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少年忽地一怔,旋即手中树枝落了地。
他环顾四周,未见一人影,愣怔片刻,便对着身前火堆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嘴中念叨:“伯父伯母,是你们显灵吗?炎凌生死未卜,石壮代他前来祭拜。”说罢拿起身旁的酒壶斟了两杯酒倒在火堆旁。
酒杯搁下,抓起一把纸钱填进火中,悄声继续道:“九儿妹妹,石壮哥哥来看你了,你最喜欢吃糖葫芦,哥哥给你带了城西糖人儿李的糖葫芦。”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个粗陶碟子,用袖子揩了又揩,慢慢放下,然后把身旁的一个纸包轻轻搁在碟子里。“呶,还有糖人儿李的糖人儿,这次哥哥给你带了条大鲤鱼……”
听着石壮自言自语,炎凌大为感动,眼眶中业已噙了沉沉一汪泪水。他紧闭双目朝向夜空,将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回去。脑中不禁浮起往日里与石壮于万窟山涉猎的场景,心下暗道:“石壮性子憨直,看起来略微有些愚笨,想不到粗中有细,竟有心代自己祭拜父母。他对待自己这般义气,自己素日里来,却没少取笑欺负于他,虽这取笑欺负都是少年游戏做不得真,但现在想来也真真可鄙。”感动之余,心下稍感安慰,对石家小子的敬意也油然而生。待厘清思绪回到当下,石壮已祭拜完毕,起身欲走。
“石壮!别走!”
炎凌见状急急低声呼喊,说罢便从屋顶跳了下来。鹊青阻拦不及,又不想给人族留下印象,挥手在面前划了个圈,隐去了身形。
石壮后背一僵,当下大为惊恐。这一声呼喊比之刚才那声更为真切,想来不会是幻觉,兀自冷汗直冒,却不敢转身去看。毕竟炎家宅院,已成为凶宅一座,宿安城人人谈之色变,都道是厉鬼作恶不敢近前。可心下又想:“宅中死者不是别人,是待我祥和慈爱的伯父伯母、将我视作兄长的九儿妹妹、以及相处甚好的一众门徒,他们就算是死了,又怎么会加害于我呢?”当下长吁一口气,壮起胆子道:“谁?”
炎凌借着将熄的隐隐火光望着不远处的石壮,落地时扭伤了脚踝,此时他高一脚低一脚急急向着那背影跛行。
“是我!炎凌!”
这一声低呼在寂静的凶宅大院中显的尤为喑哑,但听来却有几分熟悉,便鼓起勇气转身去看,只见一抹白色浮影在夜色中一抖一抖地向着身前行来。
“真的是你吗?”
出口声音竟是颤抖的,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正抖如筛糠。
白影答了声“是”,继续向前。他这才看清,眼前这个一瘸一拐的人影确是炎凌无疑。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炎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炎凌一见石壮,犹如见了亲人,几日来的委屈、悲恸、仇恨,立时化作一股股泪水,从灼热的眼眶中奔涌出来。
“呜呜呜……炎凌,好兄弟,你去哪儿了……呜呜呜……伯父、伯母、九儿……他们……”
石壮哽咽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知炎凌知不知道这个惊天噩耗,更不知此时是否应该告知与他。话说了半截,便按下不表,只剩抽搭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炎凌拍着石壮后背轻声安慰,眼睛却是呆呆地望着脚下燃尽的火堆,点点火星被夜风卷起,飘向半空。
“不!炎凌!你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石壮忽然一把推开炎凌,拽住炎凌胳膊,将他向大门方向拉扯。不知他哪儿来的蛮力,直扯的炎凌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为什么!”炎凌话中带着愤恨地哭腔,一把将手臂抽了回来。待咽下哭腔,咬牙继续道:“我家人死的不明不白!我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我要把那歹毒的凶手碎尸万段!我为何要走!”
石壮低下头愣在当地,情绪转圜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在意炎凌安危,却全然忘了他的处境。当下走向大门,隔着门缝探查门外动静,见长街之上并无行人,方才安心回转。
“炎凌,去你房中细说。”
炎凌点点头,二人借着月色直奔炎凌房间。
房门被轻轻推开,炎凌看着房中熟悉的陈设,心中说不尽的哀恸。自家遭横事那天算起,不过相隔三天,同样的炎家大院、同样的睡房,此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三天前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淘气少年,满脑子调皮捣蛋,总惹爹娘生气。对妹妹九儿,也没有极尽全力照料,总嫌她缠着自己。
记得去年宿安灯会,九儿缠着自己带她去看,结果自己却光顾着玩儿,把九儿给疏忽了,害她脑袋磕在石阶上,头破血流,从此以后九儿的头发里就添了一条白色的疤痕。可是现在……爹爹、娘亲、九儿……都死了……
石壮轻轻关上房门,小心的上了栓,这才说话。
“炎凌,这事儿得从头说起。还记的好多天前,咱俩约定三月十六去万窟山狩猎吗?那天早上,我吃罢早饭,早早赶来找你。隔老远见你家门口有一妇人呼号着跑出来,接着,门口便就围满了人群。我挤进来一看……我看到……我看到……”
石壮紧闭双眼,不忍再说下去,过了片刻,长吁一口气,继续道:“你全家尽都暴毙,当时又有许多人在场,过不多久官家就来人了,当时四处找你不到,我只道你生死未卜,好一番担心。可官家却不这样想,你家中人死的蹊跷,全家尸首都在,却独独没有你,他们便怀疑你是凶手,害了全家性命。”
炎凌圆瞪双目,惊讶至极,听到此处恨恨然一拍桌子,把桌上的茶壶拍地跳了起来。
“我害我全家?!!天大的笑话!!!”
