你们又说我傻!” “谁说你了?”花袍瞥他一眼,“你是蠢驴,又不一样。” 林焱可不管林边几人斗嘴。 挤出人群,径直朝南柯走去。 南柯周围女弟子,捅了捅她,轻声说道:“你的小情郎,可朝你过来了。” 南柯稍稍红了脸,却也不出声反驳。 周遭几人,立刻散开边去。 林焱走到南柯面前。 南柯伸手,为他捋顺几丝乱发,轻声说道:“架打完了,是不是饿了?” 林焱腼腆一笑,“确实有些饿了。” 南柯解开手中布袋,袋中有一精巧小盒,“我做了些糕点,你来试试。” 林焱笑面如花。 林边四人,“哎呦”声四起。 叫得最欢的就是花袍,“这甜的哟,我牙都快掉了。” 看到林焱吃糕点,那傻笑的样儿,红袍啧了啧嘴,“这傻子还真吃的下去,南柯姑娘的手艺可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吕烽听到这话,脸色骤然一白,“别提醒我!我不想回忆起来那个味道。” 看那样子,显然是曾经受害。 刘策摇了摇头,“你们还是太年轻,这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还不明白?别说是难吃的糕点,就算是砒霜,这傻小子也吃的下去。” 众人一阵哄笑。 却见到,远处人群,自觉分开两侧。 谁来了? 定睛去看,原是左徒先生漫步而来。 看到他,大家都是头皮发麻。 虽然多是尊敬,可左徒先生甚是严厉,门人之中,无人没被他罚过。 他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要知道,自从一年前阻断龙江决堤,左徒先生便身受重伤,虽然被门主救回性命,可身子骨大不如前。 从此他便极少离开药庐,常与曾王二老作伴,今天怎么来了这里? 还在疑惑,左徒先生已走到林焱身侧,与林焱轻声耳语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而林焱居然愣在原地,就连南柯唤他,也不答话。 众人心中疑虑,赶紧赶去。 红袍还想问话,却见到林焱脸上古怪神色。 似是震惊,又似喜悦,五味杂陈,双目还隐隐泛着泪光。 “怎么了?”山师阴皱眉问道。 林焱转过头来,双唇微微发抖。 南柯抓住他手臂,“慢慢说,不急。” 林焱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说道:“左徒先生告诉我,在岳山西北发现一伙山贼。首领那人断了右手,自称……” “虎头帮!” 第一百零二章 唐枫 番外 很多年前,有个混蛋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靠拳头解决不了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的拳头够不够硬。 那天,我被那个混蛋揍得鼻青脸肿,只为了半块硬馍。 我躺在地上,吸着尘土,记住了这句话。 很多年后,江湖人送我一个外号——赤手唐枫。 我父亲告诉我,我生在一个秋天,那年庭院里的红枫很美,所以他给我取名,唐枫。 或许是命中注定,我喜欢红色。 又或许是命运相依,多年之后,我认识了一个喜欢穿红袍的人。 只是我没把红衣穿在身上,而是染在手上。 染在手上最艳的红,无外乎鲜血。 而我对鲜血最初的记忆,是在我五岁那年生日。 那天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自然是全家为我庆生,满院披红挂彩。 第二件,我的双手,染上父母的鲜血。 那天我看着父亲倒在身前,鲜血洒满庭院,母亲将我藏进暗格,然后倒在暗柜之前。 她那双眼,透过暗格缝隙,盯了我整整一夜。 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听着满院哀嚎,残忍奸笑,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他们确实死了,不是吗? 血从缝隙里流进来,将我双手染红。 直到官兵进来屋子,将我抱出暗格。 我用水洗了很久,手上的血却越洗越多。 很多年后,我遇到那个杀我全家的强盗。 我染过他所有手下的血,我拧住他的脖颈,我问他,为何杀我全家? 他却反而问我,杀人需要理由吗? 杀人需要理由吗? 或许并不需要。 我染了他的血,但我并不开心,仿佛心里失了一块,茫然失措。 晚风拂过脸颊,我才回想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撑着我活下来的,是这满手鲜血。 就像我师傅说的那样,手洗净了,心却洗不干净。 我师傅是个拳师。 成为孤儿以后,因为被某个和我抢食的混蛋打得鼻青脸肿,我明白一个道理,拳头够硬,就是老大。 整个镇子,拳头最硬的便是我的师傅。 我想要拜师学艺,可我没有钱。 没有钱就不能学武,不能学武拳头就不够硬,拳头不够硬就注定被人欺辱一生。 我央求师傅,我跪在他门前一动不动。 他拉着我的双手,告诉我,你没有学拳的天赋,你的拳头不够硬。 一句话,就断了我的念想? 我看着师傅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怒火。 我不愿这样,我不愿像父母那样,倒在血泊中,毫无还手之力。 我抬起双拳,用力去敲面前的青石台阶。 台阶很硬。 手很痛。 皮肉开裂,白骨外露,满阶鲜血。 但是我不能停下,我要证明自己,我要证明我的拳头很硬,我要证明给师傅看,我有学拳的资质。 师傅收下了我。 我没成为师傅的徒弟,我成了师傅家的长工。 师傅从来都没收我为徒,但我一直以徒弟自居,没有他,这江湖便少了一个赤手唐枫,多了一副路边枯骨。 只是做个长工,我也心满意足。 一边做工,一边还能偷学两招,不是吗? 可偷师是江湖大忌。 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无人之处,耍两手花把势,但我乐此不疲。 然而偷师的事,还是被人发现了。 发现这件事的人,是师傅的女儿,秋娘。 元宵节夜里,她骑在墙头,看到我的狼狈模样。 乌黑圆滚的双眉一转,她和我做了个交易。 那夜我陪她逃家,去了元宵庙会。 她为我隐瞒了偷师的小事。 那晚,月色真美。 那次之后,她便常让我带她逃家。 我答应了她,前提是不能影响我偷师练拳。 她笑得直不起腰,说从今以后,她来教我学拳。 从那以后,我学拳,她便在一旁看我。 她疯玩,我就在一边看她。 我们的小秘密,并没有被师傅发现。 因为师傅很忙,挑战者络绎不绝,谁都想试试铁拳的厉害,谁都想动动武堂正中,那块“铁拳无双”的匾额。 可惜,师傅的拳头很硬。 想把我师傅当做垫脚石的那些人,都被扔出院外,顺便折了手掌。 那些日子里,武馆生意很好。 秋娘换了许多胭脂水粉,金银首饰。 她常来问我,怎么搭配才算好看。 我想告诉她,你穿什么都好看。 最终我只敢傻笑。 过了些日子,她便不再问我。 因为对门开了一家武馆,馆主的儿子风流倜傥,她便去问他。 再后来,她翻墙逃家,不再要我同行。 她不再看我练武,不再教我练拳。 他在堂里练拳,她便在一旁看他。 我觉得心里难受,我喝醉了酒,被师傅重重抽了十鞭。 我为什么难受? 或许是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教我练拳了。 师傅很爱他那块匾额。 每每看到“铁拳无双”四个金字,他仿佛能笑出声来。 他没有笑出声,但我看得出来,他一定忍得很辛苦。 挑战者渐渐少了。 师傅便守着那块匾额。 直到多年中的唯一一战。 挑战者,是对门武馆的馆主。 多年未战,这可是件大事。 决斗前夜,秋娘亲自为师傅做了碗老母鸡汤。 师傅乐得合不拢嘴,他说他绝不会输。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师傅的拳头很硬。 然而,他终究是败了。 败给了对面武馆的馆主。 我却想不明白白,打得好好的,怎么师傅就突然吐血了? 难道对面馆主,已经入了天位,能够催出拳罡? 无论如何。 师傅败了,倒在土里,吐血吐得沾湿衣襟。 对面馆主,折了师傅的匾额。 徒弟们散了。 师傅重伤不治,几日后便撒手人寰。 擂台决斗,生死各安天命,无可厚非。 可秋娘哭着跑来,她哭着对我说,那碗鸡汤里有毒,是他骗她,说那是固本培元的药材。 他接近她,只是为了赢。 我只感到心里有一团火。 可武堂里已经没有别的徒弟,只我一人。 那又怎样? 只我一人,也要为师傅讨回公道。 在这世上活着,拳头要硬! 当我推开对面那扇大门。 当我面对上百学徒。 当我只有孤身一人。 我活世上,除了这双拳头,再无他物。 除了挥拳,再无其他活法! 双拳似铁铸,拳过泼墨血。 我入前厅,厅中鸡犬不留。 我入大堂,堂中血染五步。 我入武殿,殿中不留一人。 我满手是血,捣烂馆主头颅,拎起少爷衣领。 我问自己,我为何如此愤怒? 我需要一个答案。 所以我问他,为何折了师傅匾额? 一定是因为这个,我才满腔怒火。 可当秋娘哭得梨花带雨,闯进武殿,抱着我的裤脚,告诉我,她怀了他的孩子,求我不要杀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 这一腔热血,为谁而撒。 最终,我没杀他。 我离开了那里。 不是离开,是狼狈地逃离。 是抱头鼠窜! 那天之后,江湖里少了个长工。 多了个赤手唐枫。 一生行凶,血染无数。 我原以为,自己终将如此沉沦,直到许久之后,我遇到那位白裘。 他叫山师玉。 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第一百零三章 同行者众 其行必远 月高悬,夜静谧,风无息。 竹林坡上,竹制小屋,原是许老爷子居所,这一年来,便成了林焱住处。 最应安眠之时,林焱却仍未入睡。 他盖着棉被,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房梁,没有丝毫睡意。 他的双眼,似乎穿过屋顶,穿过时空,回到那些岁月,回忆与虎哥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他总爱跟在李虎身后。 李虎胆大,林焱啥也不懂。 李虎便带着林焱,上树掏鸟蛋,下河捕青鱼,隔三差五要和陆多金打个群架。 有次很是过分,李虎因为背不出书,被私塾先生抽了三记手心。 他心里自然是很不服气,当即领着林焱在先生回家路上,挖了个深坑。 纠集了一帮伙伴,就在路边守着。 先生照常归家,路过此地,一脚踏空,半个身子陷进洞里。 李虎一声呼啸,那伙少年拎着铁锹围困上去,套上麻袋,一人一锹土,把先生活活埋了半截。 事情败露,私塾先生告上门来,许老爷子勃然大怒。 两人跪在院里,惴惴不安,不敢吱声。 许老爷子唯一一次,抖起了鸡毛掸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抽。 可抽了一刻钟,却没有一掸子抽到林焱身上。 不是老爷子装腔作势。 而是李虎,将林焱死死护在身下,自己挡下了所有抽打。 他一边咬牙坚持,还不断安慰林焱,“林子不怕,有哥在,有哥在……” 那日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往日欢颜似乎就在身边。 林焱湿了眼角。 他从贴身内袋中,掏出一张字条。 纸上字迹,因为王城那场大雨,已经模糊不清。 但他依旧贴身藏着,生怕遗失这最后的念想。 他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天。 他从布袋中,捡出虎哥右手。 跪在雪中,哭得肝肠寸断。 他以为就此人鬼两隔。 他以为兄弟情义,再无可能相拥倾诉。 可今天,左徒先生的话,再次带给他希望。 虎哥,还没死。 虎头帮,还没亡。 “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眼泪,夺眶而出。 林焱双手摸索着纸片。纸上话语,仿佛就在耳边。 林焱并不要虎哥出头,他只想与他,再见一面。 离山的决定,成了必然。 他注定要离开这里,毕竟他入九霄,只是为了跟随老爷子的脚步,并未想过名扬天下,也未想要流芳百世。 只是他这一走,有些人,还是放心不下。 他们。 她。 林焱翻身而起,披上外套,径直走向书桌。 或许该给他们留封书信。 他点起灯,铺开信纸,缓缓研磨,脑中思索着所有辞藻。 可等到他提笔沾墨,却提笔忘言。 有太多想说,又都说不出口。 笔尖浓墨,点滴落在纸上,林焱终究放下软毫,起身收拾行囊。 他舍不得这些朋友,舍不得她,但明知兄弟消息,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即便兄弟远在天边,他也必定踏遍千山万水。 否则,林焱还是林焱? 他必须下山! 若是怕离别伤感,那便不告而别! 他的行囊不大,盏茶功夫便已收拾完毕。 他取了劫剑千磨,又看了魔刀万击一眼,最后也取了过来,挎在腰上。 江湖凶险,总得有些保障。 他又望向厅内贡桌,将纪浩骨灰瓶带在身上。 他曾答应纪浩,送他归乡,此次下山,正好完成誓言。 等他收拾妥当,背着布囊,推开房门。 月光照进屋里,拉长他的影子,将他印在地上。 他最后一次回头,环顾屋内。 一年前,他匆匆而来。 一年后,他匆匆而去。 就像是孩子终将离开父母,自己出门闯荡。 林焱离开老爷子的故居,迈向新的未知旅程。 孤身上路。 古语有云,“独行者,其行必速。” 林焱轻装上路,朝着山门行去。 天未放光,林焱披星赶月,只是行过的那些景物,让回忆历历在目。 他与他们,在这林中喝过酒,在那草上舞过剑,在这石上晒过太阳,在那溪边钓过银鱼。 终于走到洗砚湖边。 他与她曾在此处,星海同游。 离别惆怅,满腹心肠。 林焱硬起心肠,朝“通玄”走去,脚步沉重,从未如此留恋。 当他将要踏上浮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质问。 “你就这么对待朋友?” 林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吕烽,姜杉,山师阴,还有刘策,闻天,章昭平,居然还有左徒先生的孙儿,左徒明。 还有…… 南柯。 他们各个穿戴整齐,甚至也已经备好行囊。 这是要一同下山? 林焱既是惊讶,又是感动,“你们,你们这是……” “你可不要误会。” 姜杉饮了口酒,“我们可不是为了和你一起下山,才在这特地等你。要知道燕王这一年中,北胜狄国,互通冀国,东慑齐国,南抚吴楚两国,更是让西蜀再上朝贡。他可昭告天下,将在月后春节,岳山封禅。” 林焱挠了挠后脑,“你们要去看封禅大典?” 姜杉勾住章昭平与吕烽肩膀,“就是如此,只是正好与你同路。” 林焱心中暗笑,又看向刘策三人,“策哥,你们又是……” 刘策哈哈一笑,“我是真不与你同行,离家久了,难免有些想家。正好小天与左徒师弟,想与我一同游历一番。” 左徒明仍是那不修篇幅模样,“天下之大,我已读遍万卷书。可不行万里路,何以自称知晓天下?” 林焱心想,刘策流亡这么多年,此次回国,必定会好好施展拳脚。 他不愿明说,也没追问必要。 山师阴却是打了个哈欠,“我就是山上呆的无聊,想要下山耍耍。林子,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们?料定你必定下山,大家一早就在这等你。” “呸!” 姜杉瞪了林焱一眼,“才没要等这个准备不告而别的混蛋。” 林焱也是满脸尴尬,原想不告而别,却没想到,根本瞒不过任何人。 最后,他将目光望向南柯。 南柯回以微笑。 林焱脸上泛红,但他还有一丝顾虑,“你们可不要一时冲动,若是和我一起下山,便没了阁中策论,若是影响你等前程,我……” 花袍哈哈大笑,“酒醇香自溢,哪怕陋巷深。再说了,你看我们这几人,哪个需要名声?” 林焱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吕烽身份神秘,但从蛛丝马迹来看,非富即贵,这名声可有可无。 姜杉虽是寒门,却从不在乎名声好坏,自然也是无用。 山师阴更不用说,在被家族追杀,若是声名在外,反而危险。 章昭平是个书呆,平日结交下来,也是志非仕途。 南柯一介女子,要这九霄名望,也无用处。 至于刘策三人,刘策是吴国王子,流亡在外。 而闻天与他莫逆之交,定然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左徒明,那可是左徒先生孙儿,光是这个名号,已经压倒世上众人。 倒是自己多虑了。 林焱摇头苦笑。 花袍见他反应过来,笑着搂他肩膀,“好了,别在这浪费时间。出发!出发!美酒佳人,可都在等着我呢!” 被姜杉这么一逗,林焱只觉心中的那点离别惆怅,一扫而空。 正是日出东方,林焱一行人,迎着朝阳,下山而去。 古语又云,“同行者众,其行必远。” 背后文曲阁,檐角白露为霜。 八楼之上,左徒先生凭栏而望,“他们下山了。” 大胥先生斜卧榻上,闭着双眼,“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活法,我过往便是对博儿管束太多,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左徒看了大胥一眼,“弟子皆称我为严厉,你才是真正薄情,孙儿丧命,竟然未落一滴眼泪。” 大胥先生睁开双眼,“天人之境,几近于道,合于天地,又不容于天地。有些感情,我不想丢,却早已慢慢不见。” 左徒先生沉默无言,终是深深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这些孩子未经阁中策论,实是可惜。”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缓缓坐起身来。 随手一招,柜上两卷书帛落入手中。 分别印有“文”,“武”二字。 摊开书帛,大胥先生再一招手,紫毫腾飞而来,“未经阁中策论,可这些孩子,各个可入九霄榜中。” 说罢,伏于案上,奋笔疾书。 “左徒明,古比管仲,当世卧龙,龙眠山中,不鸣则已,一鸣!天下震动!文榜第三,不出其手。” “章昭平,胸藏阵法万万幅,志存高远天地外,天文皆知,地理皆识,记于文榜,可为第六。” “吕烽,天生神力,马上骁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习万人敌,领兵统将,多多益善,可入武榜第三。” “闻天,战场统兵,不下韩信。更是骨骼精奇,天位奇才,若得机缘,三十岁,当为天人。可入武榜第一。” “姜杉,一双慧眼,深谙人性,蛛丝马迹,难逃其手。临阵施策,决策之王。当是文榜第二。” “山师阴,深藏不漏,心机缜密,坚韧隐忍,为善则天下大治,为恶恐生灵涂炭,优劣难容,可为文榜第九。” “林焱。”说到此处,大胥先生停下笔墨。 左徒望着大胥,缓缓说道:“可是难以抉择?” 大胥先生点了点头,“你也深谙命理之道,自然算过这孩子命格,实在是……” 左徒先生回过身去,重新望向窗外,“命理变化,玄之又玄,变中之变,妙不可言。”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是啊,妙不可言。” 第一百零四章 江湖似锦 众人下得山去,姜杉早已做好安排。 五匹马,一辆车。 枫叔在曹街入口,久候多时。 刘策,闻天,左徒明分了三匹。 林焱与吕烽骑马。 花袍,红袍,南柯,书呆坐车。 枫叔自然负责赶车。 两拨人,便在曹街分道扬镳。 曹尚宥带着曹家逃离此处,曹街名存实亡。 那名叫“曹”的酒家,自然也已易手。 幸好曹尚宥匆忙离开,那些酒水都未搬走,这就便宜了姜杉。 只是这一年下来,也只剩最后一葫。 花袍倚住车窗,抿着桂花酒,看林焱与刘策马上对望。 林焱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刘策挥手打断,“入得江湖,便是江湖儿女,哪有那么些离愁伤感?道一声珍重,从此天下分头走,若有再见时,仍能共饮同醉。” 说罢,双手抱拳,拍马扬鞭,三人扬长而去。 林焱微微一笑,这倒也符合刘策个性。 天已放亮,林焱眯起双眼,望着云外朝阳,“我们也该上路了。” 花袍从车里探出头来,“去哪儿?” 林焱捏住行囊,其中塞着纪浩骨灰小瓶。 一年前,他曾答应纪浩,要送他回家。 今天,便是兑现承诺之日。 林焱拍马上前,迎着朝阳,“去昂山!” 吕烽驱马赶上,与林焱并肩而行。 行不多远,林焱稍稍停驻马脚,回头去望。 长街寂静,山林无声,雾气萦绕不散,一如初来之时。 他突然有些想要喝酒。 酒香仍醇厚,物是人已非。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曾是柳暗花明山后村,如今复隐山中林。 有些不舍,但林焱心中有个念头,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 “还走不走咯?”花袍从车里探出头来,远远喊道。 林焱微微一笑,调转马头,挥鞭赶上。 两马一车,一路向北。 众人皆是少年郎,离山之时,确实稍有惆怅。 可见了山下江湖市井,心情便开朗不少。 林焱与吕烽骑马,感觉最是舒畅。两人皆是北方出生,从小便爱骑马。 可自从来了九霄,便山路颇多,一直不能尽兴。 如今离了九霄,朝北行不多远,便是一处平原。 两人斗马竞速,好不痛快。 而下了九霄,花袍更是如鱼得水,竟像是半个咨客。 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迅速找到当地美酒佳肴。 混个半天,即便当地人也分辨不出这外乡人来。 南柯也是难得露出少女心性。仿佛从未见过那些市井玩意儿。 见个江湖杂耍,都可以乐个半天。 更别提那些孩童喜爱的捏糖人,糖葫芦,枣磨等等,她当然是一个不落。 而要说她最喜欢的,便是悬丝傀儡戏。 明明以他们眼力,悬丝统统穿帮,可她却视若无睹,眼里只有那个腾云驾雾的小人。 这些林焱全部看在眼里。 当然,还有两人对这些都没兴趣。 红袍,一来他不愿被家族发现,二来见到这些粗鄙玩意儿,他直打瞌睡,于是每次都是早早歇息,也不抛头露面。 章昭平更是彻底,他去到当地,第一件事儿,便是收集古籍。 若是寻到孤本绝本,那这一天,可就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话,他的目光只会在书本之上。 不过,这也无妨。另外几人,玩得痛快。 青春年少,该当如何? 弹剑做曲,纵马长歌! 浊酒入喉,醉卧云壑! 轻狂热血,恣意山河! 走走停停,十日之后,终到昂山地界。 到了此处,众人发现一丝不同寻常。 枫叔驱车路过城外茶摊,便见座上坐满来客,多是佩刀带剑,更有些奇门兵刃,叫不出名号。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如此热闹? 花袍撩起车帘,环视一周,对众人说道:“此处江湖人士颇多,你们可得收收心,小心戒备。” 众人点头称是。 驱车向前,不多时便至昂城。入得城中,众人皆是惊叹,这小小山城,竟然满街人流如织,多是江湖中人。 在城中逛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歇脚之处,客栈尽皆挤满。 幸好众人也不准备住宿,寻了个背风处,便停下马车。 枫叔见多识广,年轻时也闯荡江湖,曾行至此地。 他扫过一眼,便报出几个名来,“七武门,坎精派,铁拳坛……昂山地界有名的帮派,倒是都到了。” 红袍儿微微皱眉,“此处定然有事发生,还要麻烦枫叔去打探一番消息。” 枫叔抱拳道:“听候少东家吩咐。” 红袍儿已不是山师家少主,不过这称呼喊了这么些年,唐枫也改不过来,两人也就听之任之。 枫叔下车而去,混入人群之中。 众人自然也不会在此苦等,分头补给物资。 南柯与章昭平留守马车。可别看章昭平是个书呆,其实身手不差,至少二流巅峰水准。 半个时辰后,众人回到马车,枫叔也正好赶回。 他像是喝了些酒,口中有些酒气。 山师阴向他询问:“枫叔,可有查到消息?” 枫叔打了个酒隔,“方才陪他们喝了几杯酒水,问出了事情经过。原来是这些昂山门派,两日后,要在昂山洞窟,召开武林大会,选出昂山地区的总扛把子。” 林焱有些意外,“这就算是武林大会?” 枫叔哈哈一笑,“可是和你想的并不一样?” 林焱尴尬挠头,“我还以为,是那些大门派参与的,才叫武林大会。” 枫叔笑个不停,“只许大宗名门开武林大会,便不准小门小派组织?上至宗参与的那是武林大会,这昂山众门派,就不能是武林大会?” “江湖其实与朝廷也有些相像,大盟主管小盟主,小盟主管手下兵。这昂山没有名门大派,也就只能抱团,选出昂山盟主。” 林焱点了点头,算是明白。 姜杉与红袍稍一对视,姜杉笑道:“管他大的小的,反正与我们无关,我们去将纪浩骨灰安葬,然后便离开此地,这些江湖人士,多是刀尖舔血,还是少惹为妙。” 众人应下,点齐补给铁锹,问了小村位置,便离了昂城,朝山内行去。 昂山中,有不少山村。姓纪的村落,只有一个。 道阻且长,山路难行,直至日暮,才见着山村炊烟。 稍远望去,约莫二十来户人家,错落有致。 余晖照耀,尽皆披上晚霞,橙红一片。 行至村口,见着一杆烟枪忽明忽暗,却是一位老人,披着棉袍,蹲在村口石上,“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林焱跳下马来,对老者深鞠一躬,“老人家,请问此处可是纪村?” 老人瞥了林焱一眼,敲了敲烟杆,“这里就是纪村,你这娃娃,有啥事情?” 林焱拱手说道:“可有一户人家,大儿子唤作纪浩?” “你说那做生意的小子?”老人家眯起眼,似是有些戒备,“你寻他做甚么?” 林焱自然不能将实话说出,只能扯谎道:“我们是他朋友,也是行脚商人,路过此地,特地替他来拜访二老。” 老人上下打量林焱,重新将烟杆含在口中,“哼!访不着咯!” 林焱心中一突,“敢问老丈,发生何事?” “发生何事?”老人睁大双眼,瞪着林焱,“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却来问我?” 林焱有些难堪,怔怔看着老人。 老人撇过头去,叹了口气,“死了。” “死了?”林焱愣在当场 “人都死了,这混小子却不知道?真是悲哀。”老人家冷哼一声,解释道:“前年瘟疫,纪老三染病,药石无灵。夫妻俩先后病逝。小儿子操办葬礼之后,撕了家中书卷,离了村,再也没有回来。” 听得如此故事,林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着行囊中骨灰小瓶,幽幽叹气,拱手说道:“劳烦老丈,为晚辈指引二老墓地所在。” 听着老人指引,众人寻到二老坟墓。 那坟站在离村稍远处,算是纪姓祖坟。二老坟在边缘处,也是好寻。 众人摆上香烛供品。发现这坟倒是干净,看似时常有人照顾。 林焱掏出纪浩骨灰小瓶,朝二老深深鞠躬,“二老莫怪,今日我送纪浩归乡,便将他葬在二老坟边,长伴二老左右。” 说罢跪下叩首。 起身后,接过铁锹,就要开土。 却听到一声有气无力的叫嚷,“你们,要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墓碑之后,爬出一个人来,浑身是血,多处刀伤。 这人是谁? 还不等有人发问,便看到十来黑影,从林中冒出头来。 各个手握钢刀。 刀上有血。 第一百零五章 纪律 夕阳垂落,光透晚霞,染遍山林。 丝丝光绸穿过树隙,将万物身影拉长,互相交叠。 林焱一众,脚下影子向前延伸,停在受伤那人身前,却尚差一寸。而那些黑衣人,隐在树林阴影中,停下脚步。 晚风拂过坟头杂草,枯叶微摆,气氛微妙。 那受伤少年,却像未曾见到身后追兵,死死盯住林焱手中铁锹,狰狞喝道:“滚开!” 林焱微微一愣。 吕烽上前一步,将一众书生与南柯护在身后,“你还是关心一下,追杀你的人吧。” 那受伤少年,却像是不曾听到这话,扶着身边墓碑,挣扎站立。 那些黑衣人,同时上前半步,握刀在手。 空气一瞬凝结。 “我让你滚开!”受伤少年突然迈开大步,朝林焱直冲而来。 黑衣人随之而动! 钢刀映晚霞,黑衣疾奔袭。 林焱双眉一皱,就要拔剑,却被吕烽按住手腕,眼神瞄向那受伤少年。 林焱立刻会意,两人分头向前。 林焱擒拿少年,吕烽直面黑衣! 那少年还想抓住吕烽衣角,却被轻松摆脱,自身落入林焱手中。 林焱如今也是身手了得,扣住少年手腕,压肘一扭,便将他身体下放。 顺势上步跪上单膝,将他手臂拧在身后,身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前方,吕烽与黑衣坟间相遇,前排黑衣高高跃起。 吕烽勾起嘴角,扬手一招! 却听到身后传来枫叔怒吼,“接枪!” 丈八长枪破空而来。 嗡鸣呼啸! “噗嗤”一声,将一空中黑衣钉死地上。 先杀一人! 吕烽扭转身体,下落刀锋擦他衣襟而过,劈落地面。 钢刀落地,吕烽便侧步前冲,腾身而起,一个侧体空翻,拔出地上长枪。 环腰一扫,逼开近身黑衣。 枪尖血珠,溅开红圈,红圈之内,便是死域。 吕烽枪尖指地,环顾一周,挑了挑眉,“谁来?” 黑衣人,面面相觑,终有人阴沉说道:“黑一门做事,莫要多管闲事。” 黑一门? 林焱闻言一愣,他原本已将少年制服,可听到此言稍一失神,手下微松,那少年居然差点挣脱开来。 林焱赶紧加上力气,扣住少年肩膀。 少年发出一声痛呼,又被林焱按在地上。 可这次,他竟撑住身躯,发出一声怒吼! 任由右臂脱臼,将林焱掀翻在地。 章昭平微微皱眉,就要上前。 却看到那少年踉跄脚步,半爬半滚,挣扎到纪家父母坟前,将那墓碑压在身下,口中喘息不定。 林焱与姜杉对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林焱按住剑柄,向前一步,沉声说道:“这位兄弟。” “滚开!”那少年厉声吼道:“离我父母越远越好!” 父母? 林焱望向墓碑,又回看狼狈少年,“你是纪浩的……” 那少年微微愣神,“你认识我哥?” 林焱微微一笑,向众人招手,“他先交给你们。”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望向吕烽所在。 吕烽长枪舞动,与那些钢刀相交,或是“当当”敲打,或是“刺啦”剐蹭,皆是金石之音。 林焱拔剑出鞘,“我来助你。” 一剑入围,犹如飞龙入海,黑衣便如浪潮,飞向两侧。 杀入围中,与吕烽后背相靠。 吕烽嘴角带笑,口中却是责怪,“你来搅什么局?好不容易来些人,让我松松筋骨。” 林焱也是勾起嘴角,“打扰你的雅兴,还真是抱歉。” 两人扭头对视一笑,踏步而出。 决战? 黑一门,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剩下十人,四散奔逃。 林焱高声呼和,“不要放走一个。” 远处,枫叔已从车中暗格取出弓箭,分发众人。 章昭平将书卷别在腰后,弯弓满月。 铁箭飞驰而去,正中一人背心。 君子六艺,谁不曾学“御射”? 众人皆是挽弓,再加上林焱与吕烽追杀,十来黑衣顷刻覆灭。 坟地重回宁静。 吕烽羡慕地看着枫叔收起弓箭。 林焱看在眼中,拍了拍他肩膀,“又练一年,你还是毫无长进。” 吕烽憋红面孔,“谁说没有长进!至少……至少能射个死物。” 林焱哈哈大笑,朝众人走去。 那边,南柯正为受伤少年固定脱臼肩膀。 骨架已经接回,却还得吊住肌肉,若是置之不理,后患无穷,说不得这只手都废了。 那少年盯着南柯面孔,竟是看得有些呆了。 林焱轻咳一声,对南柯说道:“还是我来吧。” 南柯看了林焱一眼,又看了眼痴傻少年,偷偷一笑,将绑带交到林焱手中。 林焱按住少年肩头。 那少年这才收回目光,“这姑娘真漂亮。” 林焱微微一笑,“听说你读过书。” 少年点了点头。 林焱绑住少年肩胛,稍稍用力,“那应该知道‘非礼勿视’。” 少年吃痛,“唔”了一声,“轻点,轻点……” 林焱摇了摇头。 他不过加了少许力道,这少年方才那般决绝,宁愿脱臼自己臂膀,也要阻止林焱,此刻却连这点劲道都忍耐不了? 林焱皱了皱眉,撇开心中杂念,又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开口说道:“纪律。” 林焱点了点头,“我叫林焱,是你哥哥纪浩的……朋友。” 少年冷哼一声,“我不知道纪浩是谁。” 林焱略微皱眉,“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少年纪律再次沉默。 林焱见他面色变化,似是纠结,便将纪浩骨灰瓶塞他手中。 “这是何物?”纪律抬头问道。 林焱叹了口气,“这是你哥的骨灰。” 纪律浑身一震,“死……死了?” 林焱无言额首。 纪律捏紧小瓶,双手颤抖,指骨发白。 林焱刚想劝慰几句,纪律却突然扬手,将手中骨灰瓶狠狠砸向地面。 幸好林焱眼疾手快,将小瓶捞入手中,反手攥住纪律衣领,“你做什么?这可是你哥哥!” 纪律冷冷一哼,“我没这样的哥哥!” 他反手挥开林焱,站直身躯,“当年他离村而去,从此杳无音讯!当家中劳力不足,农田荒废的时候,他在哪里?” “当香儿姐姐被迫嫁给那个无赖,抑郁而亡的时候,他在哪里?当瘟疫肆虐,父母染病卧床,不治而亡的时候,他在哪里?!” 林焱无言以对。 纪律低下头颅,语带哽咽:“他只知道送钱回来,钱,钱,钱!再多金银……再多金银……” 少年放声大哭,“也及不上儿孙绕膝,及不上身边片刻!” 林焱张开双臂,搂住少年颤抖身躯。 日沉山后,少年在林焱怀中瑟瑟。 入夜,纪律卧在床上,酣然入睡。 林焱为他撵上被角,退出屋外,顺手合上房门。 院内石径铺设,石径尽头有一小亭,众人正在其中等候。 第一百零六章 花烛帮 花袍饮了口酒,“这屋子倒是不小。” 林焱摇了摇头,走到亭中,“纪浩这些年寄了不少金银回来,这屋子也算不小。可几年前,二老被奸人哄骗,家中除了这院落,再无他物。” “还是说正事吧。” 他靠着石亭立柱,“二老死后,纪律伤心过度,大病一场,错过了那年科考,从此便一蹶不振。” “后来他加入了这附近的一个小门派‘花烛帮’。他读过些书,为他们管管账目,也算是个营生。” 没人出声打断,林焱继续说道:“此次,他便是和那些门人同去参加昂山武林大会,真巧要路过家中,便准备回家祭拜父母,谁知遇到了黑一门。” 红袍儿皱眉说道:“黑一门无利不起早,应该不是普通江湖仇杀。” 花袍点头同意,“昂山这小地方,所谓江湖门派,多是捞捞偏门,最多是些利益冲突,那点蝇头小利,根本不用请黑一门来料理灭口。” 章昭平一边看书,一边补充,“黑一门杀人,千钱起。确实是笔巨款。” 林焱皱眉沉思,“如此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南柯张口说道:“这事,会不会与武林大会有关?” 姜杉抿了口酒,“不排除这个可能。” 山师阴略微皱眉,看着南柯,“信息不足,也不能空口断言。” 南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一时间,倒是没人能说出大概。 林焱望向纪律安睡房门,“纪律告知于我,花烛帮还有一位师伯,领着一半弟兄在昂城留守。我们不如先将他安全送到那里,再做打算。” 众人点头应下,便分头回屋休息。 林焱落在最后,抬头望月。 只见乌云渐起,月霞只余光晕。 …… 第二日一早,晨光乍现,山雾笼罩村落,炊烟相融一体。 山野晨光,朦胧村落,却似人间仙境。 林焱一行却无暇欣赏,他们已从纪家村启程,快马加鞭赶回昂城。 林焱原是想让纪律坐车,可山师阴捅了捅他,顺势眨了眨眼。 林焱立刻会意,笑着将纪律送上马去。 纪律还有些疑惑,扭头看了眼正在上车的南柯,赶紧拉住林焱,“火哥,你可不要担心。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况且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焱一阵尴尬,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将缰绳塞进他手里,“不要瞎想。我和南柯姑娘,只是同门之谊。” 花袍探出头来,“别在那越描越黑,快上车。” 林焱摇头苦笑,赶紧钻进车内。 一入车中,正对上南柯目光。犹如幽静深湖,一望无底。 她身侧有空,可林焱却干咳了几声,想要坐到花袍身旁。 花袍侧身一躺,将位置占住。 林焱瞥了南柯一眼,对姜杉说道:“你这又是闹什么?” 姜杉侧卧身躯,单手撑住后脑,“身子骨弱,不耐久坐。” 林焱大感头疼,“那我坐哪儿?” 姜杉努了努嘴,“当然是我们风华绝代的南柯师妹身边咯。” 林焱哑口无言,看向南柯。 南柯动唇说道:“林师兄要坐便坐。” 林师兄? 林焱心中一突,他想不明白哪里招惹了南柯。 环顾一圈,除了章昭平手不释卷,其余两人都在掩嘴偷笑。 林焱叹了口气,坐到南柯身边,也不敢看南柯,对其余几人说道:“你们把我叫到车上做什么?” 姜杉与山师阴对视一眼,山师阴张嘴说道:“我们只想问你,这趟浑水要不要蹚?” 花袍掀开车帘,望向窗外。 林焱透过车帘缝隙,见着纪律骑马模样。 他似是不怎么骑马,动作笨拙。 林焱心中稍有一丝犹豫。 按照原来计划,他们下山便是要寻李虎,之前已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若是再在此处逗留。 “要我来说。” 花袍看着窗外,“昂山武林虽小,但对我们几人来说,也算是庞然大物,若是随意插手,结果并不好说。” 山师阴点了点头,“世人逐利,蹚这浑水,可是全无利益可言。” 林焱皱了皱眉,再透过缝隙,看向纪律。 却看到纪律终在马上稳定身形,兴奋地回过头来,向着马车招手。 那少年模样。 就像是林焱自己。 林焱突然心下一凉,不过一年时间,他何时变成这样? 见他人陷于危难,却在计较得失! 袖手旁观? 是因为见了朝堂灰暗?见了人心叵测?见了世道艰难? 他是否变成了,自己厌恶的模样? 人,是否终有一天,会丢了最初珍贵,学着世俗规矩,学会“成长”? 那袭白衣,仿佛就在眼前。 那场大雪,仿佛就在眼前。 面对三千金甲,“可敢再来三千!”,那声狂笑,仿佛就在眼前! 林焱做了决定,“我们将纪律送回他师叔身边,再去会会这昂山武林大会。” 江湖事,江湖人,江湖了。 他们早已身处江湖。 花袍与山师阴再次对视。 花袍饮了口酒,“既然如此,我没意见。说不得还能见识几个女弟子。换换口味也是不错。” 山师阴打了个哈欠,“再凶险,也比不过我家家宴。” 章昭平…… 章昭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南柯姑娘。 林焱看向南柯。 南柯瞥向一边,“全听林师兄安排。别误了封禅大典就行。” 林焱点头微笑,“我们便去看看,说不得只是多虑,也不见得必定出事。” 姜杉哈哈大笑,“你就骗自己吧。” 山师阴也是摇头,“你这傻子,总是往麻烦里钻。” 林焱尴尬挠头。 马车行得平稳,昨日入山花费不少时间,今日出山,已是轻车熟路。 还未至午时,便已入得城中。 花袍掀开窗帘,饮了口酒,“说来倒是有趣,这昂山太守,也不知做何打算。竟然城门大开,全无防备。过往这么些江湖人士,也没个官兵巡查。” 林焱闻言,也是望向窗外。 昨日还未仔细观察,今日才发现,维持治安的官兵不曾见到,巡逻官兵更是不见踪迹。 也不知是人手不足,还是索性玩忽职守,听之任之。 林焱摇了摇头,也不多想,一行人于昂城中寻找“花烛帮”落脚所在。 按照纪律所言,“花烛帮”在昂城中租了一间中等院子,就在闹市一侧,倒是好找。 “花烛帮”就是靠着闹市几条夜市,收些孝敬,勉强维持生计。 马车停在庭院门外,大门之上,悬着“花烛帮”的樟木匾额。 大白天,却是木门紧闭,还挂着一串红色灯笼。 纪律小心翼翼下了马背,嘴里嘟囔,“帮主不在,就知道偷奸耍滑。” 说着,便去敲响大门。 第一百零七章 叵测人心 门上配有门环,黄铜相交,声音甚是清脆。 “当。当。当。” 门后并无声响。 纪律加大力道。 “当!当!当!” 还是无人应答。 纪律似是有些气恼,用力拍门,张嘴吼道:“人都死光了?大白天的没人开门?” 过了片刻,院中终于传来脚步声。 那人脚步虚浮,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直娘贼大白天扰人清梦?老子活刮了你!” “吱呀!”大门开启。 一个干瘦汉子探出头来,满身酒气,昨晚只怕喝得烂醉。 他晃了晃脑袋,张嘴就要骂人。 可当他看到纪律面孔,整个人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相信,他又揉了揉眼,“纪,纪律?你怎么,你怎么……” 花袍与红袍儿对视一眼。 纪律眉头紧皱,“怎么?我不能回来?” 说话间,门后又传出个低沉声音,“干猴,门外何人?” 开门干猴还未回话,纪律便推开门来,语带哭腔,“师叔!是我!” 大门洞开,一位布衣中年站在门后。 见着纪律,他似是极是惊讶,唇上两片小胡微微颤抖,“纪律?你……”他扫了纪律身后一眼,见到林焱一行,“你不是随帮主去了昂山大会,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纪律双目含泪,“帮主,帮主他们……都被害了。” 师叔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纪律站在门内泣不成声,将事情经过说与师叔知晓。 师叔猛得一拍门柱,“黑一门!欺人太甚!”他那咬牙切齿模样,似乎要将黑一门生吞活剥。 他伸手拉住纪律,“你先进来休息,明日我便随你去昂山大会,将此事告知昂山众兄弟,让他们为我们做主!” 纪律连连点头。 师叔拍了拍他的手掌,“你也不帮我引荐一番,你的救命恩人?” 纪律闻言一怔,赶紧擦了擦眼泪,将林焱一行与师叔,一一介绍。 原来这师叔姓袁,唤作袁雨生,倒是个诗意名字。 不过,林焱一行掩了自己身份,依旧拿纪浩朋友说事。 袁师叔目光扫过众人,“原来是行脚的朋友。还得多谢诸位救了纪律性命。”说罢便是一鞠到底。 林焱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前辈切莫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便是江湖儿女分内之事。” 袁师叔摇了摇头,“世风如下,如今像诸位这般仗义少年,真是越来越少。”稍微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如今日便住在我‘花烛帮’,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也算是感谢几位救命之恩。” 纪律在一边帮衬,“诸位一定要留下!” 林焱正想拒绝,身后花袍却上前一步,“可有好酒?” 袁师叔哈哈大笑,“好酒好肉管够!” 花袍眯起双眼,抓起林焱手腕,就往院里走去,“还不快些谢过袁前辈!” 林焱无奈,只能任由他牵入院中。 夜宴,众人满饮,宾客皆欢。 袁师叔更是连连劝酒,林焱一行却之不恭。席间,林焱提议与“花烛帮”同去昂山大会见识一番。 袁师叔满口答应。 深夜,夜宴散去。 林焱几人各回厢房,安然入睡。 夜半,无星无月。 袁师叔出现在厢房之外。 身后紧跟帮众,各个刀剑出鞘。 月在云后,袁雨生面色难明,他抬起手臂,猛然挥下。 帮众冲向厢房,磨刀霍霍。 却,房门大开。 一丝月光,照着花袍嬉笑眼眉,“你们也来赏月?” 黑夜无月,花袍赏的,自然不是月光。 章昭平一手持卷,倚着门框,静立花袍身后。 吕烽与枫叔,从两侧屋顶跳落下来。一人持棍,一人赤手空拳。 林焱从阴影处迈出步来,守住内院出口。 瓮中捉鳖。 袁雨生环顾四周,冷冷一哼,“只有四个?”帮众二十余人,静静立他身后。 花袍皱了皱眉,“四对二十。嗯。你说的有些道理,可不能这么欺负人。” “知道怕了?”袁雨生手指拂过唇上短须,“江湖险恶,只论成王败寇,少年郎,你们还是稍显稚嫩。四个人,又有什么用处?” “四对二十,确实太欺负人了。”花袍勾起嘴角,“烽子!” 吕烽甩动长棍,向前一步,“是我,一对二十!” 袁雨生面色一僵,“狂妄后生。” 花袍打了个哈欠,“无用匹夫。” 袁雨生面色铁青。 吕烽一声长啸,坠入阵中。 长棍如龙,蛟游四方,万潮避让。 棍头前冲,正中帮众咽喉。击中一人,吕烽毫不避让,挺起棍杆挡下侧面直刀,顺势撩起木棍,扫倒帮众一片。 全无一合之将。 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擒贼擒王! 吕烽气势汹汹,如恶龙出水,朝袁雨生直逼而去。 袁雨生脸色大变,将两侧帮众推到身前,身形不断后退。可面前人墙,仍旧越发稀薄。不过二十余人,在吕烽面前,如同蝼蚁。 重重一棍,撂倒最后一人。 吕烽立在袁雨生面前,棍尖顶住后者胸膛,“我一个,够是不够?” 周遭哀鸿遍野。 袁雨生面色发白,低下头颅,双膝跪地。 纪律从院外奔入院中,面上五味杂陈,林焱伸手将他拦下。 他看了林焱一眼,扭头望向袁雨生,“师叔,你……你这又是为何?” 姜杉摇着酒壶,迈步过来,“世上莫有无因之果。我猜,帮主的死和你这师叔,也是脱不了干系。” 纪律满脸惊讶,望向袁雨生,目瞪口呆。 袁雨生面如死灰,“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什么?”纪律惊叫出声,伸手指着袁雨生,“师叔!真……真是你做的?” 袁雨生面带苦涩,五官皱成一团,“我也没有办法,若是有一点点对策,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逼不得已?”花袍冷冷一哼,“你们见着纪律,如此慌张惊讶,说明你们根本不觉得他能活着回来。帮众多是酒醉未醒,分明昨夜彻夜狂欢。你若真是逼不得已,何须这般大肆庆祝!” 袁雨生哑口无言。 花袍饮了口酒,淡淡说道:“百年之前,‘花烛帮’也是昂山一霸。传闻,初代帮主,是一没落贵胄。不再留恋旧日奢望,愿重回布衣。故而,‘花烛帮’只有帮主能着布衣。而你却早早换上,真是丑恶嘴脸,昭然若揭。” 袁雨生低下头去,双手垂在脚边,看着身上布衣,久久沉默。 院中无人说话。 突然!袁雨生拔出鞋中刀片,长身而起。挥开木棍,欺近吕烽胸前,刀锋直奔咽喉而去。 动作确实迅猛,不过在吕烽面前,只是垂死挣扎。 棍敲手腕,刀锋落地。 当面一拳,袁雨生鼻溢鲜血,躺倒在地。 吕烽还要上去补上一棍,却被花袍拉住。 纪律一把挣脱林焱,冲到袁雨生身前。 揪起他的衣领,高声怒斥:“袁雨生!我原以为你是个宽厚长者!却想不到,你居然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帮主待我们大家不薄,你,你,你……” 他已是怒气攻心,“你”了三声,却是道不清所以然来。 “待我们不薄?” 袁雨生一把将他推开,放声大笑,“你当他张浑是什么人?全帮上下,只有你一个傻子不知道真相,被他卖了还对他感恩戴德!” 纪律双手发抖,似是想到什么,艰难地挪动嘴唇,“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侠之脊背 “好一个胡说八道!” 袁雨生冷笑连连,“你当张浑这一帮之主,将你收留是出于好心?你一落魄,他就立刻出现,一切都是机缘?别逗笑了!” “他不过是窥伺你家房产!甚至你父母的金银被人骗尽,全部策划,皆是出自他手!” 纪律浑身颤抖,他面色铁青。 任谁都无法接受。 昨日援手贵人,一夜之间成了害他无家可归的真凶。 他不愿相信,他还在挣扎。 他口中反复念诵,“你在骗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袁雨生止住笑意,看着纪律冷冷说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骗你。怪只怪江湖险恶,你父母得了巨财,却无力守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纪律看着袁雨生,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呜呼一声晕厥过去。 林焱叹了口气,走了过来,将纪律扛在肩上,“我先送他回去休息,至于这些人。” 林焱环顾四周,对花袍说道:“你们看着办吧。” 花袍点了点头,“我和山师阴已经商量好对策,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林焱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袁雨生依旧坐在地上,“我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好问?” “不不不。” 花袍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袁雨生眯起双眼,“我夺权失利,事情就是这般。” 花袍挑了挑眉,“把你们‘花烛帮’当得底朝天,都请不起黑一门的刺客。你还要嘴硬?” 袁雨生沉默。 花袍饮了口酒,“我可不像林焱那样心慈手软。所以,劝你还是快些说。现在死与将来死,你总得选上一个。” 袁雨生皱了皱眉,缓缓抬起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花烛帮’的未来。” “哦?”花袍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袁雨生皱紧眉头,“张浑这人,心狠手辣。可到了关键时刻,却胆小如鼠。若非他不愿归顺朝廷,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是想不到,朝廷居然与黑一门勾结,如此不择手段。” 花袍皱起眉头。 朝廷?归顺?黑一门? 袁雨生冷冷一笑,“你可见到门上红灯?” 花袍点了点头,他还疑问,并非逢年过节,何必挂上大红灯笼。 难道是? 袁雨生勾起嘴角,笑容狰狞,“武林大会当日,不挂红灯不愿归顺者,格杀勿论!” 花袍闻言,背后冒出冷汗。 他算是明白,昂城太守为何玩忽职守。 将江湖人士聚集城中。 这才是真正的…… 瓮中捉鳖! …… 上至宗,明月夜,王家院落。 一身黑袍随意披着,武睿仰头,透过枯木树隙望向天空,树影斑驳,面色难窥。 一年时光,他腰背愈发坚挺,却鬓生白发。 在他身后,还有一人垂手而立。 那人比武睿年龄稍大,却已满头银丝,正是凤栖郡主的父亲,武慎。 “王兄。” 武睿背着双手,没有回头,“孤托付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武慎拱手说道:“踏上正途。” 武睿似是点了点头,“孤外抗敌辱,杀人无数。内安文臣,杀人无数。这燕国江湖,也是时候整治一番了。也算王兄送孤的封禅大礼。” 武慎弯腰鞠礼,“大王雄才大略,实乃大燕之福。” 武睿呵呵笑了几声。 武慎再鞠一礼,“夜已深,若是大王别无吩咐,臣便退下了。” 武睿点了点头。 武慎向后退出几步,才转过身去。 却听到武睿再发声响,“王兄。” 武慎停下脚步,回身行礼,“大王,还有何吩咐?” 停顿片刻,才听到武睿柔声说道:“凤栖之事,还望王兄不要介怀。” 武慎骤然握紧双拳,可转瞬便松开手掌,沉声说道:“臣明白大王的苦心,一切都是为了大燕江山。” “王兄能明白孤的苦心,孤深感欣慰。” 武睿似是叹了口气,“夜深了,王兄也早些休息吧。记住,那些江湖势力,定要能为孤所用。” 武慎深鞠一躬,“定不负大王所托。” “这些江湖势力。” 武慎眼中闪过奇异神采。 “定为大燕所用!” …… 林焱将纪律扛回房间,便轻手轻脚合了房门。 回想今日之日,只觉得心神难安。 这江湖,何时变成这副模样? 晃了晃脑袋,林焱转过回到内院,却看到吕烽倚着房门,尚未休息。 林焱勉强扯出笑脸,“怎么还不去睡?” 吕烽靠着长棍,抬眼看来,“你有心事?” 林焱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吕烽盘腿坐下,“和我说说。” 林焱慢慢走了过去,靠着房门,坐在吕烽身侧,“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燕王要对江湖人下此狠手?” 吕烽挠了挠头,缓缓说道:“你定然知道古语有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你知道,侠犯何禁?” 何故? 林焱想不明白,摇了摇头。 吕烽抬头望向天空,“皆因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然天下素缟。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 “一命换一命,庶民与天子同价。哪朝帝王能受此辱?哪位君主甘心束手?” 林焱愕然,却又有些明白。 对国君而言,狂儒,侠士,便是社稷祸乱之源。 若不能拉拢御使,那就格杀勿论。 可他又想不明白。 侠,便真的全无存在之理? 并非如此! 普天之下,处处皆有不平之事,若正义不得伸张,谁不盼望侠客从天而降? 老爷子曾经说过,“侠,人为脊骨。” 不是名门正派,就不可为侠? 不懂半点武功,就不能行侠仗义? 若面对人处险境,恶霸欺凌,弱小蒙屈,却袖手旁观! 侠义何在? 脊梁何在? 古语有云,“游侠者,言必行,行必果,为守承诺,捐躯赴死,救人危难,不留其名。” 只要身怀正气,人人皆可为侠! 这是炎黄子孙骨子里的骄傲,薪火相传,时代不熄。 他林焱,虽只是一介布衣,却愿为这“侠”字,扶正脊背! “这件事,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林焱咬牙,再次坚定决心,心中定了一个计划。 吕烽扭过头来,看着林焱侧脸,“这才是我认识的林焱。” 第一百零九章 武林大会 被吕烽这么一说,林焱倒是有些尴尬,脸上发烫,急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 说罢就要离开,却被吕烽拉住手腕。 吕烽面上表情,似是哭笑不得,“红袍儿说你傻,我现在是真信了。” “啊?”林焱一脸疑惑。 吕烽叹了口气,推开房门,“我俩一个房间啊?你要跑去哪睡?” 林焱立刻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尴尬无比。 吕烽挑了挑眉,拍了拍自己脑袋,“这倒是我的不是,难道你要去找南柯?” 林焱脸上一红,赶紧推开房门,“少说废话,快点去休息!” 吕烽哈哈大笑,随他进入房中。 一夜无话。 …… 第二日,昂山武林大会正日。 清晨,林焱将大家聚集一道,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众人,“我们可以打着‘花烛帮’的旗号,参加昂山大会。” 花袍点头同意,“有个掩饰的身份,确实不错。” 山师阴同样点头,看向一边走神的纪律,“那么纪律小哥,可得和我们一起行动。” 纪律还没反应过来,指着自己,迷茫道:“我?” 林焱皱了皱眉,“何必让纪律同我们一道赴险。” 山师阴无奈扶额,“我还想说,你居然变聪明了,原来只是脑袋发热。” 他不给林焱还嘴机会,接着说道:“这昂山地界,必定有人识得‘花烛帮’帮众。” “可我们全是外人,对‘花烛帮’的事物,更是一概不知,若是没有纪律,随便哪个熟人就能拆穿我们,只会让人徒增猜忌。” 林焱哑口无言。 纪律倒是并不在意,“我没有关系,你们能救我性命,若这点危险我都不愿承担,那还算是什么男人。况且,我熟悉昂山地形,带上我能省去不少功夫。” 既然纪律都这般说了,林焱也不再劝说。 众人决定快些启程,否则误了时间,那才是让人笑掉大牙。 林焱,吕烽与枫叔先行出门,准备车马。 姜杉与山师阴落在最后。 两人凑至一块儿,姜杉饮了口酒,小声说道:“那些花烛帮众,可曾安排妥当?” 红袍儿微微一笑,“你还不放心我?” 姜杉点了点头,望向林焱远去背影,“你怎么和林子说的?” “和往常一样。” 山师阴挑了挑眉,说得轻描淡写,“他这傻子,随便扯几个谎,便信了。” 姜杉点了点头,“他做大侠,这些阴暗勾当,我们来做就行。” 山师阴隐去笑容,“若是我们能活着回来,这些帮众自然平安无事,交由纪律处置。若是我们不能活下来……” 花袍跨出院外,“他们就给我们陪葬。” 一行人上得马车,打着“花烛帮”的旗号,出得城外,朝昂山行去。 一路行来,纪律便将这大会情况,简单说明。 听纪律所言,这昂山武林大会,由当地名门“七武门”举办,选址便在这昂山石窟。 此次盛会,将昂山地界内,大大小小上百门派,统统聚集一处。 为的,便是选出一个昂山武林盟主,从今以后号令昂山群雄。 昂山武林纷乱多年,此次武林大会,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说到“七武门”,倒是近几年来,新崛起的门派。 门中有“掌,拳,腿,指,刀 剑,镖”七套绝学。故而称为“七武”。 门主黄恩,方才三十余岁,正当壮年,确有人杰之姿。 赴昂山,登大道。 不多时,便已能见到山坡之上景物,彩旗猎猎,道中人流如织。 倒是一眼就能分出高下。 小门派人少而杂,穿着各异,分团混散。 至于稍有规模的门派,便能统一服饰。 林焱不免将这些门派,与上至宗相互比较。 确实无一门一派,能和上至宗相提并论。 即便服饰一致,也是质量平平。 先不论门人心性,光是气质,这些昂山群雄,便和上至宗门人天差地别。 混在人流中,又前行不少,便能见到会场所在。 建一栅栏围绕,开一大门。 门外已有七武门人迎宾,他们身着灰色武服,腰系七彩腰绳,倒是极为醒目。 而参会者,便从门中鱼贯而入。 听纪律介绍,此处只是迎宾门,真正会场,在那石窟之中。 远远望去,那黝黑洞穴,如同一张血盆大口,通向幽深未知。 行到大门,七武门人前来接待。 那人一眼见到纪律,立马迎了上来,“‘花烛帮’大驾光临!此次昂山盛会,真是蓬荜生辉啊!” 不用众人说话,纪律便接上话头,“可不敢这么说,我‘花烛帮’只能算是虾米角色,和会中各大门派相比,根本是不值一提。” 七武门人笑脸相迎,“不愧是历史悠久的百年宗门,如此虚怀若谷,实乃我江湖人士楷模。” 纪律赶紧抱拳,“谬赞,谬赞。” 那人拍着纪律肩膀,瞥了林焱一行,仍旧笑道:“纪贤弟,怎么不见张帮主和袁副帮主?” 如何回答,姜杉早已教过纪律,他赶紧照本宣科,“帮主与副帮主卧病在床,只怕是来不了了。” 那门人面露狐疑。 纪律接着说道:“但帮主说了,如此盛事,我‘花烛帮’必须参加,为黄门主夺得武林盟主,摇旗呐喊!” 听得此言,那门人露出笑颜,“可别如此说,人人皆有机会夺得盟主,张帮主不来,实在可惜。这样吧。” 他侧身让开道路,“你们先入窟中,休整一番,静候大会开始。” 纪律点头称是,领着众人,入得门中。 将骑乘拴于院内,步行走向石窟。 林焱夸赞纪律,“胆量不错。” 纪律苦笑,“你可别埋汰我了,背后都是冷汗。” 众人哄笑。 就在此时,众人看到一队板车,推着麻袋朝另一条山道行去。 花袍盯着那些板车,拉住纪律,“那些板车,要去哪里?” 纪律挠了挠头,“应是山中后厨,这大会一完,还得大宴一场。” 听这解释,花袍依旧眉头紧皱。 山师阴看了片刻,低声说道:“这些板车,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章 混入其中 被山师阴提醒,纪律不由停下脚步。 “不要停下。” 林焱赶紧拉住纪律,拖着他手向前走着,脚下稍稍放慢,低声提醒,“那个接待弟子,还在看着。” 纪律不敢回头,林焱将他推在身前,偷偷侧头窥视。 那接待弟子,仍旧不时瞥来,看来这人疑心颇重。 林焱索性勾住纪律肩膀,装作与纪律聊天,口中却是询问姜杉,“有什么问题?” 姜杉没有回头,小声回答,“你猜那些布袋里放的是什么?” 林焱心中无奈,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要卖关子?” 姜杉微微一笑,“若真是如纪律所猜,这些是送完后山的食材。那么,为何布袋数量会如此之多?难道这么多个江湖大汉,只是干呼呼地吃米?” “不说酒肉,就连蔬果都不曾见到,我可没这么好的胃口。” 林焱心中称是,这样说来,确实有些蹊跷。 山师阴接过话头,“我常年在外经商,对粮食也是聊熟于胸。可就算是最为饱实的龙山米,也不可能有这分量,将车辙压到这般深度。” “况且山路颠簸倾斜,这些布袋重于一边,换了个坡度,自然会重心流动,米粒可不能这般细致流动。” 林焱心中明了,这些板车必有问题。 当机立断,他立刻说道:“你们继续进场,我跟着板车,探查一番。” 吕烽立刻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不行。” 林焱开口拒绝,“那大会之上,只怕也不会安生。这里人多手杂,若是只留枫叔一人,我怕你们应付不来。毕竟这些江湖人士性子桀骜,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再聪明的脑瓜也是无用。” 吕烽抓住林焱,“若是让你一人,我们也不能放心。” 两人对视,林焱明白,只怕伙伴们不会让他孤身一人。 眼看石窟就在眼前,必须做出决断。 林焱决定独断专行一次,正准备说话。 纪律却开口了,“要不,我陪林哥一起?” “你?” 众人看向纪律。 姜杉与山师阴相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纪律赶紧说道:“带上我,我对昂山熟悉。若最终无功而返,我也能把林哥带出山来。” 林焱还是担心。 纪浩已经丢了性命,若是真有危险,他怎么能让纪律再入火坑。 仍旧犹豫,南柯望了过来,“我随你去。” “不行!” 林焱脱口而出,随即叹了口气,拽住纪律手腕,“随我来。” 队列已经靠近石窟,林焱与纪律两人瞅准机会,趁着另一支队伍擦肩之际,混出队伍。 南柯也要跟上,却被章昭平拦住。 他双眼注视书卷,口中淡淡说道:“莫要节外生枝。” 南柯微微皱眉,也未说话,跟着“花烛帮”的队伍,走入石窟之中。 却说林焱那边,两人稍稍压低身形,垂着脑袋混在人群之中。 幸好周遭小门小派甚多,穿着五花八门,也算是对两者极佳掩护。 故技重施,几次更换队列,眼看就要接近板车。 一个人影突然将两人拦住。 正是门口接待! 接待面上泛着笑容,眼中却有些冷,“两位不入会场,这是要去哪里?” 身边纪律浑身一紧,林焱暗叫不好,赶紧扶住纪律手臂,“这位师兄,我这纪律兄弟,突然腹中不适,我带他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他在心中暗暗苦笑,这一年被花袍与红袍儿联手戏弄,他随机应变的本事,倒是强了不少。 那接待狐疑地看着两人。 纪律确实紧张,脸色微微发白,倒真像是腹中不适。 接待笑着说道:“纪师弟怎么如此不小心,定然是吃坏了东西。但也不能随处方便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昂山大会成了茅厕。” “幸好我们准备周到,已经搭建了临时茅房,我这就领二位前去。可不能乱走,若是误了时辰,那才是天大损失。” 林焱心中暗道,就连如厕都会受人限制,这大会果真藏有猫腻。 但他脸上感激笑着,“那就劳烦师兄了。” 接待嗯了一声,领着二人,朝石窟外小林走去。 林焱扶着纪律,跟在那人身后。 行了片刻,林焱回头观察,此地已见不到会场吵闹。 悄无人息。 林焱立刻上前,一记手刀,砍向接待后颈。 那接待似是听到风声,就要回头。 奈何林焱手快,瞬间将他击倒。 接待身体一软,躺倒在地。 “林哥,真是好身手。” 纪律赞叹,转身要走,“我们快些回去,说不得那些板车还未走远。” 林焱却不动。 他并不担心板车走远,寻踪辨迹本就是他看家本领。 只是他看着昏迷接待,脑中闪现一个主意。 约莫盏茶之后,林焱换上一身灰衣,腰间绑着七彩布条,赶上板车队伍,和最后那车弟子打了个招呼,“师兄,你们走的也忒快了些。” 最后那车弟子疑惑看他,“你这人,怎么回事?” 林焱挠着后脑,哈哈傻笑,“我是前面几车的。师兄弟多,也用不到我,我就去林里小憩了一会儿,想不到你们已经到了这里。” 那弟子似是不满,“你这般偷懒,若是让门主知道,必定要门规处置。你又不是不知道,门主御下极严,门规堪比军规!可别连累我一起受罚,快去干活。” 军规? 林焱心中想到,怪不得“七武门”崛起如此之快,这黄门主倒是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他脸上却是装作害怕,“我可不敢再去前面,若是被发现那可惨了。” 押车弟子不满道:“那也别在这拖累我。” 林焱装作面露难色,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交到押车弟子手中,“师兄,我偷懒这事儿,可千万不要吐露出去。” 那弟子面露喜色,停下推车脚步。 前方车队缓缓走远。 那弟子看着手中银两,却又皱眉将碎银塞回林焱怀里,“你可是从前面偷懒过来,若是被前人发现,还是要受罚。” 林焱又加了一块碎银,“我自会打点,只求师兄不要出卖我。” 那弟子挑了挑眉,这才将碎银纳入怀中,“既然你这么说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师兄就勉为其难收下了。你也来快些帮忙。” 说着他便转过身去,准备继续赶车。 林焱眼中精光一闪,又是一记手刀,那弟子哼也未哼,径直躺倒车上。 林焱微微一笑,朝身后招了招手。 纪律从林后探出头来,拎着千磨万击,小跑过来。 他脸上甚是激动,“林哥,你真是,真是……” “好了。” 林焱摆了摆手,“快换衣服。” 纪律嗯了一声,便去扒衣。 林焱摸了摸车上布袋,却发现有些不对,这车货物似与之前不同。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火药 他撕开布袋一角,发现袋中全是引燃干草,这倒是厨房中也会用到。 可之前车上,定非此物。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追踪。 林焱打定主意,挎上千磨万击,推车前行,“我先赶上车队,可不能让他们怀疑,你换了衣服,快些赶来。” 纪律点头称是。 林焱推着板车,快步赶路。 他特意低头推车,前方弟子瞥了他几眼,也没放在心上。 林焱心中稍安,仔细观察山道。 山势陡峭,隐隐有下降之势。这条路,竟是通向石窟之下。 要去哪里? 不一会儿,纪律赶了过来。 林焱小声问道:“你可知道,这路通向何处?” 纪律观察四周,似是恍然大悟,“昂山石窟下方有一洞穴。这条路便是通向那里。” 林焱微眯双眼,倒是与他猜测相同,只是去那洞穴,要做什么? 难道真是野山后厨? 林焱摇摇脑袋,将这想法挥出脑外。 前路迷踪未能知晓,只能见机行事。 两人便不再说话,默默推车。 过了片刻,似是因为气氛沉闷,纪律低声问道:“林哥,你真是纪浩朋友?” 林焱微微一窒,随口说道:“是啊,我们一起经商。” “是吗?”纪律苦笑,“你们可不像是商旅。” 林焱心中一突,并未接话。 纪律又小声说道:“纪浩,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焱双手发紧,撇头看着纪律。 纪律似是有些紧张,“你可不要误会,我可不认这不着家的混蛋,只是好奇。” 林焱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哥……你哥他,为了给你们挣钱,死在……死在跑商路上。” “是吗?”纪律惨然一笑,“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林焱暗暗叹息,实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两人间无声沉默。 一路无话。 山路渐渐平缓,远处见着一口大洞。 倒似天公不愿这昂山完美,生生在这山壁之上,剜出个刺眼窟窿。 板车队列进入洞中。 林焱与纪律相视一眼,紧跟队伍,进入洞中。 初入洞中,双眼稍有不适,洞中昏暗,竟是没有火光。 这乌漆墨黑,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焱心中疑惑,嗅了嗅鼻,隐约间,似是有些刺鼻气味。 石道穿行,如同走向幽冥地府,不知魂归何处。 林焱渐渐有些紧张,手心冒出汗来。 纪律更是靠近林焱少许,浑身微微打颤。 石道不长,却又似永不见底。 终于,光亮再现。 这石道尽头,竟是一处大窟,山壁远侧有一开口。 光线,便是从那口照射进来。 靠近开口处有一石台,台上站有两人。 一人身穿灰衣彩带,应是七武门人。 而另一人,约莫八尺身高,全身罩在黑袍之中,掌中拄着一支黝黑拐杖,锃亮反光,不知是什么材质。 石台之下,众多门人,忙忙碌碌。 他们解开布袋,将袋中物品洒在地上。 这一倒,林焱看得目瞪口呆。 他终于知道他们运送何物, 他也知道刺鼻气味何处而来。 他更明白,为何石道不见一丝火光。 皆因布袋之中,全部都是…… 黑!火!药! 他们想要炸山?! 林焱心念急转,耳廓微动,正听到石台之上,两人对话。 那门人似是年轻,语带犹豫,“这得要死多少人?” 那黑衣嗓音略带沙哑,深沉磁性,可他说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窟。 冷冷笑声,伴着沾血话语。 “人命而已。” …… 看着林焱与纪律混入人群,吕烽方才收回目光,与唐枫说道:“枫叔,入得洞中,不知是什么情形,我打头阵,还请你小心断后。” 唐枫点头应下,自觉守在队列最后。 吕烽走在队列首位,将众人护在身后。 章昭平并未说话,却读着书本,行在几人外侧。 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他这二流高手,与在场江湖人士相比,也算拔尖。 吕烽跟着人群,向前迈步。 昂山石窟就在面前。 说是洞口,却不见丝毫圆润。洞口上部,犬牙交错。 真像林中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獠牙下勾,如若静候猎物入口,然后全部撕成碎片。 又像被擎天巨人肆意撕扯的伤痕,无法愈合的伤势,终在山壁上留下豁口。 吕烽皱了皱眉。 或许是早已知道此行凶险,那石窟张口,仿佛吞吐着不详气息。 可明知前路艰险,他却不能停下。 吕烽吸了口气,终是踏入窟中。 初入洞中,光线稍显昏暗。过了片刻,便能见着洞中全貌。 自然造物,真是鬼斧神工! 在这洞窟之后,山腹之中,竟是如此空阔。 窟顶离地十人来高,顶上开洞,光洒而下。 千余人站在洞中,丝毫不显拥挤。 而最为惊人,便是石窟中央。 那里有一天然石台,高约六尺,呈一圆形,仿佛天地特意打造的窟中擂台。 光照石台,肃穆朦胧。 此刻台上尚未有人,吕烽身后还有门派进洞,看来等这昂山大会开始,还得有些时辰。 章昭平抬头环视,淡淡说道:“选个靠西位置。” 吕烽看了章昭平一眼,立刻照办。 在场众人,除了枫叔,其余皆知这书呆能耐。 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毫不为过。 若是临阵决策,花袍自是一把好手。 但说勘查地势,章昭平可谓九霄第一。 他若说要移到西面,自然有他道理。 众人往西绕出一阵,章昭平淡淡说道:“停在这里。” 这里有何特别? 吕烽自然不懂,心中疑惑,偷偷望向书呆。 书呆头也未抬,却似能感到吕烽目光,点头说道:“这里光线柔和,又不昏暗,最是适合看书。” 吕烽脸色一僵,无奈扶额。 他只觉得方才在心中夸赞书呆的自己,绝对是个傻子。 花袍笑出声来,“你这蠢驴,是不是觉得书呆耍你?” 吕烽脸上发红,“谁知道他要看书……” “所以你蠢。” 花袍饮了口酒,“书呆选这里,绝非为了看书。” 姜杉伸手指向四周,“你可见到那几处石笋?” 顺着花袍手指,吕烽观察左近以及远处石块,却还是不明所以。 “所以让你别只看兵书!脑子里只剩打打杀杀。” 姜杉叹了口气,无奈开口,“当人群聚集,想要聚焦某人或一团体。寻找之人,便会记下不动之物,用不动之物,来搜寻目标。可你看看此处。” 吕烽看了看身周,恍然大悟,“我们周围,竟然没有可标之物。” “没错。” 花袍饮了口酒,“这里是一处盲点,我们若是不做出头鸟,混在人群之中,此处最是容易被人忽略。” 吕烽看着章昭平,心中佩服。 有时真想砸开这书呆脑壳,看看里面藏了多少学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擂台高筑 众人站了片刻,石窟终于不再进人。 周遭门派,大小群聚,泾渭分明。倒是没有想象中,将自己旗号高高举起的人。 仔细一想,真要高举旗帜,那才是丢人现眼。 又过了片刻,洞中仍旧未有动静,吕烽微微皱眉,不知这大会准备作甚。 突然。 七武门人统统单膝跪下。 整齐划一,低下头颅,齐声呼喝,“恭迎门主!” 七武门人主办此次大会,人数原就不少,再加上这洞中回音,仿佛千人山呼。 一道人影从窟顶洞中,逆光而下,飘飘落于石台之上。 扬起微尘,衣摆轻舞。 那人身着灰袍,腰系彩带,脖围彩巾,随风而动。 脸上利落短须,足下黑靴一尘不染,威严目光扫视群雄,抱拳一周,“欢迎各位掌门,来我昂山武林盛事。” 昂山群雄,皆被震慑,多是露出惊异神采。 花袍微微一笑,“好一招先声夺人。” 山师阴冷冷一哼,“装腔作势。” 南柯微微皱眉,“这人有些眼熟。似是在昌隆见过。” 章昭平正在翻页,停了片刻,“王都?” 吕烽却是有些兴奋,“不过他来自哪里,这人身手不差。” 枫叔点头称是,“应是一流高手。” 一流! 吕烽摩拳擦掌。他与闻天有一点极为相似,便是爱与高手过招。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也只能将这心思压下。 台下群雄也算缓过神来,一伙身披蓑笠的江湖人士,张口说道:“招呼也已打过,我们是来参加武林大会,争那武林盟主,可不是来看你黄大门主摆谱。” 此言一出,地下应声一片,“是啊!是啊!我们是为武林盟主而来!” 黄恩门主背着双手,面无表情,“既然大家这么说了,我这人也不喜拖泥带水。今日聚集诸位,相信众位也明白原由。昂山群雄分裂许久,是时候该选出一人,引领昂山群雄!而我……” 黄恩冷冷一笑,“就是最佳人选!” 一语毕,台下立即炸开锅来! 自古至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谁愿认怂?况且!黄恩何德何能?掌控昂山群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台下一片哗然,各说各话。咒骂怒吼。此起彼伏。 黄恩却是不急不恼,背着双手,冷冷看着台下群雄,“今日起,昂山归附于我,归顺,大燕朝堂!” 一人之音竟盖过千人聒噪。 话音刚落,窟中陡然一静。 随后音浪骤起,宛若掀开山顶,直冲云霄。 方才质疑黄恩,身披蓑笠那人直接跃上石台,“兀那小贼!你竟是朝廷鹰犬!看某家活撕了你!” 说罢,他便朝着黄恩飞奔而去。 单拳直冲,直捣胸膛。 黄恩纹丝不动,待到蓑笠奔至面前,他只侧身一步。 光芒倾洒台上,众人只觉眼中一闪。 再睁眼时,那蓑笠已与黄恩擦肩而过,僵立台上。 片刻,头颅滑下,身首异处。 无头尸首跪倒在地,血流满台。 斗大脑袋滚落台下,滚入人群,众人满脸惊惧,向后急退,让出一片空地。 那头上双目圆睁,死死盯住众人,至死未知死期已至。 群雄鸦雀无声。 吕烽眯起双眼,“好快的刀!”虽然只有一瞬,但他已经看清过程,黄恩袖中藏有短刀,一刀斩了头颅。且那刀法狠辣直接,毫无花俏,只为杀人而存。 黄恩立于台上,再次环顾众人。 目光冷冽,宛若寒冰。 无人,敢与之对视。 但私下却有几人互相打着眼色。 黄恩全部看在眼中,冷冷一笑,再次开口,“莫要心存侥幸。你们自认人多势众,合力便能灭了我七武门?看看你们四周,有多少话事人并不在此?” 众人闻言一愣,皆是左顾右盼。 黄恩淡淡说道:“不尊王命,态度强硬者,已和阎罗作伴。你们谁想去陪他们?” 群雄大惊失色,尽皆与无主门派拉开距离,“我们还在疑惑你们师尊为何没来!想不到你们欺师灭祖!” 黄恩旁观人群纷乱,“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台下一片混乱,人群终是分成两拨。 一侧神情慌乱,另一侧皆是无主门派,两拨之间,剑拔弩张。 “现在,谁是人多势众?”黄恩冷冷看着,举起单臂,高声呼和,“同我一道,为国效力,到时候名留青史,何乐不为?我这人不喜拖泥带水,只说最后一遍。” “此刻归顺,过往恩怨,既往不咎。” “冥顽不灵,格杀勿论!” 黄恩眯起双眼,“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慌乱,恐惧,猜忌。 弥散在人群之中。 吕烽摇了摇头,这些人终是乌合之众,他们若无求生之意,真要冒险救援?九霄几人之力,怕是难以力挽狂澜。 就在此时,有一麻衣跃上台去。 那人五短身材,尖嘴猴腮,看着不似好人。 黄恩仍旧面无表情,“坎精门,薛门主?”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你们这挖坟倒斗的门派,倒是站了出来。还真是讽刺。” 薛门主摸向腰间匕首,“我坎精门,虽是挖坟倒斗之徒,算不上名门正派。但也是昂山之属。全门上下十六人,人人皆是血性汉子!要我跪在朝廷门下,一生不得江湖逍遥。老子告诉你,绝不可能!” “哦?”黄恩挑了挑眉,“那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他解开脖上彩巾,抛至一边,“杀了我!你做盟主!” 彩巾翩然落地。 薛门主矮身前冲,身法竟是极快,转瞬已到黄恩面前。 黄恩面露讶然。 “噗嗤!” 黄恩后退半步,腰上彩带被剖去一截。 薛门主耍着手中匕首,上下纷飞,“姑娘的唇,扒坟的刀。若瞧不起,生死自负!” 话音未落,他那矮小身影又是前蹿。 这次,黄恩眉头微皱。 薛门主匕首当胸,黄恩似要出刀。谁知那身影一闪,薛门主滚至黄恩身后,匕首捅向腰间。 眼看就要得手。 黄恩挥动衣袖,刀光连闪! “当”的一声脆响。 薛门主发出一声尖细惨叫,飞身倒退,倒在石台边缘。 右臂整只分离,血流如注。 台下群雄噤若寒暄。 黄恩甩了甩衣袖,慢慢走向薛门主,“我敬你是条汉子,再给你一次机会……” “降!或死!” 所有目光,尽皆落在台上。台下针落可闻。 薛门主痛得浑身颤抖,但他生生按住断臂,缓缓站直身躯。 浑身战栗,血流不止,气喘如牛,可他依旧挺直脊梁。 五短身材,却屹立不倒。 满头冷汗,然话语铿锵。 “我们坎精门打了一辈子的洞,爬在洞里,跪在地上。这么些年,已经跪够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定呼吸,拾起地上匕首,环视无声群雄。断臂血流,却仿佛已不知疼痛。 薛门主洒脱一笑,重新面向黄恩,举起手中短匕。 “江湖儿郎,只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黄恩眯起双眼,“我送你上路!” 刀光一闪! “当!” 一声巨响,回荡石窟。 长枪拦下刀闪。 吕烽护在薛门主身前,对黄恩微微一笑,“你的对手是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黄雀隐赳赳 黄恩的短刀,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把直脊片刀,刀锋闪着寒光,薄如蝉翼。 吕烽用枪去拦此刀,枪杆钢精铸造,重有八十三斤,点钢也透。可黄恩手中短刀,硬是在杆上留下一道缺口。 黄恩飞身而退,短刀再入袖中。 吕烽向后退了几步,挑动枪尾,将薛门主挑下石台,高声吩咐,“给你们门主止血!” 坎精门人立刻涌来,一阵手忙脚乱。 黄恩静静看着,并未阻止,“小兄弟,身手不错。” 吕烽微微一笑,“你的刀也不错。” “呵。”黄恩勾起嘴角,“小小年纪,伶牙俐齿。讽刺我徒有兵刃,武艺不精?”他挥了挥衣袖,依旧自在如初,“这激将法,对我可是无用。” 吕烽枪尖朝前指下,侧身起势,“激将无用,那便来战!” 黄恩却向后退了一步,“少年郎,你的武艺不俗,却不知审时度势。”他张开双臂,环视台下,“我已胜券在握,何必与你逞匹夫之勇?” 吕烽瞥向台下,两拨人马,泾渭分明。 这便非黑即白?江湖儿郎多桀骜,这便凉了热血? 目光扫过台下,多是瞥向别处,不敢与他对视。 此刻情形,已经濒临绝境。 石窟之中,困兽之斗。一半人马听候黄恩调遣,剩下一半乌合之众。军心涣散,犹豫不决。 若这是一场战争,这仗该怎么打? 若那是一军之将,黄恩破绽何在? 吕烽绞尽脑汁。 黄恩见吕烽沉默无言,背起双手对着台下,朗声说道:“我不愿多见鲜血。是负隅顽抗,命丧此地。或是归附于我,为国效力。你们如何选。我只问最后一遍。” 台下窃窃私语。 黄恩淡淡说道:“我做武林盟主,也是为诸位未来谋划,为大燕效力,未来福泽后代,何乐而不为?” 台下有人吼道:“我等投靠于你,若那燕王轻慢我等,又该如何?” 黄恩正色答道:“我虽归顺朝廷,但我仍是江湖中人。若是燕王轻慢我等,我以性命担保,定学那白袍千臂,血染金銮!” 台下乌合之众,动摇更甚。 “好好想想。”黄恩满意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我只等一炷香的时间。” 说罢,他便转向吕烽,“少年郎,我赞你身手了得。不如投靠于我,我必将重用。” 投降? 不说吕烽并非燕国之人,即便他是,他也绝不会卑躬屈膝于他人之下。 可若要在此处翻盘,计将安出? 吕烽摸索枪杆,脑中急转。 指尖划过刀痕,吕烽双手一颤,脑中灵光一闪,此处就是破绽! “你说,若是受到轻慢,你会为我等出头?”吕烽注视着黄恩双眼。 黄恩郑重点头,“江湖儿郎,一诺千金!” 吕烽却是不屑冷笑,高声呼喝,“你撒谎!” 台下骤然一静。 黄恩皱了皱眉,淡淡说道:“你质疑黄某的人品?” “不是质疑!而是根本不信!因为……”吕烽深吸口气,运起真元,高声喝道:“你根本就不是江湖之人!” 黄恩面沉如水,“哦?” 吕烽继续说道:“你‘七武门’不过数年,就成昂山一霸,这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在座诸位,谁没受过官府打压?可你却一直顺风顺水。” 黄恩摇了摇头,“少年郎,你还是涉世未深。若不孝敬官府,哪有我黄恩今天,这道道,谁不明白?” “好。”吕烽不急不慢,接着说道:“这也说得过去,可你的刀法……” 话音未落,黄恩目中冷芒汇聚,足下连踏,长袖一挥! 刀光扑面而来! “当!” 吕烽挺枪横拦,拼下此刀。 黄恩冷冷说道:“聒噪!” 吕烽回呛,“气急败坏!” 刀锋与钢枪摩擦,刺耳声响回荡石窟。 吕烽守而不攻,顶开黄恩,退至一边,将话说完,“刀法果决,直来直去,绝无拖泥带水,更有血煞杀气。你使的,是军中刀法。” “闭嘴!”黄恩踏步再攻,又是一记直劈! “你根本不是江湖人士!”吕烽侧身避过,冷冷说道:“你是朝廷官兵!” 台下哗然。 台上两人僵立不动,黄恩面沉如水。 吕烽小心戒备,口中说个不停,“他入江湖,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他从一开始,就是代表朝廷,就要吞并昂山武林!什么血染金銮?根本就是笑话!” 吕烽环顾四周,“我本江湖逍遥郎,跨刀提剑闯四方。岂能做那栏中犬,呜鸣垂首侍帝王!” 黄恩怒目圆睁,提刀暴起! 刀光快极,真元激荡! 吕烽再也无暇说话。 刀来枪往,两人舞于石台之上。 “当!当!当!当!……”金石之音一刻不停。 吕烽无法张口,可台下还有人能! 坎精门,薛门主! 他一把推开身周弟子,站直身躯。他断臂白纱包裹,血透而出,殷红一片。他伤势沉重,面如死灰,可他依旧用尽全身力道,高声嘶吼。 “谁要做那帝王犬?” “谁要做那笼中鹰?” “某家虽是扒坟挖墓!但也有一身铮铮铁骨!昂山群雄,某家问你们!” 薛门主睁大双眼,目眦欲裂,“你们!” 厉声嘶吼直插云霄,“血!性!何!在!?” 回音响彻石窟。 窟中除了钢铁相交,再无它音。 薛门主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人群终于有了反应。 “娘希匹!老子也是昂山好汉!怎么能连个打洞的都不如!拼了这条贱命!也绝不要做朝廷鹰犬!” 拔刀出鞘,热血上涌。 原就桀骜不驯,原就野性难驯! 一人响应,十人响应,百人响应,千人同呼! 宁做江湖一捧土,不为朝堂无膝臣! 台上激战正酣,台下大打出手。 局面失控。 黄恩眉头紧锁,奋力顶开吕烽,跳出战围,恨恨瞪了吕烽一眼,吹响口哨。 尖利哨声响过。 七武门中,飞出一道响箭。 响箭腾空而起,穿越顶处开口而出! 刺耳箭鸣,划空而去。 “轰!” 石窟洞口,立刻传来一声巨响。 洞口倾颓,毁于一旦。 昂山群雄,终成瓮中之鳖。 吕烽心中,闪过一丝不详。 昂山石窟之下,山中洞穴。 响箭声响传至此处。众人停下手中工作,静静望向石台。 台上黑衣桀桀怪笑,“点火!” “炸山!” “不能点火。”另一七武门人人急忙说道:“黄将军还在石窟。” “哦?”黑衣人似是冷笑。 寒芒一闪。 那七武门人浑身一颤,从石台之上,径直滚落下来。跌在众人脚边,胸口泊泊血流,已是毙命气绝。 黑衣人望向石台之下,“有谁反对?” 鸦雀无声。 黑衣人桀桀笑着,“你们的黄将军,爱为国尽忠,本座如他所愿!” “点火!” “谁敢!” 一声断喝,众人如波浪般扭转头去,望向声音来源。 林焱,挺剑而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利剑当空 石块落垒,沙土滑过缝隙,流淌地上。 洞窟入口,也是唯一出口,被落石封死,群雄进退两难。 台下混战戛然而止。 出此变故,不用多说,众人皆知问题出在那支响箭,也知罪魁祸首,便是那身灰衣彩带。 台下众人,齐齐转过头来,就连不少七武门人,也是一脸疑惑,目光锁定台上黄恩。 吕烽见到去路被阻,心知不妙。当下持枪冲步,长枪直指黄恩咽喉。 黄恩面带微笑,眼看钢枪临身,却纹丝不动。 枪尖,紧贴黄恩喉结,停滞下来。 只要黄恩轻举妄动,哪怕是咽个口水,吕烽也会毫不犹豫地递出手臂,一枪结果他的性命。 可黄恩不闪不避,只是静静看着吕烽。 那双眼中似有沧桑,又满是淡泊,唯独没有恐惧。黄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眼中没有生,在场所有人命,在他眼中唯死而已。 烦躁,在胸口翻腾。 吕烽瞪着黄恩,“你做了什么?” 黄恩摊开双手,甚至将袖中短刀掷在地上,“如你所见。” “炸塌洞口又有何用?”吕烽冷冷一笑,“你的如意算盘打不起来。我们齐心合力,总能离开这里。” 黄恩淡淡一笑,“谁都逃不出去。” 吕烽眼角抽搐,将一字一句挤出牙缝,“你!到底做了什么?” 黄恩淡淡回应,“我们都将葬身于此,尸骨掩在石堆之下,成为荒山白骨。” 联想方才那声巨响,吕烽心中大骇,“你要炸山!” “你很聪明。”黄恩挑了挑眉,“可惜,已经晚了。我已放出暗号,事情无法挽回,你们无处可逃。”他的目光扫向台下,“原本,这些人都不必死。是你,让他们自取灭亡。” 吕烽心神稍乱,枪尖向后退了半寸。 他从未想过,有一人会为达目的,宁愿玉石俱焚。 黄恩伸出手指,顶住枪锋,将钢枪移至一边,面对台下微微笑着,“没错!我本就不是江湖中人,我是大燕官兵。我入这昂山江湖,只为统一武林,为国效力。” 他的声音不大,可台下一片死寂。 “说句实话,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似是因知死期将至,黄恩终于卸下全部伪装,冷冷一笑,“我从心里,瞧不起你们!” 台下无人应答。 黄恩环顾一圈,高声说道:“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你们这些江湖乱匪,自称为侠,却只知快意恩仇,满于一己私欲。你们口口声声,‘替天行道’。替得哪个天,行得什么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人命世事,自有国法定夺,何须你们多管闲事!” 台下有人似要反驳,可黄恩加快语速,丝毫不给机会。 “民间纷扰,多是以武犯禁!如今大燕百废待兴,正是儿郎报国之时,可你们不思为君分忧,只图一时享乐,只想江湖逍遥。舍大节,取小义。谁仍记得?” 黄恩吸了口气,再次环视一周。 “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 吕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台下群雄,无言以对。 却有另外一人,缓步踏上台来,一身花袍松松垮垮,面上神色从未如此认真,“如你所言,国之兴亡,确实匹夫有责。可一国之君,便是国之根本?君王之言,便是金科玉律?古语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心所向,方是国之支柱!民心汇聚,才是天意使然。如今大燕之主,却都做了什么?” 黄恩似要说话,却被花袍挥手打断,“燕王强征北狄,动用劳役百万,边关百姓死伤无数,苛捐杂税层出不穷,百姓怨声载道可他视而不见。他只知君王颜面,只知大燕国威!他先将民心抛诸脑后,现在又有何脸面,命令大燕子民为他鞍前马后,抛头洒血?” 花袍饮了口酒,冷冷说道:“君先负民,便是无罪,民不尊君,便是罪无可赦。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黄恩张口欲言,面色变幻,终是摇了摇头,“我等皆是待死之人,这般争论,也是毫无用处。” “谁说要死?”花袍挑了挑眉,“离你放箭,已经燃去半柱香的时辰。我等依旧安然无恙,只怕你那后手,也是徒劳无功。” 黄恩脸色微变,显然是被花袍说中。 姜杉微微一笑,对台下振臂高呼,“将七武门的绑了,我们定能突出重围。” 只一句话,便从吕烽手中,接过实权。 在他指挥之下,群雄有条不紊,分头行动。 将七武门人控制手下,又有人去查看塌方洞口。 可惜无功而返。 那名壮汉垂头丧气回报,“小哥啊,这洞口不短,全部已被炸塌,要是清理完毕,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到时候,我们不是早早饿死了。” 花袍微微皱眉,心中思索对策。 几个五短身材,缓步到他面前,“小哥,这巡山探洞,怎么能忘了我们?” 花袍眼前一亮,“坎精门。” 那几人嬉笑道:“这石窟必有薄弱之处,通向其他洞穴。山无缝,我们也能找到缝。地无洞,我们也能打出洞来。” 花袍微微拱手,“那就拜托诸位了。” “哪儿的话。”那坎精门人正色说道:“若非你们仗义出手,只怕我们门主已经死于非命。我坎精门虽是下九流的门派,却也知道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花袍正色点头,“静候佳音。” 坎精门人分头散去。 吕烽凑到花袍身旁,低声说道:“也不知林子怎样了。” 花袍皱紧眉头,“只望他,安然无恙。” 石窟下,洞穴中。 林焱持剑而立,气喘吁吁。 剑上血痕,顺脊而下,滴落地上。 身侧倒满来犯之敌,身后纪律护着引火油绳。 已经杀了多少人? 林焱无暇去记,他全神贯注,并非抵御来敌,而是关注远处黑衣。 从始至终,那个黑衣寸步未动。 可林焱不敢有一刻松懈,他之觉得,这满洞灰衣,皆及不上一位黑衣。 七武门人,再次飞扑而来。 望着面前人潮,林焱有片刻错觉。他仿佛回到了那日王城雨夜,又似是站在出关路口。 那日他为白袍撑伞,白袍面对一千精兵,一往无前。 今日他也是单人孤剑,面对汹涌灰衣,一夫当关。 时光,似在此刻重合。 刀至面前,林焱握紧千磨,卸去刀势,翻身一刺,鲜血崩现。 运起真元,剑脊发烫。 一瞬! 剑舞开白莲! 千瓣花开! 纷花落尽,身周一圈,再无灰衣。 林焱剑尖指地,淡淡说道:“百人不够,可敢再来一千!” 话音未落,林焱只觉眼前光闪! 来了! 黑衣突现面前。 唯闻破风声响,不见刀光剑影。 林焱耳廓微动,挺剑去拦。 “当!” 巨力从剑上传来,林焱单膝跪下。 黑衣手中握着一把细剑,压住林焱千磨,居高临下。 黑色兜帽下,那双邪魅眼瞳,如同蔑视众生。 “林焱,你真让本座失望。”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万击魔障 黑衣握着细剑,那细剑原是藏在杖中,朴实无华。 剑身细如嫩枝,仿佛一折就断,可与千磨相交,丝毫不落下风。 黑衣的手很稳,压得林焱无法动弹。 并非林焱无力,而是此刻,他脑中一片混乱。 洞穴中光亮不足,可林焱依旧能够看清面前人脸。 黑色兜帽之下,与那深沉磁性嗓音不同,面孔异常白净,甚至有股书卷气。可那双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如同掩藏在平静海下的狂暴旋涡,当你凝视海面,美得无法自拔,那旋涡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吞得骨也不剩。 任谁见过这双眼睛,此生绝不会忘。 林焱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可他却能识破林焱身份,甚至从他话中,听出他对林焱深有了解。 这个人到底是谁? “本座就猜你会来。”那人斜着脑袋,低头看着林焱,淡淡说道:“刚刚那招不错,本座看白袍千臂使过,好像是叫‘千瓣花开’?可惜,你用出来,只能叫人失望。” 林焱心中微怒,咬牙运起真元,要将黑衣炸开。可真元刚刚行至剑上,剑上压力骤然消失。转瞬间,黑衣已退回原位。 剑在杖中,黑衣依旧。 林焱收力不及,空挥一剑,只觉丹田真元上涌,胸口发闷。 黑衣只是静静看他,并不抢攻。 林焱压下翻滚真元,站直身躯,“你到底是谁?” 黑衣微微一笑,“你可坏了本座不少生意。” 生意? 林焱提起剑来,“山师家?” 黑衣噗嗤一笑,“那家毒蛇?不在本座眼中。本座此行,只想看看能随白袍赴死,能救山师红袍,前几日又杀了本座十几门人的林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可,真是无趣啊。” 林焱脸色大变。 本座,门人,木杖。 面前黑衣身份,呼之欲出。 黑一门当代门主,百里血屠,猫怔仲! 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却无人敢直呼其名,多以“那位”代称。 只是,这种大人物,何以出现在此。 林焱脑中急转。 他已知晓,官兵要整合昂山武林。而之前黑一门曾经出面,料理了“花烛帮”帮主张浑。只怕反对之人,多是遭了黑一门的毒手。 此刻猫怔仲又出现在此。 这黑一门已与官兵必不可分! 燕王真是不择手段。 猫怔仲似是看出了林焱想法,微微笑着,“生意而已。” 林焱心中一寒,“那你,是要杀我?” “杀你?”猫怔仲冷冷说着,突然大笑不止,“你以为你是谁?本座堂堂黑一门门主,特地跑来杀你?” 林焱被猫怔仲笑得脸红,心中越发疑惑。面前之人不为杀人,那又为何而来? 猫怔仲突然敛住笑声,淡淡看着林焱,“我只是对剑仙养子,白袍传人,好奇罢了。如今看来……” 话音骤然变冷,“不过尔尔。” 他摇了摇头,似是失望,“柳凤泊是个废物,徒弟也是废物。” 林焱咬紧牙关。 一年之中,林焱已经知晓不少往事。老爷子年轻时候,便被称为剑仙。他这一年之中,苦练技艺,就是不想辱没这两个人名号。 林焱提起剑来:“收回你的话。” “哦?”猫怔仲随意站着,“你有何资格叫嚣?” “叫嚣与否。”林焱一声怒吼,飞身而去,“试过才知!” 千磨利剑,一往无前。 时间,在猫怔仲眼中,仿佛放缓了脚步。 剑尖寸寸靠近。 猫怔仲缓缓抬起头来。 拔剑,侧身,看着千磨与细剑在面前摩擦,猫怔仲甚至有空扭头观察林焱神色。 飞起一脚,踹中林焱心口。 林焱横飞而去,撞在洞壁之上,方才停下身形。 口中呕出鲜血,林焱“噗通”一声摔落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猫怔仲看着痛苦林焱,淡淡说道:“万物皆有习性,比方说猫。老猫抓老鼠之后,不会立刻将其杀死。而是将他们慢慢折磨。吞食,不过口腹之欲。折磨,才是乐趣所在。” 他任由林焱站起身来,嘴角泛起诡异笑容,“没错,这才像样!” 说罢,黑衣一闪,又到林焱面前。 林焱只觉杀气临身,那杀气如同血潮扑面,粘稠腥臭,宛若实质。 无路可退! 不能后退! 白袍剑法,原就是勇往直前。 面前是山,那便开山!面前是海,那便破海! 天下烦恼事,皆付一剑中! 林焱不守反攻! 臂膀放松,真元激荡,林焱刺出千磨,面对身前血潮,势要劈波斩浪! 对攻! 千磨,细剑,你来我往。 不顾自身,只为索命! 猫怔仲如同随风柳枝,剑舞之内,不伤寸缕。 在这狂风暴雨剑中,他却咧开嘴角,越笑越欢,张狂笑声在空洞之中,来回激荡。 林焱却如巨浪孤舟,风雨飘摇。胸腹四肢,破开数道口子。 体内真元,迅速衰竭。 林焱心里渐渐发凉。 他只觉手臂不断变重,千磨越刺越慢。 可面前黑衣越战越勇。 不,不是越战越勇。他根本没尽全力。就如他口中所说,此刻与林焱对战,不过是猫杀老鼠之前的最后一戏。 是戏弄,亦是羞辱。 不仅是对林焱,更是对白袍,对老爷子的羞辱! 白袍亦师亦友,老爷子父爱如山。 林焱如何能忍?无论哪个血性男儿,都不能忍! 顶住一剑,林焱扭身,将千磨换至左手。 右手,摸向腰间,魔刀万击。 手掌,覆上刀柄。 寒芒闪! 刀出鞘! 林焱,入魔! “当!” 猫怔仲,退出半步。衣袂下摆,裂开一寸。 看着破口衣袖,猫怔仲咧开嘴角,“有趣!有趣!有趣!” 面前,林焱昂然而立。左手提剑,右手持刀。右臂之上,经络蜿蜒鼓胀,触须直至胸膛。 猫怔仲哈哈大笑,“今日能见魔刀!也是不虚此行!” 林焱此刻已经丧失神智。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光眼前之人。 刀起,剑同往!林焱身形,如若狂风。 猫怔仲扬起细剑,竟缓缓离地而起。 天位! 天位威压,充斥整个洞穴。观战纪律,跪伏在地。 猫怔仲高举手臂,细剑直指洞顶,身上黑衣无风自动,“本座,就免费给你上上一课!” 语音冷峻,戏谑无情。 “依赖外物,终是旁门左道!” 林焱刀剑合璧。 猫怔仲,细剑下划。 剑落。 如若一道黑芒,在山壁之上,留下狰狞沟壑。 剑芒撒在林焱身上。 林焱将刀剑合在胸前,硬抗剑气。 却被生生劈进土中。 烟尘滚滚,猫怔仲缓缓落地,收起天位威压。 纪律直起身来,满脸惊诧,望向遮目尘土。 迷尘散去,林焱卧在坑中,衣襟染血,生死未知。 “放心。”猫怔仲还剑入杖,“他还没死。” 纪律全身发抖,惊恐望着猫怔仲。 猫怔仲却无动手意思。他脸上闪过莫名神采。 金钱,地位,名声,对他而言,不过浮云。 他生于世,一生所求,不过“有趣”二字。 因为有趣,他可以杀了上任门主,成为黑一门当代话事。 因为有趣,他可以千里迢迢赶到此地,不顾身份,只为见林焱一面。 因为有趣,他甚至能给小孩磕头,只为学一声犬吠。 所以,此刻一个“有趣”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看着纪律,淡淡说道:“亲手杀他,这等无趣之事,本座可做不出来。他的生死,在你手中。” “我?”纪律喃喃低头,他不明白。 猫怔仲却是勾起嘴角,足下一顿,将一把钝刀踢到纪律面前,“本座免费送你一个真相。” “杀你大哥之人。” 纪律浑身一颤,猛然抬起头来。 猫怔仲眯起双眼,“正是林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囚 刀在地上,触手可及,纪律犹未回过神来。 猫怔仲拄着木杖,站在一旁。他的眼中饱含玩味,但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 他不着急,这世上还有比看人挣扎,更有趣的事情? 挣扎。 生与死,善与恶,对与错。 人生处处面临抉择,处处皆是两难。 做出一个决定,却要痛苦一生,而这痛苦无处抚慰。 何等有趣! 猫怔仲眯起双眼,微微笑着。 纪律双膝跪地,双手微微颤抖。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坑中林焱,沉默片刻,又将目光投向黑衣,“你在撒谎。” 他的话音发颤,恐怕说出这话,已是耗尽全力。 “谎言,是弱者愚弄他人的把戏。”猫怔仲笑着答道:“本座岂是弱者?” 纪律低下头去。 是啊。堂堂黑一门门主,又何必撒谎骗他。 林焱的谎言,原就是漏洞百出,他又要相信什么? 可他还在挣扎。 他站起身来,提起钝刀,刀尖却是朝向黑衣,“纪浩的死活,与我何干?我早就没了这个兄弟。” 猫怔仲冷冷笑着,“你若对纪浩毫无感情,每年的家书,又为何会有厚厚一叠?” “我……我……”纪律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扪心自问,他恨纪浩吗? 恨!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怨? 可他为何而恨? 不是怨他不辞而别,不是怨他杳无音讯,而是怨他不曾信守承诺! 那时纪律还小,纪浩曾摸着他的脑袋,许下诺言,他绝不会抛下纪律一人。 可现在呢? 父母病逝,家不成家。 他人在哪里?送回家的,只有一捧白灰! “骗子!骗子!骗子!”纪律抛下钝刀,跪倒在地,泪珠滚滚,“我不要富贵荣华,不要功成名就,我只想说要你回来,要你……回家……” 猫怔仲挪动脚步,走到纪律身前,伸手揉着纪律头顶,用他磁性嗓音蛊惑人心,“你哥哥回不来了,可你还有另一个机会。” 纪律抬起头来。 猫怔仲指向林焱,“为你大哥报仇!” “报……仇?”纪律扭头看着林焱。 “就是他,杀你了的大哥!就是他,让你们无法兄弟团圆!他就是罪魁祸首!”猫怔仲将钝刀,再次交到纪律手中,“只要轻轻一刀。割上他的喉咙,你的痛苦就会随着他的呼吸而去。” “杀了他……不再痛苦……”纪律双眼空洞,仿佛呢喃。 猫怔仲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律,握紧钝刀。 他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林焱,刀尖微颤。 猫怔仲看着他的背影,咧嘴笑着。 纪律走到林焱身侧,看着坑中林焱,高举钝刀。 猫怔仲浑身战栗,眼中满是期待。 突然! 头顶石窟,猛然崩裂,石块沙土急坠而下。 尘土飞扬,遮住黑衣视线。 猫怔仲挥袖驱尘,双眼微眯。 烟尘之中,刀光乍现! 纪律持刀,冲出烟幕,冲向黑衣! 猫怔仲扬起木杖,一击敲中刀脊。纪律完全不是对手,钝刀立即脱手。 可他却挣扎起身,徒手冲向黑衣。 猫怔仲不为所动,只是木杖下压,纪律便已五体投地。 顶上砂石倾泻,纪律面孔埋在土中。 猫怔仲冷冷说道:“你还要骗自己?” 纪律咬牙说道:“我哥教我,‘做人,要知恩图报’!” 猫怔仲眉头紧皱,拔剑出鞘,横在纪律颈间。 石窟流沙渐渐变缓,隐隐传来吕烽声音,“我先下去看看。你们自己小心。” 猫怔仲眯着双眼,突然放声大笑,他收剑入杖,“有趣!有趣!” 他抽身便走,遥遥传来一句,“很好!很好!哈哈哈哈哈……这江湖,还没有死!哈哈哈哈……” 说罢,纵身一跃,飞身而去。 吕烽从顶上飘落下来,正看到地上纪律。 他一把握紧长枪,奔到纪律身侧,焦急问道:“发生了什么?林子人呢?林焱在哪里?” 纪律艰难起身,指向一边。 目光望去,林焱依旧卧在坑中。 吕烽脸色一变,赶紧跑去查看。 见到林焱衣襟染血,他慌得丢了长枪,直接跪在地上,去量林焱鼻息。 手指颤颤递去,终是松了口气。 还活着。 这时,顶上开洞传来枫叔声音,“吕少爷,洞下如何?” 吕烽这才想起正事,抬头喊道:“洞下安全!” 不一会儿,顶上放出长绳,江湖群雄顺序而下,将那些七武门人留在石窟。 众人见着石洞出口,皆是欣喜若狂。 这才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姜杉落地,立刻观察四周,见到四周火药,瞬间洞悉一切。 他神色微变,便看到吕烽扛着林焱走了过来,上前几步查看林焱脸色,又见他手中紧握刀剑,“这小子。还真是拼命。” 纪律说道:“若非火哥挡住猫怔仲,只怕我等都已葬身山中。” “猫怔仲?” 众人皆是一惊。 花袍与红袍对视一眼,暗暗心中推测“那位”来此,所为何事。 章昭平收起书卷,“现在可不是算计时候。” 花袍点了点头,“是该快些离山,只怕官兵还有后招。” 众人不再停留,纠集昂山群雄,出洞下山。 经过石窟中事,众人已对花袍一行言听计从。 吕烽领着众人出得洞穴,却见一位老翁蹲坐洞外石上。 手中挺着烟杆,烟丝忽明忽暗。 竟是纪村老翁! 吕烽立刻握紧长枪。 不用花袍提醒,他也知道,这老翁此刻出现在此!定是古怪之事! 吕烽全神戒备,还未说话,那老翁敲去杆中烟丝,铁杆敲在石上,叮当作响,“官兵上山。若不想死。就随我来。” 吕烽一脸茫然,花袍却按住他的肩膀,对老翁说道:“多谢前辈相救。” 老翁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吕烽不解望向花袍,花袍指向洞外巨石。 只见,方才老翁停留之处,留下一个清晰小坑,竟是铁杆敲击所致。 高手! 花袍轻声说道:“金杆敲山。” 吕烽讶然,“是鬼见愁的……” 花袍摇了摇头,“走吧,先离开昂山。” 吕烽点了点头,带着众人随老翁而去。 红袍儿走到花袍身边,“官兵,黑一门,鬼见愁,昂山群雄……越来越有意思了……” 花袍饮酒而笑,“谁说不是呢。” 昂山之巅,猫怔仲随意席地而坐。 他不知从哪儿得了壶酒。望着上山官兵,与下山林焱,自酌自饮,“原以为你这废物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你这般,敢作、敢当、敢想、敢拼之人。若这江湖无你,那该有多么无趣,本座一人肆意妄为,又该有多么落寞。” “幸好……”黑衣微微一笑,“还有这些少年,不至让本座无趣度日。今日说这话,似是晚了。不过,本座知道,你这废物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猫怔仲,将酒倾倒地上,“你最爱的刀子酒。” 朝天举杯,“白衣废物,一路好走。” 官兵赶到昂山石窟,他们用随身炸药,炸开洞口。 洞中除了七武门人,再无他人。 一众官兵赶紧给黄恩松绑。 揭了口中脏布,黄恩立刻吼道:“人呢?” 领头官兵回道:“上山路上,未见一人。” “未见一人?”黄恩面如死灰。 那将领也是面色极差,“将军,此事……” 黄恩站起身来,“你们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我会亲自与主公,负荆请罪。” 昂山野径。 众人跟在老翁身后,走后山小径,几次远远望见官兵,但都巧妙躲过。 约是走了一个半时辰,老翁终是停下脚步,“安全了。” 吕烽抱拳,“谢过前辈仗义出手。” “命令罢了。”老翁摇了摇头,他将烟杆夹在腰上,看了一眼昏迷林焱,缓缓说道:“还有一句话,带给这位小哥。” 吕烽恭谨说道:“前辈,但说无妨。” 老翁眯起双眼,“石磊被困上至宗,封禅之后,挥刀问斩!”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等 岳山,因静而名。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可这山,犹是那山,那湖,犹是这湖。 光阴如箭,却好似未曾从此掠过。 一如百十年前,山中道人。 端坐一方石台,静观人世生灭。 日出无喜,日落无悲。 白露沾衣,风吹雨淋,取一叶盖顶,可随万物长生。 上至宗,原是如此。 如今,墨林幽静,红枫巍巍,青山依旧。 人,依旧? 后山小屋,掌教居所。 茅屋小院,溪水潺潺,一如一年前,林焱初来那样。 只是屋中人,多了两个。 屋内传来活力喊声,“李爷爷,我吃好了,这就收拾洗碗。” 木门轻启,一人身着道袍,端着碗筷跨过门槛,露出令人怀念模样——小石头。 他似比去年长高不少,面色红润饱满,再无过去枯槁样子。 脸上梳理干净,身着道袍木簪,却也是个清秀少年。 他刚迈出门外,门内又有另一年轻声音,“师公,我去帮小石头忙。” 说罢,另一道袍少年窜到石磊身后,推了石磊一把,反身关了木扉。 “可算跑出来了。” 那少年与石磊一个年纪,满脸嬉笑,推着石磊就往前走,“走走走,快些离开这里。” 小石头极力稳住怀中碗筷,面带无奈,“莫公子,你又要找道长们去玩?” 莫公子瞪了石磊一眼,“就你多嘴。你这吃货,每次夹带一个馒头,这事要我揭发你?” 小石头原就最笨,此刻也是语塞。 “你小子笨嘴笨舌,还想与我斗。”莫公子抬起头哼了一声,似是斗胜的公鸡。 小石头其实想说,莫公子那鹰钩鼻子,仰起头来并不好看。 但他也是穷苦出身,只是憨厚一笑,“还是莫公子厉害。” “那是自然。”莫公子哈哈笑着。 两人出了篱笆小院,莫公子回头看了几眼茅屋,轻声说道:“老规矩,你去洗碗,我去找师兄弟们耍耍。” 石磊也不在意,只是出声提醒,“听说山上来了个大人物,莫公子可不要乱跑。” “大人物?我可不怕那个大人……” 莫公子顿了顿,看了石磊一眼,“是了,只怕这山上,只你不知道那大人物是谁。” 石磊也不追问,从小他就知道,闲事莫管。 虽然李掌教收留了他,却不曾收他入门,这山上发生何事,他也不好多问。 莫公子看着石磊,拍了拍他肩头,“你每到傍晚就消失不见,到底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有趣,今日本公子便陪陪你。” 石磊面色大窘,“哪有见不得人。就是看着晚霞发呆。” “发呆?” 莫公子噗嗤一笑,“倒是适合你这呆子。” 他摇了摇头,转身迈向前山,“我可不陪你发呆,找人玩去咯。” 石磊捧着碗筷,目送莫公子背影消失,这才走到溪边,小心清洗碗筷。 将近年关,溪水寒冷。 小石头赶紧运起上至宗吐纳之法。 片刻之后,只觉丹田暖流转遍全身。 双手浸在冰水里,也不觉寒冷。 他一边洗碗,一边叹了口气。 李掌教对他确实不错,即便不收他入门,也愿传他武艺。 怪只怪他资质愚钝,一年下来,也只学了这吐纳之法。 想方才那莫公子,比他晚来两月,却精进神速,抵得上旁人三年苦修。 就是心性不定,不然按陶竹道长的话,他一年功夫,能抵他人五年。 石磊对莫公子是喜欢的。 毕竟少年,虽然莫公子有些高傲毛病,但能有个同龄人伴在身旁,也是不错。 碗筷洗净,小石头甩了甩水,捧着碗筷往回走。 说到那陶竹道长,这一年来对他虽是礼貌有加,却总透着一股疏远。 也不知是否还对一年前的恩怨难以释怀。 不过,这陶竹道长,倒是对莫公子和颜悦色,甚至有些恭敬,也是让人奇怪。 石磊将碗筷放好,晾上院中竹架,对木屋施了一礼,“李爷爷,我去后山咯。” 木屋中传出李尔冉的声音,“早去早回,可别学莫提,玩得忘了时辰。” 石磊轻声应下,转身离了木屋。 顺着山道向前,这条路,小石头已经走了一年。 每日晚膳过后,到后山枯坐,静看日落霞飞,也成了他必做之事。 岳山晚霞,四季变幻,日日不同。 可石磊去那,只有一个目的。 等人。 等着他的焱哥回来接他。 他知道,焱哥绝不会将他抛下,所以他每日都等。 无论风吹雪落,日晒雨淋。他只想在第一时间,见到焱哥。 穿过山雾枫林,小石头来到界碑,伸手摸着碑上刻字。 他还记得,一年之前,他们便是从这里上山,也是在这里遇到了李爷爷。 而焱哥,却将他一人丢在山上。 焱哥走了,柳大哥走了,王大夫走了。 这偌大后山,留他一人。 后来,来了个青衣儒士,叫做大胥先生。 他方才知道,柳大哥死在了王城,而焱哥去了南方。 他原是想与大胥先生一同离开,可李掌教说,他身上火毒未消,还得多留些时日。 大胥先生便在木屋住了下来。 那些日子,小石头只怪自己资质愚钝,他多么想快些插上翅膀,飞到焱哥身边。 可惜,世间多是事与愿违。 那一夜,大胥先生突然飞身而去。 李掌教说,大胥先生是为了去救焱哥。 小石头并不怪他,他只希望焱哥不出意外。 然后,大胥先生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知道焱哥逃过一劫,小石头十分高兴,可…… 何时能够再见? 小石头不会说话,他从小嘴笨,所以他也不懂,不知如何表达自己。 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 他就是一块石头。 顽强,坚韧,沉默。 什么都藏在心中。 可,谁会在意一块石头? 小石头默不作声,慢慢爬上石碑,盘腿坐在其上,抬头望向晚霞。 霞光橙黄,枫叶艳红,铺满身边。 那火,仿佛从天边直烧到脚下。 那火,是不是焱哥归来的脚步? 是不是,下一刻,焱哥便会踏上这霞色地毯,回到他的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再说一遍,“有哥在,不怕。” 每日每日,每日每日…… 石磊坐于石上,望眼欲穿。 那火,终是烧不到身边。 日暮尽头,天边一线。 小石头叹了口气。 枫林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粗布身影。 浑身补丁,手绑缠带,头戴斗笠。 他静静站在林边,远远看着石磊。 小石头跳下石碑,双手合十,深鞠一躬,“三成大师,您又来了。” 那人便是之前,见到石磊的那位大师。 不用揭开斗笠,石磊也知道他顶上戒疤。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微鞠一躬,“施主,叨扰了。” 小石头叹了口气,取出怀中馒头,交到三成大师钵中,“大师,您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跟您走的。” 三成大师收下馒头,“施主,你与我佛有缘。贫僧不会就此放弃。” 小石头摇了摇头,“大师自便。” 三成大师也不着恼,席地坐下,“那如往常一般,贫僧就在此处打坐念经,施主可介意?” 小石头摆了摆手,重新爬上石碑。 三成大师再次双手合十,取出怀中佛珠,缓缓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佉罗堤耶山牟尼仙所住之处,与大比丘众俱,无量无数声闻大众,菩萨摩诃萨无量无边不可称计,说月藏讫……” 石磊不再打扰大师,只是静静听着,双眼仍旧望向远方。 日暮下垂,光影闪烁,余光犹存。 晚风轻抚,挽过石磊发丝,拂过枫林晚照。 宁静之中,佛音萦绕。 静谧,空寂,安宁。 日有升,日有落。 天边终是归于沉寂。 月出东方。 小石头,还是没有等到焱哥。他只能默默爬下石碑。 三成大师站起身来,对石磊合十行礼,“施主,今日便到这里。明日……” 小石头回了一礼,“明日,大师莫要再来了。” 三成大师微微一笑,“路在脚下,缘在心中。” 说罢,再施一礼,转身,消失于枫林之中。 小石头无奈摇头,也准备离开。 回过头去,却在月下见到另外一人。 一身道袍,鹰钩鼻子。 莫公子! 小石头大惊失色,“莫公子,你听我说……” “石磊!”莫公子却不让他说完,立刻将他打断,“你居然勾结佛教妖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佛 落日余晖刚尽,风穿林过。 小石头只觉得身上发凉。 莫公子站在树下,光影掩住目光。 小石头上前一步,想要说明。 莫公子退了一步,冷冷说道:“燕国全面禁佛,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石磊慌忙摇手,“三成大师不是坏人。” “大师?” 莫公子冷冷一笑,“你倒是叫得亲切。说!你与他认识了多久?” 石磊没有想到莫公子这般严厉,支支吾吾说道:“一年不到一些。” 莫公子伸手指着石磊,指尖微微发抖,“你!你!你居然和佛教妖人,勾结了一年之久!” 石磊慌忙答道:“我未曾与大师勾结。我只是每日来着观霞,大师来这诵经罢了。” “还要狡辩!”莫公子上前几步。 月光冷冽,目光冷冽。 他伸手摸住剑柄,冷冷说道:“我就不信,这日落有这么好看?值得你一日不落?我看,你就是来这与佛教妖人私会!” “我!我!我……” 石磊原就最笨,此刻受了刺激,脸色涨红,更是说不出来话,伸手去拉莫公子衣袖,想要好好解释。 “不要碰我!“莫公子一把挥起剑鞘。 铁质剑镖敲在石磊脸上,铁锈味道瞬间布满舌苔。 小石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晃了两晃,还好没有摔倒。 他捂着红肿脸颊,怔怔看着莫公子,说不出话。 莫公子看到石磊嘴角溢血,先是愣了片刻。 他看了眼手中剑鞘,赶紧松手放开,向前探了半步,“小石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你刚刚要……” 小石头摇了摇头。 莫公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瓷盒,抛给石磊,“敷上,会好受些。” 小石头接下瓷盒,这是外敷的伤药,他见莫公子用过,便扭开青花瓷盖,抹了些在脸上。 这药膏色白无味,涂在脸上,立刻一阵清凉。 小石头在那抹药,莫公子叹了口气,“你别怪我着急,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与那佛教妖人搅和一起,只会不利于你。” 小石头摇了摇头,“三成大师从未胁迫于我,他可是个好人。”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 莫公子似是不满,拿手指着石磊,“你可知道,为何大燕禁佛?” 小石头摸着瓷盒,缓缓说道:“听说是燕王妃身怀六甲时候,曾去王都佛寺祭拜,结果在寺中跌了一跤,腹中幼儿小产。崔禄商进谗诋毁佛教,燕王一怒之下,愤然高呼,‘佛不佑孤,孤便灭佛。’这才有了大燕灭佛。” “愚民之见。不过是村野匹夫的笑话,那些秃驴的苟延残喘。”莫公子冷笑连连。 “禁佛之事,确实是崔……崔禄商所为。但原由绝非这般肤浅。若一朝天子因这理由,肃清一国之佛,那这国也将亡。” 石磊确实不懂这些家国大事,他也不接话,只是静静看着莫公子侃侃而谈。 “你可知当年佛教如何昌盛?王都地界便有佛寺六百余座,僧尼数万。佛说‘普度众生。’可他们是如何做的?” 莫公子脸上浮现怒气,“寺夺民居,三分且一。广占农田,不劳而获。受人供给,却可免徭兵两役。” “更有僧人,非是导人向善,而是契合罪人心意,有罪罪灭,无福福至。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藏富于佛!这等国之蛀虫!留之何用?” 小石头也知莫公子说得有理,可他不能违心认同,“人无完人,金无赤金。确实有恶僧,也不能把人一棍打翻。官老爷也有坏贪官污吏。应该去伪存真才对。” “哎呀……我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知道,三成大师绝非坏人。” 莫公子咬牙道:“那可由不得你。” 小石头注视莫公子双眼,“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莫公子瞥向一边,“我凭什么不说。” 小石头挠了挠后脑,憨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莫公子微微一愣,随后面色发沉,转身离去。 小石头无奈苦笑,跟在他身后,回了木屋。 两人向李尔冉请安完毕,便回房休息。 莫公子未在李掌教面前提起方才之事,小石头也是松了口气。 可莫公子却不和他说话,不发一言,自管自睡下。 小石头也是无法,只能早些歇息。 第二日,清晨,阳光普照。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个道理,倒是恒古未变。 小石头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却发现对床莫公子,早已坐在床边,正注目望来。 小石头微微一笑,道了声,“早。” 莫公子不理不睬,套了棉靴,扭头出了门外。 石磊叹了口气。 这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 早课,晨练,早餐,抄书,习武,午食,午课,打扫庭院,准备晚膳。 今日,一如往日。 唯一不同,只是这一整天,莫公子都未和石磊说过一句话。 石磊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办法,只能等他自己消气。 吃完晚餐,小石头正要收拾碗筷,院外有人出声。 原是陶竹道长前来,求见掌教真人,讨论些大人物的安置计划。 陶竹道长,这一年来深得师长器重,听说这次那大人物的全部行程,都是由他安排。 莫公子也说,若是没有意外,陶竹道长应是下一掌门。 陶竹进屋,小石头捧着碗筷出了屋外,莫公子随他一道出了木屋。 今天他倒是难得与石磊一起洗了碗筷,等他俩洗净晾上竹架。 莫公子看着石磊忙活,终是开口说话,“今日,你就别去后山了。” “为什么?”石磊想不明白。 莫公子咬了咬牙,“一日不去,也没有关系。” 石磊微微一笑,“一日不去,我便心里难受。”说罢,迈步出了小院。 莫公子在他身后吼道:“本公子不允许你去!” 小石头微微一怔,也是犯了牛脾气。 你说不许,便不许?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后山。 莫公子留在院中,暗暗咬牙。 不多时,陶竹推门而出。 “师兄!”莫公子伸手将他拦住,“我有事说与你听。” “哦?”陶竹眉头稍挑。 后山,枫树林外,界碑石上,石磊盘腿而坐。 今日晚霞,比昨日暗淡一些,却也不失美景。 如同往常一般,他仍在石上等着。 也如往常一般,三成大师施施而来,“施主。” 石磊叹了口气,“大师,今日没给你带馒头。” 他摸着怀中瓷盒,昨夜忘记还给莫公子。 他暗暗有些后悔方才冲动,这山上只有那么一个朋友,也不知方才是否惹了他。 他可不想伤了两人友谊。 三成大师摆了摆手,“无妨。” “唉。”小石头摸着瓷盒,叹了口气 三成大师双眼望来,“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石磊正想答话,枫林之中传来一人话语,“有麻烦的,只怕是大师你。” 小石头悚然一惊。 转头望去,正见到陶竹穿林而出。 陶竹身后,竟然跟着半百道士。 三成大师望向石磊,“施主。” 小石头赶紧解释,“大师,我没有……”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一笑,“一年相处,我自然信任施主心性。” 远处陶竹双手一挥,半百道士,隐隐将俩人围在核心。 陶竹按住剑柄,冷冷说道:“大师可知大燕禁佛?”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贫僧知晓。” 陶竹厉声质问,“那大师为何在我上至宗潜伏至今?可是意图报复?” 三成大师淡淡说道:“佛心未有仇字。” 陶竹冷冷一笑,“口说无凭。” 说罢,拔剑出鞘! “拿下!” 长剑闪耀,余晖落尽,月随夜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善恶 月光出一寸。 石磊背脊发凉,他从未见过这些道长,如此杀气腾腾。 一边是平日交往,给他衣穿,给饭食的道长。 另一边,是萍水相逢的大师。 他该帮谁? 或许答案没有那么难选。 佛教原就在大燕遭禁。而道长是他衣食父母,谁又会和衣食父母过意不去? 就这般下定决心? 小石头眉头紧皱。 明知三成大师清白无辜,就这般冷眼旁观? 他捏紧双拳。 哥哥们的教诲犹在耳边,“人若只认利弊,哪里还有道义可言?” 小石头咬紧牙关,冲到陶竹身前,张开双臂,“陶道长!不要动手!大师不是坏人!” 陶竹顿住身形。四周道长皆是停步。 小石头心中一喜,正待说话,突然瞥见陶竹抬手。 他尚未反应过来,脸上已遭一掌。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地上。 耳边传来陶竹冷哼,再接一声历啸,“拿下佛教妖人!” 小石头被那一掌击得晕头转向,晃了晃脑袋,见到一众道长,将三成大师围在核心。 月泛白光,铁刃微寒。 剑芒闪烁,阵中三成大师,纹丝不动。 补丁麻衣,破边斗笠,却在月下透着淡淡金光。 小石头晃了晃脑袋,他突然想起一句古话,也不知是在哪本书上见到。 书云:“道修通玄,佛塑金刚。” 三成大师单手持佛珠,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朝外,静默无言。 陶竹隐在人后,围而不攻,“大师此刻还施慈悲与愿印。还真是慈悲为怀。” 任谁都能听出语中讥讽,可三成大师却不以为然,“我佛慈悲,众生平等。道长也是众生一员,我佛自然慈悲。” “好个慈悲。” 陶竹越阵而出,“我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剑尖直落。 三成大师扬起一指。 剑尖指尖相触,亮起一瞬金光。 陶竹面露讶然,运起真元,向前突进。 三成大师伸出两指,“当”的一声,夹住剑刃。 陶竹脸上青筋暴起,进退两难。 三成大师犹然自如,“道长,你我皆是世外之人,何必在此争斗。” 陶竹冷冷笑道:“你也知那位就在山上,此事关乎我上至宗宗门声誉,门派百年大计。若是那位知你在山上,又会怎么看我上至宗?若是你趁机闹事,我上至宗岂不是成了笑话!此间,绝容不得你。” “南无阿弥陀佛。” 三成大师叹了口气,双手一引,将陶竹剑刃牵至一边。 一众道士,将陶竹接回阵中。 三成大师席地而坐,解下斗笠置于脚边,露出顶上戒疤,“道长,若要擒拿贫僧,便请自来。” “假心假意!” 陶竹方才丢了颜面,寒声说道:“挑了这恶僧手足筋脉!我看他如何装腔作势!” 这些变故,小石头统统瞧在眼中。 他想不明白,是何恩怨,竟然要挑断手筋脚筋? 只为道佛之争? 只为什么百年大计? 这些,便比人命还要重要? 三成大师为他而来,才会陷入困境,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小石头赶紧站起身来,挤开人群,挡在大师之前,“道长!三成大师绝无恶意!” 陶竹尚未说话,人群之后,突然传出一声呼喝,“呆子!” 透过人缝,石磊见到莫公子的身影。 他赶紧出声,“莫公子,你来的正好,你也替我劝劝道长。” 莫公子挤过人群,脸色焦急,“瞎说什么?我警告过你,不要与这妖僧来往!你就是不听。” 陶竹眯起双眼,在一旁看着,似是忌惮莫提,并不准备动手。 石磊急道:“你们怎么都不信我,三成大师绝非妖僧。” “还费什么话!”莫提一把抓住石磊手腕,“快跟我走!” 陶竹勾勾嘴角,“还得谢过莫公子的消息,我们方才知道,后山有此妖人。” 莫提浑身一震。 石磊脑中,仿佛响起一道惊雷。 莫公子的消息? 石磊与莫提对视。 莫提双手去抓石磊衣袖,“小石头,你听我解释……” 石磊将他双手一把甩开,“你出卖我!” 莫提面露尴尬,平日伶牙俐齿,此刻也是语塞,“我……” 石磊心中如若被剜去一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莫提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本公子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不让你泥足深陷!你和这秃驴,待在一起,绝无好处。” 石磊心中发寒,淡淡说道:“还真是谢谢莫公子的好意。” 莫提脸色涨红,“真是给脸不要脸!你当你是谁?我如此对你,你已经应该感恩戴德!还敢对本公子阴阳怪气!就不应该管你的死活!” “是啊,是啊。” 小石头淡淡说道:“你本是富家公子,我就是街边乞丐。你我,原本就做不成朋友。” “石磊!” 莫提握紧双拳,又缓缓松开,“算本公子求你,你随我走,好不好?” 石磊别过脸去,“贱命一条,受不起。” “你!你!” 莫提气得浑身打斗,“好!很好!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莫提转入人群,飞奔而去。 陶竹摇了摇头,“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石磊沉默片刻,沉声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求道长,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陶竹冷冷一笑,“凭什么?难道凭你与掌教学了几日武艺?还是凭你那好哥哥,曾经杀入王城?” 石磊无言以对。 “你的命,不值一提。” 陶竹剑指前方,“擒下二人!若是反抗……” “格!杀!勿!论!” 剑影袭来。 石磊浑身发寒。 他今日,才算看清这上至宗上上下下,对自己是何看法。 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贱命一条。 原来,在他自以为的好友眼中,自己也是低人一等。 何等可笑! 剑刃袭身,小石头只觉心中气涌,却难动分毫。 突然,金光一闪! 一个发光身影,将他护在身后。 一众道士向后退出三步。 三成大师! 他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只是右手,不再是慈悲与愿印。 只见他手覆向下,朝内而翻,五指垂于地面。 目中金光连闪! 无人胆敢上前。 三成大师捻动佛珠,轻声呢喃。 “释迦牟尼佛修行于路,路遇邪魔阻途,扰其清修,释迦牟尼佛以指触地,令大地为证,终使邪魔惧伏。此为触地印。又称……” “降魔印!” 一跃。 腾空而起,盘腿坐于半空。 金光大盛! 金灿佛身,如若金刚降世! 天位金刚! 众道士,只道吾命休矣! 谁知,三成大师并不抢攻,只是双手合十,佛音嘹亮,“此刻退去,不伤分毫!” 一众道士摄于威压,不得寸进。 陶竹又怎会就此放弃,他咬紧牙关,勉力高呼,“结阵!” 道士持剑而舞,结阵而立。 石磊浑身一沉,单膝跪地:这是何阵法?竟然如此惊人! 三成大师微微皱眉,“落仙阵?” “四九为数,仙也落得!你若见死不救,径直飞去,我们自然奈你不得。若敢下来,保你陷于阵中。” 陶竹挥上前,“先杀石磊!” 他面露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出家人,如何慈悲为怀!” 小石头想要出声,让三成大师别管自己。 可他被困阵中,口都难开。 道士不管不顾,剑芒已至面前。 石磊唯有闭目等死。 突然。 石磊只觉腰上一暖,自身腾空而起。 发生了什么? 小石头赶紧张眼,低头去望。 只见地上,白衣无围布衫。 剑围森森,佛身灿灿。 三成大师立于阵中,对他合十一礼,“施主,别再回来了。” 小石头飞入林内。 三成大师,陷于阵中。 第一百二十章 朋友 小石头动弹不得。 三成大师那一掌击在腰上,内劲融于体内,让他难动分毫。 他就只能由着那劲道,在林中翻滚。 碎石,枯枝,残叶。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食了佛头果,抗揍这一点,小石头倒是强了不少。 他尽量眯起双眼,不让杂物伤到眼睛。 幸好那团劲力,已经渐渐变弱,过不多久,他就能够重新掌控身体。 石磊心中暗暗庆幸。 就在此时! 一块巨石出现在斜坡下方,拦住小石头必经之路。 石磊看着巨石越靠越近,只能在心中苦笑,“希望不要太疼……” “嘭”的一声闷响。 小石头眼前一黑,倚靠着巨石,晕死过去。 …… 月上爬,树影偏移,万籁俱静。 黑夜林中,却有一道光彩。 是那淡淡金光在石磊腰间闪烁。 光影紧随呼吸而动。 一明。 一灭。 石磊竟在昏迷之间,运起了上至宗的吐纳法门。 每一吸,那佛光便亮。 每一呼,那佛光便暗。 原只腰上一点,随着吐纳反复,数量不断增多。 涌泉,命门,檀中,气海,百会…… 身周大穴率先点亮。 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身周主穴尽皆闪烁。 光点,连成线络。 奇经八脉,如同蛛网遍布,爬满全身。 石磊的呼吸越发深沉。 一吸便需盏茶,一呼要有炷香。 吐纳声响从方才细不可闻,终于变成震耳欲聋。 月光落于石磊面上,突显庄严宝相。 石磊身躯微微浮起,悬停半空。 那光相互汇聚,互相浸染,连成一片。 石磊浑身上下,光彩夺目。 他口中吐纳,正于一吸。 这一吸足足有顿饭功夫,四周如同雷鸣轰响,身上金光愈发灿烂。 当那光亮如白昼,突然,风平浪静。 月静风息叶停摆,虎卧龙盘人无声。 万物无声,又如万物低咛。 一呼…… 狂风大作! 落尽一林红枫。 小石头缓缓落于地上,金光回缩。 光脉,光点,汇聚丹田,消失无踪。 小石头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之间宛若金光流转。 可他自己犹然未觉,扶着脑门坐起身来。 他揉了揉脑袋,“咦?怎么一点都不疼?” 抬头望天,见月在中天,他猛然惊醒,站直身子,“三成大师!” 他这才记得,方才三成大师将他送出重围,后被困阵中。 小石头咬了咬牙,他心中燃起莫名怒火。 非是恶火,而是怒己无能。 可面对如此局势,他又能做些什么? 全因自己资质平平,武艺不佳,只能成为大师负累。 是走?还是留? 石磊微微苦笑,就算留下,他有何用? 弱者,空有悲鸣,徒增笑尔。 只能逃,逃,逃! 将后背留给对手,将软弱留给自己。 石磊看着自己双脚。 这一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 因为他明白,若是踏出这一步,若是抛弃三成大师独自下山,若是此刻选择逃避,他的人生将会从此停滞不前。 无论过去多少日夜,无论度过多少年华,他终将是个逃兵。 谁要做逃兵? 力小并非耻辱。 耻辱在于,违背本心,一生碌碌无为。 石磊握紧双拳,他想起焱哥说的那句话,“夕阳西下,目不能阖;罪恶滔天,行不能停。” 小石头,反身回山。 他凭着记忆,沿着山路寻踪而回。 他也算时常和焱哥一同狩猎,学了些林中技巧。 黑夜寻路,也是有模有样。 不多时,他便远远瞧见,那块后山界碑。 只是那界碑似乎矮了不少。 石磊也不敢贸然靠近,减慢步速,压低身形,缓缓接近。 那片林地,此刻空无一人。 石磊藏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仔细观察。 只看一眼,他便倒吸一口寒气。 那林地中央,现有一坑,大地裂痕从那坑洞四散蔓延。 后山禁地界碑,更是被砸碎一半,碎石铺满于地。 周遭树上,剑痕凌乱。 他仿佛能够想到方才大战情形。 只是不知道,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小石头眉头紧皱,心中思索对策。 就在此刻,对面树丛传来一阵“悉索”声响。 石磊向后缩了些,小心打量。 枫林之中,走出一身道袍。 月光撒在他鹰钩鼻上。 石磊双目圆睁:莫提! 他转而疑惑:莫提为何去而复返? 石磊方才已与莫提闹翻,此刻只能静观其变,静静看着。 莫提走到石碑旁,伸手抚过界碑断面。 月色虽亮,却照不清他面上神色。 他稍稍撇过脑袋,才能见他那双紧皱眉头。 他似是叹了口气,侧身半坐石碑之上。 石磊低头思索片刻,终是抿住双唇,从树后探出身来。 莫提悚然一惊,伸手按住剑柄,“谁?” 石磊步步向前,淡淡说道:“是我。” 莫提脸上露出欣喜神色,“小石头!太好了,你没事,我还在担心……” 石磊冷冷说道:“三成大师怎么样了?” 莫提面上笑容一僵,并未答话。 石磊复又问道:“我问,三成大师怎么了?” 莫提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磊,“你倒是关心那妖人。” “三成大师不是妖人。” 石磊眉头微皱,又上前两步,“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莫提冷冷一哼,“还能怎样?受困阵中,此刻封了经脉,囚于崖边石库。只怕此生,难见天日。或许,还要人头落地。” 石磊微微一愣,“掌教他也是这般说?” 莫提冷冷一笑,“掌教自封修为,山中实务,早已没他的插手余地。” 石磊面色发寒,不发一言,就要离开。 莫提面露惊慌,一把将他拦住,“石磊,你要做什么?” 小石头淡淡回道:“救人。” “你疯了啊!” 莫提抓住他衣角,“就凭你这功夫,还妄想救人?” 石磊将他甩开,看也未看,继续前行。 “呛!”的一声轻鸣,莫提拔剑出鞘。 剑尖顶住石磊胸膛,映着莫提纠结脸色,“我宁愿一剑刺死你,也不能看你自寻死路。” 石磊前移半步,利刃刺穿衣襟,刺破胸膛,“动手。” 莫提单手发颤。 石磊厉声吼道:“动手啊!” 莫提浑身一颤,长剑落地。 石磊不再言语,径直远离。 莫提突然说道:“你会死的!” “我知道。” 石磊没有停下脚步,“但有些事,比命还重要。” 莫提沉默片刻,厉声吼道:“我把你当朋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就不明白!” 石磊一步不停,“朋友,不是这么当的。” 莫提咬紧牙关,对着石磊背影放声嘶吼:“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石磊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身影消失于树影之下。 只留下界碑旁,月孤独,人单影。 莫提如若被抽去全身力道,跪伏在地,口中喃喃自语:“让你后悔……后悔……” 半个时辰后,石磊现于石崖道上。 一侧陡峭坚壁,一侧万丈深渊。 月下山路,坑坑洼洼,竟是静默无声,人踪皆无。 石磊方才已在路边观察许久,都未曾见到人影来往,想必这等深夜,崖边石库,必定不会有人。 毕竟能被送入崖边石库之人,多是修为被封,宛若废人。 石库建于山体之上。 因是山风侵蚀,多有风洞,便依洞而凿,层层上垒。 来往只有这条仅容一人独行的山路,如同孤悬在外的一方鸟笼,任谁都是插翅难飞。 确定路上无人,石磊这才走上山道。 贴着山壁小心前进。 山路陡峭,不时有脚边碎石落下悬崖,如坠无底深渊。 石磊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挪动脚步,终是见到第一石窟。 定睛望去,三成大师正在其中。 三成大师背靠石壁,双目紧闭,持无畏印盘腿端坐。 他似是听到脚步声响,叹了口气,“施主,贫僧叫你,不要回来。” 大师没事! 石磊心中一喜,“大师舍命救我,我若临阵脱逃,只怕此生难安!” 他四下看了两眼,小声说道:“大师,趁现在无人……” “谁说无人?” 一声断喝,响于身后。 石磊骤然一惊,回头去望。 陶竹领着一众道士,踏上山道,“我们,可是久候多时。”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怒目金刚 夜深。 月光透过窗纱,洒入屋内,照着床边草鞋。 木床之上,李尔冉一身短褐,盘膝而坐。 不过一年光景,他面上沟壑愈发深刻,隐有衰老之意。 屋外,传来沙沙步响。 李尔冉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邦邦……邦邦……” 有人在屋外敲门。 李尔冉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门扉。 门外安静片刻,又是“邦邦……”两声轻响。 伴随着轻声呼唤,“掌教真人,弟子云松求见。” 李尔冉深吸口气,仍旧紧闭双唇。 屋外云松不再敲门,但仍在门边说道:“陶竹怕困不住那和尚,请掌教前去督战。” 李尔冉双眉微皱,摇了摇头,“我真希望,自己不曾创出那落仙阵法。” 屋外声响停了片刻,复又响起,“之前一番大战,落仙阵持剑弟子,损伤过半,若是此次那位大师再暴起伤人,只怕难以抵挡。” 李尔冉淡淡说道:“你告诉陶竹,我已自封修为,就是废人一个。让他不用再疑心于我。” 屋外云松赶紧接嘴,“掌教可不能这么说,我等弟子,怎敢疑心掌教?” 李尔冉摇头苦笑,“这山上,还有人把我当做掌教?” 云松再次沉默,过了半响才沉声说道:“谁敢侮辱掌教,弟子第一个找他拼命。” 李尔冉微微抬头,望向门扉,“你是陶竹长辈。” “弟子辈分确实高于陶竹。” 说到此处,云松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可陶竹深受燕王器重。我上至宗虽说超然世外,却仍在燕国境内,需与燕国共栖共生。我们知道陶竹所为,是有些……” 他似是组织语言,片刻后才接着说道:“他虽是有些过激,但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上至宗宗门道统。掌教修为被封,此生不得动用。余下弟子,更是无一天位。若是再惹恼了燕王,只怕……” 只怕什么? 云松说不出口,李尔冉却心中明白。 事到如今又能怪谁? 怪他一时冲动,为保白袍性命而自封修为? 怪燕王不讲情面,乘人之危,意图掌控江湖? 还是怪陶竹,一心保全上至宗,而行苟且之事? 李尔冉无话可说,只能叹气,“小石头伴我一年,不要伤他。” 说罢,他便缓缓合上双眼,“我累了,你去吧。” “是。”屋外云松低声应道。 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尔冉端坐床上,不过几句应答,他的身形仿佛又佝偻不少。 …… 月光,照着床边草鞋,鞋上泥泞深藏。 夜深。 人难静。 同一片月,不同光景。 山边险道,崖边石库。 三成大师困于库中,小石头站于牢外。 山道尽头,陶竹率领一众道士堵住唯一归途。 小石头面上神色变幻。 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便是万丈深渊。 他今天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插翅难逃。 陶竹微微一笑,“石磊,掌教真人告诫我,不可伤你性命。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勾起嘴角,“跪下求我,我就留你一条贱命。” 小石头面上微变,骤然握紧双拳。 “我知道,我知道……”陶竹拔剑出鞘,“你和你哥哥一样,都不会跪地求生。” 小石头呀呀切齿说道:“痴心妄想。” 陶竹摇了摇头,“你可知道,为何林焱与你都不招人喜欢?” 小石头眉头紧皱。 陶竹冷冷说道:“因为你们不识时务,因为你们愚蠢。你们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够改变世道?你们以为这世上还有道义可言?” “即便你们燃尽生命,也终是竹篮打水。那不知死活的样子,真是愚蠢得让人想笑。” 听着刺耳嘲笑,石磊只觉心中怒火,熊熊而起。 陶竹虽非巧辩之士,但石磊最笨,怎么是他对手。 他只能高声呼喝,“不许你侮辱焱哥!” “侮辱?” 陶竹冷笑,“飞蛾扑火,螳臂当车,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石磊说不出话。 “施主此言差矣。” 三成大师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人之本性,确为趋利避害。可若是人人为利而活,人人只求苟活于世,那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古有义士,为中原安危,游说各国行‘连横’之策,共御强敌。却受鞭挞之辱,驱逐之窘。” “其人问曰:‘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 “义士答:‘舌尚在,行不止。’终抵住强敌侵略。” 三成大师身上微微颤抖,勉强双手合十,淡淡说道:“施主见之愚蠢,贫僧却见气节。” “妖僧,确实能言善辩。” 陶竹不为所动,剑尖垂地,“那小道,便在此地,等大师为气节殉死。” 陶竹没那么傻,之前一战落仙阵,损了不少人手。 这山道窄而长,若是在道上对战,上至宗门人难免会有损伤。 不如在山道尽头,以逸待劳。 若是石磊不敢过来,双方僵持,陶竹自然不怕。 若是石磊真敢上前,陶竹人多势众,更是不惧分毫。 小石头又该如何抉择? 他知道,此刻已经无路可退。 “大师。” 石磊轻轻说道:“我是不是很傻?” 三成大师站着也觉吃力,但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傻与不傻,何必等他人评说。” 小石头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多谢大师开导。” “老爷子曾说过,‘英雄生死路,却似壮游时。’大师并非他们口中妖邪之徒,为何要因他人罪过,妄受惩罚?”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牢笼铁条,“我今天,便要做一回英雄。护送大师,离开此地!” 铁条发出“嘎吱”声响。 小石头面色涨红,双臂青筋暴起。 手中铁条,被生生掰开两旁。 三成大师面露异色,“施主,你……” 小石头腼腆一笑,“我曾服佛头异果,偶得龙虎神力。”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 “我也就平日里,听大师诵经,对佛教可是一无所知。” 小石头将三成大师扶出牢外,“大师可能行走?” “经过耳闻,佛在心中。” 三成大师浑身无力,半靠石磊身上,“贫僧被封了经脉,只怕此刻连常人也比不过了。” “没关系。”石磊将三成大师负于背上。 回过头,两人望着乌泱人群。 就凭石磊之力,真能突出重围? “大师。” 石磊轻声问道:“佛教可有伤人的菩萨?” 三成大师伏他背上,淡淡说道:“我佛慈悲,怎会害人性命?不过,若是对抗邪魔,却有金刚怒目。” 石磊看着远处陶竹。 虽然身穿道袍,虽然一脸正气,但他那龌龊之心,可不就是邪魔外道? 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知礼义廉耻? 还有多少人,能坚守心中道义? 七国盘踞,却只见礼崩乐坏。 “大师,抱紧了。” 石磊抖擞精神,“今夜,我愿为怒目金刚,送大师离山!” 迈开脚步,运起他唯一会的吐纳功法。 月照险途。 石磊,下山!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五爪金龙 …… 夏日午后。 小石头双脚泡着清凉溪水,他抬起头,望了眼远处舞剑莫提,又低下脑袋,小声问道:“李爷爷,我是不是很笨?” 李尔冉坐他身边,同样享受溪水凉意,“何出此言?” 小石头捡起一块溪石,随手一掷,那石便飞入对面林中,惊起一树飞鸟。 “我空有一身蛮力,跟您学了这么久,却只会基础吐纳。可莫提他,已经……” 李尔冉伸出手,揉着石磊脑袋,“你不笨,你只是有些特殊。” “特殊?” 小石头迷惑不解。 李尔冉指着石磊胸口,“你这里住着一团火,这火有焚天之能。可这火太烈,也太凶。” 小石头似懂非懂,“所以,我只能学吐纳?” “世间功法,独数吐纳最是中正平和。” 李尔冉望向远方,“功法原无高下之分,区别在于,因材施教。你要锁住那团火,否则,必定引火烧身。” 那日,小石头还不能全然领悟。 今夜,他却明白过来。 因为他感到了那团火! 火在胸中燃,火在腹中烧。 掌教爷爷教他通过吐纳,运转气机,将那团火困于体内。 可望着面前剑阵…… 没有路,眼前没有路,只有森森剑锋。 无路可退,无路可行,该当如何? 小石头捏住胸口衣襟,缓缓抬起头来,“李爷爷,对不起了。” 一吸…… 一呼…… 石磊,呼出满腔浊气,却似喷出灼热烟尘,白雾凝在身周,挥之不去。 脚下无路? 那便烧出路来! “大师。” 小石头轻轻说道,“稍加忍耐,可能会有些烫。” 石磊撤去体内气机。 气机困火,却也是风助火势。 寒冬腊月,石磊身遭却似蒸笼,雾气萦绕。 胸中那团火……拦不住了! 三成大师额头冒汗,就要松开石磊,“施主!快收回气机,这样下去,你必定会有性命之忧!” 下崖之路,说长不长,尽头已在眼前。 石磊不但不松手,然而将大师紧紧抓住,“大师,抓紧了。” 他已没有退路,他也不想逃避。 三成大师浑身无力,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豁尽全力,抓紧石磊。 石磊咧嘴一笑,浑身赤红,那笑分外狰狞。 纵身一跃! 腾开四肢,如同猛禽扑食。 陶竹长剑一挥,“列阵!” 话音未落,石磊已经坠入阵中。 “轰隆!” 一声巨响,石磊落地之处,裂开数道缝隙,山石崩裂翘起。 应力之大,四周道士皆是立足难定。 石磊曲起双膝,向前猛蹿。 趁着众人足下不稳,一拳轰向面前道士。 那道士慌乱之中,举剑来防。 “嘣!”的一声,那剑断成数节,道士口吐鲜血,倒飞而去。 若不是他及时提剑,这一拳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小石头真下杀心。 平日里他为了保全性命,用吐纳功法克制火力。 今日,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众人,也真正明了,何为龙虎之力! 中拳道士,连连撞飞数名同伴,方才停下身形。 而石磊身影,已经上前五步! 粘衣即飞,谁人可挡? 一拳!剑断! 一踏!地裂! 一踢!骨碎! 龙象神力,举世无双! 举手投足皆是虎啸龙吟。 轻擦误碰便是伤筋动骨。 陶竹眉头紧锁,他偷偷瞥向身后树林,阴影中似有人影。 他咬紧牙关,方才为了擒下三成,门中精英多是负伤。 没想到这个石磊竟然如此难缠。 可,那人在看! 陶竹握紧长剑:决不能在那人面前丢人现眼!上至宗,决不能输! 绝对不能! 陶竹怒吼出阵,长剑如月,画圆而去,似慢而快。 三成大师满头大汗,却还不忘出声提醒,“小心善水剑法!” 小石头,却已听不进了。 他那双目赤红,黑夜之中,如若红煌流星,唯有厮杀之念。 他发出一声嘶吼,双手成爪,径直冲向陶竹。 陶竹不紧不慢,舞动长剑。 善水剑法,似慢实快,攻敌必救,连绵不绝。 一年之前,陶竹剑法仍如小河流水。 今日,已是奔腾大江! 小石头凛然不惧,或者此刻,他已不知“畏”为何物。 肉爪抗钢剑! 眼看就要相触,陶竹手中长剑,却从石磊指尖滑过。 陶竹侧身一闪,手腕巧转,画圆而攻,却是刺向背上三成。 石磊如同猛兽扭身,却还是慢了一瞬。 利剑刺穿大师小臂。 三成大师抿住双唇,硬是没有发出痛呼。 可小臂中剑,他终是支撑不住,从石磊背上滚落下来。 陶竹立刻补上一脚,将三成踢远,“绑了!” 众道士一拥而上,将三成擒下。 石磊目中红光连闪,揉身扑来。 陶竹灵巧转身,一剑划过石磊腰间。 血溢而出。 石磊吃痛,四肢着地,如同猛兽一般盯住陶竹,喉中发出低沉狺吼,却不贸然抢攻。 陶竹冷冷一笑,“变成了畜生,却还知道怕了。” 三成大师被人擒下,仍是担忧石磊,“道长,何必赶尽杀绝。” 陶竹双目注视石磊,口中却是冷笑,“你佛教天位最是无用,大师可知为何?因为你从不下死手,所以我们才能将你困于阵中。而我,不会犯这个错误。” 石磊已是按耐不住,猛扑而来。 陶竹抿嘴一笑,画圆舞剑。 两人擦肩而过,石磊再中一剑,肋下鲜血淋漓。 陶竹甩去剑上血珠,再与石磊对峙。 人群之中,月撒之下。 一人持剑独立,一人伏地低狺。 三成大师暗叹口气,轻轻闭上双眼,低声诵道:“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陶竹眉头微皱。 石磊却浑身一震,突然捂住脑袋,就地打滚。 而他目中红光竟在缓缓褪去,隐隐泛出金光。 陶竹不明所以,但他不会放任三成施为,“让那秃驴闭嘴!” 一边说着,他又攻向石磊。 长剑所至,石磊抱住脑袋,无法闪避。 捆绑大师的道士,更是举起剑柄,意图敲晕三成。 可三成大师不管不理,口中念词不断,“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问佛……” 道士奋力敲下。 剑柄敲破额头,血流满面,可三成大师已然不顾,“世间何故,甚多苦恼?” 那边陶竹长剑已经刺到石磊胸膛,却再难寸进。 白雾不在,红芒已消,热浪回笼。 石磊胸膛凝聚金光,口中低声呢喃,“只因,不识我。” 一瞬,金光耀眼。 下一瞬,陶竹手中长剑,寸寸崩裂。 三成大师身周道士,尽皆倒地昏迷。 石磊一身金光,立于大师身侧。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低声说道:“施主,可曾知佛?” 石磊面露佛光宝相,也是双手合十,“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吾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三成大师微微一笑,“一年光景,贫僧未教施主一招半式,只是诵经陪伴,而施主却已佛心深种,真乃佛缘深厚。” 石磊似是明悟,笑而不语。 陶竹望着手中断剑,又瞥了眼远处树影,眼角抽搐,“何必叽叽歪歪,今日就算达摩亲至,也要留下!” “擒贼,先擒王。” 石磊同样望向树影,“你们,已拦不下我。” 话音一落,足下急踏,朝树影直冲而去。 陶竹脸色大变,“拦住他!” 石磊身上,金光大盛。 所过之途,触者尽皆口中喷血,四处横飞。 转瞬,树影已在面前。 他已能看清树下人影。 两撇小胡,鹰钩鼻子。一身黑衣,五爪金龙。 五爪金龙? 石磊心中一窒。 突然,一袭灰袍出现在他面前。 滔天威压,扑面而来。 竟是个瞎眼老者! 只见他向石磊,伸出一指。 一指! 石磊浑身金光,四散崩裂,化尘而去。 小石头呕出一口鲜血,瞬间昏死在地。 那老人身影一动,再次不知去向。 黑衣中年跨过石磊身躯,走出树影。 月光照亮他的眉眼。 正是大燕之王,武睿! 武睿瞥了石磊一眼,冷冷看着陶竹,“爱卿,就要给孤看这些?” 陶竹掌心冒汗,立刻双膝跪地,“大王息怒。” 一众道士尽皆下跪,口中齐呼,“大王息怒。” 武睿再看石磊,“意图行刺,即刻斩首,鞭尸示众!” “大王!”远处,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武睿扭头望去,正见到李尔冉从月下林中,缓缓行来,“可否卖贫道一个面子?” 武睿眉头紧皱,“当年白袍之事,掌教可曾忘了?掌教的面子,还不够大吗?” 李尔冉行至树下,叹了口气,“贫道老了,这一年多亏这个娃儿陪伴左右。贫道已经封了一身修为,只求有一人伴身终老。” “贫道保证,这娃儿绝不会离岳山半步。更愿炼制百炉延年丹药,赠于大王。” 武睿挑了挑眉,“掌教,可知孤天下禁佛?此子,可是与佛教大有渊源” “大王!只要大王愿意放过这孩子。贫道……” 李尔冉一鞠到底,“贫道愿意将这一身修为,传于王子。只求大王,饶这孩子一命!” “掌教!”陶竹惊叫出声。 武睿瞪他一眼,他便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燕王伸出双手,扶起李尔冉,笑道:“掌教,何必如此。” 他瞥了一眼石磊,“不过是个孩子,孤还没这点容人之量?” 李尔冉苦笑,“大王圣明。”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林中而来,见到武睿立刻跪地磕头,“父王,此子绝对不可放过。” 燕王微微皱眉,“王儿免礼。” 那人抬起头来,竟是莫提! 武睿将他唤作王儿,那他竟是当今燕王爱子,王子武莫! 武莫站起身来,眼神滑过地上石磊,闪过一丝狠辣,“父王!绝对不能放过此人!” “哦?”武睿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武莫侃侃而谈,“于儿臣眼中,一国威严尤甚李掌教一身修为。武艺没有,犹有卞老保驾护航,可我大燕明明禁佛,却随意食言,一国威信顷刻荡然无存!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况且……” 武睿淡淡问道:“说。” 武莫轻声说道:“此子,乃是那林焱之弟。” 林焱之弟! 武睿面色一寒,他立刻会想到那日雨夜,擎天剑气仿佛就在眼前,那身白袍始终是他深夜梦靥! 李尔冉双手发颤,他瞪着武莫,如同从未见过此人。 转瞬,他便拱手开口,“大王……” “无需多言!” 武睿挥掌打断老人。 只说此言,他便拂袖而去,“封禅之后,当众行刑!凌迟处死!” 李尔冉浑身发抖,伸手指着武莫。 武莫深鞠一躬,冷冷说道:“掌教,可要保重身体。” 说罢,他便紧跟武睿之后,转身离开。 徒留白发,老泪纵横。 一夜事故,命运变幻。 这夜,注定难眠。 …… …… 时至今日,昂山群雄幸免于难,下山后各自离去。 众人带着昏迷的林焱,却知不能回城。便回了纪家村,在纪律家中暂避。 深夜,林焱转醒。 众人迟疑片刻,便将小石头的噩耗告知于他。 林焱听后,只觉气血上涌,立即挎剑挂刀,夺门而出。 一众伙伴赶紧将他拦下。 山师阴冷冷说道:“你要做什么去?” 林焱咬牙切齿,“杀上岳山!” “凭你一人?”山师阴不屑冷哼,“就是送死。” “那也要去!” 林焱按住剑柄,“谁要拦我!别怪我不顾情义!” “长本事了啊!” 花袍怒目望来,“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林焱拔剑出鞘,“小石头,是我兄弟!” 花袍挥手就是一记耳光,“我们就不是你兄弟?” 脸上生疼,可林焱仍旧捏紧千磨,不发一言。 南柯到他面前,伸手捏住剑尖,“你若要刺,就先刺我。” “你!你们!” 林焱眉头紧皱,终是叹了口气,“那你们倒是说,现在该怎么办?” 花袍见林焱冷静下来,缓缓饮了口酒,“离封禅大典,还有些时日。此刻我们势单力薄,要做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怎么从长计议?” 林焱急道,“这事,谁又能帮忙?” “若说谁能帮你。”山师阴微微一笑,“定是李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店 “虎哥?”林焱疑惑问道。 “没错。” 山师阴嘴角含笑,伸手按住林焱肩膀,将他推回房中,“你先回去坐下,纪律可和我们说了,你居然遇到了猫怔仲。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其余几人同样进入房中。 林焱退到桌边坐下,提到猫怔仲,他也是背脊发凉有些后怕。 花袍与红袍对视一笑,山师阴拍了拍林焱肩膀,“现在可有冷静一些?” 林焱点了点头,“说吧,你们怎么想的?”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和酒鬼商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红袍坐在林焱身边,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下山至今,无论是黑一门,江湖人士,官兵,甚至小石头的遭遇,都指向一件事情。” 红袍并不说完,吹了吹杯中热茶,静候林焱思索。 林焱皱了皱眉,看着红袍面孔在雾中朦胧。 片刻之后,他便脱口而出,“封禅大典!” 红袍饮了口茶,“还不算笨到没救。” 林焱皱紧眉头,“你是说,这一切都是燕王在后指挥?” “就当我没有夸你。” 红袍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蠢得没边。堂堂燕王为了设计你这小人物,特地到岳山封禅?你是狄王,还是柳凤泊?” 林焱说不出话。 红袍勾唇笑着,“事情的真相我们此刻只能窥得一二。但是不可否认,燕王必定牵扯其中,甚至这件事情,可能影响黑白两道各方势力,乃至整个大燕。还真是暗潮涌动。” 林焱急道:“你还是没说,为何要找虎哥。” 红袍不紧不慢地说道:“即便我们不知燕王在此事中作何角色,但若要救小石头,必定要与燕王做对。那可是大燕之王,就凭我们几人,真有胜算?” 林焱方才也是怒火攻心。 现在冷静下来,也知道凭他们一己之力,那是绝无胜算。 “所以……” 山师阴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我们要先找盟友。而李虎,将会是你最坚定的后盾。” 林焱先是点头,随后摇头,“先不说我们那个虎哥身份,仍旧存疑。就算真是虎哥,我又怎么能将他扯进危险。” 红袍摇了摇头,“小石头是你兄弟,也是李虎的兄弟。你此刻不告诉他,他终究会知道这事,到时候他还是会为你们报仇。与其分散力量,被人逐个击破,不如凝聚一道,一击致命。” 林焱还在犹豫。 花袍靠了过来,微微一笑,“你若不知李虎生死,真能放心?” 林焱无奈苦笑,确实被姜杉说中,若是不知虎哥生死,他必定会死难瞑目。 “好吧。” 林焱叹了口气,“传闻那山林就在左近,我做些准备,便入山寻人。” “入山?” 红袍挑了挑眉,“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林焱没好气地回道:“那你说,怎么办。” 红袍与花炮对视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妙计? 林焱满脸疑惑。 …… 第二日,林焱看着身上马夫行头,“这就是你的妙计?” 山师阴正在指挥枫叔给马车画上“商”字,回过头来微微笑道:“他们是一小伙山贼,还有比小伙商人,更好的猎物?” 林焱苦笑,“为何我是马夫?” 花袍坐在车里,伸出头来,“红袍儿本就是商贾,自然是当家少爷。我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喝喝小酒,逗逗姑娘,也就做不得别的事情。” “让书呆赶车,还不把车带到沟里?蠢驴与枫叔正好充当护卫,赶送货那辆。这不就还差个马夫?或者,你想让南柯姑娘来做?” “我!” 林焱拎着马鞭摇了摇头,“行行行,我认。怎么也说不过你们。” 花袍哈哈大笑,饮了口酒,缩回车内。 纪律给大箱装上石头,将木箱装上货车,“焱哥,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林焱有些为难,他实在不想拖纪律下水。 山师阴看出林焱为难神色,笑着走到纪律面前,“我们也想带你,可是不行。” 纪律急道:“可是嫌我太弱?我可以打杂……” “不。” 红袍正色道:“不带上你,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纪律闻言一愣。 山师阴勾住纪律肩膀,两人交头接耳一番。 林焱也不知红袍儿对他说了什么。 不过片刻,纪律便一脸严肃,斩钉截铁说道:“山师哥放心,我定然不会忘记。” 红袍儿眯眼笑着,又勉励了几句,便走回林焱身边,“走吧。” 林焱目瞪口呆,“你这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套?” “独家秘笈,恕不外传。” 山师阴眨了眨眼,“我只希望,用不到他。” 林焱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追问。 挥动马鞭,角旗飘扬,旗上绣着斗大“吴”字,商队上路。 众人向北而行,第二日午后,便到了传闻李虎所在,左近小城“盼雪”。 “倒是个有诗意的名字。”林焱轻声说道。 商队尚在城外,等待盘查。 山师阴爬下车来,“名字的由来,可不诗意。传闻,八百年前有两位天人境界在此决斗,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百日大战,此处终成一片狼藉。后来,此地明明是北方之城,却整整十年未有雪落。故而有人建城,取名‘盼雪’。” 林焱点了点头,“天人之威,真是鬼神莫测。” 红袍摇了摇头,“往日之事,已与我等无关。” 说着他便走到后方货车,指着靠近左轮位置,对吕烽说道:“帮把手,把车轴劈断一半。” “你要做什么?” 吕烽口中疑惑,手中却是不停,划拉长枪,轻轻一击,那车轴便裂开一半。 山师阴淡淡一笑,“下饵。” 众人入得城中,山师阴不再坐在车内,反倒负责指路,左顾右盼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多时,众人行到一间酒楼。 那酒家普普通通,无甚奇异之处,林焱也不知红袍儿为何选择此处。 众人下车,红袍儿率先踏入店内,高声说道:“弄上一桌上好酒菜。银两管够!” 入门便是柜台,掌柜听闻豪客,笑脸相迎。 山师阴稍稍回头,给吕烽使了个眼色。 只见后方货车突然车轴断裂,车上木箱滑落地上。 山师阴满脸怒火,一个箭步冲到吕烽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耳光,“不长眼的东西!弄坏了贵人的货!你赔得起吗?” 吕烽唯唯诺诺,任他打骂。 店里掌柜立刻迎了出来,“出门在外以和为贵,伤了护卫,您的生意也是难做。毕竟最近山上可不太平。” 山师阴皱眉说道:“我管教下人,还要你管?” 掌柜却不着恼,“是小人多嘴,客官入得店来,小人赔您一道硬菜,一壶好酒。” 山师阴面上神色,这才缓和,回头对车上说道:“管家!” 姜杉探出头来,“当家的有何吩咐?” 山师阴指着吕烽,“和这蠢货,去把车轴换了。” 姜杉应声称是。 掌柜笑眯眯地说道:“客官,一看你们就是异乡人,对这不熟。这样,我让店里伙计陪你们管家一起,也能为您省些功夫。” 山师阴看了掌柜两眼,挥了挥手,“也就麻烦掌柜了。” 掌柜的并不在意,招呼伙计领着花袍与吕烽走远。 入得店中,众人被掌柜领到雅间,点了一桌饭菜。 饭菜也是平淡无奇。 林焱虽是心中疑惑,但他信任红袍儿,只管吃喝。 席间,掌柜似乎心怀歉意,亲自端菜上桌。 还特地敬了杯酒,“小人观客官富贵豪气,真是心生敬仰。” 山师阴似是喝得高兴,随口说道:“掌柜可是会说话。” “皆是肺腑之言。” 掌柜又给山师阴倒上一杯,“不知客官往哪儿送货?” 山师阴答道:“往北。” 掌柜正色道:“那客官可得听我一言,往北并无官道,只有三处小道。客官只可行那东侧蛇身小道,另外两道,多有山匪出没。” 山师阴听闻此言,也是脸色一沉,“多谢掌柜告知。我差点误了大事,这满车珠宝……” 说到此处,他突然脸色微变,闭口不言。 掌柜哈哈一笑,“喝酒,喝酒……” 又是觥筹交错。 待得换好车轴又备了些干粮,山师阴已是醉眼朦胧,被林焱背到车上。 掌柜向他们挥手告别。 林焱也是无奈,他们这一顿酒,店里都没了别人。 他还是没有闹清缘由。 迎着夕阳,众人出城,向北而行。 行到岔路,山师阴从车里冒出头来,“走东面那条小道。” 林焱赶车入路,眼前小道细而幽长,他笑着说道:“出来醒酒?” “这点酒,又算不得什么。”山师阴淡淡一笑,“你是不是,心存疑惑?” 林焱点头不语。 山师阴靠着车框,“你可曾发现,店中少了几个伙计?” 林焱皱了皱眉,“或是出外办事?” “不。” 红袍儿摇了摇头,“他们是通风报信。” 林焱闻言一窒,“这是黑店!” 山师阴笑道:“我随父亲行商多年,对道上规矩还是懂的。若是山中有匪,最近城中必有眼线,否则如何能够把握时机?” “平日里,我们入城都要予这些眼线好处,这趟货也就可以顺利。今天,我就是给他们鱼饵。” 林焱豁然大悟,“你给他们下套。” “没错。” 山师阴勾唇笑着,“我为让他打消疑惑,还让花袍做了出戏。与他们伙计去换车轴时,让他漏了口风。” “我们挂的‘吴’家商旗,多在盼雪以南活动。此次往北,特意低调,因为车上价值不菲。” 林焱点头,“肥羊入口,谁会收手。那这条小道……” 山师阴指向前方,“你看。” 林焱定睛去看。 只见夕阳西下,小道远处,人影斜长。 匹马,单刀,毡帽。 粗犷声音回荡小径,“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 单刀指地。 “留下买路财!” 山师阴打了个哈欠,“还真是老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虎头帮 蛇身小道,蜿蜒曲折。 最窄之处,只能容纳一车通行。 若是寻得武艺高强之人,镇守险要地点,定能一夫当关。 不过,当下林焱并不关心那人武艺。 自他踏入小道那刻起,他心中只觉忐忑。 似是近乡情却,又似担惊受怕。而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这人是不是李虎? 夕阳沉落,依山而下。 火球自那人侧后照来,面上五官难看清晰。 但是那人身形,与李虎竟有八分相似。 林焱拉住缰绳,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那身影,就要跳下车来。 这时,那人又再开口,“留下货物,性命无忧。” 林焱耳廓微动,身形停滞:这声音似乎不对。 那人催动马匹,向前迈出几步,拔刀出鞘。 右手? 林焱定睛去看,只见那人右手,五指俱全。 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仿佛梦到深处却骤然惊醒。 美梦难续。 林焱叹了口气。 那人瞪眼望来,“怎么?还要大爷扶你们下车?” 众人已能看清那人面目,络腮胡子,凌乱散发,右脸上有一硕大痦子。 确实并非李虎。 林焱看着红袍儿,艰难说道:“不是虎哥。” 山师阴以袖遮嘴,打了个酒嗝,“可别急着失望,一伙山贼,又不止李虎一人。” 是啊! 林焱也是关心则乱,仔细一想,虎哥伤了右手,这冲锋陷阵的事儿,自然不能靠他来做。 可能面前之人,只是虎哥帐下小兵。 想到此处,林焱便要问话。 那人却已按耐不住,“大爷给你们机会!你们居然如此蔑视!既然不愿自己下车,那本大爷就送你们一程!” “下车!”那人一声断喝,高举单刀,拍马而来。 距离不过十余步,几乎是转瞬即至。 马上那将收紧腰腹,挺直背脊,蓄力下挥。 刀借马势,力大难当! 络腮胡下嘴角,似是露出嗜血笑容。 电光火石之间,林焱将红袍儿护在身后,反手抽剑。 “下马!” 马过,人留。 “希律律!”马儿惊恐唤着,与马车擦身而过。 持刀那将腰际滑出一道血线,闷哼一声,跌落地上。 他那右手颤抖不停,手上虎口崩裂,鲜血淋漓。 所持单刀在空中打着旋儿,扎入一旁土中。 他还想挣扎起身,林焱怎会让他如愿。 径直跳下车来,手中千磨利剑,指住那人咽喉,“我已手下留情,只想问几个问题,你可不要冥顽不灵。” “呸!” 那人吐出一口血沫,狰狞咆哮,“点子扎手!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林间喊杀声响。 三十余匪,披叶带枝,从蛇身小道两旁冲将出来。 枫叔拳垂身侧,面对山匪,展拳而立,身上武服无风自动。 吕烽未持钢枪,拎着车上长棍,面朝林侧,棍头轻敲地面。 “绑,绑,绑……” 喊杀声中,棍音清脆。 二十步,十步,五步! “绑!” 拳似星坠,棍如龙出! 林焱冷眼看着,剑下悍匪面色几度变换。 得意,惊讶,恐惧,面沉如水。 不过片刻,三十山匪躺倒一地。 吕烽扛着棍子走回车边,枫叔微笑对林焱说道:“林公子,可以问话了。” 若不是他拳上沾血,还真像是普通文士。 林焱目光扫过四周,并未见到李虎模样,脸色一沉。 剑下汉子浑身一颤,赶紧出声,“好汉!好汉饶命!” 林焱皱了皱眉,“你们,就是虎头帮?” “不不不,小人在大人面前,可不敢自称为虎,就是只猫。” 林焱又是皱眉,那汉子赶紧摆手摇头,“不不不,不是猫。小人就是个屁!您大人有大量,就把小人当成个屁,给放了吧。” 林焱心中暗暗叹气,却还不死心,“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颤声答道:“小人唤作黎虎头。” “黎虎头?” 林焱哑然失笑,继续问道:“你寨中所有伙计,都在这里?” 黎虎头赶紧点头,“还有二十来个妇孺,留在山上。” 林焱追问:“可有一个断了右手,或者右手断了小指的人?” 黎虎头想了想,“倒是有……” 林焱眼前一亮,“你的寨子在哪里?” 黎虎头闻言一愣,随即咬住双唇。 林焱急道:“在哪儿?” 黎虎头咬牙说道:“你杀了我吧。” 林焱愣了愣神,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是我们咎由自取。但山中妇孺……” 黎虎头将头瞥向一旁,“就算你杀光我们所有人,我们也绝对不会透露半字!” “没错!”那些呻吟人中,多有出声呼应。 林焱环顾四周,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些汉子,是在保护寨中老小。 以命相护! 林焱望着剑下汉子,明明怕死怕得双手发抖,却仍旧闭紧双唇。 他只觉心中触动,缓缓收回千磨,“起来吧。我们只是在寻人。” 黎虎头脸上露出莫名神采,终是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大侠,你,你这是闹哪出?” 林焱温声说道:“我们只是在寻一个名叫李虎的汉子,他或许断了右手,又或是右手缺了一指,也不知你们寨里……” 黎虎头摆了摆手,“大侠定是认错了人,我寨里可没何人唤作李虎。” 林焱疑道:“你方才还说,寨里有人……” 黎虎头接口道:“那是我寨里一个打杂的兄弟。他随燕王北上征狄,归来后断了一手。归乡之后……家中妻儿早已被那些苛捐杂税逼死。这才随我们落草为寇。” 林焱沉吟片刻,“也是个可怜人。” 黎虎头求饶道:“我寨里谁又不是可怜人?若非燕王暴政,我们还在过着平凡日子。” “可这武睿只知穷兵黩武,为得钱粮,全然不顾我们死活,害得我们难以过活。哪怕还有一线生机,谁又想落草为寇?” 林焱摇了摇头,心中暗叹:燕王征狄得胜,究竟是好是坏? 扬了国威,却苦了百姓。 孰轻孰重? 他是想不明白,只能对黎虎头说道:“既然你们不识得李虎,那你们就走吧。你那些兄弟……” 一番对战,虽然吕烽与枫叔知晓这伙山匪只求财,从不杀伤人命,所以特意收力,却也免不得让他们伤筋动骨。 黎虎头赶紧站身作揖,“我们本就是刀尖舔血,能不丢性命,已经知足。” 说罢,他便对地上弟兄吼道:“还不快些起来,谢过大侠不杀之恩?” “多谢大侠不杀之恩!”那些山匪稀稀拉拉站起身来,轻声呼应。 林焱倒是有些尴尬,他可从未被这么些人称为大侠。 红袍儿似是见怪不怪,“行了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巴脑。再不滚,说不定大侠就翻脸了。” “是是是。” 黎虎头谄媚笑道:“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说着,对部下挥手,“收拾家伙,走!” 一众山匪这才起身返回树林。 黎虎头却一直站在林焱身侧。 林焱心中稍有疑惑,斜眼看去,正能从黎虎头眼中看出戒备。 这位老大,可不完全信任他们。 不过,这样愿为弟兄断后的老大,已不多见。 直到山匪全部进入林中,黎虎头才再次作揖,“那么,小人,也滚了?” 林焱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黎虎头讪笑道:“有缘再见,有缘再见。” 说罢,又拱了拱手,这才牵着马匹,反身离去。 他虽是离开,还不时回头来看。 林焱只当他还不放心,也不管他,与山师阴说道:“看来传闻有误,虎哥不在这里。只怕……是真的已经……” 山师阴点了点头,拍了拍林焱肩膀,“人死不能复生。” “我明白。” 林焱眼眶似是泛红,“我只是有些不能接受,果然是不能心存侥幸。” 山师阴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往事难追,我们还得看好眼下,商量一下,怎么救小石头。” 林焱点头,正要上车。 却见到黎虎头从离去那头,拍马而回,他在马上高声呼喝,“官兵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困蛟龙 黎虎头不时望向身后,他呼吸急促,额上全是虚汗。 所谓做贼心虚,古来如此。 花袍从车内探出头来,“有多少人!” 黎虎头急道:“乌泱泱的一片,都是佩刀披甲。一眼望不着头啊!” 姜杉微微一笑,“不要着急,好好想想。蛇身小道悠长,容易看错。你回忆一下,是几十,还是几百?” 黎虎头愁眉苦脸,“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快些逃命要紧!” “越是危急,越不可盲目行动。” 姜杉饮了口酒,“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黎虎头一时语塞,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我方才上得小坡,远远望见军队蜿蜒而来。什么几十,几百,光我眼中所见,足有千余人!” 花袍点了点头,“可有旗号?” 黎虎头眉头紧皱,不确定性道:“好像是个‘黄’字。” “黄?” 林焱疑惑望向红袍儿,“可是你们说的黄恩?” 山师阴点了点头,“应是此人。” 花袍挑了挑眉,“这人倒是穷追不舍。” 林焱按住剑柄,“狭路相逢。” 花袍听闻此言,差点呛酒,慌忙说道:“你可别做傻事,那可是至少千人!” “开个玩笑,你当我还是一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林焱?” 林焱哈哈一笑,爬上马车,“我可不能拿你们的命去赌。” 花袍拿手肘捅了捅林焱,“是担心我们,还是担心南柯?” 林焱脸上一红,“自然是你们全部。” 他说着,将花袍推入车内,“哪来这么多废话,还想不想活命了。” 红袍与姜杉笑而不语。 林焱回头招呼吕烽,“烽子!把货车丢了,骑马掉头。” 那货车由两匹马拉着,车上木箱装的原本就是石头。 枫叔与吕烽也不含糊。 枫叔“呼呼”两拳砸烂锁马车架。 吕烽力大,取了钢枪,顶住车轮向上一挑。 那货车便连车带箱翻入路边。 两人未加马具,直接翻身上马。 林焱也调转马车,准备撤离。可直到此时,黎虎头仍未逃开。 倒是有些蹊跷。 林焱疑惑看着黎虎头。 后者讪讪笑道:“大侠,你也看到了,官兵从那边来,小人是走不掉了,求大侠容小人和您一起。” 林焱疑道:“你弃马入林,躲回山寨就行,跟着我们做什么?” “这……” 黎虎头做欲泣状,“这马随小人多年,小人不忍离弃啊。” 林焱看着黎虎头,心中暗叹:这人,倒不失是条汉子。 谁知花袍撩开车帘,“你也别装,你那马上有商队戳印。定是你打劫得来。什么感情深厚,不就是放不下这点银两。” 黎虎头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不,寨子里就这一匹马。若是丢了,以后截道也不方便。再说,各位武艺高强,还能护护小人。” 林焱无奈摇头,“真是要钱不要命。” 黎虎头还要说话,却被林焱挥手制止。 耳廓微动,林焱已能听到远处步响。 沙沙一片,人数众多。 林焱立刻拉紧缰绳,甩开马鞭,“走!” 众人纵马奔驰,黎虎头赶紧跟上。 他毕竟以此路为生,倒是对路径格外熟悉。 有他领路,众人倒是比来时快了不少。 林焱耳畔那“沙沙”声响,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但他知道,此时更是不能松懈,还需快马加鞭,“再快些,离了这小道,天高地阔,我们才能稍加休息。” 众人自然夹马扬鞭,行进速度瞬时加快不少。 却没奔出多少。 突然“刺玲玲”一阵脆响,林间横出一道铁链。 绊马索! 骑马三人未有马具,更是骤然遇袭,难以控马减速。 “希律律!!!” 三马肉蹄触铁,同时垂头栽下,尽皆马失前蹄!以头抢地,刹那折了脊柱,气绝毙命。 枫叔身手了得,坠马之时借力空翻,安然落地。 吕烽更有家族功法,未至天位仍能短暂漂浮,翩然着陆。 黎虎头便没那般好运,随着马匹腾飞而起,滚落地上。 幸好他皮早肉厚,痛得“呀呀”直叫,却没伤及性命。 而林焱赶车在后,急忙拉紧缰绳。 马车横向滑出,终是在靠近铁链之前,堪堪停住。 可还未给予他们几人喘息机会。 “嘭!”的一声闷响。 一排箭羽,激射而出。 那鉄矢横飞而来,应是弓弩,射速极快。 黎虎头吓得连滚带爬,躲在马尸之后。 枫叔瞪大双眼,腾挪几步,空手夹住两箭。 吕烽手中钢枪舞动,将箭羽统统击飞。 林焱双眼微眯,他这老猎人,只看一眼,便将箭矢来势洞察。 拔剑出鞘! “当!当!当!当!”四声脆响。 林焱不仅击中箭矢,更是神乎其技一般,将那四支弩箭原路击回。 弩箭入林。 林间无声沉默。 黎虎头躲在马尸后,瑟瑟发抖。 林焱持剑,吕烽提枪,枫叔握拳,三人全神戒备。 压抑气氛,弥散空中。 十位黑衣,从林中探出身来。 林焱跳下马车,舞了个剑花,“黑一门,真是阴魂不散。” 黑衣却不抢攻,“方才只是警告,奉副门主之令,若是你们答应不再插手此事,自断拇指,便能放你们离去。” 枫叔沉下面容。 吕烽上前一步,“好大口气!” 花袍探出头来,打了个哈哈,“不如这样,我们答应不再管此事,诸位就放我们离开。至于断手,又是何必呢?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眼珠转动,应是在思考对策。 可谁知黑衣全然不顾,他们只当谈判破裂,瞬间拔出兵刃。 十名黑衣,如同鬼魅,直扑而来。 林焱三人立刻接敌。 吕烽飞跃而起,又重重砸落。 他本是天生神力,一砸之威,如有千钧。 他心中想得简单,就是先声夺人,杀得一人,便少一人。 一个,总比十个简单。 可未想到,他手中长枪竟被对手合力拦下。 两人举刀在肩,硬是扛住这震天一击。 更有第三黑衣,滚地而来。 剑削小腿,尽是下三路的招式。 吕烽一时不查,竟落下风。 枫叔一双肉掌,却被三名长兵黑衣围住,他们倒真是有备而来。 林焱却也无暇去管他们,因为他面前足有四人。 而且只是稍一接手,他便感到剑上剧烈震动。 这四人竟然皆是身负真元,都是一流高手。 不! 林焱瞥过吕烽与枫叔战局,心中大惊。 这十人! 皆是一流高手! 黑一门为了除掉他们,还真是下了血本。 前有狼,后有虎,情况危急至极。 若是缠斗必被官兵包围。 若是不理,定难离开此地。 这种时刻,又该如何决断? 林焱稍一分神,肋下立刻挨了一剑。 虽是剧痛,但他也能忍得。 他心中明白,此处缠斗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完,到头来众人皆会落入敌手。 林焱咬紧牙关,伸手按住魔刀。 却听到一声暴喝。 吕烽拼着背受一刀,奔之林焱身旁,将他一脚踹出战围,“带着他们快走!” 林焱在地上滚了两圈,立刻站直身子。 面前吕烽与枫叔,生生拦住十名高手。 不过片刻,两人已经身中数刀。 林焱咬紧牙关,持剑指骨发白。 他知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他也知道,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最后机会。 他应该头也不回,带着剩余伙伴,立刻离开。 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没错,世上有太多应该与正确。 可他…… 无法选择正确! 林焱持剑向前,高声喝道:“黎虎头!” 黎虎头浑身一颤,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小的在。” 林焱已经下定决心。 一如他往常的决定一样。 林焱双目紧盯对手,“带他们走,从林里走!我来断后!” 黎虎头闻言一愣。 南柯钻出车外,“林焱!你在瞎说什么?姜杉,我们怎么能撇下他们?” 姜杉同样钻出车外,却只是望着林焱背影,缓缓饮了口酒,沉默以对。 南柯又看红袍,“他不说,你说。” 山师阴面沉如水,只说了一个字,“走!” “你说什么?”南柯盯着红袍,仿佛难以相信,“你……” 话未说完,她便双眼一翻,昏迷过去。 章昭平不知何时到他身后,伸手将她腰肢扶住,“当断则断!” 三名文士点了点头,不再犹豫,立即弃了马车。 黎虎头跑到三人面前,望向激战三人,似是于心不忍,“我们就这样丢下同伴,实在是……” 红袍冷冷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率先迈入林中,“无论别人说你什么,贪生怕死也好,三姓家奴也好,哪怕一辈子背着污点。” 红袍顿了一瞬,接口说道:“活下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明天。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希望。” 姜杉不发一言,跟入林中。 章昭平扛着南柯,紧跟步伐。 黎虎头回头看了片刻,咬了咬牙,追入树林。 林焱扛开一刀,瞥见他们离开背影,展颜一笑。 围攻黑衣冷笑,“放心,很快就会轮到他们。” 林焱双眼一眯,反手一剑,刺落那人钢刀,劈手夺到手中,“可惜,此路不通!” 吕烽舞枪逼退黑衣,与林焱靠住后背,放声狂笑,“没错!想杀我兄弟?谁也别想越过我的枪尖!” 枫叔同样退到他们身边,也是哈哈大笑,“想不到临到老时,还能与你们两个小辈并肩。” 三人相视一笑,面对围困黑衣,就要搏命。 林中突飞惊鸟! 一队士兵,顶着方才逃离四人走出林外。 四人? 林焱心中一凛:发生了什么?南柯在哪儿? 可现在却不容他瞎想。 钢刀横在四人脖上。 九霄三人面不改色,黎虎头虽是面不露怯,却能见他双腿不断打抖。 林焱三人脸色骤变。 领头士卒,高声喝道:“若想他们无事,立即投降!” 吕烽握紧长枪。 林焱双目如若喷出火来。 钢刀靠近一寸,划破红袍脖颈,血珠涌出,娇艳欲滴。 林焱叹了口气。 千磨,万击落地。 临头士卒大手一挥,“绑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火烧牢笼(一) 蛇身小道常年幽静,荒草杂生,少见人踪。 今日,却来往者众。 先是林焱一行入林,现在又是军列涌出道外。 原是零星步兵,渐渐黑甲铺满山野。 领头将领跃马在前,立于一处小丘,看着丘下士兵挪步。 他面上无须,右颊有处刀疤,添了几分彪悍意味。 一骑飞奔而来,马上士兵滚鞍下马,于坡下单膝跪地抱拳,“赵将军,囚车已经离开岔道。” 赵将军抬目望向路口,木质囚车缓缓驶出,沉声说道:“可有绑上铁链?” 士兵垂首,“依照吩咐,给那几个武夫绑了铁链。” 赵将军微微皱眉,“那几个文士也绑上铁链。黄将军至少后天才能赶到。在此之前,对这些武林高手,容不得半点大意。” 士兵点头应下。 赵将军又咬了咬牙,“命令两只小队留下搜索,务必找到方才被劫走的红衣姑娘!若是找不到,他们统统提头来见!” 士兵重重应了一声。 赵将军这才缓和面色,挥了挥手,“去吧。” 士兵牵马倒退,退出约莫五步,方才飞身上马,奔入军中。 赵将军凝视军仗,突然眉间一紧。 “呛哴”一声,拔刀回劈! 刀刃停在身后黑衣脖颈,刀风吹起他面上黑纱。 黑衣任由刀锋在喉,冷冷说道:“赵将军,真是警觉。” 赵将军瞪他一眼,眼中似有厌恶,“黑一门的老鼠,倒是神出鬼没。” 黑衣冷笑一声,“我知军中人士瞧不起我们这些江湖舔血。没关系,我们也瞧不上将军。哦,对了,你原本是个将军,现在那人回来了,你就是个副将。” 赵将军眯起双眼,“你若是为了来说这废话,我现在就送你一程。” 黑衣并不着脑,转口说道:“我只是好奇,我黑一门找到这几人,未和官兵说过,你们是怎么发现他们?” 赵将军收刀回鞘,“他们假扮‘吴’家商队,自以为天衣无缝。没错!吴家一年之前,从不跨过‘盼雪’经商。” “可惜,时过境迁。抗狄大战,多家商队无力维持,这多出来的份额谁不眼红?碰巧,今日城中,就有另一支‘吴’家商队。”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对了……” 黑衣摇了摇头,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还要代副门主问一声,赵副将,为何不杀他们?” 赵将军抬头望向军仗,“我只是副将,这些人如何处置,还得等黄将军指示。” 黑衣淡淡说道:“敢问,黄将军何时到达?” 赵将军看了黑衣一眼,“无可奉告。” 黑衣不满哼道:“赵副将,这是要卸磨杀驴?我们可是得副门主令,要将这几人格杀。” “若非我们拦住这几人,只怕就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可拦不住他们。” 赵将军冷眼瞥去,“记住你的身份。我们虽是合作关系。但你们这些老鼠,仍旧是老鼠。没有任何资格,对大燕精兵指手画脚。” 黑衣看了赵副将,挑了挑眉,“你就不想知道,劫走南柯之人是谁?” 赵将军瞪眼过来,面颊刀疤似是微微抽搐,“有屁快放!” 黑衣微微一笑,“我们这些老鼠,又怎么会知道那些。还请赵将军,多多留心啊。” 说罢,便在赵副将喷火眼中,抱拳行礼,反身退下山丘。 赵副将仍在丘上立着,目光紧盯黑衣,恨恨说道:“黑一门的老鼠,真是没有一人可信。”。 而黑衣却是头也不回,缓缓走入林下阴影。 其余黑衣便在那处等他。 一人轻声问道:“一号。为何不告诉赵恬实情?明明是那‘鬼见愁’的‘金杆敲山’劫走了南柯……” 一号黑衣挥了挥手,“副门主只叫我们杀人,‘鬼见愁’与我等无关。我何必做这好人,将情报免费送他?况且……” 他双目泛冷,“朝廷的忠犬,没有一条可信。” 风起,卷过枯叶杂草。 似在赵恬与黑衣之间,画出一道难测深沟。 而在军队环绕之中,林焱几人刚刚换了铁链,靠着囚车一动不动。 黎虎头在那唉声叹气。 林焱虽有不耐,却也顾不上了,向身边花袍小声询问,“南柯姑娘去了哪里?” 花袍哭丧着脸,“不要问我,没有酒喝,难受。” 林焱哑然,又看章昭平,也是一脸痛苦,“你又是……” 章昭平哭丧着脸,“没有书看,难受。” 山师阴看得哈哈直笑,“你这傻子,就知道关心南柯小娘子。” 林焱心中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万一南柯有什么不测……” “安心。” 即便被锁在囚车,山师阴依旧怡然自得,斜靠木牢,“她只怕比我们还要安全。” 林焱听不明白,望着山师阴,无声询问。 山师阴这才接着说道:“我们混入林中,便遇到了燕军斥候,我们几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自然是无力反抗。” “书呆虽然通些武艺,但面对弩箭,也只能弃书投降。可就在那些斥候要擒拿我们几人之时……” 红袍说到此处,故意闭嘴不言。 林焱急道:“又不是说书,你卖什么关子!” 山师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那‘鬼见愁’的‘金杆敲山’突然出现,从阵中救走了南柯。” “鬼见愁?” 林焱心中疑惑,小声重复,“金杆敲山?那位老翁?他们之前救过我们,现在又救南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 山师阴似是坐累了,换了个姿势,“我倒是对猫怔仲更加好奇。明明他是门主,那些黑衣,却听副门主的号令……难道,他只是个空壳门主?” 林焱却不关心猫怔仲,仍旧担心南柯。 还想问山师阴几句,却发现红袍已经闭目睡去。 好家伙,真是心大。 这般生死存亡之时,他还有心睡觉! 见到林焱愁眉不展,枫叔温声说道:“林公子不必过于忧心,这些官兵并未将我们就地格杀,我们应当一时之间。还未有性命之忧。” 林焱点了点头,枫叔所言极是,叹了口气,“当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军队步伐不止,朝向“盼雪”而行。 全军出得蛇身小道,林焱才看清,燕军约有千人不到。 那黎虎头还真是被吓破了胆子。 一路颠簸,众人终在入夜后不久,望见“盼雪”。 不过军队并未进城,而是转向,行往城西山林。 临近山脚,便能瞧见军帐灯火长明。 依山而守,原来军营建设于此。 在林焱看来,这军营已是甚为壮观。 吕烽却是微微皱眉,“依山而守,确实不错。可此地离林太近,燕军未将树木砍伐干净。若是一把大火,便能将他们烧得灰头土脸。” 黎虎头哀声切切,“我说大侠,我们这都成了阶下囚,您还说什么放火。别来把火,把我们煮了就好。” 吕烽也是无奈。 入得军中,众人终被赶下车来。 面前竟是一间巨大石屋,外体简陋,却能感其坚固。 林焱认得这这种屋子,一般山中有矿,便会在左近造这样一间石屋,供给劳工居住。 没想到,此刻这屋子,竟被燕军征用作为牢房。 士兵打开铁门,将林焱几人赶入屋中。 屋中昏暗,气味难闻,即便是这般冬日,依旧能够闻到阵阵馊味。 林焱走在最前,借着屋中油灯,打量其中格局。 不大屋内,一望见底。 屋中连门有一通道,通道两旁各有两间牢笼。 四间笼中,已有三间有人,人数越是四十左右,或卧,或坐,或立。 林焱几人入得屋中,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那些目光各异,难以名状。 黎虎头第二个被推入屋中,当他望见牢中众人,差点叫出声来。 林焱瞪他一眼,使了个眼色。他才忍住呼声。 众人被关进第四间空牢。没有别人,倒也舒适。 直到士兵离开,林焱才对黎虎头说道:“你有何发现?” 黎虎头望向四周,轻声说道:“这些人,我都认识。” “你认识?”林焱疑道:“他们是?” 黎虎头探头探脑,小声回答,“都是‘盼雪’附近地界的武林中人,而且都是话事那层。” 林焱点了点头。 看来朝廷爪牙不仅伸向一处,江湖人士也尽皆遭其毒手。 这牢中众人,也应是反抗之人。 等等! 林焱脑中一闪:皆是反抗之人? 联想方才吕烽言语,他立刻想到一个疯狂计划,长身而起,“诸位英雄!” 牢中多人闻声抬眼。 林焱露齿一笑,“想不想,一把火烧了这座牢笼?” 目光汇聚而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惊哨 山风骤冷,摧人难眠。 营地空空荡荡,独留架上火盆风中摇曳,“劈啪”作响。 营房悄无声息,满帐士卒紧缩被中,只图片刻温暖。 巡帐兵卒低头缩脑,匆匆掠过,靠在墙角,不愿冒风受寒。 而石牢之外,两名看守,更是裹着长袍,围着火堆取暖。 两人靠近火堆,跺脚取暖。 一人面生横肉,一跺脚,面上直颤。他打了个喷嚏,低声咒骂,“这鬼天气,怕不是要冻死个人。” 另一人留着小胡,搓着双手,“老天爷和咱俩过不去,碰着我俩守夜,就他娘的这妖风阵阵。” “可不是吗?”那胖子伸手入怀,掏出小壶,晃了几晃,“啧!” 他朝小胡子说道:“酒喝干了。我再去弄些,这大晚上,喝不着暖身酒,明天还不成了人棍?” 小胡子缩紧脖子点了点头,他看了眼石牢,又嘱托胖子,“记得再捎些炭来。将军可是说了,这牢里的大爷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两个都得陪葬。可不能把他们冻出个好歹来。” 胖子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这年头,坐牢的比牢头舒服。我们在外面吹风受冻,他们倒是逍遥。” “别废话了。”小胡子推了胖子一把,“快去快回,可别想着偷懒。要是让老子知道你让老子一个人在这里受冻。不用这寒风动手,老子亲手把你变成人棍。” “呸!”胖子吐了口唾沫,“你小样也得有这本事。”说完,他便裹紧风衣,朝军需营帐走去。 胖子一走,小胡子一人更显孤单。 小胡子又跺了跺脚,伸出双手烤火。 飞卷过,他便浑身打了个寒颤,在心中暗想:可别冒出什么山林妖精。 他可是听过“盼雪”的故事。传闻那俩天人在此决斗,搅得生灵涂炭。怕不是过了这么些年,还能阴魂不散? “呼……”风声过耳,似有声响。 小胡子又咽了口唾沫,不敢四处乱看,口中默念,“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求能平安回家团聚,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话音刚落,他身后立刻传来一声咆哮! 小胡子浑身一僵,一顿一顿回头去看,可身后只有牢房铁门。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喉结耸动,小胡子心底发寒。 又是一声咆哮! 这回小胡子已经听清,声音来源于石库之内。仔细去听,那咆哮声响,分明是两人对骂。只是经过牢房回荡,听着便像杂音。 原来不是怪力乱神之事。小胡子面色缓和,终是呼了口气。哈气尚未消散,他面上便浮现狠辣之色:老子在外守夜吹风,你们在屋里,居然还不消停!装神弄鬼吓老子!真当老子吃素的? 心中怒火汹涌,小胡子撩开风衣,解下腰上钥匙,便开了铁门。 按住刀柄,小胡子怒气冲冲地步入牢中,“吵什么吵?都给老子……” 他口中话语只说一半,就被眼前画面惊呆。 吕烽拽住林焱脑袋,往石上猛敲,“都怪你这混蛋!害得我们成了阶下之囚!现在就弄死你!” “住手!”小胡子赶紧迈步上前。他脑中清楚记得赵将军嘱托,若是这些囚犯有个好歹,他可得第一个脑袋搬家。 没走几步,林焱一脚踹翻吕烽,挣脱吕烽钳制,奋力爬到牢边,满脸是血地哀声说道:“救我!这疯子要杀我!”那声音仿佛奄奄一息。 而他脸上鲜血淋漓,怎么都不是作伪。 小胡子赶紧加快脚步,赶到牢边。虽是匆忙,他却未丧失理智,先是拔出钢刀,“你们!离牢门远一些。” 吕烽哼了一声,远离牢门。其余几人,也是缩到墙角。 小胡子这才取了钥匙,谨慎地打开牢门,全神戒备。他另一支手,始终捏紧钢刀。 “都往后退!”小胡子用刀指着吕烽,余光打量林焱。 林焱卧在门边,不停喘着粗气。 众人又往墙角退了几步。 小胡子晃了晃刀,“蹲下!” 众人依言蹲下。小胡子用脚点了点林焱,“你跟我出来。” 林焱挣扎了几下,却没能起身。 另外三间牢房,皆有目光望来。 小胡子只觉心中烦躁,高声喝道:“看什么看?” 那些江湖人士,这才回过头去,如同事不关己。 小胡子心下稍定,看了眼如同烂泥的林焱,不得不矮身拽住林焱胳膊。想来他这副样子,也是无法有所作为。 可就当他拽住林焱手臂那刻。林焱猛然睁开双眼,手掌一翻,如同铁箍一般,将守卫臂膀紧紧环绕。 小胡子大惊失色,心知中计,却已难以回头。 视线变黑之前,他所见到最后画面,是那扑面而来的拳头。 意识消散,士卒倒地。 林焱放下昏迷士卒,从他腰上拽下钥匙,解开自己铁镣。又将钥匙丢给吕烽,他挪动脚步,却是身形稍稍一晃。 吕烽急道:“林子,你没事吧。我刚刚下手重了些。” “没事。”林焱伸手扶住牢门,“苦肉计,可不就得真实?” 看着林焱几人挣脱枷锁,另外三间牢中,早已按耐不住,“小兄弟!别忘了我们!” 林焱想要说话,可头脑发昏,一阵晕眩。 姜杉见此,给山师阴使了个眼色,山师阴便上前扶住林焱。 而花袍则是拿着钥匙,走出牢房,站于过道中央。他抬起钥匙,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少人是一门之主。现在只因我们手中钥匙,才会忍气吞声。若是放你们出来,你们又有几人,想要通力合作?” 那些江湖人士面面相觑,却不答话,显然是被姜杉说中心思。 姜杉晃着钥匙环,在过道中慢慢踱步。 钥匙“叮当”作响。 “时间无多,另一个守卫很快就会回来。我想,各位为不受朝廷招安,不惜身陷牢狱,应该都是有原则之人。不管这原则是对是错,现在放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 姜杉走到道路尽头,大门之旁,“第一,我们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最终或是成了朝廷鹰犬,或是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皱眉思索。 “第二!”姜杉微微一笑,伸出一指,推开牢房铁门,“一起来,拥抱自由!” 屋外寒风涌入牢中,卷起衣衫鼓胀。 衣袂摆花袍猎猎,舞凌乱风中散发。 他如若怒涛中一叶扁舟,却又坚若磐石,不容置疑。 狂风里,姜杉嘴角挂笑。 一如林焱初次见他,拖着病弱身子,却能镇住狂风。一切,都似乾坤在握。 牢中沉默。 片刻之后,江湖人士长身而起,抱拳行礼。 姜杉微微笑着,将钥匙抛给吕烽,“快请各位掌门出来。” 牢中解锁,林焱靠着大门观察牢外动静,那胖子侍卫尚未回来。 林焱余光却瞥见一人,快步走到小胡子身旁,抬拳就要杀人。 一个箭步,林焱窜到那人身侧,抓住那只拳头,“你要做什么?” 那是个粗糙汉子,比林焱足足大了两圈,却被林焱轻松拽住拳头。 他面上似有不悦,却犹自忍耐,瓮声答道:“杀了这鹰犬,一绝后患。” 林焱皱了皱眉,“莫要徒增杀戮。” 那汉子也是皱眉,眼中泛着威胁,“管我?” 林焱盯着那人双目,不发一言。 那汉子终是败下阵来,“看你自残救人的份上,今天就放着鹰犬一马。” 林焱也是借坡下驴,抱拳道:“多谢前辈深明大义。” 汉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牢中解铐,有条不紊。 林焱暗暗点头:一切进展顺利。只要出了牢房,放一把火制造混论…… “轰!” 巨响! 传自屋外,来源军营! 众人皆是一惊。林焱飞身奔出屋外,却见到军营方向,夜空之下,火光冲天! 放火? 截营? 是谁? 林焱脑中一片混乱。 营中惨叫四起,乱作一团,已没人顾得上他们。 众人一同抢出牢外。面色各异,不尽相同。 震惊之中,却见一人从火光方向,逆行而来。 身背巨大木匣,手持镀金烟斗,口中烟云吞吐。 金杆敲山!竟然是他! 老者行至面前,对林焱扯嘴一笑,“小伙子,别来无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火中烧 老翁“哐当”一声,丢下背后木匣,抽着旱烟,伸腿踢翻,“你们吃饭的家伙。” “哗啦啦!”匣中滚出各式兵刃。 牢外好汉发出一声惊呼,涌到木匣之前,惊叹不止。 林焱却未靠近木匣,而是走到老翁面前,抱拳行礼,“前辈。” 老翁摆了摆手,“你可以叫我鹤老。” 林焱毕恭毕敬喊了声,“鹤老。” 话未说完,鹤老便一口浓烟,喷在林焱脸上。 林焱皱着眉头,咳嗽起来。 鹤老哈哈笑着,“烟解万般愁,你这小伙子可不明白。” 林焱讪讪笑着,鹤老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家姑娘,是我救的。她可是哭着喊着,求我们来救你呢。” 林焱急道:“南柯她这么样了?” “你放心。”鹤老吸了口烟,“她很安全。倒是你们,再不快点走,可就要有麻烦咯。” 抬眼望去,火势犹旺。隐隐能够听到喊杀声响。 身边好汉还在翻检兵刃。 花袍凑前问道,“鹤老,可能给小子来上一口?” 鹤老眯眼一笑,“你小子也好这口?”说着便交出烟杆。 花袍也不嫌弃,伸手就拿,“我这人别的不会,就是五毒俱全。”说着他便对上烟嘴,深吸一口。 烟丝发亮,鹤老嘿嘿笑道:“怎么样,老头子这龙卷丝可是好东西。” 花袍缓缓吐出烟雾,点头称赞。鹤老看着那点红光明灭。 姜杉似是无意问道:“您老带了多少人来。” 鹤老盯着火点,咽着口水,“五十个,都是好手。” 林焱惊讶地看着姜杉,姜杉吐出烟圈,继续问道:“那‘鬼见愁’参与在这件事里,到底要做什么?” “这件事……”鹤老突然双目一凝,劈手从姜杉手中夺下烟杆,“你小子阴我?” 花袍微微一笑,“是鹤老的烟太好,一下子就呼多了。” 鹤老眯起双眼,盯着花袍,最后淡淡一笑,抖去烟灰,将烟杆绑在腰上,“老夫也过了争强斗胜的年纪,这点小把戏,不和你计较。至于‘鬼见愁’之事。等我们离开此地,老夫与你们细说。” 姜杉打了个哈哈,便将此事略过。 那边兵刃已经分配完毕,吕烽并未去取,这小盒子,也装不下他的长枪。 林焱等众人散开,再去看那木盒。 木盒之前,竟然空无一物。 林焱骤然一惊,“我的……” 鹤老走到他身边,“你那兵刃?已被赵恬收入了主帐,老夫也不想节外生枝。” 林焱皱了皱眉,“主帐在哪儿?” “小伙子,不要冲动。”鹤老按住林焱肩膀,“老夫知你用刀剑,这样。这趟回去,老夫做主,从‘鬼见愁’宝库中,给你挑出一对刀剑。” 林焱摇了摇头,“不一样。” 鹤老皱了皱眉,“小伙子,莫要死脑筋。留着命,比什么都重要。” 林焱露齿一笑,“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是啊,能不重要吗? 那是老爷子和柳凤泊留下的,遗物。 他们不是冷冰冰的兵刃,他们是伙伴,更是一份馈赠,一份长情留念。 林焱再次问道:“哪座是主帐?” 鹤老双眉微皱,终是叹了口气,“那座顶上红旗的便是。” 林焱拱手道谢。 鹤老又道:“我们会在城北破庙会合,凭你寻踪的本事,应该没有难度。” 林焱再鞠一躬谢过。 吕烽手中拎着铁棍,站他面前,“我随你去。” 林焱摆了摆手,“我一人目标小些,你还不信我的身手?” 吕烽摇头,“你的身手我信,只是……” 林焱从吕烽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替我护住兄弟们,我去去就来。” 吕烽哑然,提溜短棍,看着林焱背影。 孤身一人施施然,朝火光逆行而去。 风有些冷,身子略显单薄,更是赤手空拳,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 花袍走到吕烽身边,叹了口气,“走吧。” “可是……”吕烽捏紧铁棍。 花袍摇了摇头。 吕烽垂首不言。 主营之中,兵卒忙碌,或是扛着水桶来回奔走,或是手持刀枪赶赴前方。 林焱隐在帐篷阴影处,耳廓微动。 远处火光最盛处,却有厮杀声来。 此地不宜久留。 林焱明白,可他的目光,始终注视那座红旗军帐。 一个落单士卒,拎着水桶从林焱帐前走过。 林焱一个箭步冲出帐外,环臂一绕。 水桶落地。 那士卒似是还要挣扎,却被林焱轻松箍晕。 林焱换了那人外甲,又拎起空桶,正大光明走在道中。 左右常有士卒来往,林焱稍低额头,装作匆忙模样,朝着主帐而去,一路上也是无人注意于他。 一番疾走,林焱终于靠近主帐。 四下观察一圈,林焱压低帽檐,靠在帐外,轻轻挑起帘幕,朝内查看。 帐中竟是空无一人。 想来,赵恬也应是赶到血战处去了。 林焱定了定神,闪身入得帐中。 帐中空旷,有一书桌,几把胡凳。角落里还有一床铺。这将军生活也是朴素。林焱环顾四周,他只关心自己刀剑放在何处。 扭头一看,便在兵器架上见到了自家兵刃。 千磨在上,魔刀在下,静静卧在架上,似在唤他去取。 林焱伸手取剑。 就在此时,头顶生风。 有人藏于顶上! 林焱不敢怠慢,侧身取了架上千磨,抽剑上挺。 “当!” 刀剑相交,赵恬就在面前。 原来他方才藏于帐顶! 赵恬趁着林焱立足未稳,再抢一刀。 林焱不得不退一步,与赵恬拉开距离。 赵恬冷面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话音刚落,一队士卒掀开帐门,涌入帐内。 林焱心底发沉,他如今功夫,对付赵恬一人不在话下,可若是面对如此多的士卒。那可得打个问号。 双方对峙。 林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赵恬身上。 为今之计,只有擒住主将,才有一线生机。 林焱刺剑抢攻! 一剑化五,一朵花开! 赵恬面色不变,引刀防护。 可他哪知道林焱剑利,不过两剑,那钢刀已然开裂。配上真元,再加三剑,钢刀崩裂。 赵恬面色一变,也是反应迅猛,矮身后退。 避过林焱当胸那剑,赵括滚到武器架旁,伸手按住魔刀。 林焱大惊出声,“不要拔刀!” 然而,赵恬已经拔刀在手。 帐内士卒,此刻也已涌到面前,林焱只能扭身避过刀刃。 还有士卒护在赵恬身侧。 林焱急道:“离他远点!” 魔刀入手,心中唯有杀念,六亲不认! 他是出于好意,可帐中谁会听他? 赵恬低头静默。 林焱已能见到他臂上,青色筋脉根根暴起。 那些脉络迅速蔓延半身。 林焱就地翻滚,狼狈闪避,只因他全部心神,都在赵恬身上。 赵恬缓缓抬起头来。 双目赤红! 单臂抬刀,刀刃直指面前亲兵! 林焱心叫不妙,运起全部真元,逼开身周士卒。 刀刃下滑,那亲兵犹未知晓。 林焱将真元凝于足下,奋力前蹿。 “当!” 林焱单膝跪下,他终是于千钧一发之际,撞开那名亲兵,迎下此刀。 他奋力支撑身体,咬牙吼道:“赵恬!冷静!” 赵恬哪里会听,抬臂又是一刀。 林焱滚地起身,转到赵恬身侧。 他知道,赵恬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唯有速战速决,方能避免多伤人命;唯有…… 以杀止杀。 林焱咬紧牙关,抬臂瞄准赵恬侧颈。 就在他将要出剑瞬间,方才撞倒亲兵反身跃起,双手抱住他持剑左手,“决不让你伤害将军!” 剑不能出,林焱皱紧眉头,心中大急。 赵恬扭身过来,再举魔刀。似要将亲兵与林焱一并,一刀两断! 林焱赶紧兜转手腕,使出甩劲,松手放剑。千磨打着旋儿落入左手。他便这样拖着亲兵,再接赵恬一刀。 “当!” 仓促迎敌,林焱手臂发麻,“赵恬!这些都是你的亲兵!” 赵恬不管不顾,踢腿便踢。 林焱想要躲避,可被亲兵拽住手臂,动弹不得。当即侧腹中腿,斜倒在地。 众多亲兵围困上来,从赵恬身边奔过。 林焱高声提醒,“不要靠近赵恬!” 可惜,为时已晚。 赵恬挥刀! 身边那一亲兵立刻中刀。背脊破开刀痕,深可见骨!亲兵惨呼倒地,难以置信地回望赵恬。 鲜血喷了赵恬满脸,可他仍不满足。 周遭余人已经吓傻,呆立当场。 魔刀再举。 林焱嘶声吼道:“赵恬!这些可是你的袍泽!” 