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有时候,便等价于“死亡”二字。
漫天飞火落石之下,谁都不能高枕无忧。
飞石呼啸停了。
王芝用单臂推开身上死尸,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右手烧得焦黑模糊,左腿怕是伤了骨头,使不上力道,但他很庆幸,自己还没有死。
若不是周遭尸横遍野,之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场噩梦。
当满天火起,士卒秩序只撑了片刻。
人们嘶吼着,妄图寻找一条生路,可抬眼去看,四周皆是火海,能逃去哪儿?
推搡,拥挤,践踏。
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管你是不是昔日袍泽,活命比什么都要重要。
人群,回归野兽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王芝依旧感到一阵后怕。
一只手掌从他背后伸来。
王芝悚然一惊,就要转身避让,可他一手一脚受伤,根本难以控制,踉跄着便要重新倒地。
那手掌兜住王芝臂膀,将他身形扶正,“王贤侄,受苦了。”
王芝这才看清面前之人,却是九婴门主,山师云。
只是他已无方才富贵样子,鬓角散乱,颈上黑裘被烧去一半,像个掸子挂在身上,说不出的落魄。
再看他其他部位,倒是没有更多伤痕。
王芝站稳身子,才看清山师云身后,还站着三名黑衣甲士。一人没了胳膊,一人胸腹是血。想来,这些人应是九婴死士。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保山师云而死。
惨烈,刻在卧龙坳的每一寸土地之上。
王芝这才想起还有一人,乃是今日重中之重,“武伯伯呢?”
他伸手抓住山师云右臂,后者似是吃痛,略微皱眉却没将他甩开。
山师云抬起左臂,指向另一侧。
王芝顺着指引望去,见到武慎身影,他似乎坐着,被十几甲士护在核心,赵恬黄恩赫然在列。
武慎的面色并不好看,满面尘灰,火后灰烬将龙袍沾黑,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煤窖爬出来的戏子,不伦不类。
但,幸好没事。
王芝如释重负,深呼口气。他放开山师云,朝武慎走去。
缓缓走近,王芝才看清武慎。他坐在尸首之上,面前雪中插着一把长剑。剑上有血,流入雪中。
谁的血?
座下尸首之血。
何人尸首?
卧龙坳中,还有何人?
王芝叹了口气,乱军之中,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拖着一条伤腿,挪向武慎。
武慎抬眼看他,“贤侄!”他站起身来,看着王芝狼狈模样,“你的伤势……”
“我没事。”王芝咬牙说着,“武伯伯,和我的伤势相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武慎脸色微黯,他知道王芝在说什么,可他却觉得有些无力。看看四周,无数将士倒在地上,再难闻到故乡花香。这一切,皆因他的一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真的值得吗?
“死了太多人了。”武慎低下头去。
王芝先是一愣,随后面上浮现一丝怒容,“武伯伯!难道你忘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大燕终将毁在那昏君手中。你若半途而废,才是让这些将士白白送命。况且今日所有牺牲,都是为了……为了大燕!”
为了……大燕?
武慎微微摇头,他和王芝都明白,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这世间,为了凤栖敢与天下为敌的男人,不止柳凤泊一个。
还有他,还有武慎!
不是慎公子,不是燕大王。
他只是个丢了女儿的父亲。
一个充满悔恨的父亲。
他将女儿捧在手心,养育成人。却有一天被另一个混小子偷走了心儿。她牵着混小子转身离去,把他留在原地。可他仍愿意,为她献上一切。
一切!
武慎重新抬起头来,“你说的没错。还没有结束。”他拔出雪中利剑,“收拢将士,绝不能让武睿,逃出生天!”
王芝深鞠一躬,“末将得令!”
浓烟散去之时,残军收拢一处,还剩四成人马。
军队在赵恬与黄恩指挥之下,勉强排成军阵。
而与他们相对,林焱一行只剩五十余人,蜷缩在卧龙冢前。
雪势渐小。
两队相距不过五十步。
武慎望到林焱,林焱望见武慎。
“是你?”武慎惊疑出声。
林焱微微苦笑,“慎公子,别来无恙。”
王芝同样看到林焱,紧皱眉头,“这小子……这小子不是……”
“他是和柳凤泊一起的小子。”武慎跨步上前。
王芝将他拦住。
“无妨。他们又无弓弩。”武慎摆了摆手,向前走出十余步,“你为何在此?”
林焱摸了摸鼻子,他是为救小石头而来,阴差阳错,却和武睿站到了一块儿。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
武慎皱了皱眉,开口说道:“你,也要与孤为敌?”
若说立场,林焱确实应该和武慎站到一边。可方才,他怕胡乱下山被乱军误伤,便加入上至宗一侧。如今……
林焱回头看着小石头。
石磊与和尚站在一块儿,他小心护着三成大师。大师方才火光之中,为了保他被石块砸中脑袋,此时深陷昏迷之中。
而和尚除怀智以外,也只剩三人。
武慎见到林焱回头,高声接道:“此时回头,还有机会。”
回头?
如何回头?
武慎扬起长剑,“替孤,拿下武睿!”
