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二三事》 第1章 多竹居 老头一身慵懒,身着淡素的布衣,正斜躺在一把竹制摇椅里。旁边的茶桌之上摆着他精致的酒杯。比酒杯更精致的是他的发型,灰褐色的头发被五五开一丝不苟地梳向两鬓。 一盘连着豆荚整颗地煮的盐水毛豆摆在酒坛旁边,其中撒满了野椒丁,红绿相间,极辣极香,吃起来就停不下来,实乃民间饮酒标配极品。 午后闲风不断, 老头杯盏未歇。 手指优雅地捏着古色古香的瓷杯,看着见底的盘子,老头露出了少见的无礼与无理。在小翠匆忙给换上一盘之后,惬意很简单便重新上位。 间歇性的粗暴中仍充满温雅,无疑是一个心地善良且毫无迷茫困惑的老头。 作为多竹居的前庭重点,厅面有着山野文明的全套精工想象。原木地板,竹壁艺术,青竹皮墙面搭配茅草竹排屋顶,简直一绝。山色夹绿携翠随风而来,人在其中,宛在绿野中央。 正对大门的墙面上是一幅巨画——看上去非常大的、晨露正闪闪发光的一个花园,万花丛生,蝶韵幽芳。构图上还留下了足够的空白,让一切看上去如同烟波往事,容纳所有的流连沉浸。据说那是老头年轻之时斥千金购得的名画,乃一号御前画师呕心沥血之真迹。 的确算得上绚烂而不野兽,清凉而不潦倒。但人谓画中老境最难其俦,此画手笔,旁人望落却明显更像是一个年轻醉汉于三分醉意的倥偬之中的乱涂乱画。 画下的条桌之上摆着花,精妙雅丽的花插轻盈洁净,切花错落。 摆花得讲究。为这一点,负责多竹居室内外装饰的小稚可受了不少老头的责备。幸而经验日长,摆得越发成熟。此刻正欹侧横斜,高低映照,已臻于气韵。林枝青花相辅相成,厚重和灵秀辉映成趣。显得疏密得宜,整体性强。 精致的花饰既与挂画分庭抗礼,又呼应起挂画,二者惺惺相惜,充分相得益彰,更添了多竹居的清静和安逸。此情此景实乃自诩清高、鄙视庸俗之人奉为常轨的写意之道。 甚是讲究。 假装致力艺术几十年的老头,虽老旧并不积尘,显然亦正是极力以此对付伧野恶浊和穷困寒微,衬托出他超强的个人魅力和鸿蒙思想。而这一切也的确如意地表现了老头那乐此不疲的鉴藏热情、农耕气息十足的鉴赏水平和富甲一桌的腰包实力。 老头自是有点浪漫主义气质的,每念及此,得意之情便溢于言表。 “老爷,您这条底裤,绣完龙纹之后仅余半尺空间,还要添上日月星辰么?” 老头正在闭目沉思之际,小蝶双手捧着一方布在门外问道。 风飘过,悬停在空中的布料高高扬起,张露出漂亮的纹饰。 老头招手拿过底裤,饶有兴致地细看了着,点了点头。仿佛这幅小小的绣布上,承载着他所有的人生。 “绣上吧。衮裘漆纱,不求华盛,务为骨致。缩水一点没事,但不能少。对了,彩云群山也加上。” “好的,老爷。” 小蝶退下,老头端起久久未喝的那杯酒。酒已经走了味。他一口喝下,侧翻了个身,酒杯刚放下,呵欠打了一半忽然呆住了。细微的声响打断了他的心路历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老头微微抬起头,用余光扫了一眼。 噢!又漏水了! 草葺的屋顶没能撑住连绵的山雨,雨水透过茅草穿过竹排漏了下来。 世上果无任何东西是永恒的,世界本身也一样。太阳不是永恒的,春天不是永恒的,夜空中的星星不是永恒的,连这费尽心思搭建的屋顶也不是。 人终有滴滴答答之时,万物尽皆如此。 然而,此际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间或穿堂而过的山风呼呼,在他的脑海里竟升华成了一种优美的声音,一种让人十分放松的旋律。老头忽然灵思如泉涌,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场幻梦当中,微风吹拂下,心中如厅堂澄明敞亮,一种陶然、安逸的心态跃然而出。 他竟完全沉浸在这静谧但不塞闷的世界里了。 之后,偶有雨滴落在茶桌上,他也只是轻轻挪动着酒杯,以免酒里混进雨水,动作充满了业余出家人式的超然与冷静。生活如此简单而令人着迷。 其实也是多余,这窑春出生时候就被已水玷污了。 茶桌之上还有着一碗枸杞汤,摆在碗旁的木制调羹没有动过,碗里的枸杞比老头的思绪还多。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漫漫雨声,让人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质地和时间流逝的永恒。老头歪着脑袋看了看天色,大门外润泽淋漓的山野气息摄进眼帘。 屋外以竹篱围起来的院子美得像假的一样,草树歇斯底里的绿意浓郁欲滴极为鲜亮,将人心也染上了舒畅。远处群山明亮,清灵的山色亦如流缓动,没有一丝浮浅多余的色彩,使得眺望更富意味。 山川浑厚,草木滋润,气象极趋浑朴,好一场无欲无求的雨,好一个卓荦不羁的养生环境!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肺与天地合谋,新鲜的空气正平和地滋养其浩然之气。 他一边感叹着,又啜了一口酒,面上泛起微微红光。 长月山当真是不折不扣的世外隐居之地,而这多竹居正处于长月山一号山头——可算地处万绿丛中,深挹长月山之灵气。自由自在萧然此地,独旨孤修的心迹表露无遗。如此唏嘘的超时代浪漫高逸风格基调,非略懂堪舆之术无以定位觅得和领略欣赏。 起初老头给这竹屋起了个名字,叫御龙居。兴许是他自己都觉得这霸气但庸俗的名字实在是讲出口都深觉尴尬,后来才有了这个朴实无华的姓名。 的确,多竹居并非虚语,光是筹建的时候便耗了这一号山头大半的竹子,更别说连年来的修葺补漏了。 第2章 风湿老头 天色已偏晚,雨丝渐细,风色更为清润。 篱落石缝间散着脐葵,恣肆开放,无拘无束,大大的花瓣正在雨中风致楚楚。多竹居所有的窗都已打开,从屋子不远处那刚割完草的地里飘来的湿润清风轻轻吹拂着帘布。 放眼远眺,山山可见,苍冥无穷。烟雨蒙蒙,天地间尽若黄茅白苇的淡纯,然却毫不失谐。淡淡的风雨中,是浓浓的闲情逸致。 然而,清爽的山风却吹不透多竹居里散发着的假酒气味。酒名窑春,是纯正的劣质产品。入口苦涩,过喉烧心,后劲十足。但酒浓于水,再差亦可以抚慰人心。 多竹居又发出了凄惨的吱嘎声响,划过老头平静绵延的思绪。经已又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他翻转身来,缓缓坐起身子。 “阿福!阿福!” “老爷,我在呢!”脚步声迅速传来。 “再给我拿一坛能量饮料吧!”老头仰起脖子把最后一口酒倒进了喉头。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他此刻仍没有那种孱弱不堪的昏眩和困顿。 “老爷,您的伤风咳嗽可还未恢复,少喝点吧!” 老头揉了揉眼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后继续坚持着他的需求。 “老爷,您真的不能再喝了。”阿福微微皱皱眉,眼神里全是心疼。“这已经是今日第七坛了。” “这条老腿,好不了了。”老头忽然揉搓了一下他的膝盖,顾左右而言他。“未到季节便又进入了风湿骨痛状态。” “陈年旧伤很难恢复,老爷。所以,更应细作保养。窑春怕是会大大加剧您的内伤外伤。” “伤痛算得了什么,再来七坛又何妨!我已沉溺于这山中整整十年了!油尽灯枯,活得毫无价值。若连酒都不喝,如此残存更有何意义?”老头语气渐昂,但眼神依旧懒洋洋的。 说完,老头似乎很吃力地换了个坐姿。他抚了抚衣上的褶皱,露出一副三分之二已入土的疲乏又沮丧的模样。天有霾色,人有衰颜。 从那扇一直叮嘱要关上但长期开着的窗看出去,雨势变得微乎其微,然而天色越加消沉而沮丧。点完豆子刚回到的福婶在门前草地上蹭着脚上的稀泥巴,鲜嫩青草像被屎闷住了头,黄得刺眼。老头眉头微微皱起。 “老爷喝多了,尽说些胡话!您正值当年,绝非如我这般的刻板老头。”阿福年纪比老头更大,听得此番说话,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况且,您武艺冠绝武林,如今不过是韬光养晦,终有一日会同风而起。” “阿福,你无需安慰我。我清醒得很。已是命气半零落的年纪,更何须歇斯底里。人老了得认,世间一切有物有则。”老头收回目光。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努力使情绪振作起来。 阿福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知道,兴许此刻老爷的心里比看上去更沮丧。 “不过,阿福,你现在讲话是越来越有雅调了。” “托老爷的福!老爷才高行厚,这四十年来的耳濡目染,就是泥猪瓦狗都总该有所沉淀。”福伯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 “是啊,一眨眼便是几十年了。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只希望你们心里不要有芥蒂——把你们都带到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来了。”老头扭头茫然地注视着壁上的画,远远呼了一口气,似乎想将他的思绪全然喷上去。 “不,不会!”阿福脱口而出。“能伴随老爷左右,是我们的福气,怎会心生嫌隙!” “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不善言辞。若未来的日子过得更差,但愿也能谅解我几分。”老头的脸色苍白而肃然,流露出几分与当下毫无瓜葛的踯躅。 “自老爷进入混元门的那一天起,您便已是我们的主人。”阿福垂首道。语气平和,但有义无反顾的坚决。 “混元门!”老头的双眼瞬间放空,仿佛这个几个字经已让他完全筋疲力尽。默然半晌,他终是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阿福,就让我就再喝一点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犹豫了片刻,老头猛地咳了几声,提高了音量,把强硬的请求又重复了一遍,满脸酒病花愁之态。这显然已经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 提起混元门,阿福的心中也是隐隐作痛。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行吧,便再添一点。”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添了一句,声音平静沉着而坚定。“老爷,过去的事的确让人难过。但前尘旧事不是人生主题,日子在向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头点点头,却不愿再续这个话题。 “说过多少次了,叫我阿电便是。” “好的,老爷。” “你相识相知相伴至今已然大半生,莫要那么生疏。”老头那张偏瘦的脸漫上了点点笑意,优雅的仪态下隐隐含着忧伤——那种丧偶鳏居还有一个性子很野的女儿的老头常有的忧伤。但老头却没有女儿。老头只有一个独门徒弟。 “是,老爷。” 一堆松鸦在远山上叫着,嘈杂的声音穿梭在微雨中有些颤抖。风吹进来,尽力清醒着二人间萦绕着的惆怅。 “罢了。张二锤呢?”老头轻轻打了个嗝,迅速淘汰脑中翻腾跳跃的心神不宁。 “二锤今日在三号山头练功。” “看这天色,也已向晚。让他回来吧。别等下又忘了吃饭。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副健康的躯体才是闯荡江湖的基础。”老头又抚了抚膝盖,说话间他的饥饿感也涌了上来。 深山湿润的空气使老头半病态的身体短暂脱离了苦海,肺叶张翕自如让他倍感轻松。一些傍晚归巢的花雀冒着小雨叽叽喳喳地拖长声音叫唤,仿佛在召唤工友早些收工回家。有那么一刹,老头幻想自己一张臂也已化身一尾花雀,剪这晚夏的云于风雨中,超速翱翔于天地间。 一时间,畅快饱满得不能再饱满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好的。老爷。”阿福应了下来,身影消失在门外。 山色不言语,唤醒三日酲。老头吃了一颗毛豆,嚼得津津可口。他搓搓手,仔细地爪了爪头发,又轻轻一捋。而后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悠悠荡荡地摇起了他的椅子,目光透过大门在空空地瞪着天。 第3章 少年张二锤 深山中的时光轻盈袅娜,四下毫无人迹,亦无人声。从阳光普照到雨意四溅,午后似乎尤其漫长。 张二锤一直坐在三号山头上,静心看着老头的武功指导笔记。他眸子清亮,面容淡得没有一丝心事,肌肉生长不折不扣,一本正经的躯干令人赞叹。 笔记翻着挺有意思的,就是有些深奥难懂。在深山浩渺天地的包围下,张二锤清晰地感到自己渺小与微不足道。 此时,雨云忽然踱到了山头上空,密集而大滴的雨点顺势落到地上,也很快便在枝头叶间因着微风而奏响一片滴滴答答的乐声。 张二锤没有避雨,反更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雨打在他没怎么受过皮外伤的身体上,唤起了他紧绷的活力。不能浪费资源,他要趁机赶紧发芽、茁壮。他连忙摆好姿势,大开身心,集中精力武动起来。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十足一个术深艺厚的农村才子。 暴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汇流成河。张二锤的胸口随着运功的呼吸长起长伏,他的思绪跟随万物缥缈,山头上唯一的声音便是雨声。 只可惜,一场倾盆大雨来去匆忙,没多久便偃旗息鼓慢慢温柔了下来。小雨势头持久,只是没什么力度了。 张二锤再度静坐下来,长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任由心旌摇曳。他就这样坐了一整个下午。 “锤少爷!” 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二锤睁开紧闭的双目。他的脸色微微有些红润,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乎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如同这刚过去的整个下午一般——像一块一直凝结在他周围的坚固的墙一下子碎裂了,落到地上,化作了飞灰。但外面还有一堵更大更牢的墙。 哦豁,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锤少爷,还在练武呢!” 是贴身丫鬟小柳。她正气喘吁吁汲汲皇皇地从山谷爬上来。 “晚膳时间快到啦,我们回去吧。”虽说她与张二锤年岁几近,但一个小丫头从一号山头的多竹居跑到这来,可不是易事。尤其是这样湿滑的下雨天。 “果真是光阴似箭。”张二锤长出了一口气。 “福伯让我来喊你。”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稍后便来。” “好的,锤少爷。” “雨还在下呢,你别淋坏了。”淋完雨的张二锤摸摸自己的袖子,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混杂着泥水的味道。 “我无妨,有伞呢!”小柳转了转手中的绿竹油纸伞。那是张二锤亲手打造的小物件。“这伞可是漂亮又实用。” 小柳用家乡话笑了笑。张二锤也不由自主笑了笑。 “快回去吧!山间路滑,注意安全。” “你也赶紧回去哦!”小柳的声音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山路间。 又过了好一阵子,天渐渐放晴。 雾气一散,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张二锤几乎一整个下午就这样看着像是要慢慢沉没于这场连绵山雨中的万物,眼下又望着它们在微弱的日头里重新蓬勃。肥沃的山土乃是欣欣向荣的基础,长月山的雨和高湿度的空气也助了一臂之力。 正待张二锤准备重新进入冥想状态之时,又有人来了。 福伯。 “我就知道小柳那小丫头叫不动你。”福伯看着张二锤依然沉浸在练功状态之中,露出欣慰的笑容。 福伯算是多竹居的大总管,统领内外所有事务安排。朴实而不粗俗,温和而不柔弱,待人接物从无疾言厉色。这份教养很能匹配他老到的人生经验,一如他蹒跚的脚步和下巴上颤动着的肥肉也正对应着他的年纪。 “好啦,福伯!我这就来。”张二锤把一切乱七八糟的思绪暂时抛诸脑后,自觉起身收拾,丝毫没有拖沓。“又劳烦您跑一趟了。” “今日练得如何?” “老样子啦!”张二锤脱口而出。 他与福伯并肩走着,有点心不在焉。道边长满了山麻蕨和鹿角茸,奇怪的苔藓旺盛得像是铺开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此刻正缀着一层层晶莹的水珠。山麻蕨繁殖能力强悍,不断长出松软的芽卷,嫩芽卷爆山猪腰,虽然腥臊味十足,且还有一定的致晕毒性,但这也是老头极喜爱、苦茶叔常做的一道大补硬菜。 “在原始天地之间练武,可以让你的耳目更清晰,出手更灵敏更精准。要知道,混元门曾经名扬天下、老爷之所以武艺卓群江湖无出其右,很大程度上乃是得益于此道。” “其实练来练去都差不多。老头所教与我的,我早已掌握。每日重复,我不知道那还有什么意义。”张二锤的声音低沉而果断。他暗暗挺了挺腰板。 福伯一脸严肃,又准备开始数落一番。 “锤少爷啊,这话就不对了。仰取俯拾间,皆有所益。武艺越是勤加锤炼,便会日益精进,这是永无止境的。” 这种话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张二锤早听到耳朵起了茧。 “再者,每日勤练更重要的是增进身体与功法的契合度,使你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提升……” 张二锤学着福伯郑重其事而墨守成规的说话,与福伯几乎同一时间讲了出来,语气略带调侃。 福伯停住,微微皱眉。 张二锤只是耸耸肩,将不置可否亮了出来挂在脸上。没办法,这些话老头、福伯、苦茶叔甚至连不会武功的福婶都语重心长地跟他讲过。 道大莫容,福伯有点尴尬地摇了摇头。 “你如今能无忧练武,是很让人艳羡的。这世间最实在最珍贵的便是青春的生机,你可要好生珍惜,勤加努力。来日方可不负所托,有所成就。” 福伯的嗓音变得有些细弱,里头竟似饱含忧愁。正自我陶醉于大道理出口成章的他,看着张二锤那生气勃勃的侧脸,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不像我们,大半身子埋进了黄土,已是老咯!指不定不久的某天便将撒手人寰。”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奇怪的虚弱感。富含无聊的真理说教搭配沉冗的叹息,一个封建老头所能表现的妥贴偏爱。 张二锤看着忽然陷入沉思的福伯,一种隐约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也流露出十足的苦恼。 “福伯,您起码还活了七十年,如今我连这个都没有!”张二锤沮丧地嘟囔着,用手蹭着前额。 长月山地处荒无人烟的无边森林之中,即便是长日暴晒都会觉得空气又湿又重,地皮泛潮。更别说此际的雨后初晴,福伯的眼睛都已被湿气浸润,嘴角哆嗦着,做出一个痛苦的怪相。他好像被人刺了深深一刀一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所以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福伯很快便收起了他的气馁,从萧条状态中恢复。 张二锤捕捉到福伯脸上的表情,很想笑,却也只是耷拉着肩膀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功夫是从入门到入土不可中止的。总之,坚持二字至关重要,只要持之以恒,连朽木尤可雕。通向真正功成名就的道路,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漫长和遥远呢,锤少爷。” “福伯,您懂的可真多!” “哪里话,往后你便知道,在这滔滔江湖之中,只要有一定工龄的人,大多如此。” 二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一号山头走去。 雨后的路上小水洼星罗棋布,一亮一闪甚是惹人。道旁草叶青翠,山中万物湿软,景色异常秀丽。远处的一号山头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落日黄,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正在回巢。 “对了,锤少爷,老爷今日已经喝了七坛,晚膳可不能再饮酒了。”福伯略带顾虑提醒道。 “福伯,我今日可是滴酒未沾!不行,我也要喝个七坛!”张二锤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种毫不掩饰的坚决。他吃惊的并非老头的酒量,是酒的消耗数量。 “只怕今晚夜,你的念想无法达成了。”福伯挑起一根眉毛,露出了同情的神色。“酒已经没了。” 老爷无酒不欢,二锤自小耳濡目染之下也变得嗜酒。幸而两人的酒量都极为惊人,至少福伯尚未见过两人醉倒,甚至步伐错乱都未曾有过。不过,像他们两个这样的消费,便是大户人家见了,都要午夜心碎。 张二锤嘴里嘀咕着,眉头皱了起来。 第4章 寻常晚膳 雨早已完全停了。 日落时分,天还很亮。雨后露脸的太阳甚是生猛,即便酉时已过半,宛若甜橙般的夕阳还坐在屋顶,把多竹居用心涂成了暖暖的黄绿色。 日子看似不管何时都过得重复单调,但安常处顺。季节在潜移默化地推进着,无声嬗递,又是一夏。 炊烟在屋顶上空连成一大片久久未散,像是雨后的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匆匆赶来。白中透金,又亮得有棱有角,与多竹居造就了既轻盈又厚重的矛盾晚霞之境。 沿阶草漫上廊边,颇有溢美之态。令人愉悦的景色投进了多竹居,晚餐在桌上等饿了。 削成丝的黄卷葱是福婶在多竹居后面的菜园子里采用人力肥料种植而成的,野芦笋和红葫芦看上去非常新鲜,早韭晚菘一如既往。餐桌上的空气中荡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所有食材在苦茶叔精妙的刀工下直到上桌都依然散发着大自然的本质风味。今晚的肉食是长月山成年山猪的至宝——猪肝刺身,此乃练武之人必备的健康养生补品,亦正是老头最喜爱的餐品之一。生撕草皮蛇是今晚的特色小菜,以酱油码味,鲜美,绝妙。 当然,多竹居永远少不了的一道经典头牌——手撕猪,也正飘着香喷喷的肉味。 老头看着一桌的美食,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对着苦茶点了点头,显然十分满意。 正是这种无需任何花饰,但信手拈来的普通家常菜,才是真正考验刀功和经验的。能一个人如此游刃有余地完成这一大桌的饭菜,很明显,苦茶有着顶配的厨艺天赋。他,简简单单,做出了这满满一桌菜。 苦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为大家精心准备餐食,本就是一件让人心情无比愉快的事情和他应该尽到的责任。 “你怎么一直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速度篇练得怎样?”老头一边品尝着龙凤草猪骨浓汤,一边随口向张二锤问道。 没了酒,老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汤上,他一口接一口喝着,似乎那汤水此刻已化身一种绝妙的迷魂药。 张二锤只盯着眼前这桌新鲜度爆棚的小套餐入了神。都是他爱吃的,况且他本来就已饥肠辘辘——他只在早晨吃了半碗清汤小米粥,此刻强烈的空腹感让他头晕目眩,胃里开始响彻出空前的咕噜声。 顺好筷子,他似乎很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二话不说便迅速吃了起来。 啊,一大口的山猪肝刺身!这似乎要比柴火猪更美味! 人类就是这么容易备感幸福。 苦茶叔有时候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但刀功却从来毫不含糊。不过可惜的是,张二锤一直没能从他身上学到一招半式。自己的剑技纯熟自然已不在话下,但竟然给山猪开膛破肚时却老是歪歪斜斜的。 老头总是让他专注于本门武艺。技能贪多嚼不烂,短短数十年的人生,能将本门秘笈修炼通透已然足矣。尤其是混元门的镇派绝学混元诀,只要专精传神,精通之后天下皆可横走,又怎能着眼于杀猪切菜! “张二锤!”老头又叫了一声,眯起眼睛看着他。望见张二锤吃到一半的山猪肝,他皱起眉头。 “二锤!”福伯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推了推张二锤的手肘柔声催促道。 一桌人都望了过来。 “好吃!”张二锤嘴里唔唔哝哝,似乎仍充耳不闻,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浓郁的幸福感。 老头断然地摇摇头。 “饭要一口一口吃。紧天火炮地狼吞虎咽成何体统!”老头眼睑下的双眸深黑湿润,几乎全是责备之意。 “老头!今天的猪肝刺身真的尤其绝,新鲜得像是刚从山猪身上摘下来的一样,你快尝尝!”张二锤回过神来应了一句,说着又端起了汤,却发现仍然很烫。他不住地吹着,想让它快点凉下来。“吃啊!你们干嘛都愣住?趁新鲜,莫辜负美食!” 老头斜睨张二锤一眼,拿着勺子轻轻叩着碗碟的边缘,脸上露出微笑。 “心急喝不了猪骨汤。”老头啜饮两口,放下勺子,又优雅地夹起了一块芦笋。“我一直以来怎么教你的,做人不可大贪,要有耐性……给我放下那块猪肝!” 老头忽然止住话头,粗着嗓子大嚷一声。 张二锤正夹起来最后一块猪肝。 芦笋迅速入口,老头眼疾手快一把把筷子怼了过来。张二锤正欲缩手,老头的双筷已夹在了他的筷子上。 张二锤一点也不紧张。他当即振起手臂,手腕急转,在撑开老头双筷的一瞬间抽出,并闪电般夹住正在半空中掉下的山猪肝,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劫。 “老头,注意餐桌形象,你莫把口水喷到我的山猪肝上了!” 然而,老头显然并非易与之人。他的下巴一下子收紧了。 “若让你就此得手,岂不是师父二字我得送你。”话音未落,老头向前斜着身子,双筷再次蹿出,紧紧夹住张二锤筷子的同时顺势一捋,山猪肝再次飞起在半空之中。 张二锤反应不慢,双筷不依不饶,敏捷地夹住了山猪肝。 然而猪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老头手中的筷子同样如影随形,转眼便同时夹住了刚落入张二锤筷中的它。 那一瞬间,张二锤觉得自己看到了幻影,忍不住心里暗呼一声好家伙。他心中犹豫着此举究竟是否明智,但脸色却仍直率得十分坚定。 一块鲜嫩的山猪肝在餐桌上过着它受宠若惊的凶险余生,但间不容发中的千变万化当真此生足矣。 老头眉毛一挑,双眸里清晰度显示着手拈日月气吞山河的一句警告——你赶紧给我松筷不然我要你好看。 张二锤稍作沉思,点头表示同意。筷子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把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既不会长到让老头火滚,又足以让自己保有尊严。 “好啦好啦!让给你了!全是你的口水了,我还怎么吃!”张二锤耸耸肩,转而满不在乎地嚼起了手撕猪,同时另一只手抓起来一大把草皮蛇肉。 老头摸了摸短如草根的胡须,然后咧嘴大笑起来,使劲按着那块完美无瑕的猪肝片蘸了蘸酱,满意地送进了嘴里。 “二锤啊,你到底尚还稚嫩。”老头语带讽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又开始说教。“恕老夫直言,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咸!你要明白,姜始终还是老的辣。” 反驳的话已到了嘴边,但张二锤尽量保持礼貌,只微微一笑以作回应。此时此刻,没什么事比进食更重要。 “其实,猪肝刺身还有一盘。”这时,苦茶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想到,二锤今日能吃这么多。” 屋子里顿时变得悄然无声。老头一愣,坐着一动不动。张二锤连头都没抬。福伯环视一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5章 品位与自修 行将消逝的余晖将长月山上空雨后的残云染出一片暗红。 晚膳的时间不长,但给了太阳足够的时间落山。在师徒俩坐在庭前之时,天上最后的烟云一溜被风吹跑,没留任何痕迹。夜幕已悄然降临。多竹居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喧闹声也暂时消失。星光在藏在黑暗背后颤抖,随时点亮。 张二锤终究还是从福伯那磨来了一坛酒。当然,是许诺了只他张二锤一人独酌的条件下拿到的。可酒转头就到了老头的山桃木雕花小桌上。 福伯心眼通亮,自是早知如此,桌上还有他吩咐准备的青葵凉拌山猪耳。老头的小酒杯收了起来,显然是相信大碗更适合对饮——能喝得更快更多。 “张二锤,我记得我已三番四次强调,不要再穿这一分裤了!”老头忽然怒斥道。他这才留意到张二锤的衣着。“你跟裸奔有何区别?丢不丢脸?做人要体面!” 老头猛地灌了一碗酒,喷出的浓浓酒气中饱含嫌恶。 “凉爽舒适才是衣物的第一功能。三号山头无遮无挡,溽暑蒸腾,难受非常!”张二锤满不在乎地嘟囔着。 盛夏刚入头伏,炎热已经提前进入了它的事业黄金期。 “多竹居有多竹居的文物法度!你这种丑陋行为无异于剜肉医疮,得到的只是凉爽的幻觉。”老头慢慢地抬起头注视着张二锤,自律严谨的眼里仍染满鄙夷之色。“殊不知却足以让体面全家一齐扫地!” 张二锤只当没听见,边继续抱怨边往老头的碗里倒酒,借此堵住老头的话头。 “对了师父,你刚才饭桌上想说什么?”他似乎方才想起先前的事情。 老头的表情和他端起酒碗的手同时一愣,顿时忘了他刚准备教训一番的话。 “就这反应水平,你这辈子就只配跟山猪玩玩了。”老头嘴唇嚅动,眼睛乜斜。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被灼伤了,要努力避过张二锤那一分裤。 张二锤目光停留在酒坛之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想到山猪的狂野,忽然记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师父,我有一事一直搞不明白,想不通透。” “讲。”老头会意地被张二锤岔开话题。 酒通常排在第一位。他又满上了一大碗,优哉游哉抿了一口,爽朗地啊出了声。 “明明我们的日子风雨飘摇,俭薄不充,甚至可以说穷到出汁,已每况愈下,我们为何还要用那么多的家仆、丫鬟?”张二锤顾不上转弯抹角。他停住手头动作,向老头疑惑的眼神,等着这个一直都困惑但没有问过的问题的答案。 老头顿住片刻。眼神不由自主闪烁着,他似乎并不情愿搭理这个问题。 “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设或三病四痛,身旁没个贴体人,可如何是好?“老头边说边轻拍了两下他的腿脚。他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又开口说道。“再说了,阿福阿查他们跟我四十多年,都是我混元门的好儿女,都是亲爱的家人。” 那是老头十年如一日从未放下的养生秘笈,如嗜酒般不可或缺,时刻翻看。 他每次看秘笈的眼神都充满暧昧,像是在看一本未经删减的非法色情小说。但秘笈讲的都是什么疗伤排毒、保持年轻活力、如何恢复损耗的生命精元之类的东西。 张二锤亦曾偷偷翻看过,却没发现有什么真正精华之气凛然于秘笈行墨之间,浪费时间,简直多余。记得有一次老头照着秘笈抓来一窝马蜂,说是让马蜂蜇一天大腿便可以排毒,结果病腿被蜂蛰得伤上加伤不说,一张老脸还被蜇成了花斑大屁股。 张二锤对这养生全无兴致。本来时间流逝的哀伤,就还远远未在他身上苏醒。眼下,他显然更是不相信老头给出的奢靡理由。 “家人?”张二锤脸色僵硬了一下。“小蝶小柳小翠小花小稚小香她们呢?” “她们跟着阿福阿查也已十多年,乃是他们至亲的家人,亦算不得婢仆。” 张二锤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听老头的口气,似乎这一切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细考的事。他不禁陷入了深思。 “这些话,听上去就像是一种无力的狡辩。”张二锤假笑一声,因为难以置信而又再度沉默。困扰多时的问题在这一刻看来,竟然不是个问题! 老头翻了个白眼,趁机又是一碗下肚,他也一声不吭。 星光藏在云雾背后,更浓重的夜色推门走进了多竹居。前庭里装上了防水的落地景观灯笼,此刻亮在弥漫的夜色中,气氛氤氲得刚刚好。酒气随着雾气浮动,弥漫在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在这微湿的静寂中,张二锤听到了虫鸣。树上的石斧鸟也突然扑起南风,卖力献上夜曲。音色嘹亮,全然不顾沉默的可持续发展。白日里有太阳的时候,可未曾见过它们把生活过得如此欢乐。 “你既然不相信,那我告诉你更深层次的原因。”深山里的夏夜竟有些微凉,老头瞅了一眼张二锤敞开的衣襟,然后摸摸衣扣,从容地紧了紧衣裳。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说话的时候,石斧鸟也安静了下来,仿佛也与张二锤般期待。 “这么说吧,这是人生该有的品位。”老头稍作犹豫,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品位?什么锤子品位?”张二锤扫了一眼老头人五人六的样儿,夹了一块山猪耳丢进嘴里,边嚼边问。就着窑春咽下去的是猪耳,随着酒气涌起来的却是更大的疑惑。 “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再穷困落魄,莫丢了仪式和礼节。此乃人生该有的气度和规矩。” 张二锤目瞪口呆的神色,几乎陷入了更加不可思议的地步。 “老头,你不总说自己曾是一个浪荡的江湖豪侠?何解竟还有这般繁文缛节?” 这句话委实过分。老头微微皱了皱眉头,脸色沉了下来。 “你莫以辞害意!我说的是浪荡江湖的豪侠!”老头激动的声音像是吼了起来一般,他合上了膝头的秘笈,把酒碗轻轻放在桌上,紧挨着那坛酒。 “不都一样……” “越是动荡放纵,越要束身自修。人活在世,很多事情就讲究一个仪式,使平淡无奇变得值得、变得可期。” “自修?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跟你眼下的生活是两码事。”张二锤嗤笑一声,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这等陈腐旧制,早该涤陈薙冗了。” 老头愣了一下。脖子上有松垮迹象的皮肤似乎也在微微发抖。 “这叫食古而化!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自然要循常习故,规行矩步。贫而乐,富而好礼,只是本同末离而已。品位与生活有机融合,进而方能运筹江湖纵横天下!” 老头说完默默长出了一口气。一扭脸,目光投向一侧。 “罢了,懒与你作无谓之争。你只需了解,我纯粹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生就一副少爷相,自小爷饭娘羹,他朝独闯江湖,你如何经得起生活的摧残?我想,要是无人服侍,你莫说长大成人,怕早已化作山野间的一坨瘦猪屎了!” 张二锤一瞬间感受到了师父真切的关心和浓浓的爱意,他拿起茶桌上的抹台布掩住了脸。才准备开始流出感动的热泪,他忽又觉不妥。 “平日里大部分的苦活累活,不都是我来干的吗?” 张二锤忽然如梦初醒,哭意消散。他眼中流露的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后知后觉的震动与失望。 “你年纪尚轻,太多东西似懂未懂。不能只看表面。”老头始终耐心地回应着,脸色像敦厚老实的老年农夫,但他的笑容却似乎有些故弄玄虚。他再次给自己倒了酒。 露水深重,草地换上了黑乎乎的青脸,夜已为进入深更打好了初稿。花园中的长月茱萸似乎已进入了梦境,枝叶无意,只余凉薄微风轻撩的簌簌。 充斥着酒精热气的朦胧之中,已看不清院外的世界。 “我早已不再是蒙昧无知的小年轻,休想以这种岂有此理的废话搪塞于我!”张二锤收起了善罢甘休的神情。为了表现他的意志和行动力,他把筷子放在碗上,盯着老头。 “不就是穷讲究嘛!” 张二锤在心里大胆做出一个哲理性的推测,话语也直接就从嘴边溜了出来。没办法,他总会坦率表达自己的想法。 风吹动灯笼,飘忽的光影挑拨着他们两个人的沉默。一层夜色帘挡住了张二锤探究的目光。 可能是觉得最好谨慎地处理张二锤一直纠缠的这个问题,老头似乎没有马上开口说话的意向。他笑了笑,可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第6章 人一世物一世 一块山猪耳掉落在桌面上,张二锤戳着筷子夹了半天也没夹起。于是他默默往老头那边拨了过去,目光重又落在老头身上。 老头重新摊开他的养生秘笈,飞快地翻了几页,扫视着书页中的内容,仿佛在急着找寻一种相应的快速疗法。 “你的脑子里面,就都是些了无新意的猪油吗?”时间都快成了一锅泛泡糊汤的时候,老头终于开口。他肯定感受到了张二锤的目光,但压根不屑一顾。 他从来不是一个允许自己被敌意困住的人。 “这并非穷讲究。为师今晚就看在你这坛酒的份上,破例再为你解解惑。”老头鼓鼓腮帮子,清了清喉咙,然后把喝剩半碗的酒一口灌下,又斟满一碗。 听得老头这么说,张二锤的眼眸都闪亮起来。他的确很是好奇,为何穷困落魄到要跑到深山来隐居了,还得事事如此讲究。一直以来,老头似乎都有一种轻易深入洞察人生策略的天赋,举手投足间的笃定气度总令张二锤大为折服,然而那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总是追求细致和仪式感的骚脾性又让张二锤大为不解。 “二锤,你还年轻,阅历尚浅。总是被事物粗犷虚浮的表面所迷,看不透内里实质。你要知道,为人须有礼仪、有格律、有道德、有追求,眼纳四海胸怀天下,万不可因周遭环境如何波动而随之心乱。人生在世理当如此,此乃搞革命的先决条件。” 四有老年?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已经暂停。 张二锤眼睛都睁圆了,脸和大脑一样,一片茫然。老头明朗的笑容下面,依然是煞有介事的空空泛论。夜晚寂静,草木清香灌进鼻孔,他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糊涂,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久久僵在脸上。明明已经做好准备收听重要资讯,可惜老头嘴里跑出来的跟醉后酒话没什么两样。果然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兜兜转转,不但他本有的问题回到了原地,甚至这问题还生出了废话的二胎三胎四胎。 “这便是随遇而安安之若命?”张二锤嘀咕着,迷惑地用筷子头敲着自己的面颊。“那不应该是适应环境,艰苦时节更律己身,但求心足莫向外索?可依我看来,老头,我们这十来年的生活,看上去可不太像走难!” 张二锤看着老头在听到他的话后慢慢变得诧异的神色,忙给他满上了酒。 “怎么?莫非在你眼中,我们就应该躲在肮脏粗陋的地方,过着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的寒士生活?随遇而安又不是让你事事离身不管不顾,也不是让你毫无追求!不是让你安下来做一坨烂黄泥!”老头冷冷地说道,目光炯炯,死死盯着张二锤。 不知是夜色迷雾的作用,还是张二锤脑中奓开的硬刺,他的头沉得很。喝了一口酒,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决定让衍生出的许多民生问题落草为寇。 “决定我们生活品质的,不是既定的往事,而在乎于眼下与未来的选择。风韵嫣然的娴静人生,你这一碌木怕是终不能及。”似乎是为了让张二锤进一步摸不着头脑,老头干脆又不动声色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又是全新版本的知识!以前教我只管沉醉于酒的也是你。”张二锤撇着嘴,再三强辩。 他还是不太甘心直接放弃,但也知道不可能从老头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转着酒碗。 “还说什么万事皆可付与千钟。任世事纷扰,任世界喧嚣,我自淡泊,我自岿然!” “够了!舌涩黄鹂语难成,教牛难上木。”老头一时之间太过激动,乱了发型。那神态就如同是他遇到过不少充满妄想的愚氓,但眼前这个尤具气质。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副脑袋生疼的样子。他下意识掏出了梳子,又停在了鬓边。“对了,你前日是不是用我的篦梳给山猪顺毛了?” 张二锤的心忽然漏了一大节拍。他冲老头笑了一笑,木然地摇摇头,接连灌下两碗酒。 老头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张二锤。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他终于娴熟地打理起他的发型来。 “对酒当歌,那是教你一种人生态度。不是让你跟我抢酒喝!你先端本澄源,别只会胡搅蛮缠。”老头声音沉闷,但神色放松了许多。他又拿起了养生秘笈,似是把先前的不快都梳到了脑后。 张二锤闻言连忙又给自己斟上酒。 老头翻着白眼,不予理会。把酒碗搁在桌上,碗里歇着点点火光。 “你给自己设计理解能力的门槛,真是高端的白痴行为。” 张二锤看着老头,加倍迷惑和吃惊。他几乎自始至终不明白老头的逻辑究竟是什么,酒碗与唇齿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比想象中遥远。肥大的青蛾在雨后也跑了出来透气,此刻正萦绕灯笼嗡嗡作响。许是老头已有些醉意了吧! “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也是你说的,老头你曾经信誓旦旦……哇!还体面!老头你真是宽于律己而严于律人,你居然涂指甲!”眼角瞟到的一幕让张二锤大吃一惊,忘了想要指责的旧事,刚含在嘴里的窑春差一点儿就喷了出去。 老头闻言,还举起手对着灯火看了看。 “老头,你真的好骚啊!” “收起你伸手不见五指的赞美。语贵吉祥,你要是不会说什么好话,便保持沉默。” “你开启领异标新的模式,就莫怪别人直来直往的批判。” “人一世物一世,短短几十年,活得精彩自在是关键。一个人若是连自爱都不晓得,又谈何叱咤江湖风云天下?” 随着老头话语吞吐间腾起的,是一种悠然自适而又霸道自信的气势,瞬间盖过了院中的这份夜凉,连篱边的长月茱萸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只有灯笼势力范围之外的一切都已平和下来,静默又狂热地奏演着一种没被任何事物干扰到的黝黑。 张二锤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酒碗。听得老头这般感慨,他虽是一愣接一愣,但依然肃然起敬,并且为自己的贫乏见识感到惭愧! 虽然老头的其他话,在他听来感觉全都是些无可非议、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但这个道理倒是真的。他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又兴奋地端起碗来。 “老头说得对!明日,我便也涂上它一涂!梦想与热爱随心所……” 这个行为,的确既有着爱美心之人皆有之的隐隐渴望,甚至带着一种旁门快乐的喜悦,又饱含像是自暴自弃一般的牢骚宣泄。 只是他的豪气还未欲完,已被老头一脸严肃、决绝地把话打断。 “你还是太稚嫩太白痴了。人生不能东施效颦,别人的快乐并不能简单复制。你只晓得屋下架屋,格局实在太小。”老头边讲边摇头,发出不屑的叹息。 “那你倒是讲讲,得如何才算是活得精彩,又不是效颦学步?”张二锤半笑半认真地问道,他打算先发制人。他本已经厘不清思绪,所有试图阐明的观点都被老头的道理埋没了。 “这个深入不了,得你自个儿慢慢领悟。自己的人生,不能全然祈求他人的帮补。”老头回应很快,丝毫没有含糊其词。只是脸上忽然闪过的一抹寂寥,与他清晰的言语并不太搭。 张二锤继续自力更生,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教一点吧,咋领悟?”看着把酒一饮而尽的老头,张二锤马上心照不宣给他也满上了一碗。 “好酒!心有猛虎,细嗅窑春!”老头说话的口吻简直像在与酒调情。他悠悠地抿了一口之后,才应了张二锤一句。 “时间是评判人生的唯一标准。做自己,其他的则交给报应。” 林鸟惊飞,残灯不华。微弱的光影落在酒坛上默不作声。 “咋做自……” “够了,张二锤。”老头带着克制的微笑说道。他把头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宁静山野中的一个美好的夏夜变得饱含烦躁。 “嗯?” “滚吧!”老头终于毫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张二锤宛若痴呆一般盯着雕花木桌,又望向老头,但一言不发。所有冲天摇曳的思绪都已静息下来,已经毋需再期待老头会舍予超出预期的专注。 “你看,我现在就教了你一点。你记住了,不可小瞧一个事事讲究之人,因为那说明他非常内敛,这样的人一出手必石破天惊。” 一出手就要赶人走,原来,醉翁之意在于酒!张二锤不啻看到了一个亮瞎眼的世界。 “老头,你不过就是想要自己独吞这坛酒罢了。”张二锤把一扫而空的碟子推到木桌边上,站了起身。 老头在胸前抱起双臂,手中拿着卷了起来的秘笈,像握着一把为出鞘的剑。 “非也。是因为你需要养足精神。” 张二锤看着老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落地灯笼投射过来的昏暗光影。空气潮湿又新鲜,酝酿着风暴。他不明白老头言为何意,但也很配合地故意装出睡意浓重的样子。 “明日考量考量你武艺的进展。” 第7章 日出而作 今日醒来有些早。 张二锤推开窗。淡白色的新雾乘着凉风拂过他的脸,檐漏的滴水声声声入耳,空气中还有泥土的味道,一切清新极了。 又是一个雨天。老天爷举手投足间定义了整个世界。昨日酣畅淋漓似于云巅抚琴狂奏,今朝柔情软语如在人间挥毫泼墨。 漫天微雨浮漾着蒙蒙的云影,把清丽俊逸的长月山氲成了一幅极具意致十足的水墨。风韵苍润、神韵旖旎的民间艺术画象展卷可得,鲜活可触的空灵意境扑面而来。 不过,雨在这里并非什么新鲜元素。长月山里的雨几乎淅淅沥沥总下个不停,连昏接晨都是常态。多竹居廊角的扫晴娘丁点作用没起,雨意始终逍遥。 张二锤伸出脑袋瞄了一眼扫晴娘,不由自主地嗤笑一声,眼角里的鄙夷不言而喻。扫晴娘微微飘摇,仿佛也在风中尴尬着。 张二锤摇摇头不再去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觉得一身松泛,舒适极了。正如同此刻院子外多竹居近处的人力田园、远山的自然风光,若有所思地静静站在风雨中,充满了温柔而节制的力量。 透过窗子静看多竹居外的晨景是张二锤的一大爱好。 窗外醒过来迎接他的,是夏日清晨的雏影和淡淡的清新意象。那棵皮色娇嫩的老白楠树正伴着长月茱萸同受风雨拨弄,敦朴自然无遮无掩,自由爽荡表露无遗。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也都有了充分的展示机会,此刻亦全绿生生的,萋萋茏葱,光泽流溢。 穿过院子篱墙,四周是一号山头的平原旷野,有林有地有白色的雾。 多竹居的姑娘们正走在冒雨浣衣的路上。按这个时辰看来,应是方才出发。天色不曾刺眼,但可见她们裙摆上耀起白闪闪的光。 她们清瘦的脸蛋儿如新晨的朝气,莺歌笑语不断,温柔而迷人。那褰裳濡足之态,还使人隔着远远都能读出一种秀色可餐的美好。 噢,这些普普通通的白丝姑娘!无论放晴还是阴雨,她们都日出而作勤勤恳恳,真是吃苦耐劳持家有道得来又娴静姣好绰约多姿。 张二锤谨慎的眼神中带着异常的坚定,看得有滋有味。 那边瓜地里的福婶也正在晨运——披着雨衣仔细而有力地翻锄着瓜地,播种养殖、稼穑躬耕,她是多竹居永不停歇的血汗粮仓,就如同她手上的那柄结实的历尽风霜的月牙锄,日出而作勤勤恳恳,真是吃苦耐劳持家有道。 风雨晦明,花朝月夕。入眼淡雅明丽而带来强烈量感,好一副悠然传统、稳重和谐的美景! 张二锤斜着身子靠在窗框边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感慨。多竹居的繁荣生息,基本上都是她们的功劳。也许老头说得对,生活不能少了这些亲人。 过了好久,直到姑娘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张二锤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收回目光与思绪,到桌上娴熟地铺开了纸。 多竹居虽斯是陋室,然简约朴素之中有着十分雅致。于张二锤而言,实乃幽篁琦殿,堪与神仙高阁。 就他这小小的房里,卧榻、几案、书桌等一应俱全,桌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个漂亮的青釉笔洗。房内瓶梅、壁画等装点亦楚楚略备,饰挂错落有致。艺术气息分分钟扑湿人面,老头强调的简朴,果然有些门道。 张二锤再次抬头看了看茫茫的山风雨露,叹了一口气,开始写日记。 这是他每日必备的早课。写所见、写所得、写惊鸿一瞥、写花开花谢,信手拈来,俯拾皆是。多年以来的坚持,已使得他越发感性而放纵。 晨昏定省,躬耕不辍,张二锤一向做得很足。 “五月初三,比较乐观的绵雨天,风很写意。长月山仍是一副老貌旧景,绿阴蒙蒙,四时一色。遍览天地,可以见得二号山头比如今的一号山头要更苍翠一些,但兴奋的雨水就着风势执着而来,显然一号山头更为滋润。然久经日子点拨激励,它的滋润中亦渐渐带上了几分沧桑。连人住在其中,都有了些苦情。” 张二锤运笔疾速,忽然间却停了下来。他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接着又从容提笔。 “或许该放下莫须有的哀怨惆怅,戒骄戒躁,轻轻松松地拥抱世俗生活,毕竟山猪腩只有文火慢炖才耐吃而有余香。啊!烟笼山花,竹斋听雨,无限情,点点到心头。啊!这已是本月的第三场雨了……” 日记写得得心应手,眨眼间便已半页笔墨。快得来又不失提炼与创新能力,浊世的哀伤近景式绽放在眼前,单纯细腻。 卷面上,一手菊花体的字面目清晰,大而饱满。字形不浅不浮,每个字都墨迹酣畅,总体亦当得上心意纵放,气势撼人。字与意巧妙地互为表里,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好旷达豪放的真情性!好感人的句子!文不加点,倚马可待!这便是潜心学习厚积薄发的酣畅淋漓! 张二锤暗自点点头,心情愉悦。 他感受到了一种浓郁的当代艺术气息,内心久久难以平静。在经过充分的自我感佩之后,他再次蘸了蘸自制砖砚里新磨的墨,掂着笔准备继续发挥之时,手头却一下子支吾起来。他两眼失神地望着早晨带着湿气的光线落在纸上,心里颤抖了一下,种种心事,如春潮上涌。 他忽然陷入了文学大师式非常棘手的困境中,思绪正一惊一乍。这该死的雨!刚感叹完,却又想起那些为数不多的不下雨的日子里,似乎与此时也无甚差别。 噢!真是一个让人失落的清晨。 就在这种似近又远似是而非的超越感官的想法继续推进、准备进入若即若离的状态之时,张二锤的房门突然无风自动,猛地打了开! 一支飞镖无声掠过!直取张二锤而来! 它出现的速度直如闪电划过天际一样,瞬息而至,忽然气势便晋升至喊打喊杀的境地,眼见就要没入他的肋间! 张二锤先是习惯性微微一怔,眉头皱了紧,前额青筋也凸起又平复,继而嘴角微扬,放下了笔。 客观地说,这是一柄纹理靓丽、质感十足的青竹镖。锋刃鲜明橙眼,无疑可吹毛断发。只可惜,受老头熏陶,被老头影响了价值取向,失却了飞镖特有的含蓄与静默,它带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好奇与热情,有些急功近利。 张二锤合上日记,拂了拂案面,仿佛上面落了尘。手中把玩着青竹镖,他忽而灵思一现,嘴角的笑意大盛。他捏着飞镖漫不经心地稍一挥手。 只见寒光一闪,刹那间,青竹镖原路返回。它行色匆匆,比来时更快更凌厉,更惊世骇俗! 绝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充满了高端武艺的节律美!飞镖的热情背影眨眼消失,毫不吝啬地点燃了张二锤敏锐的自我奉承。 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天下间再无人能如他这般快、准、狠! 为彰显成就的生命力,张二锤特意任其膨胀,加倍遐想。他敛气凝神,微微捏紧了拳头,但他并没有喜形于色。他是一个冷静的人,早已养成了泰然的个性。 第8章 攻其不备 “张二锤!” 一道声音传出。强劲有力,穿云裂石。 张二锤闻言身动,身形拔地而起,眨眼已掠出房外。衣袂带风,掀起了日记,翻过了空白的一页。 多竹居的前厅窗明几亮。老头正笔挺地坐在那幅名匠真迹前。他看起来非常坚定,像是在那坐了一辈子。 看到那糟糕而昂贵的画,张二锤心中颇为不屑。老头一没银两二没文化,卖弄吹嘘不打草稿——若他都能弄到真迹,我便是画师他亲爹! 然而老头却从未正面狡辩,还常常直言不讳,此画能为他自己熠熠发光便是足矣,旁人难窥其堂奥无所谓,曲高和寡从来不是罕事。 老头似乎从来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从不努力去理解别人。孤旨独赏,自适其适,那股金刚穷鬼之力着实令人惊服不已。 蛤蟆佬学看天鹅画!张二锤又不由自主地轻哼了一声。 老头也重重哼了一声,还没说话,像在酝酿着什么。他的身体从扶手上向前倾了很多,那跟脸一样瘦的脖子此刻涨起了潮红。他的脸色像精准的天气提示,现在,显然已经阴云涌动。 张二锤看到老头身前散落了一地的酒碗碎片,皱了皱眉头。屋内的可怕静寂都压不住廉价劣酒在地上蔓延的势不可挡的气味。 原来昨夜的一坛窑春竟然奇迹般没被老头喝完。桌上那盘葵花籽显然也是昨晚青葵凉拌山猪耳被自己吃完后,福伯给老头重新添上的下酒菜。 这些酒菜有命活到今朝,莫非昨晚老头喝醉了?这可是罕事!张二锤的关注点落在了窑春上。 “一大早起了来,你在做些什么?” 张二锤还没来得及开声,老头已平静地向他发问。 听到老头那有点含糊而低沉的嗓音,看着他那神采不足的眼眸,张二锤已经知道,老头又已经喝了不少。这一坛窑春如此巨量,真是少见。 他还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不会轻松。 “写日记。”张二锤眨着眼,眼神却闪烁不定,答得有些不太情愿。“完事之后,我本来计划是去漱漱口洗把脸,顺便吃个早饭。但现在看来,计划有变了。” 老头更愿意看他动刀剑而非笔墨。这个答案定然会让他怒上加怒。 “你的心到底摆在哪门子上?散漫无为,自我放纵!”果然老头哼哼地出着气,对着他怒目而视,显然十分不悦。他的语气没有匹配上脸色,说明心里有难以名状的愤怒正在蓄势。他紧紧盯着张二锤,似乎是想看出张二锤是否有什么深层动机。 张二锤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站着。 “写日记能不能接飞镖?” “自然可以。” “既如此,为何你没能接下?”老头挑了一下眉毛。他的面色保持阴郁,语调开始提高,眼中露出了比刀刃还锋锐的光芒。 “接下了。我通过敏锐观察,以极快的反应速度,在电闪雷鸣之间生动而准确地一把抓住了它。”张二锤刻意将自己的生猛描述得相当平淡。瞥了一眼老头,又继续说道。“只是,接着我便将它发了出来而已。” 张二锤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说完又静静地望着老头。 微雨洗高林,青风湿云翮。外面明亮的光移了进来,很是纯朴,像是已被雨水润得干干净净。屋内又静又亮。 老头露出尴尬又困惑的神情,好半晌没吭气,一副理不清自己想起了什么又想说什么的模样,就好像忽然间很多杂事突突突地从他脑海冒了上来。 “哦,反应速度还行。”老头审视着张二锤,终于稍稍表现了他的诧异,明显既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略感欣慰。大概他已暗自揣想过,如此一收一发的确已是快如闪电。 “只不过,因何解究方向丢了?” “老爷,收收腿,我把这收拾一下,拖拖地。”小翠的扫帚不等老头的回应,已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完毕。小翠还抓一块毛巾快速地抹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渍。 看得出来,小翠明显是不想破坏老头一大早骂人的兴致。 “方向?”张二锤一时疑惑,又忽然间明白过来。“我的准头没丢。” “小翠,小翠!拿个碗来。”老头看都没看张二锤一眼,对着小翠的背影高喊了几声。他马上要接着饮酒,似乎窑春方可以使他波动的气息恢复平稳,且变得犀利一些。 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数声不知从哪传来微弱的蟋蟀叫声。浓雾雨天,这蟋蟀抗湿气侵蚀的能力还是很强的。等碗的过程似乎尤其漫长,两个人都趁机给了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 “你这是什么态度?这叫没丢?”老头依旧正襟危坐,但脸色已有点僵硬,字字句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掷地有声。 张二锤看着老头倒起了酒,咽了口唾液。他使劲闻着酒香,调整了下情绪。 “自然要把飞镖还给师父。” “平常可是亲手拿给我的。” “日子有些枯索无味,生活中总该有些让人振奋的辉光。我的创新实践是有理性思考做基础的。”张二锤扬起脖子来了一句。 老头依旧沉着脸。得亏是个碗——碎了个破酒碗便已如此怒气攻心,要是他那精致的酒杯那还了得。 不过,张二锤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异常。双眼仍在盯着窑春,他微微张开了有些干燥的嘴唇。 “理性思考?你这手法相当稚拙,毫无武学价值!”老头沉声怒道。酒水下肚,他的中气显得更加充足了。 张二锤坚持己见,脸色也一如从前那般,无比尊敬温和。 “你这是纯纯的偷袭,卑劣之极!” 新酒完全支撑起了方才快要燃尽的气场,老头甚至在桌上狠狠拍了一掌。他凝注着张二锤,浑身爆发出来的愤怒火光仿佛人眼可见。下嘴唇有酒渍的光泽,穿过胡子流到下巴,微微耷拉着。他在用嘴呼吸,显然鼻子不太通畅。 被反咬一口,张二锤一脸问号。他望着眼前那张怒气难消的脸,眼睛不由自主带上了惊愕,一瞬间他有点不知所措。 “老头,貌似你那才叫偷袭吧?” “我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老头的声音很大很笃定,但显然可以听得出里面的狡辩意味。张二锤顿时无话可说,忍住反驳情绪的同时,心怀戒备。以防老头再整一个出其不意。 “你越来越放纵了,只着重个人体验。”老头恼火地冷哼一声,显然对于张二锤的违忤非常不满。他喝下一大碗酒后,又补了一句。“幸好我虽然年岁老迈,但反应速度依然相当惊人,身手矫健敏捷未曾落下。”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整个大厅充满呛人的无语味道。似乎是为了配合浓稠的沉默,屋外的天色也开始变得更加朦胧。 老头知道张二锤在想什么,同时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张二锤心里想的跟自己所想的高度一致。老头有点伤心和不能接受,由此越想越气,越加愤怒。 “你并不这么认为。”老头又喝下一碗酒。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 张二锤撇了撇嘴,眼角一白,一言不发。 这态度,实在叫人不能忍住愤怒。老头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茅草天花。然后再次面向张二锤,像个老顽固一样重复了一遍。 “师父当然高明。”张二锤翻着眼珠,耸耸肩表示他的绝对认可。他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看着老头。接着又根本无关紧要般垂下了脑袋。 他的回答,看上去只是嘴唇在对着空气机械而麻木地开合。苍白,虚伪。 第9章 有文化 张二锤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老头的一声大喝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混元诀力量篇!” 张二锤双耳不由自主微微一动,他听到了所有动静,但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瞬间,肩膀上已经挨了一下。 还未看清发生何事,老头再度以他的养生秘笈作为武器,斜削了过来! 张二锤正待有所动作,那卷成棒状的养生秘笈,又已快速点了两下他的前胸,而后像追咬到了猎物般,瞬间爆发出将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威势,横架上他的脖颈之间,毫不犹豫用力一拖。 气势汹汹令人不寒而栗,一套小连招一呵而就水到渠成。张二锤能明显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直透心底。 一发一收间便已出招制敌,老头的身形快得异乎寻常。面不红心不跳,似乎他就一直在那坐着,根本没有动过。他漫不经心地把养生秘笈轻轻放下,并不慌不忙地将其抚平,又理了理发型,动作温文尔雅。 张二锤脑中闪过了很多片段,但他选择闭口不言,只用双眼狠狠地盯着老头。 一阵长久的沉默。 很好,老头满意地点点头。非常成功,他顺利地控制了局势。 “若我是你的敌人,若这是一把刀一柄剑甚至只是一碌普普通通的铁棍,此刻你那无能恼怒的眼神,便只能留给阎王爷去看了。”老头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故意装得非常平静。 老头的动作的确十分凌厉且迅捷而精准,寥寥几下,飘逸明快又劲道十足。张二锤方才甚至能感觉原本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也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老头的气势透明而贪婪,仿佛要把空气都腐蚀而尽。 然而,这些招数不同样还是偷袭,如何算得了数!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这换谁能反应过来,我头都还没抬起来!瞧着老头那小心计得逞的神气,张二锤暗暗在心底据理力争。 “高手过招,本就讲求知己知彼,出其不意。我了解你的大番薯本性,当然我的出招便符合逻辑。”老头稍稍瞥了一眼,仿佛便已看穿了张二锤心底的想法。 张二锤撇撇嘴,脸色抽搐了一下,仍旧没说话。 “江湖永远不需要虚伪的谦卑,同样,它不会与你讲仁慈。你如此懵懂,只能说明你完全——完完全全没有领悟到混元诀的精髓。”酒劲冲击着老头的脑袋,他眼神飘飘,完全不理会张二锤疑惑且诧异的目光。“哪天你的脑袋被别人破瓜一般劈开,有你悔之莫及的时候!混元诀速度篇!” 老头的出招永远比声音来得更快!他的话还挂在嘴角的时候,手脚就已经开动起来了! 那养生秘笈不知何时又卷在了他的手中,就在顷刻间便已迅速出招。招式瞬间变得巧捷万端且磅礴狠毒,刺、削、劈、捅、剐、拖,尖锐猝临,且如暴风雨般爆发压制,让人眼花缭乱,难以昂首反抗。 这意想不到的武器带着熟练老到的招式在张二锤面前一一展开,令他大感震撼。 某一瞬间,张二锤的脸上现出一种相当紧张的表情。他觉得时间仿佛停住了,感觉呼吸困难,但他仍然只是面上微微变色,喉头有点哽塞。 在需要的时候,老头十分清楚如何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思想。欣慰——张二锤看到了老头的嘴角绽放出微笑。 “老头,你这混元诀,当真是力量篇没力量,速度篇没速度啊!”张二锤的心底虽已为老头所暗暗折服,但他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赞美之词。 嘴角的笑容顿时走投无路,而后迅速消散。老头恭候赞美的一颗心,只等来了无情嘲讽的重拳反击。 “怕是辱没了混元诀的威名。”震撼归于震撼,要我认低威,休想!张二锤强作一脸不屑神色。 老头瞪着眼,看着张二锤从不满到震惊又转入貌似不屑一顾的神情,他那本不无得意的心思生生被浇了灭。 “你是不是觉着自己武功了得,已独步天下?”老头的胸襟瞬间收缩,声音重上抑扬顿挫的轨道。 “绝无此念。”张二锤使劲儿摇了摇头,一脸老实。 正常的差足自喜陶然自乐他当然不缺。但他的确没有独步天下那个念头,他有限的人生里只跟眼前的老头对过招。哪来的天下! 不过,要是单与老头相比,似乎这天下也唾手可得。张二锤默默想着,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独步天下,这个词怎么就让人莫名热血奔腾呢!大概是为我而生的吧! 张二锤一边想着一边避开老头的眼神。 雨意绵绵。院子里的画面比夜晚看起来靓丽许多,落地灯笼早就被勤快的福伯灭掉了。噢,傍着大菊花花坛边上的那个丑陋的工具架中,福婶的锄头粪勺正在雨中畅快淋浴,地面流出了一条条的污渍。 真是煞风景! 轻微的窸窣声传入耳际,张二锤的目光迅速发出探寻。那只常来偷腊山猪大肠的狼猫又出现了!张二锤认得它,额角的一块白班使它的身份尤为醒目。它好像比张二锤更喜欢雨,且雨中的功夫比张二锤也更胜一筹,行动轻盈,迅捷。它的尾巴正慢吞吞地摇着,眼睛盯着吊在门廊下的风干大肠。 张二锤了解狼猫的全套流程,忙对着它嘘了一下,狼猫竟立即有预见性地对他点了点头,显出一副智慧过人的样子。同时还调转屁股对张二锤翘着扭了扭。来啊!它丁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那副除了爱搭不理就是挑衅的高傲样子当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可千万别栽在我手里,不然我就拿你下酒打牙祭——张二锤的目光依旧停在院子里,心思却同飞云掣电一般,这该死的狼猫在他心里已经脱光且烤至五成熟了。 然而狼猫很快便消失了。今天不是吉日,它果断放弃了猪大肠。张二锤的心神再度沉浸在雨雾之中,一时间,一种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的感觉油然而生。 “既然明知自己实力不济,不好好勤加练功,学人滴露研珠磨墨吮毫为着什么?”老头沉声叱道。“写日记写日记!你可知道,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月露风云,无所作为……” 张二锤走神的模样落在老头眼里,成了一副像是对他保持着怀疑和忽视的姿态。 “喂!我在跟你讲话!”老头拍了拍桌子,看着张二锤怔怔的样子提高了音调。 张二锤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你有没有在听?站在那就好像一块刻着睡意蒙眬几个字的烂木头,困意一览无遗。能不能振作起精神!” “师父,我正练着江湖必备技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张二锤笑道。说起来他的确有些困乏了。眼神无力,精力不足,他感觉到耳心在突突地跳,明显是昨晚酒喝不够导致睡眠质量不太好而落下的症状。 老头绞尽了他的脑汁挤出了几个词用力表达着所有他想说的,按常规,张二锤此时肯定要试图附和一二。然而他那句——师父所言极是,尚未出口,老头却是先一步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看看你,无论何事皆是如此!从来如此!老是心神不集中,怎能到达天人合一的究极之境!”老头越说越气,一口酒还呛到了自己。“还只晓得乡村级执笔磨墨,简直是病入膏肓的花架子行为。” 张二锤似乎早已习惯了老头无济于事的咆哮。 “老头,我好记得,在你带我归隐山林之前,我上过两个月合法的私塾提前班。现如今,我写写日记,抒发下每夜都要满溢而出的情感,总归是可以的吧?”他非常镇静,嘴角甚至露出了微笑。话从口出节奏缓慢但干脆利落,抱朴含真。“对了,什么是天人合一的究极之境?” 张二锤的回答让老头扬起了眉毛,张二锤的问题他却充耳不闻。 “有文化了不起?”老头的脸色又开始发青,连手也微微地抖动着。 外面细雨变得悄然无声,眼睛不看出去很难察觉到是否在下雨。老头从未试过如此迫切希望自己也淋淋雨透透气,他掏出丝帕擦了擦黏湿的额头。 原本在这样的微雨凉风下,并不需要擦汗。 第10章 法定老爹 张二锤忍着笑意静看了老头好一会儿。 “倒也并非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只不过,常动笔墨,或者他朝可蟾宫折桂也未定,做个辅弼良臣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张二锤嘴角微微一翘,面无表情的脸上大肆换上了意气风发的神色,似乎鸿渐之仪十足。 “老头,相信我,只要你放下你的养生秘笈,多读读经典,你也能如我这般。”许是意犹未尽,张二锤又添了注定会让老头更加愤怒的一句。 自慢慢长大,他是越来越喜欢看着老头在这些小小的日常磕绊中吃瘪。 老头出乎意料地没有大露怒色,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张二锤。他依然坚强在紊乱的旋涡中。 “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当初你那个私塾先生不过是屡试不第的假秀才,他可是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的!就凭他传给你的这点文化,还想出将入相?品而第之,我怕你出去连乡间茶栈的说书佬都面试不上。”老头摇了摇头。他知道,他的反驳值得扬声大笑。 “你的话里满满是对知识分子的嫉妒!老头,我上的那可是重点私塾!执正牌的朝廷钦定一流公立私塾!我一肚子真真实实的墨水!” “行行行,我懒得与你争辩。如此你且说说看,你平日里的侈丽闳衍,都抒发了些什么?” “其实我是录下习武的心得。”张二锤激动的声线稍稍缓和,内容方向也尽量朝老头靠了靠。 “哦?”这一下吸引到了老头的注意,尽管是微弱无力的。“你都总结到了什么心得?” “浮白载笔,射石饮羽。文武结合,劳逸相宜。”张二锤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道。他知道老头很难理解他的话,有一股热雾腾腾的骄傲在他胸中酝酿。 “如何个劳逸相宜?”老头面色不变,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那就是——习武之余,要多写日记。此乃修心养性、文武相辅相成之道。” “多余!笔墨意气毫无作为,刀刃之下所有令人躁动的思绪皆可连根斩断。江湖是铁打的,不是墨染的!”老头大失所望,对张二锤的文武结合论表现出悍然横蛮的鄙夷。 这不是个值得研讨的问题。他只关心张二锤的武艺。文在刚劲有力百无禁忌的武面前,一无是处,岂可相提并论。 “你逸是逸完了,如今,武习得怎样?” “感觉已差不多了。” 气氛又变得异常巧妙。出于防卫意识,张二锤细细察看着老头瘦削的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岁月已剥夺了老头太多的东西,他已从一个丑壮的中年逐步蜕变为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头。尤其他的怒气正在酝酿的此时此刻,嘴脸间的可怖更甚。 “你瞥着我干什么!什么叫差不多?”老头板着脸厉声道。 说完又愤怒地灌下一碗。他紧紧抿着唇,面对张二锤的不知所谓,他的恼恨再度清晰起来。 “师父,不瞒你说,你所教我的,我早已游刃皆虚。” “哦,是吗?”老头挑了挑眉,朝张二锤投去犀利的目光。 “本门三篇绝学——混元诀速度篇、力量篇、技巧篇,我的确均已一一习练熟透。”张二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直起了身子却隐忍地低低垂下脑袋。 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就得做好接受批评的准备。一阵急骤而放浪的风不合时宜地从屋顶的草叶间吹过,细微的窸窣声响在起伏,更吹颤了张二锤的心思。 “你天资明决不假,然而人生漫漫长,今后为龙为蛇,目前尚不可测。” 气氛明显柔和了很多。老头面色变得平淡,开始进入饶有哲理的日常训导状态。四十年工作经验的加持之下,他好像既遥远又老到。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持之以恒的磨练,才是有所成就的基础。” 门外的狼猫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似乎趁无人注意,正准备有所动作。老头冷不防掂起了桌边的竹筷,腕间只轻轻一转。狼猫似乎有几年实力在身,它预判了老头的招式,扭身便逃!只可惜,老头预判了它的预判,矫健的狼猫在弹射起步的瞬间便已掉落在工具架的后面。有血水在地上漶漫出来,又慢慢淡去。 张二锤听得声响时便抬起了头望了出去,狼猫踪影全无,他什么都没看见。 “于武学一途,你这区区十年的微风小雨,说句实在话,不过方才起步。”老头吐音清畅,说得慢条斯理。“武学一道,熟透二字实属夸大之辞,天下间无人敢说。” “哎,老头。”张二锤弯了弯嘴角,瞬间接上老头的话。“何来无人敢说,我刚刚不是说了?” 屋内静寂,落针可闻。屋子外雨势未断的动静忽然变得异常清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一浪接一浪。 老头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开合了好一阵仍未说得出话来。他的脸色不能有效平静——那表情,不亚于生吃了一头山猪而且得了肠绞痛。为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含着痛苦娴熟而快速地满上了酒又快速灌下,并顺便坚强地吃了两颗看上去已经变馊了的葵花籽。 人到中老年,形容颜色本该都已被岁月调教顺妥,但老头在张二锤面前似乎从来都很难保持一副成熟稳重的姿态。此刻的神情更是难以控制自如,可见眼下张二锤对他的冲击之大。 他又看了张二锤一阵子,随后略显沮丧地看着自己的酒碗。仿佛张二锤是个不合时宜的债主,或是一个讨人厌的低情商远亲。 “二锤,你得学会虚心听教。你不能这样顶撞一个老头。”老头深深叹了口气,尽量装作经已平静下来的样子。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那是比常人更为缓慢的老年脚步声,显然是福伯。脚步声到大门口突然站住了。 “中午想吃什么?”人影刚到门口,声音已到耳底。 老头没有回答,脸仍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他只是举起一只手,指了指张二锤。张二锤同样一言不发。他唤小柳给拿了个碗。 福伯没有走进屋,也不再作声。屋子里的空气扑面而出,他已听得见空气中流动的异响。而后脚步声又慢慢变小。很显然,随便干点任何别的事,都要比参与进屋子里的僵持中,有更充分的理由来消磨他的时光。 “我可没答应你可以喝我的酒。”老头瞥了一眼张二锤。 “我只是不希望它长时间占用您的小桌。师父你看!酒水都溅到你那宝贝养生秘笈上去了!”张二锤趁机一大碗窑春空腹进肚,他的目光好像已变得恭谨而认真。 老头一边表达着他的不满,一边甩着沾染秘笈的酒水。 “师父,你待我如同我的法定老爹一般,有你才有我。我对你只有尊敬。绝无顶撞之意。”张二锤虽说得有些随口,但心中的确充斥着对老头的尊敬和依赖,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怎么说。 他好像在道歉。他也不希望自己显得过于执拗,也自小服膺老头的圣训。况且,他知道老头不羁波动的表面之下,当然有着极端成熟的意识和心态,那也许是自己是永远做不到的。 气氛顿时焕然一新。老头慈爱地笑了笑,脸色变得比天色更快。 “既知自己的命途实属时亨运泰,就要好好尊老,莫句句顶心顶肺。” “是你从小教我做人要诚实的。你的话勾起了我天真诚实的本能。” 老头睁大了眼睛,似乎又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副随时会撒手人寰的样子。 “你的言行跟诚实简直背道而驰。”老头眉心一皱一松,缓缓地摇了摇头,微露哀怨。 “抱歉让您再次感到失望。师父,可能是你的理解能力老了。”张二锤简洁意赅,假装自己是弦外之音的大师。 “你这是自大!” “自大?”张二锤沉着的脸色中隐含着尖锐的困惑不解。“难不成,我这十年来的日夜苦练只是虚有其表全是浮云?岂非荒谬!” “倒不至于全是浮云。虽则你的实力的确低下,但也不可过分妄自菲薄。”老头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和先前完全不同,此时老头的语气从冷漠中跳脱出来,还带上了点点抑扬。“先不说你练武的认真程度。十年时间,我就是教一头山猪,它也有了一定水准。” 张二锤有些哭笑不得,直直地盯着老头,哑口无言。 今日的老头就像一个杂糅了失落失望与心满意得的人,但是却摇晃在失落失望与心满意得的疯癫之间,话语神态动作总是飘忽不定。当张二锤给老头满上酒的时候,他又在老头的脸上发现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其实吧,也不是不能说熟练。”老头仿佛陷入沉思般垂下眼眸。 张二锤双眼又是一瞪!这就是老头一贯的方式,有淡淡的恶作剧味道。张二锤虽然并不理解,不过也能从中体会到乐趣,因为这种方式他早学了去。 “熟练二字,实际上谁都可以说。” 张二锤身子一僵。老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教与他许多颠倒的人生道理。非普通心灵所能承受。 “只待他无论讲出什么都是真理之时。” “那是何时?” “有所成就之时。” “那我得练到何时才算有所成就?” 老头的眼神飘往了屋外,听着张二锤的话,他无动于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 “等你比所有人强的时候。”老头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嘴里的话也轻柔得像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声音的自言自语。 张二锤一听,有些沮丧。作为多竹居的武力巅峰,拳头大就是真理他当然懂得。但要比所有人都大,这恐怕并非易事。 老头慢悠悠地放下酒杯,看着张二锤的神色,非常满意。 “所以二锤,你还是很弱的。你要乖乖听讲,不要只晓得驳嘴。正所谓苦药利病,苦言利行,师父都是为你好。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加倍练功。” 显然,张二锤目前这种状态是真令他高兴。 张二锤克制了一下,努力地仰起了脸。 “老头,你不是说今日考量我的武艺进展么?”他甩了甩手腕,捏捏指节,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用带有挑衅意味的眼神看向老头。 “我已经考完。没必要继续了。”老头缓缓说道。 这句话显然很难令张二锤心悦诚服。 “有,我觉得很有必要。我还没动手呢,怎能就这样拿一个差等学徒的结果。”张二锤争辩道。“就这也叫考量?你偷袭两招,我十成功夫未显其一,不能作数。老头,让我们现在马上愉快地开始吧!” “在理亏的时候便只想着盲目动手,二锤,你的心性相当不稳。如此看来,你写日记的效力微乎其微啊!你还是多学学我吧,修活禅、悟真道。” “老头,你是不敢吧。”张二锤撇撇嘴。他觉得他猜中了老头的心思。 老头沉默不语的模样就像是落魄蹲在街边的九十岁老鳏夫一样——在回味着认定自己是一个故事的男主角的幻想,但又陷入了故事发展不好的泥淖里。 “人有三尊君父师。二锤你得明白,为师对你百般呵护的无尽关爱。最紧要的是,每次陪练,我都只是让着你的。”老头脸上的尴尬慢慢淡去,他轻轻地摇摇头。嗓音或由于窑春的缘故低缓了很多,却仍像是三两条沾水枝桠在风雨中交缠摇摆发出的湿滞声音。 张二锤又白了白眼,无言以对,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讲心一句,目前的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切莫因着自己那三两下手脚而沾沾自喜迷失自我,这会非常危险。”老头又冷冷地说道。 一闪而没的目光像夺命铁锄挥过——那种干起活来要人命的新鲜铁锄头,隐隐闪烁着炽烈的光,却令人心底发寒。 “我真正动起手,我自己都怕!”老头几乎是吼出来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强烈的无形杀气升腾而起。场面瞬间有些剑拔弩张。 第11章 绝世高手 太阳一直躲于阴云背后不肯露面。天色青青,云雾之外的一切皆无法洞明。 斫竹不加丹,圬墙不加白,灾民装修风格的多竹居漫进了朦胧的山色,源源不断的山风混着浓烈的酒,趣闲而心远,沉浸其中,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真是好熟悉的一句话!张二锤很清楚,他奉劝山猪投降时也是常说的。他不想拆穿老头伪装的坚强,于是有礼貌地点点头。 窑春从喉头滑入胃里,迸发出苦辣灼热的快感,真切有力,让人欲罢不能。 不知不觉间,屋外风雨迷离的天色已变得明亮了不少。风稍微大了起来,正使劲涤荡着朦胧。墙上的假画本为生性腼腆、一言不发的旁观者,此刻被风驱动,亦不再拘谨,提起了劲儿来,如喝过酒一样随风策马奔腾,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它倒好,缄默和慌乱都能淡然处之。张二锤微微摇头,啜了一口酒。 虽然此刻他脑海中的云雾比多竹居外的更为稠密,但他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避寇于山中的日子一直如此——没有世事的熙攘,一切都自自然然。风调野俗,闲居理气,时间与空间早被浓缩,简单但令人陶醉。 酒早过三巡。师徒二人似乎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再来一碗!”老头猛然一口灌完。他放下了所有争执,醉眼朦胧,似已不胜酒意。 “老头,你还行吧?” “虽说为师酒喝得很急,但离醉倒尚远。别愣着啊,赶紧倒酒!” 张二锤嘴唇翕动着,殷勤给老头斟酒。同时也没忘了给自己满上。他对饮酒亦情有独钟,酒,而且他同样喝得又急又多。毕竟,稍慢一些,可都要被老头抢光了。 “二锤啊,武学的修炼之道便如同这老酒入喉,胡喝乱灌那是对酒的不敬!”老头紧张地盯着张二锤的酒碗,一副心痛的样子。“除了讲究唯快不破,力量、技巧亦须全面兼顾。” 老头话口未停,迅速又是一碗下肚,眼都没眨一下。 “你看你的镖,准头就不太行。你这缺点,得改。” “师父是说,我现在的力量和技巧都还不够火候?” “当然——斟酒。” “有多差?”张二锤举起了碗,同时扬起眉毛。 “差得远。”老头一字一字说道,酒意忽然间竟似完全消失。“就凭你目前的身手,怕是难堪大用。” 接着老头不再开口,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忽然间茫然若失地盯着门外远处某个地方。 “其实,我觉得还行吧!”张二锤斜乜着看了一眼老头说道,满是轻描淡写。 他还是不太满意老头对自己武力值的诋毁。 “我还未用尽全力呢!老头你看我,身高体壮力强,青春焰火正盛,不怕流汗流血,怎会很差!” 老头翻起白眼,重重哼了一声。 “刚刚才讲过,习武之人,万不可狂妄自大!低调才是我们行走江湖最宝贵的品质,当然,诚实是它的结拜细佬,同样很重要。” “既如此,师父的名头,为何是绝世高手?”张二锤眨巴起眼睛,问得朴素直白。 不经意识形态指导的不假思索,瞬间增幅了沉寂的坚实基础,多竹居里的安静变得纯粹而牢固。 四目幽对,相顾无言。良久,老头耸耸肩,匆匆一笑。一闪而逝的笑容显然没有什么深意。 “只是个外号罢了。”他把碗中酒一饮而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颇为率意。 张二锤只觉碗中酒顿时变得索然寡味。 “当真是硬雀屎跌落煤炭堆,我完全看不出这个名号原来还可以表示低调与诚实。”张二锤横眼一瞪,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看事情不能流于表面。在鼎盛的那些年里,江湖中的顶级高手尽皆名头响亮,但为人行事便则有着常人难及的低调与稳重。”老头沉吟道,目光中露出一种古老诚恳而遥不可及的感叹。 “真的吗?”酒碗不知不觉在半空中停住了,二锤疑惑。 “你看啊,那些风云高手,诸如无敌铁拳、江南爪鬼、寒铁枪神、天选大棒、六指琴魔、独臂追魂、一鞭定乾坤、两脚绝命鸳鸯腿、三步蛇、五尾蛟、七星瓢虫、九纹龙、夺命十剑等等数不胜数,这些外号可够响亮?” “非常响亮。”张二锤抱着双肘,点头称是。 老头说得入情入理。这些名号何止响亮,简直震聋发聩。 “那你可知道、可了解霸绝天下的他们?” “非但不了解,我甚至连这些外号都未曾听说过。”张二锤摇头,谦逊地表示我不太懂。 “如此,足可见顶级高手的低调。”老头凝气怡身,平静地说。 酒酣七八分。张二锤盯着干洁的地面,揣摩了一会老头的话。 “似乎确实是。但我感觉好像又于理不通,应该有哪里不对。” 老头这种说法似乎很合逻辑,但很值得怀疑。好像仅有一个慷慨铺张的中心概念,而具体思辨所有权却十分难觅,详细论证机制隐了形。 “这并非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言已尽意,你把理儿听进去就好了,不要太在意细节。” 不知何时,密布的阴云已经散开变薄。空气透明而清新,有微弱的阳光漏了出来。目所绸缪,天际有飞鸟孤身掠过,显得渺小无助。但转瞬即逝,又像是从未出现过。 张二锤无从反驳,仰首长长吸了口气,他不理解,但他将牢牢地铭记在心。 正要倒酒,发现酒坛已空。酒已空尽的感觉,可不好受。他舔着碗底,让喉舌享尽了最后的几滴酒,热情突然高涨。 “那么师父,我应该起个什么外号?”张二锤的脸蛋上已经呈现出前途无量的神色,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兴奋。 要知道,这平淡的日子里已经太久没有值得兴奋的事发生了。响亮的外号!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涌上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狂热力量。 “你还不是顶级高手!” “只有顶级高手才能有外号?” “不错。” “怎样才能……” “别好高骛远!要有恒性,心思别放太活。如今你充其量只能说是打好了成为顶级高手的草稿。关键得多加操练,少写日记多练功。”老头打断他,颇为严正地教训道。 “好,那我现在马上去练功。”张二锤立即起身,毫不拖泥带水。 “停人!”老头突然叫道。 “明白,先用午膳。”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张二锤再次瞄了一眼天色,发现快到开饭时间了。 “二锤啊,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儿?”老头的声音低低的,不带任何感情。 “酒?没有了。改日再说吧!” 老头听得眉头紧皱,慢慢摇了摇头。 “真的一滴都没有了。等我下山买回来再喝。” “酒当然不能不买。但眼下,还有一件火烧眼眉的事。”老头眯起了双眼,凝视着张二锤,语气渐渐不平静。 “我想应该没有。我们平平淡淡的日子,有的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张二锤局促地笑了笑。 “你最好仔细想想。”说到这里,老头放慢了语速,面部肌肉都已抽搐变形。 张二锤摆出了一副沉思的模样,脑袋高抬,茫然四顾。 “你要我现在就体面地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师父,我没有。” “那你觉得依你这飞镖的劲道和准头看来,如我这般一个老人家,血多久会流尽?”老头扶着桌子,盯着张二锤,脸上终于翻出了异常痛苦的表情。 “还不快把飞镖取出来!”老头咬了咬牙,厉声吼道。 张二锤小心翼翼地把已没入大半的飞镖从老头的大腿上取出,敷上药。他一边倒着药粉,一边很是认真地向老头提出了一个问题。 “师父,我们混元诀的招式,出手前一定要大声喊出来的吗?” “这是气势,会对战局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你可千万记住了。” 第12章 演武场 “老头!我好记得!你昨日口口声声说过,考核已经完成!” 突然又被安排,张二锤很是不满。强迫性的如愿以偿,他很难接受。 “昨日像那东流水……” “真的要来?”张二锤连忙打断老头。他无奈地撇撇嘴,逆反心理使得他仍挂着一脸晦气。 “当然。你以为我那么有空,拖家带口到这来观光?” 被老头反问一句,张二锤哑口无言,把直勾勾地盯着老头的目光放散到了周围。 这里是他们的专属演武场,风光的确不错。 地处鹰嘴岩边,山寂寂烟霏霏,胜境无限。绿草散布满地,匿名点缀着夏深的意味。此时天空一片白亮,林海涛涌倾泻,静寂更显浩荡无边。花草树木清风流云,它们总与日子同在,无论多竹居,还是演武场。 “无需疑惑,昨日如同闹着玩一样,压根没算动手,如此草率又岂能算是名正言顺的考核?即便那已经足够让你万劫不复。”老头幽幽说道,边说边耸了耸肩膀。 “这不正是我昨天的立场?老头,你讲话的真实性真是好飘忽好模糊。”张二锤一愣,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头简直是将昨天的所作所为完全吊销了,仿佛那一切只是在负责营造热场气氛。 “飘锤子忽!我从不讲假话。”老头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郑重说道。 “哇,我从来没想过,还可以从这个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来狡辩!”张二锤冲口而出。声音高亢,又是一个大大的吃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明日会发生什么,我们本就无从知晓。”老头盯着张二锤,平静地反驳道。 真是越不想听到什么,就越是会听到什么。老头连狡辩都可以强行赋上大道理。 “有些安排本来可以预见的。只是有人费尽心机精心策划,把真实意图巧妙隐藏起来,说话不算话,那自然懵懂。果然深渊有底,人心难测。” “好了好了,那些情绪化的虚话便暂且放下吧。”老头摇摇头,依然是一副面不红心不跳的样子。“今日这一场是必不可少的。眼下又已一年过去,方今正是你习武十周年之际,是时候认认真真试试水了。” “隔三差五千篇一律的考核,一年与百年有何差别……” “眨眼间,你接受江湖名家呕心沥血的指导,已深造十年,武艺技法不说大成,也总该日趋成熟。”老头没理会张二锤的嘟囔,看着他微微一笑,顿了顿,又继续说。“今日你若能令我满意,我那一坛私藏多年的、跟我一样有内涵的好酒,便开与你庆祝又何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二锤的眼皮颤跳起来。私藏美酒调动了他的精神状态,他似乎痛痛快快攒足了干劲。但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我能得到师父的谆谆教诲,已是万幸。迄今若小有成就能入得师父法眼,实属我莫大的荣光。又如何妄念巴蛇吞象,岂敢再有非分之想觊觎师父的珍藏美酒!” “酒已是准备妥当,便看看你是否有这个英雄气概了。” “在任何障碍面前退却,都不是二锤的本性!”张二锤听从了心灵的召唤,大吼一声,返祖式完好无损的争霸决心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老头笑了笑,没说话。场面一时平缓下来,气氛正在酝酿。 周围很安静,张二锤提起来的心神因久久未动又发散开来了。比起多竹居,演武场更是远离尘嚣。他觉得这里更为适合啸吟遣怀诉衷肠。高山听涛,实在是守拙归田的最佳选择。 “对了,老头,长月山天高地阔,为何每次比试考武都到这演武场来?”张二锤忽然问道。 “按江湖惯例,很多打打杀杀都发生在阴暗的小树林中。演武场的环境,对于锤炼你的实战经验有着得天独厚的优点。”老头抬起双眸,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没错。老爷所言极是。”站在一旁等着观战的苦茶叔插嘴道,他不住点头,露出深谙此理的样子。 杀猪就会在阴暗的小树林!张二锤白了白眼。 “可是练武也从没让我到小树林练。” “考题怎能与死板的练习一样。若你天天到这练功,那今日的考核也检验不到你真正的实力。”福伯笑了笑,慢悠悠地说道。 张二锤不再多问,将一切无关情绪暂且撤了职。 “随便吧!但毫无疑问,我会竭尽全力的。”他礼貌地斜睨了老头一眼,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在下意识地捏紧、松开,尽力进入气定神闲的状态。 今日没有雨色迷蒙的迹象,日光明媚,天地开朗。 但被青毛檀树和阔叶松林围起来的演武场不算开阔。间杂的丛林之间,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点点落在地上。 天空筹划的光斑吸引了张二锤的目光。他再次将这演武场狠狠洞察一番,利索地选好了站位。他站定在两棵参天大树之间,精神昂扬,生气勃勃。 张二锤几乎要退入到更深的丛林中去了。显然这个巧妙的站位,提前扼绝了老头所有的进攻灵感,这下老头只能从正面迎难而上。 老头看在眼内,身子却是动也不动。他温文尔雅肃立原地,显得非常之彬彬有礼。似乎有意回应张二锤的谨慎,他间接表现出了一副毫无战斗力的样子。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送。光影在林间缓缓移动,时间静静流淌。 “老……”沉闷激发了张二锤的自然而然的难耐。 “混元诀力量篇!” 老头突然动手,身形消失在原地,暴踏起的泥尘让空气都变得桀骜不驯。此刻正是张二锤一身防备最为松懈之时,老头明显深谙时机的把握。 他出招异常之快,砂煲大的拳头眨眼到了张二锤跟前。 张二锤一下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措手不及且无法闪避,仓促间便挥拳迎了上去。 下一刻老头却化拳为掌,巧妙的四两拨千斤使得张二锤拳劲落空,掌背指尖划过张二锤的臂弯,慢动作般轻飘飘地印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而后掌力猛吐! 张二锤吃痛,他仿佛听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脚步踉跄,倒身而退,猛然撞在一棵松树上。 老头出手便是如此简单粗暴而又刚猛威烈的招式,不费吹灰之力便已一击得手。 “耐心不足,低估对手。不及格。”老头摇摇头,身形却仍直扑张二锤,手下的进攻没有停。 张二锤手心捏起一把冷汗,没有答话。他扭扭肩膀,发现无甚大碍,便放松了过于紧张的精神。 “攻势倒是咄咄逼人。遗憾的是,老头你的偷袭虽然得逞,但却没有折损我分毫攻击力!” 张二锤边说边发动脚步,弹射而出,他选择正面硬刚!老头亦步亦趋,二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身法,毫无二致的速度。 拳掌相交,龙战鱼骇。一时之间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却又不分上下。 老头猝然抽身,一击即退,如石像般站住。他伫立原地岿然不动,双眸盯着张二锤的身影。 虚张声势! 张二锤疑惑之中有些不屑。他转变思路,招式不再受思维制约,开始在老头身外逡巡游走,暗中观察,伺机出手。他的脚步点得很轻,仿佛飘在落叶之上。 老头看着张二锤兀自不断折腾的身影,眼睛里有种很明显的轻蔑之意——太花哨了。 张二锤的身形仍自顾自飘逸着,突然间,他手上筋骨猛然紧缩,竭尽全力凌空扑出!一个闪身便到了老头身侧!这一刻,他同样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右掌带着蓄积已久的万钧之势瞬间拍落,直取老头天灵盖! 激战再度爆发,张二锤心里的紧张和兴奋就像是尝到山猪肝已经入口的美味。然而动手的刹那间,结果已然呈现。 老头木然置之,甚至头也没抬。他的身子也像是丝毫没动,只同样一掌挥出。闪电间,掌力对触,张二锤分明感觉到他飞扑的力道,竟然出人意料地不及老头随意站立的老头盘根。 场面简单得就像张二锤没有发力! 正当他感叹万分之时,脚步未稳之际,猛然间瞧见一把长长的竹刀已经自下而上反划了过来! 老头的热情一发不可收,预备开始一浪接一浪了! 张二锤慌忙凌空翻身,敏捷地退出丈外。 第13章 一触即发 是老头的木刀! 这么快就动刀了!张二锤笑了笑,这是一种极端胆怯的表现。他觉得老头的伎俩毫无水平可言,甚至不屑于发出驳斥。 张二锤抽出了他的竹剑。 长长的竹剑透露着锋利,剑指地面。树林间投射而下的光擦过张二锤的脸和剑,此刻他显得气势凛然。 “没想到老头你还想学人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剑尖缓缓划过地面,撩动起几片枯叶。张二锤剑指老头,面露鄙夷。“你最为强壮的右臂尚且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这只适合端起酒碗的劣质左手!” 话语还停在半空,未待老头作出任何回应,张二锤已率先发动攻击。长剑一挥,剑尖划过地面随着脚步向前。即将近身时猛然间拉起,挑飞了片片落叶,长剑在冷酷无情间瞬发而至。 老头木刀轻挑,却似绵软无力。与剑势一比,简直相形见绌! 果不其然,老头的拆招更是显得有些生硬笨拙。张二锤顿觉志在必得。素淡的竹剑竟然在张二锤的手下亮起了耀眼的剑光,它即将舔舐到老头的丰腴血肉! 张二锤期待着老头的惊讶面孔,眼前却忽然缭乱起一片刀影! 老头的招法骤然间变得极为流畅,实而有虚,有力而不失潇洒。刀风扑面而来,尤给人一种重重的压抑之感。 张二锤立马收招,横剑格挡,岂料木刀的幕后主使如影随形紧接而至。他眉头一皱,讶异中带着无奈。到底是低估老头了!他一个左顾右盼,突然转身奔出,就像是一只中箭慌逃的年轻山猪。肢体矫健,稚嫩的鬃毛随风张扬。 老头哼了一声,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手里刀激情不减,他步步紧逼穷追猛打。 然而张二锤只是佯逃,他的身影刚闪入一棵年纪与老头相仿的树后,剑已从树的另一边片出。招式不着边际,却从心所欲行云流水。 老头脸色微微变了变,勉强急刹脚步,他仿佛也没有准备来应付这种跳跃的变化。 天赐我也!这是一个好时机!张二锤精神为之一振,趁机起势。 他的武功的确已然不弱。竹剑激越地削过老头的眼前——老头的一大片胡子被瞬间带走,下巴侧边变得灿然一新——那种刚给山猪刮完毛的清新。张二锤心想。不过他忽然间有种更清晰的念头却是,今日的老头,水准似乎比平日要低。 “老头,混元诀是剑之秘笈,你以刀使剑法,又如何能体现威势!” 老头摸了摸脸颊下巴,一双眼冒出如太阳般炽热而锐利的光。 “人乃万法其宗,只要能真正掌握,什么武器都能彰显功法的威力。莫说刀,我就是摘叶飞花也可伤你!”他的脸色有些僵硬,语气却倒仍然轻描淡写。 “是吗?”张二锤情不自禁地盯着老头的下巴。“那你把刀扔了。” “我是教你道理。看刀!”老头话音未落,已再次前扑。 然而张二锤的动作更为迅速!他进入了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的状态,因为他知道,自己已反占先机。 青毛檀树枝在风中轻颤。落叶翻动,林中已一片狼藉。很是潮湿的土地露了出来,气味清新,使人不觉疲累。 