赵恬似有一顿,却仍下挥。 林焱继续嘶吼,“赵恬!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啊!” 袍泽! 兄弟! 赵恬魔刀高举,却不落下。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四周亲兵焦急喊道:“将军!” 赵恬晃了晃脑袋,痛呼出声,身体摇晃。 亲兵立刻伸手去扶赵恬。 “不要!”林焱急呼,却已不及。 赵恬刀锋下落。 林焱闭起双眼,不忍去看。 可想象中的惨嚎并未出现。 林焱睁眼去看,却见到赵恬满头是汗,眼中半白半红,哑声说道:“砍了我的右手!” “将军!”亲兵又怎会下手。 赵恬浑身颤抖,艰难喊道:“砍!” 那些士卒仍旧无人动手。 赵恬咬紧牙关,骤然抢过亲兵刀刃,挥刀一闪! 血撒! 手落! 赵恬倒在亲兵怀中,一脸煞白。 林焱目瞪口呆。 一众亲兵乱做一团,“去拿纱布!创伤药!快!” 赵恬捂住伤口,硬生生推开亲随,再次站起身来,用仅剩左臂,拎着右手将魔刀塞回鞘中。 亲兵已将林焱放开。 赵恬举着魔刀,目光于林焱身上流转,他总是呼了口气,将魔刀掷在林焱面前,咬牙说道:“拿着你的刀,滚蛋。” 林焱拾起魔刀,怔怔看着赵恬,“赵将军……” “不要误会。”赵恬艰难说道:“我只是谢你,保护我的袍泽。若非是你那一吼,我只怕已酿成大错。” 士卒急道:“将军!若是放他,黄恩必定怪责!” 赵恬沉声说道:“所有罪责,我一力承当。” 林焱沉默无言,深鞠一躬。 “让他离开。”赵恬淡淡说道。 一众士卒放开通道,林焱行出帐外。 亲兵目中有泪,“将军,为了我们,害得你的手……” 赵恬身子一软,靠在亲兵身上,“你们叫我一声将军,你我便是兄弟,性命相依,区区手掌,何足挂齿。” “将军!”终有亲兵落下泪来。 赵恬哈哈笑着,昏厥过去。 林焱行出帐外,军中厮杀声响已经不见。他便捡着无人小道,离了军帐。 月在头上,火仍在烧。 林焱心中难言滋味。燕军之中,竟然还有这般义士!若非身份不同,定要结交一番。可惜…… 林焱叹了口气,晃晃脑袋,将此事抛诸脑后,起身朝城北而去。 鹤老几人未走多久,踪迹也都尚新。 林焱依痕而行,半个时辰后,终是见到那处破庙。 月光不明,难见寺庙全貌,却能见到庙中有光。 林焱小心靠近,耳廓微动,听到庙内声响。 声音极轻,但他仍旧听清一句。 仅这一句,已让他背脊发寒。 “……武慎要反!” 第一百二十九章 穿插番外 白袍黑猫 荒村野径,枯枝老藤,偏山一隅。 此地村落早已荒芜,却有一间小店,始终坐落于此。 数十年如一日,门户破落,却屹立不倒。 店名“六两六”。 店外单幌飞扬,客人来此,除了店家所有,别无他选。 这店远远看去,满是尘土,门破窗漏。仿佛明日就会关门大吉。 可正是这破店,江湖老饕趋之若鹜,定为此生必去之所。 此为何故? 皆因这店后有一口井。井水冷冽,无论春夏秋冬。 若只是这井,也算不得奇特。 奇异之处在于,店中掌柜世代经营,家传酿酒之法。取这老井冰水,酿出一款黄酒。 名叫,六两六。 与寻常黄酒需要温食不同,这酒入口冰爽清冽,若是附上碎冰,饮过百髓通畅,更是余香悠长。 当然,好酒仍需适量。 寻常人士,至多饮上六两六,再多泯一口,必定冻得浑身打颤。 然而,今日店里,来了个不寻常人。 炎炎夏日,穿着一身黑袍,桌上放着锈迹铁剑,未带剑鞘。 他正在仰头饮酒,不是用碗,更非用杯,而是整坛直灌而下。 掌柜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举坛饮酒,酒坛喝干,点滴未洒。 放下酒坛,大呼三声,“痛快!” 嗓音深沉,却又异样磁性。 直到他放下酒坛,才能看清他面上容颜。面孔异常白净,甚至有股书卷气。最为夺目,就是那双眼睛,深邃如渊,清澈似海。 他拍着肚皮,打了个酒嗝,“这六两六,果然名不虚传。”说着,还打了个寒颤。 掌柜关切问道:“客官,可有不适?店里备有火炉,若是……” 黑衣摆了摆手,哈哈笑道:“这酒,果然给劲!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马蹄声响。 “哒哒”清脆,由远及近。 黑衣与掌柜望向屋外,一匹白马闯入眼帘。 烈日当空,人影虚晃。 马上白袍仗剑,剑身摇晃,竟是一柄无锋木剑。 黑衣眯起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人。 马至店门,白袍拉紧缰绳,白马“希律律”直立而起,扬起一阵尘土。 白袍轻轻一跃,落下马来,也不束马,径直步入店中,高声说道:“掌柜!来上一坛‘六两六’。酒快上,钱管够!” 掌柜笑着回道:“客官来的正好,店中就剩最后一坛。我这就……” “别急。”黑衣晃着空酒坛,看着白袍笑道:“我也要这坛酒。” 白袍没有说话,眯起双眼,盯着黑衣。 两人隔空对视,却是谁也未说一句。 掌柜脸上笑容僵住,随即又绽颜对黑衣说道:“客官,你看你都喝了一坛。这美酒虽好,莫要贪杯。不如让给那位客官。” 黑衣仍是面带笑容,“你怕我付不起酒钱?” 掌柜赶紧作揖,“自然不敢,只是……” 白衣淡淡说道:“我出两倍。” 掌柜笑容难存,干笑道:“要不这样,两位各分一半,如何?” “不行!”白袍黑衣异口同声。 掌柜瞬时噤若寒暄。 黑衣扯起嘴角,“无论他出多少,我都再加一倍!” 白袍按住剑柄,眯起双眼,“抬杠?” 黑衣捏住铁剑,微微笑着,“因为有趣。” 白袍扬唇一笑,“确实有趣。” 话音未落,木剑飞斩! 黑衣张狂笑着,捏剑后撤。 “嘭!”的一声脆响,方才黑衣座下木凳,断成两截。 掌柜痛呼出声,“我的前朝古凳。” “前朝个屁!”黑衣张口骂道。 白袍持剑而立,也不抢攻,淡淡说道:“身法不错。” 黑衣挖了挖耳朵,“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白袍笑出声来,“那天下第三,我给你个挑战我的机会。” “挑战你?”黑衣诧异笑道:“你说你长得人模狗样,看着就能勾引姑娘。居然脸皮比我还厚。你当你是谁?天下第一?” 白袍起身往店外走去,“现在不是,将来定是。” 黑衣微微一愣,随即咧嘴笑道:“那我今日便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将来我也是揍过天下第一的男人!” 白袍已在店外站定,抬臂举剑,剑尖直指黑衣。 黑衣捏紧铁剑,飞身而出。 风沙卷,烈阳照,黑白相撞! “当!当!当!当!当!” 锈剑飞腾! 木剑灵动! 黑衣铁剑大开大合,宛若平地龙卷,又似万丈瀑布。 白袍木剑飘逸凌厉,时而漫天飞雪,时而白日惊雷。 黑白互搏,黄沙腾扬。 每每相击,惊起沙漫旋舞,一刻如若万物静停! 白袍鼓,黑衣荡,金沙粒粒滞留于空。 两人舞做一团,黑白交织,眼花缭乱。远远望去,仿佛日月交替不休。 这一战,打得难舍难分。 真从正午,战至月上树梢。 掌柜靠着门框,看了眼月色,终是打了个哈欠,懒声说道:“两位客官若是再不停手,这最后一坛,我可自己喝了。” 一时,风平浪静。 黑白两团,终于分到两边。 白袍面色如常,静静看着黑衣,“身手不错。” 黑衣挑了挑眉,扛着铁剑淡淡回答,“你也算不差。” 月下,两人对视,谁都不发一言。 渐渐,两人脸色慢慢涨红。 又过片刻,皆是红得发紫。 突然,两人同时扶膝大喘,黑衣断断续续说道:“就,就知道,你,你小子硬挺。我他娘就,就,就不信了,你会一点不喘?” 白袍也是气喘吁吁,“看,看你那样,喘得跟狗一样,还,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喘个不停。 又过片刻,两人相视一笑,终是捧腹大笑,笑声响彻夜空。 掌柜看得莫名其妙,“江湖人都是疯子。” 白袍黑衣笑完,勾肩搭背,朝店内走去。白袍哈哈笑着,“来,最后一坛,我请你同饮。” 黑衣嘿嘿一笑,“只怕不是一坛。” “嗯?”白袍疑惑望来。 黑衣咧嘴笑着,“我身上没钱。” “那你刚才……”白袍说到此处,摇头苦笑,“就当我这天下第一请你。” 两人互相取笑,坐下痛饮。 饮尽“六两六”,还不过瘾,又将掌柜唤来,“所有酒水,统统取来!” 觥筹交错,笑谈不止。 一坛,两坛……十坛……空坛放满厅房。 两人直喝到天边放光,终是饮了五十二坛! 掌柜倚在柜台,沉沉睡去。 白袍望了眼天边曙光,轻声说道:“和你说件事情。” 黑衣晃了晃脑,“你尽管说。” 白袍看了眼掌柜,“只怕,我带的银两不够。” 黑衣先是一愣,随后拎剑就跑。 他见白袍犹未反应,张嘴喊道:“喝了霸王酒,还不逃命!” 白袍这才奔出店外,纵身上马,拉住黑衣手臂,拽上马来。 掌柜梦中惊醒,追出店来,只能见到两人迎着曙光,一骑绝尘,远远荡来笑声,“掌柜!这酒欠下,将来找天下第一,十倍还你!” 掌柜急得跺脚,破口大骂。 两人已是不见踪影。 奔出几里,天边大亮。 “就到这儿吧。”黑衣跳下马去。 白袍拉住缰绳,“就此别过?” “我这一生只求有趣,只求自在。江湖儿女,大家醉在当下,不问出处不问去处。煮酒饮尽,各行其道,方才潇洒。”黑衣扛着铁剑,“小子,可要留下姓名?” 白袍哈哈一笑,拍马远去,“将来天下第一,就是我名!” 黑衣笑个不停,“那我就是揍过天下第一那人!” 白黑分别。 是年。 黑衣西行。 剑斩黑一门主。 猫怔仲之名,路人闻之变色。 白袍东进。 剑挑王城高手。 白袍千臂柳凤泊,名震天下! 第一百三十章 兄 “武慎?” 林焱有些愣神,他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跪在凤栖棺木前的背影。 唏嘘胡渣,半白鬓发。 那日漫天黄纸,他似是心灰意冷,今日却是要反? 林焱心中惊疑,未曾发现庙中话语已停。 突然,耳侧传来破风声响。 林焱骤然按住剑柄。 拔剑出鞘! “嘶!”钢铁刺耳摩擦,黑夜中闪过几颗火星。 林焱借着火光,瞥见那人脸面,头戴纶巾,竟是书生打扮。可他出手,见不得半点书卷气。 面上表情,更是和读书声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顺着千磨剑脊,削向林焱手指。剑法狠辣,不留余地。 那双眼中死盯过来,仿佛要将林焱生吞活剥。 何等深仇大恨? 林焱想不明白,但却知道,此刻容不得丝毫大意。 轻挑手腕,散发真元,“当”的一声,挣开剑来。 书生按不住剑,胸腹空当大开。 林焱一记冲拳,正中对方胸膛。 书生倒飞而去,林焱却是有些愣神。触手之处,竟然有些柔软。 柔软? 愣神之际,那书生竟然反冲回来,剑尖直指林焱咽喉。 林焱隐约见到那人面上赤红。 心中诧异,但生死存亡之际,不容多想。林焱反手一剑,错开书生长剑,上前一步,剑刃顶住书生脖颈。 “住手!”黑夜中传来一声暴喝。 林焱顿住千磨。 点点红星,在夜中闪烁。 鹤老缓步行来,呼出烟气,“小伙子,都是自己人。” 林焱看了书生一眼,放下千磨,还剑入鞘,转身面前鹤老。 正要说话,那书生竟然再次举剑! 林焱心生警兆,侧身闪过那剑,反手握住那人手腕,怒道:“你要做什么?” 谁知那人还不停歇,扬手便打。 “啪!” 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林焱怒从心中起,再次捏住千磨。 捏剑手腕,却被烟杆按住。 鹤老已到两人身侧,目光盯住书生,“够了。你该知道规矩。” 书生咬住嘴唇,甩开林焱手臂,转身隐入黑夜。 林焱只觉莫名其妙,呆呆看着鹤老。 “小伙子,不错!老夫没有看错人。”鹤老哈哈笑着,“你这隐匿功夫倒是不赖,若非你刚才惊诧,漏了气息,只怕我们还不能发现你。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鬼见愁?” 林焱苦笑摇头,正色道:“大家可都安全?” “进来再说。”鹤老又吸了口烟,转身往庙内行去。 林焱跟上鹤老,却又望向方才树丛,就是那书生消失所在,“那人是怎么回事?” 鹤老看了林焱一眼,继续迈向庙内,淡淡说道:“她叫渡鸦。” 渡鸦? 林焱一愣,回想起那日客栈雨夜,也想起那位老者嘶声怒吼:“老夫代边关黎明百姓,求白袍千臂,放弃入王城!” 殷切声音,犹然在耳。 再次深深看了树林一眼,林焱哑声说道:“他是……” 鹤老头也不回,“独女。” 林焱哑然:真是个,姑娘?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方才这书生,对他如此仇视。 说不出话,林焱跟在鹤老身后,步入破庙。 踏过庙门,见到庙中火堆正旺,火堆旁围满人群,皆是全神戒备。 见到鹤老与林焱迈入门内,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吕烽跃阵而出,飞奔而来,“林子!” 林焱迎上前去。 吕烽一拳捶来,“就知道你小子命硬。” 两人相拥而笑。 林焱抬起眼去看,一眼就在人群之中,见到那身红氅。 南柯双手捂嘴,眼中波光粼粼,似喜欲泣。 火星纷飞,映着佳人脸庞。 林焱放开吕烽,目中再无他人,径直行到红氅面前,挠着后脑,“我,我回来了。” 南柯破涕为笑,抿唇笑着,“傻样。” “好了好了。”鹤老敲着烟杆,“你们这是做什么?小别胜新婚?” 林焱尴尬一笑,与吕烽等人站到一块儿。 “各位!”鹤老行到火堆旁,将众人目光聚集身上,“我们继续方才议题。各位可有疑问?” 有一汉子向前一步。 林焱识得,那人曾与他关在一间牢房。 那汉子中气十足,抱拳问道:“鹤老,您是江湖老资格。鬼见愁,四不杀四不问,也是江湖上让人敬仰的侠义之士。但,你说慎公子要反,那可得拿出真凭实据!” “是啊!”立刻有人响应,“慎公子乐善好施,江湖中人多有受其恩惠。那可是真正的逍遥王,为何要反燕王?” 鹤老微微一笑,先对领头汉子说道:“鬼刀门,王五,江湖后起之秀。老夫托大,叫你一声小五。” 王五拱手,“鹤老谬赞。” 鹤老这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小五啊,老夫也知慎公子,义薄云天。但这只是小节。老夫就问你们,这大燕,到底是慎公子的大燕,还是燕王的大燕?” 群雄静默无言。 鹤老环顾四周,抽了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凝结不去。 鹤老这才继续说道:“众位或许不知,又或许察觉。难道不曾怀疑,为何朝廷突然整顿江湖?而整顿江湖之人,到底是谁?” 群雄面面相觑。 鹤老侃侃而谈,“我鬼见愁已经查明真相。镇压我等之人,正是武慎。而被招安之人,未曾面见圣上,而是在武慎帐下听候调遣。最重要的,是军队!” 花袍与红袍对视一眼。 鹤老抬着烟杆,沉声说道:“人熊在外,协助齐国平叛。禁军在昌隆,拱卫王都。岳山左近,此刻唯有独孤一军。其余军队,皆是武慎掌控。这两日,独孤军更是被隔绝在外。不得不问,武慎居心何在?” 鹤老从怀中抽出一卷羊皮,“此书乃是我鬼见愁死士拼死夺得,乃是武慎与文官勾结造反的证据!” 人群中不乏目力极佳之人。林焱善于狩猎,目力也是上佳,定睛去望,正能见到皮上最后一行血字,“定保公子为王,齐心合力,共举大事!” 群雄之中,交头接耳。吸气声此起彼伏。 鹤老将羊皮塞回怀中,高声说道:“事到如今,已是证据确凿,武慎要反!” 周遭一静,有人说道:“这羊皮可会造假?” 鹤老冷冷瞥去,“我鬼见愁二十几条人命,也是造假?” 无人答话,鹤老叹了口气。 “老夫知道,燕王确实多有不到之处,让百姓承受许多苦难。但这些苦难,却换回了狄国溃败,大燕扬威天下!举国欢腾!” “我等习武之人,为何习武?难道不正是为了保家卫国?报国请命?此刻!” 鹤老骤然一顿,深邃目光询绕而过,“正是我等!忠君报国之时!或许会血洒于此。或许不得全尸。但是,为黎民,为大燕,吾等鬼见愁,无所畏惧!诸君!” 烟杆一挥,烟丝落入火堆,篝火上窜一丈。 “谁与我,一同为国尽忠!” 周遭先是一静,片刻之后,群雄激昂。 林焱望着满院沸腾,却是心中难安。 不只因大燕,更因石磊。 这些江湖豪侠,能人异士,此刻只想家国大事。又有谁会关心小石头的死活? 是了,在大义面前,谁又在乎,一个小人物的生死? 可,林焱在乎!他暗暗握住千磨。 同一片夜,同一个月。 道房室中,木桌小案,两只蒲团。 月撒案上,武睿与武慎对坐。 武睿为武慎斟酒,“王兄,我们兄弟俩,多久未曾这般坐在一起喝酒?” 武慎小心接过酒杯,“大王日理万机,难得空闲。” 武睿微微苦笑,“孤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燕。也只有王兄懂我。众人皆说为王之乐,只有王兄知孤之苦。”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面上露出缅怀之色,“想来还是年少时好。王兄从小就护着孤,无论孤做什么,你都不曾反对。无论孤要什么,你都不曾与孤争。有你这般兄长,乃是孤之福分。” 武慎皱眉凝思,似也回到当年那岁。 他沉吟片刻,也是举杯饮尽,“去日难追,那情那景空追忆。大王与我,都回不去了。” “是啊。”武睿叹了口气,抬头望月,“都回不去了。” 半响,他又绽颜笑道:“不说这些丧气话,来来来,祝孤,封禅大典,万事顺利。” 武慎举起酒杯,注视武睿双眼,“祝大王与大燕,千秋万代。” 两杯相交,饮干见底。 一种酒,不同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情深 夜深人静。 庙中众人早已睡去,林焱坐于破庙顶上,望着漆黑深夜,难以入眠。 一眼望去,朝北大道通向岳山。 这路,却让林焱想起另一条街。 龙兴门前那路,林焱走了很多年。 那路就静静躺在那儿,等着人们一遍一遍走过。 一如林焱前十六年的人生,朴实无华。 老爷子凭着一把二胡,养着三个娃儿。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会缺衣少食。 照理来说,老爷子曾是天下第一剑客,如何会落到晚年这般境地? 林焱曾经这般问过王老,可王老只是摇头。 他不知老爷子过去经历过什么,当他在龙兴找到老爷子时,他已废了一身修为,过着市井生活。 王老知道老爷子的脾气,不愿去打搅他的生活,便默默在城中开了医馆。 他们一家四口,便在这条路边,住了许多年。 林焱还记得自己认得第一个字。 “悌。” 这字便是老爷子用竹枝写在泥泞地上。 悌者,善兄弟也。 至亲莫兄弟,手足之情,即长且久。 兄友弟恭,兄弟三人虽非骨肉,甚似血亲。 还记得一日天阴,街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李虎靠着门框,怀里抱着小石头,林焱就坐他身旁。 三人呆呆望着街上雨落。小石头不时伸手去抓雨珠,大眼睛扑哧扑哧闪个不停。 小林焱与小李虎却不开心。 童年时候,还有比不能出门玩耍,更让人糟心的事儿吗? 就在两人唉声叹气之时,老爷子撑着油纸伞,从远处归家。黄色油伞不摇不晃,走到自家门前。 李虎站起身来,又垂头丧气坐下,“老头儿,回来了啊。” 老爷子伸手就是一记爆栗,“臭小子,没大没小。” 李虎单手揉着脑袋,将头瞥向一边。 林焱甜甜叫道:“老爹。” 老爷子揉着林焱脑袋,“还是咱们家火儿最乖。来,老爹给你们拉二胡听。” “嘁。”李虎撇了撇嘴,“肯定是下雨天生意不好。” 老爷子又是一记爆栗,“你小子闭上嘴,乖乖听着。” 李虎捂着脑袋不说话。 老爷子便将油伞放在脚边,解下背上二胡。 一曲《江河水》,低音而奏,四起四扬。 一家四口,望着街上淋淋,听着二胡悠扬。 那是林焱最爱的时光。 这是一条老街,承载满满回忆。 又是一日寒冬,路上结了冰霜。 林焱那会儿还是个屁孩儿,整天粘着李虎。小石头也刚刚学会走路,话还说不利索,就是喜欢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林焱立足不稳,差点摔个狗啃泥,李虎赶紧将他扶住,“你小子,就是让哥操心。抓紧了。”说着,他便握紧林焱手掌。 林焱笑着做了个鬼脸,依样画葫芦,拉紧身后石磊。 冬日微风轻抚,街边霜雪闪烁,兄弟笑声欢畅。 李虎牵林焱,林焱牵石磊,大手牵小手。 兄爱弟,是为悌。 兄弟相连,这便是林焱的童年。 再长大些,林焱进了私塾。 也是这条街上,李虎被人追打。 “捡来的杂种。下贱的贼呸!”人们叫骂着,嘲笑着,扔着街边石子。 李虎双拳难敌四手,被人狠狠追了一条街。 逃至门前,林焱举着竹竿便冲出屋外,“谁敢伤我兄弟!” 竹竿乱挥,终究不是对手。 石块乱飞,林焱护住石磊,李虎护住林焱。 李虎咬牙切齿说出一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说罢,捡起墙边石砖,迎着乱石,敲断了几人手臂。 当日,老爷子得闻此事大怒,取了竹杖要罚李虎,林焱死死抱住老爹,哭喊着不让动手。 弟爱兄,是为悌。 老爷子也没留手,索性两人一起受罚。 屁股肿得,半月下不得床。 倒是在这半月间,当日欺辱三兄弟的儿童,家里大人或多或少遭了意外。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再过几年,李虎与老爷子的矛盾,越发巨大。 老爷子身子每况日下,李虎道上朋友越交越多。 终是在李虎断指之后,矛盾到达顶峰。 老爷子将李虎逐出家门。 李虎摸着林焱脑袋,“谁欺负你,告诉哥,哥替你出头。” 余音如若就在耳边。 一别,再无回头之日。 他与小石头那日别后,是否也从此两隔? 仰卧庙上白月光,触手如若瓦上霜。伸手捕月难捉月,独忆往昔空心慌。 林焱一手枕在脑下,一手于瓦上空划。 不知不觉,写出一个“悌”字。 林焱咬紧牙关,单手握拳,重重砸在那字之上。“小石头。等着焱哥,马上就去接你回家!” “管他什么上至宗,管他什么燕王,我们老许家的兄弟,容不得外人欺辱!” 林焱恨恨说着。 庙下却传来清脆声响,“你被谁欺辱了?” 林焱打了个机灵,赶紧坐起身来,望向庙下。正见到南柯披着一身红氅,静静站在月中,瞪大眼睛望着屋顶林焱。 “没谁,没谁。”林焱脸上笑着,看着南柯笑脸,竟有一瞬晃神。 南柯笑了起来,两眼弯弯如月,“呆子,要在屋顶和我说话?” “没,我这就下来。”林焱挠了挠头,从屋顶一跃而下,轻巧落在南柯身边。 南柯看着林焱双眼,“睡不着?” 林焱点了点头,“有些担心。” “我也睡不着。”南柯背起双手,“我们走走?” 林焱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一白一红,步于月下。 南柯看了林焱一眼,“一年前,你还和我差不多高,现在,你倒是比我高了半个头。” 林焱稍稍低头,看着南柯侧脸,“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两人静静走着,享受着片刻宁静。 走出许久,庙宇在身后,只剩一个小点。南柯又缓缓出声,“林焱。” “嗯?”身侧南柯不再往前,林焱也停下脚步,“怎么了?” 南柯望向月光,淡淡说道:“你觉得,当今燕王怎么样?” 林焱皱了皱眉,他不明白,南柯为何突然说这个。 南柯急忙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毕竟……毕竟他利用了柳凤泊。” 林焱正要说话,南柯按住他的嘴唇,“能不能听我说完?” 南柯的目光中似有殷切。 林焱默默点了点头。 南柯帮林焱收拢鬓边乱发,“他确实做了不少错事。当我希望你不要怪他,毕竟他确实为了大燕,付出了很多。如果能让大燕长治久安,我相信他一定愿意付出生命。焱哥……” 这是南柯第一次叫他焱哥。 应该喜悦之事,林焱却能听到自己心中纠结。 南柯眉头紧促,怯声说道:“若是慎……慎公子真的要反。还请你帮帮燕王。” 林焱注视着南柯双眼,“你,认识燕王?” 南柯柔荑停在林焱耳侧,又微低下头,“你也知我生于王城,我……我家曾经受过燕王不少恩惠。” 林焱握住南柯手腕,入手细滑,但他此刻无心体会,只觉心乱如麻。 他与武睿的关系,不用多说,而他与南柯的关系,又该如何? “我这小人物,又能做什么?”林焱放下南柯手腕,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南柯望着林焱,眼瞳莫名晃动,似是失望,似是了然,似是难过。她最终没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回身往庙宇走去。 林焱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月下红氅,黑夜中宛若烛火,仿佛一触即灭。 心烦意乱。 他必定要去救小石头,这一去,还能否见到面前红氅? 心神俱疲。 林焱望着月光,暗暗下定决心。 有些话,他若不说,必定会抱憾终身。 “南柯!”林焱叫住红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今何在 岳山下有城,城名“上至”,与上至宗同名。 封禅大典,定于大年初一。 众人一路朝北,途中不时有“鬼见愁”的子弟,前来与鹤老通报消息。 林焱知道,越来越多江湖人士,聚集在鹤老帐下。 他也知道,距离那一日,越来越近。 那一夜,林焱看着南柯双眼,却未说出满心衷情,而是约她除夕夜游。 南柯点头答应,林焱心中稍安。 此夜后,两人却是再未说话。 一路颠簸,一路雪落,一路向北。 一行人终在除夕当日,赶到上至城外。 野外有一酒寨,原是“鬼见愁”私产。 酒寨颇大,近似一处私田。 “鬼见愁”挂了酒商名号,这些年倒是安然无事。 寨中闲杂早已撇尽,鹤老将众人引入寨内,院内已有不少人在。 入门之时,林焱终是找到机会,与南柯说了一句,“午后见?” 南柯应了一声,挤出个笑脸,转身离去。 林焱望着她背影,又加一句,“我就在大门等你。” 也不知南柯是否听见,身影已经走远。 林焱心中惴惴,只能先回房间。 此刻离午时还有些时辰,他可得抓紧时间,好好准备。 穿过厅堂,转入客房,林焱推开房门,屋中已经坐满几人。 山师阴,姜杉,吕烽三人坐在桌前对饮。 枫叔立于红袍身后,章昭平倚在床上翻书。 他们倒是将午膳一并搬入了屋内。 见到林焱开门,花袍举起酒杯,“林子!来来来,这‘枫叶红’你可不能错过。” “没想到,岳山最有名的‘枫叶红’竟然是‘鬼见愁’的产业。我今后可是不愁酒喝了。” 林焱转身合上房门,“你就知道喝,我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帮忙的。” 花袍饮下一杯,啧吧嘴巴,“有啥好说,不是都帮你规划好了?你把行程统统记下,不就行了?” “我……” 林焱叹了口气,坐到桌边,“过程我都已经记熟,可是,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袍啧了啧嘴,“童蛋就是麻烦。” 林焱反唇相讥,“你还不是为了家里那童养媳,守身如玉。” 花袍被林焱呛得不清,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他脸色原是惨白,此刻倒有几丝红晕,“你小子要是这么说话,你这破事儿,我可就不管了啊!” 林焱赶紧认错,将姜杉拉回桌边。 山师阴一手撩着衣袖,一手夹菜,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就是追求姑娘,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林焱先是愣了愣神,急道:“红袍儿,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勾搭姑娘?” 山师阴放下筷子,皱了皱眉,“什么叫勾搭,粗俗。” 林焱额头冒汗,赶紧说道:“是是是,哥!是我粗俗。你就别卖关子了。” 山师阴点点头,似是很满意林焱的态度,又提腕夹了几筷山笋,“遇到好看的姑娘,我就会说,‘叨扰姑娘,在下山师阴。’” 林焱急道:“然后呢?” “然后?” 山师阴抿着嘴角,挑了挑眉,“然后就勾搭上了呗。” 林焱目瞪口呆。 一旁花袍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你问这富家子,怎么勾搭姑娘?只怕是报上‘山师’名号,那姑娘还不是像狂蜂浪蝶?” 山师阴摆了摆手,“小生,也是无可奈何。” 林焱总算明白,这两人根本就是在调笑自己,愤愤扭过头去,“烽子,你说。” “我?” 吕烽皱了皱眉,正色道:“狄国未灭,何以家为!” 众人无语。 林焱看了章昭平一样,还未说话,书呆便出声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得。”林焱双手掩面。 这群损友,只怕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就在此时,枫叔突然出声,“林公子,若是不嫌弃,可愿听枫叔一言?” 林焱抬起头来,看着枫叔,“枫叔请讲。” 唐枫却是望向窗外,似是凝视某物,又像是凝视过往自己。 他缓缓叹了口气,“有些话,不在乎你怎么说,关键是你说了什么。” 林焱似懂非懂。 唐枫伸手过来,拍了拍林焱肩膀,“将自己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就算颠三倒四也好,就算毫无逻辑也罢。我相信,南柯姑娘终会明白。” 真心实意,总会相通。 林焱默默点头。 山师阴放下碗筷,“时辰差不多了。” 林焱望了眼窗外日头,站起身来。伸手去拿千磨万击。 花袍一筷子敲他手上,“我看你是真傻,拿兵刃做什么?你这是去幽会,还是去杀人?” 林焱挠着后脑。 花袍将刀剑取了,交到吕烽手上。 他又从桌底取出一个小包,解开包裹,其中叠着一套白袍,内里还有一根红绸,“看你身上脏的那样,拿去换上。” 红袍儿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一叠银票,“和姑娘出去,怎么能够没钱?全都拿着。本公子这点老底啊,你全给我挥霍干净。” 说着,便不由分说,将银两银票全部塞进林焱手中。 林焱捏着白袍银票,突然有些感动。 花袍满脸厌恶地站起身来,“可别哭哭啼啼,恶心!我可不想看男人换衣服。我们就先入城准备,你可别搞砸咯。” 说罢,众人便出了门外。 林焱忍住心中翻滚,起身换了白袍,拢起乱发,用红绸系上。 照着铜镜,到真有几分俊俏模样。 推门而出,一众损友早已不知去向。 他再次整了整白袍,缓步迈出院外。 之前,他已备了两匹骏马,还未至寨外便能远远望见。 定睛去看,马边似已有人。 林焱心中一喜,赶紧加快脚步,行到马边,却闻到呛鼻烟味。 抽了抽鼻,林焱垮脸说道:“鹤老,你怎么在这儿?” 鹤老蹲在地上抽烟,抬头看了林焱一眼,“你要入城?” “和南柯姑娘进城,去过除夕。” 林焱看到鹤老眼神变化,赶紧说道:“鹤老放心,我们一定会注意安全,不会让官兵发现。” “老夫并非担心这个。” 鹤老摇了摇头,“‘鬼见愁’从不强人所难,你们是客,自当自由来去,只是……” 鹤老顿了顿,林焱疑惑抱拳,“请鹤老明示。” 站起身来,鹤老摸着身边马背,“作为过来人,老夫劝你,放弃南柯。” 林焱呆立原地,“鹤老,何出此言?” 鹤老眯眼望来,“你不配。” 林焱心中一颤,片刻又觉气血上涌,若是一年之前,他此刻只怕已经破口大骂。 可这一年经历,让他成熟许多。 他抱了抱拳,淡淡说道:“鹤老。我知道,南柯姑娘身世富贵,是个大家闺秀。我只是个山野小子。论门当户对,我不配。” “论身世才学,我也不配。但我更加明白,若今日连那些话都说不出口,我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傻小子,老夫也是为你好。”鹤老叹了口气,“明知是空,又何苦去追?” 林焱淡然拱手,“若不去追,怎知是空?” “不去追,又何曾知?” 鹤老看着林焱,双瞳却似乎不在他身上,如同望向遥远往昔。 半响,他突然指着林焱身后,“你等的人来了。” 林焱回头去望。 正见到日晕红氅。 雪掩黑土,如若一朵红梅雪中开。 林焱望着南柯红唇,心神乱颤。 恍惚间,似这天地失色,唯有这一点艳红。 指尖血,落白宣,千秋愁,一笑间。 “好看吗?”黄莺轻啼,今日分外悦耳 “好看。” 南柯今日似是画了淡妆,只是微微一笑,林焱已是招架不住。 干咳两声,强装镇定,“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入城。可别错过了驱傩庆典。” 回头时,鹤老已不知去向。 南柯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不扶我上马?” 林焱稳住心神,记得红袍吩咐,自然握住南柯柔荑,勾唇笑道:“不如同乘一骑?” 南柯似是惊讶,也不矫情,搭着林焱手掌,跃上白马,却只坐半个马鞍,盈盈笑道:“上来?” 林焱又是干咳,灰溜溜上了自己黑马。 南柯捂嘴笑着,“你又不是那俩浪荡子,可学不来他们。” 林焱挠着后脑,说不出话。 南柯拉动缰绳,“走吧,我还是第一次过驱傩庆典。” 林焱心中暗暗责怪两位损友,赶紧拍马赶上。 少男少女,去往上至城,共度除夕。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追忆苦成空 从远处,便能望见“上至城”轮廓。 昂城,盼雪这种小城,自然是比不上面前城池。但若和昌隆相比,两者又有不同韵味。 说王都昌隆是盘卧之龙,那岳山上至,便是一头敛羽九皋。 同是古朴,却不肃穆,仿佛这城也沾染了岳山灵秀。 城砖泛青,取自岳山青岩。 城底堆雪,让这城若雪上翠玉,天公若唤,这城便会化鹤而去。 听说鹤老家乡在此,他那诨名也不知和这城有无关系。 林焱稍稍放慢马速,便能见到城上旗帜。斗大“燕”字,迎风而展。或许是为了配合节日,特地将黑旗换了红面,倒也喜庆。只是城门内外,不乏守备。 林焱暗暗琢磨:若按鹤老所言,这些军队,只怕全受武慎掌控。 换旗是为节日,还是换了主子?他也说不清楚。 见着这些军队,那武慎夺权之事,更有实感。 他脑中正在乱想,身侧南柯张口说道:“与我出来,你不高兴?” 林焱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回应,“自然是高兴的。” 南柯盯着林焱眉头,“那为何愁眉苦脸。” 林焱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皱眉头,赶紧张嘴笑道:“能和你共度除夕,我可是求神告佛心怀感恩,可不敢臭脸。” 南柯掩嘴一笑,“你和他们在一起,别的不学,倒学了油嘴滑舌。” 林焱讪讪笑着,心想:今日可不能因为他事分神,若是毁了今日安排,那才后悔莫及。他脑中一转,他知南柯好胜,指着城外树桩,“我们比比,谁先到那树桩。” 南柯轻挑下巴,“那你可比不过我。” “试过再说。”林焱也不数数,说罢便轻扬马鞭,率先窜了出去。 身后传来南柯娇叱,“你耍赖。”说着也是马蹄声响。 一红一白岳奔驰而过。 林焱不时偷瞄南柯,见着快到树桩,暗暗降低马速,最后差了半个马头,南柯率先到达树桩。 她笑着回过头来,轻抬马鞭,“你输了。”双眼笑得弯起,似那天上弯月。 林焱装作懊恼,“犯规也赢不了,定要怪这黑马,耐力不足。” 南柯看了眼林焱手中紧绷缰绳,也不说破,笑道:“输了,可要挨罚。” 两人行到城门,下马待检。 林焱已能望见城中热闹,指着那些小食,“想吃什么,尽管去拿。银两管够。” 南柯抿嘴笑着,“怎么那么大方,把红袍儿的家当,全都骗来了?” 林焱梗着脖子不承认。 南柯掩嘴笑着,也不追问。 两人这么一闹,气氛倒是热络不少。 除夕夜,入城人多,侍卫检查也废了不少时间。 两人谈天说地,林焱把花袍告诉他的趣闻异谈说得七七八八,这时间也不算难熬。 等到入城,林焱已是心底发虚,心中苦恼:若是待会儿找不到话说,那可如何是好? 好在城中热闹,南柯已被路边小食吸引。 林焱暗暗抹了抹冷汗,看着南柯雀跃背影,发自心底笑了。 他与南柯认识不过一年,平日里尽是大家闺秀模样,只有见到这些市井小食,儿童玩具,她才笑得如此灿烂。想来生于富贵,倒是少了这些童年乐趣。 不过,只要南柯开心,林焱自然开心。 只是稍一停顿,人群已是拦在两人之间。林焱见到南柯停在糖人摊前,正在挑着糖人。 他赶紧挤开人群,追了上去,“喜欢哪个?” 南柯似是吓了一跳,嗔道:“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出声?” 林焱哈哈一笑,“还不是你挑得开心,这里人这么多,倒不担心把我丢了。” 南柯看着林焱眨了眨眼,“无论我去了哪里,你不是都会找到我吗?” 林焱望着南柯双瞳,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只能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南柯哈哈笑着,指着摊上人偶,“老板我要这个,还有这个。” 说着,拿了糖龙,又挑了个糖驴。 林焱自觉掏了碎银,南柯却将那驴塞到他手中,“这是给你的。” “啊?”林焱看着手中糖驴,又看了南柯一眼,“我又不是烽子,给我这个干嘛?” 南柯抿唇一笑,“你呀,和他也不差多少。”说着,便带着银铃笑声,奔向另一摊位。 徒留林焱一人,看着手中蠢驴苦笑。 南柯已在那边呼唤,“焱哥,你来看这边,这对红绳好漂亮。” 林焱笑着摇头赶上。 除夕热闹,人群嬉闹。 两人穿梭于人流之中,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穿来荡去,两人不知不觉牵起双手。 流连于玩具之间,忘返在糖果之摊,像是回到孩提时代。两人皆非孩童,却能笑得那般欢欣。 林焱手中拎着各式糖果玩具,他却不觉尴尬,静静享受此刻难得快乐。 是啊,多久未曾有这欢快。 自从老爷子病逝,他便早早撑起家来。 那些儿时欢乐,何时再能寻觅? 此时,此刻,此地,牵着手中人,两人如同孩童一般,尽情玩乐。 在一起,如何称为在一起? 洞房花烛?春宵一梦?世人皆知? 在一起,没有那么繁复,没有那么喧闹,静静地望着对方,那也是莫名欢愉。 或许如同此刻,他们都变回孩子。 南柯将糖站在林焱鼻上,林焱又在长街,追着南柯不放。 这般纯洁无垢。 没有那些烦恼,没有那些尔虞我诈,没有大人的苦痛折磨。 此生因与谁共度? 或许就是那个,能让你变回孩子的她。 不知不觉,日头下山,街上灯光璀璨。 上至大道传来嘈杂声响,两人扭头去看,见到道路尽头涌出百十来人,皆是赤帻皂制,手执大鼗。头戴鬼面,身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眉,边唱边跳,源源而来。 一声滔天锣响。 上至城的驱傩典礼正式开始。 何为驱傩? 年终时候,击鼓驱疫,祈求来年顺利安康。 古有诗句赞曰:“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裤朱衣四队行。院院烧灯如白昼,沉香火底坐吹笙。” 鼓响锣鸣,游人涌入驱傩队伍,载歌载舞。 林焱在龙兴时候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也是兴奋莫名,与南柯买了一对小鬼面具。倒是与他们衣衫相衬,一红一白煞是好看。 “来。”林焱牵着南柯小手,“我们也去耍耍。” 南柯欢声应着,两人涌入人群。 却没想人流一冲,冲得两人松开手来。 林焱被人群淹没,南柯摘下面具,却看不到林焱被冲到何处。 人流如织。 她有些手足无措,“焱哥。”出声呼喊,可身遭皆是张张鬼面,无人应答。 南柯心中焦急,快行几步。 恍惚间,却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南柯姑娘。” 南柯调转头去,却在街角,见到枫叔。 “枫叔?”南柯心中疑惑,移步街角, 她疑声说道:“枫叔,你怎么在这?” 枫叔笑而不语,从身后捧出一束花来,却是一捧艳红郁香。 奔放热烈,如若誓言,永不凋零。 南柯接过郁香,枫叔侧身让开,身后有条幽深小径,抬手示意。 那路与主道几步之隔,却似静谧无声。 南柯按住心中好奇,步入径中。 行不几步,面前有一灯亮,却是吕烽立于灯下,手捧一束蝴蝶兰。 淡雅别致,似那温柔渐近。 吕烽微微笑着。 南柯接过花束。 他又一摆手,示意南柯继续前行。 南柯心中稍定,继续挪步。 行不片刻,又是一盏灯亮,花袍灯下抿嘴而笑,手里一株白山茶。 纯洁无暇,一往而深。 南柯刚刚拿住花束,另一角又一灯闪,红袍儿举着一束红玫。 那红如火,那红似酒,熏得南柯满面娇绯。 就在她接花那刻,小径骤然灯亮。 七彩灯笼,贯穿全径,或高或低,璀璨夺目。 而在光源尽头,有一小台,台上有一木偶,真是南柯最爱悬丝傀儡戏。 却见那傀儡身穿一身白袍,腰悬一刀一剑,朝着南柯作揖,“漂亮姑娘,可快些过来。” 南柯听得出来,那是书呆声音,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手艺。 她便捧着花束,行到台前。 那悬丝傀儡凌空翻了个跟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红绳,绳上系一小铃。 “给我的?”南柯放下花束,接过红绳。 傀儡拱了拱手,示意南柯戴上。 南柯便将红绳系在腕上,扬手一挥。 “叮当~” 清脆铃响。 “叮当~” 南柯身后铃响,她回过身去,正见到林焱立她身后,腕上系着同样红绳,同样铃铛。 他牵住南柯手腕,铃铛相触。 “叮当~” “无论你在哪里。”林焱柔声说道:“摇动铃铛,我就在你身旁。” 南柯满脸羞红。 “嘭!” 夜空爆开烟火,璀璨火光,映着两人脸庞。 四目相对,开口无言。 无声,更胜有声时。 除夕终到尽头。 深夜,酒寨,众人归来。 明日大事将至,酒寨夜静人安。 却有一人,偷偷翻出木栅。 一身白袍,刀剑悬腰。 林焱跨上黑马,扬鞭纵马,朝那岳山而去。 大门之内,吕烽冒出头来,“你们知道他要去,为何不让我跟去?” 花袍,红袍儿,书呆,枫叔尽在门后,花袍饮了口酒,“林子重情重义,他深知此去凶险。我们是他至交好友,石磊是他兄弟,你让他如何去选?让我们跟他身陷险境?还是对小石头见死不救?” 吕烽握紧双拳,终是难发一言。 寨内,厢房。 南柯倚着窗框,抬头望月,那目光却已投向远方,捏着手上红绳,低声呢喃,“我等你回来。” 月下孤骑,白袍独行。 昂山地界,山丘林深。 黎虎头终是回到山寨,远远瞥见自家山门,只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可还没等他喊门,一排影子从身后压来。 黎虎头浑身一颤回转身去,不慎扭了脚腕,跌到在地。 他略微抬头,只见到一人半身。 那人却是没了右手,用粗糙嗓音冷冷说道:“听说,你这儿也叫虎头帮?”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封禅日 庚寅月,甲申日,正月初一。 岁冲虎煞南,忌入宅开市,宜沐浴祭祀,余事勿取。 鸡鸣三响,日出东方。 晨光铺满山路,岳山红枫招展,一派静谧。 一声鸣金声响,打破清晨宁静。 于山路放眼而望,正能见山脚人马浩荡。 仪仗在前,黑甲持戈,踏步而来。龙辇在中,黑身白顶,八马并驰。龙辇之后,更有文武百官,扈从宾客,内外命妇,封禅车乘连绵百里。 封禅众人,黑衣在内,外罩白袍,肩披黑裘,皆是回归天地两色。 何为封禅?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 早在一月之前,武睿已派役夫两千,驺骑四千于此筑坛。 山下垒丘状祀坛,上饰五色土,广二丈,高三尺。瘗坎在前,用于埋葬牲畜,玉帛,祷文。此坛号为“社稷” 又于上顶筑祭坛,广六丈,高九尺,四面出陛。祭坛中央,设有燔柴,牺牲祭品祷文将置于积柴上而焚之。此坛号为“登玄”。 封禅车乘浩荡而来。 黑甲于前开道,行至“社稷”坛前,分为两束,高举长戈立于两旁,所围长道足有百步。 “社稷”坛下,设两面牛皮大鼓,两位精壮力士于此冬日,赤膊上身,击鼓如雷。 一通振奋鼓响,漫山静默无声。 有一老者行至登梯旁,手捧卷轴却未展开,花白胡子随风飘荡。 此人名为王宇,正是当今文渊阁首席大学士,也是王家话事。 王宇望向道路尽头,高声呼喝,“吉时已到!恭请燕王登坛封禅。”说罢双膝跪伏,五体投地。 一人跪,万人跪! 黑甲单膝着地,斜刺长戈。 文武百官,扈从宾客,内外命妇跪地垂首。 唯有一人! 长戈尽头,龙辇帘幔扬起,黑衣绣金龙,五爪开张,腾云驾雾。 大燕之王武睿,此刻意气风发! 燕王立于龙辇之上,目光熠熠,望向“社稷”祀坛。他握紧双拳,昂首迈下龙辇,缓步穿过长戈大道。 百步长道,步步紧扎。 行至道尾,燕王登梯而上。 不过十节阶梯,他却走了足有盏茶,每一步都分外慎重。 一盏茶后,燕王终是立于坛上。 回转身来,带起龙纹披袍,燕王面向群臣单臂高举。 万人山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回荡,飘散飞扬。 岳山不远,屯兵驻处,犹能听闻呼喊。 赵恬静静立于帐内。他的右手已经接回,只是瞧那灰败颜色,难说此生能有何用。 而主座之上,还有一人,正在慢慢饮茶。 仰起头来,原是黄恩。 他端起茶杯,瞥了眼赵恬断手,“你这伤势,可曾好些?” 赵恬淡淡回应,“虽是接上,后半生只能作些简单抓握,也使不上力道。” 黄恩轻阖茶盏,寒声说道:“听说,你放走了一笼猎物?” 赵恬面不改色,淡淡点头。 黄恩抬起头来,将茶盏放于桌上,“林焱被你困于营中,为何不杀?” 赵恬依旧淡淡回答,“学艺不精,难阻其锋。” 黄恩右手撑着脑袋,“你这只手,也是他斩的?” 赵恬看也未看右手,静静点头。 黄恩看着赵恬右手,“断臂还能接上,也不知哪位医术,如此神乎其技。” 赵恬微微皱眉,“是一游方大夫,正巧碰上,似是叫做石镇。” 黄恩似是来了兴趣,挑了挑眉,“这位神医,可还留在军中?” 赵恬摇了摇头。 黄恩眯起双眼,注视着赵恬,“赵副官,我为主将,你可是不服?” 赵恬却似答非所问,“军令如山。” “好个军令如山。”黄恩哈哈笑出声来,“赵副官懂事最好。你也知随后计策,希望你我二人通力合作,为大燕尽忠职守。” 赵恬点了点头,“将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末将便要去检视兵马。” “去吧。”黄恩挥了挥手,示意赵恬离开。 赵恬微鞠一躬,离帐而去。 大帐之内,黄恩望着赵恬背影,目光闪烁。 岳山酒寨,戒备森严。 一众江湖豪侠开拔,鹤老在前,精神烁烁。 吕烽似是极有精神,想来这征战之事,最是对他胃口。 花袍坐于车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烟枪“吧唧吧唧”抽个不停,又将烟雾吐向车外,“这烟的滋味不错。” 章昭平咳了几声,厌恶皱眉,“早晚抽死你。” 花袍撇了撇嘴,“早死晚死都一样,不如五毒俱全,来得逍遥快活。” 红袍儿眯着双眼,似是假寐,“你就毫不担心?” 姜杉啜了口旱烟,望向窗外,“担心又有何用?我们一无兵,二无权。能做什么?所以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啊。” 山师阴睁开眼来,微微笑着,“是啊,还不到时候。” 章昭平无奈扶额,“你们俩,打你们的鬼主意,可别算上我。我只想静静看会儿书。” 姜杉吸了口烟,喷在书呆脸上,呛得书呆咳个不停。 见着书呆狼狈模样,他更是哈哈大笑,“时运至时,岂又是你,想躲便躲?” “有趣的事,可多着呢。”山师阴望着另一辆车。 南柯一人独坐其中。 上至城南,有一营帐,帐中竖立“独孤”旗号。 黑底红字,随风而舞。 却在远处树林,有数双眼睛,始终紧盯营寨,“回去禀报黄将军,独孤孝未有异动。” “明白!”另一人猫身而起,就要离开。 窥探那人接着说道:“快去快回,每半个时辰要报告一次,可不能耽搁。” 通报那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迅速消失于山野之间。 窥探将士重新望向营寨,低声自然自语,“这次,容不得半点差错!” 岳山后山,登山小径。 路上并不好过,燕王营帐遍地皆是,林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绕开所有明岗暗哨,安然到达后山。 望着眼前山林,林焱顿觉故地重游。不过,上一次有四人同行,此番仅他一人。 去年是为避难,此刻是为救人。 往昔回忆犹在眼前。 常人若是来此深山,定然记不得去年模样,可林焱毕竟精于狩猎,眼前一草一木,皆如同往昔投影。 所谓物是人非,此刻感触颇深。 可会后悔当年决定? 已然不会,林焱早就今非昔比。他既然选择上山,便已做好所有准备,即便血溅当场,也难阻他脚步。 林焱一边想着,一边拉开树枝,突然耳廓微动。 却是脑后生风!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是他哥 林间小屋,伊世羽倚窗而坐,靠着软塌,手捧茶盏,膝盖狐裘,眼望屋外红枫。 风吹过,枫枝微颤,伊世羽盯着那片红枫,看它左摇右摆,欲落未落。 软塌边上,立一青年,小厮打扮,恭声说道:“少爷,您真不去看封禅大典?” “去跪拜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伊世羽勾着嘴角,泯了口茶,“凉了。” 小厮伸来双手,“小人这就给您换盏新的。” “不急。”伊世羽摆了摆手,将茶盏放于窗沿,指着那悠悠枫叶,“是风动,还是枫动?” 小厮望向窗外,又低头答道:“惠能大师曰:‘仁者心动。’” “你也知佛理?”伊世羽微微笑着,回头看了眼小厮,“小五,你跟着我,多久了?” 小五垂首回道:“已有半年。” 伊世羽眯眼笑道:“是七个月多十三日。” 小五点了点头,“少爷心细,我也没记得那么清楚。” “你饱读诗书,深得我意,自然记得清楚。”伊世羽歪头看着小五,“跟着我,还真是折辱你了。” 小五身上一震,竟直接跪伏地上,“小人卖身葬父,少爷既买,小人便是少爷家奴。少爷能收留小人,对小人已有再造之恩,何来折辱之说。” 伊世羽也不扶他,缓缓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我收留你,全因为那时在你身上,我见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五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日光透过树隙,照在伊世羽脸上,他稍稍眯起眼睛,“你有才,却被家事所累。我有才,却所托非人,若非董将军,我此刻已是王城路边,一具白骨。” 伊世羽拢了拢鬓角,“与我等而言,怀才不遇,最是苦痛,你说对不对?” 小五仍未抬头,低声说道:“小人不敢妄言。” 伊世羽看着小五,淡淡说道:“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 小五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伊世羽幽幽叹了口气,“陶圣有首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若是此生尽时,能筑一菊园,学陶圣悠然而生。那方是书生自在。” 小五额首躬身,“少爷心怀大才,自当能者多劳。将来功成身退,必然像那范蠡携美归隐,人间逍遥。” 伊世羽微微笑着,“怕是成不了商圣,成了白首伍子胥。” 小五宽慰道:“少爷莫要瞎想。” 伊世羽举起茶盏,“风云际会,生死难测。” 小五垂手无言。 木屋之外,站满黑衣甲士。 是护屋中人?是守屋中人? 伊世羽冷冷笑着,将杯中凉茶倾洒窗外,“武睿啊武睿。” 岳山,后山野径。 林焱听闻脑后风声,立刻扭身抽剑。 “当!” 铁棍撞上千磨。 棍上巨力,震得林焱虎口发麻。 未知敌情深浅,林焱先是谨慎应对,抽身而退。 连退三步,林焱与来袭之人拉开一树距离。他将千磨指地,双膝微曲,耳听八方。 架完剑式,林焱方才抬头,观察来犯之敌。 那人手持铁棍,身披褴褛外衣,头戴磨边斗笠。棍头翘起,指向林焱。 只这一眼,林焱依旧无法辨认此人身份,但他心中知晓,此时现身上至宗后山,只怕皆非善茬。 不过,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他心中早已下定决心,这路中谁都别想拦他! 林焱压低身形,稍稍侧移脚步。 面前怪客脚步同移,棍头时刻瞄准过来。 飞吹枫落。 那红枫飘洒下来,拦住怪客目光。 林焱握紧千磨,骤然前冲。 他这一步并未用上真元,旨在试探。 剑尖前刺,捅穿枫叶,转瞬就到那人面上。 那人被枫叶遮目,稍慢一瞬,急忙倒曲上身,后仰避剑,虽是避过此剑,斗笠边沿仍被破开。 慌乱之中,那人却不忘反击,扬手横扫。 这随手出招,自然无法奈何林焱。他扭身一翻,面朝碧空,一招打蛇随棍,千磨顺着铁棍上滑,削向那人握棍双手,“撒手!” 刺啦声响,火星崩现。 那怪客终是不愿就此断指,缩手松棍。 林焱就势一捞,将那铁棍握于掌中。 怪客失了兵器,退出几步。林焱不急攻伐,随手将铁棍抛落脚边。 方才一番交手,他已知面前之人功底,手持棍棒依旧非他对手,更别提此刻赤手空拳。 林焱望了一眼上坡方向,架起剑势。 他心中明白,当下是趁着举行封禅大典,后山防卫空虚,他才有机会救出小石头,已是无时可拖,不能在此逗留。为今之计…… 速战速决! 林焱持剑,运起真元。 那怪客似是害怕,又向后退出几步,紧靠一棵大树。 距离看似安全,却不知这般距离,仍在林焱剑围之内。 真元迸发。 一步! 仅一步,林焱已在怪客面前。 何为剑法? 白袍曾对他说过,“不想被江湖淹死,就用手中剑,淹死别人!” 古来杀人剑,皆在饮血间。 杀伐之气全开,这剑已快到极致。 可怪客却纹丝不动。 何解? 巨木之后,寒芒突至! 一棍,两棍,三棍! “当!当!当!” 三声巨响! 在两侧树后,竟还藏有三人! 三支铁棍上下交叠,夹住千磨。 剑尖堪堪擦破怪客脖颈,终是停驻。 那三支铁棍持续发力,似要困死林焱。 林焱又岂会让他们如愿! 即便再加三支铁棍,也休想困住他手中千磨。 再催真元,千磨剑脊嗡嗡作响,将剑上铁棍震飞两旁。飞起一足,林焱借力树干,倒飞而退。剑尖垂地,仔细观察局势。 却见另外三名棍客,守在最初那人身前。 四人站于一处,全是褴褛布衫,遮面斗笠。 “再来四个,也拦不住我。”林焱舞了个剑花,负剑身后,深得“潇洒”二字真意。 只见树林之后,又走出四人。 八个? 林焱稍稍皱眉:看来要费些手脚。 正想出剑。 林中又涌八人。 十六? 林焱微微愣神:这树林怎么藏得这么多人? 愣神之际,又有十六人现身。 林焱叹了口气,“你们到底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丢了铁棍那人双手合十,微施一礼,“施主武艺高强,我等救人心切,只有冒犯了!” 施主? 林焱双眉一皱,单举手掌,“等等!” 众怪客停下脚步,丢棍男人再次鞠躬,“若施主愿放贫僧通行,不造杀戮,那是再好不过。” 林焱擎着千磨,仍未放松警惕,“你们,是和尚?” 那怪客似也发愣,伸手除了斗笠,还真是光头,“施主,不是上至宗门人?” 林焱松开眉头,“你们要救谁?” 和尚双手合十,“为救门中大师与一位石磊小友。” 救小石头? 林焱脑中一转,总算明白石磊为何被囚,立刻破口大骂,“我说小石头怎么会得罪燕王,原来是你们这些妖僧。” 和尚似是讶然,“施主,认识石磊小友?” “屁话!”林焱恶声答道:“我是他哥!” 众僧面面相觑,先后额首,“南无阿弥陀佛。” “得。”林焱也是无话可说,转念一想:此刻也非计较时候,这些和尚倒是来得及时,与他们同闯山门,说不得能增加几分希望。 “也别废话。”林焱收起千磨,“既然众位高僧与我目标一致,我识得山中道路,且与我一同上山。” 众僧交头接耳一番,终是额首应下。 众人正准备启程,却听到林中传来呼喝。 “远来是客,诸位何不上山小憩,也让我上至宗尽尽地主之谊。不然传到江湖上去,还道我堂堂上至宗,不晓礼数。” 说话之间,漫山遍野皆是白袍道士。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黄发垂髫 晨光宁静,暖了冰冻溪流。 “啪。”薄冰溪面破开裂纹,溪水潺潺,像在低语,叮咚作响。 光洒入屋,空空荡荡,照着茶盏孤影,笼着床边农装。 却见李尔冉盘腿坐于床上,左手持三清指,掌心向上,中指与无名指内收掌心,其余三指指天,双眼半开半合,似是神游天外。 “啪!” 又是一处冰破,李尔冉敛起指诀,缓缓睁开双眼。 身晃,齐整白发泛着淡淡银光。 他瞥了眼窗外暖阳,又望着屋中摆设,空桌,空椅,空堂。 书案上,浓墨洇白宣,描着“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未说话,却能见到眉眼微颤。鹤发童颜也露细纹沟壑,那双眼,观遍沧桑变化,今日同样空洞无神。 挺拔如剑的背脊,有那一瞬佝偻。 李尔冉叹了口气,伸腿套了泥泞农鞋,披上短褐,走下床来。 推开卧门,望向厅堂。他似有一丝晃神,仿佛那俩孩子,还如往常一般候在桌边,暖声唤他,一同用饭。 幻影散去,木质饭桌静静立在厅中。无饭无菜,更无桌边人影,唯有铁木冰凉。 眼角微颤,他终是面无表情,取了水桶,推门而出。 独行溪边,提桶打水。 独回小园,赤手摘菜。 独入房中,舀米,入锅,等待。 静静坐在炉边,看着火光闪烁。 火色映照,那鬓角银发散开几丝,染上红霞,他却未曾察觉。 饭菜已好,开锅待人。 李尔冉打开橱门,目光望着橱内,一动不动。 橱柜之中,三只瓷碗,静静垒着。 握着橱门那手,微微打颤。 他缓缓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平静如常。 饭菜上桌,白烟袅袅。 孤寡老人,坐于桌边,细嚼慢咽。 一饭,一菜,一汤,一碗,竹筷一双。 静无声息。 饭毕,老道孤身洗了碗筷,刺骨寒水未能伤他分毫,他却面若寒霜。 回坐屋内,老道盘腿而坐。 双眼闭合,眉头跳动,却难以入定。 他睁开眼,再次下床,踢开床边木柜,取出柜中酒缸。 伸掌一拍,酒香四溢。 摊手一挥,酒盏落床沿;抖腕一倾,白玉落琼浆。 他放下酒坛,举起酒杯,却望着晶莹玉露,久久难饮。 眼前时光如同倒流,还记得武莫初来之时,带着石磊偷酒,被他撞个正着。他便罚他俩跪在屋内,偏偏将酒坛放在两人面前。 酒香扑鼻,人不饮也自醉。 他便看着两人馋猫模样,暗暗笑个不停。 举头一仰,整杯饮尽,却又立刻满上。 他一扭头,望向屋外小院。 一年时光,院中再未这般寂静。过去一年,当是充满欢声笑语。 武莫进展神速,就在院中练武,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小石头便在院里田边,练那吐纳,忘吸忘呼,憋得满脸通红。 武莫若出声笑他,他便腼腆抿嘴。 屋外田间,汗水灌溉。 三人同挥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洒下辛勤,种出一秋收获。 一日耕耘,一老两少坐于田埂。 孩子望晚霞,靠他身上,呼呼入睡。老人瞧儿郎,小心翼翼,嘴角飞扬。 不知不觉,他已习惯。 习惯每日有人轻敲屋门,唤他用膳。 习惯走入厅堂,便能见一桌饭菜,两张笑脸。 习惯迈入院内,能见顽童嬉闹。 习惯坐于田边,帮两人拭去汗珠。 习惯伸足水中,听着溪水潺潺。 习惯大木桶里,为两人搓泥洗澡,溅得满身水渍。 习惯夜深人静,走入房内,为他们撵上被角。 习惯他们的笑,习惯他们的闹,习惯他们膝边绕。 他们扰了他的清修,扰了他的清心寡欲。 可他,并不觉得道心受损,他甚至觉得这一年光阴,便是三清所赐,最美好的时光! 屋中一桌一椅,皆有回音。 屋外一草一木,皆是回响。 又是一杯饮尽,李尔冉疲态尽显。 他突然觉得有些醉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是啊,青春不在,时光荏苒。 若是寻常人家,七十已是古稀。他已过八十余年寒暑,却似转瞬即逝。 这八十余年,他又做了什么? 山门弃婴,除尘道童,扫地道人,扫地道人,扫地道人…… 天位道人! 天位掌教! 大燕帝师! 解甲归山…… 八十余年,兜兜转转,出于山门,归于山门。 一生所为,为上至,为道门,为大燕,为苍生,唯独未为自己! 他自己在哪里? 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尔冉须染酒渍,发髻松散,日光照来,薄薄光晕。 他曾坐山巅,见霞生云灭,日月盈缺。漫天火云翻滚腾挪,自天边席卷而来,燃上道衫,感三灾业火,觉八难袭身。 发大宏愿,愿身如烈火,荡平天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何等传奇! 可,这一生至今,他荡了什么?又佑了什么? 到头来狄国难平,百姓蒙难,大燕内外,水深火热。 天位。 好个天位! 他要这天位有何用? 拦不住白袍赴死,拦不住武莫背心,甚至拦不住石磊遭诛。 他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他一个都留不住,一个都佑不得,你说! 他要这狗屁天位,又有何用? 酒气上涌,悲愤入喉! 老道弃了酒盏,拎起酒坛,仰头直灌下,佳酿泊泊淌。 酒入肠中如火烧,酒入愁肠愁更愁。 酒饮尽,悲未散。 老道掷了空坛,披头散发,跌坐床边。 后悔,自责,无可奈何! 皆说天位自由,皆说掌教尊贵,又有谁知身居此为,便是再难逍遥。 江湖路,难行路。 有诗有酒有兄弟,引得天下少年尽折腰。却有太多人,死在前行路上,被这江湖吞得白骨不剩,谁又真能江湖逍遥? 少年郎,只知“天下英雄出我辈”, 还有几人记得,“一入江湖岁月催”? 他老了。 他羡慕许歌,羡慕白袍,甚至羡慕猫怔仲。 羡慕他们敢爱敢恨,羡慕他们愿为心中所念拼尽一切。 但他老了,困了,倦了,他做不到。 或许他曾经辉煌,但此刻,他无能为力。 天位时候,他也未能一展心胸。如今功力被封,权力架空,一盏风中残灯,他又能做些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 都做不到…… 李尔冉伏于床沿,老泪纵横。 光洒面上,老道撇过头去,望向木窗,正见到窗纱补块。他想起来,那块补缺是小石头在入冬时候,亲手补上。 他还记得小石头忙了半日,他还记得小石头两手冻疮,却笑着说的话,“李爷爷年纪大了,冬日里可吹不得风。” 爷爷…… 李尔冉望着那光,恍惚迷离,“爷爷……” 他缓缓坐起身来,抹去面上泪痕。脱了农装短褐,换上一身长尾道袍,又将满头银丝乱发,重新拢上,一丝不苟。 推门而出,推扉而出,步向深林,“天冷了,小石头可不要着凉。”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老骥伏枥 监狱,囚人之地。 不仅限制自由,更是限制精神。哪怕是一墙之隔,呼吸的也不是同一口空气。 罪人囚于牢笼,似是天经地义。 问题是,罪由谁定? 上至宗,号称师法自然,但也不能免俗。后山石窟牢笼,耸立许久,却未曾关过几人。今日却是囚着一老一少。 三成大师背靠山壁,手持佛印,面色安详。 石磊靠着铁栅,缓缓说道:“今日,应该就是封禅大典了吧。那燕王定然十分风光。” “南无阿弥佗佛。”三成大师轻宣佛号,低声答道:“一切皆是虚妄。他争燕王宝座,他争天下第一,他抢世上至宝。归诸本源,不过凡尘幽梦。” 石磊回头看着三成,“大师,封禅大典结束,我们就要赴死,大师难道一点不怕?” 三成双手合十,“少欲,则少烦,生死皆自在。” “大师……”石磊立于光中,望那阴处三成,却觉他身上有光。 他无法理解,一人死到临头,何故仍能如此平静。 真是佛法无边? 石磊晃了晃脑袋,静静走到大师身前,盘腿坐下,“大师,小子心有疑惑,还望大师提点解惑。” 三成大师微微笑着,“贫僧有问必答。” 石牢不远处,还有十余上至宗门人,看着牢中两人相谈甚欢,也是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真是心大。”一人小声说道,“封禅大典一完可就要凌迟处死。那可是要割三千六百刀,一边刮,一边敷金疮药,活活刮完三天,想想都疼。” “你管他们怎么死,燕王都已下旨,那也是无可挽回。只是被派来看这两个必死之人,还真是烦躁。”另一人皱着眉头,望向牢中两人满是厌恶目光,“要不是他们俩,我们也能去看封禅大典。那可是封禅,寻常人一辈子都难看到一次,这次错过了,真是要抱憾终身。” “不要埋怨。”又一人沉声说道:“陶师兄可是下了死命,若是这二人有何闪失,你我都逃不了责罚。” “安心,安心。陶竹师兄这会儿肯定是在前山,哪里会……”说话那人脸色一变,持剑行礼,“陶竹师兄!” 众人皆是浑身一震,赶紧站直身子,扭头望去,正见到陶竹缓缓步上山道。他们也不敢怠慢,各自行礼,“陶竹师兄。” 陶竹今日气色极佳,施施然走到牢前,同样抱拳还礼,“众位师兄弟,莫要多礼。我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两名凶犯。他们可是燕王心头大恨,可不能出什么变故。只能辛苦几位,在此细心守候。” 几人恭敬说道:“皆是为上至宗出力,我等义不容辞。” 陶竹微微笑道:“哎,张弛有度,方是行事之道。这样,此间事了,我便请几位吃酒。” 几人喜声应下,有一人疑声问道:“师兄如今乃是山上掌事,怎么不去前山看那大典?” 陶竹微皱眉头,却又笑道:“可莫要瞎说,山中掌事自然是掌教真人。即便他老人家清心寡欲,不欲沾俗事,还有师傅,各位师伯师叔。怎么会轮得到我。”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拍马,“陶师兄实在过谦,依我看啊,陶师兄必能成为掌教。” “哎!”陶竹连连摆手,“莫要妄语。” “怎会是妄语。陶师兄无论是功夫学识,还是相貌品行,皆是我等楷模。师兄不做掌教,谁做掌教?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众人立刻答得不亦乐乎。 却听到一声苍老声音,“笑得这般开心,不如也与老道说说?” 众人循声望去,笑容凝固嘴角,“掌,掌教真人!” 却见到李尔冉一身道袍,随风而舞,飘飘而来。 抬头望时,李尔冉尚在山路尽头,稍一眨眼,他已至半途。 陶竹眼角微跳,躬身行礼,“恭迎掌教真人。”一丝不苟。 另外几人互看一眼,慌乱行礼,“恭迎掌教真人。” 再抬头时,李尔冉已至面前。 日光映照,银发白衣,飘然欲仙。 “起来吧。”李尔冉口中说着,却脚下不停,径直朝牢笼行去。 陶竹横插一步,拦在老道身前。 李尔冉侧头看他。 陶竹拱手垂首,“前方道险,还望掌教三思。” “孝心可嘉。”李尔冉拍了拍他的手,“这座山,老夫扫了四十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了然于胸。就算现在没了天位修为,老夫闭上眼也摔不下去。” 说罢,便从陶竹身侧走过。 “掌教!”陶竹高喝出声,调转身来,仍旧垂首行礼。 李尔冉停下脚步,却未回头,背对陶竹。 陶竹沉声说道:“掌教真人,乃是我上至宗的掌教,掌教的一言一行,便是我上至宗的一言一行。掌教真人,应知宗门为重。” 众小道面面相觑,谁也未敢出声。 李尔冉与陶竹,皆是无声而立。 风拂过,道袍微扬。 李尔冉未有说话,径直迈向石牢。 陶竹抱拳双手,握紧发颤。 老道立于牢外,负手身后,发舞袍飞,似是萧索,又似肃穆。 “李爷爷!”小石头站起身来,扑倒牢前。他原是笑脸,却又面露难色,向后退了半步。 李尔冉伸出手来,揉着石磊脑袋,面上泛笑,如同一池春波,“乖,李爷爷来看你了。还担心这几日夜里冷,怕你受寒,看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子。看来我是白担心咯。” 小石头尴尬笑道:“在龙兴有个说法,像我这样的笨蛋,风寒也不愿来找。” 李尔冉哈哈笑着,“谁敢说你傻,说与爷爷听,爷爷大耳刮子抽他。” “李爷爷。”小石头目中嚼泪,低下头去,“小石头,让您丢脸了。” 李尔冉眼眶微颤,正要说话,却见三成大师站起身来,合十行礼。“见过李掌教。” 李尔冉还以一礼,“见过大师。” 三成上前两步,叹了口气,“李掌教,您不应该来这监牢之所。” 李尔冉收回手掌,“你说众生平等,又何来监牢之说。此处与别处,又有何区别?” 三成再次叹气,“监牢之所,囚人之地。谁愿踏入其中?” 李尔冉摇了摇头,“有人之处,便有牢笼,大师你说,是不是可笑?” 三成大师垂首无言。 李尔冉伸出手指,滑过石窟铁条,“人人皆见有形之牢,囚人肉体,不得自由。却不知世上最多……”手指指向心房,“世上最多,不过心中之牢。” “名声,富贵,权势,情爱,旧伤,人人背负,舍而不去。越是拥有,畏首畏尾;越是难舍,越陷越深。是丢不掉,还是不敢丢掉?” 李尔冉举起手掌,“被囚得久了,便忘了海阔天空。被囚得久了,便忘了自己是谁。” 掌落。 “是时候……” 锁断。 “出来看看了。” 牢门大开! “掌教真人!”陶竹挺直腰板,瞳孔摇晃,“莫要逼迫弟子。” 李尔冉回过头来,面带微笑。 陶竹按住剑柄,“弟子最是尊敬掌教真人,因为掌教真人将我上至宗,重新带回巅峰,让天下人知我宗门威名,问鼎武林魁首。请掌教莫要糊涂一时,遗憾一生。” 李尔冉摇了摇头,“你尊敬的是李掌教,不是我李尔冉。” “掌教!”陶竹高声喝道:“您可知您在做些什么?” 李尔冉向前踏出一步,“送小石头回家。” 小石头呆立原地。 “送他回家?就为了一个外人?”陶竹咬住牙关,眉头紧皱,“若是丢了燕王信任,我上至宗终将如那佛教,永难翻身!您真要弃宗门于不顾?让上至宗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尔冉合上双眼,叹了口气,又行一步。 陶竹按剑手指,微微发白,“我生于宗门,长于宗门,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毁我宗门。哪怕是掌教您,也绝不允许!” 按紧剑柄,“您若再上前一步,便是与上至宗为敌,与大燕为敌!” 众道士互看两眼,纷纷按剑。 “李爷爷!”小石头面带泪痕,“您不必……” “别说话。”李尔冉头也未回,步向陶竹,“我带你回家。” 再行一步! 拔剑出鞘! “放弃吧”陶竹仍在劝说,“您封了天位修为,过不去的。” “娃娃。”李尔冉摇了摇头,“掌教便教你最后一课。” 道袍鼓胀,无风自动。 “莫要小瞧天位!” 一语毕,天威威压笼罩山道。 众道士跪倒在地,陶竹面露惊诧,单膝跪地,亦是摇摇欲坠。 李尔冉居高临下,俯视陶竹双眼,“不解封印,你也只是蝼蚁。” 归途便在面前。 却听到山巅之上,沙哑嗓音直灌而来。 “牛鼻子!” 李尔冉抬头望去,见山巅上,黑衣独立。 “本座来与你练手!” 黑衣于山巅之上,一跃而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黑衣老道 “嘭”黑衣坠地,震起漫天扬尘。 尘土扑面,众道士举臂掩面。李尔冉纹丝不动,那尘轻轻散至两旁。 他稍稍挥手,遮目烟尘便飞扬而去。 终能见到面前人影。依旧是那身黑衣打扮,不同是的,今日他腰上跨了一个布袋,手里捏着一枚小果,已经剥开一半。 壳如荔枝,却微微泛青,果如龙眼,却无龙眼晶莹。 李尔冉看着黑衣手中小果,眉头微皱,“龙荔?” 古书有记,“静江一种曰龙荔,皮如荔枝,肉则龙眼,其叶与味习兼二果之特色,皮青便熟,后则转黄。” 它还有一别名 疯人果! 生啖能引癔症,或见鬼物。 猫怔仲嚼了口疯人果,撇头对一边说话,“废物,你看,本座从这么高跳下来,毫发未伤,是不是比你厉害?” 面朝之处,唯有山壁,他在与谁对答? 况且天位便能御空飞行,他硬要跳下山巅,也是疯的可以。 李尔冉并不在意这些,回头看着陶竹,“你与黑一门勾结?” 陶竹急忙摇头。 猫怔仲却一步窜到李尔冉面前,“老牛鼻子,那白袍废物在和你问好。你为何不答?” 李尔冉微微皱眉,正要说话,猫怔仲又退到五步开外,从布袋里又掏出一个果子,“这果子好吃的很,牛鼻子要不要来上一颗?” 李尔冉微微挑眉,“让开。” “让开?这么客气?”猫怔仲歪着脑袋,看着身侧,“废物,这牛鼻子脾气何时这般好了?原本每次见到本座,都是喊打喊杀。” 李尔冉深吸口气,怒目圆睁,“滚开!” 音浪翻涌,荡开波纹,笔直撞在黑衣身上。黑衣却连衣角都不动分毫。 “这才是我认识的牛鼻子嘛。”他掏着耳朵,又吞一口疯人果,“牛鼻子,你这老人气可是厉害,怕是活不了几天。本座认识几个南疆巫医,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延年益寿不说,半死不活总有办法。” 李尔冉眯起双眼,伸手一招,陶竹佩剑落入手中。 “咋滴?还要动手?”猫怔仲朝着虚空推了一把,“你这废物别拦本座,本座早就想揍这牛鼻子。娘的,整天虚头巴脑的,整些师法自然,你们说本座疯,这牛鼻子才是真的疯了吧。”说罢,按住木杖剑柄。 木杖未出鞘,李尔冉已至面前。 剑落,却见到猫怔仲身影虚晃,再次退出两丈。 黑衣仍旧面朝空气,似是诧异,“什么?不许用剑?”他仿佛凝神听着,面露微笑,“是了,你走后,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本座拔剑?” “猫怔仲!”李尔冉平举手臂,剑尖指向黑衣,“丢了你手里的疯人果,莫要再发梦了。柳凤泊,已经死了!” “死了?”猫怔仲看了眼李尔冉,有看了眼身旁空气,突然放声大笑,“你是不是瞎?他就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你们说!”黑衣指向众小道,“是不是这老贼眼瞎?” 众道士垂首无言。 猫怔仲呆呆愣神。 李尔冉似是叹了口气,扭腕压住铁剑,扭头说道:“小石头,我们回家。” 话音未落,脑后生风。 李尔冉骤然转身,挺剑还击。 “噗嗤”似是利刃入肉声响。可那剑,却难进半寸。 几滴温热落在老道脸上,猫怔仲竟然近在咫尺。他用一只肉掌捏住铁剑,任由利刃划破掌心。 血珠落在老道面上,襟上,黑衣却似浑然未觉。那双深邃眼睛,如同混沌一片,“是了,是了,本座想起来了。是本座那小跟班,求本座来杀你呢。本座只顾着和那白袍废物聊天,居然忘了这件小事,实在是罪过罪过。” 李尔冉却不管他,扭转剑柄,势要将黑衣手掌捣烂。 却谁想,猫怔仲借那扭转之力,腾身而起,落于李尔冉身后,朝着众道士痴痴笑着,“你们看不到柳凤泊?” 李尔冉眉头紧皱,倾身反刺。 却见猫怔仲轻轻跃起,又轻盈而落,正落在李尔冉剑脊之上。他佝偻身子,朝众道士邪魅一笑,“本座,这就送你们去见他。” “猫怔仲。”李尔冉轻声说着。 黑衣回过头来,“你这牛鼻子真是聒噪!” 只见剑光一闪,猫怔仲飞身而起,重新落于山道下处。 李尔冉剑尖指地。 猫怔仲低头望向右足,足上黑靴碎成飞屑,“哟。” 老道微微一笑,“莫要小瞧老人家。” 猫怔仲骤然扬起左足,一记鞭腿突如其来。 李尔冉有条不紊舞起剑招。 猫怔仲沾之既退,左足也是再无黑靴。他却又取一果,囫囵吞下,“多谢牛鼻子,为本座脱靴。” 李尔冉挑了挑眉,“贫道还要为你宽衣。” 猫怔仲整了整黑衣,“这衣服本座喜欢,可不能让你随意脱了。” “由不得你!”李尔冉出剑。 那剑似是极慢,仿佛每一瞬剑势尽收眼底,可话音未落,剑芒已至! 猫怔仲似是怕极,侧身闪避。 善水剑法,连绵不绝。狭长山道,李尔冉一进再进。 猫怔仲连滚带爬,一退再退。 众道士连吸冷气:未曾想到掌教真人,封了天位修为,竟还能将猫怔仲这天位,压制至如此境地。 猫怔仲再退数步,身后峭壁退无可退。 长剑又至胸前。 猫怔仲再退半步,踏空而起,两指夹住剑尖。 李尔冉止步崖边。 “天位,天位。”猫怔仲似是叹气,眼中恢复清明,“牛鼻子你空有天位威压,又有个屁用?自封修为,简直就是作茧自缚!” “乒!”的一声脆响,老道手中长剑断成数截。 反冲之力,将他击退两步。 猫怔仲再一扬手,五指回收,捏掌为拳。 猛挥一击! 李尔冉口喷鲜血,撞上山壁,嵌入半寸有余。 猫怔仲飘到老道面前,“和你说的一样。” 他勾起嘴角,拍着老道脸颊,“不解封印,你就只是蝼蚁。” 李尔冉怒目圆睁,如若喷出火来。 猫怔仲举起手刀,却听到一声怒吼。 “放开李爷爷!” 扭头去看,正见到小石头奔下山来。 他身上经络被封,热浪不再,金光不存,可依旧冲下山坡! 猫怔仲望着石磊,嘲讽笑道:“还真是和他哥一样,不知死活。” 众道士看了一眼陶竹。 陶竹垂首无言。 小道又是面面相觑,终有人捏紧利剑,冲向黑衣。 一人,两人,十数人。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这是送死! 陶竹望着人群,咬紧牙关,终是拔出靴中短匕,站起身来。 猫怔仲嚼了口龙荔,“你这些徒子徒孙,倒是忠心耿耿。” “随便吧。”黑衣打了个哈欠,“就当帮你清理门户。本座不收你钱,你可得感恩戴德。” “滚开……”老道挪动嘴唇。 “什么?”猫怔仲挥起一拳,砸在老道胸口。 山壁碎裂,李尔冉口喷鲜血,垂下头去。 猫怔仲摇了摇手指,“老人家,这样可不乖哦。” 李尔冉嘴角溢血,抬起头来,“老夫让你……” 身躯颤抖,猫怔仲眉头微皱,似是有些控制不住。 “滚开!” 山壁开裂! 猫怔仲倒飞空中。 烟雾散去,却见李尔冉将众道士护在身后, 猫怔仲张口笑着,“知道摆脱不了本座,竟然用真元炸了山壁,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李尔冉身上道袍破损,满面尘灰却掩不住面上肃穆,“我李尔冉的门徒,轮不到外人教训。” 风起,道破微荡,李尔冉挺身而立。 山中木屋,伊世羽饮了口茶,望向窗外风云,淡淡说道:“西北风起,要下雪了。” “噗嗤”一声。 利刃入肉。 李尔冉满面诧异,回转身躯,却见后腰泛血。 陶竹握紧沾血匕首,面沉如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带你回家 剑光闪,斩破红枫,林焱手持千磨,再次放倒一人。他未下死手,多是将其击伤退场。毕竟上至宗对他兄弟二人有恩,李掌教更是与柳凤泊忘年之交。 再说,下令凌迟之人,是那昏君武睿,这些道士也只是尽忠职守。 不过,此时放眼望去,皆是道袍飞扬,这样下去,别说见到小石头,只怕想要走出这片枫林,都是痴心妄想。 林焱正在忧心,却听到一声暴喝,“施主小心!” 小道剑芒已到身侧,林焱立即抬臂,却有一只铁棍先行飞至,正中偷袭那人鼻梁。那人血流满面,痛呼而倒。 和尚从林焱身后行来,拾了地上铁棍,再添一脚,将地上道人踢晕。 那和尚单手持棍又击退一人,对林焱单掌行礼,“施主莫要分心。” 林焱不及道谢,又有道士剑来。 他顶住剑刃,扭腕一扫,挑了那人筋肉,与和尚靠背而立,“多谢大师提醒。” 和尚回道:“称不得大师,小僧怀智。” 林焱看了怀智一眼,又望向奋战众僧,“怀智师父,可是还有援军?” 怀智一边应对上至宗门人,一边答道:“仅有这些师兄弟。” 林焱顶开两人,却是有些诧异,“你们就这么几个人,就敢来上至宗劫狱?” 怀智荡开一剑,却是有些气喘,“佛门不兴,知晓三成师叔受难,能及时赶到的,也只有这些人手。但师叔有难,无论刀山火海,必施援手。” 两人交错而过,分头击退两名道士。林焱也是叫苦不迭,放眼望去,这群和尚居然没有一个一流高手。就这样还敢来岳山闹事,分明就是送死,也不知说他们佛门同心,还是愚不可及。 再看上至宗那便,人多势众,更是盘踞岳山多年,深得地利之便,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是没有胜算。 林焱偷偷按住魔刀刀柄。 难道真要血染岳山? 怀智望眼看来,突然说道:“施主轻身功夫如何?” 林焱先是一愣。 他这一年,倒是和吕烽学了两手漂浮之法,只是那功夫需从小修炼,即便是吕烽这般武学天赋,这么些年也只能漂浮片刻。林焱这点皮毛,飞身不起,倒也能减轻一些份量。 只是怀智要做什么? 林焱看着怀智,眼中满是疑惑。 怀智开口解释,“小僧放才发现,这些道长围困之法,朝西有一破绽。施主功力最强,我们为施主破开缺口,还请施主先行离去救人。” 说话间,众僧将两人护在核心。 林焱眉头紧皱,这种时候,也容不得他拒绝。他明白,若是再次死战,只会全军覆没。若是他一人离开,目标极小,说不得能有一线生机。只是…… 林焱看着眼前粗布僧人,即便他能救出他们师叔三成,带走小石头。可这些僧人又该如何?恐怕便是劫数难逃。 这么多人,换两人活命,真的值得? 他们又会因为不值得,而弃之不顾? 怀智朝林焱笑了笑,“静心守志,可会至道。” 林焱微微沉默,他抬起头看着怀智双眼,静静地说道:“等我回来救你们。” 怀智似是有些意外,或许他自己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去。他没有说话,只是面朝西方,“结阵!” 众僧人结成一阵,如若铁杵,朝向西侧猛挥一击。 道士未曾料到此招,一时慌了手脚,被生生破开一道缺口。 怀智拍了拍林焱肩膀,“施主慢行。” 林焱回头看了怀智一眼,“我一定会回来。” 说罢,运起轻身功夫,剑刺剑斩,冲阵而出。 众道士抵挡不住,只能看着林焱冲入林中,隐于林后。 领头道士勃然大怒,已是难以追踪林焱,只能回望众僧,“给我看住!绝不能再放走一个!” 怀智抿嘴一笑,铁棒触地,“结阵降魔!” 后山石窟,李尔冉单膝跪地,腰上鲜血泊泊外流。 他回头看着陶竹,眼中五味杂陈,双唇颤抖,唯有苦笑。 陶竹看着老道伤口,双手微微发抖,片刻又紧握匕首,“掌教。这都是你逼我的。” “唰!”一众小道将剑尖对准陶竹,“陶竹!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都是为了上至宗!”陶竹回望众人,“就算在场所有人死在猫怔仲手上,也绝不能让那两人踏出岳山半步!” “那可是掌教真人!”小道语带哭腔。 陶竹恶声说道:“他是掌教!但他是上至宗的掌教!一切都以宗门为重!若是……” “啪!” 陶竹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挥掌之人,非是掌教,竟是猫怔仲,“本座,最看不惯你这种王八犊子。” 陶竹面露愠色,目光流转,反手刺出匕首。 猫怔仲冷哼一声,身形虚晃。 匕首刺空,陶竹面上再挨一记耳光。 猫怔仲一把捏住陶竹脸颊,“勇气可嘉。但和本座动手的只有那天下第一!”说罢扬起手掌。 陶竹瞪大双眼,临死不惧,“为上至宗门,小道无惧生死!” 猫怔仲冷冷一哼,“无聊。” 说罢,手掌拍向陶竹天灵。 可那掌挥至一半,却停滞不下。似有无形壁垒,护住陶竹面门。 猫怔仲回过头来,看着李尔冉,“老牛鼻子,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本座这是在为你清理门户。” 李尔冉站直身躯,淡淡说道:“老夫说过,上至宗的家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猫怔仲歪着脑袋,看着老道,“老家伙,你是不是疯了?虽然和本座无关,可这混小子,这是欺师灭祖。” 李尔冉摇了摇头,“那也是老夫,教导无方。” “啊?”猫怔仲瞪着李尔冉,上下打量一番,又拿起一棵龙荔,嚼了两口,嘴角泛笑,“算了算了,反正……” 山道之上,扬尘无风自起,天位威压从黑衣身上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得死!” 猫怔仲破开李尔冉桎梧,手掌劈向陶竹。 骤然,白光一闪! 猫怔仲侧身急退,飞至空中。 却见山壁之上,碎石剥落,划过一道深深剑痕。 李尔冉手握短剑剑柄,断刃之处,剑罡吞吐。 猫怔仲勾起嘴角,“自解封印?” 陶竹望向李尔冉,面色阴沉,不发一言。 三成大师也是面色骤变,高喝出声,“李掌教!不可如此!您若自揭封印,不出一日,必成废人!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石磊面色发白,“李爷爷!不要!” 李尔冉身上威压,愈燃愈烈,须发衣襟无风自动。 他擎着断剑,朝石磊祥和一笑,“小石头放心,我这就带你回家。” 第一百四十章 战 半空中,白鹰盘旋。 剑痕处,山壁剥落。 李尔冉手持断剑,身形缓缓离地而起,山中风云汇聚其身。凌空虚踏,云层荡开波纹,似是拾级而上。 一步,一步,一步…… 腰上鲜血,渗出衣衫,旋落而下,却难阻脚步。 足下一顿,终是与猫怔仲隔空而立。 劲风舞动,吹去黑衣兜帽,露出风中乱发。 黑发丛中,露出一束白发。 猫怔仲看了眼四周风起云动,掏出一颗果子,搓开果壳,“那白袍废物总说你厉害,本座原是不信。老牛鼻子,你怕是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本座很是好奇。” 他将果肉纳入口中,风停云静,“你在燕王面前,用一身修为那废物担保。结果那废物还自寻死路。老头儿,你就不会觉得后悔?” 李尔冉沉默片刻,“若那时在堂上是你,你又会如何?” “如何?”猫怔仲哈哈一笑,“当然是和那废物一起捅了燕王!” 李尔冉摇头苦笑,“胆大妄为。” 猫怔仲冷冷一哼,“胆小如鼠。” 李尔冉瞪着黑衣,“老夫胆小如鼠,老夫为了上至宗不敢多言。你又好到哪儿去?柳凤泊入王城那天,你又在哪里?你黑一门还不是派人刺杀于他!人命论斤称,你倒是好个公私分明!” 猫怔仲面色骤然一沉,呲牙吼道:“他这废物的命,与本座毫无关系。” 李尔冉淡淡一笑,“你还不是和老夫一样,不敢吱声。顾全大局,不得逍遥,不得逍遥!” “谁说本座不敢!”猫怔仲书卷脸上,满是狰狞,“这世上就没有老子不敢的事!” 李尔冉眯眼看着黑衣,“那为何今日燕王依旧高高在上?” 猫怔仲沉下脸面,沉声说道:“关你屁事。” 李尔冉握紧断剑,叹了口气,“是了,老夫又有何颜面说你。话不投机,就此打住,你若要杀老夫,那便来吧!” 话音一落,剑罡吞吐不定,“你若不尽全力,必定败在老夫剑下。” 猫怔仲冷冷一笑,随手一招,陶竹手中匕首立即飞驰而来。张手一握,短匕落入手中,“本座说过,除了那个废物,再无人配让本座用剑。” 李尔冉挑了挑眉,“狂妄。” “没本事那叫妄,有本事的是傲!”猫怔仲掏了掏耳朵,“老家伙,你自解封印,原就撑不了多久,怎么还要浪费口舌?” 李尔冉扬起手来,虚空一踏,剑气飞纵。 猫怔仲双眼一眯,同样催出剑罡,迎头撞去。 “嗡!” 剑罡相撞,荡开无形波纹。 李尔冉之剑罡泛着淡淡红光,如那霞光流彩。 猫怔仲手中却是淡白之色,不是烈阳之光,却有冬月幽寒。 月光霞彩,交织一处。 山坡上众人被这波纹一冲,皆是头脑发胀,站立不稳。 猫怔仲贴近李尔冉眼前,“老头儿,你就这点力量,还不过本座塞牙缝的。” 李尔冉微微一笑。 霞光大亮! 善水剑法,配上赤霞功法,将那江河流水,化作滔天火海! 猫怔仲首次面露郑重,此刻火光就在面前,如何能逃?他催动淡白剑罡,决定硬抗一击。 猫怔仲不断挥舞短匕,试图劈波斩浪。 可火霞巨潮,前赴后继,一波胜一波,一浪高一浪! 火霞终将月光吞噬。 “轰!” 一声巨响,碎石崩落,猫怔仲撞入山壁之中。 烟尘弥散。 李尔冉握紧断剑,此刻决不能妇人之仁。战场生死,一线之间,既然得利,那便乘胜追击! 凌空一踏,衣袍舞动。 众人只见李尔冉化作一道虚影,坠入扬尘之中。 骤然! 尘雾如被利刃剖开,分做两团。 李尔冉倒飞而出。持剑在胸,犹自颤抖不止。 骄狂笑声,响彻山谷,“不错!不错!老头子!你真不错!若是能与非全盛时的你对战一番!绝是人生一大幸事!” 话音未落,黑衣带着飞灰,窜出烟雾,“你既然擅长剑招!本座,便与你拼剑招!” “嗡!” 剑罡再交!却未像方才,转瞬即逝,“嗡嗡”声响,连绵不绝。 山道众人已难看清两人身影。 黑衣道袍,空中虚飞。 无形波纹,反复激荡。 剑气四散飞驰,山壁之上被削出道道深沟。 山道众人捂着脑袋,只觉头疼欲裂。 “后退!统统后退!”三成大师挡在众人身前,凭肉身力量,扛开纷落石块,回身指向石窟,“全部退入石窟。” 众小道惊慌失色,众人退入石窟。 小石头拉住三成,“大师,你也是天位,可能帮帮李爷爷?” 三成面露难色,“非是贫僧不愿帮忙,只是身上大穴被上至宗奇法压制,没有十天半月都难恢复如初,除非……” 大师将目光望向陶竹,“除非有上至宗一流高手,愿为贫僧解穴。” 小石头又将目光投向陶竹。 陶竹将咬紧牙关,“绝不可能!” 小石头恨声说道:“这都什么时候!李爷爷陷入危机,你就眼睁睁看着?” 陶竹沉声说道:“我方才就说过,与其让我们活下去,让你们逃离岳山,我宁愿所有人死在此地。” 山壁摇晃,众人差点立足不住。 “陶师兄!”小道差点哭出声来,“我还不想死。” 陶竹一把拽住那人衣领,“哭给谁看?要在外人面前,让上至宗丢脸?” 小石头指着牢中众人,对陶竹怒吼,“看看你身边,这些都是与你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他又指向牢外激战,“看看牢外。那是上至宗的掌教真人,对你教诲甚多。难道对你来说,上至宗的名声,就这么重要?比师兄弟的性命,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没错!”陶竹皱紧眉头,放下小师弟,回答得斩钉截铁,“宗门荣辱,虽死无憾!” 其余道士或是低头沉思,或是面露凄冷。 小石头只觉心中怒火难灭,“你这人渣!” 石磊难忍怒火,不过身手高低,挥出右拳! 陶竹丝毫不惧,云手前送。 突然! 牢外轰然巨响。 石窟猛然一震。 四周却是陷入一片死寂。 牢里众人,面面相觑,三成大师望向牢外。 山壁沟壑纵横,宛如星罗棋盘。却见到猫怔仲垮在废石堆中,李尔冉手持利刃,顶住黑衣咽喉。 众道士欢呼出声,涌出牢外,唯有陶竹面沉似水。 猫怔仲嘴角溢血,“呸”吐出一口血沫,“本座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李尔冉一身道袍,处处皆是剑痕,低头看着黑衣,“你身上有伤。” 猫怔仲冷哼一声,“本座身体好的很!轮不到你这老头聒噪!” 李尔冉挥动剑罡,撕开猫怔仲胸前衣襟,却见他身上从左肩起至右腹,仍旧缠着白纱,伤口隐隐渗血。 “绕指柔?”老道皱了皱眉,“你去过王城?这是被那卞夏老怪所伤。” 猫怔仲冷冷一哼,“那老怪物也是伤得不轻。” 李尔冉叹了口气,“你去为柳凤泊报仇?” “屁!”猫怔仲恶狠狠地瞪着老道,“本座就是想杀个大王玩玩,怎么?还得和你这牛鼻子通报?” 说话间,一众小道涌到老道身后,七嘴八舌,“掌教!快杀了这凶徒!” 李尔冉沉默片刻,剑罡一划,将猫怔仲腰上那袋疯人果,挑落山下,“莫要吃了,此物愈食愈会成瘾,它会废了你的。” 猫怔仲瞪着李尔冉,“本座不需要怜悯。” 李尔冉收回剑罡,身形微晃,似是站立不住,但他摇了摇头,站直身躯,“你现在就是狂妄。” 说罢,他咧开嘴角,朝小石头伸出手来,“走吧,回家。” 老道面上有尘,衣衫破碎,可那笑仿佛能融化千年玄冰。 小石头眼眶一红,轻轻“嗯”了一声,牵住爷爷手掌,那手却是如此冰寒。 一老一少,朝山道尽头走去。 三成大师跟在两人身后半步,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一众小道呼喊出声,“掌教!” 陶竹高声喝道:“掌教,还请三思!” 李尔冉却似充耳不闻。 陶竹咬了咬牙,厉声吼道:“李尔冉!莫要行差踏错!” 李尔冉停下脚步,摸着小石头脑袋,慈祥笑着,“小石头,你可能再叫我一声爷爷。” “爷爷!”小石头立刻答道。 李尔冉哈哈大笑,继续前行。 陶竹望着三人背影,垂首无言。 三人越行越远。 陶竹浑身缓缓发抖。 眼看三人要至尽头。 陶竹猛然抬起头来,一把抢过身边师弟剑刃,狂奔下山。三成大师想要阻拦,却被他一掌挥开。 小石头听到身后脚步,急忙扭头。 却见到李尔冉身影,将他护在身后。 一瞬。 仿佛时光停滞。 剑尖!咽喉! 狰狞怒容,和煦微笑。 剑光闪! “当!” 剑尖打着旋儿,落入山谷之中。 一身白袍,腰挎刀剑。 千磨在手,林焱顶住陶竹咽喉,对石磊微微笑着,“小石头,哥来接你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夫当关 “焱,焱哥?”小石头瞪大双眼,一脸惊讶。 片刻之后,那惊诧化作狂喜。 “焱哥!”他红着眼眶,欢声叫着,将林焱拦腰抱住。 林焱右手千磨纹丝不动,左手搂住石磊脑袋,望了眼乱石黑衣,又将目光钉在面前陶竹,“不怕,哥就在这里。” 石磊在怀中呜咽。 林焱单手安抚,目光冷冷望向陶竹,“陶道长,又见面了。上次,似也是我拿剑指着你的喉咙” 陶竹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林焱冷冷一笑,“这次,可不是木剑。” “甚好!” 陶竹面无惧色,不退反进,任由千磨刺破皮肤,血珠涌现而出。 林焱微微皱眉。 小石头抬头说道:“焱哥!不要与这人渣废话!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一剑捅了他!” 老许家便是有这传统,谁敢欺负弟弟,哥哥必定出头。 林焱握紧剑柄,杀气崩现。 李尔冉伸出手掌,按住林焱肩膀。 林焱疑惑转过头来,“道长?” 李尔冉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林焱回头瞪着陶竹,“一年之前,道长便说你骄横。一年未见,倒是丝毫不知悔改。” 陶竹梗着脖子冷哼,“若是放手一搏,你我谁胜谁负犹未……” 话未说完,李尔冉身形从林焱身边一晃而过。 扬起一掌,拍在陶竹额头之上。 陶竹闷哼一声,软倒下去。 李尔冉伸臂轻揽,兜住陶竹身躯,对着林焱歉意一笑。 林焱叹了口气,收回千磨。 小石头却是不懂,“爷爷,这样你还放过他?” 李尔冉摸了摸石磊头顶,“他虽有错,却也是为上至宗。若要罚罪,也该由宗门惩罚。况且……” 李尔冉拎住陶竹衣领,将他抛给众道士,“你叫老夫一声爷爷,便是老夫孙儿。老夫的这些徒子徒孙,于老夫又何尝不是亲若骨肉?” 小石头似懂非懂。 李尔冉也不望他现在就能明白,对林焱微微一笑,“你来了,老夫也就放心了。走吧,带小石头下山。” 说罢,身形又是微晃。 众道士扶住陶竹,抬眼望来,有人哽咽出声,“掌教。” 李尔冉望向他们几人,“何事?” 众道士面面相觑,终有一人轻声说道:“您可是也要离山?” 李尔冉摇了摇头,“老夫只为送小石头回家,如今将他交到林焱手中,老夫也可以放心了。” 小道咋了眨眼,怯怯出声,“掌教,不走了?” 李尔冉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老夫乃是上至宗掌教真人,定然要与宗门荣辱共担。老夫方才也曾说过,陶竹之过,交于宗门评判。” “老夫的罪过,亦然交于宗门之手。功过责罚,哪怕天子之怒,老夫也绝不推脱,一肩承担。” 石磊拉住老道衣袖,焦急说道:“爷爷!你留在这里,不是任人宰割?” 三成大师也是出声劝说,“李掌教方才自解封印,不出两个时辰,便会散尽一身功力,成为凡人。留在此地,实是……” 李尔冉摆了摆手,“责与权必不可分。无事之时,享尽掌教尊贵。多事之秋,却一走了之。此是懦夫所为。责任二字,非是空口白话!”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弯腰行礼,“南无阿弥陀佛。” 林焱心生肃穆,深鞠一躬。 小石头还想去拉李尔冉,林焱赶紧伸手拉住石磊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小石头,莫要让李道长难做。” 石磊朝着李尔冉哭喊,“爷爷,随我下山吧。” 李尔冉慈祥笑着,“小石头,走吧,随你哥哥下山,不要再回来了。离开这江湖,寻个清净地方好好生活下去。江湖催人往上爬,越高越是不胜寒。” 林焱心有所感,不顾石磊哭闹,将他死死按住。 奈何石磊被封经脉,依旧力大惊人。 林焱运起真元,方才将他按住身边,“小石头,听话。” 小石头挣脱不得,泪流满面。 三成大师无奈摇头,再对李尔冉深鞠一躬,跟上林焱步伐。 就在此时,山巅之上,山道尽头,涌出几百黑衣。 黑一门! 林焱眯起双眼,望向山道乱石。 猫怔仲也正挣扎起身,对着山巅怒吼,“青鬼!你为何来此!” 山崖之上,一人面覆青色鬼面,朗声说道:“启禀门主,副门主有令,若是门主任务失败,便由我等善后。” 猫怔仲眉头一挑,“那家伙派你们来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本座?反了天了!” 青鬼淡淡回应,“门主莫要疑心,副门主只为确保万无一失。毕竟门主被那白袍疯子,搅得心神不宁,还与“绕指柔”大战一场,难免会有纰漏。” 唤作青鬼那人,口口声声叫着门主,语音之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 猫怔仲怒目圆睁,“到底谁是门主?” 青鬼似是叹了口气,“自然是您。” 猫怔仲从腰上抽出木杖,“门主信物在此!本座命令你们全部退下!本座这就杀了这老道。” 青鬼摇了摇头,“门规在前,生意为重,恕难从命。” 青鬼缓缓举起手臂,众黑衣掏出随身手弩。 “刷刷刷!”黝黑弩箭,瞄准山道众人。 林焱眼前一跳,这些制式手弩无比眼熟。 大燕境内,哪家人有这般能耐,弄出如此多的制式军械? 一个可怕名字渐渐浮现…… 九婴! 黑一门突现在此,九婴牵扯其中,他们所谋为何? 由不得林焱多想,青鬼挥下手臂。 “嗡!”几百把弩响,汇成一声。 箭羽纷落而下。 猫怔仲还在山道,他们竟然不顾门主生死。 黑一门,到底是怎样一个组织? 已经无空多想,林焱紧盯来箭。 那些弩矢,在他眼中慢到极致。 按住剑柄,他能拦住一箭,两箭,三箭…… 可漫天箭羽,如何全部闪避? 一瞬,箭至! 林焱咬紧牙关,无论如何,为了小石头,他必须搏命一试。 挥剑! 却一剑挥空! 定睛去看,却见李尔冉悬浮半空,漫天飞矢如若悬停于空。 道袍无风自舞,老道飘然欲仙。 林焱目瞪口呆,这便是天位巅峰? 李尔冉双手划开,漫天箭矢从中剖开两半,纷纷落地,他这才缓缓落下地面。 可他方才着陆,立即捂住胸膛,呕出一滴鲜血。 “爷爷!” “掌教!” “道长!” 众人惊呼出声,李尔冉挺直脊梁,“你们快走。” 山上青鬼已然再次抬手,众黑衣弩弓复弦。 众人还要上前,李尔冉回头怒吼,“你们快走!” 小道朗声说道:“我们怎可弃掌教于不顾。” 林焱按紧剑柄,“自然不能留下道长!” 李尔冉再呕鲜血,双唇颤抖,却说不出话。 他突然扬手,一股澎湃真元,冲在众人身上,将众人冲退几丈之外。 林焱不明所以,就要起身。 三成大师却按住他肩膀,“李道长强解封印,已是废了一身修为。方才又强行运气,只怕……” 话音未落,又是一波矢落! 李尔冉浮空而起。 小石头瞪大双眼,转头就要冲向老道。 林焱面色暗沉,将他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小石头挣脱林焱,“去救爷爷!” 林焱面沉如水,未有多言,只是拉住石磊。 石磊犹要挣扎。 林焱一记耳光,重重扫他面上,“道长做这么多,全是为你!你明不明白?” 石磊看着林焱,目瞪口呆。 林焱直接背转身去,“莫要让道长心思白费。” 说罢,转身下山。 石磊望着林焱,又望向道长背影,双膝跪下,重重一磕,咬紧嘴唇追着林焱而去。 三成大师叹了口气,对李尔冉深鞠一躬,又对众道说道:“你们,也一起走吧。” 说罢,亦是转身下山。 众道士对视几眼。 李尔冉已击落第二波箭羽,对几人和煦笑道:“带着陶竹,走吧。” 众小道泪涌而出,扶着陶竹,退身下山。 看着众人远离背影,李尔冉欣慰微笑。 他咳了几声,回望满山黑衣。 正见青鬼张开双手。 黑衣拔刀,数百刀闪,飞奔而来。 李尔冉敛起笑意,单臂一挥。 道袍微荡,一丈之前,落下一尺深沟,“越此线者……” 掌教独立,须发飞扬。 “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霞光万丈 山河变化,转眼八十余年寒暑。 八十余年之前,飞雪之夜,上至宗前山,山径悄无声息,唯有飘雪纷飞。 雪积石阶,白附青山。 却有一串急促脚步,扰乱寂静之夜。 那身影粗布麻衣,蓬头垢面,依稀间能看出是个女子。 飞雪落在肩上,她浑身打颤,亦步亦趋靠近山门。 她冻得不轻,衣着单薄,手中却捧着一床黑棉。 能见她十指发紫,两颊发青,可她捧着那床污脏被褥,仿佛捧着世间珍宝。 踉踉跄跄,那人行至山门之前,颤颤巍巍将棉被放在石阶之上。 揭开被褥一角,露出棉被之中,包裹得那小小生命。 那小小婴儿,顶上胎毛尚未褪光,小脸却皱皱巴巴,仿佛耄耋老翁。 女人拈着婴儿面上皱褶,眼神颤抖。 抚了一会儿,她缓缓收回手指。 就在此时,被中婴儿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笑着,张开小嘴,似要吮吸母亲手指。 女人的手指,僵在孩儿脸上。 她猛然抱起被褥,紧紧搂在胸前,无声啜泣。 山坡下,大道上,传来马蹄声响。 女人便如受惊的猛兽,抱住被褥,隐入路边林中。 路尽头,两匹白马奔驰而来,扬起点滴雪渍。马背之上,端坐两人。 两人皆是道袍加身,为首一人朗目星眉,眼中却满是忧虑。 两马行至门前,“希律律”驻下马脚。 两人翻身下马,后位道士接过前者缰绳,同时开口说道:“掌教真人,山下雪灾严重,我们该怎么办?” 为首男人,正是上至宗那时掌教,李清玄。 李清玄眉头紧皱,回望山下,“开仓施粥,吩咐门人,准备接待山下难民。” “掌教。” 后者急切说道:“我们的粮食,只怕……” 李清玄瞪他一眼,“开仓,施粥,救人!” 后者唯唯应下。 两人身影,全都落在女人眼中。 她望了眼山门道士,又低头看了眼被中孩儿,泪出眼眶。 孩儿从被中挣出小手,伸向母亲脸颊,似要为母亲拭去泪痕。 女人咬住嘴唇,咬出血来,终是伸手,掐住婴儿小手。 婴儿咧开嘴来,咳了几声,却哭不出声响。 妇人泪流满面,把心一横,又加重几分力道,语带呜咽,“哭啊,哭出来,你就能活下去。” 手指捏紧,婴儿手腕泛出青紫。 女人已是泪流不止,那泪点点滴滴,沾染污黑棉被。 “呜哇!哇哇哇!” 婴儿终是哭出声来。 “是谁?”林外两人,望向林中。 女人如释重负,将黑棉襁褓放在树下,扭头奔向远处,不再回头。 “呜哇!呜哇!呜哇!” 李清玄步入林中,看着树下婴儿。 风拂林过,哭声回绕白林。 风传声远,飘荡茫茫山岳。 时光流逝,山门不变。 …… 冬日晨曦,光洒岳山,落于石阶,十岁道童,举着人高扫把,扫去阶上残雪。 抬眼处,见到漫天朝霞。 呆呆望着,竟忘了手下活计。 不知何时,李清玄到他身后,“尔冉,在看什么?” 小尔冉浑身一颤,差点松了手中扫把,赶紧躬身行礼,“师傅,啊,不,掌教真人。” 李清玄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慌,告诉为师,喜欢看霞光?” 小尔冉轻嗯了一声,望向赤霞,“弟子很羡慕她们。霞光,霞云,飘在空中,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想往哪儿飘,就往哪儿飘,逍遥自在。” 李清玄同样抬头望向朝霞,“尔冉,你可知师傅为何给你取这名?” 小尔冉回忆片刻,轻轻答道:“因为掌教捡到我的时候,我的脸皱得像是个老头。原是取个聃字,为避讳,拆为尔冉。” 李清玄摸着小尔冉脑袋,“取这名,为师也不知是好是坏。古有名将,自称为‘艾’,意为未老先衰。” “想你平日里少年老成,为师还有些担心。幸好,你心中有尚有一份自在心想。未来,若是何日你想下山……” “掌教。” 小尔冉摇头说道:“弟子从未想过下山。” “哦?” 李清玄似是有些意外,“前几日那少年剑客许歌,来向为师挑战之时,你可是满眼羡慕。” “你真不想去见见他口中天下?不想如赤霞般,光照万里?” 小尔冉眼神闪烁,终是摇了摇头,“赤霞再美,犹在环宇之内,限于天地大责,昭示来日风雨。上至宗予我新生,我之余生,便要为宗门而活。那赤霞……那赤霞……” 小尔冉咬了咬唇,坚定说道:“不做也罢。” 李清玄似是惊讶,摸着小尔冉脑袋,摇头苦笑。 从那日期起,李尔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清扫山门石阶。 他知自己资质有限,不求闻达天下,只求为山门做力所能及之事。 唯有那漫天霞光,一日不落。 直至年到四十,李清玄病入膏肓。 那日,李尔冉如同往日,前去掌教门前请安。 未至门内,却听到掌教咳嗽声响,室内已有他人。 李尔冉便垂首守在屋外。 屋中传出师叔声音,“师兄,你莫要再为宗门操心,多多休息。” 李清玄微弱回应,“唉,我也是放心不下。后人之中,再无天位。我一闭眼,谁来撑起宗门?王室多变,那燕王心思多变难测,你让我如何能放心休息?” 说着,又是一串急促咳嗽。 李尔冉站在门外,失了魂魄。 谁来撑起偌大宗门? 谁能? 那一日,浑浑噩噩。 他不知不觉如同往日,清扫山道,行至后山,回头去望。 赤霞飞卷而来,映红山壁。 红枫散落山坡,相得益彰。 坐山巅,望远方,远方还在远方。 这一坐,便是三个日夜。 什么“许大宏愿”,什么“愿身如烈火”,什么“荡平天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都是大话! 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有人站出身来,扛起宗门大旗!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只为这般,简单理由。 他观火霞入道,却再难做那霞光。 为上至希望,不得逍遥,他无怨无悔。 为宗门掌教,不得自由,他无怨无悔。 为燕王帝师,不得自在,他无怨无悔! 直至他遇到柳凤泊,,一顿酒,一席话,他与白袍为伴,他与黑衣对侃。 他感心中呐喊! 直到他遇小石头,一年相处,享那天伦之乐。 他再感心中动摇。 那日,他愿为白袍自封修为,丢那帝师之位。 他最后悔之事,就是没有拦住白袍,让他白白送死! 今日,他愿为小石头,不要掌教名声,不要一身修为,不要命! 也绝不能让那日悔恨,今日重演! …… 周遭皆是断箭残羽,剑围之内,黑衣垒尸。 血染沾湿衣襟,李尔冉气喘吁吁。 呼吸白雾,凝于空中,似也带有血色。 黑衣围在剑痕之外,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手臂很沉,血很凉。 李尔冉感到双腿发抖,心中苦笑。 就到这儿了吗? 青鬼不知何时到了面前,缓步行来,“想不到,我青鬼还有机会,斩下李尔冉的人头!” 李尔冉强打精神,捏起剑指,剑罡指上吞吐。 青鬼直冲而来。 李尔冉挥臂迎战。 谁知青鬼双袖一甩,两根黑鞭破空而至。 一鞭扫开老道手臂,另一根捆住老道身躯。 李尔冉只觉身上一麻,面上立刻黑气上涌,他立马用尽真元抵住黑气。 鞭上有毒! 这点毒素,若在平时自然不在话下,可此刻李尔冉已是油尽灯枯,完全挣脱不开。 青鬼一声狞笑,“副门主有令,林焱几人多次扫我门颜面,绝不放过!儿郎们,谁若杀死林焱等人,赏金万两!” 黑衣一声欢呼,纷纷越线。 如同鬓狗,如同黑潮,奔涌而来。 如何能放他们过去! 绝不能放他们过去! 李尔冉放松控毒真元,燃至极点! 一瞬! 黑鞭崩裂。 一瞬! 如同半山霞至! 青鬼疾退! 剑围中黑衣却未有这般好运,未有发出惨呼,便已身首两端。 赤霞剑气斩落大地。 李尔冉身后豁开三丈深渊,破入山体,难见深浅。 此是,天位巅峰! 李尔冉哈哈大笑,摊坐绝壁之前。根根黑色经络,遍布脸颊。 笑着笑着,他便咳出血来,乌黑鲜血散落满地。 青鬼望着剑痕深沟,面色变幻,终是闪过一丝狠辣。 他从身边发抖黑衣手中,夺下一柄钢刀,迈步走来,“好!老头儿!算你狠!既然如此,老子便亲手……” 话音未完,青鬼身首异处。 血从颈中喷洒,落在身边男人脸上。 猫怔仲面上点点殷红。 他眯着双眼,舞出一朵剑花,甩去剑上血珠。 余下黑衣,缄默无声。 猫怔仲收回木杖利剑,缓缓走向人造崖边。 行到老道面前,盘腿坐下。 李尔冉咳着血,笑看黑衣。 黑衣皱了皱眉,“笑个屁!你要死了!” 李尔冉微微笑着,“你这样,可做不了门主。” 黑衣低下头,似是骂了声脏话,对着老道吼道:“狗屁门主,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子是猫怔仲,又不是你这迂腐老道,更不是那个废物白袍!” “明白,明白,明白。” 李尔冉边咳边笑,“我还是羡慕你啊,为所欲为。肩上担子扛久了,就忘了自由滋味。不过……” 李尔冉伸手,抚摸身边大地,笑容满面,“我不后悔,不后悔。” 猫怔仲猛然站起身来,“老子就讨厌你这种人!狗屁责任!狗屁规则!” 李尔冉摇了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 “啊!” 猫怔仲怒吼一声,指着身后黑衣,“你们!给本座去山底把龙荔捡回来!现在,立刻,马上,统统捡回来!” 李尔冉看着黑衣癫狂,似要发笑,却只是咳血。 他双手颤抖,望向熟悉山道,“我扫了四十年的岳山,这儿的冬天依旧那么冷,这种时候就该叫上三俩好友,喝点刀子酒。” 猫怔仲窜到老道面前,一把攥住道袍衣领,“老牛鼻子!你不许死,本座不许你死!” 李尔冉浑身皆在打颤,“我就要气你,我先去……先去找他喝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猫怔仲停下摇晃,垂下头颅。 李尔冉眯起双眼,呼出一口浊气。 真元失控四溢,染红山路风光,宛若每日晚霞。 李尔冉望着身周霞光,嘴角含笑。 他的身子渐渐变冷,却不再颤抖。 他缓缓低头,喃喃轻语,“果然……” “我还是,想做红霞啊……” 老道合目,倒于黑衣怀中。 风吹,天阴,雪落。 …… 山径,林焱低头默声疾行。 他们三人,已与上至宗道士,分头而行。 三成大师轻声问道:“林施主,我们这是要去。” “去救你同门。”林焱捏住刀剑握柄,杀气腾腾。 前山,燕王已至山顶。 阴阳鱼儿漫天,山道两旁站满人群,蜿蜒而下,直至山底,黑白肃穆。 武睿面前便是“登玄”台,他眼中闪烁激动神采。 即便对他而言,封禅也是非同小可。 千古王者,谁不想天下封禅? 台下王宇高声呼和,“请!燕王登台!” 武睿迈出一步。 仪仗之中,却有一人脱阵而出,冷冷开口,“如此昏君,也有资格封禅?” 武睿先是一愣,随后怒容满面,扭头回望,正见到台阶之上,王芝昂然而立。 石阶尽头,武睿俯视王芝,怒目圆睁。 石阶之上,王芝仰望武睿,讽刺冷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封禅 零星雪珠随风而至,山道之上寂静无声,唯有“登玄台”上薪火“噼啪”作响。 武睿敛住怒容,冷冷瞪着王芝。 衣袍随风,王芝无畏回望。 林深阴影,露出老宦官服下摆。 终有人怒喝出声,“孽障!” 众人定睛去望,原是文渊阁大学士,今日封禅主持,老臣王宇。亦是如今王家话事,更是王芝爷爷。 王芝微微躬身,“爷爷。” “孽障!你还有脸面叫我爷爷!”王芝放下手中卷轴,从武睿身边走过,对着王芝怒吼,“孽障!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不给老夫跪下!” 他冲到王芝身边,抬手欲打。 “大学士。”武睿缓缓出声。 王宇浑身一颤,面向武睿,轰然跪下。 双膝磕石阶,五体投地,“大王息怒。” 武睿并不说话,只是背起双手,冷冷一哼,双眼死死盯住王芝。 王宇赶紧伸手去拉身边王芝衣袖,“孽障!莫要犯浑!还不速速跪下!求大王法外开恩!” “爷爷。”王芝纹丝不动,双眼紧盯武睿,仿佛眼中仅他一人,“何必跪这昏君。” 武睿冷着张脸,静静看着王芝。 王宇抬眼看到武睿冷冽脸庞,浑身发抖,赶紧去拽王芝手臂,“孽障!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是要让我们王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老夫,老夫……” 他猛然站起身来,东张西望,终是去夺一边侍卫长戈,“老夫,一戈劈了你这孽障!” 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文弱书生,又是年至耄耋,怎么能与侍卫夺戈?任由他怎样用力,那侍卫依旧丝毫不动。 抢而不得,他似是用尽全力,气喘吁吁,跌坐地上。仰头望着两侧不动军士,面色铁青。 王芝看着王宇,面带歉意,“孙儿不孝。不过爷爷放心,孙儿今日所做之事,与王家绝无半点关系。” 他仰起头来,重新冷冷望着武睿,“王芝今日所做之事,皆是发自内心!王芝今日所言之词,皆是为万民请命,为百官证行,为大燕未来!即便死无葬身之地,亦是义无反顾。” 铿锵话语,回荡山道之中。 武睿面无表情,眯起双眼,“孤倒是好奇,你要怎么为万民请命?怎么为百官证行?又是怎么为大燕未来!孤,又是怎样昏君!” 王芝拢起双袖,又从袖中抽出一幅玉帛。 扬手一舞,帛随风展,纯白帛上,鲜血殷红。 王芝盯住武睿双眼,“燕人王芝,告燕王武睿,五十大罪!” 山道之上,寂静无声。 王芝手捧血帛,拾级而上。 “大罪其一!不遵遗诏。伙同人熊董蛮武,残害两大辅臣。致使朝纲不正!” “大罪其二!屠戮百官。前后共斩朝中重臣二十户,满门皆灭。牵连家眷亲朋,超五千余人。致使朝堂昏暗,人心思危。” “大罪其三!穷兵黩武。与狄国妄兴刀兵,并无统御之能,却御驾亲征,将国事视为儿戏。因其过失,致使数万大燕将士无辜丧命!” “大罪其四!罔顾百姓。明知百姓乃是社稷根本,却不闻不问,妄加赋税徭役,致使民不聊生,乱匪四起,天下不安。” “大罪其五!好大喜功。兵乱初过,便大兴土木,造封禅两坛,意图岳山封禅。不知励精图治,只知空废国库财力,致使国库空虚,无以为继。” “大罪其六!荒淫无道……” “大罪其七……” 一罪便是一阶,王芝步步向上。 “大罪四十九!残害同宗。抗狄之战,共害武氏少年,二十有三。其中十人皆是家中独子,致使同宗绝嗣。” 四十九条言毕,王芝离武睿所在平台,只有一阶之隔。 他那捏帛之手,微微颤抖,眼眶稍稍泛红。 沉默片刻,王芝低下头去,“大罪五十!”迈开脚步,“违背祖训。妄图与狄国讲和,派凤栖……凤栖郡主出塞和亲,致使凤栖郡主惨死出塞途中!不可原谅!” 步上最后一阶,王芝立于平台,与武睿正面对视,“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不是昏君又是什么?大燕子民,为何要跪这昏庸之徒!这等昏庸之徒,又有何德何能,能有封禅荣耀。这等无用之人,又何以为王?” 雪珠化作雪花,纷纷而落,从两人眼前飘荡而下。 武睿用仅两人能闻声音,冷冷说道:“就为了凤栖,你要反孤?” 王芝目光坚定,“没错。” 武睿注视王芝双眼,淡淡说道:“值吗?” 王芝脸颊抽搐,眼眶微颤,似是痛苦无比,终是挤出一字,“值!” 武睿不再看他,环视四周,朗声说道:“王芝逆贼,放肆妄言!山道百官,竟无一人阻拦!竟无忠臣一个?” 雪落,山静,无人应答。 就连最先发话的文渊阁大学士,此刻也是坐于地上,垂首无言。 武睿立于山巅,回望山道黑白。放眼望人头攒动,他却只觉冬风萧瑟。 他便这般众叛亲离? 就在此时,文臣之中有人奔出阵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都忘了吗?古语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难道百官之中,再无一人心知为臣之道?你们读的圣贤之言,都被狗吃了吗?” 那人武睿完全不识,应是无名小臣,可此刻见他须发喷张的怒吼模样,武睿只觉心暖血热。 男人愤慨直言,百官之中,隐隐有嘈杂声响。 武睿心生喜意。 却见王芝抬高单臂。 一道黑影窜入道中,刀光一闪! 那直言忠臣,身首异处。 斗大头颅,顺着山道,翻滚而下。于那雪白阶上,涂出一道血痕。 武睿眼角抽搐,百官重回寂静。 王芝冷冷笑着,任由武睿呆立当场,从他身边行过,缓步登上“登玄台”。 走到燔柴之前,伸手一扬。 血帛飘入燔柴之中,浴火而焚。王芝朗声说道:“诸君,是否也曾觉得,这燕王之位,应当退位让贤?” 群臣如若得到指令,一瞬鞠躬山呼,“请燕王,退位让贤!禅让天下!” 武睿听着耳中山呼,再看面前躬身群臣,仰天长笑,“好啊!孤的封禅大典,倒成了禅让典礼!好!好!好!” 他已明白过来,他们选择此时发难,就是为让他爬到最高,再狠狠摔下。 武睿突然敛住笑声,眯眼望着百官,高声吼道:“孤倒要看看!是哪位有德有才之人,要取孤而代之!你们要让孤将王位,禅让于谁?” 话音稍落,一道黑影,于队仗之中缓缓而行。 武慎披袍而出。 半白须发,一脸冷漠,武慎行至武睿面前。 双手后撩,掀飞身上披袍,露出内里红衣,还有那红衣之上,五爪金龙! 武睿面沉如水。 武慎冷冷说道:“禅让于孤!” 两身龙袍,红黑对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双龙斗 相近容貌,齐平身高,一般五爪金龙,只分红黑两色。 武睿上下打量武慎,似是被红衣金线刺了眼睛,“孤还在想,王兄怎么会建言将黑旗换成红旗。原来不是为了喜庆,是为了登基。” 武慎张开双臂,像是炫耀,“王弟帮孤看看,可曾合身?” 武睿眯起双眼,“看着倒是合身,也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孤将来定要上门拜访。” “看来是孤问得不清。”武慎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孤是想问王弟,这龙袍穿孤身上,可是比王弟更加合身?” 武睿双唇一咬,缓缓吐出一句,“猫披虎皮,亦难为王。蛇雕金鳞,亦非是龙。” 武慎先是一愣,随后抿嘴笑着,“小睿,你可知为何父王将王位传于你?” 武睿冷冷一笑,“因为父王慧眼识珠,他看出你不堪重任。而孤更有野心,孤才是那人,能使大燕国富民强。”他说得分外大声,似要让整条山道尽皆听闻。 然而,山道两侧,依旧无人响应。 武慎并不回身,只是看着武睿摇头,“因为,孤不想要。” “不要?”武睿讶然,满脸惊异。试问天下谁人不想做王?生杀大权尽皆在手,登高一呼,四海臣服,这等权势谁不想要? 武慎伸出手,为武睿掸去肩上雪花,“你当了这么多年,若让你再选,你真还想要?” 武睿推开武慎手臂,就要张口。可那“当然”二字,却缩在嘴边,吐不出口。 皆说燕王好,谁知为王苦?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个个难眠之夜,再多温润也难抚平心中惶恐,更难驱走骨里阴寒。 内有权臣当道,有百姓嗷嗷待哺,外有强敌环绕,皆是心怀不轨。 尽是勾心斗角,尽是心力交瘁。 若给他再选机会,他真愿意做这“尊贵”燕王? 武睿沉默许久,终是艰难说道:“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父王既将大燕托付于孤,这便是孤之责任,孤必定竭尽所能。” “责任?”武慎哈哈一笑,“我可不想要这责任。我只想寄情山水,逍遥一生。我还想看着我的桐儿漂漂亮亮出嫁,健健康康生活。什么大燕,什么责任,都与我无关!” “凤栖!凤栖!又是凤栖!”武睿眼中满是怒意,“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那个柳凤泊为了凤栖当殿就要杀孤!今日你和王芝又为她反孤!孤且问你,是这大燕重要,还是区区女子重要?” “区区女子?”武慎双目赤红,“她不是区区女子!她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的心头肉!是我独一无二的女儿!” 武睿也是捏紧双拳,“为了大燕天下,谁人不能舍弃?” “谁都能舍弃?”武慎眯起双眼,“那你的武梦如何?武莫如何?” 武睿哑口无言。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武睿叹了口气,“王兄,孤知你定非此事主谋。今日反孤,明日他们就能将你落下王位,到时候我们大燕将会落入他姓之手。这便是你想见到的?” 武慎背起双手,“我这一生因三位女子而变。母后给予我生命,让我诞生于世。淑妃教我情爱,让我从男孩蜕变成为男人。而桐儿,让我明白,什么是父亲,什么是责任。” 他叹了口气,似是怀念,“母后入土,淑妃早逝,如今……如今就连桐儿都……” 武慎微微低头,双手颤抖。他咬了咬牙,重新抬起头来,“她们都已不在,我还要什么?即便杀尽天下人,只为挽回桐儿一个,我这不称职的父亲,也无怨无悔。” 雪越下越大。 武睿张口结舌,“你简直疯了。凤栖已经死了!况且她之死,你也难辞其咎!” “没错。我确实难辞其咎。我也知此生难赎其罪。”武慎红着眼眶,似是有些癫狂,“但你就无罪?这大燕就无罪?孤就要做这大燕之王,再毁了这痛苦之源。” 武睿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他知道,眼前武慎已非他熟知兄长。面前之人,只是一个饱受丧女之痛的疯狂父亲。无法沟通,无法说服,因为他早已放弃思考。 武睿又将目光,望向身后王芝。 王芝嘿嘿冷笑,从台上缓缓走下,行至武慎身侧,“武睿昏君,可要跪下求饶?” 只看一眼,武睿便在心中暗暗皱眉:又是个为爱要死要活的疯子。怎么尽是这些疯子在与孤做对! 他将最后希望,投向山道百官,“诸君!孤知道,孤确有急功近利,确有不对之处。但,难道我大燕忠臣已经死绝?真要看着大燕走向末路,落入谋逆之手?难道要见百年社稷,一朝尽散?” 山道寂静。 武睿心肠如雪冰寒。 武慎拍了拍武睿脸颊,“王弟,今日宾客名单,前后规划,皆是出自孤手。你以为,你真有一点机会?” 王芝在一边帮腔,“大王若是愿意主动禅让,说不得还能活命。好死不如赖活,是不是?” 武睿梗起脖子,“孤,绝不退位!” “那也就没办法了。”武慎背起双手,扭转头去,步下石阶,“燕王武睿,自觉愧对天下,于岳山山巅,封禅大典,自裁而亡。诸君!” 王芝跟在武慎之后,两人已行至石阶半段。 “诸君!”武慎撩起衣袖,似是拭泪,“悲痛啊!” 话音一落,山道侍卫涌至道上,手持长戈,拾级而上。 山道之上,尽是黑甲侍卫。 如同黑潮逆行而来。 武睿面如死灰,只觉浑身尽是冰霜。 他掌心冒出冷汗,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想到还在寝宫等他的武莫,想到不知在哪儿的武梦。 莫儿应该正在等他回家,梦儿还想再见他这父亲一面。 当他们听闻他的死号,又会哭成何等模样? 武慎可会对他们也下毒手? 双腿发抖,背脊发凉,他想立刻就逃,逃得越远越好。 可他不自觉向后退出一步,却又立即停下脚步。 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他的肩上,可是扛着“大燕”二字! 双手紧握。 武睿望着山下人群,低声自语,“孤才是大燕之王” 山道之上,黑甲步步向上。 十人?百人?千人?一望无际。 武睿咬紧牙关,向前一步。 长戈已到面前! 迎着风雪,武睿张开双臂,高声怒吼,“孤!是大燕之王!” “孤!” “一步不退!” 山林木屋之中,伊世羽斜卧窗台,伸出手,接住窗外落雪,“差不多,该开始了。” 小厮小五垂手一边,“少爷在说什么?” 伊世羽望着窗外飞雪,“武睿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动动嘴皮就能威慑天下?可惜,无论是夺天下,亦或守天下,最可靠的还是拳头。” 小五抬起头来,眼中似乎满是疑惑。 伊世羽回过头来,朝着小五微笑,“大将军派我来保武睿,我也不能让他被欺负得太惨不是?” 岳山前山。 武睿突然向后腾飞,落于“登玄台”上。 台下,卞夏老道面对满目黑甲,孤身而立。 山道两排,涌出上千道袍道袍,“上至宗!前来救驾!” 第一百四十五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中木屋,小厮小五脸上满是惊奇,“少爷?你早有安排?” 伊世羽微微一笑,抬起食指放于唇前。 突闻一声鹰唳,响遏行云。 半空之中,白鹰盘旋,打着圈儿坠入林中。 它扑腾着翅膀,落在伊世羽窗台,抖动身子,撇去些许雪珠。 小五看得目瞪口呆,亦是惊奇这白鹰从何而来。 伊世羽伸出手来,抚着白鹰背羽,又从它足下,解下一段竹筒。 原来是一头训练有素的信鹰。鹰性桀骜,不服管教,要知训练一头信鹰可比信鸽难上不少。不过窗外飞雪天气,也只有信鹰能够自由穿梭。 由此看来,伊世羽竟在几天之前,便算准了天气变化,更是派出信鹰。只是这信鹰,又会带来何种消息? 打开小截竹筒,筒中有一滚卷纸条。 伊世羽轻捻纸卷,将它铺在窗台之上,眼神微动,已经纸上字迹看了一遍。他微微勾起嘴角,“果然不出所料。” 小五似是好奇,张口欲言,又似是觉得不该如此冒失,便闭口不言。 伊世羽只靠余光,已将他的变化收入眼底,笑着转过头来,“我布在黑一门的眼线送来的些许信息。” 小五稍稍一愣,立即赞道:“不愧是公子。就连黑一门之中,都有您的眼线。” “不必恭维我。”伊世羽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黑一门并非铁板一块儿,所谓门派只是靠银两维系的松散关系。以前我是穷书生一个,现在可不是有大将军这座靠山?” 小五讪讪点头。 伊世羽将纸卷拧成一团,抛入屋中火盆,静静看着那纸团化成飞灰,“李尔冉已死,上至宗终可忠心做狗。封禅台上,还得靠他们救那没用的燕王呢。” “少爷真是神机妙算。”小五赞完伊世羽,又疑惑说道:“只是,少爷,小人有一事不明。” 伊世羽挑了挑眉,“我既然早已知晓慎公子会反,为何不先发制人?” “确实如此。”小五点了点头,“小人想不明白,既然能先一步,为何要到如此惊险关头,才出手救燕王?” 伊世羽微微一笑,“我为何要及时救他?” 小五面露疑惑,“毕竟少爷此时是为燕王做事,忠君之……” “你仔细想想。”伊世羽将小五打断,“我究竟是在为谁做事?” 小五睁大双眼,终于反应过来,“少爷,原来你……” “哈哈哈哈,小五,你早已明白,不是吗?”伊世羽不再看小五,重新将头望向窗外飞雪,“武慎,武睿,与我何干?我只答应大将军,保武睿不死,不是吗?打吧,打得越惨越好。挖出朝中奸佞,挖去燕王支柱。” 伊世羽扬起手掌,捏住空中雪花,“他的支柱,可还不少呢。” 前山山道,卞夏老宦,面对汹涌黑甲。 天位威压,澎湃而出。 道中黑甲受阻,却未停滞不前,只是稍缓脚步。 天位威压,说到底便是人之气势。若对单一或是小波敌人,必有克制之力。然而面对千军万马,这威压能力便被军人胆气分散化解,微乎其微。 不过,这一瞬减缓,对卞夏来说,已经足够。 甲士临身,老宦微微侧头。 老宦双目眼瞳一大一小,已是失明多年,可他眼盲心不盲,天位威压于他而言,更像一种无声波纹,又是无形触手,成为他的眼睛。 在他眼前,仿佛一片黑暗,而这黑暗之中,那些甲士就如同盏盏明灯。 就连那脉搏跳动,也是清晰可闻。 黑甲之中,忽有人呼喊出声,“杀了这个瞎子!” 卞夏老宦猛然张开双手,十指如勾。那十根指上涌出鲜红光芒,如若实物,萦绕于指间缝间。 扬手一挥。 长戈断裂。 第一排甲士,胸口厚甲如同被猛兽撕裂,留下破损爪痕。透过破损,可见甲内血肉模糊,正面几人更是露出森森白骨。 肉爪破重甲,天位之能! 而这,便是威名赫赫“绕指柔”! 黑甲步伐立即一顿。 王芝立在黑甲之中,环顾四周,能见前端攻势被卞夏所阻。周遭更有上至宗门人,飞奔而来。可他面上,却未有惊慌。 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王芝高声呼喝,“变阵!” 号令层层而下,黑甲如同鱼鳞翻卷,将百官挺至阵前。 百官多是文弱书生,何时见过这般阵仗,多是惊呼出声。 更有人对王芝破口大骂,“王芝小儿!这与说好之事不符!你答应过……” 王芝冷冷一笑,“我答应过什么?当初商议和亲之事,诸位大人可是拍手叫好呢!” 百官被推至阵前,上至宗攻势立减。 面对手无寸铁之人,他们皆是束手束脚。 两侧对战,立即陷入僵持。 山巅卞夏眉头一皱。他面前台阶之下,尽是残肢断臂,可黑甲前赴后继,未见尽头。 再阻一波黑甲,卞夏并不轻松,他暗暗捂住胸前,脸上隐有痛苦之意。 黑甲却不会等他,再上台阶。 长戈迎面,戈锋锐利。 武睿惊呼出声,“爱卿!” 卞夏猛然挥爪! 再破黑甲,血溅五步! 他面无表情,却向后半步,朝武睿伸手一招。 武睿便觉身上一句巨力袭来,将他拉到卞夏身后。 “大王,跟在老奴身后。”卞夏张开双臂,如若屏障将武睿护在身后,“老奴带大王,杀出重围。” 老宦下山! 卞夏面上经络根根浮现,似将体内真元,催至极致。 血色真元蔓延而出,不仅覆盖两爪,更是覆盖两只前臂。 长戈刺来。 老宦不闪不避,挥臂硬接。 铁戈碰肉臂。 “当!当!当!当!” 传出一串金铁之音! 而更令惊奇之景顿现人前,那红色真元不仅扛住铁戈,更如若根根丝线,将那些长戈紧紧黏在卞夏臂上。 绕指真元,利可断金,柔可缠钢。 卞夏双臂一扭,由柔化钢! 臂上长戈尽皆断裂。 血红真元更是再化阴柔,随棍而盘,伏在士兵甲上。 卞夏扬手一扯,一排黑甲,如同屋顶黑瓦,被赤风卷上半空,四散崩飞。 老宦面无表情,步步向下。刚柔相交,无人能挡! 武睿胆战心惊,跟在卞夏身后,不离寸步。 王芝双眼微眯,“上人!” 黑衣甲士立即将一排官员,推至卞夏面前。 官员面对老宦,尖叫出声,“大王!快让卞老停下!快让……” 武睿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卞夏更是面不改色。 一排官员顿成飞雪红缨。 卞老宦如同杀神降世,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步落石阶,步留血印。 直至,黑甲止步不前,人人面露惊恐。 卞夏下一阶,黑甲退一阶。 威风不二。 武睿只觉分外心安,若说先王留给他何物,让他由衷感谢,那便是身前老宦。从小到大,老宦不知救他几次性命。仿佛只要老宦在此,世上再无他人能害他性命。 只要他能离开此地,必要这些逆贼好看! 武睿得意望向王芝,却未能从王芝面上,见到意料之中畏惧。 王芝面上,波澜不兴,甚至还对他勾起嘴角。 “天位?”王芝振臂高呼,“一个重伤天位,有何可怕?” 卞夏身形微微一窒。 武睿疑惑张嘴,“重伤?” 王芝哈哈大笑,“是了,你这昏君又怎会知道?那日卞夏败给大胥,你便对他渐渐疏远,又怎么会知道,他全在暗中护你。更是在前几日,与猫怔仲大战一场,重伤未愈!” “这不可能!”武睿望着卞夏背影,心中惊疑不定。 卞夏不发一言。 “怎么不可能。”王芝冷冷笑道:“若他全盛之时,为何不带你飞离此地?” 武睿脑中闪过一道惊雷! 卞夏猛然拉住武睿手腕,朝身侧黑甲直冲而去。 王芝双眉一皱,他这才发现,那处是黑甲守卫最弱之处!卞夏竟然在等此刻! 等王芝反应过来,可惜为时已晚。 卞夏单爪乱舞,血色真元撕开一条血路。 长戈,黑甲,血肉,官员,统统撕成碎片! 卞夏在上至宗敬畏眼中,将武睿抛至人群之中,“带大王走。” 上至宗门人面面相觑,手忙脚乱接住武睿。 卞夏老宦已经重新面朝无尽黑甲,“走。” 武睿站直身子,“卞老!” 血色真元凝聚双手,卞夏并未回头,只是淡淡说道:“老奴为此而生。” 武睿低头沉默。 黑甲阵中,有一兵卒焦急说道:“公子!武睿要逃入山林了!我们……” “急什么。”王芝挑了挑眉,“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岳山之下,鬼见愁营寨。 鹤老坐于枯木之上,抽着旱烟。 有一背弓壮汉,奔至鹤老面前,单膝跪下,“鹤老!黄恩率众,移兵岳山!” 鹤老眯起双眼,长身而起,“传令下去。” 烟杆敲在木边,烟灰抖落。 “准备饮血!”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老犬悲鸣 川藏有犬,名“多启”。 神韵凛凛,躯体如石,搏虎斗狼,威震群兽。 更能牧马放羊,翻越万里雪山,预知吉祥祸福,通晓人意。 此犬更以忠贞之志,名扬百川。 一生只认一主,欲伤其主,必跨其尸。 护主。 深宫老宦卞夏,为此而生,亦将为此而死。 若说黑甲士卒,一如汹涌潮水,那么卞夏老宦,便是那拦江礁石,不至粉身碎骨,不退半步。 武睿望着卞夏背影,年华不再。 这背影,他已经看过几次? 数之不尽。 这背影重重叠叠,反反复复,终让他想起日日夜夜,都有那么一个影子,藏在他不会去看的角落,无声守护。 在武睿继承王位之前,卞夏便是他的贴身宦官。 每位王子,皆会有那么一位宦官,从不离身。他们忠于大燕,又忠于王子本人。 武睿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卞夏,是在盛夏。 他那时还小,异常贪玩,摆脱恼人的侍卫,偷偷爬上宫殿屋顶。 那是他第一次,从高处俯视王城,荷叶碧青,街道森然,城墙巍峨。这也是他第一次领略王都伟岸,第一次看清脚下土地。 而他想看的更多,于是他站直双腿。他想看的更远,于是他踮起双脚。 终是乐极生悲,脚下一滑,从屋顶滑落而下。 惊恐,无助,难以自救。 小武睿临空摔落,自认必死,却未跌上石阶,而是落入温柔臂弯。 他睁眼去看,正见到面前慈祥双目。 卞夏将小武睿抱在怀中。 小武睿一阵后怕,哭出声来。 卞夏抱着小武睿脑袋,柔声说着,“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那伟岸身躯,何时成了今日佝偻? 武睿已经想不起来。 “大王。”老宦再杀数人,却被划破衣袖,他高声说道:“莫要停留。” 周遭上至宗门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武睿略微低头,转过身去,“带孤离开此地!” 众门人终是松了口气,在武睿身前领路,引着燕王步入林中。约有百来道士随其隐入林内,剩下众人仍旧奋战。 谁也未曾察觉,卞夏嘴角那抹微笑。 武睿跟在道士身后,却一言不发,像是提线木偶,亦步亦趋。 他脑中思绪,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他还记得,自从他知晓有卞夏护驾,行事更加乖张。爬屋上墙,只是小事,终有一天,让他靠着几个侍卫,溜出宫外。 五彩世界,晃花眼睛,还有什么能比过墙外自由? 他贪婪呼吸,不怕一物。 为何要怕?不是还有卞夏吗? 自大自负,终要付出代价。 那些侍卫怎会是好心带他出宫?那几人根本就是狄国奸细,就为绑他而来。 武睿被拐到一处破庙,幸好卞夏及时赶到。 可那时卞夏,不过一流高手。而狄国奸细足有百人,也是武艺不差。 一场厮杀,鲜血洒满寺墙,浓稠血浆渗入寸寸土壤。 武睿关在屋中,度日如年。 而当卞夏打开房门之时,武睿不顾一切,扑入老宦怀中。 直到那时,他才闻到满腔血腥,他见到卞夏衣衫破碎,身上伤痕交错,那双眼更是血流不止。 武睿嚎啕大哭。 卞夏睁着无神双眼,将武睿搂在怀中,温声说道:“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武睿停下脚步,望着漫天飞雪。 岳山石阶,卞夏挥退一众黑甲,那被猫怔仲伤处崩裂,他终是呕出一口鲜血。 黑甲识机,斜里捅来一根长戈。 卞夏躲闪不及,长戈刺腹而入。 老宦闷哼一声,挥爪杀死那人,倒退半步。 雪落肩头,老宦低头无声。 一片死寂。 黑甲对视几眼,一人上前查看老宦死活。 飞雪之中,武睿捏紧双拳,低声呢喃,“卞老。” 卞夏猛然抬起头来,枯槁面颊,扯开一丝狞笑,“公子……他在唤我。” 斩断长戈,拔出利刃,任由血涌。 王芝撇了撇嘴,“这老狗,真是没完没了。” 妖红真元,再次不满双臂。 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 卞夏迎着长戈锋利,挥开双爪。 于犬而言,命之所存,便为“忠诚”二字! 来啊!欲伤吾主,先跨吾尸! 卞夏老宦,朝向王芝反冲而去! 黑甲横飞!一人,十人,百人! 还不够! 还不够!! 还不够!!! 王芝面露惊恐,步步后退。 长戈刺身,卞夏不闪不避,他只想杀一人,“王芝小儿!” 卞夏老宦,势若疯魔。 王芝面如死灰。 一只手臂,按住王芝肩膀,“莫要怕,不过是老犬悲鸣。” 一身黑袍,肩披黑裘,山师云站于王芝身后。 王芝咽着口水,“山师家主,这卞夏……” 山师云微微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罢,他便挥动衣袖。 身后涌出一排持弩家丁。 箭头瞄准阵中老宦。 黑甲让开一条通道。 面前一空,卞夏空挥一爪,险些滚翻在地。 武慎站于王芝身后,于心不忍,撇过脸去。 “慎公子也在,甚好甚好”卞夏已满身鲜血,步履蹒跚,可他却拖着重伤之躯,无视面前弓弩,朝着王芝步步行来。 一步一血印,是谁的血?已分辨不清。 山师云冷笑一声,就要挥臂,却被武慎拽住,“卞老,到这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武睿?何苦如此,需知良禽择木而息……” 卞夏停下脚步,却是抿唇一笑,“他是主,我是犬。只有主人丢犬,哪有狗儿背主而逃?” 武慎嘴唇微颤,放开山师云手臂。 山师云冷哼一声,手臂下挥。 卞夏老宦,终是支撑不住,双膝跪地。 岳山林中,武睿想起过去种种,从他变为燕王之后,其他王子之宦,皆被秘密处死,唯有卞夏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无论孤寒月高,无论彻夜难眠,无论何时何地,只有卞夏始终在他身边。 而他却做了什么? 因为无法抵抗大胥浮生,而对卞夏渐渐疏远,冷言冷语。 即便如此,卞夏依旧在生死关头,护主而出。 他,到底做了什么? 古有弃犬之主,未有背主之犬。 泪水,滚眶而出。 飞矢扑面,卞夏却缓缓弯下身子,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怀中之人。 “公子不哭,公子……不哭……” …… 密林之中,有一道人扶住武睿肩膀,“大王,此时非是悲伤时刻。” 武睿抹去泪水,默然无言。 那道士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大王,伊军师,有一锦囊留言于您。” 武睿缓缓抬起头来。 …… 山下,一对兵甲之士正朝岳山移动。阵中军旗,绣有“黄”字。应是黄恩队仗。 路边林中,鹤老驾马而出,“众兄弟!大燕命运,今系吾身!随老夫勤王!” 江湖豪侠,冲林而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奇谋之王 风雪渐大,鹤老一马当先,冲出林外,闯入雪中,奔向狄军。 绿林好汉,江湖豪侠虽未受训练,却是呼喝叫嚣,别有一番气势。 两军相距,百步距离,一马冲刺即至。 马入阵中,便是短兵相接。 平原上队仗骤然遇袭,似是鸟兽受惊,纷乱向后。 江湖人,原就是刀尖舔血,善于以势压人。 借突袭之势,鬼见愁高歌猛进,黄恩军一退再退。 鹤老一众长驱直入。那黄恩却似无能至极,被冲得人仰马翻,就连军中帅旗,也随是风而倾。 鹤老扬鞭一指,“兄弟们,随老夫斩将夺旗!” 马蹄溅雪,血透雪过,遍染殷红。 从林中望,能见大雪纷飞,两军混战之处,笼在雪后,朦胧不清。 吕烽未随鹤老争先,而是护在花袍等人身侧,此时听闻厮杀声响,亦是按耐不住。拎起长枪,在车边来回走动,不时抬头张望战况。 姜杉手里举着烟杆,缓缓吸了一口,“我倒是见过家犬入睡之前,要在犬舍周围踩地。你这是什么时候得了狼犬习性?” 吕烽闻言,停下脚步,却还是搓着双手,“眼看有仗打,我这不是手痒嘛。” 花袍眯起双眼,缓缓吐出烟圈,那双眼在烟后迷蒙,“我可不会拦着你去送死。” 吕烽闻言一愣,转头望向战局。 飞雪之中,鹤老左劈右砍,豪侠跟他身后所向披靡,眼看黄恩军旗就在眼前。 这种时候,花袍何出此言?难道还有蹊跷?只是,破绽何在? 姜杉放下烟杆,饮了口酒,“你读过的兵书,怕不是都留在了‘文曲阁’里?” 吕烽看了眼红袍儿。 红袍儿笑而不语。 他又去看章昭平。 书呆举起书简,遮住脸面。 吕烽皱紧眉头,再看军阵,观望一阵,脱口而出,“不对!黄恩军人数不对!” “哦?”姜杉勾唇一笑,“蠢驴开窍了?” 吕烽轻声一哼,“若说阴谋诡计,我确实不如你,可行军布阵,我可不输。”说罢,他便拎起长枪,就要去找林中指挥,“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剩余的人,不然只怕鹤老遇险。” 花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去也无用,他们这些老人家,又怎么会相信我们?” 吕烽皱了皱眉,“我得去,不能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 花袍也不阻拦,吕烽转身便走。 他穿林而过,寻到鬼见愁留守副将。 那人坐于马上,披盔戴甲,似是四十左右。此刻,他也正望向林外血战,嘴角上翘,面上隐隐露出得色。 “前辈。”吕烽拱手说道。 那将瞥了吕烽一眼,不耐说道:“何事?” 吕烽并不着恼,恭敬说道:“请前辈立刻唤回鹤老,黄恩军只怕有诈。” “唤回鹤老?啊?”那人瞪了吕烽一眼,特意拉高音调,“此时真是士气如虹,怎么能够鸣金收兵?那些朝廷爪牙,被我等打得满地找牙!正是儿郎们建功立业之时,你莫要扰乱军心!” 吕烽急道:“可是前辈……” “呛!”那人拔刀出鞘,刀尖指住吕烽额头,“你再聒噪,立斩不赦!” 吕烽沉下眉头。 行回自家车马,正见到姜杉斜靠车上,一口旱烟,一口美酒,好不逍遥。 吕烽将长枪往车上一靠,皱眉无言。 姜杉挑了挑眉,“呦,看看这是哪来的丧家犬?脸儿拉得老长。” 山师阴与章昭平开怀大笑。 吕烽被笑得头暴青筋,硬是不发一言。 “古人云,‘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姜杉收住笑意,双眼望着林外刀光,幽幽说道:“领兵冲阵你之长也,但需知所谓‘计’,无外乎时机而已。” 吕烽皱眉看向花袍。 “乌合之众,也敢自称一军。”花袍慵懒饮酒,“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 林外雪中,鹤老杀破敌阵,冲至军旗面前。 却见军旗之下有一圆凳,凳上坐有一人。 旗抗肩上,猎猎作响。 手握单刀,雪附刀鞘。 竟是黄恩! 鹤老已是收势不住,他也未曾想要驻马。 人借马势,鹤老挺起长刀。 奔雷马蹄,霍霍刀光。 刀起,似要将黄恩一刀两断! 飞马迎面,黄恩稍稍仰起头来,露出冰寒笑意,按刀手掌骤然捏紧。 鞘中刀出!鞘上雪落! 人马交错一瞬! 战马尽失前蹄,长嘶悲鸣。 胯下战马被黄恩一刀斩去前蹄,鹤老立即弃马,翻身落地,“好功夫。” 黄恩甩去刀上血渍,“您老也是老当益壮。” 军旗随风倾覆,落于雪中。 鹤老刀尖点地,黄恩持刀而立,两人立于飞雪,沉默无言。 随后骑将,从两人身侧卷雪而过。 鹤老淡淡说道:“军旗斩落,你又被困军中,已是回天乏术。不如投降,老夫必向大王替你求情。” 黄恩冷笑出声,“被困之人,是你啊。” 话音未落,战场边缘,响起冲锋号角。 鹤老骤然一惊。 平地远方,飞雪之后,喊杀声响。 队仗杂乱无章,装扮各式各样,武器五花八门。 可阵中豪侠尽皆愣神。 只因冲锋而来,不是他人,正是他们曾经门下子弟。 黄恩突然挥刀向前,鹤老仓促拦击。 “当!” 双刀相交,黄恩压得鹤老单膝跪地,“对付你们这些江湖毒瘤,自然要用另一伙毒瘤。” 投降派系,奔入战阵。 局势骤变! 吕烽捏紧长枪,面色发沉。 姜杉喷出一口烟雾,缓缓放下酒壶,站起身来,“时机到了。”说罢,起身便走。 吕烽将他拉住,“莫要瞎跑?现在局势危险,若要逃跑也不能慌不择路,跟我身后,我带你们……” “跑?”姜杉微微一笑,“谁说我要跑。” 吕烽闻言一愣,“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姜杉挑了挑眉,“去找留守副将。” 吕烽张开嘴来,“你这是发什么疯?我刚刚试过,那副将根本不听。而且你也说过,这些‘前辈’根本不信我们。” “那时不信,此刻必信。”姜杉拿开吕烽手掌,望向那副将方向,“或许不用我们去找他了。” 林间,副将面露惊慌,策马而来。见着吕烽,似是看到救命稻草。 吕烽看得瞠目结舌。 姜杉举起烟杆,眯眼笑着。 吕烽微一皱眉,“就算他现在信我们,我们只有这么些人,该怎么办?” 姜杉吸了口烟,“还记得,在山上,他们叫我什么?” 吕烽微微愣神,似有些难以启齿,“病痨鬼?” 姜杉横了他一眼,缓缓吐出烟圈,抖腕磕去杆中烟灰,面朝副将来处。 飞灰飘荡,花袍鼓胀,姜杉迎风而立,慵懒惬意。 如若谈笑之间,万物皆在鼓掌。 吕烽看着姜杉背影,方才想起花袍另一名号。 决胜千里,奇谋之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冒进迂回 留守那将,驱马而来,面上满是焦急。他目光一闪,见到吕烽,终是驻下马脚,高坐马上,嚷嚷出声,“小子,还真让你说中了。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对策?” 吕烽皱了皱眉,他也是饱读兵书,若说对战场剖析理解,那是绝对不差。 想来此刻雪地战场中,方才绝好形式顷刻逆转。 鹤老所率豪杰,刚刚斩旗之时,正是士气最盛时候,却因黄恩所设伏兵,而瞬间跌落谷底。如此由顶峰骤然坠落谷底,此消彼长,士气再难回天。 他扭头观察林内林外,再对比两军数量,倒是人数相近。他又望向雪原远处,倒还有一事让他心忧。黄恩此刻已身在场上,而赵恬却不知去向,只怕武慎军仍有伏兵。只是这伏兵行踪不定,未知之数对局势大大不利。 若是此刻由他统领全军,应是分出部分人马接应鹤老,另一部分继续待命。再视赵恬动向,来定是战是撤。 只是无论选战选撤,都是难讨好处。若一心求胜,胜算微乎其微。拼死撤退,也会被武慎军衔尾追击,即使部分人能逃出生天,也会死伤惨重。 不过转念功夫,他便在心中权衡利弊,想好大致对策,正要张口说话,却被姜杉拉至身后。 姜杉嘴带微笑,似在四下张望,“烽子,你可有听到哪个无礼之徒在说话?怎么见不着人?” 吕烽先是咋舌,但转念一想,花袍并非摆谱之人。于是他立即闭嘴,抬头看向副将脸色。 马上副将捏紧缰绳,脸上铁青一片,“娃娃!老子向你请教,那是看得起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姜杉冷冷一笑,“鬼见愁的刺客,还会行军布阵?” 副将眯起双眼,“不会行军打仗又如何,老子拳头比你大!” “这话倒是没错,拳头大的才有资格讲道理。”姜杉抬起烟杆,嘴角微翘,“可惜,拳头大的人,不是你。” 吕烽与姜杉多年相处,自然是默契无比。听闻花袍所言,吕烽立即踏步向前。 足下落,飞雪起。 力从地来,沉肩转胯。 吕烽右臂甩开一道弧线,如同钢鞭一般,猛抽战马头部。 林中只闻“嘭”的一声闷响。 吕烽本就天生神力,那马遭受重击,一声未吭,轰然倒地,将马上副将单腿压在身下。 副将痛呼出声,伸手去推马匹,却非他能力所及。那马匹不知死活,反正纹丝不动。 他朝向周遭众人,呼喝出声,“都愣着干嘛!快来救我!” 姜杉眯眼笑道:“谁都不会来救你。” 吕烽抓起长枪,就地一顿,地面硬土崩裂,无人胆敢上前。 姜杉又塞了些烟丝,引火点燃,啜了口烟嘴,这才朝副将眨了眨眼,“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副将疼得满面冷汗,眼中更是难以置信。 周遭人,皆是避开副将目光。 姜杉勾唇一笑,往前踏出一步,单腿踩在马肚之上。身体前倾,他将分量加在单足之上。 腿上压力陡增,副将疼得嗷嗷直叫,“你这疯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杉笑着收回右腿,“我希望前辈明白,也希望在场的所有人明白。”他转过身,回望林中众人,“我们若是先走,你们谁都拦不住。但是我们选择留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人们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姜杉敛住笑意,寒声说道:“因为我觉得你们还有救。所以,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是你们,求我们留下来!” “既然是求,那就得懂些礼数。”他低下头,看着副将双眼,面带微笑,“前辈,你说是不是?” 副将咽着唾沫,张皇点头,却是嘴唇发白,痛得说不出话。 姜杉这才对吕烽使了个眼色。 烽子赶紧为副将挪开马匹,并帮他查看伤势。 姜杉背过身去,也不看吕烽忙活,面向林中众人,“副将伤重,接下来所有军务,将由我代为全权指挥,各位可有异议?” 花袍目光扫过林中人群,有人低头,却有人眼中露出不忿。 “我也非是乱来,若是谁有办法,能够救出鹤老,尽管说来。若是……”姜杉盯着那几个跃跃欲试之人,“若只是心中不服,不妨和我这兄弟比比拳头大小。反正,这是你们喜欢的规矩。” 群雄默然。 “看来大家都很服气啊。”姜杉环顾一周,咧嘴笑着,“既然大家皆无异议,那便事不宜迟。” 他面对红袍儿与书呆,“我这儿有两个差使,交给你们。” 书呆将书卷插回腰带,“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偷闲。” 山师阴点了点头,“我也是好奇,你想到怎样奇谋。” 姜杉挑了挑眉,淡淡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哦?”山师阴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三人一阵交头接耳。 片刻之后,书呆松了口气,“如此说来,我这任务倒是轻松。” 山师阴倒是微微皱眉。 姜杉嘬了一口旱烟,“怎么?怕了?” 山师阴横来一眼,“你我处境相同,我会怕?” 两人相视一笑。 山师阴微微拱手,便转过身去,与枫叔耳语几句。 枫叔面上露出震惊之色,抬眼张望过来,姜杉报以微笑,枫叔这才叹了口气。 随后,山师阴与唐枫主仆二人,隐于风雪之中。 另一边,章昭平不知从何处寻了套盔甲,披在身上,正在整点兵马。 姜杉靠在树上,呼着旱烟,张眼望向角落处一辆车乘。 在这危急时刻,那车乘似是格格不入。众人皆在慌忙准备,唯有那车静若处子。车外站有两名女卫,而车内之人,正是南柯。 姜杉静静望着,口中吐纳烟云,面目在烟后朦胧。 吕烽已将副将安顿好,走到花袍身边,顺着目光见到南柯那车,“南柯姑娘也在你的计划里?” 姜杉摇了摇头,扯嘴笑道:“她这么金贵,我可不敢妄动。” “啊?”吕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杉却不睬他,径直转身离去。 吕烽赶紧追上姜杉,也不管南柯之事,“酒鬼,你方才行事,是否过于狠辣?” 姜杉看了吕烽一眼,“那副将的腿废了?” 吕烽点了点头,“只怕再也不能骑马。” “废就废了。”姜杉并不在意,“烽子,你该明白,军中最忌,令难下达。这种特殊时候,总得要些特殊手段。” 吕烽叹了口气,“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爱惜名声。” “名声?”姜杉哈哈一笑,“世人多为名声所累。我只要酒,要烟,要兄弟,要美人,唯独不要名声。” 吕烽知道,姜杉一向如此,也就不再多言。 两人赶到林前,章昭平已经整装待发。 而林外战局,鹤老一众节节败退。 姜杉张望两眼,微微笑道:“差不多了。”说罢,又转向吕烽,“来,背过身去。” 吕烽不明所以,却听话转身,默默背对花袍。 花袍双足一跃。 吕烽顿感背上一沉。姜杉竟然直接跳伏在他背上。 “要做什么?”吕烽背起姜杉,夹住长枪。 姜杉在吕烽耳边说道:“带我飞到黄恩身边。” 吕烽先是一愣,也不多言,立即运起家传功法。 飞雪之中,两人舞空而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唇枪舌剑 吕烽背着姜杉,略浮于空,却是飞得颤颤巍巍。 狂风卷起两人衣袍,花袍一头散发,更是随风而舞。 两人低头去看,只见飘雪之下,乱作一团。 方才只是豪侠对军阵,两方衣着差距明显,还不易认错。如今倒好,混进另一群衣着杂乱之人,混战中难分彼此。 打了这么一会儿,倒是出了个奇怪现象,同门同派之人渐渐战至一团。战场被分割成数个小块,群雄各自内战。总体而言,节节败退那侧,必定是鹤老无疑。 而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两人犹如黑夜孤灯,白宣点墨。 雪乱风疾,黄恩与鹤老腾挪蝶飞,两人周遭一丈,无人敢进。 “找到了!”吕烽身上战栗愈发剧烈,“我们这就下去。” “不急。”姜杉盯着两人对刀,目不转睛。 吕烽撇头看了花袍一眼,暗暗咬牙坚持。他这功法虽能漂浮,可他毕竟不是天位,仅他一人,已是耗力极大,再配上背脊花袍,更是摇摇欲坠。 “当!当!当!” 鹤老与黄恩再对三刀,借势向后飞退。他双眼不断打量四周,谁都能见他眼中焦急。 黄恩却不急躁,拖刀而行,“鹤老,何必让场面这般难看。” 鹤老稍挪脚步,咬唇不言。 吕烽与姜杉,在空中看得真切。鹤老两侧友军或死或退,黄恩军不断压迫向前。鹤老虽是警觉,同样不断后退,可以被黄恩牵住手脚,只怕再过片刻,他便会陷入团团围困之中,倒是留给这位老人家的,唯有战死这唯一选择。 投降? 只怕在场之人都明白,鹤老贵为鬼见愁高层,一生跌宕起伏,绝不会做跪地求生之事。 人尽皆知,却不妨碍黄恩冷嘲热讽,他骤然发力,一刀劈得鹤老两腿打晃,“老人家莫不是被小娘皮榨干了精血?怎么两腿软得像是爬虫?” 鹤老冷笑一声,隔开黄恩刀刃,“娃娃,老夫这么多年,什么怪话没有听过,你……你这点嘴上功夫,倒是……比你手上功夫还差!” 话是说得豪迈,却难免两声喘息,暴露气弱难忍。 黄恩眼光何等毒辣,话多试探便是等待此刻。他骤然增速猛扑,刀刃由下而上,撩起一地积雪。 鹤老横起长刀,扫开雪花。 却见一抹刀光,斩开残雪,滑向鹤老胸腹。 鹤老屏气收腹,避过此刀。 黄恩不等鹤老回气,立即扬起右足,紧接下段鞭腿。 那腿重重踹在鹤老膝窝,鹤老受力不住,单膝跪地。 黄恩乘胜追击,“刷!刷!刷!”连续三记重劈。 军中刀法,最是讲究“势、力、速”三字。 鹤老单腿受制,已不能施展步伐,唯有双手握刀,硬抗三击。 “当!” 第一刀,鹤老双臂微弯,咬紧牙关。 “当!!” 第二刀,鹤老弓起背脊,双臂打颤。 “当!!!” 第三刀!鹤老闷哼一声,虎口开裂,长刀落地。 黄恩嘴角翘起一丝狠辣,再扬一刀! 刀势下挥! “当!!!!” 长枪!从天而降! 枪尖正中刀面,巨力难当。 黄恩手臂发麻,单刀脱手,半截没入雪中。 却见两道人影坠落而下,一人挡黄恩面前,另一人站立不稳,跌落雪里。 黄恩立即压低重心,侧身一翻,拔回单刀。 按刀在手,他才抬眼观望,见到面前之人,语气森森,“是你们!” 吕烽按住枪尾,抬腕一拎,持枪在手,“还真是有缘。” 黄恩眯起双眼,正待呛声,却见到姜杉满身是雪,站起身来,“呀!黄将军,真是好久不见。”话音熟络,若是不知前因后果,还当两人真是好友。 黄恩则是挑了挑眉,撩起刀刃,“上次让你们全身而退,这次绝不会这般好运。” 吕烽冷冷一哼,挺枪上前,却被姜杉拉住,他对着黄恩笑道:“我们也想到将军帐中做客,就怕将军留不住我们。” “哦?”黄恩站直身子,扬手一招。 四周甲兵立即围困而来。 黄恩摊开手掌,“也不知是该夸你们勇气可嘉,还是讽刺你们蠢得可笑。” 姜杉环顾四周甲兵,面上毫不变色,反而朝黄恩拱了拱手,“将军还真是误会我等来意啊。” 黄恩咧嘴一笑,举刀指着喘息鹤老,“还真是好笑,在这战场之上,你们不为救他而来,难道真来送死。” “将军只说对了一半。”姜杉放下手臂,“我们确实是为救人,但却不是为救鹤老,我们要救的……”姜杉伸出手指,“是将军你啊。” 周遭骤然一窒,黄恩眉头紧皱,随后仰头大笑,“救我?救我?”他骤然敛住笑声,眯眼瞪着姜杉,“我只要大军一围,你们皆是难逃一死!既然自身难保,还要救我?” 姜杉微微一笑,“将军大军一围,我等确实插翅难飞,但若那赵恬此刻突然袭击将军……”话说一半,堪堪停住,如若抛出饵食。 黄恩面色未变,只是顿了片刻,随后冷冷说道:“妖言惑众。” 鱼咬钩上。 姜杉微勾嘴角,再次拱手,“赵恬军原是他手下精兵,将军突然回归,犹如鸠占鹊巢。试问,谁的心中能够好过。若要是我,还有比借这乱战机会,除去将军这种难缠对手,更好的机会吗?” 黄恩眉梢微颤,淡淡说道:“还真是一派胡言,他若杀我,如何与主公交代?” “将军这是当局者迷啊。”姜杉似是在为黄恩着急,“等事情尘埃落定,若将军真被那赵恬所害,武慎真会惩罚于他?相信将军这样的聪明人一定知道,手中有兵,才会有权。活着的,总比死人更有价值。” 黄恩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姜杉立即拱手,“如若将军还是不信,不如我们试验一番!” 黄恩不言一词,却也不动手。 姜杉知他是默认,便对吕烽说道:“烽子,去夺响箭。” 黄恩骤然按紧刀柄,“你要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 吕烽骤然一个闪身,已到黄恩身前。 姜杉高声说道:“按他右手手腕!” 黄恩骤然一惊,想要收回持刀右手,却被吕烽一把捞住,举过头顶。 “噑!” 袖中响箭,破空而上。 啸声刺耳,扩散而出,怕在一里之外也能听清。 黄恩甩开吕烽,翻腕便砍。 吕烽飘身而退,退至姜杉身侧。 “将军莫要着急。”姜杉上前一步。 黄恩举起直刀,横在姜杉颈边,“你在找死!” 姜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刀刃,“在我死之前,将军何不看看,可会有援军到来?” 黄恩咬了咬牙,小心侧目。 “我敢断言。”姜杉微微笑着,“那赵恬必定不会发兵。” 侧目望处,风平浪静,唯有风雪茫茫。 黄恩收回目光,“大雪之中,难免有所延误。” “将军何必再骗自己。”姜杉看着黄恩双眼,“赵恬巴不得我们打得两败俱伤,若知将军求援,必定会……” 姜杉推开黄恩刀柄,“见死不救!” 黄恩双目一瞪,缓缓放下直刀。 飞雪之外,援军来处。 赵恬坐于马上,放眼张望,面沉如水。 “赵将军你看。”红袍儿双手被缚,立他马侧,面色如常,“一切如我所言。” 赵恬低下头颅,低声说道:“松绑!” 兵法有云。 攻心为上! 第一百五十章 乱中求存 赵恬坐于马上,他那右臂臂铠略长,盖住手掌,也难掩右手僵硬。可他并不在意,只是上下打量山师阴,眼中满是玩味。 有士卒上前,为红袍解了麻绳。山师阴揉着手腕,回望赵恬,“赵将军可是觉得我疯了?” “没错。”赵恬点了点头,只说两字,他便闭口不言。可他脑中,不由回想方才那景。 一身红袍立于白雪之间,拦在大军必经路上,风吹红衣,雪沾黑发。若不是疯子,谁会做出这等事情? 山师阴微鞠一躬,“赵将军深明大义,能放我兄弟林焱安全归来,那这危及您帐下士卒性命之事,我虽粉身碎骨,也必须前来告知。况且……”红袍抿唇一笑,“赵将军初一见我,还不是没有把我马踏为泥?” 赵恬微微皱眉,“危言耸听。” “若是赵将军不信,又怎会留我性命?”山师阴伸手指向远处乱军,“若是黄恩未与鬼见愁勾结,又怎会在如此胜局下,射出求援响箭?” “赵将军!”山师阴郑重说道:“这分明就是圈套,勾引您往里钻,想要置将军于死地。置将军帐下亲兵于死地啊!只要您往阵中一冲,他引军向后一退,再与鬼见愁通力合击,试问将军,能够突围几人?” 赵恬面若寒霜,冷冷说道:“我帐下袍泽,皆是百战精兵,怎会怕那些江湖乱匪。” 山师阴上前一步,“正因为您帐下皆是精兵,才会遭那黄恩小儿妒忌。黄恩此人,能爬至昂山江湖魁首之位,其心机深沉可见一斑。如此城府小人,又怎么会让您手握重兵,更何况您帐下士卒,对您皆是忠心耿耿。” 红袍说到此处,特地顿住,见到赵恬脸色微变,才继续说道:“古语有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又像是那蠢货武睿与慎公子,正所谓,一山……” “难容二虎。”赵恬重重叹息。 山师阴抬眼一笑,“将军果然睿智。” 赵恬对这马屁不闻不问,只是凝目望向乱战之处,却见场中混战渐渐停息。他深深叹了口气,雾气风吹即散,“要我死,又何必麻烦。” 山师阴暗暗皱眉,莫非这赵将军还有寻死之意图,这可不行。 他立即提高音量,“事已至此,难道赵将军还准备束手就擒?” 赵恬稍低下头,沉声说道:“若我之死,能换回……” “赵将军!”山师阴赶紧将赵恬打断,这种总喜欢舍己为人的家伙,可不怎么讨人喜欢。不过,这些人也有他们自己的弱点。 赵恬扭头望来,红袍进一步提高音量,“黄恩若杀将军,真能留下那些想为您报仇的将士?斩草除根这道理,您会不明白?他黄恩会不明白?您若一死,将士只会群龙无首,那才是真正的任人宰割。将军!” 山师阴抱拳弯腰,切声呼喊,“不可降啊!” 赵恬皱眉,正欲发言。 却见他身后副将,统统抱拳呼喝,“将军!不可降啊!” 赵恬动容。 山师阴紧接说道:“若是赵将军不信,我敢与将军打赌,那黄恩,必定再射一支响箭!” 话音未落,黄恩军处,又是一声“噑”响。 赵恬军皆是一静。 山师阴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赵将军,还要说些什么?明明局势渐渐稳定,他还放响箭召唤将军,这……”红袍摇头苦笑,“是不是也太小看将军了?” 赵恬闻言皱眉,回头看向身周副官,见众人皆是义愤填膺,而他还是面带犹豫。 山师阴决定再加一句,“将军若还不信我,那尽管前去。我只提醒一声,士卒无罪,切记刀出鞘,箭上弦。莫要一时心软,遭人突袭,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赵恬盯着山师阴双眼,看了片刻,他才出声,“三儿!” 身后副将,应声答道:“在!” 赵恬冷冷说道:“看好他。” 三儿拱手抱拳,“得令!”说罢,便纵马几步,行到红袍儿身侧。 山师阴抬起手臂,被他一把拉上马去。 赵恬见红袍上马,终是扬鞭纵马,“刀在手,箭在弦。不得命令,不得厮杀!全军!” 马鞭下挥,“出击!” 赵恬军钻出风雪,奔向战场。 另一边,姜杉立在黄恩身边,抬手张望远处雪屑飞扬,“他们来了,还真是不出所料。” 黄恩面色铁青,露出一丝冷笑,“赵恬啊赵恬,我当你木讷,不善言辞。没想到,还是个背后小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最难是人心。”姜杉叹息道:“将军,这种时候可不能坐以待毙。却也不能先行攻击,落人口舌。” “哦?”黄恩瞥了姜杉一眼,“小友,有何高见?” 姜杉淡淡说道:“刀剑出鞘,弓弩上弦,赵恬稍有异动,立即反击!” “说的不错。”黄恩幽幽一笑,“我只是有些疑惑,你……”黄恩扭头看着姜杉,“为何帮我?” 姜杉稍退半步,恭敬抱拳,“我等无欲无求,只求将军得胜之后,能放我等一条生路。” 黄恩眯眼,“那燕王?” “自然是慎公子登基。”姜杉不曾抬头,“我等皆知,武睿只怕是扶不起了。” “武睿无道,本该如此。”黄恩淡淡一言,又重新望向赵恬兵马,平举一臂,“传令下去!” 身旁副将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黄恩下令,“刀剑出鞘,弓弩上弦!” 副将得令,立即吩咐下去。 两军相对,越靠越近。 可笑之处在于,明明皆是暗怀鬼胎,却谁都不愿放出第一枝箭。 气氛愈发压抑,风雪愈发纷乱,弓弦越绷越紧! 骑兵蹄响,如同猛烈鼓点,敲在每人胸膛。 吕烽只觉手心冒汗,轻声对姜杉说道:“万一打不起来。” “肯定能打起来。”姜杉微微一笑,“必须打起来!”谁也未见他背后双手,紧紧相握,指骨发白。 只是。 这一箭,由谁来射? 赵恬军中,骑兵之内,突见一骑于红袍马后,长身而起,拉弓满月。 铁盔之下,正是唐枫面容! 方才山师阴与赵恬对话,不仅是攻心之计,更是为唐枫争取时间。 挖掘两方心中缝隙,引发两将心底魔障,直至此刻对垒,最终成败与否,皆在这一箭之上! 松指! 箭出! 弦响! 利箭破开风雪,直窜而来! “扑哧”一声,正落在黄恩两足之间。 箭尾摇曳。 黄恩双目,注视脚下黑箭。 呆立片刻,他猛然抬起手臂。 “放箭!” 令下!箭雨腾空! 望着漫天箭羽,赵恬已无暇去想是何人放箭,因为那已不重要,两军大战已经无可挽回。 如何挽回? 那就不要挽回! 他用坚硬手掌握住缰绳,左臂拔刀高举,“杀敌!冲阵!” 骑兵呼啸! 谁也未见,驮着山师阴那骑,已经空无一人。 而丛林之内,章昭平拔剑出鞘,“全军出击!救回鹤老!” 计谋智斗,环环相扣。 三军。 混战在即。 第一百五十一章 枫林追踪 “竖盾!” 一声令下,黄恩军前排步兵翘起长盾,将下端盾尖重重砸入雪中,深入地下。 盾后士卒深吸慢呼,白色雾气连成一片。 远处黑骑飞奔不止,宛若溃堤黑潮。 奔雷蹄音,震颤大地,雪片划过生疼面颊。 “蹲伏沉肩!” 持盾甲士呼吸急促。 黑骑撩起刀兵,齐声呼喝,“破阵!破阵!破阵!” “枪!” 盾后士卒屏住呼吸,透过盾牌缝隙,刺出长枪,盾甲之外,一片枪林。 黑骑就在眼前。 潮水拍礁前刻,持盾甲士能见骑兵面上狰狞,全盔黑骑能望甲士瞳孔微颤。 “轰!” 精铁互撞! 遁甲倾覆,马踏成泥。 黑马悲鸣,斩成肉末。 这才是战场血流,唯有“惨烈”二字。与之相比,江湖仇杀,不过是小打小闹。 见着这般情景,不少江湖“豪侠”腿肚打颤,更有甚者,伏地干呕。 步骑之争,古来有之。 鲜有步甲能挡铁骑,今朝亦然。 盾阵被撕开缺口,骑兵透入阵中,正待肆虐。却见到侧方林中奔出一支杂兵。如同一柄尖刀,捅入骑兵腰眼,既准又狠。 所谓蛇打七寸,那伙杂兵更是眼光毒辣,径直将赵恬铁骑,截成两段。却又鬼滑,沾之即走,不做纠缠,毫不恋战。 阵中黄恩长出口气,回头看着姜杉,“想不到,你们手下,还有这等领兵能人。” 姜杉微微一笑,“不过是个书呆罢了。” 黄恩冷冷一哼,“这书呆可是了不得,半骑半步,也敢袭击骑兵,居然还能得手。时机之准,手腕之果决,平生仅见。只是不知道……”他盯着姜杉双眼,“你留这伏笔,是为了对付赵恬,还是对付我?” 姜杉嘴角含笑,微微拱手,“自然是帮将军,你看我们这不是击退了赵恬一波冲锋?” 战场前沿,赵恬骑兵锋利不再。 “是吗?”黄恩单手摩挲刀柄,“我只见到你们像是碰到刺猬,伸手即撤。” 姜杉微笑说道:“赵恬军太强,我们这些散兵游勇,自然不能正面抗衡。还得仰仗将军你啊。”他又挑了挑眉,“或许,将军离了我这骚扰,也能战胜赵恬?” 黄恩沉下脸庞,转瞬又挂起笑容,“小友哪里的话,赵恬骑兵骁勇,你我自当齐心合力,通力协作才对。” 姜杉笑而不语。 黄恩微微额首,“小友在此少歇。战场混乱,还是莫要东奔西跑才是。毕竟,刀剑无眼。” 姜杉拱手还礼,“祝将军马到功成。” 黄恩微微笑着,与自己副将耳语几句,便转身离去。 而那副将按住刀柄,对周遭士卒说道:“将军有令,好生照看鬼见愁的,朋友。” 姜杉哈哈笑着,“盛情难却。若是能再来一壶酒,一袋好烟,那就再好不过了。” 副将冷面不语。 吕烽凑到姜杉身侧,“他这是要监视我们。” “我知道。”姜杉轻声回答。 吕烽捏住长枪,“就凭这几个虾兵蟹将,还拦不住我。” 姜杉横了吕烽一眼,“我也知道。” 吕烽似是诧异,“现在都打起来了,那还不走?” 姜杉瞪了吕烽一眼,“你就不能动动肩膀上的摆设?好不容易让这两伙人自相残杀,我们若是现在撤离战场,立刻会被他们发现破绽。到时候两军合为一军,合力追杀我们,谁能活得下去?” 吕烽皱眉一想,确实如此,可现在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我们就这样干看着?” “没错。”姜杉咬了咬牙,“等!” “等什么啊。”吕烽将长枪拄进地里,“还能等出花来?” 姜杉抬目望向岳山,“没错,世上高人众多,多在九霄之外。我倒是想看看,人熊家的书生,能开出什么花来。” 岳山山中,林中木屋。 伊世羽伏在窗台,数着窗沿雪花,他将白雪捏成一团,又轻轻排散,“差不多,该到下一步了。” 岳山远端,独孤营寨,除军旗猎猎,至今再无声息。 林中武慎斥候,披风之上已盖满白雪。斥候队长,微微耸动身子,撇去衣裳雪花,又取出怀中酒壶,稍稍抿了一口。 周遭伺候见况,也掏出酒壶喝了几口,有人抱怨道:“这西娘皮的天气。” 队长瞥他一眼,“不要抱怨。” “队长。”那人恨声道:“上头莫不是成心作弄我们?你看看这个独孤孝,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黄将军那边应该都开始行动了。他们可好,抢了功劳。只有我们在这里受罪。” “尽忠职守。”队长又伏下身子,望向独孤营寨,“看住独孤孝,便是我等功劳。” “可你看看。”抱怨那人指着独孤营寨,“那个独孤小儿,就缩在自家龟壳里,动也不动。这幅没卵蛋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从北境得来的名声,是不是也有什么猫腻。” 抱怨那人话音刚落,独孤营寨,突然响起号角。 队长瞪了抱怨那人一眼,后者立刻闭嘴。他这才竖起耳朵,细听号角声响。 “呜!呜——!” “一短一长。”队长站起身来,“是集合号令!” 他转过头去,对身边斥候吩咐,“快去通知牛将军,独孤军集合,请他立即发兵,趁独孤军军心未稳,速速歼灭!” 斥候得令而去。 岳山前山石阶,上至宗道士终被杀退。 山师云,王芝,武慎凑至一块儿。他们早已派出探子,追踪武睿方位。 王芝来回踱步,“若不是那老瞎子,武睿怎么逃得出去。” “莫要着急。”山师云坐在军用小杌上,老神在在,“派去追踪之人皆是我九婴精锐。再者,武睿逃离此地之时,身边跟了足足百人,这么大的阵仗,还会更丢?” 武慎坐于另一小杌上,垂首无言。 远处一猎装中年钻林而出,“报!” 王芝赶紧招手,“快说!武睿到哪儿了?” 中年跪地抱拳,“那武睿逃至林中,上百人踪迹异常好寻,只是。” “只是什么?”王芝最不想听到“只是”二字,“快说,怎么了?” 中年不敢抬头,颤声说道:“不知为何,他们,他们突然化整为零。分成二三十队。那武睿……武睿……不知在那支队中。” “哦?”山师云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玩味。 岳山后林,佛教众人,仍在负隅顽抗。 却见到上至宗身后,一刀一剑冒出林外。 第一百五十二章 慌不择路 “化零为整。倒是有些想法。”山师云单手撑着下巴,坐在小杌之上,“难道是武睿手下,深藏的什么好手?” 武慎稍稍抬起头来,似乎已从与武睿对话中恢复平静,他皱眉道:“应该是人熊帐下书生。唤作伊世羽。听闻此人有些本事,此次北境大战,也有他在背后谋划。但是为我们大燕出了口恶气。不过……” 山师云似乎有些兴趣,追问道:“不过何事?” 武慎回忆一番,接口说道:“此人深居简出,鲜有与人交集。武睿曾想要大肆封赏与他,也被他婉言拒绝。更是托病,一直不肯为武睿效力。” “哦?”山师云眼中兴趣更浓,“武睿初掌朝政,正是用人之际。他若是顺从于武睿,不说位极人臣,大富大贵绝对不成问题。这等好事他居然直接拒绝?有趣,实在是有趣的很。” “这人,确实有点不同。”武慎点头赞同山师云的说法,“不过你我皆知,武睿可不会轻言放弃。此次封禅大典,他外派人熊在东协助齐国平乱,却将那书生留在身边,其心路人皆知。” 王芝冷冷一笑,插嘴道:“我看他就是枯名钓誉之人,不过是攀着人熊,再鱼跃龙门。这些推辞,托病,不过是他自抬身价的手段。就算有些真本事,也是德行有亏。” 他话未说完,就见到武慎皱眉,不由住嘴。 武慎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惋惜,却未对他多言,只是抬目望向远方,“我们今朝逼宫武睿,若那人熊回来。” 山师云打断道:“他终究是臣。武睿这般无用,他依旧未反。可见他心中系有大燕。我山师家是商人,府中即便三岁小儿也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换个大王,只要钱粮合适,对他而言,也未有不可。” 武慎看了山师云一眼,“你未曾当面见过他,你不明白。”他十指交叉,垂于两膝之间,“我也算看遍官场百态,但是这个人,我看不透。说他忠心,却拥兵自重。说他暗怀祸心,却始终未见异动。” “倒是期望能见一面。”山师云微微一笑。 王芝急说道:“人熊尚远,我们还是回到眼前。可不能让武睿逃出生天。” “不急。”武慎摆了摆手,转头看着山师云,“今日事成,你真能信守承诺?” 山师云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武慎挑了挑眉,“只求为山师家正名?” 山师云嘴唇一勾,“我只求天下人知我山师家曾有功绩。也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只是,方才慎公子似乎想要毁了大燕根基?” 武慎稍稍皱眉,“山师先生饱读诗书,难道不知何为一时愤慨?” 山师阴微微一笑,似是并不意外,“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两人相视而笑。就像是两只碧眼狐狸,面上互尊互爱,背后却偷偷亮爪。 因利合,因利分,最后又会鹿死谁手? 今日,犹未可知。 “山师先生果然明白事理。”武慎站起身来,背起双手,“只是未来之事,来日再说。却不知眼前困局,先生有何妙招?” 山师云抖了抖肩上黑裘,缓缓起身,“化整为零,确实有些用处。却也只是有些罢了。” 武慎看着山师云,静候下文。 山师云也不卖关子,弯下身捡起一粒石子,又抓起一把沙土,“化整为零,是为迷惑我等,如同在一片沙土之中,藏有一粒石子,扬手一挥,尘土之中分不清何处是夺命石块,也不知那石块要飞向何处,毕竟暗箭难防。可如果……” 山师云颠着手中石子,猛然朝向武慎,伸手一掷。 “啪!”武慎身手不差,扬手将石子抓在手心。 山师云微微一笑,“若能知那石头飞向何处,又有何难?” 武慎看着掌心石子,“看来先生,胸有成竹。” 山师云微微一笑,“太极分阴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深林之中,武睿身边只剩五名道士。 武睿面上无悲无喜,他已脱去龙袍,换上寻常道服。 “孤要到哪里去?”武睿淡淡问道。 身前道长轻声说道:“大王只管跟在贫道身后,伊军师已有安排。” 武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们却未见到,有一道人落在队列最末,伸手抹在树干之上,留下淡淡白痕。 白痕向远延伸,蜿蜒曲折,一队黑衣伸手摩挲树干白痕。 后山小林,雪覆枫叶,半白半红。 众僧被困成小圈,棍尖朝外。 十数人皆是身上带伤,几处鲜血淋漓。小圈之内,更有几人躺平在地,生死不知。之前与林焱对招的怀智和尚,站在棍阵外围,背后破开两处剑伤,口中更是喘息不止。 他们狼狈不堪,面对上百道士,绝无幸免可能。可他们依旧没有放弃,没有放弃抵抗,更没有放弃受伤同伴。 就连上至宗众道也是面色凝重,领头那道士深吸口气,缓缓走到阵前,“投降吧。我等也不想与你们为难。” 怀智缓缓摇头,只说两字,“不降。” 领头道士重重叹息,“那就莫要怪我,刀剑无情。” 道士抬剑,漫山剑闪。 众僧咬牙,困兽犹斗。 “谁敢动手!” 暴喝之后,一道身影窜出深林。 怀智和尚双眼放光,“施主!” 领头道士转头回望,脸上满是诧异,“一个人?”他面上惊诧,瞬间化为震怒,“简直不知死活!” 林焱已经杀入阵中,千磨连挥,连挑数人。 怀智和尚眼中希冀又化担忧,焦急喊道:“施主快走!不要管我们!” 林焱扬剑一扫,荡开数剑,扭腕一扣,从一道士手中夺下长剑。 双手各持一剑,林焱身上气势陡增,如若下山猛虎,连进数步。 道士皆是后退半步,未敢上前抢攻。 林焱两腕轻挥,舞出两朵剑花,“我说过,我会回来救你。” 山径之内,武睿队列。 护卫道士,突然张开手臂,停下脚步。 阵中人群立刻停步,武睿虽不知何故,也是静立原地。 林中死寂,唯有雪落之音。 突然! 护卫道士一把将武睿按倒在地。 “嗖!”的一声利响。 “夺!” 一柄漆黑飞刀,扎入武睿身侧树干。若非道士反应及时,只怕武睿此刻已经破脑而亡。 武睿心有余悸,就要起身,又被道士按住上身。 “嗖!嗖!嗖!嗖!嗖!” 数柄飞刀,破空而来。 那道士立刻压低身形,抓住武睿手腕,撒腿狂奔。 就在他们身后,黑衣显现。 还有末尾那道,缓缓拔剑出鞘。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暗箭 枫林静谧,雪纷纷而落,堆在红枫之上。 枝条下坠,叶上白雪欲落未落。 突然,一只手掌拍在树干之上,震落一树积雪,雪团如雨而落。 那手掌主人,正是武睿。 他此刻脸色发白,喘息不定,不时回头张望。 “大王,莫要停留。”领头道士推着武睿向前迈步,“此地不宜久留。” 武睿咬牙坚持,众道士穿过树下“雨幕”。 六人尚未迈出雪帘,身后黑衣却已闯入“雨”中。 为首三名黑衣,甩出三枚漆黑小刀。 黑刀锋利,切开空中雪团,直朝武睿背脊而来。 领队道士将武睿向前一推,原地重踏一步。 布鞋踏飞雪,道人骤然扭身拔剑。 道袍飞滚,长剑斩雪。 “当!当!当!” 三柄漆黑小刀斜插雪中。 道人面朝黑衣追兵,剑尖指地,立于雪中,“存德,存悟,你们带大王先走。” 话音刚落,却听到“呛!呛!”两声剑响。 短须道士存德,长鬓道长存悟,拔剑出鞘,径直挡在领头道士之前,“这里由我们来守。” 领头道士愕然,“我武艺最强,应该……” “志清小师叔,正因为你武艺最强,才应该由你护送大王!”短须存德持剑向前,长鬓存悟看了志清最后一眼,“小师叔,保重。” 说罢,两人朝着黑衣反冲而去,“上至宗!可不是孬种!” 志清望着两人背影,双唇打颤。 “走吧。”武睿伸手按他肩膀。 志清回头看着武睿,伸手将他手掌拍开,扭头走向密林。武睿看着自己手掌,眼中稍有诧异,志清从他身边走过,淡淡说道:“存德,存悟。请大王,记住这两个名字。” 武睿沉下脸色,点了点头,“孤绝不会忘他们今日牺牲。” 志清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眼拼死伙伴,迈步先行。 武睿紧跟其后,走出两步,却发现剩下两人还是未有跟上。志清扭头喝道:“存孝,存智,你们磨蹭什么?” 存孝是个年轻道士,他望向两位师兄背影,似是叹息,“我想再看看两位师兄。” 志清摇了摇头,不再追问。 存智则是略显魁梧,同样应了一声,赶紧和存孝一起跟上众人步伐。 然而,却未有人发现。在那树上之上,不知何时,也不知被何人染上了两指白痕。 林中另一面,林焱双持长剑,突入阵中。 引阵道士高声喝道:“坤位所在保持原位,困住和尚。其余人,随我绞杀这个狂妄之徒!” 他话音未落,却见林焱抬眼望来。 引阵道士背脊骤然一凉。 林焱双剑指地,于人群之中转身望来,“看来,你就是阵眼?” 引阵道士不由按住剑柄,口上有在硬撑,“是我,你又能奈我何?”他将长剑一挥,“拿下!” 众道士立即朝林焱涌来。 上至宗阵法众多,专对天位困仙阵,击溃群僧卦签阵,此刻道士再来,确实分成两股,分头攻向林焱两侧。 林焱凛然不惧,迎头痛击。 寻常高人若是遇到面前这两股剑流,只怕已被攻得应接不暇。 林焱却游刃有余。他这一年之中,苦练双持剑法,一心二用,不过是小菜一碟。 若说迎面道士是两尾活鱼,林焱便是那持刀大厨。剑过之处,道士如同鱼鳞纷飞,跌落四处。林焱再无收手,道士多是伤残难动。 人鱼交错。 活鱼鲜血淋漓,大厨气度如常,更是面向引阵道士,“你,拦不住我。” 两人之间,只差几道人墙。 引阵道士先是皱眉,“你的剑很快。” 林焱面色如常,继续向前迈步,“多谢夸奖。” 引阵道士微微一笑,“你也很有勇气。” 林焱双剑剑尖垂地,停下脚步,“你若愿意放那些和尚一条生路,你我之间本无恩怨。” 引阵那人看着林焱,突然放声大笑,“你真以为,一个人能救走那些和尚?” 林焱没笑,他不觉得有何好笑。 他只是面对满眼道士,淡淡说道:“你们不服,可以拦我。但拦我之人会被我统统打倒,然后我会把这些和尚全部带走。” 他说得如此坚定,仿佛天经地义。 引阵那人缓缓收起笑容,“你的剑很快,你也很有勇气,但是你终究不是我们对手。因为你的功夫,只怕都是速成。” 林焱脸色一变。 引阵那人高声呼和,“布玄武阵!” 一众道士紧密合围,将林焱围困在内。 林焱手持双剑,环顾四周,入眼之处,唯有人墙。 引阵道士声音从人墙之后传来,“如此步步为营之阵,你这速成功夫又能有何办法?” 林焱脸色微微下沉。 山径之中,武睿仍在逃命。 武睿突然脚下一阵踉跄,险些被绊倒在地。 志清将他一把扶住,“怎么样?” “没事。”武睿抹去额头汗珠,撑着膝盖硬要站起身来,却又是脚下发软。 志清微微皱眉。 存孝轻声说道:“大王,只怕是不行了” 志清点了点头,一肩扛起武睿,“不能停下。”他硬是扛着无力武睿,继续向前。 “小师叔!”存孝急道:“我们已经跑出很远,只怕那些黑衣人也不会那么快就追来,不如稍事休息一会儿,只要能够恢复一些体力,剩下的路,也会好许多走。” 志清看了存孝两眼。 另一位道士存智开口说道:“存孝,你平日里便婆妈,这种时候还是这般,真是不知轻重。” 存孝尴尬一笑,“我也是为大局着想。” 志清点了点头,不再看他,“我还撑得住,这种时刻,可没什么张弛有度。唯有先一步到达军师指定地点,我们才能安全。” 存智跟在志清身后,小声问道:“小师叔,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志清没有回头,“地点唯有我和存德知道。不告诉你们,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存智点了点头,似是理解。 存孝却是面露气愤,“小师叔,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对我们藏着掖着?我们可是一同出生入死。” “哪来这么多废话。”存智一巴掌拍在存孝后脑,“听小师叔的没错。小师叔可是我们外门之中,最有机会升入内门的人。乖乖听话就行。” 存孝撇了撇嘴,“就知道欺负我功夫差。”说罢,他便捂着脑袋不再多言。 四人又行出不远,志清耳廓微动,突然加快脚步,“他们来了。” 黑衣追来,也就是说,存德与存悟已经难以幸免。 “该死的!”存智轻声叫骂,“他们怎么总是能够找到我们?” 存孝也是轻声咒骂,“莫非各个都是狗鼻子?” 存智突然停下脚步,“不跑了!” 志清回过头来,“你做什么?” 存智咬牙说道:“我来拦住他们。” 志清双目圆睁。 “小师叔。”存智微微笑道:“你得活下去,活着进入内门,你是我们所有外门之人的骄傲。” 志清知道,此刻不该感情用事,已经只剩他一人知道最终目的所在。他更不应该在此浪费时间。 他不再说话,扛着武睿扭头就走,“大王,你要记的名字,又要再多一个。” 武睿喘息无言。 走出几步,却发现存孝也未跟上,“存孝,你?” “小师叔。”存孝咧嘴微笑,“我也留下。” 志清沉默难言。 存孝哈哈笑着,“小师叔不要伤心,原本就是我自找的,你分队的时候可没有选人,我们都是自告奋勇。自然知道此路凶险。生死有命,生死有命……” 志清看着两人笑脸,欲言,又止。他猛然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再也没有回头。 存智与存孝并肩而立。 直到志清背影消失林中,存智终于松了口气,“只有进入内门,才能恢复原本的名字啊。还真想看看小师叔恢复本名的那一天。” “可惜。”存孝沉下脸来,“我们只怕是看不到了。” “是啊。”存智深深叹息,“还是到了这种时候。” 剑芒突闪! 存智突然拔剑出鞘,刺向存孝咽喉。 存孝似是早有准备,按剑拦截。 “当!”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吹林动 志清步履沉重。 肩上武睿总算匀过呼吸。 志清便将他放开。两人沉默同行。 武睿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志清脚步正在不断放缓,直至停顿。他急忙说道:“你做什么?” 志清回转身去,“等一个人。” 武睿伸手抓住志清手腕,“你的任务,是把我安全送走。” 志清淡淡看着武睿,“说句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武睿双眉一沉,他不知道志清为何要说这话,难道他也有异心?想到此处,武睿向后连退几步,看着志清,全神戒备。 志清冷冷一哼,“我若要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武睿想来也是,只是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难免反应过激。只是,这志清道士,到底想做什么? 志清不再看他,只是望向来时林道,“我们这一路以来皆是被人追杀,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方才卞夏断后,武睿陷于悲痛之中,之前一直都是浑浑噩噩,此刻仔细想来,其中确有问题,他试探问道:“你是说,会有内鬼?” 志清点了点头。 武睿脑中一转,急道:“方才两人之中,定有一人是内鬼。那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志清看着武睿双眼,“大王,可还记得我那几位师侄的名字?” 武睿面色一僵,含含糊糊说不出话。 志清扯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在武睿看来,比雪还冷。 “我不喜欢你。”志清又说一遍,“身为上至宗外门门人,我也常在山下走动。这一年以来,你的所作所为,件件都在万民眼中。你是大王,却不是个好大王。” 武睿微微一窒,立即反唇辩解,“孤击败了北狄,完成了几代燕王皆未完成之事。” “确实,你赢了大燕威名。”志清冷冷一笑,“可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自以为是。你可知道,这一年之中,死了多少燕国百姓?” 武睿握紧双拳,“孤……孤……”话音至此,他缓缓松开双拳,“孤不知道。” 志清摇了摇头,“南方小涝,百姓流离失所。北方战乱,百姓死伤惨重。死伤之人不下百万。你却还在为对狄惨胜沾沾自喜。你究竟是这大燕,还是为证明自己?” 武睿抬起头来,“自然是为了大燕!” “真是如此?”志清叹了口气,“那为何我眼中所见,唯有小童衣不遮体,老者瘦骨嶙峋。” 武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志清接着说道:“百姓只见徭役倍增,赋税居高不下,不得安居乐业。他们只知道自己填不饱肚子,穿不上暖衣,养不活孩子,谁来管你大燕千秋万代?” 武睿咬了咬牙,“他们都不懂孤!” 志清看着武睿,“是我们不懂你,还是你不懂我们?” 武睿哑口无言。 “大王啊。”志清语重心长,“王宫之外,方是天下。” 武睿浑身一颤,“难道,难道孤所做的都是错的?”他猛然抬起头来,盯着志清双眸,“你既然这般看不上我,又为何要救我。” 志清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道:“顺着这条小径往前,应该就能见到后山门人,他们……他们应是在后山办事。到时候你让他们带你去卧龙坳。那里就是伊军师安排所在。想来,有他们保护,你也能安全到达。” “那你……”武睿被志清说得疑惑。 “我说了。”志清摆开长袍,背过身去,“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等谁? 武睿想问,心中却已明白。他不多言,转身钻入密林。只留志清站在原地。 飞雪纷纷,飘落肩头。 志清听着武睿脚步渐行渐远,心中暗想:世羽,我这也算完成承诺吧。 他与伊世羽原本就是旧识。他俩原是同乡,只是一场天灾,两人天各一方。一人为理想去王都搏了功名,一人却为活命上山做了道士。 那日两人山中相逢,也不知是孽是缘。 当年伊家对志清有恩,给他一口活命饭吃,今日伊世羽提出请求,志清如何能够拒绝?即便他不喜燕王,即使他知有性命之危,但他义无反顾。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丈夫不就该当如此? 他以为他能做大丈夫。 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志清缓缓拔出剑来。他上山时,正赶上外门“志”字辈末尾。虽是叫做志清,却是与“存”字辈多有交好。 而他们已经死在来时路上。 为了他的恩情,为了所谓大义,却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这究竟是对是错? 他说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万分后悔。 或许后悔已经晚了,但他仍旧选择留下。至少,至少不能让那叛徒,笑到最后。 林中步响。 志清抬起头来。 一人从林中行来,手中长剑带血。 志清叹了口气,“存孝。” 青年道士存孝,缓缓走出林中,衣襟沾血,“小师叔!”他见到志清似是极为欣喜,急切说着,“方才存智师兄突然拔剑袭击我!想不到,想不到他居然是。” 志清没有说话,缓缓举起长剑。 存孝面上惊慌一滞,“小师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志清淡淡说道:“为什么?” 存孝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泛起疑惑,“小师叔,你在说什么啊,莫不是被雪冻坏了脑子。” 志清面上无悲无喜,“为什么?” “我明白了。”存孝收起疑惑,扯出一个微笑,“小师叔,你难道怀疑……” “为什么!”志清放声怒吼,手中长剑颤抖不止。 存孝面上再无丝毫表情,他只是静静看着志清。 “我们是兄弟啊!”志清双眼泛红。 “为什么?”存孝冷冷一声,“你问我为什么?”他突然加高音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做一辈子咸鱼!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大富大贵!我要妻妾成群!” 志清只觉难以置信,“那可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兄弟!你就为了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存孝冷冷说道:“小师叔。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复杂。这些不过本性罢了。” 本性? 人性注定本恶? 上至天子,下至走卒,谁都逐利而活,尽皆为己而活。 眼前所见所闻,处处是那人吃人,是那命灭命。放眼望去,若想通天,唯有踩着他人脊梁,越爬越高。 天下何至于此?又或许,天下原就如此? 志清深吸一口,又深深叹息,“是啊,人往高处走,你没有错。但……”他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你,不可饶恕。” 志清猛然挥出一剑。 存孝侧步避过,“小师叔,你在这里拦我,却不知道,我已让杀手绕过此地,去追那武睿啦。” 志清唯有停顿,再刺一剑。 存孝挥剑隔开,诧异道,“你不着急?” “他若真是‘天子’,自然能够逢凶化吉。活不下去,他也不过尔尔。现在……”志清舞起长剑,“我只想你为弟兄们陪葬。” “当!”长剑相交。 “当!”林焱被再次顶回原处。 面前玄武阵法,还真是如同一只背甲龙龟,根本无处下口。 他原就基本功不够,只擅猛冲猛打。 引阵道士双手抱胸,“小子,束手就擒吧!凭你那些粗糙功夫,可破不了这精妙之阵。” 被困怀智也是心急,但他也是自身难保。 林焱捏紧双剑,望着眼前人墙。 无处着手? 那便硬碰硬吧! 他缓缓收敛身上气势,双剑剑尖指地。 一年之前,他与柳凤泊亦师亦友,学来几招剑法。那剑法却是单手持剑,剑招更是了了。林焱猜测原因,应是教柳凤泊剑法那人,也未学全所有剑招。 而后,他终有机会,见到老爷子所写剑谱。 剑谱无名,但林焱能够认出,柳凤泊的剑招,必定是从中演化而来。 剑谱之中,分为四部,共有二十四招。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为名。林焱斗胆,为此剑谱,取名“天衍”。 柳凤泊之剑,虽是取自夏季。可他是真正的武学奇才,硬生生将夏剑之速,发挥至极致,成其独门剑招。 而林焱,今天就要用这“天衍”剑法之中一招。 来破此阵。 双剑平举。 林焱逆运真元,暖流不再,唯有彻骨寒霜。 天地飞雪,原就冰寒,此刻寒意更甚,在场众人,皆是汗毛竖立,仿佛…… 凛冬突至! 引阵那人,发觉林焱气势不对,急忙出声,“不要让他出招!” 人潮涌来,林焱闭上双眼,呼出一口白雾。 “大寒!” 骤然睁开双眼,真元吐纳! 飞雪,化作冰刀! 面前道士,只觉如坠冰窟,手足难动。 大寒非是杀人剑招,而是一种剑势,如同将人置于冰天雪地,慑于天地之威。 林焱向前猛窜,中招道士,难控自身,只能由他擦身而去。 几个呼吸,林焱已到引阵那人面前。 引阵道士仓皇举剑,被林焱一剑磕飞。 那人又挥拳来攻。 林焱侧身一避,扬起一记鞭腿,正踹在那人腰间,将那人踹飞入林。林焱纵身一跃,跟入林中。 武睿此刻,正在狂奔。 他发髻散乱,道袍不整,右肩带血,身后跟有一众黑衣。 被撵上了。 武睿心中苦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缴械投降。 他知道,只要稍一停顿,就会命丧当场。 王位之争,从来没有心慈手软。 即便此刻,已经浑身无力。 即便此刻,胸腹之中如同火燎。 他不能休息。 他是大燕之王,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他!不能死在这里! 眼前小径,便是志清指引之路,他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但他知道,绝对!不能!停下! 突然。 武睿听到一声惨呼。 他仰起头,正见到一团白影,迎面飞来。 武睿闪避不及,与那白影撞了满怀。 那一瞬间,他未去想白影是谁,他心中唯有绝望。 但他仍在挣扎,挣扎着推开身上白影,挣扎着就要起身,却看到一双布鞋。 仰起头,他见到林焱双眼。 第一百五十五章 破黑衣 “林……”武睿看着面前熟悉面容,却想不起来该叫什么。 林焱双眉一皱,拎起双剑。 武睿身上一抖,下意识抬起双臂,挡在面前。 林焱却从他身上一跨而过。 “当!当!当!” 劈落三支黝黑飞刀。 武睿随着林焱身影,回过头去,能见林焱衣袍飞扬。 林焱并未回头,只是静静面朝深林,“难得大王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草民。” 武睿面色一暗。 林焱嗤声笑道:“你这大王做的可不地道,怎么每次见面,都是有人要杀你?” 引阵道士倒在一边,捂着侧腹,满脸惶恐,“您,您是……” 武睿并未理他,只是摇头苦笑,“你也是来杀孤?” 林焱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有位姑娘,她曾经受过你的恩惠。我答应过她,至少现在,不会杀你。” “姑娘?”武睿满脸疑惑,终是自嘲叹气,“想不到孤的命,还不及姑娘的一句话。” “谁的命都没那么金贵。”林焱单举一剑,剑尖指向深林,“不是吗?” 武睿低头沉思。 黑衣从林中显现。 林焱打量几人衣着,“黑一门?还是山师家?” 黑衣不答,直刀出鞘一寸,引而不发。 “无所谓,反正都一样。”林焱手中单剑朝下一划,“谁要先来送死?” 黑衣亮刀,飞速踏前。 转眼,九刀已至面前。这些黑衣可是久经杀阵,九刀分取上中下三路。刀法凌厉,封死林焱全部退路。 然而,林焱并不需要退路。 林焱吐出一口浊气,白雾迷檬。 他手中双剑一抖,陡然化入飞雪之中。 一瞬之间,风起怒吼,雪卷狂舞。 天衍冬剑——大雪! 若说柳凤泊所学夏季剑,是将迅猛发挥至极致。那冬季剑,便是剑之肃杀。 大雪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肃杀剑,浩荡而来。 黑衣只觉自己面对的不再是双剑一人,而是整座隆冬。 身前风似刃,身后雪如钩,头上脚下,处处是剑! 隆冬大雪,杀人未知。 剑在面前,也在风里,更在雪后。 黑衣举剑去拦林焱剑芒。可他们能挡林焱之剑,又如何去挡风,如何拦住鹅毛大雪? 九人抢攻,六人饮恨,三人满身血痕而退。 林焱看着手中双剑,遗憾摇头,“用剑,还是不够吗?” 身前,更多黑衣涌出林外,奔向林焱。 林焱双剑一挥,看了引阵道士一眼,“暂时休战。”说罢,他便迎着黑衣,凛然上前。 身后,引阵道士扶起武睿,其余道士终于追入林中。他们见到林中场面,皆是目瞪口呆。 这些黑衣人是何人?使双剑的小子,又怎么和人家对上了?他们现在又该怎么办? 他们将目光望向引阵道士,引阵道士看着武睿,“大王,你看。” 武睿看着林焱奋战背影。 一身白袍,舞于黑云之中。 武睿张开嘴,想要说话。可那奋战身影,却突然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个令他颜面扫地的人。那个,差点让他沦为天下笑柄的男人! 话到嘴边,终是变了模样,“带孤,去卧龙坳。” 引阵道士咋了眨眼,又看了一眼血战林焱,“可是大王……” “没有可是。”武睿怒声将他打断,他也望向林焱,冷冷说道:“他不是还撑得住吗?” 引阵道士瞠目结舌。 武睿拍着那人肩膀,微微笑着,“你要记得!只要孤还活着,大燕就还有救。孤是大义,其他皆是小节。你说对不对?” 引阵道士闭口无言。 战阵之中,林焱再施一次“大雪”。一招杀毙五人,再阻黑衣攻势。可任谁都能将见他面上涨红。 他已感身上略有脱力。 这天衍剑法威力巨大,但也消耗惊人。 以他现在真元,一天之内,只能使出五招剑法,如今已经用完三招。 他稍稍分神观察身后,见到武睿等人准备退走。他在心中冷笑,倒也并不意外。武睿不就是这种人吗?他已保得武睿一场,也算没有辜负南柯托付。 只等他们撤走,他便抽身而退。 想来他们急着撤退,也不会为难那些和尚,这样一来,也能救下那些和尚性命。 引阵道士,终是下定决心,准备率众撤退。 就在此时,却见一个血人,踉踉跄跄,从枫林那一头冒出头来。 “志清?”引阵道士惊声呼道。 却见志清一身血污,以剑为拐,拄地而来。他抬眼望见白袍困于黑衣之中,又见众道士准备撤退,厉声喝道:“朱理!你要做什么?” 引阵道士朱理,一脸尴尬。 志清满脸怒容,嘶声怒吼,“你们居然对挺身而出的义士,袖手旁观!” 朱理被骂得哑口无言。 武睿不满道:“莫要忘了,你们的任务,是保护……” “你闭嘴!”志清喝住武睿,直勾勾盯着朱理,冷冷说道:“上至宗,还真是连根都烂了。若这就是上至宗,那从此刻起,我便不是上至门人。”说罢,他便拖着重伤之躯,想要奔向林焱。 “师弟!”朱理呼唤,“你这是去送死!” “上至通玄?”志清头也不回,“全是狗屁。” 朱理也是心头火气,就要命令撤退。 却有道士,从他身边走过。 “师兄……”那人看了朱理一眼,“我们入山时,可不是这样的。” 朱理哑然。 是啊,何时变成了这样? 越来越多道士,与他擦肩而过,奔入战场。 朱理回过头去,却看到更多双迷茫眼瞳,正集中在他身上。 上至……通玄? 他只觉热血上涌,终是咬紧牙关,不顾武睿阻拦,挥剑怒吼,“布阵!” 林焱正在挥剑,可来人那刀,却被一名道士拦下。 然后,越来越多道士从他身后涌来,拦下黑衣刀剑。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上至宗,转性了? 黑衣虽利,人数却不算多,局势渐渐平稳。 林焱垂下双剑:也好,省了他的功夫。 既然有他们接下强敌,林焱自觉也是时候,应当功成身退。武睿的破事,他可不想再掺和。还是带和尚和小石头下山,那才是正道。 想着,他便准备悄悄离开,眼前却出现一个带血身影。 志清双手作揖,“少侠,想去哪里?”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焱还礼道:“此间事了,我这就准备下山。” “下山?”志清疑道:“难道少侠不知,山下已被武慎大军围困,下不去了。” “什么?”林焱脸色大变,“大军围山?” 山下,三军乱战。 姜杉好整以暇地抽着旱烟。 突然一阵狂风,吹灭他杆中烟丝。 姜杉拢起散发,望向远方,“来了。” 风雪之中,平原尽头。 “独孤”军旗,迎风猎猎。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守株待兔 黄恩正在阵前指挥,身边副官,却将他指向另一方向。 “独孤”军旗现于平原尽头,谁都能见。 “独孤孝?”黄恩眯起双眼,瞪着身边副官,“他何时到了此地?” 副将额头冒汗,“末将,末将不知。” “你不知道?”黄恩指着独孤军旗,“他都到了这个地方,派出去的斥候都被雪冻死了吗?” 副将连忙单膝跪下。 黄恩吼了一声,面上恢复平静,单手按住刀柄,沉思片刻,“命令全军,回缩守备,预防独孤军冲阵。” 副将接口问道:“若是撤防,赵恬那边强攻可怎么办?” 黄恩瞪了副将一眼,“赵恬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副将脑中还未想明白,仍旧跪在原地。 黄恩冷哼一声,“还不快去。” 副将应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退后五步,就要转身离开。 黄恩眉头一皱,“等等。” 副将站直身子。 黄恩摸着刀柄,淡淡说道:“看住鬼见愁。” “是。”副将低声应下,这才回身离去。 黄恩再次望向阵前,如他所料,赵恬军也正缓缓收起阵仗。 后阵之内,姜杉抬手观望战局,眉头微皱。 吕烽到他身后,“酒鬼,书呆已经停在阵侧,随时准备策应。鹤老也已经收拢残军。” 姜杉随口应了一声,却依旧眉头紧锁,“似乎有点不对。” “怎么了?”吕烽疑惑问道。 姜杉指着独孤军,“你不觉得,人数少了些?” “人少?”吕烽也抬眼望向飞奔雪花,只看两眼,他便了然于胸,“人数确实不对。这点人数,根本不可能击败黄恩与赵恬。不过,若是加上我们,或许……” “没有或许。”姜杉摇了摇头,“他绝不可能算到,我们会在此狙击黄恩。况且对独孤军来说,突袭才是最佳策略。可如今他只有这点人马,却又大张旗鼓。若不是这少年成名的小将被驴踢了脑袋,就是有诈!” 吕烽皱眉,“他要做什么?” “谁知道呢。”姜杉对独孤孝没有太多了解,一时间也未能想得明白。这种超脱掌握之感,让他口干舌燥。这时候,若是有酒就好了。 鹤老收拢残军完毕,从远处走到两人身边,眉角稍带喜色,“你们可看到独孤军了?” 姜杉见到鹤老面上喜色,心中一沉,只是点了点头。 鹤老上前几步,轻声说道:“两位少侠有勇有谋,难道不觉得,此刻乃是反击良机?” 姜杉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其中有鬼,只怕非是良机。” 鹤老似是未曾想到姜杉会这样说,皱眉说道:“那独孤可是燕王羽系。” “鹤老。”姜杉语重心长地说道:“听小子一言……” 鹤老却未等他说完,直接向后退出半步,“此事,老夫自有决断。” 姜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吕烽却是心中火起,就要上前理论,却被姜杉拉住衣袖。 花袍朝鹤老拱了拱手,“既然鹤老自有决断,那小子就不掺和了。” 说罢,便拉着吕烽朝阵外走去。 鹤老望着两人背影,突然出声,“两位少侠。” 姜杉与吕烽停下脚步。 鹤老淡淡说道:“两位千万别走远。我那副将,可是承蒙两位照顾了。” 吕烽双目一瞪,骤然握紧长枪。姜杉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头也未回,淡淡说道:“听军中人说,鹤老正在争夺鬼见愁门主之位。小子在此,恭祝鹤老前辈,马到功成。这勤王的经历,可是好大一笔功劳。” 鹤老面上一窒,冷冷呼应,“借你吉言。” 三人分成两头,背道而行。 吕烽凑在花袍耳边,“我们真要呆在这里?” “呆这儿干嘛?等死?”姜杉咬了咬牙,望向独孤军阵,“红袍儿也不知去向,先不管他,想必有枫叔在侧,他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你去叫上书呆,我们现在就走,先撤到一边,再看局势变化。总不能把林子一人丢在山上。” 吕烽点头应下,疑惑问道:“那你?” 姜杉扭头看着深林,“我们林小子的公主,还没走呢。” 吕烽点了点头,他两眼圆睁,突然向前一步,护住姜杉,“只怕没有那么好走。” 一众江湖人士,拦住两人去路,“鹤老说了,两位少侠,还不能离开。” 吕烽捏住长枪,向前一探,“找死。” 两人背影消失不见,黄恩副将才到鹤老面前。他先环顾四周,皱眉说道:“那两个小子呢?” 鹤老眉眼一展,突然前蹿,左手按住副将嘴巴,右手一把握住副将腰刀。 刀光一闪。 血撒满地。 鹤老甩去刀上血渍,高声呼和,“动手!” 鬼见愁,再对黄恩拔刀相向。 吕烽护着姜杉,冲出围困,两人奔入雪中,鬼见愁也未追击。 姜杉双手扶膝,喘着粗气,“往彼娘之,我这算是把一年的路都跑完了。” “让你戒酒,你偏不听,这下可好,还染上了烟瘾。”吕烽按住姜杉背脊,渡了些真元过去。姜杉这才缓过气来,张口说道:“你这蠢驴,可不懂什么生活情趣。” 吕烽张了张嘴,也懒得说他。姜杉便回头观望身后厮杀声起,叹了口气,“行了,分头行动吧。” 吕烽嗯了一声,又看着姜杉,“你可别逞强。” 姜杉先是一愣,随后哈哈笑道:“你就放心吧,我是你这种不惜命的蠢驴?” 吕烽挠头一笑,也不多言。 两人分头而行。 姜杉顶着风雪,朝密林行来。 入得林中,早已没有几人,只剩些老弱妇孺。 姜杉凭着记忆,绕过无关紧要之人,找到南柯车马。 放眼望去,和离开之时稍有不同。马车之前原有两人护卫,此时只剩一人,想来另外一人已被抽调前线。 只是这情景,却令姜杉心中更加疑惑:这般危急时刻,居然还给南柯留了一个护卫。那南柯姑娘,到底是何来历? 此刻也不是深究之时,他先忍住心中疑虑,慢步行到车前。 护卫见到他走来,单手按在剑上。 姜杉也未管他,朝马车说道:“南柯姑娘,我来接你啦。”那话语,仿佛早已和南柯约好见面。 其实他心里也是没底。他知南柯与林焱暧昧,故而主动与南柯撇开交集,自然对南柯心性了解不多。况且,女儿心,海底针,却是比庙堂上的老奸巨猾,还要难猜。 护卫满脸疑惑。 马车内外,为之一静。 等了片刻,车内仍旧未有回音,姜杉面露遗憾。 护卫扭过头来,正要驱逐花袍,却听到车内声响,“我这就出来。” 姜杉心中一喜。 马车车帘撩起,南柯探出头来,对那护卫说道:“猛哥,请你让开吧,我已和姜杉约好了。” “不行!”护卫双眉一拧,“鹤老说过,绝不能让姑娘离开马车。” 姜杉心中暗暗皱眉。对付这些认死理的莽汉,靠言语倒是有些难办。 他心中转了几圈,想到一个对策,正要开口,却见到一道身影,飞驰而来。 “嘭!”的一声闷响,斗大拳头挥在那护卫头上,护卫闷哼一声,应声而倒。 出拳之人,竟是枫叔。 红袍儿从另一边探出身来,戏谑说道:“你看看,对付这些蛮人,还不是得拳头大?” 姜杉见到翩翩红袍儿,被他言语挤兑就要笑骂,却看到红袍儿从身后掏出一个酒壶,他口中骂声立刻变成哈哈大笑。 红袍儿递来酒壶,姜杉大口灌着。 南柯也是抿唇笑道:“姜大哥,可慢些喝,先说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姜杉放下酒壶,看着南柯,却是意外问道:“南柯姑娘,便如此相信于我?” 南柯勾唇一笑,“焱哥信你,我自然信你。” “是吗?那傻小子倒是好福气。”姜杉不再深究此事,转口解释心中计划,“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烽子和书呆。看看局势,再订下一步。” 红袍儿点了点头,“我也觉得,那独孤孝有些问题。” 姜杉深以为然,饮酒说道:“我更是好奇,黄恩绝不会对独孤孝毫无防备。至少会有一军,专门防备于他,他是怎么突破重围,到达此地?而且人数如此之少,难道途中损失惨重?” 红袍儿撩着耳边长鬓,“或许,他根本没有突围。” 听到此言,花袍眼前一亮。 斥候队长,立于飘雪营中,瞠目结舌。 独孤营中,唯有旌旗猎猎,其余空无一人! 人去了哪里? “不好!”斥候队长猛拍脑门,飞身回奔。 营外,其余斥候正在苦等,见到队长孤身出营,皆是目瞪口呆。 却听到队长高声喊道:“快回去传讯!独孤军全军出动,不知去向!” 剩余斥候立刻牵过马来。 众斥候飞身上马,扬鞭狂奔。 此刻已非顾惜马力之时,他们已经盯梢出错,若是这等严重军情仍未送到,那才是天大祸事。 一路狂奔,胯下战马口溢白沫。 他们却在一处山坳,见到“牛”字军旗。那是黄恩派来防卫独孤孝之将。 斥候队长眉头紧皱。牛将军已到此地,抬眼望去更是军阵完整,难道他们在路上未曾见到独孤孝?那岂不是说,独孤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黄恩将军身后? 那黄恩将军,岂不是身陷险境? 想到此处,斥候队长只觉浑身冰冷,他赶紧快马加鞭,奔到阵前。 牛将军远远便已见到他们,命令停下军阵,赶到阵前,粗声喝道:“你们怎在此地?独孤小儿何在?” 斥候队长焦急说道:“独孤军早已人去营空,将军路上没有遇见?” 话刚出口,两人皆是愣在当场。 独孤孝不在营中,又不在路上,那么,他在那里? 突然之间,山坳两侧炮响。 “嗡!” 斥候队长心中惊惧,扭头去望。 