“好兄弟,听我说下去。我自然是不信的,且不论你家中和睦父慈子孝,就算真有歹意,一个十五岁少年,又怎能杀的掉全家一十三口性命!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会信。可偏偏最近落英谷闹鬼传闻被传得沸沸扬扬,明月楼的小伙计又烂嚼舌根,说什么你当夜去明月楼买酒菜送去了落英谷!四下里人群捕风捉影、蜚短流长,闲话越传越邪乎,直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你去明月楼买酒菜祭祀恶鬼,然后恶鬼上身!代你杀人!”说到此处,石壮双拳紧攥,手臂青筋暴露,愤怒地紧咬牙根。
“呵呵呵,这种事,官家也是信的?”
炎凌嘴角抖动着冷笑几声,顿觉腿脚无力,栽坐在身后一把檀木椅上。原本就身负灭门之痛,如今又要替凶手背黑锅,这世道之上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可还有天理?
“官家……官家……那帮王八蛋……当天仵作验完尸,满脸惊恐,一言不发匆匆走了。后来,我打听到,你家人全部是惊吓而死,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和痕迹。他们……他们担忧如此大案若是成了无头悬案,上头一旦追查下来官位不保。于是……”
“于是他们顺水推舟,将我定做凶手,四处缉拿。届时,我一旦现身,手起刀落!死无对证!便可胡乱交差完案!是也不是?”
炎凌抢过话头说将下去,手心和额头早已出了细细一层冷汗。心中不禁暗道:“方才返回家中,得亏是鹊青带我从上空疾驰过来,若是沿着宿安长街步行回来,此时大概早已被官家给缉拿了去,哪里还有命在?鹊青……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他这才猛地想起鹊青来,急忙四下张望,心下继续道:“鹊青领命看护我,又肯答应陪我回来查清家人死因,承了人家这份恩情,我却将他抛在九霄云外,真真可耻!”
石壮看炎凌表情复杂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该作何答复,只紧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悟道:
“对了,炎凌,这几日你去了哪……”
这个“哪”字还未吐出,炎凌“腾”地起身,急道:
“石壮!我家人尸身现在何处?”
“哦!城西义庄。”
石壮跟着起身,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瘫软下去,没了声息。炎凌赶忙上前叫他名字,探他脉搏,可脉象平稳,并无异状。
“只是睡去了。”
身后传来鹊青冷冷淡淡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站在炎凌卧房中央,此时正盯着墙上悬挂的一枚短剑。一袭白袍干干净净映照着窗外的月光,浑似个降落人间的仙子。
炎凌把石壮架到房中榻上安置妥当,找了笔墨纸砚就着月光匆匆写下一张纸条,塞进石壮怀中。末了,安心地叹口气,对着鹊青道:
“鹊青公子,我深知你领命在身,放我回来原是违背了使命,你的大恩大德炎凌没齿难忘。可眼下我家人尸身还停在义庄无人安葬,我需立刻寻回,好让他们入土为安。只待事情办完,我立马转回,绝不逃走。”说罢,深作一揖,便欲推门出去。
“以你一人之力,搬得动如此众多的尸身?”
鹊青负手缓行,看起来甚是悠哉。
话音按下,炎凌一瘸一拐的背影,便僵在当地。口中嗫嚅着,“我……我……”,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鹊青所言不假,他确是无法搬动数目如此众多的尸身。即便搬得动又如何?全家上下十三口人的尸身就能草草安葬吗?他需要棺木,需要十三副棺木,宿安只一家棺材铺,一夜之间又怎可能打造出这么多棺木。更何况,官家还正缉拿于他,一旦现身,便再没有转圜余地了。他忽然难过起来,心中暗道:“怪不得石壮劝我赶紧离开,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可能枉送了性命……”
言念及此,心中不免涌出一股渴盼,只望鹊青能与自己同去义庄。可屡屡求人相助,未免太不要脸,七尺男儿的羞耻心作祟,话在嘴边结结巴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时身后身后传来一声喟叹,手臂便被抓在一只大手中,房门“啪”地一响自行推开,鹊青厉喝一声:
“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