老头连人带刀如同一道光般电射而至。不但快,而且精准无比,刀影再临,直奔张二锤要害而来,没有丝毫故弄玄虚。 张二锤仿佛看透了老头的动机,算准了下刀的路线,剑光在刀影之中爆发,只一闪,便消失。 高手过招总在瞬息之间。林中眨眼又恢复了平静。 木刀离张二锤的脑袋不到三寸,清冽的刀气渗到了他头皮之下。但张二锤丝毫未见慌乱之色,因为他知道木刀已无法再进分毫。 他的剑尖已抵在老头腋下。到底是他更快了半步。 “反应不错。”老头的声音有点沙哑。 张二锤如灵敏的野猫掠退三步,潇洒地挽了个剑花。 “不瞒你说,这并非我最哇噻的招数。我在对剑的理性运用和激情的自由抒发方面,早已有了高超的控制力。” 老头定定地看着张二锤,仿佛嗤之以鼻。他以刀作杖,支撑着,微微喘息。 张二锤见得老头如此不屑,便不给丝毫机会,再次欺身上前。剑已出击,恣肆多变,滔滔不绝。老头倏地提刀,不求进攻,只为防御。 长剑舞动如幻影,电光石火之间,老头的木刀被当中破开!张二锤的动作并非快如闪电,但却剑无虚招,有的放矢势不可挡。 老头微微苦笑。 “不知道,师父是否还能以这一柄破刀顺利使出混元诀?”张二锤饶有兴致地以手指头蹭着下巴颏,他心里非常愉快。似乎感觉老头即便处于巅峰状态,终也不过尔尔。 “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我这半刀落在你身上,你屎尿照样流一地。” 张二锤嘴唇抽搐了一下,旋即嗤笑一声。 “老头,这个档次的场面话,既没深度又无力度,可撑不起气势。” 老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表情。 张二锤知道,老头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他心里定然在对自己盛赞不已!着力实处的真心话语,往往是那些沉默在心的思绪。尽情夸耀我吧,我的好师父! 老头未管张二锤的万千思绪,长身而起,只几个踏步,身影瞬间便没入了林深处。 想逃?张二锤急起直追,紧随其后。 一只强壮的野生土鸡惊叫着在林间乱冲!张二锤忽然站住。老头没有回头,张二锤看不到他的脸色,只见到他手中仍紧握着那柄只剩半片的残刀。 这种土鸡是山雉的变异品种,如今却已如入侵物种一样泛滥了。 短短的翅膀张开来,长脖子伸着,诡异地在探头窥脑,甚是滑稽!土鸡此刻加倍受惊,飞奔着没入丛林更深处。好强壮的鸡腿!看起来就挺香的,肉质必然鲜嫩。 老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追土鸡去了,身影再次消失。 张二锤出现了非常不合适的短暂的迷糊。 “当心!”福伯忍不住出声提醒。 张二锤刚想张嘴应答的那一刻,一阵急遽的破空之声瞬间由远及近,接着便看到了利箭冲虚而至——几根毛竹篙向着他飞快地点了过来! 这明目张胆的暗器!老头另辟蹊径,利用起了环境优势。 “这个毛病早晚让你断送小命。” 一声冷冰冰的叹息飘来,天地间似乎忽然变得肃杀清冷。老头提着残刀,看上去却很强韧,目光依然锐利如刀,同时又流露出一丝怜悯。 张二锤心跳漏了一拍。他早该知道,既已完全占尽上风,便不必冒险穷追,更何况走神。幸在张二锤耳聪目明,转身飞奔而退,借助巨木仓促地躲开了竹箭。 正待他寻找老头踪迹之时,老头的脸孔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近得只要张二锤再略微一动,就几乎要献出初吻! 好快的速度! 比起这一刻的吃惊,竹箭带来的措手不及只能算得上是不咸不淡的开胃菜! 张二锤无限感叹之时,老头却是快刀不留情。残刀在老头手中竟轻如无物般灵动,言出法随,身随刀动,他的气势再度喷发出来,狂风骤雨般的削劈把混元诀展现得淋漓尽致,瞬间已将张二锤完全压制。 张二锤透不过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他在不知不觉间忽略了——老头并非任人肆意追逐的香甜可口的小肥猪,他毕竟是曾经纵横江湖的绝世高手! 张二锤心里急得如火烧眉毛,目露惊诧不定之色,掌心和额角都冒出了冷汗。他如被标枪刺中菊花的猛兽般极力挣扎,弹出残刀火力范围。 老头没有急着逼压上来。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阵粗气,张二锤坚定了不服输的精神,决定不再分心,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手中剑上。 林里的平静很快又被打破。 张二锤踩过脚下的落叶,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间变得很轻。他慢慢从岌岌可危转回了透彻敏锐的状态,不稳定在蒸发。闭上眼,仿佛感觉到长长的睫毛在脸蛋上无风自拂,世界的一动一静尽皆入耳。 老头刚起步扑过来,张二锤已完全睁开了眼,身子急若流星撤步退走。然而老头招式未尽之际,张二锤已翩然凌空折回,掌中的山寨青锋猛然探出。一度跌入了低谷,他终于拼命起来。 老头横刀招架,张二锤的剑却如毒蛇紧追不舍。一时之间攻守已互换。 剑招越加平平无奇,千变万化都融在了普普通通的刺挑之中。 “混元诀力量篇!”一切准备就绪,张二锤突然放声咆哮。声如霹雳,剑似惊龙。 老头再也无法抵挡,刀柄从紧握的手中脱出!残刀被竹剑挑飞,冲天而起,继而掉落在地,若毫无生气的遗骸。 老头一时惊愕,眸子闪烁不定。 竟在此刻心事泛滥!可实在不对时机!张二锤有见及此,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激动。他手疾眼快——长剑推进。长剑拔出。 鲜血如雨雾一般从创口新鲜迸出。血雾短暂地迷漫片刻,大半碗窑春的血量,染红了地下片片枯叶。 老头已然受伤。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冲淡眼中的惊异。 “很不错!” 老头神色似乎相当满意。但他发出称赞的同时,动作却毫不怠慢。为防张二锤偷袭,他迅雷般纵身斜斜掠开,灵巧得仿佛伤不在身。 张二锤自恃风采,一抖手中的竹剑,回剑平胸。这本来是把很普通的竹剑,既无吹毛断发的利刃,亦无刚可断金的质地。但此时此刻,竹剑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老头,是你太弱了!”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笑出了声。是少年的悦耳喉音——又似乎是已有了几分模样的男低音。 第14章 真刀真枪 老头被噎住了好一会儿,脸色抽搐着,一言不发。如果沉默会反光,那么将比刀剑更甚,这会儿林间必使人眼花缭乱。 “阿福,刀来!”老头忽然大吼一声,打断了张二锤自得其乐的思绪。 福伯应声便立即将一柄精钢大刀抛出。刀光流动,耀眼的森寒真真切切,迫人眉睫。 “喂!老头!那可是真刀!”张二锤一个激灵,大好心情瞬间灰飞烟灭。 刀已在手,老头的脸色也变得坚硬如铁。 “那是真刀!”张二锤怔怔地望着,声音大了起来,他扯着嗓子以一种傻乎乎的惊讶重复。“那是真刀啊!老头,这仅仅是一场演练而已!我不想死在十周年活动上!” 事情转变得太突然,张二锤感到十分憋闷。似乎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序曲,甚至现在已不再是测试考核,老头的眼中已毫无怜悯之意! “天狂有雨,人狂有灾。”老头板着脸,遗憾地摇摇头。说话的同时身形骤然一闪而出,手上积攒着无尽怒火的一刀不假思索朝着张二锤当头劈下。 刀光实在过于耀眼,张二锤仍兀自嘟囔着,手脚慌忙倔强开动。 “你此刻投降,也为时未晚!我甚至可当你考核已过。” 听得此话,本正打算跪地求饶的张二锤露出了一脸难以言喻的愤愤然。但他来不及愤怒,老头已继续扑杀过来。 剑出! 张二锤不再打算放弃。牙关咬紧,眼圈一红,剑势也凌厉起来,一时之间,守势竟也似滴水不漏。 “自不量力,一意孤行!我要开始为你难过了。” 张二锤的剑刚刺出,便遇上了老头毫无希奇的一刀,单纯而厚重。 这柄在他手中可断木裂石的竹剑,结束了它尽忠职守的使命,已断成了两截。在刀势之下,奄奄一息的半截剑尖掉落在地,竟如真剑般没入了泥中。他的手腕也被震得直抖,虎口已裂,血流而出。 张二锤苦笑一声,他听见了自己的粗喘,忽觉身子也颤得像一支被狂风迫击的娇嫩但挺拔的竹竿。 刀势分毫未止! 一旁观战的众人也是惊呼出声,老爷的力道明显使得超出了普通比试的阈值。他以木刀未能尽诉的情感,在寒铁真刀的劈砍中得到了倾吐。 手上的血还在滴落,张二锤却丝毫不敢怠慢,老头的刀光经已再度咬到了跟前! 张二锤心头一寒,兀自心惊又暗暗佩服。但不管这样的感觉是多么糟糕,目前似乎还勉强可以对付。 “混元诀速度篇!”此时张二锤反应全开,身形急退!动作简短而扼要,瞬间已落在数丈开外。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 “年轻人果然浑身都是浮躁的顽固,你认为一条破竹还可与精钢争辉?”老头说得轻描淡写,看上去比方才的张二锤更愉快。他似乎很高兴地发现了自己仍然年轻而刚猛。他富有同情心地感受着眼前,敏感概括着刀肉交流时那精彩的一瞬。 张二锤耐着性子强压心中的狂躁。他不是不想争辩,但无从争辩,一时欲言又止。 “同时你的行为,也完全揭示了你的粗枝大叶和感觉迟钝。这于行走江湖乃是致命大忌。” “老头,我手里的只是把堂堂正正的竹剑,你那可是阴狠毒辣的真刀……”张二锤舔了舔嘴唇,仔细盘算了一下,缓缓开口。 “自己菜怪装备。”老头打断了他的话。“我早说了,今日乃是真刀真枪的考核。” “福伯,剑来!” “你没听明白,真刀真枪,我没说有你的剑。”老头耸一耸肩,漫不经心地斜乜了张二锤一眼。 俗话果然说得好,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老头如此煞费苦心的算计,让张二锤气不打一处来,再度语塞。他试着捋顺自己的情绪,只觉着有一种天意的冷冽包围着他,他深深感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公。 然而未许多想,陡然间耀眼的刀光已映入眼帘,视野已经蒙眬,一切都看不分明。张二锤明解,肆虐的狂风暴雨已经瓢泼到了面前。 废话再提,立马暴毙! 张二锤觉得浑身肌肉已僵硬。虽然老头话糙理也糙,然而现实就是一把残酷的刀!完美,毫无瑕疵。 没曾想十周年活动搞得如此隆重!张二锤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慌乱地应付着。他抽空叹了口气。之所以还没有丢弃手中的断剑,实属绝望的选择。 张二锤强迫自己全心关注眼前。压力很大,稍不留神便会断送小命! 老头钢刀在手,整个人如出山饿虎。攻势刚烈而凶猛,充满了深沉而激越的夺命旋律。 张二锤再也克制不了自己,暂时选择了避其锋芒。他蓄势凌空,如离弦之箭般掠上树梢。 枝桠茂密,老头的攻势一下子被摆脱开去。立于树梢之巅,可以远眺长月山的无尽美景,苍笼尽收眼底。林海风过,如同舞动的碧翠长裙。更远的远处,只见山麓高低连绵起伏的柔顺轮廓,是张二锤都未曾涉足的森林。在湛蓝的天空低下,山影渐淡,像极了飘远的思绪。 空有剑意而无剑在手,张二锤闷闷地凝神远方,他的意识理所当然地就像一张细网,瞬间发动铺盖出去。夏木已成阴,长月昼恒静。紧张的神经波动不知不觉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广袤与空洞,又充斥了一种令人乏味的困惑。 “你可真是山洞里的小乳猪——在等死啊!分心乃大忌,一之谓甚,其可再乎!” 浓密的绿色树丛中,一支树枝被压弯,叶片飒飒而响纷纷掉落,陡然间,又折回向前,迅猛无比向着张二锤鞭打而去。老头身形轻盈地落在另一枝干上,正斜着眼鄙夷地瞅着张二锤。 “树长再高,终上不了天。我看你躲到哪去!” 紧接着,炫目的寒光划空而落,张二锤避无可避! 老头的刀网周密而精确。枝叶纷纷丧命在老头刀下,张二锤仿佛看到了自己八块硬朗的腹肌被大刀破开的血腥!瞬间冒起了如临深渊的恐惧。 刀光如虹,再一闪而没。老头收刀,落地。鲜血自刀尖滴滴滑落,刀锋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出阵阵透心冰凉。 “好快的刀!”张二锤从树上滑跌下来,负痛坐倚着树干。一缕鲜红的血线从手腕上冒出,他笑得仿佛已有些勉强。他知道老头并非如表面的凶狠,若不是比试,他的小命早休矣。 “你是否认输?” 张二锤轻轻哼唧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迟疑片刻,他一声不响地摇了摇头,而后缓缓站起向前两步。颤悠悠的,他被打得有些踉跄,已经快没力气了。 “没把握的事情,不要勉强。”老头冷笑一声。 张二锤的身子传来一阵阵的颤抖。他没有接话,定定看着老头瞬间蹿出——老头的身形已慢了许多。让他还在坚持的一个原因,就是老头年事已高,且同样有伤在身。 张二锤暗自揣度,自己应该还有机会。他手里重又流淌起血液与勇气。断剑一挥,竟然向着老头而去! “张二锤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我这辈子还没杀过如你这般实力低下而又锲而不舍的人。”老头挑起眉毛,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见此情形,他反而收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张二锤送上门来。 老头的刀尖之上还有血在滴。张二锤的嘴角抽紧。这叫什么话,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贬骂。林木投落的影子轻轻摇曳,光斑忽而灼亮忽而黯淡。 就在断剑送到老头面门之时,张二锤才看清了他脸上细致的愉快,甚至是兴奋。 不好! 张二锤扭转身子,一跃而起,拔腿转身反逃。憾乎回天乏术,他的眼角已瞟到了老头的动作。 光溜溜的精钢大刀吸引了张二锤的所有注意力。他没有料到,老头不但大刀在握,另一只手中竟也早不知在何时已暗扣了几颗石子!此刻骤然亮相,如点点寒芒般激射而出。很明显,老头已准备全力去对付张二锤。 任谁也招架不住! 张二锤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已是骤然面色大变。他慌忙发力,身形急速凌空,在树干上借力猛然几个旋身回折。石子如同银镖钉在了树上。混元诀速度篇和技巧篇施展到了极致,竟然方才堪堪避开。 老头的碎石暗器不但准而且狠,张二锤看得出,若在老头年轻时,力量甚至足以穿透这大树! 正当张二锤暗自舒了一口气之时,大刀破空带动的风刃已触及他的脊背! 张二锤的身子又抖了一抖,背上冷飕飕,汗毛当即竖了起来。绝大多数情况下,普通人难以明悟到底何为九死一生,除非当其时已在劫难逃。他此刻就很清晰地觉察到死神已然降临,脑袋一阵发昏!刀未入肉,他胸中也已涌上了无尽寒意,听到了人生的尾声在耳边震荡。 时乖运舛,张二锤仿佛终于认清了现实般放弃了抵抗。 “二锤!”众人也是吃了一惊,面色大变。 第15章 弥留之际 艳阳耀眼,刀光更甚。 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之下躲开老头的这一刀。冰寒刀锋仿佛从九天之上劈下,张二锤的背上已被拖出了一道深而长的口子!一声悲鸣从心底深处吼了出来,他闻到了自己鲜血浓烈的腥味。 情况非常不妙。然而,伤害分量不轻,但奇怪的是,似乎并不十分致命。 张二锤惨白着脸色,慌乱之中迅速就地一滚。这尴尬的避难姿势滑稽而粗糙,使得伤口大大拉扯着,疼痛超级加倍,一瞬间他陷入了无法动弹的地步。 然而刀光不即不离,更大的血光之灾席卷而来,近在咫尺! 似乎再无任何机会可以逆转了。张二锤感到非常害怕,正当欲要彻底放弃大喊投降的时候,异变突生! 但见老头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竟出现了一个致命的迟钝——他的手竟然莫名一颤,大刀和人都莫名其妙卡顿在了原地,没了动静! 张二锤连发愣似乎都已经有些费力,但他仍然为此大吃了一惊。 是酗酒的副作用! 转头一想,张二锤很快便明白了原委。他强行镇定下来,迅速调整好心神和状态。来不及多担待了! 张二锤把握时机的嗅觉当然也不差。只片刻之后,他斩钉截铁地猛然就地一蹬!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老头的精钢大刀登时脱手飞出! 老头短暂的宕机,刹那之间就成了局势的转折点。 张二锤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挣扎着缓过神来,虽仍有些惊骇未息,但面目却坚强了起来。老头的快刀已经不再,那么,机会来了! 既抢得了一步先机,张二锤自然不敢再有半分迟疑。他不顾身上刀口的撕扯,发飙似的全力追扑了上去。那把不离不弃的断剑,温柔又听话,剑剑带给老头莫大的约束与压力。 二人都已受伤。但显然,张二锤的中气更为充足。 老头的体力已大不如前。能久战到现在,实属不易。不过,尽管他此刻气喘吁吁面色潮红,但是通过他的动作,张二锤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老头年轻时该是多么有魄力、有性格、有品位——他本来可以纵情江湖过更潇洒的人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酒气消磨成一个没有任何棱角的落魄老头。 从今天起,我要戒酒!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威武雄壮的豪侠!谁也不能阻止我戒酒! 张二锤的眼神里情不自禁地闪过一道流光,越想越来神,手下的底气更足了。他很快掩盖起心中复杂的心猿意马,全力爆发出自己的极限所能,一剑更胜一剑! 老头的眉头紧紧皱着,惊奇中带着呆滞的面色凝重难散。他尚未从失刀中完全走出。此时此刻,他心知情况有异,但凌乱的气息充分表明着,他只余招架之力。 老头边战边退,面上不免有些唏嘘。赤红的脸开始微微发白,额上淡淡的皱纹显得深了不少。 张二锤却是越战越勇。猛然间他拧身错步,混元诀瞬间大开大合,出招已臻白热。林中起了风,剑影裹挟着草叶泥屑,如林间漫天飞花般落下,而后断剑带着破壁之势从万花丛中点了出来,这柄仅余半截的竹剑已完全压制了老头。 此刻的张二锤显得轻衫飘飘,面白如玉一副江湖美少侠的神态。他的人与剑仿佛融为了一体,所有招式已化于无形。观战众人俱面现惊愕之色。 感谢酒的相助!场面的主动权被彻底控制住了,张二锤志得意满。 老头步步后退,显然已后继无力。他的步履有些蹒跚,竟似平日显露出几分醉态可掬的模样。喘息声夹杂在断剑破空声中越发清晰。他仍意志坚强地作出反扑,但自然是扑了个空,除了在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上再添几道伤痕,根本无济于事。 又是破绽! 老头身形失谐,空门大开,一个致命的破绽暴露在一切目光中! 意想不到的得获,张二锤自然不会放过。他两眼发出炯炯的光,弓下身子,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老头显得有点迷惘,惊觉时迅速作出补救,然实已太迟。 张二锤右手递出。 没有什么繁复的招数,甚至原始而粗犷,但断剑的热情却没有退潮。它精确地沿着由张二锤的坚定意志和精锐眼力刻画出来的轨道刺出,眨眼间已一口气深深没进了老头的左胸! 张二锤有一种扎实的满足感。他尚未懂得杀人,但以他多年的杀猪经验潜移默化而来,他竟然刺出了足以致命的一剑。 “二锤住手!”场边的几声惊呼姗姗来迟! 一切发生得太快。断剑已经展现了它的威力,完成了任务。 老头瞬间失去战斗力,败下阵来。这一击之威,凝固了他脸上的皱褶。他无法抵抗,无法闪避。 霎时间,耳中所有的鼓噪几乎安静了下来。天空依然沉寂而悠远。日光仿佛预见了死沉死沉的结局,天色似乎不再明亮刺眼。 “二锤,你很好!”老头的声音很微弱,显得异常落寞,似有无限悲伤。他脸上狼藉的光泽在渐渐褪去。 张二锤瞬间醒转过来,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心里一紧,凄入肝脾! “师父!”张二锤慌忙跪下扶着老头。 血不断从老头身前的伤口涌出来,张二锤脑中一片空白。日常知觉剥落,心也沉了下去。 “师父!” 老头像只受了致命重伤的多毛公山猪一样有气无力地瘫软着。听到张二锤的大喊,他勉强睁开一只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角也漫出了血水。他不由得身体一阵战栗,面色越发疲倦。 “很好。你的武功果然已大有进步,反应能力也足够让你面对……”老头口中再次涌出一大股血,话也说不完整。 地上有血漫延开来,鲜红的血在阳光下十分刺眼,越流越多,很快便一片殷红。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老头的,这让张二锤感到不安,附带还有点愚蠢的混乱。他的身子也微微抽搐着,周围的东西都在旋转。 “师父你莫死!” 看着老头不断口吐鲜血,张二锤已经开始害怕这是老头的弥留之际了。 人一生中必会遇到痛彻心扉的时刻,想必这就是其中之一。酒未开樽句未裁,张二锤非常不适应这种感觉,他只觉手足失措。 “你记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要胸怀大志,要好好用这一身功夫。切不可醉心于山中燕雀,要时骋鸿鹄之志……”老头越发语重情长,声音却越来越小。 张二锤看了看这湿润柔软的地面,周围还有满地的树叶竹叶。忽然发觉,要是师父真有个万一,演武场倒也算是个宝地,就地挖坑取材盖了似乎也不太难。他微微地哼唧了一下,动之以情,挤出了大滴眼泪。这是整个悲伤环节中的重要情节,不可或缺。 “师父,你一路好走。”张二锤缓慢而无望地将手松了开来。 老头的手无力摊下,落在地上。林中浓重的静寂和草叶泥尘,一同成了老头的丧衣。 “福伯。” 过了老半天,张二锤缓和过来。模糊的泪眼变得清明,他的默哀结束了。日头西斜,生活还要继续。 “福伯,你知道老头那坛好酒藏在哪里吗?” 福伯嘴角一个哆嗦,瞪大了双眼。 “福伯你误会了,我知道师父好酒,只是想赶紧把酒给师父烧过去,好让他路上暖和暖和身子。”张二锤悲哀地摇摇头。他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依然撕心裂肺的痛,一心为师父贴心考量着。“你来摸摸看,师父这么快就都凉透了……” 张二锤边说边似乎是不放心般探着老头的体温。暖乎乎的,他很纳闷。 老头突然抬手揪住了张二锤的衣襟,青筋暴起。很快又力不从心地松开了手。张二锤被大吓一跳,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我还没死!”老头轻轻哼了一声。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靠着树根,甚至还掏出了他那把假龟壳梳子将头发从额前从鬓角往后梳去。 就似衣服穿反了一般,张二锤既难受又不安。很快,他出色地掩盖起思绪,不慌不忙地收起料理后事的冲动。此刻他也知道老头肯定妥当,老头那半边胡须都要翘起来的阴郁的表情充分说明了一切。 “师父,只怪我头先过分悲伤,心底里寒彻骨的伤痛全然流露出来了。实在是关心则乱,太过……心乱如麻。” 张二锤毫无困难地换上劫后余生的笑脸,丝毫没有无地自容。人生当真从不缺乏故事,也少不了事故,总得从容面对。 第16章 祖传宝剑 天色已然黄昏。 天际不时有归鸟掠过,咕咕絮语疲惫而急切,回家的诱惑正不断召唤着它们。几朵云铺展在天边,缓慢流动,慵懒又轻盈,驯顺而柔和。彤红夕阳仍还挂在长月茱萸的树梢之上,散发着热气。 薄冥的一切看起来很是安逸,光亮明丽,景致十足。这场景忽然让张二锤想起了一号御前画师笔下的林木。 那是另一幅所谓名画,自始至终挂在老头的床头之上。光秃秃黑黢黢的枝桠虚虚地直插云霄,仿佛要摒弃大地转而索求天空的力量,整个画面都张露出一种野蛮偏执的征服欲。 张二锤只觉其阴森可怖,感觉像是不务正业的鬼画符,既无画意,又不辟邪。画师的风格一直荒唐得如此让人心神不宁,有机会一定要通通拿去卖掉! 朴实的计划在心中悄然决然生成,张二锤满意地喝了一口早已凉掉的浓茶。 老头经过一番治疗,整体算是重新硬朗了起来。此刻正瘫坐在他的长椅里,一动不动,盯着桌上的酒坛,无言静默着。 他的脸色有着神奇的缓和,一呼一吸节奏平稳,而受伤的眼神却有些游移不定。置身于夏日傍晚清凉的风里,他却似乎陷入了纷纭踯躅的杂乱绪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老头忽然意志恢复,开声打破了沉寂。 “此乃为师珍藏了许多年的好酒,年份我甚至都记不大清了。一直都舍不得喝,便只为了今日。”老头得意扬扬、温情脉脉地望着那坛酒,仿佛那是他千辛万苦养大的、引以为傲的大闺女。 “老头,这不就是平日的窑春?”张二锤瞅了一下酒坛,毫不起眼的外型,让他有些疑惑。 “瞎说!”老头挣扎着取过酒坛,打了开来。“你看,里头的梅子都泡到发霉了!显然是酒中极品,怎么会是普通料!” 虽然那些看起来品行不良的梅子让张二锤微微有些心悚,但他仍不住微笑和点头,暗暗觉自己是个不谙行情的小山炮。 因为张二锤非常了解老头的酒鬼状态——那种混杂着渴望、满足的眼神,好酒的身份绝对合理合法。先前戒酒的念头已随风远去,此刻张二锤雀跃的眼神与老头的别无二致。 “尝一尝。”老头下定决心般将酒坛推给张二锤。 张二锤可不再管它三七二十一,娴熟地一抄手,大碗就位,酒斟而出。 酒色微微泛出青光,院子里飘起一阵更比一阵浓烈的香气。一口下去,烈不失柔,冲不失绵,酸中带甜,苦中带涩,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升华,简直让人神摇意夺瞬间迷醉。 果然好酒! “师父,你也喝。” “今日你表现出色,这坛酒便全赏与你了。”老头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干巴巴地说道。 “没事,师父,我不是吃独食的人!”张二锤态度恭敬,给老头也满上了一碗。 酒水沁人肺腑,张二锤满足得喘不过气来。耳边充塞各种虫鸣,长短错落交织。还有几只游手好闲的山野花蚊嗡嗡扑来闻酒起舞,一对正在交配的毒王蜂从容不迫地落在他的腿上。 张二锤抖了抖脚,胡乱挥挥手。这一下子牵扯到了他包扎好的伤口,疼痛感仍很清晰,他不禁为自己如此的脆弱不堪咧了咧嘴。 “我今日已不宜饮酒,实在太伤了。”老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动作轻柔而疲惫,仿佛身子支撑不起脑袋的重量。他盯着杯里的茶,没有了平日的神气,像极了一个年长体弱者。 “倘若你下手有些分寸,两个时辰前我便已与你对饮了。” 老头咽下茶。他的脸色似乎一时间又疼得苍白,半开的嘴里不住地喘气,如此凄怆。心灰意懒的语气里竟然也充斥着一种叹息旧事的悲伤。他那松弛下巴上的胡茬儿只剩下了一边,似乎还能看到白天里分量十足的剑劲。 好一招摄人心魄的乱画旧饼! 张二锤轻轻摇摇头,直接忽视了老头的控诉。他没有露出伤心内疚的表情,又一碗痛饮下肚。忽然止不住大呛起来,只觉一阵烧喉。 “师父,这酒似乎有些异味。” 张二锤吐了口唾沫,抹了抹嘴巴和脸,感到有些奇怪。天色在逐渐黯淡,碗里的酒水也带上了一种不真实的暗绿色,但香气浓烈依旧。他眯起了眼睛,又喝了一碗。 “张二锤,你知道这天底下最常见却又从不被人察觉的东西是什么吗?”老头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只是眉头动了动。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张二锤一眼,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请师父赐教。”张二锤恭谨地表示出自己的求知欲。 “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头的声音深沉又遥远。远处的山脉隐退下去,天空迅速暗沉了下来。几乎没有感觉到光阴的流逝,长月山已默默走入夜晚。灯笼努力从打盹中醒来,驱散铺天盖地的黑暗。然而光线没有聚焦,散落一地,进退两难。风打景色黯淡的旷野而来,木门闷恹恹地吱呀一声被打开。 张二锤的注意力散远又收紧,只见得老头五官朦胧,轮廓比灯影还黑,脸上似乎有一抹淡淡的笑容,若隐若现。 “你能得如此美酒,应该满足。可知平日里十分粗陋的窑春也不是想喝就有。” 张二锤没吭声,心里暗暗点头,脸上再度露出纸醉金迷的神色,继续自斟自饮。酒只斟了半碗,他晃了晃酒碗,高雅地小品了一口。 这坛多年私藏,滋味的确不赖,当得起它极品私藏的名头。随着肚子里的酒水越来越多,一股令人窒息的醉意慢慢升腾而起,张二锤的呼吸变得有些紧俏,额上也渐渐泌出了汗水。一阵一阵的刺激感接踵而来,堆叠起来如一块滚烫的铁皮紧贴在胸口,让他受伤的痛苦感不断减弱。这是他从来没有试过的。当真极品! 老头放下他的养生秘笈,目光滑过张二锤微微泛红的脸。 “如此大喜之日,实在应该加倍庆贺。”老头慢悠悠地开口,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莫非还有更好的酒?一个念想浮上来,张二锤心头扑扑跳得更加起劲。眼见极品私藏即将耗尽,老头果然体贴。 “又是什么极品美酒,我亲爱的师父?”张二锤用恭敬的假音期待着。他的神情热烈而新奇,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 答案是否定的。 福伯应声从屋檐下摇晃的灯笼光中走出来,手上抱着一个看上去非常古朴的木匣。长长的木匣扁平而纤长,显然不会是酒。 莫非?张二锤猛然把碗放下,下手太重,有酒洒出到了桌面上。 开匣。 果然是一柄长剑! 长剑好像被囚禁在匣中一般,亟待脱身腾飞。剑在鞘中,已寒气四溢,凛然之威让人观之便菊花一紧。连风也再度卷地而来,仿佛它也在惊叹神剑的赫赫气魄。 一看便知,这定然是一柄翩翩高手用的神兵! 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张二锤情不自禁紧紧攥着膝头。 “此乃你的先祖曾用过的宝剑——张家剑。传到你爹一代,已有百年历史。它英勇无畏的剑刃之下,曾收割了万千生灵的血肉精魂,所以杀气显得尤为强烈。”老头娓娓道来,平静的眼睛含有一丝笑意。“今天,我原封不动代传与你,只盼你此后勉诫自身,遵循世载鲠直的家风,当竭诚所事,不辱宝剑威名!” 张二锤听着不免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喜悦。他拿起了宝剑,细细而谨慎地端详着。好生精致的剑鞘!由其身上复杂的纹路就能感知到它的名贵。 “想不到,我们家竟有如此贵重的宝剑!” “当然。上面还有你家先祖的亲笔篆刻——张家剑出,末路穷途!” 张二锤一愣,心中顿时一片凌乱,吃惊的眼神从剑鞘转射到老头脸上。 “这口号……是不是有些不太合理?” “与人对战自然有敌我双方,口号当然也如此。这上半句是你的,下半句属于对方。”老头摇摇头,解释道。 张二锤愣上加愣,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他再次仔细琢磨了一番,剑鞘上的口号已郭公夏五字句不全,字迹也大概是久经擦摩早已混茫不清。不过这都是小问题,丝毫不影响宝剑的凶悍。尤其是隔着剑鞘已分明感受到的迫体劲气,让他喃喃摩挲着剑鞘进一步发出感叹。 不愧是百年传家宝! 张二锤眉头一紧,迅速拧成杀气腾腾的模样。噌的一声,他拔出了宝剑! 剑身竟然仅有剑鞘的一半之长! 院子里忽然一片死寂。 张家剑长得像新的一样,明显没怎么用过。想象中刺骨的寒气全然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滑稽气息。张二锤摸着剑刃——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把剑竟然同时兼备匕首的鞭长莫及和长棍的钝锋无力,有集百家之短的架势! 缺斤少两的剑身就那样随意而专断地张扬在夜色中,刺激着张二锤。太不真实了!张二锤震惊得简直无法形容,目光已经有些呆滞。他拿着剑,茫然不知所措,痛苦与失落随着酒气上涌。 “这……这就是所谓祖传宝剑?它是返老还童了吗?” “至宝当潜形,你切莫小瞧了它。“老头露出饱含指斥的眼神,仍平静地解释道。“此剑尚未出手之时,便拉大了敌我差距,对手定投兵认输!绝对是行走江湖的必备神兵!” 没有更多的解释,听起来全是假意敷衍的吹嘘。 “当场投降的怕得是我吧!”在麻木和震惊中,张二锤的脸紧绷了起来。他拼命控制着自己,却仍忍不住一把把剑扔在桌面,拍了拍手掌,仿佛双手沾到了污糟邋遢的泥尘。 “其实,这把剑还有一个秘密。”老头见状摇摇头,继续说道。“若对方没有直接认输,张家剑的另一大杀招便可派上用场。” 张二锤收回眼神,看看老头。犹豫片刻,他又拿起了剑。 “什么大杀招?”张二锤翻来摸去,却实在没发现这把普普通通的小破剑有何特别之处。 “这把剑的剑柄经名匠巧妙设计锻造,在紧急关头,它可瞬发九九八十一根细如牛毛之绝命毒针,取对手性命于瞬间……喂!住手!” 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 老头说着话时,张二锤捣弄着剑柄,已对着老头试着去按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见不到有什么牛毛射出。似乎是里面的弹簧坏了,按钮“噗”的一声无能为力地瘪了下去,而后就这么无法回弹了。烂得十分坦然。 “你疯了吗?!”老头仿佛被自己怒不可遏的话哽住了喉头,惊慌失措挣扎着差些从椅上掉落。 空气中仍悬着一丝紧张的气息,为了安全起见,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椅子,尽量避过张二锤的正面。 “怕什么,这不是没有暗器嘛!”张二锤翻翻白眼,语带嘲讽。“什么祖传宝剑,破铜烂铁一把。” 张二锤不慌不忙收剑入鞘,又抛到了桌面上。没有一丝爱惜表现,甚至他还觉得这剑简直辱没了那精致的匣子。 “许是年久失修罢了。你还年轻,还没法理解那种成熟的魅力。”老头有些不自然,尴尬一笑。“你要知道,天下间本就没什么东西经得起岁月无声的折磨。” “于我何用之有!竹剑都比这不堪重用的老同志好使。” “话别这么讲。修一修它就能用了。这到底是名贵宝剑!” 张二锤靠在桌子上,撇了撇嘴,没说话。他狠狠捶了一下膝头。强烈的惊喜期盼,瞬间变得沮丧失望,现在的张二锤就是这种感觉。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吐了出来。 “二锤,你要记住,此剑不出则已,出鞘的低消不说人头,起码得是手手脚脚!” 张二锤嘴角一个抽搐,瞬间操起了张家剑。 “既已出鞘,老头,你现在是要保住人头,还是手手脚脚?” “行了行了,别插科打诨了!” 老头连忙摆手阻止张二锤,急急道。他的坐姿变得有些僵硬。“你看如今已差不多日子,今晚便去杀些山猪,不日好早点下山换来我们的口粮。” “也正好试试你的新武器。” 天色早已完全昏沉。远天漆黑,树影朦胧。蟋蟀唧唧地叫着,优质的赤树蛙躲在丛生杂草背后的黑暗中拼命大叫,声音横亘在灯火与夜色的边缘。 “我洗把夜脸就去。”张二锤一口喝光了酒。 “速速去吧。”老头宽慰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唤住了张二锤。“哎,还有!下山之时莫忘了把我的信拿上!” 第17章 狡诈杯盏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张二锤得替老头给山下的豆泡西施王大娘送信。 王大娘是山下小酒坊李烧酒的夫人,老头坚持给她写信已有些年头了。但令人费解的是,一直以来,老头的信件全都有去无回,也不知道他坚持的动力是什么。这纯粹是自作多情的伎俩,有些荒谬可笑,不过无论收效如何,张二锤还是必须得服从老头的安排。 除了这个主线任务,张二锤下山一趟,当然也得给老头打上几坛窑春,再顺便为他们山中的日子打点一下柴米油盐。 下山的路不简单,长月山的艰险超出想象,每次下山都是一次大考验。道阻且长,要带的东西也很多,并非易与之事。不过,对张二锤而言,能下山跑一趟也不失为乐事一件——山下小镇的热闹对他平淡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冲击力。也许,体味熙熙攘攘的热烈才算贴近人间。 为此,张二锤早答应了老头,交代的差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这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的确也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多年来从未有过半分差池。 张二锤每次送信都很小心谨慎,最起码,至今他仍未被李烧酒打过。 当然了,究极原因,是张二锤自小便养成了细致认真、窥时度势的习惯。他做事一丝不苟,值得那份强烈的自豪感。 但并非老头所有的安排,张二锤都会干干脆脆唯命是从。对于老头安排的尽早出发,他就不打算接受。 早上的这个时候,不是出发的最佳时机。 风虽轻柔,阳光也不热烈,但山路最难走的正是这个时候——荒无人烟的小山路崎岖无比,径仄难行,那堪比原始野林的繁茂野径,让人实在难以涉足。重重朝露沾衣便湿,加之长期以来肥雨的浇灌,道旁柴木枝蔓肆意横长,从其中走过,分分钟像鞭子一样猛烈抽打在身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张二锤摇摇头,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一边整理打包要带到山下去的山猪肉,一边煞有介事地想着。 如今他已十四岁晚期,再也不是那个受老头随意指挥的小孩子了!他顺理成章开始成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张二锤不会立即出发,他选择下午下山。并且,下山后他要先去卖猪肉,再去给豆泡西施送信。 毕竟,猪大叔的女儿很漂亮,让人着迷。 想到这里,张二锤的心情不自禁地狂跳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差一刻未时,阳光下的山猪镇终于映入眼帘。 天气酷热,高悬的太阳火辣辣直视着大地,释放着雨天积压已久的。枝叶偶尔地、轻轻地摇晃,像狂热的冀盼为酷热慵懒所束缚,而只能微微心动,无法令人心旷神怡。蓬松的云朵在天边缓动,疏淡而欠缺热情。清凉极度匮乏的天气下,它更彻底助长了炙热的规模。 实在热得过分!张二锤气喘吁吁,汗流不止,无比烦躁。 令张二锤更恼火的是,随着肩膀莫名哆嗦一下,他的身子忽然腾地颤抖了起来!腮帮子明显鼓胀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喉咙阵阵发紧欲吐的感觉攫住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升起一阵冰凉。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把山猪和瓜果放下,赶紧靠坐在树荫底下。 一路上闪转腾挪颠簸个不停,昨夜闹得一塌糊涂的肠胃又开始发泄,仿佛一怒之下就要上下一齐破门而出。 张二锤屏紧了气息,迷迷瞪瞪地看着前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他艰难地咽着口水,嘴唇抿得比平时更紧,压了半天,他似乎终于把要冲上来的东西吞了下去,吞得十分难受。菊花也不能能有丝毫的放松,同时尽力收紧,以防瞬间开闸的万一。 虽然已身处清爽的阴凉之处,但汗水仍从头皮里冒了出来,额头上的汗也是越来越大。情况稍微好转了些,但张二锤一刻也不敢放松,仍有气无力地坐着,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感觉舒服些。 终于来了一阵清风,一切重新融入了热腾腾的空气中。 经历一阵寂静的痛苦挣扎后,突突的心跳声最终减弱下去,额角抽紧的青筋舒缓了,攥紧的拳头也松了开来。张二锤深深吸气,勉强定了定神,随之而来的,是眉头拧成了结,显而易见的愤怒。 一夜未眠,实在难受。昨晚太长,折磨的过程非常跌宕,仿佛阵阵利箭穿腹,痛苦席卷了他,无法阻挡。 张二锤折损在那坛奇奇怪怪的私藏好酒上。 难怪酒水看上去如此怪异,香气也散发别样的魔力。到底眼生的就不是好东西。 他的新鲜与兴奋就已耗尽。蹲了一晚喷薄而出的茅厕他才知道,原来那是苦茶叔精心酿制的酒。效力粗犷而野蛮,果然无得顶。据说是取春雨季后第一个吉日的初熟梅子,以精工刀法去核,严谨量入窑春之中,再辅以些许带毛的白色水仙调味,最后浸泡足足七七四十九个月而来。 难怪效力如此之大,这个时间就是泡一块花岗岩,也能让人泪流满面了。 回想起来,那些发毛梅子仍然清晰可见,健康状况显然早已有了些不正常。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还不知死活地喝完了整整一坛!就此换来了跟开闸一样哗哗淌的一夜,换来了两腿发软直哆嗦的初体验。 这一夜,他简直耗尽了每一丝体力和毅力。 张二锤感叹着,后背的濡湿处已经慢慢变得干爽。头抬着眼睛四处张望,鸣蝉高唱,声浪起伏,又一阵眩晕,他才发觉自己仍然耳鸣不止,肚子也还在隐隐发寒。他耐着性子休憩着,在半是清醒半是蒙昧中等待难受收摊。 真的难以置信,苦茶叔造极品泻药的水准完全不弱于他的刀工!完美无瑕,让人佩服。怪不得嗜酒如命的老头居然滴酒不沾,看着自己喝完了一整坛酒而无动于衷,原来那只是狡诈的杯盏! 就这还私藏好酒!坏东西坏得令人言简意赅。 老头的良心不会痛吗!愤怒的唾沫随着张二锤大咳一声,飞了出去。 如果命运可以重新选择,张二锤一定不会喝下那坛酒。但命运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且即便重来,见得美酒的兴奋,兴许会比昨夜更甚。 张二锤逐渐平和下来。虽精疲力尽变得虚弱不堪,尽管腹内空空两手微颤,但仍得干活。 第18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走了没多远,张二锤很快就到了山猪镇。 日头仍俯瞰着整座小镇,微风不时掠过。午后热得发头晕的时分,山猪镇一片平和。 道路和房屋清晰可辨。穿过镇子的径道不大,但很干净,从几百米开外的长月山山脚移植而来的槐树柳树整齐排列在道的两侧,正全力郁郁葱葱,点缀起盛夏特有的灿绿,甚是可观。 好到位绿化工程,毫不吝啬的靠山吃山! 其实山猪镇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村落罢了,这里只零落着两百来户人家。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若到了镇中心,便可见四处都是努力讨生活的模样——瓜果档、肉铺、小茶店、裁艺铺、戏剧院,甚至还有一所小客栈,衣食住行各行各业一应俱全,让人叹为观止! 热闹!繁华!这才是应该生活的地方! 张二锤不紧不慢地走着,每次目睹此景,都不禁感慨万分。这里有着与长月山多竹居迥然不同的风情,他向往已久的兴致,正不可避免地与日俱增。幸亏老头说过,待张二锤十九岁之时就可以下山。 他对山里炼狱似的沉闷日子的感觉,经已慢慢从舒坦闲逸自由自在,变得不太耐烦。既封闭又淡而无味,他已经开始历数日子。 檐下挂着的风铃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人声嘈杂起来。街边有人织着芦席,有人卖着零食,有人无聊地捉着虱子。有人脱了鞋在搓着指头缝,可能脚气犯了,只越搓越痒,越搓越猛。还有梳着辫子的小孩机灵地跑来跑去,叫喊让人含糊不清的、听不懂的话。 好一副安泰熙和、轻风淡荡的恬静意境。 猪肉荣生猛猪肉档,是镇上唯一一家肉铺。铺头门前摆着一张烂木桌,桌后搭配一把烂木椅,一览无遗的朴实无华,乍一看就知道是几十年的老诚信商户。 猪叔体形臃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档口后那唯一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个缺口的大水碗。那碗大得看起来像是给牛饮水用的。他年近六旬,脑袋肥大,脖子短得吓人,一头黑中带灰灰里夹白的头发剪成了时尚而漂亮的锅盖头。 张二锤对猪肉荣早已不再感到陌生——从第一次下山时,他就已经是这儿的猪肉佬了。就因为他每日碗里未断过的猪肉汤,那把烂木椅的嘎吱声响已日益响亮,明显苦不堪言。但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个优点——岁月能把所有人的脸蛋挤皱拧干——除了猪叔,他巨臀童颜,终日满面红光,似乎青春永葆。 “猪叔!” “小锤来啦!”猪肉荣的眼光懒懒掠过,瞬间发现了张二锤,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 “快把猪放下。来,这是炖猪屎忽,专诚留给你的。一路奔波,很累了吧?” 猪肉荣猛的站了起来,动作异常迅速,惊起了满桌的苍蝇。他一边着手张罗着张二锤的山猪,一边端出一碗肉。 肥水果然不流外人田! 阳光晒到眼皮上,张二锤刚松了口气的嘴角忽然一个哆嗦。 “猪叔,我不好这口。”张二锤不假思索地摆手拒绝。他甚至没有掩饰眼中的嫌弃。 “来点白开水就好了。”太阳晒得他好渴,那嗷嗷待哺的嘴唇,已快承受不住他的反复舔舐。 “小花!出来帮忙!给你锤哥倒杯水!”猪肉荣朝着屋里大声喊着。 “哎!来啦!”一道声音瞬间响应,从屋里传了出来。 李小花人随声到。 如同炽热阳光的骤然出现,璀璨而全无羞蓄之意,李小花一下子闪亮了张二锤的双眼。她的笑容又像清风一样吹拂到他的身上,让他身心舒畅。 张二锤从初次见面时,便一下子记住了李小花那张笑脸。 黑色长鬈发下是一张小小的娃娃脸,未加渲染,白里透红,娇嫩非常。双眼水灵得十分醒目,嫩藕一般的手脚尚未发育完善,但围裙底下的身子显然已然丰满,是个大姑娘了 。一切既梦幻又真实。 张二锤大口灌着水,他的目光蔫巴巴的游荡着,在眼前的一切事物上流连。显而易见,再次闻及李小花的气息,他有些紧张。 草从墙角爬上屋顶,无声无息裂开了墙缝。猪肉档门口处于太阳背阴处,但依然被周围蒸腾的热气覆盖着,午后清晰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来,小锤,这是十两!拿好了啊!”猪肉荣乐呵呵地笑着,在身上那件青麻布褂子上擦擦手,给张二锤递过银两。 张二锤一惊,喉咙顿时被水哽住了。 “无需吃惊。本来你这一百斤的小猪花,该只是九两九钱,叔给你整了齐头数。老熟人,谢字就别说了,我生气的啊!” 猪肉荣作势露出一个善意的不满眼神。他的关照那么直接,那么有力,让人无从反驳。 “哎猪叔,这次可是三百多斤呢,十两也太……太少了吧……”接触山猪镇的次数已经不少,张二锤的山野价值体系已略有变化。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没有人说话。猪肉荣的笑容微微僵了一僵,端起他的猪肉汤大喝了两口。 张二锤仍自低声犹疑地嘀咕着,声音微弱,细不可闻。他看了看李小花,又看着猪肉荣,思考了片刻,挤出一个无心深究的苦笑。 猪肉荣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用油淋淋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现在市场价都这样。小锤你是不知道,这个月镇上的猎户打回来的山猪太多了,加上如今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牙口挑剔,山猪不如家猪,不太好卖啊!”他没有气馁,努力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张二锤不禁满脸通红。 “实话说,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这山猪肉我都不打算收的。”猪肉荣喝了一口汤,又擦了擦嘴。 张二锤无奈。他紧张地攥着水碗,微微涨红的脸上闪着晶莹的汗珠。他又看了看小花,一时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什么呢!猪叔看你是老熟人,已经赚你很微了。”过了一会儿,猪肉荣的声音唤醒了张二锤。 猪肉荣严肃而浮夸起来的语气让张二锤不得不听之任之。他乖乖地保持沉默,对着猪肉荣强作大方地点了点头,通融了一下。 “行了吧!小花,带你锤哥过去打酒吧!这会儿你李叔正午睡呢,你去叫一下他。”猪肉荣交代了一句李小花,便转身将山猪肉扛进了屋。 明显体格与气力不对称,这三百多斤的山猪,他得分批扛。没多久,猪毛的焦煳味弥漫而出,屋里烟雾腾腾。 张二锤细细核对了一下脑海中的购物清单,这下除了买酒,所剩不多了。这可是辛苦了两个时辰猎杀的山猪!看来,回山后得就如何提高武功性价比好好做做研究。 猪叔做得一手好买卖,猪肉负责生意,秤砣和他的脑袋负责了兴隆。 幸好小花并非如此市侩。也对,她横竖看起来都不像是猪叔的女儿,不然为什么小花姓李不跟猪叔姓猪呢! 无所谓了,良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眼下山猪已经卖了出去,所有的事情已完成了一大半。 想着接下来和李小花的单独相处,张二锤仍暗暗乐观,这是温暖而快乐的一天! 第19章 深井水豆腐花 “豆腐花!山水豆腐花!解暑消热之极品!一两一碗,三两两碗!” 街边的叫卖声打断了张二锤的思绪和脚步。 是家新开的店。墙上胡乱地涂了白漆,一条丑陋的布条招牌耷拉在门口,上书“正宗深井水豆付花”仨字。张二锤看着那晃动着的豆腐花,忽然不自觉地想起了白花花的山猪油。 噢!简直恶心,这玩意儿谁还能下得了口?喂猪猪都不吃!细看两眼,豆腐花上面居然还有苍蝇在飞!真是恶心到家了。 “锤哥,我们试试这……” “好!老板,来两碗!”张二锤心中一动,兴高采烈大手一挥。毫不顾及豆腐花的恶心和账目尚嫌拮据的事实。 “好嘞!稍等!” “锤哥你不试试吗?” “啊?”张二锤微微一愣,忽然醒觉过来。“老板,加一碗……” 李小花羞赧一笑。光从天外扑落到她的花脸上,闪耀无比。 张二锤再度感觉到阳光在眼皮上跳动,热风拂过他的双手和面庞。他深深望进李小花黑色的眼睛里。她的双眸也正如日光般闪亮。 一口豆腐花落肚,空气顿时变得沁凉无比。这豆腐花看起来就跟小花的脸蛋一样水嫩入心,就知道这是好东西!张二锤暗自点点头。 “这豆腐花远远看起来闻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增,果不其然鲜嫩、滑口,更解暑!”张二锤忍不住又吞下了一大口,腹中空空让他欲罢不能。 “小花,再来一碗?” 啊!深井水豆腐花味道甘甜新鲜,喷涌而出的凉气滋润了全身的各个角落,舒缓了躁热的神经,没几口就让人迷糊了起来,张二锤享受地长出了一口气。 暖风拂过。有一瞬间,张二锤觉得他好像闻到了什么难辨的香气,像是不知名的野山花,甜蜜而神秘,但这味道很快消失在了嘈杂的空气中——当他正陶醉于这自然的甘甜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极其不柔和的叫嚷—— “停嘴!” 喝声凶狠而简短。 来人是镇上的小霸王罗安。他是镇长七房太太沈大娘的儿子,也是镇长唯一的儿子。他有着吊儿郎当的富态,让人一看便知余家别野三五幢,田地七八顷,狗腿子百十个。 罗安与张二锤似乎年纪相仿,都正是普通人喜欢上房揭瓦碎玻璃、惹是生非的岁数,而罗安恰巧很普通。 但他的身躯却毫不普通。那是一个相当自满且决绝的躯体,眼耳口鼻仿佛都全陷在肉堆里。罗安满脸油光,十四五岁长着一副中年人的面孔,看上去便让人感到不太舒服。小小的双眼被两颊的肉那么一挤,基本上就成了一条缝。他的额头也硕大无比,又泛着粉粉的光泽。小猪排似的耳朵耷拉在脑袋边上。站在店前,刺眼的光线将他圆滚滚的轮廓勾勒在地,阴影足以让几头成年山猪乘凉。 整个人看起来只能说算是个标准的人形生物。 “又是你!” 罗安一脸嚣张,完全没有那种龙套对即将上台的主演的敬畏和崇拜。他的眼神里有着刺人的妒忌,望向李小花时又强行想要变得柔和。这眼神,标配着出身于阀阅之家常有的合理而不恰当的表达。 “别管他,我们走。”李小花拽了拽张二锤的胳膊肘。她感到气不打一处来,手里豆腐花的味道也变得不香了。 张二锤没回答,轻轻拍了拍李小花的手以示放心,他的脚步没动,依然很平静地吃着豆腐花。 “请问,你是耳聋了吗?”罗安走到了他们跟前。在这个镇上如何行事,似乎他是权威。仅仅是这种程度的阻抗,已经超出了他的可忍受范围。 这家伙的招呼打得倒还说得过去。看来镇长家里开了礼仪课,教学质量还不错。张二锤听得出罗安那令人不快的加强语气,但他的回应还是无动于衷。 “还吃,还吃!” 罗安一手打掉了张二锤手中的豆腐花,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这下把李小花吓了一跳,她手中的碗也吓掉了。 “小花别慌!”罗安慌忙抽空挤出了一个笑,好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转向张二锤之际,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上的直白和原始的一览无余。 “小子,我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能再到镇上来。你最好弄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罗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张二锤,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你看你,把小花吓成什么样子了!” 李小花没管罗安,她焦急地看着张二锤。她希望他能读懂她的眼神,希望他能读懂她的意思。她睁大了双眼,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可从未亲眼见过张二锤如何临危不惧。 张二锤的双眼只是盯着地上的豆腐花。豆腐花上有蚁——火红的野山蚁是长月山的特色生物品种,小小的牙口藏着大大的毒素。迅速漫延在豆腐花上的这个数量,张二锤还只在山里的动物腐尸上见过。他被落单的小蚁咬过,那针刺火灼之痛直要人透不过气。被野山蚁嘴上一口,人心都要在胸腔里往喉头狂跳飞出,对它的娘亲大声说爱。 真没曾想,这玩意儿居然也好豆腐花!奇怪。张二锤有些走神地想着。 “真是糟糕。人傻乎乎就算了,年纪轻轻耳朵也出毛病。”罗安屑笑着,踢飞了地上的一块碎片。 张二锤睫毛微抖了一下,目光终于缓缓从地面移到了罗安身上。他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脚步,笑容变得危险。 “的确太糟糕了。”张二锤甩了甩手,一边说着,一边由衷地眨了眨眼。“大胖墩,我也警告过你,别再招惹我。” 罗安望着张二锤,似乎在极力拆认张二锤话里的意思。片刻之间,他面色涨红,神情冷漠,心里想笑,脸比阴天还沉。毫无疑问,他的怒气值已经拉满。 “好一个山炮,实在不知好歹!”罗安好半天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 张二锤嘴角掀起,笑容里的嘲讽又加深了几分。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讲话。在这里,只有我警告人。”罗安冷冷地说道。 “哦,是吗?你爹不敢么?”张二锤抿了抿嘴唇,抹掉了粘在嘴角的豆腐花。“怎的,镇长大人已身有重恙?” “你的态度,莫怪我没提醒你,终究只能是自取其辱。” “此话我无福消受,便原封不动还与你罢!”张二锤变得面无表情。 罗安眼睑颤动,牙关再度紧咬,一阵微弱的吸气声发了出来。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二锤把长长的手臂抱在胸前,双眼看向罗安。姿态悠然自在,压根没把罗安放在眼里。 “冯达,给我教训教训他!” 罗安气得冷笑一声,低声咆哮而出。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乎在竭力抑制着即将爆发的愤怒。他在努力使自己维持平静的状态。 第20章 菜鸟小伙 随着罗安一声令下,冯达走了出来。 冯达个子不高,是个努力面露凶相的平头。他的脸也属于胖子行列,但他是稚嫩的肌肉却似乎比较结实,显得有些狡猾可爱。确切地说,有些传统意义上的调皮与不服管教。 但冯达为人又沉默寡言,一副谦恭的样子。没办法,谁让他爹是副镇长,因此他不自觉地对罗安这种人言听计从。 追随自己内心的人才会更加强大,明显他并不是。 “我还以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全新招数,可没想你是如此传统的人。”张二锤对着罗安摇了摇头,把眼光切到冯达身上,上下打量起来,随后假装微现惊色。“你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又掉膘了啊!” 冯达闻言捏了捏拳头,将手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 “我不为难你。你就道个歉,赶紧滚蛋!”冯达的声音里几乎带着一丝得意的狞笑。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完了低级反派的糟粕。 “听上去似乎不错。”张二锤浓眉扬起,慢慢地摇头,嗤笑一声。“请恕我冒昧说一句,你为难一个试试。” “你找死?” “还不知找死的是谁呢。”张二锤淡淡地反唇相讥,语气里毫无愠意。 冯达一怔,咧嘴继续强装穷凶极恶一笑,仿佛在用力令人不寒而栗。 “看来,你是早有兴趣跟我练练了。上次没动手,是不是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冯达边说边又向前迈了一步。 “你是泥巴玩多了脑子里全是浆糊?” “什么糊?我不玩泥巴!” “没人会对这么弱的走狗感兴趣。但我也没在开玩笑,动手吧!”张二锤柔声地叹了一口气,微微聚拢起茂密的黑眉,伸出手指捏了捏自己那没怎么见过世面、尚未历经风霜的鼻翼,真诚地盯着冯达。 “伶牙俐嘴,有你后悔。”冯达嘴巴一撇,再次显出怒容。 张二锤漫不经心地缓缓耸肩,抿紧的嘴唇勾起一个浅笑,神态动作不置可否。 冯达屏住呼吸,稀疏的眉毛动了动,小而粗糙的手暗自摸索着握住了刀柄,大喝一声猛然抽出了他腰间的刀! 那似乎是一把生铁刀,刀柄上还系着一条漂亮的红丝巾,然刀身上却泛着刚掘完土的色彩。刀锋在烈日直射之下都黯淡无光。富人家的口味果然相当独特。 冯达死死盯住张二锤,双眼目光闪烁,悄然间身子再度微微前倾。一阵微风刚在地上打了个转的空当,他的脚步猛然提起,手中动作也没落下,那柄刀直愣愣对着张二锤刺来! 动作整得有些模样,仿佛高手出招,凌厉无匹、气势万钧,似乎颇有分量。 然而动作实在慢得让人看不下去。张二锤的身形几乎动也没动,便轻松避过了这一刀。 “小孩子居然学人舞刀弄枪。”张二锤瞟了冯达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他眼里的凌厉一闪而过,还故意拉长了语调。 冯达瞬间涨红了脸,眼中加倍闪过凶光,手起刀落更显决绝。 张二锤仍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这一次,更是显得非常随意地,脑袋微微歪向一侧,不慌不忙地一手夹住了冯达的刀刃。 “你在表演舞蹈节目?”张二锤直视着冯达的眼睛,放肆一笑。 冯达一言不发,只是牙关更是咬得要碎掉一般,小小的嘴巴带着无尽的愤恨,一个箭步窜出,手下的力道狠命加大。 假以时日,再学些功夫,他可能会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家伙,江湖上有他一席之地。但显然不是如此孱弱无力的现在。 冯达一刀接着一刀,刀刀下去不乏拼劲,但结果不是砍在了空气中,便是被张二锤死死拿捏住。 “磨磨蹭蹭如何成事?而且,杀气太弱了。”又一次捏住刀刃复又松开,张二锤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脸上露出淡漠、轻蔑的神情。 冯达的脸向旁边微微一转,仿佛挨了张二锤一耳光。他神色阴晴不定,看上去似乎有些茫然无措。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滞重。张二锤只斜眼静静望着冯达,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冯达也一声不吭,面红耳赤但没有急着争辩。他猛然啐了口唾沫,重新拉开架势,咬牙蓄力,准备发出他最为石破天惊的一刀。 然而正在此时,张二锤的身形忽然间急急掠起,一闪而过,瞬间近身,而后便是轻描淡写的一挥手,简单得像是在赶苍蝇。 冯达的生铁刀骤然脱手飞出。他倒吸一口气,面露不安神色,手中冷汗顿生。 “以你的造诣,还是赶紧去捡起那把锄头回家玩泥沙吧!”张二锤淡然一笑,语气非常温和,说得一本正经。 但张二锤话未说完,看似愣在原地的冯达突然间发出一声怒吼,反手一个耳光掴出! 似乎主打就是一个绝不妥协,好个倔强的菜鸟小伙。有前途!张二锤眯缝起双眼,无奈地摇摇头。 只可惜,冯达的这一巴掌却是怎么也掴不到张二锤脸上。他的手不知为何已被张二锤紧紧捉住。像被夺命兽夹死命夹住,痛得他欲哭无泪,不,眼泪水都飙了出来。 冯达不断挣扎着想要抽身,经过多次尝试的自我突破却于事无补,他脸色大变。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放开我!”冯达忽然间发出凄厉的叫喊,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听上去又细又尖,却没有虚弱无力感,那表情夸张得如骤见洪水猛兽。 张二锤讶然,慢条斯理地抬腕轻扬,像随手抛一头死猪般利落地将冯达丢到了一边。 “早知你如此弱鸡,前面就懒得跟你废话那么多了。”张二锤作势擦干净手,眼中闪烁着无情的光芒。 对付这种人,拳脚比嘴舌正确而有效。话说再多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直截了当一些。小孩子过家家,这种级别的打斗压根得不到什么江湖经验。要是被老头知道,又得接受他无情的嘲讽了。 冯达尴尬不已,发红的脸越发阴沉。可他害怕了,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讷讷自语,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又耷拉下去,死不瞑目的怒气无处可泄只能自己全部咽下。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第21章 名师家教 “住手!” 噢,不,还没有落定。 大嚷声骤然传入耳际,张二锤一瞬间惊觉过来。几乎要忘了,他们是团队作战。也是,如若不然,冯达大概早就落荒而逃了。 张二锤刚转过身来,罗安已开始对着手下发号施令。 “都给我上!今天就让这山炮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叫残忍!” 头马被轻松放低,罗安脸色越发铁青。尤其在李小花面前,他觉得颜面尽失无地自容。他给冯达抛去了一个不中用的眼神,便龇着牙无所顾忌地大喊起来。 神色狰狞,唾沫四溅,一时之间,罗安变得十分激动。他振臂狂呼,欲挽颓风于人众。 小小的年纪,当真满身脂肪都塞满了威风八面的霸气。但烈日炎炎之下,他还没意识到眼前或许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桀骜不驯的小弟们迫不及待跃跃欲试,归于沉寂的场面再次点燃起来。 张二锤眯眼观望,不由得笑了起来。他站着一动不动,仿佛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罗安,住手!你们干什么!”李小花看着越发着急,小脸蛋上怒气倾泻而出。 “小花,你等我一下。”面对李小花,罗安故作优雅地摆了摆手。脸上切换上一个尽力让人心生宽慰的笑容。“我先办完他再跟你说。” 在这个相对平静的片刻空当里,罗安悄然后退了两步。他信守了“给我上”的诺言,有如一个无产头领浸在高贵的温泉里,而命令万众冲锋陷阵。 他的眼睛正兴奋地发着亮,与此同时脸上也挤出了一个更为残忍的笑。 风和日丽转瞬暴风骤雨。一众喽啰大呼着一股脑冲出,毫无章法围着张二锤一拥而上。杂乱的踢踏声,聒噪的呼喊声,群情激奋,手中刀棍一阵叮叮当当的,似乎也舞得虎虎生风凶狠有力。真应了无知者无畏一说。 张二锤脚步轻盈利索,一闪身冲进了人群。 第一声尖利的嗥叫声传出来时,就有人倒了下去。小喽啰们只是手脚乱摇乱掸,连反抗都软弱得很,瞬间五零二落飞出躺下,场面狼狈而残酷。 他们丧失理智般的奋勇,结果与冯达无异,皆被一视同仁概莫能外。 激情时刻眨眼过去,一切归于平静。事情发生得太快,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完事,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样,该到你亲自登场的时刻了吧?”张二锤缓缓拍了拍手,对着罗安招呼了一声。他眨眨眼,脸上浮现出了好笑的神色。 空气顿时凝固。 罗安沉默了,脑袋有些发懵。他的样子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形单影只。他似乎从未感受过,心会如此剧烈地跳动。一个马仔事小,所有的话,无疑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日光无言,枝碧叶绿的大树也安静挺立袖手旁观。周遭寂然,只有热风簇拥而来,怀着满腔热情不断鼓吹着好戏继续。 “还扭扭捏捏的干什么,你不是要办了我?”张二锤打破了沉默,定定地望着罗安,面上仍挂着微笑。“难道你还指望我,在这种优势场面下选择自裁?” 罗安涨红了脸,一声不吭。热辣辣的空气鼓进他的胸腔,横冲直撞,大滴大滴的汗从他额角鼻尖滚落。他面颊的线条变得越发僵硬,显见内心里已满浸着无法承受的紧张。 张二锤的脚步忽然稍稍一动! 这一下子猛然给罗安带来了一阵清新而刺骨的颤栗。他被异常的压迫蹂躏着,有点大祸临头的滋味。 但他仍然硬挺着肥硕的身板——很明显,在他的一班手下面前,他丢不起这个脸——尤其他心爱的李小花还在跟前。 而正在此时,罗安的脑海中忽然清晰浮现了家中教头的谆谆教诲和亲手传授指导的一招一式! 是时候学以致用了! 他不敢很有把握地说现在是练把式的最好时机,但眼前的情况看起来已经没得选择。 “你莫急。办当然是要办了你的。”罗安唾沫星子在飞,摩拳擦掌,稍微重新鼓起了一点勇气。“不让你见识见识江湖名武师的威力,你还真当我没料到了。” 罗安开始摆出热情奔放的架势。 起手式比他猖獗而拙劣的话更有力量,大概是裂石长拳一类,很是正规,的确像是名门所出。看样子,他似乎还真有点实力! 张二锤有点意外,尽量用一种不同的眼光审视着罗安。此刻的罗安毋庸置疑值得给上三分关注——眼神中有了些热切,他当然不介意好好见识一番蕴含在罗安体内的力量。 正当此时,罗安也已经充满信心地发动了身形,尚未近身便手起准备拳落,就要锤爆张二锤!势头十足,气吞山河如虎! 但他的身体肥大而不够强壮,眼前只一晃,张二锤轻而易举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拳! 没有想象中的合理碰撞,同出一辙也是极其短暂的一瞬。罗安浑身一抖,更觉着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顿时明白了冯达的艰难与急切。难怪所有马仔都不值一提。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二锤平静伫在原地,微笑着,心不在焉地打量着罗安。 罗安的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着,他小心翼翼地变换着转动着手腕,那颗充满自尊的心大概没这么简单——他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乘虚而入。 恰在这个时候,张二锤突然如风一般掠出,毫无察觉便闪现于罗安眼前,中断了他的计量。张二锤以手作刀,攻势汹涌而起! 被烈焰的暑气和张二锤冷冽的攻势所笼罩,罗安竟没有退缩。看来面对挑战,他同样是个百折不挠的疯狂小伙。 罗安猛然摆动着沉重的手臂,慷慨而准确无误地吃下了张二锤的蓄力一击。他的手臂弯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显然折了。 “这是什么名师招数!” 罗安的操作令张二锤十分费解。他的眉毛突然扬起,努嘴一笑,硬邦邦地调侃起来。 罗安察觉到张二锤语气中的嘲讽,他低垂着脑袋,噤口不言,苦涩而凶险,让他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 二人目光没有交接,但讥笑尚未停止时,张二锤闪现的幻影又如星流霆击般对着罗安紧追而来。 “山炮安敢!” 骨肉筋脉扯连,痛得罗安撕心裂肺荡气回肠。虽然勇气和攻势付之一炬,但他也已做好了准备,他怒目圆睁,完好的左手提起,五指握成了拳头,正竭力着手抵挡甚至反击,那样的悲壮凄凉,那样的狰狞决绝。 然而现实与想象风马牛而不相及,他的挣扎似乎有点勉强。犹如盲眼般的疯狂,无疑是在把自己引上死亡之路。 张二锤猛然又是一掌重重印在了他的胸前! 罗安也飞了出去。一切全是多余的,目不见睫的奋不顾身只能换来再蹈覆辙。 罗安大咳几声,勉力吞咽着剧痛,可也难阻其涌出胸膛。他试图平静下来,但呼吸的每一瞬间都惊心动魄,令他更为恐惧。风吹起,竟隐隐有凉意拂来。 “手法粗暴残忍,肆意蹂躏普通老百姓,你可真是冷酷暴虐。”疲惫和耻辱堆了满身,罗安沙哑着嗓子又开始言语谴责。 以为动用绝学可以稍微推开那一扇门,才见一丝罅隙就被狠狠摔上了。罗安沮丧又愤怒,如同受伤的山兽,悲嗥一声,又喘着粗气,表情严厉而阴沉。 张二锤面无表情,保持着沉默。 第22章 孺子可教 场面顿住了好一会儿。 见罗安乖戾不止,仍有一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神态,张二锤不禁叹了口气。 混元诀力量篇骤然发动——不过,他没有对着罗安出手——只是原地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一时间,脚下半条街的青石板顿时四分五裂,千百颗碎石块如暗箭般飞射而出! 他是个成熟且通情达理的人,时刻铭记着老头的教训——他的一身功夫不是用来欺负手无寸铁的人的。面对罗安这种无赖,他想心狠手辣,但必须光明正大。他并未展露太多—— “这一脚叫夺命分尸脚。十几年的功夫,你顶得住吗?” 笑意在唇间尽情绽放,张二锤给了罗安一脸的蔑视。以防自己改变主意,他又加了一脚。 太离谱了吧! 罗安难以置信地哆嗦了一下。寒意突如其来汩汩流淌,遭到无形中的闪电战袭击,他本已足够震惊,再受如此泣鬼沥神的一招,顿时被吓了个半死。 看着这空放的一枪,比看到张二锤打倒任何人都要吃惊。 本来还在绞尽脑汁处心积虑,有一丝要伺机做最后一搏的念头,现在好了,濒临生存极限,痴心的虚浮幻梦顿时惊醒,他悄然收好了他蠢蠢的蠢蠢欲动。 这显然一击下来便要当场毙命! 罗安倒吸一口凉气,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他比被扔在一边的冯达、散落一地的小弟们更缺乏生气。一种无助感与耻辱感厚厚地包住了他,酸楚无奈之余又有点烦躁。 “这样的鬼天气,的确让人烦躁,特别想大开杀戒。”张二锤望了望天,顿了顿,又不怀好意地补了一句。“这种天气,不但适合杀猪,也很适于杀人。” 张二锤看着罗安,不由露出会心一笑。他眼中毫不留情的暴烈,给出了清晰的信号。那如日头般灿烂的光芒注定不可阻挡。 罗安还想挣扎,但显然无法与之抗衡,惧怕和无奈一时盛极,此刻正是他最痛苦的时刻。 “人皆有死,此乃定律。想必你是不怕的,对吧?” 张二锤没了陪他玩下去的兴致。他喉声怪异,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流淌出冰涛一样的凉意,完全不管罗安的心理承受力。 显然并非危言耸听。罗安的嘴合拢又张开,在惊骇和痛苦中,匆匆打了个手势。 “等一下!”罗安清楚地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所有力量已经消耗殆尽,有一瞬间,他似乎艰难得说不出话来。幸而他还懂得如何坦然面对。 张二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少侠,我投降!” 罗安几不可察地迟疑片刻,便迅速收起表情肃然应答。他的行为证明,他还是个反应敏捷的家伙。虽然心里仍遭受着无比的煎熬,但这个时候除了承认自己的失败,大声投降,别无他法。投降是他要考虑的最后一件事。 风很安谧。气氛陡然又变得十分安静, 完全合乎江湖规则的典型作风。罗安的直率让张二锤目忍不住对他大加赞美。毕竟人生首要的不是过分精彩,是死中求生。 罗安微微叹了口气,局促地苦笑了一声,心乱得像他在镇头潮流飞发铺打造的发型。他的认知水平造就了他此刻的慌乱与迷惑。投了降,脑海中只剩下空无一物的自己,他尽力掩饰自己的窘迫。 张二锤一脸平静地看着罗安。他留意到他隐忍的痛苦。 成熟的午后,气息安宁。叶子懒洋洋地耷拉在阳光里,蔫晃着,燃烧着。树影斑驳微微摇动,天空又高又远。街道上一片死寂。一个混沌和令人不安的时刻。 “不好了!杀人啦!杀人啦!”几个小喽啰实在受不了空气中浓稠的安静,忽地爬起,边跑边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 相比之下,冯达倒还真的比这些小喽啰有耐性。不愧是团队头马,躺了这么久依然一声不吭。 “臭小子你又打架!” 恰在此时,沈大娘正远远走来。 一切突然出现变化,现实竟然比期望的还要美好! “娘!” 罗安勇敢地睁大了眼睛,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须隐藏的喜悦。 对于他而言,这的确属于偶然的惊喜降临, 有见及此,罗安立马从萎靡状态恢复过来,脸色重新流光溢彩,啊的一声整个人完全躺平在地,泪水瞬间铺满了那张大脸,同时慌张而痛苦地大喊起来。 “娘,我没打架!我无端端被人打了!你儿子差点要被杀了!” 罗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断发出惨痛的控诉,悲鸣拿手地与焦闷的空气形成共振,轻松无痕,却在人耳边嗡嗡作响。 对事实只字不提。好一个理智而狠毒的小伙子。张二锤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满不在意,只觉非常有意思。 沈大娘那略上了年纪的面孔此刻有些狰狞,转向张二锤时还有点吓人。大概是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凶狠的脸色恢复了常态,变得平缓、和蔼可亲。 显然她对张二锤并非一无所闻。 “啊!是小锤啊!哎,小花你也在。又是你们小孩子在玩啊!”沈大娘脸上的肌肉正极力抽搐成一朵花。 “沈大娘好!孩子这么活泼可爱,有没有打算再生两三个?”张二锤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声,礼貌一笑,而后挂上平淡的中性表情。 “娘!你搞错了!”罗安却是愤懑地哼了一声,扯开嗓子大嚷。“谁跟他玩!我被他打了!他还要无情地将我来蹂躏!” 轻车熟路出口成谶,这显然不是罗安第一次胡扯。像往常一样,他说话时表情神态语气都带着浓厚的艺术成分。 言辞表达拓宽了人的眼界,真是让人欲哭不能,欲笑不可。 “没人打你!你心知肚明!”李小花实在惊讶不已。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带有一丝颤抖。谁人对玄黄改色马鹿易形不愤怒!这大概是她这新鲜人生中,目睹过的最震撼的场面之一了。 沈大娘的嘴角在抽动。她转过头拉起罗安,右手高扬,狠狠打了两下他的屁股。她不需要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别人解释什么。 “装什么死!我看着你自个儿躺下的!”她打得中规中矩,只是表面上下了点功夫。果然母子连心爱得深沉,这无疑是一种保护。 “赶紧给你锤哥道歉!”沈大娘对着罗安干巴巴地吼了一句,又对着张二锤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的面容没有泄露点滴真实意味。 罗安眉头一皱一松,心思反复全在一念之间,咕哝了几句之后,他再度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他执拗的坚持。 “锤……锤哥对不起!方才我们就只是开个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非常的干脆利落,拱手致歉的速度超乎常人想象,态度转变得可真是快!说道歉就道歉,任由自尊心纵情驰骋。他还年轻,还不是一个神经官能有问题的恶棍,在察言观色之后可以根据眼前的特殊情况炮制自己的行为。 李小花放松了咬紧得发了青的嘴唇,怔怔看着眼前,呈现出一种十分意外的表情。 罗安此刻却是没有理会她,对着张二锤深深地看了一眼,露齿一笑。脸上笑意淳朴,虔诚得任谁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一派胡言过后,他有点如释重负。他希望他的无足轻重可以暂时抵消他的专横跋扈,让张二锤不计前嫌。 “孺子可教也,烂泥嘛,并非一定要扶上墙的。”张二锤客气地一笑而过,没有抬起眼睛。他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赞,干得漂亮! 显而易见,这是对手给他营造出来的心满意足。 那当然不是什么玩笑。人生开不得这样的玩笑。但幸好是遇到了他这种有着一个好师父又有着一身好教养的,不然玩笑就该断手断脚,笑不出来了。 “对了,以后不要随便打掉人手上的碗。浪费粮食,罪大恶极。”想起豆腐花,张二锤感到心如刀绞,本来还想好好品尝的。那可是白花花的银两啊! 沈大娘和罗安都还在笑着,但显然痛苦多于愉悦,笑得断断续续的。 “你们都赶紧给我回家!”沈大娘指着地上的喽啰大骂道。在刻板安静的氛围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吵。“小屁孩装什么高手,学人打架!” 说完便拉着罗安走了去,边走边不住地对罗安进行教育。她的嗓门压得很低,但那不屑一顾的气焰却躲不过张二锤在山野密林中深经锤炼的听力。 “你跟个杀猪的较什么劲?他连粗暴的山猪都不放过,你几斤几两!再说了,他没家没教的,要是疯起来,你的小命就真的危险了!” “可是他对小花死缠烂打,要抢走我的小花,我实在看不下眼忍不住手……” 沈大娘又恨铁不成钢地往罗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 “你傻啊,你什么身份!抢什么抢,李小花会跟个杀猪的吗?一个野生杀猪仔……” 沈大娘起伏有致的音调仿佛在诠释着不容辩驳的真理。她的实力显然比罗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大一小两双硬底鞋霍霍走远。短促的声音是越来越小,讲的内容是越来越难听。如果忽略了训话的内容,沈大娘平静的声音倒如像少女一般嫩而细,本来可以很好听。 张二锤忽然感觉有些喧嚣,想要放肆大笑,但他半开半闭的眼睛里,却完全没有露出一丝情绪波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如此渣滓浊沫的闲言碎语,比之竹头木屑都不如,有何值得费心。 太阳热辣辣的,炙烤之威冲击着尘世万物,时间似乎流逝得更快了。 第23章 贵重礼物 张二锤对这一切避而不谈,与李小花继续走着。 阳光照射下,道旁的房屋看起来都显得比较小,也很平庸。一颗青果掉到屋顶滚落地面,啪的一声,还没成熟就烂了。 不远处的荒地也显得甚是萧索、破败。前些日子连场大雨,雨水一直汇流积蓄,如今被太阳焦灼过后,弄得地上水泡过后的杂草趴在地面更显得枯败,曾灌满了泥浆的泥坑现在就像大地身上的一个个疮疤。 这时有风吹过,顶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静。薰风解愠,张二锤却有点心不在焉,目光一直在周围流连。 有那么一瞬间,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定定地照在了张二锤正盯着的几片落叶之上。落叶很新鲜,显然现在并不是它们该掉落的季节。 张二锤闭上眼睛,听着那充满丧失感的声响时断时续,感到内心一阵刺痛。许久未抬头的落寞情绪,此刻露起了头角,还似乎扩散成了出乎于喜怒哀乐之外的一种混乱芜杂的感情。 李小花也低垂着脑袋,边走边盯着地上石板,微微发呆。她没听到沈大娘的逼逼叨叨,可也陷入了忙碌的感叹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张二锤出手,哦,关键是出脚。以前只听爹说过,锤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很小的时候就骑着猪满山跑了,没有任何一头山猪不在他的胯下颤抖,长大后,更是一个令老猪嫩猪尽皆闻风丧胆的杀猪王子。 张二锤这一脚下来,深入她心,震荡了她的心神,让她幼稚的心里对他的佩服是越加清晰和厚重。 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润香气传入鼻子,驱散了那抹萦绕在思绪周围的寂寥。张二锤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如同嗡嗡响苍蝇叫的声音抛到九霄之外。刚从漫无涯际的空想缓过神来时,另一种俏得很的心动瞬间便压制了垂头丧气。 “锤哥,你在想什么呢!”李小花她正凑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张二锤,靠得很近。 张二锤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欣喜而奇妙的感觉。李小花身材娇小,穿戴规整而不闭塞。果然漂亮有活力,为人又坦诚。靠近来,整个人更显得光彩夺目,很令人兴致勃勃。难道这就是老头讲的世俗表象全靠衣装? 但明显张二锤并非一个肤浅之人,衣衫不是一个人真实的体现。凡事总该透过表象看本质——想到这里,他使劲瞪大了眼,又兀自笑了笑,胸前乱跳起来。 “锤哥?”李小花在张二锤面前摆摆手。 “小花,再重新要一碗豆腐花吧?”张二锤瞬间惊醒,匆忙急中生智含糊一句,纯洁的神色毫无波动。豁出去了,他把手中的几两银子使了劲捏来捏去,把仅有的一点理性捏掉。 “嗯?” “噢,那,两碗?”张二锤假装平定地回应着李小花的目光。 面对张二锤的视线,李小花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 “算了吧!走吧,我都被那恬不知耻的小霸王气饱了。” 李小花摇摇头,对着张二锤眨了一下眼睛后,便踩着优雅的小步向前走去。说起豆腐花,眼前不得不又浮现起无耻的罗安,她的五官轮廓变得分明,生气的小脸在阳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娇嫩。边走路边叉着腰生气,好像越想越气,挂起来一副愤愤不快的样子。 张二锤反倒如释重负,就静静陪在一旁。朦胧的情绪升起,他的心头如挂上了大大的灯笼,蓦地发出光来。 “锤哥你就不该搭理那小霸王的!”李小花果真越想越气。看着张二锤,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那一种切齿的样子,可真是让人不禁笑喜。 “我可没搭理他呀!是他自己送上门来领盒饭的。”张二锤既幽默又坦诚。 “也是,谁爱搭理这种坏蛋!”李小花好一阵惊愕,转而脸上露出一痕畅快的微笑。 张二锤半带笑意地松了口气。 “这次他被大吓了一场,也是活该!往后自应深思悔过,痛改前非。”李小花喉音变得幽徐宛转,水盈盈的双瞳轻眨。 愚蠢滑稽的罗安若会痛改前非,那便不叫小霸王了。张二锤扬起眉毛,却只是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微躁的精神渐渐地弛缓下去,默默与李小花并肩走着。 槐花扑簌,艳阳高照,天仍然蓝得可爱。不知何时,天边已浮荡起朵朵白云。在那轻柔的云朵之间,有几只金脊隼飞过,拖出一条条细长笔直的尾云。 今日不会再有雨了。炽光逐渐染上了些许橙黄,洒落人间,如梦幻。远远望去,有一抹新鲜水灵的青黄色静静地躺在太阳光里。 “小花!快看!”张二锤忽然大喊。 李小花抬起头来,顺着张二锤手指的方向望去。 “大菊花!”张二锤兴奋地指着前方,拖长了声音。“既然不要豆腐花,那我便送你一朵原生态大菊花吧!” 李小花微微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张二锤。 “我听师父讲,送花是最浪漫的。娇花配娇娃,韵致又澹雅!”张二锤透过实质般的光线眯着眼睛冲李小花笑了起来,准备挪动脚步。 然而李小花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要。” “为何?你已及笄之年,收花是很正常的!”张二锤咳了两声,还以为李小花的拒绝只因羞赧。 “我爹说过,要收礼就收一些什么人参啊鹿茸啊什么的,不要收花。因为再美丽的鲜花,都只是表面的东西,全无实际意义。” 二锤愣住! “什么森什么绒?”他屏住了呼吸紧张地问道。李小花这句话令他既吃惊又无奈,脸上浮现出了尴尬的神色,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常识性的错误。 “我也记不大清。总之就是一些麟角凤嘴的贵重物品,有用的东西。” 张二锤翻来覆去、苦思冥想了半刻钟,却依然不得而知。他对什么贵重物品,其实毫无概念。忽然间,阳光的一个跳跃让他眼睛一亮,似乎在一闪念之间,他明解了。 “我知道了!有用的东西,我有!”张二锤忽然看看李小花,像是好不容易终于猜透了她的心思般嚷了起来。“我有猪鞭!我的猪鞭包你迷得神魂颠倒!” 清晰而极致的感悟让张二锤感觉到精神为之一振,并毫不犹豫立即将其认定为真理。 “什么?!”李小花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惊疑地瞪着张二锤。见得张二锤一脸的坚定,她颊上霎时涌现了两处红晕。“猪鞭?你的?猪……猪鞭?!”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李小花浅色的睫毛却温顺地颤抖着。 “野生山猪鞭!算得上是极品龙肝凤髓,下回下山我给你带一麻袋!”张二锤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惯性思维的引导下继续自说自话,理所当然地沉浸在猪鞭世界中。 我无法承诺什么麟角凤嘴都可以给你,但我有的全可以给你! 夏日已在渐渐向晚,一阵令人惬意的凉风吹起,吹动了树枝。嫩柳手脚摊开,弯了身体,槐树的叶子也簌簌有声。风还吹进了前面的斜阳里,竭力为炽烈散闷消愁。但它在驱散张二锤这毫无节制的浪漫时,却似乎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李小花松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仍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之中。 “你也不羞!什么东西都跟姑娘家说!”李小花又羞又恼地直摇头,她轻跺了一下脚,撇下张二锤快步往前走。 张二锤迷惑不解,快步追上。 “师父说过,这就是最宝贵最有用的东西!还会让人如饥似渴、依赖成瘾!” “这份礼物可不轻。世间好物不易得,这宝贵的东西就留给你师父吧。”李小花咬了咬唇,不以为然地答道。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仍是拒绝得毫不犹豫。 “放心,一割一麻袋,简单得很!”张二锤神清志明,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后我不给师父,小花,我全给你留着!” 事情就这么简单。张二锤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浑身的热血此刻都已踌躇满志叫嚣起来。他甚至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猪鞭晃悠着活泼地在向他奔来,并将他幸福地覆盖。他瞬间身临其境。作为助攻,他脸上的笑,已彰显出了意淫的味道。 好一个酷热难耐的盛夏。 李小花很是苦恼,甚至有些汗毛倒竖的感觉。她仍摇着头,晃动了垂在胸前的黑色长发,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到李大叔家不过里许路程,但这趟路途跌宕非常,又愉快又紧张还有些小刺激,以至于李小花觉得她这一辈子都会把它记在心里。两旁的枝叶在偏西的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黄唐茶色的柔光,李小花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未出口的话语却都凭空消散,像被吸进了黄昏的天空之中。 第24章 宴请自己 早在山里的雄野鸡第一次催晓的长啼远远传来之前,张二锤便醒了过来。 平常的大多数日子里,辰时未过半他是不会起来的。惊醒他的并非雄鸡微颤着的尾音,是院子里尤其嘈杂的人声,搅乱了他的酣睡,打破了他的自律。 幸而昨夜入睡得早,此刻张二锤的精神气息也已成熟到可以披露的时候了。但他推开侍寝的薄被的动作,还是染着了一丝愀然的不悦。大概今日下笔写日记,都不会太通畅了。 此时的窗外,是饱浸了爽朗的清新晨早。 朝阳红箭正映入眼帘,气候舒适得很,有着说不出的撩人气韵。天空豁明晴和,风轻云净,看样子,今日会是长月山里难得的好天。 长月茱萸微微晃动着树梢,似乎也刚从遥远的梦中醒来。满院的花草牵挂张二锤的眼睛,此刻纷纷伸起懒腰展露风姿。一切都蓬蓬勃勃充满了生机。宽阔的天地绝佳的绿化,此情此景,确实令人大为提神,令人不快的因素眨眼尽皆散尽。 张二锤也伸了一个懒腰,目光这才终于落到了院子里的人身上。 发瘟!原来窸窸窣窣喧吵声是来自小柳一干人等在院子里的嬉闹!晨早流流就闹闹哄哄的,破坏了多竹居的安宁,成何体统! 张二锤向来公正廉明,于是两只眼立即发起猛攻,责备的目光分别射在小柳和小花身上。 “小柳!”张二锤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他脸上却是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眼里的责备早稍纵即逝丝毫无存,声音沉静而又清澈。 听得一声轻咳声时,院子里的姑娘们迅速反应过来,纷纷招呼起来。 小柳本就生得清秀俏丽,眉目如画、肤如凝脂,是个白净透嫩的姑娘。此刻梳的虽然是一个毫不繁缛的懒髻,但仍无法遮掩她的姣美波俏,也正因于此,劳动姑娘的质健与大方尽收眼底,显得朴素而美丽,更是格外的动人。 脆生生的姑娘家,仅仅是站在那儿,就足以令人满足了。张二锤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便立刻恢复了元气。 “锤少爷早!”小柳也是莞尔一笑,土纯土纯的莺语声中又带着大家闺秀的小节的伶俐。 简直是天底下最棒的女低音。遵循不太传统服饰风格的小柳,身材在稀薄缥缈的布料下凸显无遗,尽入眼底。完全没有一丝自私的保留!显然她是一个对自己的美貌浑然不知的漂亮姑娘。 张二锤顺其自然地打量着,陷入无可否认的心神荡漾。他生动地痴想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怎的今早没去洗衣?”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在半天之上,清风轻拂大地,万物飘扬。这个时间点,她们的安排着实不太合理。多竹居的起居生活一直很有规律,何时做何事,老头有着严格的限制要求。 “回少爷,老爷吩咐下来,今日有喜,要吃大餐。所以福伯便总动员,要我们准备宴席为上。”小柳眨了眨眼睛,轻声应答。“因为时间比较赶,所以我们便都全部给苦茶叔打下手了。” 果然是一班出色可靠的帮手!在多竹居,她们常常要做一些超出职责范围的事。操持着各种粗活,伺候一大屋子的人,任劳任怨,风雨不休。享受着她们的慷慨付出,当然得心存感激,所以,张二锤再次把目光狠狠地挂到了小柳身上。 “何来喜事?”张二锤十分难不解,语带狐疑。 没错,如今的确是菊绽蟹肥之际,但长月山的日子并无什么波动。尤其是他对多竹居的一切了如指掌,如何会有连他都毫不知情的喜事发生。 就在他还在深深疑惑之时,小柳直接打断了他的纠结。 “老爷心情好,宴请自己吃饭。” “什么?”张二锤猛然间皱紧了眉,嘴角抽动了一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小柳。 果然事出有因,但这算什么花里胡哨的喜事!张二锤不由觉得有些滑稽。不过,这理由确实朴实,也的确是老头的风格。 小柳摇摇头,又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当然不懂,也不会去深究。她换了个身姿,手上又抓起福婶前些日子捅回来的干瘪老水瓜捣弄着。只来回捋了几下,毫不费力便就剥落分离好了整个瓜身瓜囊。 “所以老头呢?”张二锤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小柳的动作,跟嘴里的发问似乎毫不相干。 “老爷还在房里呢!这会儿已早过了老爷用早膳的时间。你们看,差一刻就入巳时啦!”正把洗干净的野菜摆进菜篮里的小翠插嘴答道。她的报时非常精确,就像是一座会讲话的刻漏。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但张二锤的双眼却无心去看天色。 小翠也长大了,大得好快。张二锤再次感觉到心底轻轻荡漾,舔舔嘴唇,咽了下口水。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从不老老实实地待在眼眶里,现在更是开始忙碌地在姑娘们身上来回奔波。他心乱如麻,差些犯了眩晕。 忽然间,张二锤脑中无法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随着时间流逝,姑娘们终将一天天衰老、无助,那可如何是好?他想想便觉得心里一阵绞痛而无法呼吸。赏美趁年华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目光更是加大了几分力度。 “还未见老爷出来。”小翠边说边又朝着后院的方向望了一眼。拢低着上身的她,流露出一身让人眷恋的叹服。 张二锤终于回过神来,看看天色,微微点头示意。他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在这么美丽的天气里待在房里什么也不干,岂不是浪费人生! 疑惑归疑惑,但老头的人生非是他能主宰的。他能主宰的,便是自己的快乐。 “你们洗个菜把衣服都弄湿了。”张二锤的眼神再次喷到姑娘身上,并平静地露出一脸暗藏心花怒放的微笑。他谨慎地压抑着自己,因为他清楚必须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被发觉而被打断。 姑娘们的衣衫湿了大片,看起来若有若无。夸张而写实的饱满相当慷慨地映入了眼帘。 “可别着凉坏了身子。” “好的,知道啦。”小柳眼波流转,应得非常的率真、自然。虽已长大,然素齿朱唇间,仍有着那种笨拙而无邪的憨态。“少爷今日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 毫无道理的兴奋战栗流遍全身,饕餮美色在张二锤的心中占了上风,他一时深陷无言。 半晌没听见张二锤的回应,小柳终是发现了张二锤的目光。她立时便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呼吸声,同时觉着两颊热了起来,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瞬间涨起了轻轻的潮红。 非常灵动的表达。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而尴尬。可如此一来,更使人产生了欲罢不能的兴奋感,眼神也贪鄙起来,非多看几眼不可了。 “锤少爷!”小柳脸红着,又嗔了一句。小翠更是羞涩地转过了身子。 张二锤连忙低头,收回目光,只一个小小的瞬间,呼吸也平和下来。刺激感逐渐减弱,他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他也知道,再看下去,就得预支了全天的精力了。 张二锤舒缓了一口气,如无事人般照例铺开了纸,写起了日记。 早晨的空气,实在澄鲜得可爱。今天的日记,可得簇生异想,旖旎长篇了。 第25章 作法自缚 房外是直射而下的阳光,地面上氤氲着蒸发而起的略带泥草腥香的汽层。日头的热烈开始奋力加码,万事万物渐渐进入了午时抖抖索索的煎熬时分。 天地广阔得在理解范围之外。一片突然显现的无聊乌云正悠然飘荡,极其缓慢,安逸得没有一点刺激和豪气。云霄之外忽有几声心血来潮的天籁传来,落在多竹居里,余音袅袅。是驰骋在高天外看不见的飞鸟。 张二锤舒展了一下四肢,全身通透,畅爽至极。 无可置疑,超然物外的慵懒气氛确实让人心颤。但这只是悠悠岁月中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寻常日子,可以说,没有比这更寻常的东西——固定不变,千篇一律,没完没了。不过,寻常并不代表不值一谈。它显然既普通又珍贵。 张二锤扶着走廊上的护栏向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他遥望着远方,同时也享受着那从腿脚边掠过的缓缓的清风。全神贯注地发着呆,如痴如醉。 节变岁移,云烟闲庭信步,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进入了倒计时,风中的热量已日渐稀薄,似不经意,却又真真切切。时间总是这般一天天一年年悄然流逝,人生简单而无甚深度。在不经意的转身间,又是几年过去,张二锤也即将年满十八。 有时细想,光阴荏苒,时间真是奇妙,间或失神总觉它白驹过隙如梭似箭,偶从指尖漏落又像滴水流年乃悠悠岁月。 几年时间,张二锤的胳膊大腿就像火力旺盛完全烧透的大白米饭般迅速膨胀了起来,真真不可思议。他日渐完善的精神追求,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显然是个值得骄傲的江湖人生开局。张二锤忽然有了一种令自己都惊讶的十分激烈的满足,如熊熊火焰迅速燃烧起来。 十全十美!噢不是!简直是翻倍的廿全廿美! 内心深藏很久的东西终于展示出来,张二锤饶有乐趣地沉浸其中。本有的些许失落,转变成了一种美好的感觉。这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受——虽然并非任何深层次的情绪——但尽管如此,他知道,他终将跻身江湖高手行列。 未来不知道还有多远,但眼下的情况,就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今日相当寻常,然而老头的表现,却就偏偏让人觉得稍微有那么点不同寻常。 老头的居室偏安于多竹居一隅,房型朴素,采光不足,但一切都井井有条,甚显温柔又贞烈的僻静,有淡泊之趣,像别致的景观一样非常引人入胜。这一切许是得益于近窗前所栽植的一丛人面一绿的淡竹与一棵高山棕榈。长势喜人,乱透着生机,为此地添了不少雅致。 张二锤由侧廊走近时,小翠恰巧从前院进来,正准备叫唤老头。小翠脚步不慢,许是宴席已然备好。 她手上端着一盘刚洗好的唐棣,娇嫩的小果如同鲜红色的樱桃,看着甚是诱人。这东西清洗起来也是一道慢工细活,如此大的一盘,真是苦了她。 小翠的嘴里还在动着,此时被张二锤撞见,小翠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 “锤少爷,我……”小翠的面色霎时显得懊恼而颓唐,继而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木然静待原地。她的声音柔滑、悦耳,跟她的头发一样美。 这事情都实在太平常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小翠的反应让张二锤竟也生出了一种破坏人好事的龌龊感。他连忙竖起食指。 “嘘!我来。”张二锤接过了那盘唐棣。 “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一身已完全湿透,呆在屋里怕得挂上半天才能风干。”