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墟上空由东往西,笼罩了厚厚一层黑云,如同丰收时节铺天盖地的飞蝗。那黑云盘旋在城郭之上,仅驻留一霎,脚下的土地顷刻间变成一片死地。
云中,透着聒噪地嗡嗡异响,万家灯火渐次熄灭。
此时,随便落在哪一户院中,都能看到这样一幅奇景——
晚膳的桌上,亦或是待客的客室,大人和孩子,家禽或牲畜,忽然间垂下头颅。
饭菜温热,茶水甘甜,就在烛火幽幽一闪之间,木箸落地,茶杯跌碎,人们沉沉睡去。
没人能看到身后那个蒙了一身黑纱的鬼侍,但凡是有一丝活气的东西,他们统统不会放过。
招出的魂魄在熄灭的城郭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走,循着异响的源头找了去,然后与黑云汇集在一处。
黑云压城,城欲摧。
死地之上,昌空达率先刹住了疾驰的身形,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俯视着脚下没了魂儿的土地,浑身颤抖个不停。
“是魂阵吗?”苍决亦望着眼下,渐次泯灭的万家灯火,像千万人垂危时慢慢合上的双目。
昌空达哭也似的嗫嚅着,“怎么会在他手里?怎么会在他手里……”
苍决迅速望了他一眼,骨箫已搁在唇边,“魂引”仓皇将起。
昌空达一把按住,“没用,这不是魂阵!”
“不试试怎么知道,眼下墨魁已屠戮了盘古墟四十国,没时间了!”苍决猛提一气,打算将骨箫从昌空达里手中抽回来。
“殿下!这是魅鬼秘术,‘伏地起兵’!”昌空达松开了手,那骨箫却没有动。
苍决如同一截枯槁的木桩,定定立在半空,俄顷,箭一样冲向黑云。
这不是魂阵,他暗暗提醒自己。
他们一定怕夜火吧?可一把夜火屠尽这些游魂,他又于心不忍,那可是脚底下千万城池中的百姓。
眼见黑云越来越大,越来越厚,若是不屠,整个盘古墟将在今夜化作死墟。
昌空达紧追上来,望着裹在夜火中的苍决,眼神悲悯。
百丈高的火舌,形如游龙,朝着黑压压的游魂直扑过去。黑云就像黑色的棉花一点就着,刹那间燃成一片火海。
东边的盘古大地,笼罩在红的骇人的血色之中。
苍决紧蹙双眉,等待想象中的寂灭。
……
绵绵怔怔地看着雪白方巾上渗出来的点点血迹,噩梦似的,她忽然觉得那血迹渐渐晕染开来,整个手掌,乃至手臂,都一片血红。
是眼花了吗?她抬起头。
桓瑞弩箭似的掠到书房外,那时整个炎家大院,不,应该是整个中璞,都仿佛被夜火做成的巨钵给罩了个结结实实。
火焰迅速往头顶滚动。
书房内,尽是血色。绵绵六神无主,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膝盖上那件缝了一半的粉色衫子,滑落在地上。
“不!”桓瑞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一闪即逝的黑色影子,疾风似的在绵绵周身裹缠了一圈。抱住绵绵委下来的身形时,她已成了一具无主躯壳。
“绵绵!回来!”桓瑞从地上弹起来,企图抓住绵绵往屋顶飘去的鹅黄色虚影,可手掌却直接洞穿了她的身体。
石壮抱着九儿掠进房中,看了眼绵绵横在地上的死尸,又看向屋顶上缥缈的鹅黄影子,急道,“绵绵怎死的!”