他眼中最后景色,便是那漫天飞雪,遮天箭雨,还有…… 山坳林中,“独孤”军旗,顶风摇曳!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败得漂亮 “所以,伊世羽只安排你们去卧龙坳,别的没说?” 林焱行在队列最前,不时观察四周地形。 志清身上缠了白纱,算是简单处理伤势。 可他体内气息混乱,这一时间也无处医治,时间拖得久了,恐怕还得留下顽疾。 他抹去了面上残血,脸色略显病白,可他精神不错,回应林焱疑问,“伊军师确实如此安排。” 林焱看了一眼身后队伍。 和尚将三成与小石头护在核心,与上至宗道士,隔开几步距离。 志清顺他目光回望,特意看了三成大师与石磊一眼,皱眉说道:“林施主,小道有一问题,不知……” 林焱见他目光凝重,也知他心中疑问,沉声说道:“我确实是从后山石窟赶来。” 志清点了点头。 他也明白,林焱能从石窟救出三成大师与石磊,那些守阵同门,应是讨不得好处。 他也不在此事之上多做纠缠,转而叙述此刻局势,“我们这些人,只怕战力还是不足,若是能请掌教真人出山,那是再好不过了。” 林焱心中转了几圈,还是决定全盘托出,“李掌教他……在石窟仙逝了。” “什么?”志清惊呼出声,林焱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那惊叫还是引来了朱理注意,“志清师弟,怎么了?” 林焱给志清使了个眼色,稍稍松开手掌,志清出声回应,“没事,方才扯到了伤处。” 朱理哦了一声,也就不再多言。 志清赶紧追问,“你杀了掌教真人?” 林焱讪讪一笑,“我打得过天位?” 志清反应过来,双眼一阵失神,“那掌教真人他……” 林焱低声解释,“李掌教被黑一门伏击,自解封印。先力战猫怔仲,又被小人暗算,最后为掩护我等……” 他虽没有说完,志清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志清咬牙切齿说道:“黑一门!我定与其势不两立!”他又对林焱郑重说道:“林施主,告诉我是哪个小人暗算掌教真人?” 林焱怔了怔神,也不知该不该讲。 志清看他脸色,却误会成另一意思,“那人已经死了?”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那我也要从死人堆里把那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林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毕竟是上至宗的家事,他若插手,是否多管闲事? 志清看他张嘴,立刻反应过来,“那人还活着?”他一把拽住林焱衣袖,“那人是谁?” 林焱叹了口气。 志清立即追问,“难道是我上至宗门人?” 林焱默默点头。 志清双手一颤,眼瞳涣散,片刻后面上怒意更盛,“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告诉我!我虽然只是区区外门,本领也不算高,但若没掌教真人收留,我今日已是路边枯骨。无论是谁!我必杀之!” 林焱见他说得情深意切,正准备和盘托出,却听到朱理发出惊叫,“谁?” 一声怒吼,众人纷纷拔剑。 却见那林后,走出三名中年道人。 朱理显然是松了口气,“是你们啊。” 那三名道士举手作揖,“朱师弟,师傅命令我等,在此久候。” “师傅?”林焱轻疑出声,他这才发现,封禅大典发生至此,上至宗如同断层一般,在陶竹与李尔冉之间,少了一辈人。 志清小声解释,“是代掌教。” 林焱心中冷哼,好个代掌教,事发至今,竟然始终游离于阵仗之外。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心中暗暗思索,却见到引路道士抬眼望来。 目光相触,那人仿佛并未见到林焱,甚至连那和尚队列,也当未曾见过,径直转身引路。 林焱双眉一挑:有趣! 岳山之下,战场外侧林区。 吕烽已经带回书呆,枪尖带血,怕是费了些手脚。 姜杉饮了口酒,瞥了书呆一眼,“倒是人模狗样。” 书呆仍旧穿着那身白甲,经历方才一战,他似是有些不同。只见他愁眉苦脸,瞪着吕烽,“你这蠢驴!跑得那么快做什么?害我丢了一卷古籍!那可是两百年前的大学士手抄文本,这就没了,没了!” 姜杉摇了摇头:好吧,一点没变。 他摇了摇头,朝红袍儿努了努嘴,“你怎么看?” 山师阴望着林外战况,淡淡说道:“独孤军,必败!” 姜杉哈哈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他将壶中剩酒一口饮尽,跳上马车,“走吧。” 吕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哪儿?这仗还没打完呢。” 姜杉瞥了吕烽一眼,“已经完了。”说罢,他便钻入车中。 声音从车中传来,“蠢驴!赶车!” “嘿!”吕烽浓眉一挑。山师阴哈哈笑着,将他拦住,“想得明白?” 吕烽摇了摇头,“我也知独孤军全无胜算,但……” 山师阴双眼微眯,将马鞭交到吕烽手中,“想不明白,就乖乖赶车吧。” 吕烽看着手中马鞭,默默发呆。书呆却是不愿再入车中,便与枫叔各取一马。 “蠢驴!”姜杉从车里探出头来,“还不走?” 吕烽瞪了姜杉一眼,灰溜溜地上了马车,“去哪儿?” 姜杉微微一笑,“去堵独孤军。” 阵前,鬼见愁勉力反抗,血染雪原。 有一刀疤剑客,肚肠挨了一刀,滚到鹤老面前,“鹤老,兄弟们撑不住了。” 四周皆是厮杀之声,鬼见愁的圈子越缩越小。 撑不住?撑不住! 不会!绝对不会如此! 鹤老回头张望“独孤”军旗,挺起钢刀领众厮杀,“弟兄们!再顶一下!等独孤将军前来,定能将这些反贼,杀个一干二净!” “你们看!”鹤老指向独孤军,“援军来了!” 众人循声去望。 独孤军应声入阵。 鹤老笑逐颜开,“弟兄们!勤王之功!就在此刻!” 鬼见愁与众好汉,强打精神,再进一步。 鹤老望着独孤骑兵,心中暗笑:只要冲破军阵,只要夺了黄恩军旗!能赢。一定能赢!而且,必须赢! 独孤军冲破盾兵! 鹤老握紧双拳。 独孤军冲破前军! 鹤老举起手臂! 斩将夺旗!就在面前! 再进一步! 只要再进一步! 鹤老仿佛能够预见,凭着勤王之功,他便能荣登门主之位! 然而…… 独孤军,退了…… 笑容凝固嘴角。鹤老只觉彻骨冰凉。 “鹤老?”身周门人颤声问道:“他们,他们为什么退……” “没有为什么!”鹤老暴喝出声,再无平日风采,“他们,他们……对了,他们是骑兵啊!”鹤老高声叫嚷,手舞足蹈,“骑兵要有平原冲锋,他们只是暂时撤出包围,一定还会再次冲锋。” 身旁门人疑惑出声,“可我看他们,怎么越走越……” 鹤老骤然一静,狠狠瞪着身边门人。 门人猛然一缩身子,口中小心翼翼,“鹤老,我确实觉得……” 鹤老猛然抬起钢刀,顶住那人脖颈,“老夫说了,他们一定会回来!你没听到吗?” 门人脸色骤变,不敢多言。 周遭人群,皆将目光钉在鹤老身上。 鹤老环顾一周,高声喝道:“老夫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鹤老。”一名壮汉向前两步,“他们走了,不会回来。我们输了。” 鹤老回望独孤军旗,再没回头。 “输了?”鹤老浑身颤抖。 这就输了? “鹤老。”那壮汉伸手按住鹤老肩膀,“我们……我们没机会了。” 这就……没机会了? “不!”鹤老骤然起刀,一刀斩了壮汉右臂,“老夫还没输!老夫还要做门主!老夫绝不认输!” 众人大惊,后退数步。 鹤老一脚踹飞惨呼壮汉,拎起钢刀癫狂大笑,“我没输!我没输!对!对!对!我还没输!”他骤然转向黄恩大军,步步蹒跚,“只要杀了黄恩,只要杀了赵恬,我还能当门主,没错!没错!!” 鹤老提刀飞奔! 众人心中惊惧,让开一条道来。 鹤老如若疯魔见人便砍,直冲黄恩军旗而去。 黄恩立于旗下,看着鹤老身影,冷冷一笑,“让他过来。” 士卒一愣,“将军?” 黄恩瞪了士卒一眼,“我说,让他过来。” 士卒赶紧接令,传将下去。 大军,分出一条道来。 鹤老与黄恩隔开百步,对视而立。 “狗贼!”鹤老破口大骂,“纳命来!” 刀闪,步迈,雪飞。 黄恩扬手一招,“弓!” 士卒提来弓箭。 黄恩拉弓上箭,拉弦满月。 “嗡!” 弓响,箭出,正中鹤老左臂。 鹤老猛然一顿,发出一声嘶吼,继续狂奔。 两人间隔六十步。 黄恩微微一笑,再出一箭。 箭中右臂,鹤老钢刀脱手。 受此重力,鹤老跌倒在地。他却挣扎起身,用口咬着刀柄,继续向前。 两人间隔三十步。 第三箭! 箭透右膝,鹤老扑通倒地。可他仍未松开口中钢刀,向前挪动身躯。 血流于雪,红痕蔓延。 两人间隔十步。 黄恩拉弓再射。 箭支,将鹤老钉在地上。 黄恩扯开嘴角,走到鹤老面前,居高临下,“老人家,身手不错啊。” 鹤老双目赤红,口中反复疯语,断断续续,“杀了你……我就是门主……杀……杀……杀……” “扑哧!” 箭支从后颈扎入,刺入雪中。 血从喉管流出,洇满一地。 黄恩往尸体上吐了口唾沫,“利欲熏心的老疯子。”说罢,他便转身,淡淡下令,“把他尸首挂起来,那些江湖鼠辈若是还要负隅顽抗,这个老家伙,就是他们的下场!” 鹤老,死不瞑目。 士卒,噤若寒蝉。 黄恩看了眼赵恬军旗,“是时候谈谈了。” 战局之外,独孤军向南而行,却于雪原之上,被一马车拦住去路。 姜杉立于马车顶上,任由狂风吹乱散发,吕烽在他身后,单手按他背脊,将真元输送于他。 只见漫天雪中,花袍飘扬。 姜杉双手抱拳,高声呼喊,“恭喜将军!” “败得漂亮!” 第一百五十八章 身世成谜 面对万马奔腾,是什么感觉? 不说万马,仅仅百骑又会怎样? 震撼?壮观?吟诗一首? 白雪纷飞,大如纸片,独孤军从雪幕之后,败阵而来。 雪幕遮掩朦胧身子,未窥全身,先闻其声。 踏雪响动,由远及近,先似手拂枯叶,又变雨敲瓦脊,最终化作重锤落鼓! “鼓声”响时,一线黑骑破幕而出。 跃马扬鞭,地颤身摇。 百马迎面,有何观感? 山在动,地在摇,奔腾铁骑,如溃堤洪流,势不可挡,仿佛沿途万物皆会被碾做尘泥,成这飘白天地中,星点红印。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心思欣赏骏马悍将?一座大山压在胸膛,有何震撼可言?有何壮观可说? 可就在这行军路上,花袍驻下车马,借着吕烽真元,立于车顶之上,迎着拍面雪花,听着杀伐蹄音,扬开双袖,抱拳大呼,“恭喜将军,败得漂亮!” 挑衅?讽刺?不知死活? 或许,是疯狂! 这注脚由吕烽为花袍定下。他不知道姜杉要做什么,但相识多年,他知道在那病弱身躯之下,花袍,有一颗疯狂之心。作为好友,他能做的,就是守在花袍身后。若是独孤孝马不停蹄,他就会在车马被碾成废渣之前,抱着花袍撤离此地。 然而,风雪未停,马却停了。 首骑拉起缰绳,其后骑兵鳞次栉比,纷纷停步。如同微风拂过麦田,波澜起伏,终是井然有序。 一切,都像是在姜杉意料之中。他对身后吕烽轻声说道:“莫要停下真元。” 吕烽点头应下。 却见领头那骑,缓缓靠近。 离得近了,便能见到那人年轻容貌,还有身上血渍,更有几道血痕划在俊朗脸上。他在马上还需仰视花袍,但却不见丝毫气若。他直直望着姜杉,“你不怕?” 姜杉顺势坐在车顶,举起双手,“独孤将军,才是好胆识。我可是怕得两腿发软。” 独孤孝皱了皱眉,没有问花袍“你为什么认识我”这种废话,直截了当问道:“你知我会驻马?” “我可不知道。不过……”姜杉慵懒回答,“听闻独孤将军少年老成,我也就猜猜而已。若是换个年少轻狂的主,只怕我现在就成了肉沫。倒是将军,居然不怕我这车里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独孤孝面上无悲无喜,“我若死,自有副官替上,飞罴军,历来如此。” 姜杉哈哈笑着,“董大将军能将飞罴精锐调到将军帐下,可见其对你信任有加。” 独孤孝依旧面无表情,“能者居上,飞罴军,历来如此。” 姜杉已经看出来,独孤孝是个聪明人,但和聪明人说话其实并不轻松,“将军难道不想问我一个问题?” “我不关心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佯败。猜测也好,试探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在斟酌。”独孤孝盯着姜杉双眼,“你要不要死。” 独孤孝说出这话,吕烽立刻上前一步,持枪而立。独孤孝瞥了他一眼,“我方才说过,我若死,自有副官替上,飞罴军,历来如此。” 姜杉按住吕烽肩头,微微笑着,“将军,你难道猜不出我等是敌是友?” “战场之中,斥候遍布,若你是敌,此刻已经死在马下。”独孤孝冷冷回应。 姜杉挑了挑眉,“可将军,并未杀我。想必将军也有斥候见到方才局势,对我这些小手段应该有些了断。若将军得我之助。” “手腕了得。”独孤孝点头赞许,“可你,不在军师计划之内。” 姜杉接口说道:“军策之事,在于其变,你家军师恐怕也未曾算到我们这些变数。” “军师不喜变数,我无需变数。看来……”独孤孝拉住缰绳,“你们唯死而已。” 姜杉摇了摇头,“我敢打赌,将军不仅不会杀我,还会保护我等,让我入营。” 独孤孝双眼一眯,“凭什么?” 姜杉微挑眉头,“就凭一个姑娘。” “姑娘?”独孤孝先是错愕,随后有些不屑,“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将军若不看看,又怎么知道结果?”姜杉抬腕轻敲车板,“南柯姑娘。” 车内沉寂片刻,南柯撩起挡帘,站在车外。 独孤孝上下打量南柯,淡淡说道:“确实是个漂亮姑娘。”他单手按住刀柄,“但你们还是要死。” “慢着。”南柯仰起头看了花袍一眼。 花袍报以微笑。 南柯面色复杂,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你可识得此物。” 独孤孝停下按刀手腕,望向南柯手中令牌,突然双眉一抖,“你,您是……” 南柯立刻出声将他打断,“现在,将军怎么说?” 独孤孝沉下脸庞,顿了许久,终是拉动缰绳,单臂平举,“请!” 南柯没有答话,只是回转身去。进车之前,她再看姜杉一眼,面色复杂。 花袍仍旧报以微笑。 南柯钻入车中,吕烽却是目瞪口呆,拍着姜杉臂膀,“我说酒鬼啊。这南柯姑娘,这是……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花袍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谁知道呢……” 马车随独孤孝归阵,书呆与枫叔也从一边路上汇合一处。 独孤孝略微在前,只是看了书呆与枫叔两眼,也不多发一言,一路面沉如水,似还没从沉思中恢复过来。 吕烽赶车,跟在独孤孝马后。姜杉却未回车内,对着独孤孝喊道:“将军,方才赌局,可是我赢了?” 独孤孝回过头来,冷冷看着姜杉。 姜杉只当他是默认,伸出一根手指,“作为赌注,我只有一个问题。” 独孤孝沉默片刻,只吐一字,“问。” 姜杉敛起面上笑容,正色问道:“你家军师的下一步,是什么?” 独孤孝望向岳山方向,再吐一字,“等。” 等? 姜杉同样望向岳山:等什么? 岳山之下,两军阵前,赵恬与黄恩迎面而立。 黄恩冷冷笑着,“想不到,你还愿意与我谈谈?” 赵恬淡淡回应,“私怨难了,但独孤军在侧,还是大局为重,速战速决。” “好个大局为重。”黄恩面上笑容越发灿烂,“说不定此事一了,我俩还能成为朋友,又何必打生打死。赵老弟,你说是不是?” “黄将军,自重。”赵恬调转马头,回归本阵。 黄恩敛住笑意,双目阴冷。他目送赵恬走远,鼻腔冷哼,同样转头回阵。 赵恬军,黄恩军,分头上山。 后山深林。 林焱一行人跟在接应道士身后兜兜转转,终是在一片树丛之后,见到道士大队。 大队人马列出迎宾阵仗,领头几人尽皆中年道人。 那几个中年道士见到武睿面容,皆是眼中一亮,挥袖快步行来。朱理所领队伍,自觉分出道来,抱剑行礼。 那领头道士看着确实有些仙风道骨。他疾步走来,人还未到,却已然开口,“贫道范卓,救驾来迟,还请大王降罪!” 林焱与和尚待在一边,见着眼前情景。这道长倒让他想起些许龙兴岁月,似乎龙兴太守迎驾上官时,也是这般阵仗。 他暗暗腹诽,目光随意扫动,却定格在一人脸上。 陶竹! 他竟然跟在中年道人身后,还面带微笑,仿佛春风得意。 林焱眉头一皱。 这怎么可能? 陶竹为何没被处罚?非但没罚,他居然还同行迎接武睿!要知道,他手上可是沾着李尔冉的鲜血!同行道士难道统统缄默? 他此刻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此,那之前分道之后,他究竟做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追兵将至 “范卓师伯是如今山门,真正的话语人。在他身后的……”志清小声为林焱介绍着林中的中年道人们。林焱却听得心不在焉。 他的面色并不好看,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陶竹身上。 就这些许异样,被他身旁的志清看在眼中。后者顺着林焱的视线扭头望去,同样见到满脸堆笑的陶竹,“林施主,认识陶竹师兄?” 林焱死死盯住陶竹,“何止是认识。” 志清并不清楚两人之间恩怨,被林焱说得一头雾水。 林间,武睿已经脱阵而出,扶着范卓道长双臂,说这些不痛不痒的寒暄话。陶竹跟在几人身后,小心赔笑。他正听得认真,却是突然打了个冷颤,仿佛在被何人暗中窥视。 鬼使神差之间,他将目光越过范卓,越过武睿,望向他们身后众人。然后他便如蛙见毒蛇一般,双瞳猛颤。 林焱正在朝他冷笑,他不自觉,将身子往范卓身后藏了藏,脸上更是神色变幻。 这闪躲,尽收志清眼底,“林施主,和陶竹师兄有恩怨?” 林焱点了点头,他心中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既然曾经答应李掌教不追究此事,前思后想,还是不要多言为好。 然而世事多变,林焱不言,小石头却是冲到志清身边,“志清道长!你可还记得那个暗算李掌教的无耻小人?” 林焱一把捂住石磊嘴巴,“小石头!” 石磊挣开林焱手掌,眼眶泛红,“我们答应李爷爷不杀陶竹,却没答应,不说出真相。”话已出口,林焱也是莫可奈何。 “陶竹?”志清更是目瞪口呆。 “你!你是说!那人是……”志清看看林焱,又望陶竹,他却说不出口。 林焱叹了口气,郑重点头。 “陶师兄可是范师伯爱徒。”志清敛住面上惊慌,对石磊沉声说道:“小施主此言,可有证据?” “证据?”石磊怒哼,突然抽出林焱腰间千磨,横在颈上,“若有一句假话,我立即自刎在你面前!” “胡闹!”林焱劈掌从石磊手中夺回千磨,再看志清,却见志清面色如铁。他赶紧出言安抚,“志清道长,李掌教的意思,是等此事过后,再行赏罚。” 话音未落,却听“呛喨”一声,志清已经拔剑出鞘。 林焱骤然一惊,按住志清手腕,“道长!” “我说过!”志清一把推开林焱,“无论是谁,我必杀之!” 话刚出口,人已窜出。 一点寒芒在前,四周人群骤然一静。 武睿脸色巨变,不自觉向后退出半步。 “狗贼!”志清暴喝出声。 却见范卓目光一闪,向前踏出一步,抬臂一掌,正中志清胸膛。 志清原就受伤不轻,中此一掌立时倒地,呕出一口鲜血。 “哪儿来的小辈!”范卓端起功架,目含威慑,“大王面前,岂能容你放肆。念你有伤在身,我只用一成功力,还不速速退下。” 林焱眉头一皱,按住剑柄,时刻戒备。 志清抹去嘴角鲜血,却不后退,“师伯,我只是想为掌教真人报仇!” “为掌教真人报仇?”范卓捋动颚下短须,瞥了陶竹一眼,淡淡说道:“陶竹回报,掌教真人是为保护门下弟子,力抗黑一门而亡。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志清恨恨盯着陶竹,“掌教真人就是被此人暗算!” 此话一出,上至宗群道之中,一片哗然。 “安静!”范卓运起真元暴喝出声。 四周立即回归无声。 范卓捏住短须,回头瞪了陶竹一眼,“竹儿,还有这事?” 陶竹头冒冷汗,差点双膝跪下,“弟子,弟子……” 他口中含糊不清,众人皆在侧耳倾听,却见范卓大袖一挥,回头看着志清,“你可曾听清?竹儿说他没有做过。” 陶竹猛然一怔,诧异看着自家师长。 志清亦是心中疑虑,正欲张嘴追问,却被范卓打断,“你这消息是从何人那里得知?” 人群之中,林焱眯起双眼,一把抓住就要冲出人群的石磊,对身后怀智和尚小声说道:“看住小石头。” 怀智和尚稍稍点头,将石磊拉回阵中。 志清也是诧异,回头望向林焱,“是那位林施主,他说是他亲眼所见。” 林焱自然敢作敢当,径直走出人群,略施一礼。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众人皆在心中暗想:这人敢站出来大方承认,难道是确有此事?他们将目光望向陶竹,眼神复杂,要知道欺师灭祖,可是极刑之罪。 不仅要废掉武功,逐出师门,更要受那三刀六洞刑罚,并将罪名昭告天下。如此一来,受刑之人只怕一生都难以翻身。 范卓看了林焱一眼,淡淡说道:“一家之言?” 只一句话,又将众人心思拉入思索。 范卓扫视四周之人,继续说道:“若贫道没有看错,这位林施主身后,便是应当关押在石窟中的三成大师与石小施主。”他朝向志清,“你是谁的弟子,竟然相信劫狱之人?” 一个面色蜡黄道士站在范卓身后稍远,此时快步上前,“回师兄,志清是我名下,外门弟子。” 范卓没有其他表示,只是轻说一句,“原来是外门弟子和劫狱之人。”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外门弟子,人微言轻;劫狱之人,十恶不赦。 这样的人,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他们的话,能信? 林焱心中摇头:还真是老奸巨猾。 一年之前,他若是被人如此轻视,只怕已经拔剑相向。但在九霄一年时光,让他成熟不少。眼前范卓明显就是偏袒陶竹,可惜,有些事实,他无法否认。 林焱不卑不亢,开口说道:“我这一家之言,自然难以取信于人。不过,暗算李道长一事,贵派门人也在当场,或许他们的话,比我更有分量。” 陶竹叹了口气,他醒来之后和几位师弟回到大营,便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那几位师弟当时虽未将事实全盘托出,但他们也见过范卓,此刻若是出来对质,他绝无狡辩可能。况且,他也未曾想要狡辩。 没错,他是刺了掌教真人,但他一心是为宗门利益。若是宗门要为此事责罚于他,他也无怨无悔。 想到此处,陶竹便准备主动承认,可范卓却再次将他拦住,淡淡说道:“竹儿回来之时,孤身一人,又何来其他弟子之说?” 什么? 陶竹张目结舌,愣在当场。 林焱张目结舌,难道这陶竹如此心狠,居然杀了几位同门? 怒火在林焱心中燃烧。 此时此刻,林焱只觉陶竹这人真是无药可救!他伸出手掌,按住千磨剑柄。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即便破了对李道长的誓言,也要手刃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剑出一寸。 范卓眉眼一展,虚扶在林焱掌上,一股真元压住林焱手掌。 林焱一时挣脱不得,抬眼瞪着面前道士。 范卓却似慈眉善目,“林施主,此事如今也说不清楚,不如听我一言。”他特地加大音量,以便让林中之人统统听见,“如今强敌环绕,你我皆是猎物。各自为战,尚且不敌,更别说互相争斗。何不放下成见,齐心合力,先将那些反贼击退,再来论此事原委?林施主,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林焱心中冷笑,好个大局为重! 一年之前,天下黑白两道,何尝不是劝柳凤泊大局为重? 林焱瞥了武睿一眼,又看着面前道士。 为的,又是谁的大局? 就在此时,有一道士从远处奔来,“武慎军至!” 此言一出,人群立刻炸锅。 范卓微微一笑,趁着人群纷扰,凑到林焱耳边,“小石头,也是十四五岁吧,还有大把时光呢。” 林焱双眉一扭,回头望向阵中石磊。 小石头仍在挣扎,可惜功力被封,被和尚死死按住。 林焱叹了口气。 按剑回鞘。 范卓拍了拍林焱肩膀,“林少侠,果然明白事理。”他大手一挥,对群道下令,“护住大王,我们入那卧龙坳!” 众人应允,行动起来。 林焱看了范卓一眼,扶起地上志清,引着一众和尚,随道士队列而去。 人群远去,范卓拱手送走武睿,却将陶竹留下。 陶竹低着脑袋,不敢去看范卓。 “抬起头来。”范卓冷冷说道。 陶竹缓缓抬头。 “啪!”脸上立即挨了一记耳光。 范卓瞪着陶竹双眼,“还要为师帮你善后!” 陶竹捂着脸颊,面露惊诧,“师傅,你把那几位师弟……” 范卓双眼一瞪,陶竹立刻住嘴。范卓背着双手,冷冷说道:“那几人,已经死在黑一门手中,你可记下?” “师傅……”陶竹似是有些不忍。 范卓叹了口气,伸出手为陶竹整理衣衫,“竹儿,还记得为师和你说过什么?” 陶竹正色回应,“宗门之事,高于生死。” “很好。”范卓为陶竹抚平衣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师对你期望颇高,宗门未来皆在你一肩之上,你可莫要让为师失望啊。” 陶竹面色泛红,点头应下。 范卓扬起一丝笑容,拍了拍陶竹手臂,“去吧。” 陶竹深鞠一躬,转身跟上队列。 范卓望着陶竹背影,勾起一抹诡异笑容。 第一百六十章 计将安出 林焱的心情并不好,他挥手扫开恼人的雪花,回头张望,正对上陶竹的目光。 这一次,陶竹并未退缩。 两人对视了片刻,便分别掉头望向两边,视对方如无物。 范卓拉住陶竹的动作,林焱看在眼中,可他们聊了什么,他却不得而知。他也并不想要知道,他只是在心里做下决定,此间事了,必将一切从头清算。 谁也逃不走!谁也躲不过! 范卓从身后走来,与林焱擦肩而过,还顺势对林焱微笑。 林焱面无表情,未做丝毫回应,他捉摸不透面前老狐狸的心思。 这老狐狸心里究竟作何盘算? 若说他心向武慎,那便不会费这些手脚来保武睿,不仅搭上了不少弟子性命,更可能让上至宗名声毁于一旦。 若说他一心扑在武睿身上,可无论是后山监牢,亦或是志清说的前山封禅,他都未有露面,而是藏在山中隐秘之处,置身于危机之外。这可不像他口中的忠君爱国。 这一年时光,经过几位好友熏陶,林焱也明白一些权谋,或许对弟子性命,山门名声,范卓都不在乎,但他绝对在乎利益。 可这范卓看似将利益捆绑于武睿车上,却又未豁尽全力,表现得甚至未有陶竹来得上心。他将自身利益置于何处?他又究竟想从何处取利? 林焱晃了晃脑袋,这些阴谋算计,人性丑恶,原就不是他所擅长,现在更是想不明白。对他而言,接下来的路,唯有步步为营而已。至少……林焱又看了眼阵中石磊,咬紧牙关,“绝不能让小石头出事。” 随着人群快速前行,林焱穿林而出。 鹅毛大雪立即拍在脸上,林焱不觉眯起双眼,终于见到何为“卧龙坳”。 卧龙坳,便是山峰之间凹陷平地。 林焱见过不少山峰,却仍被面前奇景惊呆。 冰天雪地,山峰盘桓,起伏绵延之中,如若一条盘绕巨龙,伏在苍茫地上,掩在白雪之下,露出一鳞半爪。 而卧龙坳就被那条雪龙,护在核心。 林焱回过神来,回想这一年看过的些许兵书,这里倒真是个易守难攻之处。 可是,这便是那个传说中,伊大军师的计策?依山而守? 林焱不敢苟同,要知道久守必失,死守一处绝非良策。他顶着风雪快步行进,面色发沉,脑中转个不停。 志清依旧跟他身边,见他思索脸色,开口叫道:“林施主?” 林焱听到志清叫他,立刻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志清。 志清于那苍白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林施主可是对着‘卧龙坳’的由来感兴趣?” 林焱点了点头,志清之前受过重伤,方才更是被范卓掌拍吐血,脸色如雪惨白,更是发不出响亮声音。再加上雪大风疾,林焱不得不凑到志清面前,才能听清他的介绍。 “‘卧龙坳’其名,有两个意思。第一层你也见到了,周遭山峰如龙盘卧。第二层……”志清顿了顿,眼中是有肃穆,“在坳中尽头,有一山洞,洞名‘卧龙冢’。乃是上至宗各位掌教真人死后,最终供奉所在。” 林焱面露惊讶,这里,居然是上至宗的祖坟! 那个伊军师,到底在算计什么? 山林之中,武慎与山师云,王芝同步而行。 他原本以为丢了武睿踪迹,却没想到,山师云还能有那手段,能在武睿身边安插眼线。只是,方才他已见到那唤作存孝的眼线尸首。 一个年轻的道士,被人一剑穿喉,依靠树桩而亡。 鲜血溅在雪上,树上,叶上,四周更遍布纷乱脚印。这些痕迹,虽然被大雪掩盖不少,众人仍能察觉此处战况激烈。 结果并不完美,眼线死于他人剑下。 杀人者何去?不得而知。 武睿何去?不得而知。 武慎原以为到此处便丢了线索,却没想到,仍有人不时向山师云汇报武睿行踪。 然后,他们见到另一处“战场”。 尸体横七竖八,道士与黑衣叠在一起,双方应是发生过一场血战。 显然,道士那方最终获胜,更是掩盖了远走踪迹,线索再次断裂。 然而,再次有人向山师云汇报了武睿动向。 这山师云,究竟在上至宗埋了多少眼线? 武慎暗暗心惊,不过此刻也非深究之时。他只需知道,自己那可悲的弟弟,正在逃往“卧龙坳”并且已与上至宗门人汇合。 听到这个消息,武慎倒是有些想不明白,武睿为何要去“卧龙坳”。难道他准备选那地方,一决生死? 武慎想不明白,山师云却为他答疑,“那个伊世羽确实是个聪明人。他原是计算周详,让武睿身陷险境,然后将他救出,化整为零,扰乱我等视线,更反其道而行之,不送武睿下山,反而将他秘密送往人迹罕至的‘卧龙坳’。等我们无头乱窜,消磨时间之时,让山下军队反向包围我军,再等周遭大镇燕军反应过来,将我们一举歼灭。从而在武睿面前大大露脸,说不得还能得个滔天封赏。可惜……” 山师云勾起嘴角,“可惜他遇到了我。我已经算准他的每个下一步。我算准他会借助上至宗门人之力。我在上至宗的眼线,绝不会让武睿逃出生天。而山下战事,他未免过于高估那个独孤小将军的能力。” 武慎点头称是,他已接到山下战报,独孤孝能够逃脱拦截,出现在岳山之下,确实出人意料,可惜,他还是被黄恩军拦在山下,击溃败走。 至于黄恩与赵恬的那点不愉快,武慎全部记在心中,到时候论功行赏,他自有办法。毕竟均衡之道,是每位大王必修之业。 如今,只剩一个问题,那就是武睿。 没错。武慎暗暗握拳。只要拿下武睿,无论是凤栖之仇,还是复兴大燕,一切都不是问题。 想到此处,武慎回头对王芝说道:“贤侄,军队集结如何?” 王芝拱手回答:“山上甲士,已经聚拢完毕,黄恩与赵恬的围山军队,也已整合一处,正在上山路上,很快便会与我等汇合。” 武慎点了点头,“武睿既然已经暴露位置,他身边除了那些岳山道士,再无其他实力。此次兵谏,我们务必集结优势兵力,于那‘卧龙坳’中,将他彻底歼灭,如此,大事方才可成!你传令下去,让黄恩与赵恬加快脚步,决不能有片刻耽搁。这件事,结束得越快越好。” 王芝点头应下,立即回身传令。 他们都明白,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此番逼宫,众人已经动用所有资源。务必在周遭大镇有所察觉之前,将武睿拿下或是杀死。 若是等其余重镇反应过来,甚至等人熊反应过来,这事终将不可收拾。 武慎心中庆幸,幸好有山师云出谋划策,能够将伊世羽识破。只是这九婴…… 山师云似是感到武慎看他,回头报以微笑。 武慎暗暗计较,如何处置九婴,还得从长计议。 一路无话,沉默行军。 半路,王芝引来黄恩与赵恬,大军终于合并一处。 而“卧龙坳”就在眼前。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决胜负! 武睿没有退路,他武慎,同样没有退路。 不过在这兵力优势之下,武睿又能如何蹦跶?再怎么挣扎,恐怕也只是徒劳。 武慎整了整身上龙袍,大手一挥。 大军入山坳! 林中木屋,小五从屋外回来,顾不上抖去肩上风雪,焦急说道:“少爷!武慎进‘卧龙坳’了。” “哦?”伊世羽挑了挑眉,终于下了软塌,起身穿靴。只是那慵懒感觉,未有丝毫慌乱。 小五难免感到诧异,“少爷,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着急?”伊世羽披上白狐皮草,“我为何要着急?” 小五似是想不明白,“少爷,大王可也在山坳之中,这……这不是被武慎堵上了吗?这次只怕他是插翅难逃。” 伊世羽微微一笑,径直走出木屋,步入雪中。 屋外护卫抬目望来。 小五躲在伊世羽身后,“少爷,他们可不会放你离开。” 伊世羽并未回应小五,只是朝那些护卫说道:“大王有难,你们还要守着我这无用书生?再者言,若大王死了,你们守着我,又有何用?” 众护卫互看几眼,居然毫不犹豫撤身离去。 小五面色沉重,“少爷,这些护卫也未免……不对,他们可能是要逃跑。少爷,你难道不拦着他们?” “他人选择,又与我等无关。”伊世羽看了小五两眼,并未多言,迎着飞雪,走入林中。 白披书生,漫步雪中,仿佛融在天地一白之间。 一前一后,两人便这般走着,沉默无言,唯有雪落。 小五似是终于受不了这沉默,开口说道:“少爷,事已至此,我们也快逃吧。” 伊世羽没有回头,依旧缓步向前,“我为何要逃?” 小五咬了咬牙,“少爷,武慎既然能够找到武睿所在,说明他已经破了少爷的计策。他手下必定有人算准了少爷的下一步,这种时候……” 话未说完,小五发现身前伊世羽已经停下脚步。 他看向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他俩已经走出林区,而眼前,便是一处断崖。 而在那断崖之下,正是武慎大军! 小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伊世羽的木屋,一直建在“卧龙坳”旁! 伊世羽迎风而立,望着崖下大军,勾起唇角,“所谓计策,不就是要让对方算到你的下一步吗?” 小五目瞪口呆。 “我说的对不对?”伊世羽回头看着小五双眼,淡淡一笑,“黑一门,伍副门主?” 小五,冷下脸庞。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火天降 天降大雪,覆过脚背。两位书生相距数步,一着白披,一穿长衫,对视无言。崖下磨刀霍霍,也无法打破此刻宁静。 小五,不,该叫伍副门主。他不再做小厮模样,重新挺起胸膛,将额前散发,拢到脑后,“伊先生,果然慧眼如炬。” 伊世羽抿嘴一笑,“伍庚,伍副门主,愿意屈尊做我小厮,我才是荣幸之至。” “不敢当。”伍庚挺直脊背,“伊先生,既然已经识破于鄙人,为何始终留鄙人在身边?” 伊世羽拉紧身上皮草,“你既然为我而来,我若不让你看个明白,是否太不懂待客之道?。” 伍庚抿了抿唇,“原来伊先生从一开始就怀疑鄙人。果然,鄙人还是学艺不精。” 伊世羽却又不同看法,“那场相遇,你做得很完美。就连这个假身份,也做得天衣无缝,我派人查了你很久,未有发现丝毫破绽。可惜……你太像我。” 伍庚略微皱眉,“与你相像,难道不好?” “怀才不遇,身世飘零,心怀大志。你确实与我相似,也容易与我产生共鸣。无论我事后怎么推查,你的出现都只是个偶然,一个莫名的偶然。然而……”伊世羽掉转头去,望向山下大军,人群已经塞满半个山坳,“我这人,从不相信偶然。” 伍庚望着伊世羽背影,反驳出口,“先生不信偶然,可你能走到今日这步,难道不是因为人熊机缘巧合之下,从罗国手里,救下了你的性命?” 伊世羽淡淡一笑,“我被暗算的小巷,可不在人熊入宫的必经路上。” 伍庚面色微变,“先生是说,人熊他……” 话未说完,已被书生打断,“真相如何,并不重要。过程如何,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大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更给我施展抱负的舞台,我必用尽今生所学,为其肝脑涂地。” “先生高志,令人敬佩。”伍庚抱拳鞠躬,“可惜,先生的计策已被全部识破。此刻武睿被困山中,人数对比如此悬殊,他们又无天人高手护航,武睿想要捡回一条小命,只怕是难如登天。” 伊世羽望着山下,林焱一众步步后退,武慎大军,已将他们逼入绝境,“被识破的,只是你知道的那一部分罢了。”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团红绫,丈长红绫迎风招展。宛若山水画中一点俏红,直欲破开纸面。 卧龙坳中,两军阵前。 上至宗道士不过百人,被上万人围在山坳深处,“卧龙冢”大门之前。 “该死!”志清咬牙说道:“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就好像……” “就好像我们的行踪,全在他们掌握之中。”林焱望着远处武慎士卒,又看了一眼身后范卓,“范卓道长,伊军师难道就安排我们,在这里等死?”他指着“卧龙冢”紧闭大门,“你真不打算开门?” “‘卧龙冢’乃是我上至宗各代掌教安眠之所,不容他人打扰。况且……”范卓面上不见喜悲,“伊军师从未说过入冢之事,他只言将大王护到此处,余下事情,全部在他掌握之中。” 林焱冷冷一哼,拎起千磨,剑指面前大军,“这叫尽在掌握?” 远方士卒,来势汹汹,身影越发清晰。 余下道士谁不心中打颤?他们不过百余人,却要面对上万敌军?真要等待那虚无缥缈的计策从天而降? 林焱与伊世羽不熟,他不信他,“都这种时候,你还不开‘卧龙冢’,真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范卓与伊世羽见过几面,但他只信自己。他朝武睿微鞠一躬,“请大王移驾‘卧龙冢’。” 武睿自然应允。 林焱也是点头,却看到范卓挪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来,“不过……” 不过?林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两个字,他却不能置之不理,咬牙说道:“不过什么?” 范卓捻动颚下短须,“‘卧龙冢’乃是我门中禁地,开启大门,要先解秘钥。” 林焱闻言一愣,他也未说出“事急从权,把门砸开”这种蠢话。面前石门不知几许厚度,此时能拦住他们,一会儿也能拦住武慎。砸门那才是自寻死路。况且一般这种禁地门扉,都应设有机关,若是强行开启,便是自断退路。 所以,林焱未曾多言,只是按剑在手,“需要多久?” 范卓伸出一根手指,“一刻。” 林焱面朝汹涌敌军,已能听到人嘶马啸,看清兵刃寒芒。 要将这支大军,拦住一刻光阴? “好!”林焱拔出双剑。 范卓看着林焱背影,小声说道:“林少侠,果然是侠肝义胆,忠君爱国。” 林焱微微一顿,回头看了范卓一眼,未多说话,和一众备战道士,站至一处。 范卓微微一笑,径直走到石门之前,伸手扭动门上八卦。石门之后,传来“咔嘣”声响,石扉山壁之中,大小齿轮纷忙转动。 林焱站在道士外围,擎剑而立,眼看大军越靠越近。 身后是山。 林焱,无路可退。 放眼望去,满目皆敌,黑甲人多势众,兵戈锋利。而林焱他们,却像是一块小小孤礁,伫立在浪潮之中,仿佛轻轻一记潮水就能将他们彻底抹去。 可,身后是亲人。 林焱,决不后退。 伊世羽的计策在哪里?那计策能否扭转全局? 管他呢! 林焱不信伊世羽,但他信手中刀剑。他弃了右手铁剑,按住魔刀刀柄。江湖便是如此淹死别人,或是淹死自己。 百步。 武慎步兵阵仗来开,弓箭手行到阵前。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绝不会给林焱一点曙光。 林焱知道,冲阵绝无机会,他们唯一希望,就在身后石门,唯有撑过这一刻光阴,才有一线生机! 武慎军,弓箭上弦。 林焱咬紧牙关,全神贯注,他甚至能听见弓弦绷紧声响。 就在此时。 一抹红绫突现山崖之上,周遭一切仿佛悠忽静止,未有人声,未有雪落,未有弓响,唯有那抹飘红迎风激荡。 “轰隆!” 山坳两侧高峰,轰然暴响,打破寂静! 坳中人惊马嘶,尽皆仰天去望。 火球!从天而降! 山崖之上,伍庚目瞪口呆,“先生,你难道不顾燕王死活?” 伊世羽瞥了伍庚一眼,“他的死活。”火光映着书生侧脸,须臾变幻,“与我何干?”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谁言书生无一用 姜杉等人混在独孤军中。军队并未走远,只是等武慎军全部上山后,便绕到岳山山脚,驻扎下来。 过不多久,有另一支军队打着“独孤”旗号,并入军营之内。 姜杉见到他们衣甲带血,只要稍稍结合战况,不用小将军解释,他便能猜到这支军队做了何等事情。经此一役,独孤孝善于用兵,精于伏击奇袭的能力,也给花袍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也在心中暗暗评价,若是假以时日,独孤孝必能成一方名帅。只是不知道,能否见到那一天。 若是挨不过今日大变,未来也不过梦幻泡影。 独孤军藏在一处背风小谷。独孤孝却领着几位亲随,始终站在谷外,观察岳山形式,飞吹雪打也不在乎。 小将军说“等”,那么,他在等什么? 姜杉躲在谷内,思索前因,推论局势走向。他大致已经推算出伊世羽所用计策。示敌以弱,步步诱敌,应是将他们困在山中某处,围而歼之。可惜,花袍对岳山布局未多做了解,不知伊世羽是将何处,选为围歼之所。 不过,这已用不到花袍瞎猜,因为他知道,独孤孝终会把他们带到现场。 军师出计,往往分成主副两策。主策先行开道,副策查缺补漏。而独孤军,应该就是伊世羽留的副策。他必会上山,只是在等一个信号。 只是,那约定好的信号是什么? 姜杉皱眉思索,他索性离了避风处,走向独孤身边。 独孤看也未看他一眼,始终凝视山岳一处。 他在看什么? 姜杉裹紧风衣,站在独孤身侧,同样望向岳山。 山影藏幕后,披白戴雪。 姜杉皱了皱眉,什么能越过高山,穿过雪幕,将指令送到独孤面前?或许……花袍突然想到,格局应该放得更大一些! 突然之间,雪后似有光亮。 独孤孝眯起双眼,花袍手中酒壶贴紧嘴边。 烽火燃,狼烟起,百里可闻! 独孤大手一挥,“上山!” 卧龙坳,火光冲天。山坳之中,人仰马翻。 在那山崖之上,四周火球飞射不止,火球弹丸空心,内包燃油,落地之后炸裂飞溅,四处蔓延。更有火石从陡坡缓坡滚落而下,遇者碾压,触者沾火,宛若人间炼狱。 而制造这一切的恶魔,却将红绫系在脖上,勾唇微笑。 伍庚身为黑一门副门主,见惯了人命生死,可听得山下惨嚎,依旧是寒毛竖立,他仿佛能够见到一个个鲜活生命,生生看着自己,一寸寸被烧成焦炭。 这一切,都拜面前看似羸弱的书生所赐。 不过,伍庚毕竟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观察坡上攻势,“十八处?”他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屋外将士也是十八人,这难道绝对巧合。 伊世羽听到伍庚声音,回过头来。 伍庚看着书生嘴角笑意,已经明白来龙去脉,低头苦笑,“想不到,破绽就在鄙人面前,鄙人却没有发现。方才还在猜想,他们为何退得这般爽快,原来……没有什么武睿监视,他们都是先生的棋子。被监视的人,分明是鄙人……” 伊世羽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伍庚深鞠一躬,“先生深谋远虑,鄙人佩服,此刻也是回天乏术。只是……”伍庚支起腰板,“先生,可是答应了人熊,护住武睿。” 伊世羽点了点头,“没错。”他回过头去,望向山坳尽头,那处小队,“这也是为何,他必须死在此地。” 伍庚稍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武睿不死,人熊不反,难道人熊与武睿之间有什么约定?” 伊世羽叹了口气,不说承认,也不否认。 听音知趣,不用多言,伍庚已解书生心意,“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人熊能反不反,能降不降,原来是此缘故。可先生,你这是在逼他。” “没错!”伊世羽背转身来,“我就是要逼他上位!” 伍庚未有接话,伊世羽挥开手掌,指向武睿方向,“那个武睿算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仗着生在王室,要德无德,要能无能,这一年之间,若非大将军用心辅佐,为他收拾残局,他凭什么披上那龙袍,坐在万民之上?” “真龙天子?我呸!”伊世羽狠狠说道:“武睿根本不配!” 伍庚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先生做这一切,只怕人熊并不知情吧。” 伊世羽敛住面上怒容,淡淡说道:“他自然不知。他也不用知道。大燕要兴,定需霸主。大将军不愿意,但黄袍加身,古来有之。鲜血尸骨由我来沾,千夫所指由我来抗,天下骂名由我来背,前进之路,我来为他铺平。而他,只需接受结果。” “先生。”伍庚拱手说道:“鄙人虽然是做杀人生意,却也觉得,这不公平。” “他予我知遇之恩,我还他一座天下。”伊世羽拉紧皮草,“这很公平。” 伍庚摇了摇头,“鄙人是说,这对人熊并不公平,或许……” 伊世羽看着伍庚,“或许什么?” “或许……”伍庚叹了口气,“人熊根本不想做王?” 听到这话,伊世羽似乎有些愣神。 他顿了片刻,怅然若失,“有能者屈居人下,原就不该如此。他明明有才有能,却困于誓言不得寸进。即便他会怨我,我也要推他再进一步。卷章谱写,由不得他了。” 无论身处庙堂,亦或江湖,谁又能身随己愿? 两人沉默片刻。伊世羽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掷到伍庚面前,“还有最后一件事。” 伍庚看着脚边匕首,“先生要鄙人杀你?” “没错。”伊世羽抿唇一笑,“总得有个人,为武睿的死扛罪。” 伍庚眯起双眼,不取脚边匕首,“先生,何不自行了断?你身后可就是断崖。” 伊世羽挑动眉头,“我就是个文弱书生,自裁这种事情,可是吓人的紧。” “先生这文弱书生,可是火烧万人,都能面不改色。”伍庚拾起地上匕首,沉默片刻,“先生到了最后,还要算计鄙人。” “哦?”伊世羽微微一笑。 “我猜先生四周必有人熊眼线。”伍庚把玩着手中匕首,“若我杀先生,先生便能将我黑一门拉上前台。暴露在天下人眼中。那人熊看似强悍,却是重情之人,他必会对我黑一门穷追猛打。这亏本买卖,鄙人可不做。” 伊世羽眨了眨眼,“怪不得那疯猫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先生说笑了。”伍庚抿唇一笑,“鄙人一向尊重猫门主,何来玩弄之说。” 伊世羽冷冷一笑,“还真是虚伪。” 伍庚拱手,“彼此彼此。想必那眼线,不为先生所用,不然先生也不用废这些手脚,随便来个嫁祸就行。”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我之前便说过,卷章已经谱写,由不得你。”伊世羽看着伍庚,绽开笑容,“你在这里与我虚与委蛇,以为我真不知道?” 伍庚面色一肃。 伊世羽哈哈笑道:“我早就算到天降大雪,这一场火攻,定然烧不完坳中叛军。所以……”他从袖中,再掏一团红绫,“我还有一记副策。” 伍庚捏紧匕首。 伊世羽如同老猫斗小鼠,眨眼笑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不杀我,我便展开红绫,副策一出,山下叛军全灭。无论是黑一门,亦或是九婴,乃至燕国都是元气大伤,你想东山再起,没个十数年绝无机会。第二条,杀了我,背下罪责,而山下叛军不会全灭,你们若是走运,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书生立在风雪里,嘴角带着淡漠微笑,“赌或不赌,大富大贵或是一文不值,就在你一念之间。” 伍庚眉眼颤抖,似是犹豫。 伊世羽张开双臂,“一丝机会,或许就能得窥王鼎。虽然只有半年多的时光,但我知你野心,可不只想做江湖之王。毕竟,武伍同源!” 伍庚皱紧眉头,匕首上举,又缓缓放下,终是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先生好心机,将一翻盘机会,就这么放在鄙人面前。确实,若此次逼宫成功,武慎上位,一切都顺理成章,皆大欢喜。可惜……” 匕首被伍庚掷到一边,“鄙人年轻,再等十数年东山再起又如何,即便数十年,鄙人也能等得。” “啪!啪!……” 伊世羽鼓起掌来,“你果然有枭雄之资。”他缓步走到伍庚面前,拾起地上匕首。 伍庚戒备,后退半步,“先生,你可不会什么武功,若与鄙人动手……” 话未说完,却被书生一把抱在怀中,伍庚面色巨变。 伊世羽靠在伍庚耳边轻声说道:“我设计你,因为当初罗国就是雇你黑一门来杀我。我设计你,更因为你之心性,必定是大将军路上碍事之石。我踢不走你,也要让大将军知道你这石头的存在,可别因为夜路障目,而掉以轻心。” 伍庚推开书生,低头去看,见到满手鲜血,“你!你居然……” 伊世羽腹上插有匕首,他嘴角溢血,微微笑着,“我早说过,卷章一早谱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伍庚猛然抬头,立即朝向四周高喊,“是他自杀!不是我杀他!不是我杀他!” 伊世羽一边后退,一边哈哈大笑,“都说黄袍加身,大将军麾下,谁不想见大将军再进一步?” “你!”伍庚明白过来,是不是他刺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眼线看到两人抱作一团,而后书生中匕。伊世羽只是给那眼线一个机会。一个既不背叛对人熊的忠诚,又能推人熊再上一步的机会。 代价,就是书生的命。 可他,似乎并不在乎。他甚至转动腹中匕首,让创口难以愈合,更是拔出匕首,丢在雪中。鲜血从创口涌出,顺着衣袍滴在地上,点点蔓延。 伊世羽嘴角含笑,跌跌撞撞走向崖边,喃喃自语,“武慎要死,武睿要死,上至宗毁了,黑一门毁了,九婴也毁了,谁都逃不掉……大将军……大将军……” 书生站在崖边,笑面如花,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望着面前风雪,他突然想起那夜王城雨夜。人熊披甲带雨,伸出手,将他这落魄书生救出深渊。 那只手,此刻仿佛就在眼前。 伊世羽去握身前手掌,那手却有些遥远。 风雪扑在脸上,伊世羽低声说着,“你予我知遇之恩,我还你一座天下。这……” 书生向前一跃,“很公平。” 两手相交,散作飞雪,衣袍飘忽,与雪同舞,似羽化登仙。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亡羊补牢 雪中匕首,埋了半截,血渍洇染积雪,点点滴滴,延向远方,消失在断崖边缘。飞雪将崖边足迹,掩去些微。伍庚却望着那足迹,发不出声响。 伊世羽跳了下去。 伍庚便这般,看着他跃入雪中,伸出手,似要握住某物。最终,一身白色皮草,与那飞雪融在一块儿。 落了下去?还是化入雪中?伍庚有些分不清楚。 伊世羽隐在人后,挡了狄国大军,诓了大燕群雄。或许几年之后,都不会有人记得“伊世羽”这个名字,但他确实存在,就像是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燃亮一瞬,陷入永寂。 可,只是这一瞬间,却将天下改变。 伍庚,不得不服。 但,他心服,却不会就此放弃挣扎。他不得不问自己,如今之事,真是无法挽回?或许真如伊世羽所言,他已再无胜算。 可是!伍庚绝非轻言放弃之人。若是如此羸弱之人,他也不会未至而立,便成为黑一门真正话事! 伍庚迎着风雪,走向崖边。他拾起路边沾血匕首,往身上抹了几下,收入袖中。毕竟做了半年主仆,虽是演戏,也是值得留念。这匕首,算是他对伊世羽最后那点念想。 伊世羽将杀人之罪强加于他,他既然洗脱不净,那他便认。 认命,才可知命,方能改命。 继续向前,踏着书生血痕,伍庚行到山崖边上。 低头去看,雪花遮掩,见不到山崖底部。 再抬头,放眼去望。卧龙坳中人仰马翻。似乎真如伊世羽所言,雪中燃火,这一把火烧不尽武慎人马,若要收拾残局,伊世羽必定安排了副策。 可那副策,便是书生手中另一条红绫?红绫未展,副策不显? 伍庚眯起双眼。 他不信! 他相信伊世羽必定设有副策,但他不信伊世羽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一击翻盘的机会。以此为基础继续推算,只怕伊世羽后来拿出的那团红绫,只是他备的后手。就怕一条红绫不能使用,再备一条以防万一。 伊世羽直到最后,也在给伍庚做心理暗示。他要告诉伍庚,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伍庚绝无翻盘机会。他将这概念,在潜移默化之间,反复灌输。 那么,他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伍庚想到此处,紧紧皱起眉头。虽然荒谬,但伍庚推测,伊世羽的计划,必定出了疏漏。而这疏漏,将会是伍庚翻盘良机。 脑中急转,伍庚只觉身周雪花如同鹅毛一般,令人心烦。 鹅毛? 伍庚心念一闪:羽毛! 白鹰! 伊世羽会在今日特意使用白鹰传信,说明他早已算到今日雪落。但是,那白鹰只用了一次。 一次! 没错!这个数量,问题极大。 战局之中,信息流畅乃是重中之重,为何白鹰只用一次,便弃之不用? 只有一个解释。 因为,这雪势大得出人意料,就连白鹰都无法穿越! 伍庚眉头一挑,“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方才伊世羽特意提起火势无法消灭全军,但是只要副策一出,依旧能够掌控全局。从他口中说来,这点小小差错,都在他计算之内。 可若是换个思路来想,又会如何? 伊世羽在撒谎! 他确实已经算到落雪,但这场大雪超出他的推算!卧龙坳中那把火,不仅无法全灭武慎军,甚至重创都成问题!他用一记副策,一场欣然赴死的演技,想要诓骗伍庚,拖延时间。而他的真正副策,必定还未至此地。 伍庚勾唇微笑,以此后推,伊世羽留下的副策,应该就是山下独孤。 虽不知道,独孤孝如何脱出重围,但应是他无疑。 伍庚捏着袖中匕首,微微笑着,“伊先生啊伊先生,你到死,还要算计鄙人。” 若是寻常人被伊世羽骗进,只怕已经投子认负,那便会任由山坡火球继续轰击。时间一长,即便原本火势不够,最终也会无法挽回。 可惜,伍庚不是寻常人。从始至终,他都未放弃思考。 伍庚展颜望向山坡火球来处,若想翻盘,就得将这些投点统统掀翻。 他从怀中,掏出一截竹筒,筒外接一导火索,这竹筒便是黑一门门中,应急呼唤同门之物。这方法极其显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现在,正是时候。 伍庚取出火折,点燃导火索。 “嘭!” 尖啸飞空,炸开一圈墨黑雾团。远在山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埋伏等待的黑一门门人,尽皆抬头,冲向黑雾所在。 山径之中,独孤孝盯着那团雾气,眉头一皱,高声呼喝,“丢下无用辎重!全速行军!” 后山林内,猫怔仲咬着龙荔,眯眼打量黑雾,“小伍子,本座正在找你呢。” 卧龙坳中,烟雾缭绕,卧龙冢前,疲于奔命。 陶竹灰头土脸,嘶声吼叫:“稳住!全都稳住!” “轰!” 火球砸在山壁之上,飞落带火石块。 十数道士躲闪不及,被石块砸成肉酱。 燃油从石丸中飞溅而出,遇火即燃,四处都是焦臭气息,遍地尽是哀嚎声响。 阵仗越缩越小。 “浇雪!灭火!”陶竹仍在指挥,顶在阵仗最前。 志清脱了外袍,兜做布袋,带着剩余人们,将一袋袋白雪浇在烈火之上。 火焰灼伤双手,浓烟熏红双眼,和尚道士站到一处,此时再无你我之分。他们都知道,若再争斗,只会全军覆没。 范卓护着武睿,躲在阵中内侧。如此乱景,也让他无法宁神揭秘。他为武睿荡开落石,挥灭火光,尽职尽责。 武睿深受感动,“经此一事,孤已知上至宗忠君爱国!孤许诺于你,若孤能安然返还王都,必定大兴道教,大兴上至宗教义!范卓道长,可为国师……” “轰!”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火球轰在山壁之上。范卓护住武睿脑袋,哈哈笑着,“大王乃是真龙天子,自然吉人天相!” 林焱也在阵前奋战,他奋力浇灭一处火焰,正要回身,却突然站在原地,闭起双眼,耳廓微动。 却未看见,滚坡火石,向他飞速滚来。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无知无觉。 “林焱!”志清大吼一声,将林焱扑倒在地,两人滚出几尺,避过那颗滚石。 扑在脏雪之中,志清拎起林焱衣领,“你疯了?站在原地不动!” “不。”林焱摇了摇头,“你听。” 听?听什么? 志清疑惑扭头,不知所以。 林焱淡淡说道:“投石车,停了。” 一时之间,志清愣在当场,“停了?” 他放开林焱,站起身来。 那飞石呼啸,真的,停了! “停了!停了!”志清仰天大笑,陡然跪在雪中,仿佛丢了浑身力气。 劫后余生,让越来越多人掩面而泣,多是双膝跪地,或是跌坐雪中。 林焱却重新站了起来。 他抛开包雪外袍,按住腰间刀剑,“还没有结束。” 众人抬眼看他。林焱径直站在众人之前,正面朝向汹涌浓烟,烟雾滚滚看不真切。 “范道长!”林焱突然高声喝道。 范卓扶着武睿,眯起双眼,“林施主,唤贫道何事?” “你还有一刻时间。”林焱拔出千磨,“打开冢门。” 狂风扫过山坳,卷去层层浓烟。 烟雾之后,露出武慎军,兵甲峥嵘。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卧龙冢开 战争,有时候,便等价于“死亡”二字。 漫天飞火落石之下,谁都不能高枕无忧。 飞石呼啸停了。 王芝用单臂推开身上死尸,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右手烧得焦黑模糊,左腿怕是伤了骨头,使不上力道,但他很庆幸,自己还没有死。 若不是周遭尸横遍野,之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场噩梦。 当满天火起,士卒秩序只撑了片刻。 人们嘶吼着,妄图寻找一条生路,可抬眼去看,四周皆是火海,能逃去哪儿? 推搡,拥挤,践踏。 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管你是不是昔日袍泽,活命比什么都要重要。 人群,回归野兽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芝依旧感到一阵后怕。 一只手掌从他背后伸来。 王芝悚然一惊,就要转身避让,可他一手一脚受伤,根本难以控制,踉跄着便要重新倒地。 那手掌兜住王芝臂膀,将他身形扶正,“王贤侄,受苦了。” 王芝这才看清面前之人,却是九婴门主,山师云。 只是他已无方才富贵样子,鬓角散乱,颈上黑裘被烧去一半,像个掸子挂在身上,说不出的落魄。 再看他其他部位,倒是没有更多伤痕。 王芝站稳身子,才看清山师云身后,还站着三名黑衣甲士。一人没了胳膊,一人胸腹是血。想来,这些人应是九婴死士。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保山师云而死。 惨烈,刻在卧龙坳的每一寸土地之上。 王芝这才想起还有一人,乃是今日重中之重,“武伯伯呢?” 他伸手抓住山师云右臂,后者似是吃痛,略微皱眉却没将他甩开。 山师云抬起左臂,指向另一侧。 王芝顺着指引望去,见到武慎身影,他似乎坐着,被十几甲士护在核心,赵恬黄恩赫然在列。 武慎的面色并不好看,满面尘灰,火后灰烬将龙袍沾黑,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煤窖爬出来的戏子,不伦不类。 但,幸好没事。 王芝如释重负,深呼口气。他放开山师云,朝武慎走去。 缓缓走近,王芝才看清武慎。他坐在尸首之上,面前雪中插着一把长剑。剑上有血,流入雪中。 谁的血? 座下尸首之血。 何人尸首? 卧龙坳中,还有何人? 王芝叹了口气,乱军之中,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拖着一条伤腿,挪向武慎。 武慎抬眼看他,“贤侄!”他站起身来,看着王芝狼狈模样,“你的伤势……” “我没事。”王芝咬牙说着,“武伯伯,和我的伤势相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武慎脸色微黯,他知道王芝在说什么,可他却觉得有些无力。看看四周,无数将士倒在地上,再难闻到故乡花香。这一切,皆因他的一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真的值得吗? “死了太多人了。”武慎低下头去。 王芝先是一愣,随后面上浮现一丝怒容,“武伯伯!难道你忘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大燕终将毁在那昏君手中。你若半途而废,才是让这些将士白白送命。况且今日所有牺牲,都是为了……为了大燕!” 为了……大燕? 武慎微微摇头,他和王芝都明白,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这世间,为了凤栖敢与天下为敌的男人,不止柳凤泊一个。 还有他,还有武慎! 不是慎公子,不是燕大王。 他只是个丢了女儿的父亲。 一个充满悔恨的父亲。 他将女儿捧在手心,养育成人。却有一天被另一个混小子偷走了心儿。她牵着混小子转身离去,把他留在原地。可他仍愿意,为她献上一切。 一切! 武慎重新抬起头来,“你说的没错。还没有结束。”他拔出雪中利剑,“收拢将士,绝不能让武睿,逃出生天!” 王芝深鞠一躬,“末将得令!” 浓烟散去之时,残军收拢一处,还剩四成人马。 军队在赵恬与黄恩指挥之下,勉强排成军阵。 而与他们相对,林焱一行只剩五十余人,蜷缩在卧龙冢前。 雪势渐小。 两队相距不过五十步。 武慎望到林焱,林焱望见武慎。 “是你?”武慎惊疑出声。 林焱微微苦笑,“慎公子,别来无恙。” 王芝同样看到林焱,紧皱眉头,“这小子……这小子不是……” “他是和柳凤泊一起的小子。”武慎跨步上前。 王芝将他拦住。 “无妨。他们又无弓弩。”武慎摆了摆手,向前走出十余步,“你为何在此?” 林焱摸了摸鼻子,他是为救小石头而来,阴差阳错,却和武睿站到了一块儿。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 武慎皱了皱眉,开口说道:“你,也要与孤为敌?” 若说立场,林焱确实应该和武慎站到一边。可方才,他怕胡乱下山被乱军误伤,便加入上至宗一侧。如今…… 林焱回头看着小石头。 石磊与和尚站在一块儿,他小心护着三成大师。大师方才火光之中,为了保他被石块砸中脑袋,此时深陷昏迷之中。 而和尚除怀智以外,也只剩三人。 武慎见到林焱回头,高声接道:“此时回头,还有机会。” 回头? 如何回头? 武慎扬起长剑,“替孤,拿下武睿!” 此话一出,武睿面色骤变。林焱身周道士,除志清之外,皆是后退半步。 林焱回头望着武睿。 武睿暗咬牙关。范卓还在一边,滑动乱阵八卦。 林焱凝视武睿。 武睿暗声咒骂,“这小贼,果然不可相信。” 林焱回身走来,众道士立即将剑尖对准于他。他们其中有几人与林焱交过手,知道林焱厉害,不敢有丝毫怠慢。 若是朱理尚未身亡,他定会告诉他们,除非范卓出手,不然此处,无人能够制住林焱。 林焱在众人戒备目光之中,却走向被排除在阵仗外的和尚与小石头。 “小石头。怀智和尚。”林焱轻声说道:“你们投降吧。” 怀智与石磊对视一眼。小石头疑声说道:“焱哥,我们真要投降?” 林焱点了点头,“你们与武睿无关,硬说还是有仇,不必为他卖命。” “我们?”怀智听出林焱话中意思,“那林施主你……” “我不能走。”林焱嘴角微翘,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另一个人。武睿于她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我绝不能在此存亡之际,弃他而去。这是,我的道义。” 石磊红着眼眶,拉住林焱衣袖,“焱哥不走,小石头也不走!” “你!”林焱叹了口气,又看怀智。 怀智单持佛印,“出家人,早已看穿生死。” “你们……”林焱沉默片刻。 他一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若是小石头也要留下,他决不能让他们陪他赴死。该怎么办? 林焱按住千磨,看了一眼范卓。后者仍在卦象之前左挪右移。 若是躲在卧龙冢中,或许能拖延一些时间,可最终仍旧是瓮中之鳖。 他又转过身来,望着雪中武慎,目光一暗。 为今之计,唯有擒住武慎! 打定主意,林焱陡然运起真元,朝武慎猛窜而去。 两人相隔三十余步。 真元速奔,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武慎立即反应过来,转身要跑。林焱已经奔出五步。 然而,山师云早有准备。他已拉箭在弦! 放! 箭出,林焱刺剑! 剑尖对箭尖。 箭支被千磨剖开两瓣。林焱脚步不停。 武慎向回奔出两步,林焱贴近十余步。 “保护燕王!”山师云大喝出声,兵甲上涌。 山师云也不停歇,再上一箭。 这次箭支落在林焱行进路上,林焱不得不稍稍闪避。 被箭支一阻,武慎离自家兵甲只剩六步,与林焱相隔十五六步。 这般速度,只怕追赶不上。 林焱咬紧牙关,运起全身真元,剑刃直刺。 天衍剑法——惊蛰! 惊蛰卧雨,春雷震响! 林焱身影,如同雪中幻影! 武慎离军阵只差三步,林焱剑刃已经横他颈上,“得罪了。” 全军停滞。 山师云按住最后一支利箭,皱了皱眉。 林焱凑在武慎耳边说道:“撤军。” 武慎闭口不言。 山师云嘴唇一挑,拉起弓弦。箭尖,瞄准武慎。 王芝发现山师云上箭,赶紧侧身撞来。可惜箭已出手。 箭矢呼啸,却擦着武慎脸颊飞过,划破林焱耳垂。 林焱一惊,拉住武慎后退。 “你做什么?”王芝抓住山师云衣领。 山师云淡淡一笑,“你只是想武睿死,不是吗?” 王芝闻言一愣,松开手掌。 山师云抚平衣领,“大燕安危,你不在乎。武慎死活,其实你也不在乎,你只不过要武睿死罢了。不是吗?” 王芝垂首无言。 山师云拍了拍王芝肩膀,“不如命令大军夺回慎公子,万一乱军之中他有什么闪失,亦或是被林焱所杀,与你何干?只要武睿死,不就行了?” 只要武睿死,不就……行了? 王芝咬紧牙关,抬起头来,“全军出击!抢回主公!” 大军得令前冲! 林焱挟持武慎回归本阵,看到范卓仍未解开秘钥,急声呼喝,“牛鼻子!还没好吗?” 却见范卓扬起手掌,于那八卦之上,奋力一按。 八卦层层下凹,卧龙冢门,沙石飞扬。 门,开了! 范卓回头看了林焱一眼,与陶竹耳语了几句,径直拉住武睿从门缝中挤入冢内。 见到门开,林焱大喜过望,“小石头!进去!” 石磊拉住志清,和几个和尚,立刻冲入冢中。 林焱赶到门外,却发现门外守着十来道士,陶竹为首,无一人动。 他们要做什么? “进去吧。”陶竹侧身,给林焱让开通道。 林焱惊疑不定,“你们?” 陶竹微微一笑,“他们冲过来,可来不及关门。” 林焱明白,“他们”自然是身后兵甲。而这些道士,竟然要,以身护门。 冢门此时已在缓缓关闭。想来是冢中范卓再次发动机关,正在关门。 范卓竟然这般狠心,完全不管门外亲传弟子死活,生生将他们全部关在门外! 林焱惊得瞠目结舌。 追兵已经就在身后,十余道士与其短兵相接。陶竹在林焱身后推上一把,“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林焱还未说话,已拉着武慎,被陶竹推入门中,跌在地上。 “陶竹!”林焱立马站起身来,反身呼喊。 陶竹并未回头,却见他擎住长剑,迎着千倍于己的披甲将士,挥剑怒吼。 “宗门荣辱!今系吾身!” 十余道士,齐声回应。 “宗门荣辱!!今系吾身!!” 石门缝隙,陶竹身影冲向兵甲。 那挥剑背影,道士白衣,印在林焱眼眶深处。 “轰!” 石扉紧闭。 漆黑一片。 第一百六十六章 舍生忘死 国之南,有花,其叶似竹,其花似桃,实又非竹非桃,故名…… 夹竹桃。 古人有诗云,“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 夹竹桃美,却有剧毒。 传说,远古之时有一公主,肤白如雪。她深爱邻国王子,王子却喜红粉佳人。公主便将夹竹桃液抹于面上,两腮嫩粉,只为搏王子回首一顾。 只一眼,她便愿死在花毒之下。 何等偏执? 其花似桃,却比桃更娇粉;其叶若竹,不输竹之坚韧;其毒比鸩,一滴便难回头。 范卓便在夏转秋时,在那夹竹桃繁花之下,捡了一个被弃男婴,取名…… 陶竹。 小小竹儿,节节高,在岳山安门落户。穿了一身洁白道袍,成了范道长亲传弟子。 当他还是道童时候,被外门小道欺负,人家骂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漂泊无根的浮萍。 小竹子趴在山门石阶上默默流泪。碰巧遇到李尔冉。 李尔冉见到他身上道袍,毫无架子,直接与他同阶而坐,“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的小竹子并不认识掌教真人,他只当是门中师长,胡乱抹了把脸,拘谨说道:“陶竹,师傅叫我小竹子。” “小竹子?”李尔冉微微笑着,“你怎么在这偷哭?” “他们骂我无家可归,骂我没爹没娘。”小石头说着,眼眶又在泛红。 李尔冉为他抹去面上鼻涕泪水,指着山道石门,“小竹子,你看这里是什么?” 小竹子抽抽啼啼,“是宗门。” 李尔冉摸着他的脑袋,“这里是家。” 小竹子无父无母,山中师长兄弟,便是亲人。 小竹子无家可归,山门,便是家门。 他兴冲冲地回到厢房,面上喜悦掩盖不住。 范卓看在眼里,便出声询问,“小竹子,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小竹子骄傲说道:“师父,我有家了。” “家?”范卓似有诧异,却又笑着问道:“哪里是家?” 小竹子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整座上至宗便是我家。师父,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范卓先是愣神,随后摸着陶竹脑袋,“小竹子,既然这里是家,那你一定要学好本事,将来保护宗门,保护师父。” 小竹子挥着拳头,“谁敢欺负宗门,谁敢欺负师父,小竹子就打他。” 范卓哈哈大笑,“那师父和山门,就全交给你了。” 小竹子敲着胸脯,答应得信誓旦旦。 他确实也是这般要求自己,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力争第一。他成为宗门新一代中领军之人,他始终将宗门放在自己之前。 人前翘楚,风光无二。骨中信念,从不懈怠。 他始终坚持,直至酿成偏执之毒。 协助范卓架空掌教真人,他有不忍,却一力执行。 讨好武睿关押三成石磊,他有踌躇,却绝不留情。 面对掌教劫狱背后偷袭,他有痛惜,却没有悔恨。 因为他相信自己所作所为,始终以宗门利益为大,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也愿意为这个家,拼上一切。 范卓与他说,为了山门未来,必须有人牺牲。 先是掌教真人,又是门中弟子,如今轮到了他。 生死之前,陶竹没有丝毫畏惧。 为守护宗门而死,陶竹心甘情愿。 身后石扉紧闭,陶竹扶着另一道士,靠在门扉之上。 他们已经再无退路。 陶竹浑身浴血,素衣变血袍,袖上八卦,白鱼成红鱼。 身边躺满同门尸首,十数人,现今只剩他们两个。而他肩上道士双眼半张半阖,口中呼哧乱喘。 那道士伸手捂着肚腹,腹上伤痕足有一掌来长。鲜血脏器从伤口往外流,捂不住,更塞不回去。 陶竹单肩扛起他,另一只手举着长剑,朝向面前兵甲。剑刃之上满是豁口,剑柄护把更被削去小半。 武慎甲士,踩着他的同门尸首,步步逼近。 他们两人,已经油尽灯枯。 不过没有关系。 陶竹微微笑着,身后冢门紧闭,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临死之时,还有一个师弟与他一道上路,总比出生时候,孤苦伶仃来得快活。 他轻摇身边之人肩膀,“师弟,我们成功了,我们守住了宗门!” 肩上道士,却艰难说道:“师兄,给我个痛快吧。” 陶竹垂目看去。 肩上道士报以虚弱微笑,“求你了……” 陶竹叹了口气,将剑横在那人颈上。 “谢谢……”那人闭起双眼,“保护山门……实在是……太累了……” 剑刃一划,尸身倒地。 只剩一人。 陶竹站在尸堆之上,那一剑,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靠在石扉之上,眼前尽是方才师弟,那脸上解脱微笑。 他突然也有些累了。 当被困绝境,他突然想问自己,这些年来做了这么多事,甚至做了这么多次恶人,他真的无怨无悔? 陶竹浑身打了个激灵,脑门上满是冷汗。 他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守护山门,当然无怨无悔。 这里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江湖门派,更是他的家,他的根,他的一切。 师父说过,宗门荣辱,高于一切。 他要守住身后一切,他要守住山门,他要守住自己的家! 他,绝对不会动摇! 陶竹挣扎着站直身子,重新举起剑刃。面对人群,挤出肺中所有力道,高声呼喊,“只要我陶竹还有一口气在,你们……” “嗖!” 利箭当胸而过。 箭尾摇晃,陶竹呕出一口鲜血。 他咬紧牙关,拔出胸口箭支,还要举剑。 四面八方,长枪刺来,将他死死钉在石扉之上。 长剑落地,陶竹终于低下头颅,低声呢喃,“师父……徒儿……守住了吗……” 夹竹桃瓣纷飞,凋于偏执之毒。 山师云丢下手中长弓,“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王芝凑到他的身旁,已经没了主意,“山师云,他们现在躲入卧龙冢,现在怎么办?” 山师云瞪了王芝一眼,“还能怎么办?砸门!” 王芝点头应下。 就在此时,后军有一兵卒赶到两人身前,面露慌张,“后面……后面……” 山师云眉头一皱,爆声怒喝,“又是何事?” 那兵卒满脸惊慌,磕磕巴巴回答,“独,独,独,独孤,独孤军……来了!” 山师云面如黑铁。 山崖之上,伍庚望着坳中情形,无奈摇头,“就不能等一会儿?” “不!” 猫怔仲手中细剑,顶住伍庚背脊。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未雨绸缪 白雪飘飘,黑烟上涌。 独孤孝站在卧龙坳外,与坳口一步之遥。 尸体的焦臭味道,从坳中随风而来。 火后余烟气味刺鼻,士卒忍不住掩住口鼻。独孤孝站在军阵之前,面无表情。他已在坳口站了一刻时间,未有露出丝毫不悦。 他是一军之将,不能在全军面前,轻易袒露真情。 而他心中,已是微起忧虑。 一刻之中,他已派出三波斥候,可至今未有一波回头。 坳中发生了什么?他拿捏不住。 伊世羽曾告诉他,只要大火燃起,烽烟涌动,他便可以上山,等火石停歇,将坳中余党一网打尽。 他还记得那时候,伊世羽脸上轻松笑容,“很简单,就是对付些残兵败将。” 可现在这情况…… 独孤孝皱了皱眉。 “现在的情况,可不对劲。”并不招人喜欢的慵懒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独孤孝也知道来者是谁。 但他还是回过头去,他要看看自家卫兵在做什么,居然让闲杂人等,轻易靠近他身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姜杉那张笑脸。 独孤孝嘴唇一抿,他为人老成,甚至有些暮气。于他而言,花袍这种轻浮子弟,最是不招人喜欢。 所以他决定无视姜杉,将目光投向花袍身后。 那场景,让他有些恼怒。 他的亲兵被人单手按在身下,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叫做吕烽。 吕烽抬起头来,正对上独孤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吕烽便松开手掌,嘴角挂笑,“将军莫要恼怒,我们只想找你说说话,却被你家亲兵拦住,我才出此下策。” 独孤孝暗暗捏拳,若不是他们和那贵人同来,要不是在此紧要关头。他必定将这两人枭首示众。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从姜杉身边走过,将伏倒在地的亲兵扶起,“休息去吧。” “将军。”亲兵面色涨红,“末将只当那两人是客人,才会失手被擒,若是……” “好了。”独孤孝为亲兵拂去身上雪霜,“去休息吧。” 亲兵咬牙点头,恶狠狠地瞪了吕烽与姜杉一眼,这才退开五步,转身离开。他也未有走远,只是离开约莫十步,继续守在独孤左近。 独孤孝看着亲兵身影,叹了口气。他自然相信亲兵忠诚,但他也相信,身边两人不会对自己不利。即便他对两人观感不佳。 他重新走到花袍身边,淡淡说道:“此间事了,请你们立刻离开。否则我必定为我帐下士卒……” “讨回一个公道。”花袍目光望来,将独孤孝想说这话抢去。 自作聪明。 独孤孝心中暗骂。他不愿理这两人,也不在乎两人所来何事。即便他有些佩服两人胆量,但不妨碍他将他俩无视。 他别过头去,希望这举动能让他俩明白,他并不想和他们交流。眼前战况,才是真正让他焦虑之事。 可惜,姜杉毫无自觉,径直凑了过来,“将军可是踌躇?” 独孤孝看他一眼,这种情况,任谁都知他心中焦急。听这花袍口气,难道有什么对策?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花袍微微一笑,“伊世羽怎么说,将军依计行事,不就行了?” 依计行事? 独孤孝心中冷笑:战事哪有…… “战事哪有这么轻描淡写?”姜杉竟然将独孤孝心中所想,全部说出。 独孤孝心中一惊,睁大双眼瞪着花袍。 花袍双眼微眯,笑呵呵地看过来。那双漆黑瞳中,映着独孤孝的身影,又似乎映着他的魂魄。 这人,莫非是个妖怪? 独孤孝在心中揣测,花袍却拎起手中酒壶,稍饮一口,“将军,可是把我当成了妖怪?没有关系,你不是第一个人。” 气氛有些诡异。独孤孝再次打量眼前之人,看似弱不禁风,却总能牵着他的鼻子。不该这样,他是一军统帅,不能自乱阵脚。 于是他深吸口气,淡淡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做什么。”姜杉依旧微笑,“就是请将军,依计行事。除此之外,将军也别无选择。” 独孤孝没有追问,只是看着花袍。 花袍似乎并不在意,自顾自地接口说道:“我知将军为何踌躇。将军毕竟是一军之将,要对手下士卒性命负责。眼前局势,与预想不符,在未知坳中深浅之前,将军不敢拿手下性命做赌。” 独孤孝点了点头,这花袍,倒是知晓他的心思。 “可惜。”姜杉饮了口酒,缓缓说道:“将军关心则乱。” 独孤孝微微皱眉,“此话怎讲?” “将军,莫要再骗自己。”姜杉指着面前空地,指向坳中浓烟,“局势,难道还不明显?” 独孤孝低头沉默。 无论是惊人的漫天大雪,还是提前停止的投石机响,亦或是一去不回的三波斥候。独孤孝其实已经猜到。 “伊世羽的计策,出了纰漏。”姜杉,将独孤孝敢想,不敢言的事实,轻描淡写说出。 独孤孝并不觉一身轻松,只觉更加沉重。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伊世羽计策出错,意味着坳中敌军未必伤亡惨重,意味着他帐下子弟,将要面对超出预想的士卒,更意味着,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血战。 独孤孝叹了口气,“原本,不用死这么多人。” 姜杉与他并肩而立,“事已至此,已是无法回头,唯有全歼敌军一途。将士牺牲,也是在所难免。难道是将军你,亦或是飞罴军……”花袍在独孤孝耳边,轻声说道:“怕了?” 怕? 飞罴军,为与狄国交战而创,参与大小会战三十余场,也曾被狄寇灭至只剩百人,可军中旗帜从未倾覆。 人熊亲自身背大纛,带领百人杀出重围。身中二十余刀,却从未有退却之伤。 飞罴军出,一往无前!獠牙所指,不胜不归! 这样一支铁血之军,会怕? 明知这是激将法,但独孤孝仍旧难掩心中怒气。他狠狠瞪了姜杉一眼,“飞罴精兵,从不怯战。” 他直接按住腰间长剑,对十余步外精兵下令,“传令全军,备盾上弓,准备血战!” 独孤孝面朝姜杉,冷冷说道:“我们要让某些文人看看,什么是武夫热血!” 姜杉双手抱拳,“在下,拭目以待。” 大军开动,士卒涌入坳中。 独孤孝领军在前,花袍与山师阴留队在后。 山师阴看着飞罴军背影,淡淡说道:“你以为,独孤孝真的能赢?” 花袍微眯双眼,“独孤军不过两千人不到。而武慎最强之时,共有万余。即便被伊世羽用计杀伤大半,约莫还能剩四千左右。” “哦?”山师阴微微一笑,“这是四千人定是士气衰落无比。况且独孤孝带了不少战马上山,百人骑兵,也是威力不小。若是运用得当……” “这优势也只能用一次。”吕烽暗暗咬牙,“我也擅长骑战,此处地势狭隘,冲锋一次,却无空间掉头再来。” 书呆也凑过来,“若是武慎直接背靠大山,这骑兵也算是废了。确实能冲入敌阵,却也难有作为,怕不是连步兵还不如。至于士气……黄恩不说,赵恬可是用兵能手。” 听得众人分析,山师阴径直鼓起掌来,“诸位果然厉害,在下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不要装了!”姜杉笑骂着,“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你定然有事还瞒着我们。难道,你还藏了一手?” 山师阴勾起嘴角,“商人,总喜欢做两手准备。” 他抬手捋顺耳边乱发,“商人,也爱未雨绸缪。”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参战 “该死的。”王芝一掌拍在石扉之上,“简直就像是缩头乌龟。” 山师云皱了皱眉,他的思路,被这咆哮打断。 他正在分析面前八卦秘钥,可王芝却总是叫个不停,让他难以静心。 他心中虽是不悦,却未流于表面,只是淡淡说道:“稍安勿躁。若能取胜,胯下之辱也能忍得,区区机关,又算什么?”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王芝竟然没有反驳,山师云稍感意外。 他扭头看去,正见到王芝血红双眼,“山师先生,你是在说风凉话吗?” 山师云心中微微一凛,王芝神色不对,“王贤侄,不要误会,我俩如今拴在一根绳上,我还能害你不成?只是,凡事都要讲究方法……” “什么方法?”王芝开口将他打断,“等你摆弄完这个机关,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山师云暗暗摇头,耐心解释,“方才他们能通过机关进入冢中,我也是略懂八卦,只要打开冢门,内里武睿还不是瓮中……” “要等多久?”王芝再次将他打断,语中不耐。 山师云心中略感不悦,“王贤侄,你需要冷静。” “冷静?”王芝陡然提高音量,“你让我怎么冷静?”他朝山师云走近几步,口中阴阳怪气,“你可是堂堂九婴门主。好的很,你是好修养。我就是个疯书生,没你那涵养功夫,也怪不得山师先生看不起我。” 山师云皱了皱眉,王芝的状态明显不对,赵恬黄恩还得靠他指使。山师云只能安抚道:“王贤侄,我怎会看不起你,如今我俩同舟共济,方能……” “你还真当我是傻子?”王芝又迈来几步,口气咄咄逼人,“若是此间事败,你拍拍屁股走人,天大地大自有九婴庇护。什么同舟共济,你就是有恃无恐!可我怎么办?” 王芝一个箭步,窜到山师云面前,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山师云面上,“我为了要杀武睿,已经背弃家门,方才更是抛弃武慎。我已经失去一切,若是事败……”说到此处,王芝顿住话头,垂下头颅。 山师云能从他面上,看到惶恐之色。他对面前之人,已经彻底失望。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堂堂王家长孙,居然成了这废物模样。可惜,这废物还有利用价值,不能轻易丢弃。 山师云伸出手来,按住王芝肩膀,“若是失败,唯死而已。” 王芝浑身一颤。 山师云知道王芝恐惧,也知如何破他恐惧,“你还记得,自己为何反叛武睿?” 王芝抬起头来,吞吐说道:“为了……为了凤栖。” 山师云紧接说道:“柳凤泊能为凤栖舍生忘死,难道,你比不过他?” 王芝身躯再颤,“不!我也能为凤栖去死!我一点都不比柳凤泊差!” “这就对了。”山师云欣慰一笑,继续安抚,“况且,谁说我们必死?方才火球都未能将我们烧死,你还怕些什么?” 他放开王芝,指向身前大军,“我们仍有四千人马,再加赵恬这领军人才,谁言必败?” 身前军阵,正在忙碌。赵恬立于军中,指挥自若。方才一场大火,让武慎军胆气尽丧。可赵恬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将剩余残兵败将重新整合,未有哗变混乱。其才能,可见一斑。 王芝看到赵恬镇定模样,面色好看不少。 山师云知道已将王芝说动,但他不能完全放心。 王芝此时已在癫狂边缘,定要想个办法,让他无暇乱想。 山师云双眼一转,心中立生一计,“王贤侄方才所言,我稍微想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王芝重新看了过来。 山师云做出思索模样,“若是将开冢希望,放我一人身上,确实让人无法安心。不如这样。”他伸手招来一队甲士,将他们派给王芝。 王芝看着身后甲士,疑惑说道:“山师先生,这是?” “我给贤侄一项重任。”山师云指着石扉,“带着这些兵卒,砸开石扉。” 王芝先是一愣,随后颤声道:“砸?这石扉不知几许厚,砸……” “贤侄。”山师云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我破秘钥,不知要多久。但贤侄砸门,必有开门之时。若是能够迅速砸开门扉,击杀武睿,那贤侄当记头功!” “头,头功?”王芝似是有些不信。 山师云咋了眨眼,“早一时砸开石扉,也能早一时为凤栖报仇,贤侄你看……” 此言一出,王芝立刻捏紧拳头,“山师先生放心!芝必不负所望!”说罢,他便引领一众甲士转身离开。 山师云心中松了口气。 总算能安心解密,只是…… 他在重新解密之前,再看赵恬军队。 赵恬似乎在安排将士做着什么准备。 山师云不知赵恬要如何应对。他暗暗咬牙,只希望赵恬能够守住。只要等他开启石扉,擒住武睿,便多了许多砝码。 想到此处,他便转过头去,冥思面前八卦秘钥。 另一头,独孤孝已领军到达坳中。 他未有立即发动攻势,而是观察对面军列。 不出所料,武慎军缩守一处。但令他惊奇,对面方阵,似是士气不错。能在如此恶劣情形之下,调整军中士气,对面将领也是不凡。 可不凡,却也难掩落魄。 武慎军阵前列,长枪未有几根。阵前巨盾虽是支起,却连一排都难以凑满。 再看二三列人马,弓箭手不剩几个。想来方才大火,将箭支烧去不少。方才火中,雪化蒸腾,弓弦上定然沾了湿气,即便有箭,也是威力骤减,不足为惧。 武慎军对骑兵防卫,可谓是几近无能。 即便独孤孝未带几多骑兵,空间也只够一次冲锋,但面对这支残兵,那是绰绰有余。 兵贵神速,已经无需等待。 独孤孝定好攻势,立即下令,“骑兵当先冲阵!防线破,步卒立即掩杀!弓手分作两边掩护,注意猎杀溃败逃兵!” “全军绞杀!”独孤孝挥动长剑,眼中寒芒闪烁,“一个不留!” 命令层层下达,骑兵飞奔而出。 隆隆蹄声,回响山坳。 独孤孝未有带头冲锋。他立于军阵之前,透过飞散雪屑与火烧残灰,定睛观望。 情形果然如他所料。 武慎军收缩更紧,似要通过人命厚度,抵挡铁骑冲击。 三十步,骑兵仍在加速。 没有长枪反击,没有巨盾护卫,没有弓弩消耗。 “这些残兵败将。”独孤孝微微一笑,“绝拦不住飞罴咆哮!” 就在此时,独孤孝见到武慎军中,绿旗挥舞!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还能抵抗? 却见到武慎前军,突然变阵。第一排凌乱甲士,迅速后撤,露出身后之物。 独孤孝目力极佳,那分明是尸体与各种杂物。 这些东西堆积一起,成了阻挡骑兵冲力的绝佳路障! 就地取材,想法不错。独孤孝无声冷笑,他并不慌张。因为就这点本事,仍旧拦不住飞罴精兵! 十步,马速提至极致。 马上骑士纷纷降下枪尖,预备肆虐。 “轰!” 铁骑撞破路障,虽是冲力一窒,但威势犹在,枪尖所指,只待杀戮! 可,武慎军,再次后退。 他们并非无序后退,而是早有预谋,他们特意将地上尸首,撞在骑兵枪尖之上。 飞罴军遇此变故,并不慌张,毕竟他们各个挑枪技法一流。 无论面前是人是尸,他们皆是腰臂发力,斜挑刺去,人借马力破甲,扎入来人胸腹。扭腰带臂侧划枪头,破出一道深长血槽,顺势搅烂内脏,甩开尸首。 奈何方才一场大火,尸首遍地都是。此时,那些死去将士,成了拖垮长枪之物! 那些武慎军卒,拼着性命不顾,也要将尸首挂在骑兵枪上。 立有十余骑兵枪挂尸首,难以抽出。战马失衡,将骑兵甩落下马。 武慎军拿尸首,更是拿人命去填兵种差距! “该死!”独孤孝握紧双拳,立做调整,“撤回骑兵!步兵入场接应!” 武慎军居然能在短短时间内,通过就地取材,想出针对骑兵对策,应变之能令人吃惊。他们这般搏命方法,虽是伤亡惨重,但独孤孝手中骑兵,也折了足足三成。 独孤孝也只能趁骑兵速度未衰,命令他们立即撤离。 阵中响起号角。 飞罴军经验老道,见到长枪受阻,立即撒手松枪,换上马上长刀,且战且退。 而武慎军居然紧咬不放,追出阵来。 步兵相撞! 他不愿见到步兵肉搏,可此时已难以避免。 看着面前将士血拼,他在心中滴血。 不仅是因为骑兵金贵,更是因为,若这形势继续持续,必定会陷入阵地鏖战之中。他毕竟比对方少了两千余人,血战越久,越是劣势。 独孤孝明白,对方将领,已经打定主意,将此战拖入近身搏杀,以命换命。 而独孤孝一招不查,陷于被动,居然一时间束手无策。 “赵恬啊赵恬!”独孤孝不得不佩服,“能在如此劣势之下,想出反击之策,果然是将帅之才!” 心中敬服,但此处乃是战场,没有惺惺相惜,唯有你死我活。 独孤孝脑中急转,观察敌军阵仗,他突然眼前一亮。 他发现武慎军如今步卒出动,侧腹露出破绽,此时若是有一支部队,从侧腹插入,定能一举扭转战局! 可,独孤孝眉头皱紧,他原就人少,哪里还能分兵? 就在此时,独孤后军,突然冲出数百奇装异服之人。 独孤孝立即一愣,“江湖人士?” 鬼见愁和招安鹰犬,不是已经被打残了吗?这些人,是从何处而来?他们是敌是友? 独孤孝暗暗咬牙,既然敌我难辨,那无论他们是谁,都不能放任不管! 他正准备下令,防卫侧腹偷袭,却见到那些江湖人士,绕过独孤军阵,直直插向武慎军腹部漏洞。 看着面前场景,独孤孝目瞪口呆。 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后军之中,一人于山师阴面前一鞠到底,恭敬说道:“幸不辱使命!及时赶到!” 那人缓缓抬头,“昂山群侠,备战多时!” 纪律!参战! 第一百六十九章 豪杰 纪律对面前红袍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在山师阴等人离开昂山之前,特地嘱托于他。让他统领昂山地界群雄,于封禅大典之前,赶到岳山脚下。 山师阴吩咐纪律,让一众豪杰分批进入“上至城”。 他给了纪律十万两银票,若是封禅大典无事发生,那这十万两就当交个朋友,请各位豪侠享受“上至”风光。若是有事发生…… 说到这里时,山师阴沉吟了片刻。纪律也能感到他眼中沉重,他知晓此事,必定是性命攸关。 封禅大典,会发生何事,性命相关? 纪律心中隐隐也有预感,他未说二话,便收下红袍银票,一口答应下来。 待红袍走远,他便纠集受过几人恩惠的昂山人士,将事情利弊诉说清楚。他不准备蒙骗众人,更不愿有人临阵脱逃。 所幸,江湖虬客,多得便是血性! 救命之恩,便拿命来换! 他们随着纪律分批进入城中,用那十万两寻欢作乐,更将长刀磨亮,热血烧旺!只待恩公,一声令下! 除夕日,山师阴入得城中。 当林焱沉浸于南柯美貌,儿女情长之时,红袍于城中寻到纪律,让他们初一时候,吊在鬼见愁队仗之后,隐匿踪迹。 纪律便不多问,率领众人远远跟在鬼见愁后。 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纪律预期。居然连军队都已用上,鬼见愁更是被官兵包围在内。他正在着急,原以为鬼见愁必死无疑,谁知道峰回路转,两队官兵竟然混战一处。 出人意料之事太多,纪律已经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出面救援?还是听从红袍指示,按兵不动? 踌躇之时,红袍再次出现,让他们紧跟独孤军后。 也是在这时候,纪律才知道,他们居然在阴差阳错之间,牵扯进谋逆大案之中。而犯案之人,更是燕王兄长,慎公子。 此刻,他们更是成为关键一着! 红袍将赵恬破绽,为他们指引而出。 书呆再次披挂上阵,枫叔吕烽在他左近护卫,两人统领群雄,如同尖刀一般,狠狠扎入武慎军侧腹软肋。 赵恬已经孤注一掷,将兵力全部投入正面战场,使得侧方阵型松散,仿佛晶莹水泡,一触就破。 这也难怪赵恬,要知道战局至此,两方计策纷飞,互相算计多个来回,双方皆是油尽灯枯之相。谁又能想到,独孤孝手中,还有奇兵? 他却不知,这奇兵却非出自独孤孝之手,还是来自红袍未雨绸缪。却是应了大胥先生批语,“山师阴,心机缜密,坚韧隐忍,深藏不漏。” 奇兵扎入阵中,逢人便杀。军阵顷刻间,被生生截成两段。 武慎军原就是被赵恬强行带起战意,此刻败势已显,士气直落谷底。 可赵恬,仍旧不愿认输。他将残兵重新拢回身边,企图拖延时间。 只要…… 赵恬心中明白,只要那个披黑裘的山师云打开石扉,擒住武睿,那他们仍有反败为胜之机。 可这拖延,在独孤孝看来,就是垂死挣扎。 小将军当机立断,命令全军压上,先将被断前军包围,围而不杀。他们已失斗志,不过是一群待缚之人。而关键,就是军中赵恬! 他,此刻俨然是武慎军,最后一根精神支柱。 破了擎天之柱,便能塌了天下。 独孤孝骤然拉紧缰绳,拔剑出鞘,胯下黑马人立而起,带飞蹄上污雪,“飞罴军!随我!斩将夺旗!” 胯下战马,后腿一蹬,直窜而出。 飞罴军紧随其后! 赵恬唯有死守。两面御敌,他虽是面不改色,却难掩额上大汗淋漓。他虽有治兵之能,但对手也是不凡。难道,真是回天乏术? 他不由将目光望向身边,那里是黄恩所在。 扭头望时,却发现身边黄恩已经不在,只留一个断腿亲兵。 他去了哪里?赵恬不明所以。 那断腿亲兵,却艰难出声,“黄将军给将军留了两句话,‘同仇敌忾,秋后算账。’” 听着亲兵话语,赵恬微微愣神,他似乎能见到黄恩那不屑冷笑,“行军打仗你行,江湖围殴,你还差得远呢!” 军阵之前,昂山群雄方向。 吕烽方才扬起长枪,挑飞一名甲士,突闻而后风响! 扭身挺臂! “当!”的一声巨响。 “小子!”黄恩手持直刃单刀,顶在吕烽面前,“我们在昂山上的架,还没打完呢!” 听闻此言,吕烽双眼微眯,“那我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吕烽心中战意熊熊,持枪一抖。黄恩借势腾空,倒翻一个跟头,悄然落地。 刀枪相对,两人无言而立。 而周遭人等,居然自觉退出一个圈外,为两人空开足够空间。 赵恬除了阵前单挑,从未见在战场之上,见过这般情景。 这算什么?在乱军之中决斗? 正如黄恩所言,黄恩领军不如赵恬,但对江湖人士,赵恬根本是一窍不通。 江湖人士,信奉道义,信奉公平二字。即便在权谋家眼中,这些粗糙汉子的执着简直愚昧可笑。所以才会有“野珍馆”中,文武双方,坐得泾渭分明。 然而,愚昧也好,天真也罢,这便是这些江湖莽汉心中信仰。 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江湖决斗,两人生死,天经地义! 乱军之中,为黄恩与吕烽划开一片天地,这种奇景,百年难得一见。 两人只觉得回到那日昂山石窟,擂台之上,仅他两人。 一如那日,一如那刻,只是,攻守互换。 吕烽枪尖指地,淡淡一笑,“你曾说我,不知审时度势。” 黄恩抿起嘴角,“哦?”他刀尖微扬,不动分毫。 “我要把这句话还给你。”吕烽夹住枪杆,枪尖于地上划开半圆,“我军已胜券在握,何必与你逞匹夫之勇?” 黄恩双眼一眯,冷冷一笑,“因为你是吕烽。” “说的对。”吕烽抬起枪尖,“因为我是吕烽!”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踏步上前,激起地上残雪,剖开空中白花。 “当!” 刀枪相交! 山坡上,伍庚背手而立,身后围有十余黑衣,皆是单膝跪地。可不见猫怔仲身影,只有在那雪地之中,多上一滩黑血。 伍庚望着坳中战局,面色发寒,“传令下去,黑一门全部撤离岳山,各分舵就地隐藏,一月之内,不得轻易暴露行踪。” 身后黑衣立即垂首应答,“谨遵副门主号令。” 伍庚回过头来,望着身后黑衣,突然眯眼微笑,“今天起,我就是门主。”他拍了拍黑衣肩膀,“可不要再叫错咯。” 语音轻柔,却吓得那人浑身发抖。 “还有一事。”伍庚微微一笑,“传令所有门人知晓,猫怔仲背离宗门,从即日起,若见其人,格杀勿论!” 所有黑衣低垂头颅,无人胆敢吱声。 上山路上,几百人马正在爬山。只是他们却未像方才军队,丢弃多余马匹,反而人人骑乘。 从树林中望去,只能见到人影轮廓,却能听到人声对话。 “老大,兄弟们奔了一天,是不是该歇歇?” “不能。” “老大,我们干嘛还要骑马?这山路实在难走……” “因为我们是马贼,马贼若是无马,那岂不就是毛贼?” “那老大,这里可是在打仗,我们到底来岳山做什么?” “来找两个人。” “找谁?” …… “我兄弟!” 第一百七十章 落幕 远古之时,两人相争,相持不下。 何解? 阔野高空,划下道来,生死相搏。 在场之人,唯有天,地,你,我。 一人倒下……一人活命…… 远古尚武,胜者,便是正义。弱者,一文不值。 今日,他们将这决斗搬到战场之上。他人空开维度,别处交战,却将这困兽斗场,留给两人。 一如远古,天高野阔,单枪匹马,生死一线! 谁都不想倒下,谁都不想做失败者! 刀枪,近在咫尺。 黄恩撩起地上污浆,杂汁飞溅,拖泥带血。 吕烽后撤半步,甩枪荡开泥浆。 雪还在下,颗颗点点,混着飞散污浊,黑白相间,浮在空中。 如此一瞬,黄恩刀锋三闪! 军中杀伐刀,只讲快!准!狠! 快! 刀速之快,将空中颗粒,粒粒剖开,却未有半颗粘在刀上! 准! 刀轨之准,三刀分发,却刀刀落在吕烽前手枪杆一处,分毫不差! 狠! 刀势之狠,三刀之力,凝于一点,即便是吕烽神力,也迫得枪尖歪斜,胸腹露出空门! 若是此时用剑,可化劈为刺,直捣吕烽心窝。 然而,黄恩用刀,也只会用刀。 士人配剑,将士用刀,无可厚非。 黄恩再斩一刀,吕烽横枪格挡。不仅格挡,他更是右臂握紧枪身,左臂拽住枪尾,猛然一拉。 硬铁枪杆,被他生生掰开一丝弧度。 黄恩就在身前,吕烽骤然松手,右臂飞甩! 铁枪横扫,枪势猛烈,黄恩是战是退? 需知剑开双刃,却有刀重一边。故而剑利于刺,不耐劈砍。而刀,唯有向前! 军中未有高明功法,更没炫目技艺,所有士卒所学,唯有六字。 进!则生! 退!则死! 黄恩不退反进!钻入吕烽枪围! 于那铁枪临身之刻,屏息一跃,足下污浆黏着而起,与大地藕断丝连。 枪杆擦着军靴下沿掠过,带走星点污浆。 黄恩双手握刀,于空中身展如弓,飞刀下坠! 吕烽双眼圆睁,借甩枪之势,扭转身躯,强行避让。 刀风呼啸,劈入地上黑雪,污秽之物激射而起,溅在两人身上。可谁也不会在意。 这一刀,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吕烽并不抢攻,静守一边,他也不敢贸然进攻,方才那刀,他也是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说,黄恩短兵相接之能,确实高于常人。 他不觉由衷敬佩,“将军中刀法,运用到如此境界,你确实厉害。” 黄恩听到吕烽话语,似乎也不急躁,抚着直刀刀脊,“他们练四个时辰,我就练八个时辰。自然厉害……” 语音一顿,黄恩皱眉,“我是军中刀法第一,我原想建功立业!然而……骏马先死,良木先伐,宝刀先钝。” 他望向周遭江湖人士,似是自嘲冷笑,“我一柄军中刀,就因最为锋利,而被派下,回了这糟粕江湖。” 吕烽先是愣神,随后叹气出声,“你只见江湖污浊,皆因你心在污浊,未见江湖之清。” “江湖之清?江湖之清在哪里?”黄恩突然激动起来,“我生于市井乱象,我家人皆是死于江湖人手!这江湖哪里有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只是戏文里糊弄孩子的说辞,谁又能真正做到?” 黄恩提起直刀,刀尖指向吕烽,“我入军中,就为摆脱江湖,功成名就,成为人上之人!所以我隐忍,终成昂山之首,原以为能功成身退!可是你!” “你为何要出现!”刀尖微晃,黄恩目眦欲裂。 吕烽暗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雪仍飘,飘落两人肩头。 黄恩似被冰雪拂面,终是冷静下来,“我知道,我等已无回头之路,甚至无多胜算,但至少……” 刀势再起,黄恩窜向吕烽,“我要你陪葬!” 这一刀,他已运起全部真元,足踏地上,身如残影。 吕烽不敢怠慢,同样运起真元。 黄恩攻,吕烽守,转瞬间,刀刃又至面前。 这一刀,却劈了个空。 一刀划空,黄恩只觉胸腹发闷,但他心中更是疑惑,吕烽怎么会凭空消失? 吕烽,非是凭空消失,而是凭空飞起。 身浮于上,枪身在下,枪尖下刺黄恩头顶。 听闻头顶呼啸,黄恩这才想起吕烽会舞空之法,他立即缩身抬头,如同一条毒蛇,盘于地上。 不避,更是伺机而动。 吕烽于空中右臂捏住枪尾,左掌套住枪身,对地多段突刺。 黄恩将眉一展,迎着枪尖,弹身而起。 “当!当!当!当!当!当!当!” 刀枪相交,刀滚枪过,黄恩竟然随棍而上! 吕烽身在空中,施展武艺,不能保持悬空,更无法自行闪避。他当机立断,弃了长枪,用双臂护住身周要害。 “噗!”直刀入肉,鲜血淋漓,却被吕烽肌肉牵住,稍慢一瞬。 吕烽吃痛,却不会放过这等机会,生死相搏,战机皆是稍纵即逝!他赶紧张开左臂,夹住黄恩刀刃,扭腰飞腿,膝击黄恩面颊。 黄恩闷哼一声,受不住吕烽力大,撒手松刀。 两人跌下地来,摔在污秽雪中,滚成两个泥人。 可两人不会就此分开,吕烽一记鲤鱼打挺,站起身姿,拔出臂上直刀,飞速扑向黄恩。 黄恩刚刚撑起身子,吕烽单刀已到脸侧。 却见到黄恩猛然扭头,张嘴一喷。 一口污血,连带两颗断齿,直奔吕烽脸面而去。 这一口污血,黄恩用上真元,断齿敲中吕烽鼻梁。吕烽立刻泪如泉涌,下意识闭起双眼,却突然感到肚腹一凉。 多年习武,让他瞬间收腹,向后躺倒。 这一躺,也让他避过开膛破肚之苦。 刀刃泛映寒光。 黄恩竟在袖中,藏着他那把蝉翼薄刀。他方才激战,皆是为掩饰这夺命一刀! 可惜,吕烽命大! 但黄恩不会就此放弃,他见吕烽倒地,一声狞笑,立即再挥薄刀,要取吕烽性命。 吕烽似是惊慌失措,将手中直刀,直接掷向黄恩。 黄恩格挡直刀,却见到吕烽从他身侧一滚,翻到他侧后方向。黄恩紧追不舍,立即回头,却感到胸口发烫。 低头去看,枪尖捅入胸膛。 吕烽翻到他身后,原来是为了拾起长枪。 生死之斗,胜负,皆在一瞬之间。 身上所有力气,仿佛都从胸膛洞口,向外飞涌。黄恩再难举起刀刃。 飞雪舞,迷了黄恩双眼。 薄刀落地。 吕烽叹了口气,捂住腹上刀伤,终于,结束了。 结束了? 黄恩突然睁大双眼,沿着枪杆,将身躯拉到吕烽身前,任由枪尖透背而过。 吕烽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黄恩拽住衣领。 他口中满是鲜血,点点滴滴喷在吕烽脸上,“凭什么你们生来富贵?凭什么我受尽磨难?当我受苦之时,你们这些大侠又在哪里?我不甘心!我不……我……”黄恩双手渐渐无力,“我……不……甘……心……” 双手滑落两旁,黄恩双膝跪地,垂首毙命。 吕烽心有余悸,经历方才苦战,他也是脱力,瘫坐在黄恩尸首之前。 他已是无力再动,却也关心战场动向,抬眼去望。 正见到独孤孝,攻入赵恬军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叔侄 黄恩毙命之时,独孤孝一马当先,领着飞罴军,在赵恬军阵之前,撕开一道裂缝。 一瞬之间,人仰马翻,军心涣散…… 回天乏术。 赵恬军就像是破了壳的鸡蛋,敲破坚硬蛋壳,内里柔弱至极。 飞罴军如同利爪,如同钢刀,如同天降神雷,摧枯拉朽。 独孤孝身为一军统帅,年纪虽轻,不过二十八岁,却弓马娴熟,马下治军,马下冲阵,皆是一把好手。 已无人能够挡他,也已无人原挡。 独孤孝一路呼啸,挺枪甩臂,血溅四野。 杀了一阵,却见到赵恬军旗未倒,他拽紧缰绳,调转马头,朝赵恬飞奔而去。 马蹄飞奔,独孤孝振毕高呼,“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身后飞罴应声嘶吼,“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所过之处,敌军皆靡。 军旗帜下,赵恬望着独孤孝拍马而来。 “不杀”声响,回荡山坳。 赵恬身周三名亲兵,皆是咬牙切齿,“将军!这独孤孝实在是欺人太甚!”众将气愤填膺,磨刀霍霍,“这些杂兵全无士气,不过将军放心,只要有我等在,必能护着将军杀出……” “你们投降吧。”赵恬看着身边军旗,旗面烧去小半,破破烂烂,却依然随风而舞。 “将军?”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无所适从。 赵恬伸出左手,抚摸破损旗面,再说一遍,“你们皆是久战老兵,人熊素有礼贤下士之名,想必不会亏待你们。丢了刀刃,向独孤孝投降吧。” “将军说的是什么话!”亲兵气得浑身颤抖,“军中铁律!主将死,亲卫无故而存者皆斩!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我等决不投降!” 赵恬看向身边最后三人,眼眶微颤。 他张开嘴,却是欲言又止,终究咬了咬牙,寒声说道:“你们若不再是我亲兵,便不再受此律约束。” 三人闻言大惊,“将军?” “今日!”赵恬断喝出声,“曹光,肖扬,赵煜,开除军籍!” “将军!”三人悲声痛呼,双膝跪地。 “不要再叫我将军了。”赵恬叹了口气,“你们去吧。”语音轻描淡写。 他背过身去,用左臂抱紧破面军旗,“我还不能走。” 飞雪还在,衣衫凌乱,军旗破碎。他将旗杆靠在肩上,笑看独孤孝破阵而来。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呼天抢地。 赵恬只是从袖口咬下布条,将无力右手,与军刀刀柄死死绑在一块儿。 半片军旗,伏在肩上,如同暗红披风。 人在旗在,旗断,人亡。 独孤孝冲至面前,他看着赵恬模样,双眼一眯,未曾挥剑,而是拉紧缰绳,停驻马脚。 居高临下,独孤孝沉声说道:“赵将军,投降吧。” 赵恬微微一笑,举起钢刀。 未曾说话,却已回答。 独孤孝垂下眼帘,周遭厮杀声响,渐渐停息。 停顿片刻,独孤孝缓缓抬头。 还未说话,却见到三名亲兵冲到赵恬身前,将赵恬护在身后,同样不发一言,却已表明其志。 赵恬咬住嘴唇,从缝隙之间挤出两个字来,“滚开!” 那三名亲兵互视一眼,突然挥刀。 血光一闪,他们竟将自己握刀右手拇指,齐根砍下。 鲜血淋漓,三个手指跌落雪中。 “你们”赵恬大惊失色,“你们!!” 三位亲兵脸色发白,却在面上强挤笑容,“将军,我们已是废人,这样一来,投降也已无用。就让我等,随将军一同赴死。” 赵恬无言。 周遭战乱声响,已经停息,后军涌来。 赵恬叹了口气,横起钢刀架在脖上,“为主公。” 三名亲兵,同样横刀颈上,面带微笑,“为主公。” 独孤孝默不作声,抱拳捶胸。 “壮哉!”赵恬挥动军旗,迎风猎猎。 “壮哉!”亲兵豪迈应声。 “刀下留人!”清脆女声,打破此刻肃穆。 赵恬眉头一皱,停下手中刀刃。 抬眼望去,见到乱军之中,让开一条道来。一袭红氅款款而来,姜杉,红袍儿跟她身后。 赵恬浑身一颤,“您……” “赵将军。”南柯缓缓说道:“十五岁入伍,曾随慎公子,征战诸国十三战,战必登先。杀敌取首二百六十八人。你的功绩,我们都记在心中。” 赵恬微微摇头,“您能记得末将小小功劳,末将深感荣幸,可惜……末将,只认主公一人。主公若死,末将也不苟活。” “将军。”南柯轻挪脚步,已经行到赵恬面前,“若慎公子,不用死呢?” 赵恬闻言一愣,手中刀刃微颤。 南柯轻启嘴唇,“如今我等已然胜券在握。若将军愿降,我必向大王求情,不判慎公子死罪。” 赵恬看着南柯,沉默片刻,“此话当真?” 南柯点了点头,“我虽是小女子,也知一言九鼎。” 赵恬注视南柯双眼,“请先救治末将帐下三位亲兵。” 南柯闻言一笑。 独孤孝挥了挥手,立刻有兵卒上前,将三人扶下。 南柯看着赵恬,“将军,你看。”她伸开手指,指着赵恬手中刀刃。 赵恬微微一笑,“等见到主公安全,我自然归降。” 南柯点头微笑。 众人终将目光,投向石窟。自然也见到石窟边上,山师云端坐在秘钥之下,还有王芝。 王芝身边甲士已经跑得一干二净,只留他一人,静立门外。 南柯朝他望去。 王芝深鞠一躬,“一年未见,您和凤栖,真是越来越……” “桐姐未选你……”南柯开口,将王芝打断,面露讥讽,“还真是慧眼识人。” 王芝闻言一愣,面如死灰。 南柯挥起衣袖,“绑了!” 独孤孝点了点头,虎狼之士立即冲上前去,将王芝五花大绑。 而在南柯身后,花袍远远便见到山壁上秘钥,轻挑眉梢,“啧,居然是个八卦,我对这些玩意儿可不在行。要是太史殊在就好,他可是对这些奇门遁甲颇有研究。” “太史殊?”山师阴微微皱眉,似是回忆,“那个在文曲阁里,爱喝茶,爱穿黑袍的大叔?” “大叔?”花袍挤眉弄眼笑着,“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山师阴拍了拍花袍肩膀,“让我去试试。” 说罢,他便要前进。 花袍却将他拦住,看了看阵中面色阴沉的枫叔,又看向石窟旁的山师云,“那人……”他未说完,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明白,你放心。” 花袍又看了山师阴两眼,这才侧身让过。 山师阴朝山师云缓步走去,甚至面带微笑,“乌云叔,还真是好久不见。” 乌云叔靠在山壁之上,微微摇头,“出门一年,也不知寄信回家,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山师阴勾起嘴角,“乌云叔,怕不是希望我直接尸骨无存?” 乌云叔摇了摇头,“此次我已败,但山师家,还未亡。而你,仍姓山师。” 山师阴未接乌云叔话头,径直走向壁上八卦,“乌云叔也是,平日里我爹可是让你多读点书,不然也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山师云哈哈大笑,“混账小子,也不看是谁在外面做生意,养活你这小混蛋。”说着,他还伸出手,在山师阴肩上拍了拍。 山师阴眯眼看着山师云,“若无我父,哪有你今天?” 山师云讪讪一笑,收回手掌,“这八卦我也看了许久,内外十二层,从黑白双鱼至阴阳双遁,无所不包。变化之多,以我了解,应有八一之数。我也试过,恢复初始卦象,结果一无所获。” 红袍儿看了乌云叔一眼,“中天八卦,确有八一之变,但你却漏了一点,这八卦可是在岳山之中,上至宗乃是先天八卦之选。两者相合,可有千变万化。” “千变万化?”乌云叔也是吃惊,“那该如何去解?” 南柯行到红袍儿身后,绣眉微皱,“焱哥,还在窟里。” “我明白。”山师阴伸手按上八卦,“我只能,尽力一试。” 手指按住卦盘,卦轮滚动。 而在石扉另一头,众人还不知山外近况。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家仇乱 呼吸急促。 额角剑伤微痛,鲜血涌出创口之外。血珠顺着额角往下淌,想看要流入眉眼之中,林焱却不敢去擦,面色凝重。 只因面前那人,隐在阴影之中,露出道袍下摆,还有长剑剑尖。 剑上有血,那是林焱的血。 血滴落地,溅起几滴尘灰,凝成一团,倒映洞中烛火。 烛光摇曳,晃得窟中石壁之上,各个前辈掌教牌位忽明忽暗,鬼气森森,更晃着剑刃寒光,刺得林焱双眼生疼。 寒光随火光闪烁,闪过洞中四角,人影三三两两堆叠一块儿,不知生死。 还站着的,都在林焱身后,也因光线不足,看不真切。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林焱不由想起刚刚进窟之时。 那时,还不是这样…… 陶竹将他推入“卧龙窟”中,而他,眼睁睁看着陶竹背影,消失在石扉之后。 窟中一片黑暗。 他知道,门外道士,包括陶竹在内,都是活不下来的。 悲壮? 说不上来。 对于陶竹这人,林焱与他初见至今,只怕双方都没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 在林焱看来,陶竹就是个偏执至极之人。他口口声声说着宗门至上,却刺伤李尔冉,甚至和他一同逃生的那几个道士,也可能同样死在他手中。这人绝称不上良善。 可就在方才,他将林焱推入门扉之内,高喊,“宗门荣辱!今系吾身!”这样一个人,又能称为至恶? 陶竹为守护心中山门,付出所有,最后落得生死道消。 这一切真的值得? 林焱想不明白。 他曾经过九霄迷阵,看清心中之路,也发愿,“夕阳西下,目不能阖;罪恶滔天,行不能停。” 可今日见到李尔冉之死,见到陶竹之死。心中那份坚定,再次动摇。 明知守不住,还要去守? 身后亮起光芒,烛火那昏黄光芒,拖长林焱身影,还有身后武慎。 慎公子不知何时,站起身来。 还有,另一个脚步声,另一个影子。 “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林焱识得,那是范卓的声音。只是那话语之中淡漠,让林焱头皮发麻。 他站直身躯,回过头看着范卓道长,“你的徒弟,就要死在门外。” 范卓面不改色,“遗憾。” “遗憾?”林焱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便觉得满心火起,一个箭步窜到范卓面前,两手拽紧范卓衣领,“死在外面的是你徒弟!他为你这狗屁的上至宗,丢了良知,丢了性命!你只有两个字!遗憾?” 范卓任由林焱拽着,“那么林少侠,贫道应该做些什么?现在打开石扉,冲出‘卧龙窟’外,和那些军队拼个你死我活,然后让全部努力付诸流水?” 林焱说不出话,拽紧范卓的手,也慢慢松开。他心里知道,范卓说得对,可他不能接受。 “林少侠。”范卓推开林焱手掌,“他为宗门献身,死得其所。” “宗门!宗门!宗门!”林焱抱住脑袋,“在你心里,究竟把陶竹当做弟子,还是工具?” 范卓微微皱眉,“自然是徒弟。况且,做人不就应该往前看?”他看着身边武慎,“我们已经擒了慎公子,掌握绝对主动,这点小小牺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孤可不这么认为。”一边武慎拍了拍身上污渍,即便拍不干净,他却做得理所应当,“看似你们擒住了孤,又何尝不是被孤困在这洞窟之内?” 林焱看着武慎自得模样,心中不明白,他何来这般自信? “王兄。”武睿走上前来,“你的命已经在孤手中,难道还不知道谨言慎行?” “为何要谨言慎行?”武慎微微一笑,走到武睿面前,与他争锋相对,“王弟,难道你敢杀孤?” 窟中烛光晃荡,照着武睿半边脸庞,面上表情变幻莫测,却未曾接嘴。 “哈哈哈哈……”武慎仰天大笑,“你也明白,此时若是杀我,窟外众人绝不会放过你们。不说孤部下赵恬黄恩。那王芝会不会在乎孤之生死,还在两说。至于山师云绝不会在乎孤的性命,他可是巴不得我们两人,全都死在窟中。” 武睿面色,越发阴沉。 武慎敛住笑容,恻恻说道:“只有孤活着,你们才有一线生机。” 林焱也是心中一沉,他明白,武慎说的没错。他将武慎劫持入窟,虽是请了一尊神来。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武睿才缓缓抬起头来,:“王兄,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武慎面无表情,“你知道为什么。” “就为了凤栖?”武睿激动起来,“你这么做只会重伤大燕元气。最终得益之人,只会是旁姓之人。难道大燕江山,还比不过你的女儿?大燕万万子民,还比不过一人?” “那是你的万万子民。”武慎脸庞抽搐,似是痛苦至极,“我……我只剩桐儿一人而已。” 语音沉沉,林焱似乎又看到那日王城之后,慎公子孤身一人,守在女儿棺椁面前。悲切孤影,无泪怆然。 落单的鸳鸯,离群的孤狼,都不及这位失去女儿的老人,都不及那背影半分悲怆。 是天下?还是一人? 武睿指着武慎鼻尖,“为了她,你要与世人为敌?” 这话,问过多遍,可每一遍问来,都让人心头发颤。 武慎眉头微抖,挤出一丝苦笑,“我送她出关,顺应你和亲计划。我原以为,我能为大燕与女儿,选出最好的路。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是我!看不起柳凤泊。是我!答应了你的计划!是我!亲手把她送上那条不归路!” 泪涌而出。 在那一个瞬间,武慎不是慎公子,不是王孙贵族,只是一个丢了女儿的寻常父亲。想要豁出一切,只为救赎罪过,点滴也好。 林焱看着武慎鬓角白发,暗暗叹息。 “你问我,要与世人为敌?没错!”武慎看着武睿双眼,眼中泪光粼粼,语音却是落地有声,“我愿为我女儿,与天下为敌!” “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武睿面上狰狞,“柳凤泊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天下,和一人,为何算不清楚。” “算得太清,活得便不快乐。”武慎看着武睿双眼,“若让你用你的莫儿和梦儿,去换这大燕天下,你可愿意?” “孤……孤……”武睿张口无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王兄,我们何以至此。孤……我只是为了大燕。” “我明白……”武慎抹去眼角泪痕,“我只是为了女儿。” 武睿闭上双眼,“为国君,何其不易。为人父,何其不易。”他猛然张开双眼,攥住武慎双手,“王兄,算我错了好不好?无论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这一次……” 武慎淡淡一笑,“你愿意下罪己诏?” 武睿脸色一沉,松开武慎手掌。 “从小就是我让你。从小,你就不愿承认自己罪过。”武慎摇了摇头,“是啊,你是燕王,若是为了一个小小郡主,就下罪己诏,以后还怎么统御天下?” 武睿面色发寒,向后退了半步。 他没说话,但已表现得非常明白。 “你不愿意。”武慎侧过身,指着石扉,“我只能靠他们,让你认罪。” 洞中一片沉默。 突然,有一声音,从林焱身侧响起,“或许,不用等到门外军队进来,就能让武睿伏法。” 此言一出,窟中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只因说这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保护武睿一路,甚至牺牲了半数门人性命的…… 范卓! “范道长!”武睿脸色发黑,“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睿公子见谅。贫道也是没有办法。我也是……”范卓微微一笑,“为了宗门未来。” 林焱心中狂怒,捏紧千磨,“那陶竹的死算什么?那些门人的死,又算什么?” 范卓摊开双手,“世事难料,如今慎公子已是必胜。我们躲在冢中,不过是苟延残喘。何不另投明主?毕竟,良禽择木而栖,天经地义。” 剑芒一闪! 林焱出剑! 范卓勾起嘴角,稍稍扭身,让过林焱闪电一剑,更是飞起一腿,将林焱踹飞。 林焱撞在石扉之上,呕出一口鲜血,趴摔土中。 “强弩之末,还要逞强?”范卓不屑冷笑,径直朝武睿走去。 “狗贼!”志清拔剑上前,挡在他行进路上,“亏我还当你德高望重!竟然是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范卓戏谑一笑,“上至宗弟子何在,与我拿下这个叛徒。” 剩余十几弟子,按住剑柄,缓缓上前。 “你们都瞎了吗?”志清嘶声怒吼,“怎么还看不清这狗贼面目?他根本没把我们当弟子,他只是把我们当做工具!” “聒噪!”范卓话音未落,已经出现在志清面前,扬起一掌,将志清抽飞出去。 志清于地上滚了几圈,趴伏不动。 “谁!”范卓环视众道,“还要多事?” 众道面面相觑,然后……全部挡在范卓行进路上,义无反顾。 范卓看着几人似是坚毅,似是惶恐面容,双眉微皱,“一群蠢货!” 话音刚落,人影前移。 道士四散倒飞,伏在地上,再无声息。 小石头就要上前,却被怀智拉住衣角。 武睿面如死灰。 窟中烛光越发暗淡。谁,还能救武睿? “范卓道长。”却是武慎,将弟弟护在身后,“你以为这般,就能得孤欢心?” “说的也是。”范卓似是恍然大悟,“反正门外几人,并不在意你的死活。反正,只要我活着,只要我仍是上至宗之主,便没有丁点问题。那就……” “连你也杀了吧!” 剑光闪动!范卓面上满是狰狞杀意! 突然! 洞中另一风响! 如同阴风阵阵,又似生机盎然,无孔不入。 天衍剑法——清明! “当!” 两剑相交,剑风横飞,吹灭半数烛火。 洞中昏暗不明。 林焱护在最后几人身前,喘息不定。 额角破开创口,鲜血泊泊外流。 他抬起千磨,指着面前之人,“只要我在,谁都不会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千磨万击 范卓从阴影之中,缓步走来。 剩余烛光顺着道袍下摆,往上攀爬。 沾尘布鞋,滴血剑尖,染红道袍,皱褶衣领,轻蔑眼神。 “林少侠。”范卓单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中长剑,剑尖指地,“你的真元,还能挥出几剑?” 还够几次? 林焱自己知道,方才那招“清明”已是最后一剑。 哪里还有真元,让他继续挥霍?哪里还有真元,让他击败面前之人? 范卓可是从封禅大典开始,便始终隐藏于人群之后,以逸待劳。 而林焱,则是经历过连番苦战,如今真像是…… “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范卓甩出剑花,甩去剑脊之上血珠,“你拿什么和我斗?” 真的没有办法? 林焱眼中盯着范卓,缓缓后退,护着武慎与武睿,一路退到石磊身旁。 范卓不急不慢,迈步走来,“想要唤醒三成大师来与我作对?” 他面上泛起嘲讽笑意,“你以为,贫道不为他们解开经脉,是为何?”他面上笑意更盛,“意外,总是越少越好。况且,我这一流巅峰,也不怕他那不能杀人的天位。” 林焱不去回他,也不扭头,时刻防备范卓偷袭。他心中明白,无论范卓说得多么轻松惬意,如此小人,不得不防。 他只是轻声对身后说道:“怀智小师傅。” “贫僧在。”怀智特意藏在林焱身后,小声回答。 林焱垂下手臂,缓缓移向腰间,“你带着他们,躲到墙角。” 怀智和尚语带疑惑,“施主,你要做什么?” 林焱按住万击刀柄,缓步走向范卓,“入魔。” “焱哥!”石磊惊呼出声。 林焱身形一顿,柔声说道:“小石头别怕,焱哥去去就来。” 范卓皱眉,微抬手腕,两寸之差,却已是起剑姿势,而他口中,仍旧满是不屑,“怎么,说完遗言了?” “我已没有真元。”林焱淡淡回应,手掌捏紧刀柄。 范卓挑眉微笑,那笑在烛火之中,略显狰狞,“能在临死之前,有些自知之明,也不算蠢到没救。” 刀出一寸,赤血从眼角蔓延,林焱咧嘴一笑,“我还有命!” 话音落!红光现!刀芒闪! 怀智护着众人,后退至紧靠山壁。 刀却未完全出鞘。 范卓伸着手掌,按在林焱握刀手上,“林少侠,这刀还是不拔的好。” 魔刀出鞘一半,烛光映衬,分外妖异。 林焱没有说话,低垂脑袋,甚至连刀刃也回鞘一寸。 范卓嘴角泛笑,“林少侠,这便对……” 话音未落,林焱猛然抬头。 一双充血眼瞳反映摇晃火光,于昏暗洞窟之中,如同红煌流星。 他就像猛兽一般,露出两颗尖牙,喉中发出沙哑呜鸣。 范卓悚然一惊,手下魔刀抖颤不止,按捏不住。他当机立断,举剑便刺。 却没想到,林焱不用刀剑,反而箍住范卓双手,扬起头颅,便是一记头锤! 额头破鼻梁,鲜血自长流。 血污铺在范卓脸上,沾染林焱额头。 范卓勃然大怒,运起真元,将林焱一把震开。 林焱一声不吭,双脚踩地,滑出一丈。他就如同野兽一般,低伏身躯,倒持千磨,右臂握紧万击,刀在鞘内,欲出犹含。 探起头来,额上是血,面上是血,杀气腾腾。 昏暗烛光之下,林焱犹如嗜血恶鬼。那双血瞳,死死盯住范卓不放。 窟中无风,范卓却觉得背脊发凉,“妖物?” 听到范卓话音,林焱纵然跃身。 魔刀出鞘,刀光晃花范卓双眼。他只能听声辩位,举剑去拦。 “当!” 剑上巨力震荡,范卓侧移半步,拦住魔刀万击,却见到胯下剑闪! 原来是林焱背转身去,反刺一记撩阴剑,由下而上,迅如闪电。 范卓反应迅猛,右臂一扭,扣住林焱魔刀,左臂化掌为爪,电光火石之间扣住林焱左臂。 如此场景,林焱将整个背心暴露在范卓面前。 范卓心中发狠,双臂用力,就要将林焱双手掰断。 谁知道,林焱竟然双腿一蹬,倒翻而起,双腿踹向范卓胸口。 范卓方才控住林焱双臂,此刻才知是自掘坟墓。他又何尝不是被林焱控在手中? 躲闪不及。 “嘭!”的一声闷响,范卓胸腹中腿,向后倒去。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真元运到胸口,未曾受到重创。 况且他看是狼狈,却是用了铁板桥的功夫,身形与地齐平,双脚纹丝不动,钉在地上,以便稳住全身。只等林焱力竭,他便能起身反击。 可谁知林焱攻势犹未结束。他借力翻身,重新面对范卓,不依不饶,一刀剁向范卓左脚脚板。 范卓只得收足,一瞬间,铁板桥被破,身形坠地,扑飞扬尘。 林焱揉身上前,将范卓压倒身下。 他骑在范卓腰上,右臂挥刀下劈。 范卓伸起左臂,握住林焱手腕。 刀劈不下,林焱再次抡动左手千磨,却因丧失理智,如同用刀一般,朝下砍剁! 范卓眉头一皱,刺出右手长剑。 长剑先至,捅穿林焱左肩。 千磨脱手,林焱仍然不退!径直俯下身来,咬住范卓脖颈。 牙入肉中,血泊泊流。 范卓吃痛,立即弃了林焱右臂魔刀,瞬间变爪为拳,缩回腰间,又将真元凝在拳上,一拳轰在林焱侧腹。 林焱被这一拳击飞,喷出满口鲜血,还有一块碎肉。他在翻身之际,还不忘捞起地上千磨。 而范卓脖颈之上,鲜血淋漓。 他捂住脖子,迅速站起身来。污血灰尘遍布全身,再无宗师风度,满脸恶毒怒意,“疯子!疯子!疯子!”气急败坏。 林焱舔去嘴角鲜血,继续伏下身躯。 两人对视,范卓眼皮直跳,眼前之人,还是人吗?根本就是,没有理智的…… 等等! 范卓收起面上怒意:没有理智? 他重新打量面前林焱。 烛火摇曳,照在林焱身上,忽明忽暗之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凶兽模样。 范卓双眼一眯:丧失理智的凶兽! 念已至此,范卓立即主动上前抢攻! 长剑前刺,林焱用千磨格挡,右臂魔刀反击。 不出所料,全是直来直去! 范卓恢复冷静,轻易侧身避过那刀,反手一拳,再轰林焱胸口。 林焱闷哼一声,向后连退,伏地呕血。 范卓哈哈大笑,“我还当你有什么了不起,状似骇人,不过是外强中干!没有真元,没有理智!你和野兽有何区别?” 林焱仰起头来,眼中未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无所畏惧,唯有杀意。 这眼神,令范卓无名火起。 “野兽。”范卓剑指林焱,“就该乖乖跪下!” 剑光画圆,善水剑法! 范卓使出,却如同汹涌巨浪! 他吃准林焱只会直来直去,更是身无真元。与林焱兵刃对撞,硬生生压住林焱魔刀,“跪下!” 真元激荡,林焱咬紧牙关,架起千磨。 一剑一刀,扛住范卓重击。 范卓将剑卡在刀剑之上,再催真元,猛然下坠,“跪下!” 林焱双腿一颤,仍旧高昂头颅。 “我叫你!”范卓挥动左掌,真元闪烁,“跪下!!” 腹部中掌,林焱高举刀剑,单膝跪地。 居高临下,范卓看着林焱桀骜双眼,“这眼神,还真是没有教养。”又是一掌,砸在林焱面上。 “嘭!” 林焱立时七窍流血,目中赤红褪去一半,身形更是摇晃不止。 “焱哥!”石磊嘶声吼叫,挣开怀智阻拦。 或许怀智也未想阻拦,因为他同样是大声惊呼,“林施主!” 范卓冷酷一笑,再扬手掌。 石磊朝林焱狂奔而来。 林焱眼中再无充血癫狂,他扭过头去,望着石磊方向。 耳中满是嗡鸣,听不到其余声响。周遭一切,仿佛尽皆缓慢,尽收眼底。 他能见到范卓狞笑,能见到武慎黯然,能见到武睿失望,能见到怀智惊呼,还有……能见到小石头,眼角飘泪。 滑出眼眶,浮在空中。 林焱只觉满脑混沌:小石头,为什么哭呢? 他无能分辨,无暇去想,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还有真元……就好了…… 嗡! 浑身一颤。 嗡!! 气海跳动! 嗡!!! 那团,属于柳凤泊的真元…… 沸腾炸裂!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暑 卧龙坳中火虽熄灭,烟尘仍旧盘桓不去。 坳上一处缓坡,说是缓坡也是相对而言,若是顺着坡面滑下,也能摔个筋折骨断。 而在那缓坡边上,有几人冒出头来。 “好家伙,这是得放了多大一把火。”一个虬髯汉子,伏在雪上,惊讶出声。 从坡上往下望,坳中满是焦黑,更是尸横遍野。 怎个“惨”字了得。 却有另一个乱发汉子,走到那大汉身前,却未曾像他那般伏在地上,而是迎风而立。 大汉看着乱发汉子背影,“老大,俺们下不下去?” 乱发汉子并未回话。冬风刮过山头,扬起他右手袖口,空空荡荡,“弟兄们,山下可是官兵,就问你们怕不怕?” “老大,你说这话可是气人。” 虬髯汉子站起身来,“俺们可是土匪,是别人嘴里的绺子。手中有刀,胯下有马,天王老子都不怕!” “好!”老大仍未回头,只是望着山下人群。 虬髯汉子却是摩拳擦掌,“老大!干不干?” 老大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他似是叹了口气,“我只想远远看他们一眼,能见到他们平平安安,也就够了。” 山下,卧龙坳中,卧龙冢石扉之外。 山师阴仍在转动壁上八卦秘钥,他不时抬头望天,又看四周地形。 花袍与书呆也在一旁,不时探讨一二。 三人合力之下,十二层中由内而外已然定下九层。 山师云站在三人身后,全无被俘模样,依旧谈笑风生,“红袍儿,你这两位小友,学识亦是不错。不过和你比起来,还是差了些。看来,还是我山师家略胜一筹。” 姜杉饮了口酒,回过头看了山师云一眼,对红袍儿说道:“我说大少爷,我原本还以为就你臭屁一些。合着,你们山师家都是这副德性?” 说话间,山师阴定下第十圈,还剩最后两圈。 他瞥了花袍一眼,“谦虚和虚伪,只隔了一层薄纱。” “行。” 姜杉拖长尾音,“山师公子大才,小人自愧弗如。” 山师阴扭过头来,瞪了姜杉一眼,“你这酒鬼,怎么如此聒噪。你是来帮忙,还是来拆台?” 姜杉哈哈一笑,“当然是来帮忙。”说着,他便按在八卦之上,向右转动,定下第十一圈。 “还剩最后一圈。” 姜杉饮了口酒,“就等山师大才子,大显身手。” 山师阴微微一笑,手指按在第十二层上。 山师云却突然开口,“红袍儿。” 山师阴没有回头,手指却顿在环上。 “我知你恨我入骨。可莫要小看乌云叔。” 山师云虽然双手被缚,却幽幽说出一句,“乌云叔,毕竟也姓山师。” 他如今身陷囹圄,说出这话,是有恃无恐,还是疑兵之计? 山师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扭动手腕,转起最后一层八卦。 卧龙冢中。 林焱只觉气海如同炸裂一般,真元瞬间塞满奇经八脉,毛孔各个冲开,真元溢出体外。 范卓被这真元骤然震开,连退三步,面上惊疑不定。 他曾经见过真元离体,凝于兵刃之上,称为剑罡。 但他从未见过,真元将人完全覆盖。 这该怎么称呼? 人罡? 就在范卓愣神之际,林焱身躯竟然缓缓漂浮而起。 真元凝而不散,如若披上一层白光纱衣。 天位? 多少人求而不得,这小子,就这么入了天位? 范卓勃然大怒,他若能有天位之能,哪里还需要动这么多阴谋诡计? 他知林焱底细,入武道两年不到。 而他苦苦修行四十载,穷其一生只怕也只是一流巅峰,可面前这个小子! 方才还是死狗模样,突然,成了天位? 不能接受! 范卓无法接受! 他舞出剑花,朝林焱再次冲去。 剑势湍急,如同溃堤之江! 他却未见到,林焱面上痛苦神色。 林焱此刻全无欣喜,只觉疼痛难当。 仿佛数不尽的铁钩,剐蹭内脏。又像有亿万只蚂蚁,啃噬腠理。 他曾经想过无数方法,想要激活那团真元,可皆是无功而返。 他原本已经放弃,将那团真元,当做白袍留给他的最后遗物。 谁知,竟在此刻引爆。 那日下山之前,与闻天一战,确实有所松动。 今日被范卓连击数掌,将它彻底破开。 可那真元一如柳凤泊。 无论林焱怎么控制,也无法制住这桀骜不驯。 真元还在膨胀,身躯就在崩溃零点,林焱无处宣泄。 而就在此时,范卓的剑,到了! 林焱顺应身体本能,刀剑合并,纵身迎敌。 刹那间,窟中温度陡然上升,仿佛一瞬,从寒冬踏入夏日三伏。 天衍剑法——大暑。 林焱身上真元,飞速燃烧,宣泄而出,如同展翅金乌。 范卓虽是怒火中烧,却未失冷静。 在他看来,这一招虽是声势浩大,却满是漏洞,只要劈开千磨,便能反击林焱胸腹。 他对自己极为自信,林焱如今虽是貌似天位,可即便他入了天位,也是初窥门径,学艺不精。要败他,仍是小菜一碟。 范卓迎面而上。 剑芒闪烁,刀光凌厉。 江流撞金乌!利爪对洪沟! 激荡! 奔流水势,竟将金乌翅膀生生破开,刺向金乌胸膛。 范卓嘴角,露出狰狞冷笑,“破!”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大暑日,雷暴亦至。” 东闪无半点,西闪走不及。 金乌刹那化雷龙,目睁须扬! 雷霆一刀,虚空划过,刀上气罡,透体而穿。 一闪!两人交错,背对而立。 “咣当!” 范卓手中长剑落地,跪伏地上,呕血不止。他身上虽无创伤,内里却已经气罡搅成肉糊。 “我不服!若你不是天位……”范卓想要挣扎起身,最终还是跪在地上,如同濒死野兽,仍在咆哮,“我苦修一生,为何不是天位!凭什么?” 林焱体内真元平复,听到范卓问话,他突然想起此生所遇几多天位。 柳凤泊,李尔冉,猫怔仲。 想着他们种种,林焱心中有所明悟,淡淡说道:“心若不纯,何以入天位?” 范卓浑身一震,“心若……不纯……何以……入天位?” “呵呵呵……哈哈哈哈……”范卓仰天大笑,状若癫狂,“我一生苦心算计,好个心思不纯,好个心思不纯!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范卓闭目而亡。 终于……死了啊…… 直到这个时候,林焱才得以呼出浊气。浊气一出,他便觉得浑身酸软,体内真元流逝更快。若是范卓没死,林焱也是无力再战。 不消片刻,那层真元纱衣,便尽皆褪去,林焱跌落地上。 小石头立刻跑到林焱身边,将林焱身形扶住,泪如泉涌,“焱哥!” 林焱只觉双眼发沉,却仍伸手揉着石磊脑袋,“哭什么,焱哥说活着回来,就活着回来,你什么时候见过焱哥食言?” 小石头不答,低声啜泣。 武家兄弟在一旁看着,各怀心事。 武睿看了武慎一眼,“我们小时候……” 武慎别过头去,“只是你命不该绝。” 两人再无对话。 武睿摇了摇头,走到林焱身后,“咳咳。” 林焱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来,面露疑惑。 武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林焱,你今日救驾有功,孤……” 小石头对着武睿呲牙,“你这狗大王,走开!” 武睿一脸尴尬,隐隐有些怒气。 怀智和尚暗自摇头,不顾石磊挣扎,将他强行拉开。 留下林焱与武睿对视。 武睿再次挤出微笑,“林少侠今日救驾有功,过往之事,孤既往不咎。你若要什么封……” “你可不要误会。”林焱收刀入鞘,“我只是答应了……” 话音未落,身后石扉,突然传来“咔咔”声响。 众人心头一惊,同时望向石扉。 光亮透过缝隙,刺入窟内。 林焱暗皱眉头,扬起千磨,将武睿护在身后。 忐忑之中,门外传来熟悉呼喊,“林子!” 林焱心头一热,是红袍儿! 石扉大开,红袍儿奔入石窟,冬风随之入洞。 林焱心中喜悦,正想上前与红袍儿拥抱,却闻到风中有种异味,若有似无,却令他耳垂发痒。 那里是被山师云利箭划伤之处。 淡香骤然浓烈,直冲脑门。 眼前一黑,林焱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他回过头去,见到应该已死的范卓面容,近在咫尺! 那诡异面容,正对他挑唇冷笑。 怎么可能?! 林焱心头狂跳! 为什么范卓会死而复生? 不可能!不能够!不可以!! 范卓若不死,小石头就会死,林焱方才所做一切,尽皆白费! 决不允许! 林焱悍然刺剑。 剑光一闪,将面前范卓扎胸透过,鲜血飙在林焱面上,惊恐定格在范卓眼角。 林焱将目上鲜血抹去,浑身一颤。 眼前范卓竟然变成了武睿模样,那双无神眼瞳,正望着他死不瞑目! 他!究竟做了什么? 林焱低头看着沾血双手,心神狂颤,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父王!”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那叫喊,是如此撕心裂肺。 林焱惊恐回头。 一袭红氅,就在身后,以手掩面。 第一百七十五章 梦醒 光透纱入,落于阁楼,洒在两人身上,光影朦胧。 一身青衣,一位老叟,端坐棋局两面。棋盘之上,黑白两子若即若离,暧昧不清。 大胥先生用食指与中指夹起一颗白子,双面圆润。 “哒。” 白子落,黑子杀却一块。 左徒先生面不改色,夹起黑子,“昨夜我上星辰峰,夜观星象。发现帝星黯淡。” 大胥先生捧起膝边清茶,不置可否。 左徒先生微微皱眉,手中黑子悬而未落,“我非怪你答应武睿,将他女儿接到九霄学习。只是,你明知那两个孩子……” “身份悬殊,国仇家恨,我都知道。”大胥先生放下茶杯,将左徒贤轻轻打断,“可我九霄原就是世外之所。他们既已下山,那就再非我门人。况且那姑娘自取‘南柯’。这道理,还不明白?”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飘雪,“人自古来,难离贪嗔痴三垢,脱不得酸甘苦辛咸。她自称‘南柯’,便成了真的‘南柯’?可惜,南柯梦,离烦忧。梦,终究是梦。” 黑子落盘,自毁长城一片。 地不同,却在一片天下,岳山亦在雪中。 卧龙窟外,山师云听着洞内惊呼,嘴角扬起笑意。手被缚在身后,却暗暗搓着指尖粉末,“小红袍啊小红袍。” 窟中,山师阴见到林焱刺杀武睿,也是脸色一变。他再看林焱呆滞模样,皱眉凝思。 却看到南柯朝武睿奔去。 林焱见到南柯,满脸惊慌失措,正欲开口解释,却被红氅一把推开。 “父王。”红氅伏在武睿身上,伸手想要拔出千磨,却又担心拔剑让流血更快,只能跪在武睿身边,用双手按住伤口附近。 可惜,于事无补。 鲜血泊泊而出,染红南柯白皙十指,又沾染在红氅之上,分不清是血是艳。 林焱从未见过南柯如此失态模样。鬓角散乱,满面泪痕,“快叫御医!不!叫谁都好!谁快来救救我父王。” 武睿尚未断气,却艰难摇头,“梦儿。”他抬起手来,想要抚摸红氅脸颊,却力有不逮。 南柯赶紧握住武睿手掌,顾不上掌心血污,将那冰凉手掌,按在脸上,“父王,梦儿在这,梦儿哪里都不去。” “不去就好……”武睿嘴角含笑,脸色越发灰暗,“一年不见,梦儿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亲……” 南柯双手颤抖,语带哽咽,“父王,别说话了,等你好了,梦儿常伴膝边,你随时想见梦儿,梦儿就……” 武睿摸索着南柯脸颊,“孤将你和莫儿,一个送到九霄,一个送到岳山。孤只希望你能在九霄那世外桃源,过些平静日子,你又……你又何必赶来。” 他似是在与红氅说话,可双眼无神,又似在自言自语,“等孤治好了这万里江山,再接你回来,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得风风光光……咳咳咳咳……可惜……可惜孤看不到了……” “不会的。”红氅拽紧武睿手掌,“父王还要送梦儿上花轿,还要看着梦儿生儿育女……” 武睿摇了摇头。 “你出嫁的那个冬天会很冷吧……”武睿缓缓阖眼,“也不知哪个混小子,要把我的小棉袄穿走……我去见你母后……两个人用……用膳……可是寂寞的紧……” 眼帘,盖上光亮。 眼泪,划过脸颊。 燕王武睿,未至不惑,一生所求振兴大燕,临死之际,独念儿女情长。 南柯浑身一颤,看着武睿安详“睡脸”。 眼泪也收了,徒留泪痕留于面上。南柯就像是披着红氅的木偶,失了魂魄,呆呆跪在地上。 林焱看着南柯这副模样,只觉心中滴血,他想要去抱住红氅,可以低头,便见到满手鲜血。 那是武睿的血,和他胸膛创口,同源同根。 这脚步,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南柯姑娘……”林焱艰难张嘴,“我……我方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就……就……” 林焱说不下去,南柯不为所动。 两人之间,沉默无语。 而听到异香二字,山师阴猛然抬头。他伸手摸向肩膀,指尖擦过些许粉末。 方才,谁曾摸过山师阴肩头? 山师阴骤然捏紧双拳,转身离窟而去。枫叔紧随其后。 花袍见他们急促模样,暗自皱眉。 吕烽从未见过如此变故,低声询问,“酒鬼,我们该怎么办?” 花袍摇了摇头,又对书呆说道:“昭平你去门口拦着,若是独孤孝整顿兵马完毕,不能让他立刻进来。这件事情……实在棘手。不过我更担心的……”姜杉望着林焱背影,“还是那个傻子。” 林焱终是按耐不住心中纠结,上前一步。 南柯出声,“不要过来。”冷若寒霜。 林焱脚步一顿,“南柯……我……” 南柯望着武睿尸首,面色惨白,“我叫你不要过来。” 林焱咬住牙关,伸手去扶南柯肩膀,“你听我解释……” “不要碰我!”南柯突然长身而起,拔出武睿胸口千磨,将剑尖指向林焱,“你还要解释什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可我亲眼见到,你一剑捅死了我父王,你还能解释什么?” 林焱闭口无言,径直向前两步,任由千磨剑尖顶住胸膛,“我无话可说,你若恨我,就一剑杀了我。” 南柯听闻此言,厉声疾呼,“你以为我下不去手?” 林焱不再说话,张开双臂,闭起双眼。 剑尖刺破胸膛。 南柯咬住下唇,直至咬出血来。 最终。 她将千磨掷在地上,暗自垂泪。 林焱叹了口气,拾起地上千磨,就要去抱南柯,却被南柯一步退开。 “你走吧。”南柯扭头说道。 林焱愕然,“我们……” “我们……还能怎样?”南柯解下腕上红绳,窟中铃声叮当,她将铃铛掷还林焱。 红绳铃铛,在空中画着弧儿,落到林焱脚边。 林焱看着红绳,失魂落魄。 “我是一国公主,而你与我杀父之仇……南柯一梦……”南柯背过身去,“也到了梦醒时分。” 林焱捏紧千磨,浑身战栗,他咬紧牙关,“你管那些叫梦,难道那些日子,星海相拥,黑夜烟火在你眼中,全部不过是美梦一场?南柯姑……” “林少侠。”红氅留给林焱,一个决然背影,“我是燕国公主,武梦。” 听闻此言,林焱如同流干水的皮囊,萎靡下去,又像是身遭雷击,不知身在何处。 过去一刻,又似是过去永恒, 林焱终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拾起脚边红绳,将她塞入怀中。 他望着武梦背影,心口难开。 姜杉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来,抱住林焱肩膀,“走吧。” 林焱浑浑噩噩,跟着姜杉朝窟外走去。 却未曾见到,背对武梦,亦是泪流满面。 窟外,山师阴一拳将山师云抡倒在地,“你做了什么?” 山师云扑在地上,嘴角溢血,却喜上眉梢,“我只是将摄魂膏抹在箭头上,伤了林焱。又将毒引,拍在你身上。” “摄魂膏?”山师阴略微皱眉,“那东西力道根本不够!早就被父亲停下了研制!” “我们是商人。要物尽其用。”山师云咧嘴微笑,“若常人抹着,最多心虚发汗,自然无用。可经历今日之事,谁又是精力充沛?更别说林焱,根本就是虚弱至极。哪怕这丁点药效,也能扭转乾坤。” “红袍儿啊红袍儿。”山师云索性坐在地上,“这一年时光,涨了学识,却松了心弦。须知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 “一念不慎,即贻百年之患。”山师阴咬牙切齿,接上后一句话。 “乖侄儿。”山师云勾起嘴角,“山师家,才是你的归宿。” 红袍儿皱眉无言。 就在此时,他见到独孤孝朝石窟走去。他脑中立刻反应,不能让独孤孝见到窟中之事。还没等他上前,章昭平已将小将军拦下。 两人一番拉扯,姜杉领着林焱与吕烽,走出窟外。 林焱脸色差至极点。原因?红袍儿自然心知肚明。 独孤孝看了林焱两眼,径直踏入窟中。 姜杉急忙拽着林焱,朝外狂奔。 却看到独孤孝迅速奔出窟外,放声号令,“将他们统统拿下!” 四周兵甲先是一愣,随后立即朝林焱涌去。 山师阴心中大急,就要上前,却听到背后乌云叔冷言冷语,“山师家,可未曾教过你当送死的傻瓜。” 红袍儿脚步停顿。 “只有活着,才有转机,哪怕胯下之辱,也需隐忍。”山师云冷冷说道:“况且你别忘了,让林焱丧失理智的药引,就是由你带入。” 山师阴回过头来,对着乌云叔怒目凝视。 可他却也想到结局,即便他冲出去,又能如何?吕烽脱力,林焱伤重,姜杉手无缚鸡之力,书呆不过二流高手,再加他一个。 他们就能突围而出? 若如此不行,还有什么办法? 山师阴心眼急转,他立即想到小石头的狂暴能力,或许还有翻盘希望。扭头去望,正见到洞窟门口,怀智和尚死死拉住石磊,不让石磊出声外奔。 小石头,也指望不上。 山师阴心头黯然。 聪明人,总是计较太多。 独孤孝手下两千人,虽是战损数百,千人看管降兵,仍有数百人将林焱几人团团围住。 纪律所率江湖豪侠,突见此变故,皆是茫然无措。 难道真的回天乏力? 就在此时。 山坡之上,传来奔雷蹄音! 众人抬头去望,竟然见到百余战马,从一处缓坡急冲而下。 说是缓坡,也只是相对其余峭壁而言,一个不慎,必定是马死人亡。 可那些骑手,面上全无惧色。 掌上有刀,胯下有马,马贼,横行天下! 马蹄卷起雪屑,如同一条银龙,滚坡而下。 为首那汉,不扶缰绳,右臂袖口乱舞,左臂高举钢刀,暴烈呼喝,盖过蹄音! “李虎在此!谁!敢!伤!我!兄!弟!”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以为家 听到“李虎”二字,林焱惊讶地抬起头来。 石窟洞口的小石头,更是停止挣扎,惊得目瞪口呆。 就连一向淡定的姜杉,都拍了拍林焱肩膀,“你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 花袍没有料到,独孤孝更没有料到。 谁会想到在大战之后,一只只黄雀皆是机关算尽之时,还会有人突入战场。而且是用这种方式——从峭壁之上,奔马而下,简直…… 不知死活!胆大包天! 在场众人,皆是在震惊之中,独孤孝都忘了发号施令。 马贼如同蜂尾,一击扎入军阵深入,无人抵挡。 而山师阴立即反应过来,朝着纪律方向大喊,“帮忙!” 纪律得令,立即领着众侠客顶住内弧官兵,虽是响应之人不足一半,也堪堪拦住官兵。 山师阴更是转过身去,为山师云解开绳索,“若想活命,你还有一个机会。” 山师云目含笑意。 却说昂山群侠入阵,飞罴军受内外夹击,独孤孝见到如此乱阵,迅速镇定下来。 李虎尚未杀入内核,纪律阵中人心不齐。 还不算晚。 独孤孝心中计较,还有胜算,正准备重整旗鼓,却感到脖上一凉。 半柄断刃,横在肩上。 场中变化,兵甲无人敢动。 独孤孝眉头一皱,瞥到身后之人。 “和尚。”独孤孝冷冷说道:“你可不能杀人。” 怀智一手持刀,一手施礼,“出家人,确实不宜妄动杀机。” 小将军轻蔑冷笑,“那你如何胁迫于我?” “他不行。”另一只手,接过怀智手中断刀。 小石头面无表情,又将断刀贴近独孤孝,“我可不是佛家弟子。” 独孤孝亦不在乎,“大燕军人,会惧死乎?” 却见到花袍反身走了回来,靠在独孤孝耳边,轻声说道:“你要为武睿殉葬?还是给人熊,留下有用之躯?” 短短一言,直指人心。 独孤孝微微皱眉,不再言语。 花袍给小石头使了个眼色,小石头心领神会,立即压着独孤孝,走到林焱身边。怀智与吕烽耳语几句,两人回去洞里,将幸存的三成大师与另外两个和尚背出。 窟中武梦与慎公子,自然未有多加阻拦。 山师阴也朝众人汇合而来,看了独孤孝一眼,“放了他吧。” “放了他?”小石头疑惑道:“美人哥哥,要是不挟持他……” “不用了。”山师阴望向投降武慎军处,微微皱眉,“还有更棘手的事在等着他。” 却见到军阵之中,投降官兵趁乱哗变。谁人主导,不言而喻。 飞罴军,焦头烂额。 独孤孝眉头紧皱,瞪着红袍儿,“你做了什么?” 山师阴摇了摇头,“放了人,仅此而已。” 小石头虽是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放了独孤孝。 独孤孝狠狠瞪了山师阴两眼,快步奔向军中。 李虎入阵,再无阻拦,奔入阵内。他双腿夹紧马腹,不拉缰绳,却是停下马脚。 黑马停在林焱面前。 乱军之中,龙兴一别,兄弟三人,终于再见,却是谁都不发一言,欲语凝噎。 林焱看到李虎空荡袖口,鼻头一酸,“虎哥……” “你要是敢道歉!”李虎也是眼眶泛红,“老子打烂你的屁股。” 小石头却顾不得那么多,鼻泪横流,奔向李虎,“虎哥!小石头还以为你……你……呜呜呜……” “哈哈哈哈。”李虎抹了抹眼角,“哭个屁,虎哥不是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倒是你小子,一年不见,壮实了不少。” 林焱忍住泪意,插嘴说道:“虎哥,那我怎样?” “你?”李虎端坐马上,斜眼看了林焱一眼,“啧,还是那幅鸟样。一年不见,你小子可娶了婆娘?” 林焱脸色一暗。 花袍赶紧上前打圆场,“这里可不是聊天叙旧的地方。我也斗胆叫你一声虎哥。林子他,刚刚杀了燕王……” “什么?”李虎双眉一抖,“林子杀了谁?” 花袍只能大声重复,“燕王,大燕之王!” “小子”李虎看着林焱,满脸惊异,“可以啊。” 林焱却是满脸无奈。 见到林焱这种状态,李虎也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吩咐,“两人一骑!带上我的朋友!弟兄们!” 李虎扬刀拍马,“风紧!扯呼!” “希律律!”马贼一口答应,拉人上马。 一众马贼,呼啸而去。 山师阴不忘对纪律高呼,“莫要恋战,随我撤军!” 纪律得令,领着众人,抽身而退。 独孤孝正忙于镇压兵变,有心追杀,却无力多出,只能目送他们逃离视线。 “山师阴,姜杉,吕烽,章昭平,李虎,石磊,林焱!”独孤孝于牙缝之中,将这些名字一一挤出,“我们来日方长!” 且不说林焱离去影踪,再看卧龙窟内,清醒之人,只剩武梦武慎。 武慎走到武梦面前,在怀里掏了掏,只掏出一块发黑娟布。他摇了摇头,将娟布丢在地上,伸手,为武梦抹去眼泪。 “二叔……”武梦低声轻唤,她伸手指着心房,“梦儿这里很痛。” “二叔明白。”武慎叹了口气,“其实你们不必如此,害死王弟的人是我,不是林焱小子。” “不。”武梦摇头,“二叔没想杀父王,而父王却确实死在他手上。” “可二叔才是罪魁祸首。”武慎咬了咬牙,“要死,也该二叔去死。” “二叔你待我极好,我与桐儿姐又是情同姐妹,我明白你的痛苦。况且……”武梦看着武睿“睡脸”,再次泪流,“除了弟弟,我只有二叔一位亲人了。” 武慎再叹口气,“二叔若是不死,如何填平天下人悠悠众口?” 武梦抿了抿嘴唇,“我不管天下人。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失去亲人。我不能看着二叔去死。” 武慎再为武梦抹泪,“二叔……”他看着面前武梦,哭得梨花带雨,仿佛看着桐儿在他面前哭泣,那声“必须去死”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闭起双眼,幽幽叹息,突然双膝跪下,拜服在地,“罪臣武慎,愿赴北塞为一老兵,永不怯战,永不还朝,永为贱民,永生永世,为大燕镇守边疆!” “二叔!”武梦大吃一惊,就要去扶武慎,却被武慎躲开。 “梦儿。”武慎正色说道:“二叔可为你不死,但……二叔必须赎罪。” 武梦无言以对。 岳山林中,李虎观察四周,举起单臂。 马贼齐齐停下。 李虎翻身下马,“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我们就先在此地,歇息一会儿。” 马贼应声,纷纷停下休整。约有十骑未曾离鞍,到四处放哨。 李虎便拉着林焱,“你小子居然杀了燕王,妈了个巴子,实在够劲。你这一年,到底是怎么过来了,我可是听说,那个柳凤泊死在了王城。” 林焱虽然心情不佳,但是与李虎重逢,冲淡了不少忧愁,便将自己一年经历,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说得平平淡淡,特意隐去了惊险处。李虎却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的结尾,便停在方才,林焱错手杀了武睿,对于武梦,他是只字不提。 李虎听完,却是暗暗皱眉,“不管你是不是错手,那狗大王死在你手,那是众目睽睽,你绝对逃不得干系。这燕国,恐怕是呆不下去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 林焱愣神。 丢了南柯,一时之间,他只觉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雪还在下,不及此刻心中寂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聚与散 李虎见到林焱面色不对,心中暗自揣测。 吕烽却在这时凑了过来,按住林焱肩膀,“林子,既然燕国呆不下去,你不如跟我回冀国。” “冀国?”林焱看着吕烽,“那南柯……” “古人可都说了‘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虽然……”吕烽咬了咬牙,“虽然这花长得确实不错。但有兄弟们陪着,肉管饱,酒管够。跟兄弟我去见见北国风光,离开这伤心地。” “伤心地?”李虎眉头一挑,正要发问,却被花袍眼疾手快,拉至一边。两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林焱听着吕烽话语,又回头望着来时路途,视线飘荡,似要飘向早已无踪的卧龙坳,飘向那身红氅。 他地下头颅,喃喃自语,“一眼桃花一场梦,一朝相逢一场空。” 梦甘甜,却终有醒时。 “鹤老说的对,你们说的对。却有众人皆醒,我独醉。”林焱摇了摇头,终是下定决心,“冀国吗?或许是个好去处。” “哈哈哈。”吕烽拍着林焱肩膀,“如此甚好!我们一路向北,纵马狂歌。还能路过那酒鬼家乡,到时候一路游玩,天大地大,好不快活。” 林焱虽然心中仍有戚戚,却强挤笑意,欢笑附和。 那边李虎已然听好故事,面露烦躁,用力拍着林焱肩膀,“林子!不就是个婆娘!这天下三个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婆娘还寻不着?听哥的话,跟这吕烽兄弟去冀国见见世面,也尝尝他国风情。” 林焱苦笑,“虎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李虎似是愣了愣神,看了看四周马贼,面露难色,就连声音都小了下去,“我就不去冀国了。” 林焱脸色一暗,“我们才刚见面,虎哥你又要……” “我早已答应了兄弟们。”李虎正色说道:“我答应他们,只等此间事了,便去西域闯荡。原本找你们只是想再见一面,却没想到碰巧将你们性命救下,也是天意弄人。” “西域?”林焱咂舌,“那可得穿过一片荒漠,内里更是马贼横行,一点都不安生。” “我们……”李虎双眼微眯,“不就是马贼?都是刀尖舔血,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林焱叹了口气,“可是虎哥……” “不必多言。”李虎站起身来,扬了扬空袖,“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正是死过一次,才发现这天地辽阔,而昔日之我,乃至今日之我,不过井底之蛙。” “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好男儿!当志在四方’!”李虎眼中似有畏惧,却有更多傲气,“林子。”他重重一顿,“天下之大,绝非中原而已!” 林焱目瞪口呆,好些年,他未见到虎哥如此意气风发。 “好志气!”说话之人,居然是书呆章昭平。他于李虎身侧,握拳附和,“若要去西域,算我一个。” 李虎瞥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老子可不要吃不起苦的书生。” 章昭平微微一笑,“玄奘法师,不过文僧,也能步行至西域佛国。我一儒生,学六韬武艺,习浩然之气,哪里不能去的?” “你小子。”李虎挑了挑眉,“算你挂注。” “挂注?”章昭平似是有些茫然。 李虎哈哈大笑,勾住书呆肩膀,“道上黑化,就是说,老子看得起你,许你入伙!” “黑话?”章昭平点了点头,“果然是学无止境。” 李虎笑得更欢,林焱却是摇了摇头,他没有再劝。他自然是明白李虎脾性,虎哥若决定一事,便绝不会轻易更改。 不过也好,李虎从小到大都是刺头,若是一起走,只怕是到处惹是生非。还是带着小石头省心。 就在此时,石磊也凑了过来,稍低双眼,“焱哥,我也不能和你走。” “什么?”林焱心中烦乱,今天算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要离开? 小石头像是被林焱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说道:“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是吧。经历这么多事,我觉得吧,我应该在这天下,那个,小小地游历一番。” “和谁去?”林焱问道。 小石头看向怀智和尚。 林焱皱眉,“你要当和尚?” “不不不。”小石头连连摆手,“他们去过的地方多,我只是想和他们结伴而行走天下。” 林焱皱了皱眉,“你连龙兴周边都能迷路,还想想走天下?” “焱哥!”石磊咬了咬牙,脸上再无青涩模样,“天下众生皆苦,我曾经不知。今日既然知晓,又怎能袖手旁观?佛法我懂不多,却也知道,‘普渡众生’。” 普渡众生? 林焱看着小石头,突然觉得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也长成了青葱男儿。 李虎拍了拍石磊肩膀,“虎哥支持你,男儿郎,就该有些志向。” 林焱苦笑。李虎都这般说了,他还能说些什么?只能说些话儿,嘱托小石头万事小心。 众人会话,却有一人,始终静立一边——山师阴。 他看着众人说笑,面上表情变幻,终是握了握拳,走到林焱面前。 林焱看他,笑骂道:“怎么?你也要凑个热闹?是去南蛮骑象,还是去东海喂鱼?” “不。”红袍儿淡淡说道:“我要留在大燕。” 林焱哑然,山师阴这决定,实在出人意料。 半个时辰后,马贼下山,朝北方行进。 山师阴与枫叔,在岳山山脚,与众人挥手告别。 林焱不时回头张望,见到红袍越变越小,最终隐于山后。 他有些不明白山师阴为何选择留下,他问花袍,花袍只是叹气,“红袍儿他,怕是有些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 林焱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红袍儿选择留下,必定是有他道理。否则在如此风口浪尖,他为何要留在最为危险的燕国?一定有什么事,无比重要,以至于将他绊住手脚。 只希望,就此一别,还有再见之时。 林焱的身影,已经消失于山后,山师阴却仍站在原地,呆呆望着。 枫叔在一旁牵着战马,轻声说道:“少当家的,林公子,已经走了。” “我知道。”山师阴沉默片刻,接过枫叔手中缰绳,“我们也走吧。” 枫叔将红袍儿扶上马鞍。 山师阴挥动马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罢,两人朝上至城,纵驰离开。确未发现,在那山坡之后,有一书生打扮,骑一白马,紧跟林焱而去。 入夜,上至城,王族别院,院中小楼。 月弧挂空,淡云稍掩。 楼门缓缓开启,武梦从楼中慢慢走出,又反身将房门轻轻合上。 月色不美,她也无心赏月。 武莫知晓武睿死讯,哭闹了一宿,好不容易被她哄入梦乡。晚风吹过,她已换了一身素服,此刻,只觉心神疲惫。 靠在廊边柱上,武梦不由摸向手腕,那里却是空空荡荡。 她这才想起来,已将红绳丢还林焱,此生……此生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不见也好,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再一次肝肠寸断。 武梦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夜空,夜云似幻,想起过去种种。 今日原是大年初一,前半夜皆是烟火,后半夜寂静无声。 喧闹至死寂。 或许,这便是有缘无分。 武梦晃了晃脑袋,想要甩去这些惆怅,却见到空中,突然亮起一簇烟火。 烟花炸开,好亮一团火光。 武梦望着那团烟火,睁大双眼。 因为那烟火,就是林焱曾经为她所放。 是谁?是谁在放这烟火?难道…… 是他? 武梦嘴角微颤,身上再无疲倦,唯有坐立难安。 她立刻往别院外冲,那些安危告诫,自己身份,她全然不顾,翻了别院墙头,单人孤影,朝那日小巷奔去。 她只想知道,是谁,是不是他。 武睿死讯未出,城中仍未宵禁,路上三三两两还有行人,对那烟火议论纷纷。 “后半夜还放烟火,真是不让人睡。” “你懂什么?说不定是哪位公子哥,要讨小娘欢心。” 武梦并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只是避过城内巡逻甲士,一路急行。 终于,来到小巷之外,那烟火也已停歇。 真相就在眼前,武梦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路,居然什么都没去想。 即便是他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 大错已铸,势难回头。 可她明明知道无法改变,却还是缓缓走入巷中,说不清原由。 她缓缓踱步小巷,越行越深,终于在尽头,借着火光,见到一个人影。 武梦双眼圆睁,又微垂眼睑,淡淡说道:“原来是你。” “怎么?”火光印在山师阴脸上,他微微笑道:“看来,我们的公主大人,很失望啊。” 武梦稍抬起眼,观察四周,“就你一人?” 山师阴眉头一挑,“当然不是。” 武梦眼皮一跳,盯住红袍儿。 山师阴哈哈大笑,“还有枫叔。” 武梦瞪了山师阴一眼,咬了咬唇似要骂人,却又觉得索然无味,淡淡回应,“你怎么不逃?” 山师阴走到武梦面前,“因为,我要告诉你事实。” “事实?”武梦一对秀眉皱到一块儿。 山师阴点了点头,“其实杀害燕王之人,并非林焱。而是山师云。他用了摄魂膏,迷了林子心神,才会铸就大错。” 武梦握紧双拳,却又缓缓放开,“那又如何?父王已死,结局已难改变。” 山师阴皱紧眉头,上下打量武梦,似是第一次见到面前之人,“你不是武梦,我认识的武梦绝不是这种意识消沉,软弱无能之辈。她是一个女中豪杰,是一个敢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真豪杰。而你……” 红袍儿嗤之以鼻,“只是个披着同一件皮囊的娇弱公主。” 武梦咬住嘴唇,素白衣衫,在月光下倍显娇弱,恨声说道:“我又能怎样?父王死了,林焱走了,你还要我怎样?” “要你怎样?”山师阴突然提高音量,“你还没死,大燕还没亡!” 武梦浑身一颤,骤然捏紧双拳,寒声说道:“那我是不是该将你这反贼,就地正法?” 山师阴恢复平静模样,淡淡说道:“你不会杀我。” 武梦冷冷一哼,“何以见得?” “因为,九婴不灭,大燕不宁。而我是你的好友,是林焱的好友,也是……” 山师阴勾唇一笑,于月光之下,分外妖魅,“这世上,最了解九婴的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何去何从 志清重新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干净的被褥,泛着皂角气味。若不是浑身疼痛,今天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清晨。然而,志清知道,昨日的所有事情,都不是梦。 因为另一个内门弟子,正绑着纱布,坐在他床边。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无神地盯着他的脸庞,“你醒了?”语音空洞疲乏。 志清感到不妙,“我们……咳咳咳……”他想要说话,可是喉咙像是火烧。 内门弟子,为他倒了杯水。 志清牛饮而下。 内门弟子就在一旁看着,淡淡说道:“醒了就快些穿衣,公主她要见你。” “咳咳咳……”志清被清水呛到,“公主?” 内门弟子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燕王……死了……” 志清目瞪口呆,杯中清水,洒在被上。 半个时辰后,志清穿上新的道袍,站在王族别院,院中小楼之前,静默而立。 胸腹还在绞痛,范卓那一击未能将他杀死,却也造成了不小内伤。 他站在门外,等候召见。等待时候,他便在心中将后来发生之事稍加回忆,不由深深叹息。 武睿终究是死了,却是死在林焱手中,这让他始料不及。交往时间不多,他却相信,林焱必定不是这等喜怒无常之人。此事,必有蹊跷。 然而原由不再重要,结果已经铸就。 他虽不喜武睿,却也知道,武睿一死,天下难安。 那么上至宗,又该何去何从? 志清摇头苦笑,他个小人物还担心这些做什么?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人微言轻。 胡思乱想间,有一褐服小宦推门出来,低伏身子,垂手向屋内一引,“道长,公主怕您伤势在身,在外难忍风寒,让您入内等候。” 志清先是一愣,心中暗想,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倒是体贴人。 他也不推辞,便随着小宦入得楼中。 迎面便是一块纱帘,帘幕之后便是大堂。 透过帘布,人影绰绰看不真切。能望见一人坐于大堂主座,一身白裳,有些矮小。在那白影座旁还立有一人,同着白衣,却不知是谁。 而在大堂正中,还有两人,只是,为何是一立一跪? “啪。” 身后的关门声,将志清从思考中拉回。小宦将他引到一边,正有屏风挡住视线。小宦作揖道:“道长先在这边稍等。” 志清回礼,静静等待。 却听到屏风之后,传来清脆女声,“二叔,真不再考虑留下?” 武慎的声音,在屏风之后响起,“你已劝了我许久,我也说了多遍,我如今乃是重罪在身,只求为一老兵,为大燕守土护边。” 堂中沉默。 志清暗想,那女声想必是曌梦公主。而武慎,应该是立于堂上之人。只是听这公主口气莫非坐于主座? 堂中又有声响,还是公主发问,“那么赵恬将军,本宫虽知你罪大恶极,但本宫愿意既往不咎,只要你从今以后,尽忠职守。” 赵恬?这下也就明了,武慎立,赵恬跪,也是合乎情理。 却听到赵恬回答,“罪臣愿为大燕继续效命,只是……” “只是?”曌梦公主低声说道。 赵恬似是轻笑,“慎公子何往,罪臣何往,亦步亦趋,不离半步。” “赵恬!”武慎似是怒喝,“此时此处,岂是让你讨价还价?” “主公。”赵恬也是强硬,“若不能追随于你,末将不如立即死于此地!” 武慎无言。 曌梦公主,一声叹息,“罢了,罢了。王弟以为如何?” 堂中最后一人,原来是王子武莫。 只听他小声回应,“全凭姐姐做主。” 曌梦公主再叹口气,“二叔……一路保重。” 又是片刻沉默。 武慎开口说道:“梦儿,莫儿,大燕的江山,就交给你们了。” 曌梦公主似是“嗯”了一声,又似什么都没呼应。屏风之后,传来悉索声响,不多时,一只僵硬手臂掀开纱帘。 赵恬最先冒出头来,他似是感到身边有人,戒备望来。 昨日还是激战,志清今天可做不到笑脸相迎,他便寒着张脸,与赵恬大眼瞪小眼。 另一只手,按住赵天肩膀,“何事?” 赵恬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无事。” 说罢,赵恬便撩住纱帘,让武慎通过。 武慎穿过纱帘,也看向志清。 两人对视弹指,武慎微微一笑,“小伙子,你很不错。上至宗还有你在,那就还没烂到骨子里。” 说罢,他便丢下一头雾水的志清,走向大门。 小宦为他推开楼门,两人鱼贯而出。 志清看着两人背影,木门渐合,背影消失于木门之后。 小宦再一施礼,“道长,该你了。” 志清这才回过神来,回了一礼,转身撩开纱帘,步入大堂。 入眼处,却是有些令他惊讶,原来是武莫坐于主座,而公主立于座旁。曌梦公主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一身白衣,白皙脸颊,微红眼眶,如若风中散樱。曌梦公主,似乎是叫做武梦? 志清发觉自己失态,赶紧双膝下跪,“贫道,上至宗外门弟子志清,拜见两位殿下。” “道长莫要多礼。”武梦轻声说着,“来人,给道长看座。” 志清赶紧站起身来,身后小宦已经搬来胡凳。 “贫道逾礼。”志清鞠躬致礼,这才坐下,正对王族兄妹二人。 他在心中惴惴,不知今日召见所为何事。 武莫看了武梦一眼,武梦点了点头。武莫这才开口说道:“道长救驾有功,更有一颗赤子之心,特有嘉奖。” 嘉奖?这倒是志清始料未及。 武莫再看武梦一眼,才继续说道:“特封道长为上至宗代掌教,护国国师之位。愿道长谨记王恩,为国效力。” 志清听得目瞪口呆,直接站起身来,“代掌教?我?” “没错。”武莫似是有些不悦,“正是道长你。” 志清只觉脑中一团浆糊,一时间忘了回话。 武莫再次皱眉,“道长,可能坐下说话?” “哦哦哦。”志清脑中一片空白,依言坐下,却又立刻站了起来,“不对啊,我,贫道只是一介外门门人,怎么能做代掌教,这……这不合规矩。” “这天下有什么规矩……”武梦微微一笑,“比王法还大?” 志清无话可说。 武梦敛住笑意,“王族封你这代掌教,却是希望你能稳定上至宗宗门,假以时日,将这‘代’字摘掉。道长,可能明白?” 志清也非蠢人,他明白武梦意思,这是要在上至宗内,培养王族嫡系,掌控这大燕江湖,第一大势力。以此看来,似有利用之嫌。 不过。 他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他原本已经对上至宗死心,现在却有这样一个从头改变的机会放在面前,他能够拒绝? 不能! 几乎是在瞬间,志清已经下定决心,整顿上至宗,还岳山一世清明。 志清深鞠一躬,“贫道,愿领此重任。” “如此甚好。”武梦再展笑颜,“重建若遇阻碍,王族自当鼎力相助。道长记住……”武梦眼中似有寒光,“是任何事。” 杀气弥散。 志清心中一紧,再施一礼。 武梦摆了摆手,“听闻道长重伤在身,不如早些退下,好好休息,才能为国效力。” 志清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他也不磨蹭,深鞠一躬,“贫道告退。” 他向后退出几步,小宦上前收了胡凳,他便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武梦又再出声,“听闻上至宗要入内门,才能用本来姓名。不知道长,原名为何?” 志清浑身一震,真名?他已好久未用,如今从他口中说来,无比陌生,“许淳元,贫道叫做许淳元。” “元一淳厚,道长原就与道有缘。”武梦淡淡说道:“只希望道长离开此楼之后记住一事。” 志清洗耳恭听。 “世上再无志清,唯有,许淳元。” 许淳元双目泛红,一鞠到底,“贫道,谨记于心。” 说罢,武梦扬了扬手,许淳元离楼而出。 踏出楼门那一刻,他只觉重获新生。 一门之隔,世上再无外门小道志清。 只有上至宗新掌教…… 许淳元! 许淳元挺起胸膛,离院而去。行不多远,于道上看到另一群人,从远处行来,似是要往小楼去。 人群皆是劲装武服,独有一人,困在核心,披枷带锁,蓬头垢面。 志清认得那人。 似是叫做……王芝。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凋花残落 看着许淳元背影消失门后,武梦便垮了脸上冷静,露出疲惫神色。 武莫抬头看着武梦侧脸,眼中满是迷茫说道:“姐,难道我真要做燕王?” 武梦脸色一僵,低头看着身边弟弟,原本想要训斥一番,让他有些为王的自觉。可是见他这茫然失措的样子,武梦怎么都狠不起心肠。 她终究没说什么,摸了摸武莫头顶,“不要怕,还有姐在。” “可是……”武莫眼中漏出淡淡恐惧,“要是人熊回来……” “莫儿!”武梦将他打断,“你是武家唯一的男儿,人熊,不过是一个臣子。” 武莫低下头去,低声嘟囔,“什么唯一……不是还有孟然之么……” “你说什么?”武梦脸色一寒,“你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 武莫被武梦一喝,立即缩了起来,小声说道:“宫里的下人们都在传……” “不管是哪个下人!”武梦眯起双眼,“本宫回去之后,全部剜目挖舌。” 武莫被武梦话中血腥,呛得头皮发麻,不敢说话。 他不明白,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姐姐,怎么从九霄回来,就成了这幅样子,难道九霄是阴曹地府不成? 武梦见吓到了武莫,也是心中歉意。 然而乱世用重典,她不得不硬起心肠。山师阴说的对,她还没死,大燕还未亡!身为武氏宗族,她必须扛起责任。 武氏宗族,赴死登先,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而庙堂,便是见不着烽火的战场。她武梦从小鞭策自己,难道不就是为了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担起大燕脊梁? “王弟。”武梦特意换了称呼,一字一顿说道:“大燕姓武,也必须姓武!” 武莫诺诺点头。 却听到门外护卫呼喊,“人犯,王芝带到。” 武梦看了武莫一眼,后者正襟危坐,张嘴说道:“带进来。” 小宦去开了楼门,四名甲士压着王芝走进楼内。小宦笑着说道:“几位将军在门外候着吧。” 甲士顿首行礼,走出门外。 “吱呀。”小宦合上楼门,为王芝掀开帘幕,“王公子,请吧。” 王芝披枷带锁,脚下“嘡啷,嘡啷……”拖着铁镣,步入堂中。 武氏兄妹冷冷看他,王芝倒是举了举身上枷锁,“我这披枷带锁,不准备给个位置,让我坐坐?” 武莫看了武梦一眼,武梦点了点头。武莫这才说道:“赐座。” 小宦便搬来座位,他也是贴心,知道王芝披枷难坐,特地搬了张梨木大椅。 王芝毫不客气,往上一坐,“关了这么久,也没让我洗漱一番,若是能够洗个热水澡,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武梦冷冷一哼,“是不是还要给你派两个美婢,帮你更衣搓澡?” “哎!那就不必了。”王芝微微笑着,“梦儿你也知道,我只爱你桐姐一人,其他庸脂俗粉是入不得眼。” “放肆!”武梦猛然一拍椅握,“你所犯之罪,罪该万死,还以为能够有机会活命?” 王芝想要靠在椅背上,不过被枷锁磕住,靠不上去,他便眨眼说道:“你们若是要杀我,又何必传唤我?看来,我是命不该绝。” 武梦沉默。 “让我说中了?”王芝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一向聪明,若不是那柳凤泊先入一步,桐儿必定会倾心于……” “闭嘴。”武梦将他冷冷打断,“你没有资格,再提桐姐的名讳。” 王芝讶然,“为何?要知道,我今日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桐儿。” “为了桐姐?”武梦冷冷一哼,“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为了桐姐,还是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 “自然是为了桐儿!”王芝梗起脖子,“你可以辱我骂我,唯一这一点……” “你还想骗谁?”武梦根本不想让他说完,“你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堂堂王氏子孙,达官显贵,会输给柳凤泊一介武夫!你不甘心桐姐选择了他,而不是你!” 王芝睁大双眼,就要反驳。 武梦挥手不让他说话,“你处处要和柳凤泊比。你原本爱穿华服,却因柳凤泊爱穿白袍,而改穿白衣。柳凤泊杀入王城,斩得三千金甲,你便要逼宫岳山,胜他一头?” 武梦上前一步,直视王芝双眼,“最终时刻,更是不顾二叔死活,贸然进军!你若真爱桐姐,为何不在兵败之时,一死百了?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说本宫不敢杀你!我呸!” 一口唾沫吐在王芝脸上,武梦愤愤说道:“你这败类,莫要再玷污‘情’字!” 王芝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武梦眯起双眼,冷冷说道:“有人教本宫留你一命,换取王家效力。不过本宫,改主意了。像你这种自私自利,有些许聪明便沾沾自喜的无能之辈,本宫再也不想看到!” 王芝脸色骤变。 “来人!”武梦全然不顾他面上表情,“反正父王之死,也不能对外说是谋逆,把这无耻小人,直接拖下去,就到门外砍了!” 小宦开门,甲士鱼贯而入,拉住王芝手脚 王芝脸色惨白,高声呼喊,“梦儿!我知错了!” 武梦理也不理。 甲士拖着王芝后退,王芝还在挣扎惨呼,“公主!饶我一命,我愿为说客,向爷爷说理!” 武梦双眼眨也不眨,完全硬起心肠。 甲士将王芝拖至门口,王芝嘶声吼叫:“武梦!看在我们多年情谊!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啪!” 王芝被拖到门外,小宦合上门扉。 惨叫声隐隐约约,最终变为哭嚎。 武梦捏住双拳,静静看着木门。 片刻之后…… 一切,再无声息…… 武梦这才松开双手,幽幽叹气。 “姐姐。”武莫担忧说道:“还要继续召人吗?” 武梦摇了摇头,“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罢,转身朝内堂走去。 她骂王芝虚情假意,可回想自己对林焱,又有多少是寂寞,多少是真情? 楼外雪中,空留血梅一朵。 入夜,上至城中,一处民宅,书房内烛火摇曳。 山师阴端坐书桌前,提笔疾书。 却听到房门“叩叩”两声轻响,他便放下毛笔,靠在太师椅上,“进来。” “吱呀”木门开启,枫叔肩上披雪,走入屋内。他先合上房门,方才垂首说道:“武慎与赵恬往北而行,王芝已死。” 山师阴用食指卷着长鬓,“不出所料。” 枫叔似是有些惊讶,“少当家的,不是让武梦留下王芝一命,怎么……”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知王芝这等自以为是之人,有些小聪明便以为高人一等,定然会作茧自缚,我也知武梦必然忍不住脾气。” 枫叔眼中疑惑,“那少当家的,为何还特意吩咐武梦?” 山师阴微微一笑,重新拾起毛笔,点了点墨,“我吩咐于她,她却因自己脾气而未做到,不就会觉得有愧于我?别小看这一点点愧疚,在我未来布局之中,这点愧疚,便能让我始终掌握主动。始终,先人一步。” 紫毫于白宣之上重重一勾。 山师阴放下紫毫,抬起白宣。 烛光透纸,宣上密密麻麻。 同一时刻,上至城外,农家村落。 有一老农,将一青年送出门外,连连作揖,“幸亏有石镇先生在,若是没有先生妙手回春,内子……内子可就……” 那青年,原来是林焱曾经室友,医科石镇。他先前曾为赵恬接上断掌,没想到还未离开岳山地界。 石镇对老农拱手还礼,“古来医道通仙途,小生既然是医者,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老农双眼含泪,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先生大恩,老头子我无以为报,家中唯一一点积蓄,还望先生收下,当做诊金。” “哎!”石镇推还不要,“老人家留我食宿,这诊金已然够了。再要其他,那我不就成了卖药的商贾?老人家,这是看不起我啊。” 老农无言,双目垂泪。 石镇不再多留,稍一拱手,挥袖离去。他听闻隔壁村还有一户人家,有一皮长石斑奇症,要连夜赶去看看。 走到村外,却见月光之下,数骑或朝北,或朝东疾行。 看他们衣着,皆是信官,看那杏黄颜色,应是八百里加急。 石镇知岳山战乱,只是这岳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而这八百里加急,又是要传信给何人? 第一百八十章 各怀异心 北塞接壤,雁门城中别院,院中杨树披晶戴银。 院内小屋,孟然之扶着额头坐在桌前。这几日是春节,他被派来北疆与赤娜暗中接洽,却也躲不过城中酒宴。 几天来夜夜宿醉,也是无可奈何。 他为自己斟了杯茶,看着余烟袅袅,心境也渐渐平和下来。胃中反复与那偏头阵痛,也稍感缓解。 平静下来,他不由想到南方岳山,封禅典礼也应该完了吧。想到武睿那得意嘴脸,孟然之扯出一丝苦笑。 任由他武家如何昌盛,这些荣誉,与他也是毫不相干。 孟然之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扰念头赶出脑外,伸手端起茶杯,轻啧一口。 却听到庭院之中,一串急促脚步。 “哐”门扉被人推开,寒风涌入屋内,让他头脑清醒不少。 孟然之看了一眼房门,见到这些日子与他形影不离的族兄孟纯,正扶着门框大声喘息。 他摇了摇头,放下手中茶盏,淡淡说道:“着急什么?难道昨夜爬到了城主老婆床上?这事儿我可不帮你擦屁股。” 孟纯立刻红了脸面,“然之你瞎说什么。我又不好这口。” 孟然之哈哈大笑。 孟纯这才想起正事,急声说道:“然之,出大事了。” “先来陪我喝杯茶。”孟然之站起身来,将孟纯往床边拉,“能有什么大事?难道是武睿死了?” 孟纯站住不动,双眼看着孟然之,眼露古怪。 孟然之眉头一皱,心中有不祥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纯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岳山快马来报,武睿……真的死了。” 孟然之呆立原地,沉默片刻,又到桌边坐下,饮了口茶,“怎么死的?” 孟纯一阵愣神,急道:“你怎么这么镇定,武睿可是死了,他可是你……” “我知道。”孟然之看了孟纯一眼,“所以我问,他怎么死的。” 孟然之眼中似有寒气,孟纯咽了下口水,这才开口解释,“慎公子与王芝谋反,于封禅大典之上,突然发难。” 孟然之微微皱眉,“慎公子不论,王芝那蠢货凑什么热闹。所以,他们逼宫成功了?” 孟纯摇了摇头,“并未成功。” 孟然之挑起眉头,“那武睿如何而死?” 孟纯看着孟然之双眼,“杀他之人,你也认识,唤作林焱。” 孟然之身形微僵,片刻又恢复如常,“这倒是出人意料。” 茶仍烫,两人之间却是无言。 “这便完了?”孟纯夺过孟然之手中茶盏,“武睿可是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将你留在这苦寒之地,难道你想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孟然之摇了摇头,又拿起一个茶杯,为自己倒上一杯,“他武家的天下,与我何干?” “然之!”孟纯压低声音,“你可是他的……” “啪!” 孟然之将茶盏拍在桌上,茶水溅湿桌布。他扭头盯住孟纯双眼,一字一顿说道:“我姓孟,不姓武。” 孟纯哑口无言。 两人之间,再次回归沉默。 就在此时,院中再有人声。 管家踏着急步走到屋外,见到屋内两人沉默,垂下脑袋,小心翼翼说道:“两位公子,那个……” “有屁快放!”孟纯低喝出声,可以看出,他对孟然之的反应,十分不满。 管家浑身一颤,孟纯公子平日里与人和善,为人纯良,也不知今天为何这般生气。 孟然之看了孟纯一眼,又转头对管家说道:“若是请我夜宴,便说我身体不适,推了吧。” 管家垂手说道:“并非有人请宴,而是大门外有两位书生,求见公子。” 孟然之挥了挥手,“一并推了。” 却听到院外传来人声,“推了我们,孟公子难免遗憾终生。” 孟然之应声望去,却见到一白一黑两位儒生,头戴斗笠,跨入院门。 黑衣儒生,摘下斗笠,露出中年面目,抱拳行礼,“在下,九霄,太史殊。” 白衣儒生,拿下斗笠,露出白净脸庞,同样抱拳,“在下,九霄,白泽。” 管家面色大变,回过身去,“你们怎么入得府中,侍卫,侍卫何在?” 孟然之站起身来,挥手制止管家,眯眼微笑,抱拳回礼,“原来是两位九霄高徒,只是不知,两位所来何事?” 太史殊微微一笑,“想必也孟公子,也知武睿丧命之事。” 孟然之走出屋外,寒风吹开他开襟衣袍,露出坚实胸膛,可他并不在意,只是淡淡说道:“直呼燕王名讳,你们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太史殊上前一步,“公子,何尝没有大逆不道之心?” 孟然之摇了摇头,对孟纯说道:“送两位先生出去吧。” 孟纯点了点头,按住刀柄。 白泽却并不畏惧,“孟公子,天下为猎场,燕失其鹿,你难道真要袖手旁观?毕竟你身上之血。” 孟然之顿住身形,寒声说道:“送客!” 太史殊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如饮茶之道。浮浮沉沉,回味无穷。可茶之好坏,除茶叶品质之外,犹要看杯中之水,煮茶之人。” 孟然之回过头来,“你要说什么?” 太史殊指着孟然之,“孟公子便是这世间少有,珍贵葭萌。公子非是不远流芳百里,而是缺了上等活水,缺了煮茶之人。” 孟然之挑了挑眉,默不作声。 太史殊又指自己与白泽,“我们便是公子之水,亦是,操壶之手。” 晴空之下,院中五人,无人说话。 孟然之端详两人许久,终是展颜一笑,“两位先生,不如进屋饮茶。” 两位书生抱拳,“固所愿,不敢请耳。” 两人入得屋内,孟然之凑到孟纯耳边,“让管家,好好休息吧。” 孟纯点了点头,对管家说道:“大叔,听说府里来了好马,不如带我去看看?”说罢,便不顾管家死灰脸色,将他拖走。 孟然之微微一笑,缓缓合上房门。 “啪。” 日犹照,风扬满树晶莹,一切如常。 与此同时,东疆之地,人熊营帐。 人熊披盔戴甲,端坐大帐之内,手抚匕柄,望着营中炭火。 座前,有一甲士垂首汇报,“齐国稳定,叛军已定,齐王邀将军共赴国宴。” 人熊只吐两字,“不去。” 甲士点头应下,有出声道:“还有一事,岳山急报。” 人熊皱了皱眉,“武睿死了?” 甲士点头,“武慎谋反事败,武睿死于林焱之手。” 人熊面上无悲无喜,淡淡说道:“伊世羽呢?” “战死。” 人熊不发一言,只是摸着手中匕首。 片刻之后,他拿过手边酒囊,饮了一口,又拿起桌上武睿亲手所发虎符,随手一掷于炭火之中。 “大燕那些无能之辈,是该收拾一下了。” 南方,吴国国都。 刘策,闻天,左徒明横坐一排,正于冰湖岸边垂钓。 闻天正襟危坐,淡淡说道:“最新消息,武睿死于林焱之手。” 刘策不言,只是看向左徒明。 左徒明懒懒散散地仰天躺着,他揭开面上书卷,打了个哈欠,“这些师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我们这些做师兄的,也不能落于人后。” 他坐起身来,猛然拉起吊杆,鱼线出水,鲜鱼甩尾,漫空晶莹。 左徒明勾唇一笑,“是时候,为刘公子,夺回吴国了。” 回归上至城中,山师阴正在院内收拾行装,他将会和武梦一起,归还王都昌隆。 却看到枫叔走入院内,面上神色复杂。 山师阴瞥了他一眼,“怎么?见鬼了?” “还真是鬼。”枫叔凑到山师阴耳边,轻声说道:“手下有人于岳山山脚,捡到一个重伤之人。那人似乎忘了一切,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山师阴眉头微皱,看着枫叔。 枫叔沉声说道:“他叫,猫怔仲。”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骑绝尘 “你的父母叫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中年男子坐于桌边,手中提着毛笔,时刻记录两人对话。 “猫……猫怔仲……”猫怔仲浑身缠满纱布,躺在床上,满眼疑惑。 屋内摆设温馨,像是客栈,又像是农居,却只有他们二人,略显冷清。 中年男子头也不抬,继续问道:“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猫怔仲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中年男子又抛出一个问题。 猫怔仲皱了皱眉,沉吟片刻,不确定地说道:“剑……剑客?”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看着猫怔仲,“你想起什么了?” 猫怔仲拉住被角,摇了摇头,“我醒来的时候,手里有一柄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那剑很重要。只有剑客,才会觉得剑很重要吧,不是吗?” 中年男子看了眼床边,猫怔仲的木杖剑,正静静靠着床板。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朝这边望来。 温馨内饰之外,却是冰冷铁门。 这里不是客栈,更不是农居,而是一座监牢。 而在牢门之外,还有两人,正在观察屋内情况。 那两人,正是枫叔与山师阴。 山师阴给了那中年男子,一个“继续”的手势。 那中年男子,便又开始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山师阴对身边枫叔轻声问道:“查到些什么?” 枫叔恭敬回应,“猫怔仲身中十八刀,六剑。不过这些并不是最为骇人听闻之处。” “哦?”山师阴绕着鬓角,“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天位这么狼狈?另一个天位?岳山附近怕是没有了。” “不是天位。”枫叔瞥了一眼屋内,轻声回应,“是毒药。” “毒药?”山师阴来了兴趣,“能瞬间毒翻天位的毒药?” “是一种慢性毒药。”枫叔咬了咬牙,“下毒之人极为阴狠,猫怔仲应该中毒已有三年以上。我们的人也解不出那毒药配方,只能大致知道功效。” 山师阴并不说话,静静等待枫叔解释。 枫叔似乎有些后怕,“此毒平日里潜伏于人体内,便是连天位也不能察觉。然后只需一剂药引,那剧毒便会在三个呼吸间,令人毙命。猫怔仲也是好运。那毒与他体内龙荔毒素中和不少,否则,即便他是天位,也得死在山上。”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看着屋中猫怔仲,“不过,他身中剧毒,更是扛了十八刀六剑,生生杀出重围,实在令人心生敬佩。如今只是毒坏了脑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枫叔又沉声说道:“手下刚发现他时,他已神志不清,浑身是血倒在雪地之中,就连身子也被埋了一半,却还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何力量,撑着他活了下来。” 山师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毒,会不会影响他的功力?” 枫叔愣了愣神,他不知山师阴为何问起此事,但也尽职回答,“怕是会有影响,还得等他康复之后,才能知道详情。若是他连功夫都忘了,那空有一身真元,也就是个力气大些的普通人。” 山师阴点了点头,“我们如今留在燕国,可谓是危机四伏。若是能多个天位助力,那是再好不过。” 两人谈话至此,牢中男子问到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柳凤泊是谁吗?” “柳……凤……泊?”猫怔仲满脸皆是疑惑,眉头紧皱。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提问。 猫怔仲却突然提高音量,“他是谁?” “谁?”中年男子疑惑问道。 却见到猫怔仲挣扎着坐起身来,“我问你,柳凤泊是谁?” 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戒备,“你想起了柳凤泊?” “我想不起来。”猫怔仲抱住自己脑袋,“我想不起来!” 他突然跳下床来,一个箭步窜到中年男子面前,“他是谁?我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猫怔仲一把拽住男子衣领,“你知道!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中年男子憋得脸颊发红,喘息说道:“我什么都不……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猫怔仲面上扭曲一片,“那你就去死吧!” 他一手拎住那人,另一手回身去拔床边木杖剑。 “咣当”一声,枫叔闯入屋内,一把按住猫怔仲手腕,“猫怔仲!冷静一些!” 猫怔仲转过头来不惧,放开手中男子,冷眼看着枫叔,“你又是谁?” 枫叔正要说话,却感到浑身一沉。 猫怔仲竟然放出了天位威压。 枫叔只能在威压之下,艰难说道:“我是你朋友。” “朋友?”随着威压释放,猫怔仲身上纱布渗出血来,可那天位威压,不减反增。他几乎是在咆哮,“没人配和本座做朋友!” 他反手拽紧枫叔,另一只手提剑出鞘。 局势眼看就要失控。 山师阴倚着门框,艰难出声,“猫怔仲!我知道你是谁!” 猫怔仲转过头来,身上威压稍减。 山师阴稍稍喘了口气,突然面露讥讽,“你杀人无数,你恶贯满盈,你罪大恶极,你若活在世上,简直天地不容。” 猫怔仲张大双眼,就差喷出火来,“你撒谎!” “没错!”山师阴接道:“我撒谎!那是你,那也不是你。” 猫怔仲满脸疑惑,低头呢喃,“是我?不是我?” 不知不觉,他收起身上威压。 山师阴已是满头冷汗,但他无暇去擦,向前一步,抬起猫怔仲脑袋,与他双眼对视,“罪恶滔天,那是昨日之你,却不是今日之你。” 猫怔仲眼中迷茫,“那今日之我,又是谁?” 山师阴正色说道:“你,依旧是你。这次失忆正是天赐之时。让你与昔日割断,让你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我不需要!”猫怔仲想要低头,却被山师阴牢牢抓住,“你难道不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变成什么模样?” “可我……”猫怔仲踌躇说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该变成什么模样。” “没有关系。”山师阴面上绽放笑容,“让我来帮你。” 半个时辰后。 山师阴一行离开私牢。 人群之中,多了一人,戴猫脸面具,唤作,“疯猫”。 与此同时,朝北路上,原本浩浩荡荡百来人,如今只剩三骑。 林焱在左,吕烽在右,姜杉在两人之间,嘟囔着似是不满,“就不能弄辆马车?我可是个病鬼。” 吕烽啧了啧嘴,“我们是在逃命,又不是去郊游。况且你要真知道自己是病鬼,就该把酒戒了。” 姜杉赶紧摆手,“戒不得,戒不得,酒可是我续命良药。” 两人斗嘴,林焱却在一边有些沉默。 姜杉心思细腻,立刻看出他心情不妥,调笑道:“我们的林大少爷,这又是怎么了?” 林焱摇了摇头,“我们下山之时如此多人,章昭平随我虎哥去了西域。红袍儿与枫叔留在了上至。小石头也与和尚们结伴而去。南柯……不,武梦……”林焱终究没说下去。 姜杉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掏出酒囊,咬开塞子,缓缓饮了一口,“曲终人散,月圆月缺,本就如此。爱人永不离弃,兄弟并肩一生,谁都想要。可生来病死,天地轮回,终有先走后去。” 被姜杉这么一说,林焱心中更感沉重。 “所以。”姜杉眨了眨眼,突然间手中酒囊扔给林焱。 林焱手忙脚乱接住酒囊,却还是翻了不少在衣襟之上。 姜杉哈哈大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猛然一抽马鞭,胯下花马加速疾驰,“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说话间,姜杉已然冲出五步开外,他突然放开缰绳,张开双臂,任由胯下花马肆意狂奔。 狂风吹乱他未束散发,马上之人,笑声直达云霄,“拍马去,雪铺平原,玉尘舞,酒佐豪情。昨日已去。今日犹存。明日何处?不卧金屋,不睡龙辇,不愁前途。但求,云边牧马,风中长歌,任他遍地荆棘,阴云密布。共举盏!满饮此杯!同销万古踌躇!” 吕烽看了林焱一眼,咧嘴一笑,同样纵马而去,拨开酒囊笑声应和,“满饮此杯!满饮此杯!” 林焱望着姜杉与吕烽背影,再看手中酒囊。 紧锁眉头骤然打开! 他扬起脖颈,将囊中之酒,一口饮尽。 酒水流过嘴角,酒香散于风中,林焱哈哈大笑。 他只觉心中郁结随风而去,更觉眼前天地一片辽阔。 “等等我!” 三少年,一路向北而行。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姜村 小姜村,被姜杉成为故乡的地方。 靠近北疆边境,离冀国也不算太远。 村落几受战乱,却依旧生生不息。人命脆弱,却也孕育新生,连绵不绝。 昨夜刚落过雪,村头石碑很矮,半截埋在雪里,碑上“姜”字被吞了一半。 此刻正值午膳时候,村中约有百户,家家炊烟冉冉。 暖阳透烟而过,笼于地上,热人心肠。 却有三骑立于村外坡上,正是林焱一行三人。 虽是已过春节,天气却不见变暖,好在山师阴留了些金银,三人换了厚实外披。 有趣之处在于,为了掩人耳目,三人皆是乔装打扮。林焱与吕烽重穿猎户装扮,而姜杉死活都不愿自降身份,依旧那副浪荡公子模样。 两个猎户护着一个公子? 这种组合,反倒是给他们一路招来不少白眼。 好在,过去了约有十日,大燕境内,尚未有通缉消息。 姜杉还打听过一番,就连黑道都没赏金消息。 虽然奇怪,三人也是处之泰然。姜杉分析,此次岳山封禅事大,只怕是官家封锁了消息,一时半会儿他们三人还是安全。 如此也好,落得轻松自在。 三人一路吃喝,倒还真有几分郊游模样。 如今,终于到了姜杉故乡。 “这村子不错。”吕烽拉住缰绳,打量着远处小村,“安详,宁静,与世无争。” 林焱点了点头,“是啊,到了老的时候,到这里建一栋屋子,安享晚年,确实不错。” 吕烽深感赞同,“到时候我俩就来这儿,各造一间屋子,把酒鬼夹在当中。酒鬼,你说好不好?” 姜杉没有回应。 吕烽心感奇怪,转头看向姜杉。 却发现花袍双眼迷蒙,望着眼前村落,不知神游何方。 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他们也已发现,越是靠近家乡,姜杉便玩得越疯,可今天,却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就连马上酒囊,也是满满当当。 从望见小姜村至今,更是一言不发。 不过这种感情,也能理解。 离家千里,离家数年,多少日夜? 难免近乡情怯。 似乎是感到了两人目光,姜杉晃了晃脑袋,“刚刚说到哪儿了?” 林焱打了个哈哈,“能说到哪儿?我们说等我们老了,就回你这村子,和你做邻居。” 姜杉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也笑出声来,“谁要和你们做邻居,到老了还要见着你们这几张老脸,那我还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吕烽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这登徒子怎么愿意和我们作伴。还不是有屋中娇娘?对了……”他突然伸出手臂,勾住姜杉脖颈,“这次回来,不如就把和水玉妹子的婚事办了,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 “你瞎说什么。”姜杉突然敛住笑容,将吕烽推开,“这么多年,她早该嫁人了。” 吕烽略感尴尬,挠头说道:“万一她还没嫁人……” “不可能。”姜杉面上发寒,“就算她还没嫁人,我也不会娶她。” 吕烽被姜杉吓了一跳,低声嘟囔,“那你还为了人家一直守身如玉。” 姜杉瞪了吕烽一眼,“蠢驴!怎得今天这么多嘴!” 吕烽被他一吼,立刻闭嘴。 林焱见到两人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酒鬼,烽子也是一番好意。万一人家一直在等你,那若还视而不见,岂不是自欺欺人。不如,不如我们就去看看?” 姜杉咬了咬牙,愠声道:“你们什么都不懂。我今日回来,只是想要去祭拜亡父母,就连这村门,我也不想进去。” 林焱与吕烽面面相觑。 姜杉今天,实在是反常,平日里都不会轻易动怒,今日却似怒气冲天。更重要是,两人都见过姜杉丹青,多有描绘家乡景色。 吕烽更是从姜杉枕下找到过,一副美人白描。 那画上姑娘梳着二螺髻,清纯可人。想来定是那与姜杉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水玉姑娘。 可今天,他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吕烽性子耿直,就要开口质问,却被林焱眼神制止,“酒鬼这么说,必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再怎么说,这也是他家事。这小姜村,我看,我们就听酒鬼的,不进去了。” 姜杉似是感到自己失态,歉意一笑,“抱歉,多谢你们体谅。” 林焱摆了摆手,“都是自家兄弟,你若这样,那便是见外了。” 姜杉平复心情,报以微笑,顺手拉起缰绳,“我们走吧。” 缰绳轻打,双腿夹马,姜杉下了小坡,两人紧跟其后。 雪原之上,留下蹄印三排。 三人果如姜杉所言,并未入村,而是绕村而过,朝东面树林行进。 行不多远,便能见到许多墓碑。 想来这处小林,就是小姜村坟场所在。 入得坟区,三人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林外,躬身行礼,不扰死者清净。 两人跟在姜杉身后,穿坟而过。 行了片刻,却在一处空旷地,见到一座小坟。 远离人处,孤坟一座。 雪盖其上,如若裹了一层白花小袄。 坟前竖一石碑,碑旁插着一截梅花残枝。 花瓣凋零,埋在雪下,露出稍许瓣角。 见着坟墓,姜杉似有片刻恍惚,他迈开脚步,走到墓碑之前,却盯着墓碑默默无言。 “扑通。” 姜杉跪倒雪中,双目泛红。他伸出颤巍手掌,抹去碑上残雪。手指摩挲,反复擦着碑上文字,“严父姜潮;慈母单若晶,之墓。” “爸……妈……”姜杉语音哽咽,“小杉回来了……” 泪水,终是滑落脸庞,融入雪中。 姜杉一手扶住墓碑,一手抹泪,低声呜咽。 林焱与吕烽静立一边,也是倍感悲戚。 即便姜杉如此乐天之人,也有悲痛泪流之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哭了片刻,姜杉终是停下,摸了摸眼角,站起身来,苦笑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两人连连摆手。 姜杉恢复笑容,擦着面上泪痕,“看来那村里,还是要回去一趟。我离开时,穷空潦倒,可没有竖这么好的石碑,也不知是哪位亲朋为他二老换得石碑。还有……” 姜杉重新转过身去,弯下腰,拾起石碑旁雪中梅枝。 他端详着手中枝条,微微笑着,“我母亲最爱梅花,也不知是谁有来祭拜,我可得好好谢他。” 就在此时,众人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物落地闷响,更带一声惊呼。 “姜杉!” 三人回头,见到一位姑娘头上挽髻,双手捂嘴,满眼惊诧。 脚边蜡烛贡品,黄纸梅枝,散落一地。 林焱与吕烽还未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飞奔而来。 她全然不顾林吕两人,径直抱住姜杉,将他扑倒在地。 更是伏他胸口,痛哭流涕。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追杀终至 林焱明明记得,姜杉曾经说过,绝不进村。 可现在他们就在小姜村中,还围坐在木桌旁,看着水玉娘子忙进忙出,“你们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能吃饭啦。” 林焱还想不清楚,姜杉这等镇定之人,在坟头见到水玉时,竟然忘了说话。 被水玉扑倒在地,无比狼狈,可他面上未有一丝变化。 说着绝不入村,却被水玉拉着,痴痴傻傻回了村中。更是被带回老舍木屋,端坐在桌边,等着开饭。 姜杉家在村落尽头,用篱笆围成一圈。姜杉多年未曾回来,可家中依旧井井有条,院里未有一根杂草,屋中不见点滴灰尘。 林焱和吕烽不敢多嘴,因为姜杉面色古怪。 桌上已经上了两个小菜,还有一坛浊酒。 姜杉没有动筷,他们也不动筷。姜杉只顾喝酒,他俩便陪着喝酒。 浊酒入喉,有些酸涩。不过这乡下小村,两人也不能要求太多。只是姜杉一杯接着一杯,就是不发一言。 转眼一瓮去了大半,吕烽终是有些沉不住气,“酒鬼,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水玉?” 姜杉没看吕烽,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喝酒。 吕烽咽了口唾沫,小心打量水玉。 她正在忙碌,发上挽髻,说不上惊人美貌,却有些平实气息,让人倍感放松,见到她,便让人想念家中味道。 吕烽轻声说道:“水玉姑娘可是挽髻了。” 姜杉握杯手腕稍稍一抖,一杯饮尽,“我不瞎。” “哪来这么大火气。”吕烽皱了皱眉,“你可要知道,只有出嫁的姑娘,才要挽髻。你还担心人家等你……” “啪。” 姜杉酒杯拍在桌上,醉态稍显,淡淡说道:“我不蠢。” 说话间,水玉端着汤碗走来,面上洋溢笑意,“最后一个汤。” 林焱站起身来,要去帮她接碗。他在龙兴时,这些是都是他在做,现在让水玉动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水玉姑娘却撇开身子,不让林焱碰碗,“你们是小杉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竟然到这儿做客,怎么能让你们动手?” 林焱挠了挠头,也只能坐下。 水玉满意笑着,将汤碗放在桌上,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抹了抹,便顺势坐到姜杉身边,“粗茶淡饭,你们可别嫌弃。” 林焱连连摆手,“好久没能吃上热乎的饭菜,今天承蒙款待,哪里还敢嫌弃、” 水玉微微笑着,双眼弯弯如月,她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着几人,“那可趁热吃。” 林焱与吕烽看着姜杉。 水玉看了眼桌上饭菜,又看了眼闷头喝酒的姜杉,轻柔说道:“小杉,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姜杉头也未抬,随手指了指两人,“林焱,吕烽。”说罢,便继续喝酒。 水玉眉头微皱,从姜杉手中夺过酒杯,“别喝了,这酒是留给客人喝的。再说,大夫都说你不该喝酒。可你从小就爱偷喝,长大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姜杉瞥了眼水玉,冷冷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过,我自己清楚。” 水玉面上笑容一僵,看了林焱与吕烽一眼,又挂起笑脸,“说的也对。不过还是要少喝一些,你的身子可不好。” 姜杉冷冷一哼,“我身子好不好,我自己清楚,不劳您费心。” 水玉方才挤出的笑容,瞬间倾颓。 林焱与吕烽面面相觑,现在是什么情况? 屋中气氛尴尬。 两人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见到水玉猛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姜杉!