此话一出,武睿面色骤变。林焱身周道士,除志清之外,皆是后退半步。
林焱回头望着武睿。
武睿暗咬牙关。范卓还在一边,滑动乱阵八卦。
林焱凝视武睿。
武睿暗声咒骂,“这小贼,果然不可相信。”
林焱回身走来,众道士立即将剑尖对准于他。他们其中有几人与林焱交过手,知道林焱厉害,不敢有丝毫怠慢。
若是朱理尚未身亡,他定会告诉他们,除非范卓出手,不然此处,无人能够制住林焱。
林焱在众人戒备目光之中,却走向被排除在阵仗外的和尚与小石头。
“小石头。怀智和尚。”林焱轻声说道:“你们投降吧。”
怀智与石磊对视一眼。小石头疑声说道:“焱哥,我们真要投降?”
林焱点了点头,“你们与武睿无关,硬说还是有仇,不必为他卖命。”
“我们?”怀智听出林焱话中意思,“那林施主你……”
“我不能走。”林焱嘴角微翘,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另一个人。武睿于她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我绝不能在此存亡之际,弃他而去。这是,我的道义。”
石磊红着眼眶,拉住林焱衣袖,“焱哥不走,小石头也不走!”
“你!”林焱叹了口气,又看怀智。
怀智单持佛印,“出家人,早已看穿生死。”
“你们……”林焱沉默片刻。
他一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若是小石头也要留下,他决不能让他们陪他赴死。该怎么办?
林焱按住千磨,看了一眼范卓。后者仍在卦象之前左挪右移。
若是躲在卧龙冢中,或许能拖延一些时间,可最终仍旧是瓮中之鳖。
他又转过身来,望着雪中武慎,目光一暗。
为今之计,唯有擒住武慎!
打定主意,林焱陡然运起真元,朝武慎猛窜而去。
两人相隔三十余步。
真元速奔,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武慎立即反应过来,转身要跑。林焱已经奔出五步。
然而,山师云早有准备。他已拉箭在弦!
放!
箭出,林焱刺剑!
剑尖对箭尖。
箭支被千磨剖开两瓣。林焱脚步不停。
武慎向回奔出两步,林焱贴近十余步。
“保护燕王!”山师云大喝出声,兵甲上涌。
山师云也不停歇,再上一箭。
这次箭支落在林焱行进路上,林焱不得不稍稍闪避。
被箭支一阻,武慎离自家兵甲只剩六步,与林焱相隔十五六步。
这般速度,只怕追赶不上。
林焱咬紧牙关,运起全身真元,剑刃直刺。
天衍剑法——惊蛰!
惊蛰卧雨,春雷震响!
林焱身影,如同雪中幻影!
武慎离军阵只差三步,林焱剑刃已经横他颈上,“得罪了。”
全军停滞。
山师云按住最后一支利箭,皱了皱眉。
林焱凑在武慎耳边说道:“撤军。”
武慎闭口不言。
山师云嘴唇一挑,拉起弓弦。箭尖,瞄准武慎。
王芝发现山师云上箭,赶紧侧身撞来。可惜箭已出手。
箭矢呼啸,却擦着武慎脸颊飞过,划破林焱耳垂。
林焱一惊,拉住武慎后退。
“你做什么?”王芝抓住山师云衣领。
山师云淡淡一笑,“你只是想武睿死,不是吗?”
王芝闻言一愣,松开手掌。
山师云抚平衣领,“大燕安危,你不在乎。武慎死活,其实你也不在乎,你只不过要武睿死罢了。不是吗?”
王芝垂首无言。
山师云拍了拍王芝肩膀,“不如命令大军夺回慎公子,万一乱军之中他有什么闪失,亦或是被林焱所杀,与你何干?只要武睿死,不就行了?”
只要武睿死,不就……行了?
王芝咬紧牙关,抬起头来,“全军出击!抢回主公!”
大军得令前冲!
林焱挟持武慎回归本阵,看到范卓仍未解开秘钥,急声呼喝,“牛鼻子!还没好吗?”
却见范卓扬起手掌,于那八卦之上,奋力一按。
八卦层层下凹,卧龙冢门,沙石飞扬。
门,开了!
范卓回头看了林焱一眼,与陶竹耳语了几句,径直拉住武睿从门缝中挤入冢内。
见到门开,林焱大喜过望,“小石头!进去!”
石磊拉住志清,和几个和尚,立刻冲入冢中。
林焱赶到门外,却发现门外守着十来道士,陶竹为首,无一人动。
他们要做什么?
“进去吧。”陶竹侧身,给林焱让开通道。
林焱惊疑不定,“你们?”
陶竹微微一笑,“他们冲过来,可来不及关门。”
林焱明白,“他们”自然是身后兵甲。而这些道士,竟然要,以身护门。
冢门此时已在缓缓关闭。想来是冢中范卓再次发动机关,正在关门。
范卓竟然这般狠心,完全不管门外亲传弟子死活,生生将他们全部关在门外!
林焱惊得瞠目结舌。
追兵已经就在身后,十余道士与其短兵相接。陶竹在林焱身后推上一把,“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林焱还未说话,已拉着武慎,被陶竹推入门中,跌在地上。
“陶竹!”林焱立马站起身来,反身呼喊。
陶竹并未回头,却见他擎住长剑,迎着千倍于己的披甲将士,挥剑怒吼。
“宗门荣辱!今系吾身!”
十余道士,齐声回应。
“宗门荣辱!!今系吾身!!”
石门缝隙,陶竹身影冲向兵甲。
那挥剑背影,道士白衣,印在林焱眼眶深处。
“轰!”
石扉紧闭。
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