他笑得大张旗鼓,意味深长。 小翠也“扑哧”一声破颜一笑,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开。 张二锤拣了个外貌最张扬的果子扔进嘴里,却尝到了早熟的酸涩之味。急忙往外一吐,嚼掰裂开的果子被唾弃于竹根里。 张二锤满脸不愉快地咂了咂嘴,稍事休息,踅到了老头的窗前。他贴在窗框上,纹丝不动,像一只静候猎物一动不动的山鹰。 透过开了的窗眼,他望到了正在养生的老头。奇了怪了,老头今日打坐修禅的时辰有些长,已日近晌午还未结束。 打坐养生是老头的早课,与张二锤孜孜矻矻的日记习惯一般雷打不动从未间断。不同的是,老头可是日出之时便已开场,张二锤却大多总是待到黄朝百晏。 老头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只见他此刻正捏着兰花指似的手势,身体动作是那样的不协调,似在结着一些晦涩的禅印。他的动作复杂而极快,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令人眼花。 这完全出乎了张二锤的预料,老头是在作法么? 隔在远远的窗外,张二锤都隐约感觉到老头周身涌动着的强大而微微紊乱的气息。随着老头动作的加快,他的气场更有了种难以言表的魔力,确实让人非常惊异。他的手像捏着剑诀,快速收发间,更像带着无尽的杀意,看不出任何养生的迹象。冰冷的气势简直要扑窗而出! 这是张二锤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老头千方百计探索着养生秘诀,一路兢兢业业、乐此不疲,如今搞到这么大的狂热阵仗,难道是为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或者返老还童? 张二锤摇摇头,十分费解。眼看老头对繁复养生秘诀的控制如此精准,不禁觉着有些浪费。有这精力,创造另一部混元诀大概都不是问题。 人各有追求,果然不能一概而论。在张二锤看来,参透生死,才可活得明白。世事一场大梦,追求空中楼阁的延年益寿又有何用,西方还有极乐呢!老头如此煞费苦心执着一生,真是耐人寻味,让人不解——他的内心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大概从吃奶起,就开始养生了。如今达到了一定理性的年纪,却仍然没有一定的理性。 正在此时,屋里的老头忽然高亢地啊了一声,轰然唤醒了一直欲爆未爆的超标激情。然而,不可阻挡的力量擅权而出,似乎与老头的所期南辕北辙。张二锤看到了他脸上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惶恐不安——老头瞬间如同遭受凌迟一样,内里像正撕心裂肺,面容扭曲,神情坍塌,似乎随时准备灰飞烟灭,生命即将不可抗拒地当场归零。 养生秘诀,尽显死亡风采! 屋里也变得黯淡模糊,老头的气息不停地涌动,显见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求生之路迫在眉睫。 张二锤大骇,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急促,为之激动。 这显然不是一本成熟的养生秘笈。一着不慎,生死狰狞瞬间豁达,悲怆凄凉即时降临。修成的希望十分渺茫,失败的下场极不体面。实不可用!缺点如此清晰,似乎一无是处,老头却选择视而不见,怎荒唐二字了得! 屋里气势激荡,老头正力图压下所有风险。他勇气倍增,一招一式间动作更显快速凌厉,像在全力对敌。但破局之势,不亦难乎! 张二锤光是看着都在发颤。他凭借直觉掂量了一下,若是放在自己身上,怕是顶不住。当他还想继续深入观摩研究一下的时候,忽然间,老头的动作颓然中止,紧接着猛然喷出一口老血! 一切动静忽如泥牛入海,很快不见了踪影,所有的挣扎归于寂静。 老头一副命悬一线的模样,让张二锤几乎忍不住就要冲进去。看样子老头有点作法自缚了。但看他又不乏从容之态,无疑养生禅机的确精深,这诡异的佛法果然无边! 即便局势经已稳定,张二锤仍不禁觉得脊背有些冰冷的奇感。他一向不喜这些养生伎俩,老头亦从未授予他任何养生禅法。他不觉有些庆幸。 老头没有尘归尘土归土,端坐一会儿,甚至不再见有丝毫的精疲力竭和挫败感。 他眼睛依然闭着,斜举在身侧的双臂却缓缓抱圆收叠与腹前,显然已经完成收招动作。余味苦涩,必有甘甜,张二锤可以感受到老头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浴火重生之感。万物归宗,越加不显山露水的内敛让他的气息更进了一步。 张二锤悄咪咪把窗缝合上之时,浑然不知老头已从九品莲花凳上提膝而起。 “进来。” 张二锤大大地松了口气,随着老头的声音落下,他推开了门。实打实看到了老头时,方才的神秘感少了很多。看来,老头的勇气和行动,果然让他走入一个全然革新的世界!令人惊异,不过,这大概也侧面说明了一个老年人的确需要保持鲜活心灵和积极冲动,才不至于早早落泪收场。 “老头你没事吧?”张二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地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血,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 “一口闭塞老久的淤血出人意料地吐了出来,你说呢?”老头忍不住白了一眼。 对于早在窗外的张二锤,老头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此刻他显然已焕然一新、心旷神怡。 “哦,感谢佛祖!那可是好事呢!”张二锤此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老头其实是在疗伤。不过纵然了解,对他如何应对老头,并没有太大意义。 室屋卑陋但整洁,应和着布衣草褥,一切简朴而又和谐。打量每个角落,眼见老头一副饮露餐霞无须烟火的模样,张二锤实难将他与要宴请自个儿吃席的那个老头联系起来。 “我说过,早上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屋。说,你因何而来?”老头的眼神乍看有些慵懒,消耗过度的目光显得有些虚泛,但他抬起头那一刹,黑色的瞳仁中闪过薄光,如同一道剑光,好像一瞬间就能窥见了别人的内心,看穿整个人。 语气恰到好处,却似乎让人感觉到可怕的寒意。 “为什么?”张二锤却完全忽视了老头的质问,一边递过唐棣,一边反问道。 “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要求。你无需问为什么,只需要服从。” “师父,此刻已是午时。你尽管养生养得如何晶莹剔透,却终究无法让时光倒流。况且,你那养生秘笈,实在有些过于草率了……” “孤陋寡闻往往带来自以为是的肆意曲解。你没资格对我的养生秘法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老头毫不犹豫地打断张二锤。双眸犀利地盯着他,面色冷硬,阴郁可怕。“而且,找人必须敲门,此乃最基本的礼仪,莫非你忘了?毛头小伙子愚笨莽撞,成何体统!” “我又没找你,方才我只是在你窗前站一站,看看风景。”张二锤撇撇嘴,情不自禁地反驳着老头。 老头一下愕然,眼睛不紧不慢一瞟,向张二锤翻了个白眼。 “总而言之,以后不许随便走近。万一打乱我的气息,将导致我走火入魔。轻则大受内伤,重则不治身亡。” 唧唧歪歪的理由显得危言耸听,可以看得出,老头年轻时心肠很硬,如今即便有些婉转,仍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按照老头那个架势,的确不知道哪天就养生养出问题了。 “师父此言有些浮夸了吧!养生的招式如何还能要人命!”张二锤的眼神里有一抹几乎察觉不到的嘲弄意味。 “你懂个锤子!人世间能量守恒,付出与收获是对等的。”老头严厉而干脆地批评道。他从来都不去掩饰他的不耐烦。“敢于探辟高风险的蹊径,辅以孜孜以求,才能换来更强健的体魄。倘若措置得当,必将有所斩获。庸俗低级的玩意儿,又如何有此功效!” 说完他起了身,站到窗前。屋内点着的檀香,被他的衣风荡得缭绕。他不再理会张二锤,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没曾想,老头竟然掩盖着如此走岔路的虎狼之心!到底是个老头,为养生如此疯狂。老头显然比他所观察到的,要更深切和复杂。 张二锤本来有着清醒的认识,此时忽然间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琢磨不透老头所说到底算凶算吉,是何道理。 他也再没什么好说的,词穷的他只能置若罔闻,保持沉默,尽管有些不太情愿。 第26章 恕己度人 “说吧,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老头边说边朝张二锤看了一眼。 听得此话,张二锤才忽然想起正事来。 “宴席已经备好。”张二锤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有些可笑。 老头点了点头,却只静静地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连脚步都没有挪动半分。 “我是实在没想到,原来还能以请自己吃饭为由大摆酒席。”张二锤说完还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鄙视。 “有何不可?” “就,挺不赖的。虽然有些厚颜无耻。” “庸言庸行!你果然生疏于人世,别只抱着那些个迂腐之见!”老头面色严肃,目光炯炯有神。从鼻孔里喷出哼声,出口明朗积极。 讲完他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之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悦己尚且不能,何以谈名震于江湖!” “虽说,我是恭恭敬敬地受了这些陈腔滥调的老药方,但无论如何,我总觉有些蹊跷。这莫名其妙的大餐,莫非,是你最后的午餐?”张二锤抬了抬眉毛,实事求是地发出疑问,脸上带着刻意的忧虑又伤感的神色。 “给我闭上你阴阳怪气的乌鸦嘴!你大约是失了理智神经错乱了!”老头凶巴巴地瞪了张二锤一眼,冷笑道。 暂停了片刻,老头回到桌边,随手拿起了他的养生秘笈,毫无悲剧神色的脸上顿时又挂上了一丝决断的舒坦。 “我早有预感,今日的禅功反复运转,必将异常顺利,我的身体将再没了被掏空的感觉。如此天大好事,按规矩理应值得庆贺,有何值得大惊小怪!” 的确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如此利索的嘴皮子,老头显然精神百倍。但拿体魄说事,连山猪都不信。张二锤屑笑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 “这算得上什么好消息,老头你的身体本就长期以来都是稂不稂莠不莠的样子。你看你的腿,还有你的陈年内伤,你前段时间还吐了两桶鲜鲜的血!那可不是淤血!” 老头那资深酒鬼长期自我摧残的身子,加之一堆不时复发的陈年旧伤,完全就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大力同情的可怜老疯子。哪一天的表现稍微正常一点,亦不过只是昙花一现。 “总有一天,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老头忽然非常有远见地感叹一句,但张二锤却没有看见一丝好转的迹象和气氛。 “当然。人皆有一死。死了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过不了多久就不再有如此神气的期望啦!”自然规律不可阻挡。张二锤咧嘴一笑,缓缓说道。“要说好消息,到那时候,这个真正的无痛无灾才是好消息。” 张二锤的话显然极具侵略性。 老头没吭声,只是饱经风霜的脸有些发白,表情变得复杂。他不愿意再在这上面浪费口水。他本不屑于搭理张二锤,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慢慢摇了摇头。 “好吧,不瞒你说,真正的好消息,其实正是因为你先两日捎回来的信。”老头压低了嗓子,满面含春地从身上掏出那封豆泡西施的回信。“就且给你看看吧!感受感受老夫的大喜。” 老头把信放在桌上推向张二锤,动作轻盈丝滑,方才大为烦乱的心在此刻已瞬间变得平静。这一刻,仿佛人世间所有的不快,全都变得微不足道。 张二锤微吃一惊,随之恍然大悟。 “不就是豆泡西施同意了与你无耻苟且嘛!”张二锤拖长了声音,轻飘飘地抛出一句。他在胸前抱起双臂,连信都没碰,又满不在乎且有点趾高气扬地笑了一声。 只是话语刚一落地,他瞬间便悔青了肠子。 “你哪里批发来的破词!如何能叫无耻苟……”老头的眉头刚刚皱起,紧接着,突然狠狠地眯起眼睛,表情扭曲,脸色稀烂。“张二锤!你胆敢私拆我的信?” 老头拉长了脸瞪着张二锤,眼神冰冷,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他特别加重了音调,但声音有点儿颤抖。 “就总体来说,我是完全没有兴致的。”张二锤耸耸肩,飞快地瞅了老头一眼,斟酌着用词。他看起来有些被拆穿当场的瞬间尴尬,但似乎又觉并无极度不妥,便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就是一封信嘛!有什么值得咋咋呼呼的,看看有何不可……” “我跟你讲,我十分不喜欢你现在这种语气和态度。”老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声音很低沉,一脸怒容越发货真价实。“你要知道,此乃人之重大隐私!毫无疑问,一个成熟健全的人类,万万不会如此糊涂而愚蠢且不知羞耻!而你,竟做得出如此人神共愤、罪恶感滔天的事来,还甚至乎没有一丝自我憎恶?!” 老头挥着他的养生秘笈指着张二锤,吼得劲爆生猛。他火冒三丈,怒意盘根错节地爆发出来,呼啸而至,声音渐渐尖锐而依旧字字清楚。 “师父,我错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其实是很有兴致……哦不,我其实非常悔疚侵犯了你的重大隐私!”张二锤十分识相地道歉,表情使劲满怀愧疚,决意要使老头持续加大马力的抓狂赶紧寿终正寝。 这话好歹让老头心里好受一点儿,冲天怒火的气焰似被扑下了不少。 “你如此行径,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老头稍稍平息,又很是认真地加以告诫。“窥人私隐之事,严重得来,分分钟可以告官,让你牢底坐穿。” 张二锤试着假装承认老头的逻辑运作良好,还告官,幼稚至极!虽然他并不以为然,然而还是坚定了主张,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 “一路以来,你该不会把我的信全看了吧?” “绝无此事!师父,我只是第一次,仅此鬼迷心窍的一次!”张二锤立马否认,慎重、极力辩驳,脸上尽是富有人类性情转变特色的气节,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法直视老头。 老头房内虽简朴但雅致之极,笔墨纸砚一个不落,甚至连岁寒三友风月三昆亦应有尽有。可这种气氛却仍造就了他信中那糟糕的文笔,千篇一律的语调,实在没有多少吸引力。张二锤自从拆过二三十次便已觉了无趣味。 那般确定无疑的口气让老头放下了心,脸色再度变得缓和了一些。他摆低秘笈,双手不由自主地捋了一下脑壳,整理因激动而凌乱的发型。 张二锤朝老头努了努嘴,示意老头尝尝盘中新鲜的唐棣。他脑海中交织着小翠迷离的身影和老头即将口冒酸水的命运。 沉默使时间变得冗长而缓慢。 “其实我早已知道你有此心,只怪自己未加以防备。”老头脸皮酸得皱了起来,迅速褪出刚塞进嘴里的果子。 “师父莫错怪徒儿!我真的仅仅一时脑袋发热人发昏,才会作出如此不堪之举。仅此一次!绝对仅此一次!”张二锤忙无助地、真诚地回应。 “你看看你讲的什么屁话!莫以为我不知,你的日记取青妃白花里胡哨的,字里行间早现了拆信的端倪了!” 张二锤一下惊呆了,不禁长吸了一口气,猛然蹦跳起来。屋子里有一种疲倦的平静,它仿佛还未从刚刚的波涛中恢复意识。 “都说絜矩之道,当推己及人,老头你倒是会恕己度人!”张二锤心底涌起一阵锐痛,他那大剂量的只抚慰自己的日记,竟被老头大大方方地撕破了衣裳! “人别那么自私!” “你何时偷看了我的日记?”张二锤嘴角直打哆嗦,有些崩溃。 “这些小问题不要再作讨论,适可而止吧。”老头沉着冷静,脸上现出一种温和平淡的微笑。他边说边摇着头,依然是那种平稳的语调。 “你全部看完了?” 老头夸张地叹了口气,他也为自己同样糟糕又愚蠢的话微微拉下了脑袋,好像也是有些惭愧。 “我只是昨日闲来无事,方才偶尔间不小心瞄了一眼。亦只此一次。”老头强装着很镇定的样子,瞥了张二锤一眼。 张二锤挑一挑眉毛,他知道老头在狡辩!但他也只能张大嘴巴望着老头,露出与老头无异的心照不宣的哑口无言。 也正在此时,两人空荡荡的胃突然异口同声地抗议出声来。 到点狼吞虎咽了。 第27章 长月山丛林鸟 午膳过后,各人心中的激动慌乱都已平息了下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辽阔无垠的天空明晃晃铺展开来,天色堆积起惺忪的姜黄色,眨眼已是慵懒的下午。 这个时节,有的地方的草木已经开始逐步颓败,但多竹居院子里的斑驳花草却似是春夏仍在,不徐不疾地旺盛着,潇洒地回应着长月山广袤无边的绿。有飞鸟在争偶,毫不心软的嗓音生硬聒噪,声势浩大,刮擦着众人的耳膜。 真是一片美好的天地。但没下雨的日子,空气中躁动的光反倒让人有些闷烦。 张二锤和老头正坐在长月茱萸的树荫下。不少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光斑印在了身上、脸上、桌上。 老头揭下了敷在脸上的黑泥巴,完成了他的午后面部养护。整张脸通红通红的,不知是日光浴晒红了,还是被养生配方所烧伤而致。他的胡子重又长了起来,依旧格外扎眼。 老头端起了他精致的茶杯,小啜了一口,又微微扬起下巴,提醒张二锤也喝。 张二锤紧紧盯着小翠正在收整的干泥巴块,就这猪拱的玩意儿还美容养颜!他心里不禁一阵嗤笑,老头对养生真是有了某种神经性幻求欲。 经老头再一轻唤,张二锤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把目光从消失在屋角的小翠身上收回,急急端起杯子。 伴随着一杯浓浊的茶缓缓入喉,岁月的酸甜苦辣仿佛一瞬间轰然在张二锤脑海里展开,他的脸也舒畅了。 这茶果然妙得很,是张二锤喝过的最好的茶! 他并非第一次喝茶,但如此神奇的茶,他确是初次体验。它尝起来与普通的茶属实大相径庭,简直一点儿也不像茶,比茶更细腻,口感更微妙,味道也更浓烈。 要说养颜,这茶估计要比那泥巴好使。 “老头,这是什么茶?”张二锤端着茶杯,闻着浓郁的清新香气,心生疑惑。 “如何?” “噢!这味道!绝了!虽然已经凉透,但口感依然非常松软。”张二锤说着又喝下了一杯,同时还频频点头。“普通的茶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一壶隔夜猪潲水!” “此乃我独家出品的长月丛林鸟,不是茶。” 突如其来的怪名,让张二锤有些震撼。 “什么鸟?”张二锤有点莫名其妙。他把杯子举起,仔细端详起来。如此风骚的名头,这究竟所为何物。 老头瞥了他一眼,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 “这是我以长月山特有的绿棘菠萝叶、纶巾豆、野柠芽和小枝迷迭香,捣碎混合,再搭配一些黑龙蜂的头啖蜜腌制两个时辰后,汇入窑春密封浸泡三个月而得来的原野特酿。” 张二锤正在啜着,老头话音未落,他已大吃一惊,嘴也合不上。一阵绝望的寒流顿时漫溢在他的胸口。 老头的声音从未如此具有穿透力,这玩意儿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见鬼似的张二锤瞪大了眼睛,刚进喉的什么鸟水猛然向鼻子倒呛,瞬间把自己搞得大汗淋漓。 他艰难地屏住了气息,呆愣当场。 老头神态平和,似乎根本注意不到张二锤的表现,他继续自说自话。 “长月山丛林鸟初入口便有山野之味,三杯下肚可让你完全有身临丛林之境、充分释放自我的魄力,此酒充满了神秘与奇迹,是天下间难得之佳品。” 什么叶也好,什么豆也罢,张二锤如棒敲头,已顿然明了。他感觉脑中的晕眩已经开始滋长,马上就要直挺挺地倒栽下去,一头埋入灰扑扑的软泥地里。的确好有丛林气息。 “又是私酿酒!真是服了,这什么鸟因何故黏腻得来竟然没有一丝酒味!” 张二锤再次闻了闻杯中物,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大片团簇的荆棘裹了住,浑身骨头酸痛,没来由地一阵发颤。他顿时大感上当,一切已索然无味。觉得这东西即便仅只沾到零星末屑,便会让人患上某种没得医的喉头病兆。 “你还算识货!长月山丛林鸟专程去除了前期的刺鼻,加大了后劲。品尝此酒,需要相当高的品位。”老头脸上的微笑仍然生机勃勃。 “这就压根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酒!黑心肠的劣质水,喝这玩意儿干什么……”张二锤眼中含泪,小声嘀咕。 老头的配方听起来像模像样,实际是如何一回事无人知晓。但可以放胆猜测的是,这甜腻顺滑的长月山丛林鸟,必然不会给日子带来什么甜蜜的可能性。 老头眉头轻皱,继而面无表情。但他的目光里多少有点儿严峻阴沉。 “平素的饮料太缺乏营养了,对你的成长毫无帮助。因此我费尽心思让你补补身子。你应该感到满足,你是天选幸运之人!” “这奇异又猛烈的鬼东西不致残就好了,还补身子……”张二锤用一只手抹了一把脸,嗤之以鼻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时间仿佛停滞了。 张二锤老是捋倒毛的态度成功惹毛了老头,尤其他的这个嫌恶反应,正是给老头的愤怒火上浇油的罪魁祸首。 “真是个难成气候的蠢蛋!总是喜欢用悲观怀疑的态度去看事情!酿酒岂能一概而论,莫以为这是那让人难过的梅子酒一类。”老头板着脸,恶狠狠地对着张二锤吼道。“我的酿酒技术与苦茶的胡捣蛮弄有着天渊之别!” 虽然张二锤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止不住嘴角的颤抖。 “好好喝原装的窑春有何不妥?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多么快乐!为何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折腾,整什么新鲜体验!”张二锤直言不讳,又紧紧咬住嘴唇,深深憋住一口气。他的脸上仍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你刚刚还说味道不错。”老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张二锤。 “我的点评,只给光彩夺目的茶,而非这让人毫无欲望的——什么鸟。” “生就平庸,果真无可救药。”老头仿佛知道一味生气于事无补,他也懒得再纠结于此。 这时,记忆洪水般涌回到脑袋里,张二锤忽然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生出了望风而逃的冲动。他毫不犹豫地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准备去灌水冲冲肠胃。 “给我坐下!我跟你说,这可是我的一门心思,你莫辜负了这番耗资不菲的好意。”老头忽然坐直了腰,说这话时,和缓垂塌的脸皮又紧绷起来。 野蛮人的口吻充分表现出他的震怒正在再度酝酿。 “我忽然想起午膳时候,汤水喝得有点多,我现在一点都不渴。”张二锤脱口而出,他绝不停止抗拒那个私藏好酒带来的、已经蚕食他很长时间的痛苦感觉。 显然这只是一个无效理由。 “赶紧给我喝光光!”老头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低沉冷酷。 空气压抑,醇厚甜腻的味道直冲脑门。 张二锤的神情已捉襟见肘。他立即见机行事,拿定了主意。 强打精神,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杯子,孤注一掷再度直面噩梦,张二锤露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所谓的好酒与毒酒无异,他早已不再有梦幻期待。 荫翳晃动,微风不燥。张二锤最终还不算糟的态度,让老头看上去极为满意。 “不过说实话,老头你的酿酒技术的确算得上才华横溢,苦茶叔的梅子酒差太远了!” 为了充分缓和老头的愤怒,张二锤还加上了一句必要而又虚伪的矫饰语句,连他自己都不知这是褒是贬。 老头受用地点点头。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岿然不动,在日光下,轮廓分明,面目清晰。 不过张二锤的动作显然表达得要比言语更清晰而实际,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睛藏在杯子后面,趁着老头仰脖的间隙敏捷地往后一泼。 放下杯子时,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与人工精心打理的花草不同,长月茱萸的叶子已微微染上红妆,即便咬紧牙关,仍偶有飘落在院里。热热闹闹的夏天终究要过去了。 俏和的山风偶尔谄媚地面上的落叶,将其轻轻旋起,场面经已凉薄了许多。但无可否认这仍是一个典型的多竹居午后——山头诗意的宁静,鸟儿滔滔不绝的和鸣,虫豸头头是道的欢叫,天上地下轻松愉悦尽收眼底,不觉间二人都已忘掉了所有不快。 第28章 扛下所有 和美风姿苍翠悠闲,煞是醉人,恍惚间,让人觉着一切都仿佛是永恒的。张二锤在不知不觉中又定定地看得入了迷。老头唤了几声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老头拿着养生秘笈敲了敲桌面,用力瞪着张二锤。 “老头,其实你可以加把劲,多点写信。”张二锤不理会老头的注视,一边给老头倒酒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 酒,他也给自己满上了。当然,他是不会真喝下去的。他已经觉得肚腹中开始膨胀。 “什么?”老头看上去一副困惑茫然的样子。张二锤随性发挥的话头,让他一时转不过来。 “我看得出豆泡西施很快就准备好与李大叔和离,结结实实地奔你而来了。” 老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一瞬间变得紧俏。但气氛经已再度热烈骚动起来。 “不然这样,下次你亲自上门送信。如此一来,你浓浓的情意就更加可以直接喷射到位了。”张二锤自顾自说着,不禁笑出声来。 “荒谬,一派胡言!”老头浑身紧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思考,他又缓缓开口说道。“你懵懂幼稚,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老头小心翼翼地端起了杯子,举到嘴边。张二锤把酒倒得太满,老头微颤的手还是让酒洒出了不少。有些狼狈的样子。看来风消磨了秋热的气息,也消褪了老头的斗志昂扬。 张二锤看着酒水沿着桌边滴滴答答流淌下去,笑了笑。 “我了解与否,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我知道爱情需要真真切切的付出。你这样转递情信的操作,才真的幼稚到家了。”张二锤对着老头眨眨眼,跟老头碰了一下杯。“苔花如米小,也要学牡丹开嘛!老头,丑人也要有丑人的努力啊!你得自信一些,全力以赴,缩头乌龟。” 张二锤使劲给老头打气鼓劲,话说得理所当然,就仿佛这是天底下再清楚不过的真理。 “你胡说什么!”老头烦躁地灌下一杯酒,很明显他不想再听了。 张二锤不无遗憾地摇摇头,配合地笑了笑,他的神情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这本质上的确不过是毫无滋味的激励胡话,但正合他意。他不忘趁机把酒扬掉,同时心怀痛苦和同情,殷勤地给两人重新满上。 “事情没有你想的如此简单。一切都需要妥善处置。”老头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语气神情真的都很安静。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西施,我想应该不难。” 老头给了张二锤一个白眼,又捏着酒杯,静静地看着杯里的丛林鸟。他时而皱皱眉头,时而面带微笑,面上流露的不知是对张二锤的鄙夷,还是对豆泡西施的欲望。 “我都懒得跟你啰唆。那当然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我的魅力自然无需赘述,这是颠扑不破的优点。但是,我的道德准则不允许我棒打鸳鸯。” 老头竭尽全力想抹去脸上浮现的深深的寂寞。然而一种狂乱的疲惫倦怠侵蚀了他,怎么也消除不掉。他举着杯子久久不动,这明显是一副对放怀的恭迎企盼状。 这阵势是张二锤从未预料到的,他忽然想要大声嘲笑老头。顾忌和约束的观念都早已被抛到了一边,这古怪而强烈的欲望,居然还立着高洁的牌坊! “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全天下,也唯有师父您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了。”张二锤的鄙视都凝固在了嘴角。 “鼠目寸光。想我年轻之时,佳丽唾手可得。我成群妻妾,比你见过的山猪还多!” 老头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但他的眼神仍然深沉而内敛,手中又开始把玩那万年不离手的养生秘笈。仿佛整天握着那书卷,便可疗养他日益枯竭的神魂体魄。 “莫说年轻之时,你如今也可以。” “噢?你也这么认为?”得到张二锤的肯定,老头眼珠子一动,露出了光,温和平静地注视着他。那种眼神似乎聪明又冷静,却暗含得到认可的激动。 “我想,白日梦应该不至于伤了老了便做不成。” 美好转瞬即逝,老头陷入了沉默。他差点两眼一抹黑,于是老泪纵横地大喝了一口酒。直到太阳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脸上时,张二锤那已日渐低沉的青少年嗓音依然回响在他的耳边。那丝毫没有表达出友好和善意的话,让老头深受打击,满身的疲惫更为不堪。 “此事便休再议论。我有自己的选择和做事方式。”老头含着酒说着话,面色半似责备半又惆怅。就像是想把堆积在脸上的寂寥冲淡抹去一般,他一连喝了三杯。 之后二人又是一度沉默。 漫长的白天在尽着它应尽的义务,充满占有欲的阳光也坚决奋战到底,继续落在地上、桌上、人身上,翻开老头刚放下的秘笈的轻风,如同一个任性无知的孩童,恣肆无忌地扫过一切。 张二锤木讷地体验着这些纯粹的温柔。伤害了老头,他忽然感到有些懊悔。不过,这使得老头自饮猛灌而没有劝酒,稍稍带来了一丝安慰。 “倒是你,近年来下山次数日渐频繁,神神化化的形势是愈益危迫。”过了好一会儿,老头又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他的落寞和沮丧之意已然被压了下去,可以说像从未有过一样。 这下轮到张二锤皱起了眉。怦怦跳的心脏凸显了他的一丝慌张。 张二锤的面部神情看上去怪怪的,老头望在眼内,不由轻笑一声。 “讲讲吧,所为何故。”老头语气中再没有了任何惊天动地、粗鲁失礼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二锤,等待着问题的答案。 张二锤却是一言不发,端着杯子咬在嘴边。他试图将目光与阳光混合,聚焦在眼前的落叶上。他揣度了好久好久,忽然间提振了精神。 “老头,你别多想。只是山猪镇的猪肉需求变得紧张,而正好我们多竹居的气色本来亦不大好。如此契机,自然一拍即合。”张二锤语速很快地说道,边说边偷偷朝老头张望,脸上微微冒汗,似乎是暗暗鼓足了勇气才把话说出口。 “这事怎么从未听你讲起过?” “你教的低调,做好事不留名!为了大家的美好生活,我愿意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张二锤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没有一点矜持,没有一点迟疑。为了增加可信度,紧接着他还编造了一段亡命奋力猎杀山猪的过往。这是一个个中曲折、血中有泪的过程。岁月的艰苦,这美好的世界里所有的煎熬,全然压在了他一个人稚嫩的肩上。 “反正我尽力而为就是啦。”张二锤捏紧了双拳,一副坚强而无所谓的样子。 “真让人惊诧。你做得不赖。”老头的手自然垂到了椅子一侧。 “为了大家庭的幸福,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么说起来啊,可真是苦了你了,二锤。”老头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夸张地斜视着,好像天生有缺陷一般。 “无妨。不苦不苦,一点都不苦。”张二锤仍挂着强壮又不幸但充满生命活力且理当如此的表情。 他不动声色地把两只杯子都斟得满满的。根据老头的笑声和那副渐渐清晰的、心知肚明的神情来推断,老头显然并没有打消了疑虑,完全相信他。 果不其然。 “噢?”老头好像压根没听到张二锤的自谦一样,在慢慢喝了两口酒后,便抛出了他自信的质疑。“如此看来,你别有目的。” “老天做证,我下山全为了多竹居的需求,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也有秘密了。”话头一开,老头船走顺风,丝毫不理会张二锤的强辩节奏。 一时间,所有的嘈杂喧嚣都暂停了。 张二锤蓦然一惊,视线变得飘忽,东游西荡。 毫无疑问,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老头的低落情绪的确是又冒了出来。但很快他便又面露笑容,回到了正常状态。 “没有。”张二锤咳嗽了两声,眼神有点木然。 “你无需与我硬拗。”老头摆了摆手,冲他轻蔑一笑。“你说谎的样子真是相当老实。” 张二锤叹了一口气。头向后一仰,透过长月茱萸的枝桠,呆呆地望着天,表现得很安静。老头只寥寥几句,却尽是些合理的半高调。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在镇上识了一个姑娘?”老头以开玩笑的语气发问,同时那锐利的眼神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张二锤。他的口气强硬,神情慎重,明显这是一个陈述而非一个提问。 当然,老头也确定自己已然深中肯綮。因此,他又有了一种黯然受伤的感觉。风有约花不误,他无心阻挠长大的爱意。但他的爱意全情托付与张二锤,可张二锤的小情愫却一直在刻意隐瞒着他!这如何能不让他难过! 听得老头果断的一句,张二锤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李小花悄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音容笑貌相当清晰,曼妙气息挥之不去。他的胸中顿时扑腾激荡,面上放出了异样的光,仿佛眼耳口鼻瞬间坠入爱河。 人世间的快乐不过如此! “当然不会是半个!”话音甫落,张二锤忙收住口。 刚停住,他又察觉出了不对劲,猛然间吃惊地仰起脸,眼睛瞪得圆圆的。 “老头!你肯定不是不经意间看了我的日记!”张二锤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态的发展真相,气愤得浑身颤抖,如被从天而降的霹雳击中了天灵盖。 “而且,绝非仅有一次!” 他满面怒色的样子,像是积压了许多许多的冤屈和愤恨。 老头先前坚定的形象瞬间大打折扣!张二锤声调不高不尖,但他的激动就像滚开的山泉水一样涌动迸发了出来。他脆弱的内心痛苦不已——只可惜了自己,律己有余而治人不足! 张二锤手指绷得很紧,关节苍白,即便停住了口,心里仍不住地骂骂咧咧。 老头脸色微微一红,仿佛也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尴尬。但他一声不吭,保持沉默,面色很快变得坚定、从容,对张二锤的愤怒置之不理。 “说真的,你的日记写得的确不错。” 二锤愣住、微笑。 “那是自然!”张二锤立即忘记了愤怒,对老头的赞赏迅速报以肯定。“老头,没想到你的文字水平低劣,但鉴赏能力如此之高。” 老头的一句赞许,让他仿佛得到了慰藉。当然是不情愿的,但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掂量过之后,他浑身散发的狰狞可怕的危险气息大大减弱了。 “排沙简金,尚有可取之处。二锤,你长大了,我甚是欣慰。”老头并不与他纠缠,语气随和之间,又只自顾自感叹起来。 张二锤又是愣了一愣,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涌动在胸中,他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嘴唇。 想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还是要回应老头的傲慢且冒昧之时,福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锤少爷,不要再泼了。我好不容易养活的火山红要被泡死了,这花可不经酒啊!” 张二锤被吓了一跳,脸上仿佛挨了实实在在的一巴掌。他慌忙放下杯子,转过头想望一眼,但不巧的是,却只看见一束西斜的耀眼阳光。 “品酒,乃社会上流人士的必备技能,你如此不懂欣赏,真是野鸡终不成凤凰。枉费我一番心机失所寄托。”老头漠然的目光从张二锤身后的地面慢慢收回,只有下半张脸在冷笑,而紧皱的眉毛如同被蜡染过般凝在眯起来的双眼之上。 他举起杯酒,仔细地闻了闻,然后翘着文静的兰花指把整杯酒灌了下去。那势头,差些忍不住要把酒杯一齐吞下去。 张二锤与老头对视着,似乎这是一场眼睛与眼睛间的生死战。 “老头,你我都不过一介山炮,装模作样给谁看。况且这不过一两十缸的窑春,即便是加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见得砖可化玉。你品了它,只会变成一个更加虚弱的老头。” 说这句讽刺话的时候,张二锤几乎是非常快活的。 气氛如同桌上一蹶不振的养生秘笈,再度沉寂下去。没有风过,就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 第29章 福伯娘亲 秋虫哀鸣,天空高远。变得硬邦邦的气氛很久都没有缓和下来。 老头让福伯撤走了长月山丛林鸟,给桌上热上茶。 福伯是一个懂规矩守规矩且善解人意的人,他对火山红的抱怨哀叹只持续了片刻便已收起,默默领命行事。 由午宴至此,老头已喝了不少。虽则他确实从未醉倒过,但若是长时间喝得又多又快,人终究会糊涂失神。时刻保持最基本的清醒,是他的准则。而茶最能满足他的要求。 看着福伯拾掇完成走开的背影,张二锤不禁对自己的莽撞行为大感羞悔。 老头仿佛对一切都置若罔闻漠不关心,他以凉水滚了一下一直捏在手中的酒杯,有条不紊地换上了茶。 “往者不可谏,日记也好信也罢,砖也好玉也罢,便由他随风吧!”老头悠悠然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往椅背上一靠。“喝茶!” “福伯的火山红怎样能救回来?”张二锤对老头所言望而却步,心里默默地抵触着,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大可放心,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茶!我可没那么多好酒让你浪费。” 张二锤仍然只是看了看,没喝一口。他尽量不让脸上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嫌恶,但极品私酿的奥妙和力量,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来回冲击着,那经已成为了他心中永远不可愈合的一道疤。 “听到个茶字我都感觉极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喝点正常的东西清清肠胃好了。”张二锤揉了揉前额,微微苦起脸。 “学不会品酒,连茶也不会喝了?”老头甚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变得有些生硬。但他很快转开了眼,又自顾自喝起了茶。嘴中啧啧称叹,喝茶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即便如此,张二锤还是坚持着他的抗拒。一念又起,他毅然决然起身走开。 老头只是默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似乎尊重他的决定。 “这个时候,还是冲点豆粉适合我。” 张二锤很快重新落座,他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杯子。世间毕竟有些美好事物的。豆粉甜美香醇,显然有着丛林鸟无法企及的优势。它没有对酒构成直接的竞争,它只是痛饮狂歌的后续步骤。是让头痛酒鬼趋之若鹜的、近乎完美的解酒之物。 但他的甜美追求很快就成为了虚妄。 “豆粉早没了,你有重新买过回来?”老头眯起了眼睛,满脸疑惑,有些吃惊。 “我没买。那不还有吗?”张二锤把杯子放下,舔了舔嘴角溢出的汁水,指着屋内的储物架子。“大半罐呢!难得它能在你手下存活这么久啊,老头!” 一个简朴但雅致的白瓷大肚罐子静静伫在角落的架子上。令人动心的精装外表,使得里面的豆粉更加诱人。 张二锤说完马上又拿起杯子晃来晃去,喝了大大的一口,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的肠胃仿佛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老头抬眼一看,瞬间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张二锤。 “大白天的,你连豆粉都认不出来吗?” “什么?”张二锤似乎一时间不明白老头说什么。在思考那句话的时候,他看到了老头莫名其妙地开始变幻的脸色。 老头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门。 “那罐里面的,是阿福他娘亲。” 张二锤猛然吃了一惊,他抬起头,突然间,一口喷在了桌上。 “死开一点!”老头扬起了一边眉毛,慌忙收起他的养生秘笈,以防被玷污。“你糟蹋了福伯他娘,别害了我的秘笈!” 张二锤被呛得又咳又喘,嘴角不住地抽搐着。他感到呼吸不畅,脸色白得不像个大活人。在一片仓皇忙乱中,他忽然从豆粉里面感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精神小伙的脸上顿时蔓上了倍感难受之跳脱感。 福伯他娘亲与平日里的豆粉如出一辙,叫人仓促间如何分辨!难怪他喝的时候总觉得味道不太对劲,事实证明果然有问题。 “为什么要用一样的罐子!还要摆在一个地方!”张二锤发出绝望的吼叫。突然间又朝着罐子方向拜了拜。“有怪莫怪,细路仔不识世界。如若婆婆在天有灵,还请原谅小子的无知……” 张二锤干呕两下,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晚了,已经晚了。都到肚子里去了,还拜什么拜!”伴着一声轻蔑的哈欠,老头翻了个白眼,再度发出嘲讽。对于品质生活不可或缺的美酒被张二锤那般浪费,他显然很记仇。 “我全部都已经吐出来了!”为表清白,张二锤再度用力干呕两下,的确什么都再也没有了。 “你说这要是让阿福知道他娘亲已经不完整了……” 老头的话合乎情理,顿时让张二锤雪上加霜。 张二锤感到喉咙发紧,面带慌色迅速环视四周。见得并无动静,他连忙从地上搜刮了一些沾染了豆粉汁的泥尘,心存侥幸地赶紧给罐子补充了能量。 尽管不太靠谱不太体面,但张二锤在小心翼翼摇匀之后,却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为罐子变得更有分量而略感安慰。 折腾半天重新坐下来时,张二锤已略略平复了复杂的心情。尽管他的心还在猛烈地怦怦直跳,但面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日光变幻,世界仍然一片色彩斑斓。光线让多竹居蓬荜生辉,无处不充满灵动。尤其随着风吹拂的节奏,毫无意外的是蜂拥而至的光影闪动。视觉盛宴自不必多言,还有随风而起的声声入耳的音浪也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景观。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各自诱人之处,给人提供感官上的享受,使人心旷神怡,满足于徜徉其间。 老头始终若无其事地坐着,他的头往一侧歪斜,一双犀利的眼睛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张二锤。整个人一动不动,但脸上的明朗愉快却已显得更加精神焕发。张二锤时不时的行差踏错,总能让他喜出望外。他那神态似乎在说,如此好戏收场得未免有些为时过早了。 张二锤有点恍惚,虽仍心虚而难堪,但见得老头如此愉快,他的心不禁疼了起来,轻咬牙关,把自己乱七八糟的闷闷不乐暂且搁置一旁。 他一遍接一遍不停冲着他的杯子,仍然觉得福伯娘亲仿佛还在杯里。他感到一阵恶心,却尽量克制着不表现在脸上。 手上动作不停,张二锤的脑子也在打起精神快速运转着。他不要再看到老头奇形怪状的快乐和期望了。 第30章 岁月不饶人 很快,张二锤便有了主意。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身体不再紧绷,表情也放松了。 “一件小事便可以令你如此开心,若是有更大惊喜摆在眼前,老头,你岂不是又得当场摆宴庆祝。” 老头等了一会儿没见下文,他又抬了抬眉毛,微微转动着杯子,以示无言的疑问。 “如今离你我约定的时间是越来越近了。”张二锤眯起眼,开始露出笑容。一挺身,单刀直入。 这一刻的空气似乎格外的轻,白楠树和长月茱萸似乎都在发光,而风,也显得来去那么快。一切都显得如此清朗又安静。这会儿,轮到他兴高采烈,重新变得健壮又硬朗了。 在张二锤的主观印象中,出山这个计划,很早之前已成为他最为翘首以待的未来。而今他忽然醒起,一切已在排期,指日可待! 为了可以主动把握未来,这一刻他便把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老头忽地轻轻地打了个嗝,一愣。他的眼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脆弱的微光,没说一句话。 似乎是觉得说话都挺费劲,老头皱起了眉头,好像不打算接上这个话题。他举着杯子,凑到嘴边,久久不动,坐姿像一个木雕。 张二锤眨了眨眼,静静看着老头,等待着。 “的确。仿佛就在眨眼之间,入山已足足十……十一……十二……”老头仰起头,顿了顿,而后又摇了摇头。“准确来说,入山至今已约莫十数个春秋了。” 老头脸色严峻,语气沉重,他的声音已切上疲惫、透着灰暗,让人充满历史遐想。随着他杯中茶水半了下去,张二锤觉得老头在迅速衰老。 果不其然,快乐总易转瞬即逝。 这对老头有着很大的杀伤力。每每说到时间,老头总喜欢信马由缰抒发自己的情感。张二锤知道得很清楚,一定是这山间的空气让他沉醉。 “当真岁月如流,光景不待人。”老头再没那么豪情昂扬了。 尚有丝丝长月山丛林鸟气息的杯子终于再度贴上了张二锤的唇齿。它轻轻地,心满意足地将自己倾泻而尽,进程非常顺利, “没错!不知不觉间,老头你经已又老了十几岁,离去货越来越近了!” 老头措手不及,脸色一变,顿时歪头瞪眼注视着张二锤。空气非常压抑,苦楚纷至沓来,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亮晶晶的眼睛有些湿润。 两个人又相对无言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老头很想只当张二锤是脱口而出的随言碎语,但他脸上仍然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失望之情。 “简直牛头不搭马嘴!”老头心里的暗骂只翻作了一句算是斥责的话轻轻吐出了口。他考虑暂时对张二锤从轻发落。 “是我说错话了吗?”张二锤一脸茫然地打量着老头。片刻又耸耸肩,喝了一口茶。“那么冥顽不化嘛!我不也大了十几岁!再一年多,我便是全新的江湖人了!” 张二锤的声音就在空气中飘荡,他表现得十分洒脱。平和而积极地换了个讲法,他的精神更是为之一振,兴致陡增。 老头以秘笈轻敲着膝盖,深沉地低头凝视着,脸上没有笑容。 “我看得出,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惦挂着下山,你的心思几乎没放在其他事上。”老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意味深长的表情只让人看到点既严肃又脆弱的边边角角。 将一个全新、剧烈的改变添进毫无波澜的人生轨迹中,无论是谁,都总有抵牾。即便这个改变早有预示,即便他是个什么都经历过的老年人。 “我!一个十八岁倒计时的血气方刚的追风少年,当然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躲在无人的角落,做一些神志不清的、完全丧失逻辑的黯然养生!”张二锤的神情看上去谦卑又恭顺,但他的语气却亢奋异常。 他强忍住骄傲的笑容,淡定自若地注视着老头。他知道自己自然不应该这么粗鲁残忍,但脸上一丝若隐若现的笑还是出卖了他的快活。 老头似乎很受震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张二锤。他感觉很不真实,受到了真正的考验。模样扭曲到已经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你觉得你这样讲话,合乎道德吗?”老头气得牙根痒痒的,终于失去了冷静。他不能自持,逼视着张二锤,可张二锤脸上微妙的表情让他更加愤怒。 张二锤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识相地把表情平复了下去。定量供应的沉默,让老头的火气走了下坡路。 “我必须承认你狡辩得甚是出色。但你未免过于乐观了。”老头很快正了正神色,忽然对着张二锤微微一笑,笑容持续的时间有些长。“你这么能蹦跶,不过是老天爷暂且赊给你的账罢了,很快要还的。” 老头手中的茶杯斟得很满,但半滴水也没有洒落。 张二锤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犹豫片刻,还是把嘴闭紧了。接着他摆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仿佛当下二人一个青翠欲滴一个病入膏肓,这一点清晰又明确,无需多言。 正在此时,小翠送来了一盘青菇干。 大如伞盖的青菇本和颜悦色,摘下后久经风干日晒,成就了盘中走投无路的枯赤模样。青菇本身的特性虽看不出有什么名堂,如今的品相也不太好,然而作为闲暇零食质量的确非常动人。馥郁的香气直穿鼻入脑,使人瞬间便陶醉其中。 张二锤慢慢嚼完了一个青菇干。思考过程虽然略显漫长,但绝非毫无效果。他鼓了鼓腮帮子,把注意力放回到老头身上。 “意思是,老头你已经马上快到还债的日子了?” 和缓的语气带来了最强烈的回绝。 张二锤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感觉自己又酷又冷静,心中的压抑终于又被一浪接一浪的快感所磨灭。 老头心里思绪纷乱,好像被蜇了似的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他的心忽然找不到可供隐蔽的掩体。风把他的脸挠出道道怒火直冒的皱纹,被深深触犯的老头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发泄怒气。 真可恶! “张二锤,你就非得让我难堪?”老头咽了口唾沫,深深地朝张二锤看着。他的双眸虽则不大,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肝脾肺肾。一口茶下肚,他又不情不愿地叹出一口气。“别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了。我承认,你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两人的形象的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很让人丧气。 “只有我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行了吧,你满意了吧?岁月不饶人,你终究会切身感受到的!”老头又换上了那副喟叹的表情。言语忧伤,却显得言不由衷。 张二锤无力一笑。两人相互残杀,又相互救赎。本来除非迫不得已,他并不会去彻底挑衅老头的情绪。毕竟狠命顶嘴带来的一时快感,相比师徒亲情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但见时光流逝似箭,岂知江湖风云始终。我不是有意要打击你,二锤,你要知道,如今世途更已窒碍难行。” “无妨!我正要趁着风华正茂英姿勃发身强力壮风流倜傥,去自力更生,去见识见识,师父口中的江湖。”张二锤语气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 虽然他对江湖了解得其实不多,虽然这暂且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在日复一日的繁文缛节和没完没了的消磨之中,朦胧的压抑感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况且,下山本来就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 又是一阵沉默。 四周一片岑寂,唯有风吹叶动,为萦绕在二人之间的无语,带来了某种撩动心弦的音效。 第31章 初级侠客 院子里的花青岩上缀满了苍苔,在旁边枝叶透落的参差碎影掩映之下,虽显凌乱,却也不失风采。暑光西斜的力度不断加大,天色逐渐鼓起勇气安抚秋日的眼昏耳热。 两人不知就这样待了多久。周遭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微尘飘浮在空气中,时间也都凝固了。 老头也叼进了一个青菇干,三两下很快便停止了咀嚼。看来他的人虽然垂垂老矣,但牙口尚还算可以。他的嘴巴鼓动两下,仿佛在预热,下一步就是打破沉默了。 “江湖啊!说起来,我都差些要忘了它本来的模样了。”老头微微一笑,但眼里没有笑意。“只记得刀光剑影,只记得血雨腥风,只记得深仇宿怨,只记得残酷无情。” “老头,我记得你跟我讲过,江湖除了刀剑,更有豪情。你忘了不要紧的,老头,待来日,我替你去看去感受!” “莫要忘记,你身膺门派革命重任。”老头看了一眼张二锤,郑重地说道。 带着肯定意味的这一刻,张二锤听到了自己的心又在加速怦怦直跳。 “无数个日日夜夜以来,我从未忘记我的使命!”张二锤大声而严谨地宣扬着他的稳如磐石的心,努力品尝着仿佛就在眼前的惊喜。 “如此最好。” “我多想即日便可下山,早日完成大任,将门派发扬光大!” 心驰神迷的欲望在翻腾,张二锤的干劲似乎瞬间便已熊熊燃起。突然把心里话吐露出来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老头听得一愣。他皱起了眉头眯眼斜睨着张二锤,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刚端起的杯也愣在了半空。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还年轻,还未真正到适合走入江湖的时候。”老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张二锤,仿佛在制止张二锤的畅想。 张二锤微微狐疑又瞬间恢复过来。 “多谢师父的大力支持!感谢师父的衷心赞成!”张二锤没有流露出退缩的征兆,他快速地制止了老头的制止。 老头翻了翻白眼,仍是十分平静地看着张二锤。他清了清嗓子,又一本正经地开腔—— “二锤,这些年来,你的成长为师尽皆看在眼里。虽则有了长足的长进,但细节之处难免尚有纰漏,我认为,你还需要留在山中一段时间,好好去修缮、去补缺。” 老头迟疑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并不能让人信服的微笑。他的笑脸有些颤抖。 “且江湖水深,我们不能光凭想象便理所当然地去冲,那只不过是去做一个英年早逝的浪漫主义者。你尚未做好万全准备,贸贸然下山,怕是极易折损,很难成事。” 老头话音一落,气氛变得十分怪异。 沉重的停滞感压在了人的心头,老头忽高忽低的态度、阴险又苛刻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张二锤和他手中的杯子都呆在了当场! “老头,你逗我玩?”张二锤从鼻孔喷出一阵热气,声音提高了几度。 “你不是不知道,我行事一贯习惯精益求精,做什么都要有最高的标准。” 张二锤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破碎。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他一口紧接着一口不断地喝着茶,木然地看着老头,表情空洞。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我不怕什么折损!” 张二锤尽力把失望感压下去,毅然决然地说道。脸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换上一种平静的自信,现出了初级侠客常有的傲气本色。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我强壮的心中正满溢着绝对令人瞠目的独立自治精神。我能行的,老头!” “我怕。”老头忽然忧心忡忡。此刻他那小小的眼眸中失却了往日的澄澈,填满了柔和的厚重的担忧。渐渐黯淡下去的广阔天地,更凸显了他的孤寂。 张二锤当然十分理解老头的关爱,这既是师徒之情,也是父子之情。 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涌上了心头,张二锤乍然有了一丝崩溃。他忽然觉得自己徜徉在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当中。 老头没有继续说话,但可以看得出,他对张二锤的回应很是期待。 “师父无需担忧。”张二锤虽然心里有些发虚,但神情却十分笃定。“完美主义倾向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是披着意志不坚定面具的退堂鼓。” 老头面带讶异,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什么计划在实行之前会有百分百的把握。况乎天下事日新月异,事未做之前,是难是易无法下定论。”张二锤继续见缝插针,一派早对世面见惯不怪的模样。“虽然许多事做起来要比设想的艰难,但也总有些事,做起来却很易。” 张二锤的敏感,长气老头显然一点都没有料到,滔滔不绝说得那么流畅,说话的语气也没有轻蔑的成分,很能让人确信。 “只可惜言之非艰,行之维艰耳。”老头像是无形地点了头,但他嘴里却并没有表示赞同。“而你要面对的这一件,就正正是原始而充满兽性的!” “最关键的是,二锤,你很清楚,我们可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老头惆怅地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又补充了一句。 张二锤闻言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他有些气馁,沉重得欲言又止。他方才的兴奋预算大大错了。一开始,他只是想阻止老头的快乐,岂知竟以至于连他自己的热情都有了点萎靡。 而事实上,老头的确已经让张二锤觉得下山似乎也并非一件纯乐之事。 不过,无论如何,张二锤是不会如此轻易放弃的。总不能像傻婆娘等野老公一样,一世拖个没完。下山是志在必行的。他愿意承担由他的急不可耐所带来的责任。 “但正如老头你自个儿所说,岁月不饶人!我终会长大,我终要下山!”张二锤顺理成章地阐明了真相。他那努力振作的笑中透着坚定,可以被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师父略微给些支持,一切都将按原计划燃烧!” 始终还是坚持着说出了口,张二锤情不自禁地深呼一口气,有一种笨重的狡黠漫延开来。他贴紧椅子,就像一只被灼伤的黑线蝶寻得了丝丝慰藉的凉意。 老头刚拿起一只特别大的青菇干,一时沉默当场。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张二锤。 “燃烧?我给你的终极修炼笔记,你看了吗?”老头忽略了张二锤要的支持,只关心他的燃烧。 “看了几遍,还未看完。希望能会一点是一点。” “希望你用心感悟,那基本上算是我能教你的最后的东西了。二锤,你资质上乘,根骨绝佳,又自小打好了底子,只要肯用心,相信不难臻于致境。”老头的声音平静又认真,口气很让人感动。“等这一套学完,你就完全可以出师了。来日凭此行走江湖,大概不至于被人一击毙命。” 老头虽然如此轻巧地说着,却是从容地笑了出来。显然他对他的笔记有着极为强烈的自信。 张二锤嘴角紧绷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太阳即将下山,阴影从多竹居的每个角落里爬了出来。 远处有潜鸟高鸣,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调子却越来越低。三号山头之上暮天曛暝,深沉的橙黄徐徐褪尽,些微暗紫崭露头角。眼前有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院子上空。 秋日期中的风声仍从朝至晚不断呜呜赶来,两人默坐在这在半明半暗将黑未黑的世界里,各自怀着汹涌的思绪,适当纵容心里那分搁置着的心神。时间在慢慢地流逝,但两人都不在意。 日头西沉,天色终于消退了所有的生存意志,黑沉沉地暗了下去。 二人默不作声,在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忧郁的气质,思绪早已不知飞去何方,仿佛已然有了一种与天同逝的追求,再没什么歆羡与留恋。 “天都黑了,小翠,怎么还没掌灯!”福伯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走到了廊前,表情奇怪地盯着院子里的二人。 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沉重感,瞬间得到了化解。 黑暗中窸窣声响不断传来,夜幕的脚步匹配着不愿安静的大地。近巢的乌雀们发出它们在秋夜特有的吱喳声,淡土黄的灯光由坚挺立在地面的灯笼里射进了黑暗。 第32章 热嘟嘟的肉感 李小花完全素面朝天,她的漂亮和心地善良了了可见。她的头发梳得很平整,在脑后用奶白色的缎带扎了起来。噢,那缎带是张二锤几个月前送她的生日礼物——用两头完整的大山猪换来的宝物,价值不菲。 当然,这是值得的。李小花刚扎上头发之时,也得到了镇上杂货店店主黄大妈和一众旁观大妈的礼貌起哄和假意艳羡。 张二锤很难忍住不去看她。他两眼放光,盯着看得既兴奋又胆战心惊。 “锤哥,这可是你送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李小花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的气氛。 “小花,是十六。你经已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张二锤摇了摇头,说得有板有眼,他望着那缎带,笑了笑。 “你都快十九了,你好老啊!” “十九便好老了?”张二锤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他对此完全始料未及。小花,你我该属青春两敌才对!我们都很年轻,这才是事实! “你不知,以镇上的传统说法,逢九的年岁都比较难熬。”李小花双瞳剪水,意味深长地说道。她说话时,声音有些紧张。“我们镇上,在十九岁那年过世的青年才俊,也许比你打过的山猪还要多!” 张二锤顿觉震惊,一时间有如大难临头一般。但转念细细一想,他又很快便以为这没什么要紧的。 “简直是不学无术的无知说辞!”张二锤微微地挑了挑眉毛,一哼着鼻子。“得亏我不是你们山猪镇人氏!我的生存经验丰富充实,有着不会早衰的生理机制,所以我活到二十以上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李小花轻轻掩嘴,甜甜地一笑。 “锤哥,这么吉利的话就留藏在心底吧。方才我说的十五岁礼物,是这个呐!”李小花歪了歪脑袋,张扬起手中的物件,眼神同时变得有点迷离。 张二锤顺势望过去,只见她一只手撑着把红条纹小伞,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把鬓边的一缕秀发拢拨在耳后。 “十五岁那年,你送与我的伞。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平日里,都没舍得打。”直到如今,李小花仍感觉这别致的小伞很是神奇。她仰起头,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张二锤。 这种有着甜蜜意味的恭维话,让张二锤有点自鸣得意的感觉,他身子瞬间挺得笔直,心里神气十足,脸上却不露声色。这把伞,说实话没有什么魔力,也没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费了点心思,成了自动伞,并加了些使人可以自卫的小机关。 “你看这漂亮而完整的伞身,直到如今还像新的一样。你留下的落款还在——张二锤制造,张二锤租装。啊,锤哥,你写错字了!”李小花微微惊呼一声,目光含笑,并没有皱眉。 张二锤迅速瞥了一眼,羞耻感和失败感油然而生。他在伞柄最显眼的位置留下了他飘逸的印迹,但没曾想,竟犯了如此灾难性的低级错误! “噢!陈年旧物,那是不太合身了。”张二锤前言不搭后语,却强作语气平静。虽然心里波澜起伏,但面上纹丝不乱,没什么表情。 张二锤慢慢地走在李小花身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那绺黑色的头发再次垂落在脸侧,李小花无动于衷。 有段时间没见,她的脸似乎不像原来那么白皙了,又晒黑了不少。照这个速度,她的脸色变得跟头发一样黑应该很快了。这破伞,不打也罢。张二锤摇摇头。不过,她的五官轮廓越发分明,长势已然更加喜人。 “伞又不是衣物,哪有合不合身一说。” “是的,这个玩意儿不折不扣。”张二锤眼神混沌,享受着一些思绪上的微妙张力。他很快进入了饱暖状态,吐在空中的词句字迹零乱却不自知。 李小花一时搞不清楚张二锤话里的意思。 一阵沉默。 “锤哥,你又在想什么!”李小花看着张二锤眼睛在盯住她,人却在捉摸不定地走着神,不由得十分疑惑。朝他挥了挥手,他却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张二锤终于被李小花给晃过神来时,他刚给他们虚无缥缈的第五个孩子起好名字——张五花,三四岁大的张二花那热嘟嘟的肉感还在手上未散。 张二锤闭上眼再度回味,那种感觉依然还在,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锤哥!”李小花无奈地嘟起了小嘴,毫无风霜的脸红中带着明智的洞察和娇羞。 张二锤完全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入眼的李小花显得修长而瘦,但并非弱不禁风。她身上显然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香气,让人沉醉。但她又仿佛是不容亵渎的仙子,绝尘方外,离人千里。 此时此刻,和煦的阳光随着微风在树叶间隙中摇曳,把晚春初夏的温暖明亮洒了满路。躁动的热气在人面前袅袅上升,已经开始给张二锤传递了一种中暑的燠热感。 激荡之情溢于言表,但他紧紧抿着嘴,没让心里的话完全跳出来。由于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他的脸也吞吞吐吐地红了,像被火烧过了一样。 无人打破沉默,但再度犹豫了片刻,张二锤终于在李小花的脸色变得越发羞红之时,把手从她身上撤下。 李小花仍然红着脸,嗔嗔嘟哝着往前走去。 张二锤暗暗吃惊青涩欲望的传统表达与迭起迭落。此刻在他清醒的目光下,李小花更是像一朵怯生生、层层缓缓展开的美丽的大白袍。 想法太尖锐,张二锤的思绪转瞬飘进一个虚无缥缈的空间,几乎又要进入状态。黏着谵妄的漫漶紊绪,与斯文优雅完全不搭调的内容!通俗涩情,毫无规范! 他凝望着天空,立刻平静了下来。恨不得掴那还在尾随着的想法几个大耳光。 “小花,你千万不要误会,方才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时想得太过投入了。”匆忙赶上李小花的脚步,张二锤说话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什么重大事情这么入迷?”李小花抬起下巴,眨了眨眼。 “近来山里山猪大爆发,我要加把劲杀猪,给你更多更多的礼物!”张二锤挺直身板,把强行组装的思绪,拼凑整合成了有意义的字句。 一本正经的笑容慢慢地在他脸上绽了开来,让他看起来严肃又温柔。 李小花噘起嘴唇,却忍不住也对他报以微笑。剧烈的心跳慢了下来,但她发觉自己仍在脸红,又赶紧移开了目光。 张二锤为能够成功转移注意力而松了口气,眼睛从李小花身上移开,远远地望着前路。 第33章 水土不服 二人脚步细碎向前,大家都自觉保持安静。 这是一条走惯的路。今日路上只有零落的行人,日常来往可未曾见过如此冷清。张二锤觉着有些奇怪,却又想不透为何。 春起春盛,又见季末。 越往前走,草木渐渐多了起来,空气更加清新,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竟莫名有了几分长月山里的气息。草地上的草经已长得很高,甚至已势及人腰,如果张二锤是一头牛的话,估计早已迫不及待地冲过去饱餐一顿。 “锤哥,你看那些树,镇衙为什么每年都要给它们包得严严实实的又要拆掉?”李小花忽然指着道旁的树。 有镇衙的工作人员正在给穿得严整的绿化树脱去衣服。他们动作娴熟而快速,这似乎成了一个规律。 正是新鲜鼎盛的时节,槐柳间中的杨树,已飞絮满天。有些树已经被剥开张露出青钝色的树皮,抖擞着碗口大的红花朴素立在初夏的清风中。树尖之上,幽烟漫漫,是百年树木又历一季的沉静与心照不宣。 黄蜂在旁边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酥人的芳香,夏日的意味越来越浓了。 “大概是,它们在寒冬里也会冷吧。”张二锤一时间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还以为它们每每入冬,便会病倒。”李小花脸上顿生怜意。 张二锤揉了揉后脑勺,笑着摇了摇头。 “胡说!这些槐树、木棉树全跟我一样,有着名副其实的坚挺、健康。绝无惧任何风寒!”张二锤挺直了脊背,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道旁的树木。 “那长月山上的树会冷吗?”李小花的声音有些颤抖,又似乎很遥远。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一瞬间,怜意化作了实质的悲伤, 张二锤一愣,瞪大双眼,惊异地看着李小花。话语发展太快,他落后了。沉默了一会儿,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我想应该不会。这里的之所以需要穿衣服,应该是移植过来之后势单力薄,没营没养水土不服的缘故。” 其实,张二锤心里也没有数。但他就这么想的,于是脸上尽力保持着自信。 李小花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她似乎瞬间已经平静了下来。 “那么,锤哥你会水土不服吗?”李小花忽然往张二锤身边靠近了些。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面带微笑,抬头望着张二锤,黑黑的眸子深不可测,里面全是绵绵的专注。 “当然不会!”张二锤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很快便要真正出山。届时江湖辽阔,天下之大,我们皆可去得!”他咧嘴笑了笑,语调中满是不容置疑。 前两日刚刚通过老头又一次的正式考核,张二锤已完全准备好了开始崭露头角。这个近在眼前的未来,他已经想过太多次了。虽然越是临近日子,他兴奋中夹杂的紧张越是明显。毕竟老头一直对他暗示的些许不安,总会有些反应。 但也正如老头所言,任何事情,越害怕越要正面硬刚、越要去做。即便事情看起来似乎没那么简单。张二锤暗自鼓气,看来下山前还要再加把劲,捞到足够的营养才不至于水土不服。 此时此刻,张二锤浑身年轻而紧绷的肌肉在感受着清新、柔和的微风,那微风降低了新生的暑热,自如地穿透了他那件薄薄的衬衣。 这就是一种从不曾有的自由的感觉嘛! “你会带上我吗?”李小花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的声音很是轻柔,却穿透了路上的寂静。她眼睛里的万般柔情,让张二锤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微微轻颤,他忙加以掩饰,尽量不表现出震惊的表情。 答案是昭然若揭的。道理很简单。江湖路遥,同行的人比风景更重要。因为同行的人就是最重要的风景。 “你愿随我走吗?”张二锤轻轻一笑,不答反问。 “我都依你。”李小花沉默片刻,大着胆子点了点头。她脸色发红,仿佛心思已经被张二锤完全看穿。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不禁双手抚脸。 张二锤看上去没有特别意外的样子。他第一次意识到,十六岁的李小花,是如此的妩媚而可爱。小小的下颏,薄薄的眼皮,印上面颊的红云久久没有褪去,甚至红到了鬓角。 真是好一个让人见一次爱一次的花姑娘! 有种子播撒在了张二锤的心田,相信他日定可抽发出浪漫根苗。 张二锤发自肺腑般张开臂弯,忽然顺势一把捞过李小花的腰肢,将她的手拉进自己的手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感受着她柔软的皮肤,看着她纤细的、又因为磨完砍刀且刚喂完猪而有点脏的手指,一任浮想翻飞! 到时候便边闯荡江湖边生娃!意料之中的未来变得更加清晰。 满怀的浓情蜜意突如其来倾泻而出,超越了语言的亲密!此刻,他们仿佛连在了一起,严丝合缝,如同长春藤蔓彼此缠绕。 李小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心绪如麻无所适从,羞愧而逞强地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 二人就这样静静立于和风之中,仿佛约好了用深长而规律的呼吸共登那仰之弥高的极乐。流落在外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轻飘扬,火辣又丝滑。这一刻的李小花,激烈清绝,青春饱涨,浑身发烫,微微战栗。 这个姑娘竟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这对张二锤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既让他感到飘飘然的快乐,同时又能让他精神疲软。他打了一个隐晦的饱嗝。 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模糊。有那么一刻,他们周围的空气仿佛消失了。 耳聪目明的煦风仿佛对他们轻轻地耳语,挑动了更为沁人心脾的气氛。这段原本平庸无想像力的既定路程,在动物性的创造力之加持下,鲜烈年轻变得熠熠发光。 张二锤又多看了两眼,根植于灵魂的温良与柔软重起炉灶,再次上涌,他忽然有一种感觉——她就是他未来浪迹江湖和老死山林所有的向往! 藉着清风丽日,少年时分丰沛的感情瞬间深刻地写满心里的页面。 太冲动了!李小花注意到张二锤眼里有某种更为异样的表情,她极力抑制住心神,让自己在张二锤进一步做出让这个白天变得比现在更加璀璨的行为之前完全挣脱开去,快步向前。 场面好不容易平缓了下来。 路边花事正盛,一球花就狂野得比张二锤的头还大,此时此刻,阳光下盛放的花丛,齐齐汇聚出迷离的香韵。 小花花,连你也开始期待更为热烈的夏天了吗? 出得山来,快乐果然俯拾皆是。张二锤微微一笑,追了上去。 第34章 高级机关 “二锤,小花!” 一道稍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完全把气氛从就要四仰八叉的绵绵浓情之中拉回了现实。 由于方才太过温柔沉醉,以至于此时人声响起,两人仍仿佛做贼心虚般吓了一大跳,出现了瞬间的不知所措。李小花更是如同犯错般羞答答地垂下了脑袋,似秘密心事被人窥知受人诘问,满腔热烈赶紧抖落身畔。 无人的路上出现了一道身影。脚步匆忙,似乎正为急事赶路。 “你们两个在这忸忸怩怩的干什么?”迎面而来的原来正是镇上烧酒坊的李烧酒。他边说话边用手擦着额头。“天好热,要是这风再大一点就好了。” 李烧酒大概是走得太紧,已热出了一身汗。 李烧酒五十来岁,兢兢业业经营着山猪镇唯一的烧酒坊。而他的夫人正是老头所痴迷的豆泡西施王大娘。夫妻俩一个卖酒一个卖豆泡,日子充实,过得红红火火,在山猪镇富豪榜上也是名列前茅的。 李烧酒口中在说着话,他的人却片刻没停。表情严肃,步伐坚定。 “李叔好!”出于一种求生意志的机械反应,张二锤立即撇脱了先前的不堪,瞬间已心如止水,六根清净。 但李烧酒那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压根没想要回应。 “李叔,我正要找你打酒呢!”张二锤连忙拉住马上就要从身边走过的李烧酒。 李烧酒微微皱起眉头,却反而转过身来拉起了张二锤。 “那正好,我刚要回去取我的身份牌。你赶紧跟我来!”李烧酒仍是边说边走。 “到底何事如此匆忙?”张二锤不由得十分好奇,强行拉住了李烧酒的脚步。 李烧酒望了望天色,默默地摇了摇头。 “二锤你赶紧的吧,给你打完酒,我还得马上赶回广场。” “镇上又组织大会批判你卖假酒了?!不是的吧,你不是先两个月才刚给镇长送了两百坛酒吗?”张二锤闻言大惊。“那确实是得赶紧了!让我先把酒买好,你再停业整顿。” 张二锤边说边拖起李小花。李小花还在一旁目瞪口呆,她仍满脸通红,似乎还没有从羞赧当中回转过来。 “放屁!我做生意始终坚持人至诚、酒至醇的理念,万年未变!”李烧酒怒斥一句,把脸别了开去,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望着张二锤继续开口道。“此番动静,可是因为山猪镇发生了有史以来最鼎沸的大件事!” 李烧酒的眼里闪熠着充满奇迹感的神秘之光。 一个古井无波毫无风格的小镇,能有什么汹涌的大事。张二锤顿时感到更加莫明其妙了。 “到底是什么大件事?”他保守地疑惑了一下,笑着问道。 “县里的山猪会来咱们镇上招人了,听说接下来还会在这里开设分会!今天,只要实名登记加入山猪会,便当场送鸡蛋两打!整整两打!镇上不少人都已经收到风,去领了!” 李烧酒也不兜弯,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这使得原本复杂的一切瞬间变得清晰明了了。 鸡蛋诠释了李烧酒的匆忙,两打加速了他的脚步。中老年级热情被轻易点燃,大众有着难以言喻的无师自通,但又符合日常生活逻辑的发展。 “山猪会?”张二锤微微讶异。他和李小花交换了一个不太认可的眼神,摇了摇头。随后又疑惑地望向李烧酒。“那是什么东西?” 视觉交触,李烧酒抛出了一个因得不到共鸣而出神的高质量白眼,他无奈地抬了抬手,缓缓作出解释。 “山猪会,是我们山猪县县属最大的社会组织,是掌控着整个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等命脉的幕后主持。而今更在实施开拓创新的战略规划,组织势力很快将遍布全县和隔壁县。同时,会里也正在布局更宽广的阵营,以期实现触及全天下的更大的愿景!” 李烧酒说着说着便提高了音量。一脸的气势逼人,仿佛这是他的杰作。 真是令人震惊。 “李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虽说山猪县离此地快马加鞭也就几日路程,但镇上的人基本一辈子没有去过。对于镇子以外的世界,他们大多与张二锤并无区别。何况这番言辞有着强大的政治野心,也不像是李老板可以组织得起的。 “方才开会讲的。”李烧酒脑袋歪着讪讪一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没想到山猪会这样的高级机关,如今也会关注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愿意来这大做功德。可想而知,加入山猪会,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呐!到时候我那倒霉婆娘,也不用再每日只能磨豆腐整豆泡,我也不用天天搞这个假酒……哦不,美酒了。” 李烧酒语带无限憧憬,欲望与脚步一起滚滚向前,兴奋的气息随着满脸的油溢了出来。一副提前自由又快乐的神情,让人看了大为倾羡。 “还有这等好事?”张二锤仍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 “这个天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李烧酒煞有介事地说道。忽然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加大了兴奋的嗓门。 “对了,等会儿我还得找出我那死鬼老爹的身份牌,我记得当初应该是没烧掉的。对了,还有我爷爷的!我太爷爷的!这下赚大发了!哼,入会之前,我可非要先狠狠领他山猪会几筐鸡蛋!” 李烧酒面露主观的诚实与凶猛的满足,那表情仿佛山猪会已经在他的掠夺蹂躏之下,发出了亏损得不堪其痛的呻吟。 果然是个水晶灯笼,遇事明锐敢作敢为。一个人若有心成事,完全可以在常规答卷之外,自行出附加题来加分。 张二锤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思考,他听得心力交瘁。苦笑了一声,不得不打断了李烧酒的喋喋不休。 “这山猪会福利如此之好,怕没那么好进会吧?” 哪有这么大的白嫩青蛙随街乱跳。要真有如此良知未泯的盛会,也不至于山猪镇编年史以来毫无动静。突如其来的幸福,必然伴随着暗涌的苦痛。老头的这句话,张二锤相信还是很有道理的。 “二锤有见地!当然不可能了!实名认证之后,一面的要求便是必须是山猪镇户籍!啊,是了,二锤,你是黑户你不能进。实在太可惜了!”李烧酒顿时替张二锤感到扼腕痛惜,一脸的遗憾,仿佛到手的鸡蛋化作山鸡仔跑了。 也太过浮夸了点吧!张二锤忍不住笑了笑,他本就对这什么山猪会提不起兴趣。再说了,两打鸡蛋,未免也太少了点,个人如此重要的身份信息还不值得随意交给这什么猪会。 两打酒还差不多。 “对了,李叔,我王大娘在家吗?”张二锤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间想起还有件最为要紧的事得办——他暗暗摸了摸怀中的信,带着师父的温情、带着他的温度的情信。 “在家呢!今日豆泡也没出摊,和隔壁老刘头的儿媳妇在家磨豆腐,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估计都要磨出烟了。我这正要赶回去叫上她一齐报名。她要知道这个好消息,定然高兴得要死。每人两打鸡蛋,啊,发达了!” 看样子,李大叔和王大娘才是最天生的一对。张二锤摇摇头,暗暗为老头感到伤心。 “既如此,我先去一趟小酒馆。待你们领完鸡蛋,我再上你家去。” 第35章 爱武林更爱媒人 张二锤每次下山,去得最多的就是小酒馆。 小酒馆是镇上的茶馆。门面不太大,堂口摆满了油亮的桌凳,格调简单而淳朴。除了酒什么都卖。 时节已入初步暑热,此处显然更是理想的悠闲场所——此时此刻,有不少人便正在小酒馆里聚众喝茶。看来未收到山猪风的人也不在少数。 沿街的水灶正嘟嘟地冒着热气。茶倌老练地提着个铜壶吆喝着,穿梭在各桌和灶炉间为谈天吹水的茶客们续着开水。他们大都是镇上的半退休人士,间或亦有些无所事事的闲散青壮。他们全部相互熟识,从见面便热情地打着招呼,坐下就是大声地谈论着彼此感兴趣或是同仇敌忾的日常琐屑——天气如何不就日子、谁的婆娘如何阴晴不定、镇头那像匹狼一样的野狗每日盯上了哪户的风肉和谁家里的小嫩狗、哪家寡妇如何含愁待爱等等,基本上都是些毫无新鲜感的陈词滥调。 热烈的话头可以一日到晚不间断,但只要到酒馆节目开场的时候,众人便都相约安静下来保持沉默。 小酒馆有说书讲古节目,主讲是镇上的田三爷——他自号独脚阎罗。田三爷总爱穿着一身款式怪异的袍子,据他所讲此乃旧时武林最流行的侠士服,但张二锤觉得那只是为了遮住断腿的缺陷。 田三爷失去的那条腿,是在早年间已随着他的第七百个脚下亡魂共赴了黄泉。那时,正是田三爷叱咤风云、江湖微闻其名而色即巨变的年代。但不幸的是,他的最后一战,却是一场旗鼓不当、众寡悬殊的大战——田三爷以一己之力鏖战五百强壮大汉,最后仅以一条腿的微小代价折损对方半数,并逃得了生天。如此冰冷的江湖,如此残酷的武林!自那以后,田三爷便成了告老还乡说书度日的独脚阎罗。 田三爷如同水灶那锅一直沸腾着的水,有着一腔讲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对于江湖上的风云传奇,他讲得天衣无缝。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相信他的话,只要田三爷开腔,众人皆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听众都没真正见识过何为武林啥是江湖。但无妨,只要有几碗水茶,田三爷便能为小酒馆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张二锤和李小花到小酒馆来最大的目的,也就是听田三爷讲的大书。 两人都充满了对风云江湖的向往。一场大书大约得长篇连载一两个月,导致张二锤老是没有听全,一般是某某高手初出江湖,下次再听到便是这个高手已经命丧黄泉。人生真的是光阴似箭,他只有在这种时候体验最深刻。 而尤为可惜的是,李小花身在镇上也没有听全。每每张二锤追问她剧情如何发展,她总是一问三不知。也不知小花是单纯为吃喝而来还是真的喜爱听书。 田三爷正在播出的是《爱武林更爱媒人》。 这是一段异常凄美而大气磅礴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家底殷实、武艺登峰又酷爱和平的贵公子孟潇洒的豪情人生。孟潇洒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无意再在江湖上扬名,一心只求抱得美人潇洒过世。然而挑挑拣拣,总是花不入眼。而就在他即将失去热情的、某一个月色亮在枝头的夜晚,他竟对一个上门为他牵线搭桥的媒人,不能自制地起了反应!爱情的到来总是让人措手不及且无法回避。就在那一刻,他十分确定,他找到了他的真爱。媒人马婆婆!孟潇洒勇于追求神圣的爱情,不屑于世俗的眼光,只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誓要迎娶马婆婆!他无比享受这种极速版进化爱情的快感,反对所有反对他的人发出的所谓此举必将有害于世道人心的邪说。 “今日说到,《爱武林更爱媒人》第一百二十九回,全书倒数第二回——神圣恋爱没有专利!”田三爷轻啜了一口茶,利索地往地上吐出一瓣碎叶,并用他那完好的左脚搓了搓,在地上拖出一小道湿痕。 “——孟父的巴掌狠狠地落在孟潇洒脸上,并破口大骂道:我孟家的脸面全让你丢光了!”田三爷鼻音很重地说着书,表情和动作都极其到位,分毫不差。他神色严肃而冷漠,仿佛是在叙说着自己的遭遇。 一个人只有全情投入时,才会这样子。 张二锤和李小花挑了个靠窗的角落。这里的茶太旧了,茶汤显得异常清淡,仿佛只是棕色的、有点点茶色却无丝毫茶香的水。山上的黑乌龙都比它有着更微妙和澄澈的香气。但小酒馆里没人抱怨,日子早已把他们的挑剔清了个干干净净。 况且故事精彩,众人也分不开心神去多虑其他。 “——孟潇洒心潮起伏,倔强地顶嘴:爹!脸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并非长在他人眼中!你不扯下来丢掉,它永远都在。我货真价实的爱情,何故非要世俗评判!” “——孟父:我是你爹,不是世俗。”田三爷作势拍了拍桌面。 “——孟潇洒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行止出于己心,当坚不可拔!总之,我非她不娶!” 田三爷的脑袋也随着口中的孟潇洒猛然一偏,此刻又仿佛角色转换,孟潇洒上身般撅起了嘴,好硬颈! “——孟父的眼神越加犀利:我已经告诫过你两遍。不会再有第三遍。” “——孟潇洒:即便你再告诫千遍万遍,而我的答案,始终不变。我对马婆婆,永远一如初见。” “——孟父:你简直疯了!她已年入杖朝,比我尚且大上两轮!” “——明确遭受反对,孟潇洒的吞咽也变得有困难:做人为何要固守成见!年纪如何能成为爱情的绊脚石!” “——孟父:无论如何,作为名门之子,你的人生之路很宽很长,你万不能触碰道德底线,去娶一个媒人为妻!” “——孟潇洒据理力争:我们你情我愿,如何不能?大不了,我不要这一身富贵,我们携手浪迹江湖!”由于讲得太激动,田三爷一口茶水下去,被微微呛到了,猛地咳了两声。 李小花听得很是入迷,她身前的一杯清茶已经放凉。那夹在半空中的乌鸦炸酱面,轻颤着尚未入口,快要坨了。 “锤哥!这孟公子果真好生贞烈!”李小花放下了筷子。乌鸦炸酱面随之跌落在碟子上,乱成了痛心的模样 。 “的确让人钦佩!一般人还真的难以企及他的高度。这眼界,这胸怀……”想想也很有意思,张二锤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同,他正往嘴里塞着凉拌野苋菜。 “你会为了我这样做吗?”李小花眯着眼睛,红唇微启,十分撩人。 “放心,故事是故事,我们不至于。我师父的偏执度数没这么高,你也并非杖朝之年的马婆婆。”张二锤出口鞭辟入里,温和地拍了拍李小花的肩。 “倘若是呢?” 显然这个问题已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未待张二锤作出抉择之时,田三爷又清了清喉咙,继续往下说了起来。 “嘘!先继续听下去吧!”张二锤噤声,连忙拉住李小花。他乐意尝试想象,但现在不是时候。 “——孟父摇摇头,屑笑一声:我浪你个锤子浪,你一不懂江湖,二不懂富贵,三不懂爱情!” “——孟潇洒:你甭管我懂不懂,只要我与马婆婆两情相悦,那便足矣!” “——孟父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些狡诈。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你如何得知,这不是你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情况并非一成不变的。田三爷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再度喝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讲起来。 “——孟潇洒微微愣了一愣,他的眼光只疑惑地黯淡了片刻:不可能!那夜月色见证,我与马婆婆已情定终身。况且四十不惑三十而已,我才三十好几,正是一个追风中年最身强力壮的时刻,我注定必将成为她生命中至为耀眼的男主角!” “——孟父忽然间有些闪烁其词,他慢吞吞地说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爱!” 什么叫做爱,确实无从谈起。田三爷讲到这里,也不由得顿了顿,用一只手擦了擦脸。兴许真的让他代入,他也不懂。 “——但孟潇洒仍是挺直了身板:我不管什么叫做爱,我只知道这是我喷薄欲出的炽热感情。人一世物一世,我把握住,我便得到了。” “——孟父的口水花像喷毒液似的:得到?首先,爱情并非一件货品,从不讲究买定离手。你离买定还差得远,何况就是要买,以你的身家,明显也不够。” “——孟潇洒愕然,从他爹的眼睛里,他瞥见了自己的落魄模样,他颤颤而道:爹你此话何意?我是绝不会贪图你的银两的!马婆婆也不是贪图钱财的人!” “——孟父微笑起来,但笑得很淡:我的意思很明显。” “——孟潇洒:我看不到有多明显。” “——孟父继续冲他笑了笑,和善又轻蔑:你马婆婆与我,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 小酒馆里的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也立即如同孟潇洒一般复杂——诡异又扯心的疼痛仍然是一种确切的、直接的感觉。 这真是一场非常奇怪都、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三角爱情!但有时候,事情的正常发展轨迹往往就是这个样子。 “——孟潇洒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哑口无言的境地。他觉得两脚突然踩空,一阵天旋地转,濒临崩溃。原来,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他呆立半天,终于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决定正视一切,承受起一切。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伤心欲绝,不如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这一瞬间,艴然不悦的孟潇洒猛然从腰间抽出了他的宝剑!” 田三爷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却始终十分清醒,正在缓缓推动故事高潮的发展。越大的危险往往藏于越平稳的沉寂之下。 “——许是连他爹都已经忘了,孟潇洒是先成了绝顶武林高手,才隐退求爱的。此刻他怒气攻心,自必剑气如虹!” 李小花紧张地捂紧嘴巴,嘴角的油全沾在了手上。不止是她,此刻小酒馆内全然鸦雀无声,咕噜噜的滚水声显得十分刺耳。 “锤哥,孟公子他,他该不会是想要……”李小花双手忽然抓住张二锤的手臂,她心底涌上一阵恐惧感,打了个寒战,话没说完,想表达的意思经已十分明确。 故事的发展的确已经十分明确。张二锤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镇定。 正待张二锤和田三爷都要开口之时,小酒馆外忽然传来了令人生厌的嘈杂声! 声音之大,如同一股冷空气肆无忌惮地涌进了小酒馆,完全干涉了原有的平缓气氛,愉悦毫不理智地戛然而止。 张二锤透过大开的窗户往外张望。 伴随着一声暴烈的吆喝,强健的四蹄立刹响起了有力的摩擦声。很快,两辆巨大的马车便首尾相接、恰到好处地停在了茶馆边上。停稳之后,铸铁车身仍在仿似要当场散架般哐当作响。 罕见的动静,顿时惊慌了街上的民众,惊乱了道旁的挑子。 残旧豪车的引擎——已端庄肃立的两匹老马,龇着牙,傲立原地,有着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细细端详甚至可以想象到,它们在年轻靓仔阶段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日出撒欢,日入嘶鸣,散漫而有价值。如今虽形态已有些偏颇,但被废黜为盘中餐之前,它们仍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剩余价值。方才那个漂亮的甩尾式侧方停车就很好地呈现出了它们的全部魅力。 矫健得让张二锤暗暗咂舌。 老练的马车驾驶员同样毫不腼腆,与老马相互印证了彼此的衰迈气质。但他能将一架半报废马车利落地开出叱咤风云的架势又不失皇家方舟的绅士,可见是个高精尖好手。 这是人马车浑然合一的境界。显而易见来者不凡。 第36章 山猪顾问 “在下司马婄姬。”就在小酒馆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有人开口说话打破了平静。 他就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边。眼睛像杯中水一样闪着光,正对着屋内一番打量。这个司马婄姬的肩膀宽得来又显柔弱,披肩的头发光泽柔顺,在他身上,霸道与弱势已结为秦欢晋爱。前臂托在下属刚刚擦过的桌面上,几根细长的手指有序地打着点——是一种故意引人注目的不经意行为。 几个异常强壮的保镖站在他的身后,脸色如身上的黑衣一般肃穆,有着分明的持证上岗的气势。 “很抱歉打断你们一下。”司马婄姬面带笑意,柔声说道。“请容许我作个自我介绍。” 他再度环视一圈。彬彬有礼的样子让人很难抗拒。 “我乃山猪会的高级顾问,主要负责山猪会江湖霸业的市场推广。” 小酒馆内仍然保持着一片沉默。什么山猪顾问?一众人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 “据我所了解,这个小酒馆乃是你们全镇最大的八卦集散地。在下此次前来,是为推广宣传一下我们组织的全新拓展政策。经过研究讨论部署,山猪会制定的新规现选取山猪镇为试运行点,一经通过将大规模推广!” 司马婄姬的语气始终和缓,但讲出的话却让小酒馆陷入一种未知的压抑当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一阵好奇的交流让小酒馆的气氛重新开始涌动。 “什么拓展政策?”终于有人发问。 “我们将引领和规范天下数字化转型,此举宇内罕有其俦,必将大大加速天下发展进程。” “什么是数字化转型?” “山猪会将致力于让每人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银两支出!” 众皆惊叹,随之紧紧地抿着嘴巴。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都无法打击他们的脑瓜,但如此诡异的政策却有可能摧毁他们的信念。司马婄姬口中的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就如此古怪又不可捉摸,如此令人费解又让人不安! “朝廷对你们不管不顾的历史,即将正式宣告结束!今后,将由我们山猪会给予你们最大的关爱和问候。躁动起来!大声欢呼吧!以后我们山猪会每个月会对你们征收福利管理费,以此保障大家的福利质量!”司马婄姬的声音略略提高,脸色开始踌躇满志。 没有人说话。茶客们不知所措,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倒是比我更适合站在这个说书台上。”一道清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出来。田三爷的冷笑声打断了司马婄姬的纵情演说。 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 如果在场还有谁能无惧司马婄姬一方的气势,那自然非独脚阎罗莫属。田三爷那一脸讥讽的英勇不但让司马婄姬愣了一愣,更让一众茶客都吓了一跳,暗自佩服又满怀担忧。 