你想怎样?老娘看你有朋友在,想给你些面子,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林焱与吕烽一脸惊诧,这还是方才端庄贤淑的水玉姑娘吗? 竟然,如此彪悍? 姜杉却笑了,略显醉态,“你看你,从小就泼辣,还装什么贤良淑德?” 水玉脸颊一红,银牙暗咬。 她又见到林焱与吕烽怪奇脸色,更感无地自容,“你这混蛋,走得一声不吭,回来就让我生气。”说着,她就伸出手来,作势要掐姜杉胳膊。 姜杉却侧身避过,一脸寒霜,“水玉姑娘,还请你自重。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水玉身子一僵,怔怔看着姜杉,“你叫我什么?” 姜杉没有回话,只是扭过头去,一脸冷漠,“我不在时候,还得多谢你替我照顾我父母坟墓。不过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干。我会换算成银两给你。只是钱货两清之后,以后就不麻烦你了。” 水玉双肩颤抖,伸手捂住嘴巴。 “还有。”姜杉不顾水玉脸色,继续淡漠说道:“我家,希望你以后也不要来了。” 水玉眼眶泛红,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杉,语音颤抖,“姜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姜杉静静看着水玉,两人对视片刻,花袍终是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你既已嫁人,那就应该把我忘了,好好过日子,相夫教子……” “啪!” 一声脆响。 姜杉歪着脑袋,脸上挨了巴掌。 水玉目中滚泪,“姜杉!你当我水玉是什么人?你当我这发髻是为谁而挽?” 说罢,水玉夺门而出,掩面而去。 三人愣在屋中。 看着桌上菜肴飘香,房门寒风轻吟。 无人说话,姜杉缓缓坐下身来,再次举起酒杯。 吕烽劈手将他酒盏打落,“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 姜杉看了吕烽一眼,捡起地上酒杯,用袖口抹了抹,继续倒酒。 林焱也看不下去,“人家姑娘一直等你到现在!这样的好姑娘,你居然不去追。难道真要等她嫁给他人,你才开心?” 姜杉冷冷道:“然后呢?” “然后?”林焱一脸迷茫,“什么然后?” 姜杉饮尽杯中酒水,“我就问你,我将她追回来之后,又能怎样?” 林焱皱着眉头,“那还要问,当然是娶她啊。” 姜杉哈哈大笑,“怎么?你这是给我做媒人?可你凭什么?就凭你杀了你心爱之人的父亲,然后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逃去冀国?” 吕烽豁然站起身来,死死盯住花袍,“姜杉!跟林子道歉!” “咋呼什么?是不是连你也要打我?”姜杉凑过脸来,醉态毕现,“来来来,脸就在这里,随便你打。” “你!”吕烽扬起手掌,却被林焱拉住。 林焱朝吕烽摇了摇头。 吕烽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道:“我不知你今天是怎么了,但林子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姜杉脸上挂着戏谑笑容,“确实是为我好啊。”他突然收起笑意,伸手指着空开大门,怒吼道:“你们为我好,那谁为水玉好?” 他又指着自己胸膛,“我他妈就是个废人。废人!你们懂不懂?” 林焱与吕烽面面相觑。 姜杉满脸涨红,音量越来越大,“你们让我娶她?好,很好!我是爱她,可我能给她什么?我日日想,夜夜思,便是能拥她入怀,将她娶回家中,可然后呢?” 身子颤抖起来,姜杉拎起桌上酒瓮,一口饮尽,“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我这身子,就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我又能给她什么承诺?给她一日欢愉,然后半生孤老?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姜杉似是被抽去了全身力道,伏在桌上,“她很好,我都知道。她很好,所以我配不上她。她很好,所以她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 “姜杉啊姜杉……呵呵呵……”花袍自嘲笑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尽人心,好生厉害。可这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过是个连明天都给不了别人的废物罢了。” “废物……废物……”他伏在桌上,低声呢喃,似是愁怨,又似无奈,“这废物看不上很多人……其实他最看不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话音低落,姜杉醉得不省人事。 林焱与吕烽对视一眼,不由双双叹气。 他们平日里见姜杉豁达模样,却从未想过他心中暗涌。 就在两人叹息之时,两道黑影出现在篱笆墙外。 林焱与吕烽同时警觉,扭头望去。 穿过木扉。 两人与黑衣对视。 只听其中一位黑衣桀桀怪笑,“林焱,吕烽,姜杉。” 另一黑衣嘿嘿接口,“武睿可在地下等着你们呢。” 追杀,终至。 第一百八十四章 残烛 “还真是阴魂不散。”吕烽捏紧双拳,就要上前。 林焱伸手将他拦下,“交给我吧。” 吕烽推开林焱手掌,“这种货色,我能打一百个。” 林焱微笑起来,“若是用枪,我信。”他打量吕烽上下,“可你的枪在哪儿?” 吕烽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因为铁枪入屋不便,他把铁枪绑在了院中马上。可他也不会认怂,“不用枪,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信。”林焱扭头看着篱笆墙边两人,“只是事情有点奇怪。” 吕烽也不是没有脑子,“确实有些奇怪,他们竟然看着我们说话,却不动手。黑一门,什么时候转性了?” 林焱点了点头,“怕是有诈。我们还是小心为上,现在酒鬼不省人事,你还是留在屋里保护他,可别遭了毒手。” 吕烽向后退了几步,站在姜杉身侧,“也好,你身上伤势未愈,多加小心。” “放心。”林焱微微一笑,转了转被范卓刺伤的肩膀,“对付他们,一只手就够了。” 说罢,林焱右手按住千磨剑柄,缓步踏出门外。 院外两人纵身一跃,跳入院中。 林焱走下台阶,立在屋外,用余光观察四周,“怎么,今天只有两个人?你们不是喜欢人多势众吗?” 两位黑衣似是对视了一眼,稍高那人回道:“二对二,很公平。” “并不公平。”林焱抽出千磨,“呛喨”剑刃映着雪光。 “确实不公平。”稍高那人向前一步,“既然你是一人,那我们也上一人。” “我是说,你们两个对我一人……”林焱将长剑竖在面前,“对你们不公平。” “竖子!”高个男子破口大骂,冲身上前。 黑衣一展,如同乌鸦展翅,兜住一片阴影。 林焱已不是那个初入江湖的小子,几经厮杀,他已明白以静制动。 那日柳凤泊真元炸裂,虽然多数蒸腾而去,重归天地,但仍有部分留在林焱体内。如今林焱比几日之前,更强! 他手持利器,黑衣却直冲而来,若非拳脚功夫过硬,便是在那宽大黒翼之下,暗藏杀机。 黑衣临身。 林焱仍旧未动。 他将真元凝聚在双眼之上。 此刻,黑衣身影,在他眼中,如同牵线木偶,僵硬半拍。 半拍之差,在高手对决之中,便是高下之别。 林焱已经看出,第一击,不过是虚招。 那黑衣果然侧身滑步,闪到林焱身侧。 衣袍扬起,冷芒闪烁。 来了! 林焱勾唇刺剑。 “当!” 黑衣倒退半步,衣袍起卷,露出左手兵刃。 竟是一根无刃钢针,足有小臂长短,小指粗细。 这等奇门兵刃,林焱也是第一次见。 可惜,现在并非鉴赏时刻,既然对方是来杀人,林焱也不会心慈手软,黑一门所作所为,他可是铭记于心。 挥剑!刺喉! 却见黑衣不慌不忙,从衣袍之下举起右臂。 “嘭!” 那黑衣右臂之上,竟然是一面小盾。 千磨顿在盾上,林焱便要撤手。手臂用力,一抽却未能拔回。 那盾上似乎有无穷吸力,将千磨牢牢困住。 与此同时,黑衣左手钢针又至。 林焱略一皱眉,立即将真元传到右手剑上。 真元震荡,千磨离盾,林焱撤身后退。 钢针锋芒擦额而过,黑衣一击刺空,侧身门户大开。 如此空档,林焱怎会放过? 他足下一踏,不退又进,千磨剑势如闪电,剑芒扎向黑衣左肋。 这种时刻,除非黑衣将手中兵刃掷出,与林焱以伤换伤,否则绝无可能反击。 然而,那黑衣还真撩起左臂,将钢针脱手掷来。 林焱心中疑惑,没了兵刃,这人还要怎么打?难道真有后手,这人不过是要和他两败俱伤? 如此一想,林焱便不敢硬吃,只能回剑拦防。 剑刃一横,“当”的一声,钢针被千磨磕飞。 那钢针就要落地,却看到黑衣右臂一召,原本失控钢针,竟然嗡嗡作响,激射而回。 御剑?飞针? 林焱大吃一惊!钢针竟然舞空而飞,这算什么? 真元离体?天人境界? 林焱惊得目瞪口呆,眼前之人,难道是天人境界? 捉摸不透。 那钢针“咔嚓”一声,与小盾合为一体。原来盾牌前端有一坑洞,正是用来放置钢针。 奇门兵刃,果然稀奇古怪。 林焱选择先行后撤,同时脑中急转。 只是稍稍一想,他便将天人境界抛诸脑后。 先不说天人何等稀少,即便是天人,可天人举手投足都会引发天地异动。他也在山上读过相关书籍。 有道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所谓天人境界,便是那多余之数,为天地不容。故而即便是天人,也不能随意使用功力,所作所为必有天地异象。 想来那日柳凤泊初入天人,便引来了平地惊雷。更别提大胥先生,随身而行天雷滚滚。 再看眼前之人,朴实无华,定非天人。 想到此处,林焱心中安定,于台阶之下顿住脚步。 若非天人,那蹊跷何在? 不容林焱多想,黑衣再次掷出钢针。 林焱抬腕去刺。 黑衣再一扬手,钢针回飞。 林焱特意观察,钢针末端,未有丝线。那便不是韧劲功夫。 “咔嚓”钢针再入坑洞。 林焱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怪不得千磨会被小盾吸附,钢针扬手便回。 问题都在盾中,那盾定然是一面磁石定制! 想到此处,林焱不再后撤,欺身上前。 千磨剑刃横在面前,林焱咬住牙关,将真元凝聚在臂腕一线。 天衍剑法——惊蛰! 惊蛰卧雨,春雷震响! 林焱踏雪而过,如同一道幻影。 黑衣故技重施,想用小盾去防,然而林焱太快! 千磨太快! 惊蛰剑,将真元凝聚一点,追求极致迅猛。 雷芒一闪,千磨扎透小盾。 林焱散开真元,剑上真元便将小盾炸得粉碎。 纷飞盾片,内中乌黑,四散而去,划得黑衣衣衫褴褛,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奇门兵刃虽是诡秘,但若被人看出窍门,便无力以续。 钢针落地,黑衣躺倒地上。 林焱再待刺剑,却听得耳边炸响,“看招!” 破空之响传来,林焱退身避过。 另一稍矮黑衣,手持短斧,将持盾黑衣护在身后,“他已败了,你的对手是我!” 林焱眉头稍皱,“还真是有趣,你们黑一门这是怎么了?居然会在乎同伴的死活?” “黑一门?”持斧汉子眉头一拧,“我们才不是那些无耻之徒!” 无耻之徒? 鬼见愁?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渡鸦 林焱想不明白,面前黑衣竟然不是黑一门? 而是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鬼见愁。 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或许,这又是一场诡计?一场麻痹林焱戒备的诡计? 林焱有些想不明白。平日里,这些难题都有别人来想。 如今山师阴不在,章昭平远走,姜杉烂醉。 答案,只能靠林焱自己来寻。 不过,看来眼前气势汹汹之人,是不会给林焱机会问话。 也好。 林焱提剑在胸。 那就打过再说! 林焱不动,静观其变。 粗糙汉子右手持斧,大喝一声,飞身扑来。 奔之林焱面前三步,单腿一蹬,高高跃起。 斧刃宽阔,背厚份重,用斧之人多为神力之辈,如今一招斧劈华山,虽是朴实无华,却有劈天裂地之势。 林焱原就不是力大之辈,况且千磨虽是坚韧,毕竟乃是细剑,不可硬接。 他在心中计较,侧移半步,堪堪移出斧势范围,同时翻手刺剑,直取来人手腕。 既然有心问话,那最好便是只伤不杀。 持斧汉子也非没有防备,右臂斧势难收,他左臂掏向后腰。手腕一扭,又抽出一柄斧来。 “当”的一声,劈开千磨。 林焱虎口为颤,心想这人果然力大。 这一顿,持斧汉子右臂短斧已经劈入地中,就势一扫,击起残雪纷飞。 林焱微眯双眼,一步不退。 非是鲁莽,而是不明对方真实身份。正巧林焱余光见到,那倒地黑衣已然爬起身来。两人相隔不过五步,林焱故意卖出破绽,若是鬼见愁便不会上前夹击,若是黑一门? 哼哼!林焱手中利剑也非吃素! 他迎面一剑,刺破雪幕,剑中斧面,击得那汉子用双斧护住心房。与此同时,林焱特意给黑衣露出侧身空档。 黑衣身形明显一顿。 林焱双眼微眯,再出一剑,逼得持斧汉子脸面涨红,步步后退。 三人越靠越近。 那黑衣捏紧钢针,指骨发白。 鱼儿,上钩了? 林焱运起真元,凝聚剑尖,再行一刺。 持斧汉子同样用上真元,正面硬抗。 可惜,他体内真元,哪有白袍千臂霸道,被林焱一触即溃。 斧架散开,林焱直取汉子咽喉,同时暗自按住魔刀万击,只待黑衣动手,便将两人诛杀。 生死相搏,便是如此残酷无情。 黑衣果然动了。 却不是攻向林焱,而是用血肉右臂,拦在千磨必经路上! 林焱心神微颤,却收势不住。 千磨锋利,将黑衣右臂完全洞穿,堪堪停在持斧汉子鼻尖之前。 鲜血,滴落雪中。 黑衣面不改色,“林少侠既然技高一筹,又何必玩弄我等,要杀便杀。我俩能来,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持斧汉子吐出一口唾沫,破口大骂,“我们与这无父无君之人多说什么?他敢杀燕王,构害鹤老,我们就要替天行道!” 林焱看着两张坚毅面容,叹了口气,抽回千磨,“你们并非我的对手,任务已然失败,你们走吧。” 这次,轮到鬼见愁两人愣神,持斧汉子试探道:“你这狗贼,又使得什么花样?” 林焱甩去剑上血花,归剑还鞘,“并无它意,我只想澄清一点,武睿是死于我手,却非出自我本意。鹤老之死,更是与我无关。想必凭你们鬼见愁的手段,不难查出其中真相。” 鬼见愁两人面面相觑,持斧汉子还要说话,却被黑衣拉住。 他捂住创口,看着林焱双眼,“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们鬼见愁都会查个明白。今日我们既然任务失败,自然无脸再呆此地。” 林焱退后一步,撇手指向门扉,“请便。” 鬼见愁两人再次对视,黑衣挑了挑眉,持斧汉子便将双斧插回腰后,“小子,不管你怎么花言巧语。我们鬼见愁多得是义愤填膺之人,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林焱背起双手,“下一次,还请派些厉害的高手来,至少得是个天位,对不对?” “混账玩意儿!”持斧汉子面色涨红,又要摸斧,却被黑衣拦住,“技不如人,便莫要再丢人现眼。” 持斧汉子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林焱一眼,扭头走向篱笆门扉。 黑衣又看了林焱一眼,顿了顿,张口说道:“林少侠与我们打过交道,应该知道我们规矩。我俩,不过是第一波。” 林焱点了点头,“事不过三,规矩我懂。多写前辈提醒。” “不要谢我。”黑衣看着林焱双眼,“你不杀我等,我等也不能不知礼数,也是江湖的道义。世道在变,人心在变,可有些规矩,不能变。” 说罢,他便拖着半身伤痕,一只残臂,朝门扉蹒跚而去。 走出石扉,持斧汉子在门外等他。 那汉子又朝林焱挥了挥拳头,才搀扶着黑衣缓缓走远。 林焱立在原地,看着两人背影,一瘸一拐,渐行渐远,他在心中若有所思。 吕烽不知何时也出了内屋,站在林焱身侧,“若在战场上,他们这便是逃兵。” 林焱微微一笑,“江湖,和你的战场,可不一样。” 吕烽点了点头,“我明白,却不理解。” 林焱望着两人渐小身影,“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很蠢?明知道无法对抗,明知道可能白白送命,却还是义无反顾。” 吕烽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就像傻瓜一样。” “是啊。就像傻瓜一样。”两人身影消失街角,林焱仍旧望着那消失之处,“可若这些傻瓜死光,这世道还剩什么?” 吕烽低声叹息,“傻瓜是死不光的,因为他们永远学不会顺势而为。总会有书生击节悲歌,总会有武夫慷慨血撒,总会有人将这愚蠢传承下去。” 林焱搂住吕烽肩膀,“这愚蠢刻在骨子里,烧不毁,磨不灭,便是成了骨灰,也只会随风远播,滋养大地,流向四海。” 吕烽将目光收回,“想想我们干过事情,不也是傻瓜吗?” 林焱哈哈一笑,拍了拍吕烽肩膀,“谁叫你叫蠢驴呢!” 吕烽一懵,随即给了林焱一拳,“你小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错。你们两个是真蠢。” 是姜杉的声音,两人嬉笑着回过头去。 却看到姜杉举着双手,一柄笑道横在他脖颈边上。 而他身后站着一人,书生打扮,面色如玉,却冷若寒霜。 如若一尊白玉,从画中走来。 林焱却无心欣赏,只是双眼圆睁,低呼出声,“渡鸦!”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冤冤相报 当林焱看见渡鸦时,他已经将来龙去脉全部想通。 鬼见愁为何能够找到此处,也已一猜既得。 “所以,你们两个蠢货,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而且是明明知道有人在追杀我们?” 姜杉嘴里说着责备话语,脖颈上更是横着刀刃,可他却满脸戏谑,未有丝毫紧张。 “不要废话。”渡鸦低声吩咐。 姜杉依旧笑着,“姑娘,舞刀弄剑多不好,你看此处有雪有酒,我们不如坐下来畅谈人生。” “闭嘴!” 渡鸦低声吼着,手腕用力一些,刀刃划开花袍皮肤。 “好好好。” 姜杉乖乖举手,“我不说话。” 渡鸦恨声说道:“若非你手无寸铁,我必杀你这薄情寡义之人。让水玉姑娘等了这么久,一点没有大丈夫模样。” 姜杉脸色稍暗,撇嘴不言。 两人说话间,林焱与吕烽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姜杉就在对方手中,只要轻轻一割,他姜家坟墓,就得多一块石碑。 再想想水玉,或许要多两块。 林焱眉头暗皱,小心试探道:“渡鸦姑娘,你从岳山一直跟着我们?那鬼见愁……” 渡鸦虽是女儿身,却穿着书生儒服,若让姑娘看来,定然是个俊俏后生,可是如今满面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她大方承认,“是我将你们行踪透露给鬼见愁,也是我告知他们,是你杀了武睿,害死鹤老。不过这些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和柳凤泊,在野珍馆杀我族人之时,就应该料到今日因果循环?只要你还未身死,即便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林焱无言以对,他与柳凤泊,对渡鸦一族所做之事自用多说。 虽然当时立场不同,但确实是因他二人而死。 可渡鸦一族为心中道义,林焱与柳凤泊也是为心中准绳,谁又能说清对错? 林焱向前一步,想要好好说话。 渡鸦却挟持姜杉,退后一步,“我知道你剑快,不要靠过来,否则你的好兄弟,必然死于非命。” 林焱摇了摇头,恳切说道:“渡鸦姑娘,你我恩怨,是你我恩怨,又何必将别人扯进这趟浑水。你这般作为,又和黑一门有何区别。” 渡鸦听着林焱话语,又看了眼身前姜杉,眼神复杂,“若是可能,我也不愿出此下策。可我还能怎样?你会站在那里,等我刺杀?” 林焱摇了摇头,他自然不会如此。 渡鸦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言。” 林焱叹了口气,“我如今就在你面前。” 说着,他便解开腰上刀剑,随意抛在地上,“放过姜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相信你们这些狼心狗肺之徒。” 渡鸦眯起双眼,单手摸向后腰,随手一抛,丢到林焱面前,“只要你自裁于此,我定然不会伤他性命。” “你要林子自裁?” 吕烽已经按耐不住,低声吼道,“你这女人怎么这般狠毒。” 渡鸦不为所动,反唇相讥,“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兄弟,杀我族人之时,是否想过狠毒二字?” “你!” 吕烽眉头一皱,就要破口大骂,却被林焱喝住,“烽子,别说了。” 林焱弯下身子,拾起雪中匕首,抬头看向渡鸦,“你可会食言?” 渡鸦答道:“鬼见愁,从不食言。” 吕烽嗤之以鼻,“你如今所作所为,也好意思自称鬼见愁?” 渡鸦冷冷一哼,“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回鬼见愁负荆请罪。但族人之仇,不可不报。” 吕烽同样冷哼,“你还想活着离开?” 渡鸦微微冷笑,“我知自己并非你俩对手,但只要林焱身死,我命丧此地,也是无怨无悔。” 吕烽哑然,“真是个疯婆娘。” “够了。” 林焱捏紧匕首,将匕尖指向心窝,“能救姜杉,我甘愿受死。” 何为生死之交? 谁又愿为你,豁出命来? 吕烽一把按住林焱手腕,死死不放,“别做傻事。你若死了,我和酒鬼岂能心安?”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杉突然开口,“我可还没活够。” 林焱和吕烽面露诧异,他们深知花袍为人,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疑虑之下,两人看向姜杉,却看到姜杉朝他们做着口型。 谁……推? 射……我……腿! 林焱与吕烽对视一眼,立即心领神会。 那边渡鸦却已等得不胜其烦,冷笑开口,“你们好兄弟都这么说了,还不动手?” “是啊。” 林焱看着渡鸦双眼,“动手!” 一瞬之间。 吕烽从林焱手中顺过匕首,帅臂一挥,正中姜杉左腿。 姜杉痛呼一声,单膝跪地,露出身后渡鸦。 渡鸦大吃一惊,就要挥刀。 林焱将全部真元,凝聚于两腿之上,奋力一蹬。 电光火石之间,出现在渡鸦身前,一把握住刀刃。 任由利刃划破手掌,亦不松手。 渡鸦见夺刀不得,立即左掌成爪,刺向林焱双目。 林焱抬起手掌,架开渡鸦左爪,顺势捏住对方咽喉。 渡鸦要害被制,还在挣扎。 林焱也不顾不上怜香惜玉,运起真元,侧身一甩,将她按在墙上。 渡鸦受真元激荡,又遭重击,顿时丢了左手兵刃,再难反抗。 身后传来姜杉杀猪般的叫唤声,“你这蠢驴!下这么重的手?血血血!我的天,别没被那小娘杀了,被你这蠢驴流血流死。” “别瞎嚷嚷!我有意避开血脉,你还有精神叫唤,死不了人。” 说着,便是撕裂衣襟声响。 林焱知道姜杉无事,算是放下心中大石头,重新面对眼前渡鸦。 渡鸦却寒着面孔,死死盯住林焱。 林焱于心不忍,稍稍松开手掌。 渡鸦刚获轻松,便呸的一口血沫吐在林焱脸上,“狗贼,要杀便杀!” 林焱看着渡鸦倔强脸庞,“你又何苦如此。” “苦?你知道什么叫苦?” 渡鸦眼眶微红,眼中满是怨毒,“你可知道这些日月,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可知道失去所有亲人的苦楚?” “我多希望,自己能学好本领,那样,那日死在野珍馆的就,不是我的族人,而是我!” 林焱看着面前激动渡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江湖纷扰。 你杀我,我便报仇,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人说江湖自由。 却不知江湖易入,又能见几人,金盆洗手? 踏入此间漩涡,一生便难脱身。 林焱一时之间,只觉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处置面前渡鸦。 他只能运起真元,将她击昏,再行思索。 渡鸦被林焱真元击在下颚,脖子一歪,便昏厥过去。 林焱扶住渡鸦身躯,将她安稳放在地上。 再转头关心姜杉,见到吕烽已为花袍绑上伤口。 林焱心中大定。 他正要关心姜杉几句,却听到院外惊呼。 水玉姑娘去而复返,捂着嘴巴,站在篱笆之外。 她见到姜杉惨状,立即推门而入。 姜杉面露尴尬,就要开口解释。 可他面上骤然一紧,高声呼喝,“不要过来!” 水玉姑娘停在屋外,面露疑惑。 而屋中三人,尽皆望向她身后。 只因在篱笆门外,还站着一个一模一样的水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情 小院之中,有那么一瞬安静。 谁能解释面前发生的事情?或许渡鸦能够,但她已经被林焱弄晕。 院内水玉回头望,院外水玉抬眼瞧。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她是假的。” 水玉姑娘没有迟疑,第一反应竟是追究对面真假,这性子倒是果断。 只怕姜杉不会这么觉得,他单手扶额,一脸消受不起,“好嘛。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怎么又来一个?” 院内水玉冲向姜杉,“小杉,那个假货是怎么回事?”她还未冲到姜杉面前,已经被林焱拦下。 这种时候,可冒不得半点风险。 院外水玉听得院中水玉说她是假货,自然不依,推开篱笆门扉,便奔入院中,高声说道:“小杉,你别听这贱婆娘瞎说,我才是真的。” 她也想奔向姜杉,同样被林焱拦下。 林焱只是横剑,未曾多有冒犯,可这水玉面上同样露出愠色,“我当你是小杉的朋友,你拦那贱婆娘就算了,拦我做什么?” 另一位水玉听闻此言,也伸手推搡林焱,“你拦这假货便成,你还不相信我?” 林焱左看看右看看,面前两个水玉几乎是一模一样,他也是分辨不清,左右为难,只能稍稍退后半步,“两位嫂子,我也是为酒鬼安全着想,你们就别为难我了。” 两位水玉听闻此言,几乎是同脸皮泛红。 一人扭捏道:“呸!不要瞎说,嫂子什么的,说出来也不害臊。” 另一人同样扭捏道:“什么嫂子,乱讲,至少……至少现在还不是。” 两人对视一眼,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林焱额头冒汗,“嫂子,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姜杉靠吕烽搀扶,单腿蹦下台阶,“这世上若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干,那就是娶你,更别说一次娶两个。” “你这混蛋!”两位水玉隔着林焱要抓姜杉,林焱一脸尴尬,却不能随意放行。 其中一人蹲下身来,攥起地上雪团,奋力扔向姜杉。 另一人眼前一亮,有样学样,同样攥起雪团。 “烽子。”姜杉勾勾手指,“拦下!” 然而,吕烽没动。 两团白雪糊在姜杉脸上。 姜杉抹去面上雪花,瞪了吕烽一眼,“你做什么?万一雪团里有暗器怎么办?” 吕烽瞥了姜杉一眼,“你这不是没事嘛。” 姜杉看着吕烽,后者撇开目光。 吕烽是在生气?为何生气? 林焱想不明白,姜杉却是眯眼一笑,“我不奢望你们能理解我,毕竟你们能跑能跳,少说要活个长命百岁。” 吕烽皱了皱眉想要说话,却被姜杉挥手打断,“我们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 他轻轻推开吕烽,靠自己单腿站着,面前两位水玉。 姜杉上下打量两人,来来回回几次凝视。 两人都被他看得面红耳赤,“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姜杉微微一笑,“是啊,好久没见了,说不定明天也见不到了,可不得好好看看,不然我怕记不住。” 另一人暗啧,脸颊绯红,“死鬼。” 姜杉见着两人扭捏模样,勾唇一笑,“我听闻鬼见愁有一位千面,不知男女,家传易容术,可乱真假,比之九霄的妆容术,那可是天壤之别。” 他拖着伤腿,走到林焱身后,“林子,你先到一边去。” 林焱侧身看了姜杉一眼,眼中质询。 姜杉摇了摇头,“现在这幅场景,这位千面不擅武功,只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大可放心。” 林焱点了点头,移步挪开。 姜杉正对两位水玉。 两位水玉皆想上前,可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挪步。 就像是两位佳人,静候姜杉挑选。 姜杉挑得很仔细,“果然惟妙惟肖。九霄之术,可将一人模样大变,却无法像千面这样,变成另一个人。” “况且这演技,就连我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从两人出现,便一直在观察。无论这两人中哪位是千面,都将水玉的性子,学得不差分毫,“所以,我要问些私密的问题。” 两位水玉同时面上发红,轻声嗯了一声。 “父母亲姓名这些简单问题,我也就不问了。那千面可把问题听好。”姜杉勾唇一笑,“我有一颗痣,是在左腰,还是在右腰?” 两人同时低头。 过了片刻,两人疑惑抬眼。 “你腰上没有痣啊。”“你腰上怎么可能有痣?” 几乎同时作答,两人说完此话,也同时瞪着对方,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两人互瞪一眼,又转头逼视姜杉,“她怎么会知道?” 姜杉哈哈一笑,“知道也正常,千面向来做事缜密,恐怕是几天之前,渡鸦已经泄露我等行踪。千面便早一步来此打听过我从小事情。而且啊,我的这些消息,可能还是你透露出去的呢。” “我?”两位水玉指着自己。 随后,两人脸上露出恍然神色,一人争先说道:“前两天,确实有个游方道士来给我算命。” “我……我就算了一卦……”另一人扭捏着。 先前那人也是脸红,“我就算算你什么时候回来,结果扯了两个时辰。” “好,好,好。你呀你。”姜杉摊手笑道:“知道你从小就笨。怎么和我在一起这么久,都没学得聪明些?” 其中一位水玉反唇道:“有你在,我要聪明干嘛?” 另一位点头赞同,“就是就是。” 这次轮到姜杉无言以对,他眉头一挑,立刻换了话头,“若这般尝试下去,确实能知道哪个是假,不过要用些时间。还好,我有一个更快的法子。” 姜杉勾唇一笑,袖中一耍,竟然抽出渡鸦的匕首,猛然朝其中一人飞扑而去。 两位水玉,同时一脸惊讶。 而被选水玉先是惊愕,随后眼眉之间似有哀怨,最后缓缓闭上双眼。 匕首,未入肉中。 那水玉被姜杉抱在怀中。 花炮儿搂住水玉秀发,轻声细语,“你这么笨,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水玉眼中含泪,紧咬下唇。 另一水玉,面上惊诧转瞬即逝,成那彻骨阴寒。 一抹利芒,从她袖中射出,飞向姜杉后背。 被搂水玉发出惊呼,用力推开姜杉。 姜杉脚下一滑,后脑落地,昏迷过去。 千面剑尖直指姜杉不放。 却听到一声暴喝,“惊蛰!” 林焱利芒雷霆而至。 “当!” 一声巨响。 千面手中刺剑从中断裂,半截残剑崩落雪中。 林焱手持千磨,将水玉与姜杉护在身后。 而吕烽也取了铁枪,缓步走来。 千面微微一笑,“今天栽了,鬼见愁的规矩,我定然遵守。就此别过。”她用的还是水玉声音,只是身上气质,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吕烽不言,枪尖指地。 林焱向前一步,剑尖指向门扉,“请。” 千面收起残剑,摇曳而去。 而在两人身后,水玉将姜杉抱在怀中,悲怆若泣。 林焱见她这幅模样,突然计上心头,“嫂子,你想不想嫁给姜杉?” 水玉抚着姜杉脸颊,淡淡道:“算了吧,他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变。” 林焱望向屋内,“或许,还有办法。” 水玉仰起头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取欲还休泪沾襟 姜杉觉得后脑有些痛,酒醉加上重击,大抵就是这种滋味。 身下不是雪地,而是屋中木床。 这床铺多年未曾睡过,如今就在身下,那感觉却有莫名疏远。怀念,也正因为久久不曾拥有,才会怀念。 熟悉,而又陌生。 一如这村里一切,就像是在昨日,又像是恒古之前。 姜杉晃了晃脑袋,这才感到之前之事。他记得自己搂住了水玉,也记得自己被水玉推开,更记起脑后闷响。 腿上隐隐疼痛,更加证实方才不是梦。 是梦,那也是噩梦。 姜杉猛然坐起身来,“水玉!” 在他昏迷之后,水玉有没有发生什么? 水玉会不会遭到什么意外,虽然是鬼见愁,也保不齐有人不讲规矩。 可他满心忧虑,在抬头那一刻,尽皆化作乌有。 水玉单手拢着头发,就坐在床边椅上,正笑颜望来。 两人目光一触,姜杉心中发烫,却寒起面孔,又重新仰天倒了下去,“原来没事啊。” “你关心我。”水玉微微笑着。 姜杉没有看她,翘起二郎腿,朝空看着房梁,“我是担心你死在我面前,我不好和你爸妈交代。” 水玉微微低头,“我爸妈……两年前去世了……” 晃动脚板,微微停顿。 姜杉扭过头来,“你写给我的信里,为什么没说。” 水玉摇了摇头,“告诉你有什么用呢?虽然你从来都不回信,但我知道,我若说了,只会让你担心罢了。” 姜杉沉默,缓缓坐起身来,“我要去祭拜。” 水玉伸过手来,轻推姜杉肩膀,“躺下休息吧,人已死了,坟又不会溜走。倒是你,腿上手上,刚刚还摔了一跤。可别把你那聪明的脑瓜子摔坏了。” 动作轻柔,要将姜杉重新推回床上,一如温柔妻子。 然而姜杉,却将那手轻轻推开,“把髻放下来吧。你又没有嫁人,又何必守这活寡。” 水玉手掌僵在半空,她咬了咬唇,强颜欢笑,“你就这么讨厌我?” 姜杉看向一边,没有回答。 他可以撒谎,但这谎言,他说不出口。 水玉见他这种模样,便又重新坐回凳上,微低下头,斜下看着,目光似是无神,“你便不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 姜杉垂着双眼,“你信里不都写了……” 话一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若连父母亡去这种事情水玉都隐瞒下来,那其他事情,更不用说。 这么多年来,头两年,姜杉还会回信,他那时还期望下山那日,重回小姜村,将水玉娶过家门。 直到有一年冬夜,寒风入骨。姜杉在榻上咳出血来,他便明白一个道理。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 从那日起,他只回了一封信,“别等我了。” 那日子后,从小姜村的信件,断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姜杉心中既是释然,又是颓唐,更是五味杂陈。 痛苦?欣喜? 皆说不上。 若真要深究,那便是空虚。 唯有喝酒,才能在短时间内,填满那些空洞。 即便醉生梦死,醒来越发无言,却也追寻那一刻迷醉。 一杯,一壶,一坛……数之不尽…… 然而,三个月后,水玉又寄回信来。 姜杉如同重获新生,即便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该如此,可那喜悦抑制不住。 他想回信,但他知道不能。 他只能忍住,一封封看过,一封封背下,一封封存起,最后一封封掷诸火盆。 不看,便不思念? 不想,便不想起? 不回,便不存在? 别骗自己了。 姜杉比谁都聪明,别谁都懂人心,他自然明白。 情之一字,非是布是绸,一剪便断。那是流水,抽刀去断,亦是奔流不止。 又像是水渠,越堵越是积涌。 他看着水玉侧脸,她将要提起这些年未曾说的故事。 姜杉却不想听。 他很聪明,一个单身姑娘,父母双亡,却还守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甘愿挽起发髻。 小姜村存在很久,悠久之地,便有悠久历史,也有更多旧习。 旧习也好,陋习也罢。 水玉在此生活,哪能不受白眼? 姜杉不想听,更是不敢听。他只能直接打断水玉话头,“你的故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他看着水玉侧脸。 看着水玉浑身一颤。 而当水玉抬眼望来似,他却撇过目光,装作不愿看她。 姜杉没看水玉面容,余光却见到水玉缓缓站起身来,声音淡漠,“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便是身影离开,脚步渐行渐远。 “吱呀。” 门扉开启。 “吱呀。” 门扉闭合。 屋中,只剩姜杉一人。 他突然又想喝酒。 却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刺耳惊呼!那是水玉声音! 发生了什么? 姜杉猛然跳下穿来,顾不上穿鞋穿袜,径直推开房门。 门扉之后,水玉倒在血泊之中。渡鸦手持利刃,站在门边。 姜杉双瞳猛然放大。 “咣当”一声,渡鸦抛下利剑,转身就跑。 吕烽立即飞身出屋。 林焱满脸惊诧,脸色发白,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没想到渡鸦会在这时候醒来……她……她居然……” 然而,姜杉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眼中,只有水玉,只有水玉胸口那一滩鲜血。 过去种种,青梅竹马,尽皆闪过眼前。 他冲到水玉身边,双膝跪地,将水玉一把搂在怀中。 林焱从未见过花袍如此迅猛。 姜杉双唇发抖,浑身更是颤个不同,全无平日镇静,口中唤个不停,“玉儿,玉儿,玉儿……” 水玉脸色发白,嘴角留着点滴残血,缓缓睁开双眼。 姜杉立即放松双手,小心翼翼护着水玉,就像是捧着一枚水晶。 “这下……我也活不久了……”水玉虚弱说道,“小杉,你还想离开我吗?” 姜杉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摇头。 水玉双眼朦胧,缓缓抬起手掌,抚摸姜杉脸颊,“你从小聪明,就是不爱说实话,整天藏在心里。” “我说……我说……”姜杉哽咽道,“你以后想听什么,我都说。” 水玉眼中似乎放出光来,“那你,愿意娶我吗?” 身边林焱屏住呼吸。 屋中一切,似乎尽皆静止下来。 “当然愿意。”姜杉泪染衣襟,“不过,不是现在。” 他突然一把拾起脚边利刃,那把渡鸦丢下的沾血利刃。 “既然在这边做不成夫妻,那我们到那边,永不分离!”说罢,姜杉骤然倒持短剑,毫不犹豫捅向自己心房。 林焱目瞪口呆,来不及阻止。 水玉疾呼出声,“小杉!”呼喊中气十足。 那剑,戛然而止。 姜杉放下短剑,冷眼看着水玉,眼中全无感情,淡淡说道:“我亲爱的阿玉,你不是中剑了吗?胸口的血,怎么闻着一股鸡血味?” 水玉无言以对。 “骗我?”姜杉站起身来,冷冷说道,“很好玩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 诉衷肠 半个时辰之前,林焱捆住渡鸦手脚,又按住她肩膀,真元一送。 渡鸦浑身一颤,悠悠转醒。 她眼中先是迷茫,随后泛出冷芒,如同猛禽打量四周。 见到面前林焱,她便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双手被缚,绑在凳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着林焱。 那眼神,分明是在质问林焱,想要做什么。 林焱摇了摇头,“放心,我并不准备对你做什么。” 吕烽站在一边,靠着立柱,双手叠在胸前,“你真要这么做?” 林焱点头道:“或许可以一试。” 水玉坐在一边,低垂着头,面上泛着红晕,轻声道:“我……我也觉得,不太好……若是小杉知道我骗他,不对,他终究会知道我在骗他。” “那也能看看他的真心。”林焱眉头微皱,“难道嫂子你,不想姜杉娶你?” 水玉脑袋垂得更低,双手绞动衣角,红霞洇上脖颈,“谁……谁想了……” 林焱明白水玉心情,只能换句话问,“嫂子,你还有别的方法?” 水玉微微抬头,咬住下唇,缓缓摇头。 “既然没有办法,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林焱回过头去,重新看着渡鸦。 渡鸦眼中冰寒不减,冷冷开口,“我不会帮你。” “我知道你不会帮我。我也没指望你主动援手。”林焱扶住额头,“我就学学红袍儿,给你两个选择。” 渡鸦冷哼一声,“要杀便杀,我一个都不会选。” 林焱没有去管渡鸦,而是把话说完,“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你既然要死,我便早些送你上路。” 渡鸦一声轻笑,“如此甚好。” 林焱摇了摇头,“第二。”竖起第二根手指,“我放你走。” 渡鸦看着林焱双眼,“条件。” 林焱看向水玉,“我需要你演一出戏。” 渡鸦斜眼看着水玉,淡淡回应,“我为什么要帮你。” 林焱微微一笑,“为了帮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为了……”他顿住话头。 渡鸦重新正视林焱。 林焱却走到渡鸦身后,单掌按住千磨,“为你还能继续杀我。” 剑芒一闪。 绳索落地。 渡鸦愣了片刻,揉着手腕站起身来,“要怎么演?” 时间回归此刻。 姜杉捏着茶壶,为自己斟上茶水,“所以,你们就合起伙来骗我?就用这笨办法?你们把我当做蠢驴?” 吕烽,林焱,水玉,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谁都没有吭声。 姜杉也没看他们,放下茶盏,单手敲着桌面。 “哚,哚,哚……” 未有任何一人开口。 屋中气氛沉默。 吕烽终是按耐不住,率先出声,“酒鬼,你也不要怪……” “谁的主意?”姜杉将他打断,“让我猜猜。”他单手脱住下巴,“蠢驴没这脑子,玉儿更笨。啧啧啧,林子啊林子,你倒是跟我们学坏了。” 林焱扭过头去。 “小杉。”水玉开口劝说,“他们也是为了帮我。” “你不要说话。”花袍沉下脸面。 水玉浑身颤抖,“你就这般绝情?” 姜杉叹了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快乐。” 水玉抢着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快乐?” 姜杉板起面孔,他太聪明,他也想了太多,“我就是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水玉哭出声来,“但我知道。我没有读过多少你的圣贤书,我没有见过外面的市面,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我自己的心情,我自己知道。只要看到你,哪怕一刻,一瞬我也很开心,开心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这种快乐你真的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等待你的每一日每一夜,我也很快乐,因为我相信,可能就在下一瞬,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 姜杉沉默。 水玉抹着泪珠儿,“可我现在很痛苦,在你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明明我那么期待这个时刻,明明我做梦也想这个时刻。可是我现在心里好痛。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失去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离开。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到底我要做什么,你才能接受我?难道真要我死在你面前?” 姜杉说不出话。 “你看着我啊。”水玉泪眼婆娑,望向姜杉。 姜杉避过目光。 水玉怆然一笑,“姜杉啊姜杉,既然这样,我就如你所愿!” 语音淡漠。 她突然拔出头上发簪,决然刺向自己脖颈。 毫无保留! 姜杉瞳孔瞬间放大,他顾不得撞翻桌椅,顾不得茶水浇身滚烫,顾不得一切。他只知道,决不能让水玉死在面前。 可他,毕竟是个书生。 发簪洇血,尖入肤理。 这一瞬间,姜杉万念俱灰。 一道棕影,飞身而过,劈落水玉手中发簪。 林焱! 林焱拼尽全力,可仍旧慢了一瞬。 发簪未入喉中,可依旧划破了水玉脖颈,血如泉涌。 水玉仰天倒下,喉管冒血。 姜杉跌跪地上,惊慌失措,“血,血!玉儿?玉儿!” 林焱一把撕下衣摆,按住水玉伤口,“冷静!” 姜杉抓住林焱衣摆,“林子,你要救她,你一定要救她!” 水玉痛得浑身抽搐,吕烽赶紧过来帮忙按住,对姜杉怒声说道:“冷静下来!像个男人!你不是医科甲等吗?” “对,对。对!”姜杉双眼失焦,“我是医科甲等,我可以救她。” 他眼中瞬间恢复清明,一把推开林焱,伸手按住水玉伤口,“去加火!把千磨烧烫!” 林焱一脸茫然,“什么?” 姜杉咬住牙关,满脸怒容,几乎是在嘶吼,“去!” 林焱浑身激灵,赶紧去抽出千磨,又往炭火中加了把柴。 姜杉回头看了一眼,“太慢!浇油!” 林焱立即照做,飞奔去伙房,又飞奔而回,浇上稍许油滴,火势熊熊而燃烧。 他马上抽出千磨,放在火上。 不一会儿,千磨滚烫。 姜杉吼道:“拿来!” 林焱递来千磨,姜杉顾不得剑身滚烫,任由高温灼伤手掌,一把夺过千磨,揭开手中血布,将剑尖烙在水玉脖上。 “嗤!” 水玉痛呼一声,晕厥过去。 屋中弥散着肉焦臭味。 血,止住了。 姜杉瘫坐在地上。 另外两人也是一身冷汗。 吕烽骤然起身,将姜杉一脚踹翻,“这就是你想要的?” 林焱没有去扶姜杉,更没去拦吕烽。 姜杉侧身倒在地上,发鬓散乱。他看着满手鲜血,沉默无语。 吕烽一个箭步冲到姜杉面前,一把拽起衣领,将他拖到水玉面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最爱你的女人!差点就死了!害死她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这个懦夫!” 姜杉不敢去看水玉面孔,低下头颅。 可却又被吕烽一把拎起,不断怒吼,“什么怕自己命短,什么没有你她更幸福。统统都是他娘的放屁!你就是个懦夫!没卵蛋的孬种!” 姜杉挪开目光,却被吕烽硬掰回来,“看着我!混账东西!” 花袍眼眶含泪,“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你怕给不了她什么?”吕烽一脸恨铁不成钢,“命短?戒酒戒烟!为了她!你也要活得比谁都长!给不了她快乐?如果有个人能让她快乐,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如果你要给他幸福,为什么不拼尽全力?却要把她一把推开?” “为了她好?无能为力?忍痛割爱?全是放屁!”吕烽将姜杉摔到地上,摔到水玉身边,“你这懦夫!不要再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全部都是狗屁!” 姜杉伏在水玉身边,默不作声。 吕烽拉起林焱,“我们走!” “去哪儿?”林焱问道。 吕烽瞪了姜杉一眼,“离这个懦夫,越远越好!” 林焱也看了姜杉一眼,叹了口气。 两人踏雪而出。 屋中,独有炭火“噼啪”。还有,两人卧在地上。 姜杉伸出手掌,抚过水玉脸庞。 掌心鲜血,染在脸颊,泪水滴在血上,晕开花妆,似是胭脂迷醉。 第一百九十章 你就是我的天下 姜杉坐在门槛上,夕阳覆面。 昏迷的水玉被他抱进了房内,地上还残留血迹,略显空荡。 他没有去擦,只是静静坐着,望着夕阳西下。 林焱与吕烽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找了村中酒馆喝酒。他们没有回来,也没人与姜杉说话,村中行人匆匆掠过,唤他名字,他也未有回答。 只是坐着,静静坐着,如同上色石雕,衣襟不摆。 张开双眼,未有焦点,轻启双唇,未赋一言。 太阳一路向西,一路低垂,终于没于山峰尽头。 影子蔓延拽长,再长,再长,还是隐没黑夜边缘。 当目难视物之时,姜杉拍了拍衣服下摆,站起身来。 小村野径,无甚光亮。姜杉在黑暗中行走,如履平地。这原本就是他家,多少年来未曾变过。 他径直走回卧房,从柜里取了火烛灯台。怀中摸索,取出贴身火折,点亮烛光。 屋中一亮,却仍昏暗。 光芒尽头,映着水玉憔悴睡脸。 姜杉便这么坐在床边,借着烛火,凝视床上玉人。 光影摇曳,照着他嘴角似笑非笑。 不知过去多久,水玉嘤咛一声,转醒过来。 姜杉跪在床前,伏在板上,正对水玉侧脸。 “你醒了啊。”他轻声说着,伸出手掌,将水玉面颊几根乱发捋顺。 水玉欲睁双眼,却只能半开半阖,“你下来陪我了?” 姜杉摇了摇头,烛光从后而来,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却能听出话中温柔,“阎王爷说嫌你太笨,可不敢收你。” 水玉噗嗤一笑,却是牵动脖上伤口。 姜杉赶紧按住她肩膀,“你这笨丫头可别乱动了,要是黑白无常再来一次,难道还要我跪下来求他们不成。” 水玉听得这话,赶紧绷住面容。 姜杉大笑出声,刮了一下水玉鼻梁,“你这小笨蛋。” 水玉苍白脸上泛出红晕,片刻之后又泪湿眼底,“我一定是在做梦,梦醒的时候,你又要走了。” 姜杉俯下身子,为她抹去泪珠,“傻瓜,不看你嫁出去,我怎么能走。” “等我出嫁了?你还是要走?”水玉面色惨白,“那我就不嫁了,反正我现在脖子上开了口子,又有谁会要我。” 姜杉微微笑着,伸手去摸水玉脸颊。 水玉忍着痛楚,别过头去。 姜杉叹了口气,单手枕在床上,托着下巴,“唉,这样看来,我只能勉为其难,娶了你了。” 水玉叹了口气,“是啊,你勉为其难的……” 她话音一顿,用力扭过头来,就连拉开伤口也不害怕。她努力瞪大双眼,“你刚刚说什么?” 姜杉成心皱起眉头,单手捏着眉心,“呀,我最近记性不好,都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水玉没有说话,紧紧咬住下唇。 “我说。”姜杉勾起嘴角,挑起水玉下巴,“我来养你,不是一天,不是一年。” 他凑到水玉唇边,“是一辈子。” 四唇相触,水玉睁圆双眼,又缓缓闭上双眼,泪滚眼角。 烛光,人影印在窗纸之上。 融为一体。 林焱和吕烽浑身酒气,站在篱笆墙外,看着纸上阴影。 两人互看一眼,“继续喝酒?” “继续喝酒!” 勾肩搭背,两人欢笑而去。 月撒身上,未感幽寒。 月落日升,转眼三日。 原本冷清小院,今日爆竹声声不停。 姜杉小院,披红挂彩。 不过三日,他们已经拜到堂上。他们都是父母双亡,也不在乎邻里诧异,这婚说结就结。 左邻右里虽然诧异,可这毕竟是小村,民风淳朴,见着新人婚宴,怎么能不欢悦。 你拿一只鸡,我抓一把米,拼拼凑凑,倒是让这婚礼不见寒酸,一样热热闹闹。 一切从简,是水玉的主意。 一切从快,也是水玉的主意。 毕竟,她等得太久了。 她不求风风光光,只求能与姜杉长相厮守。 姜杉怎么会让她失望? 花轿象征性地绕村一周,回到篱笆院中。 邻居家的小姑娘走到轿前,掀起娇帘。水玉踏出轿外,一身凤冠霞帔,脖上绑着红巾,既是遮掩,又是点缀。 水玉妆容最美,一如火中仙子,伴火而生。 她撩起婚衣前摆,踏过马鞍子,这才抬头去看。 正见到姜杉一身红袍,袍上绣有金丝牡丹,衬着姜杉身形,说那俊俏,比之山师阴也是不逞多让。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是姜杉也没了平日里慵懒,反而身形挺拔。 一对璧人。 所有宾客都由衷赞叹。 林焱与吕烽混在人群之中,亦是为自己兄弟欢喜。 姜杉上前两步,拉住水玉手掌。 水玉俏脸一红,低垂眉眼,“快放开,不合礼数。” 姜杉没有松开,反而静静握住,凑到水玉耳边,轻声说道:“我若喜欢,管他什么礼数。” 水玉面皮发烫,林焱与吕烽大声起哄。 周遭宾客应声呼喊。 水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村子确实古老,确实保守,可这里的人,却依旧纯净热情。 姜杉牵着她手,两人步步缓行,一路四目相对,踏入屋中。 红绸拖在身后,卷过门槛。 两人立在堂中,主座坐一老翁。 他俩皆是父母双亡,便由村子里岁数最大的爷爷做了长辈。 司礼高呼,“一拜。” 姜杉拍了拍水玉腰肢,“你先跪。” 水玉迷惑看来。 旁边大姑婆笑逐颜开,“玉儿先跪,老古话可是说了,谁跪在前,那就能以后家中做主。这是你相公体恤你呢。” 水玉面色泛红,回望姜杉。 姜杉报以微笑。 水玉盈盈下跪,姜杉这才缓缓跪下。 三跪,九叩,六升拜。 送入洞房。 水玉被姜杉送入房中,而姜杉自然还有贺郎宴要陪。 宾客要给姜杉灌酒,姜杉笑而不饮,“戒酒了,戒酒了,我可还想多活些日子。” 来客们自然不依,还要再劝。 林焱与吕烽对视一眼,林焱便将宾客拦下,“喝喝喝!我俩陪你们喝!” 吕烽手拍桌子,“今天谁不滚到桌子底下,就不准离开!” 一时,宾客具欢。 水玉在换汤时候,才第二次入席,众人又是一番嬉闹。水玉盈盈笑着,更多是羞涩不语。 平日里,水玉一人生活,多是强悍模样,谁也未曾见过她这般千娇百媚。 也不知今夜过后,多少单身汉要哀嚎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其中意味,按下不表。 玩闹之下,已然入夜。 宾客们自然识相,将烂醉林焱与吕烽扛出了姜家小院。 屋中,再留姜杉与水玉两人。 姜杉除了外衫,斜卧床上,“娘子,夜深了。” 水玉身子微颤,坐在床边,双眼紧盯花烛,“我,我要坐花烛,对,这是规矩。” 姜杉哈哈一笑,拉住水玉臂膀,将她拉入怀中,“这个家里,我就是规矩。” 水玉拿鼻尖蹭着姜杉脸颊,“我可是先跪的,你都是规矩了,我怎么办?” 姜杉刮了水玉鼻梁,“我说的是规矩,你说的,那都是圣旨。” 水玉轻锤姜杉胸膛,“坏蛋。” 姜杉装疼,“娘子莫打,相公我体弱多病啊。” 水玉脸色微变,静静伏在姜杉胸口。 姜杉搂住水玉,轻声道:“说笑罢了,我可是戒烟戒酒,准备着长命百岁。还得看着咱们的儿子,咱们儿子的儿子,咱们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水玉皱着鼻翼,“那还不成了老妖怪了。” 姜杉搂紧水玉,“和你在一起,我愿意变成老妖怪。” 水玉无言,片刻之后,幽幽说道:“小杉,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以你才华,不应该呆着这个小村里,你属于这片天下。” 姜杉轻吻水玉额头,“你就是我的天下。” 水玉嗯了一声,将姜杉搂得更紧。 姜杉微微一笑,“对了。” “怎么?”水玉疑声问道。 姜杉看着水玉坏笑,“春宵一刻,岂止千金。” 呼。 屋中花烛熄灭。 村落之外,林焱与吕烽却未入睡,两人竟然已经牵好马匹,静静回望姜杉方向。 吕烽眼神复杂,“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林焱拉紧缰绳,“这安详,不属于我们。” 两人对视无言。 调转马头,披星戴月,拍马而去。 前路,冀国!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扶棺 丙寅年,辛卯月,甲子日,二月十二,春分。 甲不开仓财务耗散,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岁煞东,忌嫁娶作灶,宜祭祀落葬。 举城缟素,帝王出殡,凶礼在即,谥号,殇。 寅时,太和门内灯火通明。 满城百姓披白推户,立于家舍之外,举目,望向王宫御道。 太和门外,文武百官退出百步,垂首而立。 卯时,曙光落地,太和门轰然洞开。 八八六十四位引幡人持幡而出,高举万民旗伞,开道在前。 后有一千六百二十八人卤簿仪仗,各举兵刀幡旗,纸扎绸缎,静默而出。 白茫茫一片,若是雪片铺满大地。 雪亦是最配此时悲切。 卤簿仪仗之后,方是帝王棺椁。 选取蜀国金丝楠木,雕刻成型入用,耗费白银数十万计。棺椁刷漆四十九道,取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抬棺力士身着孝服,分有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 无论行至何处,杠上棺椁皆是纹丝不动,寸不可移。 此三百八十四人,于今日之前,演杠十日,出入王城数十次,抬一万斤独龙木,木上端一平沿水碗,行数百里,而点滴不洒。 灵驾之后,方是皇亲国戚。 武氏人丁不兴,寥寥百人,皆是披麻戴孝。 灵驾出门,百官山呼迎跪,行三跪九叩大礼,无人抬头。 静候灵驾远走百步,百官方才起身,归于皇亲国戚之后。 棺椁沿御道而出,所到之处,万民跪拜,同行三跪九叩大礼,哭声直上云霄。 御道所过之处,皆是玉阶金瓦,朱碧交映,尽显王室尊贵。 灵驾过跃马桥,越西江,自有百人内官,倾美酒于河内,撒银箔,焚楮钱。之后逢门遇桥,皆是如此。 一路缓行,送葬队列足有十数里长,终至西城门口。 此处,王子武莫恭候多时。 天子跪,皇亲跪,百官跪,万民跪。 如若石入湖面,波纹荡荡。 三跪膝,九叩首,武莫扶棺而行,灵驾出西门。 天子起,皇亲起,百官起,万民起。 龙归西去,长眠于世。 队仗浩浩荡荡,所过之处,洼地皆用黄土填平,亭道玉挂金镶。 武莫扶棺,武梦归于皇亲国戚之中。 她望着眼前棺椁,又望向周遭奢侈,更观察万民面孔,不由深深叹息。 武睿之死,自然令她大受打击。可一场凶礼耗费,几乎用去国库大半。 毕竟方才打过一场惨胜,她本不愿如此奢靡,可百官意愿,祖宗法度,非是她一介女儿身,便能够抗衡。 而万民虽然随行,哭声浩荡,其中又有几人真心? 武睿所做之事,她又岂会不知。 百姓心中所想,她又岂会不知? 只怕这世上,还是希望武睿死的人,要多一些吧。 武梦紧咬双唇,望向扶棺痛苦的弟弟,只觉肩上责任又重一分。 御道悠长,灵驾缓行。 所有人都知道,灵驾最终将会去往西陵,武睿突然驾崩,其陵墓硬生生在一月之内彻底完工,也不知累死了多少能工巧匠。 人们皆会记住今日武睿凶礼,又有几人记住,为此凶礼死伤多少人命? 无人知晓,他们皆会随风而去。 武梦只希望,今日凶礼能够快些过去。 然而,这世上总有意外。 御道之上,竟然出现了一位老翁。 所有人皆是大吃一惊,要知道御道悠长,前后皆有兵甲巡视,绝不会让平民混杂其中,更不会让一人,立在王室道上。 更不用说,阻拦灵驾,罪当株连十族。 他,为何会在此地? 他,如何能到此地,其背后引人深思。 不过此刻并未思索时候,若不将此人正法,王室颜面何存? 可还不等有人行动,那老翁便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他并非呼喊燕王名号,而是叫着另一人,一个早死之人。 “崔禄商!你死的好惨啊!” 若是崔禄商在世,他一定会认出此时道上之人,这人不是其他,正是崔禄商最爱那家“何氏羊肉馆”,人称何一刀的何老。 他一介小民,虽与崔禄商有所交情,可崔禄商已死,更是背着奸臣之名而亡,何老那年不曾凭吊,今日为何哭嚎? 武梦有不好预感,无论这老翁要说什么,都不应该让他继续。 可惜她鞭长莫及。 “燕王武睿?”何老径直站起身来,指着武睿棺椁,吐出一口浓痰,“我呸!” 他扬起头颅,面朝苍天,“老崔!你在天之灵,他睁眼看看!睁眼看看你用性命相保之人,究竟做了何等事情?你看看这大燕成了什么模样?” “武睿小儿!你穷兵黩武,荒淫无度,致使大燕一弱再弱,百姓流离失所!你这昏君!”何老须发开张,目眦欲裂,“你当不起御道送葬,当不起万民旗伞,当不起百官朝拜,更当不起天子之名!” 队仗骤然一静。 无论是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亦或是道上万民,皆是无人出声。 武梦在周遭人们眼中,看出愤怒,看出深思,甚至看出赞同!这般局势,应当如何是好?一个处理不当,那便是一败涂地。 “够了!”最先说话之人,是扶棺武莫,他已忍无可忍,“父王出殡之日,你这刁民还在这里妖言惑众!燕国兵甲何在!将这刁民五马分尸!” 武梦暗叹,已经难以挽回。 而何老听闻此言,面上并无半点惧色,反而上前一步,“我若是怕死,又岂会站在此地!我已被这昏君害得家破人亡!死于我,又有何惧?” 他指着武睿棺椁,再迈一步,“临死之前,能让天下人见到武氏王族嘴脸!我也是为苍生造福,死而无憾!” “杀了这逆贼!”武莫气得浑身发抖。 周遭巡查甲士已经围聚而来,可听到武莫命令,却无人上前。 老翁露出微笑,稍稍侧头。 却见到甲士之中,一支铁箭激射而出,将何老穿喉而过,血洒五步。 武莫面色大变。 只因甲士之中,走出一人。 如墨浓眉,铁塔身姿。 董蛮武持弓越阵! 他未说话,武莫却于那棺椁辇上倒退半步。 旷野之中,鸦雀无声。 董蛮武随手抛了长弓,身后黑甲稳稳接住。 他便按住匕首,一步步走向武睿棺椁。 未发一言,可引幡人,卤簿仪仗,尽皆让出一条通道,直达棺椁辇下。 董蛮武步步行来,武莫挤出一丝笑容,“大将军,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和孤通报一声?” 人熊未有答话,立在棺椁乘辇之下。 武莫头冒虚汗,又唤一声,“大将军?” 人熊捏紧匕首,径直跨辇而上。 武莫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却见到董蛮武站在棺椁一侧,伸手按住武睿棺椁,说了第一句话。 “燕王太重,本帅,替大王扶棺。”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暗涌 “断石闭门,大葬礼成。” 随着最后一声呼号,武睿落葬,皇陵紧闭。 一代燕王,长眠地下。生前功过,赋予后人评说。 然而,斯人已逝,生人犹存,亦是烦恼犹存。 入夜,王宫大院,御书房中,劈啪作响,似是有人在摔砸物件。 房门紧闭,内里未有丁点火光。 门外未有他人,侍卫禁军一个不留,只剩一名小宦,也正是那名,在上至城中,为武莫开门小宦。 面上无须,对谁皆是笑脸相迎。 明明月光洒他身上,却像是向周遭滑动,未在其身周停留点滴。 小宦唤作卞兰,看上去年小,实则比之武莫仍要大上几岁。卞夏之于武睿,一如卞兰之于武莫。 卞者,一点之下。 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卞梅,可惜武睿首子早夭,那卞梅也随首子而去。 其后,武睿再无子嗣,也是皇亲凋零源泉。 如今,卞兰垂首立于门外,那门内之人,不言而喻。 黑夜之中,一盏孤灯从院外飘来,白衣素服,火光映着惨白脸色,还有红肿双眼。 武梦施施然来,人单影只,唯有孤灯一盏。 她行到御书房外,听着屋内打砸声响,略微皱眉。 卞兰侧身一步,拦住武梦,双膝跪下,“拜见公主千岁。” 武梦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方才确实未发现卞兰站在那里。他突然现身,倒是将她吓了一跳。不过想来也是,身为燕王最后一道防线,自然永远护在燕王身边。 而武莫,就是当今燕王。 这种内宦,并不属于武梦,按照祖宗规矩,女儿身并无权利拥有内宦。 不过,武梦并不羡慕,一言一行皆在另一人眼下,即便初衷乃是守护,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她重整精神,淡淡道:“起来吧。” 卞兰这才起身,自觉伸手,接过武梦手中灯笼,“公主尊贵,这般深夜一人独行宫中,怕是有些不妥。” 武梦看了卞兰一眼,“你是大王内宦,却不是我的。” 言下之意,是说卞兰多嘴。 卞兰并不着脑,依旧是那微笑模样,“小奴虽非公主内宦,却是为武氏而生,为武氏而死,公主安危,小奴自然要多加注意。” 武梦略微皱眉,“这王宫大内乃是我武家土地,这天下皆是我武家土地,我行于自家地上,还需要担心自身安危?那岂不是让世人耻笑。” 卞兰手提白灯,火光照他面上,却似要穿透而过,“宫外还有位大将军哩。” 武梦冷哼一声,“一个大将军又如何,十个大将军又怎样?难道他怎敢夜宿龙床,晨卧龙椅?这天下还是姓武!还是说……”她上前一步,逼视卞兰双眼,“难道连内宦,都已学会三心二意?” 卞兰眼瞳不晃,面带微笑,稍稍退后半步,为武梦让出进门道路,“大王就在书房之内,还请公主,将方才对小奴所说之话,说与大王听。这天下,可不能群龙无首。” 武梦不发一言,深深看了卞兰一眼,伸手按住门扉。 御书房内,杂乱声响已经停下。 武梦推开房门,未有“吱呀”声响,想来王宫事物,又怎会有这年久失修之音。 月光从后而来,将她影子拉长,拖于地上,蔓延屋内。 借着冷淡月光,武梦能见到屋内一片狼藉。 遍地都是撕毁碎纸,崩碎瓷器,倾翻家具,文房四宝亦是摔得一文不值。 纸张不乏举世孤本,瓷器多是国中众宝,笔墨纸砚更是万金难得。 不过,此刻这些都不重要。 武莫在哪儿? 武梦心中略有焦急。 光是靠月光,已难看清屋中所有事物,她便扶起身边立烛高灯,取了怀中火折,准备点燃。这随身携带火折的习惯,还是在九霄养成。 可她手中火光刚燃,书房角落便传来一声轻呼,“不要点灯。” 那是武莫声音。 武梦心中安定,也就收起火折,缓步走向角落。 绕过地上那些杂物,武梦终于见到一团人影,蜷缩在角落之中。 “小莫?”武梦轻声说道。 人影缓缓抬起头来,月光朦胧之下,见到武莫脸庞,还有面上两行清泪。 武梦既是心软,又是怒其不争,“你哭什么?你如今可是大燕之王。” 武莫眼眶一红,又要流泪,可他硬似忍住,伸袖抹去泪痕,“我还算什么大燕之王,姐姐你难道没见到人熊今日嘴脸?” 武梦无言以对,她全部看在眼中,却也无能为力。 如今人熊掌控朝中大军,更是与一众武官教好,她又该如何阻止,或许真如山师阴所言,唯有隐忍,从长计议。 她蹲下身子,坐在武莫身旁,“如今熊贼势大,唯有隐忍,再图后手。” “忍?”武莫站起身来,拔高音量,“还要如何去忍?人熊今日所言,路人皆知,‘燕王太重,本帅,替大王扶棺!’这是什么话,这就是说我撑不起燕王名号,这就是乱臣贼子!” 武梦将他嘴巴捂住,“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武莫甩开武梦手掌,泪如泉涌,“我连在自己家中,都不能畅所欲言,这日子,还不如死了好!他要大燕,我明天就下诏,给他吧!” “啪!” 一声脆响。 卞兰踏入御书房内。 武莫扭着脖子,满上火辣红肿。 这一巴掌,武梦用了全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居然要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 武莫嚼住泪水,头撇一边,“我……我也是一时气话。” 武梦寒声说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大燕之主,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金科玉律,不容更改!你已是武氏唯一男丁!你可知其中意义?” 武莫咬住下唇,“我还是个孩子,我……” 武梦叹了口气,“父王驾崩那一刻,为了大燕天下,你我都已不再是孩子。” “天下,天下!”武莫回头瞪着武梦,“姐姐,你只知天下,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昨日我还在玩耍,今日就要扛起整个大燕,更有人熊窥伺,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武梦摸着武莫脑袋,却被武莫躲开,“小莫,没有时间了,大燕没有时间,我们也没时间了。” 武莫咬牙说道:“难道这满朝文武,便无一人可信?真都要见着我武家,断子绝孙?” 何人可信? 武梦无法回答,她望向窗外月光,或许还有一人可信。 昌隆城中,大将军府门之外,一袭红袍,孤身而立,敲响大门铜环。 门扉开启,冒出一名披甲之士,“何人?” 山师阴笑脸盈盈,拱手说道:“伊世羽好友,来为大将军送礼。” “军师之友?”披甲之士面露戒备,“何礼?” 山师阴直起腰背,轻声细语,“天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你挡路了 山师阴被引到了大将军府后门,那甲士便将他晾在门外。 他仰起头,看了看时辰。 月过一半,门后仍旧未有回音。 难道是人熊特意消遣于他? 山师阴并不急躁,他相信面前这扇破门,必然会为他开启。 就如同,这世上柳下惠为人称道,没几个男人能够拒绝美色。同样,也没几个男人,能够拒绝权力。 人熊必然不是那种男人。 他有野心,山师阴看得出来。即便不知他为何甘心屈居于武睿之下,但人如其名。他有熊的身躯,亦有熊的胃口,甚至,比熊更大,大到吞噬天下。 等待,必有回报。 这是山师阴的父亲,在临死之前,教会他的道理。 果然,门终于开了。 然而出乎山师阴预料的是,出现在门后之人,不是其他,正是人熊! 两人便在一扇破门内外,第一次相遇。 这是山师阴第一次正视人熊,往常远观其身形伟岸,今日看来,却比预期稍矮一些。可即便这样,那股压力,依旧扑面而来。 如墨浓眉,似刀目光。 山师阴在心中暗赞,这方才是枭雄之姿。无怪那些将士追随于他。 门内门外,两人对视,却无人说话。 这是策略,也是压力,先开口的便先一步暴露底牌 对视,片刻。 人熊面无表情,就要合上门扉。 山师阴败了,唯有开口一途,“草民山师阴,参见大将军。” 董满武未有答话,却是放下了关门手臂,“伊世羽怎么死的?”他没有问山师阴身份,直接探寻伊世羽之死,再次出乎红袍儿意料。 不过却从另一角度说明,人熊早就知晓红袍儿身份,或许早就在等山师阴前来找他? 真相如何,一如人熊面色,深不可测。 既然如此,山师阴亦果断将之前腹稿,统统推翻,微笑说道:“我没见过伊世羽。” 人熊没有说话,也没关门,看来他早就知道。 那方才询问山师阴,只是为了打乱节奏?亦或是讽刺这蹩脚借口? 山师阴微微一笑,他此刻还未关门,便不再会有关门机会。 人熊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总会轻松不少。 有话直说,这就是人熊的态度。 “而我准备的礼物,千真万确。”山师阴决定省略那些互相试探,直奔主题。他从怀中直接掏出一封书简,“这份书简中,有场内朝外,对大将军不满之人的名单。” 董满武未有去看书简,淡淡说道:“你说的,是天下。” “攘外必先安内,想必这个道理,大将军定然明白。”山师阴收取书简,人熊没接,想来他有自家情报来源,朝内朝外耳目不知几许。 山师阴能弄到这封名单,人熊自然也能弄到。 他心中明了,微微一笑,“草民知道,大将军自然是看不上这小小名单。而我送的礼物,与这名单有关,又与这名单无关。” 人熊静静听着。 山师阴又从怀中取出火折,点燃名单一角,“名单之上,共有朝中重臣十四名。” 扬起名单,火焰随风吞噬蔓延,“今夜过后。” “一个不留。”山师阴松开手指,名单化作飞灰,随风而去。 人熊看着空中灰烬,山师阴略微欠身,“这就算,草民送给大将军的见面礼。” 月夜微寒,月隐云后。 人熊盯着山师阴看了片刻,未发一言,缓缓合上门扉。 山师阴朝木门深鞠一躬,“恭送大将军。” 人熊身影,消失在门缝之后。 他未曾点头,也未曾说过一字。 但山师阴已经了然于胸。他今日前来,就未曾想要从董满武口中听到什么承诺,更别说出力相助。 若是人熊这般轻信于人,他还得好好掂量,如今却是再无疑惑。 山师阴所作所为,不过是烧了一封书简,与空口白话无异。 人熊能亲自来见他,便能说明心动。 而最后,未将山师阴格杀当场,便算是接下了红袍投名状。 至于结果,那就等明晨,那十四位大人,是否还能安然上朝吧。 若是山师阴连这事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替代伊世羽,为人熊幕僚? 人人皆说,闻名不如见面。 却又要知,人之名声,绝不会空穴来风。 山师阴今夜拜访董满武,就是为了当面见见这传闻中的人熊,果然不同凡响。 目标已达,山师阴心满意足。接下来要做之事,便是等待。 等待,总会有所回报。 不是吗? 山师阴仰起头,望向云后之月。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今日昌隆府尹注定彻夜难眠。 新王上任,原就令人战战兢兢,人熊今日表现,同样令人心中打鼓。 而这些远忧,犹及不上面前难题。 两个时辰之内,城中十四户大臣尽皆被人刺杀于自家府中。 不截财富,不杀妇孺,只诛官员。 杀人者武艺惊人,未曾惊动一个护卫。 幸好,那杀手也不知是作何打算,明明见到目击者,也未曾格杀。也正是如此,才留下了那人资料。 身穿一身黑袍,面附猫脸,腰悬脱鞘细剑一柄,可杀人却不用剑,而是另持一柄短刀,身形鬼魅。 鬼魅?莫不真是恶鬼? 昌隆府尹将这荒谬念头抛诸脑后,他从来不信神鬼之说。 只是如此高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杀人者,究竟为谁? 一个名字,跳出脑中。 这些大臣皆是与那位大人物有隙。 只是,这名字,足够令昌隆府尹闭嘴缄默。 和命相比,乌纱帽一文不值。 只不过四十有五,或许,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 且不说昌隆府尹如何头疼,王都之中,还有几处夜不闭户,人声鼎沸。 一是赌坊,另一处便是青楼。 “红墙”便是其中一座。 即便国丧期间,来玩恩客亦是络绎不绝。 照此而言,赵妈妈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日进斗金。可她却笑不出来,因为今夜来了四名客人,已将她楼中空闲姑娘全部赶出雅间。 她只能忍着满心牢骚,亲自过问。 穿过长廊,迎面姑娘多有忿忿神色,赵妈妈便宽慰几句,行到长廊尽头,雅间门外。 她调整面上表情,堆上如蜜笑容,就要敲门。 房门自行打开,一个粗犷汉子就在门外。 “哟,这位相公……”赵妈妈正想如同往常一样,寒暄几句,却被那人一把按住肩膀,拉入屋内。 赵妈妈不忘娇呼,“哎呦喂,这相公怎么如此粗鲁。” 她一边装疼,一边打量屋内。 除开门莽汉之外,屋中十人圆桌,坐着另外三人。 一人白衣,正襟危坐。 一人黑衣,静静饮茶。 还有…… 赵妈妈眼瞳微微放大,“孟公子。” 屋中四人,正是孟然之一行。 孟然之朝着赵妈妈微微一笑,“赵妈妈,别来无恙。” 赵妈妈只是一瞬诧异,随后立即笑容满面,“哟,孟公子不是去了北境?怎么能回我红墙?” 孟然之夸张顿首,“燕王驾崩,吾心甚痛,故而回城奔丧,呜呼哀哉。” 赵妈妈面上笑容不减,“公子还是那么喜欢说笑。” “是吗?”孟然之立刻敛住面上笑容,“那我们便言归正传,赵妈妈也不要与我绕弯,你我可是合作许久。” 赵妈妈舔了舔唇,“公子在北方太久,只怕不知现在情况,您来的可不是时候。” 孟然之微微一笑,“你们黑一门在岳山失利,自然需要韬光养晦,这点,我明白。” 这整座“红墙”,正是黑一门于王都据点。 赵妈妈面上依旧挂笑,淡淡说道:“公子既然明白,那就不要为难奴家,这生意,最近实在不太能做。” “不不不。”孟然之举起桌上白玉酒杯,“这生意并不需要你们冒多少风险。” 赵妈妈微笑聆听。 “一万两黄金。”孟然之饮下酒水,“我只想让黑一门,为我和九婴之间,牵线搭桥。” “九婴?”赵妈妈略微皱眉,“敢问何事?” 孟然之看着赵妈妈,盈盈笑着,“告诉山师云,他侄子,挡我路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寒夜 一万两黄金,很容易让人心动,其中包括赵妈妈。 她已过了打拼年纪,或许是时候赚些逍遥钱。 所以,她依托门里关系,给孟然之安排了一场晚宴。 不在红墙,而在一处小馆。 时间,就安排在那日见面后一日的黄昏。 孟然之早早到达,坐在嘈杂角落,看着店中人心惶惶,听着他们谈论昨夜风波。 不出意外,所谈话题,皆是夜中十四大臣一一毙命之事。 从古至今,人因群聚而生,交谈原是为了繁衍,哪处有更好的猎场,哪里水源更为清澈。演变至今,成了高谈阔论。 却又有趣,越是斗升小民,越是对朝堂“了若指掌”。 他们将故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一双眼睛便长在凶手身上,亲眼目睹一切。 昨夜杀手,在他们口中,已经成了身高两丈,腰圆六尺恶鬼。杀人别说眨眼,就连血也给你喝干净。 听着可笑,孟然之却笑不出来。 原因有二。 其一,十四大臣被杀之事,自然是难掩众人之口,可绝不可能传播如此之快。不过一夜时间,便已经路人皆知,其后何人在做推手? 山师阴拜访人熊之事,他自有途径知晓,由此推断,大臣被杀之事,那红袍定然脱不了关系。 他甚至已经可以确定,此事必定是红袍所为。 既然红袍已经开始动手,他也不能落于人后。 第二点让他难展笑颜之事,便是眼前。 孟然之不喜迟到,所以他早早便在店中,故而,他也不喜别人迟到。 而今日应该会见之人,已经迟了半个时辰。 他与孟纯呆坐桌前,菜已凉透,仍旧未见人影。 赵妈妈在一边赔笑,孟然之看她一眼,却未怪她。他也知道,黑一门不过是个中间人,说到底能否真正合作,还是要看九婴心意。 九婴心意,便是山师云心意。 而山师云心思,一向难测。 孟然之能等,孟纯早已按耐不住,他手边刀子酒,已然喝完两壶。 抬眼望向店门,孟纯一口饮尽杯中酒,拍案而起,“老子不等了!” 赵妈妈一脸尴尬,也不知几分真假。她看了孟然之一眼,后者静静喝茶,看也未看孟纯,自然是无异阻拦。 这也算是默认,孟然之不怪赵妈妈,却也不能毫无脾气。 孟纯,便是他的脾气。 青楼打滚近三十年,赵妈妈最会察言观色,赶紧起身,勾住孟纯手臂,贴近自己胸膛,“哟,纯公子,何必动气。” 孟纯瞪了找妈妈一眼,却未将她甩开,“我们也是有身份之人,山师家那些崽子,竟然敢爽约!” 他酒意上涌,这一吼,竟然用上了真元。 一声怒吼,生生盖过店中嘈杂。 众人或多或少注目而来,孟纯解下腰上佩刀,往桌上一拍,“看什么看!都吃饭!” 众食客这才缓缓转过头去,低声交谈,但仍有目光瞥来。 “阿纯。”孟然之放下茶杯,“够了。” 孟纯这才坐下,却仍旧不忿,扭头转向一边。 就在此时,店外传来马蹄声响。 一辆奢华马车,停在店外。 头戴斗笠车夫拉放缰绳,缓缓停住车轮,又反身下车,跪伏地上,充当下马人垫。 店中客人尽皆扭头望去,其中自然包括孟然之三人。 却见一只白皙手掌,掀开车帘,露出如玉手腕。 只见到这只手掌,店中男人已然咽了口水,更有甚者直接屏住呼吸。 所有人,都在等待。 那只手掌扶住帘幕,却不冒头,停顿或许只有片刻,却已吊起胃口,这片刻便如万年。 就当众人以为将要等到海枯石烂之时,玉手的主人,终于步出车外。 身穿一体深紫长裙,红丝斜挂,收身紧绷,绷起后臀紧翘,绷起如蛇腰身。 外挂羽边披风,白羽镶边,配紫短披,点缀颈上珍珠一串。 五官精致,眼角一颗泪痣,风情万种。 发插金簪三支,倍添贵气。 若说古有洛神,今日便是洛神降世。 她踩车夫背脊而下,如此作践他人之举动,由她做来,却无半点惹人厌弃。店中不知多少客官,想做这洛神足下人垫。 她只是微微一笑,便勾走了众人魂魄。 与她对视,就连赵妈妈也是脸上发烫。 她步入店中,穿堂而过,于所有目光之中,在孟然之桌前站定,双手紧扣,置于左腰,略微屈膝弯腰,道声,“万福。” 声音之中,竟有些沙。 孟然之微微挑眉,毫不避讳,上下打量来人,“你是?” 她依旧微笑,“小女,山师春华。” 孟然之摇了摇头,“这名字不配你,你该叫夏夜尤物才对。” 山师春华掩嘴一笑。 赵妈妈立即起身,与掌柜耳语几句,掌柜立刻搬来屏风,将众人目光隔绝。 小店之中,多有叹息。 山师春华坐下身来,“让两位孟公子久等,小女子之过,这就罚酒。” 说罢,便自斟自酌,一杯下肚。 “春华,却是喝得快了。”孟然之摇了摇头,“我可没怪你,要早知道是与春华姑娘见面,再等半个时辰,也是值得。” 山师春华道:“原来,小女子,只够孟公子等一个时辰。” 孟然之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拿过山师春华方才饮酒酒杯,为自己倒满,“是我说错话,罚酒,罚酒。” 就着唇印,孟然之一杯喝干,“好酒,果然饮酒,还是需看酒具。” “孟公子好生孟浪。”山师春华话中如此说,却又为孟然之斟酒,“只怕小女子说明来意,公子便高兴不起来了。” 孟然之又是一杯下肚,“还能有何要事,不就是山师云不来见我?他不来不就不来,哪有见着春华来得快活。” 山师春华并未将此话当真,继续说道:“家主之意,孟公子既然要杀大少爷,自然会杀,完全无需我家出手,你说是与不是?” “是是是。”孟然之满口答应,“春华说什么,便是什么。” 山师春华再次掩嘴,“孟公子,真是风趣。” 孟然之拉住山师春华手掌,“我不仅风趣,还会看手相哩。” 山师春华咯咯一笑,“那可得麻烦孟公子为我好好看看。” 孟然之垂眼观察,突然眉头紧皱,“春华,你这命格倒是不错,可惜,命里十中缺一。” “缺一。”山师春华抿嘴问道:“是缺什么?” 孟然之捏住春华手掌,抬起眼来,低沉说道:“你命中缺我。” 两人四目相对。 孟纯看不下去,径直离席。 赵妈妈微微一笑,也随他离去。 屏风之后,不时传来两人欢笑,孟纯却是脸色难看。 又是半个时辰,山师春华才被孟然之送出屏风,微笑离去。 走时三步一回头,似是留恋。 孟然之笑个不停,在孟纯看来,笑得像是傻子。 春华离了小店,踏车而上。 直到马车离去,孟然之仍未收回目光,眼神火热。 这眼神,赵妈妈无比熟悉,男人啊,其实都一样。 她也不明说,告辞离去。 孟然之自然不加阻拦,只怕此刻心神都不在此地。 赵妈妈摇着肥臀,离开店铺。 孟纯看了眼孟然之,怒哼一声,转身回到屏风之后。 孟然之随他入席。 孟纯刚想骂人,却看到孟然之面上再无半点笑意,冷若寒霜,仿佛方才那色鬼模样,根本不是一人。 孟然之灌了一口冷茶,淡淡说道:“不出所料,山师云这老狐狸,一点都不相信我们。” 孟纯不明就里,“然之,你已经猜到了。” “那是自然。”孟然之也为孟纯倒上一杯,“山师云方才做过如此大事,又怎会轻易抛头露面?又怎会轻易相信他人?他还要观望,观望我们是否坚定。” 孟纯摸了摸后脑。“那你方才还对那女人如此殷切?” “送到嘴边的肉,你不张口?”孟然之把玩方才酒杯,“有便宜不占,那才是傻子。” 孟纯无言以对,总觉得孟然之把他也列入了傻子范畴。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孟纯低声问道:“九婴不愿帮忙,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过山师阴?他已与人熊联手,我们这边……” “很简单。”孟然之放下酒杯,“我们自己动手就是。” “自己动手?”孟纯一脸惊讶。 “没错。刺杀山师阴……”孟然之眯起双眼,“就在今夜。” 第一百九十五章 螳螂与黄雀 春夜微风仍旧发凉,孟然之却穿着开襟锦衣,丝毫不惧寒意。 他单手拖着下巴,正在马车侧窗,透过细薄纱窗,望着凉薄之夜,还有月下小巷。 小巷通向后门,大将军府的后门。 他在这里,等一个人,这人今夜必定会来。 因为那人做了件大事,杀了十四大臣,今夜,正是邀功时刻。 而孟然之,便要在那人邀功之前,将他刺杀。 若那人见到人熊,其后事情,便难推测。 或许人熊会请他入府共饮,又或许将他奉若上宾,全力保护,无论如何,变数太大。 所以,这条小巷,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小巷幽深,两侧墙高,也不知多少死不瞑目,从这条小巷被拉出城外,落得孤坟野鬼。 “是个好地方。”孟纯坐在孟然之身后,手攥白娟,将刀尖点地,细心擦拭。 刀锋闪亮,车内一片寒意。 马车藏在阴影之中,实难看清,黑夜便是最好掩护。 而后,只剩等待。 孟然之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打更人,敲过三更天。 “沙沙……沙沙……” 雨敲车顶,低脆声响。 却是乌云遮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 孟纯看了眼窗外,“这天,他不会来了。” 孟然之呼吸悠长,缓缓睁开双眼,“他来了。” 街角,忽然吹过一阵微风,扬起马车帘布,吹来一袭红袍。 孤身一人,油纸一顶,踏雨而来。 夜黑,路长,空无一人。 孟纯提起钢刀,看向孟然之。 孟然之重新闭上双眼,叹了口气,“动手吧。” 马车帘幕飞扬,孟纯窜出车外,足踏马背,高高跃起。 雨夜之中,骤然落下一道闪电,贯穿天地。 孟纯举刀,放声嘶吼,红袍驻伞,仰头张望。 光闪,掩没嘶吼。 光闪,照亮淡然。 那光柱,映照两人身形,仿佛将时光凝固在这一闪之间。 人影拖长,奔雷声后。 白色油纸伞飘扬而起,断成两半,又飘然落地,再难遮风挡雨。 红袍倒在水泊之中,血迹晕染,随雨落散开。 孟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从未想过会如此顺利。只一刀,便将山师阴放倒,实难想象。 他真就如此托大,护卫也未有一个,便孤身会见人熊? 或许,书上说的没错,人总是在成功前刻松懈,这世上才会有功亏一篑之说。 孟纯不会放这错误,他握紧钢刀,靠近到底红袍。他必须确认,红袍究竟死活如何。 雨越下越大,红袍血晕渐大。 孟纯握紧钢刀,踩着血泊,步步靠近红袍儿,不敢有丝毫大意。 山师阴卧在水中,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孟纯未曾见过红袍儿,今日一见,不由在心中计较,“果然是个俊哥。” 走到红袍儿面前,山师阴依旧未有丝毫反应。 伤口犹在流血,山师阴一动不动。 无论是死是活,孟纯都必须补上一刀。 刀片高举,雨刷而下,灌入衣中。 孟纯已然浑身湿透,可他眼中,唯有红袍儿性命。 就在此时,身前山师阴,突然睁开双眼,“抱歉。” 孟纯心中一跳。 山师阴勾唇一笑,“让你失望了。” 孟纯只觉头皮发麻,突然听到风雨声中,隐藏脚步声响。 侧耳倾听,孟纯立即弃了山师阴,回身呼喝,“不好!” 孟纯立即扭头回奔,只因方才脚步目标,正是树下马车。 这一是一场局,设局之人,正是红袍儿,他用自己性命做赌,何等疯狂。方才,哪怕孟纯刀再深一寸,山师阴都得命丧当场。 可惜,没有许多如果。 山师阴未死,危局便到孟然之身上。 人影,跃树而下,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唐枫! 拳若重锤,轰然砸落! 砸破车顶,直落车中! “然之!”孟纯惊声呼喊,却已赶不上这雷霆一拳。 车顶破裂,木屑横飞,战马惊得人立而起。 自责,爬满心头。 孟纯此刻满心悔恨,而悔恨催生怒火,“我要你们陪葬!” 正欲挥刀,却听得一声闷响。 “嘭!” 马车侧窗炸裂,一团锦衣从那炸裂破口,迅速窜入雨幕,连滚带爬,径直滚在泥浆地中,满身污渍,也浑不在意。 雷芒闪烁,照清锦衣面容,正是孟然之。 孟纯脸上惊诧,又是喜出望外,“然之,你没事。” “我自然没事。”孟然之随意抹去脸上泥污,低伏身子,双眼紧盯唐枫,小心戒备,“幸好我在军中磨练许久,他若想一招杀我,还没那么简单。” 说话间,唐枫同样从那洞口踏入雨中。 唐枫今夜身穿黑衣,拳绑赤色绷带,一身肃杀之气。 赤手儒生,凶名赫赫。 孟然之与孟纯,不敢大意。 一时之间,双方皆淋着春雨,僵持不下。 “我知道有人要杀我。可我怎么都没猜到,那人……”山师阴不知何时坐起了身子,靠住大将军墙根,撑着半把油纸伞,“居然是你。怎么说,你我都是林焱朋友。你居然对我下此狠手。” “权谋之争,岂有半点情谊。”孟然之微微一笑,“况且,你又何必虚情假意,你是林焱朋友,我是林焱朋友,可我俩不是朋友。” “说的也是。”山师阴咳了两声,他为诱出杀手,确实受伤不轻,“如今你刺杀已然失败,难道还要挣扎?” “失败?”孟然之瞥了眼唐枫,“你真以为一个一流高手,就能拦住我们两人?” “只有一个一流高手?”山师阴勾起嘴角,“你或许应该抬头看看。” 抬头?看什么? 不怕唐枫突袭,孟然之缓缓仰头。 只见,漫天雷光之中,猫脸黑衣凌空独立。 狂风,暴雨,惊雷,此刻皆成点缀。 “天位!”孟然之双眉紧皱。 “你说的没错。”山师阴眯起双眼,面上似是笑容,却又阴寒入骨,“权谋之争,没有半点情谊。” “呛喨!” 黑猫拔刀。 就在此时,街尾传来一串马蹄声响,急促蹄音,划破雨幕。 马车奢华至极,竟是早间所见九婴车马。 车夫斗笠蓑衣,不断挥鞭,侧窗伸出一截白玉手臂,还有半张俏脸,“上车!” 略沙喉音,穿透雨夜。 “春华!九婴!”山师阴脸色骤变,“疯猫!动手!” 猫脸黑衣身形急坠而下,手中长刀直指奔腾车马。 却有十数弩箭,破空呼啸,箭尖锁住疯猫所有方位。 疯猫运起真元,浑身一震。 身上雨珠激射而起,将十数弩箭一一击飞。 可这一窒,九婴车马毫不减速,已到孟然之身侧。 顾不得车轮激起污水浇淋满身,两人毫不含糊,立即跃上车板,死死扒住车身。 疯猫与唐枫就要追击,却有十数黑衣,手持弓弩,将两人拦住。 山师阴面沉如水,“自家死士,既然用来对付自己,还真是讽刺。” 死士没有回话,只是默默举起弓弩。 却说另外一边,车马疾驰,不久,大将军府便已不见。 孟然之这才松了口气,与孟纯对视一眼。 他们浑身湿透,也不愿入车,湿身入车,这可不是贵族所为,何况还有佳人。 孟然之于车外说道:“多谢春华姑娘,救命之恩。” 车内传来回应,“不要谢我,家主亲自赶来救你,你要谢就谢家主。” “家主?”孟然之讶然,“山师先生也来了?” 他顾不得礼数,掀开车帘,却见车中唯有山师春华一人,“春华姑娘,这是?” 春华勾唇一笑,“谁说,家主在车里?” 不在车内,却在车上。 孟然之双眉一挑,望着身边车夫。 “初次见面。”那车夫掀起头上斗笠,露出消瘦面容,“在下,山师云。” 第一百九十六章 猎人 马车七拐八绕,最终,停在“红墙”侧门。 孟然之自然知道此处,却从未来过。 侧门小径,鲜有人至,却是每家青楼必备。若是哪家河东狮突然闹场,也好有个体面离场,不至于当面撞见。 马车停下之时,雨还在下。 昏黄红灯之下,站有一人。 浓妆艳抹,一手持花边红伞,一手搂着另外几把。 靠近些,孟然之才看清门外之人是赵妈妈。 她此时在雨中等候,事情便明了起来,从始至终,赵妈妈都知道九婴计划。 孟然之跳下马车,微微一笑,“赵妈妈倒是好深心机。” 赵妈妈掩唇一笑,取了腋下雨伞,递予孟然之,“孟公子这么说,可是伤了奴家的心。奴家既为中间人,便得照顾两边利益。山师家主露面,可是风险极大,若不试探一番,怎能放心?” 孟纯听闻此言,已是心中火起,捏住拳头就要骂娘,却被孟然之伸手拦住。 “赵妈妈果然伶牙俐齿。”孟然之笑道,“那一万两,我定不食言。” “公子自然是得给我。”赵妈妈眨了眨眼,“我既答应孟公子,为你与山师家主牵线搭桥,这山师家族,可不就在你身后?公子可不能乱我声誉,我赵妈妈这招牌,在黑白两道还算有些分量。” “是了,是了。”孟然之爽朗笑着,“在酒馆不识真人,那是我眼拙,自然不能怪赵妈妈。是我妄言,再加一万两,还望赵妈妈不要计较。” 赵妈妈咯咯笑着,又将目光投向孟然之身后,微鞠一躬,“山师家主能来我‘红墙’实在是令‘红墙’蓬荜生辉。” 几人望向身后,见到山师云下了马车。一道黑影从小径旁窜出,从山师云手中接过缰绳。 却不见山师春华下车。 山师云皱眉道:“华儿,怎么还不下车?” 车厢中传出不满声响,“外面下得好大雨,爹爹莫非要女儿淋湿不成?” 孟然之眉头微皱,这两人,竟是父女关系。 那早些时候,山师云为山师春华做下车人凳,还真是无所顾忌。 不说孟然之心思,赵妈妈最懂察言观色,立即出声,“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懂女儿家的心思,不如这样。”她回身推开侧门,“你们先进去谈你们的军国大事,我和春华说些贴己话。” 孟然之与山师云对视一眼。 山师云点了点头,“也好。” 孟然之侧身让路,“山师家主先请。” 山师云摆了摆手,“我不过一介商贾,怎敢逾越。” 孟然之拉住山师云手臂,“你我既然合作,岂有高低贵贱之分,同游,同游。” 两人宛若多年未见好友,把臂共入。 孟纯挠了挠头,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实在非他所长,也只能不发一言,吊在五步之外。 入得“红墙”自有小厮领路。 两人入得房中,孟然之给孟纯一个眼色,孟纯便守在门外。 屋内,只剩孟然之与山师云两人。 红烛明亮,桌上早已备好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而在大桌中央,竟然还有一盘蟠龙菜,雕龙头龙骨,以猪仔肉为内,河豚鱼鳃后活肉为鳞,盘龙而起。 唯有大王方有资格享用。 这道菜若是出现在他人桌面之上,那便可以叛国论斩。 而如今桌边两人,却是开口调笑。 山师云道:“赵妈妈倒是晓事。” 孟然之夹了片“龙鳞”,“这龙雕得还是丑了些。” 山师云脱了身上蓑衣斗笠,随意丢在地上,“要吃,便吃真龙。” 孟然之为山师云斟酒,“夺食之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山师云看了眼夜光杯,又看了眼山师云,随即端起酒杯,“素闻孟公子有大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一杯,敬你!” 孟然之同样举杯。 两人饮罢,山师云再起一杯,“这第二杯,倒是要赔罪。” 孟然之笑而不语。 山师云开口说道:“孟公子也知我前几日刚刚做下滔天祸事,今日自然不敢轻易露面。不过今日得见孟公子如此坚定,方才之我浅陋。若今日我迟到一步,若不能与公子共图大事,必将令我山师云一生抱憾!” “山师先生,实在言重。”孟然之同样举杯,“小子毕竟年轻,不及先生思虑周全,今日若非先生就我,我可就着了红袍儿的道,实在惭愧。” 山师云哈哈大笑,“既然如此,过去之事,我们便不要再提。今日,不如借‘红墙’宝地,我俩击掌为誓,共结同盟,你看可好?” 孟然之立即应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举掌三击,共饮一杯,相视大笑。 谁都知龙椅仅有一座。 谁都知天下只属一人。 可,谁都没有说破。 一夜畅饮,孟纯立于门外,抱刀而眠。 他睡得极浅,朝阳初升之时,夜雨已止,雨露顺瓦片而下,敲落青石砖上,叮咚作响。 门开之时,孟纯便睁开双眼。 孟然之一脸疲惫,“山师家主,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 原来是被山师云扛在肩上,山师云对孟纯微笑,“孟公子这酒量,可得再练练,被我这老鬼灌到桌底下,算是什么事情?” 孟纯赶紧将孟然之接过,低声唤着,“然之?” 孟然之听到有人唤他,便伸手乱抓,山师云侧身避过,孟然之口中胡言乱语,“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山师云略微皱眉,“如他这般,不如就在楼中住下。” 孟纯颠了颠,将孟然之报警,“然之说要回家,那便回家。” 山师云看了孟纯片刻,“我家原有一人,如你这般忠肝义胆,可惜啊,随我那侄儿一同叛出了家门。如今,家中倒是缺了如此人物。” 似是感叹,又似招揽。 孟纯并不答话,只是淡淡回应,“若山师家主没有别的事,在下便带着然之告辞了。” 山师云眯起双眼,微微一笑,“无妨,让孟公子多加歇息才是,毕竟,所图大事,来日方长。” 话已至此,孟纯不再多言,扛着孟然之,下了楼去。 山师云站于楼上,凭栏而望,望两人背影,目光闪烁。 下得楼梯,便有小厮在楼下领路。 孟纯随他按原路返回,从红墙侧门而出。 红墙门外,早有车马准备,还有一位佳人,立于车边。 山师春华。 孟纯略微皱眉,他不喜这女子,却也不能失了风度,点头致意,“春华姑娘。” 山师春华却未睬他,径直行到孟然之身侧,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巾,塞到孟然之胸口。做完这些,才对孟纯说道:“他若醒了,记得和他说,我酒量比他还差。” 孟纯只觉耳根发痒,赶紧点头,将孟然之扛上马车,扬鞭而去。 山师春华,犹在车边张望。 车马渐行渐远,隐在林后,山师云背着双手,出现在女儿身后,“华儿?怎么,看上这位孟公子了?” 山师春华再无身上妩媚,反而如同女童一般,对山师云做了个鬼脸,“爹爹这么聪明,自己猜咯。” 说罢,便转身入得红墙之内。 “这孩子。”山师云微微一笑,合上侧门。 小径幽深,宛若无人来过。 却说,孟纯将孟然之带回落脚处。他们未去大长秋府,那里人多眼杂,反而不便。 他们便在跃马桥边,租了栋幽静小院。 孟纯将马车在门外栓好,再将孟然之抱下车来,轻推房门。 他浑身一震。 只因小院之内,坐有三人。 一身儒衫,一张猫脸,一袭红袍。 “该死!”孟纯就要拔刀,肩上却是一轻。 孟然之伸着懒腰,“你叔叔酒量,可不咋样。” 院中红袍勾唇一笑,“他的酒品更差。” 第一百九十七章 塞北 在孟纯目瞪口呆之中,孟然之拍了拍他肩膀,“还不把门关上?” 孟纯脑中混沌,下意识地合上门扉,却又惊道:“然之,你们方才还在厮杀。他这就……” “是啊是啊。”山师阴咳了两声,“你那一刀,砍得可是不轻。要不是我早有提防,还不得真去见了阎王?” 孟纯这才发现山师阴一脸苍白,却越发迷糊,“然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孟然之看着孟纯疑惑模样,哈哈大笑,“这就是个局。” 山师阴指着孟然之,“我俩就是诱饵。” 孟纯挠着后脑。“猎物是谁?” 孟然之微微一笑,“猎物,自然是人熊和那九婴。”他脸上笑意发寒,“若是能贴上黑一门,那是再好不过。” 孟纯面上稍有怒色,“如此计划,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山师阴撩开衣襟,露出内里染血纱布,“若先告诉你,你这一刀,便砍得这般自然?” 孟纯垂首,无言以对。 却有另外一个清脆声音,从内屋传来,“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三个都是庞然大物,我们区区几人,又怎能与其为敌?一切还得小心谨慎,不容半点差错。”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到一袭素衣,端茶出屋。 却是守孝武梦。 白泽与太史殊就在她身后,白泽自责道:“这端茶送水之事,又怎能让公主来做。” 武梦并不在意,“你们皆在为我大燕出谋划策,甚至差点命留当场,我又怎能摆架子。再说了,各位都是师兄,我这师妹沏壶茶,也不算过分吧。” 白泽摇头微笑。 太史殊拍了拍他,“也别那么古板,这公主泡茶,只怕是谁都没有喝过,还不好好享受。” 武梦微微一笑,将茶盏放到院中石桌之上,为他们一一斟茶。 孟然之行到桌边坐下。 他拿起茶盏,端详片刻,幽幽说道:“只怕这茶,就连林子也不曾喝过。” 听到林焱名字,武梦身形微微一僵。 山师阴与太史殊对视一眼,黑衣举起茶杯轻啧一口,“确实好茶。” 红袍儿回道:“茶是不错,不过,我们聚集在此,可不是为饮茶而来。” 他挥一挥手,唐枫领着疯猫,跃出院外。 孟纯立即会意,“我去大门守着。”说罢,立即转身出门。 屋中,只留白泽,太史殊,山师阴,孟然之,还有武梦。 五人围桌而坐,孟然之问道:“人熊那边,情况如何?” “还算不差。”山师阴指着身上绷带,“这伤药还是他亲手为我换上,笼络下属这一套,他可是个中高手,若非我心志坚定,这就投敌叛变啦。可惜,我并不想做他副手。” 太史殊点了点头,“人熊其人,心性深沉,你在他身边,可得多加小心。若是姜师弟在这,那分析起来,应该更为透彻。” 白泽赞同,“姜杉不在,我们只能靠自己。红袍儿,你伴他身边,危机重重。” “没有问题。我自有分寸。”山师阴看向孟然之,“孟公子这边又如何,我那叔叔,可不好对付。” 孟然之微微一笑,“那个老滑头,与我饮酒一夜,除了口头同盟,半点口风也不外露。幸好有这一出苦肉计,为我俩打入他们内部,算是开了个好头。后续如何,还得再看。” 众人点头,“是该如此。” 武梦摆弄着桌上茶具,插嘴道:“我们此事,真不要与大王说?” “大王?”山师阴抿唇道,“哪个大王?” 武梦怒道:“自然是我弟弟。” 山师阴摇了摇头,“姜杉对我说过,武莫生性凉薄。” “并非如此。”武梦急道:“莫儿只是有些纨绔脾气,将来定会变好。” “那等他变好,再告诉他。”山师阴举杯饮茶,“也不知要等多久。” 武梦就要反驳,却被孟然之按住,“山师阴说的没错,莫儿毕竟年少。我等分别潜伏在人熊与九婴身边,为获取信任,必定会做出一些事情违背于他。他若知道真相,真能自然演绎?” 武梦沉默。 孟然之叹了口气,“答案,你这做姐姐的,自然比我们清楚。” 武梦默默点头,她自然明白,一个燕王虚名已然差点将武莫压垮,若是将这计策告知与他知晓,还不知会怎样。 “小心驶得万年船。”白泽安慰道:“等事成之后,我们再向燕王负荆请罪不迟。” 对这话题,太史殊饮茶不语。 “未来之事,未来再说。”孟然之见气氛沉默,立即将话题转回正轨,“我们先来说说眼前。” 他指着白泽与太史殊,“我会将二位先生安插进入朝堂,如何在文武百官之中立足,还得看二位先生本事。” 白泽拱手,“定不负所望。” 太史殊微微一笑,“朝堂旋涡,却是比天下任何大阵,都要难解。” 孟然之点了点头,又看向山师阴,“你我继续在两边潜伏,尽快获得双方信任,然后……” “让他们自相残杀。”山师阴将茶盏放在桌上,眼中闪过寒芒,“一网打尽,片甲不留。” 武梦起身一拜,“我先替大燕,谢过各位大义。” 院中无声。 几人是为大燕? 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不看王都风云暗涌,先将目光奔向北方雪落。 燕冀边境。 一队商旅正要越边,车上货品一一检阅。 商队领队,靠在板车上静静抽着旱烟,一边逗着襁褓之中独子,一吸一呼,烟云滚动,分不清是雾是烟。 “这位领队。”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领队回过头去,便见到两张陌生面容出现在面前,“你们是?”领队戒备道。这眼看就要过关,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而这两人,正是林焱与吕烽。 林焱挠着头,“我们想请领队帮忙。”说着瞥了眼关卡。 领队皱眉,“过关?” 林焱点头,吕烽却是有些不耐。 领队上下打量两人,单手拇指食指中指摩挲,“我这商队,人人皆是花名在册,这个……” 林焱曾为贫民,自然明白道道,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已经折成小船模样,“我见贵公子甚为喜欢,正想送件礼物呢。” 领队双眼一眯,收下银票微微笑道:“犬子,定然会喜欢这礼物。我突然想起来,名册上似乎有两人身体不适,无法随行,正好让两位公子遇上了,也是缘分,也是缘分啊。” 说罢,便转身离开。 林焱回报笑意,用手肘捅了捅吕烽,面上甚是得意。 吕烽低声说道:“以我俩本事,冲关过去便是,哪有这么麻烦。” 林焱瞪他一眼,“酒鬼还真说的没错,你就不懂智取二字。等你真去统兵打仗,难道还只知道横冲直撞?” 吕烽撇了撇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那时候自然不同,我就是见不得这些私下交易。就如同战场之上,军人非是死于沙场,而是死于自家人之手,那才叫人唏嘘。” “好了,我的大将军,恶人是我来做,你就别放心上了。”林焱也是无奈。 吕烽这才闭口不言。 货物检查很快结束,不多时,边境甲士将商队众人叫到一处,手持花名册,一一查对。 “李明!” 林焱举起手掌,这是领队给他假名。 那查询甲士看了林焱一眼,翻到花名册下一页。 可他手掌一颤,又抬起头来端详林焱。 看了片刻,他突然合起花名册,伸手召唤。 另一甲士快步行来。 两人交头接耳,而查询甲士目光,始终定格林焱不放。 林焱叹了口气,伸手按住剑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狼泣 林焱心中自嘲,所谓智取,最后还不是要拔剑。 守卫甲士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迎风一展,查询甲士双眼微眯,立即扭过头来紧盯林焱。 身边吕烽已经察觉异样,捏紧长枪,“等你号令。” 林焱轻轻点头。 就在此时,领队按住两人肩膀,“不要轻举妄动。” 林焱皱眉,轻声道:“张队,我们不能连累你。” 领队姓张,平日里市侩模样,此刻一脸严肃,“连累?既然收了你们银两,你们的命,我便保下了。都别乱动。” 林焱闻言一愣,与吕烽对视一眼,两人便未动手,虽是仍旧紧握兵刃。 张领队向前几步,行到甲士身前,稍鞠一躬。 守卫甲士双眉提出,单手按住腰间单刀。 张领队面上泛笑,伸手从袖中一掏。 林焱给他的“小船”就游到了甲士手中。 那甲士抬眼看张领队,又瞥了眼林焱,最终手腕一按,纳入袖中。单手一挥,“检查完毕!放行!” 一队车马,安然通过边境。 过关时候,林焱还有些纳闷,这个看起来贪财的商贾,怎么就救下了他们的性命?或许那张通缉令,只是一纸误会。毕竟他们一路行来,都未曾听过通缉之事。可那姓张领队,又确确实实冒着杀头风险,将他们救下。 好人。 林焱原是相信的,这世上总有好人。 经历勾心斗角之后,他却要在心中打个问号。 如今,他又将这词汇,从心底钓出海面。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张领队,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离开边关稍远,林焱便找了机会,凑到张领队身边。 张领队坐在板车上,背靠货物,瞥了林焱一眼,“你若要谢我,就把马送我吧,看样子还值几个钱。” 这市侩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马自然不能给他,但林焱还有些银票,塞到领队手中,“多谢张大哥替我们解围。” “解围也谈不上。”张领队这般说着,接过银票却是毫不犹豫,“那画像上是个偷马贼,和你长得有几分相像。可我看你们这两匹劣马,偷这马去坐牢,也不值当。” 林焱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张大哥,若是真被扣下,少不得一番盘查,也是麻烦。” “是了。”张领队看着林焱双眼,“你俩可不想被盘查。” 林焱知道,张领队只怕已猜出了些什么,想来也是明显,若是好人家,又怎么会混入商队。 他也不隐瞒,径直说道:“我兄弟二人,确实犯了案子。若张大哥觉得麻烦,再过些路,我们便离队,不给张大哥添堵。” 他们犯的案子,可不是偷马小事。 张领队却是眯起双眼,“我刚才就已说过,既然收了你们银两,你们的命,我便保下了。” 林焱略感诧异。 张领队点起旱烟,小口啜着烟嘴,“是不是觉得我们商人唯利是图,不该这样?” 林焱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张领队呼出一口烟云,喷在林焱面上,“偏见。” 林焱被呛得不轻,咳嗽起来。 张领队却似乎心情舒爽,“世人皆说重农抑商,以此重本轻末,又说商人只知逐利。可商人,也是人。虽处财货之场,却也可修高明之行。得利却不可自污,信誉二字,更是商家根本。为商之人,可逐利,却不可忘为人之道。” 林焱听着张领队话语,心中若有所思。 人行于世,便会有身份,阶级,职业等诸多区分,唯一不变,便是“人”之一字。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吾师。” 果不其然。 林焱望向张领队,不觉目光之中带有敬佩。 张领队却是哈哈大笑,“小老弟可别这么看我,我可没觉得自己有何了不起,不过是个寻常人。再说,我帮你们,还不是指望你们帮忙?” 林焱抱拳道:“张大哥尽管吩咐。” 张领队伸出烟杆,指向四周,“这里是燕冀缝隙,唤作野狼原,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焱皱眉道:“既然叫做野狼原,应当是狼群极多。” 张领队摇了摇头,“野狼原里无真狼,却有东西比狼凶恶百倍。” 林焱双眉紧皱,“那是什么?” 张领队轻磕烟杆,“马贼!” 只吐两字,林焱却能问见血腥味道。 张领队望向远方,沉声说道:“北方春天来迟,若等冰雪消融,你便能见到路边白骨。野狼原中马贼成群,如同狼群一般,紧咬商队不放,更是贪婪恶毒,将人赶尽杀绝。” 他扭过头来,看着林焱腰间刀剑,“我见你俩各带兵刃,商队中护卫皆看不出你俩深浅,定然也是江湖好手。只希望你们承我人情,将我们安全送达冀国便好。如果……”张领队突然捏紧烟杆,指骨发白,“若能多杀几个马贼,那是再好不过。” “我与我兄弟,必定尽心尽责。”林焱点头答应,却又好奇疑惑,张开嘴,却又将话吞了回去。 只是这欲言又止模样,被张领队全部看在眼中。 他松开烟杆,讪讪一笑,“是否好奇,我为何如此怨恨马贼?” 林焱点了点头,“只怕是有所恩怨。” “是血海深仇。马贼……”张领队闭起双眼,“他们杀了小晟的妈妈。” 林焱听闻此言,一声叹息。 小晟,便是张领队独子,之前林焱便是借着礼物借口,将银票塞给了张领队。这一路都没看见小晟母亲,却没想到,原来是死在了马贼刀下。 解开一个疑惑,却又增加另一个困惑。 林焱斟酌一番语句,开口问道:“张大哥,既然夫人不幸遇难,为何还走这跨国交易,想来又有小晟在,你在国内行商,或者直接停下,换别件事情做做,不是更好?” “为什么不停下来?”张领队抿嘴苦笑,“我父是商旅,我便是生在货堆里,生在路上,也注定我这一生都会行在路上。看不一样的风景,交不一样的朋友,将一处货品,带到更需要它的地方去。只有在路上,我才是真正活着。况且……” 张领队放下烟杆,面上泛出微笑,似是欢愉,又似苦涩,“我若不行商,又怎能每年都来这里看她?” 她是谁?不用多说。 林焱接不上话,两人也只能沉默以对。 越是往前走,张领队似是精神越好。 入夜之时,商旅安营扎寨,林焱望见张领队独坐阵外,搂着孩子,望向夕阳。 林焱知道,再向西,便是张队婆娘坟墓。 他也问过队中伙计。伙计说,平日里张领队行商路线多变,唯有每年冬去春至这一次燕冀之行绝不会落。哪怕只有一车货物,他也必走这趟。 林焱看着张领队背影,却有些分辨不清。 是行在路上才能见她,还是为了见她,才行在路上? 人心人情,哪能说得清楚。 夜,篝火上燃。 林焱主动守夜,吕烽便在他身边,合衣抱枪而眠。 野狼原上寒风鼓,篝火劈啪作响。 林焱抖擞精神,又往火中添了把柴。他耳力惊人,于这静谧之夜,听得更远。 静谧之中,突然传来“沙沙……”声响。 脚步声! 林焱双目一凝,拔剑起身,望向声音来源。 却见到白衣儒生,孤影立于月下。 渡鸦。 林焱松了口气,他知道,从离开小姜村,渡鸦便一直跟着他们,在此见到也不奇怪。 于是他出声说道:“渡鸦姑娘,若是觉得冷了,也过来烤烤火。不过,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头,莫要再跟着我们受罪。” 渡鸦仍旧站在原地。 她没有动,却寒声说道:“马贼来了!” 旷野之中。 突闻狼泣!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血刀 第一声狼嚎时刻,吕烽睁开了双眼。 林焱捏住千磨,观察四周。 深夜之中,月色朦胧难明,照不见更远之处。 吕烽提起长枪,立在林焱身侧。 一声狼嚎过后,旷野又再陷入宁静。 林焱抬眼去找渡鸦,却已难在夜色之中,找到那儒衫身影。他对吕烽小声说道:“渡鸦说,是马贼。” 吕烽将枪尖指地,轻声回应,“怎么没有动静?” 话音刚落,狼嚎四起。 商队明明靠河扎营,却宛若整座旷野,将商队围困一偶。 林焱耳廓微动,已能听见马蹄呼喝,还有莫名狼嚎,他立即高声呼喊,“马贼!敌袭!” 真元鼓荡,一声暴喝,将守夜护卫与沉眠商旅统统震醒。 林焱立在原地呼喊,吕烽突然按住他肩膀,将他扑倒在地。 狼嚎声响,划耳而过,钉入篝火之中。 望着摇曳箭尾,林焱总算明白,旷野狼嚎,乃是夺命箭支。 “狼噑箭!”林焱低喝出声。 吕烽将他拖到草堆之后。 “夺夺夺夺……” 耳边尽是铁箭入草之声,营地之内,更是传来不少惨呼。 吕烽双眉一皱,瞪住眼前篝火。 他虽然平日里缺乏常识,以致于看起来有些木讷,但这种枪林箭雨时刻,他比谁都冷静。 只看火堆一眼,吕烽便运起真元,将声音扩散至整座营帐,“灭火!” 营中侍卫先是有一瞬疑惑,随意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毕竟也是刀尖舔血过活,哪里不懂其中道理。 我明敌暗,自然就成了标靶。 林焱闻言,立即抓起地上沙土掩埋篝火。 营地之中火光,一一熄灭。 而营外狼嚎也随之停息。 旷野无声,月黑夜暗。 马贼与商队,同样陷入漆黑之中。 林焱与吕烽躲在货物之后,也将刀剑长枪藏好,此刻哪怕是一丝折光,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为今之计,便是等待,等待对方犯错。 同样。 等待,也会有更多变数。 僵持对商队有利,商队未有慌乱,马贼不知营地变化,便不会贸然进攻。 而这时间,便能给商队机会。 林焱给吕烽使了个眼色,两人凭借真元,在微弱月光之下寻出路来,低伏暗走,潜到张领队身后。 张领队正捏着钢刀,小心张望,未曾发现两人到来。 林焱轻唤一声,“张大哥。” 张领队浑身一震,拔刀就砍。 林焱眼疾手快,握住张领队手腕,按刀回鞘,“是我,小林。” 张领队这才看清林焱面容,松了口气,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拖着?” “自然不能这么拖着。”吕烽凑了过来,“我们见不到他们,他们自然也看不清我们。让侍卫们都动起来,轻手轻脚,将货物堆在外围,我们守在圈内,可保一时平安。” 张领队点头应下,轻声吩咐下去。 商队营帐,便在这黑暗之中,缓缓运作。 时间匆匆流逝。 见着货物围墙渐渐成形,林焱却感掌心冒汗。只因那伙马贼,居然至今毫无动静。 他们在谋划什么? 林焱知道,他们并未走愿。他能听到低音马鸣,还有沙沙暗响。对方一定是让马匹口中衔环,减小音量。再加上方才马蹄沉闷,说不定这伙马贼,就连蹄上都裹了厚布。 由此可见,这伙马贼,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之前一番箭羽,为首一支箭起,其余箭支方才紧随,收放自如。 依次来推,那些马贼不只是有备而来,更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林焱不禁在心中思索,他们截径所得,真能撑起这样一支队伍? 可惜,如今不是深思时候。 马贼训练有素,能够沉声静气。然而,商队之中,并非全是老练之人。也并非全是张领队这般,懂得取舍之人。 有一跑疆商人,听闻要将自己货物堆在外围,立即沉不住气,径直站起身来,“要动我的货,不如将我杀了。” 他的愿望,由马贼成全。 一支铁箭,穿喉而过。 血洒遍地,喷在几人脸上。 死亡,带来鲜血,鲜血引发恐慌,更多商人陷入惊慌失措。 围墙堆至一半,营地大乱! 马贼,奔雷而至! 已经再无时间扼腕,也无空闲痛骂叹息,如今唯有拼死一途! 狂野由极静,转之极乱。 周遭喧闹至极,惨叫,呼号,哭闹,人人皆求活命。 林焱与吕烽对视一眼,两人早已出生入死多次。不用说话,只一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想法。 擒贼,自当擒王! 吕烽借着货物草堆,于箭雨之内腾挪,去取战马。 林焱对张领队嘱托,“张大哥,你尽量稳住人心,我与我兄弟出去解围。” 张领队咬住牙关,拔刀出鞘,“怎能只让你们以命相搏,我带侍卫与你们同去,大不了与这些天杀的同归于尽。” 林焱心中感动,却还是将他按住,“张大哥,我们二人行动还能隐蔽一些,若是我们全部出阵,难道要与马贼在平原作战?况且,我与我兄弟受你恩惠,更是孤家寡人,你还有小晟。” 听得小晟名字,张领队不由放下单刀,眼中似有犹豫,最终重重跺脚,叹息一声,“也罢,你说,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那边,吕烽已经牵来马匹,长枪舞动,挑飞箭矢。 林焱看他一眼,最后嘱托,“张大哥只需稳住营帐,若我能击破寇首自然最好,若我们不幸……那你们能撑得越久越好。” 张领队还要说话,却听到吕烽呼喊,“林子!” 林焱不再多话,对张领队重重点头,朝吕烽飞奔而去。 飞身上马,吕烽抛来一柄长枪。 林焱伸手接过,他也知将要面临马战,短兵无用,幸好在九霄之时,也曾和吕烽学过马上枪法,也就抡起长枪与吕烽并肩而行。 两人兜转马头,就要出阵,身后又有一骑赶来。 马上之人,竟是渡鸦。 “你?”林焱诧异出声。 渡鸦面无表情,身穿儒衫,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长刀,寒声说道:“我得看着你,可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她原就长得清秀,如今白衣大刀,竟然颇为惊艳。 林焱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到时候,可别是我全身而退,你反而死在乱军之中。” 渡鸦面上似是涨红,怒喝一声,“管好你自己!” 说罢,拍马而出。 林焱与吕烽相视而笑,拍马赶上。 三人跃出货堆,跑出小弧,朝马贼飞奔而去。 第二百章 退敌 所谓黑灯瞎火,说的便是此刻。 营帐之中,行脚商人多有混乱,张领队将小晟交予亲信,亲自整顿队列。 随队护卫还算镇静。 张领队心中庆幸,幸好当初未曾吝啬。那些知名护卫,他也花销不起,而眼前这支已是能力极限。 现在看来,简直物超所值。 这支护卫,在野狼原这道,也是行走多年,算是见过不少血腥。即便遭遇马贼,也是遇事不慌。 更别提方才初逢敌袭,他们未有丝毫慌乱,听从吕烽建议,迅速熄灭篝火,效率颇高。 如今营帐混乱,他们依旧听从指挥,护住商家货物,尽职尽责。 马贼冲阵,他们更是借着之前货车,拖延时间。 张领队心中暗想,若是这次能够全身而退,必定将赏金多加一倍。 关键是,能否全身而退。 张领队拔刀在手,看着眼前纷乱商旅。 大型商队即便与人同行,也是信任之人。那般商队便会平稳许多。 可中小商队,往往只能结伴而行。 虽然推出领队,也以货物数量为主,暗地里多是形同陌路。 这种队伍,若是平稳无事还好,若是遭遇变故。 便是眼前模样。 众人躲在一处,却各有所想,各保自身,如同一盘散沙。 张领队眯起双眼,高声喝道:“统统安静!” 周围先是一静,随后立即有个胖子不满嚷嚷,“安静有什么用?马贼都打上门来了,安静能有个屁用?” 张领队看着那胖子,淡淡回应,“安静,能够活命。” 那胖子下巴一挑,“若想活命,听我说的,大家各自逃命,说不定那马贼不知该追谁,还真能逃出生天。” 张领队看了眼货物,“这些货物又该怎样?” “货物?”胖子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命都没了,要货有什么用?” 张领队冷冷一笑,“你我行商,不知有多少人签下契约,约的便是货物必达。若连货物都不要,还有何信誉可言?还有何脸面自称商贾?怎么对得起你拜的陶朱公?” “呸!”胖子吐出一口浓痰,“世道不同了,就你这种迂腐之人,还守着那些旧则烂规。” 张领队眼神微颤,叹了口气,“世道不同,人心思变,这些规矩却不该遗忘。” “谁要守你的规矩!”胖子大为不满,鼓动其余商贾,“大家听我的,抢几件值钱物件,逃命去吧。” 若他们各行其是,营帐必定崩溃,到时候才是真的无法挽回。 张领队眼中寒芒一闪,已经打定主意,“我最后再劝一次,唯有守住,才有生路。” 胖子一眼瞪来,“你是领队便了不起吗?凭什么要听你的?” 刀光一闪,刀卡脖上,血撒领队满脸,胖子倒地,满脸惊诧。 众人目瞪口呆。 却见到张领队拔了几次,才将钢刀从胖子脖上拔出,喘着粗气,“他自然不必听我的”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当然,你们也不必听我的。” 就连几名护卫也是看的眼皮直跳,更别提其余商贾,无人敢与张领队对视。 “很好。”张领队垂下手臂,放下钢刀,谁也未见到他手臂打颤,“各就各位,劳烦各位用货物围起阵仗,事后所有损失,由我张顾,一力承当。” 言尽于此,无人反驳。 张顾点了点头,走到自家亲信身边。 “当家的?”亲信一手抱着小晟襁褓,一边急切发问。 张顾领队摆了摆手,“扶住我点,不要让他们看见。” 亲信闻言,立刻凑到张顾身边,装作说话,实则扶住张顾臂膀,“当家的,我知你信守承诺,但如今情境,正要顽抗?毕竟还有小少爷……” “信誉只是其一。”张顾低声说着,抬眼望向林焱离开方向,“他们信任于我,我又怎能辜负。” 他伸出手来,揉着小晟脑袋,“这小家伙,这种时候还能睡得这么香,未来定是个心大之人。”他微微笑着,却又面露沉痛,“我已逃了一次,不能再逃了。” 狂野之中,突然卷起风来。 马贼之侧,与远处厮杀截然不同,阵中尚有数十人,皆是披甲持刃,缄默而立。 仿佛营帐厮杀,与他们全然无关。 突然,三骑斜里杀来。 吕烽一马当先! 林焱渡鸦,紧随其后。 众马贼闻声望来,立刻便有十余骑迎面撞来。 吕烽挺起长枪,嘴角一挑,丝毫不惧。 两队相逢,人借马势,皆如霹雳飞快。 之见吕烽捏住长枪中段,把住枪尾,荡开迎面铁枪,斜里向右出枪。 一刺,一旋,一挑。 血染马身,右侧敌骑跌落马下。 吕烽顺势甩枪,荡开大圆,如同一根铁棍,横里砸向左侧来人。 那人抡起弯刀抵挡,可惜,他怎堪吕烽神力。 一枪之威力,将他连人带马砸倒在地,挣扎几下,便即断气。 一来一回,不过电光火石。 吕烽打翻两人,前面弯刀又至面前。而吕烽枪势已老,如何去挡? 嘴角挂笑,吕烽猛然扬身,倒拖长枪,紧贴马背。 弯刀堪堪从他鼻尖划过。 吕烽怕了? 他怎么会怕,他是信任,信任身后兄弟。 吕烽躺倒,林焱长枪立至! 真元激荡,将那敌骑咽喉刺穿,捣烂! 两人配合默契,吕烽哈哈大笑,拖起长枪,坐直身躯,再刺一人。 马势不停,枪势不减,血花纷飞。 吕烽主攻,林焱补遗,一次相会,竟然生生杀了八人。渡鸦更是连出刀机会,都未寻到。 冲破第一阵,离马贼本阵,只余二十步。 林焱方才补漏非是偷懒,更是观察马贼队列,他竟然在马贼阵中,发现一辆马车。 截径之时,居然还带马车,其中蹊跷不言而喻。 他将铁枪一伸,遥指马车所在。 吕烽抬眼去望,立即心领神会,调整马头,朝那方向直冲而去。 而众马贼见到吕烽枪尖所指,竟然稍显急躁,所有马贼尽皆包围过来。 这般动静,愈发坚定两人决心。 马车之中,定有猫腻! 吕烽咧嘴一笑,手中长枪乱舞,如同水银泻地,扎入敌阵之中。 左突右挡,连刺带削,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 吕烽便像那通天闪电,贯穿敌阵,杀至马车之前。 在那马车边上,立一巨人,常人约是七尺,那人足有九尺来高,膀大腰圆,与蛮牛一般健硕。 吕烽心中叫好,他这性子,见到强敌越发兴奋,大声喝道:“兀那大汉!吃我一枪!” 那巨汉猛然睁开双眼,竟然赤手空拳,迎着吕烽反冲而来。 吕烽人借马势,更有真元巨力,一枪之威,岂止千斤! 可那巨汉竟然不闪不避,抬起肉掌硬抗! “嘭!”的一声闷响。 巨汉脚下犁出两道深痕,却单手拽住吕烽长枪,另一只手顶住吕烽战马! 何等神力! 与他相比,吕烽之力,犹如稚子。 世间竟然会有这等人物! 吕烽心中惊异,那巨汉发出一声怒吼,捏起单拳,猛砸吕烽马头。 战马如何能挡?一声悲鸣,立时栽倒毙命。 吕烽被甩下马背,他立刻运起真元,用他祖传功法,轻浮身躯,飘然落地。 他单手一抽,竟然抽回枪来。 定睛去看,那巨汉左掌亦是鲜血淋漓。吕烽心中宽慰,方才那枪算是伤了这巨汉左臂,也非全无功效。 如今巨汉伤了左臂,而吕烽丢了战马,两人仍是势均力敌。 吕烽心中战意熊熊,嘴角一挑,大喝一声,“再来!” 他抖出枪花,就要抢攻,却听到身后林焱呼喝,“莫要恋战!先擒敌首!” 吕烽略微皱眉,虽是不满,却也明白轻重缓急,化攻为闪,与巨汉擦肩而过。 那巨汉又怎会让吕烽如愿,转身扭胯,伸手便抓。 别看他身形巨大,这一抓,真有几丝猛禽捕兔意味。 眼看就要拽住吕烽后领,林焱枪至,直冲巨汉手腕,“你的对手是我!” 可巨汉竟似充耳不闻,伸手不避,似是誓死拦下吕烽。 幸好林焱枪快,正中巨汉手腕,将他扎歪几寸,吕烽抢入车内。 进入马车,吕烽定睛观望,却是愣在当场。 “女人?” 却见车内,两位女子衣衫不整,搂在一块儿。披头散发,看不清容貌模样。 其中一人见到吕烽,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直刺吕烽胸膛,“狗贼!纳命来!” 寒芒闪,已至胸前! 第二百零一章 朝至 吕烽惊讶,在马贼阵中,死死保护之下,马车之内,竟然是两个女子。 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可吕烽虽是惊讶,却未失警觉。 他见到匕首袭来,稍扭手腕,便将那女子手中匕首夺下,抽空回瞥一眼,林焱正与巨汉缠斗,而四周马贼,更是噤若寒蝉,未有妄动。 这情况,就不得不问一句。 “你是谁?”吕烽透过那姑娘乱发,盯着她的眼睛,才发现那是双墨绿瞳色,“你不是中原人。” 那姑娘似乎被吕烽掰疼手腕,怒道:“中原人?很了不起吗?我为什么得是中原人?”她回瞪吕烽,“又或者,中原人都像你这般无礼,问别人姓名之前,难道不该自报家门?” 吕烽没有如她所愿,紧接说道:“所以,你便是这队马贼首领?” “有何不可?”那姑娘反问。 吕烽将她上下打量,身材倒是不错,“你是个女人。” “本姑娘最看不起你这种男人。”姑娘一声冷哼,“女人就不能当马贼?就当不上马贼统领?” 吕烽微微一笑,把玩手中缴获匕首,“就首领而言,你实在是弱了些。” 姑娘不屑冷笑,“马贼所靠,便是同伴,一人之勇,终难持久。” 吕烽又指另一缩在墙角姑娘,“你是首领,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她?”首领姑娘勾唇一笑,“我是首领,她自然是我的压寨夫人。” “压寨夫人?”吕烽笑笑,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吕烽不愿接话,马贼姑娘也不乐意,“就你们这些世俗眼光,自然不懂。” “好好好,算你牙尖嘴利。”吕烽将匕首寒芒,在姑娘面前比划,“那这位马贼姑娘,也该知道,能屈能伸?” 姑娘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大丈夫。” 吕烽将匕首送前几寸,“可你小命就在我手上。若再不叫你手下住手……”吕烽特意顿了顿,“我或许不会杀你,但我刀法不好,若是在你脸上留下什么印记。” “你敢!”姑娘娇喝出声,立即对外大喊,“乌尔!住手!” 车外巨汉,立即停下攻势。 林焱累得大汗淋漓,马上战法,确实非他之能。 吕烽见姑娘听话,心中也是巨石落地,赶紧趁热打铁,“既然如此,还不下令撤回群贼,难道真要我辣手摧花。” 马贼姑娘咯咯一笑,“看你们这些男人,整天叫着仁义礼仪,还真能动手杀女人?况且我此刻还是手无寸铁。” 吕烽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威胁道:“你可以试试。” 那马贼姑娘却是笑得越发欢愉,“你可有朋友,称呼你是榆木脑袋?” 不等吕烽回话,她又说道:“我若撤人,可有什么好处,马贼亦有行规,贼不走空,总得得些利益,你杀了我这么多兄弟,也得有个交代。” “交代?”吕烽淡淡道,“你的命,还不够价?” “不够!”马贼姑娘斩钉截铁说道,“我还有个条件。” 吕烽沉思片刻,低声问道:“什么条件?” 马贼姑娘笑起来时,两眼弯弯如月,“我要去冀国王都!” 吕烽皱眉,“你要去王都做什么?” 马贼姑娘眨巴着墨绿眼睛,“我若说要是去玩,你信不信?” 吕烽自然不信,他倒是觉得头大,这种时候,若是姜杉在就好了,还能看清眼前真伪。对此,他只能选择闭口不言。 他不说话,姑娘却说个不停,“我出生便在野狼原上,从小看着我爹打家劫舍,实在太过无趣。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带队打猎,就碰到了你们这种硬茬,也是好运,我正想到处去看看。” 吕烽暗暗摇头,“想来,我就算同意带你走,你爹也是不会同意的。” “他当然不会同意!”姑娘似乎来了精神,坐直身躯,“但你可以劫持我啊。女儿被迫离家,他还能说些什么?” 吕烽头冒冷汗,也不知这姑娘父亲是谁,将偌大贼团交予这等贪玩孩子手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怎么?”姑娘瞥了吕烽一眼,“你不敢?” 吕烽摇头,“虽然不知你父是谁,但他手下马贼能够如此令行禁止,想必势力不小。我若将你带走,还能好好走出野狼原?” 姑娘指着吕烽鼻子,“你这怂包,怕就直说。” 吕烽除了自己母亲,何时被其他女人指着鼻子骂过。他立即梗起脖子,“我吕烽怕过什么?你敢跟我走,我就带你去静宁王都!” 姑娘洗洗笑着,拍了拍吕烽脸颊,“就等你这句话呢。” 其实话一出口,吕烽已然后悔,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也只能自食恶果。他将姑娘手掌推开,“别没事动手动脚。” 吕烽态度不佳,那姑娘却并不在意,眼珠一转,脆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 她转过身去,对墙角姑娘说道:“翠儿,你帮我带话回去,让我那些后宫佳丽老实呆着,等我回去,若是敢有异心,别怪我薄情寡义。” 那姑娘听得,居然浑身一抖,唯唯诺诺应下。 马贼姑娘将头伸出车外,对车外巨汉喊道:“乌尔,你与我爹说,我被人绑架了,要去静宁王都玩,没个三五月不会回家,让他不要太想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吕烽听得哭笑不得,这算是哪门子的绑架? 可巨汉乌尔却一丝不苟,单膝跪地,瓮声应下。 林焱与吕烽看在眼中,这马贼倒是阶级分明。 马贼姑娘见乌尔答应,又对吕烽说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放心,我爹绝不回来找我们麻烦。再说了,我就在你手里,还能跑了不成?” 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两人想来也是,这次风波若能这样轻易度过,虽然看似有些儿戏,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经历过岳山血战,林焱再也不想见到血流成河。 诸事定夺,乌尔为马贼姑娘牵来一匹斑点花马,想来应是姑娘最爱。 那姑娘也不避嫌,径直在吕烽面前整理衣衫。倒是吕烽,被整得满脸通红,退出车外,等她宽衣。 站在车外,吕烽不由问道:“喂,我也不能一直叫你喂,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却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片刻之后,马贼姑娘换上一身劲装,收拢头发,露出本来面容。她钻出车来,微微一笑,“我叫赤娜。” 吕烽听后微微皱眉,“倒是和狄国公主一个名字。” “是吗?”赤娜踏蹬上马,腰挎长鞭,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她勾起嘴角,笑意暧昧不清,“公主能与我同名,那是她的福分。” “大言不惭。”吕烽摇了摇头,未再多言,领马向前。 林焱与渡鸦跟在他俩身后,心中仍在戒备,暗暗将赤娜困在核心,随时准备应变。 他们都没发现,因为他们不曾识的。 可若是孟然之在场,定然会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这赤娜不仅同名,根本就是,相同一人! 第二百零二章 故乡栖 混乱,在马贼之中持续约有一刻。 随后,他们便停止进攻,推出货品防线,将商旅围在其中。 围而不攻,问题何在? 张顾领队却已发现蹊跷,按理来说,马贼开始一场洗劫,便不会半途而废。刀尖舔血,不是富贵齐天,就是马革裹尸。临阵脱逃,也未有死路而已,再无其他道路。 可今天,马贼却停了。 在占据优势,互有死伤之时,骤然停步。 何解? 张顾领队稍稍皱眉,想来必是与林焱与吕烽二人有关。但又难知详情,若是林焱与吕烽二人杀了寇首,那马贼必定大乱。可如今情况,却是有些高诡异。 护卫也是深感不安,寻着张顾探寻口风,“领队,你看如今如何是好?” 张顾看着护卫身上染血,沉吟片刻,“商队里,伤亡如何?” 护卫抹了把面上污血,沉声道:“护卫兄弟死伤过半,幸好那位吕烽兄弟提醒,我们依货而守,应该还能硬撑一会儿。” 张顾皱眉,“能撑多久?” 护卫闻言一窒,结结巴巴道:“约莫半个时辰。” 张顾叹了口气,“只有半个时辰啊。” 仰头去望,天边难见光亮。 营地中,一片死寂,箭羽插在地上,鲜血四处流淌,未有火光。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张顾身上。 黎明之前,便将他当做承重梁。 环顾四周,张顾也感彷徨。沉默片刻,他沉声说道:“除了岗哨护卫,大家,先去休息吧。” “休息?”护卫略感诧异,“这般诡异情况,谁有能安心休息。” 张顾看他一眼,“若不休息,你们便能多撑半个时辰?” 护卫无言,张顾摆了摆手,“结果总会到来,与其担惊受怕,不如随心豁达。无非生死二字而已。” 众人注视着他背影,各自咀嚼其言。 他行到亲信身边,接过襁褓。 小晟睡饱了,亲信刚刚喂他喝了羊奶。如今胡乱挥着手臂,“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所谓襁褓,泛指十岁之下稚子,小晟如今已快三岁,多数时候却仍靠人抱。 只因当年小晟出生没多久,商队便遭遇马贼。百来人,只活下张顾等五人。而小晟更是遭了风邪,两岁才会走路,至今未能开口,唯有“咿咿呀呀”。 张顾逗弄着娃儿,坐在阴影之中。 旷野无声,唯有风吼,还有那背靠河水哗哗暗响。 等待。 黑夜之后,是否能等到光明? 越是靠近黎明,营帐众人面色,越是沉重。 直至第一缕光。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东方。 那光从云后探出,似是一道利剑,从天而降,划破天际。 不仅划破乌云,更是刺破马贼重围,马贼便如潮水般分成两半。 光,自然无法分开马贼,人却可以。 四骑四人,顺着光照之路行来。 张顾骤然捏紧小晟手掌,“他们做到了,他们做到了!” 怀中小晟被捏得生疼,突然蹦出一句,“疼!” 张顾浑身一震,低下头满脸难以置信,“小晟,你说什么?” “疼。”小晟痛得流出泪来。 亲信捂住嘴巴,双手颤抖,“少爷,少爷他会说话了。” 张顾将小晟紧紧搂住。 那边,林焱几人已来到货品围墙,张顾忍住激动心情,将小晟交给亲信,从营地中央迎出阵外。 林焱见到张顾出阵,立即下马。 张顾将他双手抓住,“你们居然将这伙马贼降服了?” 林焱略感尴尬,马贼给他们让路,这场景看来,确实容易引发歧义,可他又该怎么解释? 他看了吕烽一眼。 后者耸了耸肩。 林焱又看渡鸦,渡鸦瞥开目光。 赤娜…… 算了,这人就是罪魁祸首,还指望她能吐出什么象牙? 对于张顾所言,林焱也只能闭眼默认。 若他将实情说出,保不齐两方再起冲突。商旅势单力薄,总就难是对手。即便侥幸胜了,这赤娜姑娘还有位横行野狼原的父亲,林焱吕烽逃生不难,可他们这小小商队,怕是绝对走不出去。 林焱沉默不语,张顾却有些兴奋,继续问道:“这些马贼,怎么就听话了?”他的目光扫过赤娜与渡鸦身上,又追问道:“这两位姑娘是?” 就连苦笑都定格,林焱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说真话。 可还没等他开口,赤娜便抢先说道:“大叔你好!这些马贼,都是被我降服的!” 林焱与吕烽等着赤娜,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你?”张顾面露疑惑,他不敢确定,又不敢质疑,只能拱手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赤娜扬起下巴,得意说道:“我就是金狼之女。” “金狼?”张顾面露惊异,“敢问是野狼原第一寨,金狼寨寨主,昆巴塔?” “对啊。”赤娜点了点头,“昆巴塔就是我爹。” 张顾略微皱眉,心中还是不信,“那这伙马贼是?” “哎,大叔,你怎么这么多疑。”赤娜双手叉腰似有不满,“我爹横行野狼原多年,野狼原上,哪支马贼没有受过我爹恩惠。这次我路过此地,正见到你们厮杀。随便说个两句,这支马贼首领,便俯首称臣咯。” 马贼凶残,桀骜不驯。在这野狼原上,也只有金狼寨能有此威信。这姑娘若真是金狼女儿,那组织一场洗劫,也并非全无可能。 只是,张顾疑惑,“姑娘,为何要出手相助?” 听此问题,赤娜双眼一转,盯住吕烽。 吕烽感到赤娜目光,心中发寒,正要躲避,却被赤娜一把搂住胳膊,娇滴滴说道:“因为我对烽哥哥,一见钟情,决定不再为匪,和烽哥哥浪迹天涯。” 林焱目瞪口呆,张顾目瞪口呆,就连渡鸦都双唇微张。 吕烽更是满脸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赤娜却搂得极紧,朝着张顾面带微笑,却在吕烽耳边狠狠说道:“老娘让你占了便宜,你小子还不愿意。” 吕烽叹了口气,也就不再挣扎。 张顾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又望了眼周遭无声马贼,终是不再追究。 不用思索,他便知道赤娜所言,经不得推敲。 不过此刻,事实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关键是,他们平安无事。 痴长几岁,又有家室,便懂进退有据,行动有节,虽热血未凉,却也知取舍。 深究,有时便是自寻烦恼。 这般一想,他便不再多问,请几人回归营地。 面对邀请,赤娜微微笑着,勾住吕烽下巴,“我在和乌尔吩咐几句,让这野狼原的马贼都开开眼,可别打扰了我俩。” 吕烽面红耳赤,“要说就说,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赤娜勾唇一笑,“那可不行,你就不怕我跑了?再回头带着马贼围困你们?” 吕烽眯起双眼,微微冷笑,“能抓你一次,便能抓你第二次。” 赤娜笑而不语,唤来乌尔。 她也不避吕烽,就在他视线范围内,稍稍走开几步,轻声说道:“回去禀报就成。” 乌尔瓮声回应,“这与计划不同。” 赤娜摆了摆手,“结果达成便无问题。” 乌尔不再言语,稍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吕烽望向林焱。 林焱耳廓微动,他将两人对话全部停在耳中。只是这短短三句,未能看出端倪,他也只能无奈摇头。 吕烽低头思索,这种时候,越是怀念姜杉等人在时,哪里需要他们绞尽脑汁。 赤娜回到吕烽身边,见着吕烽苦想模样,调笑道:“呆子,怎么?一会儿见不到我,便伤心了?” 吕烽瞪她一眼,“我不和你这小女子计较,只要你一路上不惹是非,我必定信守承诺,带你去静宁王都。” “安心安心。”赤娜装出柔弱模样,“我一个弱女子,又能闯出什么祸来?” 吕烽冷哼一声,不再答话。 两人归阵。 远处,马贼缓缓远去。 阵外,只留林焱渡鸦。 渡鸦没有说话,就要离开。 她若离开,一定还是在商队后面吊着,孤身一人,整日与风雪为伴。 林焱却心有不忍,出声挽留,“渡鸦姑娘,不如留在商队?” 渡鸦顿住身形,瞪着林焱,“怜悯?” “不。”林焱知道,若是说出怜悯话语,渡鸦必定掉头就走,他只能装作轻松,“你若走了也好,整天吃着干粮就着冰水,想来也没什么机会杀我,我也能多安心。还是你怕,呆在我眼皮底下,便杀不了我?” “怕?”渡鸦冷冷一哼,回身入营。 林焱无奈摇头,跟上脚步。 商队重拾货物,死伤人命不少,货品也损失少许。 收掇之后,拔营上路。 野狼原,留下大战痕迹,风起卷,雪埋踪影。 也不知多少时日,便又恢复原样。 再有人路过此地,又会有谁知道今夜之事? 路在远方,仍要前行。 第二百零三章 在路上 “我回来了。”吕烽跪伏地上,亲吻大地。 经过一番跋涉,林焱等人所在商队,终于到达冀国国土。 而踏上国土那一刻,吕烽便喜极而泣。 林焱能够理解吕烽,任由谁离开家乡数年,再回来时,都会心中激动难忍。 看着吕烽流泪模样,林焱不由想起龙兴,他的故乡。 也不知未来,何时能够再有机会,回到那座边城,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去年那岁。兄弟三人,坐在门槛之上,看着街上秋雨纷纷,听着老爷子琴声悠扬。 故事终要结束,也必有曲终人散。 但他也知道,那些不过是奢望。 光阴流逝,便会不再回头,那情那景,只能印在脑中,梦中重拾。 众人越过边境,停在第一座小镇。唤作,“虎逐”。 在两国通商之前,“虎逐”以打虎英雄闻名天下,传闻村中各个男丁,三岁便能张弓,十岁便能射狼,直至及冠,若不能杀虎搏熊,便不能称之为男子。 不过,这些都是前话。自从通商之后,“虎逐”仍有猎户,但更多村民做了商人。 时光变迁,亦是世道变迁。 村落规模不小,这种通商之处往往热闹非凡。 张顾与护卫结算银两,自然是多给了一倍。而大大小小商旅离队而去,或许从此便是天涯陌路。 缘起,可能只是一个照面;缘尽,便是那次无意擦肩。 张顾去处理商旅事物,林焱等人便在一旁酒肆等他。 他们知道,张顾行商自有去处,接下来并不能与他们同路。但既然曾经同生共死,便不该不辞而别。 大家都不爱哭哭啼啼,但一杯水酒,总应下肚。 只是,林焱,吕烽,渡鸦,赤娜,这四人组合坐在店中,气氛有种莫名尴尬。 林焱与吕烽无奈对视。 要知道桌上这俩姑娘,这一路上可是将他们两人折腾得不轻。 赤娜也不知是什么家教,一路上想尽办法整蛊吕烽,仿佛那夜被吕烽所擒之后,便记恨在心,连带林焱又是也会殃及池鱼。 根本不知道她那些痒痒粉,泻药是从哪里搞来。 可若问她,她便总是笑脸相对,一副天真无邪模样。 这一路行来,除了林焱与吕烽,商队中人倒是渐渐淡忘了赤娜身份,与她有说有笑。也不知她给别人施了什么妖术。 然而,真正让人寝食难安的,却是另一个人。 渡鸦! 若说赤娜只是调皮捣蛋,事后哈哈一笑。那渡鸦可是让林焱毛骨悚然。 林焱将渡鸦留下,只是为了让她少吃些苦。 可渡鸦完全不顾情面,始终杀他放在第一顺位,当真要在他眼皮底下将他刺杀。 弄得林焱身心俱疲,就连睡觉都得耳听八方。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 林焱累得半死,渡鸦却似乎来了兴致,花样层出不穷。林焱也是纳闷,那些花里胡哨的暗杀方法,真是这冷若冰霜的渡鸦能够想到? 后来,林焱知道了真相。 那一夜,林焱半夜小解,结果发现有一帐篷仍未熄灯。 出于好奇,他便前去查看。 结果,令他目瞪口呆。 帐篷之中,赤娜侃侃而谈,渡鸦一脸严肃,就如同私塾学生般,拿着小本与毛笔,不断点头,不时记录笔记。 她们在聊什么? 林焱只听到几个字,便惊出一身冷汗。 那几个字是…… “杀林焱一百零八法。” 她们是怎么成的闺中密友,林焱并不知道。但这两人混在一起,谁敢掉以轻心? 听闻此事之后,吕烽只能对林焱报以同情,然后离林焱越远越好。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林焱无奈苦笑。 这种尴尬,便延续到今日饭桌之上。 四人叫了饭菜,可谁都没有动筷。 渡鸦寒着一张俏脸,双眼死死盯住林焱。 赤娜笑脸相迎,却比渡鸦更加可怕,让吕烽只觉头皮发麻。 “怎么都不吃啊。”张顾从门外进来,见到桌上酒菜一样未动,深感奇怪。 “是啊”赤娜撑着下巴,轻声笑道,“怎么都不吃啊?” 吕烽咳了一声,“当然是要等张大哥咯,主人不到,我们怎能动筷。” 赤娜轻轻一哼,如同猫儿一般眯起双眼,“放心,知道是为张大哥送行,我才不会做那些无聊的事情。” 张顾哑然失笑,他看着林焱与吕烽两人,眼中满是同情,“世上难消美人恩,两位兄弟,可真是辛苦。” 林焱听得哭笑不得,“张大哥,你就被说话埋汰我们了。这一路上,你还没有看够我们笑话?” 张顾哈哈大笑,“好好好,今天就不谈这些。”他伸出手来,为自己斟酒,“我先起一杯,敬这一月同行。” 无人共同举杯,满饮下肚。 酒,使智慧沉眠,使圣贤忘德,却也能让不苟言笑之人,笑靥如花。 渡鸦竟然率先打开了话夹,“张领队,还会在这野狼原?” 这一月与人交往,倒真是让渡鸦开朗不少。和赤娜教的旁门左道相比,这份开朗更让林焱惊喜。 张顾似乎并未想到渡鸦会有此问,他放下酒杯,沉吟片刻,方才说道:“这野狼原,我会一直走下去。每年,每一年,直到我走不动了,我便在野狼原,在我妻子坟边住下。每天陪她日升日落,便是最好归宿。” 渡鸦眼中似有迷离,“张大哥,我敬你一杯。我原以为那只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没想到现实中,还真有你这样的汉子。” 张顾却被渡鸦说得不好意思,举杯饮酒。 林焱却感诧异,小声对吕烽说道:“渡鸦姑娘,还看才子佳人的绘本故事?” 吕烽还未作答,却是被赤娜听到,“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懂个什么?渡鸦毕竟是个姑娘家,哪个没有豆蔻年华,哪个心里没有情郎白马?” 林焱与吕烽也只能摇头苦笑。 一顿饭菜,吃了半个时辰。 却终到离别时候。 林焱四人各牵马匹,立在村口,看着张顾挥手身影,渐渐融入人海。 他仿佛能够看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风吹雪落,亦或是酷暑骄阳,都会有那么一个身影,往返在两国之间。只为路过那一处孤坟。 为一人,在路上。 这又何尝不是生活。 然而每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张顾走在路上,林焱又哪里不是在路上? “有缘再见。”林焱轻声说着,拉住缰绳,翻身上马。 高坐马上,调转马头,林焱抬眼望向北方,“走吧。” 第二百零四章 难舍难离 北国风光,即便入春,清晨依旧带霜。 与张顾分别之后,林焱四人便一路向东北而行。不是不想驻足玩耍,实在是吕烽归心似箭。 林焱自然体谅兄弟心情。渡鸦至少林焱在哪儿,定然是寸步不离,而赤娜…… 她在这件事上,居然保持沉默。 像她这般玩闹心思,竟然能够同意晓行夜宿,林焱也只当她是善解人意。 既然四人皆无异议,他们便一路疾行,终在十日后午时,见到巍峨城墙。 这是林焱见到的第二座王城。 上一座燕国王城昌隆,说像是龙卧平冈,却仍难掩精巧。 而今日所见冀国王城,城名静宁,扑面而来,却是粗犷之风。 城墙最内用平砖砌筑,却有部分墙垣用石块垒筑,后用石条加固,整座城池不再是规则四边,而是有棱有角。 吕烽望着城墙,再次热泪盈眶。 林焱想要问他,可看他这副模样,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一旁赤娜倒是看出林焱心思,策马几步行到林焱身边,“是否觉得,这城看着怪异?” 林焱点了点头,他倒是不介意被人看穿心思,毕竟这事儿姜杉与山师阴没有少干。 赤娜拉住缰绳,望向远方城池,“此处或许看得不算清楚,若行到山巅之上,便能见到此城全貌。便能知晓此城另一个名字。” “另一个名字?”林焱疑惑望向赤娜。 赤娜微皱眉头,似是回忆,“此城原名‘伏虎’。城形便是猛虎下山。狄国多次交战,却都在此城之下折戟沉沙。这是一座令狄国痛恨入骨,却又不得不敬佩的城市。” “这城便如冀国风骨,宽襟大袍,豁达勇猛。与你们燕国的硬骨头,倒是还有些不同。”赤娜点头评价。 林焱却对另一方面更感好奇,“这一路行来,冀国人确实豁达大气。只是,这王城,怎么就变了名字,毁了那傲骨?” “因为……”赤娜扭头凝视林焱,“冀国的傲骨,便是被你们燕国人给拆了。” “啊?”林焱哑然,这答案确实让他始料未及。 赤娜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你们燕国的夫子是如何教你的,想来燕国建国可是从零开始,推翻了强国‘大羽’。那是定然是烽烟四起。如此战争岁月,其余诸国便会袖手旁观?” 林焱摇了摇头,想来也不会如此。 赤娜继续说道:“不说对错,诸国确实趁火打劫,抢了不少土地。燕武王也是城府极深,建国之前对这些抢占之事一律不管,却暗暗记在心中。等大势已成,国内安定,他便对诸国宣战,将那些大羽土地,寸寸夺回。” 说到此处,赤娜眼闪出异彩,“没有人相信他能夺回土地,可他偏偏做到了!这等奇男子,文韬武略,雄才伟略!统领疲惫之师,六面御敌,居然还能将六国逼得节节败退。那才是真正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惜。”赤娜低下头,叹了口气。“可惜他在征战之中突感恶疾,莫名暴毙,若非如此,只怕这天下只剩燕国一家。” 燕武王横扫天下之事,林焱从小便听说书人讲,却不及此刻从他国之人口中听闻,来得震撼。 林焱不由遥想,几百年前,燕武王立马扬鞭,是何等雄姿英发。 燕国男儿,哪个不愿握刀枪? 若能活在当年,即便是做燕王帐下小兵,林焱也是心甘情愿。 可惜,未能见到当年盛况。 只是,这和冀国王都改名有何关系? 林焱再次看着赤娜。 赤娜已从方才遗憾之中回过神来,解释道:“燕武王死后,燕国停滞扩张。诸国也试过反扑,六国联军逼迫燕国。谁知燕武王早就留下遗计,在昌隆城下再次重创六国联军,终将六国打得魂飞胆丧。诸国臣服,奉燕国为上国。燕武王死,燕国再无能人远征,也只能答应下来。” 她顿了顿,重新望向静宁城。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强行,又与静宁王城靠近不少。 他们已能看到墙上斑驳。 赤娜面色稍显暗淡,“诸国为表诚意,各有表示。其中,冀国人勇猛异常,也是损失最大。冀国败退之后,便将王都更名‘静宁’,以示友好。更有守一国宁静,再无野心之意。” 林焱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些渊源。 一段故事讲完,众人已经行到城下。 吕烽早已按耐不住,率先下马受查。 守门军士也是谨慎,见着几人装束,又是风尘仆仆模样,戒备问道:“敢问几位是哪里人士?”说话之中,便是一股浓浓冀国风味。 这冀国话与燕国相比,失落了大量中古辅音韵尾,听着声调更低。 谁想吕烽也是张口就来,“说个啥,本来就是伏虎人。” 那守门军士先是一愣,面露疑惑,“可我咋脚着你们是别国来的?穿得倒像是燕国人那些束手束脚的模样。” 吕烽看了看身上服饰,有回头看着几人,笑道:“这位大哥,那可就是个长故事了。我确实离国多年,这次,也算是荣归故里吧。” 门卫点头,“我说咋听你这话音耳熟,但是有些生疏呢。既然是多年未曾回家,那可快些进去吧,见见爹娘,可得想死你咯。” 吕烽点头称是。 门卫也不阻拦,此刻也非战备时候,检查并不严格,四人迅速通过城门,牵马而行。 入得城中,城中布局与燕国也有不同,木屋小舍少了不少,石砖平房更多。 与燕国人色匆匆相比,此处臣民更多欢笑,走起路来也是仰头挺胸。 林焱虽然好奇,不过此刻想来还有更为重要之事。 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算知礼节,便问吕烽道:“烽子,我们这可是要去你府上拜访伯父伯母?那可不能空手便去,你带我去集市转转,总得备上一份礼物。” 吕烽咧嘴一笑,“还买什么礼物,今天我们先不去我家,我先带你去见个熟人,也不知他成家了没有,说不定那,小崽子都出来啦。” “熟人?小崽子?”林焱听得一头雾水,还来不及发问,吕烽已经攥住他手,向前迈步快行。 被吕烽那怪力一拽,林焱差点牵不住自己缰绳。 他挣脱不得,也懂吕烽一向如此雷厉风行,也就摇头苦笑,听之任之。 四人一路疾行,眼中出现一座院落。 院落不大,只能算是平实。 而大门之上,挂一匾额,其上写有斗大“杨”字。 林焱立刻明白过来,吕烽这是将他们带到了扬獍师兄府上。 吕烽哈哈一笑,放开缰绳,两个大步跨上台阶,“砰砰砰”敲着红木大门,“扬獍!快来开门!老子来看你啦!” 林焱一脸无奈,上前拉住吕烽手臂,“你就不能文雅一点。” 吕烽嘿嘿一笑,“都是自家兄弟,有啥好文雅的。” 林焱瞪他一眼。 吕烽撇了撇嘴,向后退了半步,“好好好,你知书达理,你来。” 林焱点了点头,扬手准备敲门。 谁知那红木大门骤然开启,门缝之中伸出一双枯槁苍白手掌,那手将林焱手腕一把拽紧。 林焱悚然一惊。 门后露出一对浑浊泛红眼瞳,伴有凄厉尖叫,“还我儿子命来!” 第二百零五章 王孙至 在幽深大门之后,突然伸出一双白爪,而那双白爪子紧紧将你手腕握住,再配上一声凄厉尖叫,问谁能面不改色? 能泰山崩而面不乱的,都非凡人。 林焱自认是个凡人。 他如同触火一般,瞬间弹回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千磨利剑。 剑锋出鞘半寸,却被吕烽一把按住。 为何要拦? 林焱满脸疑惑看向吕烽,后者脸色沉重,用力将林焱向后一拉。 吕烽站在林焱与鬼妇之间。 那鬼妇没了方才冷厉,却如失魂落魄一般,站在吕烽面前,呆呆望着吕烽面容,喃喃自语,“小……小烽?” 她认识吕烽? 林焱心中暗暗想着,将目光投向吕烽。吕烽沉寂脸上泛出微笑,那笑比阳光还暖。 他扶住鬼妇手臂,轻声细语,“六姨,是我,小烽。” 六姨浑身一震,面上渐渐有了血色,双瞳出现焦距,聚焦吕烽面孔。她抬起手掌,颤颤巍巍抚摸吕烽脸庞,“小烽,小烽,是你回来了啊……” 吕烽嗯了一声,扶住六姨手掌,默默点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说话间,六姨面上淌下泪珠。 林焱心中暗叹,难道这位妇人是扬獍母亲?怕不是扬獍真已过世,妇人思念成疾,终至疯魔? 仿佛是为应和林焱疑问,六姨身后那半扇大门,就在此时缓缓开启。 而活生生的扬獍,正站在六姨身后。 他面上满是慌张。 而当他见到吕烽拦住六姨,似是如释重负。再见到六姨泪流,他便垮了嘴角,深深叹息。 这是什么情况? 林焱看看扬獍,又看看六姨,脑中一片混沌。 扬獍看了吕烽一眼,吕烽将六姨手掌拿开。 六姨似乎此时在发现扬獍站在身边,双眼再次迷蒙,看着扬獍喃喃开口,“谢管家,你怎么在这里?” 谢管家? 林焱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吕烽也是皱眉,就要开口。 却见到扬獍略微摇头,吕烽便闭口不言。 扬獍朝向六姨,微鞠一躬,“老夫人,少爷在内堂找您呢,您怎么来了这儿?” “獍儿在内堂找我?”六姨面露疑惑,痴痴傻傻转过身去,“是啊,他在内堂找我,是啊,他最爱在内堂陪我聊天……” 说着,六姨便朝着府内走去。 扬獍赶紧上前几步,搀扶着六姨臂膀,缓缓前行。 一切如同谜团一般。 林焱回头看向另外两位姑娘,那两人同样皱眉凝思。 吕烽看着两人远去背影,一样陷入沉思。 两人背影消失于玄关之外。 另一位人管家模样,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到吕烽就要下跪。 被吕烽一把拉住,“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 “是小人疏忽了。”那管家抹了抹额上虚汗,似乎仍旧惊魂未定,“烽公子回家,我们可不能怠慢,少爷吩咐,他先处理老夫人的事儿,再来和你叙旧。” “谢管家,不急,你先和我说说……”吕烽略微皱眉,“六姨的病,怎么越发严重了?” 谢管家垂下头颅,小声说道:“烽公子与少爷外出求学后,老夫人便终日郁郁寡欢,至于详情,小人不敢多言,还请烽公子问少爷吧。” 吕烽点了点头,他也明白下人议论主人那是大忌,便不勉强谢管家,领着林焱几人步入府中。 林焱快行几步,与吕烽并肩,“烽子,你对扬獍师兄家,倒是了若指掌。” “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自然知根知底。”吕烽看了林焱一眼,“你想问什么就说,别藏着掖着。” 林焱挠了挠头,“这还不是看不懂吗?老夫人与扬獍师兄方才那样,不得不让人好奇。” “也不是什么好事。”吕烽叹了口气,“我与表弟从小一起玩耍,与六姨也是关系极好。只是六姨不知为何患有怪疾,药石无灵。” 林焱点了点头,“便是这种神志不清的病症?” “最初也不是神志不清。”吕烽带着几人往府内深处行着,“刚开始时,只是丢三落四,偶尔会有些口齿不清。她本来性子活泛,大家也没太当回事。直到有一次,她竟然在自家府中迷了路,甚至有伤人倾向。” 吕烽沉下面容,“这病时而严重,时而无事。无事之时,六姨便和寻常人没有区别,若是发病变成了方才那模样。” 林焱听得目瞪口呆,这世上还有这等怪病,“那扬獍师兄当年为何还要离家?这等怪病定然要人照顾。” 吕烽望向府邸深处,“几年前我们离开之时,六姨已经半年未曾犯病,只当此病已经过去。这些年表弟月月都有书信往来,也未听六姨提过这病症。如今想来,定是为了宽慰表弟之心,特意不说此事。” 林焱沉默。 这种怪症,真能说好就好? 他能想象那些夜里,六姨是如何与病魔抗争,却又写下一句句温馨词汇。 望子成龙,不愿拖累儿子,不愿让儿子分心,便装作若无其事。 母爱似海,宽阔无边。 四人深入内堂,正见到扬獍跪在六姨面前,撩起衣袖,正在为六姨洗脚。 而六姨手中捏着一纸画卷,面露微笑,“獍儿,就是乖,不枉妈妈这么疼你,可你怎么一天给妈妈洗三次脚?可要把脚皮都洗破咯。” 她口中叫着“獍儿”,双眼却始终凝聚在画卷之上,一脸慈祥。 吕烽驻步堂外。 林焱停在他身后,定眼去看,能见到画卷之上画着一个半大孩子。 吕烽见到那话,瞬间湿了眼眶,“那是表弟小时候的画像。” 林焱浑身一颤,不由多看那画几眼。 泛黄画纸,纸上似有泪印。 很难想象,扬獍不在时候,六姨是如何拿着这画睹物思人。 可如今亲儿子就在面前,她却只认得手中之画。 何等悲哀。 林焱心中五味杂陈,扬獍亦是双眼泛红,为母亲轻擦脚板,低声说道:“大夫说,早午晚为母亲疏通血脉三次,有助于病情恢复。” “病?什么病?”六姨变了脸色,虽然捏紧画卷,却不敢去看,眼神闪躲,“我一点都没病。” 那模样,就像是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 可爱,却令人鼻头发酸。 扬獍赶忙安抚。 林焱不忍再看,扭头望向另一边,却见到和扬獍一同下山的琼华姑娘,正拎着水壶,从远处走来。 她见到吕烽与林焱,先是露出惊讶。 但她未有多言,只是微微额首,便进了内堂,同样跪在扬獍身边,为六姨脚盆之中加水。又抬起手腕,为扬獍擦汗。 好一个贤良之妻。 “你来做什么?”扬獍瞥了屋外几人一样,对琼华小声说道。 琼华白了扬獍一眼,“服侍未来婆婆,有何不可?” 听到此言,林焱才发现琼华仍未卷起发髻,竟是还没过门。 “未来婆婆?”听到这话,六姨似乎来了精神,“对咯,獍儿,何时给我取个儿媳妇哦,我可是等了好些年了。我看那丫鬟琼华不错。” 琼华闻言,羞红了脖颈,低下头去。 她放开画卷,看着扬獍,“谢管家,你说呢。” 琼华偷瞄扬獍。 扬獍似也有些脸红,结结巴巴说道:“琼华姑娘,琼华确……确实不错。” 琼华听得欢喜,六姨也是听得高兴,重新抬起画卷,“獍儿,你看这孩子是不是不错。” 扬獍脸色微沉,“母亲有病在身,怎能成婚。” 琼华微微发抖。 扬獍强忍不去看。 六姨却是破口大骂,“这算是什么混账理由,人家姑娘陪了你这么些年,你便这样对待人家?我怎么生出个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扬獍低垂着头,“不是不娶,只是还得再等几年。” 琼华轻嗯一声,“我愿意等。” “等什么?”没想到这话,六姨反而异常激动,一脚踢翻脚盆,洗脚水撒了扬獍一身,“一个女人才有多少芳华,何等禽兽不如,才会让一个姑娘付出最好时光,只等你一个承诺。你又要多少时光,是几年还是几十年?我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说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扬獍抬起头来,一把搂住六姨,摸着母亲头发,低声安抚“母亲放心,我一定会信守承诺。” 他看着琼华,琼华面露羞红。 扬獍深吸口气,说得斩钉截铁,“我一定会娶琼华!绝不会像那人一样!” 六姨在他怀中挣扎,“现在就娶,现在就娶……” 扬獍搂住母亲,不发一言。 不知过去多久,六姨渐渐安静下来,呼吸缓和,竟是陷入沉睡。 扬獍这才招了招手,琼华立即扶住六姨,另外几个丫鬟从两侧赶来帮忙。 琼华看了堂外几人一样,低声说道:“我先送母亲回去休息。” 扬獍摸了摸琼华脑袋,歉意一笑,“辛苦你了。” 琼华顺从摇头,“只要能和獍哥在一起就好。” 说罢,她便红着脸庞,和另外几个丫鬟,将六姨搀扶下去。 林焱与吕烽依旧站在堂外,也不知该进该走。 扬獍叹了口气,挂上谦和微笑,迎了出来,“表哥,林师弟,你们下山回来,怎么也不通知我,我还去城门接你们。” 既然扬獍略过方才之事,吕烽和林焱自然不会去提。 两人对视一眼,林焱开口说道:“说来话长,我俩只怕在黑道之中已经天下闻名,师兄居然不知。” “哦?”扬獍略显尴尬,“我今日里忙于家事,确实不闻窗外事多时,来……”扬獍侧开身子,“我们进去,慢慢叙旧。” 几人就要进屋,却见到谢管家从后方行来,抱拳垂首,“少爷,屋外大王子要见三王子。” 大王子?难道是冀国大王子? 那三王子是谁? 林焱惊讶,扬獍屋中还有这等贵人? 却见到吕烽上前一步,“我那大哥,还真是属狗的,好灵的鼻子。” 第二百零六章 各怀鬼胎 林焱感觉坐立难安,比渡鸦在侧,还要坐立难安。 就像是他从未想过吕烽是一国王子,眼前歌舞佳肴美人更是他闻所未闻。 他只记得,自己被带入冀国王宫,穿过那些粗犷下的金碧辉煌,然后跪坐在餐桌之前,孤身一人,一人一桌。 腿脚发麻,林焱从不习惯跪坐。 他想要动动腿脚,可又怕自己随意乱动,会显得放荡形骸,不懂规矩。 毕竟…… 这里是冀国王宫。 想来有些好笑。 上一次他进王都是为了杀人,这次,却是成了贵宾。 他们应该在等待着谁,因为殿中仍有三个空座。 算上林焱,殿中共有七座。 殿上主座,想来便是冀王所在。 而殿下座次,却是大王子居右侧,这点倒是与燕国尊左不同。 第一排左位尚空,应是在等二王子。 而吕烽居于第二排右位,左位尚空,但是不曾听吕烽说过,他还有什么兄弟。 林焱自然坐在第三排右手位,与吕烽餐桌相邻。而扬獍也被请入宫中,坐于末席,还在林焱对面。 他却没有机会与吕烽和扬獍说话。 大王子一直拽着吕烽,东问西问不停。 林焱也只能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差错,即便不为自己名声,也不能让吕烽因为自己丢脸。 他知在等人,主位尚空,自然不能动筷。面前茶水也不敢多喝,若是突然要如厕,真巧碰到冀王到来,这到底去还不去? 索性不饮不食,闭目养神。 这幅淡定模样,在他人看来,倒是有几分泰山崩面不改色之态。 大王子吕巍,生得仪表堂堂,兼有勇武之姿,比之吕烽还要高上半头。论相貌,吕烽与这大哥倒是颇为想象。 只是吕烽更为细致,而吕巍更有冀国粗犷之意。 吕巍应是多年未曾见到弟弟,心中思念,径直与吕烽同桌而坐,说个不停。 林焱原就耳力极好,况且这吕巍声若洪钟,两人对话被林焱全部听去。 内容也无特殊,无非是拉拉家常。他却问到一个问题,林焱同样敢兴趣,“三弟,你入城居然也不通报我等,难道是不把我这大哥放在眼中?” 林焱也好奇,既然吕烽身份尊贵,为何不暴露身份?若是亮出王子身份,想来在冀国行事也会方便不少。 但转念一想,林焱却觉背后发寒。 既然吕烽未曾通报,这大王子又是从何得知吕烽位置? 扬獍泄密?绝无可能。 他们方才进入扬府,扬獍绝无时间通知大王子。 也就是说,吕巍在静宁城中必定布满眼线。 在自家王城布满眼线,又是为了提防谁? 林焱不由想起那些说书人所言,关于夺嫡故事。他们现在回来,怕不是陷入什么旋涡之中吧? 想到此处,林焱便将目光望向吕烽。 面对这些问题,吕烽面上满是诚恳,“大哥,你还不知我?我平生志愿,便是成那冀征北大将军,为我大冀国守土安邦,扫除狄寇!此次回来,便只是准备找一俩好友叙旧,再将我这好友林焱安顿,随后便赶往北境,匿名参军。” 吕烽口中,只字不提王位之事。 “三弟……”吕巍双眼微眯,盯着吕烽诚恳面色,顿了片刻,伸出手掌,拍了拍吕烽肩膀,“三弟有此志向,大哥定然支持!大哥定然亲自为你点齐军装,送你上路,为国护边。” 吕巍似乎心满意足,没站起身子,就要回去自己位置。 却听到殿外传来声响,“大哥所言差矣!” 殿中歌舞暂歇,歌姬摇曳身子退到两旁,跪伏在地。 大殿门开,一袭青衣金边跨入殿中。 那人发髻鬓角梳的一丝不苟,五官精巧简直不若男儿,光论样貌,或许只有山师阴能与他伯仲。 但林焱却不喜面前之人,若说山师阴之阴柔浑然天成,那眼前之人便是矫揉造作。俊美,却令人感其内心险恶。 这人叫吕巍大哥,那也就是王子之一,也不是第几顺位。 却见到吕巍回过头来,面上似有厌恶,却又转瞬掩饰,面带微笑,“二弟说我说错,却不知有何高见?” 这矫揉之人,原来是二王子吕尚。 “高见可不敢说。”吕尚从袖中抽出一柄竹扇,“啪”的一声打开。也不知这初春微寒之日,他打把折扇是做何想? 吕尚扶住鬓角,如若翩翩公子一般,摇扇走到殿中,“古语有云,‘百行孝为先。’如若谁都像三弟这般,说从军就从军,不顾家中亲人所想,敢问有何‘孝道’可言?三弟贵为王子,便有王子责任,却只想做那落拓将军,视责任为无物,此为‘不忠’。” 他向前几步,那扇尖敲了敲吕烽肩头,“三弟,听二哥一句劝。可别被你大哥迷惑,成了那不孝不忠之人。” “哼!”吕巍怒哼一声,站在吕尚面前。他身形高大,与吕尚相比,宛若山岳与小丘,“二弟,你是在说我不顾兄弟之情,陷害三弟?” 吕尚眼中似有畏惧,却咬牙说道:“大哥怎想,我这做弟弟的,又怎么知道。” 吕巍上前一步,“你再说一遍!” 吕尚不由倒退半步,口中却是不松,“大哥可是要仗着武勇欺负二弟?” 吕巍眯起双眼,“你不过是长着一副好皮囊,何尝不是仗着父王疼爱?” 毕竟是王家之事,林焱插不上手。 可这般剑拔弩张,又该如何收拾? “两位哥哥。”却见到吕烽向前一步,拦在两人之间,“且听我一言。” 吕巍与吕尚对视一眼,便望向吕烽,静候其言。 “大哥。”吕烽先是朝向吕巍,“如二哥所言,我确实不该学那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也做不到圣人那般模样,既然这次已经被大哥抓到,我自然要和母后父王多呆些日子,以尽孝道。” “你不走了?”这次倒是吕尚率先出声,话语中似有惊诧。 却听到吕巍一声冷笑,“二弟莫非耳朵不好,三弟说听你的,他不走了!二弟,果然是教得好弟弟啊。” “不走。”吕尚捏住竹扇,面上笑容抽搐,“不走也好,我们三兄弟可以好好聚聚,哈哈哈哈……” 那笑声,也分不清是冷是苦。 林焱也在心中暗想,吕烽这是真不走了,难道他也对窥伺冀国王位? 这可不像他所认识吕烽。 却见到吕烽再次摇头,“二位哥哥,你们误会了。我没说不走,只是要再住些时日,让父王母后高兴高兴,然后再去边境,以全我志向。” 两位王子面面相觑,林焱却在心中暗笑,这才是他所认识吕烽。 贫贱不夺其志,显贵难移其路。 吕巍沉吟片刻,“三弟,便一丝一毫不愿永留静宁王都?” 吕烽抓住两位兄长手腕,“论治国,我想两位哥哥都比我有才。我是个粗人,生为王子,只能说天命使然。以一家只论,我也知父母牵挂,孝道长存。但看边疆之上万千百姓,他们同样有家有室,却苦于兵灾。若舍我一人之孝,成那万家和睦,也算我这粗人,对得起‘王子’二字。” 吕巍与吕尚对视一眼,皆是不发一言。 却听到殿外传来洪钟般响。 “好个粗人!” “好个王子!” 一人身穿黑衣绣金龙,赤色内襟,红绸束腰,头顶九旒冕。 正是吕烽之父。 冀王——吕伯邑。 第二百零七章 王宫小贼 当冀王踏入大殿时,林焱只觉视角缩减一半。 目光不得不集中在冀王身上,再也无暇旁顾。 气质,亦或是气场,便是如此玄妙。 无法言说,却切实存在。 是鸡群中那只鹤,是黑夜中一缕光,是庸碌人群中那道逆流。 有些人,便是如此出类拔萃,以至于一眼便能看见,目光便再难挪开。 白袍如此,黑猫如此,人熊如此,冀王亦是如此。 他是王者。 任意一人见到他时,心中都会冒出如此念头。林焱也是如此。 他在心中比较,同样为王,武睿和冀王相比,不过是稚童披龙袍,全无威严可说。 那是何种感觉? 他明明未曾多言,只是静静看你,便让你想要顶礼膜拜。 他明明面挂微笑,如同春风和煦,却让人不觉挺直背脊。 林焱在看冀王,冀王也回眼望来。 目光相触,林焱突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手脚应当如何摆放?事实上,这是林焱第一次,正式面见一国之王。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乡野匹夫,哪里学过那些宫廷礼仪。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下跪?可对面是冀国的王,他却连燕王都没跪过。 如果真要跪,应该单膝还是双膝?先是左腿还是右腿? 林焱只觉头大如头,在外人看来,像是痴傻了一般。 冀王却是看出了林焱心思,哈哈一笑,对吕烽说道:“烽儿,你倒是交了个有趣的朋友。今日难得团聚,大家都不要拘谨,那些繁文缛节,也就算了吧。” 林焱松了口气,心想这位冀王可比武睿亲民不少。 “小兄弟。”冀王伸出手来,在林焱肩上拍了几拍,“莫要紧张,若非坐了那张龙椅,孤和你认识那些乡里乡亲,又有什么区别?” 您可比他们气派多了。 这句话,林焱憋在心里没说出去,只是默默点头。 冀王看着林焱神情,微微一笑,看破却不说破。他反而是将目光,望向大殿两边,所谓“不要拘谨,不求繁文缛节”自然不是对所有人说的。 王子可以不跪,扬獍可以不跪,甚至连林焱也可不跪。可大殿之中舞姬,即便五体投地,也令冀王面色发沉。 怒火,却不是指向他们。 冀王目光,从吕尚与吕巍面上扫过,“谁安排的?” 两位王子面色一僵。 吕尚眼珠一转,率先拱手,“父王,你听我解释……” 冀王看他一眼,“你安排的?” “不不不。”吕尚赶忙摇手,“父王莫要误会,这场歌舞自然是大哥安排。只是大哥安排这场歌舞,也是为了庆祝三弟回家,庆祝我们一家团圆。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片孝心。请父王,切莫要怪罪大哥。” 吕巍听闻吕尚所言,自己先是愣神,随后见到冀王脸色越发深沉,他便反应过来。 吕尚这是在猫哭耗子,是在给他当面下药。 吕巍赶紧跪下,“父王息怒!我知父王不喜奢靡,但三弟归来,毕竟是件喜事,一时不查,铺张浪费了些,还请父王恕罪。” 吕巍一跪,吕尚立刻跪他身边,同样高呼,“万望父王宽恕大哥之罪。” 吕烽一脸尴尬,毕竟事情因他而起。吕烽都不知该说什么,林焱更是插不上嘴。 他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冀王对他这陌生人和颜悦色,可为何对自己亲儿子如此苛责? 吕巍与吕尚跪伏不动。 冀王面色不变,依旧不发一言。 吕烽见着两位跪伏兄弟,只是略微皱眉,便轰然跪下,“父王!此事全因儿臣所起,若父王真要责罚,便罚儿臣一人。” “罚你?”冀王背着双手,看着吕烽,“你想如何受罚?” 吕烽露齿笑着,“父王不如就把儿臣罚去边疆,受些军队磨砺。” 冀王呆了片刻,噗嗤一笑,“你小子,这算是罚你,还是随了你愿?” 吕烽挠头傻笑。 “起来吧。”冀王单掌将吕烽扶起,“你这性子,多少年了还是这样淳厚。确实也不宜留在王都。这样……” 冀王拍了拍他肩膀,“父王也知你志向。想去边疆,父王绝不会拦,但你必须答应父王一个条件。” “条件?”吕烽面露疑惑,在他心中,这位严厉父亲,可从未和他谈过什么条件。 “你母妃可是想你的紧。”冀王面上挂起笑容,“多陪陪她。” 听到“母妃”儿子,吕烽眼眶顿湿,哽咽应下。 安抚完吕烽,冀王才面向另外两个儿子,“可还记得吕氏祖训?” 二子伏身更低,异口同声,“不违农时,不入洿池,斧斤以时,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则吕氏无忧。民富,后吕氏富。民安,后吕氏安。民强,后吕氏强。” “背得都很清楚,那孤问你们。”冀王低头看着两个儿子,“冀国民可富?可是五十可着锦帛?六十仍食肉糜?七十温酒在怀?” 二子答曰:“不曾。” “好!孤再问你们!”冀王背起双手,从二子中间踏过,“冀国边境可得安定?百姓可能夜不闭户?可是天下无贼?” 二子声音渐低,“不曾。” “好!很好!孤最后问你们!”冀王行到主位,一展衣袍,如若怒龙张须,暴喝如雷,“我大冀,可能让这天下,再无小瞧之辈!再无犯土之寇!再无不臣之心!?” 二子缄默,说不上话。 冀王稍稍放缓语气,“答不上来,便是没有。”猛挥手掌,拍在桌上,“都未做到!你们何来胆量,让这些迎宾歌姬,在这做什么歌舞升平!你们又哪来心思,玩这兄弟阋墙!” “儿臣惶恐!”二子向后三拜,浑身战栗。 “哼!”冀王拂袖冷哼,于主座之上,居高临下,“你们若想留在王都,做冀国之主,就给孤记住!冀国是百姓的冀国!冀王,亦为百姓而活!” “儿臣明白。”二子再拜。 冀王挥了挥手,“都起来吧。毕竟是老三回来的大好日子。”他叹了口气,“你们若能争气些,孤也能早早省心。” 吕巍赶紧起身,恭声说道:“父王,今日之日,确实是儿臣思虑不周。今日过后,便闭门思过十日,以示惩戒。” 冀王略微点头,算是默认。 “大哥犯错,小弟也有责任。”吕尚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父王,儿臣从今日起,决定诵经百日,为父王母后,为大冀祈福。” “罢了罢了。”冀王摇了摇头,“你们要怎么做,自行决断便是,今日只谈亲情,不谈国事。” 冀王既然出言,自然无人不从。 歌姬舞娘退下,偌大殿中,只剩传菜宦官。 林焱倒是有些好奇,看了眼那第四把空闲餐桌,心想吕烽这四弟,倒是好大胆量,冀王都已到场,他居然还未赶到? 冀王自然也见到了那空位,略微皱眉,“怎么把小四的桌也安排在这儿?” 听这意思,冀王不喜欢这个小四? 林焱在心中暗暗猜测。 却见吕巍拱手,“回禀父王,小四这脾气,若是不给安排桌位,还不得闹翻了天。” “是啊。”吕尚也是微笑,“父王还不懂小四?平日里最惯着的,可就是您啦。” 而冀王也是闻言一笑,便不再多言。 林焱倒是搞不明白,这三人竟然都是一脸宠溺,这小四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原本想问,可吕烽那边已和几位哥哥喝上了酒,话语间多是些童年趣事,他也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就餐。 冀国酒烈,宫中御饮“寸节高”,最为浓烈。 传闻,喝这“寸节高”不可续满,需将酒杯一一垒起,杯过一尺必醉。亦有“尺倒”之名。 酒过三巡,人脸微醺,唯独冀王滴酒不沾。 扬獍突然起身举杯,行到大殿中央,对冀王深鞠一躬,“大王!下臣有一事相求。” 冀王正在夹起一片牛肉,“何事?” 扬獍不曾抬头,“请大王为我与琼华姑娘赐婚。” 冀王筷中牛肉悬在半空,他缓缓放下筷子,“哪位琼华姑娘?” 扬獍抬起头来,“正是我那九霄师妹,付琼华。” “哦。”冀王似乎恍然大悟,举起身边水杯,“那位姑娘啊,不是说等你母亲病好一些,再说此事吗?” 扬獍沉声说道:“正是母亲意思,希望我快些完婚。” 举杯手掌,又是一顿,被未及口,便有放下。 冀王眯眼笑着,“既然如此,你这亲事,孤就做主了。” 扬獍大喜,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多谢大王成全!” 冀王摆了摆手,淡淡回应,“应当如此。” 就在此时,屋外走入一名老宦,神色匆匆。 那老宦行到冀王身边,耳语几句。 冀王双眉一皱,立即起身,“巍儿,尚儿,好好照顾老三,孤不胜酒力,先走一步。” 明明滴酒未沾,却说不胜酒力,只怕是有什么紧急国事。 众人心知肚明,起身恭送。 直至冀王背影消失殿外,殿中气氛又在活泛起来。 方才冀王就在,林焱还不觉异样,冀王一走,他便觉尿急。他晃了晃微沉脑袋,起身拱手,“几位王子,我这……” 吕巍见他起身,不等他说完,便将他打断,“林兄弟,可是担心另外两位姑娘?心思佳人,我们明白明白。”说着,还朝林焱眨眨眼睛。 林焱无奈,只想开口解释,却被吕尚接过口去,“林兄弟尽管放心,碍于宫规,这种宴会,男女分殿而食。不过你的红颜知己,自有宫娥照料,你完全可以放心。” 那可不是什么红颜知己。 林焱摇头苦笑,赶紧解释:“两位王子误会了,我只是想要上个茅厕。” 他看得出来,殿中之人喝得也不少。 说来奇怪,大殿之中,除他之外,另外几人统统饮酒上脸,也不知是不是冀国特色。 “茅厕?林兄弟,还真是用词文雅”两位王子相视大笑,自然不再去拦。 林焱倒是被笑得脸烧,不过实在内急,便未计较 宦官就要扶他出门,林焱也是酒气上涌,挥手将那宦官推开,“我是个粗人,可不习惯去茅厕还被人伺候着。这位公公,给我指个方向便成。” 公公娇笑着,“这位公子,宫里太大,小奴也是怕公子迷路。” “哎!”林焱打了个酒嗝,晃了两晃,也是犯了倔脾气,“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好好好。小奴只为公子指路,就在路口等公子,可公子可千万不能乱跑。”宦官笑着推开殿门。 寒风拂面。 林焱不觉打了个寒颤,昏眼去望,却殿外下起了沙沙小雨。 如若浮沉玉珠,连线而落,坠地有声。 滴滴,滴滴,滴滴哒…… 宦官轻声道:“可要为公子撑伞。” “不用了。”林焱只觉酒醒一些,不知不觉吟出一句,“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春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说着,便随着宦官所指方向,深一步,浅一步,摇晃而去。 “嗯,这个‘春’字改得好,呵呵,应景应景。” 打着酒嗝,隐于花丛之后。 没行几步,凉风吹头,只觉天旋地转。 林焱扶住身边柳树,暗暗喘气。 春雨溜肩过,说不出滑腻细润。 抬眼时,却在花丛之中,见到一个娇小身影,背着布袋,鼓鼓囊囊。 林焱晃了晃脑袋,定睛再看。 却见那人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小贼? 林焱睁大双眼。 王宫小贼? 第二百零八章 血泊 春雨润脸,洗面凝神,林焱却有些懵。 眼前算是怎么回事? 一人鬼鬼祟祟,又背着一大袋不知何物,行走在布满珍宝的王宫大内。 还真像说书先生所言故事。 禁宫之内,少侠大盗,一场殊死搏斗,就在眼前。 或许会演变成,“月圆之夜,紫荆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桥段? 林焱虽是有些酒醉,却也觉荒唐。 毕竟此刻非但没有月明星稀,还有绵绵细雨。 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林焱手边兵刃在入宫时,便被收了去。 即便如此,见着面前小贼,侠义之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或许这飞贼胆敢孤身一人,直入堂堂冀国王宫大内,确实得赞一声艺高人胆大。亦或者,这飞贼有十足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可惜,万事皆有变数。 可惜,他碰到了林焱。 也算他时运不济! 林焱暗啧一口唾沫,就要高喊,可转念一想,这种飞贼最是警觉,决不能打草惊蛇,不如紧跟几步看看,若还有同伴,也好一网打尽。 打定主意,林焱便跟在那人身后,约有二十多步距离。 即便是酒醉,常年练就的追踪本领,如同记忆一般,镌刻在每道肌肉之中。 路过池塘小桥,路过灌木小丛。 那飞贼似对王宫异常熟悉,也不知踩点多久。 行不多久,那飞贼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焱立即藏身于一片灌木之后。探头张望,却见到那飞贼骤然发足狂奔。 被发现了! 不能再拖! 林焱立即运起真元,向前猛扑。 那飞贼似是脑后长耳,翻身躲于树后,这一翻身,散落袋中些许珠宝。 见着那些闪烁,林焱心中笃定,果然是名大盗! 他不再犹豫,追入树后。 方才闪身,便有腿风逼近。 那飞贼居然守株待兔,伏击林焱,还真是好大胆量。 林焱侧头避过那腿,伸手扣住飞贼脚腕。 入手处细小,也无甚奇怪,毕竟飞贼所属,多是瘦小灵活之人。 这些人,也最像泥鳅,稍不留神,便会逃出鼓掌。必须将其速速拿下! 想到此处,林焱便不再留手,真元一吐,先震对方经脉。 那飞贼原就背对林焱,此刻单足被抓,又被真元翻腾,立即站立不稳。 想不到还是个暴脾气,这般情况之下,还要回手,带起肩上布袋。 林焱顺势按住那人肩膀,由肩撸至手腕,击飞沉重布袋,袋中首饰珠宝漫天而飞,如若下了场璀璨大雨。 不去管那些散落珠宝,林焱扼住飞贼手腕,朝背心一按,将小贼压倒在地,面埋土中。 叮叮咚咚,珍珠落地。 林焱就要问话,看看这小贼哪来狗胆。 却没想到,身下小贼率先出声,声音闷沉,“你好大狗胆!” 这一声,倒是让林焱哭笑不得。 从来没见过哪个偷儿,这般嚣张。 他索性加大握力,隔得那小贼痛呼出声,“哎呦!” 这一声,倒是让林焱头脑一清。 竟然是个雌的! 心中惊诧,下手不免放松。 那小贼别过脸来,“你这狗东西,居然敢打我!” 她脸上沾满湿泥,像是只小花狗,倒是让林焱忍俊不禁。 那姑娘似乎知道自己此刻窘态,脖根泛红,怒骂道:“你这狗东西!再笑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林焱忍住笑意,摇了摇头,“姑娘家家,怎么嘴巴这么不干净。” 那姑娘却不骂了,看了林焱两眼,“你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林焱反问一句,又追问道,“你刚才怎么发现我的?” 姑娘皱了皱眉,“你浑身这么大酒气,就是头猪都能闻到。” 林焱咧了咧嘴,哑然失笑。 他倒是忘了自己身上气味,还真是喝酒误事。 这一顿,两人之间竟然安静下来。 林焱单膝压在姑娘身上,倒是有些尴尬。擒住了对方,但最后是捉是放? 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过了半响,那姑娘才唤了一声,“喂。” “嗯?”林焱回道。 姑娘紧紧皱眉,怒道:“你准备在我身上压多久?” 方才几下交手,林焱料定对方功夫也就堪堪二流,绝非他对手。心中寻思一番,“你也没做别的心思,反正是跑不掉的。”说着,他便松了小贼手脚。 谁知林焱刚刚将她放开,那小贼翻身便是一记耳光。 未至脸庞,便被林焱牢牢抓住,“还要逞凶!” 却没想到那姑娘双颊一鼓,银牙一闪,一口咬在林焱手掌。 “呜!”林焱只觉手掌刺疼,赶紧收回,手掌却已经留下一排牙印,隐隐带有血丝,“你属狗的啊!” 那飞贼洋洋得意,“专咬你这种无耻之徒。” 林焱晃着疼痛手掌,也是哭笑不得,只能再次压住那姑娘手腕,“从没见过做贼还这么胆大,我就把你交给王宫禁军,看你还能讨得好去。”说着,便将那姑娘拎了起来。 谁知那姑娘犹然不惧,仍旧骄纵语气,“交就交,看看到底是讨不到好处。”一边说话,一边就要抬袖抹脸,却是抬到一半又放下,“本……本姑娘告诉你,我就擦脸,我越是狼狈,你越是倒霉。” 听得这种嚣张话语,林焱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心想这姑娘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偷儿若还能得了好? 也就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林焱架着那姑娘,便往来时方向行去。 “你放手!”那姑娘还在挣扎,腰上黄绸乱晃,“你这狗贼,要是现在放了本姑娘,本姑娘既往不咎。说不定还能给你一些好处。” 林焱苦笑,不将这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两人推推搡搡,行不多久,便途径来时池塘,不远处还有人声,“林公子!”不断叫嚷。 想来是他离开得久了,便有宫中宦官来寻他。 正好。 林焱心中打定主意,只要将这飞贼交到宫中侍卫手上,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他便朝声音来处回应,“我在这儿!” 说话间,那黄绸飞贼似是浑身一颤,往后缩身。 林焱只当她要逃跑,便揪着她手腕,继续朝宦官处呼喊。 就当他眼中不见黄绸之时,手腕传来冰凉触感。 利刃! 这是要将他一击断腕! 林焱立即缩手。 那飞贼居然还身带利器!就等他分神之际! 林焱心中愠怒,他有心放那姑娘一马,怎料得那姑娘如此狠辣。 回身回爪,刺啦一抓,从那姑娘腰带上扯下黄绸残片。 却听到“嘭”的一声。 地下涌起浓烟,目不能视物。 对方手中藏有利刃,林焱不敢妄动,索性闭上双眼,全神戒备。 “扑通!” 重物落水。 林焱急忙睁眼,烟雾散去,哪里还有飞贼身影。 倒是宦官循声而来,满脸焦急,“我的林公子啊,你怎么到了这里,王子们可是急得半死,差点要剥了小奴的皮。” 林焱环顾四周,未见池中落雨涟漪,微波荡漾。 他凝神道:“我方才捉到了一个女飞贼,她跳到了池塘里。” “飞贼?”宦官面上不信,“林公子怕不是喝醉了,王宫大内,就连只苍蝇进出,都得查清雌雄,哪里会有什么飞贼。” “我亲眼所见。”林焱指着去往方向,“哪里还有那飞贼丢下的珠宝。”他又举起手中黄绸残片,“这就是从那飞贼身上扯下。” 宦官看了眼林焱手中黄绸,脸色微微一变,立即转身,“公子定然是喝醉了!小奴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公子快些随小奴回去。” “可那些珠宝……”林焱还想询问,可那宦官只顾自己闷头远走。 林焱心中疑惑,但见那宦官不愿多言,也只能跟他回去。 回到偏殿之时,吕家兄弟和扬獍都已撑伞,站在殿外。就连副殿就餐的渡鸦和赤娜也已赶来。 吕烽面泛焦急,见着林焱,立即冲了过来,一拳打在林焱肩上,“你小子!我还以为你淹死在茅厕里了呢!” 林焱尴尬笑着,心中还想着方才黄绸之事,绝不可能是他酒醉。 行到殿前,渡鸦面无表情,却一眼瞪来,幽幽说道:“没死就好。” 林焱微微一笑,“你担心我?” “呸!”赤娜做了个鬼脸,“别自作多情了,小鸟儿是想,鞭尸哪有亲手报仇来得爽快。” 林焱背脊一寒,不敢接嘴。 而吕巍和吕尚虽在等待,看着并不着急。 林焱死活,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两人也已酒足饭饱,食欲之外,想来也已达到所求目的。他们也就寒暄几句,准备送林焱一行出宫。 林焱却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两位王子,我方才迷途,是因为见着一个飞贼,你们看……”他亮出手中黄绸,“这是从她身上扯下衣服。” 两位王子看了眼黄绸,又对视一眼,面露古怪。 林焱还想追问,两人却将他搪塞,“林公子必然是喝多了,这宫里哪里会有什么飞贼。” “可这衣服……”林焱急道,可他尚未说完,那两位王子便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宫中不宜久待,还请三弟和几位朋友,早些休息。” 林焱无法追问,也只能将满心疑惑与那黄绸一同塞入怀中。 众人离宫,坐于车内。 吕烽见着林焱一脸抑郁,突然哈哈大笑,“你们总叫我蠢驴,我看啊,你也好不到哪去。” “五十步笑百步。”林焱瞥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我肯定没有喝醉。” “我自然信你。在宫中喜穿着暗黄色的,想来也只有一人。只是……”吕烽促狭一笑,“不可外扬,不可外扬……” 林焱看着吕烽可恶嘴脸,捏紧拳头,“我看你就是欠揍!” “怎么?”吕烽也举起双拳,“我会怕你?” “好了好了。”扬獍按住两人拳头,“表哥,你又何必捉弄林师弟。”他朝向林焱微微笑着,“林师弟不要怀疑,他们不说,实在是家丑不可外扬。等到了府中,我再与你细说。” 林焱点头应下。 吕烽却是对扬獍笑道:“看你那高兴模样,可是得了父王赐婚,开兴得找不着北?” 扬獍矜持一笑,“能娶琼华是我毕生心愿,自然高兴。” “那我们可得快马加鞭。”吕烽哈哈笑着,“怎么能只让你一人高兴。” “是啊。”扬獍望向窗外。 帘外春雨,难掩他目光温柔,“怎么能让我一人独乐。原本,便是两人之事。” 雨淋淋,却有一车欢欣,一车,归心似箭。 马蹄儿似也轻盈不少。 然而。 就在扬府门外,倾盆大雨突降! 所有人都站在雨中,皆未入府。 只因,府门虚掩。 暗红顺级而下,血腥,扑面而来。 欢愉,戛然而止。 第二百零九章 孤宅 雨敲门扉,风吹剐,大门半开半合,四周居民探头探脑。 大雨倾盆,淋湿发丝黏在额上,扬獍如若丢魂一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能想些什么? 满眼皆是不祥之兆! 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前者伸手按住扬獍肩膀。 还不等他说话,扬獍如同疯了一般,一把挥开吕烽,向前狂奔。 母亲!琼华! 他如今脑中只剩这两人身影。 大步向前,任由水泥飞溅。 儒衫净白,却染片片污渍。 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得体端庄? “扬獍!表弟!” 扬獍听到吕烽喊他,但他此时已然充耳不闻。 朱门便在面前,门缝石阶尽是暗红,刺鼻气味令人作呕。 越是如此,越是不安。 扬獍用力推开府门,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却是“扑通”一声,倒下一具家丁尸首。 喉管撕裂,血泊泊流,双眼瞪做汤圆,满脸惊诧,还有死不瞑目。 那目光,仿佛在质问,家主为何此时才到。 扬獍只觉心口发紧。 痛苦,他府中仆人不多,但多是与他亲若家人,如今惨死,让他如何不痛。 然而,痛苦,更是恐慌。 因为,还有两个更为重要之人。 一人生他养他,一人为他人生重燃光亮。 她们……她们…… 扬獍双手颤抖,门槛就在面前,却不敢迈出一步。 仿佛迈出这步,就将让他抱憾终身。 吕烽与林焱已经奔到身后,“扬师兄,这……” 仿佛是吕烽制止林焱,沉声说道:“表弟,你放心,六姨和琼华……” “她们不会有事!”扬獍将吕烽粗暴打断,他扶住府门摇摇欲坠。 吕烽似是叹了口气,再次将扬獍肩膀按住,“表弟,你先在这休息,里面……里面由我和林焱……” “不用!”扬獍咬住下唇,直至咬出血来,“她们肯定不会有事……肯定……” 像是坚定,又像为让自己安定。 扬獍反复诵着,终是抬腿,跨过大门门槛。 这座府宅,扬獍从小长到。 一草一木,一石一竹,他全部了若指掌。可今天……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血撒地上,熟悉面孔一一灰白。 这炼狱,真是他家? 扬獍只觉脑中再无思绪,空白之中,只剩两道身影,还有一个回荡声音。 她们!绝对不会有事! 脚步,越行越快。 落雨哗哗,除此再无声息。 静得可怕,静得令人绝望。 “母亲!琼华!”扬獍一遍遍叫嚷着,吼得声嘶力竭。 “母亲……琼华……”扬獍一遍遍呼唤,唤得声泪俱下。 玄关,血染。 长廊,横尸。 前厅,空寂。 恍惚蹒跚,直到见到谢管家,垂首摊臂,斜靠在侧厅门前,浑身是血。扬獍终是再无声息,瘫倒在地。 一对臂膀,将扬獍扶住。 吕烽轻声细语,“这才到侧厅,或许……” 或许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后续,谁还相信? 两人依偎,扬獍双目无神,欲哭却是无泪。 林焱上前,查看谢管家尸首。 他伸手去按谢管家颈部脉搏,突然浑身一震,骤然回过头来,“他还活着!” 活着? 扬獍迷茫抬头。 林焱已经扶起谢管家脑袋,“谢管家还活着!” 活着! 扬獍猛然起身,连滚带爬冲到谢管家身边,“老谢!老谢!” 心中那丝火苗,再次点燃。 林焱立即拉住谢管家手掌,将真元缓缓送入他体内。 吕烽撕下衣衫,捂住谢管家胸腹处伤口。 扬獍焦急看着,他已迫不及待,他想知道何人所为,更想知道,那两人安全! 片刻。 谢管家咳出一口黑血,幽幽转醒。 “老谢!”扬獍抓住谢管家肩膀。 谢管家先是满脸惊惧,随后见到扬獍面孔,露出一丝释然,然后急道:“少爷……老夫人,老夫人在……在……” 话未说完,他脖子已歪,又再昏迷过去。 “老谢!”扬獍大急,摇晃管家肩膀。 “冷静!”吕烽伸手捏住扬獍手腕,“你疯了?你想让谢管家也死不成!” 扬獍哪里多想,听到母亲可能幸存,只想快些知道详情。 吕烽见他不管不顾,直接抬手将他按在侧厅门上。 却也听到“夸嚓”一声脆响。 两人同时低头,见到前厅门上,挂着一把小锁。 方才管家倒处,正好掩住锁状。 难道! 扬獍与吕烽对视一眼。 吕烽立刻将谢管家抱开。 林焱擎住千磨,深吸口气。 剑芒一闪! 锁断两头。 扬獍破门而入,正见到一人卧在厅中地上,双目紧闭。 “母亲!” 扬獍一眼认出,奔到老夫人身边,却不敢妄动。 他跪在母亲身前,颤颤巍巍伸手去量鼻息。 温热气息,卷过指尖。 扬獍浑身一轻,握住老夫人手掌,眼中嚼泪。 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也是长舒口气。 被扬獍一握,老夫人睫毛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母亲。”扬獍轻声唤着。 老夫人眼露迷茫,扭头看到扬獍面孔,突然眼瞳急颤,“你不要过来!”她一脚踹在扬獍胸口,“獍儿!救命!救命!” 扬獍不顾胸口疼痛,伸手去拉老夫人,可又被她拍开,“不要过来!别靠近我!滚开!滚开!滚开!” 吕烽赶紧上前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藏在吕烽身后,瑟瑟发抖,时不时探头看看扬獍,又缩回吕烽身后。 扬獍只觉满心酸涩。 吕烽安慰道:“六姨一向神志不清,此刻又受了刺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明白。”扬獍点了点头。 “等等!”扬獍突然站起身来,“我母亲没事,是不是说,琼华……琼华也可能……” 不等他人说话,扬獍已经重新冲入雨中。 白衣染泥,雨中穿梭。 扬獍心中燃起希望,琼华说过,她会等他回来。 她一定就在后院花园等他。 他甚至能够想象,在那一片虞美人花中,琼华一身白衣,皎洁如玉。只等他一声呼唤,便有那回眸一笑。 一笑能否倾城? 一笑定醉他心。 他还要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诉说赐婚喜讯,还有……还有…… 脚步,顿在花园之外。 虞美人艳红,却不是那红。 衣着雪白,却不止那白。 醉心一笑,却是凝固嘴角。 玉人儿,仰天倒在花海之中。 红与白,红围白,白染红,红染红。 唯有面颊,未有一丝红晕。 扬獍立在原地,乱发拂面,见不着眼中神采。 吕烽终于赶到,望见花园之中,呼吸一窒。 沉默半响,吕烽沉声说道:“表弟……人死……” “嘘。”扬獍将手指竖在唇前,“小声些,琼华睡着了。” 吕烽面色一僵。 扬獍已经步入花园,走入花心,轻轻将琼华抱起,如同抱着一缕羽毛,仿佛呼吸便能吹走。 他将琼华抱到屋檐之下,为她拢好脸庞散发。 扬獍温柔笑着,“乖乖在这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说罢,他便朝外走去。 吕烽将他拦住,“表弟!你要去哪儿?” 扬獍微微笑着,“出去找人。” “你不要做傻事。这事还不知谁人做的,胆敢找扬府下手,必定不是非凡之辈。如此缩减范围,仍会有许多人,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吕烽语重心长说道。 “没关系。城中谁有能力做出这事儿,我心里都清楚。不过,我也不用知道是谁。” 扬獍与吕烽擦肩,“琼华最害怕一个人。” “统统下去陪她就行。” 第二百一十章 百里香舍 “第一百三十六次!终于!”王宫巍峨墙外,姑娘腰系黄绸,伸展双手撑着懒腰,“本姑娘又逃出来啦!” 虽然天降大雨,虽然衣衫湿透,却难掩面上喜悦。 “哼!”她回过头去,瞪了一眼墙根,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就说你们拦不住我!我可是要注定要成为江湖女侠的吕玲玲!” “对!”吕玲玲咬住银牙,似是为自己打气,“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什么吕四公主,只有女侠吕玲玲。” 她摸了摸背后,那小了一半行囊,小声嘟囔,“虽然逃跑路上碰到了那么一点点小阻碍。但没关系!吕伯邑,吕巍,吕尚,你们再也别想把本姑娘抓回去!” “江湖,豪侠,传奇!”吕玲玲背紧行囊,重新扬起笑容,眼中满是希冀,“本姑娘来啦!” 她仿佛能够看到,数百年后,自己的名字,仍旧在人们口中流传,镌刻在江湖传奇之列。或许…… 吕玲玲略微红脸,“或许属于我的才子,就在某座花前月下等我……” 不过。 “啊切!”吕玲玲打了个喷嚏。 她吸吸鼻子看了眼天上乌云,又看了看身上湿衣。 “都怪那个混蛋!”吕玲玲恨恨说着,口中混蛋,自然是方才拦路林焱。 看来在领略江湖诗画之前,未来的女侠得先换身衣服。 这些都不是问题。 吕玲玲拍了拍背后行囊,总结之前百来次失败经验,只要有钱,这天下何处去不得?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先去找个人家,买身干爽衣服。 靠近王宫门户自然不用多想,只怕她左脚刚刚进府,右脚禁军就到门口。要想江湖逍遥,还得小心一些。 想到这些,她便冒着风雨,朝平民区域快步行去。 既是雨落,路上行人自然不多,一路行去还算顺利。即便有人见她淋雨奇怪,也未有多言。 行不多久,便见到平民居所。 到了这里,吕玲玲再次犯难,若是平白无故敲门借衣,只怕多多碰壁。难道还要再做一次飞贼? 她在心里嘀咕,女侠可不能做那不入流的飞贼。但转念一想,哪个英雄好汉没有落魄时候,她进去拿几件衣服,也算是江湖救急。再说了…… 吕玲玲拍拍行囊,“本姑娘又不是不付钱。” 将自己说通,她便准备寻一家无人民居,“借”几件干爽衣服,或许还能“借”把油纸伞。 这雨水黏在身上,可不舒服。 就在她寻找目标之时,却听到有妇人哭喊。 听那哭喊声,吕玲玲不惊反喜,“果然本姑娘是注定要成为女侠之人。真像那说书一样,走在路上都能碰到奇遇!定是上天,给我个行侠仗义机会。” 事不宜迟,她立即朝那呼喊声响奔去。 绕过一间民舍,便见到另一小院门开,一名壮汉肩上扛着女娃,那女娃低垂脑袋,只怕是已然昏迷过去。 而那壮汉右腿正被一哭嚎妇人抱着,寸步难行。 那妇人泪流满面,“你放下我家娟儿!放下她!” 那壮汉恶声吼道:“你这泼妇还不放手。真要逼老子动手?” 妇人哪里肯放,越抱越紧,“事情和娟儿无关,她还是个孩子。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来生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情愿。” “呸!什么做牛做马!”壮汉用力挥腿,将妇人踹到一边,“你丈夫欠了我们百里香舍赌债,还不上钱,自然要用其他来还!”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你这泼妇,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你丈夫亲自写的借据。总共是三千两,若是逾期未还,便拿女儿抵债。白纸黑字,你可是一条都赖不掉。” 妇人睁大双眼,满脸惊异,随后捶胸痛哭,“这杀千刀的,居然拿女儿去赌,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壮汉面上满是不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鬼天气出来收债,老子已经是一肚子气,你这泼妇若还要闹事,别怪老子辣手无情。” “你敢!” 吕玲玲纵身一跃,朝着壮汉面门,便是一记飞踢。 壮汉始料未及,面门立即中招,痛呼后仰,站立不住,肩上女娃甩空而起。 吕玲玲眼疾手快,接住空中女娃,顺势再补一脚。 足中胸膛,壮汉跌在地上,激起一滩恶水。 吕玲玲微微笑着,将女童交到妇女怀中。 妇女颤颤巍巍接过女童,脸上又不敢信。 “阿姨,你莫要害怕。”吕玲玲站直身子,满脸骄傲,“有我‘侠女’吕四娘在,你只管放心,那坏人绝不能伤你一根寒毛。” 说完这话,吕玲玲仍旧保持面上微笑,心中早就乐开了花。 今天,她终于把自己取得诨名说了出来。 那感觉,不能再好。 她心中暗想,今日过后,她“侠女,吕四娘”之名,必定会传遍整座静宁王都,进而天下闻名! 可还没等她得意结束,面前妇人惊声叫道:“小心!” 脑后生风,吕玲玲也不回头,便已侧身避过。 抬眼处,那壮汉满脸血污,却已站了起来,表情越发凶神恶煞,“小娘皮!居然敢打老子!” “打你怎样?”吕玲玲凛然不惧,回身再飞一腿。 壮汉抬臂拦下飞腿,直臂一记冲拳,将吕玲玲逼退。 他按着流血鼻子,嘿嘿怪叫,“就你这些功夫,还学别人行侠仗义?看你嬉皮嫩肉,定能卖个好价钱!老子今天就把你一起抓……” 话音未落,壮汉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再无吕玲玲身影。 随后脖边发寒。 吕玲玲捏住短匕,横在壮汉脖边,“你刚才说,你要抓谁?” 壮汉咽了口唾沫,额上冷汗直流。 匕首靠近一分,“你再说一遍!” 壮汉双膝一软,立即跪在雨中,就差痛哭流涕,“姑奶奶,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姑奶奶手下留情,求姑奶奶放小人一条生路。” 吕玲玲咯咯直笑,做女侠感觉真好。 可现在,该怎么处理眼前恶人? 吕玲玲眼珠一转,勾起嘴角,“本姑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你得做一件事。” 壮汉点头如捣蒜,“姑奶奶莫说一件事,就算是十件,百件……” “不用这么多。”吕玲玲用匕首拍着壮汉脸颊,“只要你领个路。” “领路?”壮汉语带疑惑。 “没错。”吕玲玲微微一笑,“听说你来自百里香舍?” 壮汉茫然点头。 “那就对了!”吕玲玲笑得越发灿烂,“本姑娘就除了百里香舍,为民除害!” “啊?”壮汉惊呼出声。 不只是他,就连方才获救妇人,也望着吕玲玲眼神复杂。 似将吕玲玲看做疯子,又似担忧,还有……怜悯…… 百里香舍,明面主营香料生意,却是静宁王城,十大地下势力之首。传闻,其背景深不可测。 只有傻子,还有疯子,才会选择主动招惹。 可今天,要找百里香舍晦气的,似乎不只吕玲玲一个。 百里香舍总堂门外,一身白衣,腰悬长剑,单身匹马,立在雨中。 只是那白衣染泥沾血,说不出得狼狈萧索。 扬獍! 门房混混见着扬獍,只瞥一眼,便懒散开口,“百里香舍门前,闲人莫要停留,不然打断狗腿。” 扬獍低垂脑袋,“我要见你们门主。” 混混坐起身来,“老兄,我劝你不要闹事。”说着,他已将腰间短刀,晃了两晃。 扬獍不为所动,“我今天心情不好。” 混混心中起了火气,短刀捏在手中,“你当你是什么东西?门主岂是你说见就见!” “他不出来见我?”扬獍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如若死灰,“很好。” “呛喨!” 长剑出鞘。 剑出封喉。 混混躺倒在地,喉中鲜血洇满石阶。 “他不出来……”扬獍甩去剑上血珠,还剑入鞘,随后轻轻推开木门,“我就杀进去见他。” 第二百一十一章 局中秘密 暴雨,说来就来,说走边走。 骤雨初歇时候,扬獍孤身一人,站在演武堂中。 剑尖指地,透彻雨珠从剑柄滚下,滑过剑脊,融成赤色,滴落血池,涟漪层层。 白衣变红袍,水从袖口坠,亦是丝丝殷红。 说是演武堂,确实一间露天大院。 雨水汇成水塘,或小或大,或深或浅,皆有红腥。 尸首横在扬獍身后,铺就如同地毯,比红更浓,更稠。 那些鲜血蔓延至扬獍鞋上,裤上,衣上,指尖,嘴角,发丝。 半数是别人染上,还有半数是他自己流淌。 他毕竟不是武人,一路冲杀进来,哪能全身而退? 又或许,他从未想过后退。 如今站在演武堂中,四周围满敌人,却无人胆敢上前。 不只是因为已有人认出扬獍身份,更因恐惧。 扬公子谦和温柔,此事已是举城皆知,又有谁,见过他这副修罗模样。 “让你们门主出来。”扬獍依旧低垂眉眼,依旧重复说着,“我今天心情不好。” “那可是天大怪事。”一个慵懒声音,出现在演武堂尽头。 严阵以待门人,飞速分到两边,人群尽头,立有一人。 雨虽停,却仍有小厮为其打伞。 身穿开襟内衫,外披花边长袍,足踏木屐,单手插在衣襟之内,“我们的乖宝宝扬公子,今日怎么大开杀戒?” 岂止大开杀戒,一路行来杀二十一人,伤四十五人,更在自己身上,留下八处斑驳伤口。 可他不在乎。 血流越多,仿佛越能将忧愁抽干。 无论这血是别人所流,还是他自己所流。 扬獍没说话,那花领男人,从人道之中缓缓而来。 “哒,哒,哒……” 木屐敲地,亦是敲在扬獍心扉。 花领男人,始终盯着扬獍持剑手腕,话中却像是闲聊,“这么大火,难道是我龙二,有什么得罪地方?” 龙二,停在扬獍五步开外。 扬獍缓缓抬起面孔,目光无神,“为什么?” 龙二收起面上笑容,“扬公子今日若是来找鄙人打哑谜,恕不奉陪。” 扬獍只是看着龙二,再问一遍,“为什么?” 龙二眯起双眼,“城中黑帮如此之多,你却偏偏找我。” “扬府所在,原就是你地盘。”扬獍缓缓说着,语音未有半点起伏,“可事发至此,我府周围,却不见你一兵一卒,即便不是你,也必定与你有关。” 龙二沉默片刻,勾起嘴角,“扬公子果然聪明,不愧是九霄门徒。” 扬獍浑身一震,重新低下眼眉,“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龙二哈哈大笑,“大人物要她死,她就必须死。” 扬獍淡淡说道:“他是谁?” 龙二抿住嘴唇,“不可说。”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 片刻之后,扬獍缓缓抬眼,“那便死!” 话音落,利剑扬。 剑上雨珠散开一扇。 龙二于那晶莹之中,退出半步,不说剑尖,便是点滴也不落其身。 避过一扫,可扬獍剑尖又至。 龙二面露凝重。 就在此时,却听到一声娇呼,“獍哥!” 扬獍下手一顿。 龙二已经退到人群之中。 扬獍咬住牙关,回头去望。 却见到吕玲玲面色煞白,站在演武堂入口,还手握匕首,横在一名壮汉颈边。 扬獍骤然大惊,“四姑娘!你怎么?” 话音未落,扬獍便见到那壮汉神色有异。 却见那壮汉突然发难,用肩顶开吕玲玲。 扬獍话不多说,立即甩开臂膀,掷出手中利剑。 利剑当胸穿过,壮汉轰然倒地,至死双目死盯吕玲玲。 吕玲玲被溅了一身鲜血,更望见那死不瞑目,发出“呜哇”尖叫。 扬獍手无寸铁,又有吕玲玲乱入,他只能飞身后退,想要退到吕玲玲身旁。 却见到横里插来一剑。 扬獍狼狈滚翻,避过此剑,戒备望向四周。 四周香舍门人,越靠越近。 扬獍压住阳光,瞪着人后龙二,“还真是小人。” “小人长命。”龙二似乎洋洋得意,“既然人多势众,我又何必与你,单打独斗?” “听说你原名叫做蛇二?”扬獍低伏身子,出声反呛,“还是原名与你相配。” 这一句话,却是掐住龙二逆鳞。 他年轻时候,确实诨名“蛇二”,那时为求上位,卑躬屈膝无所不用其极。成为百里香舍当家之后,他便改名“龙二”,势要不再向任何一人低头。 可毕竟,人外有人。 “蛇二”二字,也成了他心头伤口。 “杀了他!”龙二勃然大怒,那种淡泊嘴脸,再难维护,“老子要把这小白脸剥皮拆骨!” 门人得令,舞剑向前。 吕玲玲见扬獍危险,真想上前帮忙,可她原本一路行来,见着这些死尸,已是极为不适。方才壮汉直接是在面前,更是令她腿脚发软,难以迈开一步。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将她双眼捂住。 耳边声音似乎有些熟悉,“闭上眼睛。” 吕玲玲立即听话闭眼,身上却仍在颤抖。 那手又按住她肩膀,“不要怕,有我在。” 吕玲玲真觉身上放松不少。 那声音,又将她退出演武堂外,“在这等我。” 吕玲玲越听越觉熟悉,心中暗想:本姑娘只看一眼,只从眼缝里看一眼,应该……应该没关系吧。 她终是忍耐不住,悄悄睁开双眼。 原只想睁开一缝,可见到眼前背影,她却不由睁大双眼,“你这个狗贼?” 在她身前,不是别人,正是林焱。 方才扬獍冲出府外,策马而去,林焱几人自然不能放心。可吕烽要留在现场等待官府来人,唯有派出林焱。 可林焱毕竟人生地不熟,跟丢扬獍。 幸好扬獍闹出动静颇大,他才能顺着线索,及时赶到。 而打架,林焱自然不怕。 真元一领,足音微踏,千磨剑出! 演武堂中,突有风响! 如同阴风阵阵,又似生机盎然,无孔不入。 天衍剑法——清明! 剑气激荡之处,拂动院中水塘波纹。 波纹所过,香舍门人,虽不致命,却是尽皆哀嚎倒地。 只一招,扬獍身边再无敌兵。 龙二面露惊恐,“竟是一流高手!” 香舍门人不敢恋战,纷纷后退。 “跑什么?都跑什么?”龙二满脸怒容,推搡身边门人,“一流高手又能怎样?他不过是一个人!” 林焱闻言,微微一笑,右足于地上一顿,踢起一柄长剑,“接剑!” 扬獍心领神会,立即扬手。 长剑入掌,扬獍飞身而起。 于那龙二惊慌眼中,越过人群,直落而下。 “嘭!” 龙二被扬獍踩在脚下,长剑顶住咽喉,“大人物是谁?” 场中安静,门人屏息,无人敢言。 龙二看着眼前寒刃,面露犹豫,终是开口说道:“我不能说。” 扬獍皱眉,“不说就死。” 如此境地,龙二反而微微一笑,“我若不说自然是死,我若说了,死得,还有我这一帮兄弟。我这做大哥的,又怎么能拖他们下水。” “门主!”周遭门人,出声呼喊。 林焱皱眉,向前一步,四周又复安宁。 所有人,都注视着扬獍手中之剑。 剑尖微颤。 扬獍长呼口气,竟然收了剑来,“我不杀你。” 龙二反而撑起身来,握住剑尖,血溢手掌,“你该杀我!” 扬獍幽幽看他,“那我问你,你为何求死?” 龙二一怔,沉默不言。 扬獍抽回长剑,“我方才头脑发热,此刻想来,整件事皆是蹊跷。我曾经探查过你底细,不说其他,你门中至少有二十余位二流人物,而你本人,便是一名一流高手。再加上你总堂重地,应当是重兵把守,可为什么我这武功,却能杀到此地?” 龙二地下头颅,不发一言。 扬獍丢掉手中长剑,铁剑“咣当”落地,“有人要你用命掩盖真相。我知你重情义,想必那人便是用你兄弟性命要挟于你。想必,那人,便是你口中的大人物。” “九霄才子……”龙二摇头,仰天倒在水中,“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只是条狗。主人能把狗养肥,自然能将狗炖成狗肉。” 扬獍看着龙二,“这城中,还有你怕之人?” 龙二闭起双眼,“谁又不怕他?” 扬獍呼吸微微一窒。 这城中,还有谁能让龙二恐惧如斯? “你既不杀我,我也讲江湖规矩。”龙二叹了口气,“实话与你说,此事我虽有参与,但琼华姑娘确实非我所杀,至于其他……但凭聪明才智。” 不是他杀,又是何人? 扬獍皱眉深思。 林焱到他身边,吕玲玲也忍住心中惊恐,赶了过来。 她不明事情经过,张口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从来没有见獍哥这般恐怖。” 林焱怕她打扰扬獍思考,便将她拉到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说明。 吕玲玲听得消息,如同五雷轰顶,立即放声大哭,“琼华姐姐,琼华姐姐竟然……她还说要教我刺绣……我……我……” 说着,便是泣不成声。 林焱却被她弄得手足无措,他还没见过哪家姑娘,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不顾形象。以前南柯,可是比谁都端庄。 吕玲玲还在哇哇大哭,“还有六姨……六姨若是知道琼华姐姐的事,肯定得要伤心死了……六姨最喜欢琼华姐姐,从来不会叫错她名字。” 扬獍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吕玲玲肩膀,“不会,叫错名字?” 吕玲玲被他一吓,吓得停了哭声,面上梨花带雨,却瞪大双眼,愣是发不出声。 扬獍却未管她,犹在自言自语,“是啊!我母亲虽然认不得人,但是特定之人,必定有特定名字。她总把画像中人认作我,总把大王子与二王子认倒。而她方才见到我如此害怕,为什么?” 林焱脑中一转,骤然一惊,“她把你认作……” 扬獍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谢安!” “居然是谢管家!”林焱只觉背脊发凉,“他方才可是护住了伯母,还身受重伤。” 扬獍冷冷说道:“如果,都是演戏。” 林焱悚然一惊,“烽子现在与他一块,他完全不知此事!岂不是……” “走!”扬獍飞奔出门,“立即回府!” 第二百一十二章 情淡薄 扬獍赶回府邸时,已是入夜灯起。 回程路上,靠近街口便能见到邻里张望。 想必,他们已经知道,扬獍府中发生之事。血光之灾,原就是最好谈资。 明日,不,只需今夜,他府中事情,便会传遍周遭。 这些奇异目光,他又要忍耐多久? 故事会流传于茶余饭后,也会被另一件事掩盖,循环往复。 扬獍已经全无精力去管那些。此刻,在他心中,唯有归心似箭。 最后一个转角。 扬獍看出地上杂乱足印。 官靴印记,还有木车滚痕,想必官府已经来过。 辙印两折,一侧较浅,一侧较深。他们必是满载尸首而去。这倒是让扬獍有些意外,这些官府中人,从未如此高效。 他突然想到,莫非这些官人就连琼华也一同收了去? 马鞭,不由加重。 转过街角,便见府门。 门外白灯高挂,却是府门大开。 而在那石阶之上,正有一人跪在地上,双手拧着抹布,擦拭地上血渍。 这一人,扬獍必定一生不忘。 “谢安!!!”扬獍拉紧缰绳,大喝出声。 跪地抹擦之人,真是扬府管家,谢安! 谢安擦地手掌,似是微微一顿,他却未立即起身,而是将面前最后一滩血渍抹净,这才缓缓起身,对着扬獍曲起身子,微微笑道:“少爷,您回来啦。” 他又见到扬獍身后两骑,腰弯更低,“” 谢安站在门外,那么吕烽在哪儿? 扬獍瞪着谢安,“是你做的?” “是啊。”谢安面挂笑容,张开手臂,“下午来了官兵,他们是在粗鲁,弄得到处是泥。少爷知我为人,怎么能看着府里,又是血又是泥呢?这不,趁着最后这点时间,稍稍打扫一下。” 扬獍眯起双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安揉起抹布,掷入水桶之中,那桶中之水已如墨粘稠,“那件事,也是小人干的。” 一言,扬獍只觉热血上涌,“呛喨”一声,长剑已经在握。 “师兄。”林焱将扬獍叫住,“烽子和伯母,还在他手上。” 扬獍瞪着林焱,握剑手臂不断颤抖。 正当两人投鼠忌器之时,谢安出言说道:“若少爷是是担心琼华姑娘,还请少爷放心,小人并未让官兵将她带走。若是少爷担心老夫人与吕公子,更该放心,小人绝不敢伤两人性命。毕竟,那位大人,也不允许。” 大人? 扬獍转过头来,“他究竟是谁?” 谢安抿起双唇,“不可说。” 扬獍再难忍怒气,此情此景,已将这位温雅儒生,将他多年修养统统抛诸脑后。 他飞身下马,剑指谢安,如同野兽咆哮,“那你此刻站在此地!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嘲笑我?嘲笑我连最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谢安看着眼前长剑,面上未有一丝恐惧,“小人在心中无比尊重少爷,又怎么会出言嘲笑?况且,少爷可能不知道。” 白灯之下,谢安长袖一舞。 林焱悚然一惊,拔剑踏马,“惊蛰!” 足下骏马被这重踏,前膝跪地。 林焱仓促出剑,也是迅猛,千磨却停在谢安面前一寸。 剑尖,被谢安夹在两指之间,“林公子,只凭一招,你可制不住小人。” “当!” 扬獍手中长剑,断折两半。 同是一流! 林焱眉头紧皱。 谢安微微笑着,“放松,小人并无与二位作对意思。” 扬獍看着手中断剑,他已明白谢安水平。他也知道,若是他与林焱合力,自然能够将谢安拿下,只是要费些手脚。 吕玲玲也已捏着短匕,赶到两人身侧,“你这杀人凶手!犯下这等不可饶恕之事!今天本女侠就要替天行道。” “玲玲。”扬獍伸出手臂,将吕玲玲拦下。 他已稍稍恢复冷静,也已经明白,谢安有话要说。 “少爷,总是这般睿智。”谢安看着扬獍,“小人,确实不能说那位大人名讳。但联想小人身份,少爷,你还想不明白?” 身份? 扬獍呼吸一窒,手中断剑落地,“居然是他!” “是谁?”林焱疑惑问道。 扬獍却已双目无神,仿佛对一切皆是充耳不闻。 林焱扭头看着扬獍,心中担忧,却突感剑劲力突松,利剑前伸,将谢安当胸穿过。 “你做什么?”林焱想要拔剑,千磨又被谢安抓住。 鲜血滴滴点点,再次弄脏石阶。 谢安嘴角溢血,却是面挂笑容,“那位大人于小人有恩,他的号令,小人不得不从。少爷与小人有情,可小人做出这等事情,小人便不得不死。” 为人之难,皆在“情义”二字之间。 扬獍浑身打颤。 谢安呕出血来,“少爷……不要怪我……” 头颅垂下,谢安气绝身亡。 扬獍便能原谅他吗? 他杀了琼华,扬獍又怎么能够原谅他。 扬獍怎么都未曾想到,这如同亲人之人,却是真正凶手。 这情,又该怎么去算? 追根溯源,罪魁祸首,便是“他”! “獍哥。”这是吕玲玲第二次见到活人死在面前,虽还是面色煞白,却比方才好了不少,“他说的‘大人物’究竟还谁?” 扬獍抬起头来,看着吕玲玲,面色古怪。 吕玲玲被他盯得背脊发麻,低下双眼,“獍哥看我作甚,我问你话呢,那‘大人物’究竟是谁?” 扬獍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径直走入府中。 林焱与吕玲玲面面相觑。 三人在前厅找到了熟睡吕烽,还有他母亲。也不知中了什么迷药。赤娜与渡鸦过去许久才回到府中,手捧药包,原是被吕烽派去取药,躲过一劫。 官府又来一次,也不知哪位好心邻里通知。 他们问了事情经过,带走了谢安尸首,也带走了昏睡吕烽与六姨。扬獍吩咐林焱照顾吕烽,吕玲玲担忧自家哥哥,四人皆便被扬獍撵出府外。 偌大一座“扬府”,如今空空荡荡,唯有扬獍一人。 府深幽静,白衣染尘。 未有点灯,扬獍也知想要去往何处。 步履蹒跚,后院花圃。 虞美人在月下,雨露挂瓣而落,一如泣颜。 琼华便和扬獍走时一样,静静靠在墙角,衬着朦胧月光,睡脸安详。 是的,她只是睡着了。 扬獍脑中这般想着,她只是在做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他缓缓走到琼华身旁,一如初次见她一般,仔细端详。 大胥先生,说他天资绝艳。 左徒先生,说他能搅天下风云。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琼华一笑。 他愿为琼华,为一常人,平凡一生。 可这贼老天!连这机会都不给他! 扬獍抚着琼华面容,却已泪流满面,他柔声说着,轻声细语,“睡吧,你先睡吧,等我尽孝,我便去陪你。” “愚蠢。” 一声沉吟,从花圃门外传来。 扬獍面露狰狞,猛然起身,死死盯住院门,“老贼!真的是你!” “老贼?” 那身影,从阴影之中,走向月光,“你该称一声父亲,或者……”月洒而下,黑衣金龙,“叫一声,父王。” 冀王吕伯邑,立于花圃月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 酌 月色正浓,风吹体过,唯有寒凉。 “父王?”扬獍看着面前冀王,那面容既是熟悉又是陌生,“二十年了!足足二十年,二十年前你不肯认我,今天又为什么要管我?” 冀王眉头一皱,并未接嘴。 “是呢,冀国的九五之尊,说不出话!”扬獍哈哈大笑,势若癫狂,“堂堂冀王,居然被王后的妹妹勾引,生出个不明不白的杂种,这种事情你这位死要面子的大王,怎么说得出口!” “啪!” 响亮巴掌,落在扬獍脸上。 “孽障!”冀王目光冰冷,“孤与小六,是真心相爱。” “爱?”扬獍撇着脑袋,耸肩冷笑,“你也配说爱?当年,迫于王后压力,你不敢娶我母亲。后来,我母亲得了呆症,你依旧不闻不问。你有什么资格说爱?你的眼里只有王位,只有你的大冀天下!” 冀王眼底似是闪过一丝伤感,却在片刻之后回归刚毅,“你在九霄所学都忘了吗?朝堂纷争,不过是‘妥协’二字。若非孤后退一步,你母子二人,哪里能够活命?” “所以。”扬獍呵呵冷笑,“这便是你的真爱?” 冀王扬起手掌,却未落下,他面色复杂,欲言又止。 “好,孤不配。可。你又如何?”缓缓放下手掌,冀王恢复平静脸面,淡淡说道,“你就连你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孤!” 扬獍浑身一震,看了眼墙边琼华,那睡脸依旧安详。 可扬獍立在光下,琼华却在阴影之内。 是否,便是天人永隔? 悲伤,瞬间化作怒火! 扬獍一个箭步,窜到冀王面前,伸手攥住龙袍前襟,“为什么要杀她!她什么都没做错!她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转瞬之间,四处墙头,窜出数十黑影,刀光闪烁。 冀王扬起手掌,那些黑影便停下脚步。 再一摆手,刀剑回鞘,黑影重回虚无。 冀王静静看着近在咫尺之人,“她和你有关,那便是她的取死之道。” “我?”扬獍瞳孔颤抖,松开冀王衣襟,“我已经可以远离官场,远离你。我只想和琼华过些平凡日子,这也有错?” “此子生性谦和,锋藏鞘中。若有出剑之日,必当震动天下!这是九霄对你批语。明明身负才学,明明有变天只能,却因一女子,妄图平凡一生。”冀王冷冷一哼,“这就是错!” 扬獍就要反驳。 冀王伸出手掌,捏住扬獍下巴,不让他出声,“你流着孤之血,又怎么能泯于众生?你说是孤害死琼华,你看看!你自己看看!” 吕伯邑拖着扬獍脑袋,强迫他望向琼华睡脸,“害死她的人,是你!是你的天真,害死了你最爱之人!” 他伸手指着琼华,“因为她,你选择逃避,你选择平凡。可你身上流着孤的血,你注定不会平凡!所以孤杀了她,而你无能为力,只能如同败犬一般,跪地痛苦,遗憾终生,这些!全是因为你的无能!” 冀王将扬獍一甩。 扬獍跪在地上,双手撑住地面,久久难发一言。 过去许久,他方才跪坐起来,低声说着,“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那声音如同自言自语,几乎轻不可闻。 冀王未有立刻回答,他背起双手,望着空中明月,淡淡说道:“你可知道,孤为何给你取名为‘獍’?” 扬獍抬起头来,缓缓说道:“獍,古亦称为‘破镜’,状若虎豹,二小,至其长大,则……” 言至此处,扬獍猛然顿住,双目圆睁。 冀王微微一笑,“至其长大,则食其父。” 四周陡然一静。 “你!”扬獍站起身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孤老了。”冀王看着扬獍,淡淡回道:“孤那三个儿子,吕巍愚蠢却又自以为是,吕尚华而不实,不堪大用。烽儿……烽儿过于善良耿直,坐这针扎王座,绝不适合。只有你!” 扬獍倒退一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冀王眯起双眼,“你有才学,也知厚黑之术,你才是这天下最佳人选。孤对你寄予厚望。” 扬獍犹不相信,“可我根本不姓吕,你根本不可能承认我身份。” 冀王面无表情,“孤,为何要承认你身份?” 他上前一步,抓住扬獍肩膀,“孤说你属于这天下,却未说你属于大冀!你要吞掉冀国,吞掉孤的一切,进而吞没天下。你建立之国叫何名号,孤毫不在乎,孤在乎的,只是你流着我吕家之血!” “我不明白。”扬獍再退一步,滑开冀王手掌,“你既有野心,如今燕国疲软,何不直接……” 冀王将他打断,“百年之前,燕国面对六国联军,依旧将其击退。后六国败走,上表称臣。那时先祖更是宣称永世不反。永世!此二字至今刻在祖训之中!但凡我吕氏子孙,决不能反大燕。” “这……”扬獍哑口无言,“这就是原因?你为了吕氏名声,不愿做那违背誓言之事,便将这担子丢在我身上?” 冀王无言。 “冀王,还真是一位好大王。”扬獍冷冷一笑,“此事若是事成,我成天下共主,那天下即便不姓吕,事实却流吕家之血。我从冀国而来,自然会善待冀国国民。而你们吕氏,仍能保有忠烈之名。若此事事败,我便唯有死之一途。而你们吕氏又能抽身事外,好,真是打得天大的好算盘!” 冀王眯起双眼,“你不愿意?” 扬獍挂着冷淡笑意,“我不愿意有用?” 冀王与扬獍对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此刻,你空有一身本领,却仍能体会‘无能’两字。” 扬獍回望冀王,“你就不怕,我自裁于此,让你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 “你会吗?”冀王勾唇一笑。 扬獍无言以对。 他不会,他深爱琼华,爱她入骨。在为她报仇之前,他绝不会轻贱生命。可面前对手,太过强大,要杀他报仇,也只有走上那条权谋之路。 冀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花圃,“孤给你机会,孤就在王位上等着,等你来夺走一切。” 背影远走。 扬獍摊坐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花圃大门,却又出现另一身影。 皮靴弯刀,笑面如花,赤娜站在扬獍面前,“我此次前来,原只想拜访几位重臣,却未想到,扬公子才是我最大收获。” 扬獍猛然抬头,惊疑出声,“赤娜姑娘?你怎么?”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赤娜蹲下身子,勾住扬獍下巴,“本宫叫做赤娜。孛儿只斤·赤娜。狄国公主!” 第二百一十四章 笑眼微醺 生死悲欢,临别最苦。 这几年间,林焱见过太多生死离别。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与琼华交往不深,林焱并未感到太多苦楚。 可有一件事,令他无比惊讶。 那便是在琼华葬礼之上,扬獍竟然比谁都冷静。 滴泪未流。 抬棺送行,落葬封土,扬獍如同照本宣科,面上难见丝毫波澜。更多时间,他身在此处,心却仿佛游离身外,不知飘向何处。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是这样?林焱也只能做此推测。 大家应该也和林焱同样推想。 所以,当扬獍在琼华下葬后一天,便主动求情远赴边疆为官之时,所有人都不意外。 他或许是累了,也应该累了。 家不成家,人难成双。 任由谁死了最爱之人,也会想要逃离伤心之地,哪怕这人九霄的五甲才子。 冀王听闻此事,深表痛惜。他说他从未想过,会有这天降横祸,好在凶手伏诛,也希望扬獍莫要过于悲伤。但他也知晓扬獍为国效力之心,期望扬獍能为大冀做出贡献。 大笔一挥,扬獍外放。 扬獍三拜大礼,谢主隆恩。 可林焱未能从扬獍眼中看到丝毫喜悦。 仿佛从琼华凋零那刻起,扬獍便变了一个人。 林焱感到在他们与扬獍之间,筑起了一道围墙,却不知道围墙为何而来。 而那围墙之内,只有扬獍孤身一人。 林焱心中叹息,或许真如老古话所言,扬獍需要时间。 时间终会磨平一切。 林焱与吕烽皆是如此相信,但身为好友,他们不能在此刻抛弃扬獍而去。 况且,另外两位王子,只怕也不希望他们在王城久呆。所以他们也借坡下驴,随扬獍一同前往边境,做一小小县令。 他们,特指吕烽。 大家都不再是孩子,其中道道,皆是心知肚明。 看破却不说破,亦是成熟之一。 不过,林焱觉得,或许有一人,始终没有明白那些深意。 而此刻,那个人就在林焱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哎!林焱!听说你混过江湖,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呐呐,林焱,你说凭本女侠的本事,在江湖上能排第几名?”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害怕了?不怕不怕,有本女侠在,保准你们安全!” 好吧。 林焱瞥了眼身边吕玲玲,只觉头大如斗。 烦人的家伙,又多一个。 “林焱,林焱,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玩玩,那把刀也行啊!” 说着,吕玲玲便从马上侧过身子,伸手要摸林焱腰间。 林焱尚未说话,却有另一人从后面,插到两人之间,“公主,请你自重。”说话的,是一直不发一言的渡鸦。 吕玲玲立即不满,双手叉腰,“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本女侠。” 渡鸦眯起双眼,她从来不爱说话,若是可能,那便直接动手!袖中短剑,落入掌中。 吕玲玲依旧浑然不觉。 林焱眼疾手快,拽住渡鸦手腕,对吕玲玲温言说道:“公主殿下。” 吕玲玲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叫女侠。” “你!”渡鸦想要挣脱林焱,架不住林焱早有准备,将她牢牢抓住。 林焱转言说道:“女侠,行走江湖,你们可是正义一方,你听过哪位大侠,那么嚣张跋扈?谁不是温润如玉?” 吕玲玲怒道:“大胆!你说我嚣张跋扈!” 林焱没有说话,只是朝吕玲玲撇了撇嘴,示意她自己斟酌。 吕玲玲捏紧小拳头,又哼了一声,掉转头去,“好好好,这次算本女侠不对。” 赤娜凑了过来,微微笑着,“我们家玲玲,可是要做那流芳百世的女侠呢,不愧是姐姐最喜欢的妹妹。” 听到赤娜称赞,吕玲玲脸颊发红,羞道:“还是赤娜姐姐懂我,本女侠不和他们计较。” 说着,便夹紧马腹,与赤娜同行。 林焱也只能苦笑。 这赤娜倒是有办法,将吕玲玲和渡鸦这俩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倒是比他们这些男人,更讨姑娘欢心。 手边,渡鸦冷哼一声,“你先抓到什么时候?” 林焱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渡鸦手腕,挠头说道:“这不是担心你,怎么说她也是一国公主。你可得管管自己的脾气,我也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帮你。” “谁要你帮!”渡鸦啧了一口,“林焱!你记住,我们是仇人!仇人!一辈子都是!” 说罢,头也不回,立即调转马头走远。 林焱看着渡鸦背影,再次无奈摇头。 他也想不明白,他与渡鸦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仇人? 已算不上。渡鸦也已好久没找他麻烦。 好友? 那更说不上,渡鸦可从没给过他什么好颜色。 那算是什么呢? 或许是,妹妹吧。 林焱有兄有弟,见着渡鸦如今孤苦伶仃,不由想着,或许有个妹妹,也是不错。 只是这妹妹,定然不会认他这哥哥咯。 林焱微微一笑。 时间犹长,未来,谁又可知? 扬獍领队,一行人于夕阳之下,向北而行。 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燕国王都昌隆。 一袭红袍,同样沐浴夕阳,坐在路边食摊。 坐在位上,目光却集中在来往人群身上。 他不在乎吃苦,但若有机会,他自然愿意享受锦衣玉食。这里是大燕王都,有得是美食佳酿,他却选了这个角落。 因为,他要等一个人。 既然坐下,若是不吃些什么,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他随意瞥了眼小摊招牌,随口说道:“老板,来碗小馄饨。” “好嘞!”回应他的,居然是一声黄鹂脆响。 摊主竟然是个姑娘。 山师阴不由扭过头去。 正见到夕阳倾洒,将那姑娘照得侧脸朦胧。 那姑娘穿着粗布麻衣,正蹲在小灶之前加火。 额头冒出细密汗珠,那姑娘举起手腕抹汗,却见碳灰留在脸上。 脸颊因炉火而微红,如若饮酒之后,微醺酒酡。 她不算漂亮,山师阴却看得有些入迷。 因为她在笑,做着早出晚归的繁重活计,她为何能够笑得如此开心? 那笑仿佛一缕光亮,蕴含希望,比夕阳更美。 “那姑娘叫苏丹霞。” 突然有个声音,将山师阴拉回现实。 他自嘲笑笑,“又何必知道她叫什么,人海茫茫,见过便已足够。” “小兄弟,可不想这种知足之人。”说话之人,约是四十年纪,稍显富态,却有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 国字脸大叔说着,便在山师阴面前桌子坐下。 山师阴摇了摇头,“看来我的商人市侩,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了。” “小霞,来碗猪肉馄饨,多放些葱花。”国字脸仰头叫着。 “好咧。”丹霞姑娘应了一声,“郝瑞叔您慢坐。” 山师阴似是诧异,“大叔倒是和摊主熟络。” 国字脸郝瑞摸了摸短须,笑道:“我家便在这条街上,小霞在这街上做了三年生意,我也算是她最老的主户。倒是小兄弟眼生,原来是个行脚商人。” 山师阴为郝瑞倒了杯茶,“这么个摊头,只有那姑娘一人打点?也是辛苦。难道家人不来帮忙?” 郝瑞端起面前水杯,听到山师阴问题,又再放下,“小霞会出来抛头露面,还不是因为她那赌鬼老爹?小小年纪,替她爹身背赌债,还指望什么家人帮忙,不添乱就好了!” 说得吹胡瞪眼,看得出,这郝瑞对丹霞姑娘,那是真的喜爱。 说话间,丹霞姑娘已将红袍的馄饨,端上桌来。 两人近在咫尺,有那一瞬四目对视。 丹霞姑娘被山师阴看得害羞,抿嘴一笑,转身离去。 那一笑,纯净如雪。 山师阴在心中说着:是啊,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讨人喜欢? “趁热吃啊。”郝瑞对山师阴说着,“别看摊头不大,小霞的手艺可是不错。” “不急。”山师阴却未急着动筷,“我倒是好奇,周围那么多空位,大叔为何特意坐我这座?” 小摊共有三桌,明明有一张空桌,这郝瑞却特意坐到山师阴面前,其中缘由,确实令人玩味。 郝瑞看了眼丹霞姑娘,露出森森白牙,“我刚刚就说过,因为你这人面生。” “小子。”郝瑞冷冷说着,“我劝你不要对小霞打什么歪主意。也不要在这条街上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哦?”山师阴眯眼笑道:“你是她爹?还是这贴街的扛把子?” “我既不是她爹,也不是这条街上龙蛇。”郝瑞从腰间掏出一物,拍在桌上。 官身腰牌! 山师阴面色一变,“您是,前两日顶撞董蛮武的,郝瑞大人?” 郝瑞挑了挑眉,“董贼蛮横!人人得而诛之!” 山师阴面色再变,忧声说道:“在这大庭广众,大人可不能再胡言。” “你们商贾之辈,便是这般贪生怕死。”郝瑞收起腰牌,正色道:“你若不言,我亦不言,天下还有何人发声?还有谁人,敢于站出来,匡扶大燕,匡扶正义!董贼暴虐,任意拥有良知之人,见着百姓受苦,皆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我等官员!官为青天之口,若连青天都灰,要官何用?” 山师阴似是惶恐,说不出话。 却见到丹霞姑娘端着郝瑞馄饨,走到桌边,重重一放,“哼,郝瑞叔,又在吓唬我的客人,我若是没了生意,那可都是被你害的。” 郝瑞尴尬一笑,“好,好,好。我不说话,吃馄饨,吃馄饨。” 说着,便是一番狼吞虎咽。 丹霞姑娘抿嘴笑着,又去忙碌。 山师阴与郝瑞对坐,两人皆是低头吃食,未再多言。 倒是红袍率先吃完,于桌上撒了几枚铜钱,拱手道:“大人慢坐,小人便告辞了。” 郝瑞摆了摆手,山师阴起身离开。 转过街角,山师阴顿住脚步。 枫叔现身此地,垂首说道:“这位郝大人,倒是个好官。” 山师阴回头观望小摊,不置评价,追问道:“查清楚了?” “已经查清。”枫叔从袖中掏出一卷白纸,“郝瑞便住在街尾民宅,有一位夫人,一双儿女。家中未有仆人奴役,更无护院。其人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 枫叔拢起白纸,低声道:“少爷……” “怎么了?”山师阴回道。 枫叔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们真要杀他?你又何必执意当面见他?” “我只是想当面确认,敢于当面顶撞董蛮武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物。想不到不惑之年,还有着这般幼稚想法。”山师阴顿了顿,“他或许是个好官,却不会做官。这世道……” 夕阳之下,山师阴见到丹霞姑娘,正将边角料,分给街边乞丐。 她身上仿佛有光,又似淤泥之中,摇曳白花。 山师阴转过身来,面上唯有果决,“这世道,已经没有光了。” 夕阳垂下。 天地一黑。 第二百一十五章 红酥手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自从董蛮武主政,王都昌隆变化不小。董蛮武主张“乱世重典”,刑罚极其严苛,行窃便需剁手,更是不时开启夜禁。若被侍卫寻到犯禁,可当街射杀。 轻犯从严,菜市口人头垒山。 如此一来,虽使作奸犯科之举巨减,却也使人心惶惶,唯恐一言一行触犯律法。 谁也不想成那菜市口一滩污血,却不知,入夜之后,更多鲜血横流。 确有官宦见不得这般血腥,上表呈书,当庭怒骂。 然而。 白日黔首血流,入夜官宦胆寒。 朝堂群臣,十去其二。凡是敢于反抗董蛮武之人,不出十日,必定暴毙府中。 谁人都知是董蛮武下手,却未有一人能抓他把柄。 皆因为那些肮脏事情,都无需大将军染手,自有另一人,为其磨刀。 这柄刀,便是山师阴。 夜越黑,刀芒越亮。 今夜,正是出鞘时候。 街头尚有几座小摊未曾收拾,街尾却已无行人,唯有两道人影,立在郝府墙外。 “咔嘣”,枫叔震断郝府门栓。 巡夜侍卫,见到两人,便拱手行礼,自觉避开。 进门之前,枫叔再看红袍,似是有些不解,却未有多言,用块黑布,蒙上脸面。 山师阴见他疑惑表情,微微笑道:“你可是奇怪,杀了这么多人,我今日为何亲自前来?” “少爷如此决定,自然有少爷原因。”枫叔垂首说道,“只是这些肮脏事情,原就无需少爷出面。” 山师阴不以为意,“我还有些话,想和这位郝大人聊聊。” 说话间,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疲乏。 这一瞬变化,尽收枫叔眼底,“少爷。” 山师阴扭过头来,“怎么了?” 枫叔无声沉默,他突然回想起这些时日中,山师阴身上变化。他为董蛮武杀人越多,便越与董蛮武亲近,也越发沉默寡言。 山师阴心中藏了太多事,然而枫叔却无能为力,只能见他日渐疲倦。 若是林公子在就好了,至少少爷还能有个倾诉对象。 枫叔不由这样想着,但他也知,林焱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大燕。而他身为家仆,虽是人微言轻,仍要出声提醒,“少爷,你多久未曾卧床而眠?” 山师阴摆了摆手,“不碍事。”说着,便准备去推郝府大门。 枫叔伸出手来,将山师阴手掌按住。他看着山师阴双眼,严肃说道:“碍事。” 山师阴定了定,终是无奈一笑,“枫叔不要担心,此事一毕,我便好好休息几日。也带家里那只疯猫出去玩玩,不然真把他憋疯了,晚上割了我的脑袋,那可是得不偿失。” 枫叔沉声道:“即便他是天位,若要对少爷不利,也得先跨过唐某人尸首。” “好了。不过是句玩笑话,枫叔不要这么认真。”山师阴说着,拍了拍枫叔手掌。 枫叔不再言语,径直拦在山师阴身前,“少爷,还请退后。” 山师阴也不在乎,交由枫叔推门。 “吱呀。” 大门开启。 而在大门之后,一人正端坐院中石桌,自饮自酌。 枫叔眉头一皱,担心院中有诈,将山师阴牢牢护在身后。 郝瑞并未抬头,却是拿出另一酒杯,“从我在殿上痛骂董贼之日起,我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是没想到,来杀我之人,居然是你。” 山师阴将枫叔轻轻推开,“世上巧合,多是人谋。” “说的也是。”郝瑞将酒斟满两杯,“可能饮酒?” 枫叔小声提醒,“少爷,小心有诈。” 山师阴微微一笑,径直走到郝瑞对面,拱手行礼,“失礼了。”说罢,便在桌边坐下。 郝瑞举起酒杯,如若与老友对谈,“年纪轻轻,何必为董贼做事。” 山师阴与他碰杯,“我若说是为大燕,你信与不信?” 郝瑞微微愣神,却是含笑饮下,放落酒杯,“我信。” 刀子酒,滚喉而过。 山师阴以袖掩面,共饮一杯,“你信我,我却有一事不明。”说罢,亲手为两人满上。 郝瑞再举酒杯,“但说无妨。” 山师阴却未饮酒,反而抬起手腕,将杯中酒水缓缓洒在地上,“如今朝局,便如这杯中之水,倾杯一倒,覆水难收。郝大人乃是聪明人,又何必做这出头之鸟?” 郝瑞看着酒珠点滴滚落,反问道:“你至今为董蛮武杀了多少官员?” 山师阴垂下目光,沉声道:“很多。” 郝瑞望向山师阴脸庞,继续问道:“有几人,如我这般冥顽不灵?” 山师阴叹了口气,“不少。” 郝瑞哈哈大笑,站起身来。 枫叔向前一步,唯恐郝瑞异动。 山师阴却是摆了摆手,示意枫叔无需担心。 郝瑞并不在意枫叔动作,自顾自背过身去,“董贼所为或许有几分道理。亦或许我等便是这般不明事理,明知潮流难阻,却仍逆流寻死。但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山师阴拱手躬身,“还请赐教。” “开天辟地以来,世分东西二方,同生天地,却又大有不同。传闻,上古有灭世洪流,西人造舟以求自保,而我东人,却是众志成城,视死如归正面以抗,终使血脉繁衍,天下繁荣。” 山师阴皱眉沉思。 郝瑞轻抚颚下短须,“先人尚且如此,我等后生,又怎么能做不到?”他仰起头来,望着无月之夜,“乌云遮月,与其营营苟且,不如拨云见月。” “这事儿。”他低下头来,看着红袍双眼,“总得有人开个头吧。” 山师阴站起身来,“可你根本见不到那一刻,今夜你就会长眠此地,绝无幸免可能!” “我都明白,我也是怕死之人。可是……”郝瑞洒脱一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山师阴浑身一震,深鞠一躬。 郝瑞拱手还礼。 山师阴直起脊背,转过身来,“我敬你气节,可惜你我道不相同。”他迈开脚步,走向唐枫,“枫叔,还请给郝大人一个痛快。” 枫叔领命,与山师阴擦肩而过。 郝瑞又再出声,“小友,我还有一事相求。” 山师阴顿住身形,并未回头,“祸不及妻儿。” 郝瑞嘴角含笑,“我这辈子,上对苍天下对黎民,最对不起的,只有他们了。”说罢,他再鞠一躬,整理衣着,轻合双目。 枫叔甩开臂膀,一拳轰在郝瑞胸膛。 山师阴合起双目,一声叹息。 真元迸发,瞬间粉碎心脉,郝瑞瘫软于地。 山师阴突然有些兴致阑珊,浑身疲乏无力,他转过身来,看着郝瑞尸首,“枫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枫叔沉吟片刻,“史书尚且成王败寇,世事原就对错难分。我只知道,无论少爷做何事,我皆愿为少爷赴汤蹈火。” 山师阴微微一笑,正准备叫枫叔离开,却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响。 脚步,顿在门口。 “咣当。” 山师阴立即回头,却见到苏丹霞一脸惊愕,脚下躺着郝瑞官身腰牌。 郝瑞将腰牌落在了摊位上? 苏丹霞是来还腰牌? 她看到了一切! 山师阴面沉如水,脑中急转,瞬间做出决断。 她必定会逃! 留她不得! 可还未等他发令,苏丹霞猛然奔入府中,拽住红袍儿手腕就往回奔,“危险!快跑!” 山师阴被她抓紧手腕,脑中发蒙。 第二百一十六章 梦醒时分 算计太多,也会百密一疏。 当山师阴反应过来时,他已随那位丹霞姑娘奔出很远。 穿过大门,穿过幽暗街尾,朝着人群多处跑去。 两手紧牵。 入手处,略显粗糙。苏丹霞并没那些白细柔荑,手中留下多年风霜。和山师阴牵在一起,倒是比红袍儿还要黑上一些。 明明不知握过多少花魁名伶,可这双粗糙手掌紧握手心,却令山师阴感到分外温暖。 苏丹霞。 山师阴看着姑娘侧影,心中默念她名字。 赤色霞光,盈润人心。 人群就在面前,可惜,山师阴并不准备露面。 他想要挣开丹霞,却未想这姑娘平日里干活,手劲也是不小,他只能拽住她手腕。 两人方才停下脚步。 苏丹霞疑惑回头,方才一路急奔,她又是气喘,又是焦急,“这里还不安全,还得到人多些的地方去。” 山师阴看着不远处人群,淡淡说道:“到这里就够了。” 苏丹霞见山师阴不愿再往前,又张望来时道路,倒是真的未见到追兵,面上似是放松一些,“还好,那蒙面凶徒没有追来。” 山师阴上下打量苏丹霞,心中暗暗琢磨。 这姑娘在方才那种情况,还将山师阴一同“救出”,倒是有几分胆色。 再加上遇慌不乱,知道朝人群奔跑,定然是想到“凶徒”也不愿被太多人见到,急智也有几分。 只是她为何要带上山师阴? 若是常人遇到方才情况,不说吓软倒地,便是能保持冷静,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会去管旁人死活。 如此一来,又该如何说这姑娘? 善良?傻气?亦或是,别有用心? 山师阴捉摸不透,还得试探一番。 他在心中想着,稍稍抬眼,却见到苏丹霞满脸绯红,小声对他说道:“公,公子……那个……手……” 山师阴这才发现,他只顾猜测,两人手掌倒是始终握着。 讪讪一笑,红袍儿松开手掌,拱手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非姑娘,小生方才,只怕吓得连路都难走。” 苏丹霞将手掌收回身后,面上仍有红晕,更是心有余悸,“刚才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山师阴接嘴说道:“其实姑娘方才不需如此,小生好歹是个男人,怎么也会为姑娘拖延几分。但姑娘在方才那种危急关头,还愿搭救小生,实是胆色惊人。” 苏丹霞听闻此言,连连摆手,“可不是什么胆大,我……我只是觉得,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公子定然不是坏人。我刚刚也没多想,就是觉得不能让公子一人留下。” 山师阴略微皱眉,继续试探,“我们能逃出魔爪,还得多亏姑娘机智,想必姑娘也是料定那贼人,不敢当街杀人,才朝这些小摊奔来。” “是,是这样吗?”苏丹霞面上错愕。 山师阴问道:“姑娘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苏丹霞吐了吐舌头,面上再起红晕,“我只是想着,我们往人多的地方去,那些叔叔阿姨见到我们,定然会施以援手。” 听到这种答案,山师阴也是愣了愣神,接口问道:“你就不怕那些叔叔阿姨袖手旁观,再怎么说,你与他们也不过是一起摆摊,说得难听些,还有利益之争。” “才不会呢。这些叔婶都是好人,平日里也对我多有照顾。公子……”苏丹霞似是有些气愤,“公子不得这般诋毁他们。” 说着,苏丹霞便开始为那些叔婶说话,告诉山师阴,平日里那些叔婶如何光照于她。 都是些日常小事,山师阴并未用心去听,只是眯起双眼,重新打量面前姑娘。 世上还有这等天真之人? 他告诉自己不该相信,可是看着眼前姑娘认真模样,山师阴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若非演技浑然天真,那便是这般善良性情。 便如同白雪,纯净无垢。 又像是璀璨阳光,让人想要拥入怀中。 山师阴原是怀疑于她,可此刻看着她红唇一开一合,竟是鬼使神差伸出手来,揽住姑娘脸颊。 苏丹霞顿时收声,满脸羞红,“公,公子?” 山师阴将她朱唇按住,四目相对。 一瞬?还是流年? 山师阴缓缓靠近少女。 近在咫尺。 苏丹霞突然伸出双臂,将山师阴推开,“公子,请你自重。丹霞不是那种女人。” 山师阴微微一愣,却也觉自己孟浪。他也想不清,自己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情。 不过是个姑娘,他还没见过姑娘? 比这姑娘白,比这姑娘俏,比这姑娘出身更好,他山师阴哪个没有见过? 就这么个寻常姑娘。 寻常姑娘? 两人无言而立。 不知不觉,周遭小贩,也已散得干净。 苏丹霞立于灯火一处,山师阴便在光暗交界。 姑娘终是心善,见着山师阴一脸沉思,不言不语,只当是自己伤了对方自尊,小声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像公子这般一表人才,喜欢的姑娘多得是。我,我就是个小小厨娘。哎!” 苏丹霞羞红满脸,她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只能跺了跺脚,“公子没事就好,我还要去收拾摊位,若是回去晚了,又要被阿爸骂了。” 说完,丹霞姑娘便转身离开。 山师阴这才回过神来,出声道:“姑娘留步。” 苏丹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上似有犹豫,“公子还有何事?” 山师阴看着苏丹霞,却是多年来第一次词穷,支支吾吾半天,才生硬说道:“我叫山师阴。高山仰止的山,师法自然的师,阴阳相济的阴阳。” 苏丹霞一愣,随后噗嗤一笑,“究竟是山师阴,还是山师阳?” 山师阴面露窘迫,讪讪笑着。 两人之间尴尬,倒是消散不少。 就在此时,苏丹霞面色突变,抓住山师阴手腕,用力一拉。 “嗡”一声闷响。 山师阴迈开一步,面上笑容,却骤然定格。 他呕出血来,低头去看。 一截箭尖,穿肚而过。 山师阴只觉双腿发软,一头向前软倒。 苏丹霞一声惊呼,将山师阴一把搂住,“公子!公子!” 山师阴捂住伤口,低声喝道:“走!” 苏丹霞急道:“定是那贼人,我这就找城中官兵。” 山师阴将她手腕拽紧,“不要惊动别人,快走!” 苏丹霞也是慌了手脚,顾不得收拾摊位,赶紧扛起山师阴,两人便如情侣一般,相偎离去。 两人数十步外,阴影之中,唐枫双拳染血。 就在他脚边,躺着一名黑衣,手握长弓。 而在唐枫面前,还有一人,背手而立。 唐枫双目吐火,“少爷早就料到!你今夜必定会来!” 对面之人,正是九婴如今家主,山师云! 山师云听得唐枫话语,微微一笑,“我这侄儿,还是这般聪明,只带你一人,以身犯险,勾引我出手,也是懂我。” 唐枫冷冷一笑,“你疑心病重,追杀少爷这等事情,必定亲手而为。” 山师云摇了摇头,“你们以为,我会孤身前来?” 话音落,周遭站起数十身影。 山师阴老神在在,“三十三名一流高手,唐枫,何必螳臂当车?” “我说了。”唐枫举起双拳,“少爷早有预料。” 猫脸黑衣,无声而至。 第二百一十七章 救与不救 宁静之夜,孤寂小院,被纷乱脚步打破。 那脚步由远及近,似乎有人足不离地,拖拽而行。而那声响,停在小院门外。 “吱~~呀~~” 门扉朝内而开。 苏丹霞扛着山师阴,气喘吁吁。虽然山师阴身子单薄,但对于一个姑娘而言,还是重了些。 山师阴靠在姑娘肩上,单手捂住腹部伤口,却还是唇色发白。一身红袍,此刻将他衬得犹如鬼魅。他艰难挪步,想来方才那些拖步声响,便是由他发出。 苏丹霞也不用观察院中情景,便扛着山师阴往里走。她知道,屋里没人。她那赌鬼父亲,不赌到输光裤衩,是绝不会回家。 即便她父亲到了家里,也是问自己女儿要钱,或是睡上一觉,随后继续出门开赌。 苏丹霞平日里心忧父亲何时回家,也不是怕他要钱,而是担心他输光了底裤,还被人饱揍一顿。 钱财没了还能再赚,身体却只有一副。 不过此刻,父亲不在家中,倒是给了她方便。 她拖着山师阴进入院中,径直奔入屋内,单臂一扫,将桌上杂物横扫落地,这才让山师阴侧躺上去。 山师阴佝偻身子,将中箭侧腹置于上方,此时能减缓片刻流血,说不定便能救命。 苏丹霞指缝衣摆皆是鲜血,可她连汗都不顾上擦,急促问道:“你怎么样?” 山师阴额上满是冷汗,依旧勾唇笑笑,“运气不错,若是伤了脏器,来时路上,我就该一命呜呼了。” 苏丹霞见他还有心情说笑,心中也是稍定,看着他腹上深红一滩,“你再这样流血,可不行。” 山师阴低头看看,笑道:“确实不行,倒是要麻烦姑娘准备烈酒,毛巾和刀。” 苏丹霞咬住下唇,看了山师阴片刻,便转身出屋。 她先是将院门关牢,栓上门栓,然后才回到屋里。 这种老式民房,厨房与客厅便是连在一块儿,其中未有遮拦。 苏丹霞从灶台边取了火石,又从屋角抱了瓮酒,放到山师阴桌旁。 她又奔入内屋,一阵翻箱倒柜。 没过多久,便见她取了三条绣花毛巾,还有一柄小巧妆刀。 山师阴嘴角挂笑,对着绣花毛巾直看。 苏丹霞面色发红,“这毛巾便是我平时用的,家里也就这几块干净些,你可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山师阴哈哈笑着,确实牵动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不过,呲牙咧嘴,也是好看。 这念头从苏丹霞脑中闪过,她顿感面上发烫,低下头去,着急忙慌用火石点火。 “卡卡卡卡。” 连敲四下,总算点上油灯。 火豆摇曳,越晃越大,终是照亮屋中。 苏丹霞这才发现,山师阴腹上鲜血,已经洇到桌上。 血!如此刺眼! 苏丹霞双手发抖,愣在当场。 山师阴撇头看她一眼,出声道:“杀过鸡吗?” 苏丹霞木然点头。 “那你就把这些都当鸡血。”山师阴双眼半合。 苏丹霞面色稍缓,“还有心情说笑。” 山师阴勾起嘴角,“你若再不动手,我就不能和你说笑啦。”说罢,他已是双目闭合,又奋力睁开。 事不宜迟。 苏丹霞狠下心来,拿起一条毛巾,让山师阴咬住。 山师阴咬紧毛巾,不仅无有异味,还有淡淡幽香。 苏丹霞先是折断箭头。还要庆幸铁箭透体而过,若是留在体内,她也不敢动手拔箭。毕竟箭上多有倒刺,若非大夫动手,只会弄巧成拙。 将箭头断去后,苏丹霞才将妆刀放火上来回灼烤。 待到刀身发烫,她朝撕开山师阴背后衣料,露出箭口。 此时箭支陷入体内,阻力极大,若是硬拔,苏丹霞也是拔之不出,唯有将创口破大。 见到那狰狞血口,苏丹霞又是手软,“我,我要动手了。” 山师阴嘴咬毛巾不能说话,只是抓紧桌板,重嗯一声。 苏丹霞咬住下唇,将稍凉妆刀,往山师阴伤口一探。 刀入肉中,血泊泊流,山师阴浑身打颤。 苏丹霞明白,既然动手,那便决不能停。 她忍住胸中恶心,又挖深些,用妆刀卡住箭支。也顾不得淑女风范,她直接翘起单腿,踏住桌角,积蓄力量…… 奋力一拔! “唔!” 山师阴发出一声闷哼,浑身颤抖停于一瞬。 血溅脸上,苏丹霞立即丢了手中短箭,举起脚边酒坛浇上红袍创口。 红袍满头冷汗,身若癫痫乱颤。 苏丹霞又将酒洒毛巾,一条捂住红袍后背,另一条堵住红袍前腹。 然而,鲜血转瞬间浸染毛巾,让那绣花艳红妖异。 苏丹霞毕竟是个平民姑娘,见到这般场景,终于慌了手脚,语带哭腔,“怎么办,怎么办?血止不足。” 山师阴吐了口中毛巾,看了眼桌上油灯,眉头一拧,坚定说道:“把伤口灼了!” “什么?”苏丹霞瞪大双眼,似是没有听清。 山师阴挤出一丝微笑,“若你以后不只想去看我墓碑,现在就帮我把伤口烧上。” 苏丹霞浑身一震,颤颤巍巍举起手中妆刀。 山师阴已经说不出话,只是努力睁开双眼,对苏丹霞微笑。 看着那笑,苏丹霞终于捏紧妆刀。 她用毛巾包住刀柄,直接取了油灯,点燃炉灶,随后将妆刀放入火中锻烤。 热浪灼手,苏丹霞咬牙苦忍。 终于,刀片发红! 山师阴已经双眼难睁。 苏丹霞立即奔到桌边,撕开山师阴衣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刀按在创口之上。 “啊!!!!” 红袍惨嚎,伴随黑烟袅袅,还有刺鼻恶臭。 山师阴已经快要丧失意识,此时痛极,伸手抓住苏丹霞手腕,直握得苏丹霞腕口发紫。 苏丹霞只是皱眉,愣是不发一言。 不能等刀身变凉,苏丹霞甩开红袍儿手臂,将他牢牢按住,又往他背上一烫。 “额啊!!!!” 惨呼,黑烟,恶臭,如出一辙。 山师阴呼吸急促,伸手拽住桌沿,直接勾出五指刮痕。 血,止住了。 苏丹霞如释重负,瘫倒在地。 山师阴口中呼吸,也是渐渐平缓。 屋中一片狼藉。 两人对视一眼,山师阴却是笑出声来。 山师阴虚弱笑着,“我的血,倒是成了你的上好胭脂。” 屋中等下,朦胧之间,苏丹霞确比胭脂更美。 苏丹霞摸了摸脸颊,也能想象自己狼狈模样,虽是心有余悸,却也被红袍儿带得微笑起来。 两人一笑,这屋中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山师阴缓缓坐起身来,苏丹霞伸手扶他。山师阴看她侧脸,呆了片刻,淡淡说道:“你这姑娘,真傻。” 苏丹霞先是一愣,随后低头道:“平日里街坊四邻也说我也有些傻气。” 山师阴摇了摇头,“你就不怕救我,惹来更多麻烦?” 苏丹霞皱紧眉头,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怕,可是,难道公子你能见死不救?” 山师阴哑然,这问题,他该如何回答? 就当他无言以对之时,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响。 “叩叩,叩叩……” 清脆有序。 “是爹爹。不对……”苏丹霞面上一喜,又是泛忧,“爹爹不会这般敲门!” 不是她爹,那么…… 院外究竟是谁? 第二百一十八章 道不同 “叩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夜中,越发清脆,亦是突兀得令人背脊发寒。 山师阴与苏丹霞对视一眼。 姑娘眼中,晃着灶台火光,她眉头微皱,便要去取水盆灭火。 山师阴却将她手臂按住,“现在再去灭火,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丹霞挣开红袍,咬住下唇,“外面是谁?” 山师阴看了眼自己手掌,微微笑道:“我又不是神怪,难道还能透过门扉见到门后之物?不过……” “不过什么?”苏丹霞心中好奇,不免侧过头来。 山师阴勾唇一笑,偷偷扬起手掌,“我猜……” “嗯?”苏丹霞轻应一声,又是靠近。 红袍手掌下落。 重重一击!砍在姑娘右颈。 苏丹霞闷哼一声,倒向红袍。 山师阴将她搂在怀中,轻抚发梢,“我知道院外是谁,却已经和你无关。” “睡吧,一觉起来,便当今夜不过梦幻一场。”他身子发虚,发不上力,也只能将苏丹红平放桌上。 院外之人,似乎料到屋中变故,敲门声停顿下来。 山师阴瞥了眼房门,不急不缓去内屋取了被褥,为苏丹霞披上。 他又将屋中杂物稍稍打扫,血布等等随手丢入火中。 火光摇曳,尽归飞灰。 山师阴这才挪动脚步,跨出屋外,深吸口气,为苏丹霞把房门合上,随后走到院门之后,伸手按住门栓。 “不急。”门外,传来熟悉声响,“夜还很长。” 山师阴顿了顿,伸手推开门栓。 门扉开启,露出屋外人影。 黑衣黑裘,目光阴鸷。 山师阴露出一丝微笑,稍鞠一躬,“乌云叔,小侄找你好久了。” 山师云?他不是应当被疯猫围困? 可他此刻就在门外,毫发未伤。 他眯起眼来,上下打量山师阴,“明明心中恨我,却还能笑若无事,侄儿,你还真是长大了。” 山师阴不急不躁,“有乌云叔珠玉在前,小侄,不过是班门弄斧。” 山师云看着山师阴身上伤痕,“对自己狠。”他又望向内屋,若有所指,“对别人,应当更狠,如你我这种人,容不得半点差错。” 山师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道:“乌云叔难道认为小侄,是那心善之人?” “哦?”山师云嘴角微挑。 山师阴侧开半身,“乌云叔若是不信,不如自己去看,那姑娘是否还能喘气。” 晚风微凉,卷起衣袍。 两人便在这夜中,对视片刻。 山师云并未进屋,淡淡说道:“区区女子,无足轻重。” “乌云叔是怕我在屋中埋伏?”山师阴看着山师云双眼。 黑袍并未接嘴,显然已是默认。 山师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了以示诚意。乌云叔若是想聊,我们尽管边走边说。” 山师云再看一眼院内,微微点头,“也好,你我叔侄二人,也是好久未曾好好谈谈了。” “请。”山师阴拱手。 山师云转过半身,“不如并肩。” “也好。”山师阴也不推脱,径直出了院门,顺手合上门扉,“小侄倒是对乌云叔,有许多好奇。” 两人并肩而行。 空中无月,道路漆黑,愈走愈是深沉。 倒是山师云最先开腔,“侄儿倒是沉得住气,你方才用自己诱我出手,我却站在此地,安然无恙,便不为那唐枫,还有你不知从哪儿捡的天位担心?” 山师阴摇了摇头,“他们即使杀不了你,也能全身而退。” 山师云冷冷一笑,“你对他们,倒是放心。” 山师阴答道:“用人不疑。” 山师云撇头看着山师阴,“你真以为,就凭那点诱惑,我便会出现?不过是安插了一个替身,死便死了,对我而言,未有丝毫损失。” 山师阴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着,“可乌云叔你,还是出现在我面前。如此来看,我那一箭,便没有白挨。” 山师云盯了红袍半响,终是吐了口气,“你这赌徒性子,和玉哥可是半点不像。” “有根可守,方才求稳。”山师阴望向深邃前路,“我还剩下什么?”语音之中,似是叹息。 山师云未有接话,两人便这般无声前行。 过了两个街口,山师阴停住脚步,“我曾以为,以我本事,天下如在鼓掌。直至岳山那日,才见自身渺小。论谋略,不及伊世羽狠辣,论心机,不及乌云叔深沉,论临场应变,更是比不过我那兄弟姜杉。最后更是被乌云叔得逞,借我之手,触发摄魂膏,让林子错手刺杀武睿。我悔,但更不甘心。” 山师云停在红袍身侧,冷冷说道:“所以,你便当董蛮武的狗?便想借他之力杀我?” “树欲千年不倒,更需植根万丈。”山师阴闭目片刻,幽幽说道:“只要能夺回一切,只要能笑到最后,做狗,又如何?” 山师云看着红袍,似是重新认识眼前少年,“你不是狗,你有狼顾之相!”他低下头,微微皱眉,“或许,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山师阴微微一笑,“方才那箭,特意绕我一命,确实错误。” “我惜你才华。”山师云眯起双眼,“可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你或许曾经想要杀我,可你今日能与我聊这么久,便说明,你不敢,至少是不愿杀我。”山师阴面色发白,眼中却是熠熠生辉,“你这家主之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或许一时间众人服你,可岳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结果只让武睿身亡,大燕不倒。再加上,我至今未死……” 山师阴顿住话头,他未说完,可在场两人,皆是聪明过人,谁又不明白其中道理? 九婴怕是人心不齐,而这,正是山师阴机会。 “只要你死。”山师阴冷冷一笑,“我便能重整九婴。” 一语出,周遭重归无言。 风拂过,山师云哈哈大笑,“你杀我?你真以为你能杀我?你靠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杀我?你可知道,我在周遭埋了多少甲士?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身首异处。” 山师阴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走路。可今天说了太多话,走了太多路。” 山师云脸色骤变,伸手打出响指。 “啪”一声脆响,回荡在黑夜之中,街道之内。 回音,空洞得令人心烦意乱。 山师阴勾起嘴角,晚风又至,吹起他未束长发,宛若妖魅。 “沙沙沙沙……” 街角,传来一串脚步,整齐划一。 却见数十火把,自拐角亮起,照亮带头黑甲,青葱年少,稳重刚毅。 独孤孝,率众亲至! 一摆手,十数人头,滚到山师阴脚下。 山师云未曾低头,只是盯住红袍面容。 山师阴微微一笑,“乌云叔你看,如此,可能杀你?” 山师云未曾回他,转头望向独孤孝,“劳烦独孤将军亲至,还真是兴师动众。” 独孤孝面无表情,“但凭军师吩咐而已。” “军师?”山师阴看了眼红袍,“你倒是爬得好快。” 山师阴背起双手,“为主公杀了这么多人,总得有些回报。” 风吹火倾斜,山师云不退反进,“独孤将军,我只有一事不明。大将军与我侄儿合作,何不与我合作?那燕王之位,易如反掌!” 独孤孝眉梢稍抖,“先生所言极是,先生实力雄厚,若与先生结盟,确实事半功倍。” 山师云面露喜色,就要说话,却听到独孤孝口中再蹦两字,“可惜……” 独孤孝按住刀柄,面露冷笑,“可惜大将军,并不想做燕王。” “什么?”山师云顿住身形,眼珠一转,似是恍然大悟,“是我不对,大将军志向,岂止大燕一国,定然是那天下。” 独孤孝再次摇头,“先生所求,不过倾覆大燕,一雪前耻。而大将军所求,是我大燕国运昌隆。”他拔出半寸钢刀,“我们,是永远谈不拢的。” 山师云面如死灰,他想不明白。若真如独孤孝所言,那董蛮武不想做燕王,却又想保燕国,他究竟想做什么? 欺辱王室,便是保燕? 重典杀伐,便是保燕? 那个如塔大汉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疑问,就连山师云一时半会儿也是毫无头绪。 不过,疑问已然不再重要。 他,或许今夜便会死在此地。 除非,世上真有奇迹。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骤然而响。 深夜之中,惊人心魄! 是谁,胆敢在夜半,于王城之中纵马? 另一拐角,一众黑骑飞奔而至。 独孤孝拔刀在手,“来者何人?” 领头一人拉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新任东都尉!孟然之!” 第二百一十九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知何时,风止云停,火光透不过人群,困在方寸之地。 两队人马,同穿黑甲,却是泾渭分明。 而山师家叔侄二人,便立在洪流中央,光芒难至之处。 孟然之突如其来,独孤孝并不意外,亦或是经过沙场惨烈,难有小事令他震惊。他将钢刀重还鞘中,淡淡说道:“冒认朝廷命官,可是杀头之罪。” 另一头,孟然之亮出腰间铜牌,“我孟然之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却也犯不着为了个治安官,冒上杀头罪名。” 火光之下,铜牌卷有微光,真真切切能见“东都尉”三字。 独孤孝略微皱眉,“孟公子当上东都尉,大将军为何不知?” 孟然之掩住官牌,语带戏谑,“我也是今日方才上任,手中铜牌尚未捂热,大将军不知也是正常,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难道如今为官之人,先得让大将军首肯不成?” 独孤孝面上一肃,孟然之此言,可大可小。他知自己只是武将,这些玩弄口舌之事,他定然不是孟然之对手,就怕孟然之以此言为引,勾他入套。 思索一番,不知该答,还是不答。 孟然之见他踌躇,欣然一笑,就要继续说话,却看到独孤孝军中有一魁梧黑甲,突然走出阵外,解下头盔。 如墨浓眉,不怒自威。 人熊!董蛮武!他竟藏在阵中! 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董蛮武伸手摸索腰间匕首,环顾一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孟然之身上。 孟然之被他一蹬,只觉头皮发麻,却将震惊全部掩盖,拱手说道:“不知大将军亲自前来,末将有失远迎。” 按照朝中军职,孟然之虽非人熊帐下,却也得将军相称。 孟然之瞥了山师阴,眼中暗示:人熊为何至此?这可不在计划之内。 山师阴却是低头,似是思索。 董蛮武并未发现两人眼神有异,只是看着孟然之胯下坐骑,未有接嘴。 孟然之心中明了,再次开口,“末将公务在身,不便下马全礼,还请大将军恕罪。” 董蛮武不置可否,只是不断打量孟然之。 街道之中,重归凝重。 两伙甲士虽未拔刀,却是剑拔弩张。 山师阴脑中急转,按照原计划,孟然之出现此地,便能顺利带走山师云,从而与九婴关系更进一步。如此一来,便将山师云彻底置于人熊对面,为将来计策设做铺垫。 他确实很想将山师云就地正法,可为长远之计,如今还非动手良机。 原本当他对人熊提及今夜计策时,人熊未做干涉,只是将独孤孝派与他作为帮手。可谁曾想到,人熊居然亲自到场。 这董蛮武,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若人熊当真动手,将山师云就地格杀,那他们多月谋划,全部付诸东流。或许山师阴能够借此机会,重夺九婴。 可人熊会给他这个机会? 即便是得了九婴,应该如何对抗人熊? 一切规划,全需推倒重来。 这不是他们想要结果。唯有让两股势力互相厮杀,他与孟然之,甚至王宫之中武梦,才有喘息之机。 而这一切,如今全都压在孟然之应变之内。 山师阴偷偷望向孟然之,心中暗暗希冀。 而孟然之,已从方才惊讶中回过神来,面色如常。 董蛮武淡淡说道:“然之,你我倒是许久未见。”他将方才质问,一语带过。 孟然之也不好旧事重提,斟酌一番,淡然回道:“我去北方转了一圈,想不到昔日燕国重臣,今日却也学会了统摄朝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人熊统政之事,可谓是路人皆知,却无人胆敢名言,可今日,孟然之竟然直言不讳。 董蛮武会作何想?就不怕他恼羞成怒? 山师阴看着孟然之嘴角微笑,却觉得他胸有成竹。 他知道了什么? 孟然之继续说道:“我在北方呆了些时日,出于尊敬,自然也对大将军的故事,很感兴趣,便命人收集了不少。大将军当年,可不是嗜杀之人。” 山师阴眯起双眼:这件事,孟然之并未对他说过。 董蛮武挑起眉梢,却又放下,“非是本帅摄政,也非本帅变了。而是要使燕国复兴,必需尖刀开路。” 孟然之道:“刀虽利,唯恐伤人伤己。” 董蛮武看着孟然之脖颈,“却是有人,自己脖颈,放在本帅刀下。” 面对威胁,孟然之却似毫不在意,“大将军乃是行伍之人,也该知道,刀,终有钝时,逆流而上的傻子,却是屠之不尽。” 董蛮武按住刀柄,“猢狲依树,树倒,还剩几只?” “大将军所言有理。可是……”孟然之顿了顿,“山中无虎,那些猢狲才能上得台面。” 董蛮武却是笑了,裂开嘴角,略显阴森,“你说别人是猴子,你难道就不是?你特地从北地回来,难道便不是心存大宝?” “大将军又说错了。”孟然之手指心窝,“我心中,只想辅佐大燕天子。” “天子?”董蛮武陡然加快语速,“何为天子?” “一国之首,国之擎盖。”孟然之对答如流。 董蛮武又在追问,“天子何来?” 孟然之答曰:“顺天命之诏,通万民之意。” “孟然之啊孟然之。”董蛮武微微摇头,“你看那座上娃娃,真能通万民之意?偌大疆土,他敢言奉天之命?” 孟然之似乎也未想到董蛮武说得如此露骨,他双眉一挺,大胆回应,“假以时日,必当如此。只可恨,如今有一奸贼误国。” 董蛮武看他片刻,却未动怒,幽幽说道:“本帅于塞北之时,征战十数年,经历战役过百有余,为大燕镇守国门。可朝中权贵不思进取,只知中饱私囊,一心私欲。本帅做过什么?你又做过什么?” 孟然之冷冷一笑,“你现在,与那些猪猡比,不过是刀更利,心更狠。”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可‘义’该如何去取?本帅,心中有一答案。”董蛮武放开匕首,张开双臂,“朝堂腐朽,便如重病之人,血脉不畅,身怀毒石。本帅便要做那利刃,将病人开膛破肚,疏通淤血,剜石去脓。还大燕朗朗乾坤,还百姓万里长晴!” 孟然之双瞳微颤,却是咬住牙关,“圣贤之‘义’,并非暴政。大将军所为,必当遗臭万年。” 董蛮武盯住孟然之双眼,“我依我法,我行我事,我守我节。天下人如何想,后世之人怎样议论,那是他们的事。这条路……”董蛮武淡淡一笑,“虽千万人,吾往矣!” 接不上话,难以反驳。 孟然之,为其气魄所夺。 半响,他才挤出一句,“如此而言,大将军还是遵纪守法?” 董蛮武看了山师云一眼,“法有所言,本帅必当依从。” 孟然之看着人熊,满眼狐疑,却还是继续说道:“依法而言,东城治安便有东都尉全权负责,大将军作为军旅中人,并无插手之权。而此人……”他伸出手,指着山师云,“末将怀疑他与今夜一场命案有关,要将他带回尉所盘查。” 董蛮武瞥了山师云一眼,“本帅既然应许重典,自当以身作则,人,你便带走吧。” 如此简单? 孟然之又感惊讶,眼珠一转,又指向山师阴,“末将怀疑那人……” 董蛮武双眼一瞪,“莫要得寸进尺。” 孟然之讪讪一笑。他命部下押了山师云,又看了红袍一眼,方才策马离开。 拥堵街道,一侧疏通。 山师阴自然明白,山师云到了孟然之手中,便不会再有危险。全盘计策,也不用从同再来。 他在心中暗暗舒气,又准备向人熊谢罪,假意问道:“主公,为何放他们离开?” 却见到人熊摆了摆手,留下一句,“明日过府夜饮。”便转身离去。 山师阴也只能见心中疑问,放回肚中。 独孤孝朝红袍稍稍拱手,率部回府。 大街之上,陡然之间,只剩红袍一人。 环顾长街,方才紧绷神经一松,山师阴顿觉晕眩,黑暗之中,又走出两人。 唐枫与疯猫,满身是血。 枫叔上前,将红袍扶住,“少爷,你……”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回过头去,回望长街,似乎要透过黑暗,见到那间小院,还有那位平民姑娘。可他终是摇了摇头,“深夜梦一场,对她也好,对我也好。” 枫叔听不明白,急道:“少爷,你这伤得不清,都开始在说胡话。” “胡话吗?”山师阴微微一笑,“就当是胡话,回府吧。” 枫叔挠了挠头,扶着山师阴缓步前行。 疯猫默不作声,便在另一侧缓缓跟随。 静夜之中,枫叔轻轻说着方才厮杀,山师阴并未做声,却是倒在唐枫怀中,昏睡过去。 人影具散,长街重归宁静。 却不多时,又有四人从街头行来。 两名壮汉,一名妖艳美妇,还有个中年男人。 却听到那中年男人谄媚说道:“刘妈妈放心,我那女儿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做得馄饨,那是街头巷尾有名。” 美妇人啧了一口,“算你这死狗运道,我们楼里,被那红墙挖了不少姑娘。若你女儿是正如你说,那你的赌债,便由我们百花楼还了。” 中年男人满脸堆笑,不断点头哈腰。 四人边说边走,消失于长街一头。 第二百二十章 天意弄人 端坐铜镜之前,面色还显苍白,山师阴望着镜中人影,愣愣出神。 他伸手摩挲腰腹伤痕,镜中人影缓缓变化,成了另一个村姑打扮。 鹅蛋脸,沾染些烟火,也不秀丽。 “少爷。”唐枫站他身后,轻声唤道。 镜中幻影荡漾,恢复成红袍模样。 山师阴吸了口气,似乎还未回神,低声问道:“枫叔,有什么事吗?” 唐枫心中诧异,却未多言,只是垂首而立,回答道:“少爷,今日董蛮武请酒,是时候该启程了。” 山师阴定了定神,扭头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树影斜移印在床上。 他缓缓说着,又似自言自语,“是啊,时辰差不多了。” 说完那话,山师阴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衣袍,昨夜那件红袍自然已经烧掉。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已经袖口镶红。 他又拍了拍面颊,将方才纷乱思想抛诸脑后。 迷蒙脸上泛出笑容,山师阴迈开脚步,“走吧。” 入王都多月,他已换了府邸,也不奢华,重要便是僻静。对他们而言,抛头露面,可不是什么好事。 穿过庭院,见到猫怔仲坐在池边,低头看着池中游鲤,将手中麦饼掰岁,丢入池子里。 黑衣绿池,风中星点碎屑。 山师阴微微一笑,对他说道:“可别丢的太多,这些鱼儿和你一样记性不好,。记不得自己吃过多少。” 猫怔仲始终带着那张猫脸。 自从戴上之后,便没人见他放下。即便是吃食沐浴,也是避着他人。若一个天位想躲,还真没几人能够找到。 除了杀人,其余时候,他便静静在池边坐着,就连山师阴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猫怔仲听到山师阴话语,便抬起头来。 面具上黑洞洞缝隙,瞧不见他眼中神采。 山师阴朝他微笑,他便低下头去,却是收起了麦饼。 他不说话,山师阴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如往常一样,你在家乖乖呆着,若是暗号起了,便来增援。” 说着,山师阴掏出袖中铁管,晃了晃。那是种特制烟火,便是他们约定信号。 猫怔仲不置可否,依旧静静望着池水。 山师阴收起烟火,最后嘱托,“若是有不识之人入内,格杀勿论。” 放下这话,山师阴便和唐枫离了府邸。 屋外车马,唐枫早就准备完毕。 红袍钻入车内,唐枫持鞭,负责赶车。 晃晃荡荡,两人之间无话。 主仆多年,也算是心有灵犀。 可是过了一会儿,唐枫终是开口,“少爷,我担心……” “枫叔,你就放心吧。”不等唐枫说完,山师阴已经心中了然,“董蛮武若想要杀我,昨夜我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唐枫瓮声道:“有我和疯猫在,昨夜那点人手,还不够看。” 山师阴微微一笑,不做评论。 车上再无交流,一路无言,不多时,便赶到大将军府外。 唐枫将山师阴扶下马来,山师阴抬眼看着大将军府匾额。 这已非他第一次来,今夜,他心中却有怪异感觉,仿佛今日踏过此门,他便会成另一个人。 摇了摇头,山师阴不再瞎想,起身入府。 府门侍卫,将唐枫拦住。 唐枫面上涌起怒气,捏紧双拳。 山师阴将他按住,安抚道:“无妨。” 唐枫这才作罢,轻声道:“少爷今夜还要看烟火,可不能太晚。” 这是在提醒红袍,若真遇到危险,别忘释放信号。 山师阴点头应下,随着其余侍卫,迈入府中。 独孤孝就在门后候着。独孤孝如今也算是人熊左膀右臂,能派他迎接,可见人熊对红袍也是认同。 两人见礼,独孤孝引山师阴往府内去。 大将军府,还是一如往昔冷清。 穿堂过廊,目中所及,皆是披甲兵卒,大将军府上,就连一个奴仆也不见到。花花草草被铲除干净,成了练兵校场。 人熊尚武,可见一斑。 两人行不多久,便至内堂。 堂中两侧甲士持剑,肃穆而立,庭中燃着一口大锅,锅中“咕隆”鼎沸。 山师阴微微皱眉:这算什么?这种恐吓使者的把戏,居然放在今日晚宴之上。难道人熊已经发现他与孟然之是同盟? 他心中猜测,行事更加小心。 绕过大锅,便见到堂中放一木桌,桌上碗筷具备,可未见菜肴,而人熊便坐在方桌之后。手抚匕首,闭目沉思。 独孤孝上前通报,“军师客至!” 人熊这才睁开双眼,不待山师阴寒暄,便大手一挥,“坐。” 山师阴去看独孤孝,后者不发一言,默默站在一边,背手而立。 红袍从他们脸上难见端倪,便微鞠一躬,坐到人熊对面,打趣道:“难得主公请宴,可这桌上空空如也,莫非是要请鄙人吃空气?” 人熊抬起眉眼,望向堂外,“今日便请军师,吃锅中之物。” 山师阴笑道:“这副阵仗,难道主公主要请鄙人,吃人肉?” “人肉?”董蛮武摸着络腮短须,寒声道:“早些年间,本帅率部追击狄狗,深入草原,军中补给不上之时,便拿狄狗做食。这人肉,可不好吃。” 山师阴心中一寒,维持微笑,“主公武勇,天下皆知。只怕,鄙人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放心。”董蛮武淡淡说道:“本帅今日请军师吃的,乃是马肉。” “马肉?”山师阴低声重复,略微皱眉,实在猜不到人熊作何打算。 人熊站起身来,“军中战马,便是将士第二条命,与我等情同手足,亦是我等最为亲近之人,最为信任之人。” 山师阴点头道:“军旅之情,鄙人多有耳闻。” “军师见多识广,却又是否知道……”人熊站在山师阴身后,“若是无食入腹之时,即便是这战马,也只能忍痛屠宰。故而,本帅有一问,还请军师回答。” 山师阴立即起身,拱手至地,“主公但说无妨。” 人熊将山师阴扶起,盯住他双眼,“本帅,可能相信军师?如同信任本帅胯下黑风?” 山师阴面容一肃,“鄙人定然对主公,忠心耿耿。” 两人对视。 董蛮武微微一笑,拍了拍红袍肩膀,反身走回主位,朗声喊道:“把人带上来。” 话一出口,立有甲士,将一妇人,还有一男孩拎上内堂。 两人皆是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口中更是塞了抹布,眼中满是惊恐。 山师阴眉头紧皱,“主公,这两位是。” 人熊于主位坐下,“他们是郝瑞的妻儿。” 山师阴猛然回头,盯住那对母子。 人熊单手撑住下巴冷冷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山师阴浑身一震。 人熊继续说道:“军师是想与本帅同桌共食马肉,亦或者……”董蛮武沉声说道,“本帅,许久未尝人肉滋味了。” “咣当!” 独孤孝抽出钢剑,掷到红袍脚边。 山师阴骤然握住袖管,盯住脚下钢剑。 目光闪烁。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共枕席 月上枝头,马鸣轻嘶,唐枫驱赶马车,等在大将军府外。 唐枫端坐车上,不时抬头观望,却又不敢来回踱步,若是门侍卫见他焦虑,只怕还会让董满武起疑。 等到他耐心耗尽,准备下车之时,大将军府门终于开启,一袭白衣,出现在大门之后。 于他身边,还有独孤孝随同陪行。山师阴仍旧与他相谈甚欢。 唐枫心中暗暗舒气,准备上前迎接。可定睛一看,却见到山师阴白衣染血。星星点点缀在衣上,好不刺眼。 “少爷。”唐枫轻呼出声。 山师阴抬起脸来,脸颊尚存血渍。 他面上无甚表情,与独孤孝对答如流,可唐枫却觉得,少爷心中有事。 山师阴似是听到唐枫呼唤,一眼瞥来,使了个眼色。 唐枫也就闭口不言,静静守在车边。 又是一阵寒暄过后,山师阴入得车内,独孤孝小声嘱托,“军师喝多了些,可得慢点行车。” 唐枫点头应下。 马车缓缓驶离大将军府邸,那肃穆庭院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唐枫立即听到车内干呕,他急切说道:“少爷,怎么了?” 车内安静片刻,山师阴才有气无力回应,“没什么事,枫叔莫要担心。” 越是这般说,唐枫越是心焦,可他也知道,若是山师阴不愿提及,凭他是套不出话来。他也只能问其他事情,“少爷,和孟公子之约,是否延期?” 挡帘微荡,车内又是片刻沉默,山师阴沉吟道:“现在就去。” 唐枫心中担忧,“可是,少爷你的身体。” “我没事!”车中红袍似是低吼,片刻之后,他似是察觉不妥,歉意道:“枫叔不用担心,一切照旧便行。” 一言既出,唐枫也只能将所有疑问放回心中,安心赶车。 而在车内,山师阴嵌在软垫之中,正盯着手背鲜血,轻轻叹息。 那一剑,他终是刺了下去。 只要闭上双眼,眼前便满是那对母子。 惊恐眼神之中,又似有祈求,还有丝丝期望。 或许他们觉得眼前书生是个好人?或许他们觉得,这书生,绝不会刺出那剑。 一切奢望,都成了满地鲜血,还有那定格在红袍脑海的怨恨眼眸。 山师阴突然觉得浑身疲倦。 从骨髓深处渗透而出。 他缓缓只想睡上一觉,即便他知道,梦醒时候,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他累了,也倦了。 他便如孩童一般,缩起身体,藏在马车角落,沉沉睡去。 黑甜入梦。 却不是美梦。 他梦见一片雪原,空无一人,只有他蹒跚而行。 “红袍儿……”雪原之中传来呼唤。 山师阴骤然回头,却发现天地变色,唯有黑红两道。 他站在山巅之上,低头处,死尸堆积如塔。姜杉倒在血泊之中,唐枫倒在血泊之中,孟然之倒在血泊之中。 是谁干的? 山师阴骤然低头,却见到自己满手鲜血,掌中紧握利剑。 “是你干的!” 身后传来呼喝,山师阴骤然回头,正见到林焱面容。 林焱一把拽住红袍衣领,面容扭曲,眼中满是怒火,“是你干的!都是你干的!” 山师阴想要解释。 可是“扑哧”一声! 他不自觉抬起手臂,手中利剑,将林焱当胸穿过。 林焱嚼着满口鲜血,嘶声怒吼,“是你干的!!” 音似要穿透红袍耳膜。 山师阴骤然惊醒,发现自己浑身皆是冷汗。 他抱住双膝,不断喘着粗气,他低着脑袋,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不是……” 车外传来唐枫关切声音,“少爷。” 山师阴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怎么了?”喉音似是有些沙哑。 唐枫回道:“到百花楼了。” 山师阴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车外隐有丝乐之声。 “少爷。”车外唐枫再唤一声。 山师阴整了整仪容,踏出车外。 马车停在一处幽静小巷。一般烟花之地,都会有一侧暗道,万一哪家夫人前来闹事,也还有个去路。 其实这侧道人尽皆知,一般夫人却也不会去堵,也算是种默认规矩,毕竟在楼里撕破了脸面,对谁都不好看。 山师阴对这并不陌生,与唐枫再次嘱托几句,便从车门入内。 不用老鸨领路,山师阴便循着小道,找到一间厢房。 伸出手来,轻敲门扉。 一长两短,再接三轻四重。 “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孟纯站在门后,按刀而立。 若是平时,山师阴还要调戏几句,今天却是没有这种心思。 他与孟纯略微点头,径直入得屋内。 孟纯出屋,合上门扉,守在屋外。 屋中幔帘之后,孟然之自饮自酌,“你来晚了。” “出了些事。”山师阴坐在孟然之身侧,立即一杯下肚。 孟然之将他上下打量,自然见到他身上鲜血,皱眉道:“闹翻了?” 山师阴又饮一杯,摇了摇头,又去伸手倒酒。 孟然之将他手腕按住,“你不对劲。” 山师阴抽回手来,叹了口气,并不接茬,只是转移话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没被揭穿,还进一步得到了人熊信任。” 孟然之看着山师阴脸色,回道:“我已经依照计划,用死尸换了山师云出来,如今他对我也是信任有加。” “这是好事。”山师阴没有去看孟然之,只是自己倒酒,“还得通知武梦,让她做好准备。” “这件事,我会让白润去做。他如今进了户部,总有机会和武梦碰头。太史殊在吏部做得也是不错,他已经抓了吏部尚书一些把柄,最后起事之时,吏部尽在掌握。”孟然之顿了顿,突然停下话头。 山师阴抬头去看,见到孟然之也在看他。 “怎么了?”山师阴淡淡问道。 孟然之皱起眉头,“你很不对劲。” “我没事。”山师阴又饮了杯酒,“只是有些累了。” 孟然之叹了口气,“要取得人熊信任可不容易。他能从边境校官做到今日地位,绝不只有武勇。” 山师阴将酒杯放下,“我明白的。” 孟然之见山师阴如此回答,也不再追问。 两人又核对了一番计划,便准备离开。 孟然之先行,山师阴便在屋中饮酒,他们两人可不能在一起看到。 等孟然之走后半个时辰,山师阴方才起身,却已喝得脚步虚浮。 他摇摇晃晃行出屋外,月色正浓。 晚风一吹,更觉头晕脑胀。 他突然想要用凉水洗洗脸面,记得不远处,便有一处池塘,他便扶着栏杆,行步而去。 行不多远,转过长廊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如丝,顺绸而下,倾洒于波光凌凌。 夏荷未开,池中含苞羞涩。 山师阴晃了晃脑袋,走到池边,就准备捧水洗面。 却听到身后一声惊呼,“客官,那水可脏,不能用的。” 山师阴回过头去,正见到一位姑娘手捧木盆,依旧村姑打扮。 可月光落她身上,却将她晕成白乳昙花。 纯洁无暇。 “苏丹霞?”山师阴喃喃出声。 苏丹霞听到客官叫她名字,骤然一愣。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立即拿面盆遮住脸面,“客官你认错人了……我……” 山师阴突然上前,将苏丹霞一把搂住。 “扑通”木盆落入池中,溅起片片水花。 苏丹霞满面通红,手足无措。 山师阴靠她耳边,轻声细语,“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那声音,就像是茫然无措的孩子。 苏丹霞咬住下唇,反手将红袍搂住,“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月下池边,姑娘跪地而坐,红袍枕她膝上,沉沉睡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百花灯 对于苏丹霞而言,这两日所见所闻,便像是演义中故事,跌宕起伏。 昨日还在路边摆摊,夜里便见到了郝叔叔丢了性命,更是和为一位陌生公子治伤,最后,第二日,她便被父亲卖到了“百花楼”。 为了还他那赌债,他终究是做出了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说不恨他,那都是撒谎。 苏丹霞也是人,虽然善良乐观,却也有喜怒哀乐。 当你费劲心机操持家务,努力维系一切,起早贪黑,只为维护一个“家”。 可到头来,你所保护那人,根本未将你放在心上,未将这“家”放在心上时!你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只有沉默。 苏丹霞突然想起了那早早离世的母亲。那时她亦是这样,忙里忙外,一个不得安闲。而她母亲死时,面上并无痛苦,满是安详。 仿佛,那才是一种解脱。 那时候,苏丹霞还不明白。 如今,她突然发现,她与母亲对父亲来说,又有何分别?不过是供养他挥霍的傀儡,而当傀儡无法满足他时,就到了如今时刻。 当父亲回家,百花妈妈对苏丹霞微笑时。 她从未觉得,面前这被她叫做“父亲”的人,如此陌生。 所以她没有反抗,她甚至没说一句话。 便如同货物一般,看着百花妈妈与苏立亮讨价还价,如同买卖牲口一般,讨论着她的一切。 就是货物一样,从陋巷小院,到了百花楼中。 去哪儿都行,只要离那禽兽越远越好。 入得楼中,她虽然出生贫民,却也知道什么是烟花之地。 若是有才,还能做个吹拉弹唱的清倌人,可惜她大字不识多少,除了一手厨艺,也不会别的本事。 谁来青楼看厨艺? 难道只有出卖皮肉一途? 幸亏,她长得不算漂亮,手脚还有些粗重。百花妈妈也未想过立即让她待客,总得学点本事,便安排她跟着楼里一位姑娘,先做着丫鬟。 其余事情,待过些时候,再行安排。 或许对别人而言,过些时日,也不过是推脱些时间,入得这种地方,最终还是要认命。 苏丹霞并不这么认为。 只要还有时间,那便还有希望。 她知道百花楼被红墙挖去不少人,不止姑娘,还有各种仆役。若她能得到后厨大娘赏识,说不定便会被留下帮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在她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些。 而希望,也总会有的。 问题只是,你是否豁尽全力。 就当她打定主意,预备为今后生活重新振作时候。 山师阴,就在碎银池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如此突兀,又仿佛命中注定。 他将她一把搂住,说着软弱的话儿。 鬼使神差,苏丹霞觉得,她不能在此刻,离他而去。 于是,他便枕在她膝上,沉沉睡去。 足足一个时辰,苏丹霞不敢妄动,却是腿有些麻了。 她服侍的那位姑娘,叫做紫信。百花楼里每位姑娘,都会以花为名,以花为证。代表紫信姑娘的,便是紫色的风信子。 今夜她离开之时,紫信姑娘屋里已经有了客人。 百花妈妈安排她跟着紫信姑娘,怕也是没指望给她学琴棋书画。 虽是在预料之中,脑内依旧纷乱一片。 她便低下头,看着红袍睡脸。 那张比姑娘还漂亮的脸上,却眉头紧锁。 即便是在梦中,也不得解脱。 那紧皱眉头,皱得令人心疼。 苏丹霞不由伸出手来,捻平那些皱褶,轻声说着,“这样,可不好看。” 却未想到,膝上公子,突然张开双眼。 苏丹霞猛然一惊,急忙缩回收去。 山师阴见到苏丹霞,也有片刻诧异,可片刻之后,他便露出微笑,“又见面了。” 苏丹霞红着脸颊,目光瞥向别处,“是……是啊……又……又见面了。” 山师阴却是来了兴致,轻声说道:“我知道我长得漂亮,若是你忍不住要吻我,我也可以理解。” “呸!谁!谁要……”苏丹霞心中羞恼,伸手要将山师阴推离膝盖。 山师阴见面知人,灵活一闪,半蹲起身,“我睡了多久?” “哼!就不告诉你。”苏丹霞撑住地面,就要起身,却是血脉不畅,立足难稳。 要看她就要摔倒,山师阴一个箭步,搂住丹霞姑娘腰肢。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山师阴很美,即便是姑娘,苏丹霞也看得入迷。 可她立即反应过来,伸手要将山师阴推开。 却被山师阴抓住手腕,调笑道:“故技重施,还想把我推开?” 苏丹霞自然挣扎。 两人纠缠之时,小道尽头,传来“沙沙”步响。 山师阴与苏丹霞,立即分开。 那人站在阴影之下,他似是看着池边两人,淡然说道:“少爷,我见你太久未曾出来,便进来寻你。” 原来是枫叔。 “有劳枫叔担心了。”山师阴摆了摆手,将身上仪容整理,便朝唐枫走去。 他便如同没这人般,将苏丹霞,孤零零丢在原地。 苏丹霞看着山师阴背影,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一步。 五步。 十步。 “对了。”就在离开池塘之前,山师阴突然定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月牙微笑,“为了感谢你的膝枕,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苏丹霞心中疑惑,却也有些期待。 山师阴勾唇一笑,“我叫山师阴,你要记住这个名字。” 苏丹霞愣在当场。 两人隔空对视,片刻之后,山师阴哈哈大笑。 仿佛心头雾霾,也被一扫而空。 倒是笑得苏丹霞不好意思,伸手挠着后脑。 山师阴收起笑声,朝苏丹霞再次点头,“真要走了。”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 背影远走,苏丹霞见着山师阴背影,那背影似是有些疲惫。 联想他方才在她耳边话语,苏丹霞不由出声,“山师阴。” 山师阴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了?” 回头处,月洒如画。 画布中,仆役姑娘,却露出这世上最美的笑容。 灿烂得,犹如温暖阳光。 “不要老是皱眉。”苏丹霞眯眼笑着,“你要笑,笑着才能摸到阳光,才能看到希望。” 夜里,出了一个小太阳。 山师阴看着那烂漫笑容,决定将这太阳,占为己有。 那夜之后,山师阴一有应酬,便请人来百花楼做客。 每当宴请,必点紫信姑娘。 直至酒足饭饱,宾客携美而去,他便会来这池边月下。 等一个人。 等一场“偶遇”。 偶遇,渐渐变成习惯。 山师阴未对苏丹霞作些什么。 他们只是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山师阴听闻苏丹霞想靠厨艺,留在百花楼中。 他当场哈哈大笑,笑她痴人说梦。 可第二天起,便有客人夸赞她厨艺,让百花妈妈举棋不定。 苏丹霞便对山师阴炫耀,红袍露出一脸难以置信。 因为她爱做饭,山师阴便给她取外号,叫她“小黑炭”,顺便将炭擦她鼻上。 苏丹霞也不势弱,心情好了叫他“红美人”,若是心情不好,自然“兔爷儿”招呼。 两人打打闹闹。 苏丹霞有时也会嘀咕,她也知道这烟花之地,便是深渊。却也同情不少姑娘遭遇,与紫信姑娘,更是结下友谊。这丝丝缕缕,终成羁绊。 这种时候,山师阴便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她和山师阴提起,自己为何被卖到“百花楼”。 虽不光彩,说出来后,却只觉轻松。 日子便这样过去,山师阴总能开启苏丹霞的话匣。 他们聊得太多,以至于,有时候,苏丹霞都记不清两人聊过些什么,还闹了不少重复的笑话。 那些糗事,自然被山师阴一一记下,时不时拎出来嘲笑几句,气得苏丹霞跺脚脸红。 然后两个月后,已是夏日。 苏丹霞突然得到一个消息。 她父亲……死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欲成王霸之事 谁无落魄之时 世事难料,跌宕叵测。今日与你饮酒之人,或许明日只能轻抚遗容。 就算是这事儿,苏丹霞她父亲,昨日刚刚来过百花楼,逼苏丹霞给些银子。 可她毕竟在百花楼中,百花妈妈叫了楼里护卫,将她爹拦在门外。 可她父亲死皮懒懒不愿走,抱着门框嚷嚷,差点被护卫暴打一顿。 她爹也不敢真的造次,被扇了两个耳光,便悻悻而去。 苏丹霞站在床边,看着她父亲不时回头,面露狰狞,破口而出不是唾骂,便是唾沫,却更像是丧家之犬。 看着他背影,苏丹霞心中没有快意。 却是觉得可怜。 可怜的既是她父亲,也是她自己。 她不由在心中想着,或许她未来能赚些钱了,便能帮他父亲改邪归正。 毕竟血脉至亲,即便是陌生人,小时候还偷听私塾先生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呢。 可就在第二天,楼里姑娘纷纷转醒,苏丹霞为紫信姑娘打了盆热水,正要送去,楼中龟公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她。 她父亲死了。 捕快说是喝醉了酒,跌进西江里一命呜呼。 木盆落地,水洒一片。 毕竟是血脉至亲。心里有些滋味泛起来,说不清道不明。 苏丹霞总觉得,应该为他爹做些什么。 他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至少,落土下葬,这是她为她爹,所做最后一件事情。 可问题摆在面前。 她没钱。 苏丹霞如今身份,是百花楼中姑娘候补,也是厨娘一员。她不知道自己最终被卖了多少,但却明白,此刻她是身无分文。 楼里人对她也是和善,但她却不好意思向百花妈妈开口,若说还有什么熟人,那就只有紫信姑娘。 红罗帐暖。 今日,她便站在紫信姑娘身后,为她梳着乌黑长发,踌躇半响还是开口,“紫信姐姐,我父亲……我父亲前几日死了。” 紫信姑娘正在画眉,却是停下描笔,“你想借钱?” 苏丹霞心里咯噔,她听出紫信姑娘话中寡淡。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下去,“姐姐也知道,妹妹没有余钱,而且人死灯灭,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紫信姑娘将描笔往桌上一搁,转过头来,“非是姐姐不愿,而是姐姐也没余钱。” 苏丹霞看了眼紫信桌上珠宝首饰,低下头去。 她也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话中意思。人家愿意帮忙,那是人家仗义,若是不愿帮忙,那也是应该。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这点浅显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紫信见苏丹霞不说话,便重新拾起描笔,对着铜镜梳妆。她一边上妆,一边轻描淡写道:“你若真是缺钱,不如在楼里开了门面。第一次,还是很值钱的。” 苏丹霞浑身一震,咬住嘴唇,“我……我绝不卖身。” “怎么?”紫信突然提高音量,语带怒意,“看不起我们这些姑娘?” 苏丹霞赶紧摇头,“姐姐误会了,妹妹绝无此意。” “我误会了什么?是了……”紫信转过头来,冷冷一哼,“你这般冰清玉洁,自然和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不一样。” 苏丹霞见她动怒,赶紧解释,“紫信姐姐。” 她只唤了一声,便被紫信打断,“不要叫我姐姐,我可高攀不起。你还当你是什么大家闺秀?还不是和那个姓山师的小白脸不清不楚!” 苏丹霞面色涨红,双手绞着衣角,“我和山师公子,没……没什么的。” “我呸!”紫信加快语速,眼中满是怒火,“你当真以为我是瞎子?这楼里的人都是瞎子?那个小白脸次次点我,最后还不是去找你?楼里的姐妹都在笑我,还不如一个丫鬟!” 苏丹霞脑中一懵,她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变故。 “说不出话?”紫信冷眼看她,“你有以为那个小白脸会是什么好货色?能上青楼的又会有几个好人?怕还不是想爬上你的床?样貌身材修养,你样样不行,你当真以为他真心喜欢你?” 苏丹霞听到山师阴被人诋毁,心中不由生气,还嘴道:“山师公子,山师公子不是那种人。” “哟,还帮你小情郎说话。”紫信啧啧嘴巴,“还说不卖身,怕不是你这小贱人,早就失身于他!” “你!你!你!”苏丹霞面红耳赤,伸手指着紫信,“你血口喷人!” “大清早,就在吵吵什么?” “吱呀”一声,百花妈妈推门而入。 苏丹霞还未说话,紫信便跳起身来,抱住百花妈妈手臂,“妈妈,这丫鬟,我是不会教了。” 百花妈妈先是一愣,“怎么了这是?” 她话刚出口,紫信便语露哭腔,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说出,最后恨恨补了一句,“这小贱人,说不定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你放……瞎说!”苏丹霞也是发急,想要辩解,可一下子找不着话说。 百花妈妈却是和颜悦色说道:“你与那公子,可有私情?” 苏丹霞立即摇头。 百花妈妈点了点头,“我信你。” 苏丹霞心中一暖。 正想道谢,百花妈妈又再说道:“可你要葬父,没钱总是不行。我觉得紫信说的也有道理,不如你今天就开了门面,也好多赚些钱。这女人啊,还不是要吃这口青春饭。年华不再,可就难说咯。” 苏丹霞心中发寒,向后退出半步,“妈妈,连你也……” 百花妈妈面带笑意,“想要赚钱,总得付出些什么。” 苏丹霞再退一步,“我绝不卖身,我可以劳作还债。” 百花妈妈脸上依旧笑着,可口中话语已是有些发冷,“妈妈将你买来,可是花了三十两白银,你以为当个厨娘,便能还清?你在这里吃穿用度,全部算账,你又要还到猴年马月?” 苏丹霞面露错愕,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你们今天就是要逼我。” 百花妈妈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聪明姑娘,若是从了,我们皆大欢喜。若是不从……”面上笑容骤然消失,百花妈妈眯起双眼,“百花楼中,有的是方法让你不得不从!” 苏丹霞面若死灰。 百花妈妈索性坐下,冷冷看她,“你的卖身契就在我手中,你是我的,这座楼所有人都是我的。不要心存侥幸,这楼里,不会有人来救你!” 苏丹霞只觉天旋地转。 她原以为已和楼中姑娘结下情谊,她原以为百花妈妈是心善之人,可如今美梦破碎。 谁能来救她? 还能有谁? 苏丹霞看了眼门外。 紫信房间,开在三楼。 她猛然下定决心,对百花妈妈与紫信凄然一笑,“你们说的很对,我或许没有选择,但是……” 苏丹霞骤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我死也不从!” 眼泪滑眶而出,她闭起双眼,正准备一跃而下! 却撞入一个温柔胸膛。 睁开双眼,山师阴近在咫尺。 他揉着丹霞脑袋,柔声说道:“世人尽皆背向,我也会,在你身边。” 苏丹霞泪如泉涌。 山师阴为她拭去泪痕。 头低垂,四目相对。 是日,山师阴一掷千金,为苏丹霞赎身。 七日后,苏父入葬。 苏丹霞披麻戴孝,跪坐坟前。将那些元宝锡箔,点上火头,燃成雪屑。撒完最后一把黄纸,苏丹霞站起身来。 两人并肩离开。 山师阴为她擦着额头汗水,“今后如何打算?” 苏丹霞摇了摇头,“我已没了家人,更没了家。或许,再去开个馄饨铺,也是不错。” “谁说没有家。”山师阴将她搂住,“我们再组一个家,不就得了。” 苏丹霞伏在山师阴胸口,嗔怪道:“你这登徒子,就知道欺负人。” 山师阴微微笑道:“有我这贵公子青睐,那可是你的福分。” 苏丹霞却是不说话了,静静靠着山师阴胸膛。 “怎么了?”山师阴立刻发现气氛不对。 苏丹霞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山师阴没有接嘴。 苏丹霞继续说道:“就像你说的,你是贵公子,我是贫寒女,我长得也不漂亮,你怎么会看上我?” 山师阴抚着她乌黑长发,“你的心,比所有人都漂亮。” “是吗?”苏丹霞有些脸红,假装板起面孔,“就算你这么油嘴滑舌,我可告诉你,那间馄饨铺,我是一定要开的。” 山师阴朝她眨了眨眼,“只给我一个人烧,不好?” “可如此一来,那快乐,也只给你一份。”苏丹霞微微笑着,“我并不是喜欢过苦日子,只是开那间馄饨铺,每当我见到夜归之人,饱食之后那幸福笑容,便也觉得开心。我小时候,家中钱财多被父亲拿走,也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我明白饿肚子的感觉最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食摊,却能给人带来快乐,让别人不用难受。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山师阴稍稍松开苏丹霞,沉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真这么想。”苏丹霞点了点头,“不只是王都老街,也不只是王都昌隆,更不仅限燕国一处。我常常在想,若这天下都能没有纷争,老百姓人人都有饭吃,家家都有衣穿,各个安居乐业。那就算让我死也值得。” “不要说死。”山师阴将她嘴唇按住,“天下人亡了,你也不会有事。” 苏丹霞噗嗤一笑,挪来山师阴手指,“照你这么说,我还不成了妖怪。” “只要是你所想。”山师阴勾起嘴角,“我统统帮你做到。” “你说你是商人,这么大的愿望……”苏丹霞痴痴笑着,“那我要拿什么来换?” 山师阴注视着苏丹霞双眼,“只要每天醒来,都能见到你的微笑。” 苏丹霞立即羞红了,“给你做贴身丫鬟……我……我也是愿意的……” “不是丫鬟。”山师阴贴近她双唇,“是妻子。” 树影斑驳,光点坠地,两人合作一人。 次月,山师阴大婚,十六抬大轿,招摇过市。 路过百花楼旁,楼中妈妈与紫信姑娘低头来望。 楼下喧嚣,喜气洋洋。 紫信叹了口气,“这位公子,要我们陪他演了这么一出戏,却是让小霞恨我入骨。” 百花妈妈轻声回道:“小霞可不是记仇的人。” 紫信望着花轿,“这位山师公子,心机如此深沉,我担心小霞她……” “你担心什么?”百花妈妈略微皱眉,“若是有个男人,为了你肯花这么多心思,你嫁是不嫁?” 紫信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可小霞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她父亲也是……” 百花妈妈将紫信嘴巴捂住,“你瞎说什么?官府定论,小霞她爹是死于意外!飞来横祸,怪不得任何人,你可明白?” 紫信赶紧点头。 两人站在楼上,看着花轿缓缓远去。 百花妈妈仿佛能见到苏丹霞此时笑脸,她低下头喃喃自语,“真相并不重要,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王宫大内。 武莫又砸了古玩瓷器,坐在书房龙背椅上,气喘吁吁。 武梦从屋外进来。 武莫大声嚷嚷,“姐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几月不见,武梦身上红衣变作暗红,气质越发沉稳大气,可也难掩眼中疲倦。 她对武莫摇了摇头,吩咐卞兰将残渣扫除,这才开口,“发生了什么?” 武莫奋力拍着桌子,“那个董蛮武,丝毫没有把孤放在眼中!他一手下,叫做山师阴的结婚,他竟然不经孤同意,直接将慎叔的城外府邸赏赐了下去!这算是什么?孤之国库,何时姓了董?还有什么九婴!听说孟然之和他们混在一起!那群人,可是当初害死父王的凶手!亏父王喜爱那孟然之,他就是这样狼心狗肺!” 武梦叹了口气,低声安抚,“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还需隐忍。” “隐忍?”武莫双手拍桌,骤然起身,“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孤才是大燕之王!可孤如今活得像是丧家之犬!这龙椅,谁爱坐谁坐!” “啪!” 武梦毫不犹豫,给了武莫一记响亮耳光,“祖宗社稷,岂是你这般儿戏,这般不知轻重?” 武莫恨恨瞪了武梦一眼,却不吭声,低下头去。 武梦叹了口气,“欲成王霸之事,谁无落魄之时?” 她仰起头,望向窗外,“离我大燕复起之时,已经不远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星坠 山师阴大婚之后,书信如同天星纷乱。 当黑衣信使站在篱笆外时,姜杉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将近午时,已至夏日,姜杉便覆一卷簿册于面上,躺在藤椅之上,摇摇晃晃。 那簿册写着《三迁》二字,也不知是什么内容。 这些日子,他在村里开了个小私塾,便在这院子上课,教书育人,顺便收些学费,小日子过得悠闲。 直到那信使敲了敲门扉,姜杉才将面上书本揭了下来。 懒洋洋望向门口,“小哥可是走错了地方,若要借宿,村头那间小店才是。” 信使从怀里掏出信封,扬了扬,“从昌隆来的书信,还请姜杉先生查收。” 姜杉坐起身来,像是微微皱眉,随后走向门扉,“昌隆来的信件?” 他走到门边,伸手接过书信,见到其上字迹,立即认出来源,“红袍儿?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信使却是微微一笑,口中居然用出清脆女声,“你和鬼见愁交过手,要打听的行踪,还不简单。” 那声音与水玉一般无二。 姜杉双眼一眯,“是你?” 信使点了点头,“是我。” 两人对视片刻,姜杉随意笑着,“上次要来杀我,这次倒是成了信使?你可是堂堂鬼见愁刺客,岂不是掉价。” 信使摇了摇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反正我就在左近活动,为你送送信,也是举手之劳。” 姜杉哈哈一笑,侧开身子,“吃了没?没吃进来坐坐?” 信使勾起嘴角,“你敢请我进去?就不怕你家娘子吃醋?” 姜杉微微一愣,随后正色道:“我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不,简直可以说是家教甚严!” 却听到屋内传来喊声,“姜杉!又死哪儿去了?” 姜杉脸色一僵。 信使哈哈大笑,“确实,家教甚严啊。” “得得得,就你话多。”姜杉呸了一口,伸手将信使推远,“当初就应该让蠢驴把你砍了,省得今天与我聒噪。” 信使也不着恼,转身走远。 姜杉撕了信封,一边回屋,一边看着。 信中内容,无非那点事情。山师阴说了近况,主要说了他大婚之事,还提到信封中有一万两银票,算是没能参加姜杉婚礼的份子钱。 姜杉微笑摇头,走入屋内。 水玉将饭菜放在桌上,笑着说道:“还有人给你寄信?” 不过几月时光,水玉面上褪去不少青涩,只是依旧用纱巾围住脖上创口。 姜杉在桌边坐下,随口解释,“以前的兄弟今日也成了家,这不和我报喜呢。” 他捡着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逗着水玉开心,还取出信封中银票,递给水玉。 “算你有良心,没有偷藏私房钱。”水玉将银票贴身藏好,双眼微睁,目光扫过最后几行,惊道:“他请你去帮忙?” “放心。”姜杉按住信件,“我不去的。” 水玉听到这话,眼角弯弯,可她开心片刻,又面泛忧愁,“若是你想去,我也同意,毕竟以相公的才华……” “我不会去的。”姜杉再次重复,伸手按住水玉手掌,另一只点了桌上油灯,又将信件点燃。 水玉怪道:“你做什么啊,毕竟是你好友来信。”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算给我十万两,百万两,我也不会离开时。况且……”姜杉俯下身子,侧耳贴着水玉小腹,“还有个小姜杉在呢。” “死鬼。”水玉要将姜杉推开。 姜杉反而将她搂住。 两人其乐融融。 几日之后,另一封信,送到冀国最北,林焱手中。 那信清晨送来。 府中门卫被敲门声惊醒,等去开了前门,却没见到人影,只见到地上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林焱与吕烽亲启”。 门卫将信件交给管家,管家送入府中,正遇到晨练林焱。 林焱比吕烽晚起一些,吕烽已经晨练完毕,回了内院洗去一身汗渍。林焱见着那信封,便认出红袍笔记。 他也不急着擦汗,便坐在院中,撕开信件。 信中内容,与姜杉那封未有太多区别,只是结尾处,有了些许不同。 给姜杉那封,自然是稍稍提了几句,希望姜杉助他一臂之力。 到了林焱这边,便成了无情嘲讽。 对于苏丹霞,山师阴可是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是她仙女坠下凡间,正让他这牛郎占了便宜,将她纳入怀中。 还特意担忧两位兄弟的未来,一个蠢驴,一个木头,怎么能娶到媳妇? 同时,他也劝两人不要灰心。虽然他俩既没他漂亮,也没他有才,可毕竟天大地大,万一王八看绿豆,就这么看对眼了呢? 世界之大,总是无奇不有。 林焱看得哭笑不得,心想着这信让吕烽看见了,还不得骑上快马,一路南行,冲到山师阴家里,把他揪出来暴打一顿? 不就娶了个媳妇,瞧他嘚瑟那样。 不过,林焱也已不是龙兴小儿,他能看出字里行间,山师阴只字未提身周为难。想来,便是不愿让他俩担心。 可在那昌隆,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林焱暗暗叹气,只希望山师阴能够平平安安。 若真有人欺负了他。 林焱捏紧拳头。 “兄弟”二字,可不是空口白话! 即便是天要海角,林焱也会赶去红袍儿身边,与他并肩抗敌。 只是,又想到娶亲,想到昌隆,另一道红色身影,便闯入林焱脑海。 她的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她的诀别默泪,心如刀割。 林焱按住烦闷胸口,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红绳铃铛。 原本这是一对,另一环被他贴身放着。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留下,或许是为了留个念想,或许,还在奢望哪一日破镜重圆? 林焱自嘲笑笑。 她是一国公主,他不过是个江湖过客。 庙堂与江湖,一线之隔,却又有天边之远。 不知何时,渡鸦走到他身侧,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林焱抬起头来,朝她微笑,“今天又想到什么法子来杀我?” 渡鸦瞥他一眼,淡淡说道:“谁的信?” 林焱捏着信件,“山师阴寄来的,他娶了妻子,写信埋汰我们呢。对了,要不也给你快些找个夫婿?” 渡鸦瞪他一眼,“家仇未报,不能成家。” 林焱挠挠头发,却是不知该怎么接嘴。 说不出话,变回沉默。 他俩在一起,总是没什么话说。 这种沉默,初时多有尴尬,可是相处久了,也是不错。 渡鸦就像块冰,总能让人平静下来。 两人便这么并肩站着,吹着清晨微风,信纸沙沙作响。 不知过去多久,渡鸦又说话了,“你还在想她。” 渡鸦没有指明,林焱却已听懂她话中所指,淡淡回应,“他们都说我们不配,我原本还不相信……” “为什么要听别人说?”渡鸦将林焱打断,“你骗不了自己。” 林焱扭过头来,正对上渡鸦清冷目光,“我们的事情,你可能不清楚……” “你放不下。”渡鸦再次将他打断,“这就够了。” 林焱略微皱眉,注视渡鸦双眼。 他想从这张清冷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终究无功而返。 林焱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渡鸦,“那你呢?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渡鸦注视着林焱侧脸,眼瞳微颤。 她扭过头去,清淡回答,“我不明白。”她回过头来,看了林焱一眼,又迅速回过头去,“谁又说得清楚?” 林焱并未注意到渡鸦这些小动作,只是轻声重复,“情之一字,谁又说得清楚。” 两人再次无言。 却听到内院传来一声今天怒吼,“赤娜!!!” 吼声过后,赤娜嬉笑着奔入前庭,而在她身后,吕烽湿漉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边追了过来。 他一边追,一边还不停挠着后背,“赤娜!” 赤娜一边后退,一边嬉笑:“本姑娘知道名字好听,你也不用一直叫唤,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喜欢本姑娘呢。” “谁喜欢你了!”吕烽面上咬牙切齿,可他却又在挠痒,倒是分外滑稽,“你说!是不是你把痒痒粉洒在我浴盆里?” 两人隔着前庭石桌,赤娜轻挑嘴角,“谁知道呢,或许是我一不小心,一个手滑?”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吕烽伸手去抓赤娜,被她轻易避开。 她面上还露出几分娇羞,“吕公子,你不能这样,你可是读过书的,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你!”吕烽被她憋得说不出话,纵身一跃,跳过石桌,“还不把解药交出来!” 赤娜飘身后退,朝着吕烽勾了勾手指,“你抓到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说罢,她便转身跑远。 吕烽自然是紧追不舍。 过不多久,后院又传来“咣当”声响,应是谁砸了东西。 吕玲玲也是叫出声来,“大清早的!你们就不能消停一点!还能不能让本女侠好好睡觉了啊!” 随后便是乱作一团。 渡鸦和林焱仍旧站在原地。 两人面面相觑,方才那种忧愁,倒是被冲个干干净净。 林焱摇了摇头,“他们感情真好。” 渡鸦附和点头。 林焱又看了一眼手中信件,眼珠一转,“我想到了!” 渡鸦疑惑看他。 林焱将信件塞入怀中,“红袍儿大婚,我这做兄弟的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 说罢,他便奔回房中。 不一会儿,背着箭镞长弓,从屋里出来。 “走!”林焱朝渡鸦招了招手,“我们给红袍儿猎件熊皮大衣!” 渡鸦看了片刻,点头跟上。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熊 猎弓硬箭,今非昔比。回想木弓破羽,宛如隔世。 林焱背弓上马,将另一匹马牵到府外。渡鸦回房取弓,他便在这稍等。 他们住处并不僻静,本来这县城便不算大,周遭皆是民居。 一老汉早早摆了棋摊,在街口朝林焱招手,“林公子,这么早又要去哪里耍?” 林焱拱手道:“朋友大婚,准备除尘打猎,给他做件皮衣。” 老汉哈哈笑着,“附近傻狍子多,随便打些便是,可别深入林中,听说可是有只熊王。” “晚辈明白的,大爷你尽管放心。”林焱口中允诺,那老汉却不知他就是奔着那熊王而去。 狩猎之道,林焱可是从未怕过。 他伸手抚着弓梢,回想最近之事。 来到这边关小县,也有月余。 县城唤作天远,天子再大,与此县也是甚远,故而得名。 扬獍在此县中为官,上任不过月余,却令县中几百户百姓,尽皆信服。修城墙,明赏罚,断案宗,在县中可为有口皆碑。 与之相连,林焱与吕烽能打,偶尔也会客串捕役,也算是小有名气。 就这一会儿,又有不少路过行人,和林焱打着招呼。 渡鸦也未让林焱等上太久。 不多时,便从府内出来。 林焱扭头去看,却是眼前一亮。 平日里渡鸦喜穿书生儒衫,头戴方巾,加上身材高挑,若不注意,还真当她是哪家公子。 今日她换上短打,更是去了方巾,将一头秀发扎在脑后,露出白嫩脖颈。 她是习武之人,肌理紧实,背弓带箭,俏脸微寒,英姿飒爽之中透着丝丝妩媚。 竟还是个美人胚子。 林焱却是看得有些愣神。 渡鸦翻身上马,扭头瞪了林焱一眼,“看什么?” 清冷声音,倒是和这一身装扮极配。 林焱赶紧将缰绳交她手上,掩饰面红。 他却没看到,在他低头之时,渡鸦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两人并肩而行,并不纵马。 一来,县城不大,纵马恐伤人命。 二来,时辰也是尚早。 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朝城北而去。 渡鸦问道:“今日,便能猎到熊?” “这还得看运气,就算今日猎不到,过几日也行。”林焱随口解释,“狩猎这方面,不是我自夸,只怕这县城里还没人比我厉害。” 渡鸦呵了一声,表示不信。 林焱也不在意,到时候定能让她好看。他倒是期待看到渡鸦惊讶表情。 他伸了个懒腰,“难得就我俩出来,整天呆在院里,也被他们三个活宝,吵得脑壳生疼。” 渡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过了半响,她才继续,“要是没你这奸贼,还有那恼人的四公主,在这定居也是不错。” 林焱哈哈一笑,这几月来,他也算了解了渡鸦脾气,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我也就算了,玲玲毕竟年纪小,不懂事,你这做姐姐的……” “我比她小半年。”渡鸦没有回头,直接把林焱打断。 林焱挠了挠头,这他倒是首次知道。 “还有。”渡鸦继续说着,扭过头来,看着林焱。 林焱被她看得浑身难受,“怎么了?” “没什么。”渡鸦看了林焱片刻,有转过头去。 林焱看出她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他知道追问也是无用,只能无奈摇头。 两人之间略显沉闷,林焱说些什么,渡鸦皆是不答,二人便这样行至集市。 林焱眼光一扫,便见到路边糖人摊位。 他立刻拉住缰绳,对渡鸦说道:“等我一会儿。” 渡鸦眼中露出疑惑,却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林焱一溜烟,混入人群。 稍稍回头,见到渡鸦张望。林焱心中暗笑,别看渡鸦冷冷冰冰,其实最爱小孩儿玩意儿。这点倒是和南柯有些相像。 不同之处在于,南柯最爱木偶戏,渡鸦确实喜欢糖人,还有一些零食。 林焱可不想一路上面对渡鸦臭脸。 他一眼便看到糖人摊上还有三支,其中,最右那猛张飞最为扎眼,想来渡鸦必定会喜欢。 他快步行去,想拿那张飞,却看到旁边伸出一只小手,捏住那张飞小人,“妈妈,妈妈,我要这个。” 被个小孩抢先一步,那孩子母亲对林焱歉意一笑。 林焱摊了摊手,表示不用在意。 和孩子抢东西,这事儿他可做不出来。 等那对母女走了,林焱也没有选择,取了另外两支,转身回去。 他特意将糖人藏在背后,走回马边。 渡鸦眉头微皱,“做什么了?” 林焱递出两支糖人,“当当!” 渡鸦看着糖人,眼中闪过欢喜,可片刻又有些疑惑,低声呢喃,“霸王……虞姬……” 林焱并未注意渡鸦,低头分着糖人,“这个男的做得大些,给你吃。我吃这个女的就行。”说着,便将那楚霸王递给渡鸦。 渡鸦并未立刻去接,深深看了林焱一眼,“你挑的?” 林焱原本想将方才被夺糖人之事说出,又想想解释也是麻烦,便将楚霸王往渡鸦手中一塞,“是我挑的,快吃吧。” 渡鸦愣了片刻,便接过“项羽”。 林焱回到马上,还未坐稳。 却听到渡鸦轻骂一声,“傻瓜。” 林焱没好气地转过头来,“我给你买糖人,你还骂我?” 渡鸦抬眼望他,却是微微一笑,高声重复,“傻瓜!”说罢,便轻夹马腹,丢下林焱。 林焱一脸懵圈,这算什么情况? 高兴,还是生气? 他低头看看手中糖人:难道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无人解答,林焱只能拍马赶上。 不过。 渡鸦似那坚冰,却要知道,冰霜化开,便是温润如水。 方才那一笑,还是挺美的。 渡鸦并未跑远,林焱轻易赶上,两人再次并肩,没多时,便出了县城。 一路向北,便是一处高山密林。 进入山林,林焱便将方才疑惑抛诸脑后,在林区入口,他便发现不少踪迹,纵横于地。 他低头看了两眼,分析道:“看这些痕迹,约有三十多人,不久前也入了山林。” 渡鸦略微皱眉,不觉摸向剑柄。 “不要紧张。”林焱朝她微笑,安抚,“应该也是入山狩猎的,我们又不是在燕国,哪有那么多人专门伏击我们?” 渡鸦放下手掌,“你有大罪,与我无关。” 林焱无奈摇头,“听你这意思,真要有人杀我,你也准备袖手旁观?” “我本来就要杀你,不过……”渡鸦顿了片刻,淡淡说道,“你只能死我手中。” 林焱摊了摊手,将话题重新接回,“他们朝西面去了,队伍里应该有些猎户,可惜,他们都没我厉害。你知道为什么吗?” 渡鸦看着林焱,并不说话。 林焱挠了挠头,只能自问自答,“西面确实有不少踪迹可循,但是,我们的目标是熊王!以领地而言,普通熊类自然要给熊王让出位置,所以,不该朝西,反而应该继续往北或是西北方向,具体的还得探查。” 渡鸦应道:“听你的便是。” 林焱点了点头,“接下来,我们徒步进去,马儿味道大,容易被发现目标。等会儿林中发生什么,全都听我。” 渡鸦点头应下。 两人便找了个阴凉处,将马匹栓好。 林焱引着渡鸦深入林中,朝西北行进。 一路行来,倒是发现不少矮鹿,真如那老汉所言。 可惜,林焱目标不止于此。 继续前行,时至午时,林焱准备吃些干粮,突然鼻翼微皱。 他立即钻入树林,掀开几片大叶,树根处正有一坨粪便,成块状,略有棱角。 林焱眼前一亮,“是熊粪!” 渡鸦略微皱眉,她毕竟是个姑娘,并未靠前,远远看着林焱。也不知林焱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拍着手,站起身来,“我们运气不错,熊窝应该离这里不远。” 渡鸦向后退了半步,“别碰我。” 林焱看了眼自己双手,哑然失笑。 他也不多言,领着渡鸦,寻踪而行。 痕迹越来越新,林焱示意渡鸦,蹑手轻声,取下弓箭,虽是戒备。 大熊这等猛兽,林焱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在林中左拐右饶,始终处于小风口。 再行一段,就连渡鸦也能识别大熊痕迹。 又行片刻,林焱按住渡鸦肩膀。 密林百虫争鸣。 林焱伏低身子,缓缓靠近一处矮坡,身藏坡后,探头张望。 渡鸦学他模样,小步靠近。 空气之中,满是骚腥气味。 她也探出头来,见到那大熊背影,庞然大物,足足两人来高。 最为惊奇之处是。 那,竟然是只白毛老罴! 第二百二十六章 熊吼蝉鸣 关于熊,林焱曾经猎过两头。 先不说那龙兴熊王,即便是稍小那头,也是勇力过人。 算上追踪,林焱用了一天一夜,才将那头稍小之熊猎杀。 若是再算上平生所见,林焱所见大熊不下十头,却从未见过面前这种。 浑身白毛! 这世上,还有白毛之熊? 那白熊原是背对林焱,此时耸了耸肩,“呼哧”抬起头来。 林焱赶紧按住身边渡鸦,搂住她口鼻,两人蹲在坡后。 渡鸦并不慌张,她也知此时不能有丝毫大意,这种凶兽,即便是他们身负武功,也是不好对付。更何况,林焱可是要这熊皮。他们便不能随意打杀,坏了熊皮,也就前功尽弃。 白熊毛皮,想来红袍儿会更惊喜。 她如此相信林焱,已经在心中计划熊衣款式,根本未曾想过林焱会失手。 林焱却不知道渡鸦想法,心中暗暗盘算。 他从未见过白毛之熊,只听老爷子说过,在大陆极北之地,存在着白熊猛兽。力大无穷,生撕虎豹。 可那些白熊受制于天生大限,只能存活在极寒之地。即便冀国北端比龙兴还要冷上几分,却也称不上极寒。 那么眼前这头,便不是那极寒凶兽。 而老爷子也曾说过另一种白毛熊类,称作食铁兽。 只是那食铁兽也非通体纯白,而是四肢与脸上长有黑毛。若非觅食之时,还有些憨态可掬。 如此看来,眼前这头白熊,定然是头异种。 林焱皱了皱眉,越是如此,越需谨慎。 只因,异种难存。 这种特异种类,必定从小遭受族群排挤,更没有保护毛色,能够存活至成年,必定比其他熊类更加凶狠,更加诡诈! 他给渡鸦使了个眼色。 两人蹑手蹑脚,退回坡下。 林焱小声说道:“这熊,怕是不好对付。” 渡鸦点头,“你说。我做。” “好。”林焱望向四周,见到滕蔓碎石。他眼珠一转,拔出腰上小刀,“我要做个陷阱。” 渡鸦点了点头,同样拔出腰刀。 林焱却将她按住,“你做什么?” “帮忙。”渡鸦回答得理所当然。 林焱微微一笑,“我去做陷阱,你在这里盯着,若是那白熊有何异动,立刻通知我。” 渡鸦点头,一脸郑重,就要爬回坡上。 林焱仿佛见到,自己头一次带小石头去打猎场景,心中好笑。他伸出手,就和当年对小石头一样,揉着渡鸦脑袋,“不要紧张,这白熊虽然珍贵,却没你珍贵,若是危险,我们找另外一头就是,你可不要逞强。” 渡鸦脸颊微红,推开林焱手掌,又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转过身去,爬上山坡。 林焱心中暗笑,只觉有趣。 随后,他便定下心神,返回小林。 他选了结实蔓藤,再加上自带绳索,做了个简单陷阱。 地上以嫩绳为引,另一端绑上重石,悬于高处。只要那白熊勾断嫩绳,重石便会锤击而知,不说致命,也能将他立即杀死。 而且巨石乃是钝器,必定不会太过伤害熊皮。 虽然将石头吊起来有些麻烦,好在如今林焱伤势已经恢复,更是在卧龙窟一战,吸收了柳凤泊剩下的些许真元。 如今他运起真元,硬生生吊起巨石。 准备妥当,林焱回头去看小坡,发现渡鸦还在那趴着,不时冒头观察。 倒是像土拨鼠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小心翼翼。那背影,倒是可爱得令人忍俊不禁。 林焱终是忍住笑意,轻声轻脚回到渡鸦身后,轻拍她背脊,“怎么样了?” 渡鸦浑身一震,双手捂住嘴巴,差点喊出声来。 一惊一乍,林焱看得绷不住脸面,又不能发出声音,指着渡鸦,笑得直不起腰。 渡鸦一脸涨红,狠狠瞪了林焱一眼。 林焱却是笑意难忍,就差就地打滚。 渡鸦气得脖子都染上嫣红,拔刀就砍! 林焱翻身躲避。 “蹦!” 铁刀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两人皆是愣神。 四周陡然一静。 林焱按住渡鸦手腕,竖起食指,示意安静。 渡鸦心中犹气,却也不敢吱声。 “知了……知了……知了……” 密林之中,唯有扰耳蝉鸣。 “知了……知了……知了……” 林焱眉头紧皱,侧耳去听。 那知了声中,似乎沙沙声响。 那熊,此刻在做什么? 林焱握紧小刀,缓缓探出身子。小坡渐渐沉于眼下,然后…… 林焱看到一双眼睛,黝黑如夜。 白熊!近在咫尺! 它张开血盆大口,“吼!!!” 熊吼,伴着腥臭湿暖空气,喷在林焱脸上。 林焱当机立断,挥动手中短刀,一刀砍在白熊鼻尖!随后头也不回,拽住渡鸦手腕,翻身便跑。 “吼!”白熊吃痛,捂住鼻尖退了几步,嘶吼连连。 林焱已经拉住愣神渡鸦,跑出两步开外。 他从未觉得,学好轻功,如此重要。 等两人奔出五步之时,那白熊双爪踏入土中,顺着小坡狂奔而下,“吼!” 音浪就在身后,林焱不敢回头,也无暇回头。 陷阱嫩绳就在眼前,林焱抓紧渡鸦高声喝道:“跳!” 渡鸦回神,两人单腿一蹬,从绳上跨过。 林焱心中一轻,将渡鸦推到一边,“藏好!”随后便站在绳后,反身去看白熊。 可那白熊,居然停了! 它停在三步之外,口中呼哧喘气,却眼中满是狐疑,就是不再进一步。 这头白熊很聪明。异种难存,能存活至今,绝非侥幸。 可惜,它碰到了一个好猎人。 林焱将手中短刀,往地上一掷,死死盯住白熊双眼。 不要盯住猛兽双眼,因为那样它们会感到威胁,特别当你比他瘦小许多之时,它们会将那视为挑衅。 没有谁,能挑衅熊王的尊严! 白熊被彻底激怒! 它四足趴地,扒开泥石,朝林焱直扑而来。 林焱一脚踹上小刀刀柄。 短刀横飞,割断嫩绳。 重石呼啸而至! 时间仿佛在此时定格。 白熊须发皆张,四足离地,飞扑空中。 林焱与它对面而立,尖爪与脸颊之间,毫厘只差。 “轰!” 重石飞来,正中侧腹。 白熊滚翻在地,卷起满地石泥,一时无声。 林焱坐到在地,大口喘息。 渡鸦从一边探出头来,满脸焦虑。 林焱朝她摆了摆手,“不要担心,我没事。” 渡鸦脸上一红“才没……”她话音一顿,尖叫出声,“小心!” 却是那头白熊,又爬了起来! 林焱立即起身,拔出千磨。 可那白熊,却摇摇晃晃,掉转头去。 鲜血,顺着唾液,拖垂地上。 它拖着沉重身躯,往来处挣扎爬行。 林焱放下千磨。 它要做什么? 林焱心中疑惑,看着白熊渐渐爬远。他收了千磨,张弓搭箭。此时这白熊虽然受伤,却还不至丧命,也是皮糙肉厚。林焱不敢掉以轻心,却又好奇,这白熊,究竟要做什么? 白熊又爬出几步,林焱便步步紧跟,未拉弓弦,也是全神戒备。 突然,他看到大白熊浑身一震。 林焱心中疑惑,抬眼去看,正见到小坡之上,站着两个纯白身影。 那里竟然有两头小熊。 同样纯白无暇。 林焱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头母熊,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大白熊见到孩子,立即加快脚步。 林焱却不想追了。 渡鸦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林焱。” 林焱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去猎别的熊吧。” 渡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拉住林焱衣袖,“我们,看它们一会儿,好吗?” 林焱注视渡鸦片刻,又将她头发揉乱。 渡鸦却没有反抗,看着白熊背影,叹了口气,“我出生没有多久,母亲就去世了。然后其他家人也……” 林焱叹了口气,“你家人的事……我很抱歉……” 渡鸦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没错,原本就是他们要来杀你们,你们又有什么大错?可他们终究死了,死在自己的道义路上。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是烈士,是殉道者。可他们有没有想过我?道义,江湖,这所有的所有,我都明白,可我明白,不代表我会不难过。我的家人死了,我的家人全都死了!” 渡鸦语音哽咽,落下泪来,脸上,却还是那硬要忍住泪水的倔强模样。 谁能不怜惜? 林焱咬了咬牙,搂过渡鸦肩膀,将她伏在胸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 渡鸦先是挣扎,听到林焱这话,浑身一颤,却是安静下来,伏在林焱胸口,无声啜泣,泪湿衣襟。 面前,大白熊已经爬到小坡之上。 孩儿们站在坡上,召唤着自己母亲。 大白熊趴在小坡高处边缘,伸出舌头,去舔自家孩儿。 突然! “嗡!”的一声闷响。 一支箭羽飞驰而至,将大白熊头颅刺穿。 大白熊浑身一僵,顺着小坡,滑落而下,只留着两头小熊,愣在坡上。 对此突变,林焱也是愣在当场。 悉悉索索,数十道身影,从林边走来。 为首一人,身穿锦袍,手持硬弓,“哟!这里还有两头小的。” 林焱只觉目眦欲裂。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乱 “围起来,围起来,跑了那两头小的,少爷我撕烂你们的嘴!”说话的,是那领头锦衣公子。 身穿锦衣,却来狩猎,既是不重狩猎之事,更显不伦不类。 而他口中所言,全部停在林焱耳中。 他没有说话,却是握紧长弓。 从人数看来,这些人约有三十多个,应是先前在树林口,林焱猜测那批。 他原本以为,是当地猎户,进入山林围猎野兽,赖以生存。可如今看来,这些人分明是兴之所至。 而且,他们坏了规矩。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此为四季猎事。 不捕幼兽,不采鸟卵,不杀孕兽,不破鸟巢,不戮携幼之雌,此为狩猎礼规。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猎人自然有猎人的准则。 重义轻生,殉道保节,人人会说。 可到头来,又有几人会做? 林焱从小依山而存,守林而猎。 那是规矩,也是底线。 人若没了底线,便是蝼蚁不如。 锦衣公子向前几步,终于见到林焱两人。 渡鸦就要上前,却被林焱护在身后。 锦衣公子一样看来,对身边之人说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 身边武师轻声道:“回禀少爷,这两人应当是周遭村落猎户,也来林子里打猎。”那武师又看了眼林焱身周陷阱,轻声道:“那熊应当是方才被这两人重伤。” 锦衣公子皱了皱眉将他打断,“你是说,本公子捡了便宜?” “当然不是。”那武师赶紧低头,“猎杀这白熊,还是靠少爷箭术无双。” 这马屁拍得公子高兴,呵呵笑着。 武师又问道:“要不要小人,将他们赶走?” “赶什么赶?”锦衣公子瞪他一眼,“你没看到那边有个小娘们?长得还挺俊,等本公子大发神威,正好等会儿再找那小娘们乐呵乐呵。” 武师却又是有些为难,“这……那男的……” 锦衣公子寒下脸面,“小小猎户,你还不明白?第一次跟我出来?” 武师断了片刻,艰难回答:“听说天远县最近来了个厉害的县令,若是闹出事情来,属下是怕,老爷难做……” “我呸!”锦衣公子“哗啦”赏了那武师一记耳光,“我爹堂堂郡守,会怕他这县令?到时候连他一起做掉!” 武师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锦衣公子志得意满,张弓拉弦,瞄准其中一头小熊头颅。 “嗡!” 利箭飞纵! 却又听到一声弦响,另一道黑影,飞驰而至。 “啪嗒”一声,飞纵利箭断成两截,无力坠地。 黑影磕飞一些,插入地中,箭羽微颤。 “往彼娘之!”锦衣公子气急败坏,顺着箭来方向,扭头去看。 正见到林焱持弓而立,面色肃穆,“你坏了规矩。” “规矩?”锦衣公子露出狞笑,“狗屁规矩!” 说罢,又是一箭上弦,瞄准林焱撒手放箭。 林焱双眼一眯,捻起背后箭羽,拉弓满月。 “嗖!” 箭羽侧旋而出! 林焱之箭,后发先至,于那半空之中,对上对方箭头。 对撞之下,生生将那箭剖成两半。 箭势不止,仍自飞向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面上大骇,却是吓得双腿难动,他从未想过在这北郡地界,除了他老爹,还有人敢对他动武! 他已脑中空白,可身边武师也非等闲,千钧一发之际,将他肩头拽住,猛力后拉。 却听到“嘶啦”一声,箭矢急坠,一箭钉住公子皮靴。 在加上武师拉拽,两向用力,那锦衣公子向后倒去,空留皮靴在地,和身后随从滚作一团。 “呵。”渡鸦发出轻笑,可她面上没有笑意,却是特意出声嘲笑。 少年人,最受不了姑娘嘲笑。 锦衣公子“腾”得坐起身来,“混账东西!你敢射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焱不知道他是谁。 也不想知道他是谁。 林焱再上一箭,暴喝出声,“滚!” “你!你!你!你!你!你!”锦衣公子伸出手指,指着林焱,指尖不断发抖,“你居然叫我滚!” 渡鸦冷清说道:“连话都说不利索,却是个智障公子。” “往彼娘之!欺人太甚!”锦衣公子赤红着双眼,一巴掌甩在身边侍从脸上,“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老子被人这么骂!你们他娘的就这么看着?” “刷拉拉!” 一阵拔刀声响。 三十余人,朝着林焱磨刀霍霍。 两头小白熊,抱住脑袋,靠在大熊身边,瑟瑟发抖。 渡鸦秀眉一皱,背上猎弓,就要拔剑。 林焱将她按住,摇了摇头,自己按住千磨,移步上前。 目光所及,威压一片。 他已是一流高手,那些武师侍卫被他目光扫过,皆觉头皮发麻。 他们唯有呐喊出声,以壮声威。 可惜,高手不靠吼。 阳光透过枝叶倾洒下来,映着刀光闪烁。 脚步沉响,呐喊声声。 落叶沙沙,蝉鸣鼓噪。 林焱单人支剑,面对人群,突然顿住脚步。 一吸…… 吸气声响透过重重声浪,扎入每人耳膜。 一呼…… 万般寂静,落叶滞空, “小暑!” 温风至极,地煮天蒸! 林焱身影须臾虚晃,转瞬穿过人群。众人手中兵刃,皆中一剑,如同滚热烙铁。 “咣当”一串连响声,侍卫尽皆撒手丢刀,再看手心,已经暴起燎泡。 这还是击中兵刃,若是这剑打在身上,那人还不得烈阳灼心? 他们立即明白,这年轻高手,是想他们知难而退。 心中忐忑复杂,这些侍卫回头望向林焱。 正见到林焱剑尖,顶住锦衣公子咽喉,冷冷说道:“滚。” 锦衣公子双腿一颤,跌倒在地。他脸颊抽搐,瞳孔放大,两腿之间更有一滩黄渍,已是吓得说不出话。 林焱居高临下,斜眼蔑视,“没有第三遍。” 锦衣公子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站起身来,“我这就滚,这就滚,我滚……” 说完这话,已经是慌不择路,从小坡上滚落下来。 坡下护卫武师赶紧将他扶住。 他们也顾不得地上兵刃,簇拥着那锦衣公子,仓皇远逃。 等他们跑远,林焱才收起千磨。 渡鸦快步跑来,卷起衣袖包住手掌,拾起地上一柄直刀,刀面上印着“北郡”二字。 略微皱眉,渡鸦手掌一挥,将那直刀掷给林焱。 林焱伸手一捞,纳入掌中,看到刀面字迹,“北郡的?” 渡鸦点了点头,“怕是北郡哪家达官显贵的纨绔子弟。” “这些个王侯将相……”林焱挠了挠头,微微苦笑,“好像,又给烽子惹麻烦了。” 渡鸦微微扬起嘴角,“他呀,最怕不够麻烦。” 两人相视一笑。 却听到身后传来凄声呜咽。 两人回头,见到两头小熊,靠着大熊尸首,磨耳厮鬓,似是想将那沉睡大熊唤醒。其中一头人立而起,拽住箭支,想将那箭从大熊脑中拔出。 林焱心中暗暗叹息。 物竞天择,这两只小熊没了母熊保护,又同样是异种毛色,只怕是不多时,就得死在此地。 渡鸦突然抓住林焱衣角。 林焱侧头看她。 渡鸦张了张嘴,轻声说道:“它们也没了家人……和我一样。” 林焱明白过来,“你想养?” 渡鸦低下头,没有说话。 林焱怔了怔,他仿佛见到小石头曾经想要玩具,却知道家中贫寒,而欲言又止的神色。 心有所感,林焱伸出手,摸着渡鸦脑袋,“那就养吧。” 渡鸦立即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神采,兴高采烈地“嗯”了一声。 林焱哈哈大笑。 笑声,冲淡方才忧愁。 林中不远处,锦衣公子尚未走远,恨恨瞪着林中那对“狗男女”。 “少爷。”那领头武师也是尽责,这种时候依旧硬着头皮发话,“这种高手,我们……我们惹不起……” “放屁!”锦衣公子极力压抑声响,却难掩话中暴戾,“我马浮出生至今,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从来都只有我踩别人!在北郡这块儿,谁他娘的敢踩在老子头上!老子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武师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马浮眼中寒光一闪,冷冷笑着,“你派两个人跟着这对狗男女。我去找拓拔大哥,为我报仇!” 武师面上闪过难为,“少爷,老爷最是不喜你与那拓跋马贼混在一块儿,若是……” 马浮眉头一皱,嘴角浮现一丝狞笑。 “刷拉!”他骤然抽出背后箭支,一把扎进武师喉中。 武师满眼皆是难以置信,捂着喉咙,仰天倒下。 鲜血,从指缝之间泊泊外流。 马浮看着武师抽搐尸首,裂开嘴角,眉头皱在一块儿,似哭似笑,宛若癫狂,“谁还有意见?” 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银票,丢在武师尸首面上,“抚恤金要多少,有多少人。人!要多少,有多少。本公子再问一遍!” 疯狂目光,扫过全场,“谁!还!有!意!见!” 剩下护卫尽皆低头,无人胆敢作答。 人群散去,尸首被枝条胡乱盖住,不闭双眼,望向天空,仿佛无声质问。 无人作答…… 林中重归安宁,唯有蝉鸣鼓噪,一如烦乱人心…… 第二百二十八章 碎 木质寨子,大堂门悬匾额,“聚义堂”。 锦衣公子马浮,端正立在一名汉子身后。 那汉子背对于他,身高八尺。 已至夏日,此刻他赤裸上身。光影伏在肌肉之上,刻出道道如石纹路。最引人注目,不是他一身筋肉虬结,而是他臂膀侧腹皆是疤痕垒摞,唯有宽厚背心无一伤痕。 “马贤弟,你我倒是许久不见。”那汉子并未回头,却出声说着,嗓音低沉浑厚。 马浮全无纨绔模样,恭敬拱手,“家父管得甚严,若非如此,小弟怎会不来看拓拔大哥?” 拓拔大哥骤然转过身来,“是吗?” 马浮双腿微颤,赶紧回答:“不敢有半句虚言。” 光洒进来,照着拓跋面上,朗目星眉,却是年岁不大,最多三十左右。原本这相貌只能说中上,可偏偏一道刀疤直脸颊划过下颚,给这脸上添上些许狠辣,却让他宛若那夜中黑豹,危险而魅惑。 拓跋大哥看着马浮,“我拓跋元一,平生最恨有人骗我!”字字粘稠,宛若拖血带沫。 马浮浑身一颤,就要跪下,却被拓跋元一扶住,“不过我相信,马贤弟,绝不会骗我,毕竟你我情义颇深。” “是是是。”马浮连连点头。 拓跋元一咧嘴笑着,拍了拍马浮肩膀,“这件事,我替你出头。只是你那北郡郡守老爹,最近对狄狗子的商队,保护颇重,兄弟们日子不好过啊。” 马浮立即拱手,“小弟明白,拓拔大哥尽管放心。” “哈哈哈哈哈!”拓跋元一用力拍着马浮肩膀,“这才是好兄弟。对了,你说要打哪里?” 听到这话,马浮面上闪过暴戾,“天远县!” 临近日落时候,林焱与渡鸦见到天远县城。 夕阳放斜光辉,倾倒在斑驳墙上,将那砖,那墙,那瓦统统染成橘红。 城头工人扛着各式器具,结束一天劳作。 吕烽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那些工人也不怕他,不时与他嬉笑。这些月来,他便负责两件事情,城墙修葺,还有县城护卫训练,偶尔也管管治安。 这些事情,由吕烽来做,可谓是得心应手。 他性子豪爽,做起事来却能面面俱到,关键是,他能与百姓打成一团。 吕烽没有丝毫架子,兼又热心。 最令人啼笑皆非是,不知那些左邻右里从哪儿打听到,吕烽尚未婚娶。这可是惹了许多婆婆眼热,纷纷要把自家姑娘介绍给他。 吕烽一时窘迫,他可不擅长应对此事。 幸好,还有一人擅长此事。 那一日,李家大婶直接带了自己闺女来了府前,说什么也得让吕烽见上一面。 吕烽推拖不得,出了府门,话还没说两句,赤娜从门后探出身来。 她在众人错愕眼中,异常自然地搂住吕烽臂膀。 也不说话,就是那样微笑听着。 李家大婶脸都绿了,牵着闺女扭头便走。 这事儿,搞得吕烽尴尬不已。不过别说,倒是效果拔群,从那日期,再未有哪家媒婆上门。 边境县城,民风彪悍,也是淳朴,吕烽顺理成章免了一件麻烦。至于,此事之后他又怎样遭受赤娜盘剥…… 林焱光是想想,便觉得背脊发凉。 他打了个寒颤,将那些不详回忆丢到脑后,朝墙头吕烽挥手。 这些城墙原本破旧,毕竟地处边疆,马贼横行,假扮马贼的狄狗亦是横行,吕烽这几月来努力,终是让城墙恢复些峥嵘模样。 县城城墙不会太高,吕烽立刻瞧见林焱与渡鸦,挥了挥手,又和副官嘱托两句,便下了城墙,迎接两人入城。 林焱与渡鸦入得城中,吕烽倒是朝他俩身后张望,却未见到巨兽尸首,“怎么回事?我听管家说,你俩不是去猎熊了?熊呢?” 林焱与对视一眼。 吕烽自以为得到要领,指着林焱哈哈大笑,“你小子还自称猎术高超,想不到也有失手时候。” 林焱无奈摇头,还未说话,渡鸦先是插嘴,“他没失手。” 吕烽先是一愣,随后看看两人,笑容暧昧。 渡鸦脸颊微红,反倒扬起下巴,“我只是见不得别人被冤枉。”说着便扬着下巴,从两人身边策马而过,“我累了,先回去休息。还要给两个小家伙喂奶。” “喂奶?”吕烽叫出声来。看着渡鸦背影,见她背上多了个不小包裹,倒真想是背着孩子。 他咽了口唾沫,又望向林焱,“这么快?” 林焱翻身下马,拿起马侧水囊,疑惑问道:“什么这么快?” 吕烽上前一步,小声说道:“这么快,孩子都有了?” “噗!” 林焱一口泉水喷在地上,用手抹着嘴角,“你瞎说什么啊?” 吕烽迷惑眨眼,“也没看渡鸦大肚子啊,这倒是奇事。” “你这蠢驴脑袋,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林焱伸手扶额,无奈摇头,“她那包里,是……” 话未说完,却听到一声惊呼。 两人回头去看,却是在那街道不远处,赤娜与吕玲玲与渡鸦站在一块儿。她们也到城边,应当是来接吕烽,正巧遇到林焱与渡鸦回城。 此时,渡鸦已经下马,揭开身后包袱,露出两个毛绒脑袋。 赤娜伸手摸着,饶有兴趣。吕玲玲却是摊在地上,浑身发抖。想来方才那声惊呼,便是由她发出。 林焱与吕烽互看一眼,快步赶了过去。 吕玲玲见到吕烽过来,指着毛熊发抖,“三,三,三,三哥,那,那,那是两头……” “两头小熊。我又没瞎。”吕烽将妹妹扶起,没好气道:“你们去猎熊,怎么猎了两头小的回来?” 林焱摇了摇头,将之前林中之事,简单扼要与吕烽说过,最后做了总结,“那大白熊已死,若是将这两头留在山中,也不过晚死几日。它们不愿离开母亲,我也只能把它们打晕带了回来。” 吕烽摇了摇头,“只怕等那俩小熊醒来,还得麻烦。” “麻烦……”林焱望向渡鸦车辆,少女眼中含笑,望着怀中小熊,此刻温柔胜水,“麻烦就麻烦吧。”他说着,也不自觉勾起嘴角。 赤娜摸着白熊脑袋,“这种白毛可是少见,你们也是运气极好。” 渡鸦微微摇头,“遇到我们,它们却是运气不好了。” 赤娜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凶兽食肉,人猎猛兽,天理循环,本就如此。倒是你这丫头。”她歪着脑袋,看着吕玲玲,“躲这么远做什么?你不是女侠嘛?还能怕熊?再说了,你看看这俩小家伙,多讨人喜欢啊。” 吕玲玲咽了咽口水,似是挣扎,“是……是好可爱啊……可,可是我怕……” “怕什么?”赤娜抓住吕玲玲手腕,伸向小熊,“你来摸摸。” 手指靠近。 吕玲玲却叫了一声,抽回手来,“我想,想摸,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哪个姑娘不喜欢啊……可是,本女侠,我,可是我还是好怕。” 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喜欢,那别扭模样,倒是有些滑稽,又有些有趣。 众人一阵哄笑。 就在此时,林焱耳廓微动,扭回头去。 却见到夕阳落于平原一项,而那平原尽头,于那光斑之中,窜出一道黑影。 蹄声阵阵,尘烟拔地而起。 刹那之间,便成烟幕。 城墙之上,示警钟声,咣当大作! “马贼!马贼!马贼!” 吕烽面色一整,立即运起真元呼喊,“不要慌乱!关上城门!” 见到吕烽在场,众卫兵有了主心骨。 县城兵甲不多,即便是在边境,也不过百来十人。 立即有人下得城来,去关城门。 可那远处黑影,竟有一骑脱阵,马速极快,飞速逼近。 眼看城门将闭,那人竟然仍不减速,反倒扬起手中关刀。 他想做什么? 趁着最后一丝空间,冲入城中? 可是…… 他一人,就算冲入城中,又能做什么? 他一人,难道还能破了城门? 县城城门虽是木质,却也坚硬异常,若是合上,单凭一人绝无破门之能。 吕烽与林焱面面相觑。 城门将合,那人身影,缓缓消失于门扉之后。 犹剩一丝缝隙。 突然之间! 门后爆出一声咆哮!宛若平地惊雷!又似通天巨响! 刀光闪! 城门碎! 扬尘之中,拓跋元一跃马入城! 缰绳一领,黝黑战马人立而起。 展臂挥刀,拓跋元一仰天长啸,宛若天神降世! 第二百二十九章 针锋相对 县令府中书房,已然点起油灯,扬獍伏在案上,提笔疾书。 却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人声嘈杂。 他皱了皱眉,方才紫毫,用其他宣纸,将桌上书信盖上。 “大人!大人!大人!”师爷一边呼喊,一边奔入门内,入门之时,还被门槛磕绊得微微踉跄。 扬獍站起身来,沉稳道:“怎么回事?” 师爷面露焦急,“马贼,马贼杀过来了。” 扬獍稍一思索,他知道身处边境,自然少不得与那些马贼有所交集,不过自从他上任之初,带着吕烽林焱,将四周小股势力清缴之后,还没见过哪家寨子如此胆大。他便继续问道:“哪路人马?” 师爷咽了咽口水,似是害怕,“溃刀寨。” 扬獍眉头一拧,“拓跋元一!” 听到这个名字,师爷身上便是发抖。扬獍虽然不怕,也是头疼。 这溃刀寨,名为溃,皆因其成员,全是战场溃退兵卒。那些兵卒多年刀尖舔血,又习过阵法,比一般贼匪更为悍勇,更为难缠。 而其首领拓跋元一,更是能止婴儿夜啼的狠角。 官府曾经派大军整顿边境,那些乱匪被大军一围便失了士气,偏偏这拓跋元一,带着手下八百溃刀,生生从万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其人身中十数刀,仍旧带头冲锋,一步不退。 时至今日,传闻他能有天位实力,不知真假。 只是这拓跋元一,自从那日围剿后,也是损失惨重,八百溃刀只余两百。他便率众缩回山林,以打劫来往商队为生,休养生息。 怎么今日,突然打起了天远县的主意? 难道是看他新官上任,趁着立足不稳之时,趁火打劫? 那也应该在他方才接任政务之时动手。 又或是上山发生动乱,逼不得已掠夺求存? 天远县,在他看来便是个软柿子吗? 若真如此,扬獍冷冷一笑,“他可是来错了地方。” 说罢,扬獍立即拿起桌上长剑,抬步出门,“召集所有甲士,养兵千日,用在今朝。” 扬獍从来不是文弱书生。 此时城门一侧,木质大门裂开半口,已然无法合上,方才关门士卒,已被震倒在地。 从开口回望,便能见到一众骑兵,越奔越近。 拓跋元一进城之时,城中立即一静,片刻之后便是惊慌失措。 一众百姓惊恐呼喊,乱作一团。 人流朝县城中央涌去,只为远离城门。 而在这混乱之中,仍有几人,如若顽石,屹立在浪潮之中。 吕烽护住赤娜与吕玲玲,“你们顺着人流,快往后退。” 赤娜点了点头,接过渡鸦怀中小熊,挪动脚步。 吕玲玲却梗起脖子,“我,我不能退,我可是女侠,这种时候,就应该站出来拯救万民于水火。” 吕烽瞪她一眼,“就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别呆在这儿添乱。” 吕玲玲眼眶泛红,还要说话,确实被赤娜拽住手腕,混入人群之中。 林焱也看渡鸦。 不等他说话你,渡鸦已经拔出长剑,与他并肩而立。 林焱无奈一笑。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爆出惨叫。 却是那拓跋元一,狞笑着挥动关刀,屠杀街上民众,简直丧心病狂。 三人抬眼去望时候,拓跋元一举起关刀,挥向街边两人。 林焱定睛去看,那两人分明是早上与他打招呼的岳老汉,还有他那孙儿。 岳老汉腿脚不便,自知必死,他儿子已在战争中阵亡,儿媳改嫁,家中小辈,独剩这孙儿一人。 心中想着:绝不能让这孙儿出事。岳老汉张开双臂,要把孙儿推走。 可血浓于水,一家人,谁不抱一般心思? 他孙儿毕竟年轻,眼中决绝,老汉推不动他,反倒被他推飞出去。 刀影落,孙儿身首分离。 老汉伏在地上,被孙儿鲜血淋了一身,宛若痴傻一般,愣在原地。 拓跋元一一声狞笑,再举关刀。 却听到破空声响,直奔脖颈而来! 拓跋元一只能舍了老汉,侧身躲闪。 箭支擦过肩上护甲,“镲啦”刺耳。 拓跋元一避过此箭,林焱又怎么会给他喘息机会,他原就用狄式射法,射速极快。此刻再上一箭,不觉运起真元。 只听到弓身“咔嘣”作响,弓弦张到极致! 箭出! 弦断! 嗡鸣震耳! 拓跋元一坐于马上,无处可避。 正中面门! 可就在中箭瞬间,拓跋元一身上,骤然涌出天位威压,铺天盖地! 他仰天摔下马去,砸会街边摊位,身陷其中。 然而,他又缓缓坐起身来。 那支箭,被他咬在口中。 箭上真元,震得他满嘴鲜血,却再难伤他分毫。 “呸!”拓跋元一吐出口中箭矢,顺带半口鲜血,目光冷冷望来,“是你猎了白熊?” 林焱一愣:这人怎知白熊之事?难道? 未给林焱多想,拓跋元一站起身来,“确实一手好箭术,某家拓跋元一,乃是溃刀寨寨主。某家且问你,可愿我随我上山,做我箭术教头?” 林焱不曾说话,只是缓缓拔出腰间千磨。 拓跋元一咧嘴一笑,“你又能拦住几个?” 说话间,马贼奔袭入城。 卫兵乱作一团。 林焱眉头紧皱,对身边吕烽说道:“烽子!你带卫兵拦住马贼。” 言下之意,林焱便是要将这拓跋元一接下。 只需一个眼神,吕烽便已明白。 他与那些卫兵相处多月,由他出面,才能正组织防线,组织马贼肆虐。 可他又有些担心,那马贼头领功法奇异,他方才察觉,那拓跋元一破门与拦箭之时,身上皆是天位威压。 可那些威压仅仅保持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藏着什么古怪,就怕林焱吃亏。 “你放心。”渡鸦轻声说道,“还有我在。” 吕烽看她两眼,此刻情形也是刻不容缓,他便不再纠结,“小心那人使诈。”嘱托完毕,他便朝马贼方向冲去。 他夺过一名卫兵手中长枪,反手,将两名马贼刺落下马,高声呼和,“不要慌张!跟我身后,稳固防线!” 中卫兵见他神勇,心中又生胆气。 两厢厮杀。 虽然马贼人借马势,冲力十足。可毕竟未有拓跋元一神勇,在卫兵步步为营之下,冲势顿减。 拓跋元一见此场景,咧嘴一笑,“倒是小瞧了你们。不过就凭你这一流中游,真以为能胜我‘一瞬天位’?” “原来,你已经半步踏入天位。”林焱微微笑着,“只可惜……” 举起千磨,林焱缓缓吸气,“我比一瞬……” “更快!” 气息尽,真元凝聚。 一剑惊蛰! 第二百三十章 内斗 关刀落地。 千磨穿透肩膀,护肩铁甲碎裂,鲜血如同花瓣,四散而开。 拓跋元一与林焱,双眼相对,仅有半剑之隔。 一人向前,一人飞退。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拓跋元一侧开半身,闪过要害,才不至于一剑命丧,却也为轻敌付出代价。 “当!” 千磨插入路边房舍,将拓跋元一,死死钉在墙上。 林焱见一击不中,准备拔回手腕,却被拓跋元一按住剑柄。 拓跋元一提膝要撞,林焱将他脚面踩住。 林焱又去拔刀,再被拓跋元一抓住手腕。 一时之间,两人相持不下。 血在流,拓跋元一脸上全部惧意,“你小子的真元,竟如天位凝结,可惜你依旧不是天位。” 拓跋元一手劲极大,林焱与他角力必须动用真元,极为费力。 可他丝毫不惧,反唇相讥,“你这‘一瞬天位’可被我钉在墙上。” 拓跋元一哈哈大笑,“一瞬天位,也好过不是天位。” 说罢,他便一记头槌,正中林焱面门。 一股霸道真元,窜入印堂中。 林焱只觉头晕目眩,四肢皆是失控。 形势急转直下。 拓跋元一得脱,不退再攻,顾不得肩上伤势,一把拽住林焱衣襟,另一拳蓄势待发! 天位威压,凝聚于一拳之上。 林焱失神之间,出乎本能抬起双臂,又将真元全部凝聚。 可他,毕竟不到天位。 若是这拳命中,林焱即便不死,这双臂膀也是难保。 就在此时。 两人身侧,一点寒芒突至。 渡鸦持剑,衣袂飞扬。 拓跋元一发出一声怒吼,硬生生转变拳势,挥向渡鸦长剑。 肉拳,剑尖,相触! 渡鸦掌中利剑,从剑尖寸寸迸裂,化作纷飞碎屑。 拓跋元一那拳半刻不停,直取渡鸦心窝。 幸好林焱回过神来,他拧动千磨剑柄,拓跋元一吃痛,拳势稍慢。 慢这一瞬,林焱已有机会。 他同样挥动手臂,以臂为剑,再次施展“惊蛰”! 林焱右拳,后发先至,轰中拓跋元一手肘,强行改变方向。 “轰隆”一声巨响。 拓跋元一那拳最终落在身后墙上,整堵墙面如同蛛网龟裂,转瞬倾颓。 扬起烟尘,将拓跋元一笼罩其中。 借这喘息机会,林焱与渡鸦飞身后撤,退出十步有余。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心中暗?:这拓跋元一,还真是凶悍异常。 渡鸦望向林焱右臂,此刻迸出血来。 林焱摇了摇头,方才他为救渡鸦,用血肉之躯使出剑诀,这条手臂此时已经毫无知觉。 不过能够救下渡鸦,那便值得。 念头转换之间,拓跋元一已从尘团中迈步出来,他一边拍去身上灰尘,一边哈哈大笑,“又是一个一流高手,想不到这天远县,竟然这般藏龙卧虎!” 林焱如今单臂受伤,不敢抢攻。 拓跋元一便缓步走来,脚尖一挑,挑起地上关刀。 “今天这笔买卖,怕是失算。”他将关刀扛在肩上,流血创口仿佛并不存在,“不过就凭你们二人,还是拦不住我。” 林焱却是竖起三根手指,“三次。” 拓跋元一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微沉,竟然没有说话。 林焱微微一笑,“一瞬天位,不至天位。你既然不能时刻使用,说明必定有所限制。所以,我且问你,这一瞬天位,你还能用几次?” 拓跋元一手中关刀一挥,“杀你们两人,次数绰绰有余!” “要用多少时间?”林焱面不改色,“不说其他,我二人至于你缠斗,或许最终不是你对手,但等你得手,你的手下,又能剩几人?” 拓跋元一歪着脑袋,“就凭这些虾兵蟹将?” 战局处,虽然吕烽神勇,可溃刀寨皆是兵卒汇聚,进退有度,又是久经沙场,异常油滑。 吕烽所到之处,他们便小心散开,稍退半步。 而面对其他县城卫兵,他们便战而败之。 吕烽是一柄尖枪,却不是一堵城墙。 以己之长攻其所短,虽是人数相当,可此消彼长之下,县城卫兵已是节节败退,眼看马贼便要突出防线,与拓跋元一汇合。 拓跋元一哈哈笑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乖乖投降,随我上山,做我那箭术教头。” 林焱摇了摇头,指了指拓跋元一身后。 拓跋元一不疑有诈,也不怕有诈,径直回头去看。 却看到一灰袍儒生,跃马挥剑。在他身后,紧跟数百卫兵。 拓跋元一眼角微颤,回过头来,“不过数百人!我会怕?” “看来,确实出乎你的意料。”林焱扶着受伤手臂,索性还剑入鞘,“你是不怕,你能从万人合围中冲杀而出,还会怕这点阵仗?可是你会觉得不值。” 拓跋元一眼皮微垂,没有答话。 林焱缓步走向对方,口中不停,“我不知是谁教唆你前来掠城,不过事至如今,局势已经超出你的预料,这数百人一围,可能也会超过你的底线。我有一商人兄弟,曾经和我说过,万事皆应知道止损二字。” 他走到拓跋元一身前,距离关刀斩击,仅仅一步之遥,“最终,或许你能够将我们全部杀光,可你的损失,真能与收益相比?血战兵卒,以一当十,价值连城,恐怕损失一个,便能让你肉疼许久。” “所以,现在就是一个选择。”林焱微微笑着,如同红袍模样,“你可以选择就此退兵,你我互有损失,若有机会,再行打过。亦或者……” 林焱上前一步,踏入拓跋元一刀围之内,“你我,鱼死网破!” 拓跋元一骤然握紧关刀,爆出一声怒吼。 大刀劈斩!势若吞虎! 林焱纹丝不动。 渡鸦双眉紧皱,飞奔向前。 那刀,却顿在林焱额头,一滴鲜血,顺着林焱额头淌下。 “小子。”拓跋元一收回关刀,转过身去,“算你有种。” 他将两指放于唇间,发出尖锐口哨。 黝黑战马飞奔而来,拓跋元一飞身上马,又是发出两声哨音。 三短一长。 众马贼毫无迟疑,迅速脱离战斗,如同潮水一般回身撤离。 拓跋元一拍马而去,仍不忘回头,“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焱微笑回应,“林焱。” 拓跋元一纵马远离。 追击,并无胜算。 吕烽与扬獍碰面,便止下帐下卫兵,镇守城门。 直至马贼远离,两人才回头去看林焱,却见到林焱呕出一口鲜血,靠在渡鸦肩上。 “林子!”“林师弟!” 两人奔至林焱身侧,林焱摆了摆手,“那拓跋元一真元霸道,我猜想他那次从万人军中突围,必定是受了重伤,不然也不会卡在一瞬天位,这种尴尬位置。也幸好他不到天位,否则我们今日,怕是难熬。” 话音未落,去听到城下又有马蹄声响。 却是那拓跋元一匹马而回。 他一人,又要做什么? “照顾好林子。”吕烽对渡鸦说着,走到城门之外。扬獍紧随其后。 拓跋元一在数十步外停下,朗声喝道:“林焱!你方才问我,是谁教唆某家。好,我现在就回答你。送你一个礼物!”喝罢,他扬手一掷,却是从马背上丢下一人。 那人被麻绳捆住,在地上连滚几圈,不知生死。 拓跋元一哈哈大笑,再次飞奔远去。 倒是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疯子要做什么。 扬獍略微皱眉,“这礼物,收不收?” 林焱已经擦掉嘴角鲜血,赶到两人身边。吕烽看他一眼,“还怕了他不成?” 三人赶到人影处,林焱立即认出那人面孔,“就是这人,是在打猎时,与我起了冲突。” 被捆人影,正是马浮。 吕烽伸出枪尖,挑去马浮口中破布,还未说话,那马浮却破口大骂,“你们还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我松绑!” 三人互相对视。 吕烽蹲下身子,却不急着给马浮松绑,“这马贼,是你招来的?” “是又怎样?”马浮梗着脖子,一脸倨傲。 吕烽立刻沉下脸庞,“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就为了一头猎物,你将他人性命,置于何地?” 马浮还在嘴硬,“不过是些贱民,死就死了,你们又能拿我怎样?” “怎样?”吕烽额头青筋暴起,他身上带血,此刻分外狰狞,“我一枪杀了你!” “杀啊!”马浮不断叫嚣,“我爹是北郡郡守马明!你们这天远县所有人,皆在我爹管辖之下!你敢杀我?” “哦,你爹是郡守。”吕烽站起身来。 “哼。”马浮冷笑道,“知道怕就好。” 吕烽面无表情,拎起长枪,扬獍赶紧将他拉住,“表哥,不要冲动。” “不诛此獠!如何对城中百姓交代?如何对冀国万民交代?”吕烽将扬獍挥退,对马浮怒目圆视,“你爹是北郡郡守?很好!你喜欢比爹?更好!” 说罢,长枪刺下! “当!” 枪尖划过马浮脸颊,插入地下。 马浮双眼一翻,晕厥过去。 这次,却被林焱拦下,“烽子,杨师兄说得没错,不要冲动。” 吕烽一脸怒容,“这等人渣,还不能杀?” 林焱摇了摇头,“我或许明白杨师兄的意思。你若现在杀他,不就是动用私刑?” “没错。”扬獍赶紧点头,“要杀他,便要在刑场依律杀他,这才是真正还百姓公道。” 吕烽看着地上马浮,怒哼一声,在他腹上猛踹一脚,这才转身离去。 留下林焱与扬獍,摇头苦笑。 远处,马贼缓缓而退。 一人跟在拓跋元一身侧,“老大,我们这就退了?真不甘心!” 拓跋元一看他一眼,“我会忍气吞声?” 那手下似是不解,“可是,老大你连马浮都给了他们。” 拓跋元一放开缰绳,任由战马纵驰,“放心。我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那人点头,“马浮的手下全都杀了,特意留了三人,放他们跑回去报信。只是,老大,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拓跋元一勾起嘴角,“你说,那些当官的最擅长什么?” 手下略微皱眉,摇了摇头。 拓跋元一哈哈大笑,“他们呀,擅长的事情只有一件。” “内斗!” 第二百三十一章 问心需有愧 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那坍塌城门,灯火通明。城门破损,城中木匠与卫兵需得加班加点,将城门修复。 “叮叮当当”捶打声响。 扬獍背着双手,“明日,应该就能抢修结束。” 光影边缘,林焱静静站着,“心伤,又需多久?” 暗暗皱眉。 皱眉,是因为火光不止一处。 县城不大,几乎家家点亮灯火,靠近城门一侧,每三户,必有一家白灯高悬。 黄纸燃尽,银灰舞去,唤不回阴阳两隔。 隐约凄恸,钻入心中。 “妈的!”吕烽突然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扬獍将他拦住,“你要往哪儿去?” “你管不着!”吕烽将扬獍推开。 扬獍抓住吕烽肩头,“如果你要去杀马浮,那就与我有关。” 吕烽转过头来,目光凶恶,“你难道瞎了?你难道看不见这里的惨状?你看看那城门,看看弟兄们的尸首,再看看乡亲们门前白灯!不杀他?依法惩处?官场那些移花接木,你还不明白?若是远处问斩,你能确定到时候死的那个,真是今日这人?我绝不能让这混账东西活过今晚!放手!” 扬獍没有放手,反而越捏越紧,“好!你一刀将他杀了,你很痛快!可你不能忘记你的身份。” 吕烽略微沉默,“我只是我。” “你不是你!”扬獍拽住吕烽衣襟,“无论你如何洒拓,如何漠不关心,你身上流的血,你的身份早就注定!你是冀国三王子,你的所做作为代表着大冀王族。你今日痛快一时,可曾想过后果?” “当然想过!”吕烽将扬獍推开,“替天行道,乡亲们大仇得报,这便是结果。” “这不是结果!”扬獍摇了摇头,“天远县百姓或许拍手叫好,可你却在他们心中埋了一粒种子。这世道不需要规矩,只需要快意恩仇!你在百官心中埋下一粒种子。王室子孙,不说礼法,全不把他们大臣放在心上。内外皆乱,这才是结果!” 吕烽微微发愣,随后拧紧双拳,高声辩驳,“你是在危言耸听。”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扬獍叹了口气,“我不过是由小及大。” 吕烽低下头去,松开双拳,久久才道:“我心里不痛快。” “活在世上,谁都不能真正痛快。那些想要痛快的人,往往死得更快。”扬獍看了眼林焱,林焱明白他话中所指。 林焱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扬獍这才重新面对吕烽,语重心长道:“表哥,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难道你就不想扛起冀国大旗?” 吕烽摇着脑袋,“我不想……” “可这是责任!”扬獍语速加快,“吕巍色厉内荏,吕尚外强中干,他二人皆非良人,只有你能够继承大冀,只有你能扛起这份责任。” 吕烽退了半步,低下头去。 扬獍再踏一步,“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北境?为何要与你一起?” “因为琼华死了。”吕烽幽幽回答。 扬獍捏住拳头,紧咬下唇,却又缓缓松开,“你说的没错。琼华死时,我已万念俱灰,我对这大冀不抱丝毫希望。可还有你,在我看来,或许你还能改变我的想法。” 他转过身去,指着满街白灯,“我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些百姓,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些郡守官员。你能够袖手旁观?只要你愿意,你我兄弟联手,重整吏治,大安民生,必能将这些腐朽,一扫而空!” “只要你愿意……”扬獍回过身来,看着吕烽双眼,“为了大冀黎民,放弃那一点点自由,扛起这些责任,如此简单。” 吕烽沉默以对。 扬獍静静立着,等待。 吕烽抬起头来,“你高看我了。我的梦想很小,我的手也不长,我心肠更软。我见不得兄弟阋墙,你知我当年为何离去?因为二哥给我居然给我投毒!你能够想象,你最亲之人,居然为那冰冷王位,要将我生生毒死!可我没有怪他,我选择离开。或许那个位置,从始至终,都不是为我准备。” 扬獍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吕烽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满街白灯,“我想做的,只是一介将军,为国家镇守边陲,在我目力所及,在我臂膀之内,守护这国土,守护黎民百姓。我只有,这么一点野心。” 一声叹息。 “那位子太冷,可我的心太热。坐上那个位子,谁都会变,可我不想改变。”吕烽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扬獍看着吕烽,宛若失魂落魄。 吕烽见他面色不对,轻声唤道:“表弟?你还好吧?” 扬獍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说罢,他便转过身去,走出一步,他又顿住脚步,“对了,你若真要杀那马浮,十恶‘不道’,记得用这罪名,虽是有些牵强,却也好过没有。” 不待吕烽说话,扬獍便挥手离去,拐入街角小道。 留下吕烽与林焱两人,面面相觑。 “不道?不道可以吗?” “我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学的是拉弓射箭,又没学过法。好像是,害死了很多人,手法特别残忍?” “管他呢。既然是表弟说的,应该是可以吧。” “他爹找来怎么办?听说,他爹是老来得子,对这马浮,可是万分疼爱。而且这人于北郡之内,政绩出众,却有凶名,万一狗急跳墙。” “哼!还怕他动手?” “我们此来边境,也是隐匿行事,他应当认你不出。” “不知道最好!若他真敢仗势欺人,这郡守之位,也该换换人了。” 不远处,扬獍靠着墙壁,仰天长叹。 阴影之中,露出赤娜衣摆,“终于下定决心了?” “决定了。”扬獍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星空,“骂名,罪孽,责任……都让我一肩扛下。” 赤娜噗嗤一笑,“你这种人,活着真没意思。” 扬獍瞥她一眼,“你不要陷得太深。” 赤娜眉头稍皱,“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扬獍微微一笑,望向远处吕烽,“心若热了,就怕再也冷不下来。” “哼!”赤娜冷冷一哼,“那蠢驴,不过是个解乏的玩具罢了。” 扬獍望她一眼,笑而不语,拱手离去,“也还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翌日,马浮悬尸于城门之外,城中张贴告示,数其勾结马贼,残害同胞,“不道”之罪。 一时间,举城轰动。 百姓大仇得报,奔走相告。 正午之时,一辆马车风尘仆仆,赶到城门之外。 车盖以识,乃是郡守座驾。 吕烽已经赶到门旁,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北郡郡守马明,胆敢当众发难,或是以势压人,那他手中长枪,也非吃素。 片刻之后。 一位老者,走出马车。 一眼望去,似有五十来岁,须发半白,身着普通便服,长衫一挂。 他应该就是马明。 只见他望着马浮尸首,突然老泪纵横,“蹬蹬蹬”几步窜到吕烽面前。 吕烽暗暗戒备。 却见那马明,突然跪伏在地,“老朽教子无方,还请三王子责罚!” 第二百三十二章 暗涌 马明跪在地上。他跪得太突然,以至于吕烽愣在当场。一时半会儿,没人回过神来。 他也不做其他,便这么跪着,默声流泪。 那眼泪为谁而流。 是为悬在半空,那断气尸首,亦或是,鳄鱼泪流? 吕烽想不明白。 但他能够感到,全城目光,尽皆集中在他身上。 如同芒刺在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想过十数种,今日可能发生情况,却从未料到,这老人这般恳切。 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扬獍,在他心里也是明白,这种情况,或许只有扬獍能够游刃有余。 可稍稍回头,他便反应过来,扬獍说是身体不适,今日未曾到场。 或许他这表弟,还在为他自作主张而生气。 既然扬獍不在,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 吕烽叹了口气,他身为王子,从小受人跪拜,也是习惯。可,被一位白发老人跪拜,他心中仍是不忍。 若是深究,无论那马浮做过什么,他最终还是死在吕烽手中。 吕烽不再犹豫,伸出手臂,要去将老人搀扶起来。 可那老人却是将吕烽推开,“下臣不能起来!养不教,父之过,今日下臣愿为那逆子赎罪!” 吕烽手臂停在半空,略显尴尬,他柔声说道:“马浮勾结马贼,如今已经伏诛,已赎其罪,老大人还是起来说话。” 马明强硬摇头,“大王将北郡交予下臣打理,下臣却未能管束儿子,至使百姓遭殃,这便是下臣失职!今日三王子若不责罚下臣,下臣便长跪不起!” 老人家跪伏在地,衣袍沾染尘埃,略显狼狈。 再加上老泪纵横,总让人于心难安。 吕烽能够听到,身后百姓,议论纷纷。 可他能够责罚什么? 北郡郡守,唯有当今冀王,能够下令处置。他不过是一介王子,未有实权。实在无法决断。 幸好,理不清时,吕烽还有一个方法。 他伸出手来,兜住老人双臂。 老人想要挣扎,却被吕烽紧紧握住,“老大人,地上凉,还是快些起来。” “下臣……”吕明面孔涨红,却还是站起身来。 周遭人群,只当他已想通。林焱靠得近些,能够见到吕烽臂上血管贲张。 他靠着蛮力,生生将老人举了起来。 吕烽对着老人和煦微笑,“老大人,既然已经站了起来,可别又跪下咯。” 马明看了吕烽片刻,终是无奈摇头,自己站直腰背,“素闻三王子神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吕烽心中暗想:你不过百来十斤的样子,和拎只鸡,也没多少区别。 口中自然不能这般说,他放开马明,拱手说道:“一些蛮力罢了。”他皱了皱眉去,却是难掩心中疑惑,“老大人,关于马浮之事。” 他见着老人憔悴模样,倒是有些于心不忍。 马明抬眼看那尸首,却又似是不忍,垂下眼瞳,大义凛然道:“逆子居然做出这种不道之事!就应该让他暴尸示众!多行不义,死有余辜,于情于法无有不通。可……” 老人眼眶微红,“可下臣毕竟是老来得子,三王子若说我心中不疼,那岂不是骗人欺己。下臣,下臣只想恳求三王子一事。” 吕烽拱手道:“老大人尽管直说。” 马明叹了口气,“下臣也不让三王子难做,只想等这三日暴尸完毕,请三王子将这逆子尸首还给下臣。” 吕烽点了点头,老人想要安葬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马明却是死死盯住吕烽双眼,咬牙切齿说道:“这等逆子!我定然要将他挫骨扬灰!名不入祖宗祠堂!更要将此间事情,桩桩件件记录在案,让他遗臭万年!成后世警钟!” 他猛然拽住吕烽双手,语音冰冷,“三王子说,此事如此来办,可是最好?” 吕烽被这突然变化,惊呆片刻,随后抽回手来,“如此做,怕是过分了些。” 马明轻轻一哼,“他杀人之子时候,可曾经想过,‘过分’二字?” 吕烽心中惊疑不定。 他有些分不清楚,面前老人所说之话,究竟是在说马浮。 还是另有所指? 不等他反应过来,马明如同变脸一般,又换了平淡脸色,“下臣,谢过三王子成全。” 说着,他深鞠一躬,面对全城百姓,“今日灾祸,全部在我!我在这里,向各位百姓保证。城中损失,郡中必有抚恤。而那些马贼……” 马明目光,扫过眼前所有面孔。 一阵大风吹过,晃动悬挂尸首,吹起话语咒言。 “我必杀得他们,一个不留!” 冰冷话语,回荡在天远县城,久久难散。 入夜。 马明住于县令府中,灯火已暗。 平日里,扬獍忙于政务,常常通宵达旦。可今日,他早早收了笔墨,坐在亭中,酌酒赏月。 石桌上,孤灯一盏,琼浆一壶,却有酒杯三只。 他在等谁? 不言而喻。 马明从廊中冒出身来,缓缓走到桌边。 扬獍对他微微一笑,“老大人,也有心情赏月?” “啪!” 马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掷在石桌之上。 扬獍放下酒杯,摘了灯罩,将书信点燃,“老大人,是否该说一声谢谢?” 马明面色铁青,“你也参与其中,别以为提醒老夫吕烽身份,老夫便会对你感恩戴德。” 扬獍勾起嘴角,“若非我这书信,老大人,怕是已经冲撞了三王子,和你那可怜的儿子一样,挂在城门之上。” 马明一拍桌子,“他敢!” 扬獍举起酒杯,淡淡说道:“他姓吕,有何不敢?” 马明怒目圆睁,“闹到大王那里,他也讨不得好去!” 扬獍饮尽一杯,摇了摇头,“这冀国,毕竟是吕氏的冀国。” 马明微微一愣,随后眯起双眼,“你想说什么?” 扬獍不答,只是为马明斟酒,“老大人,何不坐下一同饮酒?” 马明皱眉思索,片刻之后,坐在桌边。 扬獍举起酒杯,“能饮?” 马明拿住酒杯,一杯下肚。 扬獍再为马明斟上,淡淡说道:“老大人,做到这北郡郡守用了多少年?” 马明看了扬獍两眼,“二十六年。” 扬獍不紧不慢,缓缓说道:“再过二十六年,老大人,又能坐到哪里?” 马明不答,垂目饮酒。 扬獍看着马明侧脸,“再过二十六年,也不能再进一步,再过二十六年,只要这冀国姓吕,老大人便无报仇可能。” 马明浑身一颤,抬眼看着扬獍,“你……” “不急说话。”扬獍拍拍马明手掌,为第三只空杯满上,“我为老大人,引荐以为朋友。” 酒杯斟满,一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踱出。 正是赤娜。 第二百三十三章 直觉 暴尸三日,马明便在城中等了三日。 天远县城半城素稿,仍显萧索。可日子,还得继续,灾祸亦是寻常。 三日过后,马浮尸首被放下,已经腐烂出蛆。 马明命人间尸首接下,当众鞭尸,又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慷慨陈词之下,倒是令不少百姓,对他往日风评改观。 不过这一切,落在吕烽眼中,只让他觉得心中疑惑。 无论如何去说,马浮都是马明独子。 虽然他也成精听说不少故事,那些大义灭亲之人,也是不少。 可这马明能将这等事情,做到如此地步,若非真是忠肝义胆,那便是心机深沉骇人。 当真是后者,只能让吕烽觉得背脊发凉。 可他心中究竟何想?吕烽知道自己,没有花袍本领,对人心原就估计不足。 所以就这问题,吕烽特地与林焱等人商讨。 说是商讨,也就是一壶浊酒,几人分坐。 林焱沉吟片刻,率先摇头,“我和这位郡守大人,本来就是不熟,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总觉得,他做到这种地步,还是有些令人寒心。”他先前被拓跋元一所伤,说出话来,还有些气息不稳。 吕女侠,倒是和她三哥一样嫉恶如仇,“有什么可怜,像马浮这种蛀虫,早就应该一刀杀了。幸好这个马明识相,不然,我也要和父王告状。” 赤娜听着便笑,拍拍吕玲玲脑袋,“我们的吕四娘,怎么像个跟家长说小话的孩子?难道不该直接去那马郡守府中,取了他的脑袋,替天行道?” 说到“替天行道”,吕玲玲立即来了精神。 握着拳头跃跃欲试,“还是赤娜姐姐懂我,我们江湖儿女,就应该快意恩仇,喝酒烈的酒,骑最野的马,找最辣的女人!” 吕烽将这调皮妹妹按住,“喝什么酒?骑什么马?找什么女人?像什么话!我答应父王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来给我添乱。” 吕玲玲与吕烽交好,却也有些怕他,只能对着赤娜委屈眨眼,“赤娜姐姐你看,我哥就欺负我。” 赤娜嘿嘿一笑,“别怕,别怕,他今天敢欺负你,我们明天就把他欺负回来。” 吕烽瞪了赤娜一眼,“都是你,还当着我的面,教坏我妹妹。” 听到这话,赤娜便伸了个懒腰,“其实这事儿与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冀国人,就当做看热闹咯。或者……” 赤娜朝吕烽眨眨眼,“你怕我?” “谁怕你!”吕烽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林焱赶紧将吕烽拉住,给扬獍使个眼色:这俩人要是又闹起来,还得让大家头疼。 扬獍立即会意,将话题重新扯回,“就我对马郡守的了解,也是看不懂他目的何在。或许是因他知道了表哥的身份,才特意做出这种事情来,麻痹我等。若真是如此,只怕还有后手。” “就是,就是。” 吕玲玲连连点头,“有其子必有其父,马浮不是什么好东西,马明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就在想什么法子,阴我们呢!” 林焱接嘴道:“我们也不能将人想得太坏。马郡守毕竟是老来得子,对马浮溺爱,也是人之常情。就是,做得太过了。” 他看到渡鸦静坐一边,不曾说话,便将话头给她抛去,“渡鸦,你觉得如何?” 渡鸦依旧半垂面孔,“他,不是好人。” 语音平淡,却落地有声。 所有人,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仿佛感到院中沉默,缓缓抬头,见到众人各异神色,淡淡说道:“直觉。” 林焱在心中暗想:渡鸦所说的“直觉”,或许与她身为鬼见愁门人有关。毕竟要杀一个人,必须先了解一个人。 见的多了,也就懂了。所谓熟能生巧,或许与之类同。 可气氛,毕竟不能一直清冷下去。 吕烽又扯开了话头,说到城门修护上去。 反正城门已毁,他建议将双合门,换成吊门,或许更加实用。 扬獍与他继续探讨。 方才对马明那些议论,也被众人抛诸脑后。 这话题,对他们而言,也只是话题罢了。 第四日,马明邀请吕烽等人,一同行到天远县稍远河干。 他再次出乎众人意料,在大家面前,点了河边干柴,将马浮尸首焚毁。 又将骨灰,扬尘般随意抛洒。 天下之大,除狄国实行天葬之外,其余六国还是沿袭土葬传统。 马明如此作为,便是真正将马浮,挫骨扬灰。 只是在撒灰当场,马明眼神,总让人捉摸不定。 扬獍出头,与马明沟通,“老大人,不必做到这般地步。” “老夫,原本就是说到做到。马浮既然做错事,就得承担责任,挫骨扬灰,绝不为过。只是……”马明欲言又止。 听到“只是”二子,在场众人,便已互相交换眼色。 果然如同扬獍所言,马明绝不会善罢甘休。 却不知道,他会提出何等问题。 扬獍整理思路,拱手说道:“无论有何问题,还请老大人明示。” 马明这才叹了口气,“老夫只是觉得,今日马浮伏诛,却也不能放过其他同伙。” 扬獍略微皱眉,心中稍有预料,却还是提问,“老大人的意思是?” “那溃刀营。”马明眼中露出凶狠,“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猛然上前几步,轰然跪下,“还请三王子,率兵扫平溃刀营!” “扫平?”吕烽也是苦笑,赶紧将马明扶起,“就天远县这些人,只怕还不能……” “老夫一纸令下,可给三王子,配上五千甲士。溃刀营鱼肉乡里,人尽皆知。对此,老夫只有一个要求……” 马明抬起一根手指,“老夫要一个人。” “谁?”吕烽问道。 马明面上满是狰狞,“只求三王子,将那拓跋元一,交由老夫动手!若非是他,马浮又怎会走上这条邪路?当然,也只有三王子领队,老夫才敢交出兵权。” 说话间,马明已然掏出半张虎符,双手交给吕烽。 冀国实行,“军”“政”两线分离,若要动兵,必须等北郡两位高管,分别将两个半截虎符,拼装一块儿,才能真正生效。 吕烽略显迟疑,未有立刻伸手去接。 马明继续诉说,“三王子为何还要犹豫,灭了这伙凶狠逆贼,他们早死一日,周遭百姓,才能早一日安居乐业。” 一句话,却是击中吕烽心坎。 吕烽不再犹豫,即便知晓,可能是马明计策,无论何方败亡,与他都无‘可惜’二字。 即便如此,吕烽还是将虎符接在手中,“老大人放心!为大冀百姓安危,我自然是,在所不辞。” 即便是计,他也踏得心甘情愿。 三日后,兵马集结。 五千人马,直杀深山野林。 第二百三十四章 疾风骤雨 文字之奇,在于同一句话,不同人读来,便是收获各异。 古语有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尚武者,赞其悍勇,不惧性命之忧。 守节者,见其风骨,道之所在,迎难而上。 多思者,叹其不智,趋利避害,迂回行事,也是寻常。 林焱却是觉得,有些事,无论你愿与不愿,周遭众人,便已将你推至风口浪尖。 黄袍加身是如此,入林剿匪,亦是如此。 那日拓跋元一率众闯入天远县,后有杀伤人命,虽未有功成,却也不能轻饶。 林焱见到他残杀百姓,心中自然愤慨,见到半城素稿,更是明白此仇必报。可他从未想过,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四日,他们已经站在战场边缘。 这几年,他已非昔日懵懂少年。进过昌隆,杀过金甲,上过九霄,入过江湖,更是手刃一国之王。他也从中学会许多,其中便有一条。 谋定而后动。 这道理,左徒先生与他说过,花袍与他说过,红袍儿,白泽等等,都曾和他提及。 他更是轻言见过,伊世羽多时谋划,一朝反掌,万人生死生灭。 林焱知道,溃刀寨是一定要打的。可溃刀寨毕竟成名已久,更是本地蛇头,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覆灭。 原本需要从长计议之事,却因马明煽动,百姓激愤,在四日之间,顶到杠头之上。 他曾经与扬獍商量。 这位五甲才子,也是无能为力。 所谓阳谋,便是如此。 他们或许能够猜到,马明此番用意,是要让他们与溃刀营死磕。 溃刀营胜,他们自然讨不得好,也算报了马浮身死之仇。 林焱与吕烽若胜,则能剿灭一患,于他政绩有益,于他名声有益,也算是为马浮拖到陪葬。 若是双方两败俱伤,只怕马明还得笑掉大牙。 图穷匕见。 他能爬到北郡郡守,必不是酒囊饭袋。也知剿匪之难,却依旧将他们推上狭路。 林焱原本还在猜想,这马明或许真有忠义之心,却在当前局面下,将那心中险恶,暴露无遗。 不过,既然他已出招,那便接着,无论林焱还是吕烽,都不是怕事之人。 望天稍阴,层云交叠。 林焱看了看风向,过不多久,或许将要雨落。 他们已经抵达山林。 这片林子,便是传闻中溃刀寨所在之处。 如今他们手中,共有五千余人,除去物资后勤,能战将士,约有三千五百。 这次行军,由吕烽为主将,林焱与另外一名武将为副。 除他两人,还有渡鸦在侧。 军中原是不许带女眷,不过在众人看来,也未将渡鸦看做女人。 至于扬獍,毕竟身为一县县令,不能随意擅离职守。 吕玲玲倒是对这行军打仗颇有兴趣,可吕烽又怎会让他犯险。 至于赤娜,倒是意外不感兴趣。 用她话说,她平日里见过马匪,没有一万也有几千,这种剿匪阵仗,对她而言司空见过,自然没有兴趣。 如此一来,倒是给了吕烽施展舞台。 他像是在大军开拔之前,便将溃刀寨情报,背得滚瓜烂熟。再由林焱与当地猎户交涉,将具体信息与情报结合。 轻而易举,便将溃刀寨所在方位探查清楚。 林焱根据指示,寻着一条最佳路线,如今只等入山剿匪。 另一名随行副官,也是知晓吕烽身份,他原本还担心吕烽胡乱指挥,但见到吕烽这几日安排,将几千士兵整顿得井井有条。 也就安心做了后勤主管。 或许他已得了马明指示,主动让权。亦或是他打定主意,吕烽若是溃败,他还能稳住中军,不然自己子弟死伤过多。 至于他心中究竟何想,光凭林焱与吕烽,也是看不明白。 不过他也是久于沙场,自然和林焱一般,看出天气变化。 原本山林便是溃刀寨最为熟悉之处,若是于雨天强攻,只会徒增伤亡。他便提醒吕烽,暂缓行军。 吕烽思索片刻,便下令安营扎寨。 林焱或许做不得将军,却能做个好斥候。 他已领了军中一班斥候,很快便寻到一处背风小坡,又近水源。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不处背阴。不过他们也是临时扎寨安营,这点瑕疵,也可忽略不计。 吕烽立即拿出决断,定下住处。 军中将士忙碌,他便将林焱与副官张雷聚到一处,商讨军务。 已至夏日,烈阳毒辣,可是吕烽却捏着地图,浑不在意额头冒汗,反而神采奕奕。 然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令张雷眉头紧皱。 “趁雨截营!”吕烽将匕首,插在地图之上红点,那红点,便是溃刀寨所在之处,“我们仓促发兵,有害处,也有好处。害处不言而喻,准备不足。但好处便是,那拓跋元一同我们一样,准备不足。” 张雷眉心皱起川字,“三王子这般说,虽是有些道理,可这眼看就要大雨,突袭似乎不太稳妥。” 吕烽并不在意他反驳,军务商讨,原本便是集思广益,“若要稳妥,自然是等雨之后,步步为营。可张将军,你觉得我们有步步为营的资本?” 张雷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们有五千人,步步为营,总能拼个不败不胜。” 吕烽一字一顿,“战!便要胜!” 张雷抬眼看他。 吕烽拔出匕首,在地图之上游弋,“我查过过往记载,对着溃刀寨已经围剿多次,原本虽未能将其剿灭,却也能互有胜负。可偏偏,在他率领部众,从那万人合围中杀出之后。后续三次讨伐,皆是不败不胜。为何如此?” 不等张雷说话,吕烽自问自答,“因为你们被他杀破了胆子!只求无功无过!” 张雷捏紧拳头,瞪着吕烽。 吕烽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可这次是我领军,我怕他。大雨不利突袭,你明白,我明白,拓跋元一自然也能明白。而这松懈时刻,便是我等战机。不然再等明日,明日复明日,等粮草耗尽,我们又是一无所得。” 吕烽收起匕首,深吸口气,“我不允许失败,更不允许无所作为!” 张雷眯起双眼,盯着吕烽。 少年心性。 或许张雷此刻便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碍于身份,只能转口说道:“看来三王子,已经打定主意,却不知您想未想过将士性命?” 吕烽摇了摇头,望着四周忙碌甲士,“百姓的命是命,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这些道理,我也都明白。但这原本便是我等武将选择!若连命都豁不出去,还说什么保家卫国?还说什么为国为民?还当什么兵?不如回家种田!” 张雷张开嘴,想要反驳。 吕烽再次将他打断,“况且,我又不会让将士白白送死。我已料定,我们会趁雨截营,那拓跋元一,也必定会来截营。” 张雷听得此言,顿时目瞪口呆,“何以见得?” 吕烽微微一笑,“因为这拓跋元一桀骜不驯,越是难为之事,他越是敢做!雨天不利截营?我们在算计他,他又何尝不会算计我们?可是,骄兵必败。他见过了那些不求有功的酒囊饭袋,不会想到,我敢和他互拼见血。” “所以……”吕烽拍了拍张雷肩膀,“我们要分兵,我只带一千人走,剩下四千交给张将军,等那拓跋元一来,反阴他一手,然后将他拖住。你拖得越久,我越能成事。” “我……”张雷眼中迟疑。 吕烽将他肩头按住,“张将军。我不管马郡守曾和你吩咐何事。如今我只问你,‘军人’二字,你可还放在心间?” 张雷抬眼瞪目,抱拳咬牙,“末将领命!” 吕烽哈哈大笑。 营寨渐渐成型,营地之中,略显宁静。 风起。 骤雨终至。 第二百三十五章 雨夜 暴雨突至,狠狠砸落。即便是早有预料,这雨大得,仍旧让人措手不及。 吕烽营寨已经安排妥当。林焱选得地方不错,暴雨汇聚成流,从营地周遭流过。 营中宁静,张雷已经按照吕烽指示,准备好迎接拓跋元一,登门拜访。 三千人,蓄势待发。 剩余一千,早在雨幕初成时,便隐入山中。 雨落成线,迷迷蒙蒙。 夏日之夜,林木茂盛,雨滴击打宽叶,飞溅开来。 绿叶垂首,似是恭迎,又似嗟叹。 抬手能见一丈,入耳,尽皆雨声。 唰啦啦,掩住细碎脚步。 骤雨令行路艰难,却也成最佳掩护。 林焱领着千余人,于林中穿梭。山林便如他家,即便这般恶劣,他依旧能够为大家带出路来。 此刻,林焱身披蓑衣,在一棵树下驻步,抽出怀中油布。在出行之前,他便已将四周地图,刻画在油布之上。 他刚刚拿出油布,周遭甲士立即将他围住,掀起蓑衣,为他遮风挡雨。 吕烽夹在其中,点燃火折。 大家将脑袋凑到一块儿,不让风雨吹灭火光,也为遮挡刺眼亮色。 林焱将地图摊在左手,右手虚空勾画。 “我们在哪儿了?”吕烽低声问道。 林焱一边虚划,一边解释,“我们离原定计划,稍稍偏了一些。” 会偏,便是因为这雨。 这雨却也是得胜之机。 吕烽点了点头,“未差太多就好,时间上是否来得及?” 林焱收起油布,“问题不大,但你也知道,这雨……” “我明白。”吕烽熄灭火折,眉宇间略过一丝焦急。 这雨来得及时,但天威难测,谁都知道,夏日暴雨来去不定,谁也不知道,当他们赶到溃刀寨前时候,会不会突然雨歇,终成竹篮打水。 不过,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后退。 林焱重新调整方向,千人再次穿梭雨中,他却是稍落几步,与吕烽并肩。 “将士们,准备如何?”吕烽低声问道。 林焱紧了紧身上背囊,囊中塞了干燥弓弦箭羽,另外有些引燃桐油,“这雨还是太大,虽然我让他们做好准备,但我还是担心,等到了溃刀寨,这些弓弦,得有沾染湿气,软绵无力,不能再用。” 吕烽抿了抿唇,“原本便是突袭,能有半数奏效,已是不错。我是担心……” 他顿住话头,未有说完。 林焱看他一眼,“你在担心那个张雷?” 吕烽摇了摇头,抹去面上雨渍,“领军在外,用人不疑。张雷虽然没有太多才华,但是守在营中,以逸待劳还是不错。再加上,我们有心算无心。张雷最多留不住拓跋元一,却也不至于被拓跋元一击破。” 林焱不解道:“那你在担心什么?” 吕烽眉头稍皱,“我担心时间。若拓跋元一如我所料,去截我营寨,那我们得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营寨完全控制。若他没有外出,反而守在寨中,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只会更少。这雨,还是太大了些。” 林焱安慰道:“老天不会偏帮,这雨阻了我们,同样也会阻了拓跋元一。” 吕烽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军政博弈,其实从未有什么以弱胜强。对阵多方,无论是谁都会有强弱两端。便如田忌赛马一般,以及之强,攻敌之弱。即便是整体贫弱,也有可能在这一场场博弈中,将强弱之势颠倒过来。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便是这般道理。 关键是,吕烽这一拳,究竟能不能击到拓跋元一的痛处? 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心中难明。 但身为主帅,他不能被这些顾虑打垮。 马贼横行,官兵围剿。 于官兵而言,便是难以久战。于马贼而言,营寨是其后盾,也是其要害。若是根基被毁,那么再狂之人,也不过是无根飘萍。 或许能够反扑,或许困兽犹斗,但对大局而言,已无妨碍。 吕烽要胜,便容不得半点差错。 千余官兵,趁着雨幕,暗中前行。 林焱重新回到军阵之前,一边引领,一边修正方向。 按照计划,他们将会划来一个半弧,从侧移袭击溃刀寨。 迂回而上,他们已于雨幕之中,发现不少暗哨。 这拓跋元一虽然看着癫狂,但布阵行军,也是颇有章法,异常谨慎。 可惜,在这大雨之下。 能够掩藏太多东西,那些暗哨未有发声,便被林焱带人拔去,行军颇快。 再过两处斜坡,便能摸到溃刀寨侧翼。 至此,雨云依旧不散。 吕烽暗暗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林焱却又赶到他身边,面色凝重。 事情有变。 吕烽心中明了,拉住林焱臂膀,“怎么了?” 林焱面露犹豫,“再往前走,上山便是溃刀寨,下山便有一林间小道。我方才为求稳妥,两边都派人查看,确实发现了一件怪事……” 溃刀寨中,拓跋元一正准备率众截营,却有一斥候,在他马前跪下,面露惊慌。“老大,大事不好了!” 拓跋元一挥了挥马鞭,任由大雨淋在头上,“屁的大事不好,那些官府的孬种,还敢打上来不成?” 斥候低头,“那些官兵在山下扎寨,未有动静,只是……只是……” 拓跋元一眉头稍皱,举起马鞭,“有屁快放!” 斥候赶紧回答,“山下营寨,不止一座。” “嗯?”拓跋元一放下马鞭,“这些官兵,还能有援手不成?还是他们想要围困我溃刀寨?我们能从万人军中杀出,害怕区区两群孬种?” 斥候摇了摇头,“另外一支,怕不是冀国官兵。” 拓跋元一双眼微眯,“难道是……” “是狄狗!”侧峰之外,两坡而下,吕烽与林焱并排伏在地上,观察道中营寨。根据守卫情况,以及布阵方式,吕烽已经确定这突然出现一方,究竟是谁。 “狄狗?”林焱皱眉问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雨势太大,林焱只能隐约见营寨规模,约有千人来多。却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 吕烽也是皱眉,未有接话。 林焱脑中急转,原本单独面对拓跋元一,已经难办,如今这些狄狗,又是为何而来? 消息太少,脑袋不够,林焱也想不明白。 不过有一点,林焱已经能够肯定。 “这突袭,不能做了。”林焱凑到吕烽耳边,轻声说着,“如今狄狗横插一杠,我们不知他们底细,更不明白他们与溃刀营是否有所接触。为今之计,还是撤回营地从长计议。” 由他想来,这也是无奈之举,但从长计议,确实是此刻最为稳妥的选择。 吕烽听着林焱话语,默默站起身来。 林焱点了点头,“我去通知其余人,准备后撤。” 吕烽却将他拉住,“我们不撤。” “不撤?”林焱确认吕烽未曾说笑,疑惑问道:“这种情况,你还要去和拓跋元一赌命?那些狄狗还不知所来何事……” “这些都无所谓!”吕烽咬住牙关,“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溃刀寨相互勾结。但我知道,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此地是冀国境内,怎容他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国土,怎容他人践踏?”吕烽拔起身边长枪,挥开雨幕,“溃刀寨再乱,毕竟是我冀国家事,可冀狄血仇,不死不休!” “今夜,溃刀寨可以不灭。但是狄狗……”吕烽目中闪出骇人光彩。 “必须一个不留!” 第二百三十六章 剑惊山岳 雨落连串,噼啪不停。 斥候跪在马前,湿发黏额,却不敢妄动。 暴雨敲铁甲,水流顺着刀脊,滴落地上。拓跋元一横刀立马,却是望着面前雨幕,心中不知何想。 “狄国。”拓跋元一低声说着,“冀国。” 斥候不敢多言,抬眼偷看拓跋元一脸色。 拓跋元一仍旧未动,却是他身后那人,扬鞭向前,“你先退下吧。”那人沉声说着,暴雨将他短须染湿。 “老大。”那人顿在拓跋元一半个马身之后,“如今应当如何决断?你倒是说个话,让兄弟们等着,毕竟不是道理。” 拓跋元一终于收回目光,“马岭。” 他轻声说着,“你跟我最久,我不再时,便由你坐镇。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马岭沉吟片刻,拱手回道:“下属,不敢妄言。但老大,兄弟们多是冀国出身,而且老大你本就是那……” “可以了。”拓跋元一回过头来,看了眼马岭,“收兵吧。” 马岭微微愣神,欲言又止,终是鞠了一躬,扬起手掌,运起体内真元,“收兵!”暴喝声,穿透雨幕。 雨中人马,缓缓收起,未见慌乱。 这些人原就是老兵出身,军纪刻在血中。 拓跋元一跨了战马,回转马身,与马岭并肩而行,“小马,可是怪我。” 马岭摇了摇头,“老大做这决定,自然有老大的道理。” 拓跋元一摇着脑袋,“我们相识七年,你心里想些什么,我还不明白?从那日和我一同叛出冀国军营,你便念念不忘回头。” 马岭咬住牙关,“老大不要瞎想,自从那年你从万军从中将我背出,我马岭这条命就是老大你的。” 拓跋元一看着他,“可你还是会想。” 马岭瞥向一边,“天远县外,我俩还一同下过田地,无论过去多久,我们依旧是冀……” “我们是马贼!”拓跋元一将他生生打断,“从上山那天起,我们便不是冀国人,不是狄国人,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有一个身份。马贼!人人得而诛之的马贼!” 马岭微张其嘴。 拓跋元一按住马岭肩膀,“即便是我们自认冀国人,冀国便会接纳我们?即便今日我们下山帮了那官兵,明日他又会万人围山。下一次……下一次,我或许就不能把你背出来了。” 马岭叹了口气,“我读书不多,可先生说过,未有国,哪有家?” 拓跋元一冷冷笑着,“教你这话的先生,如今又在哪里?” 马岭无言。 “没有家,何以为国?若一国为一大家,又岂会对家人,对我们弃之不顾?”拓跋元一策马向前,“这冀国,还能留恋什么?我们是马贼,我们是没有身份的鬼魂。坐享其成,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才是正途。” “走吧。”拓跋元一向前走远,留给马岭一个莫名背影,“我们回家。” 溃刀寨,收兵回营。 山林之下,狄国营寨,落雨沙沙。 暴雨之时,谁也不愿值守。 再加上地处偏僻,想必也不会有人前来。那些狄国甲士便三三两两躲着,喝着小酒,用低语小声谈笑。 语声散在雨中,飘散不远。 谁都没有见到,在那风雨之后,有两道人影出现在营寨后侧。 狄军军寨也是简陋,破绽处处。 可雨中两人,一人挎双刃,一人背长枪,他们从未想过潜入,便这么缓缓走向后方寨门。 步步逼近,值守甲士仍在谈笑,尚未发现。 五十步。 谈笑依旧。 三十步。 木质墙垛上,一名甲士终于反应过来,拍着战友肩膀,“那是什么?” 另一人原是靠着木柱,此刻扭过头来,双眼睁大,“站住!” 那声音于暴雨之中,稍显模糊。 二十步。 门外两人,仿佛未曾听到呼喊,交头轻语。 “他们终于发现了。” “还真是麻痹大意啊。” 更像是,面前这偌大营寨,如同根本不存于世。 十步! “站住!”木墙上甲士拉开弓箭,“再不停下!就放箭了!” 咻! 挎剑那人突然抬手,铁箭划破长空,撕开雨幕一角,刺穿甲士咽喉。 “聒噪。” 中箭那人捂着喉咙,满面苦涩,鲜血崩了身边同伴一肩。 身边那人惊得面色发白,“蹬蹬”两步,敲响身侧铜锣。 “咣!咣!咣!咣!” 铜锣炸响。 剩余甲士放声嘶吼,“敌……” 又是一箭破空! “袭”字尚未开口,已然灭在口中。 铜锣余音未消,那死寂营寨,终于热闹起来。 “这弦也不能用了。”林焱收了弓箭,扭头看着身边吕烽,“他们还真是不当心,到底是来干嘛的?” 兵甲从帐篷之中,人潮涌出,便如蚂蚁出洞。 “无所谓。”吕烽看着营中甲士,抽出背后长枪,轻握枪尾,垂于地上,枪尖滑过水洼,划开层层涟漪,“杀完再问。” 五步开外,寨门就在眼前。 已有附近值守,靠到此门之后,见到寨前两人,却是目露惊诧,“两人?” 两人,要闯千人营寨? 他们疯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们一定是疯了。”林焱摇着脑袋,缓缓抽出腰间千磨,又撩开另一把普通铁刀,轻鸣悦耳,“柳凤泊是这样,酒鬼是这样,红袍儿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物以类聚,人与群分。谁让……”吕烽微微扭头,“我们是兄弟呢!” “是啊。”林焱勾起嘴角,“是兄弟啊。” 刀剑划开,甩出水珠点点,“往前走吧!我来为你开路。” 雨淋下,暑气顿消,甚至有些阴冷。 林焱微斜仰头,举起刀剑,“这一剑,倒也适合这天气。” 刀剑相交,“叮当”一声凄冷。 林焱缓缓闭上双眼,周遭雨落似也慢上半瞬。 低声轻吟,“白露。” 双眼顿睁,雨凝成珠。 只那一瞬,晶莹雨露骤然生出白色。 刀剑前挥,白色雨露萦绕刃上,宛若虚空刀剑,朝那营寨门扉,重重斩落! 凉风舞空,白露结霜。 原本寂静层林,突然蝉声鼓噪。 那蝉鸣未有夏日喧嚣,却有渗骨凄清。 惊山一剑! 雨声,风响,蝉泣鸣,人惊呼。 鼓噪至极! 却又仿佛皆在耳外。 剑势划过门扉,陡然之间,万籁无声。 极燥,极静。 白色雨珠攀爬门扉之上,众人不由屏息。 “轰!” 门扉宛若朽木,轰然而倒。 狄国甲士这才回过神来,惊惧之余,纷纷拔刀捏枪。 嘶吼声,再次充斥耳际。 吕烽横持长枪,立于门扉之间,“来吧……” 枪尖一甩,撕开雨幕。 “狗崽子们!” 第二百三十七章 坠缨红透 刀兵败退 人潮涌动,狄国甲士,重重落足泥中,黑浆飞溅。 嘶吼声此起彼伏,宛若荡开雨幕。 一营寨,千余人,能战者数百,迎战者半数。 吕烽便立在辕门之下,迎着劈头战吼,夹持长枪,面无惧色。 暴雨顺脊而下,沾染白色枪缨,点滴坠落,纹丝不动。 宛若眼前喧嚣,尽是过眼云烟。 十步两端,动静相殊。 却在那木墙之上,还有三人潜伏,见着吕烽不动,便偷偷爬到辕门之侧。 吕烽依旧盯着前方,似乎未曾发现三人靠近,又或是他眼中,仅有眼前刀兵。 那三人已经靠在木寨边沿,互看几眼,他们皆是老手,未有发出丝毫声响。不过想来,即便是出些细碎声音,也尽皆掩在雨声之下。 吕烽,就在门下。 三人同时拔刀,分头飞跃而下! 吕烽一动不动。 刀光已至,刀风呼啸。 三人面上,尽皆露出得意神采。 却听到“嗡——”的一声长鸣。 那是松弦颤音,可一次震弦,如何能够如此悠长。 因为,不止一箭。 林焱不知何时换了弓弦,就在三人跃下之时,连射三箭! 三声弦鸣,汇做一曲长音,换回三段呜咽。 后颈,背心,侧颅。 那三名偷袭狄兵,尚未落地,便一命呜呼。 尸首落地,吕烽扭头回看,林焱将长弓一端卡于腿前,弓身压在另一只腿后,躬身换弦。 两人相视而笑。 而数百兵甲,亦至面前。 先有零星箭羽飞起,似是有人想学林焱,可惜在这等骤雨之下,弓弦受潮,本就劲力消散。一般弓兵,有哪像林焱这般,取了十数根弓弦备用。 吕烽拎起枪来,长枪一甩。 荡开雨帘,激射而去,将那些箭羽点点击落。 箭落时候,刀至跟前,吕烽勾起嘴角。 手腕一抖,枪身雨珠粒粒震开。 兵甲钢刀迎风,林焱铁箭在弦,吕烽枪尖微抬。 周遭如有片刻滞停。 嗡! 长箭破开雨帘,打破寂静。 箭头透过第一狄兵,吕烽与那尸首擦肩,枪出如龙! 长枪扫开死尸,吕烽迎着数百兵甲,冲入阵中。 枪尖一扭,扎入当前一人心腹。 吕烽顶着一人身重,突前一步,左右横扫,荡开两侧兵甲。 周遭空来片刻,空地又被人群淹没。 吕烽凛然不惧,长枪大开大合,刺中敌人,毫不恋战,勾开胸腹,沾血便走。 林焱知道,吕家有一套枪法,名叫“定山河”。他在静宁时候,曾见吕巍使过,却是声势惊人。可林焱一次都未曾见吕烽用过,也不知何种原因。 不过,他一身神力,且醉心沙场,想来也用不到那些。 林焱脑中在想,手上却是不慢,弓弦连发,箭箭夺命。越是十来箭,就得换根弓弦。 他未曾与吕烽一同入阵,也是两人商讨,一人引阵,一人清扫,合作无间。 况且。 林焱望向营中。 吕烽所到之处,兵甲横飞,却仍有另外数百将士,不为所动。 而在营寨中央,有一宽大帐篷,顶插帅旗,被暴雨浸湿,迎风轻摆。 还不到时候啊。 林焱再出一箭,射杀一人。 吕烽越战越勇,触者皆靡,枪上白缨点出星星殷红。 他递出一枪,扎入狄兵胸膛,甩开臂膀,就要将那人胸前撕裂,可这次,枪杆被人抱在怀中,死死不放。 吕烽抬眼去看,那人吐血狞笑。 周遭狄兵,见到吕烽长枪被制,立即挥刀围困。 刹那间,四周皆是刀光寒闪,势要将吕烽剁成肉泥。 他们甚至在心中嘲笑:两人便想冲营?实在是螳臂当车。 吕烽又岂会束手待毙。 他撑起枪杆,矮身潜下。 “当!当!当!当!……” 钢刀片片落在枪身之上,脆响连连。 众人巨力,将枪杆下压。 吕烽曲起手肘,生吸口气…… 真元激荡! 劲力透过枪身,将杆上钢刀柄柄震飞。 吕烽踏住足下湿滑,顶着那抱枪狄兵,向前飞奔。 一人,两人,三人! 长枪穿透三人,将他们串在杆上。 吕烽臂上青筋暴起,真元凝聚腰腹,“起!” 枪上三人立地而起! “滚!” 一声暴喝,吕烽长枪画圆,枪上尸首撞飞周遭围兵。 坠缨红透。 刀兵败退。 却未留给吕烽片刻喘息,枪兵围来。 吕烽趁暇抬头,见到圈外主帐,帐外另外半数兵甲,依旧不动。 上前枪兵,分成两层,长枪之下,仍隐利刃,他们进退有度,显然是训练有素。 想来,他们是要靠距离,将吕烽围杀在此。 单人支枪,如何破阵? 微微皱眉,吕烽看着四面枪兵,猛然拔地而起。 狄兵满脸惊异,看着吕烽浮身半空。 身形稍顿,他便如零星撞地! “破!” 吕烽坠入枪阵之中,轰然巨响! 泥浆如浪! 断刃残枪四散而飞,残肢断臂层层交叠,吕烽如同浴血,昂然而立。 方才一枪,他杀了几人? 十几?数十? 没人用心去数,心中唯剩惊恐,呼吸之间,无人胆敢上前。 吕烽目光,亦然不在他们身上。 视线越过人群,投向主帐。 气氛诡秘。 结阵狄兵,似也被他感染,纷纷扭头,望向军营核心。 “孬种!”吕烽运起真元放声呼喝,他用脚尖挑起一截断枪,“滚出来!” 鞭腿一甩,重重踹在断枪尾部。 那断枪如同利箭一般,直射而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主帐军旗,极速飞驰! 那断枪极快,又在眼中人眼中变得极慢。 地上众人,纷纷验扬手,要将那断枪截下,可尽皆擦杆而过。 “咔嘣!” 终于,断枪击中帅旗。 忽有风来,帅旗滚落泥中。 沉默,萦绕在营寨之中。 两人冲阵,千人阻拦,夺旗夺气。 主帐门帘,缓缓撩起,一名披发大汉,敞着衣襟,拍打手掌,走出门外。 那掌声,既是尊敬,亦是信号。 剩下半数兵甲,挪动脚步,包围而来。 是时候了! 林焱丢下长弓,重握刀剑,冲入辕门之内。 数百兵卒丢下主帐,正面对上冲阵二人。 宛若浪潮,吞噬两枚落海石子。 可那两枚石子却逆流而上。 林焱与吕烽搅动一池风波。 可毕竟,他们只有两人。 人群越聚越多,吕烽后撤,林焱接战,两人且战且退。 厮杀依旧,血浆横洒。 兵卒越追越远。 帐外狄军主帅,露出一丝微笑,“两个疯子。”他摇了摇头,就要重新撩开门帘,却听到一声炮响! 山林两侧,探出无数人头。 张雷率众冲营! 而狄兵已被两人勾住所有气力,张雷部众未遭丝毫阻拦,涌入营寨,围困主帐。 至此。 狄军溃败。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一夜威名天下显 雨过之后,晓月高悬。 月光透过枝叶雨露,稍稍折光。 风轻摇,剔透晶莹滚落而下,坠入水塘,似有“叮咚”宁静。 暴雨,浇灭白日烈阳,弱了林中喧嚣。唯有残垣断环,泥浆血污,晃动火把,证明此地方才血腥。 吕烽站在主帐门口,望着眼前冀国兵卒,收拾战场。 他们分出狄狗尸首,付之一炬。巨大篝火因为潮湿,而燃起浓郁黑烟,焦臭尸体气味刺鼻。 他们又找出袍泽遗骸,记名订录,同样火化,装进小罐。 战争便是如此,即便是场完胜,却也难免死伤。 张雷从远处走来,行到吕烽面前,抱拳行礼,若说之前,他还将吕烽当做王都纨绔,如今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想要显出稳重,可面上表情,如何都控制不住,“将军,将军……我们……”话音都带颤抖,“我们胜了!” 狄冀接壤,纷乱不止,多年以来会有胜负。可近十年来,冀国负多胜少,可近日一战,胜了! 而且,胜得漂亮! 方才一战,可说偶遇,也可说凶险。 吕烽与林焱,两人以自身为饵,诱住大军,至使后防空虚,这才让张雷率众一举得功。 如今回想起来,也是有些后怕。 他原本是在山下营寨埋伏,只等拓跋元一前来,便将他拖住。 可谁知没等到拓跋元一,却等来了吕烽命令,令他火速援助,却强调要他一人。 若非那令兵虎符是真,张雷差点将那令兵就地砍了。 “这小爷真是会出幺蛾子!居然遇到了狄狗!”张雷骂骂咧咧,却拼尽全力赶往战场。 而等他赶到之时,林焱与吕烽已然冲入敌阵,给他留下命令,只有四个字,“见机行事”。 张雷当时差点骂娘,但想到吕烽他娘身份,他还是忍住冲动,安心潜伏。 最终,在关键时刻,率兵冲阵,将狄狗一波清退。 更是将对方主帅活捉。 即便看着有些乱来,效果,却是不错。 张雷稍稍侧头,想要越过吕烽,见见那狄狗主帅模样。 吕烽张开手掌,按住门框,微微笑道:“张副将,我嘱托你的事情,情况如何?” 张雷赶紧收回目光,拱手回答,“依照将军吩咐,山下营寨布局不变,而且在下山路径布了暗哨,若是那拓跋元一胆敢轻举妄动,必定遭受我军雷霆……” “别说这些没用的。”吕烽摆了摆手,将张雷打断,“照这个意思,那马匪居然没有趁火打劫?” 张雷见到吕烽眉头微皱,不由出声,“将军不必懊恼,那拓跋元一就是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夸张。” 或许张雷自己都没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对吕烽称呼已从三王子,变成了将军。 吕烽却是摇了摇头,“还以为这次能够花开两支,顺便把那拓跋元一也收了呢。虽然可惜,不过事实如此,也是无法。” 张雷梗住脖子,“将军若是要战,我们便杀上溃刀寨,必定让那拓跋元一……” “不用了。”吕烽拍拍张雷肩膀,“事已至此,虽然我们士气高涨,但若说正面杀上山去,只怕会徒增伤亡。况且,那拓跋元一以逸待劳,我们有何必逞一时意气。” 吕烽按住张雷肩头,“时间还长,胜仗,永远都打不完。” 被这一按,张雷脸色回复平静,一腔热血重归沉稳。 张雷重重点头,“胜仗,永远打不完!” 他便像是毛头小伙一般,挥舞着拳头,鞠躬离去。 重新约束甲士,整顿战场。 吕烽看着张雷背影,勾起嘴角。 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语音奇异,“这就是你们南方读书人,所说的,收买人心?” 吕烽微微皱眉,回过身躯,放下门帘。 主帐之中,一应物件皆未动过,红毯尽头,便是主帅宝座。 可那宝座原主,如今五花大绑,昂然立在营帐阵中。 吕烽背着双手,看着那人双眼,“是否对你们狄国蛮族来说,狄国之外,皆是南方?” 狄将眯起双眼,“若说蛮族,你我再加蜀地,在另外几国眼中,都是蛮族。