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有个混蛋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靠拳头解决不了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的拳头够不够硬。
那天,我被那个混蛋揍得鼻青脸肿,只为了半块硬馍。
我躺在地上,吸着尘土,记住了这句话。
很多年后,江湖人送我一个外号——赤手唐枫。
我父亲告诉我,我生在一个秋天,那年庭院里的红枫很美,所以他给我取名,唐枫。
或许是命中注定,我喜欢红色。
又或许是命运相依,多年之后,我认识了一个喜欢穿红袍的人。
只是我没把红衣穿在身上,而是染在手上。
染在手上最艳的红,无外乎鲜血。
而我对鲜血最初的记忆,是在我五岁那年生日。
那天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自然是全家为我庆生,满院披红挂彩。
第二件,我的双手,染上父母的鲜血。
那天我看着父亲倒在身前,鲜血洒满庭院,母亲将我藏进暗格,然后倒在暗柜之前。
她那双眼,透过暗格缝隙,盯了我整整一夜。
我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听着满院哀嚎,残忍奸笑,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他们确实死了,不是吗?
血从缝隙里流进来,将我双手染红。
直到官兵进来屋子,将我抱出暗格。
我用水洗了很久,手上的血却越洗越多。
很多年后,我遇到那个杀我全家的强盗。
我染过他所有手下的血,我拧住他的脖颈,我问他,为何杀我全家?
他却反而问我,杀人需要理由吗?
杀人需要理由吗?
或许并不需要。
我染了他的血,但我并不开心,仿佛心里失了一块,茫然失措。
晚风拂过脸颊,我才回想起来。
原来,这么多年撑着我活下来的,是这满手鲜血。
就像我师傅说的那样,手洗净了,心却洗不干净。
我师傅是个拳师。
成为孤儿以后,因为被某个和我抢食的混蛋打得鼻青脸肿,我明白一个道理,拳头够硬,就是老大。
整个镇子,拳头最硬的便是我的师傅。
我想要拜师学艺,可我没有钱。
没有钱就不能学武,不能学武拳头就不够硬,拳头不够硬就注定被人欺辱一生。
我央求师傅,我跪在他门前一动不动。
他拉着我的双手,告诉我,你没有学拳的天赋,你的拳头不够硬。
一句话,就断了我的念想?
我看着师傅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怒火。
我不愿这样,我不愿像父母那样,倒在血泊中,毫无还手之力。
我抬起双拳,用力去敲面前的青石台阶。
台阶很硬。
手很痛。
皮肉开裂,白骨外露,满阶鲜血。
但是我不能停下,我要证明自己,我要证明我的拳头很硬,我要证明给师傅看,我有学拳的资质。
师傅收下了我。
我没成为师傅的徒弟,我成了师傅家的长工。
师傅从来都没收我为徒,但我一直以徒弟自居,没有他,这江湖便少了一个赤手唐枫,多了一副路边枯骨。
只是做个长工,我也心满意足。
一边做工,一边还能偷学两招,不是吗?
可偷师是江湖大忌。
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无人之处,耍两手花把势,但我乐此不疲。
然而偷师的事,还是被人发现了。
发现这件事的人,是师傅的女儿,秋娘。
元宵节夜里,她骑在墙头,看到我的狼狈模样。
乌黑圆滚的双眉一转,她和我做了个交易。
那夜我陪她逃家,去了元宵庙会。
她为我隐瞒了偷师的小事。
那晚,月色真美。
那次之后,她便常让我带她逃家。
我答应了她,前提是不能影响我偷师练拳。
她笑得直不起腰,说从今以后,她来教我学拳。
从那以后,我学拳,她便在一旁看我。
她疯玩,我就在一边看她。
我们的小秘密,并没有被师傅发现。
因为师傅很忙,挑战者络绎不绝,谁都想试试铁拳的厉害,谁都想动动武堂正中,那块“铁拳无双”的匾额。
可惜,师傅的拳头很硬。
想把我师傅当做垫脚石的那些人,都被扔出院外,顺便折了手掌。
那些日子里,武馆生意很好。
秋娘换了许多胭脂水粉,金银首饰。
她常来问我,怎么搭配才算好看。
我想告诉她,你穿什么都好看。
最终我只敢傻笑。
过了些日子,她便不再问我。
因为对门开了一家武馆,馆主的儿子风流倜傥,她便去问他。
再后来,她翻墙逃家,不再要我同行。
她不再看我练武,不再教我练拳。
他在堂里练拳,她便在一旁看他。
我觉得心里难受,我喝醉了酒,被师傅重重抽了十鞭。
我为什么难受?
或许是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教我练拳了。
师傅很爱他那块匾额。
每每看到“铁拳无双”四个金字,他仿佛能笑出声来。
他没有笑出声,但我看得出来,他一定忍得很辛苦。
挑战者渐渐少了。
师傅便守着那块匾额。
直到多年中的唯一一战。
挑战者,是对门武馆的馆主。
多年未战,这可是件大事。
决斗前夜,秋娘亲自为师傅做了碗老母鸡汤。
师傅乐得合不拢嘴,他说他绝不会输。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师傅的拳头很硬。
然而,他终究是败了。
败给了对面武馆的馆主。
我却想不明白白,打得好好的,怎么师傅就突然吐血了?
难道对面馆主,已经入了天位,能够催出拳罡?
无论如何。
师傅败了,倒在土里,吐血吐得沾湿衣襟。
对面馆主,折了师傅的匾额。
徒弟们散了。
师傅重伤不治,几日后便撒手人寰。
擂台决斗,生死各安天命,无可厚非。
可秋娘哭着跑来,她哭着对我说,那碗鸡汤里有毒,是他骗她,说那是固本培元的药材。
他接近她,只是为了赢。
我只感到心里有一团火。
可武堂里已经没有别的徒弟,只我一人。
那又怎样?
只我一人,也要为师傅讨回公道。
在这世上活着,拳头要硬!
当我推开对面那扇大门。
当我面对上百学徒。
当我只有孤身一人。
我活世上,除了这双拳头,再无他物。
除了挥拳,再无其他活法!
双拳似铁铸,拳过泼墨血。
我入前厅,厅中鸡犬不留。
我入大堂,堂中血染五步。
我入武殿,殿中不留一人。
我满手是血,捣烂馆主头颅,拎起少爷衣领。
我问自己,我为何如此愤怒?
我需要一个答案。
所以我问他,为何折了师傅匾额?
一定是因为这个,我才满腔怒火。
可当秋娘哭得梨花带雨,闯进武殿,抱着我的裤脚,告诉我,她怀了他的孩子,求我不要杀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
这一腔热血,为谁而撒。
最终,我没杀他。
我离开了那里。
不是离开,是狼狈地逃离。
是抱头鼠窜!
那天之后,江湖里少了个长工。
多了个赤手唐枫。
一生行凶,血染无数。
我原以为,自己终将如此沉沦,直到许久之后,我遇到那位白裘。
他叫山师玉。
却是另外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