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春姑娘实打实来到了张二锤的床边。
阳光正随着轻柔春风的韵律摇摆,在他床边跳跃着。鄙陋的青客房里盈满了温暖。他舒舒服服地倚着床背,目光有些涣散。他揉了揉眼睛,伸出手去触摸阳光,甚至想要紧紧攥住不放,可惜跟不上春日窈窕而热烈的节奏。
当然抓不住。张二锤聊以解嘲地兀自摇了摇头。
世间万物都是春姑娘的坚决拥趸,外头树木发芽,鲜花绽放,悸动的世界已迅速铺展而开。那一身让张二锤痛得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度日如年的伤,就这样被春姑娘驱散殆尽。他再度玉树临风,英姿勃发。
与春姑娘一齐到来的还有朱二。
“张兄,你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伤。”朱二的脸色看起来很是吃惊。
“没法子。人受命在身,自必要全力以赴。”张二锤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前段时间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地为你探查野猪帮,由于太过投入,且场面又实在残忍而血腥,以至于几乎当场殒命。”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
“我好感动,张兄。”朱二顿时热泪盈眶。“我一定要给你大力加人工,请万莫相拒。”
张二锤脸上涌现出大量的安慰神情。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老板最大的尊重和善意。
“如此拼命,探查到什么了?”
“那里的确并非普通猪窦,处处皆是凶险。而且,我由他们交关副帮主的口中得知,野猪帮已有一个什么计划在执行了,且推进顺利。相信近期他们应该还要有大动作。”
“看来真要变天了。”朱二专心致志地静听着,嘴里喃喃自语。
“不至于吧……”张二锤一愣。这语气,像极了他在山中时师父的感叹。动不动就变天,实在让人疲乏。一个人漂泊江湖经已足够熬心费力,还野心勃勃执念过甚,那是招灾惹祸自找麻烦。
“还有什么消息?”朱二示意继续。
张二锤迟疑了一下。他心中掠过李轻车的身影,但他对此不能披露更多。他得先办完属于混元门、属于他自己的大任。再说,目前他也不确定李轻车跟野猪帮到底有何勾连,眼下提出也不合适。
“暂时没有其他了。光浅探一脚,已经要耗尽我的精力了。”张二锤叹了一口气。“对于野猪帮,朱兄接下来有何计划?”
朱二突然瘫了下来。他又疲惫又泄气,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朱兄?”见得朱二久久没有反应,张二锤又唤了一声。
“没有想法。”朱二郑重其事,言简意赅。
张二锤差些被正要咽下去的一口唾沫噎着。他盯着朱二的脸庞,目光如电。
“就这么不管啦?”
“当然不是就此撒手不顾。”朱二看了一眼张二锤,否决道。“这野猪帮肯定要管。只是,在如此大世代义无反顾的脚步面前,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徒劳,连丁点微末浪花都翻不起。”
朱二的一反常态,让张二锤失神了那么一瞬间。
“老板你话事。”很快张二锤便如释重负,抬起脸看着朱二,脸上写满了同意。这正合他意,可以全心全力去办李轻车。
“先歇一歇,缓缓吧。大不了到时候亡羊补牢,死马当活马医。”
“有时候我真是看不透你。”这令人窒息的心态转换,超出了张二锤的预料范围,他不得不讶异。“你可不像是普通的深宫贵族,你不会踌躇不定举步不前。”
他的确似乎从未看清朱二。
“做人不能太贪心,老想着一步登天。有些时候,要学会放慢步伐。”朱二犹豫片刻,喉咙忽然有些哽咽。“其实,是我实在不忍心你如此拼命。我的良心好痛。”
一切忽然都静止不动了。
“不必如此,朱兄。己所欲援,大施于人,这是我的行为准则。再说,你的良心已经明码标价,而我也选择了为银两付出。”
“主要是我如今零花钱受限,野猪帮让我有心无力了。”朱二面色有些尴尬。
“很好,目前来说,的确暂停大计才是更明智之举。慢慢来,才最快!”张二锤一本正经赞同了朱二的慢计划。
“趁年轻,趁和平,好好享受一下世界。”朱二边说边起身。“与其不断向世界输送苍白的呻吟不如沉默着把那些自我感动的文治武功憋回去,收住漏出去的丹田真气,在天下来不及将我们爆锤一顿之时,躲于荆棘密布的罅隙之中,偷一响欢愉。”
朱二眼睛里光芒大盛。
等张二锤意识到朱二话中之意时,两人已走出了青年客栈。
“朱兄也晓得丹田真气之奥妙?”微风簌簌,欢畅淋漓,世界鲜亮驯静。张二锤如梦方醒,忽然精神抖擞。“咦,这是斑鸠吗?”
朱二手中提着一个鸟笼。一只胸白翅青的俊俏小鸟正在笼中飞上飞下,好不灵巧。
“焗斑鸠,味道相当一流!”张二锤说着就要流出口水。“带毛生烤也不错。照样大补。”
笼中鸟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开心,忙嘁嘁喳喳叫着欢快回应,声音尖锐而绵长。
“此乃域外进贡的冠军画眉。”朱二脸上毫无表情。“泥莲毛头,高质金嗓,冠绝天下,乃宠物鸟鸟中之霸。”
“这眉子黑黢黢的,我看是熬夜冠军吧?”张二锤伸手就要挑逗。
“张兄,莫以为这是什么山间野鸟,它价值连城。”
“你这生鸟哪里值钱!”
“光这笼子便跟你的叫春阁差不多。就它这个鸟食罐,也比得上你那套名贵家私。它吃的也是上好的活食,蟋蟀蚱蜢还有猪儿虫!”朱二骄傲地举起鸟笼。“它的精致出色,你无法想象。”
张二锤吓得直咧嘴,连忙缩手。他实在担心碰上一下,朱二得扣掉他一年的工钱。
“把活儿露上一嘴,给张兄唱上一曲。”
可冠军画眉此刻竟换了一副状态,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根半蔫的青木柴,整一个没精打采的样子。朱二顿时一脸不爽。
“赶紧喊一嗓子!”朱二吼了它一声,可它仍不为所动。
“朱兄,这鸟啊,侍弄起来很难。你得多遛遛,得压个一年半载,不然它可不开腔。”
朱二忽然把鸟笼一大半浸入路边的池水中。这一泡显然饱含了他的暗恨。冠军画眉很享受地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声音,瞬间抖擞毛羽。它周身变得干净利索,精神挺拔,一时间展翅乱飞,潇洒得很。
“下次,给你泡的便是滚烫的开水了。”朱二伸长了胳膊小心地晃着笼子。
忠言逆耳,实话扎心。冠军画眉一阵战栗。鸟世未竟,它豁然开朗,一点儿都没耽误干活儿,开喉便凶鸣起来。原来很多事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风一吹,冠军画眉那不高不低的嗓音,如自沟壑纵横之间迅敏而悠远地飘起,直要传到天际尽头。
果然声色肥沃,音质完美。朱二与张二锤相视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冠军画眉也适时露出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