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按下剑,彼此交换了眼色,犹豫不决的入了坐。两侧席位,人们坐姿僵直,显然都带着不测风云的紧张感。通天道上静默如迷,风卷明烛的嘶嘶声听来都有些突兀。
玉台下静躺着死不瞑目的桓瑞和一具面色枯败女尸。
炎凌不太敢往那个方向看,却又忍不住看,金缕笼罩下的朦胧光影,再也点不亮桓瑞那双无光的眼睛了。
这个迄今为止只见过两面的人的死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他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几欲跳脱。
鹊青袖下的那只手不知在把玩着什么东西,偶尔那昏暗的事物迎上光,绽出某种油亮的光泽。炎凌斜斜望过去,吃了一惊,那是一只木鹊,是他雕来送给他的。
他望出去很远,目光先左后右,把玉台下的众人看了一周。方才剑伤桓瑞时的慌乱和愣怔已然消泯,他冷静的简直让人胆寒,隐隐透着运筹帷幄的成竹在胸。
那是一种出奇坦然的神情。不得不说,他那种神情里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快意,比如东窗事发后的放松,亡命匪徒落网后的石沉心底。炎凌甚而觉得,如果那种快意不加克制,鹊青甚至会仰天长笑。
是痛快,当浮一大白那种。于是鹊青伸手抄起玉壶,斟满了眼前的杯子,末了,意犹未尽,把炎凌眼前的杯也一同斟满。
台下众人静默不语,等着台上人说话。台上人不急不缓,轻轻托杯,对台下做请,仰头饮尽。
搁了杯,鹊青蓦地在桌下握住炎凌的腕子。指尖上的寒意,激得炎凌一骇。那只手力度很大,握的很紧,让人感觉不到威胁,但有其揪心的痛楚。炎凌大惑,望他,他只是笑。
那冰凉的触感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大概是白皙皮肤下隐隐跳动的脉搏,紧靠脉搏的每一条血管,在激荡,在燃烧,如火如荼。
炎凌的心猛然抽搐起来,他好像从静水中读出一池波涛。
那种东西叫做疯狂。
见众人再没什么过激的反应,瑶兮负手踱回席位,脚步异常轻快。他坐下,便斜斜歪在桌上,一双目光肆无忌惮的审视众人,尤其他有一只眼睛罩在面具之后,这份审视便显得阴邪难测。
片刻,他收回目光,自斟自饮。
台下人望台上情形,终于沉不住气了,玉虚崆一位长老微微欠身,抱拳道,“还请大祭司言明,四派百家需要一个交代。”
鹊青瞥一眼台下,淡声道,“交代什么。”
他声音里竟然连起伏都没有,淡漠的仿佛事不关己。众人面面相觑一阵窸窣。接着穹华宫一位紫衣女子开了口,“素女乃穹华宫门下大弟子规啼,有一问,请大祭司解惑。”
紧靠玉台的穹华宫主事当即一颤,张皇低头,不敢发一语。
鹊青松开握在炎凌腕上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旋即他抬起睫来,望向说话那一女子,“规啼,莫不是大同墟一战中错杀白茹圣灵女的那位紫麟军女将。”
那女子料不到大祭司竟提起几年之前的旧事,登时被噎住。说起来,白茹圣灵女之死,算的上是天灵两族决裂的开始。
众人目光的焦点都落在她身上,碍于颜面,她本来那点退却之意反被激的愤愤,冷冷接了话,“混战之中,死伤不可避免,素女无意为之。还请大祭司示下,分明尊上早已知晓这位逍遥子的来历,为何要将他留在身侧。”
丹阙巫以及玉虚崆门下几个长老不甘示弱,跟着附和。
一道,“不错,大祭司乃天族之首,此人断然为天族所不容,我等不敢揣测尊上为何要赐他烈云纹章,还请尊上不吝示下。”
见鹊青始终不置一词,笑笑地望着台下,另有一人耐不住性子,抱拳道,“赤光当年投灵,已是叛了天族,此举罪无可恕。而灵族女子无法结胎诞子,此事无人不知。此君张目退敌一事闹得四墟惶惶,其妖邪程度可见一斑。还望大祭司谨慎裁度,莫要误了天族的万世前程。”
炎凌来不及细细推敲这些人说的话,四派百家这一刻与鹊青是针尖对麦芒,而自己便是这众矢之的。至于为什么忽然立于这尴尬的危墙之下,他满脑子问号。转目望向鹊青,只见他袖中的右手仍在慢慢摩梭着那只木鹊,这细微的柔软和鹊青脸上的淡漠是两个相当绝对的极端。
干戈都是因他,他却茫然不知,一句话也插不上。就这么僵坐席上,他紧张的后背已经有些麻木。
“一个一个说,把所有的疑问都说完。”鹊青仍淡漠,不动声色。
一时间,众人有惑的纷纷出言,秩序井然,还真是一个一个说的,一个说完下一个便紧接着,前一个遗漏些什么,下一个急忙给找补上。当然,在场所有人都是针对台上这位蒙眼少年,风卷残云的腹诽心谤,百家长老招呼下来,炎凌已成了个罪大弥天的不世恶魔。
一通夹枪带棒的狂轰滥炸,直把炎凌说的后背湿透,他知他如今所有的记忆都从三年前千嶂里醒来的那一天开始,之前他到底是谁、干过什么全然不知。传言源于空口无凭,但往往止于自圆其说,台下人有鼻子有眼的来龙去脉,让炎凌心虚不已。
他当真是众人口中的妖物吗?台下短暂寂静的某个瞬间,他很想否认,他不是那样,即便是吃了几颗玉虚崆的灵丹妙药,到底是连驭法之门都参不透一窍。可回想发生在逍遥峰的两件事,又觉得相当贴合妖物一说,张目退敌并不是夸大其词。
怪不得阿樱那样怕他。可阿樱到底还是信他,如果易位而处,换做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怪物恐怕会当场吓的尿湿裤子。
他忽然被阿樱感动不已。
鹊青发觉了炎凌的紧张无措,投来温柔一望,面上有歉仄有愧疚,亦有坚定不移和矢志不渝,眼角那颗朱砂痣红的灼眼。转头再看台下,目光重归淡漠。
他道:“说完了吗。”
众人叫鹊青这么一问,一时大惑,互相撞目而望。只台下瑶兮,一杯一杯喝的兴起,扭头看众人时脸上总是带着嘲弄。
人们不太明白台上那位的意思,话说的分明,没有话里有话没有藏着掖着,直白的剥肉见骨,分毫毕现。而大祭司脸上那神情,分明也没有作答之意。通天道上忽然没了声音,似乎连风声都没了。
不久后,众人脸色苍白起来。
话是说完了,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