然而司马婄姬的保镖们依然直挺挺地站着,一言不发,礼貌得像是怕一动便惊醒好梦中的人。再加上司马婄姬衣冠楚楚,会说会笑,便是此刻亦不见怒容,这使得众人心安了不少,变得随意起来。 现场气氛似乎一片谐和。人群又开始放肆地悄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 “他整得啥玩意儿?我怎么听都听不明白!” “你是不是茶水喝到脑子里面去了?他讲得那么玄乎,东拉西扯一番,只不过是黑社会收保护费!” “口若悬河,不如让他们这个什么会直接并入我们茶馆联盟吧,也不用搞什么转型,负责小酒馆每日的开支就行!” “……” 一众茶客纷纷开声,絮絮叨叨四处弥漫。有人还在懵懂,有人恍然大悟,或竞相笑谈,或含愤茹叹。连茶倌也重新跑起堂,拿着壶不停给众人添水。 热闹满场,可惜与司马婄姬想要的正正相反,气氛不屑得毫无隐讳。 司马婄姬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唇。他早已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惊。 “各位稍安勿躁。”司马婄姬的语气平缓得一如既往,显然他有着十足的底气。“出于严肃慎重的考虑,如今新政试行期间,我们会费每月只收人头五两。仅仅几斤猪肉的价码,便可换来幸福快乐的保障。实在划算得我都恨自己不是山猪镇人氏!祝贺你们!”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也许是惊诧,也许是哄笑,又或是不屑一顾。但肯定不是满心欢喜,现在,他们都已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五两银子!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五两银子我们都可以豪喝上一个月的茶了!”有人即场端起了茶杯,热辣的茶汽腾得脸上到处都是。 “我都能喝三个月了!” 司马婄姬惊讶地摇摇头。 “诸位茶仙请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切莫只为眼前的点点碎银而纠结。试想将来,山猪会一统天下……噢,做大做强之时,今日有心支持我们的各位,未来皆可同享繁华,届时财源滚滚金银满屋都不在话下,还在乎区区五两银子!” 现场没人接茬,只是一片嘘声,显然众人不以为意。 沉默。这是司马婄姬第一次犹豫了那么长时间。过了好半晌,他才又把话头解放出来。 “人生总要有所追求,怎能只局限于眼前的苟且呢!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更何况,现在加入我会,还可尊享豪华入会大礼包——整整两打鸡蛋!”司马婄姬不愧一副颖慧模样,真是个爱故弄玄虚的家伙。“全是一个顶俩的新鲜双黄大蛋!” 此话一出,嘈杂声突然停了下来,显然在场许多人已暗暗心动。这无疑是个极大的诱惑。方才那些精力充沛的反对声,似乎有了些停滞不前的苗头。 “鸡蛋,都是现货一次性给吗?”有人悄咪咪地问出了口。 有些干涩的颤音,有些紧绷的期待。切莫漠然认为这是利禄人生的滥觞,其实这正是平民日子的真鼎。 司马婄姬嘴角一掀,眼角和脸颊上如东方现出曙色般慢慢堆满了笑意。 “当然是!手快的,我甚至还可以主张会里多送一打!”司马婄姬愉快地喝了一大口茶,往桌边一靠,表情骄傲得仿佛对所有人性都了如指掌。 场面再度热烈起来。 “这也太到位了吧!” “我要报名!” “对,现在就报名!都别跟我抢,我是第一个!我要三打!” 然而,茶客们喊着喊着,味道又有些变了。 “葛老儿你个奇形怪状可赶紧闭嘴!鸡蛋让你婆娘去领罢,你急个什么!” “这么幸福,感觉有点儿怪。” “就是!什么都未了解清楚眼里就看到鸡蛋!小心落到最后底裤都被人扯走!” “那司马什么,你也别再搁这花言巧语了,我们不会上当受骗的!” “对,快别扯犊子了,碍着我们听书!” 事情的发展着实有点儿意外。方才有那么片刻工夫,司马婄姬几乎相信他的演讲收了成效。此刻,他倍感尴尬,但仍挤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 “诸位不必恼怒,我并非专来搞祸你们场子的。”司马婄姬沉默了很久,又轻叹了一口气。他说着话,目光只落在茶杯之上,眼神像一名很有品味的仵作。“罢了,无妨,既然各位不敢兴致,在下也不多作强求。我只还有一件事要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此事倒与你们关系不大。秦老板,请现身一见。”司马婄姬坐着纹丝不动,眼光望向了小酒馆的柜台。 他依然浑身散发着一种柔弱的文雅,似乎茶客们的抗拒对他而言,完全算不上什么大事。 第37章 优质商家 午后时分,热气正浓。天气和司马婄姬都很难令人气动神怡。 “他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李小花把嗓音压得好低,吐字含糊。她正快速嗦着面,那乌鸦炸酱面上面又重新浇上了滚烫的秘制酱汁,还有清香的苏叶味道。 张二锤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当然,他很赞同李小花的意见。 “嗯。识文断字红光满面,奈何语皆偏谲不知讲的什么自欺欺人的猪话。不过唬人的话基本大同小异,阴谋与佞巧一目了然,花言巧语以售其奸。”张二锤饶有兴致地继续看着一切,尽量不让自己的讥讽露出来,却好像还是难以察觉地翻了翻白眼儿。 一直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酒馆老板水茶秦此时终于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探出了身子。他站起来时,那大柜台像是一张矮凳般渺小。 “秦老板,又见面了。” “噢,莫非司马先生也要劝我一劝?”水茶秦面上挂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手中也正端着一盘乌鸦炸酱面,上面还有三个煎蛋。 “呃,在下单姓一个司,马婄姬是取我娘姓名而成的复名。” “死娘?”水茶秦半口面卡在了喉咙里,他费劲咽了下去,咳了两声。 司马婄姬嘴角一个哆嗦,整个人愣了一愣。 “随便吧,但你那两打鸡蛋,我可不太需要。”水茶秦说着,一口吃了一个煎蛋。 “劝你倒没有这个必要。但秦老板,你知道我所讲的并非鸡蛋。”司马婄姬缓过神来,摇了摇头。“上午之时,我们已经鼓励并引导所有商家参与我们的会员活动,我没记错的话,秦老板应承给予支持。但我在后面的交叉稽查中发现,小酒馆似乎只是登记在册,而会员费、治安管理费等所有费用全都尚未缴纳。我想问问,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 水茶秦只轻轻捎了一眼司马婄姬便将目光收了起来。他用筷子戳着鸡蛋,五成熟的蛋黄淌了出来,把乌鸦炸酱面染了个透。 “我当时就讲了,你非要我举手赞同,那我最多只能精神上支持你们。” “精神支持当然很有必要。但山猪会目前更看重的是你的实际行动。只有现在付出了真心诚意,日后才会换来实打实的真格回报。” “那就请你们把小酒馆的登记去掉吧!我没兴趣飞黄腾达。”沉默了片刻,水茶秦将脸转向司马婄姬。他的脸上除了有血有肉的果断,别无其他颜色。 司马婄姬似乎丝毫不急,他举起先前茶倌特地为他斟上的那杯茶文绉绉地啜了一口,又一口,咂了咂嘴然后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一旁。 “秦老板,你莫如此冲动,一口回绝。我再重复一下我们的优惠。” 水茶秦撇了撇嘴,兀自继续吃着他的下午面。乌鸦炸酱面粘上了鸡蛋黄,变得更加丝滑,那滋味让旁人看来都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我个人可以应诺。呃。”司马婄姬也不例外喉头一动。但他的威仪礼貌、出言吐气,依旧一副昂然状。“秦老板若现时缴纳所有费用,立即减免五百两。若主动开通连续包年,更可获得我会特别颁发的优质商家金匾!” 他的眼神也在说话,似在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劝着水茶秦。他边说边打了个手势,身后一个壮汉递上一本账簿。 “山猪会对各位商家经已坦诚相待,如今对秦老板更是折上加折,你大可以看看我们的收款记录。若非我们拓展之初资金短缺,这些福利,那可是想都别想。” “我就压根没想。” “你大可以想想。”司马婄姬轻轻转着茶杯,注目凝视,等待着水茶秦的回应。 这时小酒馆里突然又响起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 “好歹话听不明白,这里没人爱听你的鬼话!什么狗屁山猪会,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从未听过!不入流的山寨组织,也学人出来搞三搞四。”田三爷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梦幻而讽刺的表情。“闹够了没,该把场子还给我们了吧?”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司马婄姬的目光猛然如鹰隼般冷峻一瞥,却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他。 “秦老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和提醒罢了。加入我们,以后生意也好做一些。”司马婄姬又对着水茶秦开口,语气和缓悠然。 “你是在威胁我吗?”水茶秦察觉出了司马婄姬话语中的不详暗示。他微微直了直身子,壮硕露出水面,让人只消看一眼便会生出一种打不过的难过。 “单就在下而言,绝无此意。” “我现在生意也还不错。而且,我很安于现状。你们山猪会有如何巨大而深沉的意义,与我无关。”水茶秦摇摇头。说完他便缩回了柜台之后,人瞬间消失不见,就好像他是坐到了地上一样。 司马婄姬思忖片刻,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默然点点头,也没有再说话。 场面再度沉默下来。 张二锤不紧不慢地剥开了一个野生鸡蛋往嘴里塞去。与秦老板的不同,这个鸡蛋煮得太过,干得呛喉。茶壶已经喝空,他把盖子一直掀开着的茶壶推到一边,迫切地等着茶倌添水。 这段沉默漫长得有些令人难堪。就在气氛陷入尴尬之时,司马婄姬放下了茶杯,站了起身。 “虽说如此下来,我个人的业务能力会有一定程度的差评,但我在意的并非这个。我遗憾的是在座各位如此眼白白错失天大福利,这实在令人沮丧。”司马婄姬抚弄好衣角,最后一次扫视全场。他和善的音色依然未改变主意。“我最后重申一遍。由我前来劝诫,这已经是山猪会给出的最大优待。你们自己可要好生掂量掂量,莫犯了不必要的糊涂。” 日光已在窗纸上涂染上了点点淡黄,有一种明亮对暗淡的转换所表现出来的安详礼让,或者说窝囊。 “赶紧滚吧!你别在这嚷嚷,就是我们最大的福利。”众人大呼起来,友善的气氛让他们直接忽略了司马婄姬身后的强壮花瓶。 全场强硬的声势,是给司马婄姬的最后强调,最显而易见的答案。 司马婄姬毫无蒙羞受辱的愤怒和苍白,他只是微微失望地摇摇头,已经懒得再去看任何人。持续消极而被动地客套了半天,他终于不再伪装掩饰自己的感性,脸上挂上了些意懒神疲。 “嘉言懿行你们不接受,如此我便不再继续耽搁你们听这最后一次说书了。我仅仅只是一杯敬酒,你们不喝,我不勉强。”话音未落,司马婄姬已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十分干脆利落。“人总是不知好歹。到泪流满面之时,可别过分动情地想起我的措辞质朴、既好相处又讲情理。” 后面的半句话仿佛悬在了小酒馆内再度沉寂的空气中,长久地在震荡回响,情理,情理,情理…… “管你是一杯什么劲酒弱酒,别碍着我们就对了!毕竟,我们只喝茶,不喝酒!”众人对司马婄姬的话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便纷纷咧嘴嗤笑,端起了茶杯。 此时小酒馆内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屋外引擎嘶鸣,老马蹄铁铿锵,下一个瞬间,豪华马车已将这复又喧闹起来的小酒馆抛在了身后。 欢声笑语与故事即将重归于好。茶倌趁着空当殷勤地给田三爷添上了热水。 茶水很烫,田三爷轻吹了两口气,仍无法入喉,便放下了茶杯,重拾讲古姿态。 “——眼见得孟潇洒忘乎所以地拔出了宝剑,孟父惊慌怒目,大喝一声:放肆!你还敢对我动手不成……” 第38章 田三爷之威 “有何不敢?!” 田三爷刚开始续上话头,一道轻蔑而凌厉的声音骤然传来,瞬间打断了他说书的节奏和众人刚刚调整过来的情绪。 而随着这道打破气氛的声音而来的,还有一样让人措手不及的东西! ——是暗器! 暗器破空而来,一闪二没。 张二锤一念方起,田三爷手中的茶杯便已从半空碎落在地!田三爷的手猛然激灵一缩,但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又继续传了来。 “你说我敢不敢?”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顿时勾起了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又使得他们重新陷入了沉寂,不知所措。 “我听闻,刚才是你们嚷嚷的只喝茶不喝酒?” 说话的人还在门外,声音却早早迈了进门。小酒馆内没人咕哝一声,沉默成了小酒馆的座上宾。 张二锤轻轻放下了茶杯,一个疑问在心头集结。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他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觉。 众人亦尽皆望着门口,好一会儿过去,却完全没有人影动静,以为是谁故弄玄虚,便又嘘声四起。 不过很快,小酒馆门口便堆满了一批新鲜的壮汉。与刚刚司马婄姬的保镖一样,他们沉重肃穆,傲立无言。然而不一样的是,他们人数更多,神情与动作也阴沉许多。 众人鼓起了勇气,非常有骨气地怒目而视,似乎想靠人众的气势,把猛压进来的凶巴巴推出去。但这显然只是枉费心机的无聊举措。 “如果我非要你们喝酒,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那道声音比起司马婄姬,少了许多沉着,暴露出不小的躁动。一个挺着胸、鼻孔有点颤动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影堵住了门外所有的光,显得有些神秘。 紧接着,他就那样直接就地踏进了小酒馆,并同样在司马婄姬先前的位置落座。那个轮廓一瞬间清晰起来。 竟然是罗安!张二锤哑然。 现场气氛比想象的还要更好,罗安似乎很满意。但那肥脸上彬彬有礼的笑容可掬,显然只浮于表面,那是阴谋家的阴险笑容。 茶客们顿时蔫了,对喝酒要求快速点头表示认可。反正小酒馆从不卖酒,大不了多喝几杯寒碜水茶罢。 张二锤眉头还在轻轻皱着。那暗器是一枚铜钱,手法相当不错,碎杯而未伤人,劲道控制十分得当。他盯着那碎在地上的茶杯碎片好一阵感叹。看来罗胖子吃一堑长一智,还真悬梁刺股学了点东西! 田三爷也在发愣,他好像还没有从意外中回过神来,不过,他说书的武林英豪气质却似乎真实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并暗暗开始强烈。 “既然好声好气的相劝你们不接受,那么,这一杯罚酒,便非喝不可了!”罗安挪了一下凳子,慢悠悠地开口说道。“浪费了我们顾问的一番心意,现在,山猪会真心实意的帮扶,你们是想要,也没有了。” “没错,敬酒不吃吃罚酒!”壮汉们应声而道。 “那么,该先罚谁呢?” 罗安的嗓音也已长大,但尖锐的程度一点儿也没减少。他讲话含着神秘的惊叹号和问号,但丝毫没让人感到困惑。简洁的语气里微含捉弄之意,一丝淡淡的冰冷取代了方才司马婄姬的和缓笑意。 人们本能地顺从着强势的压迫,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小酒馆里顿时笼罩上了一团朦胧的恐惧。这时,部分机智的茶客已经提前百感交集了,同时在心中暗骂自己有大鸡蛋不要,非要做蠢蛋! “来吧,让我们与山猪会一齐举杯!”有茶客忽然小心翼翼且强作风趣地回应起来。 气氛已经奏效了,罗安还在等他的震慑力完全发挥作用,才准备再次开口。他抬起头,悠悠然地环视着小酒馆,神态自在得仿佛这里是他家一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田三爷却是终于在被碎杯的愣神中反应过来,他的愤怒和勇气已经积蓄到位。 “你们又是谁?”田三爷忽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大吼起来。他重重一掌拍在说书台上,又是一脚踢飞了两块地上的碎瓷片,双目圆睁,怒视着罗安一列。 “你是这里的话事人?”罗安被吸引了注意力,同样直盯着田三爷的眼睛。 “好说了,老夫正是独脚阎罗!”田三爷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什么烂瘸子?还阎罗?你是阎罗我就是佛祖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总之,这场子,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什么猪什么狗的三番四次在这闹事!”田三爷顿时被气得涨红了脸。“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老夫一脚一个,明年今日便是你们的忌日!” 凝固着的压抑气氛忽然被冲淡松缓,独脚阎罗的正面响应,让茶客们的心神大为放松。众人不由得满含期待,兴奋起来,大声赞美着田三爷。 这场面,一瞬间让田三爷对自己的功夫信心倍增,肩负伟大使命的身心都膨胀起来了。他对茶客们用力点了点头,似乎他马上就要出脚,当场灭掉那些冲撞小酒馆的不速之客! 张二锤看得直摇头。但凡有点江湖经历,一定能觉察到,这班工作制服一模一样的凶悍恶徒,显然不同于先前的和谈善类。最起码,司马婄姬他们还是肯用心做点表面功夫的。 果不其然,罗安闻言顿时垮下了脸,眉头拧成了两股绳。 “甚好,正不知选谁开刀,便先罚你一杯吧!”罗安一脸严肃地说道。音调骤然冰冷地降了下来,仿佛瞬间赋予了田三爷新的命运。“马豆!让这个自告奋勇的老瘸子好好感受一下山猪会真正的规矩。” 罗安眯着他的小眼睛,用带着淡淡怒气的眼神斜瞥着田三爷。 一个虎背熊腰应声排众而出。他身材高挑,胸肌丰满,躯体异常魁梧,脸色看上去平淡中带着凶狠,如同府衙门外的一尊石狮子。 这个马豆可比罗安以前的小跟班冯达成熟多了。光是这个形象,静伫原地便能把人吓一跳,盯着人的时候,更让人凭空生出一阵寒意。 马豆工作效率很高。他二话不说,就那样大摇大摆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田三爷身前,期间还踢倒了几把凳子。硬朗不羁的实木板凳在他的脚下如同水豆腐般脆弱。 强壮的麒麟臂已高高挥起! 田三爷似乎也被马豆的行动吓了一跳,露出了一个漂亮的惊慌。但他收住了自己的怯意,一声怒吼从他的嗓子眼里爆发而出。 拳臂交接,两人之间的拘束感瞬间消失。 马豆纹丝不动,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他仍然死死盯着被打退的田三爷。田三爷甩了甩手腕,震惊地发现了自己的骄傲刚一开始就已进展不顺。 未待他多想,下一瞬间,马豆手脚又已齐齐发动。 这一次马豆更是来势汹汹,眨眼间,田三爷便感觉到像是有一阵野蛮的黑云压在了自己的眉毛上,磅礴厚重,仿佛要吞噬他。 一套久经苦练的民间硬拳法施展得酣畅淋漓,田三爷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苦闷,甚至有了窒息的感觉。他悔恨莫及,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个不觉之间,他像被高速马车撞到一般,远远飞了出去,砸烂了茶桌,惊慌了茶客。茶客们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田三爷迅速挣扎着站起身,望了两眼左右,羞愧不已。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表情中溢出来的窘迫。 此时,马豆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只紧紧看着他。 压迫感稍稍松懈了一些,犹豫片刻后,田三爷的嘴又硬气起来。 “你运气不错,恰巧遇到了今天状态不好的我。如若不然。”田三爷的眼神中坚强地闪起一丝微弱的硬气,他停顿了一下,调整好自己的声调。“像你这样的瞬间肌肉佬,平日里我三两下手脚就可以放低十几个!” 言语空洞显得有气无力,比起他的花拳绣腿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兴许是他自己都感觉这般聊以自慰的硬颈,多少显得有些别扭,他微微垂下了脑袋。 马豆忽然向前挪了一两步,田三爷一个哆嗦,随之慌乱地退了一步。他脸上警觉的表情中夹杂着惊慌、愤慨和难受。 从马豆嘲讽的眼神中,他感到了多重尴尬。然而他还来不及思考如何挽回脸面,马豆已猛然发动身形,瞬间扑到了眼前! 田三爷再次被眼前的拳影所吞噬。他头晕目眩,举步维艰,忽然间感到一股暖流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毫无意外再次被击倒,这一次他的身体经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差点就没命了! 壮汉如此残忍粗暴,毫不留情,田三爷心中已掀起巨浪,喉头绷紧,蜷缩在桌椅碎屑中。他在无法改变的强势事实面前当场服低做小,用仅存的全部力气举手护住了脑袋。 动作驾轻就熟,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不愧是拥有几十年江湖经验的老专家! 等待被解决的模样看起来是那么的坚强又孤独。任谁都只要扫一眼便能明解田三爷此刻的处境。 马豆冷硬地哼了一声,嘴角的不屑变得更加清晰。显然,他不是一个能被可怜打动的从命壮汉。 绝望已然紧紧地扼住了萎靡不振的田三爷。他的生命方才明明还充满了江湖激情,此刻已准备好去见阎罗了。 “住手!” 第39章 挺身而出 在这尖厉的高喝声刚被众人收听入耳时,水茶秦已悄然从柜台背后走了出来,完整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说话不咸不淡,可动作却异常迅速。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便一个闪身挡在了田三爷身前。 田三爷迷迷糊糊地试图挣扎着想要挺起身子,费了他好大力气,却无奈像是只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徒劳无功。 他的确已受伤不轻,精疲力竭,困顿萎靡,一连串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似乎正受极刑。再无谓挣扎,将意味着煎熬的终结。 水茶秦摆摆手,示意田三爷无需心焦稍安毋躁。他转头定定地看着马豆,始终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当然不需要言笑,他的表情显然不是在向马豆恳求同情,而为震慑。 水茶秦的挺身而出,把失衡的气氛稍稍扳回了正轨。 他显然与田三爷的弱不禁风截然不同!气性沉稳,脑子好使,身子也粗壮百倍,乍一看,显得如此超群。 种种迹象表明,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张二锤抬眼直望,暗暗心惊。果然一切都符合老头所言,越是沉稳低调的人,必将越是可怕,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马豆迅速回转过头,眨巴两下眼,看清了是谁在说话。 “你又是谁?” “很明显,我是要阻止恶行的人。”水茶秦淡淡说道。那眼神,仿佛马豆表现得像个白痴。 气氛再度让人紧张,事情又复杂了。 “好管闲事的家伙!你可别费这心思了,眼下可没有你做架梁的份。”马豆定了定神,却只兀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古怪,不屑之中又揣着几分隐隐的玩味。 “我并非闲人,当然不管闲事。”水茶秦脸色不太好看,但他非常冷静,振振有词的话仍说得不紧不慢。“你把我的酒馆弄成了这样,简直不可饶恕。” 水茶秦扫视着小酒馆里的情况,眉头随之轻轻皱起。 “山猪会行事,不需要任何人饶恕。” “我不管你山猪会山鸡会。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但整坏了我的东西,你们也得赔钱。” 马豆瞪大了眼睛,眼神冷冷地打量着水茶秦。他的怒气值已经拉高。 “你要受死请排队,我们是有规有矩的大组织。”马豆很是专一而有原则,他显然严格遵循某种严格的礼仪传统,不会来者不拒。 “我的地盘,的确轮不到你在这作主。”水茶秦若有所思地盯着马豆,冷酷地接上了他的话。在这个过程中,水茶秦似乎也努力地想凭目光慑服马豆,但不太管用。 他的凌厉眼神并没有令马豆感到芒刺在背。马豆甚至似乎压根没有听到他讲的话,脚步毫不含糊,仍朝着这个方向坚定而来。 “你聋了?”水茶秦也向前踏出了两步,气势强硬。两人之间仍留有合适的距离。 这话有些难听,马豆的脸上顿时就有点儿挂不住了。 “拜托,你先矜持一点好不好!我弄完他,马上就弄你!”马豆阴沉着脸,声音变得愤怒起来。他不想再跟水茶秦费话,只想即刻完成任务——送出头鸟上路。耽搁了命令,事情非同小可。 “你在我地头放肆,我现在就弄你。” 水茶秦却是毫不领情,简明扼要地说道。而后他不再说话,只漫不经心地捋起了衣袖,又整理整理衣领衫角,有序地做好了准备,好一副毅然岿然优雅从容的模样,同时又显得那么高深莫测。 这当然不是讲礼仪的场合。所以水茶秦的动作自然显得毫不客气。 众人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顿时再次如释重负,又莫名热血上涌。在乡下人的心中,这就是战神!从前他们只知道沉默寡言的水茶秦,可未曾见识过如此肌肉秦!与此同时,他们的心里也自然而然地冒出了经典同等体型理论——我要是有水茶秦的壮硕,也不至于如此憋屈瑟缩成鹌鹑模样了! 空气中开始隐隐涌动起不安。 水茶秦的话就像尖刀一般划拉过来,有那么一瞬,马豆给噎得一愣。他呆在一动也不动,同时保持沉默,没有立即回应,他在努力让自己理解这荒诞场面的意思。这种话,通常只有他对别人说。 “我劝你寻思寻思,光嘴皮子利索讨不了好。”马豆仍然表现得异常善解人意。 水茶秦耸耸肩膀,没后退半步。 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马豆别无选择。水茶秦不挠不屈的傲然刺激到了他,令他很恼火。当然了,有许多事情会令他紧张,但显然眼下这事并不会。 壮汉遇壮汉,马豆恼怒的眼神中还隐隐带着一丝亢奋。只是,他仍皱着眉头,绷着脸。毕竟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中,他似乎感到不太舒服。 停顿了良久后,马豆依依不舍望了一眼田三爷,也耸了耸肩,僵直的嘴角挤出了一丝残忍的冷笑。 “你还真挺犟的,很好!看你也是一条硬汉,但硬汉挨揍也是会痛的!” 马豆终于忍无可忍。说时迟那时快,他肩膀一松,大喝一声,身形已电光火石般掠起,瞬间消匿在原地,同时一拳挥出,势如泰山压顶! 水茶秦一声不吭,但双眼炯炯有神,显然也已立即全力集中了精神。他也喜欢快刀斩乱麻。 然而,现实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好对付。 直到铁锤临门一刻,水茶秦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那种真实的地狱感扑面而来时,他的勇气顿时捉襟见肘。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想喊暂停,却已经来不及了。 马豆也根本不理会水茶秦胡思乱想的个人需求。暴力铁拳呼啸而至,不偏不倚凿凿实实地正中了水茶秦脑门! 水茶秦完全没有躲闪,顿时横飞丈远,重重摔落在地,之后便再也一动不动! 震起的灰尘在柔和的阳光里飘散出如梦似幻的面面相觑。威势转瞬即逝,场面风云变幻。人群中发出一阵诧异的噪响,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这个有些夸大其词的发疯,连马豆也是愣在了当场。 这个巨大的反差的确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水茶秦就像一个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小插曲,他带来的危险与他的勇武气势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暴力的姿态与这单薄得荒诞不经的收场很不搭调。 张二锤目瞪口呆,不禁摇头唏嘘。虽是很严肃的场面,但哭笑不得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挂上了面庞。 “清场!让他们切身领会悔不当初的拳拳到肉!” 一直静默地坐着的罗安,忽然向后仰了仰头,伸了伸懒腰,下达了命令。 第40章 惹火烧身 “是!” 黑衣壮汉领命,立即倾巢而出。 一时间,小酒馆里本尚算和谐的平静顿时土崩瓦解。茶客们鸟散鱼溃,迫不及待地如潮外涌,转相腾籍间张皇失措声如雷霆。桌椅翻倒,劣质的茶碗掉了一地,乒呤乓啷地砸得粉裂,满地都是碎片。堤坝经已决堤,人流尽情汹涌!慌乱匆忙之间,碎片在脚底下啪嚓啪嚓作响。 一束光线从窗外斜斜地透了进来,落在了罗安的脚边。他紧绷的一张冷脸已松弛了下来,他站起了身,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一切。 望着这有如泄洪般的景象,罗安仿佛难以相信,这竟是由自己引发的。作为武力征服的始作俑者,罗安显然认为自己的做事方式更符合山猪会的组织文化精神。好声好气的宣扬劝诫?简直多鸠余。口水花花又如何能征服这些混沌未开的愚众!明显浪费精力,对于这种有误的决策观,当然要及时纠错校偏甚至终止执行。 实打实的拳头才是硬道理!只要拳头够大,杀伐果断,天大的难题也都离迎刃而解指日可待。 虽然他无权指责和否定高级顾问的策略,但事实上,一切便该如此,一切便是如此! 罗安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他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极轻微的笑,用漠不关心的姿态掩藏他的快乐。渐渐地,他甚至仿佛看到了一幅由他正确引领拼搏而来的宏伟的天下蓝图。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彻底沉醉在这份奇妙的感觉之中,他的心怦怦直跳,显然满意正在胸腔里汹涌。 人群慌乱,逃生的脚步匆匆而无效,不少茶客已经享受到了悔之莫及的折磨,场面越发混乱。 张二锤也在静静看着眼前一切,他在琢磨着合适的时机。场面难得,他得学习学习。 淡茶的味道,斜照的颜色,小花的侧脸,好戏的上演,所有都让张二锤感到欣喜非常。然而,偏偏有人不让他享受这份满足。 马豆早在收到清场命令后便开始充分大展拳脚,他那一身硬功再无耐心藏着掖着,打到哪里伤到了哪里。不断的乱战之中,战火很快蔓延到张二锤近桌。 张二锤重重地放下茶杯,很不合时宜哼出了声。 马豆愣了片刻,似乎一下子不明就里。回过神之后,眉毛一挑,与几个狂暴同事迅速围了过来。动作高效,毫不拖泥带水。 “喂!”马豆大吼一声,猛力拍了一下茶桌。“小子你倒是好胆,竟还有心思在这喝茶!” 张二锤此刻才细致看到,马豆毛色纯净,躯体庞大而匀称,只是背骨微微隆起,腿毛浓得跟暴躁的猩猩一样。 动乱空气中的粉尘味道让张二锤不太舒服,但他并未计较。他没有接话,只不以为然地眯起双眼,不为看清来人,而是盯着面前的茶杯。又捏起了一片早经反复泡开的落在桌面上干透的茶叶,面露嫌恶,不知是对茶叶还是对粗暴地拍泻了茶杯的马豆。 “真是可恶啊,浪费了这么好的乌鸦炸酱面。”张二锤望了一眼李小花那碟同样被震散出桌面的面条,摇头叹息。 “小花,不必在意这些虚张声势的蠢货。被垃圾影响心情不值得。”眼见得李小花双唇微颤,早被吓得心慌撩乱,张二锤忙出言劝慰。只是,她点了点头,脸上却仍是有着明显的惶惶不安,马豆一伙近上前来,她抖得更厉害了。 马豆刚要对张二锤发火,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忽然间瞧见了伶俐乖巧的李小花。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对着李小花上下打量着,心里顿时好一阵兵荒马乱,面上很快露出了一种近乎粗鲁的想要占为己有的表情。 好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姑娘! “嗨,姑娘,你好香甜!”壮男发出了羞怯而高兴的问候。 马豆开口直白露骨,但语调却在尽量悦耳,还瞬间扬起了一张强作平易近人的痴迷的笑脸。与此同时,他那刚松缓下来的双拳也毫不犹豫地暗自用力紧握,爆发出了臂膀上强劲的肌肉。 显而易见,平日里他定然常以这种物理手段用来俘虏无知少女们芳心,且屡试不爽。 但李小花明显不在此列。她头也没抬,身子仍在微微颤抖着。在山猪镇生活了十几年,她也还没见过这种场面。 “姑娘莫慌,我们是好人!我的一颗良善之心,与我天生的好相貌好身材一样出类拔萃!专为除暴安良、携老扶弱而生!”马豆边急不可耐地展示着他的肌肉,边一本正经地夸大其辞循循善诱,言语中偷偷地传达出强力的权威感和保护欲。 李小花听着更是微微弓起了身子,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睫毛颤动着,脸颊愈发少了血色。突如其来的切身吵闹,让她不知所措。 果真是个温热鲜活得让人无法自拔的哇噻姑娘!尤其在这种微微瑟缩状态下的楚楚可怜,更是让人心动不已。 但马豆已无暇进一步去享受这天降的福利。张二锤一口茶水喷湿了他浓密顺滑的腿毛,终结了他对浪漫的渴望与幻想。 “你的猪眼往哪里望,当我不存在?”张二锤缓缓放下茶杯,抿了抿嘴唇。 他这句话瞬间起了作用——马豆轻蔑一笑,一把抓住了张二锤的衣领,猛地把他拽起到跟前! 距离近得张二锤闻到了他的午餐——劣质的黑山鸡糊和猪油黄萝卜,还有猪油酱炒马齿苋,浓浓的味道无可阻挡地冲入了张二锤的呼吸之中。 不消说,山猪会食堂的伙食当真一般。 “我劝你一句,不要惹我。”张二锤垂下双眸,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马豆眼睛睁得大大的,怪异的眼神里满含疑惑,他好像在听一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另外几个壮汉带着悲悯的神情,笑在了一旁。许是情况少见——面对他们的阵势,竟还有如此不服气的愣头青。 “你最好立即松开手,这样对大家都好。”张二锤语气平淡。他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眼皮,只默默地看着马豆,脸色仍然平静无波,好像丝毫没有在乎马豆凶悍表情和触碰中的冒犯。 此话一出,他们的笑声变得更加猖獗,似乎愈加无法忍受张二锤的傻冒。 “你是在求我吗?”马豆忍俊不禁,用一种不言而喻的自信奚落了一句。 马豆的同事也当然都听得懂他的嘲讽,全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肥头大耳的皮囊里家徒四壁,活着真是浪费粮食。”张二锤意识到自己被提着不太舒服,眉头轻皱,一股怒意已经开始在他胸中聚积、酝酿成型。 “好胆再说一遍!不把你的小脖子像长茎菜一样拧断,我这个副队长白混了!”马豆显然完整接收到了张二锤话里的侮辱信息,他明亮而有神的双眼中也冒出了怒火。 “请不要假装忽略我对你的友善期待。要知道,我这个人也很容易冲动。轮到我冲动起来的时候,你一定无力承受。” 随着张二锤再次垂下眼帘,他浑身忽然升起了一股冷漠而危险的气息。 说话语里模糊的暗示还无法让马豆恐惧,但这股令人不安的威严气息,却如莫名的恐惧扼住了马豆的咽喉。究竟他也算得上手头有几分真功夫的人,并不完全没有警觉性。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阵刺痛,手头不自觉一松,看张二锤的眼神里也带了几分怀疑。 张二锤扯了扯衣角,整理好凌乱。赞叹壮汉识相的话刚溜到了嘴边,却被一道几近粗暴的高喝声给冲散了。 “喂,马豆!你们还在那磨蹭什么,爽手点!” 罗安察觉到这边停下来的状况,感到莫名其妙。 由于人群汹涌,马豆和几个壮汉又密不透风地围住了角落的桌子,罗安完全见不到具体情况。就在他即将走近的时候,他那有些生锈的第六感突然清新地出现在脑路中。 罗安的心骤然猛跃了一下,他莫名觉着了一阵很沉重的憋闷感。 “干什么干什么!马豆,你在干什么!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是青梅竹马的老熟人!” 笑意从罗安的睫毛中焕发而出。他的话既调皮又巧妙,他渴望用不同的方式在老熟人面前表达全新的自己。 罗安的声音对平息壮汉们的情绪很有效果,他们不得已接受了眼前的和谐情形。马豆不明所以,更是全身一激灵,看张二锤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罗安装作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跟李小花打了招呼,却收到了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的冷淡回应。不过,他笑眯眯地推开马豆,理了理凳子,自顾自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应对得轻松愉悦又很自然,倒也没有陷入难堪的境地。 李小花意颇不平,且完全形于颜色。她手里端着茶杯,张二锤觉得她在克制着泼出去的冲动。 近距离观察方才发现,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罗安的面相有了肉眼可辨的辈分提升,面色憔悴的速度令人担忧,身材也变得更胖了,看起来就像一个要爆炸的粪桶。 罗安同样一身黑不溜秋的行当。当然,出席如此气氛热烈的场合,冷酷的黑色自然是首选。他那一双小眼睛藏在肉山之中,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毋庸赘言,定然在暗地里对着张二锤好一顿疯狂扫视。 张二锤再次细致、有条理地整理着衣衫,对此嗤之以鼻。这毫不纯粹的友好,不过是为暂时掩饰内里涌动杀机的手段,一旦稍有风吹草动,瞬间将烟火四起。 第41章 武学界金领 “别来无恙啊,张兄。”罗安把张二锤的沉默视为让自己更心满意足的惊喜之态,倍加亲切地问候起来。 张二锤坐着一动不动,目光慢慢从罗安身上游移开去。 “你每次出现,都还真是时候。” “张兄见谅,他们都是些低级打手,有眼不识泰山,你有怪莫怪。”罗安礼貌地表示了歉意,看起来他还真的好像有着一脸歉意。 “这位是我们镇的顶尖高手——张二锤!” 罗安清了清嗓子,对着马豆以下巴点向张二锤,用夸张的语气提点着他。脸上的神情却显然向他暗示着——对面这混蛋生猛但欠揍。 “你已感受到高手的实力了吧?太冒失莽撞了,还不快给你张大爷道歉!” “队长!”马豆不甘。 罗安忽然一个瞪眼。 马豆虽不善于观察,亦当即恍然大悟,痛痛快快地道了歉。他很有迷途知返的眼力见,也明摆着,罗安的话很有分量。那浑身洋溢着力量和欲望的强硬肌肉微微耸动,拳头紧紧攥着,仿佛在重新聚集着随时爆发的力量。 罗安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喜笑颜开。 “张兄可真错荡,喝茶听书还舒服吧?”罗安气定神闲地搓着下巴,轻轻地叩了叩桌面,用令人愉悦的语调说道。 他那双幽默的小眼睛里满是斑斑点点的红血丝,可见近来操心不少。肆无忌惮的目光中,带着强硬的高高在上。 “你进入临床状态倒是迅速。做头目几日了?如此松毛松翼。”张二锤乜斜着眼盯着罗安的动作,嘴里可是毫不留情面。 他也毫无顾忌地看着罗安,感到一阵好笑。罗安能迅速成为山猪会的小小领头猪,相信入门帖主题应该是——我的镇长老爹。 风波已矣,小酒馆里已鸦雀无声。 一阵短暂而愉快的等待,张二锤却没等来罗安的正面回答或反讽。罗安只是眼皮快速眨动着,他装模作样地捏起一个茶杯,似乎在感叹手感不错的样子。但潇洒而奔放的发型在微微震颤,显见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他内心正风起云涌。 “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被山猪活剥生撕了。”罗安凝神许久,舒畅地叹息一声。 “尽管这样的结局确实有可能发生,但你有生之年是看不到的了。” “幸而看不到。我倒十分感谢山猪们,还是把你留给了我。” “枉我以为,岁月的流逝终会使你稍稍开窍一点,做人会变得更理智一些。可谁知,我到底是过于自信了。” 罗安闻言刷地涨红了脸,微微咬紧了牙关。 “你这烦人的骄傲一如既往,尖酸刻薄依然格外刺眼。” 这样讲有点夸张了,还未斟词酌句尽力而为呢。张二锤摇摇头,一言不发,眼睛盯着桌面,看都不看罗安一眼,简直懒得理睬他。 “无所谓啦,眼下结果也不错。我没主动刮你,你倒是自个儿投怀送抱来了。果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张二锤惊讶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 “好一个妖娆又模糊、温润而中性的陈述。” “你对我做了那么多,我无时无刻不用心想着如何实实在在地报答于你。”罗安盯着张二锤看,对他笑着挤了挤眼。语气一半认真一半玩笑,满脸肥肉堆砌的笑意下隐藏着他有些紧张的小心思。 “我知道这肯定是真话。”张二锤头也不抬,手指蘸起倒泻的茶水在落到桌子上的阳光边缘画着圈圈。 “今日,我想在此了结一切,送你一个体面的与世长辞。” 罗安十分睿智地笑着,笑得神秘而由衷。一股奇异的冲动促使他的一张肥脸愈发灿烂,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他实在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他口中讲着话,宽广油滑的额头前恣肆着的那两撇又黑又冷给人以桀骜霸道印象的强硬发尾,正为他的强势附庸风雅,仿佛也在为这幸福的时刻,激动战栗。 动乱的烟尘依然一动不动地悬在小酒馆的空气中。 “你做得到吗?”张二锤微微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罗安一眼,眼光从睫毛间射出,射到罗安脸上。 罗安想着此时应该说点什么话来应对才更有力更合适,可没想到。他全身心地沉浸在期待和憧憬之中,脑海中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念头,就是马上要弄张二锤! “怎么?你以为我们还都是一帮小孩吗?”罗安颇为神气地地“哼”了一声,很是轻蔑。 “不是吗?!”张二锤快速瞥了周遭的壮汉一眼,装作大吃一惊。“不好意思,请原谅我的逼诘。不过,你质问起来也未给自己留一手。” 透射进来的一抹斜阳晓得日子已近垂暮,正极力攀着窗格。它涨红了脸,但映入眼中的颜色,使得遗憾越加明显。 “我真是受够你的愚蠢了!”罗安愤慨不已,当场自椅子上跳了起,瞪直了腰,扬起手。 “睁大你的猪眼看清楚!你莫以为我们的团队真就只是一帮无知打手,我一句自谦的场面话你就当真?”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罗安的怒火滔滔而出。“我们这些人,可都是山猪会超群脱俗的高端精英、德才兼备的武学界金领!” 罗安说完骄傲地瞪视着张二锤,他从未如此自负而满足。带着土豪如数家珍般的自得,他终于不再伪装自己。飞扬跋扈的骄横重出江湖,拉开了蠢蠢欲动的激愤帷幕。 张二锤费神地张了张口,停顿了下,而后大笑起来。 “摇头摆尾,活蹦乱跳,身躯滚圆,娇憨可爱。的确如你所说的那么完美,是天真烂漫的偶蹄动物嫡传子孙。” 罗安的脸抽搐了一下,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的呼吸加粗变急,清晰可闻。 “至于高不高端金不金领,我没法妄加评判。不过,若真那么厉害,名头早该如雷贯耳了,对吧?”张二锤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尽情戏谑奚落。 罗安咬牙切齿,脸色愈加激动。 “张二锤,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的有眼如盲。不得不说,你实在连体面也不配!”罗安语无伦次,简直气得连话都要讲不明白了。“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要你立即惨痛地从这个世间消失!” 罗安眼神狰狞,口齿强硬。出于领头猪的谨慎和自我节制,他仍努力地保持着镇定。 “我十分明白你的感受。”张二锤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你本身就是傻子,还容什么沙子?” 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如同毁灭性的打击,一浪高过一浪。张二锤自己也觉得有点过。他扭头望向李小花,那气鼓鼓的侧脸在落日的辉映之下安静而优雅。 罗安死死咬紧了牙关,他再觉不到心情愉悦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发现张二锤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攻击越发难以捉摸,辩不过,拿出实际行动不可避免。 第42章 一腿赔一腿 “泥猪疥狗,尔敢放肆!” 肃立于一边的马豆忽然大喝一声,他那种唬人的魁梧在因激动而轻微起伏的鼻息下更显气焰高涨。他大咳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张二锤。 显然,事势的发展让他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了。 “异类的特征一目了然,猪头猪脑真的无法掩饰。”张二锤眼神扫视一圈,嘴角向下一撇,静静地添了把火。“一大堆的猪头猪脑。” 他说得很直白,马豆也相当给面子当场便怒气爆发而开。 “端正你的态度,我掩你个锤子饰!” 马豆不待罗安吩咐,他愤愤不平的骂音还未落地,便已先发制人。他手中攥着足够有力的拳头,身形拔地而起!看起来是那般的激烈好斗,不顾一切。 单则易折众则难摧的道理非常浅显。罗安没有阻止他。看到马豆动手,他甚至感觉到所有阴郁与讥讽突然间已一扫而空。 猛然突破压抑的气势当真相当夺人,马豆飞扑的身子像座山一样压向张二锤,硕大的拳头经已划破了空气。 壮阔的趋势挡住了光。的确是一个暴躁残忍的家伙。 张二锤异常迅速地连人带凳横移而开,马豆一拳落空。 马豆毫不停歇,步步紧逼,连挥数拳却是连张二锤的衣角都碰到。他眉头轻皱,却又瞬间舒缓开来,权当舒活筋骨的热身,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众壮汉已纷纷散开,这是专属于副队长的表演时刻。 马豆稳住了自己的心态,甩了甩手臂,准备徐徐图之。他目光闪动着,提脚将一把凳子踢出,身形再次发动。 张二锤付之一笑,笑容里有着对马豆作出错误判断的嘲弄。他迅速提气,轻巧地避过了木凳,左臂简简单单承住了马豆的拳头,右掌闪电般挥出、劈下,马豆措手不及,整条胳膊顿时耷拉下去! 马豆痛得打了个寒颤。他有些震惊,一时陷入沉默之中。这个先前被他一手提起来的小伙子,似乎并没那么简单。 “看来的确有点实力。”这似乎更刺激到了马豆,咧嘴笑了笑,难掩嗜血的兴奋之色。他目光炯炯,眼神愈加坚定了起来。 职业素养让他的暴躁本性没有迷失分毫。马豆挥着右臂便挺身跳出,拳风凛冽,虎虎生威。壮汉的魅力前所未有地施展了出来。虽然并没有打出丁点的实质伤害,但他仍锲而不舍全力以赴,一拳接一拳似乎让人应接不暇! 张二锤脚步游移,应对得从容自如。那自始至终神闲气定的微笑如同一枚暗器,无情穿透了马豆的心。 空气有点憋闷。 马豆一再坚持,怒火中烧却又有些无能为力,何其难受! 张二锤泰然自若地看着他,忽然感到有些没劲儿。左手探得机会,看似轻松随意地在马豆的侧腹突然轻轻一戳,暗暗略表了诛杀心意。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马豆对此无知无觉,刺痛骤然升起之时,他突然如遭雷击般整个人猛然一颤,呆在了原地。 马豆痛苦地抽了口气,只觉腰腹深处不断涌起阵阵尖锐寒流,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瞬间缩得像黄卷须草一般,脸也一下子白了。 竟如此异乎寻常!他仿佛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眼前张二锤的脸庞都变得模糊扭曲,看不清了。马豆带着浑身剩余的全部力气与坚强,去封藏汹涌澎湃的绞痛。奈何呜咽细长,他痛得几乎要吼出声来。但他仅仅是张开了口,声音便离开了身体,离开了午后的小酒馆。 众人一片哗然,又齐齐静默! 马豆一动不动,仍然苍白着脸色弓着身子原地杵着。满头大汗,伤痛眼神不言自明。又过了许久,才恢复了一丝气力。他身心俱疲,仍然备受煎熬。冷汗还在直冒不止,周身的血液都已被刺痛和恐惧所凝固。 他也曾紧张彷徨,也曾遇过危情时刻,但从未像如今这般令人窒息! 现在,马豆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张二锤的确高深莫测,是个神秘高手!要收拾自己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哆嗦起来,不寒而栗。这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他心头窜动,毫无血色的面上立即现出来一副对自己的一无所知极为悔恨的表情。 马豆进入了一种越来越清醒的状态,眼中勉力提起一丝神采。他发出一声沙哑的怪笑,却又踌躇着沉默不语,仿若在酝酿着什么。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便发生了! 马豆猛然拖着似是断掉的臂膀,就地向前一跪,姿势很是怪异! “张大侠!是我一时年轻气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马豆微微垂着脑袋,颤抖着嗓音道。 张二锤正好坐下,懒散地靠在椅边,一时间深感震惊,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是混杂的冲动纠缠迷乱了我的本性,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被冲昏头脑了!”马豆眼里泪水潸潸,极力显出一副既无助又抱歉的神情。 “你不必跟我解释你的行为。” 马豆闻言擦了擦额头,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努力定了定神,换了个角度继续发言。 “其实,我是非常有鉴赏力的!早在未入这个门口之前,我就知张大侠慈眉善目,你这个人毫无疑问定然既温柔又绅士还讲道理!” 马豆用热切而钦佩的眼神望着张二锤,流畅地发出赞美。 姿势太漂亮,言语优雅极了! 马豆的身子很是粗鄙,但他的机智绝不在莽撞之列。显然,他思维敏捷,很会聪明地回避风险。一个原本很是剑拔弩张的场面,瞬间转变,这诡异得有些魔幻。不过,他这出乎意料的操作,离谱之极又带着一丝合理。看得出,这一定是他内心中理智与造次近身肉搏半日而吐出口的坚定,是他这辈子说出口的最精致的恭维。 张二锤眼睛一直盯着他,没有开口说话。 “张大侠,我上有九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媳妇,求你念在我辛辛苦苦出来打份工养家的善孝份上,饶我一命!” 马豆骨子里的男子气概已经全部改革完成,告饶乞降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紧要事。 “马豆,你干什么!不成样子,快起来!”罗安的脸色早已涨红,他发出咳嗽声,三层下巴都气抖了。 这回,队长的慑服力没能生效。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随意跪人!马豆,做人要有点骨气!” 罗安急切地想帮马豆抓住自己的尊严,马豆却是跪着一动不动,头也不转,仿佛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且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精神上的紧张。 张二锤经过一番考量,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一切。 马豆毕竟与罗安同属一个团队,理所当然会拥有毫无二致的善后热情。认知价值一致这是基础,是凝聚力最大的辅证。果然知音难觅,狼狈易成。有其队长必有其副队长,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而且看样子,能达到如此爽畅圆滑的水平,他们应该也经历了深度长久的磨练。 张二锤看着罗安和马豆拘谨失态的样子,心里直想发笑,忽然间生了些兴致。 “看在你如此坦荡实在的份上,我便给你一个赎过的机会。”张二锤前倾着身子,面带鼓励的微笑。 他给予了荒谬一个肯定的回答。仿佛一个慈父,没有丝毫恶意。 “感谢张大侠!要怎么做,请尽管吩咐,我定当照章遵办!”马豆打了个坚定的手势,立马脱口而出。听到张二锤轻松的语气,他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了一丝释然。 “看见那个老人家没?”张二锤伸手指着人群后仍然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田三爷,微笑着对马豆说道。“方才你打断了他一条腿,现在赔上一条腿,这不过分不难办吧?” 张二锤的话瞬间把马豆的心攥了紧,让他的脸色忽然又变得苍白,生出了一种劫数难逃的悲悯。这一刻,马豆刚提起来的勇气,再次消失得荡然无存。 “这!张大侠,他老人家的腿也不是我打断的啊……”马豆的目光眼巴巴地在田三爷和张二锤之间来回晃荡,有些迟疑又尽量大着胆子嘟囔道。 “你不愿把握这个机会?”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赔。”张二锤摆摆手,打断了他。 “虽则我不敢冒一丁点儿违背指示的风险,但一腿赔一腿究竟有些……”马豆面色相当紧张,心神愈发不宁,话在喉头却不能完整说出口。 “你不真诚。我对你现在的态度有些反感。”张二锤双眉紧蹙,有些难过地拒绝了马豆的辩解。 “废话莫再多讲,你赔,还是不赔?”停顿片刻,张二锤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失望,声音轻柔,语气中却带着不耐烦。 一切仿佛停止了。 马豆怅然若失,焦虑瞬间加重,不知所措地盯着张二锤。张二锤却是自顾自取过了一个茶杯,斟起了茶,看也不再看马豆一眼。 “我……我赔……”马豆无助地垂下眼眸,宽容地接受了张二锤的拒绝。 第43章 私教真功夫 “张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时,踅摸了半天的罗安终于局促地笑了笑,有些尴尬地开了口。 局面转变得太快,罗安难以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眼下的结果与他所料想的大相径庭,他的期望落了空。 张二锤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罗安,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格外显眼的遗憾。 “噢,罗队长终于舍得出头了?我还以为你能够隐忍到为这些肥佬收尸的时候。” “选择合适的出手时机,我有自己的把控,无需旁人指手画脚。”罗安的表情里半是阴郁,半是挑衅。但他的冷笑声中隐藏着一丝颤抖,显然内心中谨小慎微的不安已泛滥到即将越界的地步。特意停顿了片刻,他再度郑重其事地开口说道。“放过马豆。至于你对山猪会以及我本人的触忤开罪,我可以考虑不再予以计较。” 好一副有气无力却仍然保有强硬的古怪样子! 张二锤幽默地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我倒是非常乐意与你好好清算一番,了结一切。”张二锤对罗安仍坚守着的散装傲慢和不可理喻视而不见。说着指间轻轻一动,让茶杯从自己手中滑落,茶水倒泄在桌面上,缓缓淌开。 这忽然把罗安吓了一跳,他感到一丝窘困,尴尬之色愈重。 “好了,张兄!大家都在这小小的山猪镇上,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么过分对大家都不好。做人留一线吧。”迟疑了一会,罗安垂下了眼帘,发出一阵暗带谴责意味的请求。 “无关紧要,我可不是你们山猪镇的人。”张二锤用无情的事实重重抨击了罗安的幻想。 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罗安有点抹不开脸,不由地怒上心头。 “实话实说,你对领地的认识很有局限性。长月山理所当然也归山猪镇管辖,山猪会也不是动不了它。还请张兄掂量掂量个中轻重。”罗安强作轻描淡写地干笑一声。 “噢?你念头已经爬山了?说说看,对于长月山,你想怎么个动法?” 张二锤又戏谑又不屑的声音听起来却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惊讶。罗安略带尴尬地停了下来。 落日余晖正用一种温和的姿态包裹着小酒馆。暴烈之态似乎转眼已遥不可及,日子过得悠长而短暂。 罗安没有说话。张二锤的语气明显让他产生了某种强迫感。他的目光变得暗淡,赘肉横生的颈背上渗出了汗。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动,却仍只有犹豫不决的沉默。 两人久久地对视着,空气都凝滞了。 “我似乎有理由认为你在威胁我。老规矩,亮出你的私教真功夫?”张二锤打破了沉寂,他话里揶揄的意味更浓了。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罗安犹豫地瞥了一眼张二锤,悻悻地咕哝道。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头一样小心翼翼。所有的硬颈似乎都已跌落在地,碎成了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已经彻底发生了转变。 “当然有必要。遇到问题,怎能一味逃避呢?”张二锤的眼里写满了拒绝。 罗安此刻已完全没了行动起来的冲动。他反着光的脸让人看不大清,但怂色密布,额前翘起的发梢好像也垂头丧气地蔫了下去。 “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那多不好!理智的侠客应当相互尊重,顺势而为的双赢才是人类文明的积累。”箭在弦上,罗安直接把弓都扔了。在这种尴尬处境里,他的不屈不挠更显收放自如。 “这些话,才是你全部技能里的高光部分。你把私教传授给你的真本事诠释得贴切极了!” 张二锤情不自禁面露赞许之色。他看得出来,罗安再没有被任何火焰烘焙,所有的炽烈都已熄灭。如无意外,罗安又将重新成为那个绵软无力、老泪纵横的可怜虫了。 没有比这更糟糕更让人屈辱的回应了。罗安脸一红,又憋屈地沉默了下去,他只当没听出来其中意味。 “你对风险控制的拿捏很到位。但我想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和气,我也不想尊重你。”张二锤说完停了下来,微微一笑。 罗安的情绪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紧绷着双唇,茫然若失地看着张二锤。最开始的那股子热劲早消褪了,他就像个打涨了气的球,涨爆了。 经过一番冷静而又充满弹性的润滑思考,他终于开口。 “那张兄想要怎样?”罗安面色低沉,仿佛被夏日一场迅疾猛烈且势不可挡的暴雨中被击落的大肥孤鹰。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做不到每次都简简单单忽视你的冒犯,你这个该死的小傻瓜。” 张二锤一动不动地坐着,定定望着罗安。他略带笑意又难掩凶恶的眉间并无半分客套,完全隔绝了罗安的幸福期盼。 罗安垂下了肥厚的眼睑,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绝望地喘息着。他的心很浅,经不住吓。 事到临头,实在没办法了,他知道此刻再不是争理的时候。他好像又使劲想了想,忽然重重地在倚着的桌子上打了一拳,猛地抬起头来。 “这样吧,张兄,我循例道个歉如何?” 罗安果然是个有着自我把控力的人,赔话如期而至。没有踌躇的发愣发呆,他直接进入了约定俗成的重要环节。 张二锤却是白他一眼,哼了哼没说话,不置可否——自己再也不是以前那般好糊弄的了。 罗安从小家境富裕、养尊处优,直到顺理成章长成如今这个心想事成的青年,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不过,虽愤惋逾甚,但一个聪明而优质的恶霸,是不怕落入这种尴尬之中的。有理性兜底的博弈,再肆无忌惮,大火永远只会规矩地向外吞卷,不至于解绑而互动反噬。 “张兄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我野性的冲动和不羁的放荡!我包你半年小酒馆的开销如何?” “这回恐怕没这么简单。天底下除了傻疯子可以肆意妄为,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承担后……” “我是傻疯子!” 好家伙,我命由我不由天!罗安显然同样善于抓住机会。他的圆滑和厚颜无耻让他仍然可以垂死挣扎。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张二锤也只能微微摇摇头笑了笑。 “把这些茶叶全部吃了,我便让你走。”张二锤戏谑地注视着罗安。他拨过茶壶,里面粗制滥造的茶叶经过一整天的反复滚泡,早已融融烂烂。“茶叶有消积化滞的功效,刚好可以让你消消整天乱起的火气。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要求有失妥当。” 张二锤字正腔圆,讲得有板有眼,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惩罚。 罗安的脸色登时又是一变,大睁着两眼怔怔地望着张二锤。一种莫名的不情愿阻住了他,他的头又低了下去,沉默不语。 “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仁慈的建议了,相信没有超出你的接受能力范围之外。若你连这个都无法做到,那请恕我爱莫能助了。”张二锤看到了罗安眼睛里的动摇,再次笑了笑。 罗安忽然又是一阵颤栗,神色痛苦而加倍萎靡。左右扫了两眼他的部下之后,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空洞绝望。 他看着一壶的茶叶,犹豫片刻,便放开身心听天由命,慢慢地嚼咽起来。 牙口仓促上阵,像嚼着一坨坨的烂泥。这苦果比罗安想象的要更加难咽,他强行忍住那恶心的滋味,避免去辨听心跳声中清晰的屈辱。 嚼着嚼着,罗安释然地松了口气。担惊受怕的麻烦后突如其来的轻松,让他的脸色渐渐重新明朗起来。好半晌方才完事,他摔下茶壶,再度看了看众人,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时乖运舛,对他而言,这真是一段艰难的时光。 山猪会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他们纷纷在心里盘桓了一番,片刻之后像盲人突然见着了光明,快速翻找起地上的茶壶。捧着完好或是摔烂的茶壶,他们如释重负,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一厢情愿。紧接着便匆匆往嘴里塞了茶叶,仿佛那是不为人知的精华般大嚼起来,三两下手脚吞了下去便欲离去。 “站住!我说让你们走了么?”张二锤斜楞着眼,一股煞气猛然爆发而出。小酒馆里的温度陡然降低,空气令人窒息。 “你!你不是说吃了茶叶就可以走?” “想得倒是挺美的。你们全走了当无事发生过?”张二锤打了个反对的手势。寒意涌动之下,他的把式仿佛一触而发。 壮汉们顿时低头耷脑,身上骤然发紧,显得有些僵硬。 “那我们再吃一壶?”众人屏声息气,有人提心吊胆地问道。 “竟然还想白吃茶叶!人贵有自知之明,世间可没有如此顺当的事!你们,把所有的茶钱和打烂的东西都结一下数。当然,汤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是少不了的。” 张二锤悠然喝了一杯茶,语气起伏犹如小酒馆外半明半暗的天色。 将李小花送回家后,最后一丝光亮终于被黑暗取代。本平淡无奇的山猪镇躁动了一天,夜色却一如往常将其笼罩起来。 张二锤往镇子上亮起的正迎风晃荡的一长溜灯笼看了一阵,随后目光向上攀爬,戳向天空。山猪会,老头对这个消息一定很感兴趣。渲染了那么久的江湖风云,而今,悄然卷到了山脚之下。 第44章 山猪拱瓜 “二锤,该起来了。” 福伯的声音从没有关上的窗口传了进来,唤醒了还在沉睡的张二锤。 “福伯,让我再眯一会。”张二锤的脑袋依然埋在柔缎绵枕之中,趴着一动不动。他的话说得无精打采,仿佛这句话也是睡意惺忪地从顺喉咙爬上来的,还差点有气无力掉回了肚里去。 初夏的一场雨还带着绵绵的春意,由昨天前半夜下到了今日凌晨。从山猪镇到长月山一号山头的路泥泞湿滑,一路上还到处都是深深的水洼,回山的路比往日更为难行,以至于张二锤回到多竹居时天已经快亮了。此刻的他,正处于睡眠严重不足的状态。 “还睡,你经已耽搁了今日的练功。” “就再一刻钟的时间!” “已近午膳时间。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啦!” 张二锤闻言只得无奈地翻了个身,眼睛迷迷糊糊地眨了几下,终于勉强撑开一条缝,一颗大大的眼屎自然跌落在枕头上。他打着哈欠,心里忽地打定了主意。 “福伯,我肚子不饿,今日的午餐便不吃了。” “再拖延,等会儿老爷该回山了。”福伯叹口气,摇摇头。 张二锤又恹恹地打了个哈欠,一口气尚未吸完猛然心里忽然一动,坐了起来,瞬间睡意全无。 “老头下山了?他干嘛去?”张二锤抹了抹眼,疑惑问道。 “我也不知。说起来,老爷也出去不短时间了。” “老头蛰居避世,一向都坚守这辈子都要窝在山里。我从未见他曾走出过一号山头方圆十里。”张二锤歪起脑袋看着福伯,仍是满脸问号。 “早在数月以前,老爷便常常出去。” 实在没想到,如此一个孤僻的退隐老头,居然会常常下山去。张二锤一时反应不过来,哦了一声,张张嘴没说话。 “说来倒也是巧得很,老爷出门的日子与你下山卖猪肉的一样。”福伯那略显枯槁的手指在他手中的水杯上上下摩挲着,忽然又好像神志通明般继续说道,嗓子压得很低。 这里边肯定有事! 张二锤眼珠转了转,仿佛立刻明白了什么似的,忽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动作飞快,平稳流畅。他用力洗了一把脸,使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小柳收拾得干干洁洁的桌面此刻被他弄得洒满了水。 过了好一会儿,脸盆里的水静了下来。水面倒映着他光洁的面容,稚嫩得看起来就像昨天才从私塾肄业。张二锤摇摇头。 没想到自己给出的写信劝谏,成了反行两登之计。老头啊老头,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忍耐不住的!居然早就开始刻意避开我去发老姣了! 张二锤在心里喃喃自语,有些愤愤不平的理解,也有禁不住的暗自鄙视。 窗外的光照亮浮尘莫名悦目,空气馨香舒适得像是淋了甜酱。院中的杂草伸长了脖颈享受着晾晒在竹架上的被褥,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有麻雀在篱笆围栏杆上多嘴,还有焦热难耐的松鼠正在树枝之间喷薄青春。 福伯看着张二锤一系列的反应,只一脸莫名其妙。他正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忽而又想起了别的事,停住了脚步。 “锤少爷,你可要西瓜?” “时节尚还早了些吧,有西瓜吃了吗?”张二锤微微一愣。他手中动作却是没停下,洗脸的毛巾使劲儿拧了干,一把用力抹过,案面顿时恢复了干洁容光。 福伯尚未开口消除张二锤的疑虑之际,他的目光便从福伯身边擦过,远远望出去,看到了苦茶叔和几个姑娘正抬着西瓜穿过多竹居左近的林子。 林子里的山槲树和野茅栎正葱茏蓬勃,但旧叶经年累月落在地上,已堆得很厚,人走在上面发出的沙沙响声远远传来。偶有倒伸得长长的树枝轻打在人身上,阻碍了脚步。小翠和小柳走在前头,不时掩起树枝,有鸟扑簌簌地飞起。 真是扎扎实实的劳动人儿。 “今朝清晨,天还只是蒙蒙亮的时候,有山猪拱了瓜。”福伯咽下一大口水,而后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东边那好端端一片瓜田,长势正盛,被毁了大半。” 福伯手中有些颤抖,脸上皱出了一副愁容,一双黯淡的眼睛上罩着些许阴霾。 “真是些不招人待见的难缠家伙,繁殖能力又强,杀也杀不尽。”张二锤点了点头。“不过,这么早出来上班的,那可得是全职山猪了,看来它们的日子也过得挺辛苦的。” 他说着话,扭头向东边看去,却只看到院里小柳栽种的两盆水仙,水仙开得很好,已经冒出了清芬的花骨朵。 “安扎在地里的枝梗虎居然没起到半分作用,费了一番功夫全是白搭。” “长月山的山猪,何曾惧怕猛虎!”张二锤咧嘴一笑。“下次尝试扎一个它们的天敌,真正的天敌。” “什么?”福伯一脸懵逼。 “我。”张二锤笑着冲福伯眨巴着眼。 福伯一愣,差点被张二锤的回应给噎住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正在思考枝梗二锤的实用价值的样子。 “也好,下回让她们照着你的模样做一个。”福伯思考完毕,觉着张二锤的建议也有道理。杯子刚举到嘴边,他又没好气地开口说道。“但眼下也只好尝尝这些婴儿瓜了。只希望这些瓜生前有在努力吸收营养,能够甜一些。” 福伯险些大声发出祈祷。 张二锤却是摇了摇头。他本就对西瓜兴致不大,何况这夭折的西瓜崽。 “今日午餐吃什么?”张二锤方才想着大睡一场时,饥饿感心不在焉,如今清醒过来后肚里空空如也的感觉却变得强烈起来。 “如果老爷在午时之前回来,便吃山溪鱼头炒饭和糖醋豆叶羹。如果午时已过,那便是咸菜汤送昨晚的莜麦冷馍。” 张二锤眉头轻轻一皱,这些菜式他都提不起胃口。尤其是那本来初蒸出来就硬得过分的冷馍,放到了今日,定然已是要磕掉牙的铁疙瘩。 但他知道今日没有第三个选择了。 苦茶叔已在大肆操刀,将洗净的西瓜精雕细琢。经他手之后的西瓜顿时变得眉清目秀,观赏功用渐渐赶上了食物的本质作用。看样子,他分明没空在今日的午膳上再搞花样。 “锤少爷,你喜欢山溪鱼头炒饭吗?喜欢?我就知道!我也喜欢。不过我更喜欢的是猪油冻炒饭,下些乌青,味道苦中泛甜,油而不腻,实乃人间一绝。如果再搭配一壶温热的黄酒,简直人生难得……” 福伯噼里啪啦连着说了一大堆,一口气用到尽时,方才啜了一口水,吞咽的模样是分明的意犹未尽,仿佛此刻他杯中的就是猪油冻炒饭。 “那时我见大家伙也都吃得喜逐颜开,只可惜苦茶死活不肯再做。” 猪油冻! 张二锤回想起那唯一的一次猪油冻炒饭——味重油多,每一口下去都像是在生吃猪油一样,一道反胃的感觉迅速升起,残忍地直从他的脊髓来回穿梭反复蹂躏! 那实在不失为使人刻骨铭心的恶心异味!张二锤耷拉着眼皮,赶紧连连摆手。 第45章 老头变旧 福伯刚想说话时,院子外头又传来沙沙声响。 山溪鱼头炒饭及时回到了! 张二锤一念方起,篱笆围墙上的门被推了开,果然是老头。 老头看上去筋疲力尽,鼻子底下还清晰地沁出细细的汗珠。但他面带笑容,笑得过分愉悦,像是要挥霍掉整整一个月的开怀配额。 “老爷!”院子里正在忙活的苦茶叔抬头招呼。 “老爷,您回来了!”小翠接过了老头手中的东西。 老头对众人点点头。 他沐浴在初夏阳光下的蜂蜜色外套看起来特别柔软。虽然浑身有些凌乱略显寒碜,甚至裤腿鞋子上满是尘土,但今日他的气质却如同一株霜皮溜雨黛色参天的古柏,显得尤其高大。 简直荒谬兼变态!这么粗暴的天气竟然人模鬼样穿起了外套!张二锤走出房来,不禁一阵感叹。 “老头,一天不见,你怎么这么旧了?”张二锤拨了拨额前的发,挺起了胸脯,因自己刚打理过的形象而露出自信的微笑。 一切的确很清爽。 日近正午,一夜雨后的阳光在院里铆足了干劲。长月茱萸长得并不太高,只是晒了点点太阳,便满枝头开得热热闹闹。别看青翠拂面,岁数和同为院长的白楠一般,比老头还要老。但白楠却只是安静地晒着太阳,驾轻就熟。开苞大放的花儿们在院子里渲染起了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一阵风起,气息醉人极了,连正把长喙探进合欢豌豆花心的黑蜂鸟,也礼貌地不再抽动。 大家仿佛都因张二锤的话愣了愣神,只有苦茶叔似乎对一切充耳不闻,他头也不抬,专注的动作未曾停歇,手边所剩的原装西瓜已经不多。 老头的气息却渐渐平缓,好像从走火入魔中恢复一样,他不慌不忙地给了张二锤一个白眼。他一言不发,阳光下的寂静,刻意得有些瘆人。 “穿着如此潦草,还倦容满面,可不像你的品味。”张二锤晃了晃脑袋,眉毛又挑了挑,再补了一句。 老头的笑意即将耗尽,那扫描着张二锤的目光骤然间变得冰冷而锐利。 “你倒是花哨,如此闲情逸致在这混账!”老头按照惯例郑重其事地拨弄了头发,视线依然留在张二锤身上,眉间开始挤出深深的皱纹,还有逐渐加深的迹象。“瞧你这副模样,今日定是一招半式都没练过。” “无凭无据老头你别诬枉于我!”二锤心虚,声音有点小。 “老夫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肝脾肺肾!”老头哼哼一声,又是一个白眼抛了出来。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练功排程是越来越散漫了,松松垮垮得过且过!长此以往,定然髀肉复生,以往所有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张二锤对自己的武功深浅自然心里有数,他可不会被老头三言两语唬到。 “老头,拜托你先关注关注自己。放你满身的泥土物归原主吧!”张二锤两手一摊,又开始揶揄,仿佛老头此刻仍然紧盯着他的眼神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凝视。“长月山水土流失的问题经已不小了。” 小柳低下头忍着笑。老头却只静如磐石,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又是长长的一段停顿。 老头刚想开声之时,小翠给老头递过了一块西瓜,她的动作与气氛共鸣,显得有些生硬而笨拙。 那一块西瓜年轻而红艳,被苦茶叔雕成了一条肥山鲫,鬐张腮呷跳纵横的模样活灵活现,最神奇的是竟然还镌镂出了工细精致的鱼尾!好犀利的刀工。 经如此一番精雕细琢后,西瓜当真气派十足无与伦比,或许甚至已有了登上御膳食谱的资格。还真让人有点儿胃动了。 老头默默接过,细细观味一番,便一口把鱼头咬了去。他从身上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去额上的汗,又擦了擦嘴。 落魄到可观的地步,老头依旧如此作态。 “休声美誉已毁于一旦,还何需如此搔首弄姿。”张二锤再把胸脯挺高了两寸,故意装出一副怪腔怪调。 老头身上最后一点倦容已众叛亲离,消失殆尽。不知是西瓜的作用还是张二锤的话语给人以生气。 “你就骚!人之成见难于动摇。你活在自己专业臆测的虚构世界里乐不思蜀。别如此自命不凡,别以此为荣。”老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直接插向张二锤的眼眶。 “老头,你是亲自给豆泡西施送温暖去了吧?”张二锤迎上老头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他口吻狡诈,胸口怦怦直跳。明知故问果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乐趣。 老头这时终于经明白了,张二锤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这个。 “收起你幼稚的幻想和无知的傲慢。”老头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飘忽不定,他的脸如同风雨不变的石雕。 “我的行踪,你无需过问。”老头脸色坦然,抗拒的话语直截了当,再没有任何尖刻与鄙夷。 话音落下,石雕一样的脸上,瞳仁已温润起来。又一口吞下了鱼尾,最红最甜的鱼身子,他留在了当得起所有期待的最后。 “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是无用!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做了不怕认。”张二锤讥诮地笑了笑。“老年人的爱情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老头此刻的眼神表明,他那思绪必然已经飘到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地方。因为根本无需旁敲侧击的试探打听,老头也没必要三缄其口。他就站在那里,已散发出一阵豆泡的甜香。 “阿福,饭后给我煮些生血丹,取半斤速熬成糊,就长身黑色瓶子里的那些新货。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经用了,这两日胸口是越来越闷,气血行不大通。” 老头不再理会张二锤,他洗了洗手,边晃甩着水珠便扭过上身看着福伯。 随着年岁老去,老头身上的旧患火借风势,已经越烧越旺,似乎五脏六腑都已枯竭了的模样。 “好的,老爷。但是这剂量,会不会太大了?” 老头忽然以手帕按了按嘴,猛烈地咳了几声。 “无需对剂量疑惑。我很惜命,对病痛程度足够谨慎。”说完,老头又勉强露出一丝让人安心的微笑。 “小心你那些鬼偏方越吃越伤!”张二锤与老头的视线不期而遇。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力?”老头白了一眼。 张二锤思忖片刻然后大摇其头,表情既惊叹又不乏讥诮。比起养生偏方,他还是比较关心老头与豆泡西施的进展。 “老头你可千万别太过火了,完全搞坏了身子,豆泡西施送上门都没用了。”张二锤认真的样子并不能增加他关心的可信度。 “智力欠缺尤为不幸。”一丝嘲笑使老头鼻子和颊边起了褶皱。 “老头,你已经是个一腔爱情和一身爱力都快过保质期的老人了,别再因为一点感情问题就如此冲动。你可以有一段甜甜的爱恋,但已不能再放纵自己过一个肆无忌惮的人生。”张二锤心中暗暗觉得老头的养伤十分好笑。 “哦。是吧!” 老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语气不痛不痒,听起来有某种程度上的破灭与落寞。他盯着张二锤的脸看了一会儿,垂下了目光。然而虽然只有短短片刻,张二锤却感觉他那一瞬间的目光如同滚烫的针刺,甚至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灼痕。 边上的草地遍布一个个盘绕的小土堆,是蚯蚓粪。老头一脸嫌弃的踩了几脚。然后又猛地跺了几脚。 他的心思透过这固执的脚下动作卖力表达,又何止为着惊扰那地里的蚯蚓! 日正中午,白云间透出的丝丝蔚蓝和院角里花草的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浸透了一天将要终结的气息。院里的树枝叶日益繁茂,仿佛慢慢张开了一张绿色的巨网,网住整个多竹居。 盆瓢声响起,司职帮厨的小香转过了屋角。她走路像飞,让人担心她下一刻便会跌倒。 “昨天下山为何这么久?”老头抖了抖他的外套,对着小翠扬了扬,眼睛却一直盯着张二锤。“我等你的酒,可等得太苦了。” 一听到这个,张二锤才记起了山猪会。那种激动又像坚定的信念般从心底浮现。 “对了,我才想起,我昨天收到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行了行了。”老头板着面孔摆摆手,仿佛对张二锤所谓的大消息毫无兴致。他再次洗了洗手。“先吃饭。” 张二锤眉间隐隐的一丝笑愣在当场,大大的眼里是满满的疑惑,他试图理解老头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 第46章 谨遵医嘱 庭院深深,清妙幽静。 上了年纪的高山棕榈保持着恰当的活力,轻轻和应丛竹,此刻满园青翠。阳光漫射下的一切都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特别是在夏日光线分量十足的午后,连在打盹儿的小山猫都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日光和绿色都相当清澈,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仿佛已进入了一种无常的节奏,被拉得很长很远。 午饭已毕,张二锤到了老头的书房里。 刚打扫过的房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不过,老头的书房与世间所有的书房都不同,书卷馨香向来大权旁落,房内时时药味满盈。空气中似乎还充斥着一种像茶又像酒的气味,暗含无法形容的巨大能量——让人神魂震颤又想作呕。 一阵微风忽然从窗口踅了进来,轻轻翻开了摊在案上的书册,里面夹着的几片银杏叶惊滑而出。细细的梗子似乎还带着新鲜的气息,许是方才夹进书里不久。张二锤早听老头讲过,银杏叶防虫蛀的功效天下第一。现在看来,或许是真的。 桌边一盆白白的芍药花冒着仙气儿,随风微微晃动。漆成红褐色的简约松木桌不知何时已开始褪色,身上斑痕累累一目了然,但工艺匠心独到它仍风韵犹存,单凭三条腿竟亦可支撑这许多年年,坚强地撑着老头的情信,四平八稳岿然不动。 此刻,这间书房的主人——老头,正往脸上抹着鲜榨丝瓜水。 他正在做奔波劳碌精力巨耗后的保养。相比较于张二锤的披襟岸帻,老头即便是在恣意随心的起居生活中,身上的严谨和规矩也依然未曾旷工。 还真有模有样,切,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不以为意的感觉油然而生,张二锤摇摇头,百无聊赖地逗着驻足窗前的小鸟。 这是只长月山里的红嘴蓝鹊。纤小的身躯里有着大大的胆子,比起惯偷狼猫,它们更是多竹居的常客。张二锤抖挑着手指,戳着蓝鹊轻轻开合的蜡嘴,蓝鹊发出试探的鸣叫。窗外一块碎裂的棕榈叶飘落,有两只游蜂飞过,蓝鹊似醒了神,振翅冲天而起,毫不留恋。 书房窗口对望过去是老头的内室,透过同样开着的窗户可以见到里面的挂画。很快,张二锤便进入了鞭心马而驰八极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阵风一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张二锤的思绪打了岔。 福伯泡来了一壶白茶。 深栗色的扁肚子砂壶看起来档次很高,其中茶水想必不差。如此好天,煮些许白茶觅得浮生半日闲,的确享受。 不过,最好是温几壶酒,醉卧清风中更是妙极。张二锤料定老头不会喝茶。 果不其然,福伯刚把茶放下,闭着眼睛的老头忽然开声说话。 “阿福,今日不喝茶,取两坛刚买回来的酒吧。” “老爷,用药的时候不能喝酒,这是定律。”福伯带着责备的神情说道。 “谨遵医嘱才是定律。这药是我做的。”老头叹了一口气。他扭动着身体,看样子很虚弱,但声音从唇角出来,却显得非常有力。 福伯眉头轻皱,略有些不情愿。停顿了一下,他仍坚持他的立场。 “老爷,真的不能喝。酒会加速血脉运行,现正是药力作用时期,这个时候喝酒,抵消了药力不说,往后身体更将落下未明病根。况且,老爷今日伤势加重……” 福伯的语气婆妈又强硬,但老头显然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老头把脸清理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他的轻松态度。保养完的一张老脸看上去却似乎比平时更黑了,只有牙齿闪闪发光。 “老头,你有些失去理智了。酒水未必定要今日就喝,细水长流才是王道。把身子搞坏,未来可一滴都没得喝了。”张二锤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喝酒从来都是着眼当下,并非为了明天。”老头抹了把脸,换了种刚瞌睡醒来似的声音说道。他使劲儿甩着手,仿佛手上就像沾满了血。 脸巾散在盆中,老头微微倦怠的眼神又移到了福伯脸上。 “酒来。”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但也更坚定。 福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终究败下阵来。 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酒疯子!张二锤实在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好一个对纷繁人生充满包容和呵护的养生大师! 老头权当没有听见张二锤的嗤笑,用手掌缓缓抹了下鬓角,煞有介事地摆好了坐姿。 “说吧,什么惊天大消息。”老头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张二锤。 张二锤稍微正了正色,向前略微一探身。 “我发现,山猪经已张开獠牙开始大为猖獗了!” “什么猪?”老头打开了福伯刚送到的酒坛,心不在焉地问道。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不关他的事——没有人会对平淡无奇的山猪感到兴奋。 “不是我平日打的山猪,是山下……” “山猪会?” “没错,正是山猪会……”张二锤话刚说出口,便意识到有些不对,他顿时惊奇地打量着老头。“老头,你知道山猪会了?” 老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反问,打破了张二锤酝酿半天的神秘感。呼吸着浓郁且混乱的沉闷空气,张二锤不禁一阵心梗。老头果然有着几分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实力! “不知道。”这时老头端起了斟得满满的酒杯,摇了摇头。 一阵微风吹拂进来,张二锤的钦佩冰消瓦解,无语和鄙夷已经报晓。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老头的捉弄,但还是压不住胸腔中的疑惑。 “你刚明明说了!” “这名头我似乎听你讲过。” “怎么可能,我也才初次听说……” “行了,知道了。把你的惊天大消息展开讲讲,我现在就给你发挥的机会。”老头打断张二锤的嘀咕。他轻轻捏着自己的肩膀,目光定定地盯着张二锤,眼神似乎正在使劲催促。 张二锤默默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 “听闻这山猪会是独霸山猪县的黑社会组织,手脚已经探到了镇子来了。” 老头还在饶有兴致地翻搅着福伯刚连酒一齐端来的红松子,神情当着张二锤的面就猛然变得凝重。抬头盯着张二锤,却什么也没说。一颗爆开的松子从他指间跌落,那双慵懒的、半闭的眼睛不再微笑。 “这几日他们大肆搞事,眨眼的工夫,山猪镇的局面已经完全被他们掌控在手。” “噢,情况的确不太好。”老头眼神忧郁,脸色也阴沉了些,说的话有些含糊。他想把嘴角的酒渍擦掉,但没擦干净,胡子上沾着点点晶莹。 “如何,我就说是惊天大消息吧!”老头那副突变的神情,张二锤大受其用。 “比我料想的要更糟。” “糟倒算不上多糟吧?”张二锤眼睛一瞪,屑笑一声,口气中有种无畏的淡然。“那山猪会看上去有些懵懂,竟然跑到这遗世独立与理想脱节的边陲小镇来拓展业务,还胡乱吸纳招收一些低能成员,我看不如叫憨猪会。” “我就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老头却是没有理睬张二锤,仍然沉浸在他的阴郁当中,似乎事情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田地。 张二锤被他的情绪感染到,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时间平静地流淌着,两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酒也没喝。 老头忽然捏起他的右膝,表情甚是痛苦。风湿关节痛加剧了此刻的英雄气短,他的惨色与周围环境和气氛很不协调。 张二锤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头的脚。他侧过脑袋,这样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但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老头,你这陈年风湿,是伤到筋脉不可逆转了吧?”便是换个话题,张二锤也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取悦老头。 “你真就只是一坨会说话的山猪肉。”老头抬眼瞪着张二锤,胡子一吹。 他挣扎着试图蹬直腿,无果,便站了起来活动着膝头。痛苦似乎有所减缓,老头掸了掸袍角,面色平静了一些。 这还能站起来,要是两条腿都残废了可就…… 张二锤连忙摇摇头,再次给杯子满上酒。 第47章 早产牛犊不怕虎 “请原谅我的酒酣快语,老头。”张二锤的语气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让我们为你的健康举杯,老头!不论它现在是何等凋零。干杯,愿你早日康复!” 张二锤说着话的同时,假装良心有愧地已先饮为敬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不清不楚的祝福。老头动作再次顿住。 “你不必关心我的身子,还是说回你的山猪会吧。”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老头实在不愿过度探讨自己的健康问题。重要的是,他的确不太健康。 窑春余香满口,张二锤欲罢不能,一杯紧接一杯,喝得又快又多。这个时候,他充分认同老头的看法,酒杯实在比酒碗差劲多了。 满意地放下酒杯的时候,张二锤与老头对视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并接受了他的抵牾推拒。 老头定定看着脸色又默默开始兴奋起来的张二锤——他的眼神里闪着欣快雀跃的光辉,分明充满了出山的期待。 老头叹了口气,明白有些鸟儿是注定要展翅高飞的。不过,趁其振翅之前,还是需要敲打敲打。 “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已得知江湖即将发生季节交替。”老头抬了抬额头,几道褶子变得更深了些。但他的容色此刻却变得清淡,隐着不惊不愁的安详。 “老头你还会观天象?!”张二锤十分诧异,愕然瞪着他。 “天象预报显示了城市进攻乡村的策略,如今果然应验——这么快就吹起了躁狂的乡村风。”老头的声音很干燥,又拖得很长,不紧不慢像在轻轻磨砂。说起江湖来,他所有的疼痛好像已经消失了。 “山猪会光是这样搞山区,能对江湖局势有什么影响?”张二锤心里一顿糊涂。这如何能扯到江湖变季! “如此一出,势头必将越来越大,很快天下间将再无乐土。”老头说话速度较慢,语调平缓。 老头的回答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甚至背道而驰。但这一回,张二锤没有嘲笑也没有鄙视。他听了沉吟半晌,没说话。脑袋晕乎乎的,仍是满心的莫名其妙。 房里的空气很不好,各种气息混杂,浓烈刺鼻,有些让人窒息。 “此话怎解?”张二锤心里纳闷儿,试探性地求解。“我见得山猪会虽然行事粗暴势头很足,但一堆山猪帮众却也没什么作恶实力。” “就凭你下山那点时间,看到了山猪会多少?” “就算有力,可他们干得似乎也没多伤天害理,甚至用正能量的眼光来看还称得上造福乡里呢。家家户户都送鸡蛋,这个可是我亲眼看到的!” “张二锤,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单纯。单纯到愚蠢,一点不懂局。”老头眉毛一拧瞪起眼来,紧接着,话里咸的淡的一瞬间夹枪带棒都带了出来。“造福乡里?这江湖,可是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要人性命的!送鸡蛋,你讲得我都想笑。还什么正能量眼光,你真是除了杀猪什么都不懂!” 张二锤几乎没有什么回应余地,他嘴里抿着一口酒,发现没有什么话好说。 “山猪会的触手都能伸到了如此僻壤来了,当然不会简单。你巢居不知风,穴处不知雨,燕雀妄度鸿鹄之志!” 张二锤心里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有些僵硬。 “老头你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踩我捧山猪会的!你在危言耸听吧?” 老头没说话,一边微微摇头,一边又把酒杯捏了起来,叹了一口气。 “就算这山猪会不是良民,拔了它不就是了!” “真是早产牛犊不怕虎!”老头嘴角挂着讥讽之色越发厚重。“拔了它!你知道人山猪会组织多大么?江湖事若有如此简单,这世间早歌舞升平了。蠢货!” 张二锤脸一红,把嘴闭上了。他神色庄重地望着自己的酒杯,莫名有些紧张。虽然还是很难将山猪会当回事,但他相信了老头说的是实话。 “二锤,江湖水深,就连老手也不一定能从容应对。想当年武林至为鼎盛之时,派别林立,烽火不断,整个江湖满是腥风血雨,武林高手死伤无数。所以啊,醒目的人只要看到一些小动作便应嗅到危险的味道,以免行差踏错招灾惹祸。”正在收起药碗的福伯望着张二锤,慢吞吞地说道。 “这天下,恐怕又要大变了。”福伯再次感叹一声,眼神中似乎满是缓慢而谨慎的疲态。 张二锤看着似懂非懂,他只瞪大了眼,惊上加惊。 “阿福,换碗。”老头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放下往边上一推。 福伯眉头又是一皱,看了老头一眼,却也没有拒绝。 “你这种未见过世面的山炮,的确很难跟上时代的节奏。无论是纯粹的商业拓展,还是帮派的开放升级,这里面定然不会简单。”老头像个落寞贵族似的微微一笑。他看着福伯走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老头的话进一步浇熄了张二锤的轻巧。但他仍有不解。 “山猪会把镇上的老幼妇孺全揽进去能有什么帮助?” “山猪会必然是在可控性方面做出了很多美好而狡猾的承诺。先是温和的手段,往后便是大肆收割、屠戮之时。如你这般的愚昧货色,在山猪会这种组织的谋划之下,自己把人头拱手相送还要感谢它。” 散发着清香的水酒从酒珵流入大大的海碗中,酒花不断在水面形成又破裂,看着让人有些眩晕。一番说话下来,模糊了张二锤的认知界线,引发起他的焦虑。 张二锤两眼干巴巴的一眨不眨,像是脑袋上挨了一击般脸上露出某种茫然的表情。他内心也已讷讷失色。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本还想与老头探讨一下山猪会的政策,没想老头对山猪会的动作了如指掌,这种发展模式在老头心底早已原形毕露! “整个武林乃至天下即将迎来浴血重生,一切早已有了安排。”过了许久,老头又轻声开口说道。“你眼下力气也长全了,是否已做好准备,踏入江湖?” 老头终于讲到点上了,但眼下这成了个颇费思量的问题。 原计划中出山的日子经已临近,张二锤盘算了好几天,想要跟老头弄点上路保障。但是他根本上还未算得上真正接触江湖这个圈子,此刻老头一番话下,他心里就更没了底气,若真如此凶险,青少年美男的结局可不太和美…… “我是有一些准备的了,就不知道老头你准备得怎么样……”张二锤把惶惶然没有自信的声音压在了心里,但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 张二锤流露出一副兴奋全无的神色,但老头没有看见。 “其实这个问题我本无需发问,任何事都从来没有准备万全一说。有人便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无尽幻变。毕竟人非鸟兽,万物之灵的想法谁能揣度?所以投身江湖面对瞬息万变,并没有什么准备充分的金科玉律可言。”老头闭上了眼睛,神色有些黯然。 “如今天下栋折榱崩,朝野动荡,寇盗充斥,人心不安。很明显,江湖要从冗长而疲惫的静止状态醒转过来了,你我都不可能有充足准备。” 房内的空气似乎终于随风律动流散,沉抑的浓度慢慢在降低。 “老头,何故你对天下间这些时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老头忽然睁开双眼,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张二锤。这一刻,他须根剑拔弩张,进入了故作威猛之态。 “这天下,还未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老头说完长灌了一口酒,喉头大动,仿佛吞下了山河。 张二锤顿时被红松子的硬壳磕伤了舌头,嘴里泛出淡淡的血腥味。 第48章 穷则思变 张二锤打量着老头,目光聚焦在他那条风湿腿上。意味不言而喻。 老头微微尴尬地撇过头去,望着他那盆芍药,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他也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总之,我自有我观天下的方式,你无需费神计量。沧海横流,风雨飘摇,这是清清楚楚的现状。” “世事如此艰险,听着怪吓人的,还是山中的日子舒服。”张二锤沉默了片刻,低声咕哝道。 飞快地扫了老头一眼,只见老头正紧盯着他,表情严肃。张二锤慌忙移开目光。神态动作不利索,好像他心底的一切已完全被老头看清。他的喉咙有点发紧,胸腔浮现了空落感并开始强烈渴求某样东西。迅速端起了酒碗,一口气喝到见底。 刚进的货就是新鲜,酒力十足,让张二锤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 “人的一生本就是不成画的一张草图罢了,不必烦忧画面如何变动,随涂随画就足矣,但切忌未起笔就收墨。”老头悠悠然说道。“况且,眼下对你而言,也正是一个天大的契机。” 老头又向后靠着椅背,轻吐了一坨口水在指尖,搓开了他的养生秘笈。书页划过空气的声音就像雨天里水流顺着竹筒缓动的声音一样。老头用力阅读秘笈上的文字,表情有着决心和怜悯。 “现正适逢群雄逐鹿之时,便以这山猪会为基石,定然很快适应江湖生活。” 老头捏过的书页一角都变得湿漉漉软哒哒的。张二锤当然知道老头意有所指。多年未有波澜的武林,已一轮月冉冉升起,或许还带着血泪。他的任务可不容易完成。 张二锤皱了皱鼻,想了想,不知如何回应,也就只好作罢。他拿起酒坛准备给老头倒酒,老头却是摆了摆手,缓缓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先等等。今儿个天气有些焦热,我得先把这一身汗透的衣裳换了。”老头背起手看着门外。 已是未时末申时初。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我倒觉得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张二锤给自己满上酒,放下了酒坛。 