“石壮!招魂!把她给我招回来!”桓瑞下意识伸开双臂拦住虚影的去路。
“我、我!”石壮想说他并没有学过招魂数术,可是眼前已经来不及了,宿安上空熊熊燃烧的夜火说明了一切。
“我试试!”石壮取下别在腰间的翠玉笛,按照在鬼域时卫忠和苍决闲来教他的指法,驭气起语。“魂引”磕磕绊绊,确是有些效用的,绵绵的魂魄漫无目的地在书房中游走。
“招!招到她体内!”桓瑞红着一对眼珠,急的要哭出来。
石壮明显感觉气息不足,这翠玉笛是柳柔儿那里得来的,尽管淬去了灵息可好歹也是件法器,石壮的修为难以驾驭。
笛语起不多时,那鹅黄色的虚影明显不再受笛语牵制,飘飘忽忽,半个身子已出了屋顶。
塌、塌、塌——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无数百姓都聚集在了长街之上。
桓瑞徒劳地拉扯着绵绵虚晃的裙袂,跟着从屋顶冲了出去。
石壮一手夹过九儿冲出书房,掠到屋脊上,望着半空中两个人形,又欲横起竹笛驭气起语。
九儿扯了扯他的袖子,摊开肉呼呼的小手,看那意思,像是在向他讨那笛子。
石壮望望九儿,眼睛不经意间落在了长街上,无数百姓耷拉着头颅晃晃悠悠地前行,除了沉重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交谈,所有人都像是被下过死咒,仅剩一具壳子。
颓然垂下手臂,竟忘了桓瑞和绵绵,也忘了九儿。
笛语再起,苍凉凄怆,石壮这才从愣怔中回了神,这曲子他从未听过,九儿是从哪里学来的?
平日里,石壮陪九儿玩耍,时常将这翠玉笛交给她把玩,可九儿魂魄不全,一向痴傻,莫说识音律,就连“炎九儿”三个字她都认不得。
鹅黄色虚影,循着笛音折到九儿眼前,桓瑞也跟着落在了屋脊上。他震惊地看了九儿片刻,转看向绵绵。
此时的绵绵双目微合,静静立着,鹅黄衫子晕出一圈毛茸茸的微光。桓瑞伸出双手打算端住她的双肩,将她晃醒,手伸到一半,便放弃了。
他忘了,他根本碰不到她。
“九儿,能将她的魂魄唤回体内吗?”桓瑞生怕九儿听不懂,每一字都咬的真切缓慢。
九儿把玉笛递给石壮,张着空洞双目缓缓摇了个头。
“桓瑞,你看!”石壮冲长街上死气沉沉的人群挑挑下巴。
桓瑞看过去,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整个宿安,可能已没有一个活人了。
“我先收了绵绵姑娘的魂,等找到苍决再想办法。”不等桓瑞回答,石壮冲绵绵一挥袖子,鹅黄影子烟雾似的钻进了袖中。“桓瑞!带上绵绵的肉身,我们得走!”
……
夜火将黑云烧成了红霞,看起来就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
苍决等待的那一刻迟迟没有到来,火海以渐渐熄灭的趋势仍在继续往西移动。盘古墟中央,那是中璞。
靠着隐约可见的边境城墙、和绵延的山脉,苍决认出了中璞的形状。
熄灭的城郭中,男女老幼,数以千万计的傀儡兵正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黑云前行。
“这就是……伏、地、起、兵?”苍决一字一字,这般摧枯拉朽的可怖秘术,他根本无力抗衡。
“是。”昌空达吐出个气音,垂下了头。
“中璞宿安,有我故人在,我去看看他们。”苍决冲宿安疾驰,一路上提不起半点勇气再看脚下。
墨魁,要屠戮盘古,自己这味补药,能做什么呢?恐怕连自己的朋友都难以保全。
……
“苍决!”借着头顶夜火滚动过去的血光,石壮一眼就认出了半空中疾驰的玄色衣衫。
苍决掠到屋脊上,四周望了望,站在炎家屋顶,长街上的状况一目了然,只是他没想到,近看这些傀儡兵竟密集的如此骇人。“你们怎么样?”
“苍决!到底发生了什么!”石壮望着长街,双目通红,饶是他修为不深,也能够查察到城中再无一丝活气。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自己的父母双亲根本无法幸免。
桓瑞收了绵绵的肉身,飞掠上来,一把攥住苍决的双肩,祈求道,“苍决,救救绵绵!”
“魂魄和肉身可还在?”苍决知道不能多耽,急忙问道。
“在。”桓瑞颤抖着点了个头。
昌空达轻身点上屋脊,对苍决道,“墨魁只屠了瀚河两域,看起来还没有对其他地方动手的打算,我方才在盘古墟高处查察了一遍,四方极地驻满了尸族兵,盘古墟三百六十国被包围其中。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相信不久后天族就会发兵,眼下,我们得给灵墟送去消息。”
苍决点点头,看向桓瑞和石壮,“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