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何作用?就为了你们那些可怜的自尊心?所谓骨气,可不是这个样子。” “骨气?”吕烽微微笑着,“看来这位仁兄,很有骨气。” 说罢,吕烽突然抬起右足,一脚踹在狄将胸口。 那狄将便如断线风筝,倒飞而去,撞在主帅桌角,方才挺直下来。 可男人吐出一口鲜血,“呸”的喷在地上,他靠着桌角,硬生生又站起来,“小子!这脚太轻!你有种现在就弄死我!” “狗崽子!你当我不敢吗?”吕烽拎起身边长枪,扭臂扎向狄将。 狄将亦是不惧,梗着脖子,怒目回瞪。 “当!” 斜里刺来一剑,将长枪劈歪,枪尖擦着狄将发梢,将他身后主帅书桌,轰成粉末。 出手之人,自然只有林焱。 帐外军士听到巨响,撩开门帘涌入帐中。 林焱朝他们摆了摆手,“没事,都出去吧。” 那些甲士看了眼帐中情况,方才躬身后退。 帐中重归平静,安静之中,却又有剑拔弩张。 吕烽与那狄将互瞪,谁都不让。 当世六国,就数狄冀之间,血仇最深。而论彪悍,这两国亦是六国顶尖。 针尖对麦芒,数百年越积越深,终是血浓于水,积压沉淀,再难愈合。 林焱拦在两人之间,叹了口气,对吕烽说道:“你若现在杀了他,又怎么知道,这些狄兵,为何出现在此?” 吕烽自然不愿服软,吼道:“外面还有一百多俘虏,我就不信,我一个个杀过去,就会一点情报都套不出来!?” 林焱摇了摇头,“你心里明白。”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吕烽双眼。 吕烽怒气冲冲,可在林焱逼视之下,终是回复平静。 他侧过头来,看着林焱身后狄将,“老狗!算你今天命好!” 狄将冷冷一笑,“小狗!不过如此,还当你真是有种。你们冀国的兵,冀国的人,全部都是孬种!” “啊!”吕烽爆出一声怒吼,双目赤红,挥枪横扫。 林焱眉头微皱,一剑刺在吕烽腕上,单掌前冲,按住吕烽胸膛。 真元一吐,用柔劲将吕烽逼退,“冷静一些!你哪里还有一方主帅的样子!你这般模样,怎么守卫边疆,如何护国卫土?” 吕烽捏紧长枪,又缓缓松开,哼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狄将在林焱身后冷笑。 林焱眉头紧皱,骤然回身。 “啪!” 一记响亮耳光,甩在狄将面上。 林焱冷冷说道:“没有杀你,只是因为,你还有价值。” 那狄将先是一愣,随后哇呀呀叫嚷起来,吐着狄语,只怕也是些污言秽语。 他骂得凶狠,林焱只做一件事情。 提剑,前刺,顶住咽喉。 狄将浑身收紧,炎炎夏夜,却如大寒之势。 林焱淡淡看着那人双眼,“你究竟是谁?” 狄将被那剑势震慑,不由开口道:“孛儿只斤·姜格尔。” 孛儿只斤? 林焱与吕烽同时皱眉。 这姓氏…… 乃是狄国王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半生情谊 孛儿只斤,黄金血脉,狄国王姓。 无论这姓氏出现在何地,都让人无法小瞧。 吕烽不由多看了那姜格尔一眼。 姜格尔微微扬起下巴,似是满意此时状况。 可惜。 孛儿只斤,代表尊贵。 孛儿只斤·姜格尔? 无名小卒! 吕烽冷哼一声,“如果狄国王室,都像你无名小卒这般无知,那狄国也该亡了。” 姜格尔眼角抽搐,“你敢小看我们黄金家族!” 吕烽摇了摇头,“要和我比血脉,你还不够格。” 姜格尔稍稍愣住,眯眼说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吕烽已经恢复平静,双臂抱在胸前,“我只想知道,你为何带兵,出现在这种地方?” 姜格尔嘴角一撇,“我带着部下出来打猎,结果迷了路。” “呵!打猎?还迷路?”好不容易压下怒火,此刻又蹭蹭上涌。吕烽怒道:“你从狄国迷路到我冀国国土,你得眼瞎到什么地步,你是瞎子,你营帐里上千人,全部都是瞎子吗?” “没错。”姜格尔戏谑说道:“我就是在说谎,我就是不告诉你实情,你又能对我怎样?” 吕烽拎起长枪,“我一枪杀……” 姜格尔反瞪回去,“方才你不知我身份,若是将我杀了,也算是错杀。不知者无罪,或许能做最后遮羞。可你现在明明知道,我乃是孛儿只斤族人,我是王亲国戚!你若还敢杀我,好,很好。” 他身体动弹不得,越过林焱,直视吕烽,“我确实是无名小卒。但只要我姓孛儿只斤,只要我死在你土中。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代表谁,黄金家族,永不抛弃血胞兄弟,哪怕刀山火海。” “啪啪啪……” 吕烽鼓起掌来,“还真是令人敬佩。你们不容外人侮辱,却容许自相残杀。去年与燕国一战,天下人都可看在眼中。” 姜格尔肃颜道:“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而狄国之首,不论哪个方面,都必须够强。与其让弱者上台,导致被他国攻伐,不如让弱者,永远没有机会。” “弱肉强食。”吕烽摇了摇头,“简直就和野兽一样。” 姜格尔咧嘴大笑。 吕烽朝他缓缓走来,“若真杀了你,引来狄国报复,倒真是要一件祸事,毕竟边疆百姓,是受了池鱼之殃。” 姜格尔哈哈大笑,“就知道,到头来你还是要怕。” 林焱侧开身子,让吕烽通过。 吕烽站在姜格尔面前,淡淡一呼,“怕?”他点了点头,“确实,我不能杀你。” 姜格尔眼中露出得色。 “可是……”吕烽突然伸出手来,捏住姜格尔下巴,“你不会真的蠢到,以为你能安然无恙?” “我不杀你。”吕烽伸手拍着姜格尔脸颊,“可我能把你打到半死。” 右手高抬,猛然下落。 白牙鲜血飙到地上。 林焱背过身去,守在主帐门口。 身后尽是沉闷拳音,还有低沉痛呼。 呼声,持续一夜。 第二日清晨,大晴。 姜格尔被关入简易囚车,靠着木栅,生死不知。 他面上青紫发胀,皮开肉绽,四肢软绵无力。想来即便是恢复过来,也几成废人。 可即便如此,吕烽脸色依旧不好看。 只因这般持续一夜,那姜格尔依旧不肯开口,死死不说实情。 他们为何而来,始终萦绕在吕烽心头,让他心神难安。 同时,他为伏击拓跋元一,也是准备一宿。 结果拓跋元一,便像是被吃了胆子,一步都未踏出溃刀寨,让吕烽诸多布置无功而返。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能强求懊恼。 一夜时间,问不出实情,伏击不到拓跋元一,吕烽立即下定决心,保留现有战果,迅速回城。 毕竟,与拓跋元一相比,狄国实情,显得更为紧要。他得要和扬獍,好好商讨一番。 大军开拔,张雷与林焱在前领军。吕烽殿后,防止拓跋元一使诈。 一路平安,远离山区,也离了马匪困扰。 军队加快行军速度。他们原是从天远县出发,自然先回县城。 而马明,马郡守,对此事分外上心。听说便住在天远县县令府中,只等第一时间战报。 吕烽偷偷为扬獍默哀,要和那马明老狐狸,朝夕相处。想必扬獍也是累得头昏脑涨。 天气正好,得胜归来,步伐自然轻盈。 一路行来,竟然在下午时候,便瞧见天远县城门。 只是城墙景象,令吕烽有些诧异。 只见上数百百姓在东门出列队,分开两侧,蔓延而来。 而扬獍与马明,便站在城门之前,队列尽头。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见到吕烽面露不解,张雷赶紧上前解释,“将军,这些百姓,还有郡守大人,都是来迎接将军的。” “迎接我?”吕烽看着人群越来越近,歪着脑袋,“为什么?” 张雷抱拳笑道:“自然是因为将军打败狄军,更是生擒狄军主帅。” 胯下战马不停,吕烽扭头看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目光炯炯,看得张雷额头冒汗,“属下……属下……” 吕烽不再看他,回过头去,“是你告诉他们的啊。”他口中似是轻轻叹息,“张副官,我们这次合作,原还是不错的。” 张雷愣神。 吕烽轻挥马鞭,加快马速,“以后,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共事了。” 张雷如遭雷击,不觉定下马步。 吕烽已经明白,面前阵仗,定然是有人将军报送到了城中,马明或是扬獍手里。最重要的是,这份信息传输,未经吕烽允许。 此乃军阵大忌。 张雷将他这一军主帅,置于何地? 这般行为,与通敌实质,已然并无不同。 吕烽可以允许手下才华不显,却不能容忍,视军法如草芥,为所欲为。 胡思乱想之间,吕烽已然行到门前。 周遭百姓,放声嘶吼,倾洒鲜花,宣泄心中喜悦。 生擒狄国主帅,那是多少年未有之事。 吕烽懂得这种感觉,他自然不会去怪百姓,至于另一个人…… 马明满面欢笑,迎上前来,站在马前,拱手道:“恭喜三王子斩获大功!” 这种时候,吕烽应当下马,与马明寒暄一阵。 官场事情,便是这般虚与委蛇,却又缺一不可。 在万众期待之中,吕烽下得马来。 马明面上笑容更甚,伸出手来,要握吕烽手掌。 然后,吕烽将缰绳塞到马明手中,又掏出三枚铜钱放入马明手心。 马明笑容僵硬,愣在当场。 吕烽不发一言,撞开马明肩膀,径直步入城中。 第二百四十章 沽酒 “吕烽小儿!欺人太甚!” 咒骂声,从县令书房之中传来。 透过院落绿叶崔枝,能见到马明背着双手,在书房之中来回踱步,显得极燥不满。 而马明身前,一桌之间,扬獍提着硬毫,低头书写。 窗纱稍厚,光透进来,略显朦胧,笼得扬獍身影,半暗半明。 马明见扬獍并不答话,一步走到桌前,伸手一拍。 “啪哒!”脆响。 他揭开手掌,露出掌下三枚铜钱,“你看看!你看看他都做了什么?他在全城百姓面前,把缰绳交到我手中,还给了拴马的小费。这算什么?他把我当成了拴马的小厮?他这是让我在全城百姓面前,下不来台!” 扬獍停下手腕,拎起宣纸,仔细校对,仍旧没有回应马明。 马明眯起双眼,“你便无话可说?” 扬獍放下宣纸,抬起眼来,“马郡守究竟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又何必拿吕烽做由头?” 马明收起面上浮躁表情,“扬公子果然聪明。” 扬獍站起身来,“你先说吕烽之事,只是想要给我一些压力。或许是马郡守习惯使然,可惜,我早已对吕家,心灰意冷。” 马明接嘴道:“你与吕烽相识近二十载,便没有半点情谊?” 扬獍皱了皱眉,转身行到窗边,伸手推开纱窗,“所谓朋友,兄弟。两人之间,用铁链连接。看似牢不可破,却不知道,世事难料,时光挪移,那铁链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锈蚀下去。若非常砺常新,总有断裂之时,渐行渐远。” 他顿住话头,房中有片刻沉默。 “我已说过。”扬獍回过身来,看着马明双眼,“马郡守想问什么,尽管开口,不必旁敲侧击。” 马明回望扬獍双眼,点了点头,“好。”他伸出双手撑着书桌边缘,沉声说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扬獍微微一笑,“如您所见。” 马明眉梢上挑,“我们原定计划,只是你联系你的马匪朋友,也就是那个赤娜姑娘,埋伏吕烽,让他灰头土脸,甚至让他死于意外,来为我儿报仇。可现在……” 他没有把话说完,目光注视扬獍面上寸寸表情。 扬獍拿起桌上茶杯,轻抿一口,“马郡守应当知道,所谓计划,总是会有差错。” 马明将扬獍手中茶杯夺下,重重放回桌上,溅出几滴水花,“我想过吕烽死,也想过吕烽福大命大,却没有想过……” 他顿了顿,似是咬牙切齿,“居然会牵扯到孛儿只斤!” 扬獍耸了耸肩,“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不要装了!”马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倾翻,“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若是……” “她叫孛儿只斤·赤娜。” 扬獍只说一句,马明闭口不言。 面色变幻。 茶盏在桌上打着弧,杯洒茶水,顺着桌面,淌到地上毛毯。 “滴答。” 马明退了两步,颓唐坐下,“你这是勾结狄国……” “马郡守此言差矣。”扬獍捧起桌上另一杯茶,放到马明手中,笑容满面,“现在,不是‘我’……”他将马明手掌握住,“是我们。” 夏风徐来,透过窗纱。 拂动白宣一角,撩拨叵测人心。 “哗啦,哗啦,哗啦……” 扬獍轻轻放开马明,转过身来,取了石镇,将宣纸压稳。 手还未离开石镇,背后传来马明叹息,“你……我们,要做什么?” 扬獍嘴角勾起诡异笑容,他回过身去,面上又化春风送暖,“其实马郡守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你听说吕烽全身而退之时,并无表现不妥,更是在知晓吕烽事实上是与狄国交手时,唯有露出点滴破绽 。真是深藏不漏。” 马明摆了摆手,“直说吧,你究竟计划了些什么?” 扬獍夹起桌上白宣,宣纸上洋洋洒洒,墨迹方干,“这就是计划。” 马明接过宣纸,一目十行,迅速阅毕,面露诧异,“请功?你要为吕烽请功?” 扬獍微微一笑,“我会将这书信寄给吕伯邑,按照他那要做圣人君王的性子,他必定会就此事询问于你。到时候,马郡守只要称赞一番就行。” 马明看着扬獍,“就这么简单。” 扬獍微笑点头,“暂时,就这么简单。” 马明仍旧疑惑,“你难道是要推吕烽上位?可,狄国之人,怎么会牵扯其中?而且,还是王族……” “马郡守。”扬獍拍了拍马明肩膀,“你不觉得,在冀国,英雄消失太久了吗?” 马明愕然。 扬獍背过身去,望着窗外院落,似是喃喃自语,“英雄,几人能得善终?” 当日,吕烽生擒狄国奸细之事,传出北郡。 三日后,消息到达王都静宁,冀王得知此事,龙颜大悦,却先按下不表,着人前往北郡,或明或暗打探实情。 又五日,情报回馈,确实属实。 当日,与大殿之上宣告众臣,一殿之臣,皆是交口称赞。不过还有稍许人等,难信其真伪。 直至,北郡郡守马明,回复信件。 信中内容,对吕烽人品武艺,才能德行大加赞赏。言论之间,更是隐有推崇,愿推举吕烽上位,成那夺嫡一角。 在此时,众人已经知道,吕烽将马明独子吊杀城门。可马明依旧力挺吕烽,其后内幕味深长。 朝堂暗潮涌动。 约有三成官员,对吕烽交口称赞,称,“冀国得三王子,便如天佑大冀,千秋万代。” 冀王龙心大悦! 当夜,传闻大王子吕巍将心爱酒杯“龙行环”,摔至粉碎。 那“龙行环”原是吕烽送他之物。 二王子吕尚,烧了半间茅屋。 那屋名为“尚烽”,乃是吕尚与吕烽,年少时共同亲手所造。 次日,吕巍写信与吕烽,解释此事,不过是一时手滑。 吕尚同之,称为意外走水。 两人信中,皆是赞誉勉励语句,好一副兄友弟恭之景。 至此,举国皆知吕烽之名。 再三日,狄国发国书,为孛儿只斤·姜格尔而来,与冀国严正交涉。 事情发展之速,宛若有一只巨手,极力推动一切。 其速之快,以至于当事人吕烽,这些日子里,也是云里雾里。 陌生官员人来人往,街上百姓驻足围观,吕烽不胜其烦。 他只能将那姜格尔之事交给扬獍处理,顺便闭门谢客,与林焱在府中酌酒对饮。 这一日,两人又在院中喝酒,顺带比试武艺。 受到他们影响,就连吕玲玲,渡鸦与赤娜也少有出门,也在一边小声说话。 却见到管家走入院中,行到吕烽面前,深鞠一躬,“殿下,有客求见。” 吕烽略微皱眉,原本这位管家,并不知他真实身份,可最近这些风波之后,坚持称呼他为“殿下”。 虽然有些烦人,吕烽却也无可奈何。他也不至于为了一句称呼,辞退管家。说了几次不见效果,他也就不再多言。 只是,明明他已经说过闭门谢客,管家特地进来通报,又是来了那个达官显贵? 吕烽摇了摇头,叹气说道:“官员一律不见,送礼放在门房,若是我大哥二哥的信使,留下信件就行,一切照旧。” “回禀殿下。”管家踌躇片刻,拱手说道,“来的,是狄国使节。”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小题大做 “狄国使节?”吕烽拄着长枪,微皱眉头,扭头看向林焱。 两人方才还就煮酒切磋,这消息,来得确实突然。 林焱还剑入鞘,手掌并未离开剑柄,轻微摩挲,“我也听说了狄国使节已经到达冀国境内,可是,全权负责此次招待,难道不是马明的责任吗?” 管家摇头,“回禀林公子,据下人回报,这位狄国使节,进入我国境内,第一时间,便来了天远县城。而入城第一件事,便是给我们府上交了拜帖。” “他倒是心急。怎么?”吕烽挑起眉梢,“难道他还想为那个姜格尔找回场子?” “应当不会吧。”林焱摇了摇头,但有不敢确定,咬唇道,“也说不清楚,万一这狄国使节真是来找麻烦,稳妥起见,还是不见了,省得节外生枝。” 一边赤娜撇了撇嘴,“还真是无知,你们正当狄国人全部都是蛮族,只知道用拳头说话?他们也有自己规矩……” 吕烽转头看她,“看来你很熟啊,那倒是请赤娜姑娘告诉我,使节入国,不见负责官员,先去见一个王子,这算哪门子的规矩?” 赤娜还了他个白眼,“我又不是狄国人,你这么问我,我怎么说的清楚?” 吕烽回瞪她一眼,“你个小马贼,也就只能乱猜。” “嘁!”赤娜不屑冷哼,“就算乱猜,也好过把脑袋当成摆设,动也不动。什么蠢驴,只怕是比驴还蠢。” “赤娜!”吕烽额上青筋暴起,不由加大音量,“你要不是个女人,我就……” “打我呀!”赤娜贱呼呼伸过脸来,朝着吕烽挤眉弄眼,“你要是下得去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怕我哭,你就动手啊!” “你!你!……”吕烽伸手指着赤娜,指尖微颤,显然是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你”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林焱心中暗笑,赶紧上前打了圆场,“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现在可不是吵架时候。问题是,到底见不见那狄国使节?” 吕烽怒哼一声,收回手来,不再指着赤娜,口气还是带冲,“见!为何不见?不见,某些人还真当我怕了他!”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赤娜听完,哼也不哼,只管看着指甲,缓步走远,仿佛那手上能看出花来。 倒是渡鸦与吕玲玲凑了过来。 自从拓跋元一突袭以来,吕玲玲便被关了门禁,每天在宅外逗留,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这可是把咱们吕四娘,吕女侠气个半死。 不能出门,那还怎么玩……呸……行侠仗义啊! 吕女侠若是绝迹江湖,冀国人民,还不是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 府中,除了仆人与赤娜,她就连渡鸦也打不过。 林焱也不知给渡鸦下了什么迷药。 渡鸦乖乖看着吕玲玲,十二个时辰皆不松懈。 爬墙,渡鸦坐在墙上看天。 钻洞,渡鸦站在洞口看天。 半夜,渡鸦睡着长廊吊床……看天。 你就不能看个别的东西? 即便身为王女,吕玲玲也是在心中扶额摇头。 渡鸦也不说她,就是每次紧跟,如同鬼魅。 她曾经忍无可忍,与渡鸦直接动手。 结果不言而喻,不过两招,吕玲玲便败下阵来,眼眶上还中一记老拳。 她怎么说也是姑娘家,眼眶乌青,怎么也没脸出门。 她只能满心怨念,在房里敷着鸡蛋,扎着小人泄愤。 倒是屋外渡鸦看着自己拳头,喃喃自语,“下次等她快好了,再补一拳。” 这话幸好没让吕玲玲听到,不然她还不得和渡鸦拼命。 无论如何,这些日子,吕玲玲可是被“无聊”二字,憋了个半死。 今天听说有狄国使节来,这等有趣之事,她说什么都不能错过。 “三哥!” 吕玲玲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个狄狗子,一定没安好心,这样,你带我一起去,我帮你镇镇场子。有我吕四娘在,想来那狄狗子也不敢……哎呦……” 吕烽给了吕玲玲头顶,一记爆栗,“好好说话,没个姑娘样子,以后哪家男人敢要你。” 吕玲玲捂着脑袋委屈,“我真要嫁,哪个男人敢不娶我,况且,我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个如意郎君,成那才子佳人的故事,他……” “还要废话。”吕烽又扬起拳头,吕玲玲缩了缩脑袋。 手掌落在吕玲玲头上,替她揉了揉,“好好在家里等着,那狄狗子,由三哥来对付。” 吕玲玲乖巧点头。 另一边,渡鸦看了林焱一眼,“要帮忙吗?” 林焱微微摇头,“没事,不过是个使节,想来,也闹不出多大事情。” 渡鸦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吕玲玲也看了林焱一眼,“我奶妈可是说过,那些狄国人就像豺狼一样可怕。林木头,听说你是个猎人,你可得保护好我三哥。” 林焱无奈苦笑,又不是上前线送死。 还真是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他这人本就和气,也不计较什么,点头应下,与吕烽出了后院,朝前堂走去。 两人走远,却是未曾见到身后,两个小影子鬼鬼祟祟跟了上来。 吕玲玲看了渡鸦一眼,小声说道:“我又没出府,你跟着我走什么?” 渡鸦冷冷一哼,“府里这么大,我就不能同路?” 两人互瞪一眼,远远坠着。 见到林焱和吕烽入了前厅,两人才躲在柱后,小心探头张望。 入眼处,前厅中已经已经立有三人。 一穿棕色儒衫之人,立在厅堂之内,对吕烽作揖,“在下孛儿只斤·伯格,拜见吕将军。” 吕烽立誓要做将军,不爱王子身份。 这狄国使节随口说来,是有意投其所好,还是真真顺其自然? 狄国人穿上了南方儒衫,是否也学了南人狡黠? “又是个孛儿只斤。”吕烽不屑哼着。 无论他狡猾与否,吕烽都不在意。 他甚至没想让使节坐下,径直站着开口,“废话少说。人是我抓的,但要扯皮,去找马明,这是这里的规矩。若是想要寻事,尽管划下道来。” 伯格并不着脑,拱手说道:“小生知道,冀国有冀国的规矩,我们狄国,也有狄国的传统。” 吕烽摆了摆手,“你们的传统?我没兴趣。” 伯格不管吕烽表态,接着说着,“在我大狄看来,那姜格尔既然成了您的俘虏,他便是您的财产。” 吕烽眯起双眼,“什么意思?” 伯格面带笑意,“意思是,鄙人这次虽然名义上,是出使冀国。但事实上,不管冀王,不管什么官员,我们在意的,只有吕将军一人。” 吕烽将双手叠在胸前,“你们想做什么?” 伯格珍重鞠躬,“只要吕将军额首同意,我愿代表狄国,换回姜格尔。” 吕烽不屑笑着,“不惜一切代价?” 伯格正色道:“不惜一切代价!” 吕烽皱起眉心,“你们狄国人,还真是疯狂。” 伯格泛起笑意,“我们狄国有一句古话,用汉话来说,‘吾兄吾血,吾弟吾血,吾祖吾血,血脉绵延,血脉相连。’对我们而言,世上最亲之人便是血脉至亲,为救血脉,无物不可抛,无事不可做。” “好大口气!”伯格说得自信满满,吕烽自然不信,反唇相讥,“那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要姜格尔的性命?很好!拿你的命来换,或者拿狄王的命来换!” 伯格摇了摇头,“吕将军,还是不明白。” “怎么?”吕烽竖起眉头,“这就是你们的兄弟情义?刚刚说的,倒是信誓旦旦。” 伯格面无怒色,淡淡解释,“姜格尔是吾血,大王亦是吾血,同族之内,血脉未有高下之分,又怎么能用别人性命,来做交换?利益亦然。” 吕烽微微愣神,这伯格倒是能自圆其说。 他眼珠一转,复又说道:“那我要你狄国,卑躬屈膝,向我冀国斟茶道歉,通告天下!你们可敢?” 伯格咧嘴一笑,“不过虚名,有何不敢?” 吕烽却是发愣,“你们愿意?” 伯格拱手告辞,“吕将军尽管看着,我狄国行事,必定让你满意。” 说罢,伯格转身离去,留下吕烽与林焱,面面相觑。 吕玲玲与渡鸦闪到一边,目送伯格径直离去。 她们二人也是对视,同样一头雾水。 次日。 狄国使节,孛儿只斤·伯格上书,愿归还十年来冀过将士尸骨,让冀国勇士落土归乡。同时,愿昭告天下,认冀国为兄弟之邦。 冀兄,狄弟。 只为换,孛儿只斤·姜格尔一命。 一言出,天下路人皆惊。 一语毕,冀国朝堂纷扰。 吕烽被块糕点,噎了个半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人思旧 两国若是接壤,摩擦自是难免。 更何况,这种矛盾,矗立在冀国与狄国之间。 冀国建国六百载,与狄国相邻,便有三百余年。 若论渊源,先得说狄国历史。 狄国国运,并非一脉相承。未有冀国之前,便已有了狄国,可惜草原民族,终是更迭迅速。 约在六百年前,南狄覆灭,为大金所破。 南狄余下两支,纷纷汉化。 一支并入大羽北部,成为大羽子民。两百年后,大羽被燕国倾覆。传闻,燕国开国大王,燕文王,便有着狄人血统。 一支固守一侧,自立为王,终成冀国。 而在燕国崛起之时,大金也曾想分一杯羹,却不想燕文王雄才伟略,夺取大羽政权,同时顶住六国压力,更是反咬一口。 逼得冀国永不犯土,迫得齐国名存实亡,杀得吴国不敢渡江,憋得楚国死守山野,镇得蜀国偏安一隅。 更是将大金,撕扯得支离破碎,根基深受重创。 至此,北方草原,陷入百年动乱。 而就在三百年前,草原再次统一,这一次统一草原之人,仍旧姓做“孛儿只斤”。 史称“北狄”。 狄国复起,便如涅盘火凤,又似还魂孤狼。 将他们称作“黄金家族”,并非名不符实。 若真要论资排配,冀国承接自南狄,如今与北狄,确实有兄弟之名。冀国为兄,狄国为弟,也无可厚非。 可惜。 这三百多年中,北狄视冀国为叛徒,当初南狄被毁之时,冀国不思拯救,却一心自立,令人不齿。 而从冀国来看,两国之间早已没有关系。国内汉化深重,颇有上古时候,魏晋风骨,又怎么能和那些狄国蛮子,混为一谈? 原因种种,多年下来,积怨自然愈发深重。 打了三百多年,谁也不服谁。可今天,你却突然说要来认亲戚,这算哪门子亲戚? 消息传递很快。 不关冀国人看不明白,就连燕国人也看不明白。 昌隆城外,慎公子府邸。 已经已经更名异姓,换了“山师”匾额。 桥边一侧,木屋一间。 疯猫坐在屋外,膝枕长剑,望着墓碑静静发呆。 江水绕庄,满院广玉兰冒出墙来。 院内树下,山师阴拿着那份情报,枕在自己妻子腿上,眉头紧皱。 苏丹霞伸手,抚平红袍眉心褶皱,“你看你,又把公务拿回家来。” “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嘛。”山师阴微微笑着,放下纸片,捏住苏丹霞手掌,“反正也管不到那么远去,不如管好眼前事,爱好跟前人。” 苏丹霞立时面红,轻拍红袍手掌,“又说些没羞没躁的话。” 山师阴抓住苏丹霞手腕,将她掌心附在自己脸颊,“你喜欢听,我就和你说一辈子。” “谁……谁喜欢听了啊!”苏丹霞扭过脸去,却未收回手掌,轻轻摩挲红袍脸侧面。 山师阴便如猫儿一般,眯起眼睛,动了动脑袋,贴紧苏丹霞小腹。 苏丹霞大窘,轻推红袍,“大白天的,你做什么啊。” 推之不动,山师阴侧耳倾听,“我在听我孩子的声音。” 苏丹霞不再推搡,顺手揉着红袍长发,“大夫说了,不过才两个月,哪里能听到什么声音。” 山师阴只管听着,“别人或许听不见,你相公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正在问我话呢。” 红袍做出聆听状,口中“嗯……嗯……”接口。 苏丹霞将信将疑,“你,你真能听见?他……她在问什么?” 山师阴抬起眼来,“在我,爸爸,爸爸,你喜欢男孩儿呢,还是喜欢女儿呢?” 苏丹霞微微笑着,“我倒是希望,给你生个儿子,姑娘若是和你一般漂亮,只怕不是好事。相公,你觉得呢?” 山师阴坐起身来,搂住苏丹霞肩头,“是男是女都好。因为他们的母亲太美,他们再怎么努力,都没机会。” “讨厌。”苏丹霞捶着红袍胸膛。 山师阴将苏丹霞搂住,在额头轻吻,“你是我的光,我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苏丹霞垂下眼帘。 两人相偎相依。 狄国那些信息,对山师阴而言,对其余几国而言,确实有些遥远。 白泽与太史殊读过,也只知其中定有蹊跷,却也未花心思深究。 他们可得极力稳住燕国朝堂,配合定计行动。 但,当这份信息送到冀王面前,他便不能抛诸脑后。 冀国,御书房中。 与燕国书籍琳琅满目相比,冀国书房,不乏兽皮标本,强弓硬弩。 冀王吕伯邑正阅毕一信。 然后,他随手将信件拍在桌上,“孛儿只斤那些疯子,又想做什么?” 他目光游弋于纸片之上,显然是再次默读,“修兄弟好,归还将士尸首,还要自称为国弟。呵呵……” 冀王手指反复敲击桌面,“他们当治理国家是办家家酒吗?” 大王子吕巍,二王子吕尚,垂手立在两边。 他们被特地叫来,也算冀王言传身教,教导他们如何治国行事。 吕尚听到冀王发问,面上稍喜,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父王,依儿臣愚见,那些狄国人,原本便是一群蛮人。蛮人做事,原本便没什么章法。也算不得什么奇事。” 冀王并不发话,看他侃侃而谈,“说不定,他们便是被三弟打怕了,又向往我冀国风骨,礼仪之邦。这次,心悦诚服,也不可知啊。” “二弟此言差矣。”吕巍又怎会让吕尚一人,在父王面前,出尽风头,他赶紧将吕尚打断,“想那狄国成国三百余年,那北地苦寒,你还能不知道?若真是一群没头脑的蛮子。只怕在就已经亡国灭种了。这些浅显道理,二弟怎么会想不明白?” 言下之意,你吕尚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吕尚怎么会依,张嘴就要反驳。却见到桌后冀王,挥了挥手。 冀王望向吕巍,“依巍儿之见,此事如何?” 吕巍拱手,“一时半会儿,儿臣也想不清楚,只知道,此事背后,狄国必定有所图谋。” 冀王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微垂下头,重新进入沉思。 见到父王沉思,两个王子自然不敢多言,静静站着。 过不多久,冀王突然抬头问道:“对于此事,百官如何看待。” 吕巍回应道:“部分大臣,赞同儿臣想法,认为狄国在此事之后,必有预谋。不如一口回绝,驳了他的面子,大不了打上一场。说到打仗,我们冀国还真没怕过谁!” 冀王不置可否,眼皮半阖半开,“打战,受苦的还是百姓。” 吕巍挥动手掌,颇有意气风发之姿,“为国殉命,也是国民本分。” 冀王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一个要求臣民为他而死的国家,不如灭亡。” 吕巍浑身一颤,显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就要下跪。 “无妨。”冀王将他出声制止,“孤还没到因言治罪的昏庸地步。”他扭过头去,又看吕尚,“尚儿,你又有哪些消息?” “回禀父王!”吕尚见到吕巍吃瘪,面露得色,“另一部分官员认为,此乃天赐之机,无论他来意为何,只管将计就计,应了兄弟之邦,虽无实际效用,但也有名声之果。更有甚者,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扬我国威!一定要在北境,大办特办。” “哦?”冀王挑了挑眉,“是谁说的?” 吕尚答道:“方才父王让儿臣说看信件之中,便有这言论。上书之人,乃是北郡郡守马明,不过他在文中点名,注意由来,是天远县县令,扬獍。” 听到“扬獍”二字,冀王似有片刻僵硬。 但他迅速恢复神情,捏起桌上另一封信,“没错!这事得应下,也必须要办。却不是为了什么国威名声。而是为了那些将士遗骸!” 信封上写着,“父王亲启,烽儿敬呈。” 冀王将信件放下,话音略高,“他们!为冀国戍边卫土,抛头洒血。冀国便要送他们,入土归乡!” “他们狄国人要玩手段?好!很好!我们冀国何时怕过?既然要做!那就做大!做到天下皆知!” 冀王按着书桌,站起身来,“今年八月初八,正是冀国立国六百年整。孤要在北境建英灵楼!专门供奉将士遗骸。” “八月初八开国日!孤必亲至北境,焚香祭奠!” 第二百四十三章 归乡日 一边有心看戏,一边有意配合。 冀狄洽谈,从未这般融洽。 融洽,总是因为有人让步,甚至有人退得像个孙子。 在别人看来,这一次,狄国便是那个孙子。 为了一位王亲,甚至不是狄王直系,附上一国面子。当真值得? 亦或是,另有图谋? 世人观望,冀王来者不拒。 气氛诡秘。 七月初六,协议敲定。 英灵楼,便在这诡异氛围中,拔地而起。 选址冀王别苑,主楼再垒三层,矗立于地。 围墙加厚,层层围绕。 远远望去,整座英灵楼,宛若一座墓碑。 以墙为基,朝内平铺,直至中心主楼,平地高耸。 是墓碑,亦是丰碑。 砖瓦为壁,兵戈开道,英灵为魂。 工序并不繁复,意义却是重大。而作为奖励,冀王便将监工重责,交在吕烽肩上。又提拔扬獍为马明做副,统领祭奠全程。 吕烽又是会想,这会不会是一种信号,冀王准备重用扬獍? 或许此事毕了,就能见其终端。 日子,便这般一日一日过去。 七月初八,英灵楼正式开建。 清晨奠基,吕烽为主,用红绸新锹,埋下第一锹培土。 奠基石,选用上佳汉白玉。 那玉石足有一人长短,浑然天成,未有丝毫人力雕琢。且油脂细密,若是挪作他用,依旧价值连城。 冀王愿意用着金贵石料下土奠基,可见其对此重视。 埋土时候,吕烽隐约猜到冀王心意:无论此次狄国作何打算,迎回将士尸骸,这件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吕烽自然不敢有片刻松懈。 不仅因为冀王期望,更是因为吕烽最为敬重军人。 正是他们用身躯,堆起血肉长城,抵御外敌入侵,护万民一世平安。 为此,他们埋骨他乡。 如今落叶归根,正是时候。 作为吕烽兄弟,林焱自然被抓了壮丁。 两人在这一月之间,便于烈阳酷暑之中,领着一群工匠辛勤劳作。 虽然工期紧凑,吕烽对那些工匠,也是颇为和善,可算是吃住起居皆在一块儿。 林焱原就是穷苦出身,这些力气活,自然不在话下。 吕烽力大,有时还亲自动手,撩起袖管搬运工材,一众工匠啧啧惊叹。还有些匠人不服,要和吕烽掰腕子。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吕烽原就天生神力,再加真元护体,哪个匠人会是他对手,纷纷败下阵来。 倒是无人怨恨,反倒是吕烽与他们轻易打成一片。 看着吕烽为他们扛起屋梁,林焱看着那背影,说说笑笑,怡然自得。仿佛,他从小就是从这儿长大。 不是什么王子,没有什么阶级。 他便在一言一笑之间,推翻了那围墙。那座,将王族与世人永世相隔的绿瓦红墙。 从,“吕烽,与他们”。 到“他与他们”。 最终,融成“他们”二字。 时光,不过溜走匆匆一月。 八月初一,楼宇完工,只差最后清扫。 劳作之后,林焱曾与吕烽并排而坐。 夕阳洒在身上,消去白日酷暑。 林焱取了那镇在溪中的西瓜,徒手劈开,分给吕烽一半。 两人穿着农衣,身上沾染灰尘黑泥,和下工匠人,一一打过招呼。 待人群散尽,溪边坡上,徒留两人身影,被那余晖推着,歪斜拉长。 吕烽低头啃着西瓜,西瓜籽儿黏在嘴边,也不在意,就那样看着英灵楼痴痴笑着,笑得像个孩子一般。 林焱见他痴笑,不由放下怀中西瓜,出声问道:“你又笑些什么?” 吕烽看他一眼,眼睛仍如月牙,“你知道吗,我从小最爱听的,就是那些边疆故事。我当时就想,等到长大了,也要镇守一方,做那大将军,大英雄。所以,我现在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林焱看了一眼英灵楼,“造楼?” “不。”吕烽望着那“丰碑”,宛若眼中放光,“是家。是我们冀国英烈们的家。他们回归故土,便回到这楼中,让世人铭记。 他们虽然战死沙场,但是他们扞卫国土,保卫家园的故事会流传下去。会有一个又一个孩子,像我一样,听着那些故事长大。然后……” “一代又一代。”吕烽放下西瓜,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坡上,面朝云边红霞,“我们负责保家卫国,他们负责安居乐业。所谓‘繁衍’,是不是就是这样?” 繁衍? 这个问题太大,林焱有些回答不上,他只能偏着脑袋,换了话题,“你和那些王子,不太一样。”他端着西瓜,样子却是有些滑稽。 吕烽捏了根草根,反手叼在嘴上,草叶微摇,“怎么不一样?” 林焱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他想到了孟然之,想到了王芝,想到了武睿,甚至还有南柯,“总觉得,那些王亲国戚,即便再平易见人,也会有些隔阂。” 他也放下西瓜,双手在虚空之中,划开半弧,“仿佛是一堵墙,无色无形,却确实存在。”他转过头来,拦着身边吕烽,“可在你身上,我连半点都见不到。” 听到这话,吕烽一反平日毛糙,沉思了片刻,咬着草根,口音含糊不清,“我觉得,我们为什么会不一样?仅仅是因为血脉?因为出身?因为围墙这边,与围墙那边?” 他吐掉口中草根,坐起身来,“同生于一国之内,同是冀国人,甚至同生为人,我们没有不同。我曾经和父王说过,我想要保护冀国子民。他告诉我,只有成了冀王,才能造福万民。” “造福万民,就必须成为统治者?造福万民,就一定要居高临下?”他扭过头去,望着溪水潺潺,“父王虽然不说,但他其实是想让我学学帝王心术,学学权衡之道。可……我不喜欢。” 吕烽拾起身边石片,扭腕一甩,石片在水面打着水漂。 三下之后,“扑通”跌入水中。 吕烽看着水花,轻叹出声,“我不愿加入夺嫡,一是因为,不愿兄弟阋墙。更多,是因为我相信,守护黎民百姓,总会有另一条路。” 他站起身来,望着英灵楼。 半着霓裳,半披墨。 吕烽指着那楼,微微扬起下巴,“这,就是我选的另一条路。或许有朝一日,冀国也会如同其他帝国一般覆灭,不过至少,我还能在那楼上,化作英灵,守护一方百姓。” 林焱看着吕烽背影,略微有些发愣。 他突然想起,扬獍曾经对吕烽质问。扬獍说吕烽没有担当,说吕烽不愿担起冀国,这沉重担子。如今看来,扬獍也有看错时候。 此情此景,又让他想到自己。 自从与南柯岳山诀别,他便浑浑噩噩。 看看身边兄弟。 李虎带着章昭平,远赴西域,见识另一片,天地风光。 小石头随三成大师,游历天下。 山师阴留在燕国,伺机报仇,如今又有了家室。 姜杉留在小姜村,与水玉做那逍遥夫妻。 而吕烽,也找到一条艰辛道路。 相比之下,他,林焱,又做了些什么? 他的路,又在哪里? 林焱突然想到吕烽方才所言,其中一点犹有疑问,此时不由脱口而出,“烽子,你说人人相当,那狄国人与冀国人,是不是,也是等样?” 吕烽回过头来,他眉心稍扭,片刻便放开,“确实如此。可我的野心太小,我的能力太弱,也只能管好身边之事。” 听到此处,林焱心感可惜,略微低头。 吕烽手掌,却是将他肩头按住,“我不行,但是我觉得,如果是你,或许真能做到。” “我?”林焱抬起头来,赶忙摇头。 吕烽手掌,在林焱肩上拍了拍,“我看得出来,你有那颗心,就不要去想,自己这辈子是否能够做到。世人无数,繁衍不息,你若能先行一步,便能为后世,多开一步万世太平。” “多开一步,万世太平?”林焱眼瞳发颤。 他突然觉得浑身战栗,仿佛面前重开大门一扇。 吕烽见他这样,哈哈大笑,“兼济天下就交给你了,我么,管好冀国就行。” 林焱微微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没好气道:“好你个吕烽!谁说你是蠢驴?居然敢忽悠我!”说罢,伸拳便打。 吕烽侧身避过,嬉笑跑开,“我是蠢驴,你是木头,咱们啊,就是半斤八两!哈哈哈哈……” 两人一阵打闹,渐渐跑远。 视野之中,便剩英灵楼宇,静默独立,宛若擎住苍穹,护佑大地。 入夜。 郡守府中。 伯格,马明,赤娜,扬獍围桌而坐。 马明低声说道:“消息确认,冀王八月初六,便会到达城中。” 伯格对着赤娜皱眉道:“该动手了?” 赤娜不语,扭头望向扬獍。 扬獍盯着手中酒杯。 沉默片刻,猛然扬脖,一饮而尽。 酒杯,重重落在桌上。 “该动手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害羞? 八月初六,暑意未消。 清晨,光透雾云,缓缓晕开。 半座石城,淹在白雾之下。 淡雾翻涌,隐约有人走动,黑灰花红,点点朦胧。 此处城池,乃是一处小镇,名为“青瓦”。镇子里,已制瓦出名,所出瓦片,乌青颜色,也是举国闻名。 青瓦镇外,便是冀王别苑,如今已经改成英灵楼,供奉将士尸骸。 而青瓦镇,距离北郡郡都“大庆”,若是步行,也不过一日时间。将英灵楼选址在此,自然也有其原因。 郡都“大庆”,原是冀国国都,后因地势所限,为求发展,方才迁都“静宁”。 如今将英灵楼建在此地,可见冀王重视。 这些日子,林焱与吕烽,便住在青瓦镇中,与当地工匠,共生共息。 今日,林焱如往常一般,起了大早。 他于屋中穿衣披袍,将红袍所送玉佩拿起,伸手去取腰带。 一抽,去听到“叮当”声响。 红绳小铃,不知何时混在衣物之中,被林焱一扯,脆响着滑落下来。 林焱眼疾手快,在红绳落地之前了,一把捞在手心。 “叮当当~” 林焱看着手中红绳小铃,晃神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将红绳塞入怀中,贴身放好。 推开房门,对门仍旧紧闭。 他和吕烽住在同一屋檐,两间客房,平日里也是这样,都由林焱叫他起床。 林焱便走到门前,伸手轻敲两下,“该起来了,今天还要收尾呢。” 屋内,传来悉索声响。 林焱耳力超群,这些轻响也是不落于耳。 既然吕烽已经有了动静,林焱也就不再催促,心中想着,今日收尾,应当注意哪些事物,一边伸手取了门栓,拉开石屋大门。 “吱呀”声后,门缝阔开,林焱却是见到一个意外人影。 凌乱院中,有一石桌,桌边坐一少女,却是赤娜。 “你怎么来了?”林焱疑惑问道,跨出门外。 “英灵楼祭奠这种大热闹,怎么能不来凑?”赤娜指了指身边竹笼,“给你们带了早点。” 喜欢凑热闹,倒是赤娜爱好。 林焱心中想着,慢慢走向石桌,“你来了,那玲玲和渡鸦,她们来了没有?”林焱揭开竹笼盖头,蒸汽袅袅,显然是出炉不久。 可是。 林焱看着笼中,仅放着两个硕大馒头。 赤娜扬起手腕,从笼中取走一个,“她们自然也来了。” 她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包皮松软,内里肉油沾上嘴角。她伸出小指轻轻抹去,“她俩总是会斗嘴,我便让她们负责安排客房,自己一个人赶了过来。” 赤娜努了努嘴,“给‘你们’买的包子,不吃吗?” 我们? 林焱嘴角挂起诡异笑容,回头看了眼吕烽房间,“还真是‘我们’啊。” 赤娜抿嘴一笑,“是呢,一个包子,自然是给‘你们’吃呢。” 林焱无奈苦笑。 若是说的这般能明白,他都不明白,那就真是榆木脑袋,蠢驴一般。 身后,吕烽房门开启。 吕烽伸着懒腰,虚眼出来,一边还打着哈欠,“林子,是谁来了?” 林焱扭头看他,又看看赤娜,“给‘我们’送早食的人。” 吕烽伸手梳理头发,走出门外,看到桌边赤娜,也是微微愣神。 林焱自嘲笑笑,“你们吃着,我嘴挑,可不喜欢此包子。早上啊,还是要吃些汤汤水水。” 说着,他便不顾赤娜与吕烽之间,暧昧气氛,径直出来院门。 出得小院,林焱也不觉肚中皆,索性活动手脚,小跑起来。 他在心中想着,索性当做锻炼,跑去英灵楼,顺道买两个烧饼便是。 不多时,他便从雾中探出身子,叼着烧饼,出了镇门。 身过树林,落叶飞旋,飘然而下。 风微凉,一叶落,可知秋至。 烧饼吃完时候,林焱已到英灵楼侧墙溪边,借着清澈溪水,他随意抹了把脸,又漱漱口,这才兜向正门。 今日是最后整顿,林焱与吕烽,特意让工匠晚些来。也算是让他们多些歇息。 照理来说,英灵楼外有人把守,故而此刻英灵楼前大院,应当无人。 林焱便想着,是不是要先入楼中,查看几处漆料未干地方。 绕到正门时候,却见到有一布衣头戴斗笠,闪身要往楼中去。 这身打扮,不是楼中工匠。 更不是林焱熟悉之人。 那这人,是如何越过守卫,靠近英灵楼? 难道,这人意图不轨? 林焱只是迟疑一瞬,随即呼喝出声,“站住!”无论这人是谁,都不能放任行事。 那人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林焱悚然一惊,差点惊呼出声,“冀,冀王!” 那人摘下斗笠,正是当今冀王,吕伯邑。 他不是应当今日到达“大庆”,八月初八,才会来到英灵楼吗?怎么提前来了,还做这般打扮? 林焱心中混乱,那些疑问倒是其次。他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做何等礼节。 倒是身后另一人声,为他解围,“父王?!” 吕烽正在此时赶到,身边自然还跟着赤娜。 只是赤娜听到吕烽呼喊,脸色微微一变,似是五味杂陈。 难道是在害羞? 赤娜还会害羞? 林焱心中恶意揣测,侧开身子,稍稍让开两步。 冀王嘴角含笑,吕烽快步而来,单膝跪下,“儿臣,参见父王。”他拉住身边赤娜手腕,就要她一同跪拜。 赤娜似是有些发懵,未有动作。 “不必多礼。”冀王并不在意,伸手将吕烽扶起,捏了捏他臂上肌肉,“几月不见,你又黑了不少,壮了不少,没少吃苦,像是我吕家的男人。” 吕烽嘿嘿笑着,伸手挠头。 冀王又看林焱,“还得多谢林公子照顾小儿,他呀,一个人可活不下去。” “父王!”吕烽自然不满,“你又瞎说什么呢。” 林焱尴尬讪笑,却不知该怎么接嘴。 冀王看出林焱尴尬,拍拍林焱肩膀,“林少侠,莫要紧张,既然我今日未穿龙袍,你便放轻松变形。我们江湖论交,你与小儿兄弟相称,便叫我一声吕伯父吧。毕竟,‘冀王’可才刚刚要到‘大庆’呢。” 说着,他又朝林焱挤了挤眼。 林焱倒是感觉压力减轻不少,唤了一声,“伯父。” 吕伯邑哈哈笑着,有望向吕烽身边赤娜,“烽儿,也不和为父,介绍介绍你的红颜知己?” 吕烽面上竟然隐隐泛红,“父王你又乱说,什么红颜知己,就是个冤家。” 吕伯邑眼神,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笑道:“不管是红颜知己,还是冤家,你总得给为父,介绍一下吧。” 吕烽尚未说话,倒是赤娜拉住吕伯邑胳膊,“伯父,你明白就好……你要让烽子说清楚……这……这不是要是让人家为难嘛。” 林焱浑身一颤。 吕烽浑身一颤。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赤娜? 嚣张跋扈,古灵精怪,满肚子黑水的赤娜? 赤娜还在撒娇,“伯父,你特地赶来,相比是找烽子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放开吕伯邑,又拽住吕烽手腕,将他手掌放入冀王掌中,“我可就把烽子借给您啦,等你们聊完,忙完正事,再……再说我和烽子的事也不迟……” 话越到最后,她越是扭捏,语音渐低。 说完这话,也不等吕伯邑表态,便如同娇羞娘子一般,远远跑开。 林焱也是知情识趣,拱手离开。 在英灵楼外,就剩下吕家父子二人。 父子两人,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尴尬。 吕伯邑松开吕烽手掌,看着赤娜离去方向,又瞥自家儿子,“倒是个热情姑娘。” “也就这点优点。”吕烽额头微垂,转念,又似是觉得说错话,补充道,“其实她优点很多。” 吕伯邑微微笑着,“原本你若是有意我的位置,这姑娘或许不行。如今,你只要喜欢就好。” 吕烽轻嗯一声,不曾接话。 吕伯邑轻拍儿子肩膀,扭头望着英灵楼,“当年,你离家去九霄学艺,为父是有些恼怒的。” 吕烽理解父亲想法,也不出声辩解。 “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想培养你上位,可惜你给我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不告而别。”吕伯邑背起双手,继续说着,“可我转变一想,你们兄弟三人中,就你最有想法,也颇有主见。可惜,你也是最善良的那个,你做的那些梦,太过浪漫,这大王,却是不适合你的。” 吕烽身形微颤。 吕伯邑转过身来,“你是我的儿子,你愿怎样,我都应当学会理解。再说了,凭你能力,说不定真能开出一条新路来。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为你铺平前路。倒是有一件事情……” 四目相对。 吕伯邑眼角满是慈爱,“常回家看看,你母后,可是想你的紧。” 吕烽眼眶泛红,泪水滚在眼中。 吕伯邑勾住吕烽肩头,“我为冀国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我特地赶来,不是为了英灵楼,不是为了脚下土地,只是为了和我的儿子,好好说说话。毕竟,我也是个父亲。” 吕烽突然双膝跪下。 他猛然觉得,自己那些理想,在这一刻无关紧要。 泪水纵横,吕烽哽咽说着,“父王,孩儿不孝,孩儿……孩儿让父王母后担心了。” “没事,回来就好。”吕伯邑将吕烽扶起,轻抚后背,“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样,可不是我吕家男人。” 吕烽抽泣几声,便收住泪水。 “我这次来,可是瞒着别人,就连你母后都不知道。你可得帮为父,保守秘密。至于作为交换……”吕伯邑咧嘴笑着,小声说道:“刚刚那位姑娘,你若是真心喜欢,明早,孤便为你赐婚。” 吕烽稍稍愣神,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正想说话,眼光一瞥,却是面色大变。 不远处,一道黑长浓烟拔地而起,刺透清晨雾气,遮蔽和煦暖阳。 烽烟! 谁至? 林焱从远处狂奔而至,“骑兵!” “狄国铁骑!”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弯刀战马 晨雾还未散光,清晨不过开始,离八月初八还有两日。 然而…… 狄狗子,动手了? 看到那柱烽烟时,吕烽心中便感到不妙,但得知突袭之人,全是狄狗,又是另一回事。 狄国血仇,一朝和解? 吕烽原本就是不信。他已经做好准备,狄狗会在八月初八,迎接战士骨灰时,突然发难。 可他从未想过,他们会突然动手。 况且,此处是冀国土地,即便是边境左右,这些狄狗又是如何大张旗鼓,攻入城来? 此时停下思索,已然不是时候。 吕烽拦住林焱,赶紧问起情况,“慢慢说,战事如何?有多少人?为何出现在此?赤娜……赤娜在哪里?” “赤娜?赤娜方才牵了匹马,说是先回城了。”林焱一路奔来,显然是匆忙,好在他真元深厚,也不气喘,有条不紊答道:“狄狗已经攻到了镇外岗哨,人数约有千人,全部骑兵带弓。也不知是怎么出现在青瓦镇,要知道,此处离开边境,至少还有两座小城。” 原因,暂时无法追究。 问题,急需继续解决。 吕烽在心中考虑此刻形势。 弄不清,他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这,但是却可以推测他们为何而来、 吕烽扭头看了眼身后冀王。 冀王正戴上斗笠,见到吕烽目光,皱眉道:“孤此次前来,只带了十名随从。就连巍儿与尚儿,也不知孤行踪。” 吕烽点了点头,“这样说来,这些狄狗子,却不是为父王而来。那就是为英灵塔来?” 林焱单拳砸掌,“这些狄国人,之前还商量和谈,这座英灵,塔可以说是此次和谈象征,他们就想这么毁掉?” “狄人游猎成国,反复无常,古来如此。不过……”冀王摸着短须,眉头紧锁,“孤前几日得到一个消息,此次和谈,在狄国国内,也是议论纷纷。反对和谈之人众多。有可能……” “有可能是反对者动手。”吕烽接嘴道,“可我们这边人少,对方若是千人,或许前哨能够抵挡一些时间,青瓦镇怕是守不住的。” 林焱望了英灵楼,楼宇完工不久,漆料尚新,“这楼,就这么让他们毁了?” 吕烽同样回头张望,这楼他们造了一月。 作为统筹,吕烽可谓是全程参与,若说没有感情,那是绝不可能,眼看成果辛苦打造,却将毁于一旦,任谁能不痛心? 创造,经年累月;毁灭,仅需一瞬。 这种时候,却不能感情用事。 吕烽咬了咬牙,“楼毁了还能重建,命没了却不能重来。” 冀王却不是太过在意,“若真是那些反对派所谓,烧了这楼,我们还能在谈判桌上获取更多主动。”他拍了拍林焱肩膀,“林少侠,为英烈造楼,永远不嫌更大更阔。” 林焱闻言点头,道理他都明白,可心中难免不舍。 吕烽与他认识这么些年,经历如此多事,怎么回不懂他。 只看一眼,就明白他心中所想。 吕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若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过千人队列,自然是来去自如。但是,这里还有青瓦镇两千多居民,我们不能胡乱行事。” 林焱点了点头,“我明白,不过你方才也说,过一会儿,青瓦镇怕是守不住,我们是不是应当快些转移百姓?” 吕烽额首同意,“青瓦镇也不是不能守,那狼烟起,两位王兄自然也能见到,只要能守住半日,便能等到援军。” “烽儿。”冀王将吕烽喝住,“你还不了解你那两位兄长?” 吕烽有些愕然,“父王这是说的什么话,两位王兄……” “不要说了。”冀王挥手,将吕烽话头打断,“一个志大才疏,一个绣花枕头。他们见到烽火,必定已经紧闭城门。他们二人若是有你这般果决,孤还用得着彻夜烦心?” 吕烽答不上话,这种对话绝非他擅长。况且他作为三弟,说什么都不合适。 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提天子家事。 他也只能着眼此刻,与林焱冀王,快步往镇子方向行去,“如此说来,青瓦镇绝不能守。撤退到其他城镇,也是时间不许。我们得快些回去,趁着前哨抗敌,组织镇中百姓入山。或许……” 话音未落,远处泥路奔来五骑。 五人皆是粗布麻衣,普通民众打扮。 奔到近处,马蹄未止,五人同时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为首男人语音略有急切,垂首说道:“启禀大王,狄军已经击破前哨,主将张雷被杀,残兵溃逃大半,只剩百来亲兵死守。还请大王,与我们速速离去!” “什么?”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疑道,“组织在英灵楼外,前哨将士足有千人,即便是仓促迎敌,又是步兵不占便宜,可那张雷也不是庸手,面对一千狄军,至少能守住一个时辰,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护卫之首回答道:“狄军增援突然从侧肋杀入,张将军这才于乱军之中被杀。” 吕烽眉间紧锁,“此地不宜久留!” 几人立即上马,共乘马快行。 马上颠簸,吕烽骑术却是不错,并不影响他脑中急转。 狄军先来千人,再补千人。 说明他们原先计划,并非进攻青瓦镇,而是突然改道。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骤然间,将青瓦镇作为第一目标? 吕烽回头看了眼远去英灵楼:若是真要烧楼,那这一月之内,时间颇多,机会无穷。更可以在八月初八,才图穷匕见。 那么,青瓦镇,究竟出现了何等变故? 吕烽心头一颤,望向身侧人影:若说重大变故,那变故只有一个。 冀王!吕伯邑! 吕伯邑似是感到吕烽目光,扭过头来,“烽儿,为何看着孤?” 吕烽苦笑,“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是父王,恐怕你的行踪,已经走漏了风声。” 冀王眉心下沉,“你是说,他们为孤而来?” 吕烽无奈点头,他对首领那骑吼道:“他们是为大王而来,我们不能这样孤身前行。麻烦丘大哥,让弟兄们收拢残兵。” 丘侍卫点头应答,“我与弟兄们收拢残军,拖延狄军步伐,还请三王子与大王,先走一步。” “我们还不能逃。”吕烽正色道,“还有上千百姓未走,我们如何能走?” 百姓还在城中。 赤娜……也还在城里呢! 丘侍卫哑然,扭头看着冀王。 冀王摆手肃容,虽然头戴斗笠,身穿粗布长衫,却有帝王威严,“一国之君,不弃一国之民。” 民贵君轻,理所应当! 丘侍卫动容,立即将命令,向几位弟兄传达…… 剩下几名侍卫听完命令,立即将马匹让出,由林焱,吕烽,冀王单独骑乘。 只留丘侍卫一人,其余四人,分头奔走,显然是通知余下弟兄,收拢那前哨残军。 时间紧迫。 四人不再多言,快马加鞭,赶回镇子。 等到青瓦镇口,却见到民众正从城中撤离,而赤娜,吕玲玲,渡鸦站在人群显眼位置,竟是她们在协助指挥。 四人赶到城外,心中疑惑。 还会说话,那三位姑娘已经迎了过来。 吕玲玲最先开口,“父王!你,你怎么在这儿?” 吕烽看了眼赤娜,显然赤娜并未将此事告知吕玲玲,她也是口紧。 冀王喜爱这小女儿,此时却无意解释,张嘴问道:“玲玲,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吕玲玲面露疑惑,“那烽火不是点了吗?赤娜姐姐说,三哥让我帮忙,把这些百姓转移到山里。我才出来帮忙啊。对了,那个混蛋镇长,根本不听话,一定要本女侠表露身份,他才肯听话!真是气死本女侠了。” 吕烽并不在意四妹发得牢骚,他却是心中疑惑,望向赤娜。 虽然他确实想转移百姓,却未曾与赤娜说过,赤娜又如何告知玲玲? 赤娜自然看到吕烽目光,撇嘴说道:“我见到烽烟起,便知道这小城守不住,便先帮忙行动起来,不必浪费时间。” 听得此言,冀王眯眼微笑,“姑娘心思细腻,行事果断。”他又看吕烽,“倒是良配。” 吕烽面上一红,却牵马向前,望向行走百姓,“走了多少?” 话题转得生硬,赤娜却不在乎,回答道:“约是走了一半。” 吕烽点头,赤娜此次真是帮了大忙。 想来那些狄狗子,虽是为了父王而来,但狄人残暴贪婪,青瓦镇必定遭殃。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死守断后,保护百姓。 不过此刻看来,却不会被逼到这般境地。 四人便加入阵营,帮忙疏通百姓撤退。 不多时,百姓将要全部撤走时候,侍卫也收拢残军回归。 兵阵涌动,一路疾行。 吕烽心中稍定,嘴角微扬,正欲安排部署,那笑容,却又凝固嘴角。 就在冀军身后不远。 弯刀,战马。 呼啸,咒骂。 破雾而来! 然而,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军队,还有狄军! 衔尾追杀! 亲兵死守,必定已破。 局势不妙。 吕烽眼珠一转,看着冀王身上斗笠长衫,当机立断,伸手抢过,戴在自己头上,“他们为父王而来!” 他对林焱说道,“林子,你保护父王和她们,混入民众之中,我来引开追杀!” 吕玲玲叫出声来,“三哥!你在说什么,我们一同走!” “烽儿!”冀王轻唤一声,也是皱眉。 林焱并未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吕烽双眼。 片刻之后。 林焱郑重点头,“交给我了!” 吕烽哈哈大笑,重拍林焱肩膀。 林焱明白吕烽,吕烽相信林焱。 男人之间,无需多言。 两人分头而行。 林焱护着众人,远离青瓦镇。 吕烽领着剩下残兵,面对狄军冲锋。 千骑狂奔,震天动地! 吕烽横持长枪,面对汹涌铁浪,纵声长啸,“竖起王旗!” 身后丘侍卫,大臂一挥! 印有“冀王”二字旗帜,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铁骑,撞入残军! 吕烽毫不犹豫,“走!” 王旗移动,两百残军,硬生生扛着千余狄军,且战且退,将狄军引向与百姓不同方向。 冀军强悍,可见一斑。 然而!变故突生! 那些狄军挤开残军之后,居然不再追击,反而朝着百姓逃脱方向追去! 吕烽心中一紧! 事情明了起来,狄军突至,父王行踪暴露,必定有奸细。 而那奸细,此刻必在父王身侧!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我不是我 吕烽留在原地,带领残兵抗敌。 其原因,不过是为青瓦镇百姓,还有他父王吕伯邑,搏杀出一条生路。 他大张旗鼓,竖起王旗,只为吸引目光。 为他们撤离,争取时间。 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世间大小事情,又岂会尽如人算。毕竟,所谓算无遗漏,并不真正存在。 吕烽算到,父王行踪会突然暴露,必定是出自奸细之口。才会招来狄军,并让他们打乱计划,骤然出手。 因为,只要杀了父王,短时间内,冀国群龙无首,必定大乱。 若是父王暴毙,他那两位兄长,有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到时候不等狄国入侵,冀国便会毁于内耗。 然而,想要查清奸细,并不简单。 父王身边之人如此之多,这种事情,只能等此事过后,再细细盘查。 可他没有想到,那奸细竟然来了现场,指引父王真实所在! 吕烽领军勾引不成,反而被狄军隔开一边。 狄军分兵两道,一边顶住吕烽残军,另一半朝百姓远走之处,追杀而去。 父王,危在旦夕。 然而,吕烽只是错愕一瞬,便想清此事利弊。 凡事,自然都有正反两面。 那奸细此刻呆在现场,自然能够掌控局势。 但相对而言,无论他是在吕烽身边,还是在冀王身边,都面临需冒巨大风险。无论是被当场发现格杀,亦或是事后追查。 只要追查在场之人,便将范围缩小一片。 可关键是,冀王,必须熬过此劫! 否则,一切都无法挽回。 吕烽看着狄军弯刀,刀刀致命,刀刀破胆。 不能退了! 吕烽拽住身边王旗,顿住脚步。 身边丘侍卫原本还在撤退,被吕烽这么一拉,差点错乱脚步。 他心中不解,扭头看着吕烽。 吕烽望向阵前厮杀,低吼道:“反击!” 丘侍卫有些不明白状况,疑惑说道:“三王子在说什么?我们若不撤退,怎么为大王拖延时间?” 吕烽咬牙,“他们没上当!” 丘侍卫这才反应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望向阵前。 冀人悍勇,残兵对阵依旧井然有序。即便方才前哨溃败,此刻聚集,又是一支虎狼之师。 然而,这虎狼,只有两百不到。 而狄狗也非孬种,即便分兵御敌,对抗冀军之人,仍有千人之众。 弯刀起,弯刀落。 血花开,血花堕。 冀军悍不畏死,可盾刀相交,仍旧步步后退。 眼看诱敌,便要变溃败。 丘侍卫眼中光影交错,喃喃重复一句,“我们该怎么办?”语音似带绝望。 吕烽不再言语。 他将王旗一把扯下,系在长枪之上,纵身一跃! 横旗招展飞白甲。 弯刀寒光映照,血染半颊。 秉盾钳利刃,金铁余音发! 盾开,剑起,胡落马。 羽击,血溅,千足踏。 待丈八钢枪从天降,狄狗摇尾退,白甲洇红沙。 吕烽惊天一击,落在阵前战线。 一枪,定住颓势。 一枪,逼得狄军,无人敢进! 长枪一扫,画出半圆,展开枪上王旗。 枪尾顿地,旗面迎风猎猎。 就像方才所说,世事皆有两面可言。 狄国分兵,隔断冀国残军与百姓联系,势要先取龙首,后取残兵。 然而分兵之举,必有兵力薄弱。 一千对两百,看似高下立判。 然而…… “一千人?”吕烽拍去身上染血黄沙,轻蔑一笑,“战争,从不只看人数。” 吕烽舞动王旗,挥拳高呼,“王旗所指!赴死登先!” 身后冀军骤然一肃,随后持盾横刀,敲打盾面,“嗙嗙”作响! 两百余人,几是异口同声,“王旗所指!赴死登先!” “我们大冀将士,无一孬种!”吕烽哈哈大笑,枪尖朝前一指,“诸君!随我冲锋!” 冀国残军,在王旗之下,朝千余狄军,反冲而去。 不远处,林焱按照约定,保护冀王以及百姓,朝山林之中撤退。 原定计划,应该如此。 可林焱并未蠢货,他也已见到身后追兵。 狄国骑兵,越靠越近。 他心中明白,若是不管不顾,最终结果唯有覆灭,到那时候,谁都救不下来。 这种时候,自然需要有人断后。 可……留下,或许等同死亡。 谁来断后? 答案并不难猜,“你们先走吧。”林焱守住一处窄路,停下脚步。 身边几人顿时反应过来。 赤娜看了林焱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渡鸦站在一边,并不说话。 吕玲玲面露愤愤,“你们一个个都做什么?三哥是这样,你也是这样!留下来!留下来送死吗?” 她似是忍耐至极,眼中泛出泪花,“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一边叫嚷,一边捶打林焱胸膛。 “我可不是送死。”林焱反手将她手腕捏住,面露微笑,“你哭花了脸,可一点都不漂亮。” 吕玲玲听得这话,反而越哭越凶,“我丑!我丑就你们也管不着!你要是死了,谁也管不着我。” 一边冀王又怎会任由她胡闹,赶紧将吕玲玲拉住,对林焱珍重说道:“林少侠,此事全然因孤而起。他们要的是孤,该留下的,也是孤!孤又怎么能让林少侠送上性命。” “吕伯伯。君子一诺,重逾千斤!”林焱正色道,“我既然答应了烽子,要让你们安全离开。我,可不能食言。” 他嘴角勾起弧度,“若是失信,我还怎么面对烽子?” 冀王欲言又止。 他张嘴许久,似有万千话语堵在喉间,最终,统统化作一声叹息。 “父王!”吕玲玲悲声喊道。 冀王将她按住,暴喝出声,“闭嘴!” 吕玲玲身子一定,泪水也止,低声呜咽。 远处,追兵渐近。 冀王朝林焱拱手,“林少侠……珍重!” 林焱抱拳回礼,默默无言。 冀王离去,拖着吕玲玲,伴着赤娜。 林焱回过身去,深吸口气,面对千军疾驰。 秋风已至,吹起衣袍散发。 林焱面迎微风,缓缓闭起双眼。 周遭景色骤变,仿佛回到那日,北境雪落,天地一白! 幽幽白袍,孑然独立。 耳边已能听到奔雷。 足下便是地动山摇。 林焱眯开双眼:那时候,柳凤泊在想什么?是否也和我一样,感到丝丝恐惧? 或许是有,多少人,又能真正不惧生死? 林焱会怕,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去做,必须坚守。 哪怕,生死未卜! 林焱睁开双眼,按住千磨剑柄,捏住万击刀把,叹了口气,“你不应该留下。” 在他身后,渡鸦持剑而立,面若寒霜,“我说过,你只允许死在我手里。” 林焱摇头苦笑,“借口。” “嗯。”渡鸦轻挪脚步,与林焱并肩,淡淡说着,“借口。” 林焱微微一愣。 狄军骑兵,已在十步开外。 林焱目光如炬,轻声说道:“盏茶时间,你必须离开!” 渡鸦咬唇问道:“为什么?” 林焱低伏身子,“因为盏茶之后,我就不是我了。” 呛喨——! 千磨轻鸣。 魔刀出鞘!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寒芒斩断 世人,总爱分强弱,决高下。 往古来说,便有山匪作乱,自称天罡地煞下凡,排了一百单八座椅。 还有帝王开国,封天下英雄,十八好汉。 放到今日,还有九霄立九霄榜。 文武二榜,品评天下年轻俊秀。 九霄榜,对寻常武夫而言,或许还不能说如雷贯耳。行走江湖,千百年来,自然会有自家规矩。 辈分,伯仲叔季。 武说,天一二三。 提刀拎剑,学些把式,便能自称三流。捉对厮杀,或许还不如多年伙夫。亦可能,随手便能对付毛贼几个。 初窥门径时,长枪钢刃,舞得花图案锦绣,也就能称二流。狭路相逢,长街肃整,败个十数来人,那算本事。 待得修习真元内息,力由气起,便入一流台阶。 运转由心,外放慑敌,方才登堂入室。 一人一剑,独挡百人,绰绰有余。 若是能见到天阔地广,真元凝聚体外,成罡成锋,御空而舞,便是那天位境界。 到此境界,一骑当千已非天方夜谭。 至于天人之境,身通天地,深浅难测。 武道,便是这般从下而上,步步不错。 不过,天行无常,世上之事,哪能一概而论。 有些人身来力大无穷,便是不习武艺,也能与二流高手对峙。 更有天材地宝,一朝入口,可抵他人十年苦修。小石头所食佛头果,便是其中一例。 而林焱,亦是这些特例之一。 他从小并未修习武艺,却得到柳凤泊天位真元滋润,以平白之身,蕴藏天位之能。 可他毕竟根基不稳,那些真元不能被他所用,便藏在气海之中,沉眠安寂。 直到岳山一战,范卓将林焱逼至油尽灯枯,终将他体内真元引爆。 柳凤泊的天位真元,何等霸道,于一瞬之间激发林焱潜能,最终反败为胜,击杀范桌。 那些真元,却也因此,散去九层。 而这剩余一层,被林焱纳入自身,化为己用。 他如今悟不到天位,可体内真元,却有天位纯粹。放在平时,这些真元也无他用,最多是比他人更具威力。 可无巧不成书,偏偏林焱手中有一魔刀。 原本他一旦拔刀,必定被心魔所惑,眼中只有杀戮,不分敌我。 若说魔刀是火,林焱头颅是锅,那天位真元便是锅中之水。 在水烧干之前,林焱仍旧能够控制心神。 时间,盏茶。 林焱便要在盏茶只内,将来犯之狄军击退! 刀剑在手,林焱不下半步天位。 真元涌动,一夫当关。 林焱将渡鸦护在身后,不让渡鸦插手。 渡鸦发现自己,也无从插手。 她看着林焱奋战,看得目瞪口呆。 真元仿佛无穷无尽。 一流巅峰,生生催出剑气纵横! 一人,独战千骑! 剑起,刀落,便是血泊横飞。 渡鸦相信,或许林焱真能拦住追兵。 可…… 这人,还是林焱吗? 鲜血浸满衣衫,双目如血滴红,刀来剑往,甚至嘴角隐含狞笑,舔去唇边血渍。 狄军皆是精锐,且悍不畏死,可面对林焱,他们眼中竟然生出恐惧。 仿佛眼前不再是人,而是洪荒猛兽! 是的。 这是野兽,这不是林焱。 渡鸦咬住下唇,她认识的林焱,绝不是这样! 她心里知道,可她无法阻止。 盏茶,须臾。 浮尸,遍地! 猛兽终于停了下来,身遭十丈之内,唯有残肢断臂。 十丈之外,狄军退缩不前。 林焱缓缓抬起头来,刀剑一划,“还有,谁,来送死?” 嗓音粘稠如血。 狄军还剩数百,听到这话,尽皆背脊发寒。 林焱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一人!却似建起一堵血色围墙。 恐惧,令人退缩。 战场之上,一人后退,便如骨牌倾倒。 狄军后撤。 或许他们仍未放弃,或许他们会另寻他路,但至少在此地,再无忧虑。 林焱便这么站在原地,瞪大双眼,看着狄军退尽。 远处仍有厮杀声响。 林焱突然颓然跪倒,单膝着地。 渡鸦轻呼一声,就要上前。 林焱猛然回过头来,厉声呼喝,“不要过来!” 渡鸦顿住脚步。 只因林焱那双眼睛,眼中杀意,宛如实质,震得人头皮发麻。 可渡鸦不能放任林焱自生自灭。 她向前挪动一步,轻声唤道:“林焱?” 林焱转过身来,面容狰狞。他挥起刀剑,却又停在半空,浑身颤抖,艰难嘶吼,“你走!立刻就走!” 林焱让她走,可这种时候,她如何能退。 渡鸦一边捏紧长剑,全身戒备,一边加快脚步,“冷静!控制!” 林焱倒退半步,面容扭曲,“我控制不住,我现在只想杀!杀!杀!不管你是谁,我控制不住自己。” 渡鸦行到林焱身前五步,这距离已是危机四伏,“我相信你。” 林焱右臂举刀,却又被左臂千磨按住,“我不相信我自己。” 三步。 渡鸦放慢脚步,“只要把刀放回去。你一定做得到!” 林焱眼中似有片刻清明,将刀尖对准刀鞘。 可他又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渡鸦手中长剑。 渡鸦心中一动,牙关一咬,将长剑随手抛落,“让我来帮你。” “你……快,走!”林焱咬紧嘴唇,嘴角溢血。 “你不走!我不走!”渡鸦猛然前蹿,一把握住林焱握刀手腕,魔刀入鞘一寸。 她将体内真元,稍稍探入林焱体内,她想为林焱梳理内息。 可方一接触,林焱体内真元便如烈火,反噬而回。 渡鸦如遭重击,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魔刀出鞘半寸。 渡鸦赶紧稳住心神,用力压住林焱手腕。 “放手!”林焱眼中渐变浑浊,“不要管我!你会死的!” “若不管你,你便会力竭而死!如果你要杀我,那就尽管杀吧!”渡鸦望着林焱双眼,“如果死了,至少,我是死在你手里。” 林焱浑身一震,眼瞳晃动不止。 渡鸦咬紧牙关,运起全身真元,再次奋力下压。 魔刀归鞘。 一寸!一尺! 胜利在望! 渡鸦不觉露出微笑。 林焱满头大汗,也是拼尽全力。 突然。 林焱听到一声清脆声响。 似是,弓弦崩断。 眼前血色,铺天盖地! 渡鸦突然感到手下一松,低头去看,却见到林焱松了千磨,单手握她手掌。 气氛,诡异安静, 渡鸦抬起眼来,只见到一双无神血目。 入魔。 林焱手中,放出暴烈真元。 渡鸦闷哼一声,松开双手,身形后仰,失去重心。 刹那之间。 她仿佛见到林焱眼中快意。 听见魔刀出鞘声响。 感到胸腹刺骨寒意。 魔刀上撩而来。 可在这瞬间,渡鸦却不去看了。 她的眼中,映着林焱,只映着林焱。 失败了。 她将死此地。 死在林焱手中。 明明是他欠她满门性命。 可她却为了救他,配上性命。 结局,是否悔恨? 刀临其身。 或许…… 这结局,也没什么不好。 渡鸦嘴角含笑,伸出手,似是去抚林焱面颊。 一句话凝在唇边,“你终于能睡个好觉,再也不用担心,我半夜来杀你了。” 渡鸦闭上双眼。 却听到“当”的一声巨响。 时间骤然加速,渡鸦跌在地上,猛然睁开双眼。 却见到一支铁箭,斜插地上。 而林焱手中魔刀,同样斩落一边。 渡鸦心中错愕,扭头去看。 见到十数步外,吕烽依旧保持拉弓姿势,似是张口结舌。 “我……” “我居然射中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庆城围寇 林焱缓缓睁开双眼。 耳边宁静,又似有微风悠远。 睁眼处,是一片暗红天空,无日无月。 这里,又是哪里? 林焱心中茫然,抬起右手来,却发觉不对。 他竟然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白衣,韵白光辉,淡淡晕开。 林焱想要撑起身子,骤然一惊。 伸手处,空无一物。 身下,空无一物! 他竟然虚浮半空,头顶是无边暗红,身下是无声红海。 气氛诡异至极。 天地之间,只剩他一身白色,满目红芒。 他低头去看,却感到面颊温热。 伸手去抹,入手处点点殷红。 刺鼻气味钻入脑中! 是血! 点滴血珠,化作满手鲜血! 林焱只觉头皮发麻,他想甩手,甩去手中湿润。 可那血色,甩之不去! 那鲜血更是浸润而上,从双手蔓延,将他全身染艳。 他终于化作万千红中一点。 身上浮力顿消。 林焱直坠而下! 足下红海,翻起层层血浪。 他想要叫喊,可入口皆是腥臭。 那些红流,便如拥有生命,钻入他五脏六腑。 林焱会坐以待毙? 他挥动四肢,死命挣扎,在粘稠之中,奋尽全力,终于探出水面。 可还不等他庆幸,便见到海面之上,涌起一只巨掌,迎面拍落! 避无可避! “啊!”林焱发出一声怒吼,猛然坐起身来。 他还来不及细看四周,只觉得浑身酸痛,不由抱住双臂,喘息不定。 却有两条手臂,从后伸来,将他环抱怀中。 林焱便在这臂弯之内,缓缓抚平呼吸,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抬眼观察四周。 没有暗红天空,更无红海。 身下颠簸,他坐在马车之内。 谁又在他身后? 林焱不由回过头去。 那两条手臂,似也感到他变化,迅速抽回。 林焱看清身后之人面人,竟然是渡鸦。 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未曾休息。 “渡……渡鸦姑娘。”林焱想到方才环抱,顿时火烧脸颊,“你……” “不要瞎想。”渡鸦寒着面孔,瞪了林焱一眼。 林焱不敢说话。 渡鸦也不看他,径直弯腰起身,撩开车帘,对外说道:“他醒了。” “醒了?”吕烽从门口探出头来,对渡鸦招手,“来来来,你来赶车。” 渡鸦嗯了一声,接过吕烽缰绳,与吕烽互换位置。 吕烽身上也是大块血斑,只是随意抹了抹脸。他朝林焱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林焱白了他一眼,开口问道:“我们逃出来了?” “那是当然!有我在,你们还会逃不出来?”吕烽盘腿坐下,单手撑着下巴,“你还记得什么?” 林焱皱眉思索,喃喃自语,“记得……” 他按住眉心,小声说着,“我记得……我们被狄军撵上……我拔了千磨万击,与他们厮杀,然后……然后将他们杀退……” 听到此处,吕烽立即来了精神,似是万分期待,“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林焱低头沉思,“然后我好像失去了理智,举刀要杀……” 渡鸦那凄美微笑,定格眼前。 林焱猛然抬起头来,“我要杀渡鸦!”他一把拽住吕烽肩膀,“渡鸦她……” “她没事儿!不然还能照顾你?”吕烽撇了撇嘴,似是有些不满,“你就不记得别的?” 林焱坐回原位,摇了摇头,“我应该记得什么?” 吕烽循循善诱,继续启发,“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林焱面露疑惑。 吕烽怒哼一声,“你居然忘了!我刚刚可是射中了!射中了哎!” “射中?”林焱还是一脸茫然,“你,射箭了?没误伤别人?” “误伤什么人啊!”吕烽一拍车板站起身来,却是头顶敲中车棚。 “哎呦”一声,他又捂着头顶坐下身来,没好气地说道:“刚刚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一箭射下了你手中魔刀,你这会儿就抱着渡鸦的尸首哭吧!不对,你小子这会儿,肯定耗尽气力,一命呜呼了。” 听得吕烽提醒,林焱脑海中记忆方才恢复。 他丢了魔刀之后,便倒在渡鸦怀中,昏迷过了过去。 吕烽见他眼中清明,知道他已经回想起来,便洋洋得意,“让你小子平时取笑我箭术差!看看!关键时候,还是要靠我!” 林焱听得无奈苦笑,也不能拂了吕烽兴致,只能随口敷衍,“是是是,吕大少爷,箭术无双,堪比李广射虎,辕门射戟。” 吕烽眉毛上扬,哈哈大笑。 林焱摇了摇头,却感到马车减速,疑惑问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吕烽掀开一侧车帘。 入眼处,一堵巍峨城墙。 吕烽收住笑意,“到大庆城了。” 林焱略微皱眉,“那青瓦镇的百姓……” “他们被疏散到了山里,有弟兄负责照顾。”吕烽指向另一马车,“毕竟父王在此,我们得要回城主持大局。” 林焱点头赞同,“确实如此,这种时候,绝不能群龙无首。” 他最近也在思考,若是在岳山之上,武睿能够挺身而出,统领全局,或许结局也不会那样。他与南柯,也不至于…… 林焱晃了晃脑袋,事情已经发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还是管好眼前。 吕烽放下车帘,回过头来,“这次狄军来得蹊跷,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我方才仔细想了想,从今日局势看来,所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而且……” 他稍稍靠近林焱,低声说道:“我们身边,一定有奸细。” 林焱也觉得狄军来得过于巧合,小声回应,“你觉得奸细是谁?” 吕烽正色道:“我怀疑,是跟着父王的十名侍卫,否则也没有别人,会知道父王偷偷来到青瓦镇。” 林焱点头,又是摇头,“这也并不好说,毕竟青瓦镇也有千余人,或许是人多眼杂,将吕伯伯认了出来。” “应当不会。”吕烽摇头,“父王与我说,他们当时没有入镇,是从外围过来,应该没有他人见过。” 林焱心中微动,总觉得他们忘记了什么细节,可仔细一想,又寻不到破绽,只能继续说道:“那怀疑范围确实小了许多,只是这十人之中,也不知是哪个。” “现在这种情况,也是难办。”吕烽面露难色,“也不能全都杀了,影响军心。还是得要到城中,再一一排查。” 话音稍落,马车一晃,停滞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取了各自兵刃,钻出车外。 车外光线明亮,已是下午时候。 大庆城门便在眼前不远,无声紧闭。 吕烽呵了一声,似是无奈,“我这两个哥哥啊,还真是让父王看穿了。” “什么?”林焱疑惑问道。 吕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 林焱环顾四周,见到不远处吕伯邑也出了马车,抬眼望来。 他朝林焱拱手。 林焱赶紧还礼。 另一边,渡鸦弃了林焱,已经与吕玲玲,赤娜站在一块儿。 林焱朝渡鸦微笑。 渡鸦扭过头去,只当不见。 林焱尴尬挠头。 吕玲玲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也是心大,朝林焱挥手。 林焱微笑回应,斜眼处再看赤娜,却见到赤娜眉头紧锁,不见平日狡黠,似有心事压在心头。 她并未看林焱,只是目光在吕烽与吕伯邑身上停顿片刻,随后便低头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焱心想:赤娜姑娘虽然出身马贼,毕竟是个大小姐,怕是第一次遇到这等血腥厮杀,可能心里还不能适应。等会儿,还得让吕烽去开导一番。 阵中除开核心几人,约是还有百来兵甲护卫。 军阵前,已有甲士前去与城墙之上士卒交涉。 等待时候,吕烽对林焱说道:“想来,那孛儿只斤·姜格尔还在牢里,或许是狄国为了救人,才做出这等事情?与我冀国正面宣战,也不知该说他们疯狂,还是愚蠢。” 林焱望向城墙,远远见到吕巍与吕尚身影,他们探出城墙,看了片刻,随后又缩回墙内。 他心中想到一点,对吕烽说道:“不仅有姜格尔,狄国还有个孛儿只斤·伯格在城中,狄国来袭,只怕与他撇不开关系,还得小心提防。” “咔咔咔……” 城门吊桥缓缓放下,吕烽咧嘴一笑,“不怕,扬獍还在城中,有他在,我相信那些狄狗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说话间,吊桥已然落地,吕巍与吕尚迎出城来。 吕烽拍了拍林焱肩膀,“今日一番恶战,我们先入城,稍作休整,后面的日子……” 话音未落,却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那响动犹如平地惊雷! 响声,由大庆城中传来。 林焱与吕烽心感不详,抬眼去看。 却见到一道黑柱浓烟冲天而起! 大庆城,杀声四起。 林焱耳廓微动,脸色骤变。 他扭头望向远方平原。 却见到平原尽头,如潮狄军,奔腾而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心耗尽 一声炮响,内忧外患。 城内浓烟滚滚,远方骑兵呼啸。 一眼望去,如若山呼海啸,足有万人。 狄军如何这般迅速,难道冀国边军,都已经死绝了吗? 空气之中,弥散刺鼻炭味,耳廓之内,充盈震地奔雷。 可城门一侧,却有无声沉默。 或是震惊,或是,满心猜疑。 冀军何等骁勇善战,这一点,没有人比吕烽更加相信,也没有人,比吕烽更加明白。 若是两国交战,战线必定焦灼,绝不会让狄军无声无息,入侵至大庆城下。 那可是一万人啊! 哪怕是方圆十里,都能听闻动静。 除非! 吕烽只觉不寒而栗。他不敢去想那个念头,可有人将这猜想,脱口说出。 冀王不知何时,走到吕烽身边,凝望远方骑兵,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对吕烽诉说,“孤的将军,便是这般尽忠职守。” 吕烽摇了摇头,立即将那可怕念头甩去,抱拳说道:“父王不可这般猜想,我相信那些叔伯,必定是忠于我大冀。” 说话间,吕巍与吕尚已经策马奔来。 吕尚勉力控制表情,可眼中恐惧还是将他出卖,“父王!父王!”他大声呼喊着,差点滚下马来。 吕巍比他镇定不少,下得马来,还不忘抱拳行礼,“父王,看这形势,只怕是北境叛乱,引了狄狗入边,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吕尚听到这话,立即点头赞同,只怕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认同兄长所言,“父王,我们快逃……撤退吧。等整顿大军,必定将那些狄狗打回去。” 冀王眉头微皱,指着两个儿子,对吕烽说道:“烽儿,你看,这就是你的两位兄长。” 二位王子面色骤变,望向吕烽眼色复杂。 冀王便如同没有看见两人脸色,望向巍峨城门,似嗟似叹,“狄寇掠边,身为王子,所想第一件事,竟然是逃!逃!!” 两位王子被冀王逼视,尽皆面色铁青,垂下头颅。 冀王哈哈苦笑,手指两人,“你们如何对得起身上血脉,如何对得起这片故土,如何对得起,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万千百姓!他们供奉我们,若是我们便这般回报,那么,他们还不如多养两头猪,至少猪肉还能吃!你们能做什么?” 两人许多年,未曾见到父王如此震怒。 在他们脑中,父王虽然严厉,却一直温文尔雅,从未有这般失态。 吕巍毕竟身为长子,硬是抬头反驳,“父王,古语亦有,卧薪尝胆。儿臣不是怯懦,儿臣只是想要积蓄力量,然后才好重拳出击。” 冀王沉下面容,寒声道:“那北境百姓,怎么办?” 吕巍咬牙,拱手道:“只能忍一时之痛,待我大军归来,必定为他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冀王咯咯直笑,似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 吕巍却不知父王在笑什么,只能低头不言。 吕尚在一边傻傻赔笑。 “说得真是好听啊。”冀王骤然止住笑意,猛然拔出护卫之剑,将两位王子,一一踹翻,“孤现在便杀了你们两个!再让别人帮你们报仇!你们说好不好?” 吕巍与吕尚滚作一团,不敢还手,亦不敢回嘴。 吕烽赶紧上前,拉住暴怒冀王,“父王息怒!两位兄长,也是为大冀考虑。” “为大冀考虑?”冀王将吕烽挥开,“他们只为自己考虑!”他挥动长剑,就像刺下。 吕烽眼疾手快,按住冀王手臂,“父王,他们,毕竟是您的孩子啊。” 冀王浑身一震,长叹一声,将铁剑掷在地上,“要走,你们走吧。孤身为冀王,哪怕是北境皆反,也要与臣民共进退。” 吕巍与吕尚衣衫皆尘,发髻散乱,狼狈爬起,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吕烽在心中暗叹,单膝跪在冀王面前,“父王,儿臣觉得,此事尚未有看来这般绝望。” 吕尚撇了撇嘴,轻声说着,“城都破了,内外夹击,你还能翻了天去?” 冀王怒目一瞪,吕尚赶紧闭嘴。 吕烽继续说道:“父王想要让百姓信任,就得先信任他们。” 冀王平静下来,皱眉说道:“继续。” 吕烽抬手指向远方,“父王看那骑兵。” 远处滚尘,骑兵已然逼近不少。 吕烽张开五指,扫过平原,“入眼足有万人,看似势不可挡。可是……”他将五指捏拳,“若,只有万人呢?” 冀王闭目思索。 吕烽又指向城内黑烟,“同理而言,这城内黑烟,看似声势浩大。”他转回头来,扫过众人面孔,“若是,只有这一道黑烟呢?” 身边林焱先是皱眉,随后眉眼开朗,眼中透出恍然,“你是说,这些不过是虚张声势?” 吕烽点头微笑,“或许危险,但并非绝境。” 吕巍却是质疑,“三弟,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若是狄狗当真大举入侵,那又该如何?我们绝不能拿父王的命,拿万千百姓的命来赌。” “大哥所言疑虑,确实可能。可是……”吕烽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是大哥啊,在你眼中,我们冀国的军人,便都是孬种,都是奸细吗?” 吕巍哑口无言。 吕烽拾起地上长剑,将它重新纳入侍卫剑鞘,“即便有人通敌叛国,也必定是少数。更多热血儿郎,还在边疆坚守,他们还在相信我们,我们身为王室,可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啊。” “咔。” 剑入鞘中。 冀王睁开双眼,迈步,朝城内走去,“守城!” 吕巍与吕尚大惊失色,互看一眼,皆是眼神闪烁,最终低头跟入城中。 队列并入城内。 既然决定守城,战不等人。 冀王恢复王者之姿,独断定策,将任务一一派发。 城中虽有骚动,毕竟未有大乱,听令守军仍有六千多人。 冀王下令。 冀王镇守一侧城门,三子各守一侧,四面定下,就剩城中骚乱。 这种时候,林焱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自告奋勇,愿意入城中闹事,解决城内奸贼。 众人领命离去。 城墙之上,吕烽拄枪而立,望着狄军汹涌而来。 他们似是未曾料到,冀军会选择死守,便在城下站定。 此时再望去,眼中人头攒动,约有两万,甚至更多。 攻城,尚未开始。 风止,似也为将至腥风蓄力。 赤娜,却未离开。 她便站在吕烽身后,城楼阴影之内。 吕烽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她在,“你该去躲着,打仗可没什么好看。” 赤娜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你能看透狄国布置,他们叫你蠢驴,可你绝不是傻子。” 吕烽微微笑着,“我早就说过,我很聪明的。” “可你居然还是选择相信!相信你那两位王兄?!”赤娜声音,似是有些颤抖。 “因为我们是兄弟啊。”吕烽回答得理所当然。 赤娜再次沉默。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开口,“你为什么不留在九霄?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根本不用背负这些。你可以生活得逍遥自在。吕烽,为什么?” “为什么呢?”吕烽眉头皱起,“因为……”他向前几步,走到城边,遥望远方。 “因为我是吕烽啊。”他的目光,似是望向远处狄军,又像是凝视脚下土地。 嘴角含笑,“因为……” “这是我的国家。” 话音落下,狂风骤起,战旗紧扯,号角冲天。 狄军攻城! 第二百四十九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 冀王为众人分下任务之后,吕巍与吕尚,分别被派往东西两面。 他们二人,虽被分至两侧城墙,却还有一路同行。 城中虽然已现乱象,有不少泼皮无赖,趁机闹事。 但与这两位悠闲王子相比,林焱动作极快,手下兵卒已经领命分散,维护城内秩序,也算有些成效。 目前局势未至底谷,多数百姓,还是选择关屋闭舍,各自忧心。 高坐马背两人,见着街上兵卒来回奔走,也知道都是林焱帐下之人。 吕尚不屑冷哼,“拿着鸡毛当令箭。” 吕巍似是听到吕尚话语,稍稍回过头来,“二弟,是在说谁?” 吕尚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了,王兄,还要套我口舌?” 吕巍微微一笑,对吕尚质问,不置可否,反倒是拉紧缰绳。 他胯下战马,原是超出二王子稍许,此时,两人倒是并肩。他目不斜视,却是对吕尚轻轻说道:“二弟,你觉得,三弟如何?” 吕尚皱眉,“你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特别意思。”吕巍扭头观察四周,“只是我觉得,三弟确实不错。文,能识破狄国大计,武,更是天生神力,勇冠三军。最重要的是……父王喜欢他啊。” 吕尚眯起双眼,“大哥想说什么,不妨直说,没必要左右试探。” “怎么能说试探。你我可是血脉兄弟啊。”吕巍伸手捏着吕尚肩膀,“两位弟弟能够一展才华,我这做哥哥的,实在感到欣喜。说不定啊,今日之后,这东宫之位,就要拱手让贤咯。” “大哥又何必说这些怪话。”吕尚冷冷一哼,敲开吕巍手掌,“三弟的能耐,我们还不知道?可他一向无心王位,这也是人尽可知。” “人是会变的,他曾经无心王位,可将来,谁又知道?再者……”吕巍轻轻叹气,“到了一些位置,总会身不由己。” 吕尚扭头望向其他方向,语气轻描淡写,“三弟,不是那种人。” 说完此话,两人正至分岔路口,将要分道扬镳。 吕巍止住马蹄,望向吕尚,“你说他不是那种人。你当然可以这样对别人说。可是啊,王弟……”吕巍指了指自己心脏,“你心里明白,你根本骗不了你自己。” 吕尚并未答话,也未离开,只是静静端详王兄侧脸。 吕巍继续说道:“此间事了,若能战胜狄狗,三弟必受重用。他活捉姜格尔之事,已经传遍冀国上下。冀国尚武,谁又不爱英雄?可惜这是战场,战场危机四伏,也没人能说自己,必定能够全身而退。无论贩夫走卒,亦或是,王孙贵胄。” 吕尚手掌微颤,“你是说,你要……”他举起手账,在脖上一划。 “哎!”吕巍伸手,将他手掌按住,“二弟这动作,又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还能害我亲生兄弟不成?只不过呢……战场之上,意外总会发生。” “走了!”吕巍轻夹马肚,缓缓离开,“马郡守,还在城东等我。二弟,你也别让人家扬獍,在西城等久了。” 说罢,吕巍扬鞭而去。 吕尚呆在原地,低头思索片刻。 他抽出腰间纸扇,微风轻摇,似是要挥退城中喧嚣,随后调转马头,重新上路。 他未多言,却能见目光闪烁。 再回到城墙之上,吕烽自然听不到他那两位兄长话语,即便听到,他也无暇分心。只因他所站之处,已然血流成河。 战斗方一开始,吕烽便发现,狄国此次是有备而来。 两万余人,攻他这面城墙,便有半数。 号角声起,吕烽立于墙上,引领众箭手控箭弦上,只等狄军靠近。 只是初次冲锋,那些狄军竟然派出方阵。 拥挤狄军匀速奔来。 他们要做什么? 在攻城时候,挤成一团,那便是来送死。 吕烽心中顿感疑惑,可狄军送上门来,岂有放过之理? 五十步时,吕烽挥下手掌,高呼,“放箭!” “嗡!!!”弓响汇成一声长鸣。 箭羽腾空而起,又化作箭雨,飞坠而下,穿透人身,扎入大地。 然而,结果却令吕烽瞠目。 箭羽腾空之时,方阵突变,他们骤然加速,高举盾牌,遮风挡“雨”。 狄军甲士动作极快,扛过第一波箭雨,已经靠近城墙不少。 若只是这样,那便并不新奇。盾阵扛箭,在其余战场上,也是常用伎俩。 可只等第一波箭落之后,狄军居然同时丢盾。 而在巨盾之后,人人身背沙袋! 他们迅速分成六股,涌向护城河六处,训练有素。 而那六处,正是护城河浅滩所在。 这绝不是巧合! 必定是大庆城中奸细,将城防信息,全部透露。 填河部队,迅速逼近,吕烽却因为仓促守城,不得滚油檑木,唯有弓箭。 他正准备下令射杀城下士卒。 可狄军对此亦有预料。 填河部队弃盾之后,身后立即涌出大队弓手跟上,拉弓射箭,压制城头冀军。 若说骑射,冀军自认不差,可与狄军相比,还是有些差距。 冀军仗城墙便利,可毕竟人少,只能与狄军箭手拼至平手,无法顾及城下填河之人,硬生生让他们在眼皮底下,于护城河上,造出六块“陆地”。 “陆地”已成,狄军发起总攻,大批兵甲扛着云梯钩链,冲向城墙。 狄军行进环环相扣,将人数优势尽情发挥。 也不知狄军做何想法,竟然将半数兵力,投入吕烽所在城墙。 一万对两千,即便是守城,这人数亦是绝不对等。 可是吕烽别无选择,他也不会退缩。 当第一条锁钩飞上城墙,吕烽便明白过来,此时此刻,唯有死战! 进,则生;退,则死。 战机与危险,皆在一线之间。 狄军将大量人数投入在这面城墙,吕烽只要守住,甚至将这万人击溃,那么大庆之围,顿时立解。 只要守住,那么等周遭军队反应过来,从四周包围而来。到时候,这些狄军,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冀土。 生死存亡,担在一人肩上。 吕烽扬起长枪,亲自杀入战局。 铁枪所指,皆是腥风血雨。 吕烽便如一尾蛟龙,从城墙一头,杀至另一方向。查缺补漏,施以援手。 鲜血撒遍墙砖,又顺着墙砖缝隙满溢而出,青灰城墙,半染暗红,便像是为这城头,带上一顶血色毡帽。 绳索挂上墙头,一根,两根,三根…… 云梯架上墙垛。一架,两架,三架…… 狄军涌上城墙,一个,两个,三个…… 黑潮漫上城头,城墙拥挤不堪,冀军阵线越推越后。 那防线,看着便像是丝线,一扯即破,可这丝线,又是由蛛丝拧成,坚韧异常。 每当撕扯至极限之时,吕烽便会如同奇兵天降。 任由你如何施为,用尽蛮力,他始终牢不可破。 攻城血战,从午后,一直杀至夕阳下垂。 狄军全军出击,吕烽防线,依旧坚守。 他便如一血人,浑身浸透。又似傀儡,面对杀戮不知疲倦。 日头越降越低,终在最后一丝余晖之时。 狄军鸣金收兵。 帐下甲士,如同大潮汹涌,又似潮落无声,退下城楼。 吕烽望向夕阳,用长枪拄着地面。 即便是他,这般厮杀下来,身上也是难免挂彩,如今看来稍显狼狈。 可他眼中却有希冀。 他做到了。 他们做到了! 吕烽望向四周,望向那些丧命袍泽。他们区区两千人,竟然真将一万大军,拦在大庆城外。 他们能赢! 可是…… 吕烽侧耳倾听。 方才战至一半,城中已无声响,为何此时嘈杂再现? 吕烽舔了舔干裂嘴唇,心中疑惑,却见到远处信兵狂奔而来。 气氛不详。 “急报!”那信兵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大王子出击迎敌,中伏溃败,不知去向。二王子弃城而逃。” 吕烽只觉天旋地转,勉力撑住身形,拽住那信兵肩膀,“大王呢?大王在哪里?” “大王……”信兵咬牙,“大王,生死不知……” 第二百五十章 身俱疲 余晖落尽,秋风稍寒,散落一城喧嚣。 大哥,为什么要出城迎敌? 他不过学了些硬把式,杀过个把山贼,真当自己,能够一骑当千?统领大军,天下纵横? 二哥,为什么弃城而逃? 他于那军帐之中,总自认决胜千里,将祖宗法度,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可为何真要突显气概之时,选择逃亡? 父王期许,满城百姓。 吕烽突觉一身疲乏,唯有手中长枪撑住城中身躯。 原本,可以赢的啊。 吕烽低头苦笑,小声呢喃,“可以赢的啊。” 背靠城楼,吕烽终是慢慢滑落,抱着铁枪,跌坐在地。 四周兵卒面面相觑,望着核心主帅,却是谁都不敢说话。 他们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大王子溃了,二王子逃了,冀王生死不知。 冀国,大庆,还有什么希望? 败了。 他们都明白。 可当他们看着眼前将军,想起方才厮杀,剩下人中,谁没被他救过?再见到他此刻死灰面容,谁又忍心,将那话说出口? 他们说不出口,可还有一人能说。 赤娜走上城头,人群无声无息,为她空出通道。 她未曾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她便这般昂起头颅,踏过残肢断臂,行到吕烽跟前,淡淡说道:“你输了。” 吕烽身形微颤,猛得站起身来,“我还没输,我们还有机会。” 赤娜眯眼冷哼,“还有什么机会?狄军已经入城,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你只有一道城墙。你拿什么死撑?”她举起手臂,指向身后甲士,高声吼道,“拿这些兄弟的命吗?” 吕烽微张下颚,环顾四周。 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移开目光。 吕烽顿感心凉。 他已经明白,大庆城,注定守不住了。大哥与二哥所为,已经让这支军队,分崩离析。 或许,他们不再相信王室,甚至不再相信自己。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吕烽转过身去,一拳轰在墙上。 愤怒之下,青砖崩裂。 赤娜赶紧上前,将他拳头握住,轻柔包在掌心,“投降吧。你不会是死的。” 吕烽摇了摇头,将手掌从赤娜掌中抽回,“我绝不会降。” 赤娜还想说什么。 吕烽却是将她轻轻推开,面对城上士卒,“弟兄们!若你们觉得投降给狄军,毫无问题。那好,你们现在就可以下去,而我吕烽绝不阻拦。” 全军肃穆。他们多有附伤,血污染身。 可厮杀后,这仅剩七百甲士,无人挪步。 却听到有人呼喊,“投降给谁!就是不能投降狄狗!” “没错,我老婆孩子,都是狄狗所杀!我决不投降!” “俺大哥刚刚就死在俺身边,俺或许也会死在这边,可是俺不投降!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是为大哥报仇!” 军心可用! 吕烽重新振作精神,他抱住长枪,对四周深鞠一躬,“今日,我便与诸位,以死殉国。” “殉国!殉什么国?”赤娜挡住吕烽,“你的国家亡了吗?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怎么一点不知忍辱负重?只有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吕烽微微一笑,“哪怕屈身侍贼?” 赤娜点头,“哪怕屈身事贼!” 吕烽摇了摇头,按住赤娜肩膀,“你该走了。这一侧狄兵刚退,还有不少空隙,我派一队人送你离开。” 赤娜将吕烽手掌拍开,“你让我走?我走了留你在这里送死?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欲成天下伟业,需忍天下污秽!这道理,等你怎么就学不会?” “为什么学不会?”吕烽平举长枪,“因为枪尖向前,唯有向前。” 赤娜气得浑身发抖,“勾践不知卧薪尝胆,哪有越国崛起?韩信不忍胯下之辱,如何能成淮阴战神?要离不杀妻断臂,如何能取得庆忌信任,最终得取全功?” “吕烽!”赤娜指着吕烽鼻尖,“你醒醒吧,你不能活在梦里。忠义节气,不过是文臣送傻瓜去死的故事!你难道要做傻瓜?” 吕烽沉默。 两人对视。 片刻之后,吕烽咧嘴一笑,“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不是越王,我不是韩信,我更做不了奸雄。我便是我!吕烽!我相信这世间定有正义,我相信人间真情长存,我相信忠义气节,并非一无是处!只要我今日之死,能够惊醒更多国人,那我,便是死得其所!” 赤娜指着吕烽,指尖发抖,“傻瓜!傻瓜!大傻瓜!” 吕烽摸了摸鼻子,“若这是傻,那我愿做傻瓜。至少,我还是我。” 赤娜放下手臂,无声沉默。 “再说了。”吕烽伸出手,犹豫片刻,最终抚上赤娜脸颊。 赤娜轻闪,最终还是让他摸上。 吕烽俯过身来,凑到她耳边,“你不就喜欢欺负我傻嘛。” 赤娜眼眶一红,却是将他一把推开,“你就死在这里吧!” 吕烽微微一笑,“我死了,可就没人在你无聊的时候,让你欺负啦。” “呸!”赤娜怒哼一声,“天下傻瓜多得是!我还缺你一个?” “那好。”吕烽挠了挠头,从赤娜身边走过,“那就走吧,还来得及。” 吕烽不再看她,面对城上甲士。 环顾一周,正想说话,却听到身后声响,“来不及了。” 吕烽眉头稍皱,正欲回头。 却感到颈后一麻。 他立即转过身去,伸手摸向后颈。 入手处,只有一截金针,针头上隐约泛着甘甜味道。 脚步虚浮,吕烽只觉头昏脑涨,他勉强撑住身子,“你,你做了什么?” 眼前赤娜变成重影,嘴唇一张一合,“你真要死守,必定会死在这里。我打不过你,只能弄晕你。” 吕烽捏不住长枪,单手扶住地面,“你……你……你不该……”话语已经说不清楚。他心中暗叹,平日里怎么会这般轻易中招,完全是因为久战,注意力下降许多,再加上对赤娜毫无戒心。 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欺我。 赤娜凑到他耳边,似是说着什么,可吕烽已经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到词句,“……宫……许……死……这里……” 吕烽晃了晃头,还想挣扎。 却感到脖颈再次发麻,赤娜为他再补一针。 面前光景,终于归于黑暗。 身躯被赤娜抱在怀中。 五感,天旋地转。 在昏迷之前那刻,他似乎瞥见有林焱身影。 飞奔而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泪湿痕 眼皮撑开,落入眼帘,已非夕阳落时。 等吕烽再次醒来之时,早已是月悬高空。 白晕晃眼,吕烽抬起手臂,稍加遮掩。 他方才动作,不远处便传来声响,“你醒了啊。” 吕烽挪了挪脖子,恍惚间,便见到赤娜拨开水壶,扶住他肩膀,将壶口凑到他唇边,“你知道我那金针有多贵?一根就能让蜀象昏迷半日,你倒好睡了三个时辰,居然就醒了过来。以后别叫蠢驴了,叫蠢象吧。” 溪水入喉,脑袋终于清醒不少。 吕烽这才撑起身子,观察四周。 而此刻,他躺在一棵树下,身下铺满干草,原先是枕着树根。稍远处,士卒和衣而眠。来回有还有哨兵巡夜。 这般月色,静谧安详,唯有身上干涸血污,还有那黏粘衣甲,记录着方才厮杀。 他不知如今身处何处,但他明白,此地必定不是“大庆”。 为何没死?此处是何地?很多问题,挤在心间。 舔了舔嘴唇,吕烽将目光,重新转向赤娜,“发生了什么?” 赤娜又将水壶递来。 吕烽轻轻推开,“我昏迷之前,好像看到了林子。” 赤娜放下水壶,撇了撇嘴,“是啊,他来的还真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浪费我两根金针。” 吕烽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赤娜一巴掌拍在吕烽额头上,“我刚刚把你放倒,林焱就赶到了。他倒是果断,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他裹挟着突围而出。不过嘛,他不来,有我在,你也是死不了的。” 吕烽略微皱眉,“那大庆城……” “城破了。”赤娜耸了耸肩,“你尽力了,可惜敌人太厉害,就像我一样。而你的兄弟们,太不靠谱。” 吕烽略微沉默。 垂首片刻,他又抬起头来,“我们如今在哪里?” 赤娜眯起双眼,“你想做什么?” 吕烽不答,转而问道:“我们还有多少兄弟?” 赤娜将水壶敲在地上,“你还想去送死?” 吕烽点了点头,“大哥二哥如今在何处?父王是否幸存?这些我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安心?” 赤娜抿住嘴唇,“若他们都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他们都死了……”吕烽咬紧牙关,捏住地上泥沙,“这责任,便由我扛起来。” 赤娜冷冷一哼,“这些责任,你根本不愿去担!若你那样做了,你还是你?” 吕烽苦笑摇头,“我别无选择。” “你可以选择!”赤娜几乎是在吼叫。 吕烽看着这般赤娜,有些惊讶,“赤娜,你怎么了?平日里,你可不是这样子。” “平日里我当然不是这个样子!”赤娜冷着一张脸,“我一定是生病了,要不然,按照我以往性格,你现在就是大庆城头一具尸首。说不定还被枭首示众。” 吕烽微微苦笑。 赤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树下吕烽。 她原就身材高挑,如今一站一坐,吕烽感到一股压力,仿佛站在面前之人,不是赤娜,而是他那父王,冀王吕伯邑。 月华从赤娜顶上落下,吕烽仰头去看,看不清赤娜面容。 “我这人其实不喜欢麻烦。”她声音清冷,隐隐有些疏远,“可我现在对你的感觉,让我觉得很麻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吕烽心中一突,他突然发现,面前赤娜竟是有些陌生。 赤娜并未在意他反应,径直说道:“我父亲从小就告诉我,人生为征服,征服草原,征服其他部落,征服其他国家。男人征服女人,女人征服男人。若是我想要,那便必须得到,即便是用抢。” 吕烽心中暗想,赤娜出生马匪,也难免会有这种强盗逻辑。 “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赤娜将地上水壶踢开,双手叉腰,“你放弃一切,跟我走。我可以给你所有,新的财富,新的地位,甚至你想做将军,我也可以给你。” 吕烽略微皱眉,他有些想不明白,赤娜何以说出这种话来,但他仍有心中坚守,“我不会放弃我的国家。” 两人之间,似是冷住一瞬。 “那就没办法了。”赤娜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你无法放弃,我便将他毁灭,即便你会恨我,可你到时候,别无选择。” “你说什么?”吕烽没有听清赤娜低语,重复问道。 赤娜微微摇头。 气氛似是有些尴尬。 吕烽习惯与赤娜打打闹闹,此时情景,前所未见。 “对了。”他努力笑着,试图打破尴尬,“你方才说让我当将军?你爹在狼原确实厉害,可将军这种事情,难道你说定就能定的?” 赤娜依旧站在反光处,见不到她确切表情,只能见她郑重点头,“因为,我其实是……” 话未说完,却听到远处林焱声音,“烽子!你醒了啊。” 吕烽闻声望去,抬手示意,接着便出口问道:“林子,我妹妹她?” 林焱点了点头,“受了些惊吓,这会儿渡鸦在照顾她,和我们一起逃了出来。你也别太担心。” 听到这话,吕烽方才松了口气,“至少她还安全,算是个好消息。对了,林子你和我说说,我们还有多少弟兄?” 说话时候,他已将赤娜所言,放诸脑后。 林焱蹲下身子,迅速回答,“我入城维护治安,收拢了一些兄弟。刚刚突围,又损失不少。现如今大概还有千余人。” 两人话题刚刚开始,赤娜却是轻挪脚步,站在两人之间,“不要问了。” 林焱与吕烽疑惑看她。 赤娜却是抬头,望向月空,“你们已经没时间了。” 话音稍落,林间窜出一声炮响。 夜空之中,爆起一簇火光。 吕烽与林焱脸色,骤然铁青。 炮响未散,营地一侧半弧,燃起无数火把,将吕烽千人,隐隐围困其中。 林焱似是无比惊讶,“不可能的!我确定当时已经将所有追兵甩开!” “你确实将我们甩开了。”话语,从林内传来。 两道身影,从黑影之中,冒出身来。 孛儿只斤·伯格;孛儿只斤·姜格尔。 “是你们!”吕烽只觉目眦欲裂,拎起树边长枪,忍着浑身酸疼,硬生生挺直脊梁。 姜格尔咧嘴笑着,“吕烽,我们又见面了。” 火把亮起之时,冀军甲士已然苏醒,立即列阵准备御敌。 “混账东西!”吕捏紧长枪,上前两步,就要厮杀。 “吕烽!”姜格尔突然喝道,“你不是一直怀疑你们身边有奸细吗?你猜的没错。可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奸细是谁吗?” 吕烽身形一僵,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要回头,去看某人,可他硬是生生忍住,仿佛那一回眸,事情便再难无法回头。 他昂起头颅,面不改色,“都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在乎,那个奸细是……” “是我。”镇定声音,来自身后。 吕烽闭起双眼,面如死灰。 林焱更是呆立当场。 赤娜从吕烽身后走来,与吕烽擦肩而过,站到狄军阵前,再次重复,“是我。” 吕烽双目紧闭,指地枪尖不断颤抖。 姜格尔与伯格对视一眼。 伯格微笑说道:“赤娜公主在这,我们就放心了。” “公主?呵……”吕烽低声低喃,“我早该想到的,孛儿只斤·赤娜。呵呵呵……孛儿只斤·赤娜。” 姜格尔看了眼赤娜,哈哈大笑,“是啊,赤娜公主在这,我们就能放心,这里的所有人都杀光啦!” 赤娜略微皱眉,“我应该吩咐过,吕烽不能杀。” 伯格面上带笑,可那笑却令人浑身发抖,“您确实吩咐过,可是,二王子也吩咐我等,要将这里所有人,全部杀掉。” “我们毕竟是二王子的帮手,对了……二王子还特意吩咐了。既然说是所有人杀光……” 他舔了舔嘴唇,语音阴测,“公主殿下,自然也包括在内。” 第二百五十二章 花枯朽 浪起潮落有定,人世悲欢无常。 孛儿只斤·赤娜。 这名字便如同炸雷一般,在吕烽耳边炸响。 随后,在他眼中,万物失色。 在他耳中,唯有嗡嗡鸣响。 他能见到林中火把摇曳,他能见到姜格尔,伯格,赤娜,见到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可他什么都听不见。 回忆,便如同一副画卷,缓缓展开。 画上又如同一根丝线,从赤娜出现那夜,直到今日,所有故事,全都串联一处。 想来那夜,赤娜原本是想洗劫商队,随后扮成商人,混入冀国。 她为何进入冀国? 看看周遭人群,见见今日变化,狄军神出现得不知鬼不觉地。直入北境腹地,也不知是赤娜策反了多少官员,贿赂了多少金银。 她便是灾祸,潜伏于冀国阴影之中。 可笑之处在于,这灾祸,便是吕烽亲手放入。 再看今日清晨,冀王行踪,哪里是侍卫泄露! 狄军来得匆忙,就是在赤娜离开之后。 吕烽当时只当赤娜害羞,现在想来,定然是去发信号,通知狄军突袭。 狄军准确追击,伯格与姜格尔城内叛乱,这些事情,赤娜又掺和多少? 想必是全部参与了吧。 毕竟…… 她也姓孛儿只斤。 世代血仇! 吕烽不由闭上双眼。 车中慵懒,旅途顽皮,宅中欢闹,城楼深情…… 那些记忆,那些画面,一颦一笑,眼波流转,一切一切,都在此刻,在吕烽脑中寸寸破碎,徒留一片黑暗。 全是谎言!全部都是谎言! 吕烽骤然握紧长枪,血丝从嘴角滑落。 信任,薄如蝉翼,一捅即破。 狄军阵前,伯格缓缓抬起手臂,想来是要发出总攻信号。 可他臂膀,却被姜格尔拽住。 “不急。”姜格尔看着失神吕烽,面露狞笑,“公主殿下,你便不准备说些什么?你的小情郎,脸色可是差得很。” 一边说着,他还朝吕烽努嘴,显然是想在总攻之前,使劲羞辱对手。 吕烽不由抬起头来。 赤娜却是面无表情,甚至都不曾回头,哪怕看吕烽一眼,“本宫与他,不过是任务罢了。” 任务…… 呵…… 任务罢了…… 吕烽摇摇欲坠,林焱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那边姜格尔还在说话,“既然是任务,公主为何特意要留这人一命?公主啊,撒谎对别人有用,对我们,还是省省吧。” 赤娜未曾接话,反而转移话头,“二哥要杀本宫,就不怕父王责罚?” “责罚?”姜格尔哈哈大笑,“若是害怕责罚,去年公主殿下,将三公子害死的时候,可能怕过?” 赤娜冷冷一哼,“他也是帮凶。” “这种话,公主说得便有失水准。”姜格尔歪着脑袋,面带轻蔑,“竞争对手,总是越少越好。况且,公主啊,无论你多强,你终究是个娘们。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你只要在家生孩子就好咯。” “姜格尔!”伯格怒斥道,“不得对公主无礼。” “我的过错,公主殿下。”姜格尔弯腰行礼,面上却无丝毫恭敬之意,“将要去死的公主,毕竟还是公主。” 赤娜只是稍微皱眉,继续发问,“杀了本宫,二哥又准备如何与冀国相处?” “还能做什么?”姜格尔咧嘴笑着,“钱财,珠宝,女人,我们统统抢回家去。” 赤娜眼角微微抽搐,“本宫和冀国商谈,结果可不是这样。你们会让我这多年布置,全部付诸东流!” “那又如何?”姜格尔不以为然,“那些狄国猪猡,今日能反冀王,明日就能反我们。留着他们,有什么用?还不如如往常一样,全部抢回家去!我狄国男人,古来如此,这才是流淌在我们血脉之中的传承。” 赤娜咬住牙关,“蠢货!全部都是蠢货!什么传承?什么男人?姜格尔,你还算我叔辈,怎么还这般不懂道理?祖祖辈辈花了这么多年,疏通边贸,建造城市,开垦耕田,让族中百姓,再也不用居无定所,再也不用逐草而居!你们却要将这些统统毁掉!狄国如何能交到你们手中?” 姜格尔不屑冷哼,正要开口,却是被伯格抢先,“狄国的人们,日子确实过得越来越好。我们作为王族,感受最深。可这一次,为了配合殿下的计划,我大狄居然要与冀国和谈,还降低身份,以国弟自称。我才幡然悔悟……” 伯格深吸了口气,满面忧愁,“我们日子过得愈发轻松,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越来越像汉人了吗?若是长此以往下去,狄国还是那个狄国?” 他顿了片刻,平日微笑面孔,如今只剩凝重,“到那时,即便我们夺得天下,可我们用着汉人的工具,说着汉人的话语,住着汉人的城池,传承汉人的文化,我们的孩子,再也不知御马骑射,学着汉人的四书五经,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自处?输的,终究是我们。” 赤娜张开双唇,欲言又止。 “公主殿下,不用再说了。”伯格似是不愿再等,径直扬起手臂,“你想要拖延时间,我都明白。可乌尔被拦在冀军之外,这些也在我的计划之内。” 他微微仰头,望向天上月轮,“夜有尽时,事情,总要结束。” 手臂下挥, 弓弦声响。 听得林焱怒吼,“竖盾!” 身在林中,即便是狄军,也不会朝空抛射。 此时便是自由射击,狄军将士,多是箭法精通。林焱一侧,稍有人反应不及,便已倒在血泊之中。 箭羽在前,狄军又从两边包抄而来。 林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即便三面受敌,也要率众迎击。 先不说冀军列阵,却说赤娜站于阵前,首当其冲。 那狄国二王子,既然要将赤娜也杀死此地,必定是许下重赏。 几乎是十数之箭,同时射到赤娜身前。 赤娜也可谓弓马娴熟,不断腾挪跌宕。 箭羽飞窜而过,或是落入土中,至多擦过发梢,掠去几根青丝。 来箭看似密集,赤娜却是一一避过,便如蝶戏花丛,不沾其身。 不过,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赤娜想要寻到一处掩护,可那些箭羽互有配合,总有箭支断她去路。 一波,游刃有余。 两波,有惊无险。 三波,狼狈顿显。 人力……终有尽时。 第四波箭支来时,赤娜气喘吁吁,就地连滚,虽是狼狈,却又避过。 待她半起身之时,却听得破空呼啸。 骤然扭头,见到箭尖直指,而射箭之人,那姜格尔咧嘴狞笑。 赤娜咬紧牙关,已然无法发力闪避,她当机立断,举起双臂。 拼着前臂重伤,也不能放弃。 “当!” 来箭,磕飞别处。 吕烽立在她身侧,“为什么不求救?”吕烽舞枪,滴水不漏。 赤娜咬住牙,不发一言。 “不要误会。”吕烽话中无悲无喜,“我不杀女人,也见不得别人杀女人。况且,你犯下的罪行,不能死在这里。” 赤娜抽起地上几根箭支,“我的事,与你无关。”她将箭支挥作兵刃,出了吕烽枪围。 吕烽上前半步,又将她护住,“我救你,与你无关。” 却听到林焱高呼,“烽子!走!” 却是冀军军阵就不断后移,为了不至崩溃,已经不能久等。 听到林焱呼唤,吕烽猛然一喝。 半步天位,真元稍作外放,镇住空中箭羽。 赤娜似是愣神,挥箭稍慢,被吕烽一把搂住腰肢。 舞空之术运作,两人飞速窜入周边林中。 林焱见得吕烽脱离,也不无脑死战,连使两次“清明”,扫出一道通途,同样引军远遁。 狄军又怎会让这肥羊溜走。 姜格尔收弓提刀,“别说我抢功!赤娜的命,是我的了!” 伯格稍稍点头,不复多言。 两人分军。 姜格尔自带数百甲士,朝赤娜方向追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疯 事急从权,赤娜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任由吕烽搂着自己,未作反抗。 吕烽用上舞空身法,带上赤娜于林中穿梭,依旧身轻如燕。 可这身法毕竟极耗真元,奔不多久,吕烽便停在一处坡后,稍作休整。 赤娜这才推开吕烽手掌,盈盈笑道:“才这么一会儿?你这耐力可不行。” 吕烽原本还在观察四周,听闻赤娜话语,回头看她。 与其说看,不如说瞪。 他瞪了赤娜一眼,并不多话,仍旧小心戒备。 赤娜与他一样,贴近坡壁,小声说着,“我要是猜得没错,来的一定是姜格尔。他已年近四十,可是脾气仍旧急躁,而且特别粗心。我们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做一些文章。” 吕烽这次头也未回,便像是没有听到赤娜所言。 赤娜眉心稍扭,推了一把吕烽,“我在和你说话,你听没听到?” 吕烽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话。” 赤娜为之气结,无奈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待会儿再说,现在可不是得通力合作,度过眼前难关?” “哦?你是不是要与我说,听你所言,必定能把姜格尔击退?”吕烽冷哼,“我凭什么再相信你。” 他一把拽住赤娜手腕,“从我们见面至今,你可曾说过一句真话?尊敬的狄国公主殿下?” 手腕越箍越紧,赤娜腕部隐隐发紫。 可她仿佛未曾看到疼痛,只是朝着吕烽眨了眨眼,“我叫赤娜,我可没有骗你。” 吕烽话头一窒,恨恨将她甩开,重新转过头去。 赤娜轻揉手腕,“你真这么恨我?” 吕烽不答。 赤娜微微一笑,“那你为何要救我。” 吕烽沉默。 赤娜搂住吕烽臂膀,“因为你喜欢我。” 吕烽浑身一震,侧身将赤娜推开,咬牙道:“你胡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如今这种局面,全部都是拜你所赐!” 赤娜却不着脑,勾唇一笑,抓住吕烽手掌,捏在自己脖上,“你若这么恨我,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我!”吕烽面色涨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赤娜笑得像是只猫,“是不敢,还是不愿?” 吕烽手掌发颤,稍稍捏紧,又缓缓松开,面上恢复平静,“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押你会静宁城受审,在此之前,你不能死。” 赤娜笑得愈发开心,“就是喜欢你这样别扭的样子。” 吕烽只觉心乱如麻,他已经完全不知,赤娜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究竟想做什么? 若女儿心是海,那赤娜便在幽深海底,最难琢磨。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也理不清此刻心情,只能沉默以对。 沉默之间,吕烽已能听到林间喧嚣。 不用抬头,他都知道,乃是姜格尔追兵赶到。 赤娜也不再言语,静静贴紧身后坡壁。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未曾与吕烽紧贴,而是与他保持距离,务必不会影响到御敌对抗。 喧嚣声越来越近。 吕烽暗暗皱眉。 他方才观察四周,林路四通八达。小坡下或许能够暂时休整,却不能久藏。因为视角原因,只要姜格尔靠近此处五步左右,就能够发现他俩身影。 局势,已然刻不容缓。 吕烽微眯双眼,脑中飞速思考。 目光扫过坡边巨木,他眼珠一转,又想起方才赤娜所说。 姜格尔年近四十,仍旧急躁冒进。 吕烽脑中恍然,一把抓住赤娜手腕。 或许是握到方才伤处,赤娜略微皱眉,却又轻声说道:“你想到计策了?” 吕烽未曾答话,只是一边抓紧赤娜,一边全神贯注,观察狄军行踪。 约是四百余人,队列扇面打开,隐隐成搜索姿态。 姜格尔高坐马上,拽着缰绳,不时调整马头。他另一只手,始终按住腰刀。一边观察,他一边还在叫骂,“吕烽小儿!你不是厉害吗?做什么缩头乌龟!是男人,就赶紧滚出来,到我面前受死!” 他还做着手势,吩咐军中甲士小心谨慎,不要漏过一丝细节。 做着这些,他靠近小坡所在,距离约有十步之遥,“你若是出来,跪在我面前,给老子磕一百个响头,你老子我或许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吕烽知道他在讥讽,可却不为所动,忍耐是大将只能。 姜格尔越靠越近,亦是愈发变本加厉,他招呼军中士卒,“与我一道喊!吕烽小儿,缩头乌龟!” 士卒立即随声回应,“吕烽小儿!缩头乌龟!” 数百人嗓音汇成一处,回荡林中。 姜格尔哈哈大笑。 战马,踏入五步范围! 吕烽骤然拉紧赤娜,飞身一跃! 从坡下,突然现身坡上。 正出现在姜格尔大军面前!难道吕烽的主意,便是正面御敌? 赤娜心中,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吕烽,一定是疯了! 此等情况,不说赤娜惊诧,就连姜格尔也是未曾预料。眼前突然有人窜出,他也是稍显愣神。 就在他愣神之际,吕烽长枪已然刺到面前。 姜格尔倒吸一口冷气。可他毕竟也是身经百战,危机临身之刻,他猛然弯折身躯,堪堪避过枪尖。 能避枪尖,难避枪风。 吕烽特意散开真元,化作无形锋刃,切中姜格尔耳垂,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血点滴染战甲,姜格尔吃痛大呼。 周遭士卒,立即发现吕烽与赤娜身影,迅速靠近围拢。 见此场景,吕烽似是不愿陷入重围,又似是怕难以突围。他竟然舍了姜格尔,足下一踏,冲向一旁巨木。 虎吼震林,真元鼓胀。 吕烽一手拽住赤娜,另一手单臂挥枪, 铁枪无声,直入树干。 随后他再发一声大喝! 巨木满树黄叶发颤,纷纷舞落如雨。 横枪一扭,顺势一扫,那树足需五人合抱,却被吕烽一人拦腰截断! 树梢摩擦,“唰唰”落向,树干倾斜,寸寸旁落,轰然而倒! 劈头盖脸,正砸树下孛儿只斤。 吕烽不做停留,立即引着赤娜朝远处奔走。 树干下落时分,如若遮天蔽日。 姜格尔正在树下,仿佛避无可避。他只能望着两人离去背影,目眦欲裂。 “轰隆!” 倾折主干,砸落地面,惊起尘土飞叶。 “将军!”士卒呼喊,狂奔而来。 却见到尘土之后,姜格尔摊坐地上,大口喘息,汗流如注。 他方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毅然弃马,借力倒蹬,终于逃过一劫。而那战马,却是被压成半摊肉泥。 “将军。”周遭甲士尽皆松下心头巨石,这一呼,满是庆幸。 他们心中庆幸,可姜格尔刚刚经历生死一线,此刻脑中唯有暴怒! 他猛然站起身来,顾不得灰头土脸,指向吕烽离去方向,高声嘶吼,“都给我追!一定要将他们两人抓住!我要将他们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一声令下,数百士卒跨树而过,全速追击。 人群浩荡而去,杀气腾腾疾奔,亦将喧嚣远走。 甲士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林间,仍有飘叶未落。 半黄宽叶,打着旋儿,飘过倾倒巨木,反转身儿,钻入那树干与小坡夹缝。 夹缝之下,狭小空间,吕烽与赤娜紧贴。 第二百五十四章 缘消破镜 月色正浓,淌过树隙,滴在两人面上,斑斑点点。 风声静谧,钻入夹缝,撩动两人青丝,发梢轻摇。 狭小空间之内,两人相偎相依,四目相对。 这月,这风,这呼吸。 赤娜勾住吕烽脖颈,眼波流转,“今晚月色真美。” 赤娜仰起头来,缓缓闭上眼眸,黑长睫毛微微颤抖,仿佛要将那如水月光,抖落成珠。 吕烽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单手扶住赤娜脸颊。 端详。 靠近。 却在四唇将要相触之时,吕烽如梦初醒。 他将赤娜狠狠推开,狼狈钻出洞外,扶住铁枪,不断喘息。 赤娜背砸壁上,搅碎一夜月光。 吕烽便这般顺着枪杆,缓缓滑落,双膝跪地。 铁枪驻留,投下孤长单影。 吕烽用双手抱住脑袋,十指扣紧发丝,蜷成一团。 双拳紧握,复又重砸落地。 仰天狂吼,却未放出半点声响。 无声呐喊过后,他便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颓然垂首。 赤娜坐在洞内,仰起头来,双目却不对焦。那目光,仿佛透过遮顶树干,越过满天星辰,不知投向何处。 沉默弥散…… 月没星移…… 过去许久,赤娜方才收回目光,整了整衣服,从洞中探出身来。 吕烽依旧背对着她,跪在那里,无知无觉。 赤娜朝他走去。 吕烽背脊微耸,“不要过来。”嗓音之中,满是疲倦。 赤娜脚步稍顿,仍旧前行。 吕烽抓住身边长枪,“我叫你不要过来。” 赤娜顿住脚步,“你个大老爷们,还怕我这弱女子?” 吕烽不言。 赤娜挑起眉梢,“你不要我过来,那我可走了哦,到时候,你可别想再抓住我。” 吕烽依旧不动。 赤娜作势欲走。 吕烽耳廓一颤,立即转过身来,“你不能走。” 赤娜嘴角含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又不要我过来,又不让我走。” 吕烽望着赤娜脸颊,“你为什么总爱骗我?” “因为……”赤娜歪着脑袋,朝吕烽微笑,“你总是会相信我啊。” 吕烽摇头苦笑,“我相信你……方才会落得如此境地。” 赤娜走到吕烽面前,背起手来,便如同邻家姑娘,“可你还是会信我。” 吕烽摇头。 赤娜抓住吕烽手掌,“你我都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可这不对!”吕烽将赤娜手掌甩开,退后半步,“我不该喜欢你!我不能喜欢你!你是奸细,你是狄国公主,我是冀国王子。你跟在我身边,是为了害我国破家亡!我应该恨你!我只能恨你!” “只要你放弃这边一切,和我走,这些问题,统统不是问题。”赤娜说得轻描淡写,说得理所当然 对此,吕烽沉默以对。 赤娜伸出食指,勾住吕烽下巴,嘴唇轻咬,“选冀国,还是选我?” 吕烽不做躲闪,莫名间,他似是平静不少,便这样直勾勾注视赤娜双眼。 目不斜视,倒是赤娜心生怪异,眼珠一转,就要说话。 谁知吕烽突然伸出手来,将她面颊捧住。 月影纠缠,赤娜骤然一怯,“你……你把手松开……” 吕烽却不松手,目光从赤娜面上抚过。 赤娜微眯双眼。 目光停驻,吕烽缓缓说道:“若是,让你来选呢?” 赤娜睁开眼睛,“什么?” 吕烽沉声说道:“选狄国,还是选我?” 赤娜面色骤沉,将吕烽一把推开。 人影分成两道。 吕烽看着自己双手,对着赤娜微笑,“我们其实很像。” 这次,赤娜没了笑容,冷哼一声,“我的箭术,可比你好得多。我的脑袋,也比你这蠢驴好用。我这长相,长相你也就勉强配得上我。” “好好好。你什么都比我好。”吕烽宠溺说着,“可我们还是很像。” 赤娜脸色发冷,“不许说。” 吕烽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放不下冀国,你也放不下狄国。若是你灭了冀国,我绝不会原谅你。若是我杀入狄国,你也必定与我为敌。” 赤娜咬住嘴唇,低垂额头。 吕烽抬起手臂,缓缓伸向赤娜脸颊,“从一开始便已注定。我们,从来没有我们。” 赤娜将吕烽手掌拍开。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无声沉默。 月华倾洒,映着长枪孤影,便如同一道鸿沟,横在两人之间。 孤影一头叫“情”,一头叫“国”。 赤娜重新抬起头来,面上无悲无喜,“吕烽,你这人活得真累。口口声声说着向往自由,却比谁都不自由。” 吕烽苦笑,“你又何尝不是。” 赤娜转过身去,“既然这样,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吕烽拔出长枪,走到赤娜身侧,“我们走吧,还得和林子汇合。” 赤娜将手腕伸到吕烽面前,“抓着我的手,至少现在,我还是你的囚犯。” 吕烽先是愣神,随后轻轻叹息。 他伸出手掌,捏住赤娜手掌。 赤娜却分开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她凑到吕烽耳边,轻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总是会信我。” 吕烽心中一颤,立即感到掌心刺痛。 他立马抽回手掌,却见到掌心金针摇晃,“你……这金针……你还有?” “蠢驴。”赤娜轻声笑着,“我可是一国公主,这种防身物件,怎么可能少了。” 吕烽心中苦笑,想要挣扎,身上却已然无力。 赤娜将他扶住,重新拖入树下洞中,又将长枪,拖到他身旁。 做完这些,赤娜跨在吕烽腰上,“你说我们很像,可我们毕竟不一样。你不选我,那我便替你选。” 吕烽张嘴欲言,口中含糊不清。 赤娜将他嘴唇按住,又从他腰间,摸出近身匕首,藏到自己怀中,“姜格尔他们想要毁坏协议,对冀国百姓赶尽杀绝。我布置多时,又怎么能让他们肆意妄为?况且,我若救下多些百姓,你肯定会少恨我一些。” 吕烽眼皮打抖,已是昏昏欲睡,可仍旧强撑精神。 “不过,你恨不恨我,这些都无所谓了。”赤娜单手按住吕烽胸口,另一手食指,轻勾吕烽嘴唇轮廓,“本宫要得到的东西,从来不会错过。” 人影交叠。 赤娜俯下身子,伏在吕烽胸口,吻住吕烽嘴唇。 贝齿轻合,她将吕烽嘴唇咬破。 吕烽瞪大双眼。 赤娜坐起身来,便如得胜将军,捏了捏吕烽脸颊,“打了这个印章,你就是本宫的东西了。本宫,会对你负责到底。” 吕烽哭笑不得,却已无力反抗。 赤娜起身离去。 吕烽只觉眼皮,越来越沉。 而赤娜背影,越发模糊,渐行渐远。 赤娜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对赤娜,又是怀有何种情感? 意识昏沉,他已无法思考,隐约听见风声轻响,便如乘泠风起,直出浮云间。 恍惚之中,他想起古书有记。 北冥产毒竹,燃之有异香。人畜闻之,久则毒发而亡。 人人皆知其毒,却无不沉迷其香。 蚀骨摄魂,无从戒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初秋雨 冀王吕伯邑,还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事。便是狄军杀上墙头,他将所有护卫派上前线,然后一名狄军怒吼着,杀到他面前。 他没有害怕。 他是冀国之主,也曾率众杀过狄狗,见识过大风大浪。 所以当那狄兵,高挥单刀,唾沫星子喷到他靴尖之前,他便一剑割了那人头颅。 血珠,如同樱花般散开,喷在他面上。 随后,他便听到脑后破风声响。 后脑“嘭”的一声炸响,剧痛如潮扩散,人便扑向地面,闻着城墙上血腥气味,见着方才杀死狄兵,那死不瞑目。 他不知是谁袭击他,却知道自己当场昏迷,再醒来时,面孔已经罩上布袋。 吕伯邑之后想来,那狄兵双眼,是否亦是对他无声嘲笑。 可他没有机会去问。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只能闻到布袋上,那令人作呕气息。 他不知是谁将他绑架,也无法好好思考,那劫匪似乎对他时刻关注,等他醒来时候,便给他强行灌入一碗苦汁。 苦汁入喉,如若火烧。 入腹之后,犹如冰雪融化,瞬间溢满心胸。 那种晕迷感觉,让他再次昏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成了一名纤夫。他将一根细绳系在身上,绳子那头,却牵着一艘巨轮。 一人拖行巨轮,紧靠细绳维系。 很累。 他觉得很累,他想要停下,可双腿就是不听使唤,向前不断跋涉。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对他不断倾诉,“大海就在前方,到了大海,你就能卸下重担。” 他便爬呀,爬呀,爬呀。 一人拖行巨轮,唯有细绳一根。 不知岁月更迭,他突然被一道道亮光,晃花眼睛。 抬头望去,那是海绵星点阳光。 吕伯邑开怀大笑。 再低头时,纤绳仍在身上,大海已在脚边。 他如释重负,摊坐地上,欣赏海波辽阔。 可不等他休整,那海面突起巨浪,迎面打来。 冰冷海水,将他惊醒。 吕伯邑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名大汉,手中捧着空荡水桶。 水珠,顺着吕伯邑鼻尖滴落,初秋时候,略有阴寒。 吕伯邑坐在椅上,他能感到双手被束缚背后,再观察四周,农舍陋墙,四周铺满干草,角落里还有些布袋,不知放了些什么,他也不知自己被绑到了什么地方。 此刻将他唤醒,那么眼前大汉,就是始作俑者? 吕伯邑略微皱眉,昏沉沉脑中,算是渐渐清明。 这大汉,趁着战乱,将他绑到此处,那么定然不是狄军。若不是狄军,这大汉又想做什么? 就在他思考时候,那大汉身后传来,另一人声响,“醒了?” 吕伯邑浑身一震。 大汉让开身子,显出身后那人,竟是扬獍! 他坐在另一凳上,手中端着茶杯,杯沿轻敲,“大王,毕竟年纪大了,对付这点迷药,居然昏迷了这么久,我才不得不把您泼醒。毕竟您一直教导我,一寸光阴一寸金。” 吕伯邑张嘴欲言,却只能发出沙哑呜咽。 “别费劲了。”扬獍抬了抬手指,那大汉深鞠一躬,便出了房门,又将房门掩上。扬獍这才继续说道:“喂您喝的迷药里,还放了毒药,从今以后,恐怕您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吕伯邑张开嘴,呆了片刻。 扬獍便在一边看着,眼中戏谑。 可是吕伯邑却异常平静,闭上嘴巴,便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扬獍。 扬獍似是有些失望,将茶杯放在一边桌上,“和你说说近况,那天你被我绑走之后,城墙群龙无首。你那大儿子,率众出城迎敌,中计溃败。你那二儿子,弃城而逃。呵,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们。” 他一边说着,目光始终观察吕伯邑脸色。 吕伯邑面上闪过一瞬失望,却又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期望。 “哦,对了,还有吕烽呢。”扬獍冷冷一笑,“三面城破,他孤掌难鸣,虽然林焱拼死突围出城,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想想如今在皆是狄军,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吕伯邑眼中掠过担忧,却又涌现疑惑。 “你感到奇怪。”扬獍嘴角微翘,“你想知道,我和狄国达成了什么交易?” 吕伯邑抬起头来。 扬獍长身而起,手沾茶水,在桌上画出大圆,又那圆一划为二,“半座北境,拱手相送。” 吕伯邑眉头骤然紧锁,怒意用上眼眸。 扬獍哈哈大笑,“对!就是这表情!愤怒!我就是要让你愤怒!” 吕伯邑不断挣扎,似是要挣脱束缚,可那牛筋绳浸过水,只会越挣越紧,他如何得脱? 扬獍收起笑脸,面上无悲无喜,“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吕伯邑浑身一颤。 扬獍面上挂着诡异笑容,“你想让我倾覆吕氏,我不正在做吗?”他张开手臂,“看看现在的一切。我正在完成你交给我的使命。” 吕伯邑张口结舌。 “看来,你不明白。”扬獍摇了摇头,“没关系,时间还有不少,我和你慢慢说。” 他走到吕伯邑面前,居高临下,“首先,我要谢谢吕烽。因为所有机会,都是他送到我的面前。正是他杀了马明之子。才让我顺利搭上马明,坐拥半境兵马。也正是他带来那位姑娘,她叫孛儿只斤·赤娜。” 吕伯邑面如死灰。 扬獍眉眼打颤,“命运,便是如此精彩!你两个儿子不成器,可最厉害的那个儿子,却将所有机会,送到我的面前!”他握紧单拳,“这礼物,我怎能不收下?我安排狄军入境,特地与他相遇,被他所擒。我为他造势,让他成为冀国英雄!然后……” 语音稍顿,扬獍发出一丝冷笑,“就在今天!我要将你三个儿子,统统打入谷底,将冀国的英雄推入深渊!而我,将会在大厦将倾之时,拯救冀国于水火之中!” 吕伯邑闻言,又是挣扎,喉中发出浑浊嘶吼。 “我明白,我明白的。”扬獍好整以暇,拍了拍吕伯邑肩膀,“难道我没想过,这样会死很多人?我想过这些结果,可我却想问你,尊敬的冀王陛下!” 扬獍陡然抓紧吕伯邑肩膀,五指如钩,仿佛要嵌入冀王肉中,“当年!你对我娘始乱终弃,害得我娘被迫害发疯,你有没有想过结果?你为逼我,杀死琼华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结果!?” 吕伯邑浑身颤抖。 扬獍额上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虽是都会将吕伯邑撕成碎片,可片刻之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收回手掌,颓然轻声,“结果你都想过。可你还是那么做了。所以,结局我都知道,我今日还是决定这般。” 他扬起嘴角,似是自嘲,“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还真是血脉相承。” 吕伯邑仰起头,眼中似有悔恨,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此刻,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 扬獍望着吕伯邑,看了许久,幽幽说出一句,“你或许是个好大王,当你绝不是个好丈夫,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吕伯邑低下头颅。 “时辰差不多了,他也该到了。”扬獍转过身去,“你的儿子们,离深渊还差一些。我留你一命,因为你还有些用处。” 扬獍迈开脚步,朝门扉走去。 大汉拉开木门,晨光洒入屋内,延至吕伯邑脚边。 扬獍在门口顿了顿,“你放心,你想要冀国逐鹿天下,这个愿望,我一定替你实现。” 吕伯邑没有抬头,仿佛瞬间苍老。 挥一挥手。 大汉合上木门。 门扉轻阖,光影不见。 农舍之内,徒留这位叫做吕伯邑的老人,垂首沉默。 数里之外,马明在吕巍面前躬身进言,“启禀大王子,斥候发现数里外一座小村,据查探,应是狄军藏粮之所!只要我们将其焚毁,必能一举扭转局势。” 吕巍抬头,大为意动。 与此同时,吕烽方才转醒。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万顷殇 初七日,已至午后。 初秋阳光钻过缝隙,光斑点缀地上。 一只松鼠跃下树梢,竖起那蓬松尾巴,左顾右盼。 它望着那倾颓巨木,也不知是否曾将家,建在其上。 乌黑流圆眼珠转动,松鼠见着巨木与小坡之间,那处狭小空间。洞口垂着枝条,旁人看来寻常不过。 或许,那洞中藏着什么宝贝?或许是一洞过冬食粮。 松鼠晃着蓬松尾巴,黑棕毛发随风轻摆,它垫起四肢,窜入洞中。 洞中,却不是食粮,而是一个人。 双目紧闭,唇上染血。 松鼠疑惑着,摆动脑袋,似是疑惑是否还要上前。 那人猛然一颤! 松鼠炸起毛来,掉头就跑,刺溜不见。 吕烽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斑驳光点,略显昏暗。 他晃了晃脑袋,才回想起赤娜对他所做之事。 她又把他弄晕了。 吕烽苦笑摇头,抬起手掌,摸了摸嘴唇。 唇上残留血迹腥甜,或许,还有淡淡幽香。 负责到底吗? 吕烽靠在坡壁上,发出一声轻笑。 赤娜走了,可事情远未结束,他还有事要做。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鬼迷心窍,应该问赤娜,他们在冀国奸细究竟是谁。不过转念一想,即便他问了,只怕赤娜也不会说。 吕烽拾起脚边长枪,侧耳倾听。 林深无声,洞外无人。 吕烽撩开枝条这样,钻出洞外,心中却在想着:也不知赤娜一个人走,会不会在这林中遇到危险。 赤娜,她…… 赤娜? 吕烽瞬间顿住脚步,怎么还在想她? 他不由再次伸手摸向唇边,那手又停在半空。 林中拂过清风,卷起丝丝秋凉。 吕烽分辨不清,哪里是她离开方向。 可她已经走了。 或许,不会再见。 吕烽皱眉,心中酌定。不是不会,而是不该。 他们,不该再见。 彼此之间,或许徒留“过客”二字。 吕烽想得明白,他在心中将自己劝说。 可这感觉,哪里空空荡荡。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吕烽咬了咬牙,将这些纷扰情绪,藏入心底。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时候,林焱还在等他,甚至,冀国还在等他。 他迅速行动起来,劈断一棵小树,对照年轮与阳光,推断出东西南北。 吕烽认清方向,又在脑海中回想周遭地图。 他之前便是从昏迷中醒来,还来不及询问具体方位,如今会在能凭着经验,粗略猜测。毕竟,他虽是熟读兵书,却没有林焱对山林熟悉。 如今也是无可奈何。 他只能搜索脑海,隐约记得地图有标,在东南方向有座小村。只要找到那里,应该就能了解周遭动向,找到林焱部队。还有…… 吕烽摸了摸肚皮,算来,他也已快一日未曾进食了。 若是寻到了那处村庄,可得问村民们买些干粮。 想到此处,吕烽便扛起长枪,朝东南方向而行。 行不多久,他便遇到问题,孤身一人行于山林,由于地势等原因,终是会画弧,不知不觉,便会走回原地。 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核对方向。 这时候长枪又派上用场,横在行进路上,便是一条直线,在一些密林区域,倒是为他提供不少方便。 如此走走停停,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午后阳光,渐趋于西。 吕烽正准备再次核对方位,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响。 他立即低伏身子,藏身一棵树后,将长枪竖在胸前,全神戒备。 探眼张望,正见两人,从远处快步行来。 吕烽眉头微皱,他认得那身军衣,轻甲单肩,皮毛嵌边,这是狄军斥候! 他们要去哪里? 吕烽运起真元,侧耳倾听。 却听得两人,边走边聊。 他们用的是狄语,幸好吕烽也学了不少。 较为年轻那人,出声问道:“我们走时,那边还没打起来。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年长者似是不满,“别废话了,我们快些赶回去,一波波来回,消息传送可不能中断。” 年轻人嘟囔着,“一队十人,交班往来,肯定不说出错。再说了,指不定我们现在回去,那孬种吕巍还没开始进攻呢。” 大哥? 吕烽骤然捏紧长枪:狄军在监视大哥,可是却不出手,这又是在计划什么阴谋? 敌情不明,吕烽还想继续探听。 却听到那年轻斥候,轻咦出声,“这里怎么会有人的踪迹?” 吕烽心中一沉。 “或许是林中猎户吧。”年长者口中不以为意,却还是停下脚步,低头查看,“不对!这是枪尾拄地的痕迹!” 他立刻捏住腰间弯刀,“痕迹很新,附近有……” “人”字未出,吕烽已经拔枪飞纵。 枪尖一抖,折射太阳光斑。 年轻斥候不觉闭眼,年长者同感眼花,却仍旧拔刀出鞘,照着预想轨迹斩出。 无声无形。 年轻人睁开眼来,却见到一截枪尖,透过老斥候后颈,枪尖冒血。 他只觉手足发凉,想要拔刀。 刀未出鞘。 吕烽将老斥候尸首甩开,前纵一步,枪杆拍在青年手背。 年轻斥候吃痛撒手。 吕烽紧接一记飞腿,将斥候踹飞在地,用狄语吼道:“说!你们给吕巍下了什么绊子?” 年轻斥候硬是咬住牙关,不发一言。 吕烽眉头一皱,他重勇士。可他没有时间,浪费在此。 抬起长枪,重重下落。 铁枪扎穿斥候大腿,“说话!” 斥候疼得哇哇大叫,仍旧死咬不放。 长枪再起,再落,再废一条手臂。 吕烽不发一言,甚至不再逼问,再拔长枪。 斥候终是忍耐不住,喊得撕心裂肺,“冀王,冀王在村子里!我们勾引吕巍去袭击村子。要让他们父子相残!!我说完了!我全说完了!!” 吕烽却已听之不见。 他已被斥候方才所言,完全惊呆。 父子,相残! 吕烽拽住斥候衣襟,将他从地上一拔而起,“在哪里!?” 斥候艰难出声,“东南方向,小村。” 吕烽已然顾不上斥候死活,将他一把掷在地上,运起舞空之术,转身飞驰。 他已管不得真元消耗,遇树伐树,遇石开石! 树林向后飞退。 树丛越来越稀。 边缘就在眼前! 真元将要用尽之时,吕烽冲出林外,一阵脱力,顺着小坡滚落到底。 可他无暇去想身上伤痛,甲上杂草,奋力撑起身子。 眼前,村落安详。 赶上了! 吕烽心中大喜,暗暗松气,就要起身。 正见到远方军队驰来,为首一人正是吕巍。 却见他张弓搭箭,箭上火光缭绕。 “嘣!” 火箭划空! 落入村中! 数千火箭,紧随其后,飞跃空中,坠入村落。 便如点滴火星入油锅,燃起滔天火墙! 第二百五十七章 往昔情 火势大得不可思议。 箭羽带火,落入村落之内,明明是射中茅屋顶端,却像是冷水入热油,炸裂横飞。 火墙冲天而起,转瞬蔓延开来,火海吞吐,黑烟漫天。 这火,燃得太快,烧得太猛。 诡异。 这是吕烽脑中第一感觉。 即便未曾听闻斥候言论,他也能看出其中蹊跷。 狄军是用什么信息,将吕巍骗到此处? 吕烽猜想,或许是粮草种地之类说法。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即便是粮草,也不会烧得如此旺盛。 他能看出,吕巍应该也能看出吧? 火势刚起,或许父王还有救!还没到山穷水尽! 吕烽立马起身,抬眼去望,见到吕巍军阵,已经村外远处顿住。 人影群聚,也不知是何情况。 之前那一阵疾驰,他体内真元已经所剩无几。这种时刻,却也顾不得经脉受损,吕烽拼命压榨最后一丝真元,飞向吕巍军阵。 等他稍稍飞近,却未见到吕巍军严阵以待,反而是见到军中欢呼雀跃。 为首吕巍望着火光,笑逐颜开。 他们,居然没有丝毫疑心? 甚至未曾有人发现空中吕烽,若是天位高手袭击本阵,发起斩首,那主将安危又由谁来确保? 吕烽再难为此舞空,倾斜落下,“嘭”的一声,踉踉跄跄,落在吕巍马前。 大王子坐骑受惊,人立而起。 军中将士方才醒悟,纷纷拔剑拉弓。 吕烽立即上前,攥住吕巍缰绳,将他座下战马安抚,急切说道:“大哥,是我。” 吕巍似是惊魂未定,连看吕烽几眼,才反应过来,“三……三弟?” 他赶忙掩饰住面上慌张,沉声说道:“三弟何以在此?难道也像为兄一般,来袭击这粮仓?可惜,为兄先你一步,这功劳,为兄也只能笑纳。” 吕烽心中苦笑,吕巍竟然以为他是来抢功。他心中明白,此时也无暇分说,直入正题,“大哥!这里是一处陷阱,父王就在村中!” 落在吕巍身后稍远,马明双眼眯起。 吕巍更是惊呼出声,“什么?你是说,父王,父王他……” 吕烽重重点头,“已经没有时间了,或是蔓延太快,村中必定多是易燃之物。大哥现在立刻派人和我一起去灭火,不求全部扑灭,但求打出通道,或许父王还没有遇难,我们还能将父王……” “三王子所言极是!”马明抓住缰绳,上前几步,对两位王子拱手,凝重说道:“也不知三王子是从何得到这等要紧消息。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就当它是真的,我们这次救出大王,全是三王子功劳!来日必得大赏!” 听得“功劳”二字,吕巍表情一僵。却听到马明再次开口,“只是……” 马明低下声音,似是自言自语,“无论此事真实与否,大王子难免落得个弑父名声。当然了!”他摆了摆手,“还是冀王安危重要。” 吕烽哪能听不出马明言下之意,他破口大骂,“你这泼才!竟敢挑拨我兄弟情义!我一枪杀了你!” 说罢,钢枪就要出手。 吕巍却驱马前走,拦住吕烽枪尖,“三弟,何必这般急躁。” 吕烽一愣,急道:“大哥!那可是父王,咱们……” “三弟!”吕巍再次将吕烽打断,不紧不慢说道:“我也知你心中急切。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为好。这火势这么大,我手下兄弟贸然救火,难免也有损伤。” 吕烽放下长枪,“大哥,想知道什么?” 吕巍面挂微笑,“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吕烽不耐烦道:“我方才遇到了狄军斥候,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来。” “斥候?”吕巍又再开口,“斥候何在?” 吕烽皱眉,“我急着赶来,也没管他们死活。” “所以。”吕巍面色微寒,“无法对质?” “还要什么对质啊!”吕烽大急,眼看火势越来越猛,“不管真假,我们都要进去救人啊!那可是父王!况且,大哥就不觉得这火烧得蹊跷?” 吕巍沉下面孔,“火不蹊跷,三弟,你很蹊跷。” 吕烽浑身一震,一时间接不上话。 吕巍面沉如水,“父王于大庆失踪,谁又知他确切生死?全凭你一口之言,就要让我背弑父之名?” 吕烽抬起头来,望着吕巍,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大哥……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吕巍摇头,“三弟,你本来心性纯朴,也不是这等恶毒之人。” 古来龙椅金铸,却是血色,染遍兄弟阋墙。 吕烽只觉遍体发寒。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权力之味,何等腐蚀人心。 火光射来,拖长两兄弟影子,晃动间,再无交集。 吕巍已对吕烽完全失去信任。 可吕烽,却不会在此坐以待毙。 他牙根紧咬,如同饿虎扑食,欺身向前。 吕巍大惊,他知道吕烽武功了得,难道是狗急跳墙,想要杀他夺权?这等距离,他全无反抗机会。 他脸上血色骤然褪尽,心中后悔,早知道如此,就该里吕烽远些,或许应该早早将这兄弟…… 心中念头未定,吕烽已到身前。吕巍正准备闭目等死,却见到吕烽将他马上水囊夺去,拔出木塞,将一囊清水全部淋在自己身上。 “大哥。即便你不信我,你依旧是我大哥。”吕烽深深看了吕巍一眼,“你不信我,没有关系,那我便一人去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早些离开此地,那些狄军斥候就在四周游弋,必定是对你有所图谋,此地,实在是不宜久留。” 说罢,吕烽便转身,面向火海。 将那背影,留给身后吕巍,留给数千甲士。 与那火海相比,吕烽显得如此渺小,可他地上影子,又被拉长铺开,宛若巨灵。 吕巍有那一瞬触动,他想要开口,将吕烽喊住。 可话到嘴边,化成一声叹息。 吕巍未曾开口,吕烽亦未停步。 他便迎着炙热火浪,漫天黑烟,翻腾火舌,毅然冲入火海! 所有人,尽皆目不转睛。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飞蛾扑火,灼断翅膀。 可吕烽,扬起长枪! 喷出一口鲜血,压榨最后潜能。 真元凝聚枪尖之上。 横斩! 罡风,烈焰! 难测火海,被那罡风,生生刮开一条通道。 吕烽一头扎入,火光缭绕之中! 他始终未曾放弃。 身处火海,灼热倒是其次,首当其冲便是无法呼吸。 火焰将所有空气吞噬。 时间所剩无几。 脑中急转,吕烽也明白时间不多,他不可能一间间屋子搜索过去,那才是真正自寻死路。 那么,他便需要思考。 从陷阱设定之人那角度,放开思维。 若他来设计这陷阱,那么,将父王绑在何处,才是最佳选择? 既然那设计者,计划冀王必死,那么为了陷害吕巍,冀王尸首必须被轻易找到,甚至会在尸首上留下明显物件,从而证明身份。 吕烽知道,吕伯邑有一件心爱古玩玉佩,一年四季必带身上。玉石之类,又能经受大火,想来便是此物用作身份证明。 甚至会特意留下一处建筑,不用火杀死人质,而是将其用烟呛死,留在辨认! 那么!村中最为坚固建筑,至今未曾倾颓之所,便可能是目标所在! 吕烽仅是抬头,便已见到一间石屋,周遭尽是大火,唯独其一间,有火入内,却只见浓烟! 就是这里! 第二百五十八章 随雨逝 仿佛被浓烟熏染,碧空镀上黑云,艳阳躲于云后。 火仍在烧,吕烽进入火场时,所斩开那通道,已然封闭。 而村落之外,吕巍未曾离开。 吕巍仰头观察天色,“要下雨了。” 马明上前几步,顿在吕巍侧后方,拱手道:“殿下,三王子这般奋不顾身,难道真有其事?” “即便是真,如今即便我们再去救火,也是于事无补。况且……”吕巍眼角抽搐,“会是真的吗?” “就如殿下所言,快下雨了。”马明嘴角微翘,“雨过之后,便知真伪。” “雨过……之后?”吕巍似是陷入回想之中,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 马明疑道:“殿下何故叹气?” “也不是什么大事。”吕巍摇了摇头,“只是马郡守方才所言,但是我母后在我儿时,时常对我说。” “哦?”马明倒是来了兴趣,试探问道:“也不知皇后娘娘,为何常说此话?” 吕巍闭口不言,眼中却有回忆。 马明眉梢一挑,轻声戏谑:“难道殿下年少时最怕打雷,皇后娘娘才会一直安慰殿下?” “胡言!”吕巍立即回过头来,“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怕打雷?” 马明做出诺诺状,“是下臣乱了尊卑,还请殿下赎罪。” 吕巍瞪了马明一眼,重新转过头去,望向冲天大火,“其实……若不是马郡守在大庆出谋划策,相比我也已埋骨沙场。看在这等情谊份上,也就和马郡守推心置腹。” 马明心中暗笑,面上受宠若惊,“多谢殿下抬爱,臣自当守口如瓶。” 他的目的,自然是将吕巍留在此地,也不在意吕巍要说些什么。 吕巍却没能发现马明心思,犹自望向远方,“父王生有三儿一女。幺妹不论,三位弟兄之中,父王最不喜欢我。” 马明眯起双眼,这等王家故事,倒是未曾听过。 吕巍双眼失了焦距,全然沉浸于往事之中,“父王他喜欢二弟俊俏,说是有他当年风范。他更爱三弟能文能武,有雄主之相。就连扬獍,一个不知爹爹是谁的杂种,他也在百官面前,多有夸赞。唯独我!” 牙关骤然咬紧,吕巍眼中满是愤恨,“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都比不过二弟三弟!无论我多么努力!永远都还不够!” 吕巍冷冷一笑,“母后总对我说,雨过之后,便是天晴。可,大雨倾盆,从未停歇!” 他伸出手来,指向眼前大火,“今日,且不说他是否在这火中。即便是!即便我也如三弟一般奋不顾身,冲入火海,他依旧会质问我,‘为何让兄弟姐妹身陷险境,为何没能早点出现!’这……” 吕巍顿了顿,脸色复杂,“这便是大冀之王,这就是我的父王。” 马明听后,一时之间竟也接不上话。 两人之间,气氛压抑。 就在此时,火场之中,炸开一道爆响。一根铁枪,萦绕火光,飞窜而出,重重扎入土中。 而那火焰朝内回缩,转瞬之后,喷射而出。 火舌之内,有一道人影蜷缩其中。 不! 是两人! 吕烽赤裸上身,怀中用衣衫包紧一人,突围而出! 那火便如一张大手,拽住吕烽衣角,要将他拽回体内。 可吕烽发出一声怒吼,生生于虚空之中,再踏一步。 一步之遥,生死之别。 吕烽浑身带火,从空中跌落下来。 草上一滚,火灭了七七八八,仍有几处火星,黑烟袅袅。 他显然灼伤不轻,疼得呲牙咧嘴。 可他落地之时,仍不忘扭转身躯,将怀中之人,尽量护住。 其余人群,看得目瞪口呆。 吕巍立即驱马向前,马明在他身后,将军中甲士稳住。 吕烽却是顾不得处理身上火星,赶紧将布套平放地上,掀开束缚外衣。 冀王面容露出,双目紧闭,宛若死了一般。 吕巍大惊,“父……父王!”他立即滚鞍下马,奔向吕伯邑身侧。 吕烽立即扭过头来。 满面尘灰,披头散发,将他衬得仿佛野兽。 吕巍被吕烽目光一刺,不由顿住脚步。 吕烽不再管他,伸手探查吕伯邑鼻息。 手指猛颤。 吕烽立即伸出手指,按住冀王脖颈侧面。 浑身发僵,吕烽颓然跪地。 吕巍已然明白,他深深叹息,也不知是如释重负,亦或是同样痛心。 他上前几步,探手要抚吕烽肩膀。 谁知吕烽骤然回头,一把攥住吕巍手腕,“这下,你高兴了?” 吕巍吃痛,暗呼出声,“三弟!” “别叫我三弟!”吕烽猛然起身,一脚将吕巍踹翻,“你不配!” 吕烽已是筋疲力尽,可他毕竟天生神力,外加盛怒之下,这一脚硬将吕巍踹出一口鲜血。 吕巍也是怒火上涌,立刻爬起身来,一拳砸在吕烽面上,“混账小子!我可是你大哥!” 吕烽踉踉跄跄退出几步,转瞬又扑过来,“你算什么大哥!” 吕巍也有武艺,可与吕烽自然不能相比,被吕烽抱住腰头,掀翻在地。 不等吕巍说话,吕烽已经骑他身上,挥拳猛揍,“若不是你贸然出击!大庆如何能破?若不是你袖手旁观!父王还有一线生机!若不是你只知勾心斗角,不学治国之道,父王又怎会时至今日,还需独立苦撑?我把机会都让给了你啊!我是多么相信你啊!” “让给我?”吕巍原是抱头硬扛,听到吕烽话语,目中凶光毕现,“你当我想要吗?” 他硬挨吕烽一记重拳,死抓吕烽灼伤伤口。 吕烽发出一声痛呼,体力无以为续。 吕巍趁机抽腿,将吕烽踹退,重获主动。 吕烽倒在吕伯邑身侧,拼命挣扎身子,奈何无力撑起。 吕巍抹去嘴角污血,亦是摇摇晃晃,“我做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证明,证明我也是父王的儿子!我也是吕家的骄傲!可父王根本不喜欢我!他根本没有爱过我!” “老三!我羡慕你!我甚至嫉妒你!”不顾枪身滚烫,吕巍将那吕烽钢枪,奋力拔出,一步一步,走向吕烽,“从小到大,父王都在夸你,父王的目光始终在你身上,而我!堂堂大王子,却只能看着你们背影。” “得万千宠爱,你却选择离开。你把机会让给我?”吕巍拖着钢枪,行到吕烽身前,冷冷一笑,“我不要这施舍!” 长枪高举! 吕巍眼中,凶光毕露!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抓住吕巍脚腕。 吕巍不由低头,满面惊诧,“父王?!” 却是冀王重睁双眼,将他脚腕拉住。 他这一愣神,吕烽复起,一记头锤轰中吕巍胸口。 吕巍一时气闷,钢枪脱手,人跌滚地。 吕烽也已不管吕巍,拉紧吕伯邑手掌,几是喜极而泣,“父王!父王!” 吕巍跌坐地上,看着两人身影,面色莫名。 谁知吕伯邑挣了吕烽手掌,站起身子,朝吕巍蹒跚而来。 步步靠近。 吕巍对这位父王仍旧怕极,一时之间只记得撑起身子,却是呆若木鸡。 吕烽不忍,“父王!大哥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吕伯邑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吕巍身前,扬起巴掌。 吕巍闭上双眼。 巴掌,没有落下。 吕伯邑将吕巍拥入怀中,手掌轻抚后脑。 吕巍刹那失神。 “父王……父王!”吕巍反手抱紧自己父亲,泪流满面,“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想让父王夸我一声,让父王多看我一眼……我……” 泣不成声。 那轻抚手掌骤然顿住,吕伯邑将自己儿子,紧紧搂住。 父子相拥。 吕伯邑伏在吕巍肩上。 吕巍似乎听到,父王在他耳边轻语,“巍儿,爹对不起你啊……” 话语,若有似无,似幻亦真。 手臂垂下。 冀王阖目。 “父王!”吕烽狼狈爬来,将吕伯邑搂住,放声痛哭。 天裂炸雷。 倾盆雨下。 火光之外,丛林之中,想起嘹亮号角。 狄军,来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箭雨 几乎在号角响起瞬间,吕烽便抬起头来。 冀王猝然离世,他自然心痛万分,可是危机尚在,不能沉溺伤悲。 形势明了,绑架冀王,勾引吕巍纵火,村中放满引燃之物,必定是狄国阴谋。一步一步,将吕巍拉入陷阱之中。 不对! 不只是吕巍! 过往事情,从脑中一闪而过。 从他来到边城,遭遇到孛儿只斤·姜格尔,再到和谈,冀王赶到边境。这一切,可能全部都在算计之中。 帷幕被一只黑手紧紧攥在手心,寸寸掀开。 这只黑手,究竟属于何人? 幕后之人,只有赤娜一个? 思绪纷飞,疑问塞满还好,一时半会儿,吕烽自然想不到答案。 更何况,现在根本不是思考之时。 倾盆大雨,让他心神烦乱。 狄军合围,更是就在眼前。 前一日城头鏖战,入夜狄军追杀,后有纵身飞驰,方才更是拼耗生命,火场来回。此刻,即便是站立,吕烽都觉得浑身虚脱。 可他必须站起来。 冀国王旗尚未倒下,他便不能倒下。 吕烽拾起地上长枪,撑起身子,于风雨之中,对按住吕巍肩头,“大哥,该走了。” 吕巍却将冀王尸首抱得更紧,分不清泪水雨珠,“我不要走!我要和父王在一起。” 吕烽皱眉,“大哥,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吕巍垂泪不止,理也不理吕烽。 吕烽大怒,一把抓住吕巍手臂,“你站起来!” 他虽然身负重伤,可天生神力仍在,吕巍不堪其力,被他强行拉起。 “你看看!你看看四周!”吕烽一手拎枪,一手抓住吕巍后颈,“这里是战场!不是王宫大内!” 吕巍便像是小鸡一般,被他拎在手心。 他将吕巍扭转过来,面对自己,语重心长道:“父王已经死了,可冀国还在,百姓还在。你,我,二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明不明白?” 吕巍茫然点头,被雨淋湿衣甲,落魄异常。 吕烽心中轻叹,这种时候,他也不指望吕巍能帮上什么大忙,只要他能听话就好。 算是将吕巍稍稍唤回魂来,吕烽便扛起冀王尸首,朝马明所在军阵走去,而吕巍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跟他身后。 而马明见到狄军,只是安排立下防备阵型,未做其他安排。 如何排兵布阵,他并不在意。 狄军离得还远,所以他也不着急。 他只是在脑中谋划,将吕烽与吕巍对峙情景,一一记入脑中。吕烽朝他走来,面孔在雨幕之后稍显模糊,马明便在心中暗暗盘算。 其实如今局面,与他们计划尚有不同。 原计划中,这把大火不仅要让吕巍身败名裂,更是要将吕尚军队吸引过来,随后狄军合围,将他们两人一网打尽。 可如今,那吕尚处也不知出了什么漏子,竟是毫无动静。 不过能够引来一个吕烽,更是意外之喜。虽然按照扬獍计划,是要将吕烽放至最后一人清除,可事情发展如此,马明自然明白人算不如天算。 他心中打定主意,他们如今依仗不过是这两千兵马,只要他从中挑拨,便能让兵将离心,那吕烽即便是武功再高,也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他便特意做出惊慌失措之状,“两位殿下,那位那位难道真是冀王,那方才大王子下令放箭,岂不是弑……” 吕烽抬目瞪来,未曾说话,可身上杀气,硬生生让马明将话头吞回腹中。 那双眼,便如嗜血野兽。 马明咽了口唾沫,只觉喉咙发干。 吕烽已然走到他身边,“多嘴,杀!多事,杀!我军若败,杀!” 杀!杀!杀! 字字带血。 要杀何人,不言而喻。 马明只觉背脊发凉,他能将吕烽算计,耐不住吕烽此刻若想杀他,不过举手之劳。 吕烽将冀王尸首,绑在吕巍马上,嘱托吕巍小心看护。 吕巍此刻,只会木讷点头。 吕烽也不管他,再次望向马明,“我杀了你儿子,你必定恨我。” 马明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凶辣,随后又变作满脸委屈,就要辩解。 吕烽伸手将他止住,“不要忙着解释,杀子之仇,你恨我那是人之常情。即便你说你心无怨恨,想我死在此地。可害死了我,北境依旧是你管辖之所,出了这等事情,你必定难辞其咎。” “我知道,这支军中多是你旧部。所以……”吕烽轻抚动马明座下战马马鬃,“你若乖乖配合,我等合力离开此地,渎职之罪,既往不咎。若是你不愿配合,一定要与我鱼死网破。” “相信我。”吕烽抬起头来,“杀你只要一枪。” 马明嘴角微颤。 “当然了。”吕烽淡然一笑,“马郡守是聪明人,我遇到过不少你这种聪明人,气节与现实,你们总是分得清楚。” 马明敛住面上表情,沉默片刻之后,幽幽叹息,“三王子,你若是早有这般手段,大王又何至于如此难选?” 吕烽摇头,“若是可以,我这一辈子,都不希望用上这些手段。” 狄军越靠越近,冀军甲士心中惴惴,皆是扭头望向自家主帅。 他们却不是望向吕烽,更不是望向吕烽,而是定格在马明身上。 是战?是逃? 吕烽不再耽搁,抹了一把面上雨水,踏镫上马,对马明微微一笑,“该你了。” 马明嘴角抽动,深深看了吕烽一眼,终是对身边副官下令,“控弓上弦!狙击狄军!” 副官传令,军中甲士立即持弓待命。 此番狄军从林中杀来,多是轻步,身配小盾弯刀,从四面围来。 小撮骑兵先行冲阵。 而冀军人马围成圆阵。 待狄军围,马明骤然眯起双眼,振臂高呼,“放箭!” 放箭! 放箭!! 大雨之中,箭羽只有一次机会。 传令声响迅速下达,排排箭羽破空而去。 狄军于箭出之时,骤然提速,想要避过箭羽。 然而。 箭,雨,相容。 箭支飞得未有想象那般远,却带上雨珠落势更猛烈,正落入狄兵阵中。 马失前蹄,栽倒一片。鲜血如若赤色玛瑙,滚入泥盘之中。 巧合?还是算计? 吕烽望向马明,透过雨幕,却未能从他脸上见到丝毫端倪。 马明甚至仍在沉思。 吕烽突然回想起来。身处北境,谁不善战? 方才一射浇了狄军气焰,可马明面上不见轻松。他扭头望来,沉声道:“我军人少,虽然能够撑住一时,但久守必失。” 吕烽微微一笑,“我从未说过死守。” 马明皱眉,“我自然明白突围最佳,可雨势太大,又该往何处突围?” 吕烽额首,“等。” “等?”马明眉头皱起更紧,“等人救援?三王子,难道还是在等二殿下?”他面露诧异,“你若是等他,不如现在就一枪杀了我,他根本就不回来。” 吕烽摇了摇头,“他可能不回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来。” 马明满面不解。 空中骤然炸起一道惊雷。 闪光之下,却见到一面狄军,军阵混乱。 吕烽嘴角微翘。 雷响过后,更是传来一声暴喝,“林焱在此!挡我者死!” 充沛真元,声浪压过万钧巨雷! 马明目瞪口呆。 “我说过。”吕烽哈哈大笑,“我兄弟一定会来!” 第二百六十章 鼓阵 狄军围杀吕巍,未将所有人员派来。他们更未料到,林焱会从后侧杀到。 暴雨成了绝佳掩护。 林焱率众悄然而至,又如尖刀出鞘,斩得西北狄军人仰马翻。 那一喝,既是震慑狄军,亦是呼唤吕烽。 吕烽自然是反应迅速,听得林焱呼喝,将军中王旗绑在身后,振臂高呼,“破阵杀敌!尽在此刻!” 踏马而出! 冀军将士见脱身有望,谁不效命? 吕烽虽然失了真元,却仍有马上悍勇,一骑当前,左突右挑,飞马一跃,四蹄踏入阵中。背后王旗,迎风招展! 将士为其战意激扬,紧随其后。 吕烽这一引领,转瞬间便将军中主导握在手中。 此时此刻,除了手下心腹,马明竟是失了军中主权。 冀军将士,拥着吕烽,朝西北方直冲而去。 两相对冲,生生将西北处狄军,打通贯穿。 生死兄弟,其利断金。 军中交汇,吕烽与林焱交马擦肩,相视一笑。 两人同时举起手掌,于雨中相击。 “交给你了。” “交给我吧!” 吕烽嘴角含笑,头也不回,继续向前。 林焱拎起长枪,冲向四周狄军,为吕烽断后。 待得其余方向狄军涌来,吕烽已然跟随林焱帐下甲士,率众奔远。 林焱确认吕烽脱险之后,立即脱战,毫不拖泥带水。 前方吕烽,在林焱帐下兵卒领路之下,奔入一处狭路,两侧坡道耸起。 吕烽入道之时,不忘观察两侧坡上,早有巨木预备。 他微微一笑,自然明白林焱早有准备。 可是,未曾坡上甲士,林焱要如何启动机关? 无暇思索,林焱已然拍马赶到。 狄军亦是死死吊在身后,不断逼近。 马踏淤泥奔入道中,林焱一把拉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身后冀国兵卒立刻分成两道,从林焱身边避过。 林焱再拉缰绳,调转马头。 身后友军已经全部并入道中,而狄军追兵亦在不远。 林焱咧嘴一笑,骤然掀开马侧油布。 墨黑长弓,藏于布下。 狄军已到道口,林焱拉弓搭箭。 刹那停滞,撒手箭出! 箭尖直指坡上巨木。 羽尾侧风,箭头旋转,瞬时穿越雨帘。 “崩”的一声轻响。 箭支落入林中,巨木发出“咔咔”声响,缓缓倾斜。 却是那巨木被绳索牵牢,此时被箭刃一击而断。 巨木翻滚而下。 “轰”的一声巨响,溅起飞泥无数。 拦路巨木,将狄军拦在道外。 可吕烽面上不见欣喜,他知道,光是这样,还不够! 果不其然,立刻就有狄兵,试图攀爬巨木而过。也不是为何,又从木上滑落回去。 吕烽望向林焱。 却见到林焱全无惧意,随手又拔一箭,箭上绑有火棉。 吕烽识得那物,那火棉由桦树皮做成,一旦点火,即便是在雨中,亦能燃烧炷香时辰。 等等! 吕烽反应过来,定睛望去,那棵拦路巨木之上,竟然也绑有桦树皮! 再闻雨中气味,竟有火油气味。 思考之时,已有甲士举来火把,林焱将箭尖点燃,挽弓再射。 火箭划破长空,正中巨木。 “熊!” 火焰骤起。 望着耀目火光,吕烽撤回林焱身边,“这招倒是不错。” “跟别人学的。”林焱收起弓箭,“这里还不安全,我可不想先聊着,被人抄了后路,我们边走边说。” 吕烽点头,两人收拢兵卒。 风雨渐小,两人并肩而行。 不等吕烽发问,林焱便自己开口,“我和你分开之后,甩开追兵,绕了一圈,便见到吕巍军队。只是他们动向,确实可疑。我查了查他们目标,是那小村,便觉得那里会是一处陷阱。” 吕烽皱眉,“林子,你该早些通知我大哥。” “没用的。”林焱摇了摇头,“我和你大哥说了,他便会信我?况且,是否真是陷阱,我也不过是猜测。所以……” “所以,你就安排好了后路,万一出事,你也好来救他?”吕烽朝林焱一笑,“可以啊,变聪明了。” 林焱白了吕烽一眼,“我又不是蠢驴。” 吕烽哈哈大笑,锤了林焱一拳,“也幸好你这次机灵。” 林焱摇了摇头,“浓烟滚空的时候,我便知道要出事。我其实应该先试试,万一你大哥愿意相信我,也就没有后来之事。” 吕烽叹了口气,“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一味苛求,不过自寻烦恼。这一次,若不是你,恐怕我也得折在里面。” “我看那村子与我们分别树林相接,就猜你会不会在哪里,还真让我猜对了。对了……”林焱微笑看看四周,转口问道,“你的赤娜姑娘呢?” 吕烽面色一暗,“跑了。” “跑了?”林焱咂舌,径直说道,“你放跑的?” “怎么可能!”吕烽皱眉,“她还有一根金针,把我弄晕之后……”说到此处,吕烽想起赤娜离开之前,在他唇上那一吻。 血腥味道,却又萦绕不去。 顿了片刻,他才发现林焱正在疑惑看他,他这才紧接说道:“她把我弄晕之后,就自己管自己跑了。说是要搬救兵,你也知道,狄军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片。” 林焱并未在意吕烽迟疑,心思全在此刻事上,点头皱眉,“若赤娜姑娘真能带来救兵,我们或许真能从中获利。” 吕巍附和着嗯了几声,却不知神游何方。 脑中满是那红唇,那秋波,还有那句“今夜月色真美”。 “烽子?”林焱唤道。 吕烽不答。 林焱又叫,“烽子!” 吕烽这才回过神来,“怎么?” 林焱看了吕烽两眼。 吕烽只觉心思被林焱看穿,略显窘迫。 林焱也不追究,继续问道:“方才那村子里的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纵火烧村,也太骇人了些。” “那火……”吕烽不由望向吕巍方向,还有他马上冀王尸首。 吕烽咬了咬牙,心中暗骂:吕烽啊吕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胡思乱想! 他将那些与赤娜相关念头全部压住,叹了口气,“那火如你所言是个陷阱。而我父王便是其中饵料。” “冀王?”林焱讶然,“他怎么样了?我怎么没见到他?” 吕烽面容暗淡,咬牙道:“父王他……崩了……” 林焱倒吸一口冷气。 两人一番交流,吕烽才将事情原委简略说完。 林焱听完这些,再望吕巍之时,眼中已无半点敬意,与吕烽商量,“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吕烽也是摇头,“如今狄军势大,我们硬碰不得。” 他又望向周遭甲士,人人面挂疲倦,“将士们连番交战,早已不堪重负,我们需要休整。” 林焱点了点头,突然眼前一亮,“说到休整!我昨夜带着狄军兜圈时候,见到了一座小城,城门紧闭不挂旗帜,也不知是不是官员据城而守。我们这些人正好入城休整,况且我昨夜带着狄军从此处经过,料想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 “小城?”吕烽疑惑说道,“叫什么名字?” 林焱思索了片刻,答道:“好像是叫,鼓城?” 冀军疾行,出了小道,两次与狄军擦肩。终是在入夜时分,见到远处小城。 城墙低矮,城门紧闭,墙上未见旗帜飞舞。 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 吕烽与林焱对视一眼,林焱拍马上前,“我去看看。” 单马向前,停在城下。 抬头去望,城墙上仿佛一人都无。 林焱心中疑惑,却仍运起真元,准备喊话。 却听到“嗡”的一声。 一支箭羽自墙上,激射而下。 钉在林焱面前地上。 箭尾微颤。 第二百六十一章 人逢灾祸 方见其心 林焱看着地上箭羽,眉梢挑动。 他抬起头来,望向城头,见到半朵帽缨,就在墙垛只有晃动。 林焱微微一笑,双手交叠胸前,直勾勾看着那帽缨不放。 过去片刻,那帽缨扬起,墙垛后露出半只眼睛。 那眼睛正对上林焱目光,骤然缩紧,又躲回墙垛之后,仍留半朵帽缨。 传闻远离中土之地,有一安息国,国中有大雀。雁身驼蹄,苍色,举头高七八尺,张翅丈余,食大麦,其卵如瓮,其名驼鸟。 传闻这鸵鸟躲避天地追击,便会将脑袋埋进沙里。 林焱看着城墙上那半朵帽缨也觉好笑,这人放箭射他,却又不敢露面,还漏了个红点出来,和那鸵鸟岂不相像? 他不觉起了玩心,踏住单镫,弯腰展臂。 伸手一捞,将那地上箭羽夹在指间。 他也不做停歇,取了马侧黑弓,一足踏镫,一足踏鞍,拉弦一射。 箭矢飞纵,正中红缨,嵌入城楼柱内。 城垛之后,一阵喧嚣。 林焱笑笑,收了黑弓。 那失了帽缨武将,终于从门后探出头来,伸手指着城下林焱,“大……大胆!城下乱军,哪……哪里来的胆量,胆敢犯我鼓城。还不速速退去,本将军既往不咎。” 隔着老远,林焱都能听到他话中气弱。 若是花袍在此,指定要在言语上调戏一番,林焱却是没这些心思,指向身后军阵,“城上将军,难道见不到冀国王旗?” 那城上将军似是受了惊吓,伸手扶住头盔,眺望几眼,“呀”了一声,似乎回头吩咐了些什么。 是来开门? 林焱心中拿捏不住,伸手摸索箭囊中箭羽。 吕烽拍马而来,疑惑道:“什么情况?” 林焱看了他一眼,“你看到城墙上那人没有?” 吕烽点了点头,“见到了,应该是本城守将。” 林焱将黑弓交到吕烽手中,“他等会儿要是不配合,你就拉弓射他,瞄准了射。” “射他?”吕烽有些蒙圈,“不太好吧,我万一射死了他怎么办?” “所以叫你瞄准了射啊。”林焱一脸严肃,“反正你也射不中,就是吓吓他。” 吕烽脸色一黑,就要发怒,却见到城头又有变化。 却是有位锦衣公子,站到将军身侧。 吕烽抬眼去望,脸色骤变,惊呼出声,“二哥?” 城垛冒头,正是那日弃城而逃之人,二王子,吕尚。 一个时辰之后,吕烽部下已然入城。 众人聚在城中官府,吕烽与林焱立在一边,看着吕巍,吕尚与吕玲玲三人,伏在吕伯邑尸首上,垂泪痛哭。 林焱看出吕烽脸颊抽搐,他轻声劝慰,“烽子,你若想哭……” 吕烽用力摇了摇头,“这种时候,我还不能倒下,这家得靠我来撑。” 林焱知道劝不住吕烽,也只能将话题引到正事,“按你说的,我已和城中守将了解过了。你二哥那一日弃城而逃,却又被追杀了许久。后来他舍了大部队,仅带数十亲卫,逃到此地。” 吕烽咬牙,“弃城而逃!弃兵而逃!我真是有个好二哥!” 林焱见到吕烽气愤,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吕烽目不斜视,轻声道:“继续。” 林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二哥来后,不问军事,不问政务,终日饮酒。守城将领也是忠心耿耿,未因战事而投降狄国,否则你这二哥,怕是已经成了献城祭礼。不过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也只能据城而守。还有扬獍师兄,说是那日弃城便已失去联系,也不知此时在哪儿。” 吕烽点了点头,“我们这几日都在奔逃,也不知道北境完整情况,我在这里没见到扬獍,他若未死,必定会想办法挽回颓势。只是如今北境大乱,我就怕他……” 林焱宽慰道:“也别太担心,扬獍师兄可是在九霄得了五甲,比我俩可聪明得多。说不定早就逃出险境了。” 吕烽苦笑,“战场之中,一人之力,毕竟渺小。也只能寄希望于天意了。” 说罢,吕烽突然身形微晃。 林焱赶紧将他扶住。 吕烽站稳身子,摇头说道,“我没事。” 林焱哪里会听,将真元探入他体内,眉头紧皱,“你!” 吕烽将林焱手掌按住,“别告诉别人。” 林焱看了一眼四周,并未有人发现他俩不妥,他便压低声音急道:“你强行运功,内伤已经伤及肺腑,必须立刻静养。” 吕烽面上苦笑,“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知道。可是现在情况,你也知道……” 林焱怒道:“还有我。” 吕烽摇头,放开林焱,伸手去拿长枪,“冀国事,又怎么能让你这燕国人来承担。” 林焱面露怒色,将吕烽手中长枪一把抢过,“我不是冀国人,当我是你兄弟!” 吕烽定神,眼眶稍现红丝。 只是林焱这一夺枪,倒是将堂中众人目光吸引过来。 两人不好继续争论,吕烽也就让林焱拎着枪,自己上前几步,对堂中众人说道:“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一味悲伤,毕竟今日我们身处北境,便是身处险境。” 林焱稍稍皱眉,走到吕烽身侧,“张弛有度,我们将狄军甩开,他们一时之间,也料不到我们会全都藏于此地,今夜务必多加休息,才能面对来日苦战。” 说到休息二字,他特意加重语气,眼光瞥向身边吕烽。 吕烽面不改色,“即便是休整,也不能放松警惕,鼓城虽小,但至少要两人镇守。”他望向守城武将,“也不是我信不过付将军,只怕夜间万一出事,将军一人顾不过来。所以今夜将军与我……” 林焱抢先说道:“付将军与我共同守夜,还请几位王子,在府中居中调控,多加休息。” 吕烽略微皱眉,还要说话。 那吕尚却是叫出声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吕烽看他,眼中满是失望。 林焱拍了拍他肩膀,“今夜就交给我吧。” 吕烽望向林焱,见到林焱眼中坚持,叹了口气,不再争辩。 任务一一下达。 众人各自散去,吕玲玲仍旧守在冀王尸首旁,暗自抽泣。 渡鸦平日里与吕玲玲格格不入,这时候,虽然还是寒着一张脸,却带着两只小白熊,留下陪她。 林焱与吕烽,还准备商议下一步计划,吕巍却将他俩喊住。 吕烽疑惑道:“大哥?” 吕巍看了林焱一眼,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林焱知情识趣,朝渡鸦喊道:“哎!你把阿呆和阿瓜拿远一些,别啃了冀王尸首。”说着,便走到渡鸦那侧。 其实这些距离,以林焱耳力,丝毫不在话下。 这些事情,吕巍自然不知,他等林焱走远,方才对吕烽说道:“三弟,我也想要帮忙。” 吕烽却是有些诧异,“大哥,你这又是……” “你放心。”吕巍苦笑,“经历这么多事,我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得大事。但我也是吕家子弟!国家有难,怎能袖手旁观。” 他面上稍有些激动,“我明白自己没你,也没那位林少侠这般能力,我只希望尽我自己绵薄之力。让我跟着付将军,哪怕打打下手也好。” 语音恳切,甚至带有一丝哀求。 他在怕,他怕自己的亲兄弟,不再信任自己。 吕烽却是盯着吕巍面孔,稍稍出神。 他心中五味杂陈,又欣慰,亦有哀叹。 最终,吕烽还是竖起一根手指,“我只希望大哥记住一件事情。” 吕巍正色应道:“但说无妨。” 吕烽拍了拍他肩膀,“保护好自己,父王死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大哥。” 吕巍眼眶刹那通红,重重应声,立即转过身去。 吕烽望着大哥离去背影。 他一边在走,一边举起袖角,似是在躬身抹泪。 人逢灾祸,方见其心。 吕烽也不由湿了眼角,心中祈祷。 只望,今夜一切安好。 空中雨云,却是依旧未散。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金锣 入夜无月,乌云如纱似棉,欲压城摧。 鼓镇内外尽墨,盏灯不掌。 黑暗之中,孤城耸立。 吕巍身着轻铠,立在城墙之。 抬头望,望不见月华星光,乌云远挂天边,又似紧压胸膛。 低头行,脚下湿泥沾鞋底,拖住脚步万钧重。 吕巍深呼口气,向前几步,倚靠城垛,遥望无声黑夜。 初秋时候,却已万籁俱静。 不知道城中百姓,是否同样彻夜难眠。 风戚戚来,似有胡笳十八拍,声声悲且哀。 吕巍被这风一吹,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事情,唯有苦笑。 他已经多少年,未曾好好看看,这大冀河山? 还记得少年时候,他最喜欢只事,便是领着吕尚与吕烽,爬到王宫最高处,教他们识空中星月,看王都灯起烛灭。 少年心胸,即便是漫天银河亦能装下。 可时过境迁,人终究会变。 他沉迷宫斗勾心。 星斗散去,仅剩权柄,天下不出王都,只在龙椅之上。 心胸广阔,方能囊括天地。 可惜,他醒悟得迟了,冀王已然逝去。 吕巍叹了口气。 他心中明白,虽然三弟不说,但小村之火便是由他亲手点燃,甚至得知消息,他还袖手旁观。恐怕在三弟心底,终究是恨他的。 怪不得三弟,这恨意,是他咎由自取。 还好,他醒悟得不算太迟。 他知道自己才华有限,与三弟吕烽无法比拟,但是至少,他也是吕家子弟,他也要献出绵薄之地。 是悔恨,亦是赎罪。 吕巍按住城垛,心中打定主意:只要今夜休整完毕,他们这几千人仍有一战之力。他定当辅佐三弟左右,向狄国讨回血债。 深夜过半,吕巍身后甲士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殿下,时辰到了。” 吕巍点了点头。 依照约定,吕巍守上半夜,下半夜要换付将军来守。 说是因为吕巍也是连番交战,两班轮换,也能减轻疲惫,多加休息。 这命令,由吕烽亲自下达。 吕巍也知这是三弟好意,便没有推迟。 按那甲士提醒,现在确实是换班时辰,可是…… 吕巍走到城墙内侧,朝下方张望。 只能见到城下金锣,孤零零悬挂。 来路街道未有灯火,也不见人影。 怎么还没见到付将军带人前来换班? 莫非是他误了时辰? 吕巍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这付将军不过众人之姿,会有些疏漏,也是正常。或许他们就在来时路上,稍稍误差,也不碍事。 想到此处,他便命身后甲士,前去提醒付将军。 他又看了眼那金锣。 鼓镇锣鼓,在冀国境内也是小有名气。 其中这面金锣,便是出自镇中名家之手,敲之响若惊雷,回响悠长。 鼓镇城小,便在城中东西各放一面,若是遇到敌袭,便敲锣示警。 吕巍只希望,今夜……啊,不……是以后都没有用这锣机会。 过不多时,终有一队人马,从街道暗处转来。 吕巍收起脑中念头,指挥城上甲士,下楼与付将军交接。 台阶一层层矮。 吕烽跟在队列最后,望着远方来人。 人数似乎比预想多了些。 他心中想着,方才上半夜由于光线不好,有士卒跌了几跤,可得嘱托付将军多多小心。 这般想着,他便抬眼去望那领头将领。 这一眼,却令他心生疑惑。 领头那人,头上帽缨完整。 付将军盔上帽缨可是被林焱射去了半朵,或许他换了铁盔? 脚步慢慢向下,吕巍又望向那付将军身后甲士,突然背后冒汗。 那些甲士皆是冀军装扮,只是他们为何不将长弓背在身上,而是握在手中? 他们!想要对付谁? 城中难道还有奸细? 吕巍心中大骇,但他这次并未被惧意击倒,虽是怀疑却不能确定。他立即高呼出声,“付将军?!” 那领头将领,却不答话,只管闷头疾行。 吕巍心中一凛,手按剑柄,“付将军!若是你便出声!否则……” 话音未落,那将领突然挥手,一队甲士向前发足狂奔。 有诈! 吕巍手下兵卒,最下一层,已然离金锣不远。吕巍立即出声高呼,“敲锣!敌袭!” 可他毕竟不是这些士卒亲近将军,众将士听得他命令,皆是一愣。 只是这一愣,奇袭将领举起手臂。 夜袭甲士同时搭箭拉弓,箭出于空,毫不停留。 箭雨之下,台阶上冀军一片混乱。 或是推搡,或是闪躲,或是举弓还击。 推搡者推不开旁人,闪避者无处可壁,举弓还击者,被同伴挤得东倒西歪。 “嘭!嘭!嘭!嘭!嘭!” 箭支沉闷入体,台阶之上血流而下。 冀军大乱! 吕巍先是慌张,随后迅速镇定下来,与乱军之中力图稳定局面,“不要慌张!只要敲响金锣,我们就会没事!向前冲!不要后退!” 周遭甲士谁人听他,已经退到他面前。 吕巍咬牙,立即挥动长剑。 长剑划空,割破咽喉,鲜血喷了吕巍满面。 退却甲士,皆是一静。 吕巍浴血,呲牙挥剑,“敲响金锣,便有生路!” 喧闹宁静刹那。 乱兵朝吕巍举剑! 生死面前,谁管你王子乞丐! 吕巍左臂中剑,被乱兵簇拥,推回城墙之上。 夜袭甲士趁机一拥而上,衔尾追杀。 步步台阶,步步血。 吕巍被推倒在城楼墙边,挣扎起身,想要稳住军心,却感到腹部一凉。 低头去看,箭头寒芒,血涌如注。 伤处瞬间滚烫,随后便是剧痛侵蚀四肢百髓。 吕巍“扑通”一声,靠着内侧城墙,软倒在地。 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重伤,只觉耳畔仅剩低鸣,再无其他声响。 冀军便如稻草,被夜袭镰刀,收割去性命。 兵败便如山倒。 该放弃了吗?依如往常一样? 眼前,闪过吕伯邑最后那个拥抱。 不! 吕巍骤然握紧双拳。 还不到时候! 他捂住伤口,强行站直身躯。 却发现那领军将领,已经到了面前。 那人看着吕巍,揭下头上铁盔,“怎么了?尊贵的大王子,还不准备放弃?” 吕巍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咬牙切齿,“马明!” “正是下官。”马明面露微笑,“大王子看着好生痛苦,要不要下官扶你?” 吕巍脚步虚浮,靠住内侧城垛,“居然是你。” “吕烽杀我爱子!为何,不能是我?”马明冷笑一敛,语中满是怨恨,“我儿不过勾结马贼,杀了几个贱民!吕烽居然便将他杀害,悬尸示众三日!” “三日啊!整整三日!”马明面上满是狰狞,“我马明为你们吕家效命半生,便换来这等回报?” 吕巍咬牙,“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轻君主,众百姓,这便是我吕家的治国之道。” “这是你吕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规矩!”马明横起剑鞘,剑镖重击吕巍额头。 吕巍额角流血,单膝跪地。 马明哈哈大笑,“什么吕家王族,几天还不是要跪在我面前!我只要打开城门,等狄军入城,杀得你们吕家断子绝孙!” 吕巍眼前发黑,脑中天旋地转。 可他咬住牙关,硬是再次站直身躯,“吕氏子弟,可败,不可辱!” “呵!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嘴硬?”马明直接拔剑出鞘,“可惜,我不想与你浪费时间!” 长剑劈砍。 吕巍单眼是血,视线不清,唯有尽力挪动身躯。 “当”的一声,那剑砍入城垛。 还不等吕巍放松,马明又是一记重拳,轰中他腹部。 吕巍便如虾米一般蜷起身子,侧卧在地。 马明抬起右腿,对着地上吕巍猛踹,口中骂声不断,“反抗?你还想反抗?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若不是生于王族,若是去了那姓氏,你还剩下什么!你二弟至少还生了个好皮囊,你就连那草包都不如!” 他弯下腰,扯住吕巍衣襟,将他拉起身来。 吕巍面上已然涕血横流,右半边脸高高肿起。 马明冷冷一笑,“若不是你的愚蠢,计划不会这么顺利。我还得谢谢你呢!” 他拿着剑柄,用剑脊拍打吕巍脸颊,“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恨吕伯邑?弑父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吕巍眼眶打颤,紧闭双眼,口中含糊不清,“我不一样了……我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马明“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吕巍面上,“还想骗自己吗?你变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是那个废物,生生世世都是一个废物!” 吕巍垂下额头,“我是废物……我是……我……” “废物。”马明嘴角一挑,“我突然不想杀你了,我要让你看着,我怎么将吕烽头颅割下,将他曝尸荒野!” 吕巍猛然抬起头来,一口咬中马明手腕。 鲜血迸发。 马明痛呼撒手。 吕巍靠住城垛,吐出口中血肉,低笑出声。 马明大怒,“我要见你这废物碎尸万段!” 吕巍却爬到城垛之上。 风来,吹起乱发,吕巍哈哈大笑。 马明面露讥讽,“自杀?你这废物,还有这种勇气?” 城垛之上,吕巍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可那双眼,却似乎能在这黑夜之中,放出光来。 他看了眼身后,转回头来对马明咧嘴一笑,“我或许是个废物,但我姓吕!” “吕家子弟!” “没有一个孬种!” 吕巍纵身一跃! 马明突然收起笑容,惊慌失措,“不好!” 奔到墙边,正见到吕巍洒脱微笑。 而他身下,便是金锣! “当!!!!!” 吕巍,血溅鼓镇。 金锣嘶吼,震颤黑夜!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夫当关 北境朝内,边缘之处,仍旧未见战火迹象。 百姓便如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此处小村,已经安宁许久,未曾闻到硝烟味道。 宁静月色,流淌于地。 村落中央燃起篝火。 入秋时候,祭祀土地山神,求一年丰收。 这宴会,将至天明时分。 满村百姓结束一日劳作,尽皆围在火堆之旁,举杯欢闹。 相聚最重气氛,杯盏相交,哪管浊酒微醺? 汉子们喝得髯须尽湿,谈论着今年收成,议论着别家婆娘。交头接耳,一杯下肚,不言而喻,皆在酒中。 婆娘们围靠一起,磕着瓜子果实,说着荤段子,调笑着尚未出阁姑娘。年轻姑娘,羞红满面,或是瞥眼望向男人之中,眼波流转,也不知哪个是她有情郎。 火堆旁,孩子们围绕在长着身边,听着光阴故事。 《桃花源记》中说,“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只想原是书中幻境,实然就在你我身边。 今日村里还来了十数外乡人,聚在篝火范围一角。 不饮浊酒一杯,不食火上野兔。只讨清水一杯,素馒几个。他们头戴斗笠,静静坐在人群远处,似是有些格格不入。 村人朴素,也不见外。 庆典依旧进行,烹羊宰牛以为乐,欢声笑语以为歌。 然而,着片刻欢愉,却在瞬间被人打破。 一匹战马,骤然闯入村中,跌翻于人群之外。 “轰”然声响,打碎***愉。 惊起灰尘扑散开来,篝火微晃。 人群先是猛然一静,随后便如潮水一般,朝两边散去,惊呼四起。 恐慌便如瘟疫,蔓延开来。 人群聚在远处,偷偷望着那骑士,窃窃私语。 那骑兵身穿轻甲,脚踏官靴,应是冀国传令兵。 只是他此刻背后甲片破碎,鲜血结痂凝固,而在背心正中,立着三支利箭。 谁人受此伤势,必定早已丧命。 是什么,让这位骑士,撑到现在? 人人心中皆是疑问,却无人上前一步。 战马摆动四蹄,口吐白沫。它扭动着,用头颅拱着主人身躯,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主人,自己还能站起来,自己还能继续跑! 可它站不起来。 骑士,也站不起来。 他在尘土之中挣扎,颤抖着伸出手臂。 臂膀微晃,人群再退一步。 他张开嘴,只能发出嘶哑呢喃。 谁都能看到他眼中痛苦,那瞳孔深处希冀,可是谁都没动。 不速之客,带来恐惧。 恐惧,令人寸步难行。 骑士眼中闪过错愕,那火渐渐熄灭。 就在此,那一伙外来人站了起来。 头戴斗笠,人群见不到他们面容。他们便在缄默中,缓缓走向地上骑士。 为首那人,便在众人不解眼神之中,蹲在骑士身边。 谁都看得出来,这骑士,已经没救了。 骑士猛然伸手,拽紧那人脚腕。 他颤抖着,另一只手伸向怀中。可是几次尝试,衣衫因血凝固身上,他就连衣襟都无法拉开。 首领轻抚骑士手掌,替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染血书信。 骑士眼神,满是欣喜,断断续续吐出几字,“交给……交给……罗……罗……将军……” 话音落,头颅低。 他面挂微笑,再也无法发声。 另一人,走到首领身后。 首领将手中书信交给身后那人。 那人接过书信,小心揭开,扫过一遍,深深叹息。 他揭下头上斗笠,露出本来面容,竟是石磊。 “三成大师,信上说,狄国犯边。”小石头将斗笠遮在骑士面上,“他是一位英雄。” 首领之人,便是高僧三成。 那温润话音,从斗笠之下传来,“死后万事皆空,英雄狗熊,也已无用。” 石磊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他仍能见到,那些百姓面上惊恐。 三成大师却是跪坐地上,捏着那骑士手掌,诵起佛经,“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所念经文,原是《地藏经》开经偈。 三成大师,是在为这位骑士超度。 小石头回过头来,看着三成大师背影,语中满是迷茫,“大师,我不明白。这些百姓,他们为何会怕?” 三成大师顿住诵经,淡淡回应,“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身无牵挂?若有牵挂,谁又能无惧生死?” 小石头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大师并不怕。” 三成大师叹了口气,轻声回应,“怕,贫僧也怕。天地有轮,死生轮回,即便是天人高手,也逃不出生死二字,谁会不怕?” 小石头紧接问道:“若是如此,那佛法又有何用?” 三成大师揭下头上斗笠,放在脚边,回过头来,对小石头微微一笑,“佛法能有何用?既不能让农田丰收,也不能让人日进斗金,更无法予人富贵荣华。” 小石头点了点头。 三成大师面带微笑,“无论佛法,亦或是道藏。世人总想从中索取,便如商贾买卖,有舍有得。却不知无论道藏,亦或是佛法,从未教人捷径,亦未让人逃避世上种种。他们只是教会我等,如何直面。” 小石头陷入沉思之中。 三成大师重新回过头去,“直面灾祸,直面挫折,直面心魔,直面生死。” 说罢,他又诵起经来。 小石头合上双眼,深吸口气,同样跪坐三成大师身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一老一少,话音渐合。 同一片天,北方鼓镇,震耳锣鸣,响彻黑夜。 吕烽原就和衣而睡,此时手握钢枪,立即冲出屋外。 耳廓微动,他已听闻锣声方向。 东城! 大哥! 吕烽眉头紧皱,骤然拔空而起。 远远望去,便能见到远方骑兵黑甲耸动,朝鼓镇飞奔而来。 吕烽已经无暇咒骂,体内真元恢复两成,此时也无法去管。 身躯舞空而过,不多时便到东城。 只一眼,他便见到吕巍,横尸金锣架边。 “大哥!”吕烽一声怒吼,坠落地上,停在吕巍身边,不忍去看。 就在此时,东门发出一声“轰”响,城门洞开。 马明立在城墙之上,对着吕烽狞笑,“吕烽!我已破了城门!你已无力回天!” 吕烽望着城头马明,热血上涌!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赶到,来人见到城门情况,也是大惊失色,于马上高呼,“殿下!林少侠让我来……” 吕烽夹住长枪,站直身躯。 枪尖指地,吕烽对那将领喝道:“让林焱不要过来!立刻带人从西门撤退!” 来人满脸惊诧,“殿下!狄军可是朝这里来了,你一个人……” 吕烽横枪上前。 迎着墨黑夜色,迎着空开城门,一步不停,“今天,就算来一万人,十万人,百万人!” “我一人就够!” “谁都别想!” “踏过此地半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等你回来喝酒 金锣声响停歇,狄军由东而来。 东城方向,满是喧嚣。 西城,却静得令人害怕。 林焱穿不惯甲胄,只着了箭手轻铠,按住刀剑,于城墙之上焦虑踱步。 城中甲士不足两千,其中吕尚有数十亲兵,不听调遣。吕巍帐下不足千人,林焱手中不足千人。再加上鼓镇数百民兵,仍旧捉襟见肘。 若是狄军大举来攻,应该如何抵挡? 金锣响起时候,林焱便立即派出斥候探查。 可如今,尚未等到斥候回报,却等来镇中百姓。 百姓,打破寂静。 鼓镇因其特产,多有工匠居住此地,续而引来商贾,久而久之,变成了一座北境重镇。城池虽小,百姓数量,却是不少。 寻常小镇多是两千余人,而鼓镇之中,足有四千之多。 这几日,城中百姓,原本便是人心惶惶。如今半夜金锣大鸣,终是压倒众人脊梁。 许多百姓已然燃起火把,拖家带口,投西城而来。 他们围在城门之下,哀求林焱开门放行。 悲呼,咒骂,啼哭,乱成一团。 林焱心乱如麻 他从小生活在燕国边境龙兴,也见过不少战事。那时狄国年年打草谷,却如蝗虫过境,百姓怨声载戴。 燕军与他们零散交手,阵仗无数,却从未到过破城之时。 那时,林焱是百姓一员。 即便是那日在大庆城,林焱也是一心突围,心中所想,不过是带着身边之人,逃离那是非之地。 那时,林焱是兵卒一名。 可如今,直面百姓。见得疾苦,听得痛哭,心怀怜悯。他却已是守将身份。 人处何位,便思何事。 若林焱只是一介游侠,他早就弃了此地,前去吕烽身侧帮忙。可他此时所做任何决定,已不再是他一人之事。 城下百姓叫嚷出城,可这城门,究竟开还是不开? 林焱只觉头大如斗。 更何况,此时城乱,他更担心吕烽安危。 吕烽,渡鸦,吕玲玲原本皆在城中府衙,可只要金锣一响,吕烽必定赶赴前线。 以他如今身体,又怎能胡来? 可林焱了解吕烽,他必定会胡来。 他不能擅离职守,更不能对吕烽不管不顾,两相纠结之下,他只能在城墙之上来回踱步。 终于,林焱在人群之后,见到传令骑兵。 前进之路,被百姓堵住,他拎着缰绳焦急喊叫,责令身前百姓让路,可这种时候,谁会睬他? 林焱当机立断,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运起吕烽所教身法,轻稳落在百姓肩上,几纵几跃,赶到那骑兵身旁。 那骑兵立即跳下马来,急切报告,“林少侠,三王子吩咐,立即率众突围,不要管他。” 东城局势,已经败坏于斯? 林焱皱眉,强自按捺情绪,“可曾通知四公主。” 骑兵迅速答道:“末将已经通知四公主与二王子,他们此时应该正在赶来西城。为此,小人方才回来晚了一些。” 林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又问:“东城情况如何?” 骑兵面露惧色,“城门已破,大王子战死。马明反叛。” “马明这反骨贼!”林焱捏紧剑柄,骂了一声,又加紧问道:“那三王子呢?他身边有多少甲士,能撑多久?” “三王子他……”骑兵面露难色,叹息道,“孤身一人。” 林焱惊疑不定,“就他一人?” 骑兵点头答道:“一人。” “混账东西!”林焱勃然大怒,“他当他是谁,浮生先生吗?就他一人,他能做什么?” 说话间,林焱已经抢过骑兵手中缰绳,踏蹬上马,“你现在就将情况,告知城上副将宋蒲!让他全权接管西城军务。” 骑兵点头应下。 “告诉他。”林焱咬了咬牙,“开城撤退,百姓先行。” 骑兵先是一愣,随后拱手,“我等军人,自当如此。” 林焱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调转马头,立即朝东城飞奔而去。 城中百姓,仍有不少选择闭门不出,还有更多百姓,如同洪流,涌向西城。 急促蹄声,回荡在街道之上。 林焱迎着百姓方向,逆流而行。 鼓镇之内,主干路,唯有长街一条。 如今人群拥堵,即便是林焱这般骑术,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左突右闪,方才穿透人流,远远望见东门方向。 刺鼻气味,已从城门蔓延过来。 林焱定睛望去。 见着长街尽头,东门洞开,狄军涌入城中。 那黑流宛若势不可挡。 可他们依旧被人拦下。 被一人拦下。 吕烽便孤身提枪,守住长街尽头,守住金锣,守住吕巍尸首。 狄军尸首堆积而起,围成半弧。 枪尖所到之处,无人能跨! 他不退,狄军亦不会退。 唯有夺下此处长街,大军方能长驱直入。 他们别无选择。 狄军踏着袍泽尸首而来。 吕烽拖着疲乏身躯应战。 战至一处。 两侧屋舍已被火箭点燃,于这乌云黑夜,亮起白昼。 火光,将厮杀身影印在地面,印上石墙,印入眼眶。 影舞凌乱,人心杀伐,狄军前赴后继。 一人,对百人,对千人,对万人! 再加一人,或许也是于事无补。 但林焱,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立即拔出千磨,奔向吕烽,“烽子!我来助你!” 吕烽正是一枪,将身前狄军逼退,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更是听得林焱呼啸。 他诧异回头,见到林焱身影。 面颊,缓缓绽开微笑。 一生,能有几人同生共死? 一生,能得几场赴汤蹈火? 林焱是他兄弟,为他而来。 他也将林焱当做兄弟,所以他敛住笑容,逼他离去。 “林焱!”吕烽击退一人,高声呼和,“你此时若是过来,我俩便恩断义绝!” 林焱哪里不懂吕烽心思,反而狠拍马背,“恩断义绝,我也要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吕烽再杀两人,“我将四妹,将这半城百姓交付与你,你便这样对我?” 这次,林焱勒住马脚。 吕烽甩开枪柄,将近身几人全部逼退,回过头来,对林焱咧嘴一笑,“你先替我照顾好他们,我杀完这些杂鱼,就去找你汇合!” 林焱抿住双唇,手掌紧紧攥住缰绳。 吕烽动作稍慢,被弯刀擦出一道血痕,他反手一枪,将那人咽喉刺穿,“还不快走!难道你觉得,我会输给这些杂鱼?” 林焱忍住眼泪,狠狠摇头。 吕烽哈哈大笑。 长枪挥舞,触者皆糜。 吕烽不再回头。 林焱望着吕烽背影,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终是扭转马头。 却又停下脚步,“烽子!” 吕烽吼道:“还有什么破事?” 林焱扬起马鞭,“我等你回来喝酒。” 吕烽骤然沉默。 马蹄声渐渐远去。 吕烽紧握长枪,低声喃喃自语,“我,一定回来!” 男儿万般情谊,皆付一杯酒中。 无月夜,乌云再聚,压城而下。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血字汗青 鼓镇城外,小坡之上。 数十骑簇拥而立,围在中央,竖着狄国狼首旗,旗帜之下,孛儿只斤·伯格眺望小镇。 明明城门已破,可他面上见不得半点笑容。 他望了眼黑夜,乌云之下见不得华光,也分辨不清时辰。 “城门破了多久?”伯格低声问道。 身后有一骑兵上前,从怀中掏出一罐沙漏。 细沙倾落,一如时光流逝。 那骑兵看了眼瓶上刻度,恭声说道:“已过了两刻。” “两刻啊。”伯格一声叹息,“我们堂堂大狄精兵,竟然被一人单枪,拦住了两刻时间!” 身后骑兵面色大变,赶紧解释,“将军,那城中地形狭窄,我军人数优势无法发挥,才会被那吕烽一人拦下。而且,那鼓城中唯有这一条通轴大道,若是绕路,只会更加浪费时间,况且……” 那骑兵欲言又止,伯格回头看他一眼,“说。” 骑兵点头答道:“我们可是大狄精兵,千余人冲阵,对他一人,还被人拦下!若是我等绕道而行,岂不是我大狄,怕了他吕烽?” 伯格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骑士。 那骑士年纪尚幼,开始还与伯格对视,可片刻之后,他便不由低下头颅。 伯格这才开口说话,“我也有意磨炼你等,才将这工程事宜,交给你们。有志气是好事。那吕烽武勇过人,我狄国传统尊重勇士,你们明白,这也是好事。但是,你们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里!”伯格伸手指向鼓镇,盯着身后骑士,一字一顿,“这里!是战场!” “对敌人的怜悯!对勇士的尊重!对荣耀的守护!”伯格捏紧单拳,“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拥有!” 他伸出两指,敲着自己太阳穴处,“记住了,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故事由胜利者编造。我们是军人,没有胜利,便一无所有。” 身后骑士此时已然汗如雨下。 伯格摆了摆手,“现在,你该知道做什么了吧。” 那骑兵与左右同伴对视几眼,小心翼翼说道:“末将现在就让东城士兵撤回。” 伯格面露微笑,“撤回为何?” 骑兵额首思考片刻,抬眼说道:“鼓城城小墙矮,不耐久守,城中冀军若是想活,必定要突围。而此时吕烽将东门固守,让我军寸步难移,那么他们必定会从西城逃窜。与其在这里与吕烽纠缠,不如将其围杀。” 伯格并未说话,却是点了点头。 那骑士如释重负,请示道:“那末将,就将东城士兵全部撤回来,也没必要在这里徒增伤亡。” “不用全部撤回。”伯格抬起手臂,“将堵在城外军队领走,从两侧绕前,围堵西城冀军。” 骑兵面色又露诧异,“将军,你方才还说,不要专注于吕烽这人,为何又……” 伯格冷冷一笑,“我军中有言。战场,勇士,死得其所。尊重勇士,那可是我狄国的传统。反正……” 他望着鼓镇城墙,那双眼仿佛能透过城墙,见到前后长街,见到吕烽一身鲜血,气喘吁吁。 “反正吕烽,必死无疑。” 伯格语气冰冷,“死人的荣耀,何不成人之美?” 骑兵浑身一颤,赶紧将伯格命令传达下去。 黑夜难明,旗语无用。 传令兵,立即奔向东城战场。 不多时,堵在东门甲士,便兵分两路,从鼓镇两侧,迂回而过。 与此同时,鼓城之内,林焱好不容易从人群之中,挤回西城, 他此时还不知道狄军变化,只为眼前情景忧愁。 一条通途,人山人海。 百姓皆是摩肩擦踵,幼儿啼哭喊叫,此起彼伏。 西城守将已经那他吩咐,开门送百姓出城,可百姓拖家带口,多有人不愿意放弃家中金银细软,整个行进速度,极为缓慢。 城中共有百姓四千余人,即便只有一半选择突围,那如今才出城人数不过四百。这两千人,要走到什么时候? 况且这些人逃命心切,哪里还管秩序,口角争吵时刻发生。若不是西城守将极力控制,只怕这些时候,连四百人也走不出去。 时间紧迫,散尽人群,不知要用多少时间。 可,吕烽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正在他犯愁时候,远处行来一辆大车。 林焱定睛去看,便能见到渡鸦与吕玲玲骑在马上,护在大车两侧。 他立即明白,这应是府衙来人。 不用多想,那大车之中,应该是冀王尸首,还有冀国二王子,吕尚。 他们也已撤到此处,林焱算是心中定了一半。 不过,只要一日未曾甩掉狄军,他便不能有一日安心。 渡鸦远远见到林焱,便驱马挤了过来,淡淡问道:“城破了?” 林焱点了点头,“东门破了。” 