老头正走向门口,闻言停住了脚步,沉吟了片刻。 “日子在向前,必然不会与往时一个模样。”话未说完,老头已走出了门外。 午后的山里静寂无声。群山万壑正引长风,晓日尚还玲珑。园里的竹叶沙沙颤悠着在空中折射起阳光,绿意晃荡。不知不觉,那只黑毛已经趴在米白身上一个时辰多了,动静还在持续。黑毛松鼠身后还有一只体格较小的棕毛,正在拿着爱的号码牌在屁颠屁颠地候着,尖尖的嘴翘着,时不时嗅嗅枝桠,舔了起来,那是米白留下的召唤配种的甜香。 哎,棕榈树这种场地都不放过! 张二锤翻着眼皮,目光缓缓移到了重新走入书房的老头身上。 老头换上了一身青色长衫,整个人宛如立于宽广世界里的一碌孤木。薄薄的长衫显然有着出乎意料的清爽,一首诗几乎就要在他眼动舌滑间吟诵出来,但他忍住了。 “二锤,十几年过去,你已经从一名笨拙的少年成为一个笨拙的青年。甘瓜抱苦蒂,一路的努力终有成效,如今你的速度、力量和技巧都已算臻至化境,青出于蓝。”老头重新落座,拿起了酒坛。“接下来更重要的,就在于实际对敌磨炼了。” “一切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你莫把这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老头一下子严肃起来,脸色微红中带着愠怒。一手把酒坛重按在桌上。显然他方才一番肯定的说话,只是对张二锤假意的赞赏。 “如此看来,我还得多跟师父学习学习。”张二锤朝老头咧嘴一笑。 “不行,无论如何,今日你便算是正式出师了!眼下时机经已足够成熟,你便约车治装,赶紧出山去吧!”老头丝毫没再跟他绕弯子,命令下达,语气强硬,当机立断。 张二锤一听就有点要急。 “就只叫我自个儿收拾收拾便出去?这叫什么契机!” 老头望着张二锤的反应,一脸迷惑。 “师父,我觉得契机未到,毕竟早荷难承湛露,只因一身朴素!”张二锤嗓子一热,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口。 老头的眉毛和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已有了点恼火的迹象。 已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头居然还没听懂!兴许暗示太暗了?也对,以老头的先天条件和智商,估计得更直白。张二锤决定心狠手辣地摆明立场。 “穷则应思变!穷况未变,空手去闯荡江湖,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张二锤说完喝了口酒,润了润嘴唇,又再次抿紧。他垂头丧气地低着头,等着老头的关怀。 一阵沉默。老头坐着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师父,冥鸿当避矰弋!我看我还是等等这风头吧。你看世情如此动荡,外面的物资肯定很贵!很贵的!等这趟山猪会的热点过了,我再出去不迟。任务不急在一时,来日方长!” “张二锤,我告诉你,这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有来日方长的。”老头终于开口。他的眼神冷酷而凌厉。 张二锤鼓起勇气抬头,发现了熟悉的猛禽目光。那个目光近在咫尺,仿佛正在凝视着在劫难逃的猎物。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老头的关注点始终没有如他所愿。张二锤重重地叹口气,没有吭声。 “不是一直燃顶炼臂,延颈跂踵,口口声声嚷嚷着要离开我远走天涯?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曾那般强烈地热切期望的未来,如今就在眼前,怎的你反生一副瑟缩不前之态?” 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厚实,越来越低沉。清风时不时地送进来几丝,却晃荡不了气氛的沉闷和人的心思。 “这与你先前那般极致炽热的自我宣传,可相去太过悬殊了!”老头也不管张二锤的沉默,一句接一句的质疑被他快速丢出桌面。他对张二锤最后时刻的逃避感到怨愤不已,心里的火烧得很旺。 “毕竟我已懂深浅,知轻重。我期待的是看看外面的繁华、长长见识,潇洒地悠游艺事,”张二锤终于开口说话,语气直白而平静。“从来不是你口中这种打打杀杀、血腥风雨,尤其只有被杀的份,尤其是身无长物而导致被杀!” 张二锤叹了一口气,抗拒的样子做得很夸张,像个尚未出门就准备金盆洗手的江湖低级扒手一样。 一副再无期待的低落模样映入老头眼中,似乎张二锤心中那些如饥似渴经已全部流泻尽光。 “我不喜欢你的迟疑和变卦。人说秉性难移,你倒像一场六月的雨。”老头说着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干巴巴的。 “总比轰轰烈烈跑出去送死要好……” “也不全是死得轰轰烈烈的,有的人,死也会死得毫不费力悄无声息。江湖诡谲,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也不少见。在强者的世界里,庸常就是罪过。” 张二锤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 “的确,师父,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离强者还差点点火候。还未到正式出门的时候。” “不,日月跳丸,如今正是时候。”老头瞟了一眼张二锤,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张二锤一口气喝完了酒,又不再吱声。 “放在往日,我定然不会让你匆忙出山。毕竟你这点水平,估计山猪镇都出不了。”老头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蒿目时艰,危情日蹙,一切事宜当改弦易张与世推移。眼下,显然我们已再无法做一个万事不关、闭门却帚之人,都得往前迈进,让生活掀开新的一页。” 老头的话精确得让张二锤无所适从。他登时面红耳赤。 “师父,好说给徒儿留点面子。” “这么下去可不行。再拖下去,你的水平就要更低了。二锤,生命中的任何一件你想做的大事,都并非径情直遂的,但全都值得为之全力以赴。越是如今这种困顿情形,越要一鼓作气,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老头踱步到墙边的柜前,用袖口拂了拂剑匣上的灰尘,仿佛在忆起他艰难而叱咤的岁月。 “要有如此冲劲,那须得是我内心想做的事、是我要其完美的人生。人人都为自己的追求吹毛求疵,只不过每个人在意的毛和疵是不一样的。兴许老头你之蜜糖,乃吾之砒霜。” 张二锤绞尽脑汁想出了一番反驳的话,脸上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 “你今日的话真是又多又废。一反常态,这已经完全不是你了!”老头又板起了脸,脸上再次闪过一丝嫌弃。 第49章 江湖凡鸟 书房里静悄悄的。 “师父,其实我没什么龙韬豹略,这悠闲岁月对应贫困的山居,我挺喜欢的,也非常适合我。霎时间出去乱冲乱撞,没有什么价值。”张二锤忻然而道。 他仍然踌躇着,嗓音里不由分说带上了一种合乎情理的颤抖。顺便流露出了一种当关键日子真正到来,人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钟鼎山林,各有秉性。人自有志,道理当然不错。但你,是肩负重任的人,莫作一头单核猪!要听山风明心见性,更要入世深化。” “我还不想这么年轻便粉身碎骨、以身殉职……” “你已有十数年的功力在身,放松点心态。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老头慢条斯理地说着,笑了起来。 张二锤犹豫了好一会儿,再度斟满了一碗酒。他对着溢出桌上的酒水用力吹了几口,酒水在桌面上散开枝杈,蜿蜒了点点路程便撒手人寰,享年片刻。 等他酝酿好情绪刚要说话时,老头忽然先他一步开了口。 “无需再多废话,就这么决定了。你别吱吱歪歪,耽误了师门重任。” 该发生的变化还是会发生,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张二锤无奈地叹了口气。 “世间皆若电光朝露,本如梦幻泡影。师父,我们为混元门牵肠挂肚,浮沉江湖一生,所为究竟是何物?人为何不能抱朴安然从心所欲了无牵挂?”张二锤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刻意的平淡和沮丧。 可不能让老头如此顺遂终结一切,张二锤换了个角度,决定从大道理入手。 “你是到如今尚未明白你的职责所在。”此时太阳忽然隐入了云层,院内突然阴了下来,使得房里也有些朦胧,老头的脸色让人难以看清。“还是闪烁其词为你那莫名其妙的退缩找借口?” 张二锤眼明齿白,干净的脸上也悄然泛上了一抹尴尬。他知道老头的目光这时定然已变得冰冷。 “绝无此意!只要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 “力不能及的,更要迎难而上!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该尽一切努力。” 老头连眼皮也不抬,但张二锤仍感受到了老头逼人的目光。他嘴里哼哼唧唧的,但没有发出清晰的声音。 “你并非池中之物,自不应胸无大志!莫非你执拗地要躲在这深山里发臭、萎缩甚至腐烂,直到化作一坨烂泥、化尘消失?” “那师父你呢?何不顺应大势,出山再创辉煌?” “我能作为你的师父,当然亦非等闲。但是,我的未来,轮不到你这样的新鲜的江湖凡鸟来预见。”老头板着脸,眼神锐利。他用皱巴巴的手帕印了印嘴角,又叹了口气。“再说了,你看我像能再创辉煌的人吗?若是可以,我何苦这么多年以来跟你费尽百般口舌。” “你身子资本缺了些,但你有别的……”张二锤木然看着老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呆滞。 “就这么定了。莫要弄性尚气,再作狡辩!”老头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语气坚决。身子松软下去,瘫落到椅上。养生秘笈被他摔在茶桌上。 又刮起了风。在房里忙乱地冲撞了一阵,最后呜呜不清地消失在墙角里。张二锤吐在桌上的红松子壳也被风拨落。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他仿佛并不身处此地。 “你要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混元门,为了你。”老头突然再度开口,声音已然从紧绷中解放。他定定望住张二锤的脸,神情平淡。“这样,你起码得把混元门最重要的核心——混元诀汇总篇追索回来。我可承诺于你,只将秘笈追回,我便将重重有赏,此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听得此话,张二锤心中冲起了更强烈的优柔寡断和毫不友善的鄙夷,这种事后饼当真谦恭有礼得来而毫无激情! 但他没应话,只一言不发发着呆,老头权当他已默默接受——这是意料当中的事。 “二锤,一入江湖,往后喜与惧将如旋风卷来。但勿恐惧,勿否定,勿阻挡。江湖中自会有属于你的那条路。”老头似乎很艰难地咽下一口酒。“只有坚信会在江湖乱世中拔得头筹的人才有成事的可能。” “盲目自信,那是自取灭亡的自大……” “这并非盲目的自我麻醉,这恰是不可或缺的自信心。” “老头你把成事讲得像是命中注定般可以预见一样。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单势孤,只怕光有信心,用处不大。”张二锤有气无力地看着老头,嗫嚅着回答的样子看上去就很不够坚毅。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种带着敬畏之心的自信!” 张二锤愕然——一脸的忧虑不安,老头是从哪里读到了自信二字! “人生之所以还有趣致和期待,是一路上各种抉择带来的不确定性。那都是人生风格的换代,是许许多多的弥久不息的天机。混元门从无退缩之人,二锤,我们都要担得起这块招牌!” 张二锤这时一抬头,愣愣地看着老头。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都忘了吞下去,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 “老头,你对混元门那是一种没有风险的爱。但你交给我干的,可不是一般的任务。”张二锤苦笑了一下,十分无奈而含混地怏怏一句。 说完时喉头方才一动,烈酒落肚,他又继续盯着酒碗定定看着。仿佛那是神只,是同质化的媒介,以期唤醒荒废的期盼,强行恢复、重塑着他对江湖的感知,把自己重新拉回那副认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的躯壳里。 “你的风险也不会很高。”老头调整了一下坐姿。 噢?张二锤愣了一下,眼前一亮,深吸一口气。 “你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方才对山猪会对天下的分析纯属酒后闲言,都是些玩笑话罢了。只盼忠言可以逆耳,锻炼一下你的心态。” 张二锤听了就很困惑,又觉得受到了莫名的羞辱。 “我觉得你这句更像开玩笑。” “到时候你沉醉花花世界,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出山决定。天底间闪烁着许许多多未知而美好的可能性,比之山中的腻味可更值当。” 张二锤低着头,喘气都喘不匀实。他还想反驳,心中却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呼唤他、催促他。 “关键是,花花世界也得我有资本方可享用。师父,你看,是不是该给我拨几万两出山款……”张二锤咬牙下定决心,索性把心心念念的全部都挑明了。 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下子说出这些话,张二锤自己都惊讶不已。 老头听了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却嘴巴紧闭,半天不再开口。 夕阳西斜,照影在地。屋里更安静了,枯燥无趣得很。 不知老头是装得若无其事,还是真对自己的所讲毫无洞察力,仍旧毫无反应。但张二锤看得出——老头显然应该是个明白人,他嘴上不说话,心里定然有数。 “二锤啊,为师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好品质你要当作榜样——当始终谨记恭俭勤劳,切忌荒淫骄侈。莫恣情滑乱,当竭力释回增美。这是为人的本质,万不能被世俗所侵蚀腐朽!”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头终于开口。他讲得很慢,语气却越发楚楚动人。 “我只是要点盘缠和日常花费而已,何须讲得我如何大手脚乱花乱使。老头你该知道,出门在外总有花费的……” 老头一番话像是别籍异财一般,张二锤压根都听不明白,最终稿无言以对,只好无奈地认了命。他已不再抱有什么指望。 张二锤抬起头来,脸上显出尽量坚强的神气,目光顺着斜阳往外伸展。外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有竹木和落日散发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几只飞鸟把他的目光再度拉远,他仿佛看到山下小花正在喂猪的身影。 还好!值得安慰的是最起码小花还在等着自己。张二锤忽然下定决心,一于到山下就拐着小花出去闯荡天涯!人穷志不能短,最多到时候上别的山头杀杀猪。反正老头也不会知道。 “为师向来对你有着无尽的关爱与呵护,又怎会忽略你的水脚和必备的生活费!”老头的语气非常严肃,眼睛直直地瞪着张二锤,眼色黑白分明。“只是,你断然不能费那么多工夫来觊觎我的棺材本!” “肆无忌惮的奢侈从来就不是我的本性,我又曾几何时要过超出标准的给予!”张二锤憋了一会儿,翻着白眼,很真诚地据理力辩。老头果然早已充分地领会了他的意旨。他一下觉着松快了很多,身上的血登时又热起来。 张二锤突然意识到,老头终于开始关注到最紧要的问题了——老头的态度已经露出了更清晰、更分明的轮廓。 “你最好不要有额外的想法。”老头坐直起来,双眼一直盯着张二锤,目光锐利。“但你知道,我一贯原则是,既然你开了口,我定然会满足你。” 除了静候着之外,此刻张二锤没什么可说的。 “为师这有三份礼物送与你,望你收了之后,好放心上路。” 老头又挤了半天,终于讲出了一句和蔼、动听、充满怜爱的话。 张二锤看着老头的阔绰脸色,已经忘了所有不好的事情。尤其是看得老头的笑意之后,他愣中带喜,眼里噙泪,脑袋瞬间有些飘飘然。他往椅后一靠,可能有些得意忘形,嘴角终于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 第50章 出山大礼 “二锤,你且看。” 张二锤抬起头,目光顺着老头示意的方向看去。 书柜层层摆满了瓶瓶罐罐,疏疏朗朗,放置井然。各种自制养生补药,让人看着都情不自禁虎躯一震。这只是一间披着书房皮壳的全心全意的药房。 “你仔细看过这幅画吗?”老头轻轻地拍打着扶手,微微点了点下巴,看着书柜边上那幅占了墙面半壁江山的松风图。 张二锤摇摇头,表示没有。他一头雾水,有点迷惑,连忙起身走近画前,把注意力射入画里。 画面之中,云雾缭绕,悬崖边上一反常态铁松成林。松木虚虚实实,尽得萧疏之致。且山与林相互承继,展现着强大的凝聚力。正风云席卷,万壑松涛雄浑壮观。图上还有龙飞凤舞的题诗——守正履道,乃人之常致;反经合义,亦达者令图。 云烟汇注集聚,墨气酣畅淋漓,细细观之,有一股沉雄古逸的气势扑面而来,久而浩荡磅礴感竟深铭骨髓。张二锤赞叹不已,这幅画的确技法超凡脱俗,苍浑雄强、力能扛鼎的画风自有一种襟怀广阔的大家气象。 “师父,你是喻示于我,往后要如这铮铮铁松,百折不挠坚韧不拔?” 张二锤眼睛继续挂在松风图上,恍惚间四周暗了下来,画面不再浅白,成了难以承受的重压汹涌而来。他与松风图之间的距离迅速令人不安地缩减消失,一时间,他仿佛已站在了画里的悬崖边上。他从未细看过这幅画,没曾想竟有如此慑人之势! “你再贴近点仔细看看,留意到署名没有?” 张二锤抽身而出,扭头看了一眼老头,目光狐疑,又继续盯着画,终于在题诗的后面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落款,字迹潦草模糊,几经辨认才看得清楚——刚铁笔头沈顼! “此人乃是为师年轻时在帝城的一个生死之交。”老头露出缅怀旧事的微笑,声音中也传达出了仿佛见到老朋友就在眼前的喜悦之情。“日后你若是有事,可以前去找他寻求帮助。这,便是为师为你准备的第一份大礼。” 刚铁笔头?什么散装画师!还有如此落款,竟连个印章都没有!这如图腾搬挂在书房的大作,原来竟是不入流的二打六。 “我还以为这也是一号御前画师的手笔,原来是些个市井街头的低档产物。”张二锤压住内心的震撼,很笃定地撇了撇嘴。 “凡鸟就是凡鸟。”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叹了口气。“这恰恰是猛人的魅力所在。味道十足,又朴讷低调。你不知道的是,沈顼所画之人物、肖像、山水、花鸟皆属天下第一等!” 此刻张二锤已十分清醒。眼前景象落回了现实,画还画,墙还墙,一切无动于衷。 老头看着张二锤的不屑,摇了摇头,畅怀中带有一缕惆怅。 “画师的眼里都是清晰的、鲜明有致的色彩,一种色彩一种心情,一支笔下一片天地,全是一种含义一种人生,无论哪个画师,都能将这个充满生命力的世界诠释得明明白白。”老头的口气几乎是指责的。“再说了,东西并非一定要贵重,它可以以别的某种方式予人以乐趣、慰藉或纪念。此松风图在静默和忍耐中,见证了我的静默和忍耐,于我而言,它便是宝。你究竟稚拙,当真浮浅。” “这重要吗?别扯了,整点实际的吧!”张二锤含糊地掀动了一下嘴角。 老头这份大礼,已经让张二锤从心花怒放中清醒过来了。他的脸因思虑而微微发僵,他还不太懂。但他听出老头的语气作为贬义的存在,它纯粹得没有一丝对他的赞同。 但张二锤也知道,老头这礼物虚得发白——对你是宝,于我而言,地地道道的一张废纸。 药味与酒味皆已淡散不少,书桌上那盆漂亮的芍药散发出的臭味扑面而来,钻入鼻孔。张二锤重新坐下,再次对酒敞开胸怀。 “二锤,如今你的混元诀三篇的确都已初步融会贯通,今日,为师便传授你最后一招——化腐朽为神奇的顶级绝招!”老头清了清嗓子。他浑身的气息都提了起来,但仍只坐着,没摆出任何出招架势。 张二锤一直盯着他看,一直等着。他对老头知根知底,已经开始面露怀疑——他不太相信老头还能给出什么举足轻重的礼物。 “作为你即将到来的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也是给你的第二份出山大礼。” “老头,我马上十九岁了。” “这一招,一般场景都可助你化险为夷。”老头没有计较细节。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色变得甚是慎重。 张二锤顿时重新期待!他两眼发光,心中进行着高能预测,手手脚脚都已进入等待传功状态。 “敌不过的时候,切记要大声喊投降。”老头酝酿半天,终于开口。他微微一笑,但口里的正经显得有模有样。 但在张二锤听来,这声音显得尤为荒唐而刺耳。默默地看了老头一会儿,受骗上当的打击接踵而至,他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大礼。”张二锤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被失望气歪了的脸。 “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一招是最为实在的礼物。” 有好一阵,两人对视着,不说话。 “师父,你已经半步老态龙钟,我想,我还是陪你在山里养生吧!”张二锤意识到自己的意志力在减弱。他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房间,摆出了说一不二的姿态。 老头似乎也微微有些羞愧。他喝了一口酒后,很快便再度端正了脸色。 “莫慌。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此物非到最危急的关头不可用,这可是惊喜救命符。” 此刻老头的声音听起来又有了些诡秘。张二锤努力控制住自己,警觉地朝老头瞅了一眼。又是什么!他保持着更加审慎的态度。 “这第三份礼,便是我的绝杀锦囊!”老头边说边摸出了一个茶色小信封。“到最致命的紧要关头才可打开,按里面的指引,相信可助你渡过难关。” “希望如此。”一团新的火焰将张二锤那双眼睛点亮了。 老头拍了拍张二锤的肩,神情中透出一种尊严。他的手很有力,还热烘烘的。看来酒水加速了药效的发挥。 “虽只区区一书信锦囊,亦不无小补,总聊胜于无。”张二锤的眼神中仍满是不情愿。 “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莫以为是作用微末的小玩意儿!” 张二锤松了一口气,起码给了点实物。有神器保命听上去还不错。低落了半天终于换来一点成效,他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深深的苦恼。 “徒儿定凡事参前倚衡,绝不瞻前忽后,有失师父威名!” “倒也不必念着名动天下。你出山的目的,不为平乱纷争不为拯救武林,这并非你力所能及之事。”老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张二锤明白老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默默地喝着酒,不说话。 老头重又瘫坐到椅里,口中仿佛一直念念有词,又像个老太婆那样,用手托着脑袋,久久地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大概是一些细碎的然而却揪心烦人的思绪,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行走江湖,忠于自己。活得谨慎,笑得放肆,但别乱惹是非。当今江湖兰艾难分,你得处处提防。”老头对着张二锤说道。他似乎忧心如惔,看上去不太乐观。 “我知道,你说过,做自己,其他事交给报应嘛!” “你莫编造我!路见小不平,可以拔剑相助。其他事,可以交给报酬做决定。” “遵命,师父!”张二锤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怅惘。但却只是笑了笑。“师父,你当真不与我出去一统江湖?” “统个锤子!我一把老骨头了,且已无争雄斗角之心,再去作那下马冯妇岂不是惹人笑话!”老头语气中带着一种凄凉,他朝自己指了指,让张二锤注意到他那不再咄咄逼人的肌肉。 好一副平生踪迹慕真隐、此夕襟怀深自多的空明姿态,此刻的老头竟是莫名有了几分致静的参悟之势。 “师父,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我倒觉得人为梦想,什么年纪都不算迟。若负平生志,岂堪为猛人!世间一切不过是心境的体现,万事在心,只要你想。” “说得好!你总算有所长进。不过,我大半辈子都已献给了武林主义事业,早已了身达命,心迹双清。如今已无再入江湖之心。本门秘笈就由你全力追回了,这是你的主线任务。” 老头再次拍了拍张二锤的肩,语气里有些许惘然,但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 “另外,好好长一番见识,来日光宗耀祖、光大本门唯有靠你,莫让你死去的老爹、爷爷失望,莫让我失望。” “徒儿明白!”张二锤捏紧了锦囊信封。 “对了,那个叛徒奸诈狡猾、吃软不吃硬,盲目交手强夺怕是捞不着的,你要用心计划,才能完成任务。前路未必光明,但面对黑暗要始终充满勇气。” “徒儿定当手刃叛徒,为混元门重振荣光!”张二锤带着我心苍天可鉴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叛徒!那一晚我永生难忘!二锤,你可知道……”说起欺师灭祖的叛徒,老头的怒气顿时涌了起来。 张二锤连忙掏了掏耳朵,挖出一大块耳屎,随意地抹在了老头的桌上。 “知道啦!那一夜……” 第51章 那一夜 那一夜,是混元门的命运被彻底改写的一夜。 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那晚月光很亮,细节很清晰—— 冷风吹得草木枯黄,叶子开始成批掉落。夜里的风裹着黑暗,阵阵往山巅上送。落叶翻转急升间,萧瑟的凉意身不由己脱颖而出,造就肃杀的前情提要。 这一夜,月色正环绕山头,观瞻四方,天地壮阔。 人总会不自觉地喜欢宏大的东西。殷无尘也不悖伦常。 即便他已年过七旬,棱角分明的下巴又大又方像一张长满霉变青苔的老石桌,即便他乃连任五届准备落台的武林盟主,也不能例外。 殷无尘感受着磅礴天地的茫漠,身心仿佛一瞬亿万斯年。 他已邀约张大柱决战于混元山巅。天下第一花落谁家,今夜便见分晓。自此以后,江湖中那些八卦多嘴怪,便无需为他与张大柱之间谁人功力可问鼎武林而再放厥词。 有些人天生就是被服从的。而他殷无尘,当之无愧正属此列。 殷无尘一头白发被月色调和,显得油光发亮,更衬出了他的傲然气质。他将衣袖整齐卷到了手肘上方,显然已做好了准备。肃立于风中,虽嶙峋但挺拔牢固,威风凛凛若一头等待猎物的猛虎。 他早到了。不过,此乃他的数十年如一日的盟主上班习惯所带来的规律。 时间在风声中静静流淌。殷无尘的内心一如面色平静,激动的哽咽冲击喉咙的稚嫩情绪波动,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身上。他自信此战结果将毫无异议。 巴陵楼的早茶,他昨日已订好了位。反正待会儿交手那撑不肥拉不长的情节,他已了然于胸。巴陵楼的厚切鸡胸肉和火把梨片作为早餐又清爽又营养,最是适合他这样功夫极高而心肺功能又不太健全的老年人——尤其在一番运动之后。还有最具特色的巴陵龙草茶,一杯便足以让人精神振奋雄风振荡,焕发一整天的活力。 一想起来,殷无尘整张老脸就都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当然,吴长蓝有自主选择权,他的口味或许未至于如此老到——年轻人总是喜欢味道过分刺激但毫无营养的劣质食物。 “坐有坐姿,企有企相,呵护脊梁,争做栋梁!”殷无尘微微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吴长蓝轻斥了一句。 站在殷无尘右后方的吴长蓝立即顺从地挺直了腰杆。作为殷无尘的独生弟子兼盟主首席秘书长,也是今夜巅峰大战的见证人,他的心情似乎比当事人更要激荡,以至于他没有了往日的平静。 风消失在山边。山巅边上满植松枫杏柏,枯黄的树叶泛着淡淡的光泽,无声地落到地上。 此处是混元门的较武处,离混元门总部只有两个小山头的脚程。而此时,离约定的时分已越来越近。 殷无尘微微皱了皱眉,静静地看着来路。静谧的月光下,高大的树将阴影洒在地上和殷无尘二人身上,斑驳一片。有不知名的飞虫在月下叶间穿梭飞舞,阵风对它们而言舒爽正适合。 混元门理所当然地独占着这连绵山脉无限风光,好生使人嫉妒。就在两人的思绪刚刚有些跑偏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远远传了来。 “盟主远道而来,我们未迎大驾,竟还迟到,真是该死,该死啊!” 几条人影从曲折隐身的秘道蹑手蹑脚出现在殷无尘身后。当头一人便是混元门掌门——大草鞋,一分裤,职业剑神张大柱!在他身后是他三个得意门徒——李轻车、刘雷电、张锤王。 “还望盟主海涵,多多恕罪!”张大柱脚步很快,嘴里也几乎没有停顿。身形落地之时,每一个字都已经被收听进去。 “哪里哪里,是我私自早到,给贵派添了麻烦!”殷无尘微微一愕,也是匆忙抱拳示意。 殷无尘与张大柱的视线在空中短兵相接,瞬间意乱情迷般交缠起火。二人也是许久未曾碰面了,此刻久别重逢,竟像老相好般难舍难分。 张大柱也不再年轻,但体廓精实,面容清明,同样已七十多岁却比殷无尘壮硕许多,那一身超出实际逻辑的老肌肉将衣衫撑得绷紧,简直离奇,连山巅的巨石看到了都自叹不如暗自羞愧。 “这位莫不是与盟主日夜厮守的全职弟子?恭喜恭喜,武林后继有人了!”张大柱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吴长蓝身上,他捋了捋胡子,好一番感叹。 “这几位便是跟剑神长久姘居的青年才俊吧?混元门的发展果然蓬勃,开花散叶,可喜可贺!”殷无尘八面玲珑,以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扫视着李轻车几人,嘴里也回应起来。 “盟主眼光不错,你这弟子身子相貌皆算得上上等之材,羡慕羡慕!” “剑神老而弥坚,三个弟子竟也还吃得消,佩服佩服!” 风声重新入耳。一番简单传统而实在的寒暄过后,宽慰和友善的和谐意味很快便缓和了下去,转眼间大战一触即发。 他们显然并非是来互攀交情的。 殷无尘犹豫了一下,率先动手。只见他脚步似未动分毫,身形已眨眼掠出,身下的月影几乎都跟不上!张大柱眉头一挑,把手中才咬了两口的时果随手一抛,双拳一攥,瞬间也发动了招式。 两人本就站得不远,一瞬间便已短兵相接,交上了手! 师兄弟三人自觉退下一旁进入观战模式。 夜色不虞匮乏,恒常绵长。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天上阴云忽地聚集,蟾光已从盛极到渐渐低沉消退。 场中的殷无尘和张大柱依然如胶似漆,未分胜负。但二人未有半分懈怠,仍你来我往,出招迅捷而有力。酣战许久,他们身上却见不得一丝疲态,完全不像两个老头! 果不愧为天下间最顶尖的、武林中最为人称道的两大高手! 张锤王目不斜视,看着场中似乎毫无进展的胶着状态,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师兄,他们似乎仍然相持不下的样子,依你看,眼下谁更占优?” 第52章 胜负立分 “锤弟且莫焦急,师父连大招都完全还未需要放呢!”刘雷电同样眼不回睛,只淡淡地说道。他的语速很慢,仿佛口里嚼着山边的枯草似的。“现在下定论尚为时过早。” 张锤王无奈地点点头,仍用一种拘谨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看。 “都已两个时辰过去了,竟然一直势均力敌,看来这个殷无尘身为武林盟主,果然实力不弱。” “非也非也。锤弟你这就错了。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棋逢对手一说。”大师兄李轻车这时摇摇头,咧嘴一笑。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扫了一眼张锤王,目光又投入场中。 张锤王侧身看着李轻车,眼里充满疑惑。 “师父与殷无尘二人过往交手不下百次,无论是武林争霸赛,还是野外遭遇战,师父的胜率均在七成以上。争霸赛中,尤其最近这个赛季,师父几次出手更是未尝败绩。” 李轻车对二人过往交手数据进行了一番非常理智的分析。语气中对武林盟主的敬意非常微薄,毕竟始终是对手,况且最关键的便是,传言已有九成准确度——殷无尘已无力再连任下去,下一届的武林盟主很快将要重新推举。 “师父正处于最佳状态,强有力的表现坚定如一。孰强孰弱显而易见。” “车哥威武!看来我爹拿下这一轮也并非难事。”张锤王长长吐出口气,眼睛变得明亮而更加专注。 作为张大柱老年开花的产物——张锤王方今才三十来岁。这个方才初步成熟的年纪,心性使然,总喜欢把一点小期待粗心大意地衔在嘴边,把赛前分析当作结果演绎。 “既如此,大师兄认为殷无尘还需多久上路?” “眼下的纠缠,明显师父中气更足、速度更快。殷无尘已老眼昏花,相信很快便支撑不住了。”李轻车沉吟片刻,又添了一把火,率直而干脆。 山头的风声又起,且越加凌厉——有天外来的冷风,有二人对战中散逸的劲风。山边松树仿佛被对战所吸引,此刻精神抖擞异常。针针绿意在黑夜中也浓烈十分,甚至想把其他树木之所失,由自己一手弥补过来。 正在嘎吱嘎吱抠耳的吴长蓝听得横眉怒目,他板直地站着,眼神越发冰冷。 “真是一群只会胡搅蛮缠、自娱自乐的蠢货!”瘦削的脸如刀刻一般,藏在月下的阴影里。吴长蓝死死盯着李轻车,沙沙的嗓音像风吹叶的凛冽。 李轻车顿时回过脑袋,皱起了眉头。 “毫无眼力见儿,孰强孰弱凭你也能信口妄言?很明显,张大柱才是一个风烛老头!”吴长蓝的不满意已盈满胸腔,他又补了一句。 显然,在他不可动摇的信念里,殷无尘是自始至终、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讲句实在话,我师父单单用一边胸肌,便能当场砸死殷无尘。”李轻车眨眨眼,刚柔并济地边说边以动作示范。 吴长蓝捏紧了拳头,他的不忿已肉眼可见。 “不是说自产自销,就可以乱打广告。”几乎无意识地,吴长蓝显得有些无力的抗辩脱口而出。他的声音有了些变化,抗拒中有种紧张。 “真是令人遗憾啊,跟殷无尘那老头一样的孱弱货色。脑子不行就少些讲话,别让生硬的愤恨扼杀了你本就幼稚的判断力。”李轻车眯起了双眼,似乎想用眼神让吴长蓝觉得羞愧和绝望。 几片淡云从天边飘过,月色变得有些模糊。 山边的坡草中,有一丛临界枯败倒伏的玉簪,最后几瓣小白花孤独而又悲哀地挺立着,一至于斯,在朦胧夜月下更显苍苍,就像是张牙舞爪的丧服。 “临期玩意儿,都应该在自然时间内进行废弃处理。”刘雷电抬起头捎了吴长蓝一眼,又继续若有所思地看着场上的比武。 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整个晚上他只站在那儿默默看着,算得上沉默寡言,此时语气坚决的字眼缓缓吐出,拖排得井井有条,旁人难从他的一丝不苟中懂得他在想什么、想表达什么。 跟刘雷电的沉吟不同,李轻车有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 “没错,一个真正的糟老头子,早该做废弃处理了!瞧瞧那瘦骨嶙峋老态龙钟的模样,学人争第一,多少有些丢人现眼了!”李轻车耸耸肩,继续无情地嘲讽。他的声音严厉,他的神态平静。 “我起初以为你只是眼力不太好,没想到你还是个心眼瞎。”吴长蓝沉默了好半晌,只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某些带着浓重敌意的东西深深侵袭了他,他无法抵御。 “不要这么敏感。他以前或许有过相当出色的高光时刻。但他如今确实应该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和丑陋,不要死皮赖脸跑出来献世。”李轻车摆了摆手,做出嫌弃的样子。他没放过任何一丝力压一头的机会。“你作为他的独生弟子,竟没有做到让他好好退休的分内事,实在失职!” 正在这时,场上忽然剑光大盛!张大柱长剑坚挺,瞬间威势压人。 僵持得使人昏昏欲睡的平衡已被打破!剑神的光芒瞬间笼罩整个山巅!黑夜一时间亮如白昼。 殷无尘眉头骤然紧皱,身形急退。 张大柱却是步步紧逼,剑网遮天,混元诀速度篇施展得像贪婪捕猎般迅猛,极具威胁感。一分裤之上的飘飘长袍顿变如劲装急服,他的动作越加矫健,招数更显剽悍凶猛! 现在,殷无尘终于明白张大柱有多棒了。 “看到了吧!我的分析合乎情理,绝非无的放矢!”眼见场面不谋而合,李轻车抽神瞥了一眼吴长蓝,面上笑意更盛。 “狗屁不通!”吴长蓝翻了翻白眼,脸上没有其他表情,只是微微有些苍白。一种明显的不安大大减弱了他的骄傲感。他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握紧了又松开。 “你还真是生吃石头拉硬屎,不见棺材不落泪。”李轻车笑着发出侮辱,遣词造句毫不怡人。 他眯眼欣赏着吴长蓝的气急败坏,场面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就在场边肆意对骂起来。人性中最平凡的一面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段完完全全的挫败时刻。 注意力游移不定的殷无尘在张大柱的压迫之下,几番挣扎也仍然摆脱不了,剑剑凶险,他苦不堪言。 一个片刻犹豫之后,殷无尘忽然不再后退,他更为用力地捏紧了手中的短剑,准备强行破开张大柱的压制。 然而一寸长一寸强,殷无尘判断显然出了错。 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张大柱再度提神,气息更盛,长剑瞬间撕裂了短剑防御,同时在殷无尘的肩上一透而过! 毫厘之失,足以瞬间致命。高手之战,一招便可定局。 “漂亮!”张锤王兴奋无比,备感骄傲,他的声音又在轻快的情绪中颤抖起来。这一场奠定老爹夺得天下第一这武林职称的胜利,清晰显露在眼前。 殷无尘一手握住肩头,飞速而退。张大柱却是停在了原地,没有乘胜追击。 殷无尘的处境显然只会越来越艰难。场边众人都知道,无需急着夺命,用不了多久,殷无尘也无法支撑下去。一个流着血的老头,可已是半只脚踏进了坟墓。 吴长蓝此时也变得更为烦躁、不安,额头直冒汗。他的紧张无所遁形,然而,若是细看也可以发现他的紧张中似乎含有一种焦急的期待。 似乎已是既定事实,没有人还会存在丝毫疑惑。 但刘雷电却是微微摇了摇头,他眉心一直紧着,局势好像没那么简单。 那殷无尘前面看似狼狈退逃,却衣衫未乱,只莫名其妙一个瞬间便完全落了下风!没错,师父是爆发出了混元诀的终极威力,追击之势也凶猛异常,但其实二人之间说到底,并没有胜负立分的差距。 还有变数! 第53章 魔高一丈 突然,李轻车的面色哑了火,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起来,脸色大变! 此时场上异变突生! 远远退到了一边的殷无尘忽然磔磔一笑,周身气息瞬间大动。一股凌厉骇人的气息骤然间刺骨入心! “张老头,你的实力果然又变得更强了啊。” 说话间,殷无尘手中两把短剑瞬间在握,一挥一顿间,竟然像上了新鲜油漆一样,黑得发亮!紧接着,他的脸上也带上了一种死灰之色,漆黑的眸子在黯淡的月光下闪着幽光,让人一看便觉得毛骨悚然。他整个人似乎也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气息越来越盛,一时间,风声杂乱,草木萧肃,混元山巅像得了严重而无医的偏头痛一般颤栗不已! 状态上身,殷无尘二话不说,瞬间弹射而出,速度比起先前要快得多了! 张大柱见状立退无疑!场上混元门众人见此,亦同时进入惊愕状态! 场面瞬息万变,实在难料! 殷无尘竟使出了早已被列为武林禁忌的绝世魔功! 那是多年前便让人谈虎色变、讳莫如深的邪魔歪道。正所谓武功可以冷门但绝不能邪门,彼时江湖早已风传,此功的乾坤玄效虽当得上绝世之名,修炼貌似也没有任何局限性,但其并发症同样极端,功法倒行逆施,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要人性命。便是谨慎修炼,亦必将越是深入越加大幅度耗人的寿元,残忍至极! 因而此功多年前已通过全体武林高手会议决策,一致裁定将其唾弃摧毁。没曾想,堂堂武林盟主居然不知从何处得此魔功,还暗中炼了! 此情此景,混元门众人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尽管他们清楚地知道殷无尘如此逆天行径有多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此魔功的威猛,那是不在话下的。 张大柱当然也意识到眼下的境况有多么不同寻常。 殷无尘狰狞扭曲的脸与身后的黑暗组成了一个诡异的轮廓,整个人像一头骇人的变异黑山猪。他身上也确实升起了一种恶魔般的气场,身形未动已在众人心中布下恐惧,欲使人未战先溃! 他君临般地扫视了一眼避退的张大柱,随之阴影再度笼罩而下了! 张大柱不由自主虎躯一震,浑身肌肉都在劝他投降!没有多余的犹豫时间,他唯有全力运功提剑抵挡。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魔功的确粗犷而稳健!殷无尘一招一式快似闪电,令人眼花缭乱,但其此刻的气息粗暴而平稳,出手精密无缺!黑漆漆的短剑透露出毫不掩饰的寒意,剑剑直指张大柱要害! 魔功高妙果然不差混元诀,甚至乎要更胜一筹!这功法尤其诡异的是——在受伤后使出,威力更甚!而且,伤得越重,威力越大! 张大柱顿时连退十几步,一瞬间已经完全落在了下风! 恶兆充斥,场面没那么好对付了。似乎以他深厚的战斗资历,所做出的应对策略也已全部湮灭。此刻仿佛已很难再找出一种有效的应付困境的可能性。 “师父!” 师兄弟三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当场抹了一把冷汗。阵阵寒意掠过脊背,面色已是一变再变。当眼下染上迷幻离奇的色彩时,思想也会跟着肆意奔涌。想剔除揪紧心头的紧张而再乐观一次,但场面已不容许。 山巅被一种视而不见的沉默笼罩,黑暗却已在大声叫嚣着一场惨败。 吴长蓝此时倒是终于露出了初空忽而大满的难得欢喜,局势发展终于体贴了他心中不可言宣的隐秘。 不过,他似乎高兴得有些早了。 场上的情况,显然未到最后关头。张大柱虽在节节败退,但他并没有恐惧到至于大脑一片空白的地步。 在几十年的功力指导下、在同为绝顶功法混元诀的支撑下,只见张大柱凸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勃起,肩舒背挺,气息同样熊熊隐燃,长剑在他手中得其所哉,守势得像一堵无法逾越之墙,毫无破绽! 十二分功力施展出来的混元诀,盛极魔功一时之间竟也无法撄其锋芒。 而正在此时,张大柱猛然迎身上前!那浑身充满勇气的姿态,仿佛是抱着伤敌八十自损一千的冲动,迎向了殷无尘! 吴长蓝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所有不快一扫而空,哈哈大笑起来。 “未当即受死,已属宽赦,竟还主动送上前去。就这情况,不消片刻,便要毙命归西了!” 然而这并非徒劳无功之举。 张大柱眼神明亮,手中长剑抖颤而开,痛快淋漓尽情挥洒,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急促有力的铿锵声。彼此交织的剑芒淡下去之时,抽身而退的,竟是殷无尘! 混元诀之威在这一刻同样彰显无疑! 李轻车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在师父守住之后稳妥了不少。 “你才毙命!你全家都毙命!”李轻车凝视着吴长蓝,回复了一声故作欢快的冷笑。 刘雷电看着场上一切,讶异不已。此时被身旁两人的骂声惊醒,如在梦中醒来,欲言又止。 “想不到堂堂一个武林盟主,竟然甘心堕身魔道!呸,简直不知所谓!”停顿了一下,李轻车转而指着殷无尘破口大骂起来,丝毫不讲客气。口唇间鼓动间,显而易见他的胆量远远超过自己的认知。“一个外强中干的变异怪物,再如何蹦跶,都不过是自取灭亡的挣扎。” 骂完扭过头又继续与吴长蓝对骂起来。一瞬间,安静的山头又嘈杂起来。 “魔又如何?魔高一丈,你们准备料理后事吧!” “你放心,我们混元山多的是风水宝地。到时候我自然会给你们师徒二人选块好地儿,让你们一起拥抱真正的黑暗与冰冷!”李轻车说着嘴角歪了起来,劲头更足了,显然意味深长。 “牙尖嘴利,一看你就是缺乏管教。我今日你就让你知道,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 吴长蓝牙关紧咬,登时就拔出了长剑,大有场上场下两开花的姿态。 “束手就擒吧,小魔物!”李轻车也毫不犹豫地亮出了长剑!他嘴上胡侃不饶人,手头动作可更是一气呵成。 第54章 异变再生 而刘雷电和张锤王却一直双眼紧盯着战场,分不开神。他们凝神蹙眉,忧形于色。 虽则师父似乎暂时占据了主动,但殷无尘周身缭绕着不可思议的黑气,气息并无丝毫减弱的迹象,显然场上状况对师父而言,并不乐观。 身处其中的张大柱显然更为清楚。此刻他持剑肃立,双眼毫不斜视,正紧紧盯着殷无尘,脸色依然还是那样沉重。混元诀之威自然毋庸赘言,然而面对惊世魔功,却也难有意气风发的干脆利索。 魔功之力的确名副其实。尤其正面面对它时,才会切身体会到——毫无意外,比传言之中,更为致命。眼下虽是暂且顶住了压力,但却并非毫无代价,张大柱的体能已大受损失。 这可不是延年益寿的健康运动。张大柱一言不发,越是想着,脸色越发谨慎。 场下还在吵着,李轻车与吴长蓝二人持剑对峙,只求一吐为快的语气中全是谁先动手的不置可否。 “聒噪!” 殷无尘一直沉着脸,此刻忽然开口怒道。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再也受不了的不耐烦。未待多言,骤然间扬手便给场边来了一袖箭! 一枚通体漆黑的袖箭在模糊中闪着幽寒的光,似流星般一闪而出! 李轻车顿感情况不妙,他迅速起剑作势,可惜眼睁睁地看着袖箭发出,此刻闪身作避似乎已然来不及了! 袖箭瞬息而至,在众人无法反应过来时,便义无反顾地射中了正在专心关注着张大柱的张锤王!分毫不差正正插进了他的心窝之间! 意外再次天降,师兄弟相顾战栗失色,一时间不知所措! “啊!我……我没说话啊!”张锤王有点纳闷,但已瞬间口干舌燥,脸色惨白,痛苦又困惑跌倒在地。 山巅静默。一片很碍事的黄叶飘落在他额眉之上,如此巧妙地诠释了他的痛苦。张锤王努力伸了伸脖子,想透过树叶再看一看场中,然而,那片树叶却迅速地向四方扩大,覆盖了一切。 这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张锤王原本对他的未来还有一个清晰的规划。毕竟,他非常清楚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正值年轻力壮之时,打算明年再要一个,名唤张二锤,后年还可以再要一个双胞,张三锤张四锤。计划中的日子与梦想尽皆简单而充实。 然而此刻,他内心中所有的憧憬都霎时间兵荒马乱、烟消云散了。 张锤王感到一种很难受的绝望。他挣扎着想要重回人世,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成功。 他再度啊了一声,而后所有想说的话就一下堵在了喉咙,再也叫不出来。很快,他已无法意识到世间所发生的事情了。似乎是为了不再让人操心,他当场含着问号,中年遽逝! 刘雷电回转过身,强忍悲伤对着殷无尘怒目而视。他无法作出什么行动,但场上有人可以。 亦是乘此之际,震怒异常的张大柱早已心念一动,身形骤然消失原地!惊天怒意之下的混元诀超常爆发,使得他本就膀大腰圆的身子似乎骤然变得更为强壮,速度星驰甚于先前数倍! 不顾空门大露,无可阻挡的奋力一击瞬间迸出,长剑一闪若疾电之光,一如袖箭正中殷无尘的心窝! 谁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局势大优的殷无尘瞬间落败。本来若按正常发展,这一击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此时此刻,怒火中烧的张大柱显然把握住了转瞬即逝的宝贵机会。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生命来来往往,自以为的牢靠的事情,在万般变化中有可能一瞬间就永远消逝。 剑神的利器完全透体而过,剑尖上滴落点点黑红,默然片刻,殷无尘顿时喷血当场! 对付这个如此卑鄙可恶的人,张大柱已重拾信心,仿佛由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已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过,这竭尽全力的怒火一剑已足以浇灭殷无尘和吴长蓝所有的希望。 他输了。殷无尘凄然一笑,内心有说不出的难受,脸色瞬间显露出了这个年纪本有的饱经风霜。魔功在他骤然加重的伤势下更显狰狞,然而他的身体已被彻底反噬,完全没有了足够魔功爆发输出的支撑。 树叶还在飒飒作响,清晰而富有节奏感。 显然这里已再无他殷无尘的容身立足之地。他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儿,而后似乎铁下了心肠,使足了劲往前一窜,张大柱的长剑瞬间没至剑柄!黝黑的短剑带着鱼死网破的攻势,猛然划起,深深插入了张大柱的身上! 最后时刻,殷无尘来了个自杀式玉石俱焚!这一招奏效了。 嘭的一声。双方瞬息分开,大战已然正式结束。 张大柱内心刚升腾的希望瞬间就扑灭了。不过是吞下了一纸空白委任状,天下第一永远沉睡在夜里了。愤怒慢慢变成了悲叹,一丝释然又悄悄地掠过他的脸庞。 殷无尘强提着最后一口气,闪身拖起吴长蓝消失在山边。 月儿完全隐退,遥夜越发深沉,天空邈不可及。风声式微,轻卷残叶,残花窅然,别有天地非人间。混元山巅的一切重又沉寂下来,渐渐被昏暗吞没,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当刘雷电追击无果返身回到时,师父张大柱已然奄奄一息。 “短剑有毒。快走,离开混元山,活着,传承……”张大柱以一种可怕的短促口吻立下了遗嘱。他的嘴角溢出丝丝黑黑的血水,洇湿了一片胡须。 刘雷电小心地搀抱着师父,看着一向坚强的师父——血气腥得离谱,眼睛越发浑浊,神光渐渐黯淡,他不禁悲从心生,眼中充满了无助的依赖。 生命有时真的很脆弱,尤其处于无情的江湖纷争之中。张大柱只留下了这一句便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撒手人寰驾鹤而去。 刘雷电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怔怔地呆了半晌。 月亮又高高地挂在了半天,但却显得无比的冰凉、无比的遥远。 一段长到似乎让人忘掉一切的沉默之后,刘雷电回到了混元门总部。而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整个山头像准备重新投胎一般,只余一片火海! 他内心中死灰的沉重瞬间变得震悚骇惧。 灾中之灾! 大师兄李轻车早已不见踪影。 同时消失的,还有混元门的镇派秘笈——混元诀汇总篇。那正是师父赖以与魔功对线的真正绝世秘笈!师兄弟三人分别习练混元诀三部分卷——技巧篇、速度篇、力量篇,而混元诀汇总篇则可将本门功夫完全融会贯通,亦必须经由汇总篇,混元诀乃至大成。 事情已然明朗无比。刘雷电久久地望着火海,心中七情杂糅胀满,最终汇成了绝望蕴结。 天快亮了,乳白色的微光替代了余烬。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唱,像春天已到来般任意播撒着音符。 覆巢之下无完卵。武林盟主一脉的报复以及江湖中肆无忌惮的觊觎,很快将接踵而至且绵绵不绝。万事废弃,刘雷电唯有带着混元门门下唯一传承——张锤王的副产品张二锤,遁走天涯隐居深山。 第55章 衣冠之冢 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沨沨地下过了整个晚膳的时间。 这是长月山标配的气候,或急风骤雨或超然烟雨,这里最不缺的便是涔涔沥沥。待得雨消云散之时,戌时已过。 “锤少爷,浴汤已经备好,酒便稍停片刻,先行沐浴吧!”福伯站在门边,用下巴向张二锤示意道。 张二锤缓慢转过头。从福伯的肩膀望过去,溶溶轻雨后的天空上,阴沉正在淡去,但也染上了更浓郁的夜色。分不清是大飞蛾还是初生蝙蝠的小东西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落地灯笼上盘旋着。他静静地盯着这一切看了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来。 “不啦,我先去杀些猪。”张二锤扯起嗓子应了一句。长月山的山猪很人性化,雨后的清新它们也非常喜欢。 晚饭桌上喝了不少,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底直蹿上脑海,他竟已略微有些醉意。这批窑春太差了。不过,无论饮勾兑假酒还是特级陈年女儿红其实都一样,终会醉人。 此时柔弱的灯火淌在身上,张二锤莫名有了些迷糊。他听到了老头屋里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仿佛是在胸腔里剧烈撕扯、要把所有内脏都吐出来的那种咳嗽。酒对身体的蚕食竟来得如此之重。 劣质老头到底经不起酒。本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身子早受摧残,还日常强加烈酒糟践,任谁也没法有个好气色。 草深无处不鸣蛙,山间各种动物还在熬夜,处于将眠未眠的进程中。熙熙攘攘的这些声音忽然让人觉得心烦,张二锤试图运起功,阻断一切外界的喧嚣。效果很好,隐隐地,一切便细细弱弱到听不清、甚至听不见了,他像聋了一样! 这可有些过了。脚步停顿一下,张二锤又漫不经心地自顾自一笑。 急雨早歇,深夜来风。 便是夜晚,山间万物亦相当新鲜。草叶上偶尔滴落点点水珠,安静又惹眼。幢幢夜色融在风里,淌动着的青草和野花的气息,绕着张二锤轻轻旋舞,一切柔和至极。 就在这样的寂静中,未眠的鸟儿还时不时发出零乱却单调的声响,许是也为清爽惊喜着。一些不知名的昆虫也在高调而慌张地嗡叫,在它们那行将灭亡的世界里不祥地窜来跳去,它们短暂的日子可算清苦而充实。当然,山猪也是。时常半夜出动的它们,今夜的行动更是热闹。 但这一切不在张二锤的关注之内,或者说他有意忽略了身外的细节。他只随手拿下两头,便不再追猪。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高低不平的路在雨后变得更为破败不堪,极为难行,夜晚更甚。而且山路又陡又长,远远望去,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高天之上,让人内心有种颤栗。 在夜行灯笼的伴送下,张二锤终于到了目的地。 此处离一号山头的多竹居并不十分远,但已足够荒僻苍凉。风吹过,张二锤的目光在黄梨叶子上轻轻颤动。他把灯笼插挂在树枝间,林间斑斑点点的光影好像被时间腐蚀了一样。空气里满是残植死去的朽霉味,也不乏清新生命在恣肆生长的香气。 今夜,张二锤的目的并不是杀猪。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静静的林子里,这一刻他的目光澄澈,仿佛酒意已完全消退。灯笼微弱的光打过树干之间,薄薄地覆笼在林间的两座坟上。 杳无人迹的孤寂中,是两座沉默不语的坟。 ——里头埋着张二锤他爷爷和他爹。 只是衣冠之冢。 张二锤呆立着,定定地望着,忽然悲伤地摇了摇头。 坦白地说,其实就算有人躺在里面,如今怕也同样只剩一抔山泥了。无论生张熟魏,莫管当初如何名动天下,归宿不过和世间所有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旦长眠地下,覆于其上的只有时间,慢慢的,天下再无人记起。强如有着天下第一之实力的爷爷,亦逃不过从一个鲜活的老猛男,到一个只余名字寄存在活人心中的鬼。 或许在时间的汹涌之下,很快连名字都不会再有人记起。 张二锤心里非常沮丧。 无论是年轻的无知意气,还是成熟的沉稳搏斗,命运的不测终究会教其做人——不,做鬼。 张二锤怔怔站立良久。喃喃叹息溶散在氤氲而起的淡淡烟雾之中。他顿时感到世界已经静止,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坟边栽有大爪黄菊与蝴蝶兰,汹涌的花瓣繁盛在灰汁色的土地上。生机越是勃勃,望落却越让人深感身后萧条。明暗林子,疏密草木,皆为百年看客,它们始终以一种无言的方式伴着地下人度过风雨岁月。 此时,又到了他们的忌辰。年复一年,没什么区别。 张二锤轻轻一叹,闭上眼睛,似乎心底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在悸动,而后他的心猛地就像被针扎般痛了一下,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自许多年前开始,他上坟已不再流那民俗习惯的廉价眼泪。它带来的副作用太严重,致命的低落会长时间萦绕在身。 天下是什么?江湖是什么?武林又是什么? 风把心底所有的嚷叫声送到了千百里外去。张二锤的意念脱离了现实,周遭万物此刻如卸载了呼吸般僻静无声,林子里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垂首吊挂的鬼魂。它们发表着无力的声明,警戒世人,所有的呻吟都不能唤醒逝者。 张二锤微微抬头,驱散所有的幻觉。天空越加黯淡,越过火光笼罩的窄小范围,什么都看不见。霜露之思既极,花草尽皆轻轻颤动了起来。没有一丝不受欢迎或者被厌恶排斥的情绪,他谛听着大地无声的低频振音,呼吸着大地庄重、安宁的气息。但心绪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 他知道今晚夜,又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草露待曦,林风四起。木叶上残存的雨滴间有潲落脸上身上。张二锤抹掉水滴和眼泪,阵阵感伤心意却仍在不断飘浮起来。 一如过往每年,张二锤总会在此时此地呆站半晌。准备盘整行装的今年今夜,想象空间尤其大。 春去秋来,山风雨露一成不变。几年一转眼,转眼又几年——如梭岁月,石火光阴,十数年悄然流逝。白露未稀,时光已逝。千言万语,恍若隔世。张二锤时不时会生出莫名犹疑,怀疑自己人生的真实性。他想找寻零碎酸恨的迹象,但一无所获。 周围依旧一片荒凉,除了间或瞥到几只背部斑纹凌乱的山猫起来屙夜尿之外,只有无尽的林木和草地。糟糕的恍惚终于辗转着登顶了张二锤的精神状态荣誉榜。 第56章 十年一梦 “收获不错。”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调笑的叹息。 惊扰声仿佛踏空而来,由远而近。这个如此寂静的歇息之地,迎来了它一年之中人声最为鼎沸的时刻。 完全沉浸在回忆里的张二锤,闻声肩膀微微一震。是老头——他的声音里已无半分酒醉之意,也依足惯例每年总在张二锤之后到来。 轻轻一句便稀释了张二锤漫无边际、遍体鳞伤的内心戏,一阙忧伤消退殆尽,他年轻的肢端重新饱满温热。 “看起来,你的手法还是不够成熟。”老头的目光落在一旁血淋淋的两条小猪尸上,语气干巴巴的。此刻他忽已全无往日里恶意刻画的谐谑之意,只有堂堂正正的平和。 张二锤已完全从镜中花水中月里醒转,但似乎对老头的话充耳不闻,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又不是等米下锅,尚未到山猪大批成熟的时节,此时若细大不捐大量杀猪取鞭,实在鼠目寸光。追求一时的狼吞虎咽,并非细水长流之计。 “十多年了。”老头又缓缓开口。 张二锤仍然没有回过头,只是平静地回应了一声。他把小树枝丢掉,紧握着手,竭力不去理会周遭草木肆无忌惮而无情的目光。这一刻,仿佛在这个从没发生过大事的地方,他正独演着一幕惊天的山头哑剧。 “你仍耿耿于怀。” “嗯。”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像瞌睡时闪现的梦,十年一觉只若一梦。 老头露出一个庄重又不乏轻松的微笑。他的胡子在微光下忽闪忽闪的,原来其中已然夹杂了些许灰白色。 “老头,虽然你今日涂了唇彩,且看上去还不错,但眨眼十几年过去,你终究也是老得快不行了。”张二锤盯着老头的胡须说道。 老头嘴角隐隐抽搐了一下。印堂眉骨额角动线曲折,流露出丝丝扞格。 “老吗?”老头靠在一棵大树上,眼光没有焦距。他摩挲着下巴,这两日胡子有些疏于打理了。 “当然。世间所有一切都在不可逆地变老,什么都没有例外,像老油条、老花眼、老人痴呆、老东西、老不死,诸如此类。”张二锤口条顺遂,仿佛打过草稿。 老头面无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 “十多年前,你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他十分平静的眼光透过微暗的灯色杵向张二锤。嘴唇几乎没动,但发出了清晰的声音。 说起过往,老头似乎甚是怀念。记忆潮水般涌来,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青涩的自己。也是,谁人不怀念青春旧时光。 可他的老浊眼已不如往昔般纯净了。而且对于他们而言,十年的时间瞬间而过,远逝的不仅仅是青春年华。 “如今我已长大。”张二锤闭上眼舒心一笑。在练武杀猪的日子里渐渐成熟,岁月如一抹轻云般飘过了他的娇嫩时代,如今的时光仿佛被抽离了,又像一小片悬浮的湿气荡在山间,似在非在。 灯笼的光落在沾水的草叶之上,发出道道柔和的金属光晕。夜更深,林里起了轻烟,袅袅起在枝桠之间,张二锤看着一阵微风又把烟吹了散。 “不错,你已不算小孩。自此,你将正式成为混元门独一无二的传承者!”老头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张二锤别过脸去,似乎谈及这个话题,他的压力很大。 “人本就独一无二,每个人都是。但人生未必都要做到盖世无双。人应该按自己的意志选择想要的生活。”张二锤努力地朝老头笑了笑,笑容有些软绵无力。 “如此看来,你还不算大人。” “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们石破天惊的纷扰,究竟为着什么。”张二锤盯着两个土坟,下意识地表达了他务实的疑惑。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终有一死,急着干什么。 “因为你还未入江湖。”老头的目光也从张二锤身上落到了坟上,变得柔和。 张二锤突然想告诉老头,这种说法和想法都是大错特错的。但他意识清楚,这个时候不适合驳嘴。 “都说高处不胜寒,天下第一就如此重要么?我觉得追求这些虚名,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活着的一分一秒?喝喝酒,杀杀猪,日子多快活!” 老头闻言漠然地点点头,仿佛张二锤的话很有意义一样。但他嘴里的话似乎并不赞同这个观点。 “那是一个梦寐以求的突破。人与草木不同,是有追求的。” “活在世间,有意义的事有很多,可以追求的也有很多。” “只要身在江湖,所有的摸索附会都只能是默默进化的野心,最终欲求便歇斯底里、满城繁殖,难以自控难以释怀。”老头双手抱胸,双眼不知是看着张二锤,还是散在了夜空之中。 “殷无尘一身武功已登峰造极,为何还要来挑逗爷爷?再做那无谓的争夺,换来什么!”张二锤依然固执地认为一切都是不值当的。“爷爷也是,他强任他强,何苦来哉!” 老头一阵叹息。 “没有什么是无谓的。或许殷无尘想要的远远不止一个名头。只因天下口耳所忌,过于明目张胆,其心便殊不自安。借着争夺天下第一的称号,意欲乘衅讨之,想凭一身黑武技一举而掠空混元门。而师父……”老头顿了顿,再次叹了一口气。“到你身在江湖那时,你便知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 老头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在回忆中深度搜索,刹那间觅得了个中痛苦,他不禁有些晕眩。 “我不懂。”张二锤紧紧抿嘴,仍用执拗的腔调答道。 “你不必懂,你只需要记住。居高声远,怀璧其罪。世之道,人不自害而人害也。勇于面对现实,方为正道。” 张二锤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露出了一副筋疲力尽,举步维艰之态。 “好。” 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郁结。张二锤放弃了纠缠。他知道放下尘沙、手握阳光方才是有益身心的明智之举,但实在放不下乱世存身的责任感。 老头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张二锤眼神游离呆滞,手在颤抖,手里握着的小树枝忽然攥紧。他品味着老头的言辞,老头的轮廓变得很模糊,很轻柔,像暗夜中悄悄护起的羽翼。同时他因为失望而有些木独,困惑如灰落在心里,越积越多。 平凡生活的前后,都是周遭这般无尽的黑暗。张二锤忽觉七窍风凉,周身毛竖。然而回过神来,又只见云天暗沉但澄净,一切又真实又梦幻。 “师父,为什么爷爷他们只有一个衣冠冢?” “你想想,山长水远,我怎么可能带着他们的……跑路啊!” 张二锤一想,也是。不过,人活一世,连尸骨都无法保有,何其悲惨!他内心中忽有一种悸痛。 “当年匆匆出逃,迫不得已,便唯有将他们就地安葬。” “噢,难得师父有心,竟还冲进火海抢救了他们的衣物!”张二锤满脸佩服。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师父大义! “为了给我们留点念想,我只有匆匆把他们当时身上所穿衣物……” 老头的语气里满是逃亡者超现实的震颤,闪烁不定的眼眸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情怀。他没有把事故修饰得更匀称。 张二锤怔怔地看着老头,脸色一僵。强烈的意志溢出,而后他虎躯一震。 “师父英明!” 第57章 恨意狰狞 夜已更深沉。所有的喧哗都已渐渐稀落,唯草木榛榛,松冠在半空中静默。 老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两壶酒。 “新鲜的窑春。你爹生前也挺喜欢的。”老头把一壶抛给了张二锤,又对着张二锤扬了扬自己手中的酒壶。 “混元山下也有酿窑春的假酒坊吗?”张二锤惊诧不已。他惊讶的不是老爹喜欢喝窑春,而是,会不会还有另一个豆泡西施? “花天酒地是他的日常最爱。” “花天酒地?我爹?”张二锤再次大吃一惊,这回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愣愣地半天回不过神。 老头可从来都不肯过多地谈到他爹张锤王,尤其是如此近乎失常的生活习惯。在他仅存的稚嫩模糊的记忆中,老爹可不是这样的人。 “就是——喜欢喝酒的意思。”老头微微一笑,仰脖饮酒的动作丝滑流畅。 张二锤也刚举起酒壶,却又愣在半空。 “你师公很是严厉,平日里酒可不会让我们多喝半分。但每次喝酒只要你爹在,我们师兄弟必然能够畅怀,甚至大醉一场。你不知道,你爹他还偷开过好几坛你爷爷的经典好酒呢!”老头看上去很平和,怀念神色在黯淡的灯火里颇有亲切感。 张二锤仍然有些无语。如此说来,那自己倒算得上五六岁已开始花天酒地了。 “喝上一杯?”张二锤拉起架势,举壶而问。 他问着坟里的人,四周坦白,却全无应答。 “罢就。”张二锤把酒斟在坟前,自己仰起脖子就喝了起来。深深几口窑春下肚,先前潜伏着的酒意又开始涌起。 “并非我故意招待不周啊,老爹。我想应该是你太久没喝,都已经戒了吧!” 张二锤坐在一块大石上。刚坐下,又猛喝了两口,神色变得松弛。 神经末梢如同林间的枝桠撑破皮肤,伸展向未知的天幕。周遭树影摇曳,似乎有苍白、斑驳的幽灵,同他一起见了底。 “这么多年了,你年年如此介怀。”老头也在坟前斟酒三巡。酒毕,他藏起了脸上的异样,叹了一口气。 “我爹,他走得太早、太突然了。试问我爹何罪之有,竟莫名遭此横祸!”想起惨剧,张二锤一脸茫然若失,眼睛用力睁大,盯着老爹的那个土坟。 罢了,经已忘记这两个丝毫不起眼的土包,哪个是老爹哪个是爷爷。张二锤索性两只眼睛各看一座。一个完整完美的家庭就此破裂,他实在忍受不了难以言喻的丧父丧爷之痛。 “人终有一死。生命匆忙是人世定律,毋需过分忧怀。” “也实在太英年了一点。” “人自生出来,便已与死亡定了约。履约的早晚,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我爹他的确死得好冤枉好憋屈啊!” “这样无辜受害确实难以意料。但世事始终木已成舟,你也不能一辈子悲伤凄惶。试想想,你能避免了一场灾祸,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老头说得坦然,但神色显然叹息不已。 两只开夜车的箭竹溜子路过,吱吱叫了几声,好不鲜亮,好不瘆人。张二锤霎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它们。 “若殷无尘未死,我倒想找他说说理。”箭竹溜子消失不见时,张二锤的神态已有所缓和。 “你要对上殷无尘只怕一筹莫展。按你如今的实力,跟他交手只会平白受其戮辱。” “不至于吧?”张二锤暗暗握紧了酒壶。 “能在他手下走过五十招,我算你犀利。” 黑暗中可以看到老头瞥转的白眼。他只瞥了一眼张二锤,便收回目光,默默喝起了酒。 “若殷无尘未死,我想,师父你必然也不会放过他。”张二锤想了想,迅速把老头拉下水。 “当然!”老头表情漠然,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在林里传出了好远。他忽然横手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树上,有种五马分尸的气势。他的眼睛睁得像个大得要爆炸的酒盅,紧盯着前面。 “只可惜,殷无尘等不到我的铁拳招呼了!” “是啊,真可惜当初没追上伤逃的他们。师父,你说殷无尘会不会还没死?” 老头忽然一个激灵,面带慌色转头四顾。 “不会。”片刻,老头摇摇头,长叹而道。“殷无尘这些年早已没了一丝消息。” “兴许他只是躲起来疗愈旧伤,或者……更进一步精研他的魔功?” “他断无再生可能。”老头闭了双眼,嘴里吐着酒气,又像是卖关子般哼哧哼哧几下。 “为什么?” “你爷爷究竟是职业剑神,他的长剑已当场将殷无尘穿心,这显然已绝了对手生机。殷无尘被十二成功力的混元诀超级加倍重伤而透,能收住一口气遁走已是万幸。临阵逃走还要捎带一个人,如此下来,无论是谁,最终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他当晚经已毙命在某个山头或失足掉落山崖,带着独生爱徒双双殒命了。” 老头满脸干净利落的轻蔑的讪笑,仿佛那是不值一谈的记忆,又咳了两声。 “混元山绵延千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分分钟要人命的悬崖峭壁。” 老头倒了一大口酒到嘴里,满足地看向别处。似乎别人身上的苦头,尝起来有无比的甘甜醇厚。光影落在几株生得青彪彪的天珠石斛上,一动一动像眼睛眨巴,瞬间驱散阳虚血亏。一些蕨类也全挤在树干上,好像地底下没有了立足之地似的。 忽然间,火苗受宠若惊,倏地一下被风扑灭,周遭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人顿时像瞎了一样。 张二锤没有吭声,一直看着火光起伏、垂死挣扎到兀地灭掉,而后默默将其重新点燃。 “二锤,你的关键恨意应该在你那毫无人性的大师伯身上。他才是混元门最关键的凶手。说实话,若我尚能远方,我便一定要亲手惩治这个叛徒!” 老头抬头看张二锤一眼,随即又转开了目光。他仿佛在脑壳里握紧了拳头,许久后又无奈放开。然而狰狞恨意,连香松身上凝固已久的树脂都在幽幽闪闪,仿佛已被他的目光擦亮。 张二锤点点头。虽有点发蔫,仍露出了约定俗成的尽义务神情。其实无论是当初动手的殷无尘,还是无端聒噪的大师伯,他并没有滔天的恨意,只遗憾老爹死得莫名其妙。 也许是他太年轻,未懂得这些深深的仇报吧。 有新鲜树脂忽然从树缝中淌了下来,似乎还粘住了一些半夜兴奋的蚂蚁。黑暗太浓,使人看东西有些不利索。 这时,离此处不远的古潭水声也清晰了起来。响泉潺潺,夜凉如水。潭洞饱受涵养,经年累月丰沛如初,充满激情。 张二锤一个抬眼,仿佛看见了那夹涧的古松老杉,修柯嘎云,低枝拂面,景色优美,异常动人。小柳她们下潭戏水之时,衣服便挂在那树的低垂枝桠上。他曾不经意地见过几十次,青春初熟迸裂的感觉每每回味总让人惦念。 眼下,很快又要进入那又自在又燥热的季节了。到那时,云翻水滥,心波荡漾,山猪发情,腥香四溢。 第58章 两大秘笈 遗憾好景不长。张二锤正恍恍惚惚间大发旖旎之情,忽然被老头打断了幻想。 “我跟你说正事,你又在神游什么!” 张二锤的思绪显然仍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迟迟未能从抽离中回转过神。老头两口酒下肚,程式化重复了呼喝。 “师父,我们绝顶秘笈——混元诀,当真如此生猛?”张二锤终于收回了本已跃跃欲试的念头,却开口左右言他。 “你需要明确一点。”老头瞅了张二锤一眼,伸出食指,又竖起中指。“混元诀乃天下间最负盛名的两大秘笈之一。作为能被整个天下认可的巅峰神功,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另一部?”张二锤的疑惑刚刚出口,忽又醒悟过来,缓慢而小心地问道。“该不会是魔功吧?” “没错。” 张二锤看着老头笃定而严肃的样子,觉着很是奇怪。 “如此烂的魔功也能算得上神功?”张二锤攥着酒壶,一脸狐疑地凝视着老头。 老头浅浅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那玩意儿伤肝伤肾让人雄风不再,何以竟能与混元诀并驾齐驱,排在天下沙数功法之前!” 老头咽下了一大口酒,斜着眼打量着张二锤夸张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试图作出解释。 “也许是世俗人对武学朦胧而愚蠢的一知半解吧。但其实,一个功法,若能带来一身豪华输出,它的副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忽略的,甚至即便它与经济实惠完全绝缘,它也必然属顶尖功法之流。若是不计魔功带来的伤害,那么它比之混元诀,恐怕要更锋锐。” 老头的声音微微有些凝滞,似乎还有一丝挣扎,迷觑眼一般眯起了双眸。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嘴微微张开,露出白色的牙齿。 这一番说话却没能激起张二锤的共鸣。 “如此要人命的副作用,任你再花言巧语,怕都是只有在被它毒害到死了的那一刻,才能忽略吧!”张二锤摇摇头,嘴角流露出觉着不可思议的不屑。 “愚不可及!你对武学的领悟还远远未够火候呢。有些人为此,无论付出什么付出多少都愿意,所以很明显,它的价值自然是名副其实的。”老头慢悠悠地说道。 的确,连武术素养本该深厚非常的武林盟主都为此不能自已。张二锤抗拒的神色之中似乎也不得不露出了一丝半信半疑的——被老头同化的——对魔功的肯定。 “但是!魔功的价值,并非谁人都能把控得了。它毕竟可以轻而易举地蚕食人的意志和灵魂,从而使人身心在不知不觉中走上去货的不归路!” 短暂的思考权衡了老头对魔功一针见血的判决。这显然有一种自己推翻自己的矛盾。 “魔功实际上到底是怎样的功法秘笈?”张二锤分辨着老头貌似颇深的感悟,脸色突然一亮,一时之间,对魔功的好奇程度大大提升了。 “你是吃饱喝足了没事干吗?” “正能量和副作用都如此之耀眼,实在不一般。”张二锤眨巴眨巴眼,双眸饱含求知欲。“到底是何方魔道,方能创出如此功法!” “那魔功说到底,只是一本捷径秘笈——让自己走毙命捷径的秘笈。这种怪异功法只能对极端的亡命之徒具有无比强烈的吸引力。殷无尘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聪明傻蛋罢了。” 老头对武林盟主名誉和声望的卑视的直接陈述,充分表达出了他的鄙屑。 张二锤笑了笑,会心地喝了一口酒。 “不管如何,在良知的鞭策下,你不应对这种东西怀有一丝深究和觊觎之心。那将会让你陷于万劫不复之地,我没跟你开玩笑。”老头的声音平静有力,眼神相当粗鲁。 张二锤虽毫无斩获,却仍点点头。 “什么来路你我无从知晓,亦无需了解。”老头让自己的面色更加平静,显得很有深度。咳嗽了两声,清理喉咙,又转入教育模式。“二锤,你要对风险存有戒心。且不说它已绝迹,就算还在人世,也万不能触碰分毫。你只一心一路练好你的混元诀便是。” “魔功也已不在尘世?”张二锤微微一愣。 “自殷无尘之后,便已再无消息。”老头摇摇头。 “如此说来,混元诀今已无双于天下。” “若追得汇总篇回来,大概可能或许可练至无人抵挡的地步,总不会错的。” 张二锤没有听过老头这种语焉不详的口气,可靠度含苞未放,似乎有点俏皮。 “若无汇总篇呢?” “充其量只能算是江湖中的超一流功法。”老头顿了片刻,缓缓说道。 “即便如此,也是很厉害的嘛!”张二锤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忽然豁然开朗。“难怪爷爷慈眉善目,却如此神威!” “那是自然。你师公可是混元诀完全体的存在。”讲起张大柱,老头也变得笑意吟吟神气满面。“一个人武功盖世,并非一定要有个高手相的。” 张二锤想了想。 “那如果长得一副高手相呢?” “你看看为师便知。”老头又磨着他的下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那自然毋庸赘言,肯定就是个高手!” 林子陷入沉默。朽败糜烂满地,此刻尤为沉郁黏滞。夜深漏静,只有微风飒飒低语。 “可惜啊,再如何高手,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的。”张二锤目光呆滞,喃喃低语道。也不知道是感叹张大柱,还是老头。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老头却也不与他计较,口中说完,将喝完的酒壶随手一抛,酒壶一闪而没,随着他洪亮的男中音消失在了黑暗中。 风云在嘲讽沉甸甸的大山,浑身颤出一阵夜蓝色的笑声,忽而远去,消失于无形。困顿的大山则皱起了眉头,树木无言喧闹。 张二锤恍了恍神,也一口气喝完了酒,最后望了一眼干净的坟头,转身随老头离开。 如此就把他们留给这黑夜,留给眉清目秀的花草树木,留给淙淙流水,留给山风,留在这深山大地里自由地舒展吧。 安宁,淡忘,总比人世间的江湖少了挣扎。 第59章 名号过继 回程路上,土气慢慢散了开。 山谷里漫起淡淡的、湿漉漉的雾,几株初开的山楂花鬼鬼祟祟地晃着脑袋,在雾里阴森变幻。迷雾与夜色裹身,给了两人一身满兜剧情的皂衣。 山道边绿阴蒙蒙,果子青涩,未识其名。张二锤随手从垂下的树枝上摘了一颗,滔天的酸意中只有一丝丝虚情假意的甜。他连忙作出饕餮模样,又摘了两颗,递给老头。 “师父啊,要是以前爷爷的武功差上一些,没有名满天下众人皆晓,那该多好。就小小地一打一百其实日子也相当舒服了。”张二锤语气和缓,如梦中呓语。 “此话怎讲?“老头怔了怔。手上毫不客气地接过果子。很快,他又开始骂骂咧咧,这是毒果! “如此便不至于那么多的江湖纷争,不断找上门来。犹记小时候,每日找上混元山的人真是多如牛毛!” 张二锤的状态显得有些神魂飘荡。仿佛眼前汹涌而来的不是严严实实的雾,而是幼小记忆中混元门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他打了个酒嗝,不知是果子的酸涩还是胆汁上涌。看着老头无事人一样,张二锤估计就酒量而言,一个老头怕是得等于三个自己。 “人怕出名猪怕壮。所以啊,有时候过于出名其实并不是件好事。” “如这般名气,不过尘芥浮沤罢了。只会招惹浑身是非,即便得之,又何用之有!”张二锤喃喃地嘟哝着。“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 “你如今不过管窥蠡测,又如何能知其全貌!江湖中无论朴实厚道、无论虚伪市侩,林林总总,热闹非凡全为名利。待你身处其中那天,还能保持初心,便才有资格讲这番说话。这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令人缅怀的记忆忽然不再那么刺激人了。藉着酒劲儿,张二锤感觉到视听中的世界都变得有些不一样。山道两侧的天然绿化带像两幅暗墨长卷,向前延伸的路越来越小。干枝抈断的声音传来,有山猪开始在林子里发出喷气唬唬声,既像早起打工猪的狂野豪情,又宛似失眠猪在绝望而无能地怒吼,惊了一群飞禽走兽,破坏了和谐的生态环境。 “要不,我还是在山里安然杀猪好了。汇总篇,大师伯爱天下无敌就拿去天下无敌罢。”张二锤的酒气似乎越来越浓。他忽然又有了些茫然,心里虚虚的。 “又来了又来了!有这种自暴自弃且一成不变的想法,做一条咸鱼也会粘锅。不出名,不是代表着没抱负!”老头邑然而道。他似乎十分遗憾人性的怯懦,却又不得不要做出挽救。 张二锤那种心不在焉的恍惚还在翻来覆去,老头却是话痨一般叽里呱啦滔滔不绝。 “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人活一世为了什么?说而不绎,从而不改!你得志向远大一些,最好逸辈殊伦,莫作不堪承嗣之徒!” 张二锤沉默半晌,澎湃不起来。 “试试看吧。我到山猪镇试用两个月如何?新枝难承万里鹏翼,蚁丘不载参天巨林。”张二锤莫可奈何地咕哝一句,脸上强露出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勇士才会有的清晰的无畏。 “这一次,出门便是江湖,没有回头路。”老头嘶哑着嗓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语速异常缓慢。 张二锤思忖着老头的话,突然想吃凉拌红头椒。最好是拃把长的刚成年的鲜椒,要有鲜绿的叶衬着,摄人眼目。 “江湖尚未一统,我们仍需努力!” 老头细语缜密,如同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与人交战一样,轻柔地接住每一招,同时出招时谆谆善诱但手下留情。 一些飞蛾和甲虫匆匆醒过来,从树林间扑向他们手中的灯笼。它们旋转着,落下来,再跳起来,又静静地在灯笼边缘爬动,最后在灯火带来的毫无意义的灿烂中,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 事情总有办法解决,困惑只因暂时未知。张二锤决意洗心涤虑。他使劲抖着灯笼,飞虫还是前仆后继。有东西在山林背后,有声响怂恿着树枝,此起彼伏,没有间断。 “这么快便忘了我们的约定么!你午后得到了我的全部至宝拿走了我的全副身家,口口声声应承了我——定然办到,百死不辞!上天为证,终不违负!还发下了毒誓,如若不然,天打五雷轰、肠穿肚烂、生仔得一半屎忽、挫骨扬灰、永世不轮回!” 见得张二锤毫无反响,老头更是喋喋不休。他的反应相当复杂。 “老头,我可没有发过如此毒誓!不过,我也没忘了答应出山。”张二锤不由连忙张开嘴打断话头。“眼下我仅仅是感叹感叹而已,老头,难道你不喜欢我这含蓄、内敛、婉约的低调品质么?” 做一辈子的杀猪汉,张二锤的确也只是说说而已,出山已经势在必行。如果此时放弃的话,他岂不是做不成主角了! “野狐谈禅不知所谓!你连低调品质都没认清,粪水三千,你倒取了好几瓢。低调毫不妨碍壮志凌云!” 老头的神情专注而犀利,有点藐视的样子,目光仿佛穿透了张二锤整个脑袋。 “你看看我,我一个绝世高手,行事是何等的低调!二锤,你虽非我体胤,但我早已将你视如己出。身份虽殊,情义如一,我千辛万苦望子成龙,断然是不会害了你的。只盼你为张氏一脉、为混元门、也为我好好争口气。习武之人当志在四方,只需审度时宜、虑定而动,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你无需过分忧心,江湖也没那么可怕……” 气势汹涌起伏,霈然不可抗御! 张二锤听得头都大了,但本已意兴阑珊的眼里亮起了神采。 “既如此,师父你那绝世高手的名号便过继与我吧?你带着它留在山里作古也是浪费。”张二锤捏着手指的关节,嘎巴嘎巴地响,宣扬着内心突然泛起的激动。 “什么过继,什么作古,你开什么玩笑!这些话不许再说!”老头睁大眼睛盯紧张二锤,目光又似利箭发出,要瞬间将张二锤钉在路旁的树上。“称号乃是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哪能随意传承!得你亲身到江湖去,一刀一剑打拼回来的。你莫以为这实打实的实力象征,乃是儿戏!” 张二锤重新整饬情绪,撇脱幽异惘然。 “独一无二?那好,自己的名号自己来。我想想。”张二锤的语气似有一点动摇,但神色方寸不乱。 “如此,我便号天下第一吧!老头,从今往后,请唤我的名号——天下第一!”张二锤立定脚步,像是做了人生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这一刻,似乎连飞虫鸟兽都停了下来。突然树枝一阵乱动,像一阵阴风吹了过来,树叶在隐忍着仍微微晃动,几点残雨新露洒过头顶。 老头看着张二锤那笨狗装个猛狼势,眼睛顿时灼痛起来,一口老血喷出。今夜先是愤怒又是低落还大受刺激,他陷入了一种被逼的荒唐状态当中。 “二锤,这个名头的确很不错。但你不能用。”沉默得越久,就证明要讲出口的话越窝心。老头思考半天,才把话平静说出口。 “为什么?”张二锤眼里闪着光,疑惑而固执。 “天下第一不是随口喊的,它也并非唾手可得之物。” “我自然会努力的。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此刻的张二锤与先前判若两人。他的心神重新跟上老头的脚步,声音听上去似乎充满坚韧不拔的正能量,语调里有强有力的自我肯定。 “放低你这个虚妄愚蠢且毫无意义的念头吧。有些东西不是埋头努力就能得到的。连你爷爷尚且未能真正登峰造极,何况你一茅庐初出的雏儿。噢,还未出!” 老头瞪着冷冷的眼睛,但目光已经不那么灼灼逼人。 “待你那游荡江湖的兴致,往后螺旋上升为沉浸江湖、征服天下的热爱再说。在此之前,一段付出百倍心血而不见反响没有回馈的黑暗在所难免。莫说天下第一,便是小有名气也得有个艰苦奋斗的过程。” 第60章 天下第二 张二锤似乎有些抵触,场面微微陷入僵局。 “人生路在变得光明平坦之前,是必然坎坷难行的。”老头歪过头审视着张二锤,又继续开口。“还有,莫忘了,你的名字叫张二锤。” “名字要跟名号扯上关系么?”张二锤近距离盯着老头。老头的眼袋很深,一头黑灰发浓密泛光。 “其实本来在你之上,还有个兄长。他叫张一锤。”老头带着不偏不倚的体贴,露出一个带着悲伤和怀念的微笑。 “他人呢?”张二锤惊讶问道。 “悲哀、苦痛、惨绝人寰、迅雷不及掩耳地,流产了。” “所以,这跟我的天下第一有什么关系?”二锤尴尬地掀了掀嘴角,沉默,用力理解着老头似乎有些添油加醋的话。 “就是让你知道,要做一哥难如登天,甚至结局还不容乐观!在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你乱套名头,不过是恫疑虚喝,自欺欺人!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坚实你的功夫才是正路,如若不然,出门就被人杀了,你就算把天下第一喊得再大声也于事无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老头大声地讽刺道。似乎他的话完全合乎逻辑。 空气越发湿润,前路越来越清澈。 “那天下第二吧。”张二锤老实巴交地点点头,无所谓般耸耸肩。这句话从他的嘴里飘了出来,他放弃天下第一的语气,就好像举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 老头似乎很高兴地要与被制服的张二锤击掌言欢,可实际上,巴掌到了半路,张二锤感觉那是向他一巴掌扫过来的姿势。 尚未痊愈的难受再次庞大。老头噙满了泪水,心力交瘁,道旁的魁梧大树袭人故智与他一同无语凝噎。他脑里的秩序全部变成了非理性的虚构,几度想要开口,却只是掏出那块烂手帕擦了擦额头,而后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 “你把猪简单处理一下,赶紧休息一会儿吧!天亮后早点到镇上卖完猪,回来我们再练一次手,你便给我滚出山去,做你的天下第二吧。” 疯掉的是张二锤,而老头正凭借自己的坚强理智压低这阵带毒的瘴气。 张二锤蹬着脚下的树叶,心绪与落叶同时稀里哗啦沙沙作响。 多竹居已近在眼前。天色还没够亮,还麻麻黑,但从背后森林里漫延过来的黑魆魆的晦暗已经渐淡。院子里的落地灯笼彻夜亮着,人世间的气息破雾而来。 老头干脆利落进了屋。张二锤开始了他的工作。 当灯笼的光影开始被曙光劝退的时候,张二锤刚让第一头山猪对他剖肝沥胆敞开心扉。 这是头公山猪,虽还稚嫩,但身材健硕,蹄髈肚腩都很有格调,很有猪群领头猪的气势。院里鸦雀无声,猪头咧着嘴,仿佛是打喷嚏后发着笑。他失神般摆弄着山猪的蹄子,灯火透落地上的光影随之移动。 张二锤看得愣了愣。 目光顺着影子移开去,他见到了院里的万物生长。正是生机缠住大地的季节。捣蛋且无用的杂草在夜里趁机疯长。打理完方才两日,只一场雨,草芽经已蹿天,一副欲与老树比高的姿态。它们俨然如多竹居的主人。浑身黑影的长月茱萸,也可见蓬勃的新枝阔叶。白楠树虽无明显迹象,它脚下的人工花丛倒是色彩油亮,亢奋得健康而规律。 只是此刻所有的枝叶全潮着水气,软耷耷地塌着。花朵沉香,新草托满水珠。院子里昨夜未收的衣物,此刻早已润透。坦坦荡荡的衣衫全是普通的乡村款式,但细密严整的手工似乎又在强行拔高身份,仿佛这一家子乃是只过荒淫无道日子的土豪劣绅。大雾覆笼而来,蓼蓝草染的布料,看来染色很是不匀。 食物晾架上等待干碾成粉的火龙骨也白晒了一天,其上已挂满水珠,那可是老头急着制成健脾丸的主要原材。火龙骨旁边还有一大捆猪拱菌。本来干菌炒滑鸡光是想来便已香气逼人令人垂涎三尺,可如今它趴在架子上那样子,看起来就如同是被吃下肚子之后再拉出来的一样。 额前发丝滴落水珠,忖度片刻,张二锤突然意识到,今日这场雾大得过分,完全不像明快丽日艳阳高照的预示。 张二锤打了个哈欠,抻了抻腿。身后多竹居的前廊传来轻轻的碎步声,他回过头。 苦茶叔的身影出现在多竹居前廊转角。廊道边上缠挂着防止蛇虫鼠蚁蟑螂蚰蜒进屋的药茅草,此刻的暗影使得苦茶叔看起来仿佛从荒芜中走来一样。 苦茶叔的精神状态一览无余。即便是被一泡夜尿憋醒,他仍旧是一个充满激情、极具有使命感的人。如同一块被百草拥戴的深山老岩,外表受尽风吹日晒变得粗粝斑驳,底座下却又饱含新生的温度和惜爱。 两人的视线在清晨的浓雾里微微点头致意,未待张二锤开口说话,苦茶叔便像没见着他似的已往后厨径直走去。 苦茶叔那原本就没什么空气阻力的体型,在迷蒙的清晨中看来更加瘦削。张二锤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他的背影上,满是感叹,这可是特别适合舞刀弄剑的灵活体格。只可惜,苦茶叔只一心做个厨子,无数个日日夜夜,始终坚守在菜刀与砧板的一方天地里,并乐享其中,津津有味。 苦茶叔说过——人生从生下来直至活到头,都是为享受美好。使生活充满乐趣尽量美好,正是眼下他所躬身践行的。很明显,他掌握了人生所有的意义。 苦茶叔的人生道理之中尽是揭了老底般的坦然。然而,不论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交流多么浅短或片面,张二锤始终觉得形态从容的苦茶叔隐隐有着一腔无尽的寂寥。他相信也许在某一刻,厨子也会向往更快的菜刀和更大的砧板吧! 毕竟多竹居虽十分宜居,但显然并不适合住上整整一辈子。 张二锤捏紧了手中的刀,裂开了第二头嫩山猪。 力道和角度掌握不好,下水顿时摊流了一地。他的胃忽然一阵收缩。一夜过去,他已足够疲惫,此刻竟然看又恶心又饿! 幸而,风回仙驭云开扇,天马上要亮了。此时的天色已经显得透明而轻薄,灰蒙蒙的大地已准备好迎娶这光亮。 张二锤喜欢白昼和阳光。 想到即将到来的灿烂,他感到异常平静,又充满渴望,心中涌上一股坚不可摧的信念。这个苗头就像一股最原始的力量,振奋着他温暖而柔软的灵魂深处。张二锤五指紧并挥掌成刀,看起来煞有介事。他的手臂也感觉孔武有力,他很满意。 遥望苍穹,天边有淡淡的一泓月影,比往常薄小了许多,正印在天角,发出苍白朦胧的清微光芒,就像是将在黎明时分归去的幽灵。原来月亮一直都在,只是深藏不露,难怪天空显得神秘诡谲。 一山风月,几载生平。张二锤心底突然又微澜起淡淡的忧愁,也仿佛正是一只名为悲伤的飞鸟一大清早便掠过他心底那片虚空,一边飞一边掉毛。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以为只有面对夕阳玄想之时内心方会出现这样的景致,没曾想准朝霞也能带来这种支离破碎的滑翔。 时间流逝,多竹居外燕雀晨运的声音将张二锤拉回了院子,他手里还握着猪蹄。栖鸟山空时一鸣,精神恍惚的战栗随着被打破的沉寂大面积剥落。 他把身前冲拭一番,整个院子都显得干净整洁起来了。 黎明前的微风吹过,不意偏了叶,带落了沉露。天光仍然青黄不接!仿佛与出身不好的诡雾日子有着厚重的阶级仇恨般,万物都报复性耷拉着脸。 张二锤抿着双唇,看着没有随清晨重新活跃起来的一切,有些沮丧。多竹居也已渐渐醒来,只是有些僵硬。 结束黑暗的是还是一滴露。轻轻滴落,却最终摁死了黑暗衰竭的心。 天亮了,树枝渐渐撩开天空的窗帘,每日都要远出的鹰鸟从高处飞过。清晨的浓雾越加诚恳,仿佛要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白楠树像剑一样斜刺进黛青色的天空,期待中的如火朝霞没有迸裂,太阳丝毫没有露头的意思。 真是个紧张而无趣的晨早,与夜晚操着同一套论调,茫然、束手无策。张二锤心里一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突然有了种深深的疲惫感——就像心里落空、瞬间失去所有宝贵的东西一样难过和迷惘。 不得不说,今日这场雾大得真过分。 第61章 生日礼物 张二锤醒来的时候,预算的时辰已悄然过去好久。他休息了不止一会儿。 亮了起来的日光从窗子进来,流过他的案桌,泄了一地,屋里一半白一半黑。心心念念的灿烂始终没来,天色虽白,但消沉仍志得意满,古怪得不像夏日。面目荒芜得甚至看不出时辰,不过,显然不是应该早起下山卖猪的时间点了。 唉,铁打的身体,磁铁打的床。 正当张二锤使劲地搓了搓眼,想不明白之时,他才忽然看到窗外的雾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雨。 荒野世界如新画漫漶。安静的院子够不到太阳,要被打蔫了,只晓得痴痴地静。虽难受且可怜兮兮,但还张扬地亮着鲜绿,仿佛有一种即便会意外地死在这个过分阴沉多雨的夏季,也要死得青翠,死得有尊严有道德感,如生前一样可爱。 雨中传来蓝仙鸟的清脆叫声,声音依然洪亮,仿佛要让人产生快乐的幻听。它没有被打败。这种鸟无论是在阳光清亮的好日还是稀稀落落的雨天,都会外出觅食和鸣叫,叫声悠扬,蓝得好看。 张二锤挣扎着坐了起来。 原本卧榻之美好,不止是占据大半人生的一张睡床。不单容许疲惫不堪的身躯,也是精神修行之所。或日落或日出,光照进来的地方,便应有无限生机。但今日他一觉醒来,没有干爽笃定的振奋精神,只觉身上黏黏糊糊的。汗水渗出皮肤,留下了木汁般黏腻的残渣。一时间,他还以为昨晚濑了屎还大发噩梦将其滚成了屎干。 张二锤擦干额上的涔涔汗水,觉得头晕得厉害,意识也有些模糊,一整夜的窑春,的确足以让世界天摇地动。他觉得清晨爬上床到现在,压根就没有睡着,只是陷入了一种持续的低新陈代谢的休眠状态。此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己的黑眼圈与大眼袋。 他很虚弱。 屋里还有一股子酒气,嘴里也还有一股酒菜相互发酵的味道,张二锤皱起鼻子。好一顿茫然发呆之后,他才收好脑中湿浆似的超乎现实的精神错乱狂欢,准备好开始进入新的一天。 “小柳!”此时的张二锤迫切需要清理这临近崩溃的一身泥淖。 奇怪的是,他唤了几声,竟无人应答。门外除了点点雨声,别无声响。静静的呼吸声中,屋子像棺材一样将他包裹着。 幸而屋里还有风通透,让他有瞬时的通体舒泰。 “小翠!” 张二锤仔细聆听着屋里屋外的响动,莫名其妙地连轻言细语一丝全无。 莫非,这雨意霖霖的天,所有人都出门去了? 张二锤无力地摇摇头,意识与四周同样一片沉寂。他放弃了等待,开始自行收拾。 餐桌上盖着一大碗焖肉米线,上面铺满了芫荽。这是多竹居早晨必不可少的东西。张二锤翻拨着,芫荽下是鲜嫩无比的猪脸肉。汤肥,味厚,香气冲鼻,但米线早已凉透,不再柔滑。这米线起码上桌已有两个时辰。不过,连汤入口,却仍有若顺流而下,瞬间落到肚底。 一切收拾停当,张二锤终于算是恢复了过来,整个人回复到神清气爽的状态。 他打量了一番厅堂,巨画旁挂着的两柄竹剑忽然让他想起备妥在桌上的那柄短剑——那是他准备送给小花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十七岁,已卜卜脆! 小花! 前些日子,李小花在张二锤下山卖猪时诉了半日的苦,那一脸泫然欲泣,张二锤历历在目。 罗安一天比一天烦人,越来越不安分。长大后的罗安体型更为肥大,霸王行事的风格也越加约定俗成。尤其是入了山猪会之后,罗安是更加的飞扬跋扈,整日无所事事带着一班狗腿子上门堵着猪肉档。猪叔的生意没法做就算了,这仆街罗安竟然还宣扬着自己的一身肥膘,想着以好吃好喝的诱骗良家少女! 张二锤一拳砸落桌面。 简直是逼良为猪!当真是可忍锤不可忍——小花可是从小吃着自己亲手生擒的原生态绝无添加剂野生猪长大的,哪里吃得惯罗安府上的饲料猪! 张二锤是越想越气,一种刺痛的感觉直冲脑门。 可是他又无法每日守在镇上,且每每他下山入镇,罗安和山猪会总会销声匿迹般绝不出现。他恨极,但也毫无法子,于事无补。再者说了,打了罗安也不会让人欣喜,无法享受获胜带来的极致膨胀完美高潮,没意思。 杀又杀不得,吓也吓不住。镇长的公子,山猪会的小队长,便是公费调戏庶女娇娃,谁又可奈之何。 是该给小花整把趁手的武器防身了!自然一定要削铁如泥锐不可当,最起码可以防止罗安进一步动手动脚,提高不可招惹的知名度。 素鼠色的小剑匣是从老头那儿顺的。其上纹理精致,充分凸显出高档的气息。剑匣静静躺在他的日记本旁,未开匣已感受到内里短剑的锋芒。当剑匣卸下了冷静的伪装后,露出了其内的一柄丑剑。 这是他以苦茶叔的过期菜刀亲手为李小花改造打制的防身短剑,刃之锋利绝不失身为短剑的天赋资质,只是似刀像剑更近乎匕首的外形的确有些拙劣。剑柄之上的性感吊带还是由张二锤的废弃内衣上撕下来缠织而成的。 没办法。实在是钱荒银绌,囊中羞涩与他脸庞的光洁如出一辄。 张二锤重新装好短剑,合上剑匣。 他看了看天色,微微皱眉又松开。雨丝未断,无声细下,显然状态生猛,短时间内不可能停歇,一如他刚搁置下又浮起的念想。 “时辰刚刚好!”闲风卷帘,忽到窗前疑是君。张二锤仿佛闻到了小花发丝间的汗味!啊,好迷人!他按捺不住的思绪变得更为湍急。 小花,我来了! 张二锤打算当即下山卖猪。 姑娘,请等我再卖完这趟猪肉,马上带你浪迹天涯,走过万水千山! 张二锤轻快地揣好剑匣。努努嘴,松松脸,精神抖擞,随时准备露出爱意迸溅的灿烂笑容。平和的眼神透过窗格落在院里,两条处理干净包扎好的小山猪还在等着他。 这贫瘠的一趟,大概只能换来老头几日的酒粮。而且,这一趟之后,老头该学会独立自强自给自足了。 对了,差些忘了老头的情信。如今迟了许久,取信定然少不了一番说教,张二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匆匆赶去拿信,心中盼着老头比他睡得还要晚。毕竟酒量再好,也耐不住年华老去。 当张二锤走过门大开着的偏房时,余光朝里面瞥了一眼,才发现多竹居的人气丁点都没有散出去,全集中在此处。 第62章 山猪镇突变 张二锤无需急着赶下山去了。 他下山的最大目标——李小花,此刻就在房内。 甚至接下来或许他也无需急于出山了,因为眼前的事情显然更为要紧。 多竹居众人正围在床边,不发一言。床上躺着的李小花看上去静静躺着,脸色苍白,眉头皱起,似正做着一个受到无尽惊吓的噩梦。 房里光线不足,屋外风又飘飘雨又萧萧,大大加剧了沉闷的蔓延。