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此说在天族中已流传了好些年了。最初由来乃是一千多年前天族赤光元君投灵一事,后又不知从谁人口中传出此君与灵族圣灵女莲颂育有一子。
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多半容易不胫而走。八百年前先天帝佑光忽然失踪,莲颂圣灵女与赤光元君双双陨世。近几百年这桩旧案屡屡被族人翻出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谈的多了,不免添枝加叶。
又加上不知谁暗中放出的风,说当年珵光元君带昆仑侍卫连夜杀入灵族四合墟腹地直捣圣灵女的俢居之地,为的就是除掉赤光和莲颂的那个孩子。
周所周知,灵族乃是日月灵气的幻化之形,虽有雌雄之别却无结胎产子之能。这孩子万中无一,沐日精月华,纳天灵两族之血脉,留在灵族人手中是为大大的祸患。
那时妖物一说便暗地里生根发芽,之后传闻说那孩子死于珵光之手,最近几年再翻旧案,竟风起了此子投诚尸族的可怕流言。虽只是传闻,天族人不甚挂怀,但到底空穴不来风。
直到这一日肆虐的传闻忽然坐实,这妖物以逍遥子之名横行天族三年,而大祭司鹊青明摆着有包庇掩盖之嫌,是以,饶是知悉这位大祭司手段的百家长老也是坐不住了。
台下叫喝不止,很快便如潮水般汹涌起来,一声盖过一声。炎凌觉得头颅大痛,一时间茫然无措,四肢躯干犹如木僵。
鹊青踱到他近旁,俯身拾起那条金缕,一丝不苟的覆严了炎凌的双目。四周又成一派淡淡的金黄,连玉台上滴落的血迹看来都是奢靡璀璨的。
众人显然对大祭司这一举动暗暗吃惊,喧哗声有渐渐沉寂的趋势,但是紧接着被人群中的另一声音点燃。
那是个着昆仑峒火凰淡锦的中年人,身形出奇的孱弱,因是立于明烛之下,这孱弱便被放大的格外鲜明,乍一看去,竟有些佝偻猥琐。
“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今日这庆功宴上有不少都是新面孔,大战告捷不久,大祭司竟无丝毫的休养生息之意,这才不到一个月时间,四派百家已是悄然换血。”
众人听了这话一阵窃窃私语,人群后不知谁高声叫道,“那蜉蝣卫一说竟是不假,大祭司独掌四派,容不下丝毫违逆,这些杀戮恐怕也与这位逍遥真君脱不开干系吧?”
恐众人宴上生变,是以提早铲除,终是始料未及。
昆仑峒那位见台上的逍遥子目上覆好了金缕,有恃无恐地斜乜双目,回应道,“道友此话有理,百家换血又如何,再新鲜的血也都是天族的血,新鲜血液早晚会腐朽,届时还不是刀下俎?”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新鲜血液虽自有人心所向,可一个投诚尸族的妖物却是千夫所指。那一把把寒光闪烁的剑,已是指名道姓。
炎凌听不懂这些不明就里的叫嚣,在这炒蛤蟆坑一样的聒噪中,他的思绪和视线早已被桓瑞方才含糊不清的唇语夺了去。他望了一眼台下浑身是血的人形,大概已是死了,再有半寸,桓瑞便能够到女尸冰凉的指尖了。
方才,桓瑞道出一个名字。尽管那口唇的形状虚弱不堪,顺着那似乎是“烟”,又似乎是“炎”的形状揣测下去,他不由得想起炎凌这两个字来。
那句话的关键字眼是:炎凌,危险,离开。
到底是炎凌这个人面临危险,还是炎凌这个人很危险?桓瑞是叫他离开这个叫炎凌的人吗?
他不认得这个人。
大概只有瑶兮明白炎凌为何能将前尘往事忘的如此透彻。当昆仑峒那人话音落下,瑶兮直截了当的提气驭剑,他好像贯爱抹人喉咙,那长剑径自绕着那人脖颈画了个圈,回到瑶兮掌中时,那人已颓然倒地。
他漠然道:“其他三派我无权僭越,但我昆仑峒的人胆敢再说一句,本主事便要就地清理门户了。”
瑶兮说完,冰冷的目光扫了一周,落在炎凌脸上时,唇角微微一提。他笑的不怀好意,却又叫人看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炎凌自然不会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曲折,也不知这守株待兔的陷阱是何时设下的。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晌午时分阿樱的善意提醒,阿樱叫他一定要防着这个人。
他防了,防的谨慎小心,可谁又知道其中万千兜转明枪暗箭竟都是指向他的呢?金缕滑落,遮颜幻术悄然消退,与瑶兮有关系吗?即便有,那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的本来面目竟能招致众家哗变呢?
思绪不知不觉又回到“妖物”上来。
昆仑峒门下摄于瑶兮的狠辣手段,再无人敢上前,颤颤巍巍压下剑,退进了人堆里。丹阙巫和穹华宫两派的主事,先前本是站在人前的,奈何这二人均受鹊青牵制,见事态渐转,又重新找回了立场,开始驱赶自己门下众家长老入座。只剩下玉虚崆的人不知进退。
众人敢怒不敢言。
玉虚崆门下人多半有些迂腐固执,这时间不知进退,一方面对桓瑞主事勾结尸族之事不齿,急于划清干系,一方面又对大祭司鹊青袒护一个妖物怒不可遏。这时约摸半数人入了座,玉虚崆一众长老便干在了通天道上。
鹊青拂袖做请,虽是笑着的,但眉宇间冷硬的颦结却是化不开了。“座下诸位,本尊师出玉虚崆,谨记师门圣言。庆功宴方才开始,诸位不必急躁。”
一堆流云白服中走出一位,冷冷扫了一眼僵立住的蒙眼少年,方道:“祭司本是玉虚崆坐下大弟子,蒙凤栖仙君亲受教诲,如今身居族首,是当以身作则与异族之人划清干系。”
住了住,那位弯身抱拳,“望祭司万不要辱没门风啊!”
身后玉虚崆众家长老齐齐稽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鹊青仅嘴角笑笑,一双目光冷的刺骨,“那是必然,还请诸位入席。”说罢,款款朝炎凌踱去,伸手拉了他一同坐下。
炎凌辨的出这局面中的危机四伏,也隐隐觉察其中的阴谋意味。整个事件看似与他无关,实则不然。海中涡流固然迅猛,越是边缘越是汹涌,唯独这涡流中央是一派晴好。
他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悟到这点时,他觉得后颈湿粘难受,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冷汗,侧目望鹊青,只见他眼角的肌肉一下一下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