他低下头,却见到渡鸦马匹一侧,还有一个小筐,筐上草盖扎紧,却仍能从缝隙处,见到几撮白毛。 林焱只觉哭笑不得,“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带着阿呆阿瓜?只怕等会儿我们顾不过来它们。” “我会照顾它们。”渡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后依旧面无表情,斜眼望向一边,低声说道,“因为是你送我的……” “什么?”四周过于嘈杂,就连林焱这等耳力,也没听清渡鸦话语。 渡鸦咬了咬牙,“不用你管!我会管好它们!” 说罢,便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不再看林焱。 林焱一脸懵神,也不明白渡鸦为何生气,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边吕玲玲四周看了几圈,也驱马挤了过来,焦急问道:“林焱,我三哥呢?” 林焱面色一沉,不知该怎么解释。 吕玲玲见他不说话,面上更加焦虑,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林焱!你说你会照顾好我三哥,可我三哥现在人呢?他人呢?” 林焱答不上话,唯有沉默以对。 就在此时,吕尚车驾处,传来一声暴喝,“贱民!还不滚开!” 林焱略微皱眉,定睛望去。 正见到那赶车亲兵,高举马鞭,对准身前百姓,“此处是二王子车驾!还不速速滚开!让殿下先行出城!” 而挡他车前,正是以为妇女,怀中抱了孩子。 她侧倒在地,似是扭了脚踝,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听到吕尚亲兵暴喝,她便撑着身子,想要挪到一边,可这挪动速度,又怎会让亲兵满意。 “找死!”那亲兵爆喝一声,马鞭下挥。 林焱脸色,顿时一沉。 第二百六十六章 生死战 驱马亲兵,挥动手中马鞭。 马鞭甩向车前妇人。 却听到空中箭支呼啸,一瞬将他手中马鞭射断。 这一鞭未能着力,亲兵失衡,身子踉跄向前。 又一箭来,刺透亲兵肩甲。 巨力将他向后震退,钉在马门框之上。 亲兵吃痛,痛呼出声。 吕尚于车内受到惊扰,立即掀开车门挡帘,见到门边亲兵惨状,眼中先是怯懦,“怎么回事?” 那亲兵抬起手臂,指向箭支来处。 吕尚扭头去看,便见到林焱手持长弓,另一手拈住箭羽。 两人对视。 吕尚见到是林焱,眼中怯懦不再,索性从车里钻出身来,怒道:“林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林焱将弓挂在肩上,淡淡说道:“二王子的亲兵不守规矩,我帮二王子教训一番。” 吕尚眼中愠怒,看了亲兵肩上冒血,恶狠狠道:“林焱,你在嚣张什么?你不过燕国的丧家之犬,抱着我三弟的大腿,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 渡鸦听闻此言,伸手捏向腰间软剑。 林焱探手将她拦住,淡淡回应,“和二王子相比,我自然是个小人物。不过,天地有伦,即便是二王子这样显贵,也得守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吕尚见林焱口气放软,身上立刻起了气焰,“我现在就要出城!你们可都听好了,若是胆敢拦我去路,休怪我辣手无情!” 林焱看着他,似是发笑。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吩咐身边副将,一切照旧。 吕尚大怒,喝骂出声,“林焱!你是聋了不成!你立即让这些贱民让路!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呆。” 周遭百姓静声,队列似有停滞趋向。 林焱继续无视吕尚,从城中百姓摆手,“大家加快脚步,二王子只是开开玩笑,冀国祖训,百姓为先,他身为王子,自然明白。” “林焱!”吕尚面色涨红,“你拿祖训来压我?” 林焱扭头看他,“贵国祖训,想来你比我明白。” 吕尚冷冷一哼,“祖训又如何,我这车上载着何人尸首,你不知道?” 林焱回转头去,“死人给活人让道,更是天经地义。” 吕尚怒容满面,“好你这狗贼!当真以为我冲不出去?儿郎们!” 振臂一呼,吕尚身周亲兵立即拔剑在手。 吕尚面挂桀骜,就要下令。 却见到一支箭头,划面而过。 “夺”的一声,扎入身后车身。 血珠,从吕尚面颊伤口,渗出点点。 死亡只在毫厘只差! 吕尚只觉双腿打颤,胸中更是怒火翻涌,他望向林焱方向,就要破口大骂,却对上林焱冰冷双眼。 那双眼,饱含杀意。 “我说了。”林焱冷冷说道:“死人给活人让道,天!经!地!义!” 吕尚背脊发凉,他毫不怀疑,若是他胆敢再有异动,林焱会一箭将他射死。 活人,又怎需给死人让路? 吕尚悻悻抹去脸颊血珠,指挥自家亲兵,行到路边,为百姓让路。 波折褪去,吕玲玲却是有些意思,对林焱解释道:“林焱你别放在心上,二哥他,二哥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焱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他却是想起了老爷子曾经说过的话,“遇事而知人心。” 渡鸦则是颇为不爽,“索性把他杀了,我来动手,省得以后麻烦。” 对渡鸦这性子,林焱也是哭笑不得,赶紧将她按住,“小姑奶奶,你就别添乱了。” 渡鸦瞪了林焱一眼,哼了哼,也就不再说话。 林焱心下稍安,看着人流速度。 这些时候,又走了两三百人,等这些百姓全部撤离,只怕还得两刻光阴。 就在他脑中计算之时,城墙上守卫突然奔到内侧,对林焱大吼,“林少侠!有一只狄军从北侧绕城而来!” 话音一落,城中一片哗然。 百姓原本井然有序,此刻人人疯挤。 林焱眉头骤然锁紧,此时若乱,那便是功亏一篑。 城门被堵,马匹难行。 林焱当机立断,立即弃马,运起轻功,爬上城墙。 城上满头大汗,指向漆黑远处。 狄军浪潮已现。 林焱耳廓微动,更能听见奔雷马蹄。 狄军来势汹汹。 不能再拖,若是让他们从侧面截击,百姓定然伤亡惨重。 幸好方才,林焱分出一半甲士,在城外维护秩序,此刻便能组成第一道屏障。 林焱吩咐墙上兵卒,“你们稳住城内秩序,务必让百姓加快动作。等会儿狄军靠近城墙,你们还需放箭支援。” 那兵卒看了眼城下马车,犹豫道:“若是二王子……” “他若在此时闹事,只管杀了!”林焱话中带血,“所有后果,我来承担!” 兵卒得令而去。 林焱望了眼远处骑兵,纵身一跃,从城墙上飞舞而下,轻盈落地。 他方才落地,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响。 林焱扭过身来,正见到渡鸦背着箩筐跳下城来。 她虽然轻功不错,可却背着两只小熊,身形稍重。 林焱赶紧上前,将渡鸦抱在怀中,“你来做什么?” 渡鸦伏在林焱胸口,却寒着张脸,“我来帮你。” 林焱将她放开,面色古怪,“背着小熊,来帮我?” 渡鸦勒紧箩筐,“熊在人在。” 林焱无奈扶额,正待说话,却听到城墙上又有人声传来。 “林焱!林焱!接住我啊!!!!” 林焱抬头,却是吕玲玲也跳了下来。 这不是胡闹嘛! 林焱心中无奈,却也只能将吕玲玲接住。 吕玲玲闭紧双眼,面色煞白,显然是吓得不轻,却还是逞强开口,“我,我是来……” “你别说了。”林焱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要来帮忙。” 吕玲玲赶紧点头。 林焱叹了口,城外甲士已经等候调遣。他立即将吕玲玲推给他们,“看好你们公主,别让她受伤。” 吕玲玲自然不满,正要说话,却被林焱一掌劈中侧颈,晕厥过去。 林焱挥了挥手,那两名甲士便将吕玲玲带走。 他再去看渡鸦,渡鸦却是与他拉开距离,“你敢!” 林焱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渡鸦脑袋,“跟在我身边,我会保护好你。” 渡鸦先是脸红,随后把林焱手掌拍开,“你才是,不许死在别人手上。” 林焱哈哈一笑,领着城外甲士,迎向北面来敌。 狄军也是赶路心切,队列稍显狭长。 见着狄军如此模样,林焱计从心来。 他不说二话,率众迎击,两军战至一处。 狄军只当是一场血战,尽发死力。 谁知,林焱竟然一触即退。 狄军哪里肯舍弃,衔尾追击。 林焱将他们引到城根之下,立即挥动手臂。 城墙上士兵得令,一番曲射。 狄军收势不住,迎面被箭雨兜中。 天黑无月,箭雨难避。 狄军阵中被这箭雨一惊,立即人仰马翻。 前军受不住箭雨侵扰,反身后退,而身后甲士不知前方情况,仍在前进。 狄军阵脚自乱。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林焱第一时间迎敌,却又迅速后退,便是消耗狄军第一股士气。 再而引到城根下,突遭箭雨侵刷,衰其精力。 而后队列拉长,首尾难顾,反倒使得他自家混战。此为三而竭。 冀军反击,竟然一时间将狄军压制。 剩余狄军也非吃素,被冀军推打一番,立即重整旗鼓,将军阵后撤。 林焱稍松口气,能够多拖一时,便能够多救一人。 可没等他多加喘息,城墙上再传惊呼,“南面!南面!” 林焱回过头去,却见到南方,亦有狄军军旗飘扬。 两面夹击,危在旦夕! 厮杀声,似是将天雷震动,夜空乌云,亮起滚雷阵阵。 东城,坡上。 伯格亦在看这雷云。 传令兵奔马而来,滚鞍下马,单膝跪在伯格马前,“最新战报!” 伯格挑了挑眉,“说。” 传令兵得令,“西城截击冀军,我军将冀军从中拦腰而断。林焱率数百士兵,千余百姓望西而逃,西门城破。” 伯格微微一笑,转头又望向东城,“西城已破,两面夹击。吕烽啊吕烽,即便你武艺高强,也是难逃死路!” “他不会死!”一声娇叱,从伯格身后传来。 伯格浑身一僵。 “因为本宫,不许他死!” 赤娜一身红衣,从黑暗之中策马而出,身后紧跟大军。 伯格诧异回头,紧盯赤娜脸庞,他竟是不知道赤娜何时带领大军赶到。 “很意外吗?”赤娜勾唇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死在这蠢货手中?” 细臂一甩,斗大头颅飞过五步,滚到伯格马下。 孛儿只斤·姜格尔! 血污人头,怒目圆睁,脖颈处断口不齐,竟然是被人生生扯断下来。 伯格无奈苦笑,“公主既然与乌尔军汇合成功,又何必对同族狠下杀手。” 赤娜笑而不语,“他要杀本宫时候,可曾想过同族血脉?” 伯格无言,扭头望向东城,“公主又是为何要保那吕烽。” 赤娜摸了摸嘴唇,“本宫盖过章的东西,自然要捏在手中。” 伯格叹了口气,“吕烽,决不会降。” 赤娜将秀发撩到耳后,“本宫知道,可这事儿,由不得他。” 却说东城之内,吕烽浑身是血,孤身独立。 面前狄军甲士突然散开,露出身后一人。 那人身若巨熊,手持巨刃,步步行来。 吕烽微眯双眼,“乌尔?” 乌尔垂首,瓮声说道:“公主,叫我来将你生擒。” 吕烽扯动嘴角,“看样子,你不准备这么做。” “没错!”乌尔举刀,“我要你死在此地!” 第二百六十七章 雨雷击 夜空闪过一道雷光,映着上撩剑尖,还有那随剑脊甩开血珠。 血珠抛向半空,被闪电照得半暗半透,散落开来。 林焱扶住手臂,看着面前尸首。 尸首仰天倒下,林焱气喘吁吁。 追兵,终于被他杀尽。 狄军并未派来更多援手,林焱明白,他们之所以如此,全因所有目标,仍都在鼓镇之中。 吕尚未能突围,被困城中。冀王尸首自然随他一道。 最重要的是。 吕烽!还在城中! 林焱甩去剑上血污,平日里潇洒动作,却令他呲牙咧嘴。 痛楚,在全身呻吟。 他一路厮杀,杀了多少人? 狄军,又给他留下多少伤口? 记不清了。 林焱也不准备去数: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兄弟!还在城中! 林焱归剑还鞘,对身后冀军说道:“你们带着这些百姓,逃进山里吧。接下来的路,没有我,你们也能走得下去。” 为首甲士,尚未说话。 渡鸦走到林焱身前,“你要回去?” 林焱点头。 渡鸦将背后箩筐交给冀军甲士,拔出腰间软剑,“我跟你去。” 林焱皱眉,“胡闹!我这是去……” 后半句话,林焱说不出口。 “你是去送死。”渡鸦淡淡话语,为他延续。 林焱说不出话。 他伸手去摸渡鸦脑袋,却被渡鸦躲开。 林焱强装微笑,“你跟着我也没用,你看,阿呆阿瓜还要你照顾……” 渡鸦仰头看着林焱,“你都不要它们,我要它们做什么?” 林焱讶然,转而说道:“就当帮我一个忙,你留在这里,替我照顾好吕玲玲。军中以你武功最高,若是有何事情,还得靠你出手。” 渡鸦依旧盯住林焱双眼,“你都不管她,我为何要管她?” “怎么和你说不明白?”林焱心中稍起怒气,皱眉道:“我这次回去危险极大,基本就是有去无回,就算加你一人,也是于事无补。” “加我确实于事无补。”渡鸦淡淡说道:“加上你,不也是一样?” 林焱定了定,沉声说道:“你不明白,我必须回去。” 渡鸦抿嘴,“为什么?” 林焱深吸口气,似乎是为了说服渡鸦,加大不少音量,“因为道义!因为吕烽是我兄弟,我必须……” 渡鸦侧开身子,指向身后难民,“吕烽将给他们交给你,他们又算什么?吕烽已经做出决断,可是,你呢?” 林焱略微低头,无言沉默。 “那年,我家中亲人,被柳凤泊杀尽。我便明白一个道理。”渡鸦收回软剑,扭头望向远方,“说这话儿,慷慨赴死,那需要勇气。可是……” 渡鸦背对林焱,狂风骤起,将她长发吹散。 她伸出手来,将长发撩至耳后,目光之中,似是悲伤,又似是坚定,“可是肩负责任,拼命活下去,更需要勇气。” 林焱身子微颤,抓住渡鸦肩膀,“他答应我会回来的,他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喝酒,烽子……烽子他从不食言,对吗?” 渡鸦任由他抓着,却不回话。 安慰人这种事情,她一点都不擅长。 林焱已是受不住心房崩塌。 他骤然回过身去,面对鼓镇方向,脚步踉跄。行不得几步,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他掩住面孔,终于泣不成声。 渡鸦缓缓走到他身后,张开双臂,将他抱入怀中。 雷声滚滚,暴雨倾盆。 东城。 “当”的一声巨响,大刀与枪杆相击。 兵刃上雨露,震散飞开,便如同雨中团扇。 重击之后,吕烽与乌尔再次分开,伫立两旁。 乌尔身高与棕熊无疑,更是神力惊人。即便是吕烽全盛之时,也稍逊一筹,更别提此时接近油尽灯枯。 他只觉半个身子都在发麻,更别提脚步在雨中打滑。 可是即便到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弃!他尽力抓紧长枪,对乌尔冷哼,“你主子叫你抓我,你却想要杀我。” 乌尔面无表情,“公主不明白,但我知道,若是你活下去,终有一天,你会将她害死。所以……” 目光一闪。 巨大身躯,高高跃起。 半空巨雷,将他身影闪白。 “你必须死在这里!” 暴喝灌耳,吕烽脚步沉重,已是躲闪不开。 长枪高举,大刀垂落。 “当!” 吕烽双臂难支,被这巨力震得单膝下跪。 可他不能跪! 他是冀国王子,他是吕烽,他的骄傲,让他不能跪在敌人面前! 膝盖落至一半,定在原处,不再向下一寸。 绝不下跪。 吕烽咬住牙关,鲜血流出嘴角,又被雨水迅速冲刷。 他拼命撑起长枪,寸寸上抬。 不能下跪! 吕烽奋力一顶,终将乌尔顶开,可他也已无力追击。 乌尔有片刻沉默,雨水顺着盔沿,涓涓而下。 他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开口:“你是一名勇士,若是可以,真想与你公平一战。” 吕烽没有答话。 不是不屑,而是他浑身皆在打颤,根本说不出话来。 所谓油尽灯枯,或许就是此刻。 他已抬不起一根手指,就连呼吸,也伴随身周剧痛。 暴雨冲刷之下,身体渐寒。 吕烽扬起头来,任由雨水,将他面上血污冲散。 可已经冲不散了,周围尽是残肢断臂,这些血污,便像是狄军怨念,缠绕在他身上,不愿离去。 他说半步不退,可金锣已在二十步外,大哥尸首,也就留在那处。 “杀不动了啊。 林焱应该已经突围成功了吧。 我倒是要食言了,这小子,可别钻牛角尖,又回来救我。 故事我可是听说过的,他为了柳凤泊杀入皇城,要不是大胥先生救命,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再过一阵子,静宁的橘子该能吃了…… 离家之后,还没吃过呢……” 乌尔望着吕烽,见他嘴角含笑,却不动半步。 巨人也已明白过来,他朝吕烽深鞠一躬,“勇士,战场,死得其所!” 暴喝出口,大刀高举。 吕烽张开双臂,迎风而立。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三弟?!” 吕烽骤然睁开双眼,扭转头去。 却见到吕尚策马而来,身后紧跟百姓,一眼难尽全貌。 他们!没逃出去? 思虑之间,大刀已至脑后。 还不能死! 吕烽大喝一声,突刺出枪。 枪尖撇开大刀刃面,将刀刃引入地面。 “嘭!” 刀刃惊起泥水,溅射吕烽半身。 吕烽却不迟疑,飞起一脚,将乌尔击退。 随后,他立即抽身靠近吕尚,“二哥!这是怎么回事?” 吕尚被吕烽身上煞气所慑,唯唯诺诺答道:“狄军把我们包抄了,林焱……林焱跑了,我们,我们只能逃了回来。” 吕烽瞬间明白了事情大概。 吕尚一把拽紧吕烽衣袖,“三弟,三弟你可得救我啊!二哥还不想死,二哥还不想死啊!” 吕烽心中叹息,将吕尚手掌掰开,转过身来,面对巨人乌尔,“很抱歉,看来今日,还不是我死期。” 乌尔擎住大刀,“你若杀我,便让你活!” 第二百六十八章 山河落 “我不想杀你。”吕烽叹了口气,他将长枪夹在腋下,单手而持,“只想让你不再拦路。” 乌尔大喝,“除非我死!” 吕烽渐渐提速,加快脚步,“终有一人,必须躺下。” 旋枪而出,枪刃旋开雨线。 钢刀似吼,劈断暴雨连珠。 “当!” 刀枪相交。 明明是吕烽迫攻,却被乌尔巨力,反震回去。 踉跄后退几步,堪堪用枪尾,定住身形。 地面,被枪尾犁开一道长痕,水花飞溅。 只一击,吕烽面呕出血来。 躲他身后百姓,还与他二哥吕尚,见到这般情景,皆是面如死灰。 乌尔并未追击,他将大刀扛在肩上,似是眯眼倾听,那雨打刀刃清脆,“若非为了公主,我们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吕烽擦去嘴角血渍,“我可没这爱好。” 乌尔摇了摇头,“你若投降,并且答应此生再也不见公主,我可以留你一命。” 吕烽提起枪来,枪尖滑开半圆。 他回过头去,雷光将冀国军旗照亮,旗上虎首,獠牙狰狞。 狂风舞过,他似摇摇欲坠,又似一人一枪,定住漫天风波! “今天是八月初八。冀国,建国之日。” 吕烽嘴角含笑,“我,不能降。” 风雨吼,兵戎哀,国破!山河在! “好!”乌尔暴喝出声,“我给你这个机会!今天,你若胜我,我便以人头担保,送你们安然离开!” “这是,我对勇士的尊重!” 大刀迎风! 漫天雷闪,屋脊乱颤! 周遭雨珠受其真元吸引,便如海中旋涡,被他刀身一扯,汇聚凝绕于刀刃之上。 爆裂刀,卷波澜! 天位之威! 乌尔即便不是天位,这一击,领着天时之能,亦能让天位避让。 可吕烽不会躲,也不能躲。 身后便是冀国败军,若是他闪过这击,身后之人有待如何? 他已明白乌尔之意。 一击,分胜负。 一击,定生死! 面对这爆裂一刀,吕烽又该如何面对? 他有一套枪法,从小学习,早已融会贯通。可他对敌之时,从未用过。 为何? 因为祖训有定,这套枪法,唯有冀王能用! 时至此时,谁还管他? 吕烽吸气闭目,枪身拖后,枪尖点地。 刹那之间,他便如入定石佛,狂风暴雨沾他衣襟,便化作细雨春风。 刀夹风来,撕裂长空。 枪倚地厚,巍巍如山。 吕尚见得此出手式,惊呼出声,“吕家枪,定山河!?” 话音落时,惊雷破空,将场中两人长影,镌刻地上! 刀卷波澜,枪定山河! 吕烽霍然睁眼! 刀锋临面,枪缨舞散。 乌尔之刀,便如波澜汹涌,吞天噬地。 吕烽之枪,却似定海神针,孤注一掷。 四射罡风,将周遭甲士吹得人仰马翻。 两人交手之威,已不下天位。 极快,又似极慢,更如瞬间滞留。 衣袂飘,发丝舞,刀枪相交! “当————!” 巨响压过骤雨狂风,众人耳中,徒留此声嗡鸣! 谁胜?谁负? 孰生?孰死? 两道人影,激射而回。 吕烽一头撞破马车车轮。吕尚所在车马侧面倾颓,车中棺椁滑至吕烽身边。 他嵌在木屑泥泞之中,满头鲜血,生死不知。 手中长枪,寸寸崩裂。 另一边,乌尔滚翻在地,大刀断成数截,叮当砸落。 乌尔伏在地上,亦是声息全无。 一时之间,东城长巷之内,除了风雨之声,再难听得其他声响。 满城死寂。 他家都在等待,谁会重新站起身来。 吕尚眼中既是担忧,又是希冀,侧头望向吕烽。 最终,巨人站了起来。 吕尚面如死灰。 乌尔顶着暴雨,缓缓撑起身子,缓缓挺直脊梁。 仿佛这天地,皆被这巨大身影笼罩。 吕尚跪倒在地,紧紧抱住脑袋。 随后,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也从木渣之中,站起身来。 吕烽站直身躯。 吕尚目瞪口呆。 “你们走吧!”乌尔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胜者!吕烽! 吕尚激动莫名,将吕烽一把抱在怀中,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能活下去了!对!活下来了!” 吕烽双臂已经举不起来,只怕两只手臂,已再无一根骨头完好无损。 但这都没关系,他赢了! 他能够听到二哥话中欣喜,他能够感受到,身后百姓喜极而泣。 吕烽望向吕伯邑棺椁,心中默念:父王,我用自己的方法,守护了这片土地。 周遭狄军将士面面相觑。 吕尚立即放开吕烽,指着周围狄军,高声喝道:“你们还围着我们做什么?你们那个将军可是说了,我们打赢了,就放我们离开!难道你们要食言而肥吗?难道你们狄国的誓言,全部都是放屁吗?” 周遭甲士被他一喝,有人稍稍退出半步。 吕尚面上大喜,赶紧继续呼喝,“我素来听闻狄国最重承诺,更尊重勇士。吕烽可是堂堂正正,击败你们这位将军!难道,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人不认?” 目光扫过众人,无人应答。 吕尚再也难掩喜色,就要大步向前。 却听到那城墙之上,传来一声大喝,“我不认!” 吕尚大惊,抬头去看。 正好闪过一道雷光,照亮墙上那人面孔。 马明! 吕尚咬牙,眼中阴晴不定。 吕烽倚靠着倾颓马车,不断喘息,双眼一开一闭,也不知能撑多久。 马明走下城墙,身后甲士为他撑伞。 狄军让出一道,马明朝吕尚缓缓走来。 目光相对,吕尚缓缓垂目,低声说道:“你这叛徒,还有脸……” 马明微微一笑,将他打断,“我这叛徒,却是为救你而来。” 吕尚眉头微皱。 马明又面对吕尚身后百姓,“我是为救你们而来!” 吕烽咳血,想要说话,却力难自当。 马明对着吕烽阴冷一笑,“你们觉得,他赢了狄军将领,你们就能安然无恙?何等天真!这里是战场!不是侠义小说,更不是台上戏曲!这里,人吃人的炼狱!” 众人面色皆暗。 “承诺?尊重?”马明不屑一顾,“全部都是放屁!战场之上只说利益,只论生死!” 吕尚面如死灰,“那……那我们,岂不是……” “不。”马明按住吕尚肩膀,“你还有机会。你们还有机会!” 吕尚抬头,“什么机会?” 马明微微一笑,“我给你们的机会。” 吕尚咬牙,“你也说了,我为何要信你?” 马明敛住笑意,“你不得不信我。信我,你或许能生,不信,你只有死路一条。”他伸手指着所有百姓,“你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皆是缄默。 吕尚紧咬牙关,“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很简单。”马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捅死吕烽!” 吕尚浑身一颤。 周遭皆是一静。 马明面上微笑,便如毒蛇舔唇。 吕尚颤声道:“你!你不能这样恶毒!我……他是我弟弟,他刚刚为了我们浴血奋战!我……我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敢?”马明舔舔嘴角,朗声说道:“现在放在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全部死在此地!或者,捅死吕烽!保全自己的性命!二选其一!” “在我看来,这选择非常简单。”马明将匕首塞入吕尚手中,“不是吗?” 吕尚看着手中匕首,全然失神。 马明将他转过身去,朝吕烽一推,“如何决断,我只数三个数。” “三!” 周遭百姓屏住呼吸,全部将目光定格在吕尚身上。 吕尚面对吕烽,浑身颤抖,“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吕烽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也不知是否知道,什么将会降临在他身上。 “二!” 百姓之中响出骚动,人**头接耳。 吕尚步步走向吕烽,口中喃喃自语,“他是三弟,他刚刚救了我们……我……” 吕烽缓缓睁开眼来,似是疑惑,吕尚为何将匕首对准于他。 “一!” “杀了他!”“快杀了他!” “我还不想死!快动手啊!” “管他是谁,我不想死!” 百姓乱作一团。 “他是英雄啊!英雄就该为我们去死啊!” 吕尚骤然泪流满面,一把将吕烽拥入怀中,“三弟,对不起了……” 吕烽瞪大双眼,两臂无力下垂,腹中滚烫。 可是片刻之后,吕烽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二哥……你们要就活下去啊……” 吕尚抽出匕首,惊叫一声,将染血匕首丢在地上。 暴雨冲涮,却难将那血渍冲净。 吕烽倚靠冀王棺椁,跌坐地上,气若游丝。雨水流过他苍白面容,如同白玉一般,遗留于世。 周遭百姓就是如释重负。 他们或许还能在心中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并非自己动手,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然而。 马明弯下腰来,将地上匕首重新拾起,对他们微微一笑,“吕烽,还没死透呢。” 众人皆静。 立即有人冲出人群,抢过马明手中匕首,一刀捅在吕烽腹中。 这些百姓,冀国子民,方才吕烽守护之人,却在最后,对他兵戎相向。 人群陷入疯狂,他们脑中只有“生存”二字。 他曾救了他们性命,他也将死在他们手中。 英雄末路,英雄宿命。 “不!”一声悲呼,响彻长街。 众人扭头去看,正见到一身红衣,顾不得漫天雨水,遍地泥浆,狂奔而来。 她身边甲士,将百姓撞开,她眼中却无他人,唯有那个,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男人。 她盖过章的男人。 “你这头蠢驴!蠢驴!”赤娜泣不成声,“值得吗?你做得这些都值得吗?你看看他们,看看这些愚民!你救了他们性命,他们却要杀你!” 吕烽不断咳血,“不要哭……这样就不漂亮了……” “本宫什么时候都漂亮!”赤娜吼道,“本宫命令你!你不能死!” 吕烽气弱,“没事的……我若死了……你可是公主,你无聊时候,想欺负谁……咳咳咳……就欺负谁……再也……再也没人和你抬杠了……” 赤娜咬破嘴唇,“蠢驴!蠢驴!蠢驴!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吕烽已是双目失神,口中喃喃,“答应我,放我的臣民离开……好不好……对了对了……花炮儿的孩子……百日时候,我还要送礼物……还有……咳咳咳……我还欠林子……我还欠他一坛酒……” 赤娜不答,吕烽也看不见,他只是仰头望着天空。 明明暴雨倾盆,明明乌云遮月,他却呢喃出口,“今夜……月色真美……” 吕烽……双目紧阖…… 赤娜将他衣衫拽紧,抱着他,站起身来。 “公主。”身边甲士,对赤娜抱拳,“这些百姓……” 赤娜眼中已无泪色,她抱紧吕烽,面寒如霜。 吕尚浑身颤抖,又低头聆听。 赤娜看着马明,“吊在城门,悬尸百日!” 甲士立即将马明按住,马明却是哈哈大笑,“杀我又如何,吕烽死了,我大仇得报,死又何妨?” 话音未落,已被狄军甲士捆住脖颈,拖倒在地,渐渐拖远。 赤娜没有理他,抱着吕烽,朝城门处去。 吕尚看着赤娜背影,总算松了口气。 却见到赤娜停下脚步,对身边甲士说道:“通告三军。” “屠城一日!” 吕尚如同稀泥,瘫软在地。 赤娜渐行渐远,话中不见半点波动,“本宫要这鼓镇,鸡犬不留!” 刀剑出鞘,人群嘶吼。 赤娜充耳不闻,她抱着吕烽,同样举头望月,望向无月之月,“今晚月色很美……可蠢驴啊……我已经开始无聊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烽烟燃尽 夜雨过后,秋凉袭来。 已是白天时候,可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阳光落不下来,亦或是藏在云层之后。不愿见到,这人间惨剧。 屠城一日。 烽火连天。 原来,那遮阳云层,便是由烽烟汇聚。 城中哀嚎,至今未停。 赤娜背着双手,站在城门之外,望向城头。 那处已经插上狄国狼旗,随风而荡,便是这城唯一鲜活之物。 伯格从一侧走来,毕恭毕敬,单手捶在胸口,“公主殿下。” 赤娜瞥他一眼,冷哼道:“若是论辈分,伯格你还是我族兄。” 伯格垂首,不作应答。 赤娜轻声一笑,“你说多么可笑,我们族语‘吾兄吾血,吾弟吾血,吾祖吾血,血脉绵延,血脉相连。’可到头来,最想本宫死的,都是本宫的至亲兄弟,都是本宫的族人!” 伯格皱眉片刻,沉声说道:“生于王室,又有多少选择。公主殿下,还不是谋了四王子,害了三王子?您的手段,可不比任何一人差。” 赤娜扭头看着伯格。 伯格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赤娜掩嘴一笑,弯弯眼儿便如天上月牙,“你很有勇气。” 伯格垂首,“孛儿只斤,从不缺乏勇气。” “你也很聪明。”赤娜回过头去,重新望向城头狼旗,“本宫带兵而来,你便未有半点异动。” 伯格点了点头,“要杀殿下,便在您手无寸铁之时,才是最佳时机。时机错过了,又何必自寻烦恼。” 赤娜微微一笑,“本宫有些欣赏你了。” “殿下错看。”伯格拱手,“末将才疏学浅,不值一晒。” 赤娜微微一笑,却突然转换话题,“你曾经担心,我们会被汉化?” 伯格皱眉,并不作答。 赤娜并不在意,“见过这些汉人,本宫觉得,你完全可以放心。本宫……”赤娜咬了咬牙,“绝不会让我狄人,变成一个,连英雄都不受尊敬的国度。” 伯格哑然,抬头望向赤娜侧脸。 那张俊俏脸上,从未见过这般严肃。 城头忽然传来呼喝,将他目光吸引。 他终于知道,赤娜一直在等什么。 只见到城头之上,几名狄军甲士,将绳索套在马明脖上,随后将他尸首,一把推下。 东城门上,尸首摇晃。 赤娜眼中露出一丝厌恶,还有一丝嘲笑。 她终于收回目光,从伯格身边走过,拍了拍他肩膀,“你在二哥那里若是呆得不如意,本宫此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伯格眉角微颤。 一个女人,却有如此胸襟气魄。 就在赤娜将走之时,伯格才想起正事,恭敬说道:“殿下,还有一事,请您决断。” 赤娜停下脚步,“何事?” 伯格斟酌说道:“不知那位冀国二王子,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赤娜挑了挑眉,“本宫在大帐中放了四具棺木,躺了一位冀王,一位大王子,一位三王子。还有一具,也就别让它空着了。” “末将明白,”伯格捶胸曲腰。 赤娜步步离去,行到大帐之外。 帐门未关,她便站在帐外,透过大门,望向帐中棺木。 吕烽便在其中。 可她不愿进去。 眼泪流得够多了,眼泪属于赤娜,却不属于公主。 她便这般站在帐外,从清晨一直站到正午,又从正午,站到黄昏。 城中悲鸣,终是清净。 鼓城,已是已做死城。 她还在等,她知道,有一个人,必定回来。 终于,一人匹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残阳如血,白衣浸染。 赤娜吩咐下去,不要阻拦。 林焱便抱着一坛酒,未持兵刃,入得营中。 赤娜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林焱,便若未曾见到她,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入大帐。 片刻之后。 酒香从营帐之中,飘逸而出。 林焱在帐中开怀大笑,便如若与好友痛饮。 可从始至终,唯有他一人,自说自话。 赤娜捏紧双拳,静静站在帐外,听着他们之间种种。 那一日山林初会,不打不成弟兄。 那一夜并肩作战,吕烽从天而降。 那一场武林大会,两人力挽狂澜。 那一片雪落岳山,协力并肩作战。 那些喝过的酒,那些做过的梦,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喜怒悲欢。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最后化作一记重拳闷响,一声撕心咒骂,“吕烽!你个混账东西!你骗我你会回来,你骗我,还要和我一起喝酒!” 酒撒遍地,心血满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夕阳将没时候,林焱走出帐外。 他一身酒气,脚步虚浮,从营帐中晃悠而出。 与赤娜擦肩,他却停下脚步,“我会杀你。” 赤娜苦笑点头,“我明白。” 林焱回过头来,眼眶通红,“你不该屠城,烽子一生所愿,便是守护冀国子民,你却做出这等事情!” “你骂我,我认!我赤娜做事,从来敢作敢当。可这些人,统统该死!”赤娜捏紧双拳,“是他们看着吕烽被刀刀捅死,却袖手旁观。他们便是这般对待恩人,对待一国之英雄!只因为一句话,一个谎言!因为马明和他们说,只要杀了吕烽,他们便能活命。” “他们受人庇佑,而不知感恩。闭目不视,便能心安理得。正是他们的不作为,真是他们的袖手旁观,吕烽才会惨死此地!守护这般愚民!谁还要当英雄?” 赤娜咆哮着,却是声泪俱下,“吕烽是死在他们手上啊!为了他们,一点都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林焱五官都要扭到一块儿。 惊愕,愤怒,质疑,叹息,千万神采,汇聚此时。 他伸出手,想要安慰赤娜,最终还是收回身边。 两人再无对话。 林焱转身离去。 夕阳拉长两人身影,却是再无交集。 “林焱!”赤娜最后,将林焱叫住。 林焱停下脚步。 赤娜顿了许久,终于出声,“你要想清楚,冀国这次,究竟是谁获利最多?” 林焱皱眉,并未答话。 他便这样走了,狄军之中,未有人拦他。 出营之时,他见到那伯格,站在远处,对他捶胸额首。 可林焱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其上。 他走出营帐,牵了战马,奔向远方。 渡鸦,便在远处树下等他。 两人并肩而去。 渡鸦并不说话,只是静静陪他,默默前行。 月升时候,林焱回到藏身之处。 他们约有千余人,藏身于山林之中。他已派出斥候,了解过周遭情形。 扬獍不负所望,果然没事,他还纠集了北境兵力,准备将狄军赶出国土。 林焱便让斥候联系扬獍。 现在,他就需要等待,等待扬獍前来。他便将吕玲玲与这些冀国甲士,冀国百姓交到扬獍手中。 之后,他又作何打算呢? 他不知道。 他已想不清楚,此时此刻,只想闭上双眼,瘫倒在地。 太累了。 身心俱疲。 可他刚刚躺下,赤娜话语便涌上心头。 谁,获利最多? 难道,冀国此处,不止马明一名奸细? 思虑纷扰之时,帐外有人呼喊,“林少侠,扬獍公子人马,就在山下。” 林焱骤然起身。 面上变幻不定。 第二百七十章 蛛网盘结 谁?获利最多? 这句话,便像是一粒种子,扎在林焱心中。 种子总会有发芽时候,只是这时机来得如此之快。 他拖着疲累身心,脑中极速思考。 目前无法排查,在冀国这边,还有谁参与此次叛乱。 虽然他不愿相信,但是扬獍,确实在他怀疑之中。 若是几日之前,林焱断然不会怀疑自家师兄。 可是。 吕烽死了。 他将吕玲玲交给林焱,林焱必须慎重。 “林少侠?”传令男人轻声唤道,他眼中有些疑惑,似是不明白,林焱为何迟疑,“是扬大人派人来接我们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快点离开这里?” 林焱抬头看那人。 他能够看得出来,那人眼中期望,还有眼底那丝恐惧。 这些甲士随他出生入死,到了这种时候,已是不愿,在被困一处,孤军奋战。 林焱明白他心中所想,所以他再次选择相信,“走吧,引他们上山。” 传令兵应声离去,身形似也轻快不少。 林焱走出简陋营帐,不知为何,心中烦躁。 他举头望月,却在那树桠之间,见到一只细腿圆肚蛛正在结网。 兜兜转转停停。 林焱突然觉得,眼前便有一道蛛网,朝他笼来,可他却不知结网者,究竟是谁。 不知何时,渡鸦来到他身边。 她在怀中抱了一只白熊,静静站在林焱身侧。 林焱扭头看她,“这是阿呆,还是阿瓜。” 怀中白熊已然安睡。 渡鸦轻柔抚着白熊脊背,便如同一位母亲,月光洒她侧脸,朦朦胧胧,“这是阿瓜,像我,不爱说话。” 林焱微微一笑,“阿瓜像你,那阿呆呢?” 渡鸦瞥了林焱一眼,“像你。” “像我?”林焱摸着后脑勺。 “对。”渡鸦肯定答道,“因为它叫阿呆。” 林焱先是一愣,随后哑然失笑。想不到过去这么几个月,倒是被渡鸦调侃了。 他伸手想要揉乱渡鸦头发,却听到树林之中有所异动。 “谁!”林焱骤然上前,将渡鸦拉到身后。 扬獍手下,上山不会如此之快,林中难道有人埋伏?还是其他难民逃入山中? 扭头望去,却见到山林之中,走出十数人来,人人斗笠布衣。 林焱皱眉,伸手按住剑柄,“鬼见愁?黑一门?” 林外那人,抬起手来。 林焱捏住千磨,出鞘一寸。 为首那人揭下头上斗笠,唤了一声,“焱哥!” 林焱浑身一震,看着眼前熟悉面孔,嘴角颤抖,“小……小石头?” “焱哥!”小石头又唤一声,向林焱奔来。 林焱放开剑柄,两人抱在一处。 他拍了拍石磊后背,哈哈笑道:“几个月不见,你黑了不少,也壮实不少,像个男人了。” 小石头挠头傻笑,“三成大师对我不错,一路上还教了我不少东西。” 林焱欣慰点头,却又感疑惑,“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小石头面色一沉,“焱哥……烽子哥的事情……” 林焱脸上笑容垮了下来,“你们都知道了啊……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也不是。”小石头凝神道,他回头望向身后。 人群之中,一人去了斗笠,却是三成大师。 他双手合十,沉稳说道:“我们事实上,是为林施主而来。” 林焱心中疑惑,却也不忘礼仪,还礼之后,方才问道:“三成大师,何出此言?” 三成大师叹了口气,“说来也巧,我们修行路过冀国北境,正遇到此次大战,传令信使。那信使身受重伤,弥留之际,委托我等,将战况送至当地将军手中。可是,等我们到了将军府,却发生一件怪事……” “怪事?”林焱皱眉。 三成大师继续说道:“那位将军,早已出发。” “嗯?”林焱眉头一挑,“大师所言,是何意思?” 三成大师解释道:“据城中百姓所言,那位将军,在初六时候,便得到消息,狄军入境,北境求援。” 林焱骤然一惊,“可是,初六时候,狄军才刚刚发起奇袭,他又怎么会知道此事?难道是未卜先知。” 三成大师摇了摇头,“并非未卜先知,而是有人提前将事情,告知于他。” 说到此处。 山坡上亮起火把,扬獍手下甲士正在上山。 一眼望去,人数足有数千。 这么多人? 林焱咽了口唾沫,艰难问道:“大师,可是这消息出自何人?” 三成大师望向山坡,“传出消息之人,叫做扬獍。” 扬獍?! 林焱看着山坡之上,火把盘桓而上,顿觉背脊发凉。 三成大师继续说着,“我们担心这扬獍会对你不利,便紧跟于他,此次他派出甲士来寻你,我们便寻踪而来,提前一步,找到你处……” 林焱咬紧牙关,“扬!獍!” 两个字,便如从牙缝之中,硬挤出来一般。 他那双手,已经按住腰间刀剑。 渡鸦伸出手,将他手腕按住,“打不过的。” 林焱将渡鸦震开,“打不过也要打!是他!是他害死了吕烽!是他害了这么多无辜生灵!我林焱平生……” 话未说完,被渡鸦按住双唇。 她摇了摇头,“打不过的啊。” 林焱浑身打抖,死死捏住兵刃。 渡鸦叹了口气,放开手掌,“我们若死了,吕玲玲又该怎么办?” 林焱双眼颤抖,脑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放开双刃,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焱哥!”小石头惊呼道。 林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坡上冀军,已快到营帐门口。 林焱转过身去,“带上吕玲玲,我们走。” 等火把踏入营地之时,营中早已人去帐空。 同一月下,燕国北地,小姜村。 花袍突然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身边水玉怀胎六月,睁开惺忪睡眼,“相公?相公你怎么……” 睁眼去看,正见到姜杉满面泪痕。 水玉大惊,就要起身,被姜杉轻柔按住。 月光洒入屋内,清冽幽寒。 水玉缩了缩身子,小声问道:“相公?” 姜杉摇了摇头,“我做了个梦。” “梦?”水玉疑惑问道。 姜杉为她盖好被褥,自己反而起身,披了外衣,“我睡不着了,去看会儿书。” 水玉压住下唇,脸上满是担忧。 姜杉微微一笑,“没事的,你好好休息,我的小崽子,还指望着娘亲健健康康呢。” 水玉见他不说,也只能闭上双眼。 姜杉穿了鞋袜,走出内室,轻巧合上房门。 他缓缓走到书架,犹豫片刻,从两摞书后,拎出私藏烟杆。 六个月了,他都未碰烟酒。 可今夜,那梦令他心烦意乱。 他缓缓步出屋外,点了烟草,深深一吸。 滚烟入肺,又作一道烟线,散入夜空。 朦胧了月,恍惚了神。 姜杉似乎看到,在那篱笆外,吕烽朝他挥手微笑,随后,隐入黑夜,再不回头。 次日。 冀国北境,狄军大举入侵。 战乱起,山匪亦要趁乱。 拓跋元一,率本部人马,换了狄军兵甲,杀入天元城中。 至此,烽烟起灭,引得战火燎原。 第二百七十一章 白首骚断仁义在 趁火打劫,马匪历来如此。 拓跋元一不仅是山匪,更是北境马匪,无冕之王。 若非那次万人围剿,只怕连“无冕”二字,也得去掉。 那次围剿,令他部下损失惨重,更令他困于半步天位,不得寸进。 不过这没关系。 他还有骏马,还有烈酒,还有快刀,还有肝胆相照的兄弟。 天下何处不得去? 别人说他坏事做尽,他不在乎。 因为也无人关心他何至于此。 狄国入侵? 当年他如野狗一般跪地乞求,众人对他冷眼旁观,今日,他又何必假做圣人? 宁为罗刹鬼,不做伪佛陀。 这吃人的世道啊,谁又饶过谁? 故而,狄国不是朋友,冀国更不是伙伴。 他截了一队狄军,扒了狄军甲胄,率一众弟兄,奔赴天远县。 远处,便能见天远县城墙破败。 狄军还未至此小县,拓跋元一已在路上。 于远坡驻马。 拓跋元一把住马首,遥望县城,面上无悲无喜。 副官马岭落他半步,同望县城,眼神之中夹杂回忆,悲愤,怀念。 拓跋元一看他一眼,“每次归来,你都做这等姿态,又是何必。” 马岭叹了口气,“故土难忘。” 拓跋元一狠狠捏住缰绳,扬起拳头,“你忘了这一城老小,如何对待我们?如何对你家人?” 马岭紧闭双眼,低下头去,“几成梦靥。” “好!”拓跋元一扬鞭立马,“今日,便为你,为我们破了这噩梦!” 大手一挥,马贼涌向县城。 奔到近处,天远县城,却令拓跋元一大吃一惊。 只见那城门大开,一眼便能望见城中街道,道中空无一人。 何以,人去城空? 拓跋元一立即拽紧缰绳,身后骑兵顺次停步。 大批人马,便停在城墙之外。 拓跋元一抬头去看,仍能见到城头冀军旗帜。 放眼去望,城中屋舍完好,也不像被狄军洗劫模样。 问题出在哪里? 拓跋元一眉头稍皱,“难道是空城计?” 马岭行到拓跋元一身侧,“老大,现在……” 拓跋元一双目一蹬,“区区空城,就想吓我?当老子是那穿女人衣服的司马仲达?”他扬起长刀,朝城门一指,“众兄弟!随我入城。” 话音落,一骑领头。 拓跋元一率先踏入城中。 入秋时候,枝叶零落,堆在城中轴道之上。 “呫嗒”蹄音响在道上,又应声而回,空空荡荡。 马贼走得不快,身后弟兄分工有序,左右张望。 只是这城静得可怕。 拓跋元一竖起两指,侧挥两下。 身后骑兵分做两股,朝两侧分流,分头调查城中情况。 马岭领着一队离去,拓跋元一一人,顺着城中大道,继续向前。 行步向前,一切如常。 拓跋元一慢慢从戒备,变作闲庭信步,最后入眼皆是回忆。 街道依旧是那街道,屋舍依旧是那屋舍,一如往昔。 转角旧墙,还有他当年刻的乌龟,只是这么多年,又被别的孩子,刻满了其他纹路。 微笑,涌在拓跋元一嘴角。 余光一瞥,见到人影闪过。 城中有人! 拓跋元一扭过头去,却听到“呯”的一声。远处有一屋舍房门晃动。门缝之后,似有人影耸动。 他拎起长刀,立即跃下马来,几步奔到门前。 重拳一挥,门板应声崩裂,门后之人仰天倒地,却是爬不起身。 拓跋元一将那人衣领拽起,才发现,面前是一位老人。 须发皆白。 那老人浑身发抖,似死怕极。 拓跋元一也是凶恶,他此时只想知道城中百姓去往何处,就要张嘴喝骂。 面前老人,却是望他面孔,定定出神,“小……小野?” 这次,轮到拓跋元一愣神。 小野,是他儿时小名,面前之人,怎会知道? 在他愣神时候,面前老人反倒是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原来是小野。你穿着狄军衣服,我还以为是狄军入城了呢。” 拓跋元一皱了皱眉,寒声道:“遇到我,你也不比遇到狄军走运。” 他将老人推开,以他本事,自然不怕老人逃跑。 那老翁也没逃跑意思,反倒是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走不走运,听说狄狗子要来,县里人多是走了。” 拓跋元一眉梢稍挑,“你为什么不走?” “不只是我。”老翁指向别处,“城里也就剩我这种老骨头。走?又能走到哪儿去?还不是成了年轻人的负担,不如留下。再说了,故土难离,落叶归根。根在这儿,又能走到哪儿去?” 拓跋元一沉默了片刻。 那老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上前几步,拽住拓跋元一衣袖,焦急说道:“小野,你也快走吧,若是那些狄军来了,你们也要遭殃。” 拓跋元一微微一怔,随后挥手将老翁推开,“老子特地换了狄军甲胄……” “假的,毕竟是假的!”老翁急切道,“你们若是真遇上狄军,还不是要被识破?到时候才是遭罪。” 拓跋元一咬了咬牙,发出一声冷笑,“老家伙,别想骗我,你以为说这两句好听的,就能把我骗走?” 老翁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拓跋元一心中发寒,冷笑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想来也是,我可是马贼,你们这些平头百姓,那个不是恨我入骨?这种时候惺惺作态,谁会相信?” 老翁抬起头来,嘴唇颤抖,“没错,你走了弯路,成了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可小野啊,这种时候,我……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拓跋元一骤然沉默。 就在此时,有手下奔来,“老大,可找找你了。城中只剩一些老弱,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拓跋元一似是有些走神。 那手下又唤了一声,“老大?” 拓跋元一这才回过神来,“你刚刚说……” “老大!”远处,马岭策马而来,面上满是焦躁,“老大,我们得走。” “怎么?”拓跋元一皱眉。 马岭面露难色,“狄军,狄军朝这边来了。” 老翁面色骤变,伸手去推拓跋元一,“快走!还不快走?!” 那老翁已至古稀,又如何推得动拓跋元一,急得满头大汗,“小野!你从小就不听话!这种时候,还不快走,要等什么?” “你们……”拓跋元一抿住双唇。 “我们是走不掉的。”老翁面上却是浮现淡淡微笑,“可至少,你们能活下来。” 那笑容,令拓跋元一陷入混沌。 不知不觉,他已被推出门外。 回过神时,马贼穿过城门而出。 拓跋元一骤然顿住马脚,回头张望,望着那城门之上“天远”二字。 “马岭!”他突然将马岭叫住,“或许你说的没错。” 马岭一脸茫然,“老大,你说什么?” “这些百姓,是很愚昧。”拓跋元一似是自言自语,“他们斤斤计较,只顾眼前利益,自扫门前雪。他们盲从,平庸,冷漠,庸碌一生。可是……可是他们……我说不明白,讲不清楚,你懂不懂?” 马岭先是错愕,随后露出笑容,伸手按住拓跋元一肩膀,“我懂。” 拓跋元一看了眼身后弟兄,“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们不必随我一起。” 马岭给了拓跋元一一拳,“我们可是发了誓的,‘富贵由天,同生共死’,又怎么能留下老大一人?” 另一弟兄挠头,“我们的命都是老大救得,老大说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是啊,是啊,我们这些**子啥也不懂,只要老大点头,什么都行……”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 拓跋元一胸中又似火烧,又似热血激昂。 他回过头去,却见到城中老人,不知何时,聚在城门之内。 远处平原尽头,已能望见奔马扬尘。 与他相遇老翁,尽力吼道:“小野!你们快走!” 拓跋元一骤然捏紧长刀,拖刀遥指狄军,“老家伙!你就在城里看着!今天!谁都别想,越过此门!” 天远县城血战一日。 数百马贼力抗数千狄兵。 天远县城,一日之内,未被踏足半步。 一日后,马贼仅剩百人。 冀军来到,顿解此围。 拓跋元一全身脱力,瘫坐墙头。 却见一年轻儒将,走至跟前。 逆光之下,看不清面容。 拓跋元一全身血污,眯眼看他,“我是我副将马岭还活着,他就会告诉你,谁敢这么俯视老子,马上就会被剁碎了喂狗。” 来人蹲下身子,上下打量拓跋元一,“现在呢?” “你是……”拓跋元一思索片刻,猛然抬头,“你是天远城的县官!” 来人,正是扬獍。 他捏拳就打,“你弃城而逃,还敢回来!” 扬獍侧晃半步,轻声说道:“我有一个机会,让你成为英雄!” 拓跋元一怔怔出神,“什么玩意儿?老子就是一个马贼头子!” “不,你有潜质,你能够为冀国,为冀国百姓,做得更多。” 扬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只是冀国输得还不够,还不够啊。” 第二百七十二章 酒未酣 宴已散 燕国秋末,王都昌隆,红枫渐染。 国丧已过,城中再显人流如织。 那何一刀阻拦武睿灵柩,受诛当场,他那家“何氏羊肉馆”也被边上“载江楼”纳入手中。 何一刀之事,当时轰动一时。城中有传闻,店家墙砖能保平安。 你一砖,我一瓦,便将那“何氏羊肉馆”扒光了墙砖。 还记得那夜暴雨,崔禄商曾于此店中,吃完最后一片羊肉。 时至今日,不过几年光景,便已物是人非。 遗忘,不经意间。 或许仍旧有周遭百姓,会在夜深人静,想起那口吃食。夜尽时候,便又抛诸脑后。 人,便是如此健忘。 载江楼吞了羊肉馆,开了雅间。 妆砌之下,余人早已忘了羊肉滋味。 今日黄昏,一如往日,楼中宾客满堂。 三三俩俩聚餐楼中,围着酒桌饮醉胡话。 “老李!再来一杯。” “不能再喝,不能再喝,老宋啊,若是喝多了归不了家,闯了那宵禁,那可得挨一顿板子。” “唉!”老宋将酒杯敲在桌上,“你说在算什么事儿,连喝酒都不能尽兴。” 老李也是苦笑,“还能怎样?若是运气不好,可不是挨板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啧!”老宋已是满面酒气,“你说这人熊!也忒不讲道理。” 老李面露惊慌,伸手将老宋嘴巴捂住,“慎言,慎言啊!” “放他娘的屁!”老宋将老李手掌拨开,“他人熊手腕硬,还能听到我俩说话?他敢做,就不怕别人说的。半年前他整天杀人,我去凑个热闹,还算消遣度日。近些日子,连人都不杀了,酒又不然多喝,还有什么意思?” 老李面露难色,“话也不能如此来说。那人熊却是杀了不少人,也定了许多规矩,让我们日子不在那么逍遥。可他定律法,杀贪官,重农耕,通商途。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手段是血腥了些,也不能说他坏。” “他还不坏?”老宋瞪大双眼,“老李,你是读书人,我是粗人,你那些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这燕国姓武,不姓董!他董蛮武,这是大逆……” “老宋!”老李赶紧将他拉住,“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老宋将老李推开,“我就是要说,让他人熊来抓我!让他手下那血罗刹来杀我呀!” 话刚出口,堂中骤然安静。 楼中宾客,尽皆抬眼望来。 老李面色发白。 那酒醉老宋犹不自知,打了个酒隔,站起身来,“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一帮软蛋,你们敢不敢……” “这位宋大叔。”一人推开雅间门扉,将老宋话语打断。 老宋回过头去,见那人身穿一身红边黑袍,内衬白衣,头颈上围着一条赤色长巾,如火盘绕。他已是酒醉,看不清来人面目,指指那人,又指指自己,“你叫我?” 那人似是微笑,“大叔,你喝多了,该回家了。” 老宋面露不耐,“小子!你教训我?毛还没长齐的东西,你算老几?” 话未说完,他已被老李拦腰抱住,“老宋!别说了!” 老宋脚步踉跄,被面前青年扶住。 那人青年轻声说道:“我也不算老几,只是,我就是你方才说的,血罗刹。” 老宋浑身一抖,酒气骤然散开。他这才看清那人面容——俊俏胜似娇娘。 喜穿红袍浸似血,夜半杀人赛罗刹——山师阴! “我,我,小人……”老宋浑身发抖,手足冰凉,支支吾吾半天,却是双眼翻白,晕厥过去。 老李堪堪将他扶住,看着山师阴,眼中满是惶恐。 山师阴摆了摆手,“走吧,这位大叔喝了酒,也是入秋,可别遭了风寒。” 软音细语,老李却是惊恐万分,赶紧拖着老宋出了店门。 山师阴环顾四周,拱手致歉,“扰了各位饭局,还真是心下不安。这‘载江楼’饭菜不错,一尾双煎虹鲤最是有名。还请吃好喝好,自在些便是。” 安静人群,再次缄默片刻,随后人群便复喧闹。 只是谁都看得出,楼中食客,心思早已不在饭食之上。 山师阴也不在意,反身回了雅间,顺手将门带上。 回头去看,主座之上,正是那铁塔大汉。 如今权倾朝野,大将军,董蛮武。 董蛮武夹了一块鳃后活肉,纳入口中。似是嚼也未嚼便吞下肚去,“这鱼却是不错,可惜本帅喜欢吃肉,鱼虾河蟹,太过繁琐。” 独孤孝坐于人熊下手,董蛮武放下竹筷,他也放下,正襟危坐。 山师阴朝两人微微一笑,“若是大将军不喜欢,换了就是。” 人熊摇了摇头,“本帅生于北境,年幼时即便是草根也能吞下,一口食粮,也不会浪费。” 山师阴便坐下身来,“那也好,我们继续商量正事。” “不急。”人熊伸手抚摸桌上匕首,“想不到半年时光,你也得了诨号。血罗刹,呵,倒是好煞气。” 山师阴斟一杯酒,微微一笑,“百姓以讹传讹,做不得数。” “军师莫要谦虚。”人熊看着山师阴双眼,“你为本帅所做一桩桩事,本帅统统记在心中。特别是,你向本帅推荐那两位贤良,不愧是九霄高徒。” 山师阴捏住酒杯,“大将军‘周公吐哺’,贤才自当来投。” “我不爱听这些奉承话,军师却是屡教不改。不说这些。”人熊放开匕首,举起桌上酒盏,“太史殊任职司法,手段硬朗毒辣,若非是他,本帅想要对付那些贪官,还得费上不少手脚。白泽温润如玉,农政皆通,此次农耕商运,当记首功。而军师运筹帷幄,又想要何等封赏?” “封赏再议,我也不在乎这些,只要与我夫人有片瓦遮头,不为衣食发愁,那我便心满意足。倒是大将军,我们还是把秋狝之事商量清楚。”山师阴说话间,又把话头扭转回来,“此次秋狝,我们正好震慑群臣,顺便引出九霄……” 山师阴话未说完,却听到门扉轻响。 “哆。哆。哆。” 山师阴略微皱眉,“进来。” 门扉开启,一名劲装武士站在门外,朝屋中三人行礼。随后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行到独孤孝身侧,双手奉上。 独孤孝接过薄纸,转交人熊手中。 人熊摊开薄纸,粗略一扫,又将纸递给红袍儿,自顾自饮下一杯,“这秋狝,怕是办不成了。” 山师阴眉头紧皱,接过薄纸,细读纸上文字。 狄冀交战,六日,冀国北境尽失。 冀王战死,吕巍战死,吕尚斩首,吕烽战死。 吕氏王族,一战覆灭。 短短二十字,却令山师阴面无血色。 他早已料到狄冀会有一战,却未想到,冀国输得如此之快,如此惨烈。 吕烽战死,那林焱,如今又身在何方? 山师阴只觉脑中,一片混沌。 人熊看他两眼,收起匕首,站起身来,“今日,便到这儿吧。” 酒未酣,宴已散。 山师阴捏着手中薄纸,怔怔出神。 第二百七十三章 边关再起燎原火 山师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酒楼。 直到枫叔轻敲他肩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自家府前。 原来武慎府邸,如今赠予他手。 车外夕阳不见,已是月悬半空。 他发现枫叔定神看他,眼中略带忧虑。 山师阴也不愿枫叔担心,挤出一丝笑容,“枫叔,我没事的。” 可面前枫叔似乎并未放心,沉声回应,“少爷,吕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林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莫要过于担忧。” 山师阴心中一愣,寻思自己何时将这消息告知了枫叔,“枫叔,你怎么会知道……” 枫叔眼中担忧更浓,“少爷,你出了载江楼,不就把这事儿与我说了?还嘱托我,派人把太史公子与白公子请到府中?这些……你都忘了?” 山师阴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失魂落魄,确实本能地吩咐了枫叔。之后竟将这事儿忘了,实在是乱了方寸。 他也不愿枫叔担心,只能勉强笑道:“我刚才想着别的事情,倒是一下没回过神来。” 枫叔皱了皱眉。 山师阴看出枫叔对他所言半信半疑,他也不愿再去费心。 他搭着枫叔手臂,转出马车,站在门前。 府门两侧挂有灯笼,是他最爱赤红。 这时候,却是有些不称他心情。 山师阴看着那俩灯笼,又嘱托枫叔道:“枫叔,把这两个红色灯笼换成白色吧。吩咐府里下人,素稿半月。” 唐枫点头应下。 府中已有门房开门出来,朝两人先后鞠躬。 唐枫将缰绳交到门房手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想来是吩咐差事,山师阴也不急着进府,转过身去,隔江遥望对岸。 西江对岸,便是柳凤泊与梧桐合葬树林。如今又造一小木屋,疯猫独居其中。 看了片刻,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响。 是唐枫吩咐完琐事,行到他身后,轻声说道:“我已经问过门房,猫怔仲与往常一样,清晨早起练武,早晨便在江边磨剑,午后便坐在白袍坟前发呆,直至日落。” 山师阴叹了口气,回头又问道:“他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唐枫摇了摇头,“府中仆人去给他送饭,他是不发一言,看样子,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山师阴听得如此,也就不再多问,反身走上台阶。 府中仆役为他开门,山师阴又对唐枫吩咐道:“枫叔,一会儿两位师兄到了,便请他们直接到书房来。” 枫叔点头应下。 山师阴整了整衣衫,这才踏入府中。 他未作停息,直接穿堂过室,找到府中书房。 枫叔始终跟在他身后半步,步行之间,不忘向其他仆从安排事务。 山师阴推开书房木门,门枢轻巧无声。 枫叔点上屋中烛台,拢上灯罩,那火光便书房四壁照亮。 武慎热爱古玩,书房书架原有一半,用来陈列收藏。武慎虽然大逆不道,武梦却念旧情,未对他府中动上分毫。 山师阴出身商贾,更有九婴背景,对这些古玩字画也是喜欢,便没有另做安排。 只是文房四宝有差。 武慎喜用羊毫圆厚,山师阴深爱狼毫劲挺。他便换了一批,用着方才顺手。 枫叔告罪一声,守在书房屋外,合了房门。 这会儿太史殊与白润尚未到达,山师阴便在书桌后太师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他确实累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留在人熊身侧,只怕比侍奉虎狼,更为耗费心力。 他不由想起这几月来,他为人熊所做之事。 杀了不少官员,有忠有奸。 又为人熊出谋划策,内压外扛,算是让人熊真正站稳脚跟。 想来也是可笑,当年伊世羽想做之事,到他手上,已经完成七七八八。 只要人熊有心,那燕王禅让,也非不可。 他也借人熊之手,打压九婴,联络旧部,如今他已掌握小半九婴势力,将山师云逼入绝境。 明面上,他为人熊屠刀,红极一时。可他在帮人熊同时,亦将触手,伸入人熊内部。白润掌握财政,清流两路。太史殊已控城中禁卫,大小吏员。 只等一个机会,便能将人熊与山师云一同扳倒。既是为他复仇,亦是完成对孟然之的承诺。 原计划中,秋狝便是这等绝佳机会。 可惜冀国出了这等大事,吕烽战死,林焱失踪。 先不说人熊心中戒备,即便是山师阴自己,也静不下心来暗中谋划。 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回那些九霄岁月。 几人初相识时,共饮同醉。 如今却如东流之水,一去不返。 叹息之间,听到屋外廊中,脚步轻响。 房门轻敲,唐枫在屋外说道:“少爷,两位公子到了。” 山师阴睁开双眼,拍了拍脸颊,收起那疲倦表情,方才说道:“进来吧。” 房门被唐枫推开,太史殊与白润并肩而入。 唐枫又将房门合上。 山师阴起身相迎,也不多话,将那张薄纸捏在手中,“最新战报,你们看看吧。” 太史殊最先接过薄纸,端详片刻,便将眉头皱起。 他又将薄纸交给白润。 白润拿过只看两眼,便是双手发抖,“烽子!烽子他……” 山师阴心中叹气,他知白润与吕烽私交甚笃,此刻必定心神难宁。 白润确实如遭重击,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摊坐于客座之上。 “小白。”太史殊上前按住白润肩膀,“节哀顺变。” 白润眼眶泛红,却已说不出话。 山师阴只能上前劝慰。 不过白润也非凡人,被两人劝了片刻,也就忍住伤痛,重新站起身来,“这份情报还是过于笼统,看不出事情全貌,料想扬师弟在那里,冀国怎会有如此大败。” 太史殊摸着颚下胡须,分析道:“扬师弟毕竟为得名声,不得重位,他也难以施展才华。不过,我猜想以他本事,断然不会于此事中,默默无闻。” 山师阴点头赞同,又开一头,“今夜特地二位来,便是为此事。我在想三件事情,其一,希望两位和孟公子联系,对内秋狝之事,看来只能另外谋划。” 白润情绪不佳,太史殊便将此事应下。 见到两人理解,山师阴便继续说道:“第二件事,便是对外,想来狄国与冀国这一战,必定会影响天下大局,燕国与他们相邻,难免牵扯其中。还请二位做好准备。” 这件事情也是明了,太史殊皱眉推测,“若是冀国胜,那还好说。若是狄国大胜,就怕他们趁机南下。” 山师阴点了点头,“此时尚未明了,还得等后续详细情报送来,我们才好定断。今日过后,我若得到什么消息,会立即通知二位。二位手中若是有什么资源,也请不吝告知。” 两人立即点头,“理所应当。” 与聪明人对话,便是这般轻松。 山师阴又说出第三件事,“两位也知,林子他也在冀国。他与烽子是生死兄弟,定然不离不弃。我发现一事,便是吕氏王族,还有一位吕玲玲尚未确认遇难。结合林子未有消息,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吕烽临死之前,将吕玲玲托付给了林子。” 两人对视一眼,“确实有这可能。” 红袍儿顿了顿,满意两人反应,便继续说道:“如此来说,若是冀国大败,以林子性子,必定会带吕玲玲回归燕国,到时候,我们可得做好接应准备。” 太史殊摸着短须,“如此说来,那吕玲玲还是公主身份。若是利用得当,狄国对我们用兵,我们便可以用她名号。” 白润将薄纸交还红袍儿,“如今皆是猜测,还是等确切情报再说。” 三人迅速达成共识。 也无他事,三人都是务实之人。山师阴便让唐枫,将两人领去客房休整,又吩咐唐枫自行休息,只留自己一人呆在书房之内。 闭目沉思,山师阴整理脑中思绪。 深夜静谧,秋夜微凉。 他拿起狼毫,于纸上推算,不知过去多久。 突然听到,门扉轻敲。 第二百七十四章 光 “咄咄咄。”指敲木门。 声音在这夜里,分外清脆。 山师阴停下手中狼毫,手腕悬空抬着,望向门扉方向,不发一言。 “咄咄。”敲门声又响两次,屋外那人开口轻问:“相公?” 山师阴听到那声音,这才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又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盖住桌上推演。 做完这些,他行到门后,挂起笑容,拉开门扉。 苏丹霞站在门外,着了一身月白色长袍。她挺着大肚,身后跟着两名丫鬟。 其实,山师阴知道苏丹霞有孕之后,派了十人专门伺候。 苏丹霞却是出身贫寒,平日里自己做惯家务,也受不住这么多人候着。她与山师阴说,只要一人足矣。 山师阴自然不肯,最终还是留了四人、这四人,分做两人一组,轮班照顾。 入秋时候,夜也微凉。 山师阴看了眼苏丹霞身上长袍,却是眼露不满,对两位丫鬟说道:“怎么让夫人穿这些便出来了?” 两名丫鬟一哆嗦,就要下跪。 苏丹霞将山师阴手掌拉住,“你呀你,终日见不到人,一回家就要训斥小蝉和小蝶。” 山师阴伸手摸着苏丹霞脸颊,“你这样可是故意的,若是受了凉,我就会在家一直陪你。” 苏丹霞眼珠一转,“原来还有这话各种方法?” 山师阴牵住苏丹霞手掌,将她扶入书房,“你若是病了,就算是燕国覆灭在即,我也会守在你床前。” 苏丹霞噗嗤笑着,抚着山师阴鬓发,“我可没这么金贵。” 山师阴扶她于房中软塌坐下,“世上万物,都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苏丹霞羞红了脸,小声啜道:“油嘴滑舌。” 山师阴将她手掌按住自己胸膛,看着她眼中秋波,“我可是句句发自肺腑。” 门外丫鬟知情识趣,伸手合了门扉。 苏丹霞看了眼书桌,“我说你怎么不应门,倒是被这些公务迷了眼睛,连娘子都不要了。” 之所以不应门,却是山师阴在戒备刺客。这几月来,他手中权力越大,身遭越是危险。 曾经便有一次,有一刺客于屋外敲门。山师阴照常应声,那刺客精通听声辩位,竟然隔着木扉便将暗器打来。幸亏枫叔眼疾手快,方才救下山师阴一命。 自那以后,山师阴便过得更为谨慎。 不过这些阴暗事情,危险往事,山师阴是绝不会对苏丹霞说的。 所以,山师阴装出一脸委屈,对苏丹霞说道:“娘子可是冤枉了为夫啦。那些公务又臭又长,我就分神想你,谁想到,想着想着,你便出现在我眼前。你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呸。”苏丹霞轻啧道:“嫁给你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油嘴滑舌。” 山师阴托起苏丹霞手掌,紧贴自己面颊,“我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油嘴滑舌。” 苏丹霞看着山师阴笑脸,眼角弯弯。可是过了片刻,她却小声问道:“相公,我想问你件事儿。” 山师阴在她身边坐下,为她捏着小腿,“娘子尽管问,你相公我博古通今,还没有能问倒我的事情。” “也不是什么难事。”苏丹霞微微笑着,“我就是想知道,相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山师阴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给朝中贵人做事。” 苏丹霞追问道:“做的是什么事儿?” 山师阴一边为他按摩,一边不假思索道:“我与你说过,我以前是商人,现在自然是为贵人打点些账目。” “是吗?”苏丹霞疑惑道:“我这两日外出散步,倒是遇到周围村民,他们似乎很怕我。” 山师阴抬头看她,哈哈大笑,“瞧你那傻样,我可是给你安排十数个彪形大汉当做侍卫,寻常村民见了,若是不怕,那才奇怪吧。” “啊?”苏丹霞恍然,又轻敲山师阴额头,“你又说我傻!” “哎哟!”山师阴发出一声惨呼,装得可怜兮兮,“我这聪明脑袋,若是被你打傻了可怎么办。你倒是一孕傻三年,到时候谁来照顾你咯。” 苏丹霞被他逗得笑个不停,许久才方才停下。 山师阴看了眼天色,“娘子,天色也不早了,你有孕在身,该去好好休息。” “知道啦。”苏丹霞打了个哈欠,“被相公这么一说,确实有些乏了。” 山师阴点头道:“让小蝉和小蝶先送你回去,我还要算些账目。” 苏丹霞点头答应。 山师阴唤了一声。两名丫鬟推门而入,伸手扶住苏丹霞,将她搀扶到房外。 “对了。”山师阴似是想起些什么,将小蝶叫住,“小蝶,你去把枫叔给我找来,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还未与他说。” 小蝶点头离去。 苏丹霞却驻步屋外,望向山师阴。在她眼眸之中,似是能看见忧虑。 山师阴挂上微笑,“怎么了娘子?不过刚刚出门,便又想我了?” 这次,苏丹霞却是没笑,开口说道:“相公,都说夫妻同心,你什么话都可以与我说,什么事儿都能与我分享。” 山师阴面露诧异,“娘子何出此言?” “你太累了。”苏丹霞担忧道:“你心里藏了很多东西,明明快被压垮了,却不说,连我也不说。你虽然没有变现出来,可我能感受到。我是你的妻子啊,却感觉,走不进你心里。” 山师阴愣了愣神。 苏丹霞回过身来,伸手捧住红袍儿脸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听你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随你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山师阴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过不去的。” 苏丹霞将山师阴搂住,“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就像黑夜再长,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世事总是会有希望。” 山师阴欲言又止。 他轻轻抚着苏丹霞那头秀发,“好了好了,商场上的事情,你又不懂。若你真想为我分忧,我便捡一些事情与你说说。现在,你得回去好好休息了。” 苏丹霞抬头看着山师阴,“一言为定。” 山师阴伸出食指,刮过苏丹霞鼻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丹霞得到回应,便兴高采烈地随小蝉离去。 山师阴站在屋内,看着苏丹霞背影。 她已做妇人打扮。可看那背影,依旧是个少女。便和山师阴与她初识时候,像是一道光,划破黑夜,令人向往。 山师阴早就做了决定,即便天下黑了,他也要守住这纯洁光芒。 在他思虑时候,枫叔已经赶到。 山师阴挥退小蝶,面上再无笑意,对枫叔轻声说道:“枫叔,还得麻烦你一件事儿。” 唐枫垂首,“少爷尽管吩咐。” 山师阴寒声道:“替我查一查,少夫人这几日见过哪些外人。” 他顿了顿,低声继续,“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唐枫抬起头来,看了山师阴一眼,随后应声退下。 山师阴举头望那月光,喃喃自语,“这光,属于我一人,便够了。” 次日起,狄国与冀国情报,源源不断,送入山师府中。 战局,发生惊天逆转。 狄军大军压境,围困冀国北方最后一道屏障。 众人无计可施之时,有一人横空出世。那人聚兵愿,夺了主将权柄,随后统领败军,趁着狄军立足未稳,出城突袭,一击而定战局,力保北方屏障不失。 随后二十日内,那人更是率军反扑狄军,将北境土地寸寸夺回,救冀国于大厦将倾,挽黎明于水火将至。 那人手下更有一大将,力斩狄军十六将,一营冲得狄军阵仗溃散。 二十日后,那人已夺回北境一半。 冀狄两军,再次陷入僵持。 然而,仅凭此次临危受命,挺身而出,已够那人名震天下。 冀国军民,把那大将,称为“飞将军”,赞其勇冠三军。 他们又把那力挽狂澜之人,称为“国公子”,夸其智谋胆识过人,乃是冀国,一国之公子。 那“飞将军”,名为拓跋元一。 而“国公子”…… 叫做扬獍。 局势变化之速,即便是山师阴,太史殊与白润,也是张口结舌。 山师阴一边与他们赞叹扬獍不愧五甲之名,一边又在心中担忧。 扬獍大出风头,可是为何没有林焱丝毫消息?为何没有吕玲玲半点行踪? 他们!究竟在哪儿? 此时此刻,联通冀国与燕国边境,“虎逐”镇中。 行脚商人张顾,便如往常一般,换了冀国特产,准备运回燕国。他与伙计一同动手,将货品搬上货车。虽然有些疲乏,但是心中高兴。 赚钱只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便是他能再去野狼原,祭拜亡妻。 他想到野狼原,他又想起几月之前,曾与两位少年共闯,更是于那深夜与马贼血战一场。 那日腥风血雨,至今印在他脑中。 如今想来,也不知那两位少侠,最近过得可好? 张顾心中暗暗想着,却又摇头,怪自己多想。天大地大,如他们这般擦肩而过,只怕一生也难再次遇见。 想到此处,他便继续搬货。 回头之时,却见到一人站在不远处,似乎是在望他。 那人头戴斗笠,身披风衣。 腰间,悬刀挂剑。 北方寒,雁思南。 第二百七十五章 鹤鸣 “我想,我需要喝点酒。” 张顾坐在桌前,斜阳射入店内,映着他侧脸,能看见他嘴角细微抽搐。 酒馆内熙熙攘攘,这桌上却有片刻安静。 林焱就坐他对面,将斗笠解下,放在手边。对于张顾这句话,他挥掌拍向桌上酒坛。进店时候,他就已经买了坛酒,便是为此刻准备。 “嘙。” 酒封破开,却无多少酒香。毕竟是个小酒馆,也未奢望能有什么琼浆玉酿。 况且,张顾也不是为品酒而来。 他扭头看向酒坛,喉结滚动。 不是贪杯,而是紧张。 他又看林焱,似是有些拿捏不定。 林焱微微一笑,“我来为你斟酒吧。”他略微起身,为张顾满上。 酒水如线而落,色泽淡黄。倾在碗中,点滴不洒。 张顾看着那酒滴徐落,喉结越滚越快。 待得酒平碗沿,不等林焱收了酒坛,张顾便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 酒水从嘴角满溢出来,淅淅沥沥湿了衣襟。 一碗下肚,张顾呼出一口浊气,“嘭”的一声,将酒碗敲在桌上。 酒水下肚,他的面色,也好了不少。 林焱依旧没有说话,起手又为张顾满上。 张顾眼中若是无神,空洞望着酒碗,淡淡说道:“所以说,你现在是拐带了冀国公主?” 林焱手掌顿了顿,洒了两滴酒珠,轻声回应,“算不得拐带,我是在救她。” 张顾推开酒坛,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你要将冀国公主,带回燕国,这还不算拐带?” 林焱坐下身来,为自己也满一碗,“若她留在冀国,就只有死路一条。” 张顾面露疑惑,“有人要杀她?” 林焱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沾了沾酒水,于木桌上写下两字——“扬獍”。 张顾瞪大双眼,惊呼出声,“居然是……” 话未说完,酒馆小二行到桌边,“两位客官,你们的白切羊肉。”他说着,将手中瓷盘放在桌上。 林焱不动声色,用袖抹去桌上酒字。 待得小二走远,张顾在伏在桌上,“你确定是他?他最近几日,可是挽救冀国战局,成了冀国英雄。” 林焱冷笑一声,“他战事不停,对我们追杀,也未停止。” 张顾闻言一阵紧张,不由眼瞥四周,“追兵在哪儿?” 林焱摸着剑柄,“杀了。” 张顾愣了愣神,垂头思考片刻。随后,他坐直身子,正面林焱,“这事情,你该找找冀国吕氏,他们总不能都被那人控制了。” “我怎么会没试过?”林焱端起酒碗,“差点死在一名王爷府中。这冀国之内,还有谁人能信?只有离开这里,才有一线生机。” 说罢,他将酒水缓缓饮尽,又与张顾双眼对视,“张大哥,我信你。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张顾沉默。 他捏住酒碗,端详碗中涟漪,猛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明日清晨,你随我商队出发。” 林焱捏了捏鼻子,“人数,可能有点多。” 张顾抬眼望来,咬了咬牙,“我多买些货物,自然需要更多帮工。” 林焱又捏捏鼻子,“都是和尚。” 张顾看了看四周,“你让他们把头都包上,不要露陷就行。” 林焱点头应下。 张顾又喝了碗酒,见到窗外斜阳渐低,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还要准备准备。” 说罢,他便准备转身离开。 “张大哥。”林焱起身,将他叫住。 张顾回过头来。 林焱抱拳行礼,“谢谢。” 张顾摆了摆手,“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次日,张顾领林焱等人,用一袋金子,顺利通过边境搜查。 林焱骑马在商队两侧巡逻。 渡鸦扮作男装,在另一侧巡视。 林焱行到商队中央,见到吕玲玲倒乘货车,望着冀土渐渐远离。 自从一家父兄全部逝世之后,吕玲玲沉默了许多。 林焱从她面上,见不到半脸表情。一日之内,也听不到她说话,能够超过十句。 想来也能明白,任由谁从万千宠爱,突然家破人亡,也会陷入消沉,甚至绝望。 吕玲玲没有歇斯底里,可这沉默,却令林焱更为担心。 吕烽死了,又将吕玲玲托付给他。他便要替吕烽,担起一个兄长的责任。 林焱索性翻身下马,将马匹交到他人手中,轻巧坐到吕玲玲身侧。 吕玲玲却似没看到林焱,依旧呆呆望向远方。 林焱看着她侧脸,晨光洒下来,让她看着更为年幼。 她不过是个孩子,她本该备受宠爱。对她而言,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该挑选哪个驸马。可现实的改变,总是猝不及防。 林焱斟酌了一番,开口说道:“我们要走了。” 吕玲玲没有回答,就像是没有听见。 林焱并不在意,他继续说着,就像是自说自话,“我会带你去燕国,那是一个更大的国家。那里有我的好朋友,他俩是聪明人,会帮你想到办法。我……我还有位朋友,是燕国公主,虽然不知道结果,但是我会去找她帮忙……” 吕玲玲依旧充耳不闻。 林焱顿住话头,深吸口气,“我们会回来的。” 吕玲玲眨了眨眼,扭头看着林焱。 林焱将她双肩扶住,“我对你发誓,我绝不会离开你,我一定会帮你夺回冀国。一年两年十年,哪怕一生一世,我绝对会带你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夺回属于你们吕家的一切。” 吕玲玲呆呆看着林焱。 林焱感到一阵气馁。 他在心中想着:还是没能打开吕玲玲的心扉,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吕烽交代。 就在他懊恼之时,吕玲玲却幽幽开口,“你,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林焱一愣,随后大喜,不断点头,“绝对不会!” 吕玲玲看着林焱,泪珠滚出眼眶,直滴下来。 她一把拽紧林焱衣襟,伏在他胸口呜咽出声,“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不要一个人……赤娜姐姐是骗子,扬獍哥哥也是骗子……父王死了,王兄都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林焱将她轻轻搂住,“还有我在,还有我在……” 两人相拥,落入渡鸦眼中。 她皱了皱眉,并不多话,扭头走向别处。 然而他们都未发现,还有一支小队,在冀国境内,目送他们离开。 为首那人对身边一人说道:“传达消息给扬大都督,林焱已带公主,前往燕国。” 身边那人,将字句写于小纸条上,吹干卷起。 又有一人,从笼中抓出一只信鸽。 他们将纸条塞入小竹筒,扎在信鸽爪上。 伸手一扬,信鸽朝北而飞。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弓弦藏 干净窗台,窗门未关。 红枫落了几片,凌乱陈在框上。 扬獍坐于窗前,手中捧着书卷,桌上放了盏茶。 凉风送,红枫散,茶香漫,秋意自来。 “扑扑扑——” 一只白鸽飞过低空,扬獍透过窗户瞥了一眼,便重新收回目光。 不多时,屋外传来脚步声。 却是拓跋元一快步走来。 他并没有进屋,只是隔着那木窗,用双肘枕着窗沿,随手一甩,“呶,你的飞鸽传书。” 小竹筒从他手中飞出,落在扬獍桌上,滚了几圈被砚台拦住。 扬獍将手中书本翻过一页,抿了口茶,“我知道了。” 拓跋元一斜靠着窗框,“我说,你不看看?” 扬獍无动于衷,继续翻书,“封漆破了,这信件,你早就看过了吧。” 拓跋元一摸了摸鼻子,嚷嚷道:“老子是马贼,想做啥做啥。” 扬獍放下书本,看了他一眼,“你现在不是马贼了,你是‘飞将军’。将军就得有将军的样子。” “嘁。”拓跋元一将双手正在脑后,靠在墙上,“老子若是想当将军,还会做了马贼?” 扬獍撩起长袖,端起茶盏,“你不满上官杀平民,充军功,所以才当了逃兵。回到家乡却遭人冷眼,差点没被饿死。可我再见你时候,你依旧愿意豁出性命,救那满城老人。” “够了。”拓跋元一放下双臂,面色发寒,“不用你给老子讲故事。” 扬獍抿了口茶,“我与你说过,你或许做不得将军,但你成为英雄。”他放下茶盏,对拓跋元一微笑,“你总不希望,以后百姓孩童见着你,便问自家父母,‘为什么我们的大将军,像马贼一样呢?’你说,对不对?” 拓跋元一啧了啧嘴,“你这人,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不需要别人喜欢。”扬獍重新拿起书册,“我只需要敬畏。” 拓跋元一指着桌上小竹筒,“你放公主和那个林焱逃去燕国,也是为了敬畏?”他又伸手指向院外,“你明明还能再向前一步,却在此地与狄军僵持,也是为了敬畏?” 扬獍拿起圭笔,在书册空白处批注。他一边勾划,一边回答道:“我只能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冀国。信与不信,随你选择。” 拓跋元一伸手捏住窗沿,他看着扬獍侧脸,终是咬了咬牙,怒哼一声,转身离去。 院中,重归安宁。 拓跋元一走后不久,扬獍缓缓放下手书籍。他转过头,看着空落落的院落,喃喃自语,“琼华,入秋了啊,你看到了吗?” 秋风落叶,空无人声。 与此同时,狄军营寨中央主帐旁,公主卧帐,赤娜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桶热水。 身后出现一个巨大身影。 竟然是那巨人乌尔。只是他面色蜡黄,身上绑满纱布,整条右臂被固定,吊在脖上。 赤娜看了他一眼,“乌尔,你身上伤势未愈,不该四处走动。” 乌尔面无表情,“公主的事,交给别人,末将实难放心。” 赤娜眯起双眼,“交给你,也不能放心。” 乌尔面色发僵,“轰隆”单膝跪下,“末将知道,必定会惹公主不快。末将也已说过,公主要杀要剐,末将绝无半句怨言。” 赤娜将那桶热水放在脚边,却不准备扶起乌尔,“本宫知道你一片忠心,但这种事情,本宫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乌尔垂首,“末将遵命!” 赤娜扬起下巴,“叫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 乌尔瓮声回答,“冀王以及三位王子的尸首,已经全部整理完毕,齐齐放入棺椁,随时可以还给冀国。” 赤娜点了点头,“按照原来协定,是该把这些尸首还给他了。这样,他才能向朝中交代,才有借口给我们半座北境。顺便,还能拖长些时间。对了,林焱与玲玲到了哪里?” 乌尔瓮声回应,“上次探子回报,已经到了燕冀边境。我们的人,还和扬獍的探子,打了个照面。这扬獍将公主放走,使得冀国朝中群龙无首,他才有机会上位。倒是好心机。” 赤娜冷冷一笑,“只怕,他的目的不止于此。扬獍此人,走一步,算百步,不可小觑。” 乌尔抬头问道:“如此奸诈之人,是不是应该尽早除掉。” “除掉他?”赤娜嘴角一挑,“他确实心机深沉,可本宫若连与之合作都不敢,还提什么君临大狄?” 她拍了拍乌尔肩膀,“本宫为主,你为将,区别便在于此。” 乌尔默然,转而问道:“此间事了,公主下一步有何计划?” 赤娜望了眼北方,“韬光养晦。” 乌尔脸颊抽搐,“公主!二王子这次可是准备杀你,你变这样……” “报仇?”赤娜将他话语打断,“报仇,从不在乎年岁长短。成大事者,要忍,要等,要狠。” 乌尔垂首无言。 赤娜看了眼脚边水桶,轻声问道:“那四具尸首可还能辨认模样?” 乌尔摇头,“吕伯邑面容无损,吕尚为公主下令五马分尸,吕巍头撞金锣血肉模糊,吕烽……”乌尔看了赤娜一眼。 赤娜摆了摆手,“他于乱军之中战死,自然一塌糊涂。” 乌尔抱拳点头,“末将明白。” 赤娜点了点头,“下去吧。”她拎起脚边水桶,准备转身入帐。 乌尔站起身来,眼神流转复杂,终是瓮声喝道:“公主!” 赤娜顿住脚步。 乌尔沉声道:“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醒来了。” 赤娜定了片刻,伸手撩开帐帘,“本宫盖了章,他就得跟本宫一辈子。” 透过门帘缝隙,能见到赤娜床铺之上,被褥鼓胀。 却说大雁南归,冀国之南。 齐国王宫,庭院之中,一名大臣跪于地上,“狄冀大战,正是我大齐机会,若是此时联合燕国对冀国发难,必能开疆扩土。” 凉亭软塌,那身穿龙袍之人,背对大臣而卧,身遭两位嫔妃为他敲腿捏肩。他似是打了个哈欠,“打仗!打仗!打仗!你们这些大臣就知道打仗,打仗就是从孤手里抢银子。大家和和气气,不是挺好?再说了,之前邱毅叛乱,孤已经向燕国求援,用了孤不少银子。还要联合燕国?不干不干。” 他伸了个懒腰,幽幽说道:“帝王霸图,不如秋日一醉。” 阶下大臣浑身颤抖,却只能一声叹息,无可奈何。 齐国往南,便至吴国。 吴国王城之内,却是一阵喧嚣。 刘策站于高墙之上,闻天指挥周遭射手,朝墙下轮番放箭,处处皆是哀嚎惨呼。 此处,却是一处围城,四处小门紧闭,围中之人,唯有半点退路。 刘策瞥了眼墙下,面上不见分毫色变。 左徒明拂着羽扇,行到刘策身侧,“杀了这些人,主公也算是报了当年之仇,吴国重归主公掌中。” 刘策望着墙下厮杀,面上无悲无喜,“全都是仰仗军师谋划。这些害死我父王之人,才能死在此处,死在我眼前。” 左徒明挥动羽扇,“此间事情已无悬念,北方狄冀大战,确实引人关注。” 刘策收回目光,看着左徒明,“军师以为如何?” 左徒明用羽扇掩住唇齿,淡淡说道:“扬獍师兄,深不可测。” 吴国向西,楚国境内。 一间书房,放眼望去,能见书生背对。他扬起手来,将手中酒水洒于地上,“吕烽啊吕烽,当年我炸了堤防,你却于九霄山下,放我一条生路。可今日,谁又会放你?你将这世道,看得天真,死的,亦是天真。” 同样消息,传入西蜀地界。 送信人进入一座花园,入秋时候,园中依旧是百花争艳。 那信使面前出现一人,信纸被那嬷嬷拦下。 嬷嬷扯了信封,粗读一遍,冷冷说道:“狄冀开战,与我西蜀天南地北,这种事情,根本无需劳烦‘艳绝一方’操心。” 她将信封收入袖中,朝信使挥了挥手,“退下吧。” 那信使鞠躬离去。 嬷嬷隐入花丛深处。 一事起,天下动。 第二百七十七章 归 戊戌月,乙酉日,九月初五。 寒露。 露气渐寒,将凝为霜。 有曰:“酉不宴客醉坐癫狂。” 又曰:“喜神,东南来。” 狄国王都,大都。 与冀国王都静宁相比,远观之下,更为粗犷。城基巨石垒砌,不甚规则。城墙四角各设置“钟”“鼓”二楼,肃杀扑面。 那城墙看着不似坚固,却似有千军万马隐于墙后,只待一声令下,便能跃马而出。 坚城为守,大都欲攻。 今日,大都更是东门大开,迎仗数里。 狄王龙辇横于路侧,大王子,二王子,四王子立于另一边。 百官奉迎,天子静候,只为等一人凯旋。 等。 一个女人。 然而午时将至,仍见不到凯旋军阵。 二王子,孛儿只斤·伊吾,抬眼看了眼日头。他长着个鹰钩鼻子,颧骨略高。一双三角眼,挺身站着。他摸了摸一字胡,虽是华服披身,依旧难掩满身阴鸷。 他又斜眼去看龙辇方向。 龙辇外罩黄纱,能见狄王端坐其中身影,其中细节却是看不清楚,也不知狄王是梦是醒。 “哼。”伊吾轻哼一声,小声说着,“我们的五公主,真是好大的架子,让我们全部在这里等她。” 他似是自言自语,偏偏声音又能让身边两位兄弟,全部听在耳中。 年纪较小那人,站在伊吾下手。 四王子,孛儿只斤·兰礼 也是一张长脸,阔口鹰鼻,却是满脸消沉。络腮胡笼在脸上,略显凌乱,似是多日未曾打理。 兰礼听到“五公主”三字,缓缓抬起头来。 他那双无神眼中,透出点滴涟漪,轻声说道:“二哥,你这些话,可别让赤娜听去。” 伊吾斜眼看他,“你被赤娜吓破了胆,便以为人人都是孬种?” 兰礼骤然握紧双拳,眼中透出仇恨,“你们都知道,我根本没杀三哥!是她陷害我!” “可你也是心思不纯。”伊吾鄙夷一哼,“那日见到三弟的,你也在场,怎么不见你去救他?只是没想到,被那小妮子选做了替罪羊。四弟啊,你现在无官一身轻,逍遥日子也是不错咯。” “你!”兰礼咬住牙关,狠狠瞪着伊吾,“若论落井下石,二哥才是个中好手。你对我做的那些‘好事’,做弟弟的,可是半件也没忘记。” 伊吾摸着一字胡,喷出四字,“丧家之犬。” “你!”兰礼就要抬手挥拳,却看了那龙辇一眼,见到辇中人影晃动。他终是咬牙,把手放下。 “乖狗狗。这就对了。”伊吾低声嘲笑,“二哥也是为你好,可别一时冲动,再让父王把你王子之位也削了。那当哥哥的,可得去贫民窟看你咯。” 兰礼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反唇相讥,“二哥厉害,这次怎么没让赤娜死在冀国?我可听说,二哥可是放言,万无一失。” 伊吾摸唇动作略顿,冷冷一笑,“手下办事不力,让她侥幸活了下来。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再强还能强到哪去?我要弄垮她,不过反掌之间。” 兰礼冷笑,“最后,也不知是谁死在反掌之间。” “好了。”大王子终于说话。 大王子,孛儿只斤·绘利津,年近四十,正当壮年。一脸络腮短须,精神烁悦。他身躯其实比伊吾略矮,而身上威势却是伊吾远远不及。 绘利津一说话,两位兄弟立即闭嘴。 他往那一立,如山如岳。当真有狄王当年风采。 伊吾被他这么一喝,下意识住嘴,然后立即反应过来,开口说道:“大哥,真是好大威风,兄弟们聊天说话,也惹着大哥了?” 绘利津保持闭目养神,不曾睁眼,只是淡淡说道:“父王患病多年,近年来时有发作。此次听闻五妹旗开得胜,却连续早朝十日,不曾停歇。这是何等幸事!五妹此次为我大狄开疆扩土,便是我大狄的勇士。你们谁与她不对,便是与我做对。” 伊吾冷哼,“狄国,可没有女的勇士。” 绘利津继续说着,“谁说只有男儿能够建功立业?” 伊吾看着绘利津侧脸,“若是按照大哥所言,谁又说,只有男儿能做狄王?” “只要狄国强盛。”绘利津说得平淡无奇,“谁做狄王有何关系?” 伊吾咧嘴冷笑,“老狐狸。” 明明声音不清,绘利津却似没有听见。 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地平远方,“来了。” 地平远处,东南方向,烟尘骤起。 龙辇黄纱扬起,狄王站于龙辇之外。 大王面容憔悴,双眼陷入甚多。可他立于辇上,遥望那归来尘烟,浑身皆是神采奕奕。 大军于远处停歇。 赤娜一身红甲,单人匹马从百官道上行来。 马蹄清脆,百官奉迎,“恭贺!德宁公主!凯旋而归!” 百官山呼。 赤娜徜徉在欢呼声中,纵马不紧不慢。 三里路,走了盏茶时间。 行到望见龙辇,便有仪兵立于两侧。 赤娜翻身下马,步行向前。 仪兵高举弯刀,斜指向空。 赤娜便从这刀林之下,稳步向前,直通龙辇之下。 狄王立于辇上,背起双手,望着自家女儿,眼中满是欣喜。 赤娜行到龙辇之下,单膝跪下,“儿臣,得胜归来,幸不辱使命。” “好!好!好!”狄王难掩激动,从辇上跨下,径直来到赤娜身前。 他伸出双手,将赤娜扶起,“让父王看看,我们狄国的英雄。” 赤娜露出笑脸,“父王不要这么夸我,儿臣这次能够得胜,全赖大狄得天之助,非我之功。” “胜而不娇,不愧是我孛儿只斤家的女儿!”狄王拍拍赤娜肩膀,“你受苦了啊。看着可是瘦了不少。” 赤娜摇头,“父王才是,日夜操劳,儿臣不过得了小小功绩,父王又何必到城外来接,伤了龙体可怎么办?” “狄国有上天保佑,孤自然也有上天保佑。”狄王哈哈大笑,朝几位王子招手,“还不快来见见你们五妹。” 三位王子这才靠来。 赤娜一一行礼,“大哥,二哥,四哥。” 大王子绘利津面上含笑,珍重回礼,“五妹得此大胜,大哥实在是为五妹高兴,为我大狄高兴啊。” 赤娜微笑以对,“大哥坐镇大都,为父王分忧,才是真正厉害。” 二王子伊吾随意回了一礼,“五妹这次虽然大胜,可怜姜格尔,我们孛儿只斤家的血脉,血撒他乡。” 赤娜面露遗憾,“未能救出姜格尔,确实是我过错。不过现在那儿也是我狄土之内,算不上‘血撒他乡’。想来,姜格尔在天之灵,也会深感安慰。” 伊吾竖起双眉,“五妹,倒是越发伶牙俐齿。” 赤娜面带微笑,“还是比不上二哥,还得和二哥好好学学呢。” 四王子兰礼,恭敬行礼,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恭喜五妹得胜。实是辛苦。” 谁知赤娜叹了口气,紧接他话头说道:“确实辛苦,此次出征,小妹深感自身不足。还请父王放小妹好好休养,小妹毕竟是个女人,实在是不想碰这些军政大事了。” “嗯?” 众人皆是一愣。 狄王环顾周遭几人脸色。 绘利津面不改色,伊吾眼神闪烁,兰礼满脸诧异。 他皱了皱眉,龙袍一挥,挂起笑容,“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孤已经为你备好酒席,来来来,我们进城,边饮边说。” 戊戌月,乙酉日,九月初五。 狄国以冀王,王子尸首,与冀国换来休战合约。 冀国北境裂土一半,举国大丧。 赤娜回国,却推辞所有封赏,深居简出。 同一时间,张顾商队,到达燕国土地。 第二百七十八章 故土重回 低矮围墙,木栏茅屋。 青草半黄,光洒麦浪滚过。淡金秋色,午时炊烟正浓。 秋忙时候,依旧人来人往。 燕国边境市集,“龙趾”,一年四季皆是这般热闹场景。 一行商队风尘仆仆,行到市集之外。 领头那人头戴遮面厚巾,于市集之外顿住马脚。 他环顾四周,慢慢揭开面巾,正是张顾。 张顾抬起一只手臂,回头高呼,“原地休整!” 身后商队伙计各忙其事,搬货扎营,皆是熟门熟路。 林焱骑着黑马,正站在队伍中央。他前后将队伍看了一圈,随后行到一辆车前。他翻身下马,伸手轻敲门框,“玲玲,我们到了。” 车厢内传出悉索声响。 不多时,细嫩手掌从内将车帘掀开。吕玲玲那双大眼睛,从帘后探出。她环顾四周,似是茫然失措,又似是初入家门的小猫,紧缩着肩膀,戒备周遭一切。 林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后立即调整过来,对吕玲玲微微笑着,“不要怕,有我在。” 吕玲玲撇头看来,盯着林焱看了片刻,缓缓放松肩膀。 林焱抬起手臂,“来,下来走走。” 吕玲玲点了点头,伸手就要去扶林焱臂膀。 另一人就在此时就来,将她手掌拉住,“我来扶你。”说话之人,正是渡鸦。 她此时男装打扮,便如初识那般,是个俊俏书生。 若是旁人来看,倒像是两位公子,为了一位姑娘,争风吃醋。 事实如何,他们三人清楚。或许,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吕玲玲手掌被渡鸦拉住,似是有些犹豫,又扭头看着林焱。 林焱无奈一笑,朝渡鸦努了努嘴,便收回自己臂膀。 渡鸦哼了一声,拉过吕玲玲手腕,又兜住她脚弯,将她拦腰抱起。 吕玲玲发出一声惊呼,勾住渡鸦脖颈,将她牢牢抱住。 渡鸦转了个身,将吕玲玲轻巧放在地上,“自己站好。” 吕玲玲惊魂未定,拍着胸脯。 林焱哭笑不得,对渡鸦说道:“你这又是干嘛?玲玲又不是断了腿。” 渡鸦又哼一声,扭头走到一边。 林焱摸了摸鼻子,自从从冀国出发,渡鸦变得越来越怪,他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吕玲玲缓过神来,朝渡鸦做了个鬼脸,又向林焱靠近两步,“焱哥,这里就是燕国了?” “对。”林焱轻声回答,扭头向南望,眼神之中,略显复杂。 翻过一山又一山,就能望见王都昌隆。 那时他离开燕国,曾经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踏足燕土。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世事无常,最终又回到这片土地。 虽然没有离开多久,他已经能够感受,吕烽当时回到冀国时候,那份激动心情。 这片土地,承载着太多记忆。 他的兄弟,他的家乡,还有…… 她。 她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还爱穿那身红氅? 往事划过眼前。 枫林初遇,毒瘴相处,星海相拥,漫天烟火,十指紧扣。 那对红绳铃铛,他依旧放在身上。 可那一剑,那声咒骂。 情断……人分…… 追忆,能追什么? 一颦一笑,眉眼秋波,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林焱眼神略暗。 吕玲玲看着林焱侧脸,轻声说道:“焱哥,你在想些什么?” 林焱回过神来,挤出笑容,“也没什么,触景生情吧。” 吕玲玲“哦”了一声,又张望四周,“我,本女侠看着,和冀国也没啥不一样嘛。” 林焱微微笑着,“这里还是靠近冀国,越往南走,差别越大,等到了昌隆,我带你好好逛逛。” 吕玲玲连连点头。 这一刻,倒是如同恢复她原本模样。 然而林焱知道。吕玲玲是个善良姑娘,她心中苦痛,却不愿周围人一直为她担心。即便是装,她也会装出天真浪漫。 可事实却是,这一路行来,林焱已记不清多少次,吕玲玲在深夜之中,痛哭惊醒。 林焱也不好点破,只能为她说着燕国见闻。 吕玲玲说着俏皮话儿,林焱伸手去揉她脑袋。 这种时候,渡鸦又走了过来,推开林焱手掌,愣生生横在两人之间,将吕玲玲护在一侧。 她看林焱眼神,倒像是护崽母鸡,看着凶恶豺狼。 这倒是让林焱哭笑不得。 气氛尴尬时候,正好三成大师一行人走来。 “诸位大师。”林焱整顿面容,对僧侣恭敬行礼。 这一路上,三成大师与他弟子,可是帮了林焱不少。别的不说,若非他们,只怕林焱那夜便已正面与扬獍部下杠上。 能否全身而退,尤未可知。 众僧回礼。 “林施主。”三成大师开口说道:“托你和张施主的福,我们才能够如此顺利,便回到燕国境内。” “不不不。”林焱连连摆手,“是大师帮我在先。” “林施主不必如此。”三成大师微微笑着,“既然到了燕国境内,需知缘有聚散时,贫僧想着,是时候和林施主告辞了。” 林焱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三成大师为弘扬佛法而行走天下,自然不会一直在他身边。他朝三成大师,又行一礼,“既然如此,小石头就交给大师了。” “焱哥!”小石头走到林焱跟前,“你在说什么啊,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 林焱看了石磊一眼,“你心里想些什么,焱哥还不明白?我知你与大师在一起,这些时日大有收获,不必为了我,断了修行。” 小石头面露犹豫,随后喝出声来,“修行再好,也没你很重要。” “傻小子。”林焱心中感动,面上却无表示,“焱哥还要你担心?你是担心我自己解决不了。再说了,还有你家酒鬼哥在,美人哥哥在。他们这么聪明,事情总能解决。” 小石头犹豫更甚。 林焱拍了拍他肩膀,“你也是大人了,会有自己的路要走,难道要焱哥照顾你一辈子?” 小石头赶紧摇头。 “那不就行了。”林焱将他推向三成大师,“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就交给大师了。” 三成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算作答应。 兄弟在此离别。 小石头三步一回头,最终还是随三成大师而去。 林焱望着他们背影,也不知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 送走小石头,林焱又与张顾告别。 张顾胸膛一拍,“林兄弟,客套的话,我也不说了。我行商多年,始终在这条路上,未来若是还有什么用得上哥哥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张顾虽然是一介商贾,但凡力所能及,必当竭尽全力。” 林焱满心感激,不知该从何说起。 唯有解下酒囊,与张顾一口痛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男儿情谊,尽在一杯酒中。 临行时候,张顾给了林焱许多盘缠,外加干粮饮水,三匹骏马。 林焱拜谢,领着渡鸦,吕玲玲,与张顾分别。 吕玲玲行在正中,林焱在左,挂一竹笼装着阿呆,渡鸦行在右侧,马侧挂着另一竹篓,装着阿瓜。 张顾还要整理货物,林焱便准备先在“龙趾”投宿一夜。 他便领着两人,前往小镇。 行到镇前,人群聚集不少,等候进城。 炊烟从镇中风卷出来,吕玲玲嗅了嗅鼻子,肚中发出“咕咕”声响。 吕玲玲红了脸庞。 林焱哈哈一笑,“别急,进了城里,就请你们吃好吃的。” 渡鸦撇了撇嘴,“谁稀罕。” 林焱无奈苦笑,就要回应渡鸦,却见到人群之中,闪过一道寒芒,飞窜而来。 那是!刀光折射! 刺客! 林焱瞬间拔出千磨,就要刺剑。 却听到一声暴喝,“小心!” 暴喝之后,斜里又窜出一青衣男人,将那刺客一脚踹飞。 如此一踹,人群混乱。 那刺客趁机藏了短匕,混于人群之中,没了踪影。 林焱心中疑惑,捏剑不放。 “实在危险。”青衣男人拍了拍身上衣袍,面朝林焱,恭敬说道:“可是林焱,林公子?” 林焱眯起双眼,应了一声。 青衣男人一鞠到底,“主公,派我在此等候多时。” 林焱挑了挑眉,“你家主公是谁?” 青衣男人轻声说道:“我家主公,复姓山师,单字,阴。” 第二百七十九章 山河月 “所以,你是红袍儿派来接应我们的?”林焱与那青衣男人入得镇中,端坐酒肆一角,“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男人为林焱斟酒,笑逐颜开,“小人唤作崔刚,正在少主手下做事。主要便是负责情报传递,就是冀国与燕国边境这一块儿。” 林焱不动酒盏,手指敲击桌面,“刚刚那个刺客,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说来简单。”崔刚边说,一边又要为吕玲玲倒酒,却被渡鸦拦住手腕。渡鸦瞪他一眼,生硬说道:“我们喝水。” 吕玲玲正在夹菜,看了崔刚一眼,“大叔,没事的,我们吃饭就好。” 崔刚尴尬一笑,续而回答林焱问题,“狄国与冀国战事,已经是天下皆知。唯独缺少林公子与公主消息,家主便料定,你们可能会从冀国逃回燕国。这才让小人在此等候。如此一来,在燕国境内,想杀林公子的自然不少,而对公主有意的,也绝不会在少数。” 林焱听完崔刚话语,便稍稍皱眉,随后盯住崔刚面孔。 崔刚感到林焱目光,面露疑惑,“林公子在看什么?莫不是小人脸上长了什么?” 林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哪些人会想对我赶尽杀绝。” 崔刚摸了摸脖子,“这可不好说,想来林公子曾经杀了燕王,鬼见愁可能会有一份。而后,林公子曾在岳山坏了黑一门的好事,只怕黑一门对林公子,也是恨之入骨。再加上,官府白道。哎呀,敌人太多,实在是难分是谁。” 林焱洒脱一笑,“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吧。不过,我倒是发现,你怎么没有提到九婴?我和他们的仇,可也不浅。” 崔刚讪讪一笑,“林公子有所不知,这九婴已经全在少主手中了。” “是吗?”林焱点了点头,“就知道红袍儿厉害。” 崔刚连连点头,“少主从小聪慧,族人皆知。” “对了。”林焱突然说道:“你们家主派你来找我,难道就没准备什么信物?” 崔刚面上露出恍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来,“家主说,林公子必然认得此物。” 摊开手来,玉佩落入林焱掌中。 那玉佩入手细密油润,色泽白而略带闪灰,玉侧附有黄斑,正面雕一“山”字,雕工细致流畅,仿佛浑然天成。 就和,林焱手中那块,一模一样。 林焱也未将怀中玉佩拿出比对,便将那玉佩交还崔刚,“我们吃完,便一起上路。想来,你家家主,也不会只派你一人来接应我们。” 崔刚微微笑着,“家主,想的自然周到。” 四人用餐。 崔刚劝酒,林焱微笑拒绝。 最后崔刚付账,林焱又让打包了许多牛肉,算是给阿瓜与阿呆留作口粮。 水足饭饱,崔刚领着林焱几人径直出了“龙趾”镇。 他一马当先,从“龙趾”镇出发,往不远处一处密林行去。 林焱跟他身后,不时左右张望。 行到半路,林焱出声问道:“崔兄倒是心急,等不得过夜。” 崔刚回头笑笑,“小人也知林公子车马劳顿,但是未免夜长梦多,想必林公子也能明白。” 林焱点头微笑,“镇子里人多嘴杂,却是不太方便。” 众人行到林前。 崔刚翻身下马,“队伍就在林中,兄弟们这几日也是苦等,我们还是步行,不然让他们以为来了敌人,那才是冤枉。” 林焱听到此言,也就牵马而行,“崔兄果然想得周到。” 四人行入林中,崔刚似是放松不少,开口为林焱介绍,“这片林子人迹罕至,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 林焱点了点头,望了一眼树林深处,幽幽开口,“也不知你那家主,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崔刚牵马在前,“家主早有准备,必定款待诸位。” 林焱微微笑着,“我方才也想了想,抓住我们有什么大用。我就不必说了,与各方人物有仇,他们自然都想杀我。若是绑了我,说不定还能与红袍儿谈谈条件。还有玲玲,毕竟是冀国公主,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只怕更多。” 崔刚哈哈笑着,“林公子明白就好。” “所以……”林焱突然停住脚步,“你们埋伏了多少人?” 崔刚脚步骤停,顿了片刻,回过身来,“林公子是说我们有多少人手?林公子放心,什么突发情况,都能够用。” “只怕不够。”林焱摇了摇头,“想要抓我,没有千人,可是不够。” 崔刚脸色略沉,“林公子可是在说笑?家主说林公子风趣,小人原本还不信呢。” 林焱面不改色,看着崔刚双眼,“是家主,还是少主?” 崔刚面色发寒,骤然拔剑! 剑尖直刺林焱胸膛。 崔刚剑快。可惜!林焱更快! 千磨剑出! 正中崔刚手腕,他手中铁剑立即撒手落地。 林焱飞起一脚,将崔刚踹翻在地。 千磨剑尖顶住崔刚咽喉。 崔刚不敢乱动,恶声说道:“家主说你愚笨,想不到还算聪明。” “冀国之行告诉我一个道理。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况且……”林焱淡淡说道:“安排假刺客接近我,可算不上什么高明策略。在酒水里下药,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崔刚皱眉,“这你都知道。” 林焱瞥了一眼渡鸦,“我这鼻子,算是被某个杀手,训练得比狗还灵。” 渡鸦脸上发红,回瞪林焱。 林焱讪讪一笑。 崔刚却是冷哼笑道:“被你识破又如何?看看你四周,你还不是踏入陷阱之中?” 林焱正要说话。 崔刚突然抓起脚边沙土,朝林焱撒来。 林焱挥袖侧身,避过尘土飞扬。 那崔刚已然抬起袖腕,一支响箭,冲天而起。 “嗥!”的一声长鸣。 片刻之后,数百黑衣,从林中冒出头来。 林焱止步及时,那些黑衣便呈半圆,缓缓包围而来。 崔刚得意笑着,“林焱!今天,你别想离开此地。” 林焱横剑,又从马上抽出一把铁刀,对渡鸦说道:“保护好玲玲。” 渡鸦哼了一声,抽出长剑。 “保护好阿呆阿瓜。还有……”林焱又回头看她,勾唇一笑,“保护好你自己。” 崔刚大喝,“你谁都保护不了!今天就将你们一网打尽!” 话音未落,只见林焱身影虚晃。 剑芒折阳刺眼。 崔刚只觉脖颈发凉,再张眼时,铁刀近在咫尺,紧贴头颈皮肤。 林焱话语冰冷,“你其实说的没错,我之所以跟你来,就是为了将你们一网打尽。” 黑衣人疾步奔来,纷纷摸向背后短弩。 崔刚仍不死心,放声怒吼,“你以为你真有胜算?你以为山师阴真能够扳倒门主?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们这么多弟兄……” “嘘。”林焱将崔刚嘴巴捂住,“我说了,这点人,根本不够。” 林焱挥动剑柄,将崔刚敲晕。 周遭黑衣已然奔到射程之内,举起短弩便是瞄准。 林焱垂下刀剑,深吸口气,“露寒而冷,将结欲凝,斗指寒甲,此为……” 淡薄白气,呼成长线。 “寒露!” 身不动,却似有淡蓝光辉氲开。 无形真元,化作寒气四射而出。 那些黑衣原本按住弓弩扳机,正欲激射,短弩弓弦骤然发出“嘎吱”酸牙声响。 “嘣!”一根弓弦紧缩绷断。 “嘣!”“嘣!”“嘣!”…… 脆响连成一线,刹那数百弦断! 周遭黑衣面面相觑,皆是胆寒。 可他们只顿了片刻,立即弃了短弩,抽出腰间短刀。 林焱望着汹涌人群,叹了口气,“不晓知难而退,又是何必呢。” 衣袍鼓动,林中风起。 林焱举起刀剑,真元凝聚。 虚空而划! 林间风,化风刀。 二十步内,秋意变隆冬。 天衍剑法——大寒! 大寒原为僵尸,如同将人置于冰天雪地,摄于天地之怒。 林焱曾经用来,不过是令敌人寸步难移。如今他经过白袍真元洗礼,威力更甚。 寒意笼罩,十步之内,黑衣尽皆昏迷,二十步内,余人尽皆跪伏在地。 在他身后,吕玲玲未吭一声,已然晕倒在渡鸦怀中。 马匹躁动,两只小白熊,抱着脑袋,浑身打颤。 渡鸦嘴唇发青,将怀中吕玲玲,紧紧抱住。她又将躁动马匹,死死拽紧缰绳。 林焱立即收了剑势,手中铁刀应声而断。 寻常兵刃,也就能撑住两次天衍剑法。 林焱回过身去,望向渡鸦,“没冻着吧。” 渡鸦呼出一口白雾,“你又变强了。” 林焱摇头苦笑,“老爷子曾经说过。痛苦,是我们成长的基石。我曾经不信……可吕烽死后,我才明白过来。” 渡鸦看着林焱痛苦神色,欲言又止。 林焱摆了摆手,“好了,趁他们都不行了,我们快走吧。” 渡鸦点了点头,突然望向林焱身后,惊声高呼,“偷袭!” 林焱听闻身后风响,瞬间抬剑翻身。 “当!” 千磨,卡在铁爪之中。 有一黑衣竟然未受影响,趁林焱转身,骇然偷袭。 他手戴铁爪,将千磨捏紧,对着林焱舔了舔嘴唇,“想杀你的,可不止九婴一个。” 第二百八十章 入魔 “当!” 林焱翻起断刀,撇开黑衣另一只手偷袭,同时运起真元,通过手中千磨,冲撞黑衣手掌。 可谁想真元离剑,那黑衣掌中同样荡回冲力,与他真元相抵。 这黑衣刺客,竟也是一流高手。 林焱摆脱不得,手中千磨,仍旧被黑衣刺客拽紧不放。 刺客桀桀怪笑,向后退了半步,提膝来袭。 林焱侧身避过,顺势扭动千磨剑刃。 钢铁相摩,发出刺耳声响。 林焱挥动断刀,斩向刺客腋下。 那刺客终于撒手,侧步闪避。 退步同时,不忘撩腿强攻。 足尖紧绷,寒芒一闪。 林焱只见他靴底骤然弹出半截利刃,直刺下颚而来。 刃上犹有绿光,似是沾满剧毒。 林焱不敢怠慢,足下连踏,飞身后退。 可刺客攻势尚未完结。那刺客一踢不中,顺势凌空倒翻,袖中撒出六株金花。 暗器金花,刃沾恶毒,打着弧儿卷向林焱身周。 林焱顿住身形,深吸口气,千磨剑摆。 真元凝聚剑上,剑舞如画。 却是柳凤泊成名绝技,千瓣花开! 秋风微染,剑脊发烫。 一瞬! 千剑! 剑舞白莲! 金花被剑芒剖成片片残瓣,飘散零落。 两人终于,驻足对望。 “黑一门,真是死性不改。” 林焱舞了个剑花,剑尖指地,“暗器,偷袭,下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刺客摩擦双爪,连连冷笑,“专诸鱼肠,庆忌要离,他们杀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却得了千古美名。可见,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林焱摇了摇头,不听此刻诡辩,“看到你,我便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和你一样,也是一流巅峰,却久久不入天位。你可知为何?” 刺客却是有些疑惑,“这倒是有点意思。” 林焱抬起千磨,剑尖对准刺客,“因为你们,用心不纯。” 话音毕,千磨出。 一声轻呼,“惊蛰!” 身形疾如闪电。 刺客面露得意笑容,竟然直接抬臂去拦。 林焱原是瞄准刺客咽喉,谁知千磨剑上,却感到极大吸力,被刺客小臂吸引而去。 “当!”的一声,剑脊贴紧刺客小臂之上。 刺客暗笑,“你当我们,没有研究过你?” 林焱这才回想起来,他在小姜村时,曾经遇到过一人用过磁石,当时林焱初入一流,差点吃了暗亏。 想不到,这次黑一门刺客,所用磁石吸力更大。 虽然只有一瞬破绽,可在这话总生死相搏之后,亦有可能致命。 刺客手腕微动,磁石两侧弹出钢刃,将千磨剑锁死盾上。 林焱拔剑不得,舞起断刀上撩。 刺客另一手上铁爪对应抓来,捏住断刃,侧向一掰。 那寻常铁刀,徒留刀柄一截。 林焱弃了刀柄,伸手按住腰间魔刀。 刺客又将他手腕按住。 两人僵持不下。 刺客对着林焱摇头,“看看她们。你不敢入魔。” 他口中“她们”自然指的是渡鸦与吕玲玲。 林焱入魔之后,六亲不认,心中唯有杀戮。 他于冀国战场,便差点杀了渡鸦,这件事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可是。 林焱对着刺客,漏齿一笑,“你们的情报,旧了。” 真元迸发! 林焱挣开刺客铁爪,骤然拔刀。 狰狞血脉立即蔓延林焱半身。 刀光带血。 磁石用于拴住千磨,此刻却成刺客桎梏。 他虽然解开扣剑钢刃,却已躲闪不及。 衣甲破裂,刺客倒飞坠地,滚出五步开外。 林焱双持刀剑,眼中半红半白,未失理智。 刺客挣扎起身,呕出一口鲜血,“你,你居然能够控制?” 吕烽之死,令林焱心寒,却也令林焱更为冷静。 只要真元充足,林焱已能自如控制“千磨万击”。 “要杀我。”林焱举起刀剑,“至少派个天位。” 刺客喘息苦笑,“天下共有天人三位,天位不满二十,哪里去找人杀你?这次,真是我们失算了。” “你可以把你所见,告诉你那门主。不过……”林焱微微一笑,被魔刀影响心性,笑容略显狰狞,“你先得有命回去。” 话音未落,身形飞驰。 黑衣刺客,只觉眼前全是虚影。 林焱刀剑到时,他只来得及抬臂格挡。 “嘭!” 林焱真元,将他臂铠震成碎片。 黑衣此刻再次呕血,恨声说道:“你可一击杀我,何必留手?” “老猫抓住老鼠,为何先要逗弄?”林焱仰天大笑,“因为有趣!” 黑衣刺客亦是眼中充血,“我虽是黑一门人,可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今天就算死在此地,你也不会好过!” 说罢,他竟然挣扎起身,朝林焱反冲而来。 林焱狞笑,抬起魔刀,“我成全你!” 却见到那刺客从袖中甩出两枚铁丸。 “嘭!嘭!”两声,直坠地上。 铁丸落地,漫出浓烟遮眼。 林焱皱眉,捂住口鼻,稍退半步。 待得浓烟散去,哪里还有刺客身影。 林焱不屑冷哼,“黑一门果然还是黑一门,我呸!” 他眼中血光闪动,似是尚未尽兴,又将目光投向四周。 那些九婴门人,为他“大寒”剑势所慑,难以动身。他们见得林焱举目望来,皆是身上打颤,心中胆寒。 林焱捏紧魔刀,舔动嘴角,满眼杀意。 就在他将要行动之时,另一只手,将他臂弯拉住。 林焱皱眉扭头,正看到渡鸦清冷目光。 她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够了。” 林焱眼中嗜血稍纵即逝,突然额上冒汗。 他赶紧将魔刀归还鞘中。眼中杀意,这才消退干净。 林焱望向渡鸦,点了点头,“我没事了。” 渡鸦这才抽回手臂。 林焱心有余悸,他虽然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至于成为杀人野兽,却仍旧难免被魔刀影响心神,多加杀孽,以后还得多加注意。 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又环顾周遭九婴门人,叹了口气,“你们杀不了我,和你们家主说,放弃吧。” 说罢,他便领着渡鸦与吕玲玲,转身离开密林。 身影,逐渐远离。 直到消失不见,那些九婴门人,方才恢复自由。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该如何是好。 终是有人,将崔刚拍醒。 崔刚悠悠醒来,放眼四周情景,不见林焱一行踪迹。他便明白局势,狠狠咬牙,“居然让他跑了!黑一门真是没用。” 话音未落,林中又出回应,“话可不能乱说!” 却是那黑一门刺客,在此时去而复返,高声咒骂,“明明是你们九婴一无是处,就知道拖我后腿。没能将林焱拦下,全部是你们九婴责任。” “卢高!” 崔刚眉头一挑,站起身来,“怎么!你们黑一门,就连一点担当都没?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会将林焱拦下。此事,我必定向家主仔细说明。” “哟!拿家主出来压我?” 此刻卢高亦是不怕,双手抱在胸前,“我们门主,还能怕了你们家主不成。” 崔刚皱眉向前,“我这里,可有许多兄弟。” 卢高仰头与他互瞪,“臭鱼烂虾,拦不住林焱,自然也拦不住我!” 气氛骤然紧张。 却在此时,林焱离去方向,又有人影出现。 两人警觉望去。 正见到一支小队,约有十人,入得林中。 为首那人对两人拱手,“两位都在一条船上,又何必伤了和气。” 卢高不言,暗自摸向腰间。 崔刚上前,寒声说道:“阁下,又是何人?” 那人恭敬回答:“小人不足挂齿,小人前来,是有替主公,向两位的主子,传达善意。” 卢高与崔刚对视一眼。 崔刚皱眉说道:“你主子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冀国大都督,扬獍。” 不说此地,却看林焱那边。 他原本想顺着官道,直接南下,可前行道路,破旧亭旁,再次被人拦住。 那人腰间别着一柄狭长长剑,头戴斗笠,遮住面容。 原是站在亭边,见到林焱一行,骤然跃出,将他们拦住。 林焱见那长剑眼熟,见那人身形更是眼熟。 难分敌友,林焱暗自戒备。 那斗笠男站在路中央,将他们三人拦下,又从怀中抽出一卷卷轴,似是比对林焱面容。 林焱已然捏住千磨剑柄。 那人终于开口,“林焱?” 虽是问句,可这声音,令林焱悚然一惊。 骤然拔剑出鞘,沉声吐出三字,“猫!怔!仲!”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小村老友聚 林焱面对猫怔仲,如临大敌。 他与猫怔仲之间见面次数不多,可是回忆并不美好。 第一次,猫怔仲将他一击撂倒。 第二次,猫怔仲与李尔冉厮杀,最终老道身死道消。 林焱如今功力大增,刀剑合璧入魔,也能与普通天位周旋片刻。 然而,猫怔仲可是实打实的天位巅峰,离那天人境界,也不会差上多少。 回想那次在岳山,猫怔仲与李尔冉之战。 当时黑衣刚与卞夏老宦做过一场,身上有伤。李道长自锁功力,实力受损。即便如此,两人交手依旧是山崩石裂。 如今林焱又与他正面对上,心中毫无底气。 该死! 林焱在心中暗骂。 他倒是没想到,黑一门对他如此恨之入骨,居然连猫怔仲都亲自出手。 林焱又瞥了眼身侧渡鸦。 渡鸦自然也已认出猫怔仲,捏剑在手。 吕玲玲仍旧昏迷,被她横放身前。 林焱咬了咬牙。这种时候,即便他明知不敌,也不能退。他拼得性命不要,也要让渡鸦与吕玲玲安然离去。 心中打定主意,林焱已然按住魔刀刀柄,盯住马前黑袍。 只是这猫怔仲,今天似是有些怪异。 他仰头看着林焱,斗笠宽大,看不清他面容。 林焱知道这猫怔仲行事诡异,怕他有诈,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猫怔仲伸手摸向衣襟。 林焱大惊,魔刀出鞘一寸。 谁知那猫怔仲又将画轴拿了出来,展开比对,上下打量林焱,口中喃喃自语,“奇怪啊,和画上长得这么像。” 林焱哑然,高声喝道:“猫怔仲,你又在发什么疯?” 猫怔仲听得话语,左看右看,又摘下斗笠,朝斗笠帽兜里看,露出那猫脸面具。他又看天看地。他戴回斗笠,最后指指自己,“你在叫我?” 这下换林焱发蒙,“猫怔仲,不是你还能是谁?” “猫怔仲?”黑袍连连摆手,“我不叫猫怔仲,我叫疯猫。” 林焱心中疑惑,“难道真是我认错了?”他不由放低刀剑,扭头去看渡鸦。 渡鸦依旧满脸寒酸,“人会认错,难道黑一门的门主信物,还能认错?” 林焱定睛望向疯猫腰间。 虽然去了外壳,但他还是认出,疯猫腰间长剑,真是当初黑一门门主信物,抵赖不得。 疯猫也是低头,摸了摸剑柄,“我是来找林焱的。但这剑是我的,不能送你。对了对了,这画像上是不是你?” 说着疯猫展开画轴,朝向林焱。 画上之人,一身白袍,腰配刀剑,脸上神采更是和林焱不差分毫。 当真是他。 林焱也被弄得没了章法,扶着额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是猫怔仲?可猫怔仲还需要拿画像认我?” 身边渡鸦却是冷哼一声,“是不是猫怔仲……打过就知!” 说罢,长剑出手。 渡鸦从马上一跃而起,朝疯猫凌空刺去。 疯猫面具之下,瞳孔处似有寒芒掠过。 天位威压喷涌而出! 渡鸦未近其身,已被震得剑尖乱颤。 疯猫扬起画轴,斩向渡鸦脖颈。 那画轴在他真元汇聚下,此时硬如钢铁,平直铺开。 纸张棱角锋利,若是扫中,渡鸦必定身首异处。 “当!” 千磨利剑拦在路上,剑与纸碰,竟是发出金铁之音。 林焱感到纸上真元喷涌,赶紧运起真元抗衡。 “嘭”的一声,画卷炸成粉末。 渡鸦趁势刺剑。 疯猫一记劈腿,将她剑尖踩在脚下,难动分毫。他看着漫天飞屑,淡淡说道:“你们毁了我的画。” 他猛然探手,拽住林焱手腕,“你得陪我!” 林焱近身,将疯猫顶住,心中苦笑:只怕是要拿命来赔。 疯猫却是松开脚掌,渡鸦抽剑跌倒。 他又伸手,将林焱另一只手同样抓住,“你得陪我找到林焱。” 渡鸦抽身,见到林焱被抓,不顾实力差距,就要反身再刺。 林焱眉头紧皱,大声将她喝止,“住手!” 渡鸦面若寒霜,终究还是住手。 林焱又对疯猫说道:“你确实要找林焱?” “对。”疯猫点头。 林焱透过面具两孔,望向疯猫双眼,心想:硬拼绝非猫怔仲对手。看他现在疯疯癫癫,或许能够智取。 然后叹了口气,“我就是林焱。” 疯猫偏头看着林焱,“你就是林焱?” 林焱点头。 疯猫又看了片刻,轻“哦”一声,将林焱放开,“那你和我走吧。” 说罢,便拽着林焱要走。 林焱只觉得脑袋发蒙:这又是闹得哪出? 他将疯猫拉住,“你到底来干什么?不是要杀我?” “杀你?”疯猫回过脸来,“为什么要杀你?我是来接你啊。” 听到这话,林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我?谁派你来接我?” 疯猫歪着脑袋看林焱,“我记不清名字了,就是那个喜欢穿红衣服,比女人还好看的小子。” 林焱脱口而出,“山师阴!?” 别说林焱,就连渡鸦都是一脸惊诧。 事到如今,林焱总算明白过来。这猫怔仲,居然是红袍儿派来接他的人手。 他也是哭笑不得。 猫怔仲确实是他认识之人,只是……这黑袍怎么和山师阴混到了一块儿? 不过,这般安排,林焱再去想想,也有他道理。 试想猫怔仲这般桀骜之人,武功力压林焱一头。他若是杀手,完全不用哄骗林焱,直接打杀就行。 山师阴所思所想,虽然有时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不过,林焱依旧不动,对疯猫说道:“我会和你走,只是去见山师阴之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疯猫偏头看了林焱片刻,木然点头,“你跟我走就好。” 林焱微微一笑,“在此之前,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一日之后,林焱一行依旧南下,却不是朝王都,而是偏西一些。 林焱与渡鸦并肩而骑。林焱左手小臂,却是包裹白纱。 原来是他昨天夜里,向猫怔仲套话,谁知讲到“柳凤泊”。猫怔仲便如疯了一般,突然动手,林焱受其余威,便添了伤口。 渡鸦看了眼他手上白纱,张嘴说道:“所以,猫怔仲失忆了,还被山师阴养着?” 林焱点了点头。 渡鸦有看他手上手臂,继续问道:“你确定他没有问题?” 林焱明白她意思,毕竟猫怔仲若是真发起疯来,这里可没人能够将他制住。 但这种时候,林焱也没其他办法,“我不提柳凤泊就是了。况且……” 林焱回头望向身后,“他这个样子,可一点都不吓人。” 却见到两人身后,还有两马。只是这两匹马上,空空如也。 空中传来欢笑声响。 抬头去看,却是吕玲玲骑在猫怔仲背上,飞在半空之中。吕玲玲张开双臂,秋风将她长发吹散。 自从冀国出事,吕玲玲还从未笑得这般开心。 但是猫怔仲,堂堂天位,成了姑娘玩伴。 而且,猫怔仲似乎还乐在其中。 林焱看得哭笑不得。 渡鸦更是嘴角抽搐,“嘁”了一声,不再去看,转而去问林焱,“这条路,我认得,你是要去找他?” 林焱忍住笑意,点了点头,“若是有他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十日之后。 林焱四人,站在小坡之上。 几个月前,他便是站在同样地方,望着这座村庄。 那日雪降,如今快至深秋。 村头石碑很矮,炊烟依旧袅袅。 吕玲玲扑闪着眼睛,好奇发问,“焱哥哥,这里是哪儿?” 林焱嘴角上扬,“这里是小姜村。” 第二百八十二章 笑颜口难开 林焱在坡上看了许久。 小姜村,依旧是那副模样。 村外沧海桑田,狄冀大战,边境剑拔弩张,似乎都未曾染指这片世外桃源。 日升日落,农忙农歇。 老人们坐在门口,斜靠篱笆,呼着旱烟。 烟圈盈盈袅袅,随风晕开。 孩子们穿梭麦田。麦浪起伏,羊角辫儿时隐时现,铃铛般欢笑,荡漾开来。 大人们午后休了农事,坐在田埂上说着碎话,不时提醒孩子们小心。 望着这般祥和,林焱不由笑出声来。 就连渡鸦也挂起微笑。 吕玲玲更是将双眼睁大,拉住林焱胳膊,“焱哥哥,这地方真好。你看他们都开心啊。” 林焱点了点头,“走吧,我们进村。” 拉动缰绳,四人入村。 高头大马进入村中,立即引来村人侧目。老人敲了烟斗,扭头看来,目中满是审视。 这点依旧没变,林焱也是早有准备。 他不将那些目光放在心上,一边行着,一边和吕玲玲说话,“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觉得这里不错。我还说等年纪大了,要在这里造间屋子,就在我朋友屋旁。我住在东边,吕烽就住在西边。” 说到吕烽名字,林焱话语明显一顿。 到老时候,兄弟就在对门,爱人就在身边。这原是林焱想要,可如今,对屋好友,已经少了一人。 吕玲玲听得吕烽名字,微笑脸庞,瞬间阴沉。 林焱只怪自己多嘴,好不容易让她心情好些,这下被他瞬间搞砸,却不知该怎么劝慰。 就在此时,一群小孩奔到他们马边。 林焱立刻减慢马速,唯恐伤了孩子。 那些孩子却不是为林焱而来。他们围在猫怔仲马边,仰头看着疯猫。 疯猫拉住缰绳,低头看着孩子们。 他脸上戴着面具,也不知此刻是什么表情。 领头孩子约是四五岁,他吸了吸鼻涕,对疯猫伸手,“叔叔,叔叔,你脸上的面具,能借给我们看看吗?” 林焱松了口气:原来这些孩子,是被疯猫的面具吸引了过来。 他又扭头去看疯猫。 猫怔仲却没有说话,依旧坐在马上,低头看着孩子们。 林焱一阵担心,这猫怔仲可是说疯就疯,这样不说话,怕是心中不愿。 可这岁数的孩子,便是书生牛犊不怕虎。 那领头孩子又上前一步,“叔叔,我们就想借着看看,就一小会儿。我叫姜浩,就住在村北头,要是我们弄坏了,你尽管找我,我来负责。” 林焱听得心中哭笑不得。 赞这孩子倒是有几分担当。 但他看疯猫那不声不响模样,又在心中担忧孩子安危。 他正准备说话。 猫怔仲先他一步动了起来。 疯猫却是跨下马来,揭下猫脸面具,交到了小姜浩手里。 小姜浩如获至宝,将面具高高举起,“我拿到了,你们看,我拿到了。你们可得承认我是老大。” 其他孩子也是不管,哄哄闹闹去抢那面具。 林焱看着他们,不由笑出声来。 那光影,便像是回到他童年时候。李虎同样是这般领着他们,打打闹闹。 他又去看疯猫。 猫怔仲便静立一边,看着那些孩子。林焱无法从他面上看出表情,却能从他眼角,瞧出那么一丝喜悦。 他是在高兴吗?因为这一群孩子? 林焱想不清楚,不过他此刻还有事做,也不去深究。 他对渡鸦说道:“我看猫怔仲一时半会儿是不想走了。” 渡鸦点了点头,指向吕玲玲。 她也下了马,就像孩子王一般,双手叉腰立在孩子中央,“这破面具有什么好玩的。姐姐和你们说,姐姐可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那叫姜浩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阿姨,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吕玲玲撇了撇嘴,“叫姐姐。” 姜浩连连摇头,“阿爸叫我做人要诚实。” “你!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想。” “叫姐姐。” “……姐……姐姐……” “嗯,乖。姐姐和你说哦,姐姐从很远很远的国家来……” 林焱对渡鸦苦笑。 渡鸦撇了撇嘴,“你去找姜杉吧,这里有我看着。” 林焱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渡鸦瞪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别转身去。 林焱摸不着头脑,也只能驱马向前。 穿过这熟悉小道,踏过熟悉泥尘。林焱转眼望见那间屋舍。 篱笆围住,院中有小小菜圃,倒是比走时,多了些竹竿竹架,也不知是用来晾晒什么东西。 林焱下马,站在篱笆之外,望向屋内。 想起那时种种,不由愣神。 就在此时,一身花袍推门而出。 他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精神气却是好了不少。 林焱心喜,就要出声唤他。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吐不出来。 姜杉怀中抱着襁褓,摇摇晃晃,眉眼上扬。他伸手戳着孩子粉嫩小脸,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可惜孩子看着不大,应该还未到认人时候,不然,必定是一番欢声笑语。 不过姜杉并不在意。 幸福,几乎如同浓稠蜜糖,从姜杉身上蔓延开来。袍上百花,便如活物,迎风摇摆。 林焱原本想要花袍出山帮他,可当他看到眼前这幕,他又在怎么忍心,让姜杉重归山河动荡? 这,不是兄弟所为。 他摇了摇头,就准备退去。 姜杉却似感应到什么,抬眼望来。 两人隔着篱笆,四目相对。 林焱略显尴尬,张口打着招呼,“酒鬼,好久不见。” 姜杉先是意外,随后笑逐颜开,“我说这两天夜观星象,算到这两天有客临门,原来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他抱着孩子,快步行来,“怎么着,总算是想起我来了?那天晚上你们不告而别,今天可得给我好好赔罪。” 林焱摸了摸鼻子,望向姜杉怀中襁褓,“什么时候生的?” 姜杉看着怀中宝贝,满脸幸福,“二十几日了。” 林焱挠了挠头,“我倒是没准备礼物。” 姜杉哈哈笑着,“那你今晚可得自罚几杯。我今天就破戒,舍命陪君子了。” 林焱顿了顿,说道:“怕是就不留下吃饭了。” 姜杉愣了愣,脸上笑容稍减,“怎么,还有急事?” 林焱点了点头,“得赶去昌隆。” 姜杉略微皱眉,看了看四周,“就你一个人?” 林焱脸色略暗,又赶紧掩住,生怕被姜杉看穿,托词说道:“红袍儿碰到些事情,着急让帮忙看看。” 姜杉看着林焱面孔。 林焱背脊冒汗。 姜杉却是微微笑了,“是吗?” 林焱强装镇定点头,转换了话头,“孩子取名字了没?姑娘还是小子?” 姜杉低头看着孩子,“是个宝贝闺女,我给她取名,叫做姜妍。” 林焱点头应和,“妍花娇朵,真是个好名字。” “那是。”姜杉咧嘴笑着,“你也不看看她爹是谁?” 林焱应声笑着。 笑声渐消,两人之间,略显尴尬。 林焱挠了挠头,“那,我还有事,先……” “你去吧。急事要紧。记得常来看看。”姜杉微微笑着,捏起娃娃小手,朝林焱拜拜,“妍儿,和你林焱叔叔再见。” 林焱面露微笑,摆手回应。 他翻身上马,缓缓离去。 姜杉便立在篱笆边,望着林焱背影,嘴角微笑,缓缓消退,“林焱啊林焱,你可一点都不会撒谎。” 林焱不知此事,已经回到村中主道,见到渡鸦几人,“走吧。” 吕玲玲还在和孩子们玩,抬头不解。但她也不多言,既然林焱说了,她便照做。 猫怔仲也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面具,听得林焱呼唤,飞身上马。 渡鸦看着林焱沉重面孔,低声说道:“姜杉呢?” 林焱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离村而去。 日暮时分,姜杉站在屋舍之外。 邮差“千面”缓缓行来,他又换了一副模样,似乎次次不同,“怎么了,突然叫我来?” 姜杉捏着烟杆,呼出一团烟雾,沉声说道:“我想让你帮我查查……” 花袍抬眼,望向北方,“村子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出关路漫漫 林焱离开小姜村,走得匆忙。 小村就在身后,渐渐远去。马首向前不停,他就像是要逃离什么。 林焱心中明白,他或许不该来。 他只希望姜杉没能看出什么异常。毕竟,姜杉好不容易拥有今天的幸福日子,他不该来打破这份宁静。 可当他走到那小坡上,仍旧不由停驻马脚。 拉住缰绳,林焱回头张望。 小村安详,世外不染。 林焱心神有那么一丝复杂。再次离别,他与姜杉或许将会走向,两条完全不的道路。 护着孤单公主,他将要面对不仅是扬獍,更有可能是一整个冀国。 路途危机重重,一去或许不返。 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他既为花袍幸福欢愉,又对离别伤悲,更看不清未来迷茫。 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渡鸦见到他神情,凑了过来,“若是后悔,现在还能回去。” 林焱苦笑,“我若是再回去,才可能后悔。他已经有了孩子,有了水玉,有了家庭。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渡鸦低头,似是沉思,“你说的没错。” 林焱扭头看着渡鸦。 两头毛熊从竹笼里探出头来,看着两人沉默。 “看什么?”渡鸦皱眉。 林焱挠了挠头,“我突然想到,其实这件事情和你……” “刷啦!” 渡鸦腰间长剑,横在林焱颈边,“要我走,你先死。” 阿呆与阿瓜立刻缩回竹笼之中。 林焱嘴角苦笑。 渡鸦收回长剑,右拽缰绳,扭头便走。 吕玲玲这才敢靠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渡鸦姐姐怎么了?” 林焱摇了摇头,不去回答,转而说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说罢,他最后看了小姜村一眼,调整方向。 可等他走了几步,却发现吕玲玲仍旧呆在原地。 林焱疑惑问道:“怎么了?” 吕玲玲扭过头去,眼眶似是泛红,“我没事。” 林焱即便再迟钝,也发现了吕玲玲不对,“玲玲,发生了什么事情?”说着,他就要回去吕玲玲身边。 “林焱!”吕玲玲出声将他喝住,“你不要过来。” 林焱不由停住。 吕玲玲抹了抹眼睛,“你虽然口上不说,但是我心里都明白,你根本就把我当成个孩子。可我死了爹爹,死了大哥,二哥,三哥!我不是个孩子了,我不能是个孩子了啊。” 林焱豁然大悟,但他无从解释。 吕玲玲咬住下唇,“你说,你绝对不会离开我,那你把我当做什么呢?” 这突然一问,林焱只觉脑袋发蒙,伸手挠了挠头,不确定道:“你是烽子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吕玲玲张嘴欲言,却又止在嘴角。 顿了片刻,她狠狠瞪了一眼林焱,“我算明白渡鸦姐姐的心情了。” “什么?”林焱现在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吕玲玲却不准备回答他,径直驱马追赶渡鸦而去。 小坡之上,空留林焱与疯猫两人。 林焱看着疯猫苦笑,他现在满心疑惑,想要找人问问,可是疯猫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疯猫看也未看他一眼,驱马向前,与他擦肩而过。 擦肩时候,猫怔仲淡淡说道:“我失忆之前,见过的姑娘,肯定也比你多。” 听到这话,林焱目瞪口呆。 他还想问猫怔仲是什么意思,疯猫已经骑马走远。 林焱也只能摇了摇头,赶紧跟上。 一路向南,路途还算顺利,林焱却不感觉好过。 从小姜村离开之后,渡鸦和吕玲玲便像是有了某种默契,对林焱始终不理不睬。 林焱也是一路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一行人终于到达昌隆不远。 那里,也是一处旧地。 出关道,出关亭。 林焱远远便望见这条长道。 一如多年之前模样。 思绪仿佛回到那日冻雨。 雨落成线时候,泥地砸得坑坑洼洼。 柳凤泊便是这里,白衣仗剑,拼着一身残躯,杀退人熊千余精兵。 杀得血浆遍地,滚得犹如泥狗,最后…… 什么都没能挽回。 如今,血渍抹去,行人依旧,仿佛那日一切,都不曾发生。 谁又会记得? 人们将往事,刻入一屋一瓦,驻留一庭一花,付诸一字一画。 然而,屋頽瓦裂,庭荒花谢,字淡画缺。 只有一个地方,往事不灭。 那便是在记忆之中。 过往沉淀,深藏心底。 当人们以为遗忘时候,恍然惊神,它们早已根植万丈。 林焱有些触景生情,心中做了决定,该去柳凤泊坟上,与他用新杯老酒,说两句近事旧话。 晃神时候,林焱瞥见山坡上,人影晃动。 他抬头去看,正见到一袭红边黑袍,在山坡上朝他招手。 耳廓微动,林焱便能听见欣喜呼唤,“林子!” 林焱听出红袍儿声音,脑中愁绪一扫而空。 他扬鞭纵马,顺坡而上。 山师阴便站在亭前,对他张开双臂。 林焱奔上山坡,飞身下马,与红袍紧紧相拥。 山师阴拍了拍林焱后背,又把住他双臂,将他上下打量,“我看到你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我也就放心了。” 林焱哈哈笑着,“倒是你,怎么喜欢上穿黑衣服了?” 山师阴勾唇笑着,“我也是马上要做爹的人了,可不能还穿得那么轻挑。” 林焱点头称是,又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今日到达?” 山师阴指了指身后石亭,正色道:“自从我知道你要回来,便日日在这石亭等你。” 听得此言,再看那简陋凉亭,林焱心神微颤,竟是一时说不出话。 山师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怎么还是这么傻,我说你就信?” 林焱反应过来,挠着后脑勺傻笑,“我们可是好兄弟,你说的,我自然信了。” “行了。”山师阴微微笑着,随口解释道:“你们南下路上,我都派有人手关注。自然能够知道你们行踪。” 林焱想来也是。 身后另外几人,也已爬上小坡。 林焱便将两人向山师阴简单介绍。他这时才发现,猫怔仲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山师阴解释道:“猫怔仲既然见你们送到我面前,应该是回了别院。他虽然疯了,好歹是个天位,你这为身边人瞎操心的毛病,可得好好改改。也不能对谁都好。” 他朝向渡鸦与吕玲玲,意味深长说道:“两位姑娘,你们说是不是?” 渡鸦与吕玲玲互望一眼,都没说话。 然后她们又同时瞪了林焱一眼。 林焱只觉头大如斗,赶紧扯开话题,“红袍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去你那里落脚,然后慢慢再谈。” 山师阴却摇了摇头,“不要着急,我还有件事情要做。” “事情?”林焱皱了皱眉,略显疑惑。 山师阴面朝坡下,背起双手,语气稍稍发寒,“很快就能结束。” 林焱顺着他目光,望向坡下,正见到一家三口。 他们身穿布衣,裹面包头,还不时四处张望。 林焱心中疑惑,正准备发问,却见到山师阴挥了挥手。 坡下人群,突然涌出十名大汉,将那三人围住。 领头那人,正是枫叔。 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人,似乎准备反抗,却又哪里是唐枫对手,被唐枫迅速擒下。 那男人破口大骂,女人颓然坐地,孩子嚎啕大哭。 人群稍显混乱,周遭百姓远远避开。 人多嘴杂,林焱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十名大汉便将那一家三口绑了。 唐枫揭开那男人面巾,随后朝坡上挥手三下。 山师阴这才点了点头,重新面朝林焱,微微一笑,“公事做完,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林焱自然不明白,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来接我们,还是来办公事?” “自然是为了接你们,顺便办了公事。”山师阴拍了拍林焱肩膀,“你还信不过我?” “我自然信你。”林焱望着那一家三口被拖走方向,疑惑说道:“我只是奇怪,那三个人,算是什么身份?逃犯?” 山师阴避而不答,转而说道:“你还有闲心说别人,你可是杀了燕王,你自己就是个逃犯。再加上你身后两个,一个杀手,一个别国公主,还有闲心在昌隆城外,众目睽睽之下墨迹?” 林焱只能无奈苦笑。 “走吧。”山师阴朝另一边下坡方向走去,“有些事情,我们边走边说。” 既然如此,林焱三人便随山师阴而去。 山师阴在坡下早已备好车马。 四人坐于车上,摇摇晃晃,朝“山师府”而去。 一路上,山师阴随口解释了几句。 他现在昌隆,也是受人监视。所以才借着公事由头,来了出关路。不然被人知道,他特地赶出长城外接人,难免不被人怀疑。 林焱一行身份特殊,若是轻易暴露,自然不会好过。 至于其他事情,林焱听出红袍儿有所保留。 或许是对渡鸦与吕玲玲不够放心。 想来到了地方,红袍儿会找他详细说明。 不过,山师阴博闻强记,又能说会道。一路上为渡鸦与吕玲玲介绍风土人情,这旅程也不算无聊。 约莫一个时辰不到,马车终于停下脚步。 马夫揭开挡帘。 四人下得车来,正面便是“山师府”门。 林焱难免触景生情,“想不到几年之后,这慎公子别院,倒是成了你的府邸。” 山师阴点头应道:“世事如棋局局新,谁有能通晓未来过去?” 林焱默然点头,回望西江隔岸。 能见到茅屋坟头。 山师阴拍了拍他,“那里我一直有派人照料,等这边安定下来,我们一同去祭拜白袍千臂。” 林焱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山师阴便把着林焱臂膀,朝阶上走去,“走走走,我带你,先去见见你嫂子。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到时候让孩子认你做干爹。” 林焱也是哈哈大笑。 渡鸦与吕玲玲便跟他身后。 可就当几人踏上台阶之时。 大门之后,走出一道红色身影。 熟悉红氅,白绒微颤。 精致脸庞,稍显憔悴。 林焱与她四目相对。 “南柯姑娘?”林焱声音打颤,低声细语。 渡鸦与吕玲玲对视一眼,同样望向那身红氅。 第二百八十四章 重逢如陌路 武梦站在阶上,林焱站在阶下。 两人之间,隔着八级石阶,却像隔着世界。 关于重逢,林焱想过很多可能,却未想到,这重逢,来得这般猝不及防。 想说的话有很多,最终,林焱只能挤出一句,“最近还好吗?” 心如骤雨狂风,却只能不露声色。 可这话语,却像是石沉大海。 武梦怔怔看着林焱,一如初次相见。 谁都没有说话,发丝迷了两人眼眶。 山师阴轻咳一声,挂起笑容,踏上台阶,“公主驾到,也不先和我打声招呼,招呼不周,怠慢了公主可怎么办?” 武梦依旧看着林焱,冷淡说道:“他为什么在这。” 林焱心凉半截,哽在胸口。 山师阴依旧笑着,“你也知道狄国和冀国的事情。” 武梦似乎并不在意,“那是别国的事情。” 山师阴眼中略沉,“林焱的事,就是我的事。” 武梦瞥了林焱一眼,居高而望,“山师阴,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包庇燕国钦犯。” 山师阴背起双手,扬首直视,“我在帮我兄弟。” 武梦眯起双眼,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本宫希望,你要记得自己身份。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要为了这个人,坏了大事。” 山师阴冷笑不语。 林焱听得这种冷淡话语,只觉胸口绞痛。 却有一个娇小身影,从他身后踏上台阶,“原来燕国公主,便是这般没有教养。” 吕玲玲站在林焱身前,挺胸抬头模样。 武梦半阖双目,目光从吕玲玲脸上扫过,“林少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能让冀国公主为你出头。只是,本宫想不明白。” 她挑了挑眉,“这位吕公主,又以什么身份,为林少侠出头?国事?还是家事?” “国……家……家……”吕玲玲立刻红了脸庞,接不上话。 武梦嘴角微翘,踏下台阶,“吕公主还太小,有些事情,说不明白也没关系。” 踏下三阶,渡鸦上前,将她拦住。 武梦面不改色,瞥了眼她腰上长剑,“你便是渡鸦吧。这是准备直接动手?” 渡鸦捏住剑柄。 武梦依旧向下,身后红氅飘。 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正对而立。 渡鸦缓缓松开剑柄,面无表情说道:“那我也有一问。” 武梦微笑,“但说无妨。” 渡鸦淡淡问道:“武梦公主这般针对林焱,究竟是为了国事?还是私情?” 林焱仰起头来。 武梦微微一笑,正欲作答,瞥见林焱目光,突然抿住双唇。 她眼神之中,似是有一瞬晃神。最终,她看着渡鸦坚定双眼,又微笑起来,“本宫听闻,渡鸦不善言辞,果然闻名总是不如眼见为实。” 渡鸦面不改色,直接开口,“林焱总说你贤良端庄,果然闻名总是不如眼见为实。” 武梦看了林焱一眼。 林焱移开目光。 武梦轻描淡写道:“人们总是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 渡鸦立即指着林焱,“那么他,在你心里,你又记住了什么?” 林焱心神一颤,举目望去。 他希望看到什么? 留恋?不舍?后悔?原谅?亦或是,一丝淡淡遗憾?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武梦面无表情,缓缓吐出四个字,“杀父仇人。” 短短四字。 便如四把匕首,一刀刀扎入林焱心中。 他低下头去。 正好错过武梦眼底,最后那丝痛楚。 渡鸦看到林焱模样,咬住牙根,悍然拔剑。 剑芒闪。 武梦瞬间抽身,一甩衣袖,她那贴身短匕落入掌中。 “当!当!当!” 白衣渡鸦,红氅武梦,瞬间已交三招。 林焱听得弦响。 却是有箭手突然冒出身来,箭射渡鸦背心。 那人定然是武梦安排护卫。 林焱这才反应过来,瞬间拔剑。 千磨轻鸣,将那箭支剖成两半。 千磨再鸣,将那红白分开。 林焱将渡鸦拦着,就像是将她护在身后。 武梦突然寒了面孔,“你要对我动手?” 林焱赶紧按下剑尖,慌忙答复,“没有,我怎么……” “哼!”渡鸦在他身后冷哼。 林焱只觉背脊发凉,扭转头去,武梦已经收了匕首,与他擦肩而过。 不发一言,一句未有,红氅飘远。 林焱提着千磨,茫然四顾,心中五味杂陈。 “呛!” 渡鸦将长剑,重重砸回鞘中,头也不回直入山师府中。 林焱一阵头大,摇头苦笑。 吕玲玲凑了过来,扭捏道:“焱哥哥,我刚刚……算了,我先去看看渡鸦姐姐。”说着,她也转身而去。 林焱看她背影,无奈摇头。 想来入得山师府中,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待得两人背影消失。 林焱突然听到一阵狂笑。 扭头去看,却是山师阴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林焱心中满是火起,恨声道:“你就知道笑我,刚刚都不知道出来帮忙。” 山师阴连连摆手,“这忙我可帮不了。”他走过来,拍着林焱肩膀,“林子啊,想不到短短时间不见,你也是个男人了啊。” “松开,松开!”林焱将山师阴拍开,“你就知道瞎说。” “瞎说?”山师阴只能摇头,“那你就当我是瞎说吧。” 林焱叹了口气,将千磨插回鞘中,“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山师阴将他肩膀搂住,“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可是准备了好酒好菜,我们兄弟好久没见,可得好好聚聚。” 说罢,他便搂着林焱,步入府中。 先不说林焱这边老友相聚。 却说武梦回到宫中,直奔寝宫而去。 一路静走。 武梦望着轿外围墙,只觉心烦意乱。 眼中,心中,脑中,全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身影。 他回来了。 武梦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未想到,会是这般情景。 她曾经以为,他已被她完全封存在心海深处。 可谁又知,越是深埋海底,重新掀开时候,越是波澜万丈。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够轻巧带过去,反应过来时,已是兵戎相向。 为何会变成这样? 没有答案。 她便这样一路向前,不知不觉路过武莫寝宫外围。 武梦这才叫停轿子,询问武莫宫外侍卫,“大王,今日在做什么?” 侍卫恭敬回答,“饮酒作乐,一如往昔。大王今天还说了……”他顿住话头,似是不敢接话。 武梦看他一眼,“本宫安排你在这里,便是让你看着大王,他说什么,你尽管复述,本宫恕你无罪。” 侍卫这才继续说道:“大王说他这燕王做得不痛快,人熊根本没有将他当做大王,不如再弄次岳山大典,大王索性禅让给人熊算了。” 武梦气得咬住银牙,“没出息的东西!” 说罢,她便要进入武莫寝宫。 侍卫单膝跪地将她拦住,“公主,大王已经烂醉如泥,怕是见不了公主。” “好个烂醉如泥!”武梦恨声道:“去取冰水!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给本宫……给本宫……唉……” 武梦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他歇着吧。大王他……唉……”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武梦突然觉得身心俱疲,回了轿中,低声吩咐,“回宫吧。” 轿再起,官道之中,这顶小轿被那两侧高耸围墙,压得渺小不堪。 入夜时候,林焱独酌高楼。 山师阴要照顾苏丹霞,林焱便让他早早休息。 他自己挂了一壶刀子酒,上了府中高阁屋顶,坐望远方。 深秋月色,投影单只。 酒入喉,不解愁。 他便这般,披着月色自酌自饮。 任思绪纷飞,观无人深秋。 他以为这样做,他就能有,哪怕刹那遗忘。可他身上流淌的每一缕月光,都镌刻着她的影子。 如何能忘? 独酌高楼月色中,听那秋风,诉说一夜思愁。 同一月下,狄国王都。 赤娜着了一身简约秋衣,拎了壶酒,面带笑意,穿过长廊。 长廊尽头,却有一巨大身影。 赤娜顿住脚步,“怎么了?” 乌尔瓮声回应,“主公不用每夜都来,末将既然答应下来,定然会将他悉心照料。” 赤娜微微一笑,“本宫只是想找他喝酒。” 乌尔顿了片刻,“他不会喝酒,只有主公一人自言自语,一人独酌。” 赤娜面上笑容骤冷,“不需要你多嘴。” 乌尔不为所动,“主公,悲痛,休息也差不多了,该做些正事了。” 赤娜淡淡说道:“我现在就在做正事。” 乌尔瓮声道:“朝中已经传遍,说主公没了锐气,已经泯然众人!这便是主公所做正事?陪着一个离魂之人?” 赤娜面若寒霜,“本宫如何计划,还要向你汇报?” 乌尔不慌不忙道:“末将只是担心……” 赤娜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要做之事,就是等。” “等?”乌尔疑惑道。 赤娜微微一笑,望向东南方向,“等扬獍,再让天下震动。” 第二百八十五章 寒夜雨 冀国王都,笼罩在暴雨之下。 街上未有行人,更没小贩吆喝。 雨幕顺垂而下,将天地系在两端。 水洼积在地上,又被落雨捶打,绽开晶莹雨花。 这般雨夜,城中却也不是万籁俱静。 除了那“唰唰”雨坠,犹剩靡靡丝竹。 城中最大青楼“静宁阁”,即便在国殇之后,灯彩华光依旧。 水流顺着屋边檐角淋漓落下。莺歌燕语,即便是那雨声,也难以掩住。 静宁阁二楼,最是别致,却不及大厅热闹…… 天字一号雅间,一张圆桌,山珍海味。 白衣公子饮酒,窈窕佳人围坐。 无甚不堪污事,却有玉手调羹,琴声悦耳,衣带飘舞,格调颇高。 当然,雅间末端门扉紧闭,门扉之后,还有那红罗帐暖,一应俱全。 一曲奏罢,那白衣公子便撒了赏银,鼓起掌来,“好一曲《出水莲》,清丽典雅,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出水莲》赞琴者,《爱莲说》赞舞者。 可那白衣公子说完这话,又将桌上酒杯拿起,一饮而尽。 不见心神放松,却看得出那眼中郁郁。 青楼之中可人儿,自然都是人精,那公子身边姑娘,又为公子满杯,“元公子,您可是外戚尊贵,怎得这般愁眉不展。若是让别人知道,白连公子在咱们而陪伴下依旧笑不出来,那我们‘静宁阁’可就无地自容咯。” “我这白连公子也是虚名,如今冀国权柄,竟然落得扬獍小儿手中,我这外戚有心出淤泥而不染,也是……”元公子已是微醺,却未丧失理智,说到此处立即顿住话头,摆手致歉,“话多,话多。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说罢,便又是一杯下肚。 屋中琴音再起。 城中另一处,暴雨倾盆。 月黑光昏暗。 一条逼仄小道,突然闯入一道人影。 他低头喘息,单手捂住腹部,血水顺着指缝混杂雨水一道,点点滴落水洼。 突然,一串急促步音打破雨帘响动。 “啪!啪!啪!啪!啪!” 那是脚步踏水而过,越靠越近。 小巷之中人影,立即屏住呼吸,紧贴墙壁,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墙瓦之中。 血水顺着脚边水洼晕开。 一道道人影,从巷口飞奔而过。 蓑衣,长刀,血腥气味。 二十来人,飞奔而去。 巷中人影这才松了口气,佝偻着身子,不断喘息。 夜空闪过一道雷光,终于看清那人面孔。 竟然是那一日,与扬獍一同火杀冀王的那名大汉。 他怎会落得别人追杀,这般落魄光景? 尤为可知。 大汉平缓喘息,第一件事却是摸向怀中。光影之下,在他衣物之内,似是藏有包裹,却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物。 但当他摸到那包裹,整个人仿佛松弛下来。 松弛也只有一瞬。 大汉立即将腰带上移,在那创口绷紧。 疼痛扭曲面孔,可他硬是一声不吭,面上满是落珠,已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滴。 他踉跄着脚步,走出小巷,扭头吐出一口污血。 转头时候,却见到另一队人,正对他望来。 同样蓑笠,同样直刀,血腥弥散。 静宁阁匾额之下,元豕摇摇晃晃,小厮早已备好车马,为他撑起油伞。 阁中妈妈婉言相留。 元豕挥手告辞,“国殇期间,可以依旧,却不可夜宿。妈妈也该知道规矩。” 阁中妈妈笑颜挥手。 元豕摆手离去。小厮搀着,晃晃悠悠上了马车。 车内香薰久燃,真丝软垫。 入得车中,元豕摊坐在软垫之上,便像是丢了骨头,深深舒了口气。 一车之隔,便像是天地之别。 长呼酒气散,马车稍颠,元豕便如坐在云端,若要昏昏睡去。 可雨打车篷,“噼啪”声响,震得他合不上双眼。 元豕终究是皱了皱眉,倚靠着车厢坐起身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燥热,伸手撩了窗帘,雨声骤响。 窗外暴雨,掩得夜色朦胧。 沿着长街,马车缓缓而行。 周遭街景,屋舍小店,都像藏身珠帘之后。 元豕只觉心中烦躁稍减,倚靠着车窗,看着临近街角,微微愣神。 突然! 一道人影撞破雨幕,从街角飞滚而出,正从马前滚过。 马夫立即拉紧缰绳,车马嘶叫,车身侧滑。 元豕抓握不住,磕在车厢壁上。 车内杂物倾洒。 他瞬间酒醒大半,顾不得额头疼痛,赶紧坐起身来,伸头去望车外。 问他为何这般着急? 若他没有看错,当时惊鸿一瞥,那滚地葫芦,竟然是扬獍亲卫之一,吴离! 吴离为何在此,狼狈翻滚? 元豕心中疑虑,突然大惊:难道这是陷阱?扬獍要在这里对他动手? 他去摸车内兵刃,慌乱之间难以寻到。 可更令他意外一幕,出现在他面前。 那吴离从地上翻身而起,又有三人从街角冲出,将吴离围住。 元豕这才发现,吴离身上满是鲜血,而追杀他那三人,同样多有伤痕。 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等元豕理清思路,那三名追兵,已朝吴离挥刀杀去。 吴离此刻也似乎受伤颇重,他已是无力再逃,垂刀静立。 生死事! 雨中搏! 蓑笠面上雨滴洒落,直刀裁开雨线分断。 吴离骤然发出一声怒吼,便如饿虎扑食,由极静,突至极动。 他生生挨了两刀,避开致命一斩,又将一人压倒在地。 刀刃划过,血喷融雨。 只剩两人! 那两人也不顾上同伴牺牲,挥刀再斩。 吴离躲闪不及,背脊中刀,皮开肉绽。可他仅仅一颤,便立即翻身过来,又将一人抱住,向前猛推极奔。 他将另外一名追兵逼开,同时手中利刃不停,对着怀中追兵连捅五刀。 鲜血流淌而下,汇成一条血路。 还有一人! 厮杀尤为停止。 吴离想要抽身,可他怀中追兵,同样将他死死抱住。 死不瞑目! 吴离赶紧去掰那人手掌。 这般时候,最后那人,手起刀落。 “轰!” 一道巨雷,映照此刻场景。 将吴离面上狰狞,追兵眼中果决,直刀寒芒,雨珠挥洒,统统映入元豕脑中。 下一瞬。 鲜血飙射而出,泼在马车侧面,三两滴落在元豕面上。 元豕看得目不转睛。 地上,躺着整只左臂。 雨滴,敲打上翘剑尖,带走血珠涟漪。 袖口鲜血淋漓,吴离用手中直刀,将最后一名追兵,胸腹捅穿。 随后。 没有喝彩,没有欢呼,吴离精疲力竭,软倒在地。 直到这个时候,元豕才发现,自己方才始终紧闭呼吸,已是胸口发疼。 他赶紧呼出一口浊气,顾不得车夫惊诧,径直冲入雨中。 白衣染上血污泥浆,可他不在乎。 他将吴离身躯扶起,想要探查死活。 可他手刚刚伸出,便被吴离拽住手腕。 吴离双眼已经迷离不清,他已然分不清眼前之人,可他依旧拼尽全力,扯着嘶哑喉咙艰难说道:“怀……怀里……有……” 声音挤出最后四字,“冀王遗诏……” 元豕浑身一震。 吴离昏死在他怀中。 雨还在下,静宁注定难静难宁。 第二百八十六章 媚晨光 雨停了。 落珠黏着瓦边,斑点晶莹,滴滴答答。 朝阳微亮,庭院冷清,静无人声。 内厅之中,元豕坐在尽头主位,光线昏暗角落。 他手中捧着一块残布,目光穿过厅堂,遥望远方天空。 元豕已经在这儿枯坐一夜,从墨黑,直至放晴。 天边光芒初现,一层一层黯淡下去。 这是否会是一种启迪? 手中这块残布,会不会是一次机会? 元豕的手掌,再次颤抖起来。 他伸出手指,抚过残布边缘,抚过残布下角,那一列凌乱字迹,“望忠贞之士,除扬獍奸佞,还大冀太平——冀王,吕伯邑,绝笔。” 最后那勾宛若利剑,破开残布桎梏,扎进元豕胸膛。 元豕猛然翻过手掌,将那残布盖在手下,喃喃自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话语,最终是个问句。 因为他在害怕。 他不得不怕。 如今扬獍几成冀国英雄,一己之力挽救冀国于大厦将倾。朝中权利,五得其三,风头一时无二。 即便是剩下“其一”,以王都禁军为首,朝中阁老次之,他们一心为冀国着想,对扬獍仍旧猜忌,故而还在观望。 最后“其一”,皆是不服扬獍,更是猜测一切都是扬獍阴谋,只是无人牵头,便在暗中涌动。 不是没有机会。 可他元豕不过是小小外戚,难道真要在这种时候,撩拨虎须? 元豕低下头,凝视掌中半块残布。 那些不服之人,苦于无人牵头,苦于无由出手。 如今,最好由头便是这半块残布。 冀国,甚至天下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 他能够无动于衷? “元豕啊元豕!”元豕咬紧牙关,低声自语,“你不是想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你不是想做流芳百世的忠臣?现在机会就在你面前!你在怕些什么?” 元豕捏住那残布,青筋暴起。 他深吸口气,终于要下定决心! 内堂,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元豕悚然一惊,慌乱间将残布捏在手心,藏在身侧,扭头去看。 确实大夫拎着医箱从内堂快步出来。 大夫到元豕,面上也有惊讶,他同样额头冒汗,犹豫了片刻,还是朝元豕拱了拱手,“元公子,伤患已经保住性命。” 元豕努力稳住心神,沉稳问道:“他何时能够醒来?” 大夫擦了擦汗,瞥了眼门外,“快则一日,多则五天。” 元豕捏着残布的手掌发抖,面上却是慢慢点头,“诊金门口徐管家会给你。” 大夫如获大赦,拱了拱手,便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等等。”元豕将他喝住。 大夫身体一僵,不敢乱动。 元豕寒声说道:“今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对吗?” 大夫连连点头,“我半夜出城采摘草药,忙了一夜,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 元豕这才忙一点头,摆了摆手。 大夫飞也似快步而去。 元豕又看一眼手中残布,方才决心,也无那般坚固。 他望了一眼天色,天边鱼肚白,已到上朝时候。 元豕将残布塞回怀中,贴身放好,“这吴离也不一定可信,我还是谨慎行事。对,去朝堂上打探打探消息,谨慎行事。” 自言自语之中,元豕整顿精神,换了朝服,又特地去看了吴离一眼。 吴离身上缠满白布,断臂处隐隐渗出血来。 他如今面如死灰,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 元豕摇了摇头,吩咐亲信徐管家将吴离好生照顾,绝对不能让他离开府邸。 嘱托完毕,元豕才出了府邸。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他。 元豕踏上马车,这才发现那马夫,不是昨夜为他赶车之人。 他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问着新车夫,“怎么是你啊老赵,老宋呢?” “回公子。”车夫老赵面露疑惑,却还是恭敬说道:“今天确实不该小人当班,但是老宋昨夜说是突然感染了风寒,所以连夜让我顶班。” “这样啊。”元豕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柔声说着,“老赵,你再等一会儿,我想起来以一份奏章没带。” 车夫老赵自然未敢多言。 元豕快步行入府中,正遇到徐管家在前厅训话。 他朝徐管家招了招手,徐管家便将一众下人挥退,恭敬垂手而立。 元豕望了一眼门外,低声说道:“方才那位大夫,还有老宋,我始终不太放心。” 徐管家听音知趣,立即点头,“公子尽管放心,小人明白。” 元豕郑重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做的干净些。” 徐管家点头应下。 元豕这才稍稍放心,出了府门,登上马车。 马车缓步强行。 元豕蜷缩在车内角落,眯上双眼深深吐气。 不过一夜时光,他已觉心中沉重万分,仿佛行至他错半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狭小马车之中,他总算可以松开心弦,放松片刻。 不知不觉,元豕陷入梦境。 在梦中,他坐于王座之上,将扬獍头颅,踩在脚下。 可没等他洋洋得意,那扬獍头颅猛然睁开眼来。 门中元豕惊得滚落龙椅。 扬獍头颅悬空飞起,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死命要来。 浑身一颤,元豕从梦中惊醒。 他晃了晃脑袋,已是一身冷汗。 “哆。哆。哆。” 马车外传来敲击声响,车夫老赵轻声说道:“公子,到了。” 元豕这才回过神来,抹了抹额上冷汗,出得车来。 入朝不得跟着随从,元豕也是明白规矩,便孤身入门中。 元豕身为外戚,也有文官身份。他从光兴道至内左门,还要不少距离。 此时深秋,天泛鱼肚白,宫中道路仍旧漆黑。 而自古以来,为杜绝火患,道中皆无灯火。 有言“戊夜趋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 为了避免黑夜意外,众多官员便会等候一处。每每朝会若是有公文携身,可获御灯引道。“无光”官员们,便借着这“御灯”一同前行。 平日里元豕作为外戚,自持身份,即便“借光”,也不会与这帮朝臣有太多交集。不过今日,他便是为打探消息而来。自然而然,与那些朝臣站的近了,找着个交好刑部官员随口说着,“廖大人,没赶着上一班光?” 廖大人年事颇高,见到元豕说话似是有些意外,却也小声回答:“方才那班御灯走得忒快,老夫年纪大了,便没赶上。” 说着,廖大人还打了个哈欠。 元豕问道:“廖大人为国操劳也是辛劳,我看大人面色有恙,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廖大人摆了摆手,“别提了,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困的。” “哦?”元豕立即来了兴趣,面上却保持平静,小声问道:“昨夜暴雨,廖大人可是被雷雨惊扰?” “雷雨老夫怎么会怕。”廖大人摇了摇头,“还不是又出了事。” 元豕忍住激动,平静问道:“什么事情?” 廖大人看了看四周,又摇头苦笑,“老夫也是疑神疑鬼了,这事情说不得一会儿所有人都要知道。” 元豕没有催促,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廖大人又看四周,才小声说道:“扬大都督,有一位亲卫,唤作吴离,公子可知道?” 元豕心头一突,强装镇定,“自然知道,吴离身手了得,深得扬大都督其中,这事情,朝中人尽皆知。” 廖大人再次压低声音,偷瞄四周,凑到元豕耳边说道:“昨天夜里,吴离府上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家中妻儿更是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元豕心神猛跳,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廖大人沉声说着,“现场探查,或许是扬大都督。” 听到扬獍之名。 元豕脑中立即想到那半块残布,此刻就贴身藏他胸口。 那块残布,便如同烙铁一般灼热异常。 他立即想到一种可能:扬獍暗害冀王,而他亲信吴离或许是为自保,也或许是心向冀国,偷偷留了证据。 证据便是那半份遗诏。 最后也不知为何事情败露,终于被扬獍发现,惨遭灭口。 而吴离武艺高强,突出重围,最终被元豕鬼使神差救下。 这简直就是,天降机遇! 元豕心中一阵激荡,还想问些细节,却见到廖大人退开两步,收起面上所有表情。 随后,一轮光晕,出现在元豕脚下。 原来又是“御灯”到达,也不知是哪位高官。 元豕回过头去,浑身一颤。 扬獍背着双手,身侧引着“御灯”,正站在元豕身后。 “大都督。”元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扬獍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微微一笑,“想不到今日遇到了白莲公子,也是我扬某人荣幸。” 元豕赶紧摇头,“大都督可不能这么说,如今冀国可全要仰仗大都督了。” “元公子不必恭维,正巧……”扬獍面上微笑丝毫不变,目光冷冽,“扬某人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元公子。” 元豕额头冒汗,扬獍只是站他面前,看着文文弱弱,不说几句话,却有一股气势。那双眼睛,仿佛能将他生生刺穿。 他却不能露出马脚,恭敬回应,“大都督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无甚大事。”扬獍微眯双眼,淡淡问道:“扬某人听闻元公子昨夜在‘静宁阁’中喝酒,直至深夜才归。” 听到这里,元豕已经背脊发凉。 扬獍继续问道:“不知道元公子,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元豕顷刻汗如泉涌。 第二百八十七章 踌躇怀满志 “昨夜,在下喝得烂醉,什么都不记得了。”元豕回答得毫不迟疑,他也不敢迟疑。 “哦?”扬獍将这一声拖长。 元豕努力忍住,才不至于双腿打颤。 扬獍面上笑容不变,拍了拍元豕肩膀,“怪不得元公子身上还有淡淡酒香。这样可不好啊,毕竟为国尽忠,怎能显得这般懈怠,你说是不是?” 元豕赶紧点头,脸上挤出笑容,又觉得笑脸不对,换了惶恐面容,“大都督说的是,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扬獍点了点头,“如此最好。对了,关于昨夜之事,元公子若是想起了什么,随时可以与扬某人说。扬某人随时欢迎。” 元豕擦汗应下。 扬獍便点头撇过,顺着宫中长道向前迈步。 寻常官员,都是“御灯”在前,自身在后紧步跟随。 而到扬獍这里,他昂首挺胸,行在最前。 太监便拎着“御灯”,紧紧跟他身后。 周围官员见着“御灯”,便纷纷靠拢过来,隔开稍远追着光晕尾巴。 从空中俯瞰下去,好长一尾墨鲤。 而扬獍,便像是引领百官之人,那些关于不过是仆从奴役。 元豕还未从方才惊悚之中回过神来,便被人流簇拥着,跟在“御灯”之后。 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那光晕,亦步亦趋。 可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队伍最前方男人。 扬獍! 身负九霄“五甲”之名,却不理政事。 却在冀国落难之时,骤然崛起,进而把控朝中大权。虽说不上一手遮天,也是权倾朝野。 而他的岁数,与元豕不过伯仲。 所以,为什么是他? 凭什么是他? 元豕捏紧双拳,眯起双眼。 他觉得胸膛火热。 如今,他或许就有机会,将这人拖下马来,他甚至能够,取而代之! 那半块残布,那半封遗诏便是天赐良机! 元豕想起之前在车中之梦,他将扬獍头颅踩在脚下。 或许那不只是梦,那是预兆! 元豕只觉心神激荡,凝视扬獍背影。 就在此时,扬獍突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目光相触,元豕如遭电击,瞬间低下头来。 冷汗不自觉地爬上背脊。 心脏在胸膛之内疯狂跳动。 元豕暗自心惊,方才雄心壮志消了大半。 队伍继续向前,他再也不敢抬头。 朝会之上,冀王王位空缺。朝中各派为这继承之人,争论不休。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扬王后便坐龙椅之侧面,沉默不语。 她面色暗沉,似是彻夜难眠。想来也是,任由谁一夜之间丈夫儿子全部死光,都有可能直接疯了。而扬王后能够撑到现在,当真是异常坚强。 元豕听着各位重臣高谈阔论。其实也无太大差别,两伙人分推两位王亲,不过一个四岁,一个六岁,想来都是没安好心。 然而这些讨论,他自然没有资格参与。 他也不太上心,此刻心神全部集中在扬獍身上。 扬獍其实没有出面,只是老神在在站立一旁,仿佛在这件事上,没有丝毫插手。实则手下之人,与另一拨人唇枪舌剑已久。 元豕突然觉得,或许扬獍并不准备推那四岁小孩上位,似乎此刻争论不休,才是他最想见到的场景。 当然,推测只是推测。 元豕也觉得好笑,扬獍不想有人上位,又能怎样?他不过是姓扬,还能夺了吕家的天下? 胡思乱想之间,朝中辩论已经将要演变成斗殴。 冀国勇猛,文官亦然。 元豕见怪不怪。 不过这武斗终究是没打起来,因为扬皇后一声大喝,“够了!” 大殿之中,安静下来。 扬皇后揉着没心,似是心力交瘁,缓缓说道:“既然各位爱卿都不能达成共识,那么此事按下不表,容后再议。” 大臣们这才偃旗息鼓,退回各自位置。 就在元豕以为今日朝会又要草草了结之时,扬獍突然站了出来。 扬皇后望着殿下之人,皱了皱眉,“爱卿,有何要事?” 扬獍微小还礼,“也不算什么样要紧事情,就是臣昨夜查获一件通敌叛国大案,为防止疑犯逃脱,便未通知刑部,命人捉拿逆贼。谁知还是让那逆贼逃了去。特向王后请罪。” 元豕心中一紧,吴离昨夜灾祸,竟然真是扬獍动手。 扬皇后似是眯了眯眼,淡淡说道:“大都督为国尽忠,这些小小疏忽,算不得大事,自然也无罪可言。” “王后仁厚。”扬獍拱了拱手,却未退回原位,反而环顾群臣,大声说道:“然而此事不能了结,让我冀国颜面何存?臣侥幸抓住了那名叛党家属,现在请移交刑部,请刑部大人,三日后处斩!若吴离不曾露面,便诛!杀!九!族!” 元豕心头剧颤,他立即明白扬獍此刻用意。 扬獍必定是料定,朝中大臣包庇吴离,这是要逼吴离现身。 诛人九族,何等狠辣手段! 朝中自然一片哗然。 扬王后又捏了捏没心,压住群臣议论,随意挥了挥手,“一切都按大都督的意思办就好了。叛国之人,自然容不得半点姑息。” 扬獍勾起嘴角,施礼退下。 群臣未敢多言。 朝会至此,终于结束。 群臣离去,元豕混在人群之中,却顿住脚步。 他摸了摸胸口。 那是半块残布所在。 他又想起方才血梦,想起扬王后望向扬獍时候,那微微眯起的双眼。 再看扬獍被群臣簇拥之景。 他终于下定决心! 面见王后! 若说如今冀国对扬獍最为痛恨之人,必定是王后。 王后与扬獍虽然是本家,扬獍更是王后妹妹之子,但是两人从扬獍出生便是不和。 扬獍得权之后,更是多次明压暗推。 两位大王后选,王后便是推那六岁孩童。而扬獍便偏偏推另外一人上位。针锋相对之势,已在暗中酝酿。 若是此时想要将扬獍绊倒,必定需要联合王后。 而元豕怀中那半封遗诏,便是最重要的投名状! 元豕等群臣退去之后,暗中与王后宦官联系,在偏厅一叙亲族之情。 王后向来以仁厚顾家示人,这等要求自然不会推脱。 元豕便被引到偏厅门外。 等待时候,他心中不断忐忑。 反复思索应该如何应答,如何与王后达成统一战线。 可当门扉开启,宦官将元豕引到厅中,见到王后真颜时候,元豕脑中一片空白。 王后虽然疲惫,却仍挂着微笑,对元豕说道:“甥儿还就没看看舅妈,却不知今日是……” “扑通!” 元豕猛然双膝跪下,“甥儿有一要事禀报!” 王后眼中透出诧异,面上笑容不减,“甥儿有何事要说,何必跪着,快快起来。” 元豕咬牙不起,低声说道:“此事,事关冀国国运!” 王后双眼猛然一睁。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衣带险难还 扬王后双眼圆睁,又稍稍阖起,摸着腕上玉镯,慢条斯理道:“甥儿,冀国方才转危为安,所谓国运之事,可不能胡言。” 元豕听得此话,心中焦急,赶紧上前两步,“舅母,你可得相信甥儿,甥儿虽然没有太大出息,可也绝不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 扬王后眯起双眼,抚摸那玉镯手腕稍停,垂下目光,慢悠悠道:“既然甥儿这般说了,舅母便听听便是。” 见到扬王后那神色,元豕就怕自家舅母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要知道,他可是反复几次,才能够下定决心,将这半封遗诏之事抖落出来。若是被当做玩笑掠过,那他之前担惊受怕,岂不是全都白费? 元豕只能咬了咬牙,眼看左右,“舅母,此事事关重大,您看……” 扬王后抬眼望来,微微一笑,“在这宫中没有不可言之事,左右侍奉都是哀家信任之人,你若有什么尽管说了便是。” 元豕见到扬王后这般开口,也只能再次咬牙,伸手摸向怀中,“甥儿有一物,还请舅母一观。” 他从怀中掏出那半封遗诏,却不展开,将它捏在手心。 扬王后见了,便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座边宫女将那物取来。 宫女得令,走到元豕身边。 元豕却将那遗诏紧紧捏住,不给宫女,低声说道:“舅母,此物事关重大,只能给舅母一人观看。” 扬王后双眉微皱,似是不耐,可她也未说什么,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亲自将那物交上来吧。” 元豕终于松了口气。 宫女退到一边,元豕便捏着那半封遗诏,朝扬王后恭敬走去。 行到座前,他便单膝跪地,将那半封遗诏双手奉上。 扬王后拎起一角,将那半封遗诏展开。 元豕小心抬眼,观察扬王后面上表情。 之间扬王后双眼扫过那半封遗诏,显示漫不经心,随后双眉微皱,最后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见到这般目光,元豕心中大喜。想必扬王后定然知道冀王笔记,也能够看出这半封遗诏真伪,现在这副模样,必然是对这遗诏万分重视。 元豕几乎能够想到“名留青史”四个字。 而扬王后似是定了定神,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元豕。 两人目光相触。 元豕赶紧低头。 却看到扬王后霍然站起,对着元豕胸口,抬腿便是一记猛踢。 元豕被踢得差点岔气,仰天倒下。 扬王后满面怒容,抓起那半封遗诏,狠狠摔在元豕面上,“好你个元豕,居然拿这种东西来消遣哀家!” 元豕脑中发蒙:这算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遗诏是假的?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扬王后一挥衣袖,已然扭过身去,径直从副门离开了会客厅房。 元豕一句辩解都来不及说出,便失魂落魄一般被赶出门外。 手中捏着那半封遗诏,他只觉秋风萧瑟。 方才发生一切就像梦境那般。 前一刻,元豕还以为自己将会飞黄腾达。 下一刻,他便如丧家之犬那般被人扫地出门。 何等狼狈。 他堂堂外戚,堂堂白莲公子,颜面何存? 元豕骤然发狠,便如疯了一般,将手中遗诏猛得掷在地上。 可片刻之后,他又跪在地上,将那半封遗诏,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耐心折好,放入怀中,低头喃喃自语,“这是真的,这一定是真的,舅母她不信我,她必须得要信我啊!” 他便如发了癔症一般,不断自言自语,又不断朝宫外走去。 拖步而行,没走出多远,走过一处转角,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入角落。 元豕这才回过神来,就要呼喊,已被人按住口鼻。 “元公子,不要说话。”那人对元豕轻声说道。 元豕定了定神,才发现劫持他那人,竟然是扬王后身边贴身宦官。 他心中疑惑,却仍不忘点头静声。 那宦官却未将他放开,继续轻声说道:“元公子,王后娘娘,她想要见你。” 元豕惊得目瞪口呆。 约是一炷香后,元豕被那宦官带得七拐八绕,见得一处小屋。 贴墙暗瓦,破落如尘。 他从未知道,王宫之中,还有这等僻静之处。 宦官将他领到门前,便微笑侧身,“请公子入内。” 元豕疑惑道:“舅母她在这里?” 宦官面上笑容不减,为他推开房门,“王后娘娘久候多时了。” 元豕放眼望去,见到扬王后正在屋内。 她似是之前在焦急踱步,见到元豕便定了下来,赶忙招手,“甥儿,快快进来。” 元豕分辨不清此时状况,便入得屋内。 宦官从后将房门合上。 扬王后一个箭步冲到元豕面前,“快,甥儿,将那遗诏再拿给我看看。” 元豕依言,将遗诏拿出。 扬王后二话不说,夺了过去。 她双手微颤,借着昏暗光芒,将那遗诏再读一遍,看到最后,甚至滚出两行热泪,低声呜咽,“天佑大冀,天佑大冀!” 扬王后此时状态,却令元豕更加疑惑。 他已然分辨不清,难道他之前见的,是个假王后? 扬王后看出元豕面上疑惑,抹去眼角泪痕,微微笑道:“甥儿也知道,如今扬獍当道,即便是在这王宫之内,舅母也不能相信所有人,实在是让甥儿见笑了。” 元豕先是愣神,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激动道:“舅母是说,这遗诏,是真的了?” 扬王后点了点头,“字迹确实是先王字迹,就是不知道这遗诏,甥儿是从而得来?” 元豕难掩心中激动,赶紧将自己是如何救了吴离,如何被托付这遗诏之事说了出来。 扬王后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等元豕说完,她才开口说道:“却不知道甥儿那日暴雨,在外是做什么事情?” 元豕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夜是在‘静宁阁’。” 扬王后略微皱眉。 元豕一惊,赶紧解释道:“舅母,甥儿知道在国殇期间饮酒作乐不对,但是甥儿……” 扬王后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无妨。那吴离当真断了一手?” 元豕立即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人还在我府上藏着。” 扬王后再次点头,继续问道:“还有谁,知道此事?” 元豕略显得意道:“除了我一位忠仆,其余知情之人,已经统统去赔了先王。” 扬王后再看元豕一眼,眼中似是有赞许,“甥儿做事,舅母放心。” 元豕心中自然高兴,紧接着问道:“那舅母你看,这遗诏之事。” 扬王后稍稍皱眉,来回走了两步,“如今扬獍势大,此事绝对不能公诸于众。” 元豕急道:“难道便要这样,放着那扬獍小儿猖狂?” “猖狂?”扬王后恨声道:“不过是个贱种,又能猖狂到什么时候?朝中势力,他不过得了一半。只要我们有这遗诏在,便能联合朝中忠贞之臣,讨逆护国!这半封遗诏,便是他坟上第一捧黄土!” 元豕听得热血上涌,双眼圆睁。他必胜所愿便是做那流芳千古的名臣!如今机会就在面前。 扬王后见到元豕那模样,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元豕肩膀,“甥儿也不必太过着急。扬獍如今风头无二,若是要将他铲除,还需要好好谋划。” 元豕应声道:“舅母所言在理,是甥儿着急了。” “其实也不算太过着急。”扬王后继续笑着,“舅母对着扬獍,也谋划了许久,早有准备,就是缺最重要一步。” 元豕疑惑道:“还请舅母明示。” 扬王后靠近元豕,低声说道:“我们知道扬獍有一习惯,每隔七日,便会在酒肆独自饮酒,随后孤身回府。传闻是为了悼念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元豕愣了愣,随后低声回应,“舅母实说,刺杀?” “正是如此,却不止如此。”扬王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若是简单刺杀,以他如今声望,谁能善罢甘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这份遗诏!” 两人目光聚集在遗诏之上。 扬王后话音之中,略显兴奋,“有了这遗诏,我们就手握大义,不说刺杀他,便是将他当庭杖毙,他又能如何?谁又能为他出头?” 元豕听得此处,已是热血沸腾,“这等逆贼!杖毙也是轻饶,就该凌迟处死。” “唉!”扬王后面上笑容更甚,却是轻声宽慰,“我们手握大义,还是应该稳妥为上,若是在朝堂上公开这遗诏,他扬獍可是九霄门人,巧舌如簧。等我们给他个盖棺定论,才是最好。” 元豕连连点头,“还是舅母想得周全。” 扬王后稍稍敛起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印章,“舅母深居宫中,能为甥儿做得事情并不算多,舅母有一份私章,在这遗诏上印上一份。甥儿你也知道朝中哪些大臣仍然是忠贞不二,等你拿了这份遗诏出宫,便可以以我名义,知会这些重臣,联名作保。到时候,刺杀了那狗贼!我们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余党,一网打尽。” 说罢此话,扬王后深叹口气,再次按住元豕肩膀,“舅母的安危,冀国的未来,现在全部在你手中了啊!” 元豕只觉自己身负重任,沉声应下,“甥儿必定为冀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过不多时,元豕便被宦官带离此地,绕回大道之上。 他将那印了王后私章的遗诏贴身放好。 此时在他心中,可谓是豪情万丈。 他一边前行,一边又回想起之前梦境。 仿佛扬獍头颅,已然就在脚下。 可等他行到王宫大门之时,却骤然停下脚步。 扬獍带着一伙儿侍卫,正站在大门之内,朝他微笑,“元公子,您与王后娘娘一叙,还真是耗费了不少时辰啊。” 元豕骤然汗如雨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终相聚 元豕步伐,有那么一瞬僵硬。 扬獍便将双手背在身后,微笑站在原地。 谁也不知道那笑容之后,隐藏着何等心机。 若说元豕之前,只是预谋推翻扬獍,那么此刻,他怀中那半封遗诏,已然印上了扬王后私章。 他所代表的,不再是他一人生死。他觉得,他将整个冀国扛在肩上。 所以,他努力维持镇静,甚至拼命挤出一丝微笑。 扬獍问他,为何与扬王后相谈甚久。 他便稳住声线,清晰回应,“舅母与我太久未曾见面,便聊了许久时间。” “是吗?”扬獍说得十分随意,并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元豕心中暗叹侥幸,看来扬王后还是过虑了些。若是她身边真有扬獍奸细,定然会报告扬王后将那半封遗诏丢在他身上这事儿。 可是如今看来,扬獍并未说起此事,想来是不知此事原委。 换而言之,扬王后身边宫婢还算干净。那之前为了防止检查做的准备,也就没了必要。 元豕便保持轻松笑容,对扬獍拱了拱手,“大都督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请容在下快些回府。” 扬獍将他上下打量,“我看元公子今日总是出汗,想来是身体不适?” 元豕听得此言,立即接上话头,“还是让大都督发现了,在下今日起来,便觉得头疼欲裂,想来是昨夜饮酒过度。” 扬獍似是同意,顺着元豕话语不断点头。 可等元豕说完,扬獍却是露出为难表情,“我也知道元公子需要休息,可是啊,实在是运气不好。” 元豕心头一跳,嘴角颤了颤,只能回应道:“不知道大都督所言何事?” “是这样的。”扬獍背着双手,脸上似有怒火,“也不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毛贼偷了宫里的东西,被守值公公发现了异状。这不,我们只能在这里设卡。元公子你说,我们也不能让毛贼逃了去是不是?” 元豕脸颊抽搐,苦笑道:“大都督的意思是。” “也不是什么难事。”扬獍微微一笑,“就是想元公子配合我们做一下检查。” 元豕心头猛颤,贴身那半封遗诏,便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他胸膛之上。 如何能让扬獍检查! 元豕只能做最后挣扎,寒声说道:“大都督,你这可是信不过元某人的为人!” 扬獍赶紧上前,拉住元豕双手,“元公子可千万不能这样瞎想。我怎么会信不过元公子呢,只是啊,悠悠众口,总会有一两个有心人。元公子一向爱惜羽毛,若是这事情传了出去,对你对我,恐怕都不太好。” 这话,扬獍说得轻巧,元豕却已明白,他全无退路可言。 扬獍已经摆明态度,要在今天,对他搜身。 屈辱,却也无可奈何。 也不等元豕有何回应,扬獍轻抬下巴。 两边侍卫便从两侧过来,将元豕围在核心。他们有人自提外套,有人搬来座椅。领头侍卫声音恭敬却冷漠,“还请元公子,除了外衣,脱了鞋袜。” 元豕怒气上涌,“你这侍卫……” “元公子。”扬獍突然出口,面上仍有笑容,可双眼无情,“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坐下与扬某人随意聊聊。” 元豕毫不怀疑,若是他此刻有任何多余举动,扬獍便会让侍卫,将自己立即拿下。 没有选择。 元豕只能脱了外衣,去了内衬,交予侍卫,又脱了鞋袜,坐在凳上。 侍卫递来外套,他冷哼一声,并不伸手去接。 扬獍嘴角含笑,亲手接过外套,罩在元豕身上,“元公子,秋深风寒,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不等元豕回应,扬獍又对侍卫说道:“都检查仔细了,定然要给元公子一个清白。” 元豕气得脸色发青,裹住外套,闭口不言。 却有另一侍卫,搬来另一张座椅。扬獍便在元豕对面坐下。 元豕知道说得越多,错的越多。他索性借着气愤,对扬獍不理不睬。 他不睬扬獍,可扬獍又怎么会放过他? 扬獍身体前倾,温声说道:“元公子,在下却是有一事不明。” 元豕打定主意,不去理他,索性扭过头去。 可扭头处,见到侍卫翻找他那衣物,元豕心中更觉气恼,索性低下头颅。 扬獍并不在意他的无视,继续说道:“元公子说和王后娘娘谈了许久,可为何我听闻,元公子很快就被请了出来?” 元豕心脏猛然一颤,硬是接不上话,心中暗想组织词句解释。 可扬獍并未准备听他解释,径直站起身来,“我还听说,元公子给王后看了某物,号称,影响冀国国运?” 元豕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冰凉,嘴唇颤抖。 他在心中不断咒骂。 扬獍明明知道所有经过,却还要将他搜身,根本就是特意羞辱他! 他仰头就要反击,可望见扬獍冰冷目光,他差点缴械投降。 那种冷漠,无视,轻蔑。 扬獍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在扬獍眼中,宛若蝼蚁一般。 元豕心中那种恐惧,便在此刻,化作滔天怒火。 他元豕一生为名,士可杀,绝不可辱! 扬王后在他离开之前,曾经给他支了一招,本意是让他能够在危机时刻,稍有报名机会。如今,他却要用这物件当面当面羞辱扬獍。 打定主意。 元豕猛然站起,赤足立于地上。 他将身上外袍抖落,径直迎面深秋寒风,面对扬獍破口大骂,“大都督!真是好大的本事!你不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元豕猛然向前一步,伸手掏向怀中。 扬獍微眯双眼,四周侍卫立即停下手中活计,纷纷按住刀柄。 元豕,从怀中掏出一块残布,狠狠掷在扬獍面上,“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扬獍似是也未料到元豕会如此刚烈,不及躲闪,那布便糊在脸上,飘落下来。 四周侍卫拔刀出鞘一寸,就要冲来。 扬獍捡起地上残布,只看一眼,便抬起手臂。 周遭侍卫立即顿住脚步。 扬獍将那残布朝元豕扬了扬,“空阁锦?”他眼中,似是也有那么一丝茫然。 众人去看,扬獍手中那块残布,虽然褶皱,却仍难掩其细腻顺滑。 然而空阁锦,其名便是空中楼阁。 元豕丝毫不怕,与扬獍直接对视,“没错,我给舅母看的,便是这空阁锦。” 扬獍看了一眼元豕,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锦布,眼神颇为玩味,“空阁锦,关乎冀国国运?” 元豕趁着一股血勇之气,撒谎眼也不眨,“这空阁锦极为难制,市价极高。况且其材料,只有我冀国独有。若是将这空阁锦用于商业。” 扬獍轻蔑摇头,“你可知道,造这空阁锦,要用多少人力物力?你又可曾知道,这空阁锦一年能够售出多少?你这样做,根本就是问吃不上饭的百姓,何不……” “何不食肉糜!”元豕收起表情,淡淡说着,“舅母,也是这样想啊。” 扬獍没有立即答话,他静静看着元豕,“从会见偏厅到这东华门,元公子走得可真是慢啊。” 谎话已经说出,元豕反而不再紧张,随意说道:“失意书生,大都督还不允许我失魂落魄一会儿?” 扬獍眯起双眼,还要再问。 元豕反而抢先出手,一步窜到扬獍面前,“大都督!你还要问什么?你便要我在这大庭广之下,将脸面全部丢尽?是啊,你是大都督!你在这冀国,想做便能做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外戚,我们这些外戚在你眼中,不过是一只蚂蚁,可以让你随意欺辱!” 扬獍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摇了摇头,“元公子,你怎么能这般想呢?我扬某人绝对不敢侮辱王亲国戚。” “您敢!而且您正在做!”元豕音调骤然拔高,“你看不起我,但你别忘了,我元豕既是外戚,也是书生!世人皆说书生百无一用,但书生至少还有气节!你这般折辱我,我已存死志,但临死之前,我要将这一身清白留于世间!” 说罢,元豕拽住贴身衣襟就要掀开,“你要检查!我便让你检查得彻彻底底。” 他在赌! 扬獍拦他,他便逃出生天。 扬獍不拦,那半封遗诏,便会大白天下。 下一瞬,胜负立分! 扬獍猛然伸出手掌,将元豕手腕按住,“元公子刚烈,是扬某人之错。” 元豕心中巨石落地,但他稳住身形,还做挣扎,“大都督不要拦我!” “哎!”扬獍按得他手腕一动不动,对左近侍卫喝道:“还不快把元公子的衣物送过来?” 周遭侍卫赶紧将衣物送来,手忙脚乱给元豕披上衣袍。 元豕怒哼一声,却也未将肩上衣袍撇下。 扬獍见此,继续微笑劝慰,“元公子消消气,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不对。这样,过些时日,我在静宁阁做东,给元公子赔罪。” 元豕也知道见好就收,他装作愤愤不平,甩开扬獍手臂,又不发一言,将衣袍鞋袜穿戴整齐。 扬獍还想说话。 元豕却头也不回,径直出了东华门外。 他能感到扬獍目光,始终定格在他背后。可他硬是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快步行到自家车马之前。 车夫向他行礼,他也未曾理会,迅速钻入车内,喝了一声,“回府!” “啪!”马鞭空挥。 元豕便像是一团烂泥,瞬间瘫软车中,大口喘息。 马蹄响起,车轮滚动。 元豕心脏便像是万马奔腾,身上更是连一根汗毛都不愿动弹。 回想方才遭遇,如今是遍体发凉。 他躺在车上,盯着马车内顶,口中喘息渐渐平缓。 随后,他盯着车顶愣了片刻,狂笑出声。 他方才当面顶撞扬獍,他驳了扬獍面子,可他活了下来。朝中多少重臣,想做却不敢做之事,被他轻而易举拿下。 “哼!”元豕收了笑声,发出一记冷哼。 九霄扬獍? 不过如此。 第二百九十章 遗诏 车轮碾过青砖,元豕依靠车厢内,双目合起,伸手扶着窗沿,食指轻敲。 他如今已经得了扬王后首肯,全权负责遗诏之事。 接下来需要去想,便是将那些反抗扬獍之人召集一起,随时准备发难。这种“清君侧”的事情,必须立即有所决断。 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容易生出变故。 实际上想,如今朝中那些大臣对扬獍不满,在元豕心中也是有些轮廓。 凭着他手中半封遗诏,还有遗诏上,扬王后那方私印。想要将这些大臣扭结成团,想必不是太大问题。 况且,方才在东华门外,那般为危机场景,他都能够毫发无伤地闯出来,还有什么刀山火海能够将他拦住? 没有人! 扬獍不行,谁都不行! 不过现在,却还有一个问题就摆在他面前。 他应该拿吴离,怎么办? 从根本上说,确实是吴离将那半封遗诏,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转念一想,这吴离已然断了手臂,想来也无法成为助力。 他便听着马蹄清脆,在脑中权衡其中得失。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在“元府”门外。 马夫拉了缰绳,元豕停下思考,整了整身上衣衫,钻出马车。 他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冀国未来便依靠在他肩上,他可得时刻注意仪表,不能被他人轻视。 必须要有些气派。 元豕这般想着,就从袖袋中摸了些碎银,丢给赶车伙计,“今天赶得不错,赏你了。” 车夫先是一愣,随后赶紧攥住银子,低头哈腰,“谢公子赏,谢公子赏。” 元豕见到他感恩戴德模样,心情也是大好,随意挥了挥手,转身望向府门。 徐管家正跨过大门,朝他快步走来。 看样子,徐管家是在门内等了许久。 元豕背着双手,眯眼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徐管家靠近元豕身边,垂首恭声道:“老宋老家出了些事情,周边邻居都知道他们一家都‘回家乡’去了,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回静宁了。” 元豕点了点头,迈步向前,又问道:“那位大夫。” 徐管家便垂着双手,跟在元豕侧后半步,“那位大夫出城外采药,昨夜暴雨,山体滑坡,怕是被‘埋在了’泥浆里,活不下来了。” 元豕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低声说道:“谁动的手?” 徐管家低声回应,“都是府中卖身奴仆,无家无亲,小人也一并处理了。” 元豕满意点头,“徐管家听说老来得子?” 徐管家定了定,“确实是生了个大胖小子。” 元豕停下脚步,拍了拍他肩膀,“徐管家好福气啊,这样,从我私库里支取五千两,算是我凑个份子。” 徐管家受宠若惊,赶紧弯腰,“谢公子赏赐。” 元豕微微笑着,随意挥了挥手,“好了,去忙别的事情吧。” 徐管家却未走开,“公子,还有一事。” 元豕皱了皱眉,“怎么了?” 徐管家凑到元豕耳边,“他醒了。” 元豕挑了挑眉。 半柱香后,元豕跟在徐管家身后,到了府中后院偏僻角落。 那里原本是一处柴房,后来做了惩罚奴仆的囚室,故而人迹罕至。 如今,徐管家便是将吴离藏在其中。 徐管家将元豕领到屋外。 元豕探头望了望,柴房木窗尽皆封死,大门更是拴着拇指粗细铁链,难以看清屋内情况。 徐管家从怀中掏出钥匙,告罪一声,解了铁链锁头。 “哗啦哗啦。” 徐管家将门上铁链一圈圈撩开。 元豕便背着双手,在一边静候。 等铁链绕到最后半圈,虚挂门上时候,突然听得轻响。 徐管家疑惑愣神。 随后“嘭”的一声! 木门从中炸裂开来,木屑横飞。 徐管家骤然遇袭,被那些碎木撞得胸口发闷,向后逃去。 飞屑之后,窜出一道黑影! 砂锅大拳将他脖颈一把掐住,往空中一抬。 徐管家立刻双脚离地,喘气不得,双腿不断乱舞,双手拍打那只强健臂膀。 可那手臂,便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却是吴离双目赤红,面上表情宛若凶兽,暴喝出声,“我的东西!我怀里的东西在哪里?” 元豕站得稍远,未曾受到波及,可他心中也是大惊。 他原本以为吴离丢了一臂,定然已经是个废人,谁能想到还能有这般威势。 轻轻松松踹破木门,更是将徐管家这种富态男子,单手拎在半空。 即便他此时衣衫不整,浑身皆是纱布,断臂处空空落落,可他身上那股气势,宛若一头嗜血猛虎。 元豕在心中暗赞:怪不得原先能够得到扬獍重用! 就在元豕赞叹时候,徐管家面色已然涨得发紫,四肢晃动更是不断减弱。 若是这般下去,徐管家怕是活不过几个呼吸。 元豕赶紧出声,“你的东西,在我这里。” 吴离骤然望来。 元豕与他双眼对视,不觉被那嗜血目光,吓得倒退半步。 吴离将徐大夫甩到一边,朝元豕怒吼,“还给我!” 元豕苦笑:这吴离却是忘了,是他亲手将遗诏交了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也明白,吴离杀他,也只需依照而已。所以,还是先将这猛兽安抚,然后再慢慢解释原由。 “我是朋友。”元豕出声。 吴离脚步稍顿,作势又扑,“我没有朋友!” 元豕赶紧掏出那半封遗诏,“东西在我这里,你还活着,怎么不是朋友?” 吴离单拳已经到了元豕面前,却因为这话,生生停下。 他看了一眼元豕,又看了一眼遗诏,瓮声说道:“我好想见过你。” 元豕见到吴离愿意说话,心中松下大半,赶紧趁热打铁,“那晚你被人追杀,最后便是我救了你,你还将这遗诏托付给我,你可还记得。” 吴离双眉紧皱,他又打量元豕片刻,眼中似是掠过一丝恍然,“这东西,你没有能力掌控。” 元豕听得这话,心中无名火起,“你瞧不起我?” 扬獍瞧他不起,吴离这半个废人,凭什么也瞧不起他? 吴离沉默不语。 元豕心中怒火更甚,一把将遗诏展开,“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吴离望了一眼遗诏上,那鲜艳私章印记。他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 元豕只觉心中怒火消了大半,“我已经得了王后承诺,更是有志推翻扬獍,还有能力将朝中大臣拧成一股麻绳!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吴离再次沉默,微低额头,“是在下鲁莽。” 元豕看到吴离低头,心中爽快,面上犹自镇静,“不知者无罪,吴将军也不必自责。” 吴离听到这话,似是松了口气,“这封遗诏能够落在公子手中,说明大冀还是有救,天佑我冀国。” 元豕努力控制,不至笑出声来,“大冀未来,还得靠像将军这等豪杰舍生忘死。正好,我对那扬獍也已有了一个计划,相与吴将军请教一番。” 吴离抬起一臂,似是想要抱拳,可另一只手臂空空荡荡。他面上发苦,额首说道:“在下,必定知无不言。不过……” 大汉顿了顿,眼中透出一丝痛苦,“却不知道,公子除了救下我,我府中妻儿……” 元豕皱了皱眉,深深叹息。 第二百九十一章 祸不及妻儿 扬獍曾经在大殿之上说过,他已经抓住吴离家人。 三日时间。 若是吴离不曾露面,那么他必定会将吴离九族诛杀。 元豕相信,扬獍做得出来。 所以,他也没有向吴离隐瞒这些事情,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与吴离说了清楚。 他既是不希望,未来事成之后,吴离对他会有所怨恨。 更深一层,他对扬獍还是有所忌惮。 仔细想来,若是能够得到吴离帮助,岂不是如虎添翼? 吴离武艺高强,更是跟了扬獍时间最长,对扬獍习惯更为了解。况且,等杀了扬獍,吴离还能够成为重要人证,让那扬獍即便是死后,也永无翻身之日。 只要是明眼人就能看出。 一个活着的吴离,绝对比一具尸首更有价值。 不过,在挖掘吴离价值之前,元豕必须能够制住,这头将要疯狂的人形猛兽。 吴离几乎是在元豕说到一半时候,便准备朝府外闯。 元豕赶紧将他拦住,“吴将军,不能去啊。” 吴离单臂一挥,将元豕推开。 元豕又侧移几步,重新拦住吴离,“吴将军!” “滚开!”吴离暴喝出口。 元豕张开双臂,“吴将军,三思啊。” 吴离单手拽住元豕衣领,“他要杀我全家!你让老子怎么冷静?你让老子怎么三思?” 元豕赶紧出口解释,“吴将军,你即便是现在赶去,也是于事无补。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吴离摇头,恶声咆哮,“他们是我的家人啊,就算是死,老子也要和他们死在一块儿!” “好!那你现在就去死啊!”元豕咬了咬牙,喝道:“你除了多送一条性命,别的什么做不到!” 他反手将吴离手腕握住,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死了,谁来为你妻儿报仇?谁来为你报仇?” 吴离嘴角不断颤抖,“我,我还能报仇?” “当然能了!”元豕肯定回答,伸手按住吴离单肩,“只要我们齐心合力,配合手中那半封遗诏,你的仇一定能报!” “可是……可是……”吴离已是泪流满面,他心中挣扎此刻一目了然。 元豕拍着吴离肩头,继续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凭一股血勇之气,你或许能够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是你若能够活下来,却能见证伏尸百万。” 吴离低下头颅。 元豕话语,步步紧逼,“吴将军,你将这封遗诏偷出,可见你对冀国忠心耿耿,之前不过是被那扬獍迷了双眼。可若是你今日回头,去截了法场,落于扬獍天罗地网之中,你对冀国的忠诚,你之前付出的所有牺牲,岂不是功亏一篑?” 吴离怔了怔神,呆呆立在原地。 元豕更是想到,若是吴离截法场失手被擒,那么不仅是吴离陷入麻烦之中,甚至有可能让元豕引火烧身。 这才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最坏打算。 约莫等了半炷香。 吴离终于抬起头来。 “我们,真的能够改变冀国?我,真的能够报仇?”能够听出,他的声音隐含颤抖。 “必定能够!”元豕知道此刻不能有丝毫迟疑,回答得斩钉截铁,“你的牺牲,将会被冀国铭记心中,世代不灭。你的牺牲,也必定给冀国,一个更为辉煌的未来。” “扬獍小儿,我原本以为他是九霄门人,必定是忠君爱国之士。谁知道,他才是冀国祸乱根源。”吴离咬了咬牙,重新竖起一根手指,“我可以答应帮你,但我还有有一个条件。” 元豕摊开手掌,“你尽管来说。” 吴离眼中满是悲切,沉声说道:“我要去看行刑。” 三日之后。 城东菜市口。 黑压压围满人群。 吴离原是亡命之徒,所谓九族也不过四十七人。他们尽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跪在行刑台前,浑身瑟瑟发抖。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过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杀人行刑,总是引人注目。 吴离却不在人群之中。 元豕于左近高楼,开了一间雅间。 这家店主也是一个怪人,特地将酒楼开在法场周围。雅间面向行刑台,视角越好,包间费用,越是高昂。 原本杀人是晦气事情,可到这店主手中,便成了生意。 每每行刑时候,店中必定客满。 今日,亦是如此。 可元豕自从三日前,认定要“清君侧”后,也不在乎这些钱财得失,定了最好雅间。此时屋中,只有他与吴离两人。 元豕坐于桌前,自酌自饮。他对这杀人事情,其实毫无兴趣。他趁着此次机会,约了最后五位大臣,在这楼中相聚。 其实在这三日之间,元豕全都没有闲着,总共拉拢了二十余位朝中重臣。 这二十余人,分布朝中要脉,最重要是,他们皆是对扬獍心怀不满。由这二十余人牵头,旗下势力,不说能够将扬獍掀翻,却绝对能够在扬獍死后,把控朝中话语。 既然同盟,便需要凭证。元豕便通过扬王后私章与遗诏为饵,联合那些大臣,签下联名血书,将众人生死牢牢牵在一块儿。 如今还未拉拢的目标,仍旧剩下五位。 只是这些人都是多年官场狐狸,迟迟不愿表态,似是要望风观望。 该如何让他们确定立场,明确支持元豕行事,这可得费上不少心思。 而吴离便站在窗口,居高临下,望着法场方向。 