张二锤的心是惊喜得来又咯噔了一下。不受激情感动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是冗长无味的,而一旦激情来了,它往往又带着苦痛。 此情此景,让张二锤深深觉得恍若隔世! “今朝我下山买铁,刚到镇前大道便碰到了李小花。”未待张二锤示意,候在一旁的苦茶叔捕捉到了张二锤向他投来的困惑的目光,已主动开了口。“她像逃命般从镇子里冲出来,晕倒了在路上。我听见了山猪镇里震天的喊打喊杀声,也不敢再入镇,没来得及理会任何事,便把她带了回来。” 苦茶叔轻柔的声音在沉寂空荡的房里回旋着,却并没有消除众人的重重疑虑。 “山猪镇还能发生什么浮夸大事……” 张二锤觉得很奇怪,眉头皱了起来。房里的气氛平静又紧张。 “山猪镇可能有大变。幸亏我走得快,隐约看到后面还有人跑出来,可是已经逃不掉了。”苦茶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再度开口。“也得亏那些杀人狂徒没有冲入长月山。” 他显然不清楚事情的确切性,故事揪动人心但并不完整。 张二锤点点头,没说话。自然,荒无人烟的长月山——如此偏僻的小地方,如何会入得了世人的法眼。 只是,这个法眼到底看的是什么价值?毕竟山猪镇也实属边缘地带。他的疑虑渐重。但自个儿胡思乱想没什么用,疑团到底还是得由当事人身上去解开。 不过,眼下李小花似乎深陷梦境,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上山多久了?” “苦茶紧赶急赶,方才回到半个时辰。”福伯的时间观念比较清晰。他远远站着,神色里也满是担忧。除了老头,就福伯最清楚张二锤的心事。“锤少爷不必过于担忧。吉人自有天相,这孩子看上去显然只是暂时惊吓过度,身体并无大碍。” 苦茶叔也坚定地点点头,传递出一种缓和苦痛的自信。显然,他已给李小花号过脉,表示结果良好。 张二锤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深知苦茶叔的医药能力,与他那酿酒技术不相上下,是跟他的厨艺水平差距有些大的一项兴趣爱好,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糟糕的天赋。 正在大家说话间,李小花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她要醒了!”小柳忽然指着床上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李小花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眼神呆滞,有些神志不清的样子,露出了一种干活过度的疲累。仿佛生命正逐渐从她身上流逝,就像桶里开始意志消沉地偷偷漏走的水。 “嗨,小花。“张二锤坐在床边低头看她,打招呼的声音低沉而轻慢。 “锤哥!”李小花的神情看来十分惊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边抬起眼来望着张二锤,一边迅速而迷茫地发问。声音很微弱,这声音刚刚够表明她知道自己躺在床上。 “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这里就是我跟你说起的多竹居,你可算得上是第一个客人了。”张二锤以他固有的平静语气笑着应道。 这时候众人一一打起招呼。 李小花却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神情更显得有些呆滞和悚然,像是看着人多而生出的某种敌意。 她看上去有种精神大受折磨而濒临失常的无望,张二锤心想。这种状态他偶尔在老头身上也见过。 这真是要命的一种状态。 “你们先出去吧。”张二锤摆手示意道,转而又回过头叮嘱了一句。“小柳,下碗面过来。” 房门轻轻关上,残存的风还在微微流动着。这时的房内很安静,李小花的呼吸声像是轻微而急速的低语。 “你见肚饿了吧?”张二锤握着李小花的手,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的笑容。 李小花瞪大了眼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张二锤顺着她的视线,眼神落在床边的木桌上,那里放着她那沾满灰尘的帽子。 “小花,镇上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一会儿,张二锤柔声问道。 李小花闭上了眼睛。她的双唇比院里雨滴浸润的花瓣还要鲜艳,她的睫毛因沾上泪珠而熠熠闪光。 张二锤又问了一遍。 依然没有回答。李小花紧咬着下唇,脸色越加苍白,眼里闪出恐惧的神情。瞬间她已哭得欲罢不能。 张二锤发觉了自己愚蠢的疏忽,他明白眼下本不该如此发问。赶紧闭上了嘴,只静静等这一切都过去。 方寸心神经过了一段漫长的生长期,所有的天地旷野总算已酝酿好袒露绽放。 “是山猪会……”李小花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她的眼睛深处还有着恐慌,显然心里在隐隐作痛。 她的言辞如她的风鬟雾鬓琐屑凌乱,也许还像狂风暴雨的一种抽象,一切杂乱无章,算得上相当含混不清。但主旨总算被张二锤理顺明确。 山猪会竟然干出了屠镇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张二锤听完来龙去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这消息,任谁听闻都会如受当头一棒。他一直沉默着,心中由忿忿然到五味杂陈,混乱的感觉不断影响着他的思维。 李小花未必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也无从表示异议。山猪会前些日子还谈着扶持山猪镇发展的宏图大计,眼下这结局,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送出去的鸡蛋,突然间连蛋带命掠走。镇子上的人可是阴功。方才以为得到了关照,转眼全镇结伴走上了黄泉路,办席都办不成。 张二锤捏紧了拳头,仿佛关节都要脱臼。还以为只是挖空心思想的花招,没曾想,是早已安排好的最后的鸡蛋餐!其实恶意端倪早应一目了然,是自己目光实在有限。 此时外面故作勇猛的风忽然又大了起来,摩挲着多竹居的外墙,像一头山猪在山石上蹭去脊背上的瘙痒。雨意似乎逐渐到了尾声。 张二锤的眼神里蕴藏着的模糊宇宙糊涂渐明。 李小花一直抓着张二锤的手,握着。一瞬间,时间长满了青苔,沉淀下来。她就这么握着他干巴巴的手。她脸上有着两道深深的泪痕,还伴着轻轻的抽泣声。 得亏是猪叔先见之明,让李小花跑得快,也幸好苦茶叔恰巧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张二锤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叹。 长长的沉默过后,李小花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但很有限。 小柳体贴地端来了一碗素淡的葱油拌面,亮亮的葱花洒在面上,看上去有滋有味。李小花低迷的眼神中终于浮现了些许嗷嗷待哺。这时她的肚子也十分争气地咕咕一叫,她顿时有点尴尬害臊。 “先吃点吧!身子要紧。”张二锤站了起身。声音依旧柔和,一副轻松的样子。“小花,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天翻地覆,你都要一如既往活泼、纯真、勤快、充满希望。” 毕竟,现在一切都尚还算好,起码她还活着、还康健。 李小花点点头,小口地嗦起了面条。她满心绝望,勉强支撑着,尽量不显露悲伤的情绪。 葱油拌面还剩下大半,碗里已盛满了令人黯然魂消的疲倦。 “锤哥,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李小花忽然放下筷子,发出一声听天由命的悲叹。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她的精神状态果然经已受到了明显的实质损害。 “有我在,以后可不能讲出这样的话。”张二锤不无责备地说道。“今后你的早餐,我包了!” “谢谢你,锤哥。”李小花有些发颤的声音慢慢轻松,双眸中闪烁着泪花,仿佛已镇定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张二锤的话让她觉得温暖而放松,神色之中惊慌失措的情绪淡了许多。 “对了,山猪会会不会上山来?”李小花刚夹起面条,双眼又微微失焦,紧张问道。 “莫要瞎想,这里是天底下最安全的生存地带!”笃定的话很轻松地从张二锤的嘴里说了出来,语气精确且恰到好处,给人以无比的稳妥之感。“你吃完面先再好好睡一觉,兴许一觉醒来,所有一切就过去了。” 张二锤可以看得出李小花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轻轻带上了门。 雨停了。 夏日的长月山,小雨时下时歇,使得所有的思绪看起来都太过陈词滥调太显虚伪。阴沉迷雾经已兴风作浪完毕,暂且消退了。日光孺子可教,渐渐灵巧地亮起来。 天净得像洗过,云是那么的白,一片一片闲散排着。院头的脐葵晃了晃身上的水珠,鲜亮异常。张二锤的视线穿越葱郁的树冠,凝视着不远处的瓜田,以及更远处树木丛生的山脉。 第63章 棺材蜜 远峰氛氲,犹如蚁垤。 张二锤走入后院的时候,山里的烟雾又淡淡地飘了起来。很轻,很白,跟天上的云相比是两种状态。森林阴鸷,云雾奇谲,包藏着祸心,这情况看起来,好像还会有雨。 “小翠,小翠!昨晚的茶碗何故没洗!茶渣搞了一桌都是,还不赶紧收拾!” 老头冷冰冰的声音却是从前厅远远传了过来,语调中的不快如老墙倾圮,非常压抑。 “怎么回事,这么早便把窑春换了回来?”老头转身坐下,抬眼看见了正迈入大门的张二锤。见他一身清爽两手空空,老头眉头又是一皱。“酒呢?” 桌上是未打理的茶碗,其中还剩了些残茶。习惯了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日常生活,眼下的这些邋遢的确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没有酒。”张二锤摇摇头,忽又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老头,你又吐血三升了?” 他灵敏地嗅到了老头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一眼望落去,老头似乎身上好些部分都在加速衰老了。 “我的病情发展早已有所减弱,你没看到我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老头冷冷瞪了张二锤一眼,牙关绷得紧紧的。 “变好我还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但我能清楚看到的是——” 老头白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罐子,倒出一些油亮油亮的蜂蜜,等着张二锤的下文。 “你真是活到老折腾到老。” 这时,小翠匆匆进来收拾了昨日的烂摊子。她审慎地看了眼老头,但老头没去管她。老头的眼神只停留在张二锤身上,聆听的耐心在沉默中慢慢燃烧着。 “好了,说正事。老头,怕且你以后都喝不上窑春了。”张二锤低垂着脑袋,像在自言自语。 老头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盯着张二锤,继续用眼神表达他的疑惑。 “李烧酒,他再也不能给你酿假酒了。” “山猪会已走火入魔,屠了镇。”看着老头蛮横的目光逐渐变得更不友好,张二锤连忙抛出了那个滞重的消息。长话短说,足以解释所有预谋。 听完张二锤的话,老头沉默了片刻,又转过头去搅动起杯中的蜂蜜。 “屠镇?”老头仿佛在一段距离外观察着眼前这一切。他有些吃惊,但似乎不多。 “没错。山猪镇已经没了。” “窑春!豆泡!”老头忽然把杯子重重一摔。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眼神忿懑而冷漠。“岂有此理!” 不知此刻使老头混乱失控的是山猪会,是李烧酒,是张二锤,还是他的豆泡西施。 不过,老头精湛的平静到底修炼得十分到位,它很快便脱颖而出。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老江湖!愤怒隐忍而迅速,眨眼间他便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态。 张二锤也坐了下来,顺手给自己满上一杯,以缓解忧虑。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顿时大吃一惊。 “好呀,老头!这就是你珍藏的棺材蜜?果不愧为你口中的祛风湿极品!这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经络全通了。” “你这一口喝掉了我半罐的蜂蜜,如何能不好?”老头朝张二锤瞥了一眼,摇摇头。 “还有多少,给我整一罐!” “百年棺木方能有蜜蜂做巢,眼下连我也只有这么一点,还整一罐,你想得倒挺美。住手,放下!” 命令式的话毫无作用。张二锤大口喝完,又掏了一大勺添上一杯水。 “喝窑春品蜂蜜,人生如同做皇帝!” “你若把这个比作皇帝,便也实在是肤浅之极。”语句缓缓飘落桌面,老头边说边收起了他的棺材蜜,动作幅度很小。他煞有介事地摇晃起杯中的蜂蜜水,眼光又探到了门外。 “不过,虽不及皇帝,但山中何事?本就松花就酒,春水煮茶。若非你带来的这个破消息,我的日子依然慵懒舒适。只可惜呀!这世间当真从无馈赠,一切都是借用。所有的岁月平静,都只是汹涌暂时假与的美梦,都不过是蜃楼海市,总是轻易便让一些蠢猪给无端拱了。” 老头习惯性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全然没什么价值。张二锤清醒地听着,没有反驳。 此时多竹居外的确正应景地现出一派慵懒气色。有淡淡烟雾袅娜而起,遁于无形,又有后继者流利补上。 “的确总有些发瘟猪。”张二锤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还没下山,消息是苦茶叔带回来的。准确的说,是镇上唯一逃得生天的小花带来的。” 一时间,山风静止,杯盏缄默,心神偃息,只有沉默凝在半空。那种哑哑的、滞重的沉默。 “真是糟糕。如今不但酒没了,你跟我说,人倒是多了一个?”老头漠然放下杯,隐隐冷笑了一声。似乎从夜里开始,就没有一件事情能令他满意。略作停顿,他又厉声低吼了一句。“简直不像话!苦茶,怎能自作主张胡乱把外人带回多竹居!” 当然不会有苦茶叔的回应传来。 张二锤抬抬眉毛,故作镇定地望着老头。 十几年来,连到访的山猪都只有隔壁几个山头的。这鸟不拉屎的长月山深处,多个人热闹些岂非更好!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那种要戒断人世的隐居。 脚步声起,轻柔,谨慎。小翠将清洗干净的茶具重新端了进来,见着蜂蜜水已经喝完,便顺便贴心地给泡上了茶。 “小花可不算是外人。”张二锤朝老头眨眨眼。轻风从外面庭院路过,拨动树梢,声浪温柔。 “再说了,整个镇子都已被那该死的山猪会屠戮殆尽!小花还亲眼看着猪叔被拖出去,估计血都喷湿了整个猪肉档!幸亏她由后门跑得快!我们作为侠义名门,又如何能坐观灾难幸存者过得痛不欲生、世界继续崩坍!” 老头闻言微微一愣,忽然用手帕捂起嘴咳了一阵。猛灌两杯茶,压住了翻涌上来的气头之后,他脸色再度平静下来,表现出了过分滑稽可笑的轻松愉快,有些刻意。 第64章 唯一杂徒 “小小年纪便学会投资人脉价值,张二锤,我没看出来,你还真年轻有为。”老头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看着他,神色古怪。 “什么人脉价值?”张二锤满脸疑惑。“我只是说我们有一定的责任去拯救世人!” “我跟你讲,江湖风幻,人命本如风中落叶、水中浮萍。”老头冷峻地扫了张二锤一眼,说得轻描淡写。他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话语举措非常睿智。“豆泡西施也不是外人,然后呢?失为常数,得属偶然。还拯救世人,一朵花要枯萎,你拿什么去勒索天数?” “老头,你真是伪圣贤假呻吟。”张二锤不快地撇了撇嘴,面色有些发青。他出神地端详着半空,留意着时隐时现的岑寂。 “你倒是告诉我,这世间什么是真?混元门被毁是不是真的?你这十数年的山间野居是不是真的?”老头喝了一大口茶,平静地开口说道。 “那么多人就这么无辜地丧了命,你竟然可以这样无动于衷!从来无恙的镇子,如今竟然无端灰飞烟灭。这跟你讲的,不是一个理!”张二锤很是气愤地地大作反对。 “你懂什么理?无知而莽撞,非要事事与我对着干?!”老头忽然也非常暴躁地对张二锤叫喊起来。他的情绪波动幅度很大,显然今日他的身心也并不在正常状态。 “我们是避难隐居,你以为来这里开客栈?”为了加重语气,老头又补了一句。 张二锤听得精疲力尽,叹了一口气,无从反驳。 “总之,你管不了那么多。我说了,石卵不敌,龙蛇不斗。路见小不平,你可以拔剑相助。”气氛转眼间又恢复正常。老头重又镇定自若,但他的眼神锐利而明亮,声音洪亮而强势,比张二锤更像一条即将出山的狼。“但是,山猪会这种大动作,如你这种没毛雏鸟,最好不要惹。” 那种意味深长的超然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毕竟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夜色昏暗、看着山峦恸哭,而软弱崩溃、无能狂怒!” 老头言辞苛刻,语带嘲讽,目光如刚灭的火把以浓浓的炭用力灼在张二锤脸上。他悍然起来的样子,与他的健康状态可不甚匹配。 天色亮得发白。雨意似乎还在酝酿。屋里光线和阴影闪烁着、颤动着,纵横交错。 “老头,你懂得的果然挺多。”张二锤一脸失望。他的表情像天色一般,像在发梦。 这回答似乎很合老头之意,他整张脸都笑开了,像一朵老菊花。 “这个世界太过肮脏龌龊,管好你自己便已十分难得。自省自知,比无谓地考量乱七八糟的江湖事更好。江湖中总有着太多太多,你无法真正解决的问题。”老头施施然品着茶。他神色中本很难被捕捉到的笑意,此刻已大肆张扬而出。 “没错,老头你说得对。问题太多了,便先解决眼前的吧。”张二锤虽然心里仍有着义愤填膺,但他的确也看不了更远。“老头,不如这样,你也收小花为徒吧!” 老头的茶杯忽然一愣。 “不行。”老头简单而直接地拒绝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张二锤神情讶异,一脸不解。这样的决定令人不安。他正举起茶碗,刚到唇边便又放下。 “我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精力再去教徒弟了。” “小事。届时我作为师兄,可以代师授业。”张二锤显得平和、轻松,但注意力非常集中。 “到底不行,混元门从不收女徒!”老头语速缓慢,声音冷静而严肃,一副就事论事的语气。 “什么陈腐旧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张二锤一怔,侧着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怀疑,像只警惕的山猪。 “不好意思,事实如此,我帮不了你。”老头态度坚定,那语气既带着几分惋惜也带有命该如此的意味。 张二锤顿时再度陷入闷闷不乐的悲伤之中。 “即便是有,但事不凝滞,理贵变通。如今这种不常规的场面,难道不能可观对待、灵活处理?” “人可以灵活,功法不行。本门真传、唯一的功法,便只有混元诀。此功法的特性,你心知肚明——雄浑激情、刚猛异常,只适宜绝世猛男揎拳捋袖,并不适合女身修炼。”老头吐掉一片茶叶,摇摇头,神色坦然,但再次充分表现了爱莫能助。 这句又的确是事实,张二锤不得不收起了他的质疑。 “那就当是收个散装打杂徒弟,不能为眼下的特殊情况破个例么?”张二锤神色恍惚,语气几近哀求。 这种持续的无礼貌的挣扎表现惹得老头有点恼怒。 “如何破例?打杂还打杂,徒弟还徒弟!我没什么可教与她的。再说堂堂混元门,岂能为这等小事坏了规矩!”老头站了起身,一副斩钉截铁的残忍神态。 “对我,怎么从未见你如此泾渭分明……”张二锤望着老头的背影,喃喃说着。 “不过,让她留在多竹居,还是可以的。”没走几步,老头仿佛是觉得态度强硬得有些过分了,于是收起了部分严肃性,回过头咧嘴一笑。 张二锤时而呼吸,时而屏息,眼神空洞。在不可预料的氛围中,所有张力都消失不见了。他显示出有些精神错乱的表情。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已经算是个如愿以偿的好结果了。 “还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杂徒。我不允许你拿自己跟别人比!”老头摇摆着头,对张二锤的神情漠不关心,他正拖着脚步准备跨出大门,忽而再次回过头。 “对了,眼下山下山上的局势都相当紧张。这种情况,你还是稍缓些时日再出去吧!调整过来,养精蓄锐好上路。待过两日平静一些,我再给你讲讲细则,莫要刚出门就糊里糊涂怼到炮口上去,送了小命。”老头喟然长叹一声,语气平静,但目现忧色。“麻烦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多了。这幼稚的山猪会,行事也不讲究个抱法处势,毫无艺术技巧,竟如此焦躁鲁莽!” 张二锤看着老头说完走了出去的背影,无奈地撇了撇嘴。也不知老头是真心恼恨山猪会,还是在骂他。 “果然无论如何周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且微末之变足矣牵动全盘。不过,新生活总是因为一个小冲动而开始的,虽并不知道这个小冲动将带人走向光明还是黑暗。这小杂徒得啥时候才可以出去锤炼长大……” 老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被他的脚步声掩住。 没酒喝的日子,看来老头又得去捣弄他的养生药了。 第65章 不速之客 苦茶叔正仰面看天,眼定定地望着云朵飘过。他还在等待着一场打铁雨的到来。传统的迷信思想让他认为新刀必须由天意开锋才更锋锐有力——他刚以一堆旧铁打制了两把新菜刀。 不过,长月山没有继续下雨。白色的云带还在山尖之上逶迤,湛蓝天色辉映黛青。 “苦茶叔,莫非你还想整一把天青色菜刀嘛!”张二锤悠闲地坐在苦茶叔身边,胳膊随意搭在晾药的架子上。“我看这天儿啊,可不大会下雨了。” 苦茶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手中的菜刀似乎也在全力渴望雨下。 “依我看,倒是快要下了。”过了好一会儿,苦茶叔的目光才从天空回收,转过头对着张二锤一笑,简短应了一句。 他放下刚磨好的新刀,又要去把正在服役的刀具全拿出来,他要来一轮日常保养。看样子他笃信雨即将到来。 “哎苦茶叔,待会儿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把神器也锤磨一下?”张二锤忽然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他那柄匕首模样的短剑,对着苦茶叔的背影嚷道。 “放那吧!”苦茶叔头也不回。“等会给你一齐打理好。” 张二锤放下短剑,小心翼翼地将吊带流苏捋往一旁,以免玷污。随即直起身子,眼睛由竹篱盯着远方某处,嘴唇微张,露出了一丝困惑又期待的微笑。 ——小花入了山,老头又不再急着催他,接下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呢! 远处山谷里慢慢又涌起了浓浓的云雾,缠在山头、贴着潮湿的林梢欲走不走。难道真还有雨?张二锤用力嗅了嗅,这时空气中忽然夹杂了一阵奇怪的气味——一种异香蹿入鼻腔。 “劳驾请问一下,小女子山中迷路,恰过宝地,可否容许歇歇脚,赐碗茶消消渴?” 新鲜的声音!张二锤转过头。 竹扉外站着一个人。她个子娇小,楚腰纤细,脸色是精致的清新可人模样,轻柔的淡褐色头发松散地披着。一身打扮秋行夏令,倒带着一丝奇风异俗的风韵,看上去尤为光彩照人。 张二锤把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掂量着。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多竹居竟客似云来? 就在张二锤肆无忌惮地扫描着她时,她也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奇,大大方方地观察着四周。那是一双热情的眸子,饱含着光泽,落在万物身上的目光都像糖浆般甜腻。最后才落到了张二锤身上,她似乎一刻钟才眨一次眼睛,似乎恨不得每分每刻传递热切。 “小兄弟,你家大人呢?” 张二锤没有理会她这句话。 “快请进!”他挣脱了她的目光,引她落座,给她斟上茶,并富有同情心地关切起来。“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了?” “姑娘?”她顿时笑靥如花,端起杯轻轻啜一口茶。“小兄弟,你要是有心,叫我一声水姐姐我已经很高兴了。” “二锤,你莫理她!” 张二锤刚想顺摊地叫一声水姐姐,苦茶叔人未到,声音已从屋角后传来,穿透了既不华又不实的竹墙。此刻,他驻足廊前,远远把生硬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水塘,你来这里干什么?” 语气没丝毫掩饰,是一种明显的不刻意假装欢喜的表现。 “当然是来看你啦,茶哥。”水塘倒没有一丝惊讶,她耸耸肩,笑意更盛,神态之中更是添了一些恶作剧般的主观情绪。很快她脸上泛起了极浅的红晕。“一晃已是多年未见,不知茶哥有否想念故人?” “老熟人?”一旁的张二锤倒是吃了一惊。沉默寡言的苦茶叔居然…… “你可真是机灵啊!”水塘对着张二锤笑了笑,把坐姿挺直了一些。 “我可不认识什么故人。羞也不羞!几十岁人还水姐姐水姐姐!”苦茶叔上下打量着她,脸上露出一副别扭而明智的表情。他嘴里大起波澜,脚下却像是生根般停驻在原地。 天色越加炫目,雨云好像越走越远,怕是苦茶叔的保养已不成行。天气燥热起来。太阳的温度依然从云背后使劲儿投射而下,但人的反感情绪却无法反射上去。 院子里越发香气腻人,张二锤饶有兴致地看着与平日大为不同的苦茶叔。 “当然,十几年过去,我们都老了。我早已不是水姐姐。人可以什么都不怕,但无法不敬畏时间。”水塘叹了口气,说话时带有一种戏谑的自知之明,眼里又有种异样的明亮期盼。“没想到,茶哥老了不少,但看上去倒是更有气质了。” “闭上你的鸟嘴!别跟我油腔滑调,我不吃这一套。你要胡诌八扯便到别出去,莫来烦我。”苦茶叔倒是干净利落。他的吼叫坚硬冰冷得堪比手里菜刀反光的锋刃。“满脸蛋一两银子能买百斤的廉价合成胭脂,真是劣质得一塌糊涂,什么低档玩意儿!” 水塘的脸色忽然更红了,也不回嘴,乌黑的眼睛盯着苦茶叔手里的菜刀,变得直率而敏锐,极具洞察力。 “怎么,凭我还配不起一个厨子了?”她脸上还挂着笑容,嘴巴开始不饶人。 “那倒不至于,你是配谁都合适!但是,即便我只是一个山野厨子,就再落魄,亦不会与一个江湖浪蝶搞什么配衬。” 水塘僵住不动,一双眼睛忽然之间冷冰冰的,脸上收起了笑意,看不出任何表情。 “躲着死样活气的就高雅上流了,狗口里吐不出象牙!你以为如今的你还是那风光混元门的首席大厨?”水塘缓缓说道。“莫忘记,混元门早已灰飞烟灭了,你们也不过是丧家之犬!” 苦茶叔的鼻翼微微颤动,进出的粗气却远远都能听见。他皱起眉头,似乎是费劲地挣扎了半天,才朝水塘投去一副苦涩而痛苦而愤怒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吁了一口气,重新放松下来。 “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我说了,你要胡诌八扯滚远点,别来扰我们清净。”苦茶叔固执地摇摇头,眼神冷冷,声音空洞。 “好啊!我也不愿揭你们不堪回首的伤疤。你们就瑟缩在这山旮旯里清高得了!”水塘猛地放下杯子,抬起眉毛。“刘雷电呢?” “老爷不在家。即便在,也没空鸟你。你还是请回吧!”苦茶叔脸上哀戚褪尽,咧嘴一笑,干巴巴地说道。“再不走,两条老浪腿都给你打断!” 水塘忽然笑了,撩着发丝的手指停在半空。 “我偏不走,我看看就凭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苦茶叔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眼神是毫不拐弯抹角的严肃、冷峻,他二话不说,一把菜刀直截了当地扔了过来! 速度异常惊人,连张二锤也吓了一跳! 厚重的菜刀直插在地,几乎没至刀柄。苦茶叔天天斩骨,身体里透着一股蛮力。不过,虽然力道有些惊人,只可惜准头差了些许。菜刀只与水塘擦身而过。 “果然时殊风异。”水塘脸色微微一变,扣紧的手抬起了一点,又缓缓落到膝上。她缓过神来,嘴角一撇,又是浅浅一笑。“这么多年山居生活的洗涤熏陶,竟然让你心境反向发展,脾性转为火爆了。” “我性格如何,与你无干。请你马上离开!多竹居不欢迎你。”苦茶叔两颊的肌肉耿耿于怀地鼓了起来。他平日里像个关节炎重症患者,但此刻即便是打偏了刀,依然虎背熊腰气势十足。 “你应该感激,我有不对普通人动手的做人原则。” “是么?你有个屁的原则!莫非你老到忘了以前有过对混元门打杂门众动手的案底?若非太老爷选择原谅你,我混元门与你,定是不死不休的对头!对手普不普通,在你眼里有何不一样?” 张二锤的茶杯愣在半空。他可是第一次从苦茶叔的嘴里听到混元门的事迹。此时他再度看向水塘的眼神,也变得不再那么和善。 但水塘却十分平静,甚至看起来似乎既漠然又不屑。 “过往还过往,重翻旧账简直不可理喻。再说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比武挑战,难不成我站着任人鱼肉?暗器无眼,出手难控,吃瓜群众围得那么紧又与我何干?”水塘嗤笑一声,又悠悠说道。说着话间,眼神重新热切。“今日我人就在跟前,任你鱼肉可以,但你可别再自作聪明,逼我对你动手。” “我不怕!我倒想看看你这风骚淫秽的大衣里,能发出多少水性杨花的暗器!” 苦茶叔目空一切,简略地浇熄了一切骚气。 “你不管多少,随便一件就要你老命!苦茶,你真是让我有了几分乐意效劳的冲动,但我依然能大度地原谅你的无礼。”水塘阴起了脸,声音尖冷,显然里头闷烧着怒火。她边说边站了起来,轻轻抖了抖那看着就让人浑身冒热汗的大衣。“因为我还不想走。毕竟,是你老爷刘雷电约的我,与你无干。” 苦茶叔和张二锤闻言顿时愣住,神色一片茫然。 “你过点了。” 第66章 水色山光 正在这时,老头忽然现身门外。他看了一眼水塘,又看了看天色,不再说话。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鲜嫩的还阳草,刚清洗过,汁水不断滴落在地也浑然不顾。 云流动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似开始蓄势打滚叫嚣,天空之上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雨意迹象已经非常清楚了。显然,雨很快将带着凯旋的姿态重临人间。 张二锤带着一脸的疑惑朝老头看看,老头却还仍然在望着天毫无反应。 苦茶叔终于等到他要等的东西,注意力集中了起来。他不再理会眼前人事,慢条斯理地拾起他的菜刀,摆放齐整,又埋头捣弄起张二锤的短剑。但他的头微微侧向一边,耳朵竖起,姿势却似是还在留心听着。 “水塘,你不要胡乱招惹苦茶。”又是半晌,老头把视线从天上移落院来。他叹了口气,在门前草地上蹭了蹭鞋底,走了进来。“要知道,我们吃饭都得靠苦茶。” 水塘眉毛抬了起来。但她一声不吭,似乎不情愿接话也想不到该如何接话。不过,她很快重新镇定下来。一抹浅笑掀起了她的一边嘴角。 “都说水色山光从来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你那死鬼老相好呢?”老头略作停顿,又意味深长地看着盯着水塘问道。 水塘笑意加码,一副你心知肚明的表情还未成熟到完全绽开之时,院子之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竹扉再次被推开。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呼哧着走了进来。 “电哥,十数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直接!” 他的动作和说话,瞬间把众人的目光吸了过去。 男人那张五官平平的脸谦逊又含蓄,令人费解的大鼻子呼起气来像平地起风,整个人浑身散发出一种饥渴的友谊权威。那副神态显得匆忙却又自若,像是前来多竹居进行一场简短的武技学术交流一样。 “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也不见你联络我们,我都以为你要忘了我们!不过,都是过去了!如今一收到你的电鸽传书,我可是立即快马加鞭赶来了。” 他的声音之大,不弱于鼻孔生风。闷沉沉的气氛片片碎开。 “渴死我了!” 大量唾沫星子从他的嗓门里飞出并乱溅到众人脸上。 张二锤看着边说着话边干脆利落坐下来的男人——不太像要渴死的样子,但还是连忙给他倒上了一杯茶。 那人端起杯子就是一口闷,眉头一皱,抹了抹嘴巴,循例欣赏了多竹居的雅致庭院。他刚想继续说话,却被老头截住了。 “山根,我的电鸽呢?” “电哥出品,电鸽精品!那玩意儿飞起来还真如闪电一般,迅捷矫健势头强得十足!如何驯养的,教我一教?” “你又把我的鸽子吃了?!” “别说那鸽子了,又瘦又柴!我连我的心上马都生吃了,现在还又饿又渴。”山根悻悻地看着老头,忽然切换上故作疲惫不堪的无奈。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依然面干口唇白,不见起色,再倒了一杯,还是一样,神色如同游走在人世的边缘,悲惨、可怜。他不断地舔着嘴唇。 “酒呢?酒来!这什么茶,淡而无味!喝这玩意儿不如饮尿!” “你去饮尿吧!没有酒!”老头摇了摇头,白眼一翻,以简短有力的话终结了山根的渴望。 山根自己对自己微笑着,目光一闪一闪的,神色中出现了一丝惴惴。 老头也不跟他多作计较,转而对张二锤作了介绍。 “二锤,认识一下。你面前这两位,乃是江湖中为人称道、声名远播的神仙侠侣,武林优秀联合体奖多届得主。”老头改变了语气。 “电哥谬奖了……”山根把牙缝里的茶叶渣抠出来,垂头丧气一扫而光!“没错!我们便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水色山光!她是水色,我是山光,喝!山水相连,仁智无敌!大潮迭起,一浪接一浪,浪破苍穹!” 口号愉快而熟练得像每晚都有偷偷背诵。在这一点上,他显然毫不含糊。 张二锤又是吃了一惊。这什么跟什么,啊,好刺眼! “这倒是有半句真话,浪无边际。”苦茶叔突然插话道,他头也不抬,声音依然满怀敌意,并不予以认可。 “你懂什么!浪越大,山越壮!”山根气头十足地大吼道。他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丝毫尴尬的感觉。 “小兄弟,其实我们只是普通的夫妻关系。就那种山寨朋友搭伙差不多的。”水塘当作没听见山根的话,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看着张二锤粲然一笑,那赤裸裸的声音既有些哀怨又有些强硬还有些挑逗。 张二锤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山根蜡黄的脸瞬间又红又白。他喘着粗气,用中指擦着汗,眼神里透着一丝难为情,同时急迫地描述起了他们的萍水相逢历险记。 然而他又急又粗的话,听起来就像他们的爱情漏气的声音。 老头敲了敲杯子,镇住了场面。 “此番远道请他们而来,为的是教给你一些如你这般武艺不甚熟练、无拳无勇之辈在江湖中存活的技巧。”老头盯着张二锤缓缓说道。“你往后要走的路还很长,准备越是充分,越有所益。” 这句话算是说明了山光水色的来意,但并未能完全解疑释惑。 “你教我不就是了?”张二锤认为没必要搞这么麻烦。 “我没闯荡过这么邋遢、低档的江湖,没法子教你。”老头摇了摇头。 张二锤不想驳了老头面子,只翻了个白眼,便挪开目光。 “电哥,你豪门出身也不至于如此诋訾我们!”这一刻,山根携同水塘,都不乐意了。 “玩笑话,玩笑话!”老头笑着摆了摆手,又唤了一声张二锤。“以后行走江湖,有困难可以找他们。他们乃是为师深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功夫相当了得,且绝对可以对你毫无保留。” 水色山光二人闻言目光定定地看着张二锤,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未待张二锤开口,老头忽又长叹了一口气。 “近来天降丧乱,饥馑荐臻。天下已经开始燥热发烧,不再太平。二锤啊,往后我能为你做的,经已不多了。” 老头只自顾自说着。仿佛一时之间心里又充满了惆怅,就似是打开了一个十几年前从混元山带来的尘封旧箱。他差一步就要神色凄茫,泪眼婆娑。 第67章 水性杨花 不过老头的状态仅仅持续了片刻,眉目很快又舒展开来。 “二位且先随我到后堂议事,有些细节还需要面授机宜。”老头仿佛没事人一样站了起身,走开去。 张二锤听完这来龙去脉好像已经清晰了的一切,却依然一头雾水。望着他们往后堂而去的背影,他比老头更显出了一丝分心和惆怅。 老头的年纪与遭遇,早该是知交半零落的程度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响亮的朋友愿意千里迢迢到这深山来做兼职家教! 果然陈酒味醇,老友情深。疑虑的情绪慢慢弥漫到空中,开始飘散消失。 张二锤重新泡上了一壶茶。看着两片茶叶旋落杯底时,他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味道甘中带苦,烫痛了他的舌头。他发出了一声若有似无的惨叫。 这时,雨终于如苦茶叔所愿下了起来。 微末细雨飘落在草木叶上,日色再度融入了一片混沌的雨雾中,像坠入了梦里。夏日的院子里,这时候却显得枯冷而沉寂。轻风斜带细雨,长月茱萸满身噌噌生长的绿叶在微微作响,花色新嫩。 苦茶叔把新菜刀力磨了几下,举起看了看,然后摊摆开,任由刀面沾湿润透。张二锤那柄短剑似乎无可救药地躺在一边,了无生气。苦茶叔再度拿了起来端详了好久,眉头紧皱,似乎不知道如何落手。 “苦茶叔,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啊?老头这几十年的老朋友,怎么我一次没见过?”看着雨沉默了好久,张二锤做了一个深呼吸,重整脑筋。 苦茶叔忽然像匹野马般喷了个鼻息,兴致又上来了。 “你小时候应该见过的,你忘了?” “完全没有印象。”张二锤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水色山光,这组合名就有些傻里傻气的。” “还是锤少爷你有见地!这两人专职淫荡江湖、打家劫舍,自然匹配这种傻冒儿名头。”苦茶叔完全停下了手上的活。“尤其那水塘,简直就是江湖第一淫女!现身说法的水性杨花!你瞧见她那双眼没,眼珠暴突简直像一头发情的母山猪,一年到头看谁都像是赤条条的一般!” 苦茶叔咬牙切齿的开诚布公里包含了丝毫不作遮掩的卑视。 正在这时,多竹居的竹扉再一次被推开。 是农作归来的福婶。 福婶收回了满满一筐大叶菜,垂在筐边的菜叶淋着微雨,叶脉清晰,散发着人力肥料带来的健康、成熟的清香。她手上还抓着一把做凉拌的黄卷葱。 今晚又有口福。 张二锤咽下一口饥饿的唾沫,收回眼神。 “老头这狐朋狗友也……太不检点了吧?”他续上了对苦茶叔所言的吃惊,木然瞪着眼睛。这里面果然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了。看来老头所言的确不差,他到底年轻。 “她前前后后跟过的武林侠士已有数百人之众!”苦茶叔冷冷一咧嘴,手上似乎一五一十数算着。“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向来知道我的话,可再实在不过了。” “这……”张二锤嘴角一个哆嗦。他坐着纹丝不动,惊讶的表情僵在脸上,就跟一块石头差不太多。他把目光低垂下去,沉默下来。发丝被微雨渐渐打下,如苔藓般攀在脸颊。“没那么浮夸吧……” “什么浮夸!她的变态可连变态都觉得太过变态!莫说有难要找他们,没事你远离点才是真!” 张二锤再次把茶壶灌满。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杯中已不知是雨多还是茶多。 “也不知老爷作何想法,那二人声名狼藉,出道几十年从未成过大事。你想得到他们的照料,无异于钻火得冰异想天开。”苦茶叔越说越多,但他的表情却像是被雨抹掉了。风雨扑在他的脸上,他同样也毫无知觉。眼皮睫毛之上已凝挂起水珠,他愣是不肯眨眨眼皮让其掉落。“那水塘定然还一身的毒,那件大氅里不知藏了多少要人命的东西!” “如此恐怖?老头可真是交友不慎呐!” “唉,我也不知老爷所因何故而与他们二人熟稔起来的。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两人以前常找老爷,他们三人每每都是一齐玩通宵的。” 张二锤端着茶杯,却咽不下去。苦茶叔一番说话比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更令他愕然。 这时屋里传出了脚步声。 苦茶叔挪开目光,不想再说了。他弯下腰背,一个利落的起手动作之后,便熟练地敲捶起张二锤的那柄丑剑来。 “小兄弟,你别被带坏了!我们三个,绝对没有一齐玩过!更没有一齐玩通宵!”山根愤怒地斜睨了苦茶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话像是从嘴角的牙缝里狠命挤出来的一样,整张脸显得平平而堆满怒气,鼻子看起来更有种前所未有的威严。 “苦茶,你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水塘微微眯起双眼。 “我正常得很。”苦茶叔抿了抿嘴唇,面色坚持平静。 “我叫水塘,不是水性杨花!”水塘声音冷酷,轻蔑的神情里透着坚贞的不卑不亢。“俗话说得果然不错,与其戒慎自己,不如诋毁他人来得快乐。” 苦茶叔双眸闪闪发亮,突然仰面大笑。长月茱萸像是被他的笑声震撼到一样,落下了几片柔弱的花瓣。正是落花又送黄昏雨,天色聚散间,黑暗已准备抖擞。 水塘仍然盯着苦茶,但实在无心与他计较。 “二锤,看世界的方式永远不止一种,你莫学了这些无趣的牛角尖——尤其是得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没必要去诋毁。”水塘的目光慢悠悠转向张二锤,平静而亲切地说道。她的声音很是温缓,面颊上又晕起了两摊浅红。“看你已经完全成熟到了足够年轻力壮的模样,要不今日便直接与姐姐出山去玩吧,放心,姐姐保你!” 此时,水塘身上散发的气味浓郁而清冽,张二锤仿佛看见了一朵在雨中着了火的烟柴花。他的眼睛睁得跟大了,这种湿漉漉的鲜艳感觉,奇怪而新鲜。 “二锤,轻诺必寡信,多易定多难,你不要信这些鬼话!”苦茶叔狠狠敲打着菜刀。他好像还想再说两句,忽然又被走出来的老头打断了。 “苦茶,今晚便把你酿的那几坛好酒拿出来招呼两位贵客如何?” 听得老头这句,张二锤眼睛一亮,同时胃里也不由自主涌起了一股烧灼。 “我马上取酒!”他暗暗有些同情,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 张二锤飞快跑开,把所有难缠的尴尬和迷惑的倦怠都留在了原地。动作敏捷而精神,待客之道他显然早已深谙。 苦茶叔的神色也柔软了下来。 无论何事令他躁狂心烦,只要讲起饮食,他的状态总是可以迅速回复平静。 “正好,今晚吃红毛野兔。那带毛带血的生兔肉配上我的独门洋芋梅子酒,简直一流!现在剩下的酒乃是乃是我精研的全新配方——陈年半霉变洋芋搭配初生梅子肉勾入烈酒之中尽情榨出原始味道,体验深入心髓,纵享美妙人生!” 梅子酒!已经走远的张二锤听得此话,虎躯又是一震。 已近酉时,飘摇的雨停了下来。天色仍迷迷糊糊亮着,好似这一天不愿意结束似的。 这个日子,多竹居本应因张二锤的出山而沉寂、痛苦、泪流满面,可如今却似乎要比往常更为热闹。 第68章 同甘共苦 “好香啊!” 张二锤抽抽鼻子,饱受一夜噩梦折磨的、蔫蔫的精气神顿时烟消云散。昨夜微微着了凉,鼻子有些不通畅,可是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香气。 院子里架起了一口大铁锅,正煮着肉汤。 苦茶叔双手握着一柄长勺,慢慢翻搅着。锅里汩汩冒着泡,咕咚有声,热气腾腾,浓香扑鼻。李小花勤快地打着下手,烧得很旺的柴火体内迸发出不成节奏的噼啪炸响,孕育着燎原的热烈。 远处云彩擦着山头,连绵山脉像在行走,令人有些晕眩。张二锤忽然感到有什么从心里扬起,如同此刻的微风带起了衣架上的丝巾。 他看着眼前的和风霁日,这烟熏火燎的日子,十足一场似水年华。恍惚间,有明光耀眼的热切带劲,有忽明忽暗的平静欢喜,参差不齐层出不穷,稍一定格时,又久远得像与眼前一切素昧平生。 李小花落脚多竹居已有月余。 在张二锤与一众同龄小姑娘的共同陪伴下,李小花已从不见天日的失魂落魄中慢慢走了出来,融入了多竹居的和谐环境。老头的选择果然没错,这里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疗伤绝对一流。 “切记,除了不要频繁、快速地大力翻搅之外,还要小心地沿着边澄出焯后剩余的渣渣,而后再滗出汤水,便可得最为澄澈精华的肉汤了。”苦茶叔手上动作没停,一边示意李小花细看谨记。他的手艺雄健,他的教学得当。 李小花正一脸好学,望着苦茶叔,留心听着,不住点头。 “要注意掌握好火候,肉一定不可炖得太烂,不然……” “好香啊!”张二锤走到了跟前,香味更浓,简直无法抵挡,他不由得再次感叹一句。 苦茶叔侧脸瞥了一眼,又继续他的讲解。 “因何故一大早炖肉,莫非老头又要吃席?” “你莫整天想着吃席。今日正是端午时节,菖蒲美酒清尊与共,艾旗鲜肉锅碗偕行,节日当然要有节日的仪仗。” 张二锤刚想反驳一句,忽而脑中惊觉过来,的确转眼又端午。 他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门廊之上已挂起了两束新鲜的菖蒲和艾草,菖蒲间中还夹带着点点水紫的小花,以清泉洗刷过的剑叶显得分外碧绿青翠,生机、喜气充足。旁边的一串拳头大的野山蒜看起来就很能避邪驱毒。 “今日虽然没酒,但其他的仪式少不了,这炖肉汤自然是必备的,今晚夜的浴兰汤也在准备当中。” 这时,苦茶叔放下了勺子,盖起锅。他润湿菜刀,小磨了几下又摆在一旁,候着将牛肉按多竹居众人嘴型尺寸细致切出。那柄菜刀刀身厚实而刀刃圆薄,这设计和用途真是埋没了。 苦茶叔望了望天,再次揭开锅看了看肉,还不忘晓谕李小花,锅盖万不能常揭,不然汤水泛起更多泡沫,将大大少了香气。 李小花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从兜里摸出一个丝绸绫缎小香囊,低着头递给了张二锤。 “呐锤哥,这香囊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是以艾叶碎切纳起来的。可禳毒气辟瘟疫,给你大大的庇佑!”她的表情看不见,但鬓鬟间掠过一抹羞涩,很是显眼。 不点胭脂,眉目翠雅。微风拂乱她的头发,日光融融,发香幽幽。自从小花到来后,张二锤感觉到生活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也有了某种别致的幸福味道。 小香囊绣得灵巧精致,看着便让人爱不惜手。张二锤举起来闻了闻,幸福的味道更浓了。 “定情信物嘛!”苦茶叔深嵌在眼眶里的眸子滴溜溜转着,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李小花连忙重新蹲了下去。听得苦茶叔的打趣,她的脸色顿时大片大片地泛出了真心童养媳的羞红。 忽然间她脸上的亮红更盛——有小半段柴头从灶口翘起掉了下来。它在灶膛里已燃完大半生。 苦茶叔没理会所有的羞赧,见她呆住,只连忙轻嘱。 “小心看着火,不要熄了。重新继火,肉就要走油失味了。”苦茶叔说完,又转头对张二锤叮嘱起来。“二锤,正好我看你邪风当道,今夜莫要乱跑,洗过浴兰汤,燃点起至阳之性,自然便百寒不侵。” “我才不泡那玩意儿!”张二锤一想起浴兰汤,直打哆嗦,猛地摇头,甚至身形还闪躲了一下,好像苦茶叔正往他身上泼滚汤似的。他的面色亮起抗拒,像是灶口边掉落而冷掉的灰。“脏兮兮、黏糊糊的,像发情花蛇的产物,放过我吧!” “年年如此,但往后可不能少了啊!”苦茶叔捎了一眼李小花,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二锤。“最多让小柳给你调淡一些好了。” 张二锤和李小花对视一眼,两人一头雾水。 苦茶叔摇了摇头,再度揭开了锅。细纱般的烟汽迅速而持续地升起,最终循于无形。 “差不多了!”苦茶叔闻香识肉,双眼散发出权威之光。“准备起锅!” 锅里的肉炖得卖相似乎相当完美。泡在汤里,每一块看上去都色香味俱全。 “苦茶叔,端午可是要用新鲜的肉来煮汤方才应景啊!”张二锤抓住了一点节日的习俗,故作严肃地静静等着,准备用力笑话苦茶叔。 “这就是最新鲜的肉汤。” “可是,最近一次杀猪经已是三日之前,这猪肉又如何算得上新鲜!” “荒谬!”苦茶叔眯起眼睛,简明扼要地回答道。“端午如何能以山猪入汤,这不是猪肉汤。” 张二锤再次细细嗅了嗅,振奋起精神。 “这是牛肉!”忽而又眉头一皱,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对,哪来的牛肉?” 没待苦茶叔回答,张二锤心里已经一个咯噔,面如死灰。他盯着苦茶叔,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 “我没记错的话,多竹居从来没有储备牛肉,更别说新鲜牛肉……”张二锤的声音越来越弱。 “没错。”苦茶叔的面色倒是非常平静,他随意地撂下勺子,又望着张二锤。“是它。” “苦茶叔,为了过个端午,你竟然把黑萝卜杀了?!”不是亲耳听见真不敢相信,张二锤一脸震惊。脑中一半是天真一半是直觉,他发出了一声心绞痛的哀鸣。 “这端不端午的,真过起来也跟平日无异啊!”他瞪着苦茶叔,突然有点晕晕乎乎的。 “难怪我闻到了儿时玩伴的熟悉味道。黑萝卜自小与我同甘共苦,却只能满山乱跑自己觅食,一生沾寒沾冻无人知晓,如今正值越长越壮实的年岁,竟突然被卸磨杀牛,杀来过节!” 张二锤努力去想起黑萝卜那双难以忘怀的牛眼,可是脑海中怎么也描绘不清。他有种胡乱心碎的感觉。 “苦茶叔!你不怕被天下人唾骂吗?孤寂无声的深夜里,你能避得过自己良心的谴责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它同甘共苦的人,是福婶。”苦茶叔鄙夷地哼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眼里只有山猪,连正眼都没看过黑萝卜。” 苦茶叔眼皮微微耷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张二锤。 “我不管!黑萝卜,你死得好惨啊……”张二锤双手搓了搓脸,弱弱地呐喊。 “的确挺惨的。老态龙钟的大黄牛,昨晚莫名其妙跑风,从鹰嘴岩跳了下去。两只牛眼珠子挂在外头,肚子都摔裂了。”苦茶叔露出一个虚弱的苦笑,语气温和,试图表现出他陈述真相的天赋,和一个屠夫不为人知的善意。“唉,牛肝都摔得掉了出来,稀巴烂,可惜了。毕竟,凉拌牛肝的味道要比猪肝美味不少。” “兢兢业业的黑萝卜啊!说实话,我也心疼得摧心裂肺,一塌糊涂。”苦茶叔边说边紧了紧勺柄,舀起一小勺汤水试了试味。“别在那发愣,帮忙端着盆。再不捞出来,肉要老了。” “哦。”张二锤非常心痛地双手紧紧捉举着大盆,迅速往锅边靠着,尽量使无辜的黑萝卜连一丝汁水都可以安然落到盆中。 粗瓷青花色的大盘中,很快就堆起了一小座肉山。张二锤仿佛看到了黑萝卜镰刀般的牛角直插云天,正发疯地哞哞咆哮着冲鹰嘴岩狂奔而去。 黑萝卜你死得真是好惨啊!真是……香得让人头晕眼花!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牛肉,张二锤彻底被黑萝卜的无私奉献所深深感动,这就是劳动者的终极奉献。 “苦茶叔,待会儿炒牛百叶要多下点野苜蓿,又香又来劲!”张二锤一边感恩并祝福着黑萝卜,一边拼命咽着口水。 肉全捞了出来,蒸汽还在加大马力腾起,积聚在枝头上袅娜。长月茱萸上的石斧鸟引逗着空中掠过的小蓝仙,可蓝仙鸟却尾随了花雀迅速远去。 日子虽轻易摸不着任何起伏动静,但注定总不会平淡无奇。 第69章 速效金疮药 的确已是名正言顺的夏天。 汤足肉饱之后的消化时光,好无聊。 鸣蜩时节,多竹居之外的山槲树和野茅栎上,生命在躁动,无数早产的新蝉发出的声音相互混杂交叠,产生了一种混浊而起伏的声响,声声入耳。 这种不断排浪而来的诡异而疯狂的声音,让张二锤觉得有些崩溃。他提气切断被蹂躏的听觉,大口大口喝着手中端着的夏日特饮。 碗里绿意旺盛——是鲜割桦树汁。这树汁产自长月山二号山头特有的绿皮桦,那树皮厚汁多,一刀下去便可以割得满满一大桶树汁。按产量而言,一棵绿皮桦便能喂饱十几头猪。且只要喝上小小一碗,人便舒畅十分,整日爽朗。许是因为二号山头的风格外清凉,因而连绿皮桦里也便潜藏了许多许多的山风。 这滋润、新鲜的绿色饮料,喝来使人心和脸都在发绿,但是无可否认,的确有消腻解滞之功效且真的很清凉。三大碗倒下肚,张二锤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调和了爽朗的清风,变得均匀,世界也渐渐宁静而温煦。 喝尽了最后一滴,刚放下碗,张二锤便瞧见了苦茶叔那同样发绿的脸。只是苦茶叔的绿之中,奇异地憋着丝丝垂死挣扎的红。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杂交神态,当真别具一格! “苦茶叔,看来鲜割桦树汁带给你的享受,毫无疑问比我们要更充分啊。” 苦茶叔瞪着眼没有说话。张二锤笑了起来。 就在刚才,张二锤看着苦茶叔以桦树汁一口送下了几颗鸡蛋大的黑不溜秋的药丸。那熏蒸之气和腥秽之味直到现在还有些许残留在空气中,暗暗令人反胃。 此时苦茶叔仍然一言不发,还在粗粗地喘着气,神态扭曲,甚至还有些龇牙咧嘴。他的手脚似乎还出现了微微的紫绀,看着就憋闷难受。 “苦茶叔,你莫不是食物中毒了?”张二锤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 “我假假地操刀揾食,如何会食物中毒!别慌,我这是正在试验最新的强效药,主动放开全身心以感受它的效力。”苦茶叔短暂地抑制住所有抽搐,抽空应了一句。 张二锤撇撇嘴,不再吱声。 膳药房里的瓶瓶罐罐尽皆罗列满墙,当然,比老头书房里要多。桌上有个没拧紧的罐子,苦茶叔刚吃下去的药丸就是从里面倒出来的。那罐子闪着诡谲森冷的光,张二锤眼看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的面部和颈部神经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 案上摆着一堆捣药的臼,粗细不一,分门别类排放在边上。盛装桦树汁的碗旁,是叠得非常仔细的干净抹布。一包小刀也正打开在桌上。 不愧是多竹居厨房第一刀客,很有讲究,专刀专物,恰到好处。 药柜之上,更是满放着各种药材和成品药,金银花、石竹节骨丸、沙参大力丸、天茄、毛茛龙胆、七叶一枝、半夏、火棘断肠草等等等等。与老头那里不同,苦茶叔这里基本都是救苦救难的药,粗野的生命力闪烁其间。药柜旁还专门粘贴了各种须知和戒条,以防苦茶叔出门之后多竹居有不时之需,可惜字体潦草到只有苦茶叔一人能懂,警戒指示的有效性极低。 柜子角落暗处还有几个箱子,看上去似乎藏有更得劲的神物,只是一把缀满铜锈的大锁头拦住了张二锤的目光。 相比养生专业户的老头,具备一身好厨艺的苦茶叔,无疑更当得上是一名专业药师。兼职的药技和以身试药的精神都如此之高,实在让人钦敬。当然,这一切也得归功于他高超深厚的厨艺,二者水乳交融的表现,更是令人心悦诚服。 忽然间,正在挣扎的苦茶叔一把扯下了上衣! 此刻的他翻着白眼,毛发倒竖,呻吟声传遍了整个多竹居,盖过了如潮蝉鸣,最后冲上云霄,尾音绕梁,久久不散。 “苦茶叔,你怎么浑身都是伤!”张二锤大吃一惊。 苦茶叔那从前肥嫩而白亮的肉质,如今竟如过期老肉,斑痕满身,有些地方还几可见错乱的骨节!让人颇觉蹊跷。 苦茶叔咬紧牙关,身子在微微颤抖。 “这几日,我都在测试这个全新版本的金疮药。”过了好久,苦茶叔吸收完了剩余的一点药力,终于渡过难关,平缓了下来。“此乃超快速金疮药,内服外用双管齐下,再严重的外伤眨眼便可治愈。” “如此神奇?”张二锤目瞪口呆地望着苦茶叔身上的伤痕。 原来是自残!有点疯狂有些离谱了吧!难怪桌上的小刀还带着未完全擦干的血迹! “当然!”苦茶叔恢复了端庄,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痕,蓄力娓娓道来。“此神效药,乃是用五年以上心叶青牛胆的整棵藤茎为主材,以浸透山耗血的露珠罂粟以及我珍藏许久的陈年童子屎为引,取开到高峰期的褶浆离草之内萼,再加上饱满的热情和极致娴熟的技巧,赋予其……” 正在此时,张二锤忽然一跃而起,变戏法似的迅速拔剑,当场就给苦茶叔来了激情一刺!这一刻,他的好奇心显然比他的理智更强。 剑光只略略一闪,屋内顿时再度泛起了淡淡的鲜血气味,同时伴有袅袅的温热。这一剑下去,可以看得出苦茶叔果然有着一腔饱满的热情! 苦茶叔突然话口中断,只觉身上掠起一丝寒意。 药房里有一种难捱的紧张与静谧。肉眼可见的,疼痛从苦茶叔老残的肉体上升腾而起,冲过脖子,瞬间到了大脑。 “二锤,你干什么!”苦茶叔低头看了看仍刺在身上的剑,又艰难地抬起头,他的嘴巴诧异地张着,一脸痛苦与迷惑。 “不是这样试这速效金疮药的么?”张二锤收剑,执弟子之礼,含混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现成的神奇效果。” 苦茶叔露出了不置可否的愤愤之色。为了满足张二锤这个渺小的愿望,他付出了白挨一剑的代价。这一剑,可是在他身上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场面有点尴尬而难受。 苦茶叔很快恢复了平静,现在打退堂鼓已经为时已晚。他迅速掏出了一个小瓶子,倒了些药粉敷在伤口之上。 “怎能如此鲁莽粗暴!试药不是这样突发奇想地试的。”苦茶叔轻按了按伤口,脸色又扭曲了起来。 “试药虽然只是微末之技,不讲究什么资质和禀赋,但必须要有大韧性,心诚似佛,志坚如铁,最紧要的,是要有充足的准备,方可成功!仓促间的冲动,只会带来不必要的苦痛,是看不见真正成效的。” 伤口还在渗着血丝。外敷的药粉似乎效力不太够,按这情况来看,整个人泡在药粉里都止不住伤势。 “看来,还得再测测那内服速效金疮药的实力。”苦茶叔看着不断渗出、滴落地面的血,面色微微迟疑片刻,便再次从一个大罐子重新倒出了两颗速效金疮药。 糖炒色的大药丸异常醒目,还泛着光,甚是雅致,且飘出了淡淡而沁人心脾的药香。那味道光是闻起来便让人心爽神怡。 苦茶叔一口吃下速效金疮药,果然很快便重新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二锤,我跟你讲,我这速效金疮药不但可以速效止伤止痛,若日常坚持服用还有祛风止痛、舒筋活络之奇效,服用三个月下来,更可洗筋伐髓,让人体格、功力更上层楼!” “苦茶叔,你刚吃下去的,跟先前所试的药丸,怕不是同一款吧?”张二锤凝神思索。 “如何不是?”苦茶叔用怪异和怜悯的眼神看张二锤。 “外观看起来就不太一致……” “你瞧瞧!这慈祥的外表,这漂亮的色泽,每颗都圆润一致,如何不是!”苦茶叔的眼神中分明透露出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的鄙屑!“我跟你说,也只有我这般稳打稳扎的制药功力,才能使出品拥有如此美轮美奂的视觉效果,同时不失含蓄而强效的药品调性。” 苦茶叔继续陶醉于他的制药成就里。 “那些鄙陋的附会而制,是不得行的。最基本的,无论是试药还是制药,都讲求一个细心和专注!尤其制药一道,更应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如若不然,与生产垃圾无异,那只是害人害己的行为!” 张二锤微微皱着眉,有些出神地沉默了半晌。 “即便真的是同一个配方,也不可能是同一批次的!先前我见你吞下的药丸是深黑色的,是边上那个罐子里的。”他咳嗽了一声,指着桌上。 “俗不可耐!什么配方什么批次……什么?深黑色?”苦茶叔的面色如身上的伤疤一样狰狞而不耐烦。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随着指向移了过去,整张脸忽然紧绷而危险,眼神泛起了虚光。 如果说他心里还存有半点疑虑,在他反复看了看刚刚吃下糖炒色药丸后,便已全部消散。 “糟了,这个是五步断肠丸!” 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张二锤走了出去。此刻无风,天上飘着不计其数的朵朵碎云,很像冻结的坨坨山猪油。 难怪作为一颗药丸,香气如此迷人。美丽表皮之下果然便是蛇蝎之毒!此时,专业药师正背着身在猛地抠着喉,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多竹居里。苦茶叔似乎与老头一样,把无尽的心机都花在了鼓捣药物上面,但自始至终却也看不出有什么改进。 第70章 全副身家 日子悄然,但面貌并没多变。群山如常铺展,广播着无尽的悠然。 气候越来越热,长月茱萸蒸发着迷幻的光,点点黄花将午后的喧腾编织设计如破晓闪烁。透过枝叶缝隙间可见午休的石斧鸟紧捂着翅膀,时不时震颤几下,像在做着一个吃下了十颗速效金疮药的梦,惊恐而崩溃。 此刻离晚膳时间尚远,张二锤迅速在心里定下了一个计划——入山已经很久了,他准备带李小花去参观参观多竹居的旧屋地,感受一番岁月的艰苦和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同时也展现他家里多屋多地的背景条件。 刚走过大厅时,老头叫住了张二锤。 “我看如今你是功也不练,猪也不杀,脑袋空空,整日游手好闲,可自在得很呐!”老头自顾自地斟着茶,头也不抬。 “自从看完了你最后给我的终极秘笈修炼心得,我的功夫已然领悟到了新的层次,显然不再需要日日重复那些招式!” “什么新的层次?” “简单来说,就是如今你我对阵,我大概可以让你单手单脚而当场制服你了。再反复重练下去,就有点不太给你面子了。” “我这就砍掉你的一手一脚!”老头白了张二锤一眼,脸色不悦。“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功夫的第一要旨,就是多练。当你在四处晃悠的时候,天下不会等你,所有人都在暗地里一刀一枪拼命勤练,朝更大的成就迈进!” “所有人?老头,别的不说,就如你这般喝着茶的拼命勤练,我随时都可以。再说了,别人就是要飞天,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去拉住他。” 老头顿时流露出一丝内涵复杂的难过,似乎想要默默流泪。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三寸气在可千般自得,一日无事便万物逍遥。老头,要学会做人。”张二锤心荡神驰,慵懒地靠在门边,拿腔拿调。 “逍遥?长年怠于山中,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浪费了你的青春,浪费了我的生命!” “能在所谓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便不算是浪费。” “水色山光教你的技巧,都差不多记住了吧?”老头被气得不轻。他轻轻啜了一口茶,眼神犀利地望着张二锤。 “几乎已了然于心。”张二锤说着耸了耸肩,朝老头眨巴眨巴眼睛。 老头放下茶杯,示意他继续。 “总结来说,大致便是要机智灵活,认低威,不讲义气,出卖朋友。详细的……” 张二锤正准备展开来大谈特谈,老头却摆了摆手。 “很好,低调!不错,说到关键了,看来你是学到了精髓。” 老头点评完,脸上隐隐露出笑容。他又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而后舔了舔嘴唇,把头发往后一捋。 “你过来,这个给你。” “老头,香囊我不稀罕。我已经有了更精致的。”张二锤飞快地扫了一眼老头手中的东西,肩膀耸起又放下,身形动也不动。他掏出了自己的小香囊,向老头扬了扬。 老头可真是变态,练武功、做学问、饮食养生无所不玩,竟连针黹女红都有所涉猎。 “老头你的手工真差,这么大一袋,吊在身上简直像个准备出去上班的乞丐!你自己留着吧!”张二锤再次瞥了一眼老头手中的香囊,最气颇为不屑。 老头迅速地剜了张二锤一眼,满眼白翳翻动。 “这并非香囊。此乃为师给你的第四样出师礼,亦算得上是最后、最实在的一份。”老头不急不慢地说道,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什么?” “银两。此前你不是穷疯了不敢出去嘛!”老头长话短说。 张二锤一时愣住了,他包含不理解与不信任的目光中很快便醒觉过来,并立即对老头报以灿烂的微笑,麻利地蹿进屋去矫捷地抢过袋子。动作之灵巧绝不能用普通的快来形容。 袋子很重手。里头是碎银夹着银票,满满一袋子! “师父,其实我自己也准备有些许盘缠的。”张二锤攥紧了袋子,流露出一丝谦让的意味,循例略作推托。但出于突如其来的喜悦,整个人挺得笔直,容光焕发,生机勃勃,让普通的江湖礼仪看上去毫无血色。 “就你杀猪换来的那点银子,买酒都不够。”老头杯子拿起又放下,声音充满鄙夷。他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的确也说得对,初出江湖,没点银两傍身实在寸步难行。尤其你这样一个如此瘦弱的孤身小崽子。” 老头边说边又抬眼瞟了张二锤一眼。 张二锤直眉瞪眼。 “其实,此前我只是担心出去了会不服水土!毕竟自小到大,西北风我只喝惯长月山的,足够温润甜泽。”张二锤试图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只是挂上了不合时宜的难为情。 他真希望老头能醒目而深刻地意识到他之前的悲伤困窘境况。 “你无需再装可怜。如此行为,目的很单纯且具备一定逻辑,但算度短浅且甚为自私。”老头的话语落地,如同荡开了一个很平静但不清澈的水面。 张二锤拘束一笑,尴尬地抽了一下鼻子。不经意间他的不通畅似乎没了踪迹,看来银两比之端午浴兰汤效力更强。 “这是水色山光的全副身家,再加上我的所有棺材本,如今全部交给你了。” “师父!”张二锤再次瞪大了眼睛,吃惊而感动地看着老头。脑海间本来极度猥琐的水色山光顿时也变得形象高大了。鲁殿旧故交,千里送银两,义薄云天,功德昭然! 这一刻,张二锤不得不承认他先前的龌龊念头,实在有些感情用事了。 “是年轻人的世界了!”老头叹息着笑道,如喝酒般豪饮了一大口茶,饱受磨砺的脸上感慨万千。“新故相推方日生不滞,为了混元门,这都是应该的。但愿江湖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此时此刻,一个猛男竟忍不住想偷偷哽咽! “师父,我实在太感动了!”张二锤脸上尽是老实巴交的神情。“老头,我爱你!” 他本性诚实正直,但有必要的话,可以装作一个十足的谄媚者。 大厅里的空气突然晕开了一簇一簇的沉寂,时间静止下来。安静代理了活跃的所有业务。二人的眼神悬在空中,又不可避免地交触。 老头的百感交集也静歇在泛起皱纹而显得僵硬的脸上,他不停斟茶饮茶,尽管明显没有渴意。 像等待天色泛白,过了好一会儿,老头才轻捋了一下下巴,盯着张二锤,流露出一种母性的呵护姿态,慢悠悠地开口。 “十几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得这样的感恩回馈。” “我也是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老头这种古怪的神情忽然引发了张二锤强烈的羞耻感,他咕哝着,喉音短促。又发出徒劳的、挽回面子的一声轻咳。 他连忙止住话头,思量片刻,又真心实意地开口。 “我的感情表达,以往只是不够直白而已。” 张二锤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不像是发自内心的。 “够了。虽然如此轻易出口的爱,定然太过单薄孱弱。收起你的钱袋和感动吧。”老头用手指从杯子里捞出两瓣茶叶,抹在几上。 那种不适的沉闷气氛走了。 “老头,你有这等掏心掏肺的旧故交,可真幸甚至哉。”张二锤收起旧情绪,感叹起水色山光的豪情。 “自然得亏我天性悦近来远,你以后亦需如此带眼识人。要学会坚守自己的本心,更要学会尽可能地归纳朋友的资源。”老头的话里似乎暗含深意。 张二锤直挺挺地站在地里竖起耳朵听着,心里鄙夷着老头的说话,却不住点头。他捂紧了手中的袋子,心里已经开始在为到手的三百两谋划方向。 该如何挥霍呢? 就先带小花去豪个五碗豆腐花!还可以买上十坛窑春一个人喝到饱! 可是山猪镇已经被时代搁置在尘埃之下,无论是深井水豆腐花还是烧酒作坊,都已经强行被倒闭了! 老头看着明显分了心的张二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重重咳了两声。 “二锤,这不单是一番心意,更是一袋心血,你得省点花!这笔重金,老实说,要是你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便足够花到死了。你记得要花在刀刃上!” 老头的话一下打断了张二锤的三百两激情创想。 “我会知悭识俭的!” “藉此启动资金,师父望你谨记初衷、努力成才,盼你为门增光,早日寻回秘笈,毋负我望!”老头长话短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张二锤一眼。 “此乃英雄之略,非仆所堪。”张二锤下意识地照旧回绝了老头的成才请求。他还未被银两完全冲昏头脑。 “简直徒读父书,不成话!做事没诚意,做人没大志,普通人尚且晓得收了钱就得办事!张二锤,你不行,便把银两还我!”老头眉眼一瞪,表情切换飞快,语气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嗔怒。 “师父,我会尽力而为的!”张二锤迅速从茫然中努力展现出一身剑胆琴心,安时顺变平静坚定,接着抱紧银两便转身走开。“但老头你也说了,江湖险恶,世途曲折。至于成不成,便得看天意了。” “绝知此事要躬行!只要用心自然能够成事。人生本不会一帆风顺,但满怀希望便能所向披靡。” 老头缓和而有力的话紧跟在张二锤身后,远远回响着。 第71章 番薯瓜 长月山里的这几个山头乃是其中最为精致的世外桃源,人类生存痕迹从无到有,宜居指数正逐年上升。 一切归功于福婶她们的勤力经营,尤其一号山头这里,早已形成了自给自足的典型农耕社区。周遭环绕着大片的绿地和郁郁的山林,整体农业布局实用而写意,格韵极高。远处可见是绵延不绝的苍翠山脉,和更多未开发的山头。 鸟声啁啾,日光温文有礼。 张二锤和李小花正慢步走过瓜田。从田里逡巡而来的风略带点土腥味,很是黏人。 大片大片的瓜田,努力策划着一个绿油油的季节。生机勃勃的瓜叶底下,一些小瓜崽已经在伸头探脑,马不停蹄长大的样子分外打眼。祥和敦厚的大地承载着它们,如同一个老人慈爱地捧着掌上明珠。 碧翠闪闪,明亮耀眼,万物苍茫可爱。张二锤现在的心情也和这万物一样,清新喜悦。 其实,自打李小花来到这里,张二锤每天的心情几乎都和今天一样。 李小花未施粉黛,乌黑的发丝没有扎起,一溜倾泻而下。一件朴素的白色丝衫清爽而松软地挂在身上,看上去分外青春。细长而年轻的脖颈比半土的脸色要白嫩一些,气质毫无伎俩地从她衣领里爬出来。她围着一条红色的薄丝巾,颜色当然比不上她鲜艳欲滴的双唇。 非常漂亮,看着她就已经是一种纯粹的愉悦。 尤其当轻风为人称道地阵阵而过,微微掀动了她的衣衫之时,更是让人沉醉。翠袖低垂笼玉笋,长裙斜曳露金莲,肉眼可见的幸福暴露在空气中。好一朵鲜嫩的出水芙蓉娇花,绝非一个看透命运的庸常妇女! 自然,李小花已不再是个小女孩。年华已中等成熟,腰身保持纤薄,仪态进入妖媚,比田里瓜的光合作用更为强烈,她已经是个健康的大姑娘、美丽的妙龄女子。 瓜甜藕嫩正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 张二锤用唯物主义的眼光顺顺当当地打量着,如同一个资深的偷窥门外汉,焦距略略涣散,心生无限感慨。 此刻,他们正并肩地走在田埂上。 脚下有肥肥的蜗牛留下的一条条的痕迹,频繁的雨天让蜗牛的交配也变得轻率。不过,若被福婶撞见,无论大小,都定会捡回去炒了吃掉。煨煮至二分烂的带壳蜗牛,搭配姜汁下酒,的确亦属健脾补肾之上品。回味起来,还让人不由自主口水大流。 “锤哥,那是什么?” 李小花的注意力突然被什么所吸引,打破了沉默,唤醒了心神处于抽离状态的张二锤。他顺着李小花的指向望了过去。 “西瓜啊!” “西瓜为何长得如此奇怪?”李小花感到很惊讶。 “噢,那是番薯瓜,一种不恪守瓜道的山寨西瓜。”张二锤盯着田里的瓜,慢悠悠地解释道。“这一大片都是老头的试验田,番薯瓜是老头近期研究培育的新品种,听闻吃上几十斤可以治疗胃酸胃胀。” 那瓜又大又长,在众目睽睽之下长成了大番薯的模样,表面还像是涂上了一层油般光亮光亮的,瓜底下甚至宝贵地铺着一层干草。 “西瓜如何能长得这么随心所欲……这么古怪?”李小花将信将疑地皱起了眉头,眼睛也盯着番薯瓜看,若有所思。 “这不算什么。假若山里始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西瓜甚至可以长得更加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年,老头甚至还鼓捣了一批愣头愣脑的窟窿瓜。” “好吃吗?”李小花似乎对这些歪瓜裂枣的味道很感兴趣,眼里满是神采。 “我不喜欢吃瓜。再说,那大大的瓜身上满是对穿的窟窿,皮厚肉少还不甜!压根不知道是吃瓜囊还是吃瓜皮。” “我以前倒是挺喜欢西瓜的,暑热难耐之时,来一块甜甜沙沙的西瓜,简直是天底下最极致的享受。而且,西瓜里总有各种菜味,还有有点油腻。”李小花的眼里有怀念,念的不止西瓜。 “苦茶叔切的西瓜包你喜欢!干净卫生,又挑剔讲究,有空你得试试!”张二锤心领神会地接过话。顺手在地堰上随手抽了一根纤刚花,长长的茎上边是多汁的花柄,嚼着甜甜的。 “这样啊,那你带我尝尝吧!”李小花轻轻掩着笑,眼巴巴地看着张二锤,眼神通俗易懂。 真甜啊!弄得人脸热心跳。张二锤忽然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与美好相遇的美妙,心里就像是开了小酒坊,未饮已醉。 二人脚步未停,走过试验田的中心地带,田基边上的瓜也多了起来。 李小花时不时弯下腰用手指拨弄着未成熟的瓜蔓,一些茁壮伸展的瓜藤偶尔在她脚下折断,她却毫无感觉。 “这些瓜怎么方才这么小就裂了?” 无疑,地里的瓜都受到了极好的照看,但有着不少还未长大成瓜,便已经裂了口。有的连内里红红的瓜囊都经已干透。 “许是浇水太过,透不过气,便自爆了。它们这辈子就这样了。” 张二锤耸耸肩,一本正经地朝李小花眨眼睛。他像个成熟的佃农,有着毫不犹豫的慧心慧口与机趣颖悟。瓜生难料,青春如烟,世间事亦作如是观。 他想到了人生。 正待继续明晰真理胡乱煽情,眼见李小花看起来已是一脸震惊,即将陷入多愁善感的低落边缘,张二锤赶紧避重就轻地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花丛。 “小花,你过段时间再痛苦吧。且先看看那边那一大畦向日葵!” 那其实远不止一大畦,而是皇皇一大片——都是福婶悉心种下的向日葵。浅舛花的花开得正繁茂,在日光下欣欣向荣随风轻摆,肆无忌惮地对日头对视,甚是晃人眼睛。之中还间杂野生着一些紫红紫红的春琴花,已过花生巅峰时节,竟尚未凋谢。花畦里游蜂无数,或觅食或嬉戏或决斗,正穿花抢蕊,热闹非常。花朵忙碌,叶也不闲,成了恋恋驿站,有偏爱叶荫的细小蓝蝶停栖在其上,不时轻扇双翅,煞是好看。 一片景象欢欣鼓舞,充满了炽热的希望。与天色颇能呼应的仙境吞咽了无奈,李小花滴滴答答的杂乱思绪顿时被花色驱净。 “好美呀!” 淡雅悠远的香味飘来,李小花再度嫣然一笑,眼神变得迷离,惊喜地加快了脚步。衣香鬓影一时没在花丛中,忘情而虔诚,心满意足得顺理成章。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乃骨中香彻!花色灿烂,人面更甚。大概无论春花烂漫抑或秋草萋萋,她都在丛中笑。 “这一朵是不是不跟太阳最最好了!它怎么向这边别着脸?” “可能它有它自己的太阳——它想跟你最最好呢,小花!”张二锤不假思索地笑道。 “甜嘴蜜舌!”李小花瞬间羞红了脸,不理会张二锤的贫嘴。“这些花要是完全长大成熟,一定更好看!” 她忙与蜂蝶争嗅花香,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年轻姑娘的温柔成了花地里的点睛之笔,这一刻风月毫无界限,全然尽收眼底。 “待到完全长大成熟,你就会看见它的另一种美态了。” 向日葵那灿金色的花冠经已有脸盆大小,离长大成熟不远了。 “什么?”李小花粲然一笑,美态比花香更甚。 “再稍微大点,它就要上桌——做下酒菜了。”张二锤立即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语气里的饥渴在高声喧哗,毫无拘谨与含蓄。“那是一道充满快乐滋味的家常小炒,爆炒葵花籽的确挺香挺美的。” 果然,人在面对美好事物深有感触之时的第一反应便是流泪!李小花像是当场被喷喷香的葵花籽香到了一样,马上泫然欲泣! 短暂的一阵沉默。 “那真是可惜了。”李小花低垂着脑袋呢喃道。她像是期待到了失望一样失望。 “啊?你不喜欢吗?” “我只偏爱它最自然的花态。”李小花抬头瞥了他一眼,感觉有点受伤。她咬紧唇边,又非常忧伤地转过头望着向日葵。 张二锤听着一愣,叹了口气。他想安慰几句,可是答案本来就毫无磁性。祸福寿夭,时节更替,真相一直都很表面。向日葵很美,但事实很明显,有些东西经雕刻履痕之后更含灵性——葵花籽他吃得很香,所以他唯有露出抱歉的神色。 正在他不知所措之时,李小花忽而一改低落,满面期待地把脸凑了近来。那一刻两人的脸只相距半寸! “锤哥,要是有时间,你会来和我一起到山野去采花吗?”李小花的声音如花芬芳,干净、清透,很轻很美。她的眼神柔得似水,她的脸色微泛潮红。 说完她便又低下了头。 那种自上山后、师父拒绝收徒起日渐成熟的不争不抢之态,我见犹怜! 冤家噻!毋庸置疑,当着晴空流云的面散播的甜蜜喜悦不会滑坠深渊,这简直就是最寻常而最不可抗拒的儿女情长。就算只是一场资产阶级盲干行动,也足当一尝! “我会和你一起穿过山野,看你采花。” 第72章 旧屋地 这条小道投入使用至少已有十年,如今新枝旧叶交织,铺了满地。每有人或兽走过,它都不堪负重发出大声抱怨。 道边老松铁根盘地,虬枝攀天。有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走在路上听得见松鼠毕毕剥剥咬开松球的声音,跟踩断树枝的声音一般清脆。遍地充满肃杀的寂静。人声使得鸟惊飞了不少,枯枝掉落了几根,枝杈还在微微颤动。 七转八转,曲折昏晦的逼仄山路终于变得稍稍开明,林木疏散,周遭的静寂也因此淡化了不少。 眼前是由长月茱萸和大沼栎的枝叶共同构筑而成的一片幽幽穹顶,还有亚种山矮松在间隙中卑微成长。树下簇拥着很多桑染杜鹃,花儿灿烂,如在绿叶丛中微笑。林子同样很安静,这一片区外出务工的鸟儿还未归家。 人迹更为罕至的这里,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山野的脉搏尤为平稳,呼吸如随绵绵山脉起伏般深沉平和。一切都闪耀着自然的法则,让过度的安逸挂上了名副其实的饰面。 不知名的古藤从树上吊下一段段凌空的虬干,有些在多年前就被砍断了下半截,只留上段悬在空中,如吊死鬼般静静看着闯入者。 李小花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张二锤的手臂。 “没什么好怕的。”张二锤用一种略不经意,却分明不容置疑的力度摁住她的手。 屋地前方是一片这样的林子实在不太吉利,这也是老头要换窝的理由之一。穿过这片林子之后,便是较为开阔的一片山地了——多竹居的旧屋地坐落其中。 青苔肥厚的木篱笆密不透风,一眼望过去,只看到院里的树高出篱笆之上,深色的虬枝疏朗地探向院外。直到推开门,旧屋地孤独而寂静的光景才纵览无遗。 内里别有洞天。偌大的院子里,阳光满园,鲜嫩多汁的野草狂野着无边的绿,似乎要在脚下爆裂开来。 “哇,好多水白桃!”李小花娇呼着,跑进了院里。“锤哥,以往你每次带下山的水白桃,可都让我一个人吃完了!” 院里的两棵水白桃上,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树枝,还有不少坠落在地上,在阳光和雨水中静待腐烂。如果小柳她们还住在这里,只怕果子还没真正长熟,就被摘光了。不过倒也无所谓。山里的水白桃要多少有多少——这树生命力可强得很,在长月山里很多地方都茁壮着。 又白又嫩的大桃子,据说也是有益身心的补品。看得出李小花是真的欢喜,她说话间已摘下了一颗,小心地擦了擦便吃了起来。津津有味的表情让旁人望落,都想立即来上一颗。 多竹居事务繁忙,多年来,旧屋地这里早已没人到访。只李小花的瞻视眄睐,映照左右,便似乎使得整个旧屋地光采溢目。 但张二锤默默看着李小花边吃边走进了屋子里去,却只呆立原地,动也不动。 院子里的一切既荒芜又生猛。张二锤双眸中渐渐地沁出了一缕幽眇。 青苔在树根上肆意攀爬,膘肥体壮地生长着,走过水中,爬到树上。有一棵半倒伏状态的曼榴树,身上长满了苔藓和蕨类,另一头还覆上了青苔,估计它已经 以为自己就是这些皮癣植物了。这曼榴树似乎不知道衰老和死亡是必须的,苟延残喘着渐渐活成了异类,坚持无知在天地间。 院子里还有着一方顽强的菜地。几十棵老白菜向阳而生,根显然已年复一年变得粗壮,叶子也长得异乎寻常的大,但水润虽多,终因没上肥而生满了腻虫。 刚好膀胱已经到站,开了门。张二锤趁着李小花已经进屋的间隙,尽心尽意地给每一棵菜都施了肥。 年久失修的木门忽然传出几声吱呀吱呀的响动。张二锤刚发出一阵轻颤的时候,李小花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锤哥,这屋里简直像几百年没住过人一样,连蜘蛛都早已经嫌冰锅冷灶搬了走了。你还说什么退休以后,我们要在这里肆无忌惮、没日没夜地双宿双……”李小花低着头拨弄着发梢边走边说,刚一抬起头,忽然目瞪口呆,脸色骤红。 “锤……锤哥,你在做什么?” 张二锤嘿嘿笑着没说话。 “这白菜……不能生吃的,你看上面还有虫!这样,我摘点回去,晚上直接炒给你作宵夜。”起初的震惊过后,李小花扑闪着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对着张二锤轻声说道。 “这倒大可不必了!我只喜欢吃绿油油的营养蔬菜!”张二锤顿时干瞪起眼。目光落在李小花身上时,忽然又说道。“你怎么搞得满身是灰。半边脸像刮了锅底灰一样,肩上也全是。” 张二锤刻意作势要给李小花拍干净。脚步挪动,一副思想单纯、行动殷勤的模样。 “不要!我自己来。”李小花脸色一变,连忙拒绝。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远远退开,但显然是抱着很深的戒备之心。 果然聪明乖觉,百伶百俐。张二锤立在原地,笑了笑。 “这里有没有水?”李小花捣弄半天搞不干净,开口问道。 “屋后有水池,以前引了条小流过来,不知如今是否还有水到。” 屋后也是一片苍翠阒寂,小溪不老,淙淙依旧,令人心醉。 老头人工掌劈的池台,边沿很齐整,可惜如今也覆上了一层青苔。满满一大池活水清澈见底,微风轻拂,直让人想当场来一个无缘无故的野浴。 “锤哥,你也把给手洗洗吧。” 李小花话一出口,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了些微妙的沉默,彼此都有些不太自在。 “我又没进屋,没沾到灰尘!”张二锤低声嘟囔,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快点!” “不必了吧!师父教过,做人做事要畅随心意,自心而觅,不可强求……”张二锤没头没脑地扯起老头的话适当地加以补缀。 “什么歪理!”李小花却是连他言词的轮廓都没听完,便硬是匆匆忙忙地死拖活拽,缴了他的械。 张二锤嘴上哼哼唧唧,粗鲁地甩着手上的水,仍是一脸的不情愿。 水珠飞落池边的南瓜叶上。虽早被野生,但南瓜也无尤无怨开始结蒂,眼下很快将要打花。到时候成果,南瓜慢慢从绿色转入墨绿,再成黄绿、深黄,成长的色彩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仍将规律而炙热。 一片竹林绕着后院围立,竹子长得严整粗壮,像一个个正直且武艺高强的家丁一样守护着旧屋地。偶尔风过,飞落几片竹叶,就像递来一把把小号的匕首。 张二锤捏着手中的竹叶,陷入沉思。目光游移之间,却忽然行前几步,弯下腰翻起了南瓜叶。 “这是什么?” 李小花直愣愣地打量着张二锤手中的一株野草,一脸疑惑。 “独牛草。这东西是老头入药用的,是他第十代养生膏必不可少的配料之一。”张二锤手脚不停,很快便小心翼翼地拔了一大把。刚想使劲儿晃两下,又忽然记起老头叮嘱的要连根带泥。 “这玩意儿可不常见。之前老头便让我到山里去找,我一直忘了。没想到旧屋地这里,竟偷偷长着这么多。” 张二锤笑着,神色中却又露出一丝忧悒的面容,尽量表达着对老头的衷心关切的自责。他仿佛看到了老头因为草药长时间不到位,而变成了一个平平常常、邋里邋遢、艰难度日的糟老头子。 李小花应了一声,也蹲下身来一齐拔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色将入晦暗。晚鸟归巢,气氛现出了回光返照般的活跃——这是庞大黑暗降临的前兆。 “好啦!差不多了。想必这些足够支撑到老头研发出下一代新产品了。”张二锤站起身来,招呼着李小花。“够啦,小花,我们得回去了。深山里的夜路,可不适合你走。” 张二锤最后望了一眼旧屋地的院子,此刻草木果菜尽皆沉默。他皱起眉头,略微沉思了一会,抬头时发现李小花已经走到了门外。 她站在门外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身子圈着一线金边,整个人面目暗得模糊却又像是透明了一样。门角处长起的一丛野生芒,身形异常凌厉,却莫名有着像雏菊那样的清新淡雅,此刻在夕阳之下也透下了密密麻麻的长长的光影,无声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张二锤的心底深处猛然一震,一盏小小的灯火被点燃了。 “等等我!” 他单手夹着抱紧了一大捆独牛草,招着手,想抓住李小花,没有抓住,就好像在抓一片流散的晚霞。 日落山头。黑夜过早吞噬鸟儿们的喧闹。掉队的山雀还在做最后的盘旋,为安然入梦起稿。 第73章 爷孙连心 “猎杀这些狡猾的山猪,最好的时候便是夜色最浓之时,若不能,起码在天亮之前。” 东边的天空已隐隐有些浅灰色的光亮。山石草木无言,四周无比安静。但见西边一轮月亮出没云间,月过疏松,时不时间清辉如昼,照出二人的身影。 李小花跟着张二锤正走在山间。虽是她强烈要求见识见识杀猪王子的风采,但真到了气氛幽寂还偶发几声未名动物的哀唳声的案发现场,李小花的呼吸还是紧促了起来,被这种山野环境给吓了一跳,有些哆嗦。 林子里传来咔嚓声,山猪缓慢但毫不拖沓的脚步犹如准备过冬的辛勤乡人一大早踩着腐叶腐枝在拼命收拾柴火。雀鼠谷很少雀鼠,但山猪一直很多,此处算得上是山猪的野外行宫之一。山猪走走停停,哼哼哧哧,还有新鲜树枝碰撞声响起,清清楚楚的声音在幽静的清晨听来,有些寒碜。 张二锤和李小花蹲在一块草丛掩盖的大石之后,一动不动。巨石掩藏着二人的身影,也控制住了李小花既期待又害怕的情绪。 “小心些。这躬心草可刺人了,现时天色未明难见,其实它身上全是毛毛剌剌!真是让人讨厌的东西,叶子麻筋长而密,连山野走兽都对这玩意儿没兴致,或许吃了会把肠子缠住,所以它们总是大丛大丛长得……” 张二锤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撇开一旁的草叶。 “嘘!小点声儿!“李小花正屏住呼吸盯着对面,乌黑的瞳孔闪烁着光芒。 在斜对面的洼地上正有山猪群准备热身出动。它们穿着朴素的皮衣,走动时仰着头,似乎还带着朝气蓬勃的微笑。 领头猪像上级领导出来巡视检查工作一般,向山间的所有展示着他吓人的魅力,很有符合身份的大猪郎气场。它的发型看起来就不像一头安分的猪,鬃毛也梳成了披肩长发,像巨狼尾巴般迎风飘扬。那一双眸子,在临近清晓的曦色里清楚地闪亮发光,是历经沧桑却依然桀骜不驯的眼睛。 懦弱胆小无知麻木在它眼里不见分毫,好一条狂野大山猪! 有的山猪悄悄地用蹄子在地下刨着搜寻食物,摇头晃脑的。林边树下隐约还有几头在那里用嘴拱土,哦不,是拱着个大大的白菜根,动作呼啦呼啦争夺着。它们这么大的一群,却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显然俊俏健康、谨慎又小心。 站二锤读出了它们偷偷摸摸的灵光,这群明显是外来猪,来自另一个山头。 “靠!它们什么时候又去拱了福婶的大白菜!那白菜本来是要用来炖它们的……” “嘘!”李小花如师傅对学徒发出轻轻责怪般示意张二锤收声,她有些焦虑。不知是害怕惊跑了那些山猪,还是怕惹得山猪冲过来。 张二锤轻描淡写地摇摇头,微微一笑,似乎很无所谓。 不过说实话,担忧他的确是有一些的。别看望着山猪群近在咫尺就在眼前,由这石墩到那片山林,起码还二三里地。这个距离,以他的轻身功夫想要团灭这群山猪是有些困难——狂野山猪的逃命速度可不一般。 不能惊扰了山猪群。虽然他本来就不会多杀。 张二锤的腰板挺得比平时更直,手里悄然滑出了一把锃亮的刀。刀长着劈篾的形状,却如它的主人一般,有着杀猪的心。 然而,就在张二锤蓄势待发之时,山猪群忽然间变得神色匆忙而惊慌四逃!笨重的躯体有着难以置信的轻盈迅捷,一时之间,如一群被解放的人质般望风闻讯着草跑路,没有一丝憨态! 不好!山猪提前发情!敏捷发现敌情,紧接着便是一哄而散。 太过拖泥带水了!当然,一个醒目的人自然擅于剧变后的善后! 张二锤目光如狼似虎,身形迅速闪动,衣衫披风而鼓,整个人像长了翅膀般骤然掠过山头。离山猪还有段距离之时,手中的刀已闪着一道冷光电射而出!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狂野大山猪肥胖的躯体异常灵活,跃在半空中竟然能如频频摇曳的草叶般转换身形。寒刀擦身而过,钉入树干,一无所获。 对此处地形的掌握,这些山猪竟然不比张二锤差。眨眼间已跑得无影无踪。 沉潜伏击的伎俩没有得逞。张二锤皱着眉头从松树身上拔出了刀。他还有些神思恍惚和疑惑不解,李小花的声音也到了身后。 “肯定是你这狂霸杀猪汉的血腥气早已远远飘了出来,连那么凶狠的山猪都全给吓了跑。”李小花面带笑意调侃道。 张二锤对走失了那威风领头猪感到遗憾,正想辩驳一二,两眼忽然眯成了一条缝。 “也没有跑得一干二净呢!” 林子一边传来了轻轻的声响,张二锤迅速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 一头早已性情大变、遇事不再轻易惊慌的老山猪趴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它老了,看起来还体弱多病,满山狂跑它已力不从心。还有一头小猪崽正闭着眼在睡觉,时不时用脑袋去蹭老山猪的脸,小小的猪脑壳上,大大的耳朵耷拉晃动着,似乎正做着无言的梦。 好极了! “就它了!老得那么和蔼可亲,文质彬彬,一声不吭。” 一个成熟的人当然会吸取教训,惩前毖后。张二锤不动声色,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走近。 老山猪如梦初醒后知后觉,此时猛然站起,却一下子站不稳,跪跌下去又再重新站起。它看起来很是疲惫。也许它本想长时间趴着,多捱些时日,熬到小猪长大,看着它满山去配种。 可现实正像人这一辈子,折腾一回,不过就是做了场短梦,天一亮就得醒。 此时此刻,老山猪温文有礼地盯着张二锤手中的刀,明白自己的职业生涯已戛然而止。张二锤也居高临下默默瞪着老山猪。 一人一猪互相打量着,都没有轻举妄动。 老山猪心知肚明这是它一直担忧的宿命时刻,它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甚至都懒得绝望了。霎时间,它周身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懦弱气息。平静地给小猪投去了一个世界再见的眼神,宣布糟老头子的生命提前结束,并提醒小山猪三二一赶快跑路,来日好孙承爷业,独当一面。 老山猪在对小山猪表达着离情依依的愁绪之外,甚至抽空对着张二锤露出了一丝激情澎湃的嘲讽。 这么不识相,居然如此嚣张! 张二锤心里有一股怒火冒了出来,他突然暴起,人影斜滑而过,闪电间出手,从老山猪躲闪不及的脖颈间划拉了特别爽朗的一刀,动作异常娴熟,毫不心软。 这一刀令猪痛苦,但很快致命。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在林子里弥漫了开来。 天色渐渐开朗。 “锤哥,你好残忍!此情此景,你竟然下得了手!”李小花看得目瞪口呆,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看看它那麻木而狡猾的眼神,它年轻之时,定然祸害不少良家好猪!” 温馨顷刻之间变成心碎绝望。爷孙连心!小山猪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撒腿跑开,开始辗转奔命。就那醒目模样,注定它并非一头短命猪。也许它长大后,会比一般的猪孩子长得更敦实更健壮。 “这小猪真是可爱呀!锤哥,你可不能杀了它!”看着小山猪越跑越远,李小花替它感到一阵解脱。 张二锤翻着白眼。是啊,炖起蘑菇来更可爱。也许是李小花见惯了活猪、死猪,但没见过一条生命由生到死的一刻。 “现在看着可爱,长大可凶了。”张二锤从小山猪身上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就着旁边的草叶把刀抹了干净,收了起来。有了童年阴影的猪,余生将满是颓气甚至戾气。这猪,在这一刻起已经走上了不归路,现在杀与不杀已无关紧要。 “真的吗?” “没错。世间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小山猪、小野牛、小老虎、小炼蛇、小花。” “也不全是吧!有些东西长得再大也只是傻乎乎的。小西瓜、小白菜、小屎壳郎、小锤锤……”李小花眨眨眼,耍赖般微笑着挑起眉毛。 张二锤眼一瞪,嘴角一个哆嗦。 “哎,小心那旌节花,锯齿的对叶很易割伤手,血还半天都止不住!” 话音未落,李小花已经惊呼出声。她的声音像小猫叫唤,刺耳地呜呜了两声,但笑容依然挂在齿边和眉梢。她似乎是手上沾到了猪血一般,准备擦一擦。 “山里很凶险的,处处要小心。”张二锤摇摇头,掏出药粉给李小花细心搽上。然后扛起了稍微处理过的山猪。“走吧,这一头一个顶俩,也够了。” 烟雾朦胧的拂晓时分,曙光懒懒地廓清了长月山的上空。香菊在山坳间盛开,吸引着稚嫩的天光,已闪耀起黄艳艳的一片。 勃勃生机流溢出来的清香干净醉人,两人静静走在山间,心情已从杀猪中脱换而出。 硬朗的盛夏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离去,山间换上了些许秋的意味。山谷里的空气中还带上了别样味道的草木气息,但仍旧蓬勃,显然,生命的气息四季有序,依旧扑鼻。 “得以长眠于如此深山穷谷,想来已如愿远离世间纷纷宠辱。” “什么?”张二锤听着李小花突如其来的话,一头雾水。 第74章 早生贵猪 李小花脚步稍稍缓了缓。 此时,两人正从一处山坡上走过,山路边上有几个无名坟默默排开,无牌无碑。坟头草异常热闹,若不是坟包还有微微凸起的形状,一般人几会看漏眼。 “能好好活过世,还安眠在此地,也不失为一种幸福。”李小花定定看着无名坟,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脸色就像是心中有个迈不过去的坎一样惨然。 张二锤一呆,撇嘴苦笑,她的确有道坎。他暗自品尝过其中滋味,但不得要领。没经历过的人生,是想象不出的。 实话实说,这几个坟他时常经过看到,却从来没有生出如此感慨。天底间人事纷纭,的确各有烦恼。 张二锤想说些什么,无奈无从开口,只安静地走着。 “哎,锤哥小心点,别晃得太厉害,猪血滴到人家坟上了!” “那可不正好,这可是最新鲜滚热辣的大补品!”张二锤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手上却是托了托猪身,同时收紧动作。 峰回路转,天地一片空阔,略显沉闷的空气骤然安逸地流通了。山谷里漫延出来的蒙蒙轻烟,也渐被荡涤一空。 山坡下是一个原野。 这时正有一群山猪在无聊地拱来拱去。这些看起来身形相对比较落魄的山猪,有着浓烈的地头风貌,张二锤瞬间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多猪!”这比先前那批还要壮观!李小花双眼中露出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震惊。 “这些猪我认识,都是三号山头的。本质上都是些上进的青年猪,不知何故今日竟然鬼迷心窍,在这无所事事晃来晃去!” 也太多了点,或许近些天从其他山头扩大招猪了。 “锤哥,你不会要全杀了吧?” 也许是见识过张二锤的干脆利落,李小花此刻不再蹑手蹑脚,甚至乎有些来劲了,问得也很是大胆。 “要全杀了又如何会留到今日?显然我并非嗜杀之徒。”张二锤抬起了眉毛,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驳。“这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小花,你要矜持点!方才的怜悯呢?” 他试图倒打一耙,使他的光明形象合法化,但还有点心虚脸红。 李小花愕然,无话可说,愣住当场。 “够吃就好了,其他猪无需瞬间坐诛。细水长流,猪生猪,无穷尽。” “没错,我们与这些山猪应该和睦相处,相向无猜。”李小花被张二锤提醒之后,显然重新保有了那种难言的凄恻不忍,她的声音更显温柔、更波澜不惊。 张二锤当即表示赞同。他跟山猪从来都是最亲密的朋友。 “咦?那只猪娃的尾巴怎么还像把小葵扇一样!是变异了吗?” “噢,尾巴梢这么扁,这种猪是狼的最爱,它迟早要遭狼叼。”张二锤盯着那头小猪,眉头轻轻一皱。“罢了,为了它好,我这便勉为其难,带它回去吧!” “锤哥,你可想得真是周到。”李小花白了白眼。“它父母不会关照它么……啊!好可怜!旁边那是它的爹爹吗?怎么瘦骨嶙峋的,哎,它的耳朵怎么伤损了?” 那猪不肥,却十分吸引目光。它的大猪耳缺了一大块,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噢,是喔,那我把它爹爹也一同带回去吧,让苦茶叔为它疗伤。”张二锤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点了点头,发出惊讶、喜悦、最后带点沮丧的声音。“唉,吃的时候少了一块了,可惜了。猪耳朵,蘸着椒盐吃,简直奇妙又销魂。” 太阳光照落身上,山野青草的香味已经预热完毕。 李小花没吭声,目光只落在猪群上。张二锤微微一笑,又继续自顾自开口说着。 “不过也没事,这山猪腿可的确又嫩又香。小花,我给你熬一只大猪腿,连蹄一齐。白水蹄膀,据老头所说,这可是紧肤养颜之极品,下两钱窑春的话,甚至直接预防衰老……噢,对了,没有酒……” 李小花看着听着,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张二锤止住话头,愣愣地望着她。 “你把缎带,给山猪也送了?”李小花眼睛只盯着猪看,脸绷得紧紧的。她的脸色憋得绯红,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她看见了,其中一头长得又肥又嫩的山猪。耳朵上缠着奶白色的缎带,与她头上的竟是同款!那缎带甚至还扎成了一朵花的样子,在微风中轻摇!直令人瞠目结舌! 张二锤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空气有些干,四下里忽然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蚯蚓在地里松土的声音。他也忘了何时何地,曾鬼使神差般即兴给一头山猪也戴上了花! “小花,我跟你说。山猪都是很精的。我这么做,只是让它把大部队给我哄来!你知道,坐以待猪总比满山去找来得轻松,对吧?”张二锤故作镇静,讪笑了一下,笑得既充分淡然又露出了丝丝局促不安。 “真的?”李小花一会看着猪,一会看着他,最后半信半疑地叹了口气,作出一脸忧心忡忡、如诉如泣之态。 群树作证,老天认定! 张二锤猛的点头,虽然呼吸略微有点急促,但完全是一副没有任何难言之隐的神情。 “我不相信!这就是苦茶叔说的,你给它的定……定情信物吧!” “绝无此事!” “那也是生日礼物吗?它几岁了?适婚年龄了吗?” 大姑娘想得挺变态的啊! 张二锤与山猪面面相觑。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脑袋歪向一侧,不敢多说一句,几乎要露出破碎而凄恻的笑容,羞惭而退。 “你快看呐!它正在对你点头!它答应了你的求偶!” 那山猪在李小花说话间,还像动了胎气般,朝着二人的方向便趴了下去。伸出的两条极其肥美的前腿,猪脸还笑了笑。 恶心!荒谬!真是一头大胆猪!张二锤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那头猪却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他多想此刻也能如老头那般掏出一块手帕,就算裹满了鼻涕,亦可以擦擦额头,擦擦掌心。 “你自己瞧瞧它那眼神,饱含了多少对你的宠爱和担忧!锤哥,还不快上去,气得它都在直打嗝儿了!去给它摩挲摩挲肚子吧!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猪!”李小花的声音有些缥缈,一副对张二锤的人生事大包大揽的姿态,眼里全是祝福之光。 “小花,你说什么呢!山猪可是什么都不懂的禽兽!” “它看你又何尝不是呢!”李小花的声音冷酷而紧凑。 “别说了!除非你是一头猪,不然我是绝对不会跟猪那个的!”张二锤伤心而坚决地说道。“我张二锤身正不怕影子斜,心纯无惧猪话多!”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在临界手足无措之际,张二锤的刀又重新落到了手中,同时已经握紧了刀柄。 “那么可爱的山猪,还戴着花,锤哥你又如何忍心!而且这一大群可都是你本土的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惊杀哪一头都下不去手吧?”李小花嘴唇微微张启,用张二锤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调,幽幽地说道。“你这做做样子的鱼死网破之拖刀计,大可不必!” 张二锤的手臂顿时有些沉重,他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李小花,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方。 “你对可爱的定义变成了又肥又嫩。小花,你的眼神都快如火般把那猪腿烧熟了。”张二锤轻轻地晃着刀,微微一笑。“抹掉眼泪吧,已经不争气地从嘴角流到你满下巴都是了。” 李小花一张黑脸很快活泛起来,终于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实想法一下子暴露出来,这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但她心里憋着的神秘兮兮的打趣,显然不允许她长时间假装冷峻。 张二锤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现在马上收拾好这些可爱的山猪。你可得好好想想,回去要怎么快乐地吃了它们。”他说着挥了挥手,身形飞快地一闪而出。 “那么,就烤全猪吧!连那朵该死的缎带花一齐烤了!”李小花掰着手指对着张二锤的背影喊道。 烤全猪!这多少带点私猪恩怨了。张二锤一字不落听了进去,脚步差些一个趔趄。 这种美味而残忍的吃法,落脚点介乎于人性的道德感与饕餮的必须性之间,逻辑很是玲珑,不过,美味却是实实在在的! 后来走过山野间,他们还遇到了正在喘着粗气的一对山猪。但他们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猪的晨运。 东边的山脊渐渐被太阳照亮,光落在那山顶的一片树梢上,像柴火一亮,继而点燃了无限光明与希冀。 又一个标准的天亮! 生活更多的是日复一日,保持初心不变让它生机盎然,才是人生的意义。张二锤回过头看了看那对仍在继续运动的野鸳鸯猪——一头硬撑一头遭罪,又转头看了看李小花,壮着胆笑出了声,心里早已开始怦怦狂跳。 第75章 野生化妆行家 两人走进了准备初秋的旷野里。 天空万里无云,一层了无惧色的乳白色薄雾开始弥漫。白亮耀目,张二锤微微眯起眼睛,他的眸子像是得了白内障似的被模糊了视野。 胡麻草在乱石堆里生长着,一副摇风摆柳的友善模样,见了人仿佛还付之一笑。然而此物即使只是腿脚不小心沾上半点,便会麻痒得痛苦难忍,像被火蚁蜇了一样。 人生漫长,终究是苦多欢少,我让你笑!张二锤当场狠狠给它们来了两脚,胡麻草瞬间东倒西歪命染黄沙。 李小花手里捧着一把野枇杷。她终于相信了张二锤的话,这山野间,的确无处不是凶险。她时不时跳着脚,头上还沾着不知从何处沾到的带露的蛛网,越走越像个病怏怏的孩子,橘黄色的枇杷边行边掉。 “走不动了。锤哥,先休息休息吧!” “离多竹居还远着呢!你看这天色,按这速度,回到去晚膳都赶不上了。你饿不饿?” “我不饿。只是一直走,太累了,头还有点晕。” “叫你四处蹦跶,比山猪还欢!你看,我可还扛着猪呢,都不……” 李小花却是把眼一瞪,径直在草地上坐了下。 眼神并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张二锤当即决定采取理智的行动,本能地把猪扔到一边,向李小花发出讨好的微笑,并随之坐了下来。 散发着甜香的火绒花夹杂在大片的紫铃草中高高把头抬起,迎风招展,显得很神气。随风流连低回间,鹤立鸡群技压群草,似乎正努力送出尚未被领略的魔香。 草地柔软,天地宁谧,宾主尽欢。着实让人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山野间即便要入秋仍鏖战着的生命力。 李小花伸了伸腰腿,舒畅地呼吸着,全身心享受着自然的馈赠。 张二锤对着火绒花吐出枇杷核,打落一瓣花叶。湛蓝澄碧的天宇下,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所有。这让人垂涎三尺的,是花草风云的自在飘扬,还是小花的炽烈精灵,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现实梦境一时莫辨,他的思绪进入了世俗的胶着状态。 不远处一棵大榆树默然伫立,穿下道道金箭,枝叶摇动,筛过来丝丝和风,加深了飘荡的幸福感。 云淡风轻近午天。 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久,久到有些花草都已经开始打着蔫儿准备午休了。 李小花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忽而一动不动地瞅着张二锤——他正捏着一根凤仙花茎,在指甲上涂涂抹抹。 “锤哥,你?!” 张二锤感到自己的脸颊飞上红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羞赧一笑,忙扔下手中的花茎。 谁知李小花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 “不是这样的。你要给指甲上色,得用花,而非花茎。”李小花细细地说了起来。“而且,你得把花捣碎,细敷指尖,几个时辰后才见结果。” 张二锤有点尴尬,此刻他只有保持沉默。攀花折草本就木,是资产阶级的不冷静行为,并非大好男青年该有的做法。他没能让老头泮林革音,自己反倒沾染上了老头的坏习性。 “如果有条件,还可以涂些碱水,那便只需一顿饭的时辰,指头便可白里透红。”李小花还在说着,手上也不甘寂寞地折了一朵凤仙花,夹在指间,轻轻闻着,笑意更盛。 张二锤的神色恢复了泰然,精神可嘉地盯着她。 李小花美得不可方物,任何时候,只一霎,便让人心生欢愉。 “人美还是花美?”李小花忽然问道。 她的眼睛只盯着手中的花,脸上不由自主起了一层红潮。在那线条可爱的脸上,笑容不减,黑色的双眸清澈水灵。 日光渐浓渐呛,半新未旧。语调和眼神自然而然地滋长出了朦胧而意味深长的希望。 看此刻万叶千蕊,风前日下,漫山遍野的秋欢喜,似更胜浓郁繁华的春景色!张二锤的心跳仿佛是一段反复的旋律,小心翼翼地跟上李小花浅笑的节拍。 “自然是人比这花儿,更要美上十二万分。与你一比,这满山的花,都得当场投胎去做一坨屎了。” “尽是些例行公事般的没头没脑的胡说八道!”杂草分享着她的娇笑,李小花的脸色更红了。 “这可并非我的臆想瞎诌。你看,尤其是涂上这花汁之后,当真美得无药可医,天仙下凡都自愧弗如。” 一群母鹿不知何时卧在了草地高处,忽然间收到风般从草尖上盯着这两个原野上的少见之客。蹦在母鹿头上的蚂蚱也停住了手脚。周围还有五六只灰色的野兔,吃惊地把脑袋从草堆里抬起。 张二锤话音落下之时,似乎草野中所有的动物,还有花草树木都尽皆为这个美丽的少女屏住了呼吸。 真美,此时若能作一幅花儿喜神谱,当可永世流传! 火笼花,李小花! “这叫啥话!不过,野生化妆我可能还真算得上行家。”李小花剜了一眼张二锤,捏着一片花瓣笑道。话音一落,脸上又露出点点无依无靠的迷蒙情绪,让人心疼。“毕竟直至如今,我可都没用上过什么真正的胭脂水粉呢!” “真是阴功猪!小花,你放心,待出山去,我定给你买上几百斤化妆品,让你不分日夜,把脸蛋手脚给抹得粉亮时髦,从此人生再无黑暗时刻!” 这些时日来的资产损益情况,让张二锤此刻大大膨胀起来,话语出口显得精力充沛、意志坚定。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已是怀揣巨款的土豪! “锤哥,莫以为那胭脂水粉只是山间乱跑的猪肉,唾手便可得。”李小花像被噎到一样直翻白眼。她精确一笑,灵心慧齿的模样仿佛神婆透过表层鉴识身世,看穿了张二锤的根基。“再说,三百两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数目。” “那可是三个老人家的家底!” “如此便是掏了十个老人家,锤哥,你也不是富豪……” 张二锤有深深的无力感,脸上立时起了一种乡巴佬的表情。他微微地叹了一声,叹息之余,又忍不住朝李小花多看了两眼,想说什么,可已实在无从辩驳。 第76章 商阀太太 李小花始终带着微笑,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张二锤躺了下来,和老山猪的距离不远。侧过头看了一眼,心中在掂量着它的价值。 “不过,锤哥你也莫慌。只要肯上进,往后日子自然便会更好。” “有理,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那小花你可要保佑我更强更壮,将来有一天羽毛丰满蓬勃发达,带你站在天下潮流的尖端!” “切莫好高骛远!你便是做点小生意,即便日入二十两,生活应也很不错了。” 张二锤闻言忽觉脸颊有些发烫,神情不是很自然。 “日入二十两?以往杀猪,一日十两已是顶峰了。”张二锤委婉地提醒李小花他的收入情况,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那是你只会杀猪的以前嘛,要是做点小生意……” “小花,你莫不是想做商阀太太?你这才是对未来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要知道,一切虚高的幻望不过是空洞的欲念,触手可及的,只有眼前变质的无可奈何……” 李小花委屈地摇摇头,没有搭腔张二锤的自暴自弃。她没有怪他的意思,而是好像有点绝望。 张二锤的声音就像往这大原野里抛了一粒泥沙,根本连轨迹都未看清,便已消失不见。他识趣地让喉头刹住脚步,侧过脸顺着草野看向远方,但还抱着一丝欲言又止。 “奇怪!锤哥,你现在说莫名其妙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要不是鬼上身,那这本事可真长得厉害!”李小花懒绵绵地张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戏谑。“你骨瘦如柴的身家要能有这么厚重,那就不错了……” “你看我坐拥整片山头,尤其是丰饶多情的旧屋地,老头已全权许诺与我。别看我衣裳破旧,那只是富得有些隐形罢了。”张二锤的神色也不再伤感,急忙抢话。 不过,话从他嘴里跑出来却像是自吹自捧的自言自语,显得有气无力。他把玩着一颗野枇杷,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妄图揣度透心。 太阳太暖,身下的草都已经热了起来。 “就这霸占山头胡乱起屋的行为,有没有违反《违法开发土地资源》还尚未可知呢!”李小花却是不再管他失控的空话,拉了拉他的衣袖。 一个丝茅草同心结递到他眼前。 李小花脸上依然堆满温和的喜悦,此刻的动作仿似心若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张二锤一副木呆呆的神情。让他更呆的是李小花接下来的一句。 “锤哥,若有一天,你锦衣繁花纵横天下,你会娶我吗?” 低低的声音宛如呼唤。李小花那双眼睛此刻睁得特别大,似乎要将张二锤吸进去。 从他的角度望去,李小花的眼睛发肤都在阳光下闪耀着,更显黝黑。李小花的目光似落在他的脸上,又像空洞无物,眼光迷离浮散,似乎连意识也有些模糊。她的嘴唇也抿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着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张二锤仿佛看到了李小花几乎不能自抑、没有刻意隐藏的万千感慨凝结在了空气中,慢慢形成实质。 李小花继续在用她的侧脸看着他,那精致而慎重而羞怯而越来越乌漆墨黑的侧脸。 张二锤感到既苦涩而又甜蜜,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令人头疼的纵酒放荡之旅。 天就在他的脸上,太阳像一颗五成熟的蛋黄,稀溜稀溜着像要滴掉下来。张二锤张开口,似乎要一口吞掉日头。但是隔三岔五的风吹过,一片过早枯黄的榆叶落到了他的嘴边,那叶子旋着转儿滑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像块篷布遮住了整个天。 张二锤一边作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觉地把李小花的手捏住了。他捏捏李小花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 微风吹过李小花的发梢,掠过张二锤那火热的双颊。他脑中电闪而过很多回答,这一刻终于决定出口。 “待那天,我们布衣白发,无论一起潇潇洒洒烟蓑雨笠,还是频频扑扑养猪放牛,定然尽皆瞑色尚早黄昏未晚。” 虽然经过了不短的一阵沉默,但张二锤答得非常果断,坚定且郑重其事。 李小花眼里顿时闪动着泪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睛是心灵的斥候,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张二锤,眼睛里亮晶晶的,脸上的一点点期待的笑意渐渐变成了大大的开怀的笑。 她忽然颤抖地抱住了他。久久没有放开。 早秋的风不知从何处掳来了晚桂的芬芳,两情相悦的情愫加速萌生,一浪又一浪猝不及防的心动,布满了原野。 这一下,李小花简直闯进了他的嘎吱窝! 张二锤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紧张,神态变得结结巴巴。心跳比平常要快上很多,剧烈得如猛猪乱撞,血脉撞鼓,直达耳边,奔涌而出与天地共振耳膜。 他发现自己经已坐了起来,并且搂着她的背。他的手和谐而坚决。他的手触到了她的头发,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背脊,他的手…… 李小花比张二锤所想象的更加温热,摸起来直让人汗流浃背。张二锤已无法故作镇定了,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手心沁出汗水。他忽然想起了那两头野鸳鸯猪…… 已摊开的温情话题总需要一个快乐收尾! “我们得回去了!”李小花微微一颤,瞬间挣脱了站了起来。 “急什么,此处离多竹居近得很……”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哦!锤哥,你自己慢慢跟死猪晒太阳吧。”李小花说完再度抛给张二锤一个甜甜的笑,而后走上了回多竹居的小道。 张二锤抚着那片草地,柔软的草,回想着方才的动作,体味着一种激动的余温,几乎重又陷入了搞腐化的思绪泥潭里。 这日子对于张二锤来说,是很特别的时光。他盯着李小花的背影,甚至希望,以后就这样一直下去。 海天云蒸,渐渐燠热。从峡谷里升起来云雾变得不痛不痒,没能阻挡分毫日头投射下来的煎熬。正在此时,晴空中忽然诡异地滚过两声响雷,远处有云开始聚集。 天色很快不再一干二净,忽然之间便准备脱胎换骨。 一只黑色中闪着金色光泽的大蝴蝶翩翩飞来,落在一朵火绒花上,翅膀缓缓地扑腾了几下,随之慢慢飞起,在凝重而炎热的香气中摇晃着飞走了。 是寓意百事大吉的金脉黑翅蝶! 张二锤暗自点点头,最后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草皮,笑着起身。 “真是好一条邪门老猪王。”张二锤正掰扯起老山猪,目光落在它额头正中那像个王字的深深的皱纹上感叹万分之时,忽有一道尖厉的声音传了来—— “好一个阴毒而无知的小子!你鬼鬼祟祟暗藏此处,是否幻想着凭此便可以暗算老夫!” 第77章 骨笛老人 一个老头如鬼魅般出现在张二锤身后不远处,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每一丛花草都向他警告地射着前有埋伏者的晦暗眼神! 张二锤刚扛起了猪,眉头紧皱起来。又是一个生埗人! 长月山沉睡万年,如今是终于开始求偶了么? 老头身高不足,头戴一顶发黑的破草帽,眼睛似乎半闭着,短褐不全邋里邋遢像个落魄乞儿。奇怪的是,他的左臂僵硬地悬在肩下,看上去像是受伤耷拉着,又像是一条木制假肢。除了形体轮廓与人基本大同小异,实质细节长得可真是奇形怪状,让人坐立不安。整个人看上去似天夺其魄,命不久矣。 张二锤眯起眼迅速进一步打量起这个奇怪的老头。 此人虽然五官不清不楚,面目缺斤少两,且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但是——那一身烂衫显然可见生前并非低档货色,素色云铭仙长袍的气质还残存在身,华丽犀牛,腰间系着的深灰色真皮腰带虽已秃噜起皮,然亦隐约可见其上的白鹤花纹。尤其他手上戴的翡翠戒指虽然没有鸡蛋那么大,但很灵透! 老头身边还站着一只巨型猴子,咧着干瘪丑陋的嘴,背着一个篓子。 居然还带宠物!这是山寨乞儿,若所料不差,他原本应该是个名贵老头! 莫非又是家里那老头耗费不少心血召唤来的银两!张二锤忽然灵光一闪。 “你说谁老猪王?”老头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张二锤预备开始美滋滋的思绪。 “别误会,我只是感叹我打死了猪王。”张二锤晃了晃肩头示意,又把问题还给了老头。“老爷子,你又是谁?” “还打死?我看你就不知死活!” “老爷子,你外形如此俏皮便也罢了,没想心眼也玲珑得过分啊!莫要暴躁,我说的真是我肩上的山猪!别无他意!” 这老头似乎连神志也有点疲累。张二锤不得不收起他的试探。 老头盯着张二锤看了一会儿,低低地骂了句晦气,没有接话。 半聚的云复又散尽,太阳继续其夏日未竟志业,正在憋着脸散发焦热。有风,风吹在人身上有火。 那老头似乎有点焦渴,茫然的神色像是在费尽一番心力跟风打听着雨润的消息。 “老爷子,我估摸这天色,一时半会是不会下雨的。”张二锤好心提醒一番,却又忍不住要打探打探他的身份。“你从哪里来呀?来这里干嘛呀?如何搞得一身风尘碌碌的样子……” “我来此间自然有事。如何轮到你多嘴!”老头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又骄矜倨傲。 说完他却是虚茫地摆摆手,忽然掏出了一根笛子。笛子散发着清冷的质感,笛口处镶有金徽,笛身遍布蛇腹断纹。还布着一层薄薄的笛膜,漂亮异常,看上去,那是角膜云翳! 这竟然是一支人骨笛! 张二锤就地一愣!他很难想象,人类为何能制作出这么残忍而这么漂亮的东西。 人骨!造笛! 张二锤惊得抛下了猪,刚感叹一句,便不由自主沉醉在笛声之中。 曲音悠扬乘风,如钝刀子锯肉,但不断波伏间又像远天飘来了一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铁钩,晃晃荡荡,而后一下子钩住了张二锤整一颗人心,一顿一挫便牵扯出来——还在跳动! 好一支离了大谱又天赋异禀的人骨笛! 似乎间奏吹得有些不顺,正在张二锤听得懵懵懂懂又如痴如醉的时候,笛声却骤然停了,山野间重新安静下来。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这笛音清越圆润,老爷子你这支人骨笛当真不愧为笛中上品。”张二锤脑瓜子嗡嗡作响,浑身难受至极,嘴上却盛赞不已。 “什么人骨笛?”老头神色怪异地盯着张二锤。“这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猪骨笛!” “猪骨?”张二锤反向一愣,心里好一阵纳闷。“普通料也能发挥得如此凶猛,老爷子你的笛子吹得着实不错!” “当然!老夫自幼学笛,两岁时便吹得完整一曲,村里人都吓了一跳。五岁更作为远近闻名的红白事班当家主唱!”老头脏兮兮的胡子下,下巴清清楚楚可见,一如他的骄傲。“有几条村还给我颁过奖!” “果然是天籁之猪!大师出手当真非同凡响!这深深令人着迷的一曲入耳,我整个人都已飘飘欲仙,感觉心境已更上层楼。怪不得我这些天来眼皮老是在跳,就知道要有大机遇发生!” 老头再也忍不下去了,嗤笑一声,眼神里的鄙视忽然相当坦诚。 “此曲名回魂,一曲便让你的魂魄回老家!”他对张二锤的浅陋感到相当可笑。果为南蛮鴃舌之人,吱吱喳喳没个停没个准。看着似乎品貌上乘,怎的如此蠢木!罢了,就送你这半曲抵过冒犯,你我恩怨了断,老夫便放你一条生路吧。 老头一边想一边摇头叹气。 “回老家?”张二锤面色轻轻抖颤,小小感到一丝紧张。“果然神效!虽此地算我故乡,但我魂儿似乎还真飘回了祖籍。” 山风追逐蝼蚁,蝼蚁眷恋着混元山残躯。 “你就住在这里?”老头眼色一亮,话头一转。“那你可见过,这片山头里是否还住着一个中年糟汉?高高瘦瘦的,人长得面目狰狞,丑得可以辟邪。” 老头问着话,一脸克制不住的期待。 “没有。”张二锤仍有些晕晕乎乎的,但答得斩钉截铁。 老头一脸失望。 “我在这里十几年,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没理由的,我相信今次绝对不会找错的了。”老头心里急迫,眉头皱起,忽然又像醒悟了什么一般大嚷起来。“对了,老头!他是老头了,不是中年人!那么,这样一个老头,有没有见过?” “这倒有。”张二锤诚实地点点头。他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老头的身影,回答的口吻很是坚定。 “快!快带我去!”老头声音压了低,但喜上眉梢显然相当激动。“找到他之后,我便给你些小费……哦不,一份天大的机遇!” 又来了又来了! 果然是老头的朋友!虽然此人长得很是事态严重让人不太放心,但显然他与老头的万古友谊扎实得绝不迷糊! 张二锤心里的银两唏里哗啦淌了一地。 “在下自当义不容辞!” 张二锤和老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他这时方才发现,小花走得可真快,影都没了。忽又想起了方才的欢愉,叠加起当下正在快速走向兜里的银两,此刻他一颗心满满都是直截了当的快乐! “小兄弟,你简直是老夫的福星!”老头面上的喜色越发厚重。 “老爷子可莫这样讲,做朋友,在心间!”拉近关系,增进熟悉度,人之常情皆如此。一成忘年交,得到他全副身家的可能性便更高了!张二锤越想越滋润,脸上露出随叫随到鞠躬尽瘁的笑容。 “朋友?没错,朋友!老夫最喜欢交朋友了!”老头放声大笑。 乐莫乐兮新相交!山长水远来送银两,作为你的朋友,我更欢喜!张二锤会心一笑。 “老爷子,你身上有没有没有什么重物,我来给你提吧!”看着老头流露一脸对初生牛犊的称许,张二锤越发不遗余力,殷勤了得。 “那倒不用。我行走江湖,只身一猴,别无他物!”老头说着扬起手,摸了摸猴子的头。光线从他破烂成条条的袖衣间穿了过去。 “你这一身名贵的笛师制服,可真辣!”张二锤顺手从道旁拔了根草秆子掏着耳朵。啊嗤,他打了个喷嚏。又挥着草秆子,若一把翠剑,柔软,变幻。 “此乃身外之物,无需在意光鲜与否。要是心念在此,这些东西自然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张二锤点头如捣蒜,舔了舔嘴唇,目光流露出强烈的占有欲。果然是个财不露眼的富有老头!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低调! 第78章 猪骨针 天上的太阳虽已不再那么强烈,但此刻人也已被晒得蔫里吧叽。 老头从猴子的背篓里掏出一樽酒,边走边喝了起来。晃动间,酒瓶子里一只大大眼睛格外醒目,此刻在酒水中变幻着形状,正放射出渗人的目光。 “猪骨作笛,猪眼泡酒!”这可真是个极品老头!看着那酒里的猪眼,张二锤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老爷子,如何猪眼也能泡酒?” “小兄弟,这回你可又看错了。”老头急不可耐地大大灌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开口说话。 “此乃正宗的人眼浸酒!白牛胆人眼高度浓缩酒,一口比得上寻常酒水十斤!此酒具备清肝明目、强身健体之神效,多喝还可以治疗胃出血!” 一群蜂嗡嗡嗡地从脑袋边上飞过。张二锤仿佛被吓了一跳般,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 居然还这么多功效!养生酒见多了,可如此革命性的产品他还是初次听闻,只是,一时间觉着新奇得来又感到脊背都凉飕飕的。 “你闻闻,这酒可香可醇了,要不要尝尝?不过,所剩不多,只能给你一小杯。” “不了不了,如此极品名酒,我身子骨怕是虚不受补。”张二锤眼睛惊慌地闪了闪,连忙拒绝。 “你还不会欣赏它的魅力。喝了它,你今后甚至不再需要姑娘,自己就可生个大胖儿子传宗接代!”老头又喝了一大口,仿佛心中已熊熊地燃起来,露出了一脸高潮般的享受神色。 男子怀孕酒?这是什么阴间功效!张二锤听得虎躯一震,面色僵硬。 “酒力如此强劲,老爷子你这酒瓶子,它可受得住吧?” 老头扫了一眼张二锤,摇摇头没应答,只嘿嘿一笑,便又举起了手中的酒樽。日光透过泡着的人眼,落在他的脸上,画面显得尖锐可怖。再次喝了一大口后,他的目光漫不经心落在了老山猪上。 “小兄弟,看不出来,你气力可不小呐!”老头边说边心满意足收起了酒樽,还舒畅地打了个酒嗝。“怎的你一个人出来猎猪,你爹娘呢?” “我早没了爹娘。”张二锤低垂下头,悲伤片刻又迅速回复过来。“不过我没事,如今一切都挺好的,正朝着人间值得的方向发展。” “尚还属于少不经事的年纪,便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生活,也是不易。”老头歉意一笑,动情地抚着张二锤身上的老山猪。“不过看起来你运气挺好,这头猪也够你吃上个把月了。” “那可不行,最多三五日,我又得出来干活了。”张二锤笑着摇了摇头。 “小兄弟胃口竟如此之大?”老头丑陋的五官扭在一起,堆出一脸惊讶。“也对,不然何来如此神力。” “这倒不是。家里十几口人呢!尤其你要找的那个老头,口口声声说养生,但最能吃就是他!我怀疑他放开吃,一口可以半头猪!” 张二锤话音甫落,气氛却是陡然一变! “噢?如此说来,你非但识得那个老头,还住在一起?”老头忽然伫立身形,瞬间便浑身散发出一种冰冷,声音也奇怪地颤了起来,顿了片刻,又忽然大笑两声。“说!他是你何人?” “好说了,小子正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张二锤骄傲地亮出身份,但隐约又觉得有点不安。 “好得很!”老头突然横眉豁眼,带着一种十分想让人害怕的冷笑,从稀疏的黄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好得很!” 好得很呐!一切就是来得那么容易和轻松! 老头突然放射出来的杀气与温馨和谐毫不犹豫反目成仇,二人同行的欢愉名存实亡,忘年交的友谊识相而着急地溜了号。 话已经说得太多,再也无话可说。 老头再次冲着张二锤一笑,突然起势发难,他臂腕刚猛一伸,当头一掌劈落! 他的行动矫健而剽悍,出手实在太快,张二锤只堪堪避开要害,连人带猪被振飞开去。 “想不到前辈不但吹笛拿奖,这如此强大的掌力也实属世间少有!不过,虽则我几乎每日都有坚持锻炼身体,前辈也无需初次见面便如此实打实地考验我的筋骨吧……” 张二锤翻开砸在身上的老山猪,吐出嘴里啃到的草。他满脸吃惊,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老头。嘴上说得轻松,但他心里已翻江倒海。这一掌的确强劲异常,瞬间把他的气息都打乱了。 “你可真是天真得可爱又糊涂,死到临头还傻里傻气。”老头觑了张二锤一眼,似乎心中悲悯难忍,笑意又暂时接管了那张冰冷的丑脸。“只是,不谙世事也得有个度。” “什么死到临头?莫看我肌肉老到,但其实都是娇嫩的新鲜货。我可还年轻得很!”张二锤拍了拍衣衫,脸色平静,好像似懂非懂。 “我不管你是真的蠢头蠢脑还是在装傻充愣!黄泉路上没老少!看招!” 老头话音未落,身形已瞬间闪出。他的气劲已加倍翻涌,浑身布条飞扬,似乎还出现了影影绰绰、重重叠叠的影子。 如此一来,便是简简单单的出招动作却也让人看得不清不楚了。 张二锤瞳孔一缩,好一会儿没聚上焦!这老头相貌智商下等偏低,人却手脚勤快,做事麻利。 来者不善! 老头不容张二锤多虑,乍进乍退之间走位直如蛇行鳞潜,猛然一个眨眼,已欺身近前。 张二锤连忙挪动身形,岂料一个闪避不及,骤然亮出的骨笛勾挂住了他的衣襟。老头顺势猛地一拽,嘶啦一声便把他的潮流山风短袖拉开了一道大口子。 正当此时,一溜风过来,从大口子钻了进去,好不风凉! 张二锤顿时脸色铁青,心沉了下去,怒火上升。 他终于明白,这老头绝非是他命中注定的上门银两。他满心的喜悦变得模糊,所期待的故事似乎已确定要以粗暴的蹂躏作为结局了。 “你整破了我的衣裳!这是我预备闯荡江湖的新衫!”张二锤注视着老头,直把牙口咬得嘎嘎嘎响。 话音甫落,那一直不声不响的巨猴竟也不知何时转悠到了他的身后,又是嘶啦两声,他的短袖完全被拉烂!完事之后,那巨猴还左右弹跳着,挑衅似的咧嘴丑笑一番。 老头也爆出一阵诡异的狂笑。 张二锤不再干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混元诀速度篇!”刀已在手,张二锤反手就直砍而去。 刀势迅急如电,一刀直取猴脑!巨猴显然见过大世面,没被刀光唬住,但它腾跳的动作却是比它设想的慢了好几拍,锋寒刀刃即将到肉! 眼见巨猴就要命丧刀下,老头的骨笛却要更快一步。大热天时,寒意一瞬间已触及张二锤的头皮。 张二锤的面色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刀势戛然而止,迅速退避而开。他当然不能就此与巨猴共赴黄泉。同时,此刻他亦才惊觉自己的鼠目寸光,这老头的确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老头的身形动作迅捷而有派头,一招一式如狂风夹着雨点,动静相宜风度不凡,他的出身显然大有来头!他绝对不是那种只有外表令人无法忽视的人。 然而老头却丝毫没有理会张二锤的心潮起伏,骨笛带着绝不善罢甘休的气势继续重扫而上! 经过一瞬飞快的战术打量,张二锤迅速收势,手里的刀翻了过来。骨笛直接敲在刀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俨然金铁之鸣。 那明显不是普通的猪骨笛!如此短兵相接,竟然分毫无损! “混元诀力量篇!”刀光再度一晃,张二锤臂腕已蓄满了力,拖刀便砍了下去。然而这可以瞬间将三头猪对半斩开的一刀,却只是将老头远远震退,但依然未能撼动骨笛半分! 意志软弱的人此刻大概早已不寒而栗,但张二锤显然不在此列。 他眉头一皱,似乎还要再来一刀般飞身而起!刀光骤然大盛,异常刺眼!半空中他忽然屈指一弹,一道寒光抽空急速直往老头面门冲去。 老头的反应异常之快,脑袋一侧,竟用口接下了暗器! “好小子,想不到你还虚晃一刀,学人搞偷袭!”老头呸地吐出嘴里的飞针。“你太不淳朴了,实不值得怜悯。” 张二锤望着眼前,愣了一愣。这老头好生牙尖嘴利!真是一把犀利的嘴,如此疏落的老年人牙口竟能接下几乎无敌的高速飞针! “这一招刀里藏针还算过得去。”老头咧嘴笑着。“只可惜草萤有耀终非火!老夫并不是无知凡夫,吾乃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 老头的喃喃低语突然止住,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的操作,便眼睁睁看着飞针竟然被张二锤一手回收! 那飞针竟然还有针鼻! 在一根别出心裁的透明细丝牵引之下,被老头吐在一边的飞针瞬间又回到了张二锤手上。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老头似乎大吃了一惊,喉结猛地一伸缩,咽下了一大口唾沫。 第79章 忘年私交 “此乃我的独创神器——回转猪骨针!如何,你是否已为它艺术价值和实用性能的双高所深深折服?”张二锤口中说着,手上却是一刻不停。“你有你的猪骨笛,我有我的猪骨针。不是很强,但同样很硬!” 话音未落之时,他已趁机再次发出飞针! “我倒要看看有多硬!”老头略微愣了一下,咬着牙厉声冷笑道。 “你莫后悔!不但硬,更是又快又出乎你的意料!” 张二锤不断发出、回收,攻势果然如他所说,异常迅猛!不过,老头横起骨笛左挡右挡,也甚是灵活。巨猴远远候在一边,似乎是在等着机会偷袭,也像是在观战。 “等一下!”忽然之间,张二锤箭一般蹿开,同时大声请求暂停,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风忽然大了起来,无声吹过山野,似乎想要吹走所有尖利的嚣鸣,却只留下了声声满含幽怨的叹息。 老头不知是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心地善良,他同意了。 “人死如灯灭,小子,你无需交代后事。毕竟,你师父很快将会跟上你的脚步。” “老爷子,能否助我重启一下这飞针?刚一个收回来的动作没把握好,猪骨针飞插到我脊背上了。”伤痛新鲜而锐利,一瞬间唤醒并加深了张二锤的祸患感。他稍稍凝神屏息,发出进一步的请求。“啊!好痛!估计大半没进去了!搭把手,我够不着!” 他费力地伸手想要拔针,却始终差了半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满额冒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热风吹在他的脸上,眼睛都起了雾。 老头有些迟疑地望着张二锤,眼神摇曳不定,继而露出了一脸标准的老年痴呆症神态。过了好半晌,老头的思维终于突出时间的包围,具体而真切地回到这片天地。 “小滑头,你又想搞什么花招阴老夫!”老头皱着眉头破口大骂。顺便闪身退开了数丈,手中笛子轻巧地翻了两圈,就地开吹! 笛声尖锐,离刺耳只有分毫之差。 “花什么招,我的确真的受伤了!”张二锤叹了口气。 听着老头的曲音,他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渐渐又觉得心烦意乱,喉干舌燥,头痛如裂,背上的疼痛蔓至全身,甚至如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心窝、骨髓。 刀已脱手掉地,世界在眼前剧烈晃动。慢慢地,紧张忽又变成了一种平静,张二锤的意识被安顿下来,似乎当场进入了回老家状态。春风醉人,秋风空落,已是静僻的午后,阳光似乎又开始更加兴隆。 “停嘴!” 一柄长刀随着一声震喝,亮着刺眼的寒光电射而至,笛声随之戛然而止。 家里那个老头正潇洒地踏草而来,速度无与伦比,快得那中分头已齐齐向后冲起。一瞬间,便如同巨鹰从天而降,一个猛子扎了下来般,稳稳收翼立定。 张二锤跌跌撞撞地挣扎着起身,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但已面露微笑,放松了下来。 “没事了吧?”老头叹着气问道。他将张二锤背上的猪骨针取出,随手一抛。简单止住血后,他的老手顺便给张二锤抚按了两下。 张二锤心头一热,感动的热泪斟酌着,几乎就要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武功不好好练,老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货!你看,何用之有?”老头却是对张二锤的热泪盈眶不理不睬。“你本来一个十分聪明的小伙子,心思却花得如此毫无意义,真不成器!” 老头说着话,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往后拢一拢,忽然之间,关怀而责备的神色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他的眼神瞬间又要冒火——张二锤的指甲有着闪闪发亮的刺眼。 “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些什么!”老头牙关紧咬,没好气地骂了起来。“有时候我真的忍不住在想,你到底能不能成得了气候!” 张二锤脸色羞惭,脑袋低垂。 “绝世高手,你终于肯现身了。”骨笛老头的声音终于响起。他缓缓垂下右臂,吹了两下嘴唇,仿佛恢复了理智,但如擎天山崖般凸起的高颧骨上仍挂着明显的冷笑。“当真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着老头,脸色却并无太大波动。他将华丽的欣喜表现得非常平淡。 “没想到连你也能找到这里来,盲佬。”老头似乎并不感到吃惊。他慢慢转过头,声音同样平静。 “他是瞎的?怎么可能!”张二锤插嘴惊呼一句,斜眼紧盯着骨笛老头,却实在看不出盲眼端倪。“那他方才还说我骨骼惊奇乃世间少有奇才,活泼强壮又靓仔非常!”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当得上靓仔,那我岂非帅得世所罕见,无词形容!”老头捎了一眼张二锤,同时梳了梳发型。“你有没有看到他喝酒?他的眼珠子就泡在酒里。十几年而不腐,这人眼也是罕见的耐泡。” 骨笛老人微微转动脑袋,似乎不屑地瞥了张二锤一眼,又对老头流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满脸红光。 “他自己的眼珠子?!”这一句更使人洞心骇耳,张二锤突然一阵反胃。那果然真是人眼浸酒! “不过就算眼珠子还在眶里,能对你说出那番话,他指定也是盲佬一个。”羞辱别人所带来的短暂快乐,令老头很是享受。 “别叫我盲佬!你莫忘了,老夫乃是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大骨笛!吾名乃覃伒!”覃伒蛮不情愿的眼中闪出凶光。 张二锤此刻才真的留意到那是颗假珠子。好家伙!假得饶富趣味,几乎以假乱真。 “盲佬,你总是缺点自知之明。你连自家床板都震不了,莫说江湖。”老头压根连眼神也没与覃伒对上,只低声笑道。他还嚼起了一根鲜黄瓜。 “我也曾一度头角峥嵘,风光无限!技艺之纯熟素为武林称道,气头不在你绝世高手之下!”覃伒越发激动起来,像个疯子。枯槁的脸上尽是曾经,声名、斗争、命理、道德、利禄,在其上吱吱喳喳。 “风光?就你一个断臂盲佬,你莫侮辱了风光二字。”老头这会儿开始打量着覃伒,只片刻,眼睛便捎过他的断臂,望向了远方。仿佛他也情绪受染,想起了曾经。 “人体有综合平衡机能,凡身体各部,有一残必有一盛。我一条胳膊撒寰而去,可是,换来了这无敌口技!老夫一嘴以攘天下,你用不着妒忌!”覃伒说着长长地嘟起了嘴示意一番,趾高气扬而且信心满满。 “那你瞎了眼睛,又给你平衡了什么?”老头慢慢收回远眺的目光,紧紧盯住覃伒,语气里充满调笑。 张二锤也是微微一笑,这真是让人无从察觉的侮辱。 “自然是精准的听声辨位。此刻我甚至听得出,你的心率发了慌,有些虚高。”覃伒笑了起来。“早知道耳朵如此好使,三十年前我便该少走弯路。” “如果你当时选择当场去世,还少吃三十年苦。”老头嘴角一颤,直视着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覃伒表情凝肃,忽然眼眶泛红,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他鼓起勇气反复咀嚼,豁然间好像又有所领略,陷入了一种似乎有理的混乱。 “这么多年了,你为殷无尘跑腿也倒是孜孜不倦。世人皆认为你与殷无尘竞争盟主一位失败后,定然会成为他的死对头。孰知你软骨绵绵,与他竟暗有忘年私交,为此专门针对我混元门!” “你嘴巴依然又刁钻又毒辣。”覃伒像记忆也已被晒得麻木,疯狂地重现了旧日某些情景和感觉,他满脸努力与激动,却忽而大嚷起来。“哎!可别误会,谁与那老头交过了!我来此地,全是为你,我们才是千里神交!” “打住,我死也不可能会与你交!” “交不交另说,但今日重逢,我的确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多年前承蒙你师父赐教,在下一直深铭于心,苦苦记挂。” 覃伒咬牙切齿说着,但同时似乎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了故交相见的感慨。说话间,又有一阵合情合理的激奋感觉掠过他的全身,他此刻的喜悦明显多于旧时被打的悲哀。 “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记仇。我师父已断送于殷无尘剑下,你再惦念亦于事无补。” “当然,我找的是你。你贵人多忘事,我可辗转反侧实在忘不了。”覃伒露出诚挚的表情,神色中带着明显的严肃。他说着话,又看着自己的左臂,原已收起的诡异笑容又绽在了脸上。“除非你现在立即自断一臂,你我之间的仇怨便可一笔勾销。唉,人年纪越来越大,总是会变得越加和善。” 张二锤的呼吸渐渐平静,慢慢觉得又恢复了点力气,但覃伒这一句,差些让他把所有气力用来笑了。 “鼠腹蜗肠之辈,一世人就这么冥顽不化。实在没得救了。”老头叹息着,摇了摇头。 第80章 人兽双打 覃伒眼巴巴地注视着老头,他忽觉得身上微微有些发抖。 “绝世高手,自你偷袭断我一臂之后,我的确曾深悔自己的无力张扬。由此,我便痛下决心,躲起来苦练了许久。” “弱鸡才诸多藉口。武学较量岂是软糯蜜甜的回合制游戏。”老头脸色微微一红,又鄙夷地笑了笑,背负起双手。“不过,你能伯玉知非,悔过自新,也算是孺子可教。你应该继续躲着刻苦,或许入土前,你的功力有机会及得上我的一半。” “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再讨教一二,一雪前耻。”覃伒没理会老头的揶揄,自说自话。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我多年前就得知你避居此地。只是直至今日,方终见真人。” “你当然明白自己的斤两,贸然行事,我不一定会再次手下留情。”老头耸耸肩笑着说道,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开始挽起袖子。 “不。我之所以今日才来,是买错了地图。那根据传闻拼凑起来的山寨图,好不可靠!真是浪费了我无数银两、时间、精力。”说起爬山涉水的辛酸史,覃伒的脸色变得悒郁不欢,禁不住悲从中来,差些便要老泪纵横。但很快,他又盯紧了老头,脸上散开了一种成功的喜悦。“好在,下半辈子的幸福最终还是得偿所愿了。绝世高手,你可真让我一番好找!” 老头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盯着覃伒,一阵沉默。 “真是像头傻骡子一样固执。如此你这是一直都在千方百计、不计舟车劳顿、万里迢迢急着赶来这,给我表演一个自寻死路吗?” 覃伒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的嘴皮子可真是够犀利的。不过,我从来都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海市蜃楼突然间已触手可及,覃伒那木讷浑浊的眼球爆发出一丝亮光。他的脸色面色如终等到漫天乌云被天色收割后渐次开展的爽朗黄昏般,有着黑暗前的疯狂,但声音沉稳平静,仍带着一丝压抑的理性。 “你第二个错误,便是无法定位自己。今日亦不过是重复当年,我劝你最好是当场自行了断。”老头吐了一口黄瓜,话里的讥讽更加亢奋。“你的回魂笛的确不弱,但如果它根本吹不出来呢?除了索命笛音,你其他的功夫套路可以说相当平庸,缺少创意,毫无威胁性。” “我想,你的眼珠子抠掉也没什么分别吧,反正它既看不清人面,也看不透实力。”覃伒的声音里有一种用功者的独白意味。“我一身名家绝技,又勤学苦练几十年,岂能如你口花花的不堪!” 覃伒说着,浑身的气息提了起来,这一刻,他感到年轻,精力充沛。 “当真愚不可及!谁人定下天规,一分耕耘便换一分收获?若如此,芸芸众生,谁人不是顶尖高手!”老头侃侃而谈,语调愤然。“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你甚至连智力发育的程度都远没跟上年纪的增长速度,更何况这过分放纵与混乱的病体残躯,你拿什么兴风作浪?” 这一番说话,连一旁的张二锤听得也都一愣一愣的,大为语塞。 果不其然,覃伒怒色上脸,暴跳如雷的杀气抽丝剥茧,随脸上的皱纹涟漪扩散,眼耳口鼻仿佛都要错位。 “既来之则安之。山长水远来到,就安息在这里吧!”黄瓜头越嚼越觉得涩,老头随手一扔。他摆摆手下了结论,分明已不愿再与覃伒逞口舌之快。 “好!拌嘴无益,接我一吹!” 覃伒的声音落地之时,已瞬间振作起战斗精神,他眯着如虎,不再管那个要老头自断一臂的第一志愿,骨笛上口,就要发动攻击。 然而还未发声,施法已被打断。老头凭空一个招手,先前插落在地的长刀如冲破樊篱般瞬间飞起,就地朝着覃伒横砍而去! 刀自空斩,却依然气势强悍,仿佛要斩破一切。 本能占了上风。覃伒量力而行,一个闪避。与此同时,老头长身而起,眨眼间手已握住长刀。 风不断,日渐斜,好喧哗。 两个老头已缠斗许久,刀与笛冷光乱山,战况一时竟显得有些胶着。看来覃伒的确不像老头所说的孱弱。 然而骨笛坚强,奈何终非正宗物理攻击武器,且覃伒臂膀负荷力明显不足,在老头不断猛攻的刀势之下渐渐开始鸡飞狗跳,变得吃力。 “快把口粮放下,上!” 再这样拖下去有些危险,覃伒盱衡时势,无计可施十万火急一个后跳,放下个我主体自由,大声召唤巨猴! 精通八级人语的巨猴立即点点头,身形登时预备躁动。 “既然他人猴相通,二锤,那我们便师徒合体!让这人兽组合见识见识,什么叫天作之合!” 张二锤脸色憋得猪肝一样红,老头的口音和口味都重得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而正在他犹豫之际,那巨猴却反抗逻辑,似乎听错了覃伒的安排——它放眼四处侦察一番,忽然间竟然紧抓着篓带,自暴自弃,准备跑路! 动作异常熟稔而极具惯性。 变化来得太快,出乎意料。张二锤张大了嘴巴,惊愕万分,与老头相对无言。 正在二人愣住的此刻,覃伒的回魂曲突然毫无前提地飘了起来!笛声初如吹烟飘霾,却又瞬间翻作滔天巨浪! 老头被浪冲退半步,他瞬间把长刀挥插在身前地上,双手快速比划,舞动着复杂的手势!权变锋出,气息强劲,他似乎正倾尽全力运功抵挡魔音。 笛声仿佛遍布了整个天地,透过脑壳直入脑海深处。张二锤同样感觉到力量、攻速、防御等全属性迅速下降。 洋溢着诡异老年男性魅力的笑脸忽然出现在张二锤面前,狂泄着变态虐待狂的气质!覃伒明智地选择了已然伤损的张二锤。 不好! 张二锤脑袋炸裂,心念一动,脚尖划着地飞速倒退,草地上拉出长长的痕迹。覃伒茫茫然的假眼珠凝视着他,眼里不含一丝笑意,他如影随形,专业之极。 就在覃伒马上便要追上张二锤之际,几声惨烈的吱吱尖叫声忽然拉住了他的脚步。 是巨猴传来的惨叫! 覃伒迅速回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巨猴两截小腿连着黝黑而能干的爪子,畅所欲言般划过半空,飞落在地!就掉在他的眼前! 逃跑的巨猴不知何时已溜到了老头身后,飞身而起伺机偷袭,那动作朴拙得来又显得灵动,可惜它高估了自己!正待出爪之时竟被老头背身一刀而过,无端断了两只腿爪! 老头提起身形,继而猛然踹出一脚。巨猴远远飞出,重重落地。 张二锤不知道老头是如何摆脱的笛声的控制,但老头这一招下来,瞬间已将局势拨乱反正,大有声东击西的神效! 张二锤的危机消失,魔音亦溘然中止。 没了两只腿爪,巨猴还在杵着半截腿桩顽强地往覃伒那儿跑,简直与爬无异。不甚美观但算得上齐整的断口处耷拉露出半截猴腿筋,戳着泥草,又染着血拖在地上。 然而,煎熬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巨猴再也无力蹦跶,它哀哀地叫唤,发出凄厉的哭诉声。 场面令观者目悸心骇,何其残忍!那种不亚于被活活肢解的钻心的疼痛,看着都让人毛骨悚然。 老头似乎还想一口气冲上去把巨猴的脖子拧断。 覃伒焦虑感十足,三步并作两步,近乎笨拙地跪倒在地抱起巨猴,骨笛也已扔落一旁。本就凌乱的白发松松散散地披了开,几根无助的发丝在头上飘动。他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一瞬间进入了生命的最低潮时节。 “我的小猴!” 覃伒嘴里带着苦涩的滋味,心理创伤淹没了他原有的愤慨。他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人兽双打之计是个错误的选择。 原来,巨猴的起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跑路,这是他们打配合的伎俩!在巨猴眼中,它的主人当然并不是弃之不足惜的敝屣。 巨猴没有糟蹋主人的一番爱意,他们之间的灵魂悸动果然非同小可!只可惜两情相悦的双方,终难成眷属,覃伒满脸的忧伤悲戚之色越加深厚。 然而,就在覃伒专诚一心保佑巨猴留得残命的时候,一种诡异的冰凉感忽然穿心而过。 老头的长刀若星流霆击倏地从他胸前穿了出! 双重灾难! 刀的光华已消失,刀尖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巨猴身上。 长刀刺穿了覃伒的心胸,刺穿了黄昏的咽喉。 像打假赛一样结束得莫名其妙,期待中的双打永远不会再发生。张二锤也被这冷不防的一幕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惊叫一声。 命运真的多舛!那么多费尽唇舌的繁复鼓吹,竟潦草成如此低落喑哑的尾声。 张二锤看着老头,目光中带着不解。说句公道话,老头这偷袭也太不讲人道了。 “又过你一招。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如此境况下,必须乘势而取之!”老头没有看着覃伒,也没有看着张二锤,也不知这话对谁而说。他说完,重又背负起双手,双眼炯炯发亮,只看着远方。 血继续从覃伒心窝间缓缓渗出,沾湿了他的裤腿,又不急不慢地淌到草地上。草叶饥渴尖叫,饱餮草生中难得的大餐。覃伒的意识还很清醒,他能听见草的疯狂生长。 这时老头猛然抽回了长刀!覃伒身上顿时如山洪缺堤。 张二锤闻到了浓烈得像杀了一堆山猪时一样的血腥味。 覃伒用手摁着胸口那个黑乎乎的洞,血却依然汩汩往外冒。指缝间全是黏稠的血,他闻到了自己的血带着一股浓烈的人眼酒的气味。酒气交缠血气蒸腾,他先是感到被蒙住了双眼,然后一切又可怕地清晰了一瞬,继而全部暗了下去。 张二锤别过了头,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 覃伒凭着最后的一丝气力,艰难地挣扎着靠坐在一块大石边上。此刻,他已完全奓散了头发,目光中浮现了一种历经天大磨难且失败了的人固有的绝望,整个人更显形容枯槁,颜色憔悴。 他无力咳了两声,血又从嘴里涌了出,流过他的下巴,与胸口流出的,一齐不断落在巨猴身上。他狼狈不堪地抓着巨猴,发现它比自己更先一步已经没了气息。 “我真为你软弱无力的执拗顽固,感到可悲。”老头这一句,静静地催迫覃伒上路。 覃伒喉部一动,又喷出一大口血。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奇异的悲怆从心脏的裂缝处漏了出来。不过,这种一次性的悲伤很轻微,不会造成胸口憋闷背脊刺痛,更不会让人哭泣,很快便会安静下去。 “果真好一个绝世高手……”覃伒半死不活地说出了人生收尾一句,声音轻得让人听不见,苦涩而伤怀。他强硬地梗起脖子,最后一丝生机从心腔里直接跑了出来。话没说完,便像堆泥一样软沓在了大石上。眼珠子仍闪着凶光,他的嘴张着,出不来气。 惟时山风无韵,旷野寂寥。 第81章 烧烤巨擘 晚霞像喝饱了酒,食尽人间烟火般满腹心事,大红着脸,准备睡去。夜色在逐步加深,空气不凉不燥,林中的虫鸣鸟叫催快了人的脚步。 走过瓜田边上——福婶根据张二锤的外形扎出来的——用来吓猪的稻草人那时,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了下来,前边多竹居的灯笼,亮光渐渐显眼。 质朴的归属感油然而生。生活,本该如此,有奔波,亦有烟火。 烟火! 张二锤闻到了浓烈的香味!一天没吃东西,他感觉到肠子都已瘪得粘在了一起,闻着味道,饥饿更趋成熟。他忽然间暗想,若是再晚些时候,肩上这血尚未流尽的生猪,也要更赏心悦目了。 “贴秋膘了,快来吃烤肉。” 苦茶叔仿佛知晓二人的归期,他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十分贴合时潮。 “有山雉肥翅、红炭猪脸肉、老蛇皮、雀脯干、糖炙半肥瘦、米醋烤鹿肚、清烧鹿尾、片裹烤腿筋……” 苦茶叔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经营和把控意识,他早已将超然的理想融入了日常的烟火生活情景中。张二锤意识飘零而再汇整聚拢,脚步与苦茶叔的叫唤遥相呼应,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老头从他身边骤然掠出,很明显他也已被肉香迷惑,更是迫不及待! “同在这旖旎山中,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食烧烤,当真人间值得!” 在张二锤和老头从门外走进之时,山根和水塘也已被小柳唤了出来。 许是被香气所诱,群鸟栖栖,日暮徘徊,院子里显得相当热闹。长月茱萸筛下了一地浓郁的暗影晚荫。落地灯笼深谙传统,已预支油墨焕发灵奇。 “蘸酱有滚汤清酱、秘制辣酱……你们回来了,快坐下!” 院子里立起了烤肉炙架子,炉架上有炭有火,正噼啪作响。院子里的花草清香伴着烧烤味飘得老远,这气息,世间万物都会胃口大动。 “风再送大点!” 苦茶叔的确是个烧烤巨擘,指挥小翠扇风扇得像打台风一样。小翠满额大汗,已略显神色萎靡。 苦茶叔依然不断加着炭火,他咳嗽着大吸着浓浓的烟,同样汗津津的脸上,他的眼睛被烟熏得通红通红的。 专业得令人动容!烤肉和熏人不能说毫无瓜葛。 张二锤正咽着口水,走到了架子前,他的激动忽然跌宕消隐。 大烤架上,各种肉在狂猛的炭烤火烧之下,早已情醉心碎——看上去简直与炭无异!只有那小臂粗的山雉翅尚能分辨出来,那如同火化一般的烧撩,估计死去的山雉都要挥毫落纸递出一份万字状纸。 在小翠的竭力扑腾之下,此刻火势更是欢腾得很!架子上的东西越来越黑,越来越不对劲。 没曾想,苦茶叔还有如此刁钻促搯的烤肉技术! 这种丰富广泛的厨艺涉猎和乏味至极的成果表现,使得张二锤一腔难耐的饥饿发出了实在无法折腰盲从的抗议。他呆立当场,无语问苍天。 “久等了,请用餐!”苦茶叔仍在不断烤着,边烤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开动。 众人没有动作,仿佛保留着对大厨辛苦付出的尊重,让苦茶叔先吃。 “快来尝尝这山雉肥翅。这是我在油里先炸过的全翅,还蘸了蜂蜜,脆爽与鲜嫩并济,肉感共甜香兼美,简直完美!瞧瞧,充分保留了山雉最原始的深情风味。” 苦茶叔说着,猛然又塞进去一把山茅草。火势又是骤然一腾,他被呛得大咳了两声。他认真而细致的烧火动作体现了对山雉的强烈的人道关怀,他无家可归的烤技展现出肥翅悲剧性的壮烈之美。 风气凝肃,无人说话,树上的鸟也已全都飞走。只剩下节奏分明的火舌舔舐着刚放上去的恬淡寡欲的野山薯。 “二锤,来,给你先尝尝!”这时,苦茶叔忽然给张二锤递过来一块炭。 又黑又干还大块!真是无可挑剔! 张二锤看到苦茶叔的手都全黑了,顿时情怯之感与难言之意竟同时溢出,简直要白纸黑字满铺。目光落在那块炭上,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的生命极有可能会平静地停顿在这个美好的早夜。那玩意儿看上去,显然比梅子酒更视人命如草芥! 张二锤眼睛直挺挺地睁着,胸口起伏分明,手上却没有动作。 “苦茶叔,我今天疲累过度,其实想清清胃口,吃点素的。我再等等那野山薯。”张二锤的目光从那块大炭上移开。 苦茶叔眉头微微一皱,瞪了他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众人亦尽皆坐姿僵硬,依然一动不动。神情肃然,似乎都在暗自犹疑着、迷惑着。 “老爷,这个最大的是我特意加猛火给你烤的,来吧,尽情享受吧!”苦茶叔忽然挑出一块形体最丰腴、黑得最勾魂的递与了正目瞪口呆的老头。 “苦茶,你真是个奇情男子。你对烧烤的理解显然非常深刻,竟可将现实经验与感怀创想激荡得如梦似幻,又互不干涉,着实令人赞叹。”老头神思昏沉,身子微微后仰,脸上也忽然露出一副忧累样子。他微微摇了摇头,赶紧让嘴角的颤抖悬崖勒马。“不过,我今日实在操劳过度,现在有些晕眩有些乏力,我也想吃得清淡一些。” “放心,火候我掌握得刚刚好,绝非油腻之物!正好适合过度劳累身体被掏空之后的迅速补充。”苦茶叔费着唇舌解释道,毫不停滞张皇。 眼下这些炭就是对他火候掌握程度的悲伤体现。 老头面色淡定,但他似乎也想不到如何接话了。他捋了下头发,拿起了茶杯又放下。 “苦茶叔,今日老头无意间消灭了个人生大敌!的确已然疲累。既然要补充,那不如直接去到尽。这样,今晚就由我给大家整一个新鲜烤全猪庆祝庆祝,如何?”张二锤的语气显得不轻不重,温温吞吞的,尽量不把对苦茶叔辛苦劳动成果的抗拒表现得十分明显。 老头看着张二锤,目光里净是慈爱!李小花和多竹居的姑娘们眼里也都是肯定句。一时间,天地有情,万物期待! 昏黑的云雾忽忽悠悠,时隐时现。暗天里忽然破例有了点点月光。苦茶叔是个醒目人,闻言已顿时化身憔悴的熟龄壮汉,他放下山雉肥翅,继续翻烤着野山薯。似已无力描述,一切尽在不言中。 “早上刚杀的,带血现烤,味美可口!” “现在把猪烤了,接下来拿什么整手撕猪?”苦茶叔仍挣扎着试图把众人拉到他的烧烤上去。 “我觉得二锤这个提议相当之好!正顺便贺一贺今夜我与水塘的金婚之喜。”一直沉默着的山根忽然开口说道。说话间,他用肩膀轻撞了一下水塘。 水塘点头如捣蒜。 张二锤一愣,他以为他的理由足够浮夸了,岂料山根叔的心血来潮更显清奇摇曳! 第82章 利欲熏心 院里那股沉闷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金婚之喜?你们是从上辈子开始算起的么?”张二锤整顿整顿心情,露出一抹不谙世事的浅笑。 “的确,已金婚之年了啊!”水塘出乎意料平静地说道。今晚夜她的发髻盘得很是精美,神态端庄,声音也变得更为柔软多情,又似乎夹带着丝丝叹息和哽咽。“花易飘零人易老,眨眼一世,正心碎。” 一时间,水软软山温温,一种岁月如流的沧桑感油然而生。 原来这竟然并不是山根突如其来的借口!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再有异议,时间仍自流逝。但日子从来无需条分缕析,本已明明白白,没什么值得愁叹的。”山根一脸淡然,他倒是没有丝毫的落寞或伤感。“更何况,我们几十年的人生不可谓不丰富,千山远大已踏遍,万水辽阔皆游尽。可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水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反驳。 “听见没,张二锤?听听这飞扬跋扈的退休感悟,讲明他还是有些内涵的。你多跟他们这两个老家伙学学,学学这老而弥坚的壮士心,对你出去大有裨益。”老头的口气既充满揶揄又郑重其事,一时间也不知他的话是否出于真心。 “这话说到心肺去了。不过我的内涵可远不止这一些,二锤你要相信。” 山根的语气拉得比较长,让张二锤充分留意到他的骄傲神情。 “年轻时候,我甚至到过大都城工作,山外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充满包容性,只要有革新者的理想和胆识,潜心求索,风浪再大亦无需悸动不安。”山根煞有介事地畅谈着人生,老勇士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千帆过尽的淡然。 水色山光果然绝非等闲之辈!难怪这组合的名字光是听起来便让人觉得非常厉害!张二锤立即敞开了心扉,他的神情在好奇中带点疑惑,渴望着一种未来的经受和体验。 “够了,吹嘘得也过分浓妆艳抹了。山根,你那是流落街头,耍猴卖艺、招摇过市!远远未到呼风唤雨不屑世故的程度。”老头的语气中充满了蔑视。 传奇人生的加强版本,瞬间变得有些不堪。 场面顿时便不再美妙了。山根横眉怒目,又蔫了下去,他仿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水塘却只是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行吧,待会儿我给二位弄一对喷火烤猪蹄!就让大猪蹄子的神性给你们的伦理关系以百年热诚祝福!” 张二锤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便边说着边走过去拿猪。刻不容缓的一番处理之后,老山猪王直接趴在了烤架上。想起那头小山猪,看了一眼李小花,他莫名又感到有些负疚。 “好漂亮的大猪蹄子!”水塘端着茶杯,目光盯着老山猪。“这一对蹄子可是精华。先谢谢二锤了!” 水塘给张二锤满上了热茶,她看起来越发温婉柔顺、优雅娴淑。 “我本就喝不了多少酒。正好今日便以茶代酒,与二锤你喝上一个!”水塘笑着对张二锤举了举杯,眨眼示意。 一旁面无表情的苦茶叔此时忽然冷言冷语地嘀咕了一句,听不大清,但显然语气中依然满是不紧不慢、党同伐异的讥刺。 “我说的是喝不了多少酒,不是活不了多久!别以为在那低低声倚疯作邪,恶声恶气冷语冰人,别个听不见!”水塘怒目而视,恨恨地说道。这一刻的她,气势再度喷涌而出,顿时又变得冰冷起来。 苦茶叔不再开声。他重新沉浸在自己的烧烤世界里,看上去非常孤独。 院里惟有死一般的寂静。 “喝!叹息老来交旧尽,莫再多说多想其他。而今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老头此时也举起茶碗。 “喝!不过,要说谢的话,也是我张二锤谢谢水色山光两位!”张二锤摆弄好老山猪,也连忙举起茶碗。“两位山长水远赶来这山旮旯来送银两,岁月苍老之际还要给我传功,二锤实在衷心感谢!” 钱银使人强硬是活在世间的基本概念,张二锤早已明白,所以此刻他满脸都是真心实意的感恩戴德。 “钱财于我乃是浮云,不值一提。另外,你根底很好,所谓传功更是微不足道。只不过,二锤你有所不知,我从来都是一身清白的。给你的那五万两,可全是你水塘阿姨的奁资,你要谢,便谢她。” “山根!” 山根的话还没有说完之时,杯盏的碰击声中便响起了老头急忙的喝声。 情感化和诗意化的心思与当下的气氛对冲,疑窦凸现,张二锤如坠雾中,怅然若失。拔出萝卜带出泥,老头的威信迅速贬值。 夏天已正式如同从屋后畦边攀伸到院角的大和芋般渐渐泛黄,赤褐色的藤蔓不知何时变得干巴巴的。然而长月山这片绿海,却永远贮藏着无尽的心思。卷地风来,树叶稳然舒展,时间漫长得令人不耐。 “那么烫的茶水,烧不烂你的破喉!”老头脸色大变,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张二锤的脸垮了下来。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老头,目光哀矜而愤怒。悠悠苍天,此岂是人哉!他趁机在心底添了些怒气,提前增加了力量,这样挥拳拔刀的时候便不会手软。 场面好一阵停顿。 “老头,我记得,你说你所给我的三百两,是你们三个人的全副身家?”张二锤好像受到了比白日里更大的伤害,他很难过。缩水了那么多,这着实叫人难以接受。 “小小年纪,自当躬服俭素,万不能利欲熏心!”老头的面色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冷静。 “在事实面前,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是为你好,银两太多你掌控不住。切忌终身由钱银害之而不知其道。心思摆正,一切的超标都是虚妄,你要无所执着、无所惦念。” 张二锤仰着脸,一声不吭。他只觉老头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说服力,甚至如麻雀式聒噪。 “苦茶,我先回房了。等会儿野山薯好了给我拿几块过来。对了,猪胸肉也给我切一块,要最肥的。二锤,记得好好复盘一下今日的对战。” 老头一口气把茶喝干,中断了这个话题。他的脚步比语速更紧,这一刻的动作快得让人只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张二锤无奈与水色山光面面相觑。他的气没法发泄,依然眉头紧蹙。 噼啪几声,烤架上的老山猪开始流油。 然一声已动万物皆静,四座已无言,唯星月孤寂。夜黑得完整而纯粹,色如弃在一旁的山雉肥翅。 第83章 仗剑天涯 浃旬眨眼而过,又是一晚秋凉。 这种时日,晚风的前奏就已很秋天了。微风和灯火摇曳着沉沉的夜色。云层拨开,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 四边暗影幢幢,岑寂得很,并无半点动静。长月茱萸的树冠被夜雾暗淡的卷须勾勒出来,但下方的花草却阴沉沉的,因为今日又下了半天的雨。 灯火照出树枝下的一个身影。是张二锤。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坐于廊下的李小花——此刻,她正专心致志地剥着樱蚕豆。盛樱蚕豆的白陶盘子就在旁边的小矮桌上,剥好的豆子已经装了大半盘了。月光与灯火交相辉映,画面中的一切仿佛有血缘联系般同频相静。 在桌旁的藤椅坐下之后,张二锤看见月光射了李小花一脸。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既黝黑又苍白,其中还透着简短而匆忙的嫩红。看了一会,他不知不觉地伸出了右手,跨过桌面摸上了李小花的面上去。 “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不是么?”李小花忽然开声说道。她微微低垂着头,咬住了半边嘴唇。 “当然。”张二锤瞬间缩回手,略作惊慌失措地耸耸肩。 “你要不要来一颗?“李小花剥开了新鲜的一粒樱蚕豆放进嘴里,又把盘子推向张二锤。“这樱蚕豆真是太好吃了。“ 来一颗?张二锤摇了摇头。他伸手直接抓了一大把,但是右臂非常不经意地、不动声色地轻轻触碰到了李小花的手。 哇!!!这种感觉还是第二次呢! 她的手臂上的小汗毛!还有触碰到时那轻微的如山泥柔软的感觉!就像是有一道巨亮的闪电瞬间从张二锤天灵盖劈落,穿心而过。在茫茫的月色中,他见了小花那潜藏在黑亮黑亮的脸色中的娇嫩唇齿,如同伏法乳猪般在夜色里闪光。 昼伏夜起的石斧鸟啾啾鸣着,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遍地都是李小花! 莺初学啭尚羞簧,张二锤没有更进一步。他很满足地看着李小花向前倾着身体吃樱蚕豆的姿态。 “锤哥,今日听山根叔讲,他要教给你的,已经差不多啦?“话刚问完,李小花吐了半圈豆子皮到手上。 樱蚕豆那层皮不如说是壳,对于姑娘而言,的确又硬又没味道。 “没错!我基本上已过继得了山色水光的九成江湖技巧!”张二锤一本正经地答道,脸上尽是洋洋自得。 “学会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到县里立稳脚跟了吧!” “山根叔说,凭他这一身的功力,我连祖坟都可以立在县里。” 李小花嫣然一笑,没吱声。她翻了两下盘中的豆子,拣出几片掉落进去的豆皮。修长的脖颈,水汪汪的眼睛,配上身体其他显得那么惹眼的、触目惊心而完美的部位,让黑夜里的她拥有一种如荆棘丛中的百合花般惊人的美艳。 张二锤不再望豆止渴。意志突然顽强,一下顺势,直截了当地握住了她的手。 李小花一愣,面色又微微发红。 沉默麇集,唯唯诺诺的风开始诱发想象。 李小花试图抽回手。未果。她瞪了张二锤一眼,便更是往他跟前凑了凑。 “锤哥,我们这样会不会擦出火花?”已经学会了妩媚的大眼睛使劲眨了眨,带着新嚼樱蚕豆香味的清新口气吹到了张二锤的脸上。 李小花尽量掩饰慌张的情绪,但明显有点心虚,嘴上说着极尽挑逗的硬气话,眼已再度闪了几下。 “张火花,不是很好听吧?”张二锤自然而然应了一句,眼睛直盯着满脸羞赧而假装强硬的李小花。 “什么?要死啊!”李小花立刻斜着眼狠狠地瞪了张二锤一眼,轻声嗔道,又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张二锤松开了李小花,避过她要把黑夜都撕穿的含情脉脉的眼神,讪讪地笑着,斟了杯茶。 “琴弹秋风,杯劝朗月,心系江湖,怜取眼前。”张二锤又抓了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他的声音有些腼腆,又透着一股无法解释的喜悦之情。 山头的风和她的眼神,成就了完整的秋夜!心花拂面,月落枝头。才子佳人侬情我意、互述衷肠,场面简直直白得太过绮艳。 太放肆,太不宜了! 李小花那温柔的眼神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张二锤,她的脸颊脖颈上也一直染着红晕。她仿佛完全看透了他此刻脑中的所有起伏。 一茎长剑似的兰犁叶被编成了一只歌鹤。粗糙的叶面变得滑软柔和,绿中夹紫,歌鹤栩栩如生,张二锤用手接过,竟错觉它是活物。 “小花,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又是明目张胆的同心结,又是这心思隐隐泛光的歌鹤,莫不让人咂舌感叹。 “只可惜,再灵再巧,也无法习武。”李小花幽幽地说道。一瞬间,涌出了莫名的惆怅。 “打打杀杀的粗重活,就交给我好了。你负责貌美如花。”张二锤若无其事地安慰道。 “师父说,若是再早个两年,或许还勉强可以习些普通秘笈。” “秘笈再厉害、武功再高又能有啥用?”张二锤忽然吃惊地望着李小花。“师父?” “嗯,老爷已许诺收我为徒,但我如今的资质,只能跟水塘姨学些简简单单的傍身功夫了。” 张二锤咧嘴一笑。这可是大喜事一件! 李小花默然,嘴一噘,却表示着失望。 “以前,我未曾幻想过可与你仗剑天涯。上山后我以为机会来了,后来又放弃了。如今,唉,人生总是如此。希望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令人无限感伤。” 李小花说着,气息忽然哽住了,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空气中浮荡着,缭绕在张二锤的耳边久久不散。 她皮肤芬芳,她身影荡漾,她赤裸的眼波里全是超脱的远方。 “足够啦!我仗剑你天涯,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可我也想如你一般,武功高强。”李小花面露歆羡之色,又摇头叹气。“这样即便有什么突发情况,你也不必为我分心。” 这种心绪让她眼中含泪,让她呼吸中带有类似无奈的忧伤。 “没得事!这怎么能难得倒我!”张二锤摆摆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为你分心的!” 李小花听得脸色又是一红,但牙齿仍紧紧咬住下唇,目光有些空洞。她慢慢转过头去,轻轻抹了抹眼眶。媟婗之意,顿时便要若滔滔山洪不能濯止。 “桃红李白人带笑,哭起来可就不爽气了哦!”张二锤给李小花也斟上了茶。 李小花依旧缄默不语,欲言又止的情绪在继续往下沉落。这场景显然欠一阵镇定从容但无所事事的风。 “哭起来,到时候满脸皱纹,哪儿哪儿都又松又塌,你很快便像水塘姨一样了。小哭加五岁,大哭老十年,小花,你现在看上去才三十出头呢!” 第84章 龙葵狍油膏 “啊?” 李小花惊叫出声,幽怨的眸子瞥了张二锤一眼,低落情绪顿时收敛起来。她心头紧紧一揪,又慌忙掏出了一盒奇怪的东西。 “你涂的是什么?”张二锤望着李小花抹在脸上的东西,满心狐疑。 “龙葵狍油膏,可以把晒黑的皮肤转白,美白效果一流!”李小花不停扑扑拍拍抹抹,让发愁的额头冷却。 张二锤看着她黑黑的脸,眉头一皱。 “还可以减缓衰老,甚至可以一抹便使灼伤皮肤百分百复原。” “你哪来的这猎奇式的新东西?” “苦茶叔给的。他说这是他一生中至为惊艳的新产品。我本只愿天然老化,现在被你弄得我变老了,正好派上用场。”李小花便涂抹边说道。她涂得相当仔细,相当厚重。“苦茶叔可真是厉害,厨艺一流的背地里竟还是个神奇药师。” 很快,李小花便涂了满脸,连脖子都没有放过。她的心情终于稍稍往上扬。 整张脸都粉白粉白的了! “锤哥,你也涂点吧!你比我老那么多!”李小花最后再往嘴唇上抹了一抹。 “不了,我对年老年轻没有什么心理担子,且对高性能化妆品的见解也颇为浅陋,就不浪费好东西了。” 张二锤嘴角不由自主地一个哆嗦,他侧过脸强忍着诧异而惊悚的神色。呆坐着一动不动,心早如惊弓之鸟,在犯嘀咕。 对于苦茶叔的新发明,他总有着某种焦躁和抵制——相信只有虚张声势的功效,必定如此! 张二锤心里不断喧嚣着。在他猛地接连灌下三杯茶之后,空气突然兵荒马乱。 “怎么我的脸火在辣辣地痛?”李小花忽然皱紧了眉头,声音也有了些颤抖。 “也许越难受,说明疗效越好吧?“张二锤囔着鼻子试探性嘀咕了一句。 “那这效果一定很好。”李小花喃喃低语。“我痛得要死了,这样明天我的脸肯定比白粉还要白了。” 良药必痛面,忠言定逆耳,人们心中这该死的固定的科学的度量衡。 “小花,不如,你去小小地洗把脸吧,我觉得你涂得太多了,再说了,脸太白也不一定好看……”张二锤看着渐渐整个人都开始发颤起来的李小花,猛吸了一口气,神色透着不安。 朦胧的灯影里,窸窸窣窣地飞了几张黄叶下来,连旁观的长月茱萸都好像准备去世的样子,张二锤不觉打了一个冷噤。 桌椅间安安静静、一声不响。李小花咬紧牙关,严阵以待,闷了半晌,终于接受了张二锤的建议。 当她重新坐下之时,已然精疲力竭。双臂垂放身侧,后脑勺靠在廊后窗框上,严峻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夜间的黑暗。 起初她只看着深暗的长月茱萸和高大的老白楠,而后目光落到被照亮的篱笆上。篱笆的另一边,院子外的世界在月光下仍只显出了漆黑的轮廓。院里朦胧的、晃动的光影偶尔举步走出院外,只一探脚又缩了回来。 李小花双唇紧闭,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扭过头,眼神回落在桌上,呆滞地、敌视地死死盯着那盒龙葵狍油膏,良久,发出幽微的一声叹息。 张二锤瘫坐着,一手搁在腿上,一手摆在桌上,握着茶杯。他瞟了一眼李小花,想笑却又不敢笑。 月色忽而淡了去,天边有几颗一闪一闪的星诡异地冒了头。有小心翼翼的风轻轻拨开了长月茱萸横七竖八的树枝,在茂密的枝叶中穿行而入,将枝叶凉爽送了进来,还微微拂动着李小花鬓角垂下耷拉在窗沿的几缕还湿漉漉的发丝。 “锤哥,天上的星星左闪右闪,为何偏偏没往我们这儿跑?方才那月亮,此刻睡着了吗?” 张二锤一愣,假装陷入沉思。他又扫了一眼李小花的脸,莫非这龙葵狍油膏莫非还伤脑筋?好生厉害的毒物暗器! “我小的时候,看着天上铺满星星,只觉很闪很美。听爹爹说可以许愿,我却从未许过。如今时过境迁,身边的人和事,也全都来不及把握和珍惜。我真后悔那时候没用力许愿。”说着说着,李小花眼圈就又敏感地红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噎。故态复萌,先前久久拂不去的索然闷闷的情绪似乎又要溢出来。 张二锤从龙葵狍油膏上抽回心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小花,万莫庸人自扰。猪叔那满腔可怕的狂热也太过火了。就古老的传统上来说,许愿得是对那种跑得飞快、如从九天直冲而下的星星,才可成真,而非这种亮瞎眼的呆星。” 李小花怔了一怔。她的意念沉沉浮浮,犹豫不决。大而清澈的双眼中已尽是疑惑和茫然,又隐含着忧伤,看起来十分疲惫,仿佛脑子里正不断闪现一幕幕旧日梦魇,混乱难复理性。 这到底是不是龙葵狍油膏的副作用?张二锤心中又开始评判起它的价值来。 星光忽然隐没。远眺,夜如墨,仅院里点点灯火。 小柳从前廊走过,走得很快,一袭白衣被风鼓起,飘然像是鬼魂。 “我从前倒是许下过愿。有朝一日,定当轻骑游江湖,按辔行天下。可自秋涉冬,如今仍只是一个平庸少年。”张二锤颓然躺倒,仰面朝天。他决定也开始进入低落共情的状态。 李小花此时却忽然不再耽溺于往事,她直起身子,凝视着张二锤。 “你这话说得也太无斗志了。平庸二字,本与少年相悖!虽然锤哥你已是青年,但本志在千里,便自当以身试天下,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假以时日,必能云起龙骧,成为一号人物。” 李小花的声音有着超现实的丰满,在夜里尤显高亢清远。 “小花,你的志气好狂热好充足!”张二锤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却又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啦!我长大了,旧时那愿望倒显得幼稚。现在我已懂得,有银两傍身才是最大的底气。” “锤哥,你得有大志向,不然无论三百两还是五万两,不过坐吃山空,过眼云烟。”李小花白了一眼,又盯着他看了很久。 张二锤不以为意地挪了一下身子,面无表情,打了个哈欠。 “憾乎我身为孤苦伶仃的女流之辈,卑陋难再陈,如若不然,我定要如你所梦那般勇闯天下!” “又如何孤如何苦了!小花,一个人即便再如何平凡且落魄又不会武功,在这个世上也一定有人念她为她!”张二锤连忙应道,语气温柔又霸道。“再说了,女身又何妨,女身亦可撑起一个大时代!你看看水塘姨,整个江湖都是她的传说,当真是又老又潇洒!我只希望你能如这星月一般,即便间或披上乌云面纱,但永远莫忘了发光发亮。指不定哪天运气爆棚,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朝选在君王侧了呢!” 张二锤说话间,星光如听闻到了鼓励般重又探出了头。 “君王,喝茶吧!”李小花略带了些羞赧,双眸中也重新开始闪现点点亮光,声调婉转间,仿佛含着滴滴松香鲜脂,欣慰、轻柔、没有闪烁。“锤哥,你不是偶避乌云的黯淡渺小的星月,你是囊括日月的整片天。” 张二锤微微一笑,端起茶杯。 李小花也再不开声,呆呆地坐在他身侧,尽只一杯一杯地替他斟茶,放任时光静流。 “此刻若是有酒,这一切自泛其流的思绪当可名正言顺安身立命了。”张二锤又是接连几杯茶下肚,却依旧心思困顿。慢慢地嚼着几颗樱蚕豆和心事,他很肯定,这两样本都是下酒最好的东西。 光再度变得昏暗,黑夜肆虐,不过空气很好。张二锤抬头眯起眼追看天边滑过的一小片灰云,猜测天亮前还将会有一场雨降临。 “对了,师父的确有吩咐到让你下山去买点酒。这么长的无酒期,瘾头是顶不住了。”李小花柔声说道,嘴角绽放出一如既往的愉悦笑容。 张二锤舔了舔嘴唇,一脸错愕。 “下山买酒?” 第85章 执迷名相 骄阳似火,当头灼烧着张二锤的发肤。此刻,他正一个人走在山中。从荒无人迹的深山出得来,踏上那条稍稍开阔的蜿蜒小山道时,已临近山猪镇。 秋高气爽。天儿摊开牌亮得有点轻描淡写,云朵像往常一样,白悠悠的,浑然不知世事,看着世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长月山二号山头西边一路下去,约莫百来里,有个世俗集居地——大鸡村。你到那儿去打点酒回来。记得,路程遥远,酒多打一点!” 老头的话还在耳边。 张二锤却无端消遣着时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山猪镇。路径多歧,只因心底萦纡着隐而未言的期待。 古老而沉默的山猪镇,处于繁华人世的边缘地带,绝不是个适合江湖生长的地方。曾经,安然与乐活扎根此地,镇上担风袖月的日子其实也与他在山中的并无大异。而今,这里已成了一个典型的政治经济处于完全瘫痪状态的炼狱,只如人间乏味的荒谬废墟。 无论张二锤如何徘徊犹疑,眼前的每一物都如发烫的砾石,正刺痛入眼。 原本漂亮的大街已浮土扬尘,左右两边的空地豚草疯长,镇上的世界只潦草成了一副败井颓垣的荒墟模样,灰泥墙倒,遍地残砾,已有蛛网尘埃密布,毫无人气。很多缝隙里洒着落叶,雨润日晒,有些地方甚至已长起了青苔。 山猪镇沉睡在破破烂烂的时光里,开始习以为常。 忽地吹起了一阵让人难受的热风。空气中饱含灰渣,张二锤轻咳了两声。他清晰地从风中闻到一股令人厌恶的恶臭。 天气太炎热,这一方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被三伏天反复焗焖过现在又拿出来翻炒的血腥味,还能听到大群大群苍蝇的嗡嗡声,它们似乎家族组队般全被这丝丝缕缕的陈旧腐臭吸引了来。 岁月高歌猛进,距离事发数月已过,按理说,废墟下镇民们的过期肉体大概早该无色声香味触法了,如何还能招惹起苍蝇这般痴迷癫狂! 张二锤很费解。 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在苍蝇的抑扬顿挫之下,多刺的草丛里,有一只还未腐败的未成年死肥猫。它须发皆乱,神情惨然,显然最后一段路走得不太安详。 死肥猫压倒草叶,摊直手脚仰面朝天僵在那里,几乎像苦茶叔整的酱汁山猫肉冷了盘的样子,真是个绝望的姿势。灰白与浅黄相间的毛已经斑驳脱落,随处可见粉色变黑的皮肉。死了应该有些时日了,但没足够久远。虽然肥猫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得此一身毫不客气的肥肉,它生前定然光耀照人,尤其落魄前应该是一只养尊处优的贵族猫。只是此刻,它的双眼已经完全枯涸,大大的眼眶里仿佛只承载着两粒黑色的小果核,但依然执拗地凝视着、惊恐着、梦想着,残留着一种似乎是想回到过去的死光。那微微张开的猫嘴向耳际大大咧去,一副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惧的东西而不知所措的模样。但咧得太开,就好像被生生切开的一样。苍蝇飞上飞落,还有几只火蚁不停地从它的鼻孔里爬出爬进。 啊!那的确是刀伤!张二锤静静看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的理性直言不讳。 他轻声一叹。 也不知它是破伤风致死,还是饿死的。若是挨了一刀,拖了这么久才死,那可真是折磨。 莫名难受如平静之中突起汹涌的波涛,还泛着白沫。若死亡不能有一张安然平和温柔礼貌的脸,那活着也许只是一种婉转但扭曲的残忍。 天气依然不太怡人,太阳看起来更加精力充沛了。从不枯黄的绿化树本该风度翩翩的,可惜槐叶柳枝落了一地,踩过时轻快地窸窣作响。 越是深入镇子,残毁破败的浓密气息越发浓郁。一些塌圮房屋的残骸被覆上了沙尘,凋敝不加修饰地扑面而来。 山猪镇完全切换了一种状态,张二锤不禁有些恍惚。偶起一阵风,仍旧裹挟着泥尘的味道。也许不需要多久,这里的一切便将统统化为齑粉。 张二锤一声不吭地走着,继续在废墟中徘徊。 猪叔的摊子早已消失不见。甚至因为断垣残壁的玩世不恭,张二锤几乎都分不出哪一块废墟是李小花的家。他双眼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个可供研究的新问题。充满悲伤而无法慰藉、无法抚平的世界被杂糅在一起,明晃晃,但再不分你我。 他的脑子里全是本地故事的演绎,是情绪与理性的并行交集。他感到无助,头晕目眩。 不知道什么时候,镇上那只跟他一样孤独的虎狗一手撑地蹲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一齐看着废墟。这只乡里乡气的狗一只爪子断了,吊在半空,一只耳朵也耷拉着,只剩些皮肉连着,年久失修,岌岌可危。它间或左顾右盼,却又安静无比,似乎想尽量不惹起张二锤的注意。狗眼中表现出极其疲惫的样子。 正在张二锤努力想着有什么带着温柔小词缀的爱抚之音可以对它说出口时,虎狗嘴角突然好几下颤抖,身子抽搐颤动着倒了下去,肌肉松弛,瘫软在地,合上了眼。 张二锤盯着狗尸目瞪口呆,因惊诧而僵硬,瞬间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这是他入镇以后见过的最令人心碎的姿态,一个传递着彻底的绝望的景象。以前,他每次下山都要逗逗这只虎狗。它喜欢他,也许是喜欢他浑身的山猪气息。在它更小的时候,它可老是纵身一跃,跳到他的怀里。 也许它是等他等得太久,今日方终于了了心愿,当场世界再见。 它旁边还有一只狗兄弟,一边眼里有眼无珠,瘦骨嶙峋的,显然也早已变成行尸走肉。镇子毁了,西北风可撑不起它的命。它低头郑重其事地看了虎狗几眼,微露忧色,转头走开。也没看一眼张二锤。 年轻气盛的苍蝇们不执迷名相,情感多元发展,此刻已提前扑落虎狗身上。 张二锤心中五味杂陈,大喝一声,拔刀就在空中乱挥,刀光一闪一闪,短促明亮,又奇怪而慵懒,刺破了这充满苦难和不幸的虚空,满怀怜悯欲般要斩断所有巨大且脸面的苦痛。 破瓦颓垣间骤然起了更大的轻尘。苍蝇迷茫地飞散。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幻象。此刻,张二锤从自己的刀光中看到了若隐若现但十分深刻的情景——百炼精钢,山猪会的刀又快又利。刀光片片闪过,镇民无一幸存。鲜血雨点般洒落,点点渗进他们世代躬耕长存的故土里。横尸遍野,毛骨悚然。 张二锤浑身都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倦怠,手中的刀沉甸甸的,无力无助地落下。 山猪镇上虽然不全是好人,但如此心意已决的团灭,真是罪孽深重且毫无素质! 飞鹰在高空中嘶叫,它看到了远方的猎物。张二锤的视线扬起紧盯着鹰飞过,头脑瞬间从沉默盛宴中清醒过来,决定不再纠结这些往事。 日头强劲,但已渐渐西斜。再晚一些,就要落到长月山远峰之上了。晴好日子里,从镇中心的大街上,总是可以看到从太阳慢慢落下,隐没于山林间。 死一般的平静似乎再也无法让张二锤有任何感觉,他不再关心这里的历史。 张二锤彻底与山猪镇分道扬镳,绕着长月山山脚一路向西。疾跑起来的风将他色如土灰的脸上的难过逐点逐点吹走。 大鸡村在长月山的另一边。从多竹居出发是百来里路,但此刻由山猪镇动身绕山,这个脚程可要翻上几番。 那里的地理位置显然更为偏僻,张二锤还从未去过,也从不知道。也只有一直惦念着窑春的酒鬼老头,才会从空气中闻见大鸡村吧。 第86章 大鸡土炮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日头越来越近山尖,仿佛在劝长月山早些就寝。 本十分晴朗的天空中,云霞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但燥热依然劲力四溢。 张二锤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感到讶异。 按长月山的脾性,是无谓年月轮序,不论风雨,春色都被捧在手里的。可眼前的大鸡村未能用夏变夷,它的气候粗犷多了——似乎想把热烈干爽的秋脱光给人看。 村口空地上堆着干巴巴的木柴。一棵大格栗歪歪扭扭地立着,树叶几已落净,连树干都已经空了。乱石堆中一丛一丛的苔藓非常旺盛,但发干发黄,迷茫而单调。 大鸡村同样地处清明的长月山边,但竟完全成了天干物燥的落脚点,放眼望去周遭环境似乎尽是一味无止境的衰颓。看起来要豪气没豪气,要清朗不清朗,是一条非常贴切、无懈可击的标准低等村落,现实得毫无神秘感。 但无可否认,大鸡村起码表面上物殷俗阜六畜兴旺。有牛有猪有狗有鹅,种类丰富。尤其个性突出的,是这里的走地鸡,真的又肥又大又多,还随地乱跑,非常活泼,像可口的野生土鸡。 张二锤站在村口看着,很想就地打猎。 紧赶慢赶,天色仍已近了黄昏。此时晒在眼皮的阳光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只投射下了一抹浓重的昏黄,不再刺眼。他咽了咽口水,加快了步伐。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大鸡村村舍长得从心所欲,稀疏错落之下,显得村里人丁并不太旺的样子。 路上见到有人去喂猪,两个桶担在半空中晃得欢快,不断荡出泔水。如果猪住得远,估摸得饿晕饿瘦。几个没穿鞋的小孩边走边闹,天真烂漫,嗓门响亮,一点也不急着回家的样子让张二锤也想起了他在混元山曾无忧无虑的稚嫩时代。一对早熟的村民挽着手在安安静静、漫无目的地闲走,气氛既怂恿又遏抑,场面古老而有趣。还有两条狗在自己遛自己,其中一条忽然耍起了大男狗脾气,摇着尾巴猝然跑了开去。乌鸦镇定自若地盘旋着,飞得不高,也飞得不快,让人无法猜度它们的心境。 空气松散而有些混沌,大鸡村的世界平凡运转着,这一天坦诚得大致和哪一天都无甚区别。有气味,有温度,日子有声有色。 一阵风骤地而过,清新的乡土气息中忽然混着攒足了劲的烈酒味道,让人沉醉。 是熟悉的味道。大鸡村的酒馆随即映入眼帘。 此刻正值饭时,小小的酒馆里人满为患。看来人丁再如何零落,喝酒的人永远不少。这些无所事事的村民,很重感情而且相当固执,没日没夜无休无止泡在这里,雷打不动决不换岗。 他们过的是最蹩脚的人生,也是最快活的人生。受批判的形态为现实所裹挟、被精神所提携,无法简单定型。 酒馆里已经亮起了灯火,更愉悦了酒意气氛,所有未在白日里得到释放的蠢蠢欲动此刻已蹦蹦跳跳呼吸顺畅。勾人兴味的酒气浓得凝在了空中,这里定是一个可供酒量大、钱袋鼓、精力旺盛的人日夜狂欢的地方。 身处其中,张二锤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愉悦来,与繁闹人世的距离感已然完全消退。 “老板,给我打五十斤窑春。”张二锤把目光聚焦到了门口旁的高桌之后。 酒馆老板闻声放下酒碗。他眼窝深深下陷,眼神涣散,显然也是个资深酒鬼。手指粗大,关节暴突,看上去孔武有力,他手中可怜的酒碗在碎与未碎的边缘簸荡着肚里的酒。 “嘿,外地人?”老板面色一亮,有些好奇,但不多,他的关注更多是酒。“什么窑春?” 同样的,一个外地人的到来可没新鲜到可以惊动这满屋的酒鬼。除了老板感到有些惊奇之外,屋里再没掀起任何波澜。酒鬼们大约从来都无暇分心理会一切无关紧要的事。 “窑春不是最流行的乡间精酿?” “我这里没有什么窑春。本店供应纯正的大鸡土炮,零点五两一斤。”老板笑了笑,使劲刮过的胡子既短又硬,沧桑感很淡。 随即,老板站起身来指了指墙边——几个一字排开的大缸,其中一个掀开了盖子尚未盖上。再往后是黑污污的墙,墙上挂着几个长长的酒勺。这一切在一个清醒的人眼中,显得是那么的倒胃口。 “有没有,品质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的酒?”张二锤只略看了一看,眉头便已皱起。他隔空已闻得到、看得见那潮涌似的远不如窑春的劣质躁动。 这一文不值的大鸡土炮,就算可以把老头忽悠应付过去,也实在对不住山根叔。 张二锤和酒馆老板隔着桌子面无表情地互相望着。 老板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精光炯炯,盯得人心里直发怵。慢慢地,中年人的沉静耐心开始告罄。 “客官,我这里卖的都是一等一的好酒。”老板清了清嗓子,郑而重之地说道。他仰面朝天,淡淡的轻蔑和局促的焦躁隐隐浮现在了脸上。 他说完还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环顾店内,想看看有没有本地村民也注意到了他这句光明正大的肺腑之言,为他喝彩。 张二锤二话不说,立马掏出一大袋银两摆了上桌,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银两我大把。怕的是你没有真正的好酒。”他十指张开撑在台上,语气从容,依然很慢很礼貌。这气势,俨然执念不屈不挠不可动摇。 那酒馆老板鼻尖微红,两颊清白,肝功能半好不坏。这表明他自己显然是个长期饮酒的人,但应该喝得相对谨慎,是那种喝好酒、且讲究摄入量的人。 此时夕阳已变得越来越黯淡。风从大门进来,空气变得有些流通,酒馆内的味道放松了些许。 老板平静地扫了一眼钱袋,并不作声。他撕开一块馒头,浸入酒碗里,敛息嚼着,很快便又蓦地抬起头,剥落所有了伪饰。 第87章 老头乐 “看得出来,这位少侠的确有些品味。不瞒你说,其实我这还真有一些上等的劲酒。”老板故作神秘地开口说道。 张二锤没说话。手指在台面上撩着圈,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此酒又辣又劲,稍稍两斤下肚,人便可与天地融为一体,顿悟真理!”老板眨了眨眼睛,刻意压低的声音从他嘴角蠕动的肌肉间透出,笑容又粘在了脸上。“我看少侠粗壮刚劲,浑身充斥着锐利的男子气概,定然有着一身武艺。若在这酒的加持之下,相信功力定必更上十层楼。” “来一百斤。到底是什么酒?” “五十年陈年藤蔓酒——老头乐。美酒入喉,老头都变得强健又肥厚,如意又称心。我自己每日都有整个二两。”老板边说边从桌下摸出一个酒盅,接着面色变得生动而张牙舞爪。“实不相瞒,如今我已能每夜都斗胆邀战我那婆娘,甚至能打完年轻时的一整套体操!” “竟有如此神效!”张二锤顿时大吃一惊! “不过它劲得来,可不便宜。” “收开几多?” “普通人我都舍不得卖。今日见与你有缘,便只要回成本再添点脚力吧,三十两一斤。” “三十两一百斤。” “少侠杀价的功夫可比杀人。但我这小本生意,恕不讲价。”老板擦了把汗。他快速翕动着鼻孔,保持着镇静。“这老头乐,每一滴都是我千辛万苦从外面的大都市走私回来的,心血所费不赀。况且这可是实打实的名牌猛酒,绝对保质保量!少侠,我看你满腹经纶威武雄壮又靓仔又成,想必也不会悭吝计较这些锱铢小钱。” “装二百斤。”张二锤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快刀斩乱麻的话里充满了有钱人的挥霍快乐。 “好嘞!少侠如此豪爽,我自然也并非小气之人。今日便忍痛割肉,给少侠一个大优惠——买一百送一,权当与少侠交个朋友!” 张二锤不动声色,猛地吸了口气,果然有一团异样的香味钻入了他的鼻孔中去,差些使他游离于意识之外。 “酒香闻起来的确不错。老板,先整二十斤试用试用,我先尝尝什么味道。” “这绝对合情合理。”老板面带微笑,嘴角一个哆嗦。他的笑容似乎又散了开来,但面部肌肉甚至都没怎么动。“蝴蝶!蝴蝶!快点,给这位少侠打上二两老头乐!” 说完又像是怕让张二锤觉得自己太吝啬,再度微微压低了声音叮嘱一句——“是那种多一点的二两!另外,再整一碟白边豆!” 老板吩咐完,回过头来,笑意不减。 “少侠请就坐!酒马上上来。我个人再送你一盘极致下酒菜,是老头乐的绝配!” 老头乐的确有着意想不到的劲道,一口下肚,蔓延四肢百脉,整个人顿时生出了厚重的充实感。只是那素油白边豆欠些意思,虽然还用蛋清浸过,却实在难吃。张二锤尝了几颗,很快就吃腻了,毅然决然把盘子推到了一边。老板的婆娘还送了一小碟咸咸的乌棵菜,但尚未经霜,同样滋味难言。 不过倒也无甚所谓,他并不需要理所当然的下酒菜。 二两老头乐很快下了肚,张二锤肚子倒是越发饿了起来。抬眼一看,外面天色已黯,马上就要天黑。他刚想要点东西填饱肚子,好有力气回山,忽然酒馆里的漫漫嚷嚷声中有几句压住了他的饥肠辘辘。 “焦老四,一下午你吃了五十颗鸡蛋,酒量再差也不是这样胡塞糟蹋的吧?今晚你回去不叫你婆娘打断腿!” “不好意思,我蛋多。” “切!就你家那两只瘦鸡,你这是吃了它们一年的产量!” “麻子,你是不知,我今日早上收了两百只蛋。”焦老四光着膀子,正费劲地咽着蛋黄。不得已,又补了一口酒。 “你又去偷了村长家?”麻子半开玩笑地对着焦老四笑道。他话里的意思跟他明显营养不良的单身汉躯体一样,毫无雕饰。 “别胡说八道!”焦老四手抖得很厉害,又是一大口酒。 吼完一句,他的面色刚要坚硬起来又变得有些犹犹豫豫,但似乎内心有什么主宰了他的懦弱。不过,酒意的辅助之下,他显然已经压抑不住兴奋起来的情绪。他对麻子报以一笑,厚厚的嘴唇间露出像牙齿一样闪闪发光的微笑。 “我跟你说,我很快就不再是从前的焦老四了!你往后见我,也得叫上一声焦大队!不过,这消息,你暂时先别嚷嚷!” “你发什么酒疯!”麻子皱起了眉头。显然焦老四这种病态牛逼吹得有些奇怪,他是第一次听。 “山猪会听过没?你真永远只是个村炮!县直属的大型组织山猪会即将进驻我们村,大鸡村的命运将从此改变!”焦老四眼珠子上上下下地转着,打量着麻子仿佛在看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一般。他的感情很丰富,像个没落贵族般发出了气概复兴的嘶吼。“我已经当选为安保队队长了!好勒,总之先别声张。来,鸡蛋你也吃,实话实话,这蛋你也有份,安保分子我也报了你的名。” “你都吃完了才叫我!你啥时候到县里去了?啥山猪会啥队长的?村长怎么没说?”这一切让麻子感到难以理解。 张二锤胸口一紧,蹙起眉头环顾了一下,忽然感受到酒馆里的气压似乎变得有些凝重。 “以你的孤寡几十年的脑壳,自然是无法理解复杂的世界发展。就在今晚,山猪会的领导班子将进抵我们村。为提高我们村民的思想感情和品德情操,会连夜召集全村老幼,开展极具现实意义和教育作用动员大会。不得不说,这大组织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可真是朴素得来,又强烈而高效……” 焦老四感情深挚,挥洒自如。他似乎机智过人,对自己的未来十分笃定。充满哲理的口吻,有着急切而不乏克制的激动。还有一种被光明所袒护的渴求,一种原始的期待与满足。 他们的语气渐渐低沉,慢慢又重新回到了仍旧喧腾着的人海之中。 鸡蛋!山猪会! 张二锤默默地观察着一切,内心大为惊异。一时间,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罩住他,不由地感到一阵窒息。 世易时移,山猪会的征服欲似乎已越来越强,猪蹄子要踏到这大鸡村来了!张二锤慢慢垂下目光,咬紧了牙关,一身肌肉绷硬如石。盘子里的乌棵菜被捣得稀巴烂。 山猪镇的一张张脸忽然又在他眼前前仆后继地涌现而出,那时候山猪镇丝毫没有人心惶惶,气氛与紧张漠不相关。眼下大鸡村的村民也正无知地候着惊喜,村民大都不知不觉,这情况,比起山猪镇显然不会更好。 瞧那焦老四的欣喜模样,真是幸福而愚蠢。得马折足祸,亡羊多歧悲。这激情给予,不过只是恶魔般的短暂快乐,它是一道指引人去往地狱的山寨神谕。 “好一个山猪会!”自言自语的嗓音里充满沉抑的愤怒,张二锤自己都感到惊讶。“今晚你们最好全部都来!” 张二锤感觉血液从自己握着的双拳上渐渐流失,指关节全都变成了白色。他仿佛想揭示什么秘密般张着口,但又哑口无言。焦虑还无从知晓,满身的妥协和痛苦还远远未到。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显得严肃有力。 从酒馆的窗子往外看,能看得见远处的长月山和外面的村舍,万物已影影绰绰,朦胧得诡异。太阳早已经完全沉下,沉重的暮色罩住了大鸡村。 连大鸡村这种更算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已被探足,难道当真已天下大乱?张二锤摇摇头,努力掩饰自己内心极其生硬的不安和沮丧。 “老板,再来三斤老头乐。那打包的二百斤先放着,银两你收了。”张二锤胸膛平稳,心境澄明,呼吸节奏不再大幅波动。 第88章 救人一命 等待时刻,百无聊赖。张二锤忽然间有点慌张,但其实更不如说是一种隐隐的激奋。他不断喝着老头乐,压抑着自己的异样情绪。 然而,亥时已过,山猪会却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酒馆里渐渐只剩下了一些酩酊醉客。他们依然喝得热火朝天,嘴上越加上天入地、滔滔不绝。不管晚灯下喝的什么酒,杯碗中都是同样配方的人生。 焦大队刚刚已在醉死之中被他婆娘拖了回家。等着借山猪会风举云摇的哲学联合体,眼下只剩麻子独自疲惫而兴奋着——独沉醉,自期待。过了不久,麻子也瘫软在了桌下,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一手趴在桥凳上,草鞋踢在了一边,画面颇显浪漫主义之味。 张二锤一直心平气和地等着,耐心十足。