他那单掌捏紧窗沿,一动不动。 不多时,那五位大臣,先后到达雅间。 他们见着吴离,只当是元豕护卫,也未放在心上。 元豕便如之前一样,对这五人苦口相劝。 而这五人,也和之前一样,左右推脱,始终不愿在那血书之上,签下自己名号。 便在众人扯皮之时。 楼外法场,传来一声高呼,“午时已到!” 雅间中停了觥筹交错。 一通鼓响之后,人群之中,爆出嘈杂呼喝。 “嘭!”的一声,窗沿木板,被吴离生生掰断。 过了片刻,又是一串欢呼。 吴离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五名官员,原本未将吴离放在心上,如今见到他奇怪模样。立刻有人,察觉吴离断了一臂。 几人面面相觑,联想到几日前,扬獍曾在大殿之上所言,他们突然醒悟过来,窗台边上,究竟是谁。 吴离! 扬獍对此人恨之入骨。 决不能与此人沾染关系。 想到此处,他们互看几眼,立即便有人起身告辞。 而此时法场方向,声浪渐渐平息。 吴离转过身来。 五人僵立原地。 吴离双目赤红,面上却无甚表情,只是淡淡说道:“你们都知道我是谁。” 听到这话,立即有人摆手,“本官完全不认识这位壮士,也不想认识,今日这顿饭,就当本官没有来……”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巨响。 吴离单掌,拍在桌上,“我叫吴离,现在你们都认识我了。” 五人无声点头。 吴离面上青筋暴起,瓮声怒吼:“那你们也该知道,扬獍今日杀我九族四十七口,这个仇我必须要报!而我平生最恨……”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五人,“便是投机倒把之人!墙头草,既然两边倒,不如一把拔去!” “你这是在威胁!”五人之中,自然有人不服。 然而,吴离发出一声冷笑,“我已经家破人亡,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你们!”吴离扬起单臂,指着眼前之人,“只有两个选择!与我共同对抗扬獍!或是今日,追随先帝而去!” 吴离扬起手掌,重重落在桌上,“你们应该知道,我吴离,说到做到!” “嘭”的一声闷响。 硬木大桌,应声而裂。 半个时辰后,五位大臣分头离开酒楼。 元豕拎起血书,吹干其上字迹。 吴离却似痴傻了一般,默默望着楼外。 两人并不对话。 过了片刻,却听到吴离说道:“明晚,扬獍会有半个时辰,孤身一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月色 第二日清晨,明明今日并无早朝,元豕却如同往常一般,早早洗漱清醒。 等他步入后院时候,才发现吴离起得比他更早。 吴离精赤着上身,断臂处依旧绑着纱布,劈拳踢腿,汗水倾注而下。 大夫说过,如他这般伤势,绝不应该做如此剧烈动作。 可他毫不在意。 满门抄斩。 谁还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中? 可是,就连元豕这般武艺的门外汉,都能够看得出来。 吴离变慢了,脚步凌乱了,身形难以平衡。 但是元豕什么都没有话说,便倚靠着院墙,静静看着。 谁也无法阻止勇士赴死之心,因为他们什么都听不到。 吴离,一遍遍挥舞着拳脚。 元豕,背起双手。 不多时,院口又出现一道人影。 徐管家先是朝院中看了两眼。他望向吴离时,眼中难免露出后怕与一丝恨意。 随后他便低头垂腰,行到元豕身边。 元豕瞥他一眼,轻声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徐管家看了一眼吴离。 吴离依旧沉浸在挥拳之中,没有丝毫察觉。 徐管家这才说道:“已经查清楚了。昨天死在法场的,真的全部都是吴离的亲人。四十七口,无有一人活命。” 元豕勾起嘴角,“扬獍小儿,还真是没有人性。对待自己有功之臣,也能够做得这般绝情。怪不得天赐机会于我,这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啊。” 徐管家赶紧挤出笑颜,“公子大义,又岂是扬獍这等忘宗背典的混账东西能够懂的。” 元豕点头微笑,“扬獍以为震慑了宵小,却不知道,吴离从此对他再无牵挂,反而能够全心全意为我所用。什么九霄五甲,不过是名过其实。能够拯救冀国大局,也不过是恰逢其时。不过是救了半座北境,若是当时换我,便不会让狄国抢去一寸土地。” 徐管家立即接口,“公子大才,扬獍小儿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元豕终于哈哈大笑。 吴离被他笑声惊扰,缓缓收了拳架。 元豕不慌不忙,朝吴离昂首阔步而去。 他见到吴离满身是汗,气喘如牛,便切声说道:“吴将军,今晚可是有大行动,切记多多休息。” 说罢,他又朝徐管家看了一眼。 徐管家心领神会,立即从一旁取了吴离毛巾,快步跑来,双手奉上。 吴离看也未看徐管家,径直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抹汗,“元公子放心,扬獍不死,我绝不会死。” 元豕听得他话中凶悍,满意点头,“我自然是相信吴将军决心,只是今晚行动事关重大,还是养精蓄锐为好。” 吴离点头不言,低头擦汗。 毛巾摸过他那虎背熊腰,最后搭在肩上。 吴离瓮声说道:“公子今夜,准备了多少人手。” 元豕斜眼想了片刻,伸出三根手指,“城中禁卫刘将军,借了我三百死士。城中禁卫趋于中立,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我们约有一刻时间。三百余人对抗一人,他扬獍也非天位,更不及一流水准,一刻时间,足够将他剁成肉酱。” 吴离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最后那刀!必须交给我!” “吴将军尽管放心!”元豕眯起双眼,“今夜必定让你大仇得报。” 朝阳冒头,又掩云后。 一日无话,直至黑夜,月上枝头。 扬獍便如往日一样,孤身一人坐了双人位置,自酌自饮直到此刻。 他出了店门,似已微醺。 晚风吹来,晃了两步,他便稳住身形,独自朝府中走去。 他这习惯养成,已经有了很长时日。 所谓自酌自饮,实则是为了悼念亡妻,即便琼华就连家门都未曾进过,火裳凤服霞冠她都未曾拥有。 不得不说,为了调查此事,元豕也废了不少功夫。 扬獍此人与他不和,但是不得不说,扬獍为琼华所做之事,便是元豕都觉得这个男人痴情如此,放诸文坛,必定会被后世传颂。 可惜,所谓政治,从来都容不下这些飞花雪月。 扬獍若是不死,那么他元豕,他们外戚,朝中那些大臣,必定永无出头之日。 元豕便是在不断告诉自己,他杀扬獍是为了冀国,也是为了扬獍能够与琼华姑娘,早日地下团聚。 扬獍自己作何感想? 元豕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而扬獍,也不会与他细说。 他只是如同往昔惯例,孤身一人行在长街之上。 回府路上,他将会路过一处老街,街道破旧,正在整改之中。可因为冀国国殇,此处建设便慢了下来。 扬獍便喜欢从这老街之中穿过。 然而月色稍黯,那老街显得分外荒凉,似乎就连老天,都在制止扬獍,莫要再踏入一步。 可扬獍只是在街头站了片刻,便缓缓走入街道之中。 行至半路,一道道黑影,从破旧民宅之中露出身来。 听得“沙沙沙”一处急促脚步。 直刀黑巾,将扬獍围在核心。 扬獍面上微醺,似是酒气仍未散开尽,环顾四周,“要杀我的人,你们,却不知道,主谋是谁?” “是我!”元豕便如众星捧月,从人群之后探出头来。 扬獍眯眼看他:“原来真的是你。我倒是应该强硬一些,让你那天死在宫中。偶尔死几个外戚,算不得什么大事。” 元豕此时不骄不躁,“大都督这般情况,仍然能够临危不惧,实在让人佩服。也不知是该夸你胆识,还是说你作茧自缚。” 扬獍淡淡一笑,“既然要动手,你还要等到明天?” “既然大都督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去见琼华姑娘,那么……”元豕向后几步,挥动手掌,“元某人,便送你一程!” “呛!!!” 一串直刀出鞘声响。 月儿藏于云后,似也难忍见到片刻之后血染长街。 扬獍见到人群汹涌,微微一笑,众人只当他要搏命,谁知他拔腿就跑。 元豕笑出声来,“什么九霄门徒,什么冀国救星,什么大都督!根本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孬种!你就算跑,又能跑到哪儿去?我的手下,早已将这老街,布下了天罗地网!” 人群追踪扬獍而去。 扬獍却是对这一片地形极为了解,左闪右避似是将此地印在脑中。 想来他也是为预防这种场景,做过不少预案。 可就像是元豕所说那样。 一个人,终究是插翅难逃! 不多时,扬獍便被堵在一处死胡同中,再难流窜。 而入口处,已经被杀手堵住。 扬獍静立于胡同之中。 黑衣人便围在死胡同外。 元豕于人群之中冷笑,“大都督,怎么不跑了。” 扬獍不答。 元豕冷冷紧逼,“当日你在东华门外堵我,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扬獍依旧不答。 没有求饶,没有哀叹,更没有歇斯底里。 唯有沉静。 这种态度,却令元豕怒火中烧,“你已如瓮中之鳖!还以为我不懂你心思?我告诉你,你根本拖延不了多少时间!禁卫军来到之时,你早已死在此地!不过,你若是跪下求我,说不定,我能让你多活一些时间。” 回答他的,只是扬獍缓缓脱下外套,准备放手一搏。 元豕大怒,高举手臂,“动手!” 此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城中禁卫即便赶来,也要一刻光阴。 由此说来,扬獍绝无幸免之理。 可就在元豕说出“动手”二字之时。 外围传来一阵人啸马嘶。 元豕大惊,扭头去望。 却见到一队白马亮甲,朝此地飞奔而来。 元豕顿时心惊肉跳。 禁卫军,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百九十三章 谁陷套中套 禁卫军绝不会来得这么迅速。 问题出在哪里? 元豕立即回过头去,望向扬獍方向。 正见到扬獍依靠围墙,不动如山。 “该死!”元豕已经料到事情不妙,扬獍肯定在其中动了手脚,“你做了什么?” 扬獍微微一笑,“不过是郭大人喝两杯酒,让他这两日多多关照。” 他那笑容,在元豕看来,满是讥讽。 元豕双眉紧皱,那张白净脸上遍布狰狞。 明明曙光便在面前,明明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他怎么甘心拱手让人? 他不甘心! 所以他放手一搏! “杀了扬獍!”元豕疯狂嘶吼,“杀了他!” 禁卫军从长道尽头赶来,两百步距离! 只要在这两百步中,将扬獍格杀刀下,那么他元豕,仍旧是那个“清君侧”的大功之臣! 只要! 杀了扬獍! 元豕挥动长剑,“取得扬獍项上人头!赏银万两!”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周遭甲士便如食了五石散,按刀上前。 扬獍双眼微眯。 真正考验,便在这两百步内。 或是他死,或是元豕功亏一篑。 这道理,他们都明白。 既然别无选择,那便一决生死。 身后便是围墙绝路,面前便是数百黑甲,扬獍似是陷入绝境。他一文弱书生,在这刀光剑影之中,便如待宰羔羊。 可他却笑了。 望着迎面刀光,勾起嘴角,“真当我,手无缚鸡之力?” 迎步向前,扬獍一记劈手,夺过一柄长刀。 顺势画弧后闪,喉中热血遍撒于地。 浓稠血线,如同用最硬兔毫刻于地上。 红线两端,生死一线。 书生扬獍,一刀斩四士!刀尖滴血,干净利落。 人人皆知扬獍力挽狂澜,人人皆知五甲扬獍。 艺科甲等,医科甲等,器科甲等,星科甲等,策科甲等。 却不知,扬獍武艺,亦有乙等之姿。 成不了马上骁将,成不了天位高人,却也远超常人! 扬獍持刀而立,不退半步。 远处禁卫,已近百步! 这般情景,元豕始料未及,豆大汗珠滴滴而落。可事已至此,便是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 可…… 谁,能杀扬獍? 元豕骤然扭头,望向身边断臂,“吴离!你难道不想手刃仇敌?” 吴离扭头看来,那双眼中却有别样神色。 元豕看不明白。 吴离不曾说话,夺过一把钢刀,径直朝扬獍走去。 禁卫兵卒,于此相距五十余步。 老街之内,残砖破瓦尽皆战栗。 元豕死死捏住双拳。 四十步。 吴离挤入人群。 三十步。 吴离推开面前甲士。 二十步。 吴离凝视扬獍,扬獍手中刀停。 十步! 吴离发出一声滔天怒吼!舞动单臂,一跃而起。 扬獍似是被他气势所压,寒毛难动。 元豕微举双臂,那声欢呼,便压在喉舌之下,只等下一刻,扬獍身首异处。 下一刻! 刀光劈闪,鲜血破空。 吴离将扬獍身边敌军,一扫而空。 元豕目瞪口呆,脑中一片空白。 那蓄势待发的欢呼,阉割半路。 那微举双手,滞留半空,此时看来,如此滑稽可笑。 扬獍投眼望来,微微一笑,随后伸手轻拍吴离肩膀。 元豕面如死灰。 禁卫军赶到跟前,将他一把拽到马下。 元豕便任由他们拽着,面颊跌入尘土之中,灰头土面。 周围甲士将他五花大绑,他也提不起兴趣去动弹分毫。 四周禁卫,便高举长刀,呵斥这两百余人抱头蹲下。元豕也已六神无主,余下士卒更是士气泄尽,纷纷丢了手中兵刃,听后安排。 随后,禁卫之中分开一条道来,禁卫统领郭将军,大腹便便,从这条道中,走到扬獍面前。 郭将军名为郭显达,约有四十来岁,面横一字长眉,更是横肉满脸。而朝中局势,扬獍得五中之三,元豕汇聚其中之一,而余下一份,便在这位郭将军手中。 郭大将军环视四周,目光在元豕身上停顿片刻,哼声说道:“大都督前几日,说是有人要暗害于你,本帅原本也是将信将疑,却未想到,在冀国存亡之秋时候,还有人做出这等令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都什么时候了!这些人还只知争权夺利!” 扬獍点了点头,话语之中满是遗憾自责,“郭将军息怒。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他们。想来我一个书生,突然到了万人之上,总是让人心生不满。若要追根溯源,还是要怪我自己。” “放屁!你有什么错?你现在手中一切,都是你凭真本事得来得!”郭显达面上大怒,“蹬蹬蹬”三步冲到元豕面前,飞起一脚,将元豕踹成滚地葫芦,“而你们这些蛀虫!却只会嫉贤妒能!本帅原本不想参与这些政治阴谋,做一旁观者,可你们这般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寒心!” 元豕被束缚了双手,难以挣扎坐起,只能嚼着血水,痛声疾呼,“将军!切莫被这奸贼误导!一切都是他的算计!都是算计啊!” “放屁!”郭显达双目一瞪,“本帅只见到你们一群士卒,围困一个书生!而且是拯救半座北境的冀国功臣!” 扬獍连连摆手,“当不得郭将军这般赞誉。” 元豕此时已经乱了方寸,大声将扬獍打断,“郭将军!我有证据!我有证据啊!扬獍才是卖国求荣之人!” 郭显达双目一瞪,又要骂人。 扬獍挥手将他拦住,“郭将军,我扬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若是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 郭显达不耐烦道:“什么狗屁玩意儿?” 元豕见到郭显达愿听,立即来了精神,就要开口。 可当他望见扬獍身后吴离,突然醒悟过来。 吴离投诚,便是假的,那么那份遗诏,又岂会是真的? 假的!假的!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圈套! 元豕回想起这几日以来所有事情。他便如同一只飞蛾,被扬獍玩弄于蛛丝之上,还在那里洋洋得意。 他曾经在心中暗骂扬獍愚蠢。 可如今看来,谁才是愚蠢的那个? 元豕只觉万念俱灰。 一边郭显达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骂骂咧咧,“你说有证据,又拿不出手,低头垂脸装什么死狗?他娘的!本帅也不信你能有什么证据拿得出手!本帅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还有同党?” 同党? 元豕心中一凛,他这才明白扬獍真实目的,他是要将朝中反对之人,连根拔起! 而他元豕,变成了他手中之刀。 用一位部下全家性命,换取信任,换取这份名单! 何等毒辣! 元豕只觉心中再有气起,死死咬住双唇。他在心中决断,即便是受尽折磨,他决不能将同僚供出口来! 他不说话,却有别人说话。 “郭将军。”吴离瓮声说道:“我知他同党名单藏于何处。” “你是?”郭显达斜眼望去,“吴离?你不是……” “没错!”吴离沉声说道:“我便是被这元豕蛊惑,去偷了大都督手中军国机密。这才累得自己丢了臂膀,累得……累得家破人亡。” 郭显达眯起双眼,目光扫过吴离,落于扬獍身上。 可他口中话语,仍旧是对吴离追问,“那你此刻又怎会幡然悔悟?” “小人……小人想了许久。”吴离正色道:“若非大都督,我冀国,早已被狄国攻破。小人却做了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没错,满门抄斩,我心中有恨,可与冀国相比,我这点恨,又算是什么?人活一世,大义小情,总得分的明白。” 郭显达定了片刻,幽幽说出一句,“大都督,真是有位好部下。” 扬獍摇头叹息,“为国效力,略尽绵力罢了。” 郭显达顿了片刻,似是叹了口气,“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大都督,这人……”他指着元豕,“你准备如何处置?” 元豕心中苦笑,已是闭目等死。 扬獍背起双手,望着元豕,幽幽说出一句,“放了他吧。” 元豕猛然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扬獍!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着眼满天下 “你,你要放我走?”元豕直到此时,依旧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郭显达也是满脸难以置信。“大都督,你可想清楚了?这小子刚刚可是差点宰了你。” 扬獍摇了摇头,将刀交到身边吴离手中,然后缓缓走向元豕。 元豕被擒动弹不等,只当扬獍突然转变主意,死命想要挣扎。 可扬獍双手,却是落在他身后扣结之上。 他在帮元豕解扣。 一边解扣,扬獍还不忘说道:“他想杀我,可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活着?我想,元公子名声在外,绝不是这等鲁莽之人,在他身后必然是有人指使。他不过是一时受人蒙蔽,我又何必为难于他。” 郭显达在一边听着,愣了半刻,竖起拇指,“大都督果然仁厚。” “谈不上仁厚的。”扬獍已经为元豕解开一半绑绳,“朝中有大臣不服我,也是可以理解,毕竟我年纪轻,资历浅。” 说完这话,扬獍已经为元豕解开绳索。 元豕一脸迷茫,他突然觉得,难道自己对扬獍所有的认知,全部都是误解? 扬獍既然是这般温文尔雅之人?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候,扬獍拍了拍他肩膀,轻声却快速说道:“今日之后,朝野尽皆归心,还真要谢谢你的愚蠢啊。” 元豕先是一愣,随后胸中塞满燎原怒火! 一切都是伪装! 扬獍一切都是伪装! 他就是一直毒蝎! 为了冀国,为了天下苍生,必须将他立即抹杀! 元豕猛然起身,伸手去抓扬獍。 扬獍嘴角一勾,顺势倒地。 没等元豕去掐扬獍脖颈,周遭甲士已经将他再次按倒在地。 元豕依旧那儿咆哮,“扬獍!你这豺狼!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郭显达亲自上前,将扬獍扶起,对元豕恶狠狠道:“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来人啊,砍了!” 扬獍依旧举手,“大将军!万万不可如此。” 在元豕呱噪声中,扬獍勉强笑着,“元公子不过是此刻还未恢复理智,一时冲动,一时冲动罢了。不过……” 扬獍目光扫过元豕,“若是让元公子继续呆在王都,只怕是不妥,不如这样,将元公子送回南郡老家可好?” 元豕微微一愣,随后继续咆哮,“扬獍!不要假惺惺的!我若回南郡,必定反你!必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扬獍摇头叹息,“元公子还是过于激动,麻烦大将军了,将他送走吧。” 郭显达眯眼狠笑,“送到哪儿去?” 扬獍微笑,“自然是送他会南郡,大将军千万不要多想,我是真真希望元公子,能够恢复冷静。他不过与我一般年纪,正是做大事的时候。说不定将来,会让我们刮目相看呢?” 郭显达看了扬獍片刻,随意挥了挥手,“压下去。” 甲士得令,压着元豕远离此地。 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扬獍望着元豕远去背影,勾唇微笑。 郭显达同样目视远方,却是在口中对扬獍说道:“所以,剩下的那些大臣,你准备怎么办?” “那些大臣啊。”扬獍看了一眼吴离,后者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扬獍眯眼微笑,“我早已想好。” 扬獍扬起目光,映着那朦胧月色,望向王宫方向。 第二日清晨,朝会之上。 扬獍将名录当着群臣面前,丢入火盆之中,“这份名录,我也没有看过,现在我将塔一把火烧成灰烬,所有恩怨,也成飞灰。” 烈火吞噬纸张。 纸张起卷,焦黑,散落灰烬。 大殿之中群臣一片哗然。 扬獍背起双手,看了一眼殿上王后,见到她垂目静坐。 他又环顾群臣,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各位大人其中有许多不服我的。我也明白,各位心中所想。就我个人而言,也是觉得到这大都督之位,实在是受之有愧。我太年轻,崛起太快,甚至连那北境,也只收回了一半。但是!各位同僚!” 扬獍突然提高音量,将那满殿议论,压得寂静无声。 大殿之中,所有目光,尽皆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扬獍这才切声诉说:“冀国!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危急存亡之秋!先主方逝,几位王子战死沙场,公主更是下落不明!为何我们还要在这里,争斗这些苟且之事?为何不能将精力,用于外事,用于内政,用于造福百姓?” 群臣之中,有人听得面露沉思,也有人不以为意。 但是扬獍并不在乎,他只是继续说道:“若是各位大人,只是因为我扬某人一人,那么扬某人不做这大都督,又能如何?” 说着,他便将腰牌取下,重重砸在大殿转上! “当!”的一声巨响,回荡于殿堂之中。 扬王后抬起头来,一言不发。 群臣面面相觑,难说半句。 一片死寂之中,郭显达站了出来。 他将地上腰牌拾起,交到扬獍手中,“官是国之脸面,岂容你这般儿戏?予你大都督之位,便是冀国信任你!我郭显达,也信任你!朝中大臣,哪个不信?” 一语毕,郭显达扫视全场。 他代表朝中中立势力,如今他也站到扬獍身边,还有人胆敢放肆? 扬獍接过腰牌,面上诚惶诚恐。 可这一刻,谁都明白,扬獍已在冀国,一手遮天! 郭显达退回朝班队列,独留扬獍一人,立于殿前,百官迎面。 扬王后捏紧椅把,指尖发白颤抖。 这冀国,姓吕,还是姓扬? 朝会过后,扬王后将扬獍唤到偏殿。 扬獍昂首行入殿中,不及行礼。 扬王后满脸阴郁,冷冷开口,“还真是要恭喜大都督了。这一仗赢得漂亮。” 扬獍嘴角含笑,拱手道:“微臣,不明白王后娘娘,在说些什么。” 扬王后冷冷一哼,“你又何必再装,这冀国,此刻不就是在你手中!” 扬獍未有回话,只是静立原地。 扬王后冷笑道:“你做得非常漂亮,假遗诏,假投诚,勾出朝中势力,随后伪装弱者,获取中立大臣支持,最终烧了那名单,得群臣之心。可是,你仍旧做错了一件事情!” 扬獍偏了偏头,“愿闻其详。” 扬王后淡漠出声,“你为了伪装仁厚,将元豕赶出王都,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外戚在南郡经营百年!你这么做不过是放虎归山!元豕必定反你!到时候你还是要焦头烂额!” 扬獍未曾说话,只是望着扬王后微笑。 扬王后被他笑得,再难保持冷静,猛拍椅把,“你还装什么?你以为你很厉害?你就和你母亲一样!她敢勾引吕伯邑,怀了龙种又如何?你这杂种,还不是得不到半点名分?等元豕起兵,杀回王都,便是你亡命之时!” 扬獍终于出声,淡淡说道:“你料定,我不会杀你。” 扬王后瞪大双眼,“你敢?” 扬獍摇了摇头,“没有必要,你已经无足轻重。” 扬王后心中怒火熊熊,骤然起身,“扬獍!你还在虚张声势!” 扬獍似是无奈叹息,“你们这般鼠目寸光,只见得到面前方寸之地,我与你们又有什么话说。我眼中所见……” 手指双目,“是整座天下!” 说罢,扬獍扭头便走,全然不把扬王后放在眼中。 扬王后张嘴欲骂,可话到嘴边,她想到扬獍方才所言,突然陷入沉默。 她想不明白,扬獍已经得了冀国实权,可他还想做什么? 偏殿之中,昏暗光下,独留扬王后一人,形单影只。 半个时辰后,扬獍从东华门出,吴离牵马,立在门外。 吴离朝扬獍行了一礼,恭敬说道:“大都督。” 扬獍面上露出一丝疲倦,拍了拍吴离肩膀,“苦了你了。” 吴离坚定摇头。 扬獍叹息出声,“我对你心中有愧。” “不。”吴离咬牙说道:“杀我满门这决定,由我亲自做下,他们不死,又怎能让元豕一众人对我完全信任。” “你已经断了一臂。”扬獍目露怜悯,“没必要再让妻儿赴死,或是换几个替身也好。” “大人!”吴离瓮声说道:“做假,总会被人识破。虽然我确实对不起他们,可若是他们的死,能够换来冀国昌盛,我亦是无怨无悔。而我对不起他们,等此间事了,我必定自裁与他们墓前,到地下向他们负荆请罪。” 扬獍微张双唇,终是欲言又止,换了话题,“那份名单你可收好?” 吴离郑重点头,“殿上烧得是原本,不过我已抄录多份,绝不会遗漏一人。” 扬獍点了点头,目露寒芒,“他们想要杀我,还想逃过一劫?秋后算账,为时不晚。” 吴离又出声问道:“只是大人,我有一事不明,那个元豕……” “我特意放他走的。”扬獍微笑回答。 吴离皱起双眉,“特意将他放走?他们外戚身处南郡,若是当真作乱……” “吴离啊。”扬獍将吴离话语打断,幽幽说道,“北方,只要一国就够了。” 几日之后,元豕到达南郡,誓要推翻扬獍,还大冀朗朗乾坤。 消息传遍天下,自然,也传到山师阴与林焱手中。 第二百九十五章 难猜心中意 消息传入昌隆的时候,林焱等人,正在给柳凤泊上坟。 这些日子,隔三差五林焱便会来这片梅林。 梅花曾经被白袍削得干净,如今又是枝繁叶茂。 林焱便和猫怔仲一起,与柳凤泊说说话,喝喝酒。 他一个劲说,柳凤泊便静静在坟里听着。 白袍自然没法嫌他聒噪,猫怔仲也不爱说话,便在一边静静磨剑。 第一次去时,林焱将这些日子见闻,从清晨说到日暮,喝干五坛子酒,一半倒进了土里。 临了日暮下沉,林焱望着夕阳斜照墓碑,幽幽说出一句,“还是你潇洒啊。” 随后日子里,来上坟的人渐渐多了。 今天,倒是所有人都到了这里。 阿呆与阿瓜在一旁打闹。 小小白熊,长得倒是飞快,不过这些时日又大了一圈。 吕玲玲便在逗弄这两个小家伙,渡鸦就在一边看着,若是吕玲玲玩得过分了,她便将两只小白熊一手一头,拎到稍远处,远离吕玲玲的魔爪。 不过没多久,吕玲玲又会屁颠屁颠跑去,如此往复循环。 也不知她真是想要逗弄小白熊,还是为了见着渡鸦那幅不耐神情。 反正她是乐此不疲。 渡鸦虽然不胜其烦,几次搬动,却也未曾远离坟头。 而她的目光,总是飘向坟边那人。 穿着一身白袍,腰间绑着霓红腰带,林焱与柳凤泊越来越像。 他正和山师阴凑在一块,坐在两只石凳上。 两人脚边放了一纸书信,纸上写满了字字句句,若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最常出现的两个字,便是“扬獍”。 “我们这个扬獍师兄,可是不简单啊。”山师阴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勾画,“按照你与我所说情报,那是狄国入侵冀国,他必然是其中操盘之人。他与那位赤娜公主勾结,大开冀国边防,使得冀王与几位王子统统授首。” 山师阴将四个小人圈起,打了个叉,随后继续说道:“他又拯救冀国大半北境,将吕烽打落神坛,为自己立上丰碑,声势无二。这次有用一封假遗诏,尽收冀国臣子之心。手段利落狠辣,一招夺去大势,如此大势之下,即便冀国还有人不服,也只能回家关上门来,自哀自怨喽。” 寥寥草草,山师阴却已将狄冀两国形势,画得清清楚楚。 林焱听得双眉紧皱,拿起另一根树枝,指向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小人,“这个元豕,又是什么情况?扬獍做事如此缜密,难道真是百密一疏?” 山师阴收了树枝,嘴角微微翘起,“你觉得,扬獍师兄,会是这样疏忽大意的人吗?” 林焱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呀!木头开窍了?”山师阴特意怪叫。 林焱面上一阵气恼,锤了山师阴一下,“说正事呢。” 山师阴哈哈笑着,缓缓收起笑意,继续说道:“对扬獍的计策,只看一步,甚至只看一处,皆是不够。他的眼光很远,胃口更是大得惊人。” 林焱紧紧皱起眉头,盯着那代表“元豕”的小人,一动不动。 山师阴看着林焱侧脸,见着他认真模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要想了。”一边说着,山师阴一边又在元豕下方,画出一片天来,“你想想,元豕要回去哪里?” 林焱先是皱眉,随后双眉舒展,“他要回冀国南郡!南郡是冀国外戚聚集所在,扬獍是要逼反他们,之后顺应大势,将冀国全境掌控手中?” 山师阴摇头,指了指额外那块天地。 林焱顺着他手指方向,顿了片刻,讶然出声,“齐国?南郡与齐国相交!他是想对齐国出手?” 山师阴收回手指,笑而不语。 林焱双眼圆睁,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冀国如今元气大伤,他却想要对齐国动手?这,这难道不是自取灭亡?扬獍怎会这般疯狂!” “扬獍师兄,可不是这种赌徒。”山师阴摇了摇头,单手撑住下颚。 林焱面上惊疑不定,最终安静下来,“他会用什么计策?” 山师阴如同慵懒猫咪,打了个哈欠,“我又不是他,我又怎么知道。” 林焱顶住山师阴面容,“无论他怎么做,这会不会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林焱没有明说,但是山师阴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缓缓摇头,“大将军如今掌控燕国大局,但是朝局之下,仍然是暗潮涌动。若是他国入侵,自然能够扭成一股麻绳,可若是主动出击,怕是扬獍师兄已经拿下了齐国,我们这边还没扯皮清楚呢。” 林焱捏紧双拳,死咬牙关,眼中怒火几欲喷涌而出。可片刻之后,他还是松开拳掌,深深叹息,“我们,现在只能袖手旁观?” 山师阴收起笑容,拍了拍林焱肩膀,“时局如此,无可奈何。” 林焱眼中满是迷茫,“这世道,当真有这么多无可奈何?我们想要做的事情,有多少被这四字绊住手脚?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山师阴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不忍,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现在也别想这么多了,你看,丹霞也快生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什么?”林焱缓过神来,“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山师阴眯眼笑着,“和你当然有关系,你这做叔叔的,就不准备一份礼物?” 林焱哑然失笑,“好。好。好。你放心,礼物绝不会少。” 话题就此一转,两人说笑开来。 只是望那天边,霞光伴乌云,见不得敞亮夕阳。 再说冀国南郡,元府堂中,外戚首脑汇聚一处。 元豕登高小台,抬起手臂,掌中握一酒碗,“我们世世代代忠于大冀,多少儿郎,为大冀出生入死。而这乱臣贼子,将要对大冀不利,身为忠贞之臣如何能忍?如何能让扬獍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之人,骑在我们头上!若是我等不去发声,冀国将亡!如此生死存亡之秋,为冀国,为百姓,我们!” 酒碗倾洒,一饮而尽。 元豕将酒碗掷于地上,“咣当”巨响! “清君侧!保冀国!反了!” 院中众人,高举酒杯,共饮下后。 碗落碎成满地飞屑。 一院共呼! “清君侧!保冀国!反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讨贼 此年冬季,元豕回归南郡。 十日后,南郡外戚宗族大会,元豕于台上激昂陈词,“清君侧!保冀国!” 至此,南郡外戚揭竿而起。 自一城而出,不过短短五日,半数南郡先后沦陷。 天下皆知,冀国身处忧患之中。 狄国蠢蠢欲动,欲从后偷袭冀国,将剩下半座北境重新夺回手中。 只是此次领军之人,并非赤娜,而是已在狄国国内,因为三王子布罗被杀疑案,而被冷落的四王子兰礼。 毕竟血浓于水,传闻此次乃是狄王力排众议,将他推上主帅宝座。 想来,狄王也是明白,兰礼有那污点背在身上,自然此生无缘帝王之道,但他怎么说都是狄王之子,若是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一生,不仅是兰礼被人唾弃,作为狄王,他也是面上无光。 所以,这一战将会是兰礼的翻身之仗。 至少,兰礼与狄王都是这般认为。 毕竟冀国刚刚经历国殇,此时又逢内乱,这时机,最适合趁火打劫。 在他们看来,想要一举吞并冀国,自然是痴人说梦。可若是想从冀国身上,再撕扯下一块血肉,想来不是问题。 至少,兰礼与狄王都是这般想的。 之后,战争爆发。 兰礼想象中的崛起,被一个名叫拓跋元一的男人,生生扼杀。 那个男人点燃黑夜,从绝不可能之处伏击而出。带三百黑衣,用一柄关刀。从阵前杀至旗下。他画出一道血线,而那那血线如同铁链将兰礼拽入深渊。 这一拽,可能永世不得翻身。 兰礼怕了,所以他败了。 十万人付诸一炬。 三百黑衣,截夜纵火,大败狄国。 兰礼出征时候带了十万人,最后零零散散,只剩下万把残军。他输了战争,也输了未来。 传闻,当兰礼回到狄国王都,狄王撑着病重之躯,拎起年轻时征战铁犀杖,差点将兰礼亲手杖毙。 最终还是赤娜冲出人群,以身护住兰礼,才保住他一条小命。至于他另外两个兄长。他们动动嘴皮,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语。 帝王之家无兄弟,寡淡薄情心中寒。 兰礼至此,再无夺嫡机会。 后来,他于病榻之上养伤,娜曾去看他。 他便聊起那夜血战,他怎样都想不明白,拓跋元一是如何找到他布阵破绽,最终出了那奇兵,才使得他一夜大败? 难道。 兰礼盯住赤娜侧脸,“军中会有奸细?” 赤娜沉思许久,方才微笑回应,“人心难测,谁知道呢?” 兰礼愣神叙旧,最终仰头大笑。 笑了半响,他敛住笑容,望向王宫方向,对赤娜说道:“你说,真有凤凰飞上龙椅那一天?” 赤娜同样微笑回应,“未来之事,谁知道呢?” 兰礼回头看着赤娜,沉默许久,“我只想做个逍遥王。” 赤娜没有立即回应,她望了一眼天色,很快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走之前,他对兰礼说道:“吾兄吾血,何忍弃之?” 兰礼愣在当场。 只等赤娜背影走远,他才回过神来,低声呢喃,“或许赤娜上位,也是不错?” 无论如何,狄国此次失利,短时间内,再难对冀国产生威胁。与之相应,燕国所受压力,也是减少许多。 可惜,这个冬天,注定难以平静。 元豕于南郡起事,战报,军情,民生,政治等等讯息,很快便放在齐王手边,只等他稍加翻阅,便能了解大小详情。毕竟南郡与齐国紧贴,不说战火波及,便是从冀国出逃的难民,也需从长计议 可是,这些信息,在齐王的御书房,放了整整五天,他都未曾看上一眼。在他看来,这些家国大事,或许还不如他最爱的那只黄鹂的死活。 这一日,齐王又以身体不适,罢了早朝,随后便在御花园中提笼遛鸟,好不惬意。却被侍卫急报。 大学士跪于御书房中,若是齐王不去见他,他便跪死房中。 齐王长得高大俊朗,一身皮囊自然不差。此时他听得侍卫急报,面上露出不耐,“这么又是这个老头,他总是不然孤快活,总想从孤这里抢银子。真是烦人,就让他跪死在书房里吧。” 侍卫点头应下,就要离开。 齐王手里捏着鸟食物,却又将他叫住,“算了,念在他三朝元老的份上,孤就给他一个面子。” 说罢,他便提溜着鸟笼,身穿藏青色便服,径直往御书房方向行去。 过不多久,齐王便行到御书房外。 初冬地寒,那个耄耋老人,便这般跪在地上,腰杆停止,仿佛化作石像,能够一生一世跪坐下去。 齐王见着心烦,却也不能避过,只能将鸟笼交与侍卫,亲自上前,将老大学士扶起,“大学士,您年岁也大了,必须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大学士扶着齐王臂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口中不忘念叨:“老臣这条命,即便是搭在这里,也好过齐国利益受损。” 齐王心中不耐,面上还得安慰,“若是大学士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我齐国最大的损失。” 说话间,大学士已经见到齐王打扮,更是瞥见侍卫手中鸟笼,“陛下身体不适,倒还有雅兴遛弯逗鸟?成何体统?” 齐王眼中露出厌恶,立即转换话题,“想来大学士亲自找我,也不是为了衣着仪表,这种小事吧!” 大学士自然见到齐王眼中变化,他原是准备长篇大论,此时也只能摇头叹息,顺着齐王思路,继续说道:“陛下,可看了老臣所写,那份关于冀国内乱的奏章?” “奏章?冀国内乱?”齐王面露疑惑,“冀国内乱了?” 大学士气得浑身发抖。 齐王见着大学士模样,立即解释,“爱卿也知孤这几日身体不适,那些奏章。” 大学士拱手摇头,“大王不必如此,大王既然龙体抱恙,却是应该好好休养。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老臣必须告知陛下。” 齐王看了一眼御书房方向,却未将大学士请入屋中,摆明不愿与大学士详谈,随意敷衍道:“爱卿的奏章,孤就算是不看,也知道其中内容。不就是冀国如今内乱,我们齐国应当从中牟利?这些道理孤自然明白,可是归根结底还不是要打仗?那可都是银子,都得从国库拨款。可是,我那西域风情别院,方才造了一般,若是再去打仗,我这别院何时才能竣工?” 大学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可他依旧保持脑中清明。 他几乎是看着当今齐王长大,齐王什么心思,他还不明白?大王有意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惹他生气,若是平时,他便拂袖而去,可是今天,事情有些不同。 大学士忍住怒气,平静说道:“大王猜对了一部分,今日老臣来找大王,确实为冀国之事,却不是来劝大王出兵,而是那冀国偷偷来了两波使臣。” “两波使臣?还是偷偷的?”齐王顿觉有趣来了兴致,“只是一国出使,怎么会有两波使臣?” 大学士恭声说道:“一波来自南境,一波来自静宁。他们都想和大王见上一面。” 齐王虽然爱玩,却也不是酒囊饭袋,双目一转,“他们心里想着什么,孤难道还不明白,不过就是希望我们出手。没劲,统统轰走,不见。” 说着,齐王便准备思考,怎么把大学士请走。 然而,大学士突然说道:“大王,只怕其中一人,你必定会见。” 齐王微眯双眼,不曾答话。 大学士低声说道:“扬獍,亲自到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赌前程 若说,如何评判齐王这人。世人能够想到的第一个词汇,便是“懒散”。 如今天下诸国,老狄王雄心不已,新冀王大权旁落,新吴王野心勃勃,老蜀王醉心长生,老楚王重文轻武。 到了齐王这里,说是不着调也不为过。 疏于朝政,疏于治国,疏于正事。偏偏爱那些斗鸡牵犬,古玩字画,美人佳肴。 若是阳光好了,他能端一碗清茶,晒上一天太阳。 最喜欢做的事情,可不是批阅奏章,体恤民情,而是造别院。造出各种风格,他自己还编撰过一本书,专门说明不同时节,不同心情,应该在那种别院之中居住。 可谓是,不务正业至极。 一国之君,何以至此? 若是一步步来探讨,又要说到齐国历史,甚至几百年前的大羽王朝。那其中纠葛,找个史官,他能说个三天三夜。 简单而言,齐国曾经强盛,可在燕国与冀国崛起时候,齐国所受打击最大。最终只能成一小国,甚至被人吞没。 然而,齐国数百年来,依旧屹立不倒。 冀国与燕国,全都对齐国心中有愧? 国与国之间,谁又会讲情分? 原因却是,齐国夹在燕国与冀国之间。正是因为有齐国的存在,才使得燕国与冀国相交疆土极少。 齐国,也就成了燕冀这两大国之间,最好的缓冲。 而齐国也就以这种尴尬身份,夹缝求存至今。 以至于,齐国之前边境叛乱,还得依靠燕国人熊,为他平定叛乱。 若要说憋屈,只怕没人比齐王这一国之王,更加憋屈。可他也无可奈何,也只能寄情他物。 可是最近,事情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燕国大权,掌控于人熊手中。 冀国为狄国偷袭,损失小半北境,如今更是南郡叛乱。 这种机会放在面前,谁会无动于衷? 齐王喜爱玩乐,但是齐王所受教导,仍是帝王之道。 面对此等机会,心中也是难耐。 可他懒散惯了,做事便拖拉一些。他心中明白,此时插手,对齐国极为有利,可那骨子里的懒散,又让他想将参战时候,再往后拖延。 这个拖延计划,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被彻底打破。 扬獍! 这个名字,原本只代表了一个方才从九霄下山的书生。 初出茅庐,或许未来前程似锦。 可是未来,来得太快。 他便如一道平地惊雷,骤然响彻天下。 如今七大国内,没有一人,胆敢小看这个名字。 在重视之下,更多的,便是好奇。 传闻总是令人心痒难耐。 齐王也不例外,他看了许多奏折,听过许多分析,可他深觉对扬獍此人,不过是一知半解。 恐怕世人也是如此,惊讶于扬獍的迅速崛起,也好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如今,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就在面前,齐王几乎没有犹豫,便让大学士领路。他要亲眼见见,这位五甲大都督。 从御书房穿廊快走。大学士在前领路,将齐王引到一处迎宾偏院。 院中有一冀风大屋,便如冀人着装,最爱宽袍大袖。这屋檐角亦是张扬飞起,赤红大柱撑起屋外长廊,极尽奢华之事。 一般接待冀国使臣,会将他们领到正宫之内。不过,他们既然是偷偷联络大学士,求见齐王,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行到院落之中,大学士就要上前通报,却被齐王拦下,“孤便看看,这个扬獍究竟是何方神圣。” 未曾谋面,或许能见得更为清晰。 如此吩咐之下,侍卫与内宦被留在院外,只有齐王与刘大学士,蹑手蹑脚贴近大屋门框。 齐王悄悄掀开纱窗一角,望向屋内。 此时已是时候不早,屋内燃着九盏烛台,驱散五中昏暗。 而偏厅之中,共有四人,两两为队,分做厅堂两边。 谁是扬獍? 齐王心中好奇,目光游弋,很自然便落在一人身上。 不用别人说些什么,他就能够确定,那人便是扬獍。 他便坐在那儿,身披大氅,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睁眼。可齐王已能从窗外,感到他身上气势。 既是淡然,又是看破,隐约还有不屑。 这不屑,自然是针对另一排椅子上那两人。 来自南郡,却号称代表“冀国”。 “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啊。”出人意料,最先开口的,反倒是南郡这边,“什么五甲之人,不过是沽名钓誉。” 齐王饶有兴趣,又看扬獍,先看看他会如何响应。 然而扬獍,动也未动。 倒是他身边那小厮站了起来,“你们说大都督沽名钓誉,是不是也该说你们一声,跳梁小丑!” 南郡领队,豁然站起身来,“谁是跳梁小丑,犹未可知!只要齐王出兵,不足三月,扬獍你便会身首异处。到时候我们清君侧,也是大功一件。” 扬獍似是睁开眼睛,瞥了南郡两人一眼,随后又合上双眼。 他那不屑神情,将两位南郡使臣心中怒火,全部点燃。 两人同时站立而起,大声呵斥,“扬獍!你这是什么意思?” 扬獍不答,小厮回应,“夏蝉不可语冰。我们大都督,又何必回应你们这些小人物的聒噪?” 两人怒目圆睁,“扬獍小儿!你实在是欺人太甚!等齐王出兵,等你兵败之时,我们这些热血之士,必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不不不。”小厮上前一步,将南郡使节视线拦住,微笑说道:“说的像是你们已经获得齐王信任一般。若真是那样,为何我们还在这里扯皮?说到底,齐王陛下最终与谁合作,还是要看我们所给出的条件。” 说着,他扭头望向木窗,幽幽说道:“我想,他很快就会明白,应该与谁合作。” 齐王心中一紧,这小厮方才望向木窗是什么意思? 难道扬獍已经看出那他行踪?特意嘱托了小厮试探? 齐王正皱眉思索,不得其解。 屋中再生变化,南郡两人之中已有一人反唇相讥,“便如你所说,你们又能拿出什么条件?只怕我们拿出礼单下来,全是一模一样。扬獍大都督这般冷漠,可是不讨人欢心啊!” “不劳烦两位担心。”小厮继续微笑说道:“你们能给齐国带来什么?不过循规蹈矩,称兄道弟,最后再来些不痛不痒的朝贡。可是,我们绝不一样。” 小厮直接面向木窗,朗声说道:“我家大都督,要与齐王陛下,赌整座南郡。” 窗外齐王骤然眯起双眼。 厅中小厮将话说完,“胜者,得南郡全境,败者,一无所得!” 身后扬獍站起身来,对木窗所在,微微一笑,“不知这赌局,齐王敢不敢应?” 第二百九十八章 暗斗 当扬獍站起身来,众人这才发现,扬獍比他们想象中要高大不少。 那身形不似书生,他背脊挺得很直,倒是与武将有些相像。 只是他笼在大氅之中,也看不清其中虚实。 那两名南郡使臣,未曾见过扬獍真容,方才坐着还不觉太多,如今站立起来,确实自有威势。 这般身形落到齐王眼中,倒是有别总感觉。 他曾经见过扬獍画像,认得眼睛容貌,却是温文尔雅。 今日一见,却是有股英气。 不过在他看来,扬獍也算是英豪,既然是英豪当然配得上这般身姿。 反倒是扬獍身边那小厮,比之扬獍要矮上不少,而且相貌平平,甚至略微佝偻背脊,怪不得扬獍是主,而那小厮不过是仆。 不过这一眼功夫,齐王已对扬獍有了较深印象。 而他躲在窗外,原本是要偷窥,既然此时已被扬獍识破,那也就没了躲藏必要。 齐王整了整身上龙袍,轻咳一声,转入门中,“孤不过刚到,倒是来得不是时候,扰了各位交谈雅兴?” 那两名南郡使臣,见到齐王亲至,立即慌了手脚,一人深鞠到底,另一人就要跪下。 另一边扬獍见到那人将要下跪,大喝出声,“你跪得是哪一国的王?” 一声咆哮,多有粗犷质感。 那人打了个哆嗦,跪到一半。他身边同伴赶紧将他扶住,这才没有当众跪拜齐王。 齐王似有不悦,瞥向扬獍方向。 扬獍与那小厮面不改色,略鞠一躬,“在下冀国扬獍。” 小厮紧跟说道:“在下冀国金灿。” 齐王不曾答话,只是紧盯扬獍双眼。 扬獍不甘示弱,回瞪过来。 两人之间,气氛凝重。 另外那两名南郡使臣,见到这般情景,便在一边偷笑。 他们在心中暗想:怎么说,现在也是有求于人,这扬獍却不知道审时度势,智谋再高又如何?必要时候,还是要学会卑躬屈膝。这样看来,此次齐国之行,南郡必能得到齐国支持。 然而,齐王顿了片刻,随后仰头大笑,“久闻大都督五甲之名,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南郡两人面面相觑:齐王居然是这等脾气? 扬獍只是面无表情,单手扶胸回应,“久闻齐王礼贤下士,今日所见,果不其然。” 说话间,他突然咳了几声。 一边金灿赶紧扶住他臂膀,歉声说道:“大都督在王都受袭,受了些内伤,为了赶来和大王商讨冀齐之事,又舟车劳顿,这几日便是患了风寒。” 齐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坐下来说。” 说罢,他便走了几步,在主座坐下。 扬獍与那小厮,同样坐下。 可是如此一来,厅中气氛更诡异。 只因齐王从进入厅中,直再到他落座,他都未曾与南郡两人有多少交集。 他甚至连那两人名号都未曾问过,便将他俩晾在一边。 那南郡两人,此时站也不是,走也不能,尴尬立在原地。 立了片刻,两人终究是咬了咬牙,一声不吭坐下。 在他们心中,自然是想:好不容易找到了齐王,可不能半途而废。即便是耗,也绝不能让扬獍成功。 没错,世上很多事情,只要脸皮够厚,死磨硬泡,总会有所收获。 当这种情况,不包括现在。 齐王基本是半个身子靠着椅把,朝向扬獍。他双手抱拳,开门见山道:“却不知大都督,方才所说与孤做赌,是什么意思?” 扬獍张嘴,又咳了几声,在小厮金灿耳边说了几句。 金灿连连点头,面带微笑,回应齐王问话,“大都督身体不适,接下来便由在下,与大王解释一番。若是好说的不对,大都督也能及时纠正,大王意下如何?” 齐王瞥了一眼扬獍。 扬獍点头致意。 齐王也就点头应下,撇头看着金灿,“这位……” 金灿满脸堆笑,“金灿。” “对。”齐王随意摆了摆手,“金先生,说说吧,你们准备……” “大王!”齐王话未说完,南郡两人出声打断,“扬獍狡猾,可不要被他蒙蔽。若是与我们南郡合作……” 齐王双眉一皱,扭头望来。 他目光冷冽,平日懒散,却也难掩此时威压,逼得那两人将后面话语咽回肚中。 齐王见到两人低头不言,这才点了点头,再朝金灿摆手,“先生请说。” 金灿看了南郡两人一眼,微微笑着,开始解释,“所谓赌约,其实非常简单,我们大都督,请大王出兵协助平叛。但是,我们绝对不会给出半分半厘的金银。” 南郡两人立即跳了起来,“大王你看!就连金银都无!扬獍根本没有合作之心!” “闭嘴!”齐王猛然一拍桌子。 那两人立即噤若寒蝉。 齐王这才面无表情,看着金灿淡淡说道:“用我齐国之兵,为你们家大都督守护疆土,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这可不算生意,更谈不上赌局。” 金灿微微一笑,“我们话没说完,只是被两个蠢货打断了。” 南郡其中一人就要破口大骂,另一人赶紧将他拉住,微微摇头。 金灿笑得越发灿烂,露出一口贝齿,继续说道:“我们不会给齐国一分一厘,但是我有另一个赌注,那便是南郡!” 齐王身体越发前倾,追问道:“怎么说?” 金灿指着南郡两人,“谁先占领南郡郡都!整块南郡,便归谁所有!大王,以为如何?” 南郡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扬獍,既然是要拿整座南郡为诱饵,诱惑齐国出兵! 何等胆大包天! 齐王听完此话,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愣了半响。 九盏烛台,“啪”的发出一声脆响,才将齐王思绪拉回身来。 他将目光转向扬獍,郑重说道:“当真?” 扬獍缓缓点头。 小厮金灿竖起一根手指,“不过,这胜负,有一个条件。” 齐王勾起嘴角,放松身子,靠于椅背之上,“这么大事,若是没有条件,孤才觉得奇怪呢。说说吧,你们有什么要求?” 金灿微笑解释,“只有当大都督,或是齐王亲自登上南郡郡都城楼,才算获得胜利。这便是要求。” 齐王略微皱眉,伸手摸着下颚,“孤与你,谁先登上南郡郡都,便能够获得南郡全境?依靠齐国兵力,两面夹击,迅速解决叛乱。这倒是个好方法,可是扬大都督,便这么相信自己,能够快孤一步?” 金灿勾唇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况且这鹿死谁手,尤为可知。大王,您说是不是?” 齐王伸出手指敲击椅把,“你们玩得很大。我齐国或是席卷南郡,或是一无所获。” 金灿紧跟追问,“只问齐王,敢不敢赌?” 齐王那敲击手指,骤然一顿,眯眼冷笑,“你激孤?” 金灿摊开手掌,“唯有出此下策。” 齐王盯着金灿怡然自得,又看着扬獍不动如山,终是哈哈大笑,“扬大都督,真是好气魄。” 金灿回应,“齐王,亦是有雄心。” 齐王望向亭中另外两人,语气冰冷,“那么,这两位……” 南郡两人浑身发抖。 金灿赶紧出声,“大王,便将他们轰回去便是了。” “哦?”齐王疑惑问道,“你们便不怕这两人泄密?” 金灿微微一笑,“让他们将恐惧带回南郡,岂不更好?” 齐王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入夜十分,南郡使臣,于狼狈之中,被齐王赶出王都“熏享”。 而扬獍两人,被齐王亲至送到宫门之外。 齐王背着双手,望着两人背影,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身后大学士,反复比对手中定约,口中啧啧称奇,“这扬獍,实在是出人意料,不敢常理落子,可这一手,却是漂亮。” 他手中定约,便是方才扬獍与齐王共同签下。 齐王望着两人消失方向,淡淡说道:“扬獍,却是厉害。既然这么厉害……”齐王转过身去,慢慢步向深宫,幽幽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让他长眠齐国吧。” 大学士瞪大双眼,终是低头应下。 扬獍来得轻巧。 想走? 第二百九十九章 狸猫太子 人这一生,际遇二字,总是说不明,道不清。 若是林焱未曾遇到柳凤泊,那他依旧是那龙兴城中的猎户小子,见不到这一片广阔天地。 若是柳凤泊没有遇到婆婆,可能早已饿死在山坡上,也就没有白衣仗剑入王城,从那不落之城中,一剑劈开诺大豁口。 若是当年黄裳没有迷上虞城,也便不会有那一场,近在咫尺,却永世不得相拥的恋情。 际遇,便是如此。 有善缘,也有恶缘。 有人得贵人相助,一飞冲天。 有人与恶人相交,相互拉扯,最终命丧黄泉。 那么,对扬獍与吴离来说,这等缘分,又该如何区分善恶? 他们两人相遇于一场暴雨。 扬獍于那天远县中,做县令时候。有一夜暴雨,他巡视县中粮仓归来。 雨珠倾盆而下,扬獍即便是撑了油纸伞,依旧湿了鞋袜,水沾衣袂。 他还在脑中思索,如今冀国该当如何布局。听着那雨落声音,又不免想起他事。 如今天位高手都能飞上天去了,可是雨水砸落,平民百姓依旧湿衣。 可为大事,却忘改小难。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胡乱思索时候,他却听左近暗街之中,传出一声闷响。 “嘭。” 那是重物摔落水坑。 扬獍略微皱眉,原是不想去管,准备直接走开。可那处暗街,发出两声惨叫。 若是出了人命,他这县令自然要管。 他思索片刻,扭转方向,朝那暗街行去。 行到暗街口,便见到一道人影飞来。 扬獍也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稍退半步。 那人影便跌在他脚前,扑起大片水花,将扬獍衣服下摆尽皆沾湿。 扬獍略微皱眉,抬头去看。 正见到狭长暗街之中,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异族壮汉。 却只有一人背对扬獍而立。 那人双手微垂,雨珠顺着手背滑落,带走拳上鲜血。 滴滴答答,血水流在地上。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与扬獍四目相对。 这便是,扬獍与吴离,第一次相遇。 扬獍只一眼,便记住了,这个木讷男子,眼中那头凶兽。 事后,扬獍方才知道,吴离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农民。 那一夜,吴离也是碰巧路过那里。 在那暗街尽头,他正遇到那几个异族人,围着一名路人打劫。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 吴离对扬獍解释,“他们,不该逼他下跪的。” 那一夜。 扬獍陪吴离喝了许多酒。 吴离酒量不好,一杯下肚,他便打开了话匣,说了许多许多。直到最后酩酊大醉之前,他便在反复重复,“我们冀国人,不能跪下啊!” 扬獍似是有些愣神。 吴离便伴着酒劲,摇摇晃晃步入雨中。 扬獍望着吴离背影,陷入沉思。 第二日清晨,当吴离从宿醉中醒来,方才推开房门,便见到扬獍坐在院中,沏了一壶清茶,轻抿一口,“我身边缺个护卫,你愿意来吗?” 吴离沉吟片刻,沉声问道:“为了冀国?” 扬獍微微一笑,“我会让冀国,成为这天下,最强的国家!” 吴离那张木讷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扬獍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就差你了。” 吴离愣了片刻,随后眼中似有火焰燃烧,他将扬獍手掌紧握,“愿为冀国效死!” 从那一日起,吴离成了扬獍侍卫。 只要扬獍与他说,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冀国未来。 吴离便是赴汤蹈火,眉头不皱。 可如今,扬獍觉得,有点过了。 吴离断了臂膀,更是送了一家性命,便是为了让扬獍计划,变得完美无缺。 忠诚?疯狂? 即便是扬獍,也说不清了。 而现在,扬獍与金灿立在一处狭道。 他们已经离开齐国王都“熏享”。行不太远,便已然停下。 因为他们知道,齐王绝不会放他们轻易离开。 他们两人,只能离开一个。 金灿望了眼远方城郭,似是叹气,“按照计划,这里便是阻拦追兵,最好的地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扬獍披着大氅,环顾四周。 狭道两侧密林绵延,高耸。而其下狭道只能容纳一车通行。 扬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 金灿一声叹息,“你确定吗?” 扬獍依旧不言,只是点头。 金灿张嘴欲言,可是望着扬獍侧脸,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扬獍回过身去,从大氅下伸出单手,抽了马背上那柄斩马长刀。 他便如此,面对“熏享”,孤身而立。 金灿望着扬獍背影,突然深鞠一躬,朗声说道:“能与你共事,是冀国之福,是我之福!” 扬獍浑身一震,捏刀手掌微微打颤,最终仰天长叹,“您快走吧,追兵该来了。我欠他们的太多,是该还给他们了。” 金灿面露不舍,“其实,选择有许多,你若不钻牛角尖。” 扬獍淡淡回应,“那我,还是我吗?” 金灿沉默不语。 远处,已见骑兵扬尘。 扬獍摆了摆刀,“走吧。” 金灿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拍马而去。 扬獍听着马蹄声远,那张冷漠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您心中的冀国天下,可一定要实现啊。” 话音落时,齐国追兵已至。 未着齐国兵甲,一律黑巾遮面,若是常人见了,绝看不出,这是齐国军士。 可是,这一切落在扬獍眼中,不过是欲盖弥彰。 “齐国。”扬獍冷笑一声,不退反进,“也是无胆匪类啊!” 大风扬起! 一人反冲骑阵。 风卷起扬獍大氅,却见那大氅之下,一侧手臂空空荡荡。 “我这一生,做过农民,当过将军,害过大王,救过黎民百姓,负过爱妻亲儿。起落无常。唯独不变,是我心中祖国! 至于如何盖棺定论,那是别人的事情。 而我,生为冀国童,死亦冀国魂!来生!再为!冀国人!” 齐国骑兵放箭! 独臂长刀,穿梭羽落! 利箭将他面孔划破,割开两层面皮。 独臂长刀仰天长啸,“冀国死士!吴离在此!谁敢伤我主公!” 狭道远方,金灿坐于马上,揭下面上易容假面,露出他本来面容。 扬獍眼眶微红,伏鞍疾驰。 是日,吴离力战百骑,力竭而亡。 是月,扬獍回归冀国。 月末,齐国发兵南郡。 大战,箭在弦上。 第三百章 战火燃 那一夜追杀,吴离生死,扬獍与齐王田午,皆是心知肚明。 即便是黑巾掩面,即便扬獍李代桃僵,逃过一劫。 可他们两人,便像是此事未曾发生过一般,依旧按照所定协定同时进攻南郡,至于那月黑风高之事,心照不宣便可。 权谋之术,不是既往不咎,而是深埋心中。 他们之间关系,便像是一块不断在悬崖边缘摇摆的巨石,欲落未落。 何时为这巨石,加上一推?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这时机,必须如同图穷匕见,不露则已,锋芒露时,必是绝杀时刻。 双方对南郡作战,如同一幅染血画卷,便在这种默契之中,悄然展开。 南郡同时腹背受敌。 第一把火,由扬獍点燃。 自从拓跋元一解了狄国之围,扬獍再无北方之患,随即以平定叛乱之名,大军疾驰南下。三日间,连克三城,南郡外戚人心惶惶。 而紧跟扬獍之后,齐王宣布与扬獍同盟,协助平叛,御驾亲征。 齐王田午率领十五万大军,如同巨斧,斩向南郡脚背。 一斩之威,宛若势不可挡。 南郡同时面对两支大军,刹那间焦头烂额。 十日间,南郡丢失半数。 南郡郡都“安远”。外戚之首“元府”,如今改了名字,多加一字,又称“元帅府”。 只是这元帅府,这几日来,没有一日消停。 外戚文武来往进出,人人皆是行色匆匆。更不时有咆哮声,从那会客厅中传出。府中下人,多是低头快步,就连见面也不曾高声招呼,仿佛人人皆有心思,不露于外。 元帅府中气氛,压抑至极。 今日,府中会客厅,依旧人头攒动。 厅中早已变了模样,原本正中所挂那幅价值连城的《冀水瀑布落势图》被如同废纸一般随意丢放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木质方桌。桌上固定南郡地图,地图之上放有三色人偶。兵卒骏马,不一而足。 一名文臣打扮外戚,用长杆虚划地图分布,面色凝重,沉声说道:“昨日战报,扬獍所率军队已经突入小河套,受困于地形,攻势终于减缓。不过,南方齐军实在是难以阻挡,十五万大军,几乎与我南郡全局军队数量相当。况且此次齐王御驾亲征,却见不到焦躁,他稳扎稳打,已经深入惠山腹地。若是再进一步……” 元豕面沉如水,原本坐于主位,撑着下巴,端详文臣勾画。可此时,他站起身来,指着齐军侧翼,“这便是那位将军负责抵御?” 文臣望向元豕所指那处,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是罗将军。” 元豕抬起头来,他眼带发黑,显然是多日未曾安睡,“哪位罗将军?” 文臣与身边人耳语几句,回答道:“罗希国,罗将军。” 元豕盯住那处,点了点头。他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长杆,将罗希国兵马,向齐军一推,“只要从此处肋部插入齐军侧翼,情况就能好转,我们或许能够……” “元帅。”文臣突然出声,将元豕打断。 元豕略微愣神,抬起头来,望向那文臣,眼带迷茫,“怎办了?” 那文臣面露尴尬,又望向身边那人。 元豕目光随他移动。 却见到屋中众人,皆是互相瞪眼,却愣是谁都不发一言。 元豕心中疑惑,眉头紧皱,加大些许银两,“究竟是怎么了?” 屋中鸦雀无声。 元豕将长杆猛拍桌上,“说!” 为首那文臣,终于吞吞吐吐说道:“那个……元帅可能忘了,您的命令前两日便已经传达了过去……今天……今天罗将军也给了回音。” “是吗?”元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语气缓和,“事情太多,可能是我忘了。却不知道,罗将军回了什么?” “罗将军说……”文臣顿了顿,面露难色。 元豕心中咯噔一下,强装镇静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文臣压了咬牙,方才说道:“兵少将寡,恕难从命。” 恕难从命!? 元豕骤然捏紧双拳,一拳砸在面前桌上,震得桌上棋子倾覆,“什么叫做恕难从命?他把战争当做什么?我说出去的话又是什么?那不是儿戏!那是一个命令!让他进攻齐军侧翼!那是!一个!命令!” 一屋文武,皆是低头不言! 元豕环顾四周,无人与他对视。 越是无人与他对视,他心中怒火,越是暴烈不止,“你们告诉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没错,我们丢了半个南郡。可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昨天是肖洗,今天是罗希国,什么兵力不足!全部都是借口!他们都是懦夫!一群不忠不义的懦夫!” “元帅!”文臣双眉挑起,再次开腔,“注意你的身份,若不是你手里有王后私章……” “若非如此,你全都不会服我?”元豕闻言冷笑,“我有了这私章,你们便服我了吗?一个个惺惺作态!你们究竟是为何而战?” 文官眉头紧皱,“我们自然是为了冀国百姓,为了……” “放屁!”元豕将身边木椅一脚踹翻。 “嘭!” 元豕伸手,指过每一张面孔,“你们只为自己的权势,只为自己的财富!你们!只是!为!了!你!们!自!己!” 咆哮声回荡屋中,文武无人回应,元豕气喘吁吁。 众人便如此僵持片刻。 元豕缓缓恢复平静。 他双手撑在桌上,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抱歉,我失态了。” 为首文臣眯了眯眼,朗声说道:“既然元帅今日心绪不宁,那么,我看这军议,稍后再议也不迟。毕竟我们还有半座南郡,明天那扬獍和田午也不会兵临城下。” 说罢,那人便拂袖而去。 其余文武互看几眼,纷纷告退。 不多时,屋中只剩元豕与侍卫两人。 元豕低垂脑袋,轻声说道:“你也出去吧。” 侍卫拱手,退步而出。 厅中安静异常。 元豕仰起头来,望着空空荡荡的厅堂,重重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子,扶起倾倒木椅,便若用尽了所有力气,陷入椅背之中。 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吗? 第三百零一章 齐头并进欲争先 屋中已经没有他人,元豕陷在椅背中,双眼望着天花板,脑中不留他物。 他刚刚将他人全部赶出屋外,也不怕有人打扰,更不担心让府中下人,见到他这种颓废模样。 下人们这几日也是提心吊胆,若是没有他召唤,自然不敢靠近。 如此一来,他便能如同烂泥一样,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过去许久,元豕深深叹了口气。 又搞砸了。 他在心中默念。 这几日来,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将军事会议搞得不欢而散。 之前,他还算是克制,最多让人感到冷漠,可今天,他终究是无法克制心中怒火,将所有人得罪了干净。 他也明白,这些人中,没有人是真心服他。只是,令他猝不及防的是,这南郡的将领们,居然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彻底。他甚至在想,若是扬獍与齐军再进一步,这些文武是不是会望风而降。 冀国北人,常常嘲笑南人软弱,说他们这些外戚养尊处优惯了,经不起一点风浪。元豕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见到今日这般情景,容不得他再怀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元豕不由问着自己。 事实,让他不得不想起不久之前,那天雨夜,吴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生死存亡之际,交给他那封遗诏。 如今想来,便是从那一刻起,他便踏入了陷阱之中。 便如懵懂的飞蛾,撞入蜘蛛网中而不自知。 随后他联系朝中对扬獍不满之人,又沟通王后,随后远逃南郡,最终落得这种局面。 他这飞蛾,被蛛网所困,还在死命挣扎。最终,只会让蛛网越缠越紧。 紧得让他难以呼吸。 他曾经以为,扬獍的五甲之名,不过是沽名钓誉。 现在想想,其实是他过于天真,夜郎自大。 元豕低下头颅,眼眶微微湿润。他在此刻,感觉到自己与扬獍的距离,便是那高山仰止。 如今,齐国已经牵扯了进来,扬獍的计策,只到这一步吗? 元豕摇头苦笑,他是不信的。 若是相信扬獍,那才会被吞得尸骨不存。 尸骨不存,或许便是他的结局,但是在这结局之前,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知道扬獍与齐王的赌约。 若是被齐王一举占领南郡郡都,那么整座南郡,都会落入齐王手中。 这一局,扬獍赌得极大,却也收益颇丰。 南郡叛乱,眼看转瞬便能平息。 可是现在,便有一个决断,放在元豕面前。 扬獍!齐国! 他该如何选择? 元豕到了这个时候,倒是成了左右胜负天平的重要砝码。 若是他想要齐国获胜,完全可以大开边防,让齐军长驱直入。 另一方面,若是他想扬獍获胜,也是同样选择,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让扬獍率军直达郡都。 这道抉择他该如何去做? 如今想来,或许这抉择,便是扬獍特意放在他面前。 元豕不由闭上双眼,仰起头来,枕着梨花大椅,心中凝思。 他毕竟是冀国人,这种时候若是投降扬獍,也是无可厚非。可是他从心中所想,投降扬獍,便是向扬獍服软。 让他卑躬屈膝,他之前所做一切,都是笑柄! 他绝不愿意,跪在扬獍面前。 若是让齐国得势,他或许会被贴上背宗忘祖,卖国求荣的印记。但是他这一生,至少能获优待,不说掌握实权的显贵,至少能够混个余生不忧的闲差。 心中天平反复颠簸,元豕双眼跳动不止。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有人冒出头来。 是府中管事。 那管事留着两撇小胡子,看着便是精明模样。 可是这时,他望见屋中元豕,也是战战兢兢,探头探脑,不知该进该退。 屋中无人,原本便是安静。元豕听得管事脚步声响,坐直身躯,缓缓睁开双眼,淡淡说道:“何事?” 管事小心翼翼说道:“少爷,府外有一游方郎中求见。” 游方郎中? 元豕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早就说过,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管事却没退走,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那郎中说,他这里有一个药方,可以根治少爷此时心中忧烦。” 元豕大怒,正想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样子,“把书信拿过来。” 管事点了点头,赶紧奔入屋内,将书信双手递到元豕掌中。 元豕摆了摆手,“下去吧。” 那管事立即鞠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仿佛屋中有一恶虎,随时准备伤人。 元豕也不在意这些,撕开信封,拿出其中物件。 却是一张雪白宣纸。 随手展开,那白宣之上,只写了两个字。 冀人! 笔力穷劲,棱角飞扬。 问责之意,仿佛能从那宣纸之中,飞跃而出。 元豕捏紧宣纸,双目圆瞪,猛然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南郡南边,齐国军寨。 齐王田午正捏着一卷书信,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他冷冷一笑,将那宣纸拍在桌上,“都说冀人勇猛!孤眼中所见,只有一群软脚虾!根本拦不住我们齐国大军!这南郡唾手可得,” 如今大帐之后,只有大学士候在一边,躬身说道:“大王毕竟是第一次御驾亲征,虽然有大军护佑,还是要小心谨慎。我们不要怕那元豕,就怕扬獍再弄出什么花样来。” “有什么好怕?”齐王田午冷哼道:“大学士也是小瞧于孤。孤如今稳扎稳打,与那扬獍保持统一进程,你当是为了什么?便是为了防那扬獍,暗中动什么手脚,更是为了消耗那扬獍实力。若是此次一举拿下南郡,我们完全可以用此地为跳板,直指冀国腹地!到时候,就连狄国都没有拿下的冀国!便倒在孤的脚下!” 大学士保持冷静,继续劝说,“大王确实深谋远虑,却也还是需要小心提防。” “你怎么如此聒噪?”齐王田午面露不悦,“孤起兵之时,我那王弟田白便死命劝阻,孤还不是打下了小半南郡?难道你和田白一种心思,便认为孤必败无疑?便想要孤,一败涂地?又或者,你想像他一样,被孤重打五十大板?” 大学士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大王息怒!微臣绝无二心!” 两人之间,气氛骤冷。 便在此时,有一令兵奔入帐内,高声呼喊,“报告大王!紧急军情!” 齐王田午不再去看大学士,皱眉看那令兵,“军事顺利,还能有什么大事?快说快说。” 那令兵不敢怠慢,急促说道:“扬獍军,拓跋元一参战,一举击破南郡守军,一日之内,连克两城!” 齐王豁然起立,放声大笑。 “早就料到扬獍不会束手待毙!大军开拔!我们,必定要赶在扬獍之前,攻下安远!” 第三百零二章 你争我夺城下聚 齐国大军北上,攻伐冀国南郡。 战火在别国点燃,齐国百姓也知战争便在身边,却又似是远在天边。 除了偶尔战报骏马,从田间小道,宽阔官道中疾驰而过,带来那少许战争气息。所谓战争,对齐国百姓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那些许谈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便是他们的日子。 那些运转战报,对他们而言,不比面前这一亩三分地,多增产一斗,来得更有意义。 可是,这些消息落在别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齐国连番大捷,将南郡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些捷报便像是一个个巴掌,糊在田白脸上。 是的,田白。 齐国白公子,齐王亲弟。 他曾经在金銮殿上,当着群臣之面,驳斥齐王田午决议。当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齐王田午,甚至将手边玉如意直接砸烂堂上。 最终田午大手一挥,将田白直接轰出殿外,重责五十大板。 田白自幼习武,这五十大板虽然不轻,却也不能对他造成太大损伤。 可是,齐王田午不该在群臣面前,下达这个命令! 五十大板。 一一落下。 打得“砰砰”作响。 这哪里是在责罚,这落下的每一拍子,都是在削落田白的面子! 他堂堂白公子!齐王之弟! 居然在群臣面前,光着腚,被打了五十大板。 未来,让他如何在齐国立足? 他原本还是为了齐国未来,仗义执言,将自己心中疑虑全部说出。出发点,也是希望齐国强盛,不要受了扬獍蛊惑。 那南郡诱饵虽大!却不及齐国根基稳固。 可谁知道,齐王田午一意孤行,当众将他责罚,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这是什么用意? 用意,田白也想得明白。 或许是为了杀鸡儆猴吧。毕竟举起边境大半兵力攻入冀国国土,绝非一件小事,必定会受到群臣阻挠。 可若是齐王田午,将田白这只鸡拎了出来,当众责罚示威。 就连亲兄弟都是这般下场,还有谁敢异议? 这些,田白都想得明白。 但是,齐王做得过分,做得理所当然。 没有一丝预兆,甚至事后没有一句安慰。 没错,他就是高高在上的齐王。 他的臣子,他的兄弟,全都应该为他献上一切! 想起那日五十大板,齐王田午便领着群臣,在一旁远远没看着。 看着他的亲生兄弟鲜血淋漓,而无动于衷。 田白甚至发现,田午还能饶有兴趣地观察周遭文武百官面上表情。 那种戏虐眼神,便如同一根钢针扎入田白心中。 彻骨之痛。 他死死咬住木衔,心中发誓,他要将这眼神永远记在心中。 如今,田午率军出征。 而田白被留在城中养伤。 五十大板其实并不严重。田白自小练武,资质虽然有限,但也到了二流巅峰,这些伤势,不过五日便恢复得七七八八。 如今,朝堂中的政事,被交到了齐王子田旅手中。 就连半点权柄都没有交给田白。 田白心中不忿,也落得清闲,索性窝在自己府中,看书习字,一律不见外人。 可今日,每当他提起笔来,便觉得心浮气躁。 他于书房之中顿了许久,却没能写下一字。 如此一来,他也没了心思,背起双手出了书房。 寒风拂面,倒是让他清醒不少。 若是问他为何烦躁? 那便是因为今日战报,他已经得知,拓跋元一加入战场,只会扬獍军高歌猛进。而他那王兄田午自然不会示弱。 他一直了解他这位兄长,可他这位兄长,并不了解他。 田白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心中郁结,气得白牙相摩,重重一拳,砸在身边立柱之上。 拳头落稍重,未有真元护体,伤得却是自己。 他捏了捏拳头,这几日他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若是按照他那王兄心思,若是此次战胜也就罢了。大不了得胜归朝之后,在对他冷嘲热讽几句。 可若齐王败了。 想到此处,田白不由皱起眉头。 若是齐王败了,那么当初反对齐王冒进的人,一定都会受到责罚。 而他这只鸡,又将会成为齐王手起刀落的第一个牺牲品。 凭什么? 田白突然有些不甘心。 就凭田午比他早生几年? 就田午这般沉迷奢华之人,哪里当得上“大王”二字? 若问他为何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却是因为一封信。 他不由将手伸入怀中,从怀中掏出一团白纸。 白纸皱褶纵横,显然是被人捏成纸团,后有重新铺平展开。 这张纸上,田白胡思乱想之因。 前几日,有一位游方道士,突然拜访与他,并将这封书信,留了给他。 上面只有一个字。 “反”! 田白当时就想将那逆贼捆绑起来,严刑逼供,这究竟是何人指示。 可是,鬼使神差之下,田白最终还是收下了这封信。 并且私藏至今。 反? 田白捏着信封,双手微微颤抖,真的要反? 便在此时,府中管事快步行来,躬身说道:“公子!门外,那游方郎中又来了。” 田白装作镇定,将信封纳入怀中,“今天,他又说什么?” “他说……”管事复述道:“齐国大局加速,今天将会是最后期限。” 田白浑身微微一颤。 联想今日战报,回想之前耻辱,想想齐王薄情寡义。 顿了许久之后,田白朝着管事摆了摆手,“让那位大夫进来。” 与此同时,齐军帐中田午,并不知道他那位王弟,做了何等选择。 他还沉寂战争“游戏”之中。 战报:扬獍推进百里! 齐王大手一挥,“我们今天推进一百二十里!” 战报:扬獍连破三城! 齐王双手齐挥,“我们今日必须拿下第四座城池!” 什么? 重甲步兵跟不上行军? 那便让他们在后面追赶! 什么? 补给分量太重,减慢了行军速度? 那便将补给丢下!轻装上阵! 十五万大军,在一路急行之下,被拉成一整条长线。 齐王还不满足! 扬獍与拓跋元一进军极快。 那他就要更快! 更快!! 更快!!! 一定要在扬獍到达“安宁”之前,占据墙头! 在齐王看来。 胜负尽数掌握在他手中! 第三百零三章 心机叵测伏兵现 打下半座南郡,用了十四日。 攻到安宁城下,只用了八天。 十五万大军,拖成一条长龙,到达安宁城下之时,只有万余轻甲。 齐国半北半南,却不盛产马匹,故而到达安宁城下不过千骑上下。 甚至为了赶在扬獍之前打下安宁,齐军如今所带攻城之物,不过云梯,飞钩锁。 不过,在齐王田午看来,这些准备,便够了。 因为南郡兵少,而安宁城中,不过四千守军! 他纵马向前。 大军于城下停驻。 将士连番奔袭,原本已是筋疲力尽,可如今见到“安宁”城墙,他们便又恢复活力。久违的呼喝声响,在军队各处回荡。 他们并不准备这里安营扎寨,他们只是埋锅造饭,为即将来临的最后一战,拼尽全力。 与他们相同,齐王虽然亦是风尘仆仆,面上难掩疲惫神色,但当他望向那安宁,双眼中便重新焕发光彩。 马上! 他就要攻下这座城市。 很快! 他将会拥有整座南郡。 开疆扩土,无论是对哪位帝王来说,都是一生所愿。 而此刻阻挡在田午面前的,不过是一堵城墙,还有那不知死活的四千守军。 这让田午如何能不激动? 他坐于马上,看似平静,那双手早已捏紧缰绳,指骨也因用力而稍稍发白。 齐王田午,马上将会征服这座城市,他将会让自己的名字,永远镌刻在齐国史书之中! 人活一世,名利二字。 王侯将相,千古一帝,亦是不能免俗。 齐王田午嘴角勾起微笑,伸出手来张开手指,将面前城池罩在掌中,随后缓缓捏紧拳头。 那城,便紧握在他手中。 “呵。”田午发出一声冷笑,低头自语,“扬獍啊扬獍,若是南郡全力抵抗于孤,孤还真不能拿这南郡如何。可你给孤开了这扇方面之门。等孤拿下安宁城,可得好好谢你。” 他已经得到消息,扬獍军距离安宁至少还有半日光阴。 时间紧迫,却也足够。 田午放下拳头,望着城墙上,那一面冀国虎旗,低声自言自语,“为了谢你,孤不仅要拿下南郡,更要拿下整个冀国!” 调转马头,田午身后披风飞扬。 长鞭一挥,骏马奔入军阵。 齐王田午奔到阵中大帐,飞身下马。 军中将领便为他牵住缰绳。 齐王解开身后披风,双手向后一抛,立即有人为他接住。 田午步伐不减,径直踏入帐中。 大帐之中,各位将军正在最后核对攻城之法。见到田午入帐,立即停了商议,单手捶胸,弯腰致敬。大学士身躯老迈,自然跟不上这等急速行军,早早被半路丢下。 田午并未理睬他们,目不斜视,走到沙盘之前,猛然拔剑! “嘭!” 那张沙盘小桌,被他一斩,断成两截,倾颓地上。 田午目光扫过帐中群臣,“两个时辰之后,孤便要站在那安宁城头之上!” 话音刚落,他又振臂高呼,“开疆扩土,名留青史,尽在今朝!诸君!报国之志,不死不休!” 军中群情激奋,众将军高声附和,“报国之志,不死不休!” 田午仰天大笑,只觉志得意满。他将将剑尖插入面前土地,沉声喝道:“攻城!” 话音未落,大帐挡帘被人从外掀开。 令兵带着寒风,闯入帐中,焦急禀报,“大王!安宁有变!” 田午眉头紧皱。 如今安宁不过四千守军,他们还要垂死挣扎? 按照他这几日对南郡甲士认知,剩下这四千人,也不知多少会,不战而降。 事到如今,他最不希望见到,便是节外生枝。 于是他不悦说道:“发生何事?” 令兵咽了咽口水,似乎也在疑惑,回答道:“安宁城头,城头上,正在更换旗帜。” “更换旗帜?”田午眉头微挑,随后聚拢成川,低声呢喃,“难道是?不会吧……” 周遭武将面面相觑,又望向田午。 田午骤然抬起头来,向帐外急奔,一边咬牙切齿道:“扬獍小儿。安敢欺我。扬獍小儿!安敢欺我!” 说话间,田午已然奔出帐外。 齐王出阵,余下将领也赶紧跟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军阵,来到安宁城下。 齐王田午仰头望去,正见到城墙上那面虎头“冀”旗,已经全部更换,变成了一个血红“扬”字! 而那位白衣书生,就站在城头之上。 冬风寒,扬起那人衣袂飘飘。 扬獍立于城墙之上,对着城下齐王,额首微笑,“齐王陛下,别来无恙!” 齐王只觉眼前一黑。 扬獍为何会出现在此? 若是追根溯源,还得回到十日之前。 那一日,元豕收到了一封信件,雪白宣纸之上,只写了两字,“冀人”! 他便一路狂奔,奔出府外,正见到扬獍穿着一身行医直裰,对他挥手微笑,“元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元豕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扬獍!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扬獍背起单手,依旧微笑,“安宁也是冀国土地,我这冀国大都督,连自己的国土,都不能去了吗?” 元豕这才反应过来,冲到扬獍面前,“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你到了安宁城中,还想活着出去?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扬獍不为所动,“你想杀我?” 元豕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你撕成碎片。” 扬獍又笑了起来,“可我这郎中,是来救你。” “你来救我?”元豕摸向腰间长剑,“呛喨”一声拔剑出鞘。 剑锋便横在扬獍脖颈边上。 扬獍面上笑意不减,“你此时杀我,便能解决问题?我若死了,南郡一样会覆灭,甚至落入齐国手中!我就问问元公子,你究竟还是不是冀人?” 元豕面上神色变幻,露出一丝疑惑。 扬獍继续追问,“你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冀国,还是你自己?” 元豕脸上嘲弄不见,换上些许沉重。 扬獍不退反进,靠近元豕一步,低声说道:“亦或是,你真想遗臭万年?” 话音稍落,元豕面上表情骤然一滞。 扬獍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推开元豕手中长剑,“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发动所有计划?” 元豕收了长剑,默然摇头。 “因为你不算聪明,但你想名留青史。”扬獍背起双手,靠在元豕耳边说道,“你想要留名史书,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听完这话,元豕浑身一震。 扬獍不再言语,径直朝元豕府中行去,“把你城中所有话事之人,全部召唤过来。” 元豕这才回过神来,紧跟扬獍身侧,“你凭什么相信他们会听你的?” 扬獍脚步不停,淡淡说道:“每个人都有渴望,我有,你有,他们也有。而我要做的,不过是满足这个渴望。” 元豕停下脚步,听得似懂非懂。 扬獍已经步入元帅府中。 元豕望着扬獍背影,只觉深不可测。 不是倾慕,而是恐惧。 是日,元帅府中,再次召开会议。 扬獍突然出现,震慑群臣,允诺不伤外戚根基。 仅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外戚降服。 后与外戚定计,假装与南郡激战,引齐王入瓮。 最终于齐王志得意满之时,突然出现在城墙之上。 齐王心中郁结,坠下马去,幸得一旁将领扶住,不至重伤。 田午勉强站起身来,仰望着城上扬獍,恨声说道:“杨大都督!真是好计策!依照约定,这南郡……这南郡……是你的了!” 他是明白的,今日强攻,也只能损兵折将,拿不到这安宁城了。 不过他之前已经攻下的城市,究竟该如何分配归属?等他回到齐国,还得和扬獍好好掰掰手腕。 扬獍似乎有其他想法。他俯视城下齐王,淡然回应,“齐王陛下愿赌服输,胸襟之宽广,在下非常佩服。只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事要算。” 齐王狠狠皱眉,“什么事?” 扬獍微微一笑,“关于那日,齐王陛下派人追杀于我,这件事情,又该怎么算?” 齐王田午咬住牙根,愤怒吼道:“扬獍!你莫要欺人太甚!” 扬獍摇了摇头,“我从不欺人,我只知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话音稍落,城中炮响。 远处!骑兵蹄音,轰雷炸响! 唯有一骑,手提青色长刀,暴喝如雷,“拓跋元一在此!田午老贼!还不授首?” 权谋之术,不是既往不咎,而是深埋心中。 等待一个时刻,一鸣惊人。 现在,便是那个时刻。 齐王望着汹涌骑兵,又望向城上扬獍,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他伸出手指,指着城上扬獍,想要咒骂。 可那咒骂终是未曾出口,他便呕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是日,齐军大败。 扬獍以,为忠臣吴离报仇之名,掩杀齐军。 一路向南。 这便是结束? 扬獍望着溃败齐军,幽幽说出一句,“我一直觉得,这北方,只需要一个国家。” 第三百零四章 血脉相争后院火 兵败,如山倒。 这绝不是一个夸张的修辞。 齐王于安宁城下,被拓跋元一率铁骑击破。 消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传出千里之外。 其中意味,便有些耐人寻味。就连齐国战报,都还未曾送到齐国境内。可齐国国民,已然知道齐王兵败消息。 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绝不可能让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 那么解释,便只剩下一个。 有人在齐王兵败之前,就已经料到了结果。 背后这只黑手是谁?不言而喻。 或许天下有识之士,会惊叹于扬獍手段。但对百姓而言,战火仿佛在树上最后那片枯叶,被寒风刮落地面的瞬间,骤然出现在他们身边。 齐国王都,熏享。城门紧闭,屋舍紧闭。 血与刀的气味,弥散在整座城池之中。 百姓从门缝里偷偷向外瞧,便能见到一队队甲士,从大道之上踏过,聚拢于王宫方向。 而放眼去望王宫,便能见到黑烟滚滚。 叛乱! 由田白公子发起。 田午御驾亲征之前,便将朝中政权交付于王子田旅。 而如今,王宫之内多处失火,禁卫与反贼尸首,杂乱层叠。 混乱奔走的公公侍女,便被一刀宰了。 惨叫声,已经从清晨,响到正午,终于渐渐平息。 污血飞溅在枝叶之上,又层层染红那王家庭院。 对于田白突然犯上作乱,田旅全无防备。 他只记得自己通宵处理政务,等到鸡鸣三声,还没给他机会喝上一口热汤,惨叫声便撕破了那破晓黎明。 猝不及防。 田旅只能在忠心侍卫保护下,一退再退。 可田午紧追不舍。 厮杀整个上午,田旅身边只剩下最后三十四人,守住最后一座阁楼。 是的,三十四人。 田旅认真地一一数过,他要将这些忠贞之士的面孔,全部记入脑海之中。 他们各个身带血污,身子有人已经断了手指,断了一只臂膀。 可他们将王子田旅死死护住,面上未曾有点滴畏惧。 然而事已至此,早已是穷途末路。 田旅想得明白,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出不去了。 然而,他依旧要将这些将士身姿印入脑海,哪怕时候入了阴曹地府,他也绝不会忘。 他们为田家抛头洒血,田家便要将他们功绩记下。哪怕见不着明天的太阳,这也是身为王子应做之事。 齐王或许懒散,却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田旅所处阁楼,不过三层,楼中也只有这点人手。 可楼外,人群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可他们并未强攻,只是静静等候。 阁楼木窗大开,田旅便站在木窗之后。 他知道,这些甲士,此刻绝对不会放箭。 所以,他从阁楼之上,望那带甲人群,面上无悲无喜。 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 这场叛乱发起者,田旅称他为王叔的,那个男人。 田旅深知田白为人。作为胜利者,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羞辱敌人的机会。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楼下甲士便分散两侧。 一人纵马而来,“呫哒”蹄音,停在三层楼外。 田白端坐马上,仰望阁楼。 田旅立在窗边,背手俯视,“王叔,您可是忘了,王宫大内不能骑马。” 白公子安坐马上,嗤之以鼻,“好侄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意的,便是这些小事?” 田旅摇了摇头,“祖宗法度,没有一件是小事。” 白公子面露不悦,低吼道:“你是说我,不遵祖宗法度?” 田旅张开双臂,食指划过所有人群,“率众反叛,残杀禁卫人命,我便问问王叔,您所做的哪一件事情,对得起‘祖宗法度’四字?” “我今日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齐国将来。”田白昂声说道:“若非田午一意孤行,刚愎自用,我们齐国又怎么会上了扬獍的当?又怎么会有这般惨败?那可是精兵十五万!最终能够活着回来的,恐怕十不存一。这等昏庸大王!要他有何用?不如退位让贤!” 田旅冷冷一笑,“只怕!在王叔心中,自己便是那位贤人。” 白公子叹了口气,“黄袍加身,众望所归,我也是无可奈何。” “好一句众望所归!”田旅捏紧身前窗框,“好一个无可奈何!田白!你心中还有半点手足情深?” 白公子摇了摇头,“你父王对我,又有半点手足情深?” 田旅沉默无言。 过去许久,他才幽幽叹息,朗声说道:“田白!若我田旅有幸逃出生天,必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血脉亲人,却在此刻兵戎相见。 田白凝视田旅许久,拉住缰绳,“好侄儿,你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说罢,牵了马头,退出人群,“活捉田旅者!赏赐万金!官升两级!” 一声鼓响,楼下将士,搭箭攻楼。 此日,田白叛乱。 田旅被困“嗅花楼”,死战至最后一人。 叛军攻入阁楼,田旅引火自焚。 “嗅花楼”因火倾颓,田旅尸首,再难辨认。 至此,齐国大权,落入田白掌中。 而远在冀国南郡的田午,还在狼狈逃窜,根本不知道王都“熏享”已经易主他人。 他兵败安宁城后,也想过重整旗鼓,与扬獍正面相抗。 可他之前为了快扬獍一步,赶到安宁城下,将十五万人长长拉开,如今溃败,便如一片散沙,根本无法聚集一处,做出有效反击。 十五万人,便如羔羊一般,被扬獍从背后驱赶。 田午已知回天乏术,只能聚拢约莫三千人,不管齐军长龙,径直回归齐国而去。 他在心中默默想好。 这十五万人,虽然将齐国边防抽空大半,但他齐国底蕴犹在,只要等他回到齐国,重新整顿军队,必定要找扬獍,报回这一箭之仇! 他心中想得漂亮,可扬獍却如同未卜先知。拓跋元一总是快他一步,堵住他必行之路。 田午不敢恋战,只能仓皇逃窜。 而那拓跋元一神出鬼没,有时半夜奇袭,敲锣打鼓。 齐王惊得夜不能寐,行若冢中枯骨。 他便在这等煎熬之中,死命逃向齐国方向。 终于在半月之后。 齐王田午,重新踏上齐国疆土。 而等他回到齐国边境之时,身边只剩下六百多名将士。 厮杀不多,却有逃兵无数。 还好,最近边城,就在面前。 望见熟悉城墙,还有城头上那飞扬旗帜,齐王田午竟然潸然泪下。 回想一月之前,他何等意气风发,势要夺下南郡,甚至剑指冀国腹地。 可如今,他不仅丢了十五万大军,更是丢了所有面子! 不过! 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改变! 田午于心中为自己鼓劲,回望冀国方向,“扬獍小儿!我们的帐!来日方长!”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重新整理仪容,便派手下将军,去城外唤门。 战时如此,城门自然紧闭。 那将军拍马到了边城城下,还不等他说话,却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噗嗤”捅穿那将军咽喉,将他射落马下。 田午悚然大惊!难道这边城,已经被扬獍拿下? 可他转念一想,城头上旗帜飞扬,绝非被扬獍攻下。只怕是守将性急,战争时期,难免误杀之时。 于是他嘱托了几声,又有将领上前,离城墙稍远处开口质询,“我等是齐王护卫!军中便是齐王驾到!城中是哪位守将!还不出来接驾?” 过了片刻。 城楼之上,有一将领冒出头来。 田午心中稍松,总算是解决误会。 却听到那城上守将,寒声发问,“接驾,哪位齐王?” 第三百零五章 城门紧闭穷末路 扬獍入主南郡。 元豕那个元帅府,便成了扬獍的临时府邸。如何对待齐国残军,道道命令便是从这儿,奔向四面八方。 这一日,齐王踏上齐国土地。 扬獍便在那元帅府中,梳理余下计划。 厚厚宣纸堆成一叠,堆在扬獍手边。 扬獍提笔疾书,转瞬间,又填满了宣纸一半。 他提笔一半,略微皱眉,却是将身边宣纸按住。 便听到“哐哐哐”几步重响,一道魁梧人影,出现在扬獍桌边,将头盔往桌上重重一砸,惊得桌上砚台跳动。 “扬獍!”拓跋元一怒喝道:“这算是什么命令?” 扬獍放开宣纸堆,将桌上砚台重新摆正,“你已经当了飞将军,就不能有点将军的样子?这元豕家里可都是好东西,这方田横砚,表带海蛎皮状,可谓是价值连城。若是摔坏了,就算是把你的寨子全卖了,也赔不起的。” 拓跋元一将双眼一瞪,匪气冲天,“他敢问老子要钱?老子一刀就……不对……不是这事儿!”拓跋元一这才醒悟过来,将话题重新带回正轨,“我是要问你,你这道命令是怎么回事?我都快撵上田午那鳖孙了!你居然让我撤军?” 扬獍瞥了拓跋元一一眼,“你还不是乖乖撤军了?” “啧!”拓跋元一怒哼一声,到了扬獍身边张牙舞爪坐下,双腿敲在书桌之上,“军令如山,这点道理,老子还是明白的。” 扬獍面带微笑,“既然听从,就别多问。” 拓跋元一将双腿收回地上,怒道:“行行行!算你有理!那我再问你别的事情!” 扬獍笔下不停,随意问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对那些溃军,只赶,不杀?” 拓跋元一愣了愣神,下意识“嗯”了一声。 扬獍微微一笑,“眼光要长远,格局要广阔。” 他搁下兔毫,走到屋中沙盘之上。 那张印着“田午”二字的小牌,已经回到齐国边疆。 扬獍微微一笑,将“田午”直接拎起,随手抛到一边。 他又将那些齐国兵甲,全部推到齐国境内,“天下,何其之大。” 与此同时,齐国“巡风”边城,城墙之下,田午面色铁青,“这齐国!难道还有两个齐王?” 城上那守将面露冷笑,“原来大王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田午面露诧异,随后双目圆睁,唇齿打颤,“难道……难道……” “陛下啊!”守将哈哈大笑,“您的王都‘熏享’,田白陛下,已经入驻!这齐国,已经不是你的齐国了!” 田午听得瞠目结舌。 田白? 田白! 田午只觉胸口发闷,伸手捂住胸膛。 身边将士同样面面相觑,为首那人破口大骂,“兀那小贼!莫要信口开河!齐国只有一位陛下!那田白反贼!只要陛下回到王都,登高一呼……” “登高一呼!又有何用?”城上那守将立即出声,将咒骂打断,“田午!你以为,这齐国,还有人希望你回去吗?” 田午如遭雷击,那右手捏紧缰绳,不断颤抖,胸口隐隐发疼,“逆贼!逆贼!逆贼!” “你才是逆贼!你才是齐国最大的灾难!”守将突然向前,撑住城墙,对着楼下大吼,“田午!从你上位以来,你便想想,你为齐国做过什么?你什么都没做过!你只知道骄奢淫逸!你只知道宫里有多少宫女漂亮,王都周遭还有什么奇珍异兽,没有入得你的宫殿!除了这些!你扪心自问,你为齐国,你为齐国百姓,做过什么?” 田午忍住心口绞痛,高声回应,“孤!差点打下了南郡!孤,能为齐国开疆扩土。” 守将冷冷一笑,静静望着田午。 田午嘴角挪动,终是说不下去了。 守将摇了摇头,“十五万大军,你现在身边还剩下几人?” 田午浑身一僵。 他扭过头来,环顾身周一圈,目光从身边将士身边,一一略过。 所有将士,皆是满面寒霜。 田午想要从这群人中,找那一个,哪怕是一个鼓励,坚定的回应。 可是,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开了。 无人与他对视。 是不敢?是怕不敬?还是…… 在他们心中,他田午,便是这样一个昏君? 寒风凛冽。 田午突然觉得今日冬风,分外凄寒。 他裹紧身上外袍,似是想要给自己些许温暖。 那是那寒冷,并非外在呼啸,而是由内而外,从心里一层一层浸染出来。 冷彻骨髓!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看孤的啊……”田午摇头苦笑,“原来,孤是昏君,昏君!昏君啊!” 凄声呼喊,混入风中,荡于风雪,只让人觉得空空荡荡。 城上,城下,皆无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田午突然放开了缰绳,仰天大笑,那笑声从断断续续,不断变大,随后变成凄厉癫狂。 田午如同疯了一般,抱住脑袋,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昏君!昏君!!昏君!!!” 最终,那嘶吼化作咳嗽,田午伏在马上,污血喷出口来,沾染马背,滴落地上。 城上守将双眼一眯,放声嘶吼,“田午!你就是条狗!你连狗都不如!你的臣民,没有一个服你!没有一个敬你!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话音落,笑声止。 空寂无音。 田午垂下头来,沉默许久。 寒风撩起披风飘荡,田午缓缓抬起头来,将身上衣冠端正,又将面上血污抹尽,随后对着城上守将微微一笑,“孤这一生,却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齐国百姓。今天,便将这条命,还给你们!” 话音刚落,田午骤然拔剑,横于颈上。 周遭将领惊得手足无措,奔向田午。 然而。 咫尺,天涯。 剑锋挪移,刃入肉中,鲜血飞溅而出,展开一面血扇,扑在齐国大地之上。 齐王田午,自刎身亡,跌落马下。 消息,一日千里。 当这份情报送到田白手中,田白从龙椅之上直接跳了起来,对着殿中大臣放声高呼,“午贼已死!午贼已死!孤要大赦天下!孤要大宴群臣!” 还有一人,在一黑暗角落,捏着这份情报,泪流满面。 田白大宴,近在咫尺。 第三百零六章 尽入掌中 夜色初沉,天边还有一线红霞。 扬獍单手托着茶盏,另一手背在身后。他站在书房门前,遥望天边。 从他身侧去望,能见到屋内桌上宣纸已然少了一半。 扬獍眯上双眼,略微额首,低声自语,“齐国这边,该下达的命令,都已经传达下去了。这一步棋,也算到了收尾时候。田午居然自尽得这般果断,我倒是高看了他的厚黑。想来在边城安插的那名守将,倒是立了功。他也是个人才,该不该重用呢?” 他缓缓睁开双眼,叹了口气,“策反他只用了二十万两白银,这种人,也是不该重用。田午啊田午,我便送他去陪你吧。” 说着,他将手腕稍稍翻转。 盏中茶水倾洒而下。 扬獍看着茶水滴落,面无表情道:“田午,我不喝酒。这一杯,就算我为你送行。我可要谢谢你,将齐国拱手相让。” 茶水倾洒干净,扬獍背起双手,手指敲击茶盏边沿,“还有田白。” 他微微一笑,反身回了书房,铺开一张宣纸,将紫毫沾染墨汁,又在那田横砚边缘调峰理顺。 停滞片刻,扬獍于那纸上落下一横。 千里之外,齐国王都“熏享”。 新齐王田白,大宴群臣。 事实而言,旧王毙命,新王饮酒作乐。 可新王登基,又该大肆庆祝。 况且,旧王从某种意义而言,便是死在新王手中。 这口怨气,已经在他心中积郁许久,今天他又如何按奈得住? 得意易忘形,亦是人之常情。 酒过三巡,田白面上已是酡红一片。 饮酒染面,也是常事。可田白已经步履蹒跚。 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便是此刻。 田白此次所谓大宴群臣,实则全是心腹,真正百官宴会,可不会这般简单。那可得等到他真正登基之时,普天同庆。 不过,他实在是忍耐不住心中喜悦。 田午从小到大,便像是一片乌云笼罩在他头上,今日终于,拨云见日! 田白便挑了宫中偏殿,将自家心腹重臣,约有三十多人聚集一处,分享喜悦之情。 他已经离了主座,径直行到一众大臣之中,众人高谈阔论。 所言所说,除了恭喜之外,便是过往将来。 仿佛明日,田白便能够成为千古名君。 说道兴奋之处,却有人张口问道:“陛下,却不知道,该拿那扬獍手下,怎么办?” 田白面上笑颜稍敛。 周遭气氛,也是骤然一顿。 其实在座众人,最为亲近六七人,都知道扬獍之事。 此次反叛,扬獍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角色。 他毕竟给了田白下定决心的契机,更是将城中安插眼线发动起来,协助田白迅速攻入王城。这才攻了田旅一个措手不及。 田白和扬獍之间更有口头协定,扬獍助田白夺权,田白必须封锁齐境,让田午有家而回之不得。 只是,这些全是帷幕之下事情,如何能拿到台面上讲? 说话那将也觉得自己失言,赶紧捂住脑袋,装晕做疼,“陛下莫怪,臣,臣喝多了。也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些混话。扬獍小儿又算什么?我们齐国难道还怕他了不成,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说着,那将领便端起面前酒杯,一口饮尽。 身边侍从立即上前,就要为他再次满上。那将也是豪气,将侍从推开,自己给自己满上。 又是“咣!咣!”两下,再饮下两杯。 宴会所饮,乃是“一品熏享”,是齐国国酒,也是王室贡酒。此酒,芝麻香浓,口感柔润细腻。原本最为适宜宴会慢饮,如这将军这般牛饮,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这种时候,容不得他去多想。 因为田白面色,已经越变越黑。 宴会之中气氛,降至冰点。 书房之中,烛光摇曳。 不知扬獍要写什么,但他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极慢。 仿佛在一笔一划之间,酝酿着奇谋诡计。 扬獍笔锋一提,纸上便有一个“木”字。只是这“木”只占纸张一半,另外一半仍旧空缺,这整个字,也只完成一半。 “木”字边旁,右侧又是何物? 扬獍深吸口气,再次动笔,又是一“横” 宴会之上,田白面上重新挤出笑容,拍了拍那将领肩膀,“扬獍。他很厉害?” 气氛为之一松。 田白举着酒杯,环顾全场,“你们谁来告诉孤!扬獍小儿!很厉害吗?” 不等有人回答,也无需他人回答,田白高声呼喝,“扬獍小儿!自以为聪明绝顶。帮孤夺了王位,可他便觉得,孤亏欠他?孤就要对他言听计从?” “放屁!”田白猛然间掌中酒杯,摔碎地上,“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为孤做嫁衣!孤什么都不会给他!他算什么东西?孤是齐国之王,要与孤谈判!那就让冀王来!啊!对了。” 田白露出一丝冷笑,“冀王已经死绝了啊!” 殿中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恭维,马屁,赞誉,充盈殿中。 田白哈哈大笑,反身,坐回主座。 书房之内,扬獍已在那右侧,填上一半,却是一个“艹”,下带“曲”字无横。 田白坐于主座之上,掌心满是汗水。 他自然明白扬獍厉害,可他决不能在群臣面前露怯。 毕竟他是知道,扬獍能够渗透齐国到这等地步,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扬獍究竟是在多久之前,就在准备对齐国动手呢? 恐怕除了扬獍,没有人知道。 光是这份心机,这段深谋远虑,已然让人心静不已。 但是。 田白在心中为自己鼓劲。 他如今已是齐王,一国之君,又怎么能怕一个别国的奴才?扬獍若是现在再来找他谈判,可就不会再是简单事情了。 田白在心中打定主意,面上也重新挂起笑意。他方才将酒杯掷碎了,此刻便随意招了招手,“拿酒杯来。” 过不多久,便有一年轻宦官,低垂脑袋,双手捧着木盘,将盘上酒盏送来。 田白看着店中将领劝酒嬉闹,也是笑逐颜开,伸手拿了酒杯,却发现身边宦官,并不走开。 他略微皱眉,又挥了挥手,“下去吧。” 那宦官依旧不动。 田白面露不悦,扭头去看那人,目光一触,却如见鬼魅,面色煞白,“田!田!田!” 那宦官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惨白面孔,嘴角挂着怨毒冷笑,“叔父,别来无恙!” “田旅!” 书房之内,扬獍陡然加快笔划! 一撇!一竖!一点!四横! 大殿之中,众人被田白惨呼吸引目光,却见到田白身边宦官,突然从木盘之下,抽出匕首一柄。再看那人面孔,四座皆惊! 田旅!未死! 旧王之子!田旅双目赤红,抛了木盘,擎住匕首捅向田白胸膛,凄厉暴喝,“田白!纳命来!” 元帅府中书房,扬獍书完最后一竖。 安宁月色,既是安宁。 那纸上,却是一个大大“权”字。 扬獍搁了紫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李斯之黄犬谁牵,霍氏之赤族奚避?权者,一碗毒鸩罢了。” 他离了书桌,又行到房外,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低声呢喃,“琼华,你看到了吗?我拿下齐国了啊。” 是夜,田旅“死而复生”,刺杀田白,后被田白部下,分剁成沫。 是月,扬獍将齐国溃兵赶入齐国境内。 溃兵所到之处,齐国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扬獍随后率军入齐国,一路扫荡溃兵,拯救万民与水火,百姓人人交口称赞。 冬末,扬獍入齐国王都“熏享”,另立齐王田献。 至此。 一份假诏,一声赌约。 冀国安宁,齐国尽入掌中。 燕国境内,昌隆城外,山师府中。 山师阴按住情报,深吸口气,随后朝北方深鞠一躬,“扬獍师兄大才,天下无双!” 第三百零七章 大潮来 雪遮半侧瓦,炉温绿蚁香。 庭院之中,山师阴一鞠到底,身边石桌上,米酒泛香。而在他身侧传来一个模糊声音,“轻狂道地肿么样了?” 却是林焱站在山师阴身侧,不过他此时形象,只会令人忍俊不禁。 林焱怀里抱着个正红色襁褓,襁褓中的孩子正伸出手来,拉拽林焱脸颊。 这便是山师阴与苏丹霞的孩子,降生不过月余,别的不会,整天吃吃睡睡。可是这孩子,倒是有个特点,那就是喜欢抓东西。 别的孩子在这般岁数,只怕啥也不会,可这孩子不一样,凡是双手触摸事物,便要死死拽住不放。若不是他体弱累了,也不知道要抓到什么事情去。 林焱原本只是拿脸去蹭他,结果便被他一把勾住了嘴角,死不松手。 面对这种情况,林焱也是哭笑不得,只能朝一边苏丹霞求救,“勺子,你康康,这孩纸只听泥的。” 冬末时候,温度不似严冬煞人,不过苏丹霞依旧包裹得严严实实。身边跟着五六个下人,有负责服侍的丫鬟,还有负责带孩子的奶妈。 苏丹霞不喜被一群人簇拥着,但相公执意如此,她执拗不过,也只能听之任之。 她身边丫鬟见到林焱被掐住,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奶妈倒是看得面上担忧,毕竟林焱是个糙汉子,若是误伤了小主人,那可如何是好。 苏丹霞知道林焱分寸,并不担心林焱失手伤了孩子。但林焱出丑虽然好笑,苏丹霞毕竟心善,就要起身去抱孩子。 山师阴见了,立刻过来几步,将苏丹霞扶住,“娘子,你才刚刚生产,小心,小心。”说着,又瞥那些丫鬟,“夫人要起来,你们就知道站着?” 那些丫鬟立即低下头去。这老爷虽然长得俊俏,平时对人也算和善,可一碰到苏丹霞的事情,便让她们这些下人,觉得背脊发凉。 苏丹霞见不得她们受训,轻柔捏住山师阴手掌,“你不要怪她们,你精通医术,不也说了,产后也需自己也得动动。这还不是我吩咐她们的?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深闺小姐,没有那么金贵。” 山师阴回握苏丹霞手掌,柔声道:“你可比她们金贵多了,就算公主殿下也不及你一根毫毛。” 苏丹霞面上一红,轻锤山师阴胸膛,“这么多人在呢。” 山师阴嘴角一勾,“娘子说得是,咱们回屋慢慢说。” 林焱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喂!还敢不敢泥儿砸啦?” 山师阴与苏丹霞这才反应过来。 苏丹霞面上泛红略微低头。 山师阴面色如常,扶住苏丹霞走到林焱身边。身后仆从静静跟着。 苏丹霞便伸手捏了捏孩子小手,那孩子便松了手,反手伸入自己口中,小口啧着。 林焱终于得脱,揉了揉僵硬嘴角,苦笑道:“你们这绫儿啊,力气倒是不小,以后肯定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绫儿,便是这孩子名字,山师绫。 名字却像是个姑娘,倒是实打实的男儿,只是山师阴希望这孩子,以后如同苏丹霞一样,柔滑心善。 听得林焱话语,山师阴哈哈笑着,“你若这般说,这孩子以后的武艺就交给你了。不过也不能成了你这般木头脑袋。我还得再教他些谋略。我山师阴的儿子,可不得是文武双全?” “你呀你。可不是要把孩子累坏了。”苏丹霞抱着孩子,满脸宠溺,瞥了山师阴一眼,“我只希望咱们的孩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那就好了。” 山师阴搂住苏丹霞肩头,“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恩爱之情,扑面而来。 林焱也是说不出话。 苏丹霞看出林焱窘迫,掩嘴一笑,对山师阴轻声说道:“相公,我也是累了,你们继续聊聊,我先回房休息了。” 山师阴自然无有不允。 苏丹霞便抱着孩子,在一众仆从簇拥下,渐渐走远。 山师阴目送妻子离开。直到她背影,消失在庭院之外,山师阴才回过神来,走到石桌边上,重新拿起那份情报。 林焱在他对面坐下,“所以,现在情况究竟是怎样?” 山师阴又将情报看了一遍,随口说道:“简单而言,现在扬獍师兄已经坐拥冀齐两国实权。北方他已占三分其一。” 林焱听得瞠目结舌,双手扶着膝盖,呆呆坐着。 山师阴将情报放了,去了酒壶,为林焱倒上一杯,“喝杯酒,暖暖身子。” 林焱木讷点头,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随后才扭头看着山师阴,“他,他是怎么做到的?” 山师阴为自己倒了一杯,小啧一口,“简单地说,他用一封假遗诏,骗出了冀国反抗势力,将冀国大权独揽一身。然后他特意放了元豕一条生路,将南郡这么一大块肥肉放在齐王面前,哄骗齐王进入冀国。” “将一国四分其一来赌!扬獍师兄,真是好大胆量。而他对人性,多局势的把握,简直神乎其技。”山师阴连连点头,“他将齐王哄骗之后,发动齐王之弟叛变,又保下齐王子田旅,随后让他们叔侄反目,一同身亡。最终驱赶齐国溃兵入境,夺得民心无数。他这一番谋划,只怕是在逼死吕烽之时就开始了。” 又饮一杯,山师阴发出一声赞叹,“扬獍师兄看得长远,算得细致,谋划直刺人心。确实对得起五甲之名。只怕我和花袍联手,才能与他周旋。” 林焱默默点头,单手捏拳,“若是这般说来,烽子的仇该怎么办?玲玲该怎么办?若是他便巩固国中势力,我们哪里还有反败为胜之机。” 山师阴食指轻敲桌面,“时机,还是会有的。” “什么?”林焱抬起头来。 山师阴望向远处,“我看扬獍师兄此人野心极大,有看他用计虽然精彩绝伦,却招招行在绳索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他身后驱赶他一般。他真能安心巩固多年?只怕,他没有那个耐心。” 听得此言,林焱思索片刻,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抓住一到关键,“红袍儿,其实扬獍一直有更稳妥的方式取胜,可他偏偏选了最险一招。你说他,究竟是想胜,还是求败?” 山师阴眯起双眼,陷入沉思。 就在两人无言时候,庭外传来喧嚣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山师阴正准备呼喊下人。 却听得“当”的一声,金铁相交! 林焱立即起身,一个纵身翻出院外,却见到一白一红,两人分立两边。还有那橘衣吕玲玲,站在不远处大呼小叫,“渡鸦姐姐加油!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一白一红,立于雪中。 一人长剑,一人短匕。 正是渡鸦与武梦。 气氛剑拔弩张,阿呆阿瓜趴在渡鸦脚边,对武梦呲牙。 武梦面若寒霜。 怎么又打起来了? 林焱见着这般情景,只觉得头颅发疼,也不知石镇去了哪里,应该让他看看,怕不是得了什么脑疾。 他又想,这次不如就当没有看见。 可不等他做出决定,一白一红已经扭头望来。 目光全都定格在林焱身上。 林焱赶紧挺起腰板,咳了几声,“这又是怎么回事?” 渡鸦与武梦对视一眼,皆是冷哼,谁也不去接话。 吕玲玲倒是奔了过来,拽住林焱手肘,“就是这个燕国公主,是她闹事,她瞪了渡鸦姐姐一眼。” 瞪了一眼? 林焱心中哭笑不得,“这就打起来了?” 吕玲玲立即点头,“是呀是呀!特别可恶!” 林焱摇了摇头,望向渡鸦。 他刚刚张口,渡鸦却是还剑入鞘,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阿呆阿瓜互看一眼,满脸疑惑,仿佛是想不通,怎么自家主人就走了。随后他们又对武梦吼了两声,跟在渡鸦身后跑远。 吕玲玲见得这般场面,便放开林焱,对武梦做了个鬼脸,随渡鸦而去。 过道之中,只留下林焱与武梦两人。 两人立在两端,遥遥对视。 风声,有些喧嚣。 少年,依旧是那少年。 姑娘,却已成了公主。 那些朦胧情愫,变成弑父陌路。 武梦不曾说话。 林焱也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却像隔着一座城池。 武梦在城墙之内,不让他进来。 林焱便在城墙之外,不得而入。 山师阴这才不紧不慢地赶了出来,他一眼便看出两人之间尴尬气氛,咳了几声,打破沉默,对武梦拱手说道:“公主殿下,你我合作关系隐秘,你总是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在我府中,就不怕被人熊知晓?” 武梦不再去看林焱,对山师阴说道:“你有天位护院,还怕那些探子?” 山师阴微微一笑,“人心隔肚皮,谁又能说没有百密一疏?” 武梦略微皱眉,也不欲与山师阴扯皮,径直说道:“我来找你,是有大事!” 山师阴捻动鬓角,“所谓大事,不就是狄国南下嘛。” 武梦语滞。 林焱张口结舌,“你说什么?” 狄国南下?! 第三百零八章 风一缕 冬末,燕国北境,最后一场雪落,狄军踏雪而来。 蹄音卷起白雪飞旋,俨如披银素裹。 铮铮铁骑,汹涌而来。 三日! 燕国边防已破。 此次狄军来得突然,打得燕军猝不及防。 他们上次犯边,被人熊,武睿联手驱逐,虽然取胜,但谁都不能否认,那是狄军自己勾心斗角,给了燕国可乘之机。 若论真实战力,燕国积弱多年,确实并非狄国对手。 经过上次战役,燕国也已发现边防漏洞,加固西北走廊,可谁曾想到,狄国此次反其道而行之,从东北重兵方向南下。 燕国上下能战之兵,不过三支。 一支乃是人熊嫡系“飞罴军”。只是飞罴军如今随人熊入王城。人熊需要飞罴军助长声势,自然不会将他们丢在北境驻防。 第二支便是西南守军“铜人军”。铜人军世代镇守西南,防止蜀楚两国犯边。领军之人名叫薛铜,人如其名。 西南方向接壤山林沼泽无数,山民更是难计。这位铜将军却如坚韧紫铜,可延可展,将西南山林治理得密不透风。 他们薛家在西南可谓是一手遮天,但薛家世代忠良,明明可以自立为王,却始终低调,听候燕王调遣。 若说原因,他们薛家祖先薛彪,乃是燕文王最为得力干将,曾经立下祖训,“生为燕人,死做燕魂”。薛家与武家更是世代联姻,生下武莫于武梦的早逝王后,便是薛家闺女。 武睿虽然风流,却只立了一位王后,便是这位薛王后。他对薛王后更是用情颇深,薛王后死后,他便未曾再立另外一人。 薛武两家关系可见一斑。 但,薛家镇守西南,从不离开。即便离开了,铜人军只擅长山岳做战,到了北方也不堪大用。 三支军队中的最后一支,便是燕国腹地之军,王城禁卫“金甲军”。虽然当年被柳凤泊一剑破三千,元气大伤。但金甲军与燕国其他军队相比,仍然是一支强军。 可惜,金甲军既然是王城禁卫,自然不能离开燕王。 况且这金甲军,又有王族军之称。武家子弟,若是有心向武,都会入金甲军中任职。王亲国戚,谁又愿自己孩子,在外厮杀?故而金甲军的调动,总是举步维艰。 即便是上次武睿御驾亲征北上,也只带了两千金甲,其中有十六名武家后辈。 守城一战,尽数没之。 其后,武莫上位,更是难以控制这支名义上的王家军队。 此次狄国出人意料,选择正面突破,北方已无人能够正面对抗狄军。 或许他们有能,但人熊当政,虽然稳定局势,却也令各地军阀心中思变。 谁不想做第二个人熊? 故而北境燕军败得极快,不过三日,已将边军打散。 此次领军之人,乃是狄国大王子孛儿只斤·绘利津,二王子孛儿只斤·伊吾。 至于四王子兰礼,经过上次冀国惨败,已经再无机会东山再起。 而赤娜却负责与冀国协商,共同发兵攻打燕国。 大王子绘利津,在狄国国内,素有仁君之名,此次放言只为报三弟被杀之仇,而要向燕国讨个公道。定要让燕国正面臣服! 三王子布罗之死,谁都知道其中猫腻。 这个借口,虽然谁都心知肚明。可是平头百姓就爱听这些,对他们而言,仿佛自己占有大义,便能战无不胜。 二王子伊吾便直接许多,“此次不至燕国王都昌隆,狄国铁骑绝不回头!” 就目前局势而言,没有人认为他说得是空口白话。 可燕军军阀也非完全吃素,知晓狄军此次准备正面强攻,在最初措手不及后,立即集结重兵,将正面防线稳固。并且同时向王都求援,只要守住一时,他们有信心在将狄军击退。 然而,一切都是狄军诡计。 大王子绘利津正面挥军南下,如同饿虎扑食,虎口一张气吞燕国百里疆土。 所有燕军都在严阵以待一场恶战。 可是,这头饿虎的利爪,却从侧面奔袭而至。 二王子伊吾,率领骑兵分流,突然斜插,朝燕军肋部捅刀来。 第二道防线,不战而败。 军队收缩,所有人都在撤退,他们不愿死战,他们要保留实力。 龙岭关,情况也是如此。 此处关隘便是在燕军肋部之上,正是燕军突袭所处。 这龙岭关又名“老君关”。这里取得,可不是太上老君之意。而是因为此处安稳无战事,一直以来,都是老兵汇聚之处,只等退伍之日。 试问这种军备,如何能够抗衡狄国大军? 关中将军便接了命令,后撤之第三道防线,准备守城。 他此时便在关中高台之上,对着台下军阵,与营帐外百姓训话,“战事艰难,本将已经得到了命令,今日之内,必须撤离龙岭关,与后续大部队会合。” 听得这命令,台下守军并多少反映。 台下守军约有两千多人,其中将近一半,都是年近四十的老兵。对于军队撤退这种命令,他们早就见怪不怪。 甚至于这些人多是老兵油子,听到这撤退命令,还有人与左近袍泽笑声谈笑,也有人不为所动,打着哈欠。 对于这汇总情况,台上将军也是无能为力。 他也明白,台下这些老兵,甚至于他本人,都不过是被遗忘之人罢了。 这些老兵与他,只怕此生都已无望升官进爵。他们能做的,不过是等待时间过去,最后拿上那少得可怜的军饷,回到自己的故乡,过上日复一日的等死日子。 没有人说破,可谁都心中有数。 这些老兵不在意,可龙岭关中,还有不少平民百姓,这龙岭关虽小,却也是他们世代生活之所,若是军队走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营帐外围聚百姓,不断发出喧嚣声响。 将军整了整头上铁盔,略微皱眉。他张开双手,做势下压,高声呼喊,“诸位乡亲父老!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营外人群,这才安静了少许。 那将军又整了整铁盔,方才回应说道:“那狄国大王子可是说了,此战只是未报仇而来,想来不会伤害百姓,诸位不妨多多放心。就我个人而言,若是有选择,我也不愿丢下诸位。可军令如山,我也是听命行事,还请诸位原谅!” 一语毕,营帐之外静了片刻,随后乱成一团。 百姓之中有人叫骂,有人哭嚎,有人冲撞军帐,意图冲入营中。 只是那木栅坚韧,他们手无寸铁,怎么冲撞得开? 将军摇了摇头,不去管那些百姓,对台下老兵高声说道:“一个时辰之后,全军开拔!若是……” “我不会走。”老兵之中,突然传出一声暴喝。 将军眉头紧皱,循声望去,发现却是那伙头兵所在区域。 正有一人,投目光来,眼神坚定无比。 那张熟悉面容,正是曾经在岳山发动叛变的赵恬! 关隘守将嘴角一抽,单手按住剑柄,冷神喝道:“军令如山!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恬就要回话。 却有一只手掌,将他肩头按住。 赵恬立即垂下头颅,侧身让开。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疲倦,却不容置疑。 “燕国军人,从不背离百姓!” 武慎,一身戎装,立于风中。 第三百零九章 酒一壶 校场之中,气氛诡异。 关隘守将望着台下武慎,额角青筋跳动。 他并不知道台下之人是谁。他只记得,这人和那残了手的废物同一日到达龙岭关。没有特殊命令,没有上头关照。 这两人在他看来,就是最为普通的老兵,不过是来这里混吃等死。 可这两个人,今天突然站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责他的不是。 反了天了! 关隘守将目光扫过校场,武慎四周老兵非但不加阻拦,更是稍稍让开。不少人面上带着玩味笑意,似是就在等着看他这位“将军”的热闹。 若是这事处理不好,关隘守将,必定颜面扫地。 他此时还算理智,再问一遍,“你可知道你现在所作所为!是在违抗军令!” 老兵们目光,又移到武慎面上,他们要看武慎怎么应对。 武慎双眼不闪不避,直视关隘守将,沉声反问,“龙岭关一旦失守,狄军便能长驱直入,多少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将会毁于一旦?你把这种命令,称为军令?” 关隘守将被他目光逼视,却是一时没接上话。 武慎步步上前,“任何一个燕王!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因为武家祖训!武氏宗族,赴死登先,寸步不退,寸土不让!所以让我问你!这种混账命令,为何要听?” 话音毕,武慎已经站在高台之下,与台上守将对视。 台上守将,反而退了半步。 等他反应过来,校场中众多老兵,已然露出嘲讽神色。 守将面庞立即涨红,他如何能丢了面子! 气血上涌时候,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他年近三十,正值壮年!只要杀了这个闹事老兵,他仍旧能够控制局面。其余之人,有谁会为这老兵出头?难道是那残废? 心中打定主意,守将立即拔剑出鞘,“不遵军令!本将这就执行军法!” 呼和出声,人已跃起! 身影直坠而下,剑锋对准武慎脖颈。 然而,武慎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那笑容之中,满是怜悯。 关隘守将还未弄清原委,别发现身上一轻,随后被人扯住腰带,如同沙袋一般重重灌倒在地。 等他回过神来,想要起身,又被人一脚踩住胸口,死死踏在地上。 动手之人,便是他最看不起的残废,赵恬! 赵恬俯视于他,冷漠说道:“你这身手,连我手下伍长都不如!” 那守将还要挣扎,赵恬去了佩剑,就地一刺。 剑入土中,擦着守将拇指。 赵恬按住剑柄,冷冷说道:“动一下,断一指。” 那守将立即不敢乱动。 可他身子不动,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恶气,破口大骂,“你们两个逆贼!你们这是袭击上官!” 赵恬哈哈大笑,横剑环指四周,“袭击上官!你看这里谁会管你这上官?” 守将立即语滞。 周遭老兵果然无人上前,他们早已心死,一个守将死活,在他们看来也无多大关系。况且此时还是战争时候,战争时候死人,还不是再正常不过? 守将知道靠不住他们,也知道武慎似主谋,便对着武慎背影,凶恶吼道:“等我们和主军汇合,你们两个……” “我们原本便不会离开这里。”武慎没有回头,一步步朝高台上走去。 台上原是又是有侍卫,其中不乏将军亲信。 但是他们将军如今就在赵恬脚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武慎登上台去。 他想做什么? 这个疑问,回荡在每个人脑中。 武慎在台上站定,深吸一口气,对台下众人说道:“我们,是燕国军人。” 台下众多老兵,面露疑惑,同时抬头望来。 在赵恬脚下守将眉头一拧,似是反应过来,出声嘲弄,“你这疯子!你想要鼓动这些老兵,和你一起留下来?你别做梦了!这里全是老兵油子,他们只想着混吃等死,谁会和你一起发疯?” 老兵油子。 混吃等死。 这些词汇虽然不中听,但是在台下众人听来,确实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老了,没有年轻人那些冲劲,他们带来龙岭关,原本便是等待时光消磨,又何必在这最后时刻,再去冒险? 然而,武慎只是环顾四周,说得慢条斯理,“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些什么。你们觉得自己老了,有些人再熬两三年,甚至只要月余,便能摆脱军队,重新回去平凡生活。你们被岁月磨去了棱角,你们被时光掰掉了獠牙,你们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你们。这些我都明白。” 武慎顿了顿。 台下众人皆是默然。 武慎深深吸了口气,骤然暴喝出声,“但是!此时!此刻!此地!我们,依然是军人!” 军人二字,将所有人,激得抬起头来。 “你们或许对燕王不满,或许对军饷不满。你们或许认为自己老了,老得再也挥不动重剑,抬不起长枪,拎不了巨盾,老得甚至搅动城弩弓弦,都会气喘吁吁!但是!在这一切一切之前!此时!此刻!此地!我们!依然是军人!!” 台下老兵,已有人浑身战栗。 武慎却又放缓了声线,“你们肯定会问我,都这把岁数了,何必这么拼命?为什么呢?” 人群之中,亦有人随之沉思。 武慎高举右拳,高声呼喝,“因为责任!因为荣誉!因为国家!”他将右拳重击胸膛,“因为我们身上,这一身戎装!” “我们每个人入伍时候,都曾经起誓!扛我燕人魂魄!守我大燕疆土!护我燕民一世太平!承诺何时兑现?不是昨天!不是明天!不是未来!是此时,此地,此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军人!” 躁动!弥散于此,弥散于这些老去身躯之上!更弥散于那些腐朽的心脏之中! “挥不动剑,就用拳头,抬不起长枪,就用牙齿,拎不了巨盾,我们还有血肉之躯!一人搅不弓弦,我们还有袍泽!他们!”武慎悍然拔剑,指着台下那关隘守将,“他们看不起我们!他们说我们老了!说我们没用!说我们是老兵油子!说我们混吃等死!” “而我们!就在此时!此刻!此地!要向他们证明!向我们自己证明!” 武慎将手中钢剑,重重剁入木台之上! “赳赳老兵!永不消亡!” 台下!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双拳。他们听着武慎话语,几欲破口应和。武慎却摆了摆手,“不要说话,都不要说话。我不需要你们像年轻人一样,凭着一腔热血,悍不畏死。打仗肯定会死人,面对狄国大军,我们甚至可能全军覆没。所以,我需要你们思考,看看你们身上这身戎装,问问自己的内心。你们究竟会做何选择?” 老兵们,陷入迷茫。 武慎微微一笑,“按照狄军的速度,今日午时,也该到了。那么,今日午时,我就在城头等你们。你们可以选择随他撤走,也可以选择随我赴死。不过,哪怕只剩我一人,我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武慎径直下了高台,快步离开人群。 赵恬松开守将,环顾四周,随武慎而去。 徒留下两千余人,沉浸于思索之中。 正午时候,狄军黑甲裹尘而至。 武慎提了一壶酒,登上城头。 他将燕国军旗摆正,又将戎装系紧。 随后,他便在城垛之上,盘膝坐下。 赵恬在他身后,操起独臂,敲响城楼军鼓。 咚!咚!咚!!咚!!咚!!!…… 独臂鼓,酒一壶;墙头坐,笑贼胡。 两人面对千军万马。 武慎大笑一声,饮尽怀中酒,碎了烈酒瓮,正准备孤身御敌。 却听到背后一曲《秦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龙岭老兵,尽上城头! 兵戈易矣,老兵不死!其怀犹烈!其心如故! 第三百一十章 一身花袍定风雪 飘雪层叠而下,百花残破,难寻芳踪。 人流拖家带口,哭嚎向南。 兵马垂首丧气,无声南行。 人流与兵马之间,无物阻拦,却自然而然分开一条道来,泾渭分明。 那条道路直通南北,也是一条长白,铺满晶莹雪珠,贯穿远近。 便在这一片南潮之中,那条雪道之上,开出一朵黄花。 那是一柄油纸伞,细细补过,摇曳向南。 人们投来奇异目光。 不解,疑惑,质疑,怜悯。 有人随意扫过,不闻其事。 有人张口欲言,却又止在嘴角。 人流,兵马,从两侧疾驰而过。 一柄油伞遮雪,一身黑袍拖地,独行向北。 于那雪道之上,只留下一排脚印。 再说龙岭关上,武慎率领一众老兵,登上城墙。 城中守军原本便不过两千,如今选择留下之人,不过一半。剩下一半,想来也是随那守将,遵守“军令”朝南方撤退。 狄国经历近日来多次大战,此次南下事实上所带人马并不算多,可战之人,不过十万。就连齐国前些时日兵马都不如。 但是即便是这十万大军,也不是燕国这一盘散沙能够抵御。 而兵锋直指龙岭关的狄军,是由二王子伊吾所率部众,论战斗人数,也有两万之巨。 这将会是一场,两万精壮战士,对一千燕国老兵的战斗。 血战便会发生在这龙岭关上。 胜负,看似毫无悬念。 两万对一千,即便是刚刚学了三字经的儿童,都能够说出谁弱谁强。 然而,战争不是数字堆砌。 若说绘画,书法,阳春白雪是艺术。 那么战争同样能够成为其中一种。 武慎便站在城墙最前方,望着黑压压狄军扑向龙岭关。 狄军似乎并不急着抢攻,悠闲过来,仿佛龙岭关在他们眼中,已然唾手可得。 风将他额前乱发吹起,却吹不动他面上丝毫波澜。 一如他身后老兵,巍然不动。 他们望着人潮汹涌,并不害怕。 因为他们这些年,已经见过太多支离破碎,见过太多生死离别。 生死二字,他们早已抛诸脑后。 他们更不会临阵脱逃。 因为武慎已经给过他们机会选择,让他们能够随着守将,安然撤离此地。是的,他们能够像过去一样,选择更简单的道路,苟且偷生。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选择扞卫身上这一身戎装,扞卫身为军人的荣耀。 或许他们早已做好赴死准备,他们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生还。但是,他们绝对料不到,武慎在沉默许久之后,突然开口,“我们能赢。”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望向武慎背影。 武慎回过神来,对这些老兵高声喝道:“我们能赢!” 人们望着武慎,看着他沉着面容,从刚刚震惊中反应过来。没有鼓舞,却是有人笑出声来。 这些老兵,不说久经沙场,至少都是兵油子。 鼓舞士气的伎俩,这么多年,他们不知道看过多少。不得不说,武慎说得很直白,但是绝对不出乎意料。 回想武慎之前那番演说,还以为武慎能有什么高招,原来和其他将领,也没什么两样。 他们便这么看着武慎,心中猜想武慎将会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也不过是那些以弱胜强的例子。 这些故事,在他们这么多年战场生涯中,也不知听过了几遍。 果然,武慎开口了,“古代行军打仗,有许多以弱胜强的例子。” 有人对视偷笑,暗想自己想的不错。 谁知武慎陡然提高音量,“什么以弱胜强,全部都是放屁!” 城墙上气氛陡然一肃。 人们面露疑惑,望向武慎。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话,难道就不怕打击了士气?原本他们就胜机渺茫,武慎这是要自掘坟墓? 武慎幽幽说道:“人数,或许是战争的一个因素。当少数人战胜大军,大家便习惯将这成为以弱胜强。一柄钢枪,百把竹筷,谁弱谁强?所以我有一问,何为弱?何为强?” 话音未落,众人已然陷入沉思。他们是老兵,自然也比普通新兵见得更多,思考更多。 武慎不给他们太多时间思索,继续说道:“古有白衣渡江,可称以弱胜强之经典。可细查其始末,却发现,始终是以强胜弱。从大局而言,吕子明人数始终处于劣势。可从小处落手,他扼住关云长最近紧要几点。轻敌!守军懈怠!与这些薄弱环节相比,吕子明便是强!从小入手,以强胜弱,最终扭转大局,以弱胜强。” 众人听闻此言,只觉豁然开朗,可心中仍有疑惑。武慎此时此地,说出此言,又是为何? 武慎并未让他们久等,径直说道:“所以我说,我们能赢!不是空口白话,而是狄军虽众,却也有其弱点,若是利用得当,我们就能够守下龙岭关。” 众人闻之精神一震,将期待目光投在武慎身上。 武慎反而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回头再次遥望狄军,留给众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军中主将,可以亲民,却又必须将自己摒除在众人之外。 幸好,他有一员得力干将。 赵恬挎着战鼓鼓槌,站到众人之前,朗声说道:“狄军劣势,难道还不明显?他们虽然有两万余人,可是你们仔细去看,他们是为奇袭而来。军中战马足有半数。为了极速行军,军中多为轻甲,更没多少攻城器械。你当他们见到我们龙岭关上旗帜摇曳便减慢速度,是因为老神在在?” “不!”一声暴喝!便如惊雷骤起。赵恬嘴角挂起冷笑,“他们是在害怕!他们知道自己不利攻城!这便是他们的劣势。” 众人露出了然神情,赵恬继续说道:“而我们也有优势。那便是这座龙岭关。即便狄军涌上城头,同时接敌不过百人。而城墙设计,前窄后阔。若是上了城头,我们便是以多打少,还能怕他?” 此言一出,军中士气大振。 然而还是有人心中疑虑,“我们毕竟老了,他们若是源源不断上来,我们总有一日……” 赵恬略微皱眉,立即将他打断,“要杀光我们,狄军要死几人?” 众人默然。 赵恬微微一笑,“此处狄军两万,为了踏过龙岭关,他们能够抛下多少人命?我们今日站在此地,便是将生死抛之脑后!那么,他们能拼多少?他们会怕!他们会顾虑。他们能忍受多少伤亡?百人?千人?万人!?” 四周皆静。 武慎这才回过头来,微微笑着,淡淡而言,“我们,能赢!” 龙岭关前,狄军战鼓擂起,准备攻城。 龙岭关后,那朵黄油伞,飘至墙后。 油伞主人收了纸伞,抖落一伞白雪。 黑衣一抖,敞开衣襟,露出其中一身花袍。 花袍取了腰间酒壶,痛饮一口,点起旱烟,喷出细长白雾。 他仰起头望着巍峨城墙,听着震耳战鼓,微微一笑,“来得还不算太晚。” 一身花袍,犹如定住风雪。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夫行千里 半月前,小姜村。 花袍的女儿姜妍已经几月大了,粉嫩牙龈里,正长出第一排小齿。小姑娘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已对周围充满好奇。她每日都要缠着母亲,东瞧西望。 水玉初为人母,即是艰辛,亦是幸福。 孩子哭闹时候,最为令人心烦。可当孩子沉沉入睡,便像那传说中的山野精灵,美得令人爱不释手。 这一日午后,水玉如同往日一般将姜妍哄入睡梦。 与前些日子相比,水玉已然丰润不少,发髻梳起,更显女子韵味。 她摇着姜妍摇篮,口中哼着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这歌声从祖祖辈辈口中流传下来,轻柔舒缓,便如这小姜村的悠闲生活。 从水玉面上笑容便能看出,她对如今生活如此喜爱。 木摇床是姜杉亲手所做。花袍不过文弱书生,这木摇床做得不算好看,但是水玉能够感到其中心意。 而木摇床中,便躺着她们的女儿。 水玉有时还会去想,等她身子再好些了,可得再生个小子。姜杉一家一脉单传,可不能到她这儿断了香火。 她又想到未来儿孙满堂,绕膝而坐的情景,便觉得心中如同灌了蜜糖。 这般生活,便是她心中所想。 屋子不用太大,遮雨避寒,与相爱之人相守便行。 不求绫罗绸缎,衣食不愁便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依相守,直至满头白发。她自觉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这般日子,她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真的满足了吗? 不。 水玉为姜妍裹紧被褥,便轻手轻脚出了内屋,走到正厅,扭头去寻找花袍背影。 下午这般时候,若不下雨,花袍便会搬了一张躺椅,在屋外晒晒太阳,读读书册。 小姜村读书人不多,姜杉便会托朋友从外面带来。 即便是有人带书,姜杉看书仍是奇快。往往一本书得翻上五六遍,下一本才能带到。 但是姜杉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或许他以前读书,是为了充实自己,出人头地。 如今读书,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消遣,消磨消磨遥遥无期的时光。 姜杉从来都没有说过,但是水玉明白,他不应该属于这个小地方。 他的世界应该在外面。 应该是整个天下。 对于这一点,水玉原本并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新婚与孩子的喜悦之中。 然而,变化终究是产生了。 若是让水玉去回忆,她很容易便能够想到,变化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她在屋中坐下,望着姜杉背影,想起一个人来。 林焱。 没错,便是林焱从冀国回来的那一天。他虽然和姜杉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是水玉心细,她能够感觉到,从那一天开始,姜杉慢慢变了。 不是不再爱她。 而是他的心已经分出去了一半。 从那一天开始,姜杉便常常和那位为他带书的朋友经常见面。 水玉知道,那位朋友唤作“千面”。 她并不知道“千面”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千面”每次到来,都是另外一副面孔。 水玉并不太喜欢这个人,因为“千面”曾经是为杀姜杉而来,也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或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 她总觉得“千面”接近姜杉,肯定还有别的企图。 一边是夫君才华,一边是安宁生活。 这情绪,让水玉觉得十分矛盾。 她几次想与姜杉讨论这事,姜杉便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将话题重心绕到其他事情上去。 水玉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她也能看出姜杉心思。 他是刻意回避,愿意抛弃外面那些是是非非,与她长相厮守。姜杉是这么做的,可他心底深处,也是这般想的吗? 水玉望着姜杉背影,略微皱眉。 过了一会儿,却见到姜杉站起身来。 水玉知道,“千面”又来了。 仿佛如同约定了一般,“千面”总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他们院外,隔着篱笆,与姜杉交流些许时候。 两人似有默契。 姜杉从未让“千面”进来,“千面”也从未开口要求。 水玉突然有些好奇,他们都会聊些什么? 于是,她便缓缓站起身来,蹑手蹑脚靠近门边,探头张望。 正见到姜杉与“千面”打了个招呼。 “千面”今日是个郎中打扮,斜跨个药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治病。 水玉这般在心中想着,抬眼望去,正见到“千面”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水玉便缩回头去。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可又不甘心,于是再次伸出头去。 这次“千面”不再看他,转而与姜杉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水玉错觉,她总觉得“千面”有意将声音放大,能够让水玉听个大概。 他们似乎是在议论战局。 齐王被一个叫做扬獍的人,逼得走投无路,自刎身亡。扬獍水玉听姜杉提起过,是自家夫君,在九霄求学时候的师兄。 却没想到这扬獍这么厉害,不仅逼死了齐王,更是连齐国也收入掌中。 听完“千面”说完这些,姜杉似是沉默了许久,幽幽叹息。 随后,“千面”又朝水玉眨了眨眼,立即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水玉还在疑惑,却听到姜杉长声说道:“娘子,过来吧,我和你说件事。” 说罢,他便转过身来。 水玉面上一红,心想自家夫君如此聪明,偷听之事,定然是逃不过他双眼。 她也只能“嗯”了一声,碎步行到姜杉面前,心中惴惴不安,就担心夫君说她。 可转念一想,成婚至今,姜杉对她温柔备至,还未曾红过一次脸。 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同。 姜杉看着水玉面容,又伸出手,抚过水玉面颊,柔声说道:“娘子,我们南迁吧。” “嗯。”水玉先是愣神,随后反应过来,抬眉瞪眼,惊讶道:“南迁?” 姜杉叹了口气,“狄国和扬獍,应该要打过来了。” “啊?”水玉一脸疑惑,“又要打仗了?” 姜杉点了点头,“扬獍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他原本心怀经纬之才,却温文尔雅,一心只求神仙伴侣生活。可冀王将他逼上了另一条路。以他才华,只吞一个齐国,绝对填不满他的胃口。小姜村,离开边境不算太远,如今燕国边防羸弱,若是发生战事,小姜村必定受到牵连,不如趁现在快快南迁,可以去王都昌隆,也可再往南去寻求九霄庇护,事情总会有办法。” 水玉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点头。反正自家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又反应过来,急道:“这消息,是不是应该告诉乡亲们。” 姜杉皱了皱眉,“你别看我平日里教他们读书识字,若我此时把话说出来,又有几人会信我?他们见不到灾祸迎门,是不会信的。” 水玉叹息一声,难道真要放弃全村乡亲不顾? 她突然抬起头来,望向“千面”离去方向,咬住下唇,随后沉声说道:“夫君,若是你出手,能不能阻止战祸?” 姜杉顿了顿,露出一丝微笑,“娘子在胡说什么?我自然是和你们在一起,为何要去趟这趟浑水?你就别担心了,我……” “夫君!”水玉将姜杉打断,注视着姜杉双眼,正色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姜杉皱了皱眉,敛起面上笑意,淡淡说道:“若是狄国前来,我至少可保不败。若是加上扬獍……我最多与他五五之数,而且,怕是不死不休。” 水玉浑身一颤。 姜杉伸手将她搂住,柔声说道:“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明日我们便准备南迁。凭我本事,此生无忧。” 水玉又咬下唇,似是下定决心,将姜杉轻轻推开,“我自然相信夫君本事,只是让我见到万千燕人受难,我们却脱离在古难之外,这般事情,我怎么能够心安。明明,明明夫君可以救他们啊!明明夫君能够救更多人,却因为我而放弃,那千千万万条人命,岂不是也有我一份罪责?” 姜杉沉默片刻,低头说道:“与我而言,多少人也比不过你们两人。” 水玉抹了抹眼眶泪珠,“夫君,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连我都骗不过,还能够骗过你自己?” 她伸手搂住姜杉,在他胸膛之上轻声啜泣,“你心中有个天下,这小姜村,终究太小。” 姜杉低头看着怀中妻子。 他已经明白她说出这番话,是多么痛苦,又是下了多大决心。 这份决心,不容辜负。 姜杉反手将水玉搂紧,“我很快就会把这破事摆平回来。你和妍儿在家乖乖等我。只要一年,不,只要半年!半年之内,我就能把这事情解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必须答应我,随‘千面’南下暂避。” “我不走!”水玉那执拗脾气又顶了上来,“若是你胜,我何必离开?若是你败,我离开又有何用?” 她再次将姜杉推开,严肃道:“我便守着妍儿,在这等你。我们可是说定了,若是你半年不归,被别的狐媚子勾去了魂,我便去找你。” 姜杉哈哈大笑,刮了刮水玉鼻梁。 水玉破涕而笑。 十五日后。 花袍姜杉,立于龙岭关后。 城中民众还在撤离,姜杉逆流而行。 第三百一十二章 火一炉 “放箭!” 武慎一声令下,城弩呼啸而出。 弩箭与人等长,手臂粗细,破空一排射入狄军阵中。 狄军轻步攻城脚步,陡然一窒。 可人潮汹涌,城下步卒仍旧一言难见尽头。 城墙上,武慎也知凶险,战争一旦爆发,变容不得半点愣神,他们必须在短兵相接之前,对狄军尽量造成杀伤。于是,他立即下达命令,“上箭!” 城头巨大弓弩,需得三名壮汉才能驱使。 龙岭关虽然是老兵流放之地,可关上兵械一样不缺。只是老兵力弱,需得五人方才完成弓弩更替。 武慎只能居中调控,尽量利用墙头高度,压制狄军前行。 能够多杀一人,等狄军登上墙头,他们便能稍一丝压力。 是的。 狄军将会攻上城头,这点武慎与这些老兵全都心知肚明。 但是,恐惧无法将他们击败。 老兵便是这样,早已见惯生死一瞬,见惯血肉模糊。历来精兵,虽然不要这些半老之人,但也不取新兵。他们才不会因为恐惧而溃败,历史上才会有这么多死战至最后一人的传说。 人在,城在! 今天!他们,也要战至最后一人! “投石!上四节!”武慎放声吼叫。 城上投石机“嘎吱”调整方向。 绞盘扭转,绳索紧绷,只等武慎发号施令。 武慎高举单臂,盯住城下狄军动静。 他猛然眯起双眼,挥下手臂,“投石!” 身边令兵挥动绿色旗帜,石弹雷霆飞驰。 狄军仰头望向投石,人群呼喊,兵卒立即四散分开,拼尽全力躲闪巨石。 可狄军毕竟人多,这一石丸砸落地上,便是一串血肉模糊。 更别提石丸威慑,城下狄军攻势更慢。 即便如此,武慎面上仍旧无悲无喜。 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他单手捏住腰侧短匕。那是他父王,上一任燕王留给他的最后一物。 这匕首做何用处? 或许今天不出意外,便是他用这匕首,以死殉国之日! 武氏宗族,殉国而死,正是应该。 他又扭头望向身遭其余老兵。他们皆已握刀在手,刀柄飘带将手与刀死死绑住。没有喧嚣,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疑惑。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何而做。 兵法有云,不动如山。 只等一朝,动如雷震。 城头众人屏息以待,城门紧闭。 龙岭关后侧,则是城门大开。 未曾赶得及离开的百姓,还在抓紧一切时间。拖家带口,行走亦是缓慢不少。 没有人来疏导,因为能战之人,皆上城头。 龙岭关不管百姓出门,自然也不管人入内。 也没有人会想到,这种时候,还有人要入城。 这个人,自然是逆流而行的姜杉。 他一边观察龙岭关中布局,一边思索对策。 若是狄国大军冲过龙岭关,别的不说,光是小姜村必定是毁于一旦。 花袍自然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于脑中急转,突然望见一车陶罐,车脚隐有黑色油块。而在那陶罐边上,还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老人望着熙攘人群,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坐着。 姜杉顿时来了兴趣,行到那老翁身边,“老人家,狄军打上来了,你为何不逃?” 老人家瞪了姜杉一眼,斜靠在货车上,“为何要逃?” 姜杉嘴角挂笑,“离开这里,或许还能多活十天半月,你若是不走,那可就彻底没机会啦。” 老人家哈哈大笑,“我都这把岁数了,多活十天半月,于我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还是故土难离,也是人生无多。” 说着,他又望向人群,眼中神采,却变化多多。 隐隐约约,在他眼底身处,有那么一丝希冀。 这丝神情,自然逃不过姜杉双眼。 只是。 他们在希冀什么? 姜杉之前未曾关心难民,如今顺着老人目光,扭头观察。 只看两眼,便让他发现端倪。 队列之中,不见多少白发! 姜杉立即回过头来,对老人正色说道:“你们把机会都留给了年轻人!” 老人望着人群,抿嘴一笑,“我们这些老骨头,跟着一起逃难,也不过是拖累几人,不如留在这里。给儿女们留下更多干粮,也不要他们因为我们腿脚不便,而停下脚步。嗯,只要他们活下去就好。” 姜杉心怀肃穆,对老人深施一礼,随后追问,“老人家,你们总共有几人?” 老人家看着姜杉诧异张嘴,满脸迷茫。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突然爆出一声脆响。 墙上老兵立即看出端倪,高声吼道:“躲开!躲开!投石机要塌啦!” 慌乱中有人喊出此句,那投石机左近老兵立即撤向四周。 “轰隆!” 投石机倾颓下来,半座受配重石块影响,向后倾覆,掉入城中,又砸坏几所民居。 武慎已经目光投来。 还不等他说话,城上重弩也接连发出闷响。却是有两台重弩断了弓身,还有几台也已在崩溃边缘。 武慎依旧不发一言,事实上,这些器械出错,也在他预料之中。 要知道,龙岭关虽然器械齐全,可毕竟是老兵流放与养老之地。 燕国自然有明文规定,每台兵械日常应当如何养护。只是这一日常要求到了龙岭关众老兵眼中,便成了应付差事。 他们平日里不过是随意擦拭,也未好好保养。 这些器械看着自然都犹如崭新,其实内里早已破烂不堪。 到了今日血战,这些兵械被不断使用,自然难以持久。 这第一声崩溃,也是给武慎敲响警钟。 他已经明白,所有墙头兵械都在崩坏边缘。 所以,武慎让兵卒将兵械调整时间,再次缩短! 物尽其用。 若是守不住龙岭关,这些兵械留着又有何用? 抓紧一切时间机会,狄狗能杀多少,便是多少! 这便是武慎如今心中所想。 “放箭!”“轰隆!” “投石!”“轰隆!” 每次命令,皆有守城兵械报销。 墙上兵械已难拖延狄军步伐,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也离城墙越靠越近。 城墙争夺,便在眼前。 血战之后,这龙岭关究竟鹿死谁手? 武慎也说不清楚,他所能做,不过是拼尽全力。 他咬了咬牙,正准备继续坚持,却见到赵恬从远处朝他奔来。 赵恬废了一掌,再加上原本便不是什么马上飞将。武慎便将传令事宜交给他来。 只是这时候,赵恬为何突然来找他? 武慎心中迷惑,他可不记得有传令让赵恬回头。 思索间,赵恬已经奔到武慎面前,激动说道:“主公!你猜我在城里遇到了谁?” 武慎皱了皱眉,“谁?” 赵恬眉头上扬,“姜杉!” “姜杉?”武慎思索片刻,随后恍然大悟,“那个在岳山和独孤孝一起将我们逼入绝路的姜杉?” “就是此人!”赵恬斩钉截铁道。 “轰!”又是一台投石车散架。 武慎看了一眼城下迫近狄军,心中默算局势。如今守军手中已经没有投石机。城弩也只剩两台。 他摇了摇头,对赵恬说道:“他孤身一人来,又能做什么?你难道还把他当成神仙不成?” 赵恬见到武慎不以为然,急忙说道:“他说!他有办法,阻止狄军南下!” “轰!” 城弩还剩一台。 武慎心头一跳,这种时候,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 他一把抓住赵恬肩膀,“他需要我做什么?” 赵恬也不介意,继续说道:“他要我们守住半个时辰,随时听他调遣。” 武慎咬牙,随后点头,“听候调遣不成问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也能拼下。” “他还说。”这次轮到赵恬顿住话头。 武慎急道:“他还说什么?” 赵恬低声说道:“城上老兵,他要借走一半。” “一半?”武慎破口而出。 第三百一十三章 血一书 现在,狄国轻甲就在城下,两万之众。 而姜杉一开口,就要带走一半人马。 一半! 武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下狄国轻甲已经运来云梯,钩索。 墙上老兵换上弓箭,朝下乱射。 眼看就是一场血战。 武慎手中不过千余老兵,姜杉还要带走一半,他是疯了吗? “轰!” 最后一架城弩不堪重负,在悲鸣声中,支离破碎。 武慎咬住牙关,想起那日岳山飞火,姜杉是如何将赵恬与黄恩甩得团团转。他终于下定决心,“传令下去!把人带走!” 赵恬得令,却未立即传达,而是忧虑说道:“主公,若是带走五百人,这城头还能守住半个时辰?” “能!”武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来。 赵恬面色凝重,单手捶胸,“主公放心,若是那姜杉不胜,我第一个斩他狗头!” 说罢,他立即转身,飞奔而去。 守城队列原本便是分成五排,好做轮换。赵恬直接抽走后面两排,又将原本操纵守城兵械之人一并带走,约莫五百之数。 那些老兵听得赵恬命令,先是发愣,举目朝武慎望来。 武慎已经顾不得这些,迅速调整防线,在城墙之上来回奔走。 赵恬立即出声呵斥。老兵们最知战事紧急,便随赵恬下去城墙。 五百人马撤离城头,空间也多出不少。 武慎也算宽慰自己,对自己说道:“这城墙空了也好,有了纵深,才更好与狄军周旋。半个时辰!绝对不在话下!” 说话间,城下狄兵已经开始放箭还击。 狄兵毕竟人数众多,箭雨飞来,压得燕国老兵无法抬头。 武慎知道,血战越逼越近。 他立即下令,让一线弓兵后撤一人身位,躲闪箭雨压制。同时,他又让弓兵朝天小弧线曲射,尽量杀伤狄兵,让后排老兵准备短兵相接。 箭矢你来我往。 惨嚎声此起彼伏,城墙下血腥气味,几欲漫上城头。 可墙上老兵,无人手软。 他们没有怜悯,因为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不存善恶。而怜悯敌人,只会让自己命丧黄泉。 血花,绽放于城下雪中。 而当弓手再难拉动弓弦之时,墙垛上架起了第一支云梯。 随后钩索上前,危险逼近。 到时候了。 武慎不得不命令将士上前,冒着狄军箭雨,去将云梯推翻,将钩索砍断。 方才借助地利之便,燕军不过战死十来人,如今冒险,伤亡陡增。 一轮反击,已经折损二十余人。 每一个老兵倒下,武慎心中都在滴血。 不能这般消耗。 武慎回头看了一眼,战备里还剩不少箭支。他心中立即有了主意,放声高呼,“所有人后退!放弃城垛!放弃城垛!让他们上来!再拿起弓箭!全部拿起弓箭!” 老兵最知令行禁止,马上弃了城垛,向后飞奔。 攀爬狄军压力骤降,向上攒动加速。 后排将士已经重新拉起弓弦。 第一排狄军冒头。 首排燕军还未撤到阵中。 武慎挥手。 弓弦顿放! 箭羽擦着袍泽身躯疾驰而过,洞穿狄军身躯头颅。 重击将他们带至空中。 时空宛若定格一般。 浮空狄军,血花喷涌凝结。 奔跑燕军,迎着友军箭羽。 放箭老兵,脸颊皮肉微颤。 下令武慎,瞪目须发欲张。 随后,狄军从云梯之上极坠而下,燕军扑入自家阵中,老兵捻起第二轮箭羽,武慎嘶吼出声,“射死这群狄狗!!!” 城垛争夺,以箭还箭。 狄军攀上城头,掉落城下。 燕军轮换放箭,箭如雨下,再次压制狄军难以冒头。 然而,人会累,箭羽会用完,狄军不是木头桩子。 这番战略未曾持续多久,已有狄军配上小盾,顶住箭羽上得墙头。 半个时辰,紧紧过去一半。 武慎眉头紧皱,他年轻时候也曾戎马,可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窘境。 人手不足,年迈老病,不得不守之城。 这是,背水一战! 武慎随着战局变化,立即改变战略,命令其余老兵,换了长枪。 在箭羽射尽之前,若是有狄军冲至弓兵面前,立即用长枪刺杀。 燕军与狄军相隔五步。 这五步之内,铺满血浆,便是生死之线。 然而,燕军毕竟人少。 越来越多狄军涌上墙头。 真正到了血战时候,这五百老兵,最终能够活下几人? 武慎已经无暇去想这些,赶忙下令,“弓兵后撤换刃!步兵准备接敌!卫国护边!就在今朝!” 单刀高举,燕军阵前刀光一片。 “赳赳老兵!共赴国难!”武慎放声嘶吼。 老兵齐声应和,“赳赳老兵!!共赴国难!!” 狄国这股洪流,终于拍打在燕国“人礁”之上! “轰!” 钢铁相交,血肉相撞! 鲜血渗入墙砖缝隙,即便是数百年,上千年,也将记录此时!此刻!此地!这群老兵的赴死之志! 有空谈书生说,国土纠葛,数千上万年来都未能有所定论,又何必过于放在心上。 那便让他看看这被将士鲜血浸染的每一寸土地! 是谁让他可以安坐家中,大放厥词? 是谁让他可以于夜安眠,香甜无梦? 是他们!是被他说,不必放在心上的军人! 每一寸国土,都神圣不可侵犯。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人头落地,亦要与敌同归! 年老力乏,难掩热血肆意! 武慎也已提刀上阵,杀得衣轰目赤。 可战局,仍旧无法避免,朝狄军倾斜而去。 五百老兵,人数锐减。 四百,三百,两百…… 最后百人,被逼至城墙内侧边缘。 武慎气喘吁吁,他已没有气力挥刀,但他仍旧将那燕国军旗,死死抱在怀中。 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已经计算不清。 姜杉究竟作何打算? 他也无力去想,如今他只想再多杀,哪怕一头狄狗。 燕国老兵,陷入绝境。 狄军磨刀霍霍。 便在此时,登楼石阶之上,终于爆出一声暴喝! “主公休怕!赵恬在此!” 赵恬终于率众杀到。 狄军骤然遇袭,不觉后退。 赵恬顺势杀入军中,与武慎残军汇合一处。 他冲到武慎身边,武慎反手将他一把拽住,“姜杉呢?他的计策呢?” 赵恬也将武慎拽紧,扭头便走,“姜杉让我们立即撤退!” “撤退?”武慎随赵恬奔了几步,疑惑问道:“往哪里撤?” 赵恬头也不回,一边戒备暗箭,一边回应,“撤出龙岭关!” “撤出龙岭关?”武慎一把将赵恬拉住,“我们死了这么多弟兄!拼了半个时辰!这便是那个花袍痞子的计策?他将兄弟的牺牲当做什么?他将我燕国军人当做什么?” 周围狄军再次围来,燕军已在缓缓后撤。 赵恬也来不及细细解释,只能说道:“为今之计,只能相信姜杉。” 武慎张口欲言,最终唯有默然。 一众燕军且战且退,退下城头。 狄军立即涌上。 燕军再次后撤,顺着关中大道,朝另一侧关门奔走。 这些老兵毕竟久经战事,即便是这般仓皇后撤,也能退而不乱。虽然一路上仍有损伤,仍旧让他们有惊无险,赶到另一处墙头。 而姜杉便站在城门之外,朝他们额首微笑。 燕军奔至城外,武慎立即冲到姜杉面前,恶声说道:“你现在若是不给我一个解释……” 姜杉并不在意武慎威胁,只是探头张望武慎身后,“都撤出来了?” 武慎不明所以,同样扭过头去,见到狄军已然追杀而至。 他们怪叫挥刀,势要将燕军赶尽杀绝。 若是他们冲到门前,这些燕军没有城墙掩护,即便是一刻钟也撑不下去。 武慎怒道:“这便是你的计策?让我们临死之前,还做临阵脱逃之人?” “请慎公子放心。”姜杉对武慎拱手,“计策,现在开始。” 说罢,姜杉突然袖中抽出一缕红绫,迎风招展。 红绫漫开,城门发出一声嘶鸣。 闸门轰然落下,将燕狄相隔。 武慎冷哼一声,“只有这样?”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龙岭关中,爆起一身炸响。 城门之后,浓烟滚滚,烈火上燃。 随后,炸响之音络绎不绝。 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龙岭关,陷入一片火海。 武慎看得目瞪口呆。 姜杉立于一边,面上却无半点惊讶,也无丝毫喜悦。 武慎环顾四周,看着燕国老兵,他猛然反应过来,拎起姜杉胳膊,“我们都在外面!关中是谁在放火?” 第三百一十四章 燃尽 武慎拽得用力,将姜杉手肘高高举起。指间紧扣,捏得姜杉骨头发疼。但是姜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武慎。 见到两人僵持,赵恬便赶了过来。他单掌按住武慎手臂,轻声唤道:“主公。” 武慎扭头看他,他又瞥眼四周。 周遭老兵都已投目过来。 武慎心中仍有怒意,却还是放了姜杉手臂,再次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城里放火的是谁?” 姜杉整了整衣袖,这才开口说道:“多日不见,慎公子的脾气,依旧是这么刚直。” 武慎双眉一抬,伸手按住刀柄,“你再废话,我便一刀砍了你。” 姜杉伸出两指夹住刀刃,“你们武家,便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我刚刚死了五百袍泽!五百人!”武慎低声吼道。 人人皆知,猛兽高呼常常只是警告,可以一旦低啸,那便是绝命时刻。 姜杉面上仍旧没有半点惧色,“若是没有我,你这些袍泽还能活下几人?十个?百个?我看,是全军覆没吧。” 武慎面色周边,他鼻翼抽动,最终还是收回了钢刀。 他知道,姜杉说的都是实话。 当时姜杉若是没有出现,1他必定会带着这群老兵与狄军死磕到底。 他们最终或许能够杀死几倍于己的敌人,可最终仍是难免败亡命运。 如今姜杉到来,能够救出一半,对他而言已经是种庆幸。 但是,该问的问题,他还是要问清楚。 武慎还刀入鞘,面露犹豫,最终对姜杉深鞠一躬,“多谢搭救。” 姜杉满意点头,受了这一礼。 并非是他桀骜不驯,而是他既然来了北境,便是要将狄国赶走,在此之前,他必须竖立自己的威信。 来北境之前,他已经对北地军阀有所了解。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曾经敌对的武慎。 不为其他,只因为武慎此人,虽无帝王气魄,却有贵族筋骨。若说谁真想保这北境,武慎必定是其中之一。 当然了,要救北境,还是得按照他花袍的节奏行事。 姜杉便向前行了两步,指着那漫天烽火,紧闭城门,缓缓说道:“若是如同慎公子方才所作所为,虽然能够阻碍狄军一时,却难以将他们击退。最终,不过是搭上了上千人的性命,换得一场英名。可是,没有胜利的名声,不过是虚名。” 武慎面色凝重,连连点头。 姜杉微微一笑,“你说,这一场火。能烧死多少狄兵?” 武慎望着滔天大火,心中估算,“入城狄军,怎么也得烧去一半。” 姜杉点头,又问,“那么,他们扑灭大火,又需要多久?” 武慎眉头紧皱,“至少半日。” 说完这话,他立即反应过来,“到头来,我们还只是拦住了他们半日?” 姜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们扑灭大火,但是受到了此处狙击,士气必定低落,少说得在这里休整一夜,才能再次出发。不过,慎公子说的没错,只靠这火,我们终究是拦不住他们。” 武慎面色一沉,“若是拦不住他们,岂不是功亏一篑?我们放了这大火,死了这么多弟兄,究竟是……” “究竟是为了什么?”姜杉将武慎心思看破,他就是擅长这些,只是他没有立即正面回答,转而问道:“你方才问我,这把火是谁放的?” 武慎先是愣神,随后看向四周。姜杉带走的五百将士,看着一个不缺。于是他疑惑说道:“人都在这里,嗯,姜先生,究竟是怎么能够同时将城中全部点燃?” 姜杉望向龙岭关方向,面色沉重,“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 武慎咂舌,再次确认四周,确实没缺多少人。 不等他追问,姜杉径直叹了口气,“城中还有两百多名孤老。这火,是他们放的。” 话一出口,四周陡然一静。 武慎听得瞠目结舌,转头望向赵恬,“他……他说的,都是真的?” 赵恬跟随姜杉布置火计,其中细节,他必定清楚。 只见赵恬缓缓低下头去,细不可闻地张口,“嗯”了一声。 武慎浑身一颤,双目陡然赤红,抬手捏刀大吼,“姜杉小儿!我要你命!” 赵恬赶紧将武慎抱住。 武慎不断挣扎,状若疯兽,“他们都是我大燕的子民!你居然让他们放火!他们活不下来啊!他们都活不下来啊!” 姜杉眉头皱起,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赵恬将武慎死死抱住,出声喝道:“主公!都是他们自愿的!都是那些老人自愿的啊!” “什么?”武慎停下挣扎,扭头看向赵恬。 赵恬已是泪流满面,“那些老人家自知逃不出来,便,便舍了性命,要将那些狄狗全部烧死在城里。他们……他们是自愿的啊。” 周遭老卒亦是垂下头颅。 武慎如若瞬间失了魂魄,将赵恬一把推开,颓然坐在地上,“我们大燕军人,大燕王室,此生所为,便是保家卫国,便是保护这些百姓,到头来,到头来……到头来,竟然让他们豁出命去,救下我们的性命。我们活着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音说到最后,已是不断哽咽。 姜杉叹了口气,走到武慎身侧。 他是知道的,那些老人放完大火,绝无生还可能。 但为谋者,必须着眼大局,必须有所取舍。 可这些话,姜杉是说不出口的。 两百多条人命,因为他的鼓动,他的计策,死在这龙岭关中。他知道,余生他将始终背负这份罪孽。 可战争还在继续,罪孽深重,也要继续前行。 姜杉拍了拍武慎肩膀,语重心长道:“正是为了他们,我们,才必须振作。在这里,就在这龙岭关,将狄军全部赶走!战争,还没有结束。” 龙岭关上火焰高,摇曳火光,拖长摇曳人影。 飞灰黑粒从关上随风飘落,宛若天降墨泪。 武慎仰起头来,望着那漫天黑烟,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将泪光摸尽,重新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他眼中唯有坚定,“姜先生,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做?” 姜杉点了点头,指着龙岭关中大火,缓缓说道:“就如我之前所言,狄军即便是扑灭了这场大火,也不会立即继续行军,因为他们士气受损。” 武慎点头便是认同,静静听着。 姜杉望向两侧陡山,“我已问过,两侧山峰陡峭,但是任由道路通道关隘侧方。我们便在今夜,从山峰之上直降关中。” 他重新望向龙岭关。 漫天火光在他眼瞳之上闪烁,“一把火烧不光他们,我们就再添一把!” 第三百一十五章 功成万骨枯 夕阳余晖洒尽之前,龙岭关中火光,终于熄灭。 仍有黑烟袅袅,盘旋于半黑半白空中。 压抑,亦如营中气氛。 整座狄军营寨死气腾腾,见不得将士面上半点笑容。 他们夺下了龙岭关,却是夺下了一座死城,还折损了三千多名弟兄。 没有人哭嚎,这便是战争。 大家静静掩埋袍泽,一切都在进行之中,悄然无息。 狄国二王子伊吾,在火焰完全熄灭之后,便入得城中。 城中兵营,倒是保存最为完好之处。 他便依靠半间残屋,搭了临时主帐。 行军打仗在外,伊吾也明白,不能要求太多奢华。但是这股怒气,却如同鱼骨哽喉,让他满心爆火。 两万人,攻下一座破落关隘,居然折损了三千有余! 这如何让人不怒? 况且他已听说,仍有部分燕军逃出了龙岭关。 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若是这份战绩让大王兄绘利津知道了,还不得传回狄国,让他颜面扫地? 伊吾重重一拳砸在主帅桌上,满眼阴鸷。 该死的硬骨头!该死的燕国猪! 他出征之前,曾经也想过燕国会拼死抵抗,但是却未想到,他们如此刚烈,竟然选择与城同亡。 看着那些被烧成黑炭的手下,他只觉心头被剜去一大块血肉。 他恨不得现在立即领兵,冲杀出去,将那些逃走燕军一个个全部枭首示众! 可是,他不可以。 伊吾为人心机城府皆深,他是明白的,若是此刻冲出去,不说手下兵卒士气极低。若是那些逃走燕军还有什么陷阱,再中一招,他的名声也就完了。 “哼!”伊吾冷哼一声,仰头望着主帐帐顶,“要我犯错,不就是大王兄你最想看到的吗?” 狄国兄弟外合内乱,实则各个心怀鬼胎。 伊吾对他那大兄,可谓是了解至极。 别看绘利津平日里一副仁者模样,私底下弯弯绕绕绝不比他这二弟要少。 如今三弟已死,四弟被放逐,那赤娜又深居不出。 能够触及狄国王位之人,不就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这次南下,既是打击燕国,也是对他们兄弟二人的一场考验。谁能够在这次战争中表现优异,便能够离那狄王王位,更进一步。 这一点,伊吾明白,绘利津也明白。 两人却又有不同选择。 绘利津持稳,主导中军。 伊吾无法与他抢主帅位置,又要出人头地,那该如何? 此时,便只能兵行险招,率领奇袭,直指燕国北境腹地。 胜!他伊吾便居首功! 败!他伊吾便无法回头。 这是一场豪赌。 伊吾必须要赢! 可是燕军皆是望风而逃,令伊吾行军一帆风顺,直到这龙岭关。 伊吾受一大挫。 他闭上双眼,回想今日一切,终是叹了口气,“古人言,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那今夜便好好休整吧。便让那些燕国猪,多活几个时辰。” 伊吾既然在心中打定主意,也就准备入寝。 他站起身来,却是随手带翻了桌上油灯。 “呼啦!” 火焰遇纸便燃,伊吾立即取了外袍,向桌上拍打,迅速小火熄灭。 他望着桌上狼藉,面色异常难看,“该死的火!等我抓住龙岭关的兵卒!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拴在铜柱上炮烙至死!统统烧死!” 伊吾在营中咆哮,而在营地边缘,近山方向,两名放哨狄兵正在小解。 早晨刚遇了大火,军中便减少了火烛供应,周遭倒是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 其中一人望了一圈四周黑暗,浑身打了个哆嗦,颤声道:“兄弟,你说,那些燕国人,会不会从这里冲出来?” 旁边那人系着裤腰带,不以为然道:“他们哪里还有胆量回来?再说了,这四周都是峭壁,他们还能从山……” 话音未落,黑夜中突然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那人捂住喉咙,扑倒在地。 身边另一人惊得目瞪口呆,就要发声示警,又是一声“嗡”鸣。 另一人话不出口,同样栽倒在地。 鲜血从他两人剩下肆意流淌,黑暗中,走出一伙人来。 短弓短刀,一身山泥尘埃。 武慎立在众人之前。 他看了看狄军驻扎方向,分别朝左右滑出两个手势。赵恬立即点头,朝一侧潜伏而去。 五百老兵,潜入关中。 山巅之上,姜杉搭着兵卒手臂,踏上山上平坦处。他行到崖边,望着城中营帐,轻喘几声。 他本就体弱,却还是坚持,要随将士一同爬上这山头。 若是要他从峭壁上徒手下去,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这已经够了,他已经放出一个信号,他愿意与这些将士出生入死。 况且,立于山巅,山下龙岭关自然一览无余。 他亲自做的计划,他便要亲眼见到实施。 无论成败与否。 此时从山巅俯视,能见到营帐中零星火光。 狄军将士们,同样陷在香甜梦中。 他们或许会做梦,明日斩杀敌首,连升三级,随后光耀门楣。他们也有家人,在那狄国远方,殷切企盼他们回家。 狄人,燕人,有多少不同? 久远之前,天下大同,难道都只是一句空话? 姜杉知自己命短,便总喜欢思考。 人们总是行色匆匆,为生存,为国家,为父母,为孩子。忙忙碌碌,终其一生,重复着别人的故事。 唯有思考,使人不同。 人与人互相残杀,血与血此刻交融。 百姓所求不过繁衍,王侯将相野心之辈,却都欲壑难填。 繁衍,野心。 孰对孰错? 看着那星星点点火光,听着黒甜美梦,姜杉突然明白一个道理。 未来始于野心,野心由人命铺就,人命得源于繁衍。 无对无错。 他想得明白,世事多无对错之分,却有立场之别。 若是让他选择,他更愿一生太平,便是在那小姜村过上一辈子,守在心爱之人身旁,也是死得其所。 然而这个世道,和平需要刀剑拱卫。 刽子手成了流芳百世的英雄,忠厚平民,成了史书中的一个墨点。 世人需要英雄,哪怕这英雄满手鲜血。 今天,轮到他姜杉了。 他放开身边两名老兵,立于崖边,深深一叹,“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话音落,狂风起。 营中火光大亮,飞速席卷,转瞬便是一片修罗火海。 姜杉立于山巅,立于风头,立于火上。 平静如石。 一介书生,病弱之体。 镇山岳,定风波,覆火海,乾坤在握。 是夜,狄军受困火海,城门为燕军紧闭。 城外狄军救援,伊吾侥幸得脱。 两万大军,剩余一万,落荒而逃。 然而,战争不过刚刚开始。 三日后,绘利津与伊吾汇合,大军再次逼近。 第三百一十六章 烽火狼烟 冬末时候,天气犹寒,帐中篝火“噼啪”跳跃。 营中气氛,也如那篝火一般热烈。 只是这营帐,不是二王子伊吾的营帐。 站在营帐中央那人,却是狄国大王子绘利津。他披着件狼毫披风,双手撑着地图沙盘,面上还挂着微微笑意。 军中他是主帅。这是一次“重整旗鼓”的会议。可是更多时候,绘利津便是这么微笑静立,听着营中将军分析此刻战局。 喜听谏言,礼贤下士。大王子绘利津这两个优点,在狄国,可谓是举国皆知。 虽然会议以他为核心,但他不会多加阻止,只是引导进程,也让议题不会偏差太多。 这种畅所欲言之下,随军各位将军也深感受人尊重,讨论起来更加放胆。其热烈程度,全然看不出狄国刚刚经历了一场败仗。反像燕国已被是任人宰割。 “主帅。”一名长着针扎胡子的将军拱手说道:“如今伊吾奇袭不成,令燕国有所防备。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应该再向前五十里,逼迫燕国第三道防线。如今却是半上不下。不少燕军受龙岭之战鼓舞,就地反击,我们的推进速度,减慢不少。” 众人望向绘利津。 绘利津凝视沙盘,顿了片刻,“扎卡将军,在龙岭关阻碍我二弟之人,叫做什么名字?” 扎卡便是那针扎胡子将军名字,他听到绘利津发问,立即回道:“据探子回报,龙岭关守将原是唐恂。后来他收到命令,撤离龙岭关。那一日与我们交战的,据说是燕国王叔,武慎。” “武慎?”绘利津手指敲击桌沿,幽幽说道:“我知道他,他之前在岳山谋反,我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我那二弟也是运气不佳,这个武慎年轻时候也曾经与我狄国勇士交手,总体而言不败不胜,也是有勇有谋。不过……” 绘利津微微一笑,看向针扎胡子扎卡,“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人。” 扎卡面上露出疑惑,他摸了摸胡子,只能抱拳汗颜,“那主帅可是问他副将?好像是叫做赵恬,具体的,末将确实不知。末将面上派人去查……” “不用。不用。”绘利津摆了摆手,“我要问的也不是他。” 这下不仅扎卡疑惑,营中众将皆是面露不解。 绘利津并不着恼,依旧慢声道:“我想问的,是出这个计策的军师,他叫什么?” “他叫……”扎卡撇过头去,与身侧武将交流了几句,这才回应道:“他叫姜杉。似乎是个文弱书生,之前没怎么听到过名号。” “姜杉?”绘利津将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微微笑道:“名字不错,这人,也不简单。他先是让城中百姓点燃第一把火,此为心狠。率领千余老兵,敢于抗衡我那二弟两万大军,此为胆略。最重要的是,他明明已经撤离战场,却没有选择后撤,而是在当夜,算准我那二弟不敢再次冒进,将城中我军,来了个火中烧鳖。此为急智。” 绘利津面向重臣叹了口气,“我那王弟输给这种人物,也是情有可原。” “谁说我输了?”一声清喝,伊吾掀开帐门,径直走了进来。 与之前意气风发相比,此时伊吾一手绑着纱布,脸上抹着药膏,说不出的狼狈。 绘利津见到伊吾进来,面上笑容更甚,张开双臂朝伊吾走去,“我的二弟啊,你受了伤该在自己营帐好好休息,若是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父王交代?” 伊吾并不与绘利津展臂拥抱,只是冷冷瞪了他一眼,“王兄,开这种军事会议,怎么没人叫我?怎么说,我也是副帅。” 绘利津一人张开手臂,面上有些尴尬,却很快调整动作,按住伊吾肩膀,“王兄也是担心你的身体。” 伊吾毫不领情“收起你那些假惺惺的表情吧,我没有死在战场上,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绘利津面上微笑凝固,他放下手臂,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王弟,你我兄弟血脉,我若是希望你死,岂不是猪狗不如?也罢,不管你怎么想王兄,王兄也不会怪你。” 语音之下,难掩落寞。 周遭将士立即看不下去,扎卡上前一步,盯住伊吾,“败军之将!主帅好心待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打了打胜仗呢!还不是被燕军撵得抱头鼠窜?” “哎!”伊吾还没说话,绘利津先将扎卡拦住,“扎卡将军不要动怒,我这二弟,就是有伤在身,难免想得偏激些。任由谁吃了败仗,心里也不会好受。大家多多担待,若是有得罪之处,便由我这个兄长的,向各位赔不是。” 伊吾看着绘利津表演,冷哼连连,“真是一场好戏,王兄,你的演技可是越来越好了。” “你放屁!”扎卡双目圆瞪,周遭将士也是跃跃欲试。 伊吾环视四周,仰天大笑,“好!好!好!王兄拉拢人心的把戏,王弟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道打仗,究竟有何高招。” 绘利津面上表情不改,柔声说道:“血脉兄弟,血脉至亲。这个姜杉敢欺负我兄弟,我自然要让他付出代价。” “说得好听。”伊吾冷冷一笑,“你便是想要击败姜杉,好证明,你就是比我强上一头,在父王面前邀功?可惜啊王兄,你挑错了对手,这个姜杉绝对不是任人揉捏的小角色。” 绘利津微笑摇头,说得分外诚恳,“我真的,只是想为你报仇而已。” 伊吾撇头冷笑,“王兄,我警告过你了。若想拿下燕国,还是得等冀国合流,等那个扬獍出手。” 绘利津继续微笑,对伊吾警告不置可否,扭头望着帐门,“王弟,你该多多休息才是。这里,还有我呢。” 一旁扎卡冷言道:“二王子怕不是被这个姜杉打破了胆子。没关系,你在一边看着就行!看我们怎么在主帅带领之下,将这个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姜杉,碾成碎片!” 伊吾看着他俩冷笑,“既然如此,我便祝愿各位,旗开得胜。” 说罢,他便扭转身去,径直出了营帐。 帐中未有一人留他。 等伊吾走后,帐中才有人发言,小声说道:“主帅,我觉得二王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们不如等冀国扬獍一块儿……” 绘利津抬头看他,抬起手掌,将他话语打断,“扬大都督自然是厉害,但是他们远来是客,将战场留给他们打扫便是。毕竟……” 大王子仰起头来,环顾周遭将士,自信满满,“狄国铁骑,所向无敌。” 军中将士,同样大喝,“狄国铁骑,所向无敌!” 绘利津抚掌而笑,“军心可用。” 与此同时,冀国方向。 扬獍已经率领大军开拔,直奔战场而来。 只是扬獍率众走得极慢,慢得连赤娜都看不下去。 两人在帐中对弈,赤娜持白,饮了口茶,“本宫那二哥,输给了姜杉。” 扬獍持黑,慢条斯理,“不急。我们现在赶到,你那位大哥,就能放心我们与他抢攻?” 赤娜双眼一转,立即明白扬獍话中意思,“你要等什么?” “等一个时机。”扬獍猛然落下一子。 黑白双方,原本是势均力敌。 可如今扬獍一子落盘,黑棋大龙顿成。 狄军此处计划下一步对策,而在燕国战线之内,北境各方军阀也是聚在一起,为之后战事出谋划策。 只是他们皆是手握重兵,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一场好好会面,眼看就要变成乱斗。 一道人影出现在大厅之外,“各位将军不必心忧,反正狄军必败无疑。因为……” 花袍孤身踏入厅中,“你们有我。” 第三百一十七章 唇枪舌剑 “你是谁?”屋中立即有人瞪眼望来。 其余将领都未多言,但从他们眼神来看,方才那人所问,也是他们心中所想。 要知道,如今能呆在这间屋子里,毫无疑问,皆是燕国北境军方翘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自然引起众人注意。 何况如今是战时,更别说,这人踏入门中,便口出狂言。 因为有他? 他当他是谁?古时战神白起,还是那淮阴侯韩信? 姜杉目光随意一扫,便将屋中众人心思,尽收眼底,“众位将军多虑了,我既不是再世卧龙,也不是孙膑重生。我不过是个小人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屋中众人。 七名将军,其中三人面露轻蔑。 这三人,自然在姜杉心中,已经被丢到脑后,不用多费心神。 余下四人,两人面无表情,一人若有所思,还有主座那人,目光瞥向堂后。 有意思。 姜杉在心中暗笑。 他不等那三个面露轻蔑之人发问,伸手摸向腰间。 厅中众人立即戒备,他们前来商讨对策,自然没有携带武器,但不妨碍这些个沙场将军如临大敌。 然后,姜杉从腰间抽出烟杆,抬眼玩味笑着,“介意吗?” 又有人要开口,姜杉挥了挥手,“哦,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介不介意,都没关系。” 说着,他“刺啦”一声点了火种,将烟杆含在嘴中,深深一吸。 烟草明暗。 厅中一片死寂,唯有姜杉呼气声响,还有那绕梁烟云。 众人对他身份,皆是狐疑不定。 姜杉微微一笑,行到空档椅前,径直坐下,“对了,各位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想各位应该都听过我的名字。” 花袍敲了敲烟灰,勾起嘴角,“我叫姜杉。” “龙岭火贼?”坐上七人,半数起立。不出所料,便是方才面露轻蔑之人。 他们望向姜杉,眼中难掩惊异。 姜杉随意笑着,摊开双手,“我是不是该身高六尺,腰圆六尺,顺便口吐三味真火?各位都是统兵大将,这些谣言乱谈,听得还少吗?” 那站起几人面面相觑,皆是有些尴尬神色。 姜杉并未将这三人放在心上,只是将目光投向另外四人,“也不知几位,商讨出什么结果来了?” 坐于主座那人,方才偷瞥后厅方向。 这时,他又看了一眼,开口说道:“姜先生能够在龙岭关阻拦狄军,确实厉害。但是一场胜利能够改变什么?狄军根基未丧,若是大军开来,我们终究是难以正面抗衡。打到最后,不过是损兵折将,说不定啊,还要把小命送了出去。” 随着他口中话语,有人眼中已有犹豫。 姜杉哈哈一笑,出声将其打断,“听这位将军所言,莫非是准备降狄?” 话音一落,周遭众人立即朝那将军望去。 那将军面色一白,拍案而起,“你在说些什么?你把我忻某人当做什么?卖国求荣的那种小人吗?” 姜杉面对这位忻将军的质问,并未立即反驳,转而温言道:“忻鼎盛,忻将军。您虽然一直处于北境后方,可爱国忠君之名,天下皆知。这次聚集众位将军商讨抗狄之事,也是由您牵头,我又怎么敢怀疑将军。” 忻鼎盛面色这才好看少许,哼声坐下。 姜杉又塞了些烟草,似是随口说着,“况且各位将军皆是聪慧之人,想必也不会做通敌叛国这种蠢事。” 忻鼎盛眉头稍皱,却不开口发问。 其余将军倒是出言问道:“姜先生此话怎讲?” 姜杉嘬了一口烟嘴,喷出细长烟线,“手下兵卒皆可投降,唯独各位将军,绝不能降。” 几人皆是皱眉,不由身子向前稍探。 姜杉继续说道:“各位皆是手握兵权,试问投降之后,这兵权交是不交?若是交出手来,狄国人向来恶对他国,各位将军无兵自保,岂不是将屠刀交到狄人手中?可若是不交兵权,这些狄国人又岂会相信诸位?到头来,不过是两头猜忌,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官厚禄,统统都是放屁!” 话音落时,一室皆静。 唯有烟丝燃起,那“嘶嘶”轻音,还有姜杉呼气长叹。 屋中烟雾愈发浓郁,每位将军表情,皆是隐在烟后,似真似幻。 他们都不说话。 姜杉目光便从他们脸上寸寸扫过,绝不漏过半点细节。 不出所料,忻鼎盛再次瞥向后厅,只是此次眼神之中带上疑惑猜忌。 谁在后厅? 答案不言而喻。 忻鼎盛为何召集诸位北境将军集会,原因还需言明? 每逢战事,必有人通敌叛国。 求存,乃是人之天性。 然而野兽还知护卫领地,拼死一搏。 背节之人,岂不是禽兽不如? 姜杉却未在此刻戳破,反倒是将这情报藏在心中。他一早猜到,燕国之中必定有人与狄国眉眼传情,甚至大开方便之门。 忻鼎盛自己跳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姜杉已经在心中,思考怎么利用这个叛徒,来暗中迷惑误导狄军。 兵法,便是这般虚实有道。 不过,“沉默”不会永远继续。 忻鼎盛想必此时心中也是烦乱,顾不上说话。倒是那个一直若有所思之人,朝姜杉望了过来,“确实如姜先生所言,我们若是投降狄国,想必也是难有善终。那么现在绘利津就是大兵压境,以正面王道之姿,强行挤压我等兵力。我们又能如何?” 姜杉看了那将军一眼,拱手道:“这位将军是?” 那将军拱手还礼,“在下蒙蓝谷。” 姜杉打量蒙蓝谷面容,方正脸颊,倒是一身正气。他思索脑中情报,之前可没听武慎说过,还有蒙蓝谷这么一个人,但是有一员老将姓蒙。 于是他也不乱猜,径直问道:“却不知蒙老将军是……” “正是家父。”蒙蓝谷正色回应。他接着掀开臂甲,众人才见到他大臂之上绑有白色布条,“家父忧心战事,前两日骤然病逝,便由我暂时接过所有军务。” 姜杉略略点头,沉声道:“蒙老将军一生磊落,被燕国立下无数战功,等战事完毕,定当前往贵府吊孝。” 蒙蓝谷叹息一声,“我也想早些回去为家父守孝,所以心中之盼早些将狄狗赶走。所以,不知道姜先生有什么妙计?” 话题回到正路,姜杉也不推辞,朗声说道:“与狄军相比,燕军便是真的这般不堪一击?并非如此!只是各位将军各自为战,又互相提防,才会给狄国可乘之机。” 屋中众人皆是皱眉。 蒙蓝谷见到四周无人答话,便回应道:“姜先生说的道理,我们也都明白,可是……”他顿了顿,似是咬牙,随后说道:“我便直说了吧。我们确实如同一盘散沙。可这也是没有办法。既然要拧成一股力量,总得有那牵头之人。可姜先生觉得,在座诸位将军,谁会服谁?” 姜杉并未立即反对,确认屋中众人面上,皆有认同神采,这才继续问道:“那依照蒙将军所见,我们该当如何?” “问我?”蒙蓝谷似是没有料到,姜杉会把问题重新抛回来,他思考了片刻,才回答道:“依我所见,既然大家谁都不回服谁,那不如等人熊过来。我们求援信件早已发出,人熊很快便会来此抗敌人。不如等等……” 姜杉摇了摇头,“我可以等,但是狄军可不会等。必须在此刻定下主将。” “什么主帅!”忻鼎盛眯眼说道:“我们七人之中,若是有一人能够服众,问题早解决了,还要等你来说?还是说,你那么口出狂言,你一个文弱书生,是想统领七军?哼,你是打了一场胜仗,便有资格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姜杉听后,并不着脑,侧身道:“我自然没有这个资格。不过,这里有一人可以。” 说罢,他已经侧身挥掌。 武慎,立于大厅门外。 姜杉微微一笑,“王亲国戚慎公子,也不知道这位的分量,够不够?” 武慎曾起誓,此生不再用王亲头衔。可今天,誓言必须得破。 是日,北境七军,全入武慎掌中。 狄燕对立之势已成。 冀国齐国仍旧缓速赶来,燕国官道之上,三匹骏马卷起飞雪,一路向北。 山师阴,林焱,猫怔仲,三人同行。 林焱望向北方,“不知战事如何。” 山师阴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们绝对能够赶上。” 林焱点头,“我很不得现在长一对翅膀,这样才迅速能赶到前线。” 山师阴似是有一丝明悟,抬头望向北境,“战场总是变化莫测,谁有知道,下一步棋,究竟走到哪里?” 三日后,狄军再起战端。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反间督将 狄军将阵线继续向南施压,武慎及时收拢众将,迎头反击。 五日之内,双方攻守多番互换,也是互有胜负。 甚至姜杉使出多次奇谋,明明已经切中狄军软肋,却总会在关键时候,被狄军破阵而出,两次险些反扑燕军。 幸亏姜杉随机应变,临阵决断,将战局挽回。否则,燕军早已被打成一片散沙。 然而,重头将战事想来。 一次是巧合。 两次是偶然。 三次!难道那绘利津真是军神下凡不成?每每能够料敌先机? 姜杉自然是不信的。 若是这绘利津这有这般能耐,燕国现在已是他掌中之物。 种种迹象表明,燕军阵中必有奸细。 奸细是谁? 姜杉心里清楚,但他没有说破。 计策早已定下,他要靠那位忻将军,诱敌深入。 狄军再次将燕军向南驱赶,终至北境腹地,第三道防线“曲水”城外。 曲水城外丘陵,小径遍布。这些野径山林便成了天然屏障。 只要将曲水城拿下,狄军可说是在燕国登堂入室,直达腹地。 便在姜杉或诱惑引之下,燕狄两军,将在曲水决战。 局势,谁都看得清楚。 虽然还未至曲水城,但绘利津也明白,曲水城便是燕人为他所准备的决战舞台。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姜杉反客为主,逼得绘利津没有选择。 唯有此地决战一途。 可,那又如何?狄国何时怕过? 塞北之地,苦寒之所。狄人从出生便历经考验,却存活至今,靠得便是那一股血气。 生死胜负,皆会在这曲水城下,见得分晓。 曲水之战尚未开始,消息已经飞遍四周。 向北路上,路边茶寨。 红袍儿,林焱,猫怔仲占了一张桌子,要了些酒菜。 他们在此停留,并非为了口腹之欲。 而是因为这间茶寨,乃是一处据点,由山师阴亲自安排布置。北境所有情报必定经停此地。 山师阴这一年来,在燕国苦心经营,一路上情报飞送而至,未曾停过。他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战况消息。 只是他也是此刻,才真正看到姜杉名字,出现在情报之上。对此,他将眉头一挑,“没想到,花袍儿也出手了。” 看那情报之时,山师阴,猫怔仲与林焱,正坐在茶棚之外,要了些热水,就着干饼下肚。 林焱听到姜杉名字,立即抬头,“花袍来了?” 山师阴将情报拍在桌上,“白纸黑字,全都写在上面。看来,你那次小姜村没有白去。倒真是把他轰了出来。” 林焱放下筷子,眉头紧锁,“唉!你别说了。没想到真把花袍拖入了这纷争战事。若是让我选,我还是希望那日我没去过小姜村。” 山师阴倒了杯酒,笑道:“你真以为,你若是不去,花袍儿便能在那个小村子过上一辈子?没错,他确实可以选择为了水玉姑娘过些普通人的日子。可他他胸中沟壑,身上所学,便是黑夜中的一点烛光,必定引人注目。他属于这乱世纷争。他便是为此刻而生。” 林焱暗暗点头,反复思索山师阴话中意思。 山师阴一杯饮尽,又斟满一杯,“他在小姜村,也是生活。可只有当他踏上疆场,才是真正活着。生若夏花,亦如流星,这不正是他想要的?” 林焱无法反驳。 山师阴微微一笑,就要满饮一杯,却被林焱按住手腕。 林焱正色道:“嫂子可是吩咐我了,每日只可让你饮酒一杯,不能再多。” 山师阴哑然失笑,“在我府上住了这么些时间,你倒是成了我娘子的走狗。” 林焱摇了摇头,“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总该为家人多想一些。” 山师阴哈哈一笑,将酒杯推到林焱面前,“娘子说什么,我遵命就是。这酒,就赏给你喝了。回去可别跟我娘子说我的不是。”他不再去看酒水,又拿起另一份情报查看。 “我是这种人吗?”林焱哭笑不得,看着手边酒杯,“倒是前方战事,有花袍在那儿,想来也不会有太多问题。我们这么急匆匆地提前出发,最后却是做了无用功。怕不是等董蛮武率军赶到北境,战乱已经被花袍平息了?” “不。”山师阴看着手中情报,面色略显凝重,“我们还得快马加鞭。” 林焱见到他面色沉重,立即正色道:“还有什么事情?” 山师阴将那情报推到林焱面前,“扬獍率军将要入侵北境。” 林焱看了一眼情报,啧嘴道:“扬獍即使此刻入侵燕国,他与绘利津仍旧相隔甚远,更别提出现在曲水城外。他这样还能左右战局?” 山师阴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扬獍师兄人还未到,但他的谋划,一定已经在战场之上。” 同一时刻,绘利津与姜杉战况,同样送到扬獍马前。 扬獍只瞥一眼,便将那战况记录,丢给了一旁赤娜。 赤娜将信件细细读完,皱眉发问:“你觉得,这场决战,谁能获胜?” 扬獍轻摆缰绳,骑得不紧不慢,随口说着,“你那位大哥,要和姜杉为敌,必败无疑。” 赤娜点头,“这样说来,你觉得姜杉必胜?” “不。”扬獍微微一笑,“曲水之战。他们,都会是败者。” 燕军“曲水”城中,姜杉以武慎名义,再次将七位将军,汇聚至一处。 这次,厅中气氛更加凝重。 说是武慎组织,然而武慎根本没有出面,那么厅中核心,便是姜杉一人。 姜杉也不浪费时间,直接说道:“我知道,这几天几次将狄军逼入绝境,最后都让他们找到漏洞,最终逃出生天。确实是让诸位将军不太好受。军中士气,也受损颇重。所以,我猜大家定然是和我一般想法。” 花袍点起烟草,环视四周,“我们军中,定有奸细!” 无人应答,全因人人自危。 他们不答,姜杉便替他们回答。他径直望向忻鼎盛,幽幽说道:“忻将军,这几日与狄国眉目传情,可真是辛苦你了。” 周围众人尽皆望向姜杉,他们似是疑惑,姜杉为何会在此时将事情直接挑明。 忻鼎盛更是浑身一震,强装镇静抬头,“姜先生!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姜杉露齿微笑,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件,轻轻拍在桌上,“你肯定没有想到,那一日聚会之后,你向外送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我派人劫下。每一个字,我这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你还要狡辩什么?” 此时堂中其余将军,多是低下头去,他们不曾议论,也未帮忻鼎盛开脱。想来,忻鼎盛通敌叛国之事,他们也是心知肚明。 这些人精。 姜杉心中暗骂。 “你早就知道?”忻鼎盛面上满是震惊,随后面如死灰,“那你,那你还……” “全是计策。”姜杉嘬了一口烟嘴,将烟云喷到忻鼎盛面上,“你与绘利津书信往来,透露我军计划,我却要谢你。谢你帮我将狄军引到此地。因为你,我才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话音落,忻鼎盛面色变幻。 他稍稍抬头,与姜杉对视一眼。 姜杉眼中满是戏谑。 忻鼎盛牙关紧咬,“姜杉!戏耍于我,你可是非常得意?” 姜杉嘬了口烟,轻笑回应,“我看你,便像是在看猴戏。戏耍猴子,能有多少得意?” “猴子?”忻鼎盛额头青筋暴起,“好!好!好!” 三字喝罢,忻鼎盛骤然掀翻面前沙盘,袖中甩开一柄短匕,扑向姜杉。 “我就让你!再也笑不出声!”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一个不信 忻鼎盛出手很快,毕竟久经沙场。 与他相比,姜杉这文弱书生没有半点机会。 所以在他眼中,姜杉已是必死。 人心中有所想,面上常常难掩。若是此时有一块铜镜让忻鼎盛看看,说不定他会被自己吓晕过去。 圆瞪双目满是血丝,狰狞笑容直挂到耳边,呈那夜叉凶相。 然而,姜杉不动一步。 他边立在原地,朝忻鼎盛望来目光之中,满是怜悯。 忻鼎盛面上狞笑被怜悯制住,不由自主化作错愕。 随后,他便带着错愕面容,凌空一翻,被人狠狠掼向地面,将倾翻沙盘砸得四分五裂。车马模具,羊皮碎屑铺了满地。众将急忙侧身,推翻木椅,厅中狼藉一片。 他还要起身,方才摔他那人一个箭步,重踏他胸口。 忻鼎盛闷哼一声,浑身失了力气,手中匕首离手滚远。 他勉强仰头,望向来人,恶声说道:“蒙蓝谷!” 出手相助之人,正是蒙老将军之子,蒙蓝谷。 他会出手,其实无多意外。 蒙蓝谷今年不过二十七岁,与姜杉对答,心中犹有抱负。 他那日与姜杉见面后,便被姜杉折服。近日来两人多有接触,倒是这七位将军中,对姜杉最为亲近之人。 对于忻鼎盛呼喊,蒙蓝谷并不回应,转而低声对姜杉说道:“姜先生,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叛徒?” 其余将领也将目光聚集到姜杉身上。 厅中便如一面纸上,众将士便是扇面,最终还是要定格在姜杉这扇柄之上。 姜杉在这些目光中,不急不缓地敲去烟灰,将烟杆插入腰带。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蒙蓝谷肩膀,以示赞许。 随后,他蹲下身子,拾起忻鼎盛所丢匕首,“忻将军,又何必带武器来见我呢?” “诸位觉得,忻将军为何带着兵刃?”姜杉将匕首利刃置于眼前,眯眼看着,“或许是上次姜某突然到访,惊到了将军,所以他在盔甲袖中藏了匕首。也有可能……” 姜杉突得一甩手腕,匕首直落而下,“夺”的一声,落在忻鼎盛面旁一寸。 冷汗顺着忻鼎盛额头淌下。 姜杉勾唇笑着,“他只是怕了。”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忻鼎盛脸颊,“因为心怀鬼胎,每日深陷在被揭穿的猜忌之中。他提防身边每一个人,哪怕曾经同床共枕。他对未来惶惶而不可知,他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 姜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巴掌,明明是落在忻鼎盛面上,可在座诸位听来,又像是扎向他们心房。 他们犹豫互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疑不定。 忻鼎盛还想挣扎,可是蒙蓝谷轻跺脚掌,真元压住他心肺,他便再难开口。 姜杉又将匕首拔了起来,“这只匕首,或许是他最后的依靠。想必,在他出刀的那一瞬间,一定如释重负吧。” 他将匕首扣入掌中,再次环顾。 目光所到之处,除蒙蓝谷外,无人与之对视。 姜杉看着他们面色变化,幽幽说道:“在座诸位,还有几人同他一般煎熬呢?” 余下将领尽皆抬头,不是去看姜杉,便是观察身边袍泽。 厅中无人发言,姜杉亦不开口。 他将匕首随意丢在地上,转过身去,扶起倾倒木椅,拂袖轻拍两下,径直斜靠坐下。 然后他将烟杆抽出,添了些烟草。 火光上下,烟丝明暗,迷雾浮沉。 那烟云宛若压在每位将领心头。 姜杉微微一笑,“我并不是要让谁现在站出来,对大家说,‘我就是通敌叛国’。我只是想给那些人,最后一个机会。因为曲水一战,不容半点差错,关乎燕国国运。大战之时,停了那些互通有无。若是狄国胜了,也不会在乎这点隔阂。若是燕国胜了,便能洗心革面。何乐而不为呢?” “好了,不说这些。”姜杉敲了敲烟杆,面上挂起笑容,“我们来说些开心事情,比如,怎么瓜分忻将军的地盘与部曲。” 忻鼎盛听得此言,面色立即涨红。可是他被蒙蓝谷制住,根本无法开口。 这种时候,也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受。 其余诸将,便如饿狼见肉,对姜杉话语洗耳恭听。 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被姜杉握住所有话头。 这情形,姜杉自然乐意见到。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忻将军镇守之地靠近燕国腹地,交通便利,土地肥沃,人口自然也是不少。想来各位对这块地盘,早就垂涎欲滴。我左思右想,不管怎么分配,诸位心中肯定不服。” 众将皆是点头,深表同意。 姜杉见到他们反应,才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提议,忻鼎盛手中部曲,中上层将领先行关押。余下兵卒交给慎公子,由慎公子暂时领军,镇守中军。战后,忻鼎盛手中土地,再根据各位将军军功,论功行赏。”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疑惑问道:“这种事情,姜先生也能做主?” 姜杉哈哈一笑,“诸位如今领地,难道是大王封赏而来?” 众人闻言,皆是低声发笑。 姜杉却又正色道:“不过,若要瓜分,也得在人熊到达之前。其中意思,想必也不用我来向各位解释。” 诸将皆是发笑,其中意味深长。 他们都知道,如今人熊势大,又是代表圣意。若是远在王城那还好说,管不了他们划地为王。但若是到了跟前,总是一件麻烦事情。但是,只要在人熊到来之前,将战果分配结束,即便是董蛮武大发雷霆,也难改变分毫。 至于人熊未来会不会对他们动手,那边是未来事情。将来局势如何,谁又能算得一般无二? 姜杉待得众人笑过,抬起双臂轻拍。 有一小厮从屋外踏入厅中。那小厮手中端一托盘,盘上整整齐齐,放着六个锦囊。 七名将军,六个锦囊。 姜杉不是对忻鼎盛突然发难,而是早有预谋。 众人对姜杉心中城府,认识更深。 小厮行到姜杉身边。 姜杉对众人说道:“如今忻将军已成我们阶下之囚,我会以他笔记向绘利津寄信,宣称今夜值守,让绘利津今夜今夜攻城截营。随后,重点便在这些锦囊之上。” 众人望向托盘。 姜杉将盘上锦囊,按照颜色,一一确认后,交到不同将军手中。 众人见他郑重其事,皆在猜想,这些锦囊之中会是什么内容。心中好奇,自然而然望向姜杉。 姜杉微笑解释,“就像方才所言,除了忻将军之外,我们军中可能还有奸细。所以我便将计谋分开布置。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我骗绘利津来截营,由慎公子镇守中军,随后,我会率军,与诸位将军其中一人,按锦囊所写路线,反截其营。至于,是哪位将军,哪条路线。” 花袍顿了顿,用烟杆轻敲托盘,“全部都在锦囊之中,为保密起见,请各位将军一人知道就好。” 只是此言说完,立即有人反应过来,张口说道:“姜先生,这恐怕不合适吧。你方才可是说了,最后是论功行赏。那你选中那位将军,岂不是独占大头?” “齐将军。”姜杉微微一笑,“锦囊还未打开,谁能得我信任犹未可知。众位将军难道不想是自己独享功劳?” 众人闻言,全都将那锦囊捏紧,塞入怀中。 姜杉挑眉微笑,又添了一些烟丝,“诸位,事不宜迟,不如现在便去准备如何?” 众将听令,纷纷拱手离去。 厅中为之一空。 蒙蓝谷落在最后,他将忻鼎盛从地上抓起,扭头问姜杉道:“姜先生。这人,怎么办?” “蒙将军。”赵恬出现在厅门之外,对蒙蓝谷点头致意,“将忻将军交给我便是了。” 蒙蓝谷不复多言,如同搬运货物,将忻鼎盛交到赵恬手中。 此时忻鼎盛已然伤重,难以动弹。 赵恬将忻鼎盛扛在肩上。 姜杉便对蒙蓝谷说道:“蓝谷兄,快些去准备吧。这些人里,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蒙蓝谷闻言,双瞳微颤,嗯了一声,扭头离去。 赵恬站与姜杉身侧,看着蒙蓝谷已经众将离去背影,好奇问道:“这些人里面,你到底选了谁?” 姜杉嘬了口烟,凝视夕阳渐落。 “这些人里,我一个不信。” 烟圈晕开,散落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