但渐渐地,他的神情开始有些恍惚,那典型而强烈的惩恶意志也已随光阴付诸水酒。此刻他不愿再呆坐,离开了酒馆。 时间到了,又过了。他的等待完成了,解体了。 没有了对山猪会表明心迹的机会,张二锤十分不爽。错过了最佳回山时机,他更心如刀绞。 这种天气,长月山的陌生夜路实在不好走。尤其这个季节——跟平日有很大区别,山中又猛又毒的烙铁头多得很,让它来上一口可不好受。 传播谣言真的是该死! 张二锤咬着牙叹了口气,其实这种事他心里并不在意。 只简简单单谴责一番便罢——但愿焦老四以形补形,明朝酒醒,与麻子加起来有五颗蛋蛋!算了,便宜他了!还是不要多长,便祝他今晚被婆娘因食之无味,捏爆蛋蛋,从此魂飞魄散! 张二锤愤愤地想着,忽微微感到一丝凉意。夜色沉溺,但微亮,晚风沦陷,而时起。黑暗正闪烁,如以常人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世界,它在抒发着自己故作平静的强势。 经过一个出夜摊的小档口,张二锤买了些炒熟了的酸皂角。这玩意儿,以前他只吃过新鲜的。尝了一尝,味道也比想象中要差,酸意之中带着浓重的药水味道。大鸡村的一切似乎都比外面要苦要难。 张二锤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天上的云越聚越多,仿佛随夜深而染上了沉沉的色调。雨意正含蓄,此刻感觉清清爽爽的,非常美妙。 土路旁有一个大池塘,活水出入正淙淙有声。塘边满植香迷迭,绿叶栗栗抖动,枝叶间点缀着点点暗紫,香气异常浓烈。水面上只剩下点点鱼草,不时有鱼抢食。 此处应是大鸡村为数不多的草木芊绵、流水凝碧之仙境。塘里兜过来的风中,带着特别浓烈的新鲜水润湿气,让人闻之便觉精神。若在白日,这里的景色定然要更清丽。 几只羽翼白亮亮的纯种红头鸭正无忧无虑地游在夜里。 红头鸭的嗓子里发出了几声类似人类小孩的声音,紧接着便自告奋勇,为突如其来的陌路人表演起它们的夜操——不时扎着猛子,又游得飞快,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长长的波纹。它们肥大,性格强烈坚毅,毫不停歇。 真是一堆少见的热爱运动的野鸭子,想必肉质不错。看我不打了你们直接现烤!张二锤目光灼灼,牢牢地盯着。 正触景生情口水要大肆横流之际,张二锤忽然看见塘里的波纹大肆动荡了起来。 “救命!救命啊!” 有声音传来,但被更为激烈的水浪翻飞声遮掩,听不大清。红头鸭惊逃四散。张二锤甚感狐疑。 “救命!救命!” 原来是求救声,有人在水中挣扎着!不过,喊得比较委婉,急促但显得遮遮掩掩,听不出来有多少求救的心思。纯粹的担心中夹杂了更大疑惑,张二锤默默地观察着,似乎听得入了迷。 “救命啊!” 时间在流逝,声音依旧低沉,那人扑腾的动作像个多情水手,顽强而不知疲倦。看样子,定是个不习惯于大喊大叫、非常有礼貌的人,可能还有点扭曲的封建宗法社会的迂执。 气氛多少有些调皮,张二锤尊重自然性情,实在不忍心强行阻止他的扑棱。 “救命啊!救我!” 声音似乎更弱了一些,但仍坚持不懈,噢,只言片语还开始透露出了些悲观。这个村民应该不太关心村镇兴亡,觉得世事无可无不可。三更半夜到此地晃悠,上演一场愚蠢的自虐式溺戏,真是又鲁莽,又不知所谓! 可恶,如此闲散庸俗的人生观!张二锤摇摇头,陷入忧思。这个世界对谁都不会模棱两可,一切非吉则凶。就在他要作一番深入研判之前,各种纷纭的思绪却忽又只汇成了一丝怅然。脑子有点不好使了。 “救命啊!” 此时,那把声音似乎开始堂堂正正地变得大胆起来,许是煎熬加深,已备觉凄凉。张二锤现在已分辨不清眼前一切到底是不是现实,他沉浸在恍惚中,心绪又准备开始飘渺。 “那小伙!你的想法离题了,快搭把手!” 无用的挣扎于事无补,声音在水里浮浮沉沉,渐渐乏力。那人竭力喊了一声,此刻的焦急毫不做作。 噢,原来那人的嗓子也还算发达,只是先前压抑了。 “救人一命,恩同再造!大侠,快救救我!” 无可奈何的痛苦请求终于完全惊醒了张二锤。他最后再理所当然地心旌神驰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付诸行动。 拉得上来之时,张二锤才发现那人浑身都在发抖,这状况,的确再泡一会儿就得去货了。那人的头发衫裤全耷拉着,湿漉漉的,整个人几近奄奄一息,但此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样子还算后继有力,显然已渡过了鬼门关。 人的生命力何等强大! “实在太麻烦你了。” “一点也不麻烦。是您吉人天相……” 张二锤在松了口气的同时说着话,却忽然又僵硬地停了下来。那人有一张忧伤的脸庞,双眼正在无神。张二锤胡乱地揉了揉眼皮,连忙把他的脸仔细端详一番—— “是你!” 第89章 乡间智者 眼前这个掉落塘中束手无策的人,俨然是山猪镇的独脚阎罗! 如此久别重逢,仿若他乡遇故知,张二锤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一时激动不已。 独脚阎罗那一身灰旧的侠士服如今似乎被风化一般,便是此刻湿溻溻挂在身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得出已变得破破烂烂条条缕缕,显出一种久经强烈劳动的疲惫。不但遮不住他的那条断腿,也再遮不住他渐渐枯萎、瘦削了许多的身子。张二锤再度细细打量着田三爷,不胜感慨。在他身上张二锤感受到了一种比老头更强烈的岁月不可抗拒的力量。 “好巧啊,张少侠。” “没想到你武艺滔天,竟然差些溺亡,令人惊叹不已!”张二锤回过神来,窃笑一声。 “技能面是有些窄了。”田三爷的话里多少有一点促狭。 “这的确……噢,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没死,田三爷?!”张二锤忽然两眼放出光芒,将他醒转过来的惊讶宣泄而出。 田三爷机能尽耗,精疲力竭,但仍敏感而尽力地翻出一个白眼。 “噢,不对!”张二锤既不想挑起山猪镇旧话,又不甘于保持沉默。 “山猪镇罹难,你不是应该对革命爆发毫无畏惧,出脚相助的吗?”他百思不得其解,两眼凝视着田三爷,表情严肃。 “此事说来话长。”田三爷语气极为平淡。他缩了缩身子,避过张二锤的锋芒。 光线暗淡,绿荫重重。张二锤脸上不动声色,只相当直白地盯着田三爷,准备把他批判一通。 “老夫牛齿虚长,惭愧!其实,我的真实身份乃是一个高级文员,以往台上所讲,尽都是故事。你知道,故事的本质是纯属虚构。”田三爷尴尬地笑了笑,已全然没有故作神秘。 此时此刻,他辩解的口气毫不含糊,完全是一个卑微的凡人。模样怪可怜的,气息甚至近乎悲戚。 张二锤倒吸一口气,胸中更是涌出了无与伦比的惊讶,甚至有点惶然不知所措,又几乎要失声大笑。独脚阎罗的形象马上就打了折扣! “那你能逃过一劫也是天幸。” “的确是我这辈子走的最大的运了。那场面的确惨无人道。”田三爷的脸色顿时显得非常痛苦且绝望,似乎山猪镇受屠,他亦深受困扰。“幸得我虽为一介布衣,但为人机智,行动迅捷,捡回了一条小命。” “何止惨无人道,简直灭绝人性!”张二锤愤怒说道,显然内心仍震颤不已。“那山猪会还扬言发展经济,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暗地里竟然深怀统治者的残酷和愚蠢,转眼便屠镇!” 田三爷没有接话,快速四周张望了一番,好像山猪会的迹象就在左近。而后方才摇摇头,但仍满怀信心十足的悲观。 “他们跟当年到镇上来、打断我腿的人一样!我当场就已了解,才不可能是为了什么经济发展!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黑帮!行动从容不迫,周围发展势力,见无甚意义便弃了屠了。可以说,毫无社会价值可言。” 田三爷说得郑重其事,仿佛看得很透。他打起了山猪镇方言,语调鲜明。从他高亢的声音里,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心酸和满腹不平。胸中的愤怒让他的语气变得更有力,但他的嗓音已经开始因为情绪波动而有些嘶哑了。 田三爷的眼睛望入了张二锤的眼眸深处。此刻的田三爷,很严肃,面无笑容,望落十足一个乡间智者。 “人命不值一钱,刀剑真是无情。”张二锤低声呢喃了一句。阴沉的眉目更向低落的情绪让了步。为了保持冷静,他又不由自主嚼了一个酸皂角,嚼得更起劲。 “是人杀死人,不是刀不是剑。”看着张二锤,田三爷忽地颓然一叹,脸色也更沉了下去,轻轻嘀咕着,转而又露出坚定的神色。 这点评很尖刻,也很坎坷。一时间,气氛忠于肃穆悲壮。 “罢了,再深沉真挚也已于事无补。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张二锤收起山猪镇带来满腔哀戚悲悯,才醒起眼前的奇怪。“对了,田三爷,三更半夜的,你如何会在此处访幽探胜?” 田三爷哼哧一声,发出轻柔的交际性的笑声。 “我见这些鱼超生严重,便准备为这小小的池塘、为大鸡村作些贡献。” “哦,偷鱼。”张二锤平静地指出事实。 田三爷的煞有介事忽如触电般惊了一惊,脸孔也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大家都是文人,讲话最好有些文化素养有点气质,尽量尝试不要那么伤人。”田三爷疲乏地笑了笑,热切地声明道,但显然闪烁其词。这时的他,落落大方,气度潇洒,毫无鄙俗之气。 “毫无技术含量的偷鱼。”张二锤慢慢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这些鱼劲健而精灵,胆大而心平,难捉得很!眼下,我预备继续我这个荣誉工作,不过还得让想象力再狂妄一些,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捉……” 田三爷话音未落,张二锤一个闪身到了塘边,屈指成抓,仿佛很随意地一手捞过,手上便多了一条摇头摆尾的肥鱼。 毫不拖泥带水,绝无花里胡哨,也没故弄玄虚。 惊讶与沉默在空气中激动轻颤。张二锤盯着田三爷,忽然觉得手中的鱼,当真鱼生落魄。水里有同伴争食,水面有大鸭的长喙,塘边有偷摸的人手,村里还有等着以它换钱、将它煎煮的心。便是在这小小的一角池塘,安心裸个泳都不行。 “田三爷,大鸡村这里的人看起来大都只是游手好闲之辈,大概只喝酒不听书,你何不出去更大的世界闯一闯?”张二锤甩甩手,非常认真地说道。 “我在这里生活得还不错。”田三爷耸了耸肩,虚空吞咽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村头村尾都有垃圾堆,无忧无虑。” 一副很会过日子的样子,没有丁点彷徨、犹豫、困惑。田三爷正满心欢喜地享受着自己的自由的社会地位,张二锤看得出,便是如此已是力有余而心不足,因而也再无所谓得失了。 “眼下这些,我便实在是不好意思再三推托了。”田三爷说完就主动从张二锤手中接过大鱼,嘴里也嚼上了酸皂角,一切都显得十分自然。他整个人已马上容光焕发,并不忘以火辣的目光表达了强烈而屈躬卑膝的感激之意。 “不错,果然是江湖老前辈!我明白了,坚持别人不能坚持的,方可得到别人无法得到的!”张二锤心中十分仰慕田三爷如此不可小觑的参悟之道,毕竟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一念及此,他又顺手打了只野生红头鸭送给了田三爷。 夜色正浓,村子十分安静。田三爷幸福洋溢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张二锤感觉到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没有再开口。 张二锤只希望他吃鱼和吃鸭可以低调一些,不要叫村民打了,不要被逐出他所深爱的大鸡村。 没有鸟的踪影,天色不对劲地、短暂地亮了一下。风雨骤起,渐渐没头没脑地下大了。逼人的热气迅速散退。 第90章 借宿猪舍 从长月山山麓猛扫而来的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又湿又冷。 雨越下越大,落在刺竹林沙沙作响。就像水面风涌,刺竹林周不时翻出一阵浪潮般的响声。远处的山被包隐在一层黑影中。世界霎时之间又黑暗,又阴湿。 真是的,千里迢迢给他打酒,死老头竟然没保佑这天气! 张二锤霍闪撇入大鸡村的茅店。他蹴下身拨弄着沾满泥污的短靴,埋怨着,脸色像天一样不快。 “客官行色匆匆,可是要住店?”语气很轻的询问声,来自起座致意的茅店小二。他似乎生性不太活泼,但双眼里充满了智慧,有专业导住的机敏。 灯火闪烁,光影投射到茅店以斑土夯实的细致抹平的墙面上。张二锤快速打量了几眼茅店和这个小二。 “醒目!显然我断非来这找你谈情说爱的。这鬼天气让我不得不马上终结我的荒野探险。” “好的,小店对客官的到来表示盛情欢迎。客官,您要单人房还是双人房?” 张二锤闻言蓦地怔了一下。 “你觉得呢?” “你别在意我的看法。我们老板规定,不可擅自替人客做决定。”小二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标配的笑意,仍站立得像个精锐的步兵。显然是个很守规矩的小二。 “单人房。”张二锤镇静而机械地答道。 小二点了点头。 “豪华单人房还是普通单人房?”他忽又抬头问道。 “你看我风度翩翩飘逸倜傥的样子,分明显赫,像是要住普通……”张二锤话没有说完,便看见了小二那依然保持询问并不开腔的模样。“豪华单人房。” “二两一宿。” “就你这战场风装修的茅店还值二两银子?!”张二锤眉头一皱,有一种切实的不满感。 “普通单人房一两一宿,住不住?” “你看看时间,快已寅时,这收费合理吗?我明朝一早便退房走人,这样,豪华单人房一两如何?” “我们老板规定,必须依足价格表行事。一两的豪华单人房,我们只在淡季、被人拣剩之时开出过。”小二神色淡定地说道。死板可昭日月,好像同他与生俱来。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老板,真是一头死守教条的蠢货盲目猪!像他这样开门做生意,早晚关门大吉。” “我就是老板。”茅店老板有那么一瞬间跟变了个人似的,但话语依然了无生气。 张二锤脸上微露一丝尴尬,马上感到了一种忧伤的痛楚。 “经老板与小二投票一致决定,本店今生今世不再招待客官。” “朴素的大鸡村就你一家茅店!老板,你看你作为大鸡村茅店界霸主,是否可以适当担待原谅在下的无知冒犯不礼冲撞?”张二锤直道失礼,拱手致歉。 老板坚定摇头又摇手,露出一副甚是惋惜的样子。他说到做到,明显久经风吹雨打,还和善地给张二锤递过一个你要坚强的眼神。 “还望给些薄面。其实,你莫看我温文儒雅外表无华,内里有着一身的武功和银两呢!”张二锤目不斜视,提起了气势。他轻轻拨了两下衣角,假装不经意间显现出一个莫测高手的质素。为增强老板的理解,他还挺了挺腰杆。 “肌肉我不多,可也不是没有。银两我也缺,但不是非赚不可。”老板却是面色未变,说话理智。他脖子结实,双肩宽阔,胸肌如盛年水牛般发达,这一刻也完全展现出了狂野的蛮民特性。 这是茅店老板的主场。张二锤很是识相,决定选择退出交流沟通。偶尔当一下配角,并不会让世界缺一角。 “这样,见你品相不凡,也算个知书明礼之人,我给你指条明路。猪倌今晚兼职巡夜去了,回来的时间,是明朝鸡鸣之后。” “真是忠于职守鞠躬尽瘁造福苍生!”张二锤对于茅店还兼营养猪业务感到奇怪,但他也充分理解低产阶级的苍白。“如此我的确要好好感受下,能培育出如此敬业守业之人的寓邸。” 风声很大,雨势更盛,天地轮廓渐淡渐糊。 猪舍外有一丛玩物丧志的欢喜喇叭,繁杂,奇异。花叶在风雨中畅摇,心底明净、蓄势待发,让人感觉那喇叭随时就要吹响,甚至一个没留意间,它们便会对着风雨奏起不着边际而又真诚的夜曲。 外环境似乎还算可以,张二锤半信半疑地进了猪舍。 猪棚里,十几只小肥家猪拱在一起甜甜地睡着。有几头被热闹的风雨吵醒过来,它们在哼哼唧唧扑索着肚子,又舒服得四腿乍开来,似伸着懒腰,好不舒畅。 听得人脚步声过,它们更是急功近利地醒起,拱来拱去,一副等着投喂的样子,充满人性。 噢,人性,真是个倒霉的念头。 “你们醒啦,那宵夜可再好好吃多点,填饱肚子再继续睡。不吃就不长肉,不长肉就杀不了。” 它们继续哼唧,又瘫下来扭着。那猪肚看上去好爽口,叫人辨不出它们是在无声地微笑还是在愁苦。 挨着猪棚的小房舍便是猪倌的住所。 很好。简朴得没有一丝超世意味,放散着坚定可感的非物质凄凉。空气中混杂着风雨泥味、猪屎味、草木气味,热情和悲痛全在表面上。 墙湿漉漉的,雨像是从猪舍内不加节制开始下起来的一样。 张二锤困意高到了猪棚屋顶,但睡不着。 一只月马蜂徘徊在窗角,久久不去,嗡嗡梵音没能被风雨所盖。活泼的猪还在热情充沛,庸俗而晦涩难懂的叫声此起彼落,反动而固执。隐隐约约还有婴儿哇哇哇的哭声传了来,哭得不知疲倦,异常豁亮,毫无艺术。 窗口进来的风不断搅动着猪舍里的空气,没带来清新,也没完全卷走冒起的热气。只一场寻常风雨,阻止不了秋热的讴歌。 睡意开始变得如同那个拒绝给予的生硬老板。张二锤清醒地躺在那里,浑身燥热发痒,又不确定到底是真痕假痒。 灯火已灭,有光从窗边射了进来。 张二锤站起窗边,一掌了结了月马蜂。眉飞色舞,罪有应得! 一只公鸡也夜不成寐,从间壁猪棚的房檐上往下跳,扑闪着翅膀落到地上。母鸡低着头和公鸡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收起了无可奈何的抗议,便实惠地卧下了身子,还很注重形式的蹬了两下鸡爪。那年嫩的公鸡却只是绕着母鸡转了两圈,竟扯长了脖子矫情自谦地叫了起来。母鸡气愤地站起来抖身子,抖得很厉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 太离奇了。都辛苦了一日,还不用睡了是吧?张二锤猛然呸地唾了一口,戏谑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惊起了鸡头。 窗台边满是蜘蛛网。一只肥大的蜘蛛不小心从网上掉了下去,身上还挂着几截丝网,却被大雨生生打落窗外的地上。 晚上碰上蜘蛛,便代表翌日有好事发生。这是李小花跟他说的。 张二锤定定地看着公鸡飞快地冲过来,一口把蜘蛛啄了。 它吃了个雌蜘蛛,没碰母鸡。 脚边有只老鼠撞过。竟然有老鼠在猪舍内窜来窜去!窸窸窣窣声音嘈杂不断,家族十分兴旺的样子。或因多了些生人气息,或是无任何理由的大动干戈,老鼠吱吱叫着,开始自相残杀。 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生活。人与鼠也无异。 张二锤痛心疾首地想着,凑准时机踩死了两只老鼠。这不过是刚愎自用的渐躁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微弱抗拒。他又抓住了一只,捏着一把柴草就往它嘴里死命地塞。 一声令人震颤的霹雳滚滚而来,猪舍就好像被闪电霹着了一样。秋里罕见的电闪雷鸣把张二锤神游八极万缘虚的思维拉回了破败的猪舍。 张二锤正待重新落卧,脚上一凉。 是一条烙铁头!为了咬他一口,都从长月山赶来这里了! 他连忙一手掐住了它的七寸,并把蛇身子捋了一遍,节节骨骨都碎了,软沓沓地像垂着一条草绳。随后往外一扔,公鸡又开始撒欢。 张二锤掖了掖衣角,在木板上躺下。他神情温和而执着,思绪知己知彼,与聒耳的蚊雷夹叙夹议,在不断增饰发挥。 就地抓了一把麦草给自己的耳朵塞上。世界终于聋实了。 梦魂惊时,钟漏息歇,窗外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顶棚上似乎还有老鼠爬过,掉下了一撮灰絮,又被风吹散。 思绪绵绵慢慢拉长、沉寂,张二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猪舍里的安静不再藏拙,天怕还过一会才亮。 第91章 卒烬于火 天宇澄清,意态悠远。松径坠云,幽壑流风。一夜风雨过后,天色收成了满意的干爽,阳光如火,蝉声嚣噪,使人满目尽是轻爽,但浑身都是汗水。 张二锤睁大了没睡好而通红又迷糊的眼睛,鼻息中传来一阵阵的刺激。山上的火花椒已到成熟的季节,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涩又辣的味道。 带着二百斤老头乐,在如此暑热的鬼天气下,在如此崎岖的山路上,跌宕了一百万个时辰!渴热难耐,筋疲力尽,他很难过。张二锤苦笑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踱近了一号山头。手上的坚韧与老茧都渗入了骨头里。 老头真是贪得无厌!酒这东西,小酌怡情大喝伤身特饮归真,还要我整二百斤!噢,可怜了我的嫩手嫩肩! 轻风变得苍白,偶然间与他产生的擦掠与触碰,都似乎被当成了一种胆战心惊的、不被允许的亲密,渐渐消散不再起,使得人觉着又热又闷,难受之极。 看来今日还会下雨。张二锤瞅着天色,忽又被眼前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瓜地上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又有山猪拱瓜了!他心里琢磨着,眉头皱了起来。枝梗张二锤似乎没起到实质唬吓作用。 “小柳!”张二锤脚步飘然,隔着田地远远便使出了十里传音。 山头静寂得让人感到有些蹊跷,远处的多竹居像睡着了一样。看那云层低悬,几乎触到屋顶。 咦,多竹居怎么还变矮了?张二锤迷惑不解地看着,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老头,你的酒来了!” 张二锤加快了脚步,老头乐在大桶里咕咚咕咚地撞来撞去。他忽然闻到了烧火的气息,特别浓。 看来众人如饥似渴,已收拾好酒水即将到位的心情,正在大力准备着下酒菜! 今日又将是无尽的宴饮之日! “酒鬼就是酒鬼,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张二锤擦了把汗,苦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他的眼部肌肉有些紧张,左眼皮和右眼皮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左眼跳福,右眼反科学报喜,这左右开弓莫非要双喜临门? 然而,待他越走越近,入眼的境况渐渐不太愉悦。 有情况! 还很模糊,但明显不正常。多竹居可没这么苍老——它的身形本应是穿戴整齐的、很典型的微胖、深绿。 张二锤大吃一惊,热情顿时凉了,他心里突然有了种情不自禁的揪心的不适感,忐忑不安从初露端倪迅速变得越来越沉。他一骨碌抛下酒桶,猛然提起身法,飞快闪身近去。 随着一切清晰,不祥的预感尖叫着变得硬朗。 张二锤与一片寂然无声的焦黑撞了个满怀。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多竹居,被大鸡村土鸡蛋汤早餐暖着的胃顿时一阵冰冷。他立定脚步,却心乔意怯,肉颤身摇。 他刚被自己的大胆想象吓着,但眼前的景象,似乎是毫不迂回地迁就了他的想象。现在他看到的这一切,跟以往已经完全不一样。不只是因为他怀着一种心乱如麻的感觉在看,更是因为—— 整个多竹居都给烧了! 多竹居清晰而强烈地瓦解在眼前的画面中。看上去,似乎是它踌躇满志,殷勤而笨拙地加入了一个大型烧烤战场,却不觉意烧到了手,烧着了发,接着浑身点着了扑不灭的火,此刻已肉体瘫痪、神志弥留地趴倒在地。 世界卒烬于火! “老头!” 张二锤强打精神,响亮的呼声中,充分带上了焦急之意。 “小花!小花!” 他极力表现出一副抱有希望的样子,却呼吸急促,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 “师父!福伯!小柳!” 呼喊一声高过一声,但焦土余烬,沉默不应。静谧之中,满眼只有百无聊赖的黑。 “师父!苦茶叔!小花!你们快出来啊!”沉重的死寂慢慢把张二锤逞强的声音挤成粉末,散尽消失。他哑着嗓子,脸色煞白,内心在铤而走险地强烈起伏着,忧虑早已爆发成了尖锐的不安。 忽而一阵微风起,轻尘灰烬猛然冲入鼻间。这一切似乎还带有余温。他头脑昏昏沉沉,痛苦至极。扭曲面容之下,他勘测到了自己悲伤的深度,心怦怦地跳,要蹦出来。 霎时之间,张二锤被一个念头击中——师父他们……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他的脚步,踉跄但清晰。本一番普普通通的生离,如今成了摧人心魄的死别。 迎面撞上的悲痛忽然披靡。张二锤用力咽了一下喉,但难过如灼灼闪耀的日头,实在太大,吞不下去。 华屋山邱,若恍然一梦。院里那些曾经明亮而温柔的落地灯笼,只剩下些脚柱残渣。连长月茱萸也披头散发,以焦虑、痛苦的眼神望着张二锤。如果它还能喊出声,哀鸣定然声嘶力竭。竹墙草顶一切一切早已全然不见踪影。 张二锤心神不宁地走入废墟——鞋子踩在烧落一地的物件上,沾满了易碎的碳灰。他想要找出一丝丝的完好,却完全只是徒劳。 连绵不绝的天空,盎然起落的人生。云天无语,不讲道理地摩挲着院落外不远处的山槲和野茅栎的树梢,又探眼观察着多竹居——就像一只初到现场、对一切毫不知情的狼猫,弓着身子,观察着。 张二锤被寂静征服了,蓦然垂下头,突如其来的失去到处都是。 第92章 心可真硬 它默默不响又明目张胆——在残存的多竹居角落里,在一把竹伞仅剩的点点伞骨中,在老头那十几年前逃难中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物什之一——被视为混元山吉光片羽的那张雕花山桃桌烧剩的小半块桌角上,在偶起的阵阵灰风中。 这竟然是真的,眼前乌漆嘛黑的一切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张二锤微微抬起头,两眼空洞,肝心若裂。天地间的一切强迫他看着毁灭尾声,又主动举行了一个无声的追悼仪式。 这时候闭眼实在太晚,多竹居已完全成了一个不具有丝毫生命力的标本。残山剩水仍旧载着历史生活色彩,但在充满新鲜回忆的空舞台上,该如何演开下一步人生? 日子已坍塌,很快将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音容笑貌的妥协交错,从今而始,就要渐渐淡化与幻觉无异了。这对张二锤而言,显然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残忍。 正当此时,张二锤脚下踩到了一块硬物。他拿起盯着看了好半天。 “老头!”惊叫一声,张二锤把那块东西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随珠和璧。 张二锤身心衰竭,不自觉地再度发出一声苦叫。天何忍心,丧我皇考! 老头整个烧没了——但把他的心留下来了! 张二锤静静地看着老头的心,表情极为认真。似乎平日里被酒和药泡入味了,这心味道很大,近距离拿着,熏得人脑袋发晕。 老头的心可真硬啊!像块炭石子。 张二锤颤抖着站起身来,眼神狂乱,四下张望。空气中还散发着一丝淡淡的药香味。 “哦,天呐!天呐……”他惊慌失措,变得有些结巴,无助地往前翻看着。“真是阴功啊!小花!怎么烧得只剩下半截骨头了!这是手还是脚呐!啊,哦,是段老腿骨……福伯!是福伯!福伯,你死得好惨啊!” 紧接着,张二锤出奇冷静地又翻到了好几截焦黑的断骨。 如此多雨阴湿的长月山,活生生的一堆成年人,竟然就这样被烧剩几截残骨!人命果真脆弱,无论体魄如何,有无功夫在身,到头来灰飞烟灭得比烤全猪还要简单。 “小花,你死得好惨啊……”张二锤随机挑起一截年轻的黑骨,万分沮丧地抚着,又以手捂在心口,手都痉挛了。 擗踊号叫已矣,他筋疲力尽,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脸色还很苍白,两眼瞪得奇大。 不知不觉间,山风变得强劲而有规律,又硬又大的雨点开始斜斜地落下来了。 其实风本不算大,但废墟错落,让它不再局促可以横冲直撞,由此显得很是畅快。恢复了真正原生态的多竹居四敞大开,一些半支起的朽木,未烧透的竹板,都轻飘飘地坠落了。在张二锤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因风而落了。 雨让空气闻起来潮潮的,多竹居万物烧成灰的味道混杂着远道而来的草木清香。张二锤站在这片巨大的雨中残骸前放眼而去,天地一直延伸到目所能及的远方。他忽然有一种前无来处后无落脚的感觉,一个扑沓摊在地上,像一堆泥。 好半晌沉沉过去。 雨水像是在估算张二锤的萎顿程度,不断从他脸上滑落,挟带着生命力渗入软泥中。 张二锤忽然起身取回了老头乐。 异常的力量已迫使万物秩序变更,老头已不能乐了。 有两只石斧鸟徘徊在烧焦的树上,发出呻吟似的啾鸣,仿佛想躲藏起来,找更多的同类诉说一下心事。可惜往日的温馨巢窝无端消失,它们发出了徒劳的咆哮。 疲惫的张二锤一屁股坐在小木凳上。劫后余生的小木凳不堪忧愁,无法理智地完成艰巨的任务,带着他侧翻在地。 在大脑终于把所有的希望都屠杀殆尽之后,张二锤满上了第三次酒。这半只碗很强壮,正带着遗憾和渴望、涅盘重生般使劲劝酒。 为了不留任何一丝可能的遗憾,张二锤又再转了一遍。这每个角落、每个位置他都不可能忘得掉的多竹居,已经满地乱糟糟一团,但同时又变得空荡荡。 张二锤嗒然若丧,面容憔悴,仿陷终身之恶,仰脖又是半碗。要是不曾下山,要是没去山猪镇瞎转悠,要是不曾在大鸡村乱逗留,要是…… 一切的要是如浓雾般弥漫,悔恨攫住了他的心。 山猪会! 张二锤忽又咬牙切齿凝视前方,双眼绝望地射出怒火,周遭忽似被骇人的恐惧所浸染。鞭辟入里、不容置辩的信念既成,脑海轰动,不可泯灭。 世界无声,只有风雨在抑扬顿挫。能以刀尖挑毛刺的强壮臂膀,此刻连端起碗都在抖。 “师父!小花!你们是在捉弄我的,赶紧出来吧!” 这虚构的成分大过大了,张二锤不愿相信也不能接受。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正当逢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如何信人间荣哀生死别离! 然而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如今已的的确确居亭颓败,草木成灰,唯有无言对秋风,陪其郁郁寡欢。张二锤紧握了拳,徒劳的自言自语消失在轻微的沙沙声中。 该死的山猪会,不但可以摸到大鸡村,如今甚至到了多竹居!难怪在大鸡村等了个寂寞。张二锤被这种确凿的思虑击溃了。 花雀又在雨中赶路晚归。叫声变得奇特,说不清是悲是喜,声调全变了。远处蜿蜒而出的山路口,他仿佛正瞧见苦茶叔于烟霞之中如樵夫负薪而归。 云层越积越厚,出奇的灰,暗沉一如暮色。 风物萧索,烟雨黄昏。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一天比往常要黑得早。世界仿佛已经打烊,黑暗已在门外虎视眈眈。 噢,哪里还有门! 张二锤暗自摇摇头,咽下酒,同时抬头张望。晚风吹过绿地,摇曳着枝叶,将夜色从远方送来。 风调雨润,万山呜咽,天地相应。 张二锤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但雨声是那样的轻柔,风声那样的低沉,老头乐劲道那么的大,这熟悉的屋子又是那样的宁静,他靠在记忆中的窗边,在黯淡的天光下,渐渐进入了梦乡。他梦着,早上的太阳闪着炽烈而恼人的光,落在房里,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大张旗鼓的圆,一直圈着,圈着。 中途醒来时,风雨已悄无声息不着痕迹地沉没了。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这一切,仍令人难以置信。 那半只酒碗掉落一旁,张二锤手里不知何时又攥紧了李小花的一截骨。又摸了摸老头一声不响的心,寝苫枕块之际,悲伤不已,他打了个冷颤。 一轮半亏但富有肉感的月亮静挂西天,片片纱云飘过,给它戴上了面具,只露出忧郁的眼。它静静看着大地,整个世界便都沐在了泛白的月光里。 天有些发青,远处的山头像毫无礼节的夜鼠,伸出脑袋探进天空。残废的多竹居笼罩在一片轻盈的昏暗之中。 第93章 雀鼠谷酌别 翌日早上,天色意想不到也亮得很早,空气新净,一号山头似乎显得很舒适。当张二锤从多竹居的废墟中出来时,悲伤已只在不断循环暗涌,不再在脸上张牙舞爪。 仅一日之间,他已判若两人。 张二锤毫无表情,双目冷淡,像一觉入了麻木,似乎已不在乎心中的悲痛。 但日光很快如同万道利刃般,将他倔强的心割裂得体无完肤。太阳还是像往常那样明亮,平稳而坚定。可真是健忘。 天重新蓝了,雀鼠谷的空气中满是诡异的春天气息。 为迎接新客,它叙述事实的口吻毋庸置疑,完全不秋不冬。这静谧的谷里,有奇花异草,芳香扑鼻。山坳周围尽是些琉璃翠竹,东升的太阳晒到了这里,一种清新又寂静的淡绿色的光满浸在空气里,在流动。这是长月山尤其是雀鼠谷特有的雾。它似乎永远无惧阳光,淡淡的,但不会散。 张二锤没让老头与他的师门团聚,除了因为小花,便是看中了这有点僵硬而傲气的景。 今日的雾起得好快,裹着花浆果成熟的香味濡湿了人的衣衫。没见山猪踪影,只有一群青甲鹿在林边闪现耀眼的光彩。它们吃着草,发着梦。有的在优雅徘徊,鹿腿细长,典则俊雅。有的笑容僵硬,眼含惊恐,瞬间头往后仰,跑向远处,并大叫着,由此带动了许多还一脸懵逼就跟着撒腿逃走的青甲鹿。还有一些,则眼睛半瞎、耳朵半聋,沉着冷静、简简单单地用着餐。 看啊,这鲜活的生命! 张二锤仿佛闻到了小青甲鹿的肉腥气,这很费花椒。但那些充满力量的腿的确不错,撒些姜粉、落点笋尖散味提鲜,是苦茶叔拿手的。 苦茶叔…… 张二锤脑海中浮现了一张清晰的面孔,心底里掠过一阵冰冷。 远方流水淙淙,高天浮云缕缕。绵绵山长,好不凄凉。 雀鼠谷重新安静了下来,有几朵云落在树梢,连着淡雾,好似润湿的棉絮,想要掉下来。这山谷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只是突然耸立起来的十几座阴沉的坟包——张二锤将烧剩的骨头均分而开,堆出了眼前的十几个山包,形成了新的视觉热点,画面只让人想起那么多的失去和怀念,充满了感伤。 他的手工山坟整体风格统一,对当地原有的两个孤坟呈包围态势,富有灵性和诗意。此举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山头的造型分布艺术——实用价值取向与现代审美趣味双管齐下的大胆探索,活跃了雀鼠谷死寂气氛的同时,对人性道德理念与艺术理想追求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实打实的先驱意味,确不失为坟界之震撼改革。但此时盯着眼前,一股别妄图对抗命运、正视现实的思绪却又在张二锤本一团混乱的头脑中沸腾。 世人常因冀望遥远难及的洪福,而忽略眼前的小确幸。朴素的小花真是又有格局又务实。务实的人,上天必优先眷顾。而今,她所深挚慕求的小小的幸福——长眠于此——这个平平淡淡的愿望,转眼已梦幻般、毫无保留地、厚墩墩地达成了。 张二锤把一大束连根的新鲜星光百合放到小花的坟前。 这样的百合,在瓜地边长了许多。小花曾说过她非常喜欢。绵绵轻雾之下,星光百合显得清丽委婉,异常娇嫩。 薄幸东风啊,薄命小花。本正是青枝绿叶,今忽作黄泥筋骨。 云有舒卷,花有开谢,人生最是苦离别,一念灭。张二锤长叹一声。若东飞伯劳西飞燕,那些早已想好的词句,所有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此往后只能沤在了心里,变馊,发霉。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小花,愿尔来世,可重梳蝉鬓,美扫蛾眉,更充分窈窕,无忧无虑、明快奔放地做一个做商阀太太!” 张二锤全心全意地祈祷着,想了想,又把星光百合直接一字排开在李小花坟前挖坑种了起来。 花叶在迷雾和微风中摇曳,充满了生命力,眼光和思绪朦胧中可以感受到花仙子在坟前吟唱私语。张二锤如入幻境,无尽的苍茫天地铺展而开,人在向前,有个她在路旁驻足,对望,继续向前,视线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最终她消失在原地。 一念起落,恍若隔世。天地依旧苍茫。 张二锤拍了拍手,又掏出一两银子放在小花墓前。 “小花,路上见到正宗深井水豆付花,记得买上一碗。”张二锤非常感伤。他记得镇上那豆腐花的味道,一碗小小的深井水豆腐花,一份甜甜的爱慕。 想了想,又再放多了一两。他差些忘了小花的胃口。 也不知道,孟婆汤不知道是不是用深井水做的。张二锤被一种既真实又虚妄的痛苦折磨着,又叹了一口气。 朔风轻吹,林涛沉闷。太阳又被变幻莫测的云给遮住了。 山音,风声,草色,音尘殊寂寥,声残鸟过秋,色黯花草死。天地清幽,时间像打滑的大蜗牛一样向前蠕动。 张二锤剪着双手,静静伫立着一动不动。忽然,他从小花的花中抽起了一枝,栽到了老头的坟前,又掸去了落在墓上的几片青嫩的新叶。客似秋叶飞,飘飖不言归。 老头坟头边上恰有一株野生阔叶黄梅,其上已缀满了黄绿色的小果子,看起来也可用来酿酒。 “怕你够不着,我帮你吧。不过酿酒,就得你自己来了。”张二锤摘下了一堆放在老头的坟前。 他想起老头精酿的长月山丛林鸟,此刻忽然很想来一杯。相比苦茶叔的初生梅子酒,总要好上一些。毕竟苦茶叔的刀功一流,酿酒技术却始终停留在让假酒更假的水平之上。 老头乐的味道喝起来一如昨日,直透人心深处。它没带上什么情绪,只照旧又烈又香。 “别愣着,喝啊!”张二锤和坟前的破碗碰了碰。“是谁大言不惭说自己同样喝得又多又快的!” 无人回应,静寂坚挺。树枝间荡下来了几根长长的蛛丝,张二锤望着它在湿滞的空气中舞动。一切都静谧得有些过分,漫延到了血脉的细枝末梢。他凝望着,眼睛泛着红,神经虚弱。 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置身于稍显冷清的天色中,沉浸在蛛丝随风舞动的节奏里,张二锤仿佛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安静让人变得渴望。这么多年来,他好像第一次愿意聆听而非争论。只是,老头总是走在他的前头。 思绪浓郁,不知不觉的碰杯间,老头乐已喝得差不多了。他本想埋一些在坟里给老头路上喝,顺便也好让老头可以酿点酒。 “罢了,便喝完再走吧!”张二锤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老头的坟头也已被酒水泼得开始水土流失。一番极备哀荣之象,老头应该可以瞑目了。 张二锤折了几枝细松枝插在老头坟前,像蜡烛样的根根竖起。可惜太湿燃不起来,不过他本来也没有火。也好,他日回来拜山,便可见得松柏冢累累。 他闭上双眼,试图将脑子清空。没有迸出呼天抢地,没有流露惨切沉痛,他感觉到,他一瞬间长大了。仿佛悲伤耗尽,随之便可漠视往后人生中可能遭遇的任何痛苦。 “长亭收酒器,语尽各西东。”张二锤久久地盯着山坟,简短地喃喃自语。 让坟头快些长满小草吧,张二锤暗想。小草是好东西,它不会伤害任何人,还盈盈着希望。 张二锤的脸颊有些发红,但目光不再呆滞。他把空酒缸烂酒碗全在老头坟边挖坑埋了,权作禳厌。 “道远日暮,且扪参历井,我也该承你所托,约车治装启程了。老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便大力保佑我吧!” 江湖儿女,本不应该有这些临别感情。但张二锤还只是个半步实习生,实在是还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入江湖路、刚学习冒险的人,所以他很悲伤。 过了许久,山坟依然还是静默着,让人有种不可逾越的悲伤感。也许那蛛丝便是它的挥别。 终究,世人都只能独行踽踽,或值得兴奋或失意到天崩地裂的内在都不过是心底里的尘封之物。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千般绪言,更与何人说。 “如此。”张二锤终于将最后一口酒吞了下肚,礼貌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模样,声音坚定而洪亮。“走了啊,老头!” 说完,他后退两步,双手放在身侧,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肩头瑟瑟颤着,但动作坚定。 此间事了,他转身边走,身影消失在山路间。 第1章 百斤噩梦 张二锤在沉重而困难的呼吸中醒来。睁开眼睛,他的神志慢慢重新清楚,醒过来迎接新的一天。 哎,昨夜雨疏风骤! 太糟糕了。张二锤迷迷糊糊地晃晃脑袋。他的意识依然是单调又乏味的灰蒙蒙。他到了山猪县已两月有余,但始终未能改掉这种癖好——沉沦在专心致志的哀伤中,抱残守缺一蹶不振。临别长月山那一刻的激情,丝毫没能成熟长大。 此时屋内依然塞满沉寂的昏暗,客栈外却已是近午光景了。 呆看天色,太阳如滑不溜秋的嫩蛋黄高挂半天,阳光刺眼得使人心惊肉跳,耀目威势十足,更显冰冷。 难怪只要一个白天,便会去爱所有黑夜。只有黑夜具备人们所需的肤浅的自由和解脱,所以人总会热衷于夜晚的放纵。 “又一天了啊!”张二锤眯细了眼睛,他先是有些迷惑,接着明白过来,颓丧地嗫嚅道。 一个人完全赋闲的日子本应与山中无异甚至更自在,生活该很简单。如今现实也的确如此——吃了睡睡了吃——每天只需醒过来,其他的事情就会自动发生。然后坐等每晚的自斟自酌、醺醺沉醉,继而世界便无关宏旨、自动熄灯。 可惜风采依旧的只是日子,张二锤始终无法哧哧咔咔起来,浑身的法力却无法给自己救苦救难。 张二锤稍稍轻咳了一下,努力让身体照常进入工作状态。然而不太如愿。他又以清晨的凉水拍了拍脸,然后开始长时间地揉按太阳穴。这些招法都是老头告诉他的,可以减缓一直无边延伸的思绪。 张二锤解释不清老头是凭什么作出判断的,反正目前他断定这些路数很是没用。他仍然头痛着,且症状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 山城的冬日,干爽澄和,风物闲美。耐寒的苦楝花直接把香味送到了窗前,将又反复了一夜的待春的心事当面传送与张二锤。 形骸久化,唇髭长了起来,如今,张二锤已正式是年过二十的成熟浪子了。但他的心神却并没有真正成熟,多竹居那场惨剧仍然令他心有余悸。 张二锤怀揣着凄凄惨惨,思绪不容分说又开动起来。他内心很清楚,时间一日一日不断过去,对多竹居的思念也许会渐渐变淡,但眼下依然够他寝食不畅。 或许再要些时日,他才能好好去完成老头的夙愿。张二锤摇摇头,尽量清醒起来。 透过豪华青年客栈的窗子,山猪县的热俏映入眼帘。 相较于山猪镇,商贾云集的山猪县明显是个闾阎扑地。繁华异常,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手工业、小商贩、满街都是。 碎砖砌墙、青灰漫顶,挑檐尖尖,屋檐重叠,县上宅院鳞次栉比。但屋子有些低矮,显然进身局促。当真既有着偏远城镇的粗陋,却又不具备郊区的开阔。 山猪县也许不算大都市,但足以提供一个山野村炮能想象得到的一切缤纷和热烈。 张二锤过去对这里曾怀着一种山炮进城的渴望,眼下这里的鲜明深刻也的确跟他当初想像的差不多,但那种扣人心弦的兴奋竟然似乎已随多竹居埋在了雀鼠谷的新型坟堆里。 张二锤思绪起伏不定,一时之间又萎靡不振,无意识地躺了下。 如果说命运的习惯总是会在为人准备下一个阶段的风光之前设下一道布满阴郁、冷彻骨髓、杂乱无章的朽败阴沟,那么此刻的他便正岑寂其中,满目萧疏。 虽说人道主义的沉痛震动亦是与人生协调的一种精神状态,也是生命中的必备品,但有时,人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勇气,才能直面事实。多少个大费周章还难以入眠的夜晚,都是因由刨根究底而仍寻不得斩断无涯无际的残酷回忆的法子。 昨天晚上,张二锤还做了个几百斤重的新鲜梦——那是一个非常独特的、非常糟糕的梦。 他梦见自己还躺在多竹居的床上,外面下着一场紧张的暴雨。雨势狂骤,窗户打开着,微弱的天光挟带山色随夜风飘了进来。案上书卷无主翻飞,闪烁着神秘光泽。 他就这么躺着,倾听着雨的声音——依稀记得在那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别处似乎也听到过这样的非常主观的雨声。 这个世界似乎一直都在下雨。 忽然间,房里变得空荡荡的,显得十分诡异——他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书案也没了踪影!他的笔墨纸砚呢!怎么他头和脚倒过来躺了!怎么连床都不见了! 霎时间,他就好比浮在无边黑暗中的一团光,那感觉多恐怖,像一场虚浮在无边无际之中不知所措的失重感极明显的梦中梦。 他透彻地紧了一口气,而后重新看见了房里的一切,安然当场岿然不动,也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地听着雨声。 正在这时,竟然有道模糊影子从黑洞洞的房门跑了进来,是头未成年山猪。它轻喘着,就势在张二锤床边的地板上趴下,安静地躺着。一阵雷鸣,它猛然间在地板上滚了几下,又发出一阵啰唆的声响,与雷雨声交杂。 猪很嫩,但猪声如饱经世故,丰富多彩而又含意确凿。 雨没有停。光线变幻莫测,声音轻紧、密集而混乱。 他身子没动,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想摸摸山猪脖子上的鬃毛,孰料它惊恐万状迅速避开。许是他伸出的手终究沾满了它的同类血腥,带着凛冽的杀猪意。 雨一直在下,雨滴开始飘进房里,窗边的桌案、房里的一切忽然再度消失了,只有地板上积了些似真似假的水。 山猪一脚踏碎了小水滩的光晕,天地干涸,梦也随之破碎。 张二锤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昨夜从梦中惊醒之后,他觉得浑身一冷,脑子里的水打着旋,还有只断翼甲虫拼命在他脑水中挣扎,刚浮上来立即又沉下了底,来来回回不断尝试着。 的确是个很糟糕的梦,但张二锤愿意沉浸其中。可惜他还忘掉了一些细节和后续。要是梦是连续剧就好了,所有的欲知后事如何,都可且听下回分解。 张二锤睁大了眼睛,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看见了由过去现在未来组装的自己。他正共享过去忙忙碌碌未安蝶梦的自己,对饮悲歌泪草伤花。又化身未来,遥望成诗逸兴遄飞。 日夜恍惚,一天便若一世。 张二锤想着想着,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丧败如此,守亦无成,逃亦不免。为了打破这种如同中了毒般的冷寂,思忖半天,张二锤决定翻个身,压实越发乱啼的心。 命运阴沟里的腐泥与苔藓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所有思绪全部吸吮了进去,而后蓬勃出更为谨慎而狡猾的毒菇。张二锤上了钩般一手拧下,准备吞落,客栈小二及时出现,阻止了他。 “客官,您好!今日可是循例续住?” 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和彬彬有礼、相当贴切的问候从门外传了进来,充分彰显出了高档客栈服务人员的非凡素质。 “若不续住的话,现在已超时一刻有余,还劳请客官补缴半日房费。” 第2章 普通会员 张二锤刚想起床打开门,门却开了。 店小二是个又瘦又小的干瘪老头,此时他正站在门口,手保持着打开门的姿势还未放下,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盖过了急忙。除了脸色中的苍老,他和世上其他任何出色的司空见惯的店小二别无二致。 “噢,客官,您还在呢!”小二小声而含糊地咕噜了一句,说出口的让人听见的话依然带有些惊讶和尴尬。 “怎么,你的潜意识里是担心我跳窗跑路了不成?” “客官误会了!从你入住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定是腰缠万贯之豪仔,岂会如此不堪!”小二应付诘难很有一套。 “那你倒是忽发奇想,怕我死在你这客栈里染污环境了。”张二锤目光又落到那扇大开的门上,情不自禁冷冷地哂笑一声。 “大吉利是,客官可莫说这些丧气话!我看您肉体阳刚,精神饱满,比我可好多了。”小二似乎知道自己说得生动准确但鄙俗拙劣,他赔着笑,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惭愧。 张二锤一时语塞,复又躺下。 “别啰里啰嗦的。房再给我续上。”他不爽的情绪克制着秘而不宣,但遗憾的确到了过分的程度。“劳烦帮我把门关上。” 张二锤换了个躺位,又绷紧了面颊望着门口。 “客官,为表示我的鲁莽与不该,本店现在为您免费升级房型,您的气质适合更……”小二将一个生意老头的名称和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必了。我觉得这里跟别处没什么不同。反正,什么房你能随意打开门。” 张二锤打断了小二的东拉西扯、喋喋不休,神色不变但语带讽刺。小二却还未离去,他点点头,又继续继续往下说。 “我看客官已连续入住了这么长的日子,似乎也还有意愿继续住下去。每日如此续住,开销也不低,基于此,我有个比较俭省的建议,不知客官可愿一听?” “你的说法很有趣,你不是说看得出我钱银多么?而且,有银两送上门你们还会嫌多?” “倒也不是。我们都希望细水长流。尤其是客官您这种万年难遇的大客户,更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双赢才是硬道理。”小二字斟句酌地组织着语言,清楚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和概念。 “很好,你且说说看。”张二锤紧盯着小二的脸。 “本店将为客官提供全新的月租模式。租一年免一个月,若一次性缴足三年费用,还直送半年豪华房型优先入住权。另外,更有其他多项专享福利,简直优惠到不可思议,我自己都又心痛又想租!”小二毫不迟疑地报出了连住青年客栈的全新方案,说完时脸上浮出一丝浅笑。 干巴巴的术语竟然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张二锤的确有些心动了,他已被每日的上门续住整得有些心烦和疲惫。 “有这等优惠何不早说!三年多少钱?” “只需要五千两银子,哦不,今日我给您打个折头,只需要四千五百两,这间房三年内便全心全意属于您!” “四千五百两?!” “说实话,从宏观视角来看,这点银两能给客官带来的压力和焦虑,简直微乎其微。” “我租了。”四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但张二锤面不改色,说完便直接掏钱。 小二眼睛立刻发了直,他没料到竟会如此干脆如此顺利。这小伙子果然并非低收入群体。 “客官请稍等!稍后我便把租契和这间房的全部钥匙给您送来。”得到了张二锤的点头和银两,小二高兴得眉开眼笑,迫不及待躬身带上了门。 张二锤忽然有些后悔。虽然他身上银子还有不少,但实在不该恍惚到忘掉从山根叔那学来的杀价技巧。 没走几步,小二的脚步又踅了回来。 “客官,今日的饭菜依然给您送到房里来么?” “一切照旧。白木香曲今日给我多来十斤,不,二十斤,这回起码得打个五折!” “客官您说笑了!从明日,不,由这一刻开始,您的饮食本店全包了!不过,听老夫一句劝,酒这东西,多喝实在伤身呐!” “只管上,其他你无需考虑。对了,加一床被子。”酒伤不伤身张二锤不管,但这夜里的空气倒是真的冰冷刺骨。 “马上给您安排。”小二挂着一抹歉疚的微笑。 “要温软的绸缎被褥!” “明白。对了,餐食的话,今日堂食有说书节目,客官还是选择送到房里来吗?” 人声直灌肺腑,张二锤顿时觉得浑身通泰。大堂里唧唧喳喳的,活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麻雀在抢食。丝丝冷风从门外吹进来,但转眼间便融汇在大堂内的热烈气氛中。 想不到这青年客栈竟然还兼开了高档的自营饭馆。他入住的时候倒没发现,只以为仅配备了普通的餐饮小后厨。 大堂中间围着个说书台,一个与客栈小二年仿的老汉正在口若悬河。张二锤细细一听,老汉正在描绘十大淫贼齐齐上门包抄富家少奶奶,却中了反奸计的刺激故事。 世间就是需要多多流传这种积极的正义! 出于一种古典条件下的侠客生理反射动作,张二锤脸色凝重,干净利落地坐下。 然而故事的发展却是越听越让人双目圆睁。故事本应让人充分提起欲望,但那老汉语气无甚波伏,毫不精彩,让人迷糊——故事的走向竟然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十大淫贼连着一剑穿喉打了串,这算什么生米熟饭反奸计! 如果不是听众们都比较有素质,这老汉定要与故事里的淫贼串上一串,一齐上路。 “尊敬的青客普通会员,您好!请问需要吃点什么?” 张二锤刚微微一蹙眉,城乡结合部口音忽然在身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吓了他一跳。 “普通会员?这是什么?” “就在刚才,您已成为我们青年客栈的低级会员,您的个人信息已录入我们的连锁系统,来日您大走江湖,走到哪便可方便地睡到哪!” 餐饮部的店小二谄媚地望着张二锤,语调铿锵,洋溢着热情奔放,这一刻,他比说书老汉更为振奋。那口气,就仿佛此刻身为普通会员的张二锤已周身散发着雍容威严的王者气度。 张二锤有些别扭地瞥了他一眼。 膳食餐品名从小二殷勤的口中麻利道出,菜单神秘而又豪华。从他的中气十足,可以感受到客栈的飨客资源异常丰盛。 张二锤转变口味,要了一份悦耳肥头雀、微醺猪排配现烤野薯,还要了一份迷你心肺汤。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手撕猪。这些都不是下酒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要了一壶白木香曲。 “白木香曲暂时售罄,本地精酿可以吗?它同样具备蹉跎岁月的功效。”小二礼节性地耸耸肩。 “都行。上菜要快。” 昨天一天张二锤几乎只顾喝酒,什么都没吃,现在觉得腹内空荡荡,饿到能生吞一头山猪。他狼吞虎咽吃了肥头雀、猪排。但他直到吃完,也没碰酒。 不是下酒菜的菜如果还特别难吃,那实在没必要浪费酒。 心肺汤的香味夹杂了辣椒花椒生姜熟蒜乱七八糟的气味,太烫,一口下去,除了眼珠子凸了出来、噎在那里半天出不来气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猪排冰凉,味道也让人难过,野薯糊得不像话。肥头雀他第一次吃,肉质倒是比想象中要好,但腻味也十分慷慨。 张二锤脸色中现出憎恶,忽然意识到这世间似乎没有人的厨艺能与苦茶叔媲美——苦茶叔…… 多竹居的人和事,顿时又如一股刚静息不久的尘埃,再度像浓云一样从他心底腾空而起。胸闷气堵,再没了胃口,杂乱的情绪已让人饱肚。 张二锤把剩下的酒菜留在桌上,意味深重地走进了日色中,留下一头雾水的小二。 第3章 寻踪山猪会 到山猪县这么久,这还是张二锤第一次正式出街。 人要善于适可而止。既然思潮的波动再无可收拾,人生又总得重新开始,他索性便将自己倾泻进这个世界。 眼下张二锤最想做的,便是找到山猪会。报不报仇无所谓,只是,他好久没杀猪了。原来他还打算让那些让人发颤的回忆思绪再于头脑里多逗留多存活一些时日,可巧他方才从熙熙攘攘的大堂中,清楚地听到了山猪会正在重新整饬山猪县商业交易市场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对商业街的整顿。 山猪会!得来全不费工夫! 激动的战栗稍纵即逝,为使新思绪不落窠臼,张二锤不想有分秒的耽搁。他准备将头脑彻底放松,把自己掏空,意识融化,再重塑成一腔愤怒和坚定。 出得客栈来,张二锤才真正体验到这里白昼的晴朗和寒冷。今日的天色也正如一个真正初出江湖的少年,开明、耀眼、坚定。 生活到底是热闹的。虽已是寒冬,山猪县的商业大街依然喧闹着朝气蓬勃的人来人往。万物虽都有不同程度的凋谢、衰败,甚至连商业街的色调都灰白灰白的,但一切依然充满生命的迹象。尤其人,始终不肯屈服。 今天似乎是墟日,人、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欢语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喧闹不歇。 形形色色,声声入耳。生活终于有了一些感觉,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超乎现实。张二锤一味听任身心融入真实的世界。 山猪会也果真放肆,没王管的远郊荒野肆无忌惮便也罢了,眼下如此繁华的闹市也胆敢胡来? 这个世界当真总被深层而广阔的存在模式的渴望所驱动。看似温良无害,但正是这种足够陈腐的平庸,才至于处处潜藏危机。 冷风不断,张二锤冷得一个劲地哆嗦,不由得打起寒战来。他紧了紧衣裳,脚步不停。 看看那些可爱的妇女——刚还有说有笑的两个卖衣裳的女人,一转眼互相拉扯着头发大打出手,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眼睛搭配气得通红的脸蛋煞是好看,嘴上还不断用山猪县方言对骂,让人惊叹。的确蛮富有浪漫主义情调。一个老人拿着根干木棒在人群中撵着狗,走远了。差些被眼睛忽略掉的一角,有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就坐在街边茶水档口一旁的木凳上,他微微弓身向前,双膝分开,一动不动正在无聊而贪婪地盯着地面,似乎在专心地倾听着所有动静,又似在思考人生。场面颇有几分奇特。当张二锤望过去时,那个男人也敏锐地给了他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 他定是某个巨型商业链的幕后大老板!明显是手下有着可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马仔,但近期生意应是有些波动,他的悠闲自在之中透着一丝忧虑。细节表现实在非常性格化。 “你好!”张二锤快步走近,并在木凳上坐下。他说明了来意,胡须男人非常激动。 “你算是找对人了。这消息,我是最早知道的,并且一清二楚。” 看着胡须男人的不假思索,张二锤心头暗喜!他没想过事情有多艰难,但也没料到会如此简单!一腔沸腾的热血立即得到了回应,初出江湖便尝到了成功的甜头! 日头奋力往前跑,光在喧闹中斜落下来,胡须男人把张二锤的影子踩在脚底。 “那并非重新整饬,正确的概念是涅盘重生。只是九流百家,一切行动神秘而魔幻,也唯其因为如此,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皆将在不知不觉间摇摇欲坠,不再有时代段落的支撑……” “什么意思?”二锤愣住!胡须男人的话,再一次出乎张二锤的意料。他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打断他,表达自己一无所知的疑惑。 胡须男人疑虑重重地望着张二锤。他蹙紧眉头,一声不吭,似在看一个不学无术之徒。 “这件事的确值得细究。要摆脱这种空白困境,出路与死路还是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的。在整个庞大的存在中,善于充分运用对通俗生活的观察和虚构思想感情的探索以眺望未来,方能激发祥风时雨的意念,孕育出来一切精神禀赋纤毫毕见的事物。但目前大伤脑筋的是该安息的浮想的规律尚且没有缴械投降,似乎还有着一环紧扣一环伸展到天际的决不罢休的姿态,怕是要沦为空泛的智力游戏,如此备受幻景煎熬,一筹莫展目眩神迷叫人难堪与苦恼。据我所猜测,目前渐渐复苏的精神力量还无以名之……” 张二锤觉得不堪入耳,痛苦地啊了一声。 “打住!神经病!莫名其妙!” 竟然还听他胡诌一堆,实在浪费光阴!张二锤快步走开,撇下这位思考过头的谈伴落荒而逃。 胡须男人嘴里还在说个不停,但他没有起身追来。张二锤走出了许远,那讲话的嗡嗡声才渐不可闻。 随着絮叨黯淡而去的还有太阳,寒风还在,天地间的灿烂不知不觉间减退了许多。他的心情染上了轻微的焦灼。 “全县第一甜!” 一个卖甜馍的大型摊贩出现在眼前,打那里冒出一股浓烈的甜香气味。又破又旧的老字号旗子迎风招展,破烂多姿。 “老板,近来有无收到风,你们的交易行为要重新整饬?”张二锤神秘地凑上去,声音充满发自衷心的玄妙莫测。 天色应景似的一暗。灰色的光线开始聚拢,密布的乌云好似从昏睡中醒过来一般,从远处的山峦上赶来趁墟,脚步迅速。 “什么整什么饬?” “就是你有没有接到什么将被整顿的通知?” “神经病!我这是百年老字号,你就要被整顿!马上要下雨,我要收摊了。原味甜馍三两一斤,现烤甜馍五两,爱买买,不买滚!”甜馍老板一边推销一边骂。 太阳完全销声匿迹,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冒着灰蒙蒙的烟气,急遽地降至地面,黑暗变得更稠密、不悦,果然准备开始下雨。层峦叠嶂的乌云上还映出了微微的闪电火光,紧接着马上便有几滴试探性的雨滴打在了商业街的石板上。 “三两十斤!要现烤的!”张二锤随口来了个讨价还价,又继续追问。“老板,我只是想先了解下行情……” “我卖甜馍整整三十年了,还第一次听说买个甜馍还要讲什么行情的!”老板粗声粗气,开始收拾摊档。 “是这样的。”张二锤仍然从容不迫地说下去。“我想知道下山猪会的新活动到底是什么,我想找他们了解一……” “滚犊子!让开!”老板却已颇为不满,毫不犹豫大声唾骂,又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口水,推起车匆匆走开。 商业街上脚步的杂沓声、嘚嘚的马蹄声、车轮在石板上滚动的铿隆声、雨点打落的窸窣声都更加响了。地上有尘,初雨打湿路面,气味也渐越浓烈。所有一切突然间显得如此仓皇。 真是暴躁!黑社会的消息没有,生意可还在的嘛! “才交过五百两的商业保险,说好是年费,这又要搞什么新活动?!想钱想疯了,一班恶霸!占着政府地优哉游哉闲吃胡喝不说,还日日搞什么破名头吸我们平头老百姓的血……” 张二锤已经不指望得到青睐了,却又听到甜馍老板愤恨交加的自言自语。望过去,还见得他又与旁边一齐收档的大枣老板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可惜已听不见了。 这时商业街的一切嘈杂人声静了下来,一场罕见的冬雨下得冷酷无情。 阴沉的黑云裹挟着雨水到来,气势劲健,瞬间将万物的高亮色彩剥除,灰褐的黑色调世界迅速降临。 光线闪烁明灭之间,暴雨倾盆而下,落在地面上啪啪有声,蔚为壮观,世间苍茫仿佛只剩下了雨。 雨在屋顶上、在石板上气势磅礴地打着点,若一段迅疾的、悲伤的哀曲,张二锤的耳朵竖了起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曲子。有那么一个瞬间,它几乎让人忘掉一切,又令人心碎。 在候雨的间歇里,张二锤已发奋探到了山猪会的所在。 ——原来山猪会正大搞什么府衙与社团共同推进的惠民保民项目,出资融资,全力推进民生发展。而项目部就堂而皇之地设在县衙的工商厅。 “呸!”张二锤暗暗不屑,高亢而喧嚣的行径,山猪镇和长月山的教训历历在目。独脚阎罗所言不错,这一听便是黑社会卓有经验的勒索之举。 乌云未见稀疏,可雨水却已迅速变小。四周的湿气越来越浓,天色依然晦暗。小雨不断落下积水面上,似枚枚银针在跳跃。 “暴雨不会那么轻易停。马上还要下!”人群里响起一道声音。 当然不会如此简短——黑黪黪的树梢映衬着微微泛青的天空,天上一阵阵乌云像举着暗色的旗帜威风凛凛地走向未知的战斗,还在坚定不移地迅速推进。猛然间,不安的风带着新的力量走得越来越低,天空中又响起一声轰隆,随着一道闪光,天裂成了两半! 狂暴大雨又下了起来。 张二锤深吸一口气,他的两条腿已冷得有些僵直。 正当他的焦躁越来越浓之时,雨终于完全停了。就连刺骨的寒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张二锤身心上所有的变化,和这一场静寂而又闪烁的风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一切都刻不容缓地提示着,可以办正事了。 第4章 低级打手 “紫菜鳝丝干,日常零食之王!” “买漂亮且耐磨的草鞋,过舒适又踏实的一生。冬日暖心限定,上冻指定用鞋。” “新鲜柑果,新鲜柑果!反季节突变品种,非常甜非常好吃。可榨汁,五斤果可榨二百斤汁。大家伙儿快来看快来买啦!” 一寸光阴一寸金,雨一稍停,路边的档口已重新热烈开张,叫卖声此起彼伏。 群情汹涌,人声喧哗。四周再度恢复了热闹。大概只有地上一些水渍的反光和随风飘起的湿润气味提醒人们,没有多久前这儿有过一场昏天暗地的倾盆大雨。 张二锤经过一番礼貌问路,在几个热心民众的指引下,几经曲折,终是按图索骥找到了山猪县工商厅。 作为山猪县县衙所属部门,工商厅正大光明地豪华在雨后清新的天色下,带有严肃、冷峻、又发着光的美感。与黑矮硬的民居截然不同,它精神健全、生气蓬勃。不愧是县里数一数二的表率建筑,光一个恢宏的外表就足以充分彰显出县衙的腐败与实力了。 从院墙外走过,张二锤忽然听到里面传出来非常难过的惨叫,声音喑哑、执拗、经久不散。他感到有些奇怪,再次确认一番此处是工商厅还是县囚牢。 抬眼看去,一棵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华榕闪映着点点天光,湿漉漉的树梢枝条偶尔颤落水珠,它趋出高墙,在魔幻般颤抖着,本已不太多的叶片也在不时萧萧飘落。 张二锤看着微微晃动的枝叶,抹去额脸上的水珠。似乎它已无视了残酷的自然规律,但躲不过奇迹的人类活动。 “小六,你没吃饭?能不能使点劲儿!”一道略带倦怠的声音穿墙而出。声音不大,但很强硬。 “是!” 又是几声惨叫。片刻之后,那道声音再度传出。 “阿石、大顺,你们两个还木在那里干什么!你们没练过三打?” 这一声嘲弄之后,院里响起了更加刺耳而骇然的接连不断的鞭声,和更加剧烈的惨号。 “停停停,先停手。”那人似有些厌倦,又开声喝停。 “为何非要搞得这么麻烦呢?”声音继续响起,这次的语气,怜悯之中还有着失望。“张英明,你的确命硬,可我相信你始终抵不过软鞭。银子比命重要吗?” “高主管您就饶了我吧!我一定尽快凑足那一千两银子!”名唤张英明的人哀鸣两声,急急地开口求饶道。 看来是千篇一律的私刑进行时。张二锤微微皱了皱眉。 “你可真是揣着满肚子的糊涂啊!七日前是一千两,这么长时间过去,你当银子是死的吗?一千两永远只是一千两?”高主管仿佛对被打之人的天真感到有些好笑。他的语调起了又落,淡漠之中带有宽容。“只不过,我也并非定要你的性命或银子不可。” 话到这里,非常古怪而意味深长地停住了。从声音可以想象得出他脸上暗示明显的笑。 张英明明显迟疑了一下。 “我妹子她早有婚配,高主管,这……这实在不合适啊!” “罢了,你既然不肯认我这个妹婿,我也不为难你。最后一条路,这样,你若点头同意画押,将你的祖宅抵与山猪会,所有本息一笔勾销。我这便放你下来,还可以同你饮杯热茶,共商未来。” “高主管,我那宅子处于黄金地段、占地广阔,最起码值五千两银子!况且,我最难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动它,如今怎么可以……” “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高主管打断了张英明的话。“我一再好言相劝,给你出谋划策,为你的人生指明路,你非要不识事!如此耍弄我,我真的很不高兴。” “高主管,我并非有意……” “小六!” 皮鞭猛地打得噼啪作响,声音听着像是酒后乱性。那株华榕抖得更厉害了,仿佛因为突然加重了负荷而感到莫大的痛苦。 不一会儿,鞭鞭到肉的惨叫便开始慢慢弱了下去。 “高主管求求您高抬贵手吧,您一个月前只是放给我三百两,如今利滚利这也太多了……” 张英明有气无力地鸣冤叫屈。孰料此话更是激怒了高主管。 “小六,打个大半死好了,待会儿扔到商业街茶铺门口以儆效尤。记得要盯着,明儿未死的话再拖回来继续打!” 好才气卓绝的折磨计划! 这时,张二锤终于扣响了工商厅的大门。 “什么人?”里面一时安静了下来,应声的正是那个小六。 张二锤见得里面并没有开门的打算,他一脚踹飞了大门。门板强势飞出,落在一个懒洋洋地端坐在那里的中老年人面前。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但只是绷着脸孔,并无其他动作,甚至还端着茶杯,姿态看上去像个淡定的高手。 他生得健壮而结实,浑身长满了五十岁左右的肌肉。头长长的,带着奇怪的弧度,像颗被捏扁的野山薯。显然,他就是所谓的高主管。 中老年的人,脸上还残存这二十多的细皮嫩肉,简直极之不成熟。 一旁张英明被吊在华榕上,碎布条随人晃荡,浑身皮开肉绽,剩下不多的完好部位,也是一条条红色的血痕拱凸了起来,地上更有点点血迹汇聚。画面不忍卒睹,用血肉模糊来形容,都实在太过文明了。 张二锤不由自主喉头一动,嘴角微微一个哆嗦。 “你是何人?胆敢强闯县衙机构社团重地,活腻了?”小六话音未落,人已动手。他的问句没有一丝疑问意味。 小六握着皮鞭的手背像猛牛脊肉一样微微鼓起。看起来他不但吃了午饭,还吃得很好。但张二锤似乎充耳不闻,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就在生猛的皮鞭即将及身之时,小六忽然发现鞭子一端已被张二锤抓在了手中,定格在半空!紧接着皮鞭脱手,小六眼前一花,人便被扇了两巴,飞出一旁。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大顺!” 大顺应声抽刀,精气劲力集聚,飞身扑了上来。只可惜,身形和他手中拙劣的刀一样,显得十分无知和缺少警惕。 张二锤不慌不忙屈指一弹,大顺手里的刀火星四溅,无端飞了出去,远远插落在地。击飞长刀的针来去自如,眨眼间已被张二锤收起。 剩下一个意志薄弱的小伙子尚未反应过来,张二锤翩然而至空手入白刃,夺过了他的刀之后,反手横刀就喉。 阿石束手就擒。 几个低级打手看上去相对稚嫩,技术和道德都不太成熟,该是还需要大人监护教导的年纪。也许他们有了一些些奇诡辛辣的实践经验,但涉世尚浅的心终究缺乏正常的判断能力。 “住手!”正当他们想再度冲上前时,高主管慢悠悠开声了。他的声音仍旧沉静,朝这边看了看,放下了茶杯。“小六,放下张英明,带入去上些药略事休息,莫让他这么快流血过多瓜柴了。” 张英明眼里又有了点光,他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得以残存,此刻竟颤巍巍地怀着对高主管的无限感戴和倾慕,大声道谢。 张二锤轻轻一叹,随手将刀一扔。 第5章 项目副主管 “没想到,这小小的绳子还能吊住一个百几斤的人任意晃荡。” 张英明被放下架了进去,晃悠在半空的绳子十分惹眼。张二锤瞥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那当然了。”高主管认真地点点头。“四代同堂全家一齐吊起来都不在话下。而且,再吊多个多事的人它也力所能及。” “哦?如此野蛮而有力?”张二锤故作诧异地应道。 “你想要尝尝吗?”高主管盯着张二锤,用似乎稍显迟钝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像个雄性首领一样审视着。 “倒是不知能不能吊起整个山猪会。” “哪来的野小子,自以为学了两三度散手便目中无人了?把闲心操到山猪会来,你自己嫌命长,可莫连累家里人啊,小子!”高主管嘲笑道。 说到山猪会,他的眼神霍然锐利而明亮,活像条即将摆脱束缚的狗。 “开声就祸及我家人,真是霸气。山猪会的垃圾就是与众不同啊!”张二锤也笑了笑。“是否闲操心,定义在我。让你们项目部最大的头出来讲话。” 高主管匆匆地呷了一口茶。笑意僵在脸上,犀利的目光中透露出了越发浓重的阴狠。 “好说!你等着。”他的语气中充满同情,又忽然流露出一种即将见到好兄弟女人般的温柔。“马上让你见识见识。” 高主管把衣袖整齐地卷到手肘上方,脑袋高高昂起,像一头威风凛凛的老公马。周围的空气凝重得仿佛有人准备离世一般,积郁多时的飒飒气势突然爆发。 张二锤忽然觉得好笑,他可以想象高主管正坐在床上,在一个久经沙场的姑娘旁边,对她展示着自己老而弥坚的肌肉,沐浴在她拿腔拿调的的钦羡吹嘘之中。 张二锤还没正式笑完,就感觉到了一股杀气。 “现在,山猪县山猪会扶贫助农金融项目副主管,我,高牌坊,这里的头,就站在你面前!”高牌坊口气圆润欢快,让他讲的一切听起来言之有理。话语里充斥着完美的陈腐念头,也许这才是他疯狂的本质。 “一个副的也叫头?你话得了事作得了主?” 一瞬间,高牌坊失去了冷酷的作态、良好的风度,白嫩的老脸迅速垮下来,黑暗忧郁的神色顿时更为严峻清晰,仿佛被人由内而外揍了一拳。 “伶牙俐齿倒是比你的身形更尖锐。我不但作得了主,还要得了你的小命!” 叱声未落,高牌坊忽然一个闪身,拔起了钉在地上的刀,刀光一闪,已朝着张二锤拦腰劈过! 张二锤却是不闪不避,五指并拢,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竟生生捏住了长刀。 “都是淳朴乡下人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张二锤口气淡然,诚实的姿态在旁人看来是完全不把一切放在眼内。 就在高牌坊发愣的时候,张二锤掌化为刀,以柔劲切落长刀刀面。高牌坊立刻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震动由刀身传入他的手臂,瞬间震撼了他的一颗老心,也震醒了他。他手中劲力猛吐,刀柄死死握在手中。 这一刻开始,高牌坊的反应更加迅速,刀刀紧逼,似乎还真有些主场优势。 张二锤闪避间仍旧面不改色,但心中也是微微一惊。这厮的确有一定水平!他心里想着,嘴上仍自毫不留情地攻击着高牌坊。 “你的武姿还算可以,算得上风情万种了。” 高牌坊牙关紧咬,没有接话,身形进逼之间,手上动作越加凌厉。 然而,就在高牌坊穷追不舍的时候,张二锤忽然一个发力,身形如瞬移般诡异地闪到了高牌坊身后。 紧接着,一阵刺痛而空虚的感觉从高牌坊的菊花涌上大脑,直冷入骨髓!他悚然一惊,眼睛里顿时就充满了痛苦和悲愤,面色凄凉之际,他却仍坚强地一刀直往身后斩去! 又是一道寒光一闪而没。 鲜血飞溅,与惊惶恐惧一同溅上了高牌坊的脸! 长刀落地,一只血淋淋的右掌同跌在长刀一边, 还有血从腕口不断流出。高牌坊的身子非常狼狈地摇晃了一下,被冷风吹得开始粗糙的脸和青筋暴绽的干枯的脖子也已涨得通红。 “我不为难你,让真正主事的人出来。”张二锤冷冷说道。 说话听起来依然像个不知轻重的小伙子,但此刻高牌坊已不敢再自讨无趣。他的两条腿突然间仿佛有了几百斤重,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他对张二锤若即若离不可捉摸的身手已讳莫如深。 这样的汉子通常容易对比自己更强的猛人诚意叹服。 “我们项目主管不在,他出去执行任务了。上班时间他通常不会留在项目部。”高牌坊的目光依然游移不定。他不经意间已变得悄声低语,惊恐莫名。 “嗯?果然是条硬汉。嘴挺硬啊!我把你这硬嘴也给削了吧!”张二锤伸手一招,那柄劣质长刀到了他的手中。光寒闪闪,冷入骨髓。 高牌坊脸色再度大变,面如死灰,双眼瞪得像血管全已硬化。 “这位少侠!这是坦言实话,绝对情真意切!我怼天发誓,主管真的不在!” “那好,我留你一命,现在,立刻去把他请回来。” “主管有正式职称,是会里的核心成员,他的行踪不是我能把控的。”高牌坊长长吐出口气,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面色苦痛,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再说,他的工作安排没什么规律,有时候几日都不会到项目部来一次,我连见都很少见到他。” 张二锤一愣。听起来,似乎高牌坊说的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果真如此?”张二锤眯起眼睛,语气中满是怀疑。 “我的确无能为力!”高牌坊心中凛然,语气仍自硬挺挺地坚守着立场。说完他又柔起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少侠,你刁难……哦不,找上我们山猪会到底所因何事?你告诉我,也许我也能为你解决一二。” 高牌坊话音未落,无法忘却的种种非难又漫上了张二锤疲惫的脑海,他痛苦地叹息着,瑟瑟发抖。他目不旁骛地望着高牌坊,冷笑一声。 “长月山。你有没有份?” 寥寥数字,还微微震颤着,却蕴藏着绵绵冷意,比寒风更为刺骨。 “什么山?县外的枯竹山我倒是有经常去爬。我这一身健硕的肌肉也是有赖于坚持不懈的运动……” 高牌坊说话间被张二锤猛然用力一瞪,颇有些难为情地苦笑了一下,醒目收声。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随风散漫在院子里,气氛不上不下,有些尴尬。 “山猪镇呢?” “我刚进会不久,眼下的项目是我第一个参与的,乡镇发展计划我至今还没参与过。” 张二锤又皱起了眉头,不发一言。 “不如少侠坐下来,饮杯茶等等主管?”高牌坊强颜发出邀请。手上还滴着血,他仍自抖擞着精神,并没有刻意闪缩。 “不必了,你们这该死的项目部,我是一刻也不想久留。”张二锤瞥了一眼高牌坊,挥挥衣袖拍拍衣衫。说实话,他午饭吃得太少,又历经了太多的消耗,这会儿已经很迫切需要一顿丰盛的酒菜了。 高牌坊讪讪地笑了笑,只是满脸苦色,看起来笑得痛苦万分。 “我给你三日时间,你给我摸查好我要的线索。三日后我挑个吉时上门,到时候再如此一问三不知,便将你们一锅端了。” “好的,少侠!”高牌坊应完猛然一惊,立即又发出难以置信的一愣。 “你们可以违逆反抗,但别想着跑路。你已经见识过我的手段,相信你明白个中厉害。” “少侠!这只是我们上头的高级策划定下来的组织成长计划之一——得银两得天下,我们只是负责盲目执行而已。你端我们也没用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高牌坊的眼神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仿佛摇曳不定的烛光随时都要熄灭,又像是在试图表达一种理智而强烈的争取。 “我不管你们什么为所欲为的发展计划。杀人偿命,山猪镇和长月山的亡魂需要畅饮山猪会的血。不想死,你就给我查清并交出到过那两个地方的所有会员,最好让行凶者自动自觉洗干净脖子交手受戮。若不然,便全部上路罢……” 张二锤的声音非常匹配这个季节的阴冷。在他离开很久之后,院子里仍满布让人惊恐的寒彻骨。 高牌坊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断手,他一头雾水独立院中,像个刚和婆娘大吵了一架且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正常男人。 一个原本很美好的午后,变得惘然而痛苦。 痛苦!不知不觉之间,冷风从作为旁观者的华榕树梢下了来,缠上高牌坊的断腕,此刻,清晰而摧心裂肺的痛终于大肆爆发开来。意识到这一点,高牌坊的心神才彻彻底底回到当下。 “小六!药来!” 第6章 放生罪恶 远山嵯峨,岩高云浓。晚霞来得很早,若山吹花色布了满天,却并没有特别刺眼。天边勤劳的花雀似乎满载而归,正急速往家里赶,与倏忽而逝的日色赛跑。 走过一片让人在寒意倍感温暖的炊烟,张二锤茫然间走到了江边。 他荡失路了。 松江清流亹亹,江水汩汩。暮色中,鲂鲤跃鳞,水鸥翻飞,在进行入夜前最后的活跃。 松江水从北方不太远的群山里走出,来到山猪县上。没有了高山的冲击力,无法再随心所欲横冲直撞,只漫漫漶漶似乎犹豫着不知往哪里走,就缓缓地流着,打着招呼走过山猪县,接下来走到哪儿算哪儿。 江上有晚舟归航,强大而急切的人力引擎摇得很有节奏,使得船尾的水沫拖出长长的印痕。松江无语,它与身上的繁弦急管错身而过,自知与它们一些关系也没有。 人与江水无异,日子也是,早去早回。张二锤信步溜达着,双眸半张半合,冬日里老去的时辰之下寒风越发砭骨。 其实眼前这本是一条湍急的江,只是旱冬这种阴郁的氛围中,它暂时失却了庄严壮丽的色调。待春汛降临之时,想必它定会再度潨流灌激湓涌雷吼。 天色沉闷,暮江平寥。江边的白桐也已经显得衰老。张二锤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满身命途多舛的孤僻正与白桐树的孤寂交相辉映。 最后几丝余晖从枝头、叶片、人身上撤退,很快将过江没山,退位给夜晚。 江天一色,但在逐步黯淡之中仍摇漾生风,张二锤感觉到了不断漫来的清冽的冷空气。一只黑绿相间的迷路蜻蜓从他的头顶掠过,飞向水面。点点残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暗闪的刀剑之光。 岸边轻涛拍石,一如张二锤的心突然猛烈地怦怦跳动。 那柄竹形杀猪刀悄然滑落在手,张二锤细看良久,仔细地抹去上面残存的血迹。刀身冰凉,他的手有些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冻。 今日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让人见血,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然而在所有压抑的念头中,璀璨生辉的竟然是——兴奋。 血腥让他莫名兴奋,他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热血奔涌。真正的山猪杀得多了,动起手来,人在刀下似乎也没太大差别。 老头说过,不可乱用武力,要学会欺软怕硬。这山猪会看起来就挺软的,高牌坊那个断掌还在张二锤脑中闪着血光。杀人之旅已然正式开启。张二锤杀气腾腾的神志,正无法自制高可及天。 晴花雨树,霭霭山野,人烟寒,夜色浓。天色渐薄,浮光掠影已模模糊糊。 其实,这些都不太重要。虽山河阻绝,然风通道会,一切终会盎然、浓烈而欢快。时雨滋润万物,枝条定会再荣。 张二锤期望眩晕的江浪同样能赐予他万物生长的轮回。但它跌跌撞撞,并没回应。他静下心来,哈了一口气,默默给自己加油。 “少侠,放生吗?” 淡淡的鱼腥味随冷风入鼻,张二锤从神游冥想中转过身。 一个胖乎乎的卖鱼佬不知何时来到了张二锤身后不远处。他正把手里的桶放下,并用手猛捞了两把,桶里顿时活跃起来。 “你看这水鲫,只剩下半条命了,正如饥似渴等着有大善人将它送入江河,回到温暖而广阔的天地去。” 卖鱼佬一番怂恿的话说得流畅老练,水鲫当场发出轻微而卑湿的咂嘴声加以配合,真让人不得不心动。 “你看我像是要放生的人吗?”张二锤却是扬了扬手,准备转身就走。 “少侠,我看你一身血腥气,又在对江操刀发泄,估摸是平时里杀戮太多,此刻良心难安,正在悲痛悔过吧!不过光是空吟可无法让罪恶随水流走,你得有个传递的介质。”卖鱼佬怯生生地对着张二锤赔笑,眼里清澈得无一丝杂质。说完又举着鱼示意着。 张二锤愤怒瞪着他,但没说话。 “哦,对,这水鲫瘦弱,差点意思。”卖鱼佬说着把水鲫扔回桶里,又捞起一条极为肥大的菜花鱼,热诚地展示出来。菜花鱼挺着胀胀的肚子猛烈挣扎,卖鱼佬啪啪两巴掌拍落鱼头。“不要乱动!这位仁心少侠的血腥气不是针对你的!” “就这条吧!你看它肥得如此惊人,少侠再如何对不住列祖列宗的滔天罪孽,相信它都能给你带走!” 菜花鱼在卖鱼佬的动作下,挣扎渐渐微弱,显然已初步离开这五浊世界。那迟暮的眼瞪得异乎寻常的大,几乎要夺眶而出了,张二锤看着于心不忍,却仍旧沉默着。 “还是不合适?那再看看我这镇桶之宝!即便少侠你丧尽天良、无恶不作、虎毒食子、无义灭亲,它们都能让你从此心平德和!” 卖鱼佬边说边一手拎起来一对大王八。 壳子都烂了,惨愁怨苦的味道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 “就它们了吧,少侠意下如何?”卖鱼佬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它们能得到圆满的结局。 他诚恳的声调,使张二锤受了极大的感动。他随手接过大王八,直接往江里一扔。 真是残忍!竟然全都弄残了而拿出来放生的! 卖鱼人冷不防一下愣住。 “我看你的血腥味比我重多了。你该去去腥了。”张二锤漫不经心地瞧了卖鱼佬一眼。 卖鱼佬愣上加愣。继而脸色一喜,又熟练地掏起那条大肚鱼。 “少侠果真毫不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真是毒辣而残忍!没错,腥味的确太重。说实话,这十斤菜花鱼王的鱼头可是极品,只要稍微加工一下,放上一些葱花、花椒和韭菜,原汤煨煮,只需八分熟,那味道……” “就不怕毒辣残忍的我把你也扔江里?我看你这载体,可比桶里这些全部加起来都要好使。” “少侠,我是来开市,二不是来开玩笑的。”卖鱼佬只是看起来似乎有点吃惊。他把菜花鱼扔回桶里,飞快地瞥了张二锤一眼。“菜花鱼不要便罢,那对大王八五十两。” “五十两?你这生意做得倒是手脚大开。你看人不是很准吗?你说我像不像开玩笑?”张二锤说着,直接一脚将鱼桶踢飞落了江里。 “我看像。我每夜出来揾食,还未遇过什么麻烦。我这本来就是灰色生意,背后没有人怎么混,小伙子,收起你那点无知的杀气。” “哦?你确定能保住你么?” “当然,我的生意有府衙默许,另有山猪会照住。” “我本来还真是开玩笑的。不过现在,我确信我已动了心思。”张二锤眼里露着逼人的凶光,直视着卖鱼佬,刀又出现在了手中,默默把玩着。“你看这夜色茫茫,就地抛尸也实在方便。” 昏暗的光线中,刀光狰狞,张二锤依稀能分辨出卖鱼佬脸上终于明显露出来的惊愕与苍白。冷风入夜已大大冰寒透骨,飒飒地吹响,使人的心跳动得也更加剧烈了。 “县里的治安非常到位,少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你看,那边不正有巡卫衙役走了过来!”卖鱼佬的声音强作镇定自若,他严肃地指着张二锤的身后。 就在张二锤微微转头侧目的一瞬间,卖鱼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逃离的脚步快得无懈可击,相信是前所未有的。 这些谋求私利的二打六没什么真正的胆子,即便如他所说跟山猪会扯上关系,想必亦不会满手血腥。张二锤才懒得与他深入计较。 吓了一吓卖鱼佬,张二锤的心情好了很多。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手中的时,又略微有点困意的饥饿感袭上了心头。 顺着江刚走出不远,张二锤发现有夜钓爱好者在钓鱼。水岸又高又陡,松江边长满了刺人的悬钩子,枝条伸进了江水中随波逐流。这种环境,的确很适合生猛的大鱼。 “那小伙,放生吗?”一个夜钓者对着张二锤打起招呼。他的脸隐在夜色之中,让人看不大清。 话音未落,那人又钓起了一尾大鱼。一旁的女人为他的卓越钓技拍掌欢呼。兴奋之态,望落去像是那人的临时婆娘。 莫非放生是山猪县的纯情习俗?张二锤似乎充耳不闻,以一脸好像很不明白的神色凝视着他们,转瞬又仿佛大梦初醒,极为不快。 这什么人间疾苦。 鱼生艰难,好端端的鱼被钓起放下、放下钓起,何等的让人痛心,让人心酸! 尤其是心酸!张二锤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小花,心尖又开始痉挛起来。 世间万物都有俦侣——众鸟同群,风与雨俱,王八成双,人影一对。就连松江,其上仍有未靠岸的泛舟与其作伴。晃荡得轻悠悠的,一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模样,似打算与松江随波逐流共赴天涯海角。 由此可见,孤身一人何其残忍! 正在张二锤无尽感叹、满脸沉痛之时,江中那舟上突然撒出一张大网。那网大得让人大受震撼,横江拦落之时,似乎是想要一网连鱼带虾甚至把江底的污泥都捞起来。 第7章 寻常日子 张二锤不愿再搞什么山寨放生,只问了路。 他想马上回去青年客栈,但他的腿仿佛如同旁边的白桐,在地上生了根。他像在山中拔树抱猪一般将它抽起挪动,然后拖着那条腿,踉跄着离开,走进饥饿且倦冷的夜色。 一粒石子从虚空中电闪而至,两公婆满满的一桶鱼瞬间翻飞入江。连桶带鱼很快便消失不见。 早知方才便将那些人也全丢入松江好了!回到了县中心,张二锤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寡断。心中又是一阵战栗,他的怒意没有回复平静,反而变得无比高涨。 但此刻,他饥肠辘辘。他精疲力竭。他的胃在呼唤美酒,比心之愤慨与郁闷要更大声。 入夜,街上已路静人稀,没了白昼的攘攘熙熙,变得有些冷清寥落——当然,如此寒夜,便是山猪县再如何繁盛,此刻也决不会比长月山更热闹。 商业街满面尘土、疲惫不堪,已开启恹恹欲睡的助眠模式。它凝神息气,静躺在夜幕之下,准备积蓄为明天泛起红晕的精神。 走在大街上,整个人如无遮无挡般置身于千万把刀子的折磨之中,寒风凛冽,冷得可怜兮兮,张二锤此时却反而放慢了脚步。 商宅两用的街边亮起了不少家居灯火。火光全力以赴驱散黑暗,成效不大却锲而不舍。 透过一个无法关严的窗,张二锤瞄到了一个男人正在没有灯罩的烛火前打理着及肩长发。他将其手忙脚乱地理成了典型而枯燥乏味的江湖侠士头。从他那怪诞而欣喜的神情之中还可以看得出,似乎即使大费周折也算值得。 这个男人将来定能成为某个帮派的低级打手。张二锤暗暗点头。 本地人开的香烛铺门前,坐着个老当益壮的白发人。与呆头呆脑的乡下老头大相径庭——他身板笔直地拘坐在那里,无惧门外的严寒,同时顶住后背莫名的阴森,捧着一本书正不知疲倦地读着。如此架势,他手中的书定然是被朝廷封禁的古典名着。白发人看上去很安然,坐得很稳。他捏着书双手摆在膝头上,听到脚步的动静,抬起头朝张二锤微微一笑。与张二锤对上了视线后他没有立即移开目光,他的凝视坚执滞重,扮演着心如铁石的硬汉。 冷风沉浸在自己的动作的节律中,戏逐起一阵阵扬尘。低沉哀伤的调子起伏在香烛铺门前的浪潮之上。场面诡异得让人满头雾水。白发人对张二锤的情绪波动浑然不觉。 张二锤加快速度轻手轻脚走过,直至走出很远,似乎还能感到白发人执拗的目光挂在他的身后。他却又放慢了脚步,似乎是已经饿得无法持续加速。但他没有回头,把白发人留在旧故事中独自挣扎。 夜鸟尖叫着飞过半天,周遭偶有人声传出,不知何处还有人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干咳,拌和着不时的狗吠此起彼落。纤细而敏锐的洞察力让张二锤接收到了山猪县杂七杂八又不即不离的讯号。 一个男人低着脑袋从张二锤身旁擦肩而过,看服饰像是县衙夜巡队的成员。他走得很快,仿佛没有看到张二锤一样,又或者实在天寒地冻,他满脑子都是热酒菜和温暖的肉体。 有乱纸被风吹落街上,其上有字但看不清。纸张肆意翻飞,自在的姿态仿佛在嘲笑着张二锤那未能摆脱束缚的混乱思绪。 有屋里无拘无束地亮着数盏极旺的大灯,融融暖意流出了门外。里面看不见任何一个人,但有居家竹靴的踢踢踏踏声响起,继而大门掩上,窗户关上,帘子拉上,里头传出了交配请求声、轻柔的交谈、心照不宣的笑、温热而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 那一头有个老郎中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给一个小孩拔牙,大门砰的一声伴随着小孩的大哭迅速响起。老郎中用传统的牛骨粉蛇血兑春药的黏土膏药迅速往小孩痛处敷上去。小孩未见过如此世面,很虚弱又害怕得要死。老郎中给了小孩两颗糖,担保了糖的甜度和小孩明天就能嚼烂猪骨之后,他就收起了药箱和充满礼节的银子与道谢,支着拐棍匆匆走了。 看样子,老郎中家里的饭菜为等他已热上了三遍。 一个流浪汉裹着与夜色无异的黑毯蜷缩起身子,看上去正在睡觉,但身姿在微微颤着。整个人仅有的能量只能支撑他咬紧牙关抵御寒冷,由朝躺到晚。那个窳陋的角落里边逼仄而臭气熏人,一股积尿的气味老老实实不断漫在冷风中,消散而去。流浪汉的脸色隐约可见很灰很疲惫,他的一只眼睛似乎还肿了起来。但在这寒夜里还能怀揣一颗安稳的心高枕无忧,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显然他并没有深不见底的哀愁。 也许在旁人看来他该叹着长气的空旷的梦中,正星光璀璨、明亮撩人,他梦见了满大桌鸡鸭鱼肉猪狗牛羊,还梦见了自己的娘亲和情人。 穷冬严寒,朔风不断刮着,直吹进眼睛里,吹得两眼干涩。张二锤的眼睛无力地闭上,又睁开,夜晚的山猪县让他大受积极煽动。也许本该如此——无论如何磕磕碰碰伤得再重,人们终得对这个始终按着自己方式无情运转的世界坦白招供并服软受膺。 张二锤宽慰自己般摇了摇头。 远远已可见青年客栈的自营饭馆里,人们尽情欢笑,无忧无虑,浆酒霍肉,正乐在其中。淡淡的菜肉馨香飘得满街都是,闻起来全是文明世界里的美好。 好风景多的是,日子平常事。 此刻所有的寒风似乎都已遽然远去了。张二锤将耳朵调离专门聆听人类痛苦的、热衷真相的频率范畴,让神经松懈了下来。 他急不可耐地加快脚步,直到客栈招牌清晰在眼前时,这才忽然又记起自己莫名其妙租了三年的单身客房,不禁又寸肠九回,再度心酸。 若非人生波折如此,三年过去,那时候应该都得二婚了吧! 张二锤再度摇摇头,从空旷寥落走入了人世喧腾。 第8章 能人辈出 三荤一素,搭配饭桌上的不朽经典——振奋人心的美酒——二十斤本地精酿。张二锤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它们和他的胃口一齐,催促着。手动心动,他重新投身到普通快感中。 “一看这位兄台定是酗酒成性之人,但夹青豆的手竟能这么稳,佩服佩服!” 张二锤闻声仰起脸,有些迷糊。他嘴里还在用力嚼着塞得满满的盐巴青豆,满嘴豆香盖住了方才急急喝下去的一口本地精酿涌起的酒气。 一个年轻人施施然坐落张二锤的对面。 “在下乃饭馆掌勺大厨堂弟表侄的同学谢焦虑,在县里最大的学堂攻读书经,如今在此帮厨作寒假工。兄台不介意我搭个台吧?” 饭点早过,大堂里依然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在喝酒耍乐的。张二锤仍呆坐不动,一时分不开精力来应答。 “除了这,我只能端个碗到门口去被寒风摧残了,兄台不会如此残忍吧?”谢焦虑神色有些焦虑,瞬间作出一副浑身冻得直打哆嗦的姿态。 张二锤摇摇头,继续一心一意独自喝着他的酒。他吞得很大口,仿佛含着浓浓的抑闷。 谢焦虑见状又添了几个菜,并主动倒起了张二锤的酒。 “兄台,我看你满脸愁绪,定是心事太多,心理有些不在常态了。”谢焦虑碰了一下杯,打断了张二锤只一味放荡着的思路。 “你会看人?”张二锤又仰起了脸。有些难以置信。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谢焦虑猛喝了一杯,咂着舌,也高仰着头,流露出毫无退缩的骄傲,像头被村委点评金奖的种猪一样志得意满。“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接下来,酒菜未动,谢焦虑便就着张二锤给出的基本个人信息,把他的昏天黑地的近日生活也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这山猪县果然能人辈出。”张二锤面上一惊。 谢焦虑自豪地笑了笑,但完全没有本地居民对乡下人的那种心存偏见。 “想得太多可不是好事。该吃吃该喝喝,日子本身乏而寡,自该宜嗔宜喜。再殚精竭虑自行将忧郁加码,只会至于过分苦痛。” 这话没有丝毫遮掩,味道何其隽永!有道理。当节虑少思,避免过早溘然长逝。 “谢兄高见,大师剖析果然犀利。在下敬你一杯!”张二锤如此想着说着,转而却又陷入自己的思绪泥淖里去了。但他的先饮为敬喝得毫不迷糊。 “不不不,其实鄙人如今也仍只是一介市井之徒,日子同样有些麻木,一番言论也实乃凡夫俗子之见。”谢焦虑摆摆手,也喝下了酒。 听得这话,张二锤忽又想起了松江边上的事,想起了长月山想起了山猪镇。他的手不住在胸口摩挲,脸色更泛起了加倍静穆幽深的神情。 人世出落得如此惨淡,叫人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这世间任谁不是凡胎浊骨的普通料。苦难繁多,永远无法预见,也无法抵挡。谁都难逃方外。”过了好一会儿,张二锤端起酒杯,咽一口酒便叹一声。他的心里饱受煎熬,浑身颤抖起来。 他对自己敏锐地以匿名手法复述以往生活片断的感觉很是不爽,对细节的重新构建有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和苦痛感。 “张兄,话虽是这样讲,但世事无绝对。总有些没那么普通的人,能够看清世间所有的迷惘。” “该不是说的你自己吧?”张二锤拿沉滞的眼睛瞪着谢焦虑。 “那倒不是。”谢焦虑说话时有一种敏锐的委屈,又透露着强自抑制的得意。“我们县上就有这样一个有实力有担当的超级强人。比方我刚才对你展现的精准实力,实不及他万一。” “哦?” 张二锤与谢焦虑之间隔着一堆酒坛子,还有几盘已凉冻了八九分的菜。张二锤的疑惑跳过桌面,活跃起谢焦虑的话头。 “无论什么大小幽秘,在他的眼里手下无不可破解的。想我当年,也曾失魂落魄,他点化了我,让我自强。告诉我,只要我能坚持保住小命,并努力给他打杂,我二十岁前便会功名加身飞黄腾达!所以我一直勤加读书,坐等他朝长大成材,报晓朝廷,为天下分忧!”谢焦虑眉飞色舞地说道,露出得意而有理想的神情,那口气仿佛他自己也是一个超级能人。 “竟能逆天改命如此生猛?”张二锤怔怔地望着活泼异常的谢焦虑。 “当然了!他就是我的兼职师父,县城最为顶尖的心理名手!我看张兄目前的状态也已濒危,心无醉意酒当茶,人有忧心茶亦酒,你实在已到了非常需要他指引出路的田地。”谢焦虑似乎愈说愈觉精神踔厉,那是一种纯粹的兴奋。 “也许我的确需要有人搭把手打救一二。对了,谢兄,你今年贵庚?” “在下正正在如花娇嫩的二十年华!” 夜晚的冷风忽然驱散了空气中的燠热。张二锤猛然一惊,随后打了个哈欠。 “张兄莫要误会。我坚信,也许这世间大多东西总会稍稍迟到,但定必降临!所以,我们得先脚踏实地过好眼前,做好承接灿烂的准备。”谢焦虑嘴里不断唠叨着,但声音明显变小了不少。 “也许吧!东西张望胡思乱想,只怕辜负当下美景!”张二锤咕哝了几句,不再说话,只举杯示意。“这才是真正的当下!” 尽管谢焦虑滔滔不绝英姿勃勃,但那副脑筋有着近似于过分乐观的执拗,想必是出自山猪县大学堂迟钝呆板的科班熏陶。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让人听着心里便怦怦直跳。夜更深了,张二锤早已辞别谢焦虑,回了他的三年小房,继续他的忧郁和焦虑。 新杯挂凉月,旧梦沾深寒。傲气的杯底蕴含着谦恭,快乐和苦痛始终血肉相连。如今静寄暗窗,唯只老醪独抚。 可怜寒冻时节。思绪——凶狠又贪婪的思绪,更让人冷彻心扉的同时还背疼腰酸。它们颤动着,长时间发出窸窣和喘息之声。 张二锤靠在窗边,人快冻僵了。他连忙再度灌下两杯酒。 他还有满腔话语,无法对突如其来的酒客掏心,只有在夜深对月倾心。但这些无人可说的话,也许正是彻彻底底的无助。 昨夜有繁星满天,今晚有月色无边。小花,你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我们没能一齐观赏,它们就都没了意义。 即便没有意义,月光还是透了下来。 随着云月静静的互动,光攀上了张二锤一番大喝之后仍异常清醒的脸。他毫无睡意,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夜,苍白的月亮挂在半空。有短脚狗在装狼嚎叫,山猪县在虚度这个夜晚,以及其他千百个夜晚。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更生。张二锤很乱,似乎他正在折磨自己的大脑。过往的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都在脑海中不断重现。然而就这样想着想着,云越来越多,明月被妨,光线开始黯淡,师父和小花的身影也被冷风吹散,再无踪影。 天地忽然变得一片漆黑。灯火亦溃散,夜凉更如冰。 张二锤却依旧纹丝不动坐着,看着深夜在敞开的窗户外静静生长。而后慢慢地,他与这夜一道,沉静了下来。 天地安宁无声,除了隔壁房里再度飘散而出的外地发音的呻吟。 噢,短脚狗还在装狼嚎,声音似梦似幻,试图对接下来的春夏有了个大胆的决定。忽有人声唤着狗,只是连狗也不听信。 看来今夜,那个猪梦还得来。 第9章 人世轮回 日子重复着不断向前,让人有些分不清昨天今天明天。张二锤甚至把山猪会忘在了脑后。 当他再一次从一晚长饮后一觉醒来的时候,于恍惚之中捕捉到了某种积极的迹象。 很快不无欣喜的答案就呈现在了眼前——他明白了快意从何而来——窗子进来的阳光显得异常轻松,有着无限的自由,它重掌了热烈的主动权。 寒风砭骨的日子若被激情紧攥手中的水般已悄然流逝,冬春之风云际会,二者在暗中较劲儿,关系渐渐变得紧张、也变得明朗起来——春天快马赶到,且活力十足。万物如倏然从梦中惊醒,迎合了春意乖谬的挑逗。空气越发柔和宜人,开始和暖。 张二锤享受其中,感觉如释重负。现在更可以明确,囿于饥来即食困来即眠的冬眠猪一般的日常生活、全然空白的日子要过去了,一切的意兴索然要结束了! 也难怪昨晚夜睡时,竟全无紊乱的恶梦扰乱平稳的心境,张二锤窃窃欣喜,灌下了两斤早餐醒神酒。 他本就不喜欢冰冷压迫的冬天。冬天总使人无法承受、让人心生倦怠。身手冰凉,人生冰凉,他记得这句箴言。 一晃神间,今日已是春至佳节。风中的暖意更有了新的节律战略,坚定地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完整的春天算是来到大半路了。 山猪县的经济传闻连年大跌,相信大部分居民都瑟缩于家殷人足的反面世界里。但穷且益坚,他们通常都是吃饱饭便无事做,常出来大逛闲街坚持锻炼身体的。 今日簇拥着、喧哗着的人群,像一时之间倾城而出,同迎春意的欣喜归来。张二锤呆立街头,放眼望去满目尽是攒动人头,满耳皆是四面八方嚷起的欢声笑语。 街上多的不止是人,还有节日浓郁的兴高采烈气味。 沿街商铺摊档全都清理掸扫过,有些甚至着意装饰了一番,一尘不染,锃亮气派。迎春大饼和各式杂食供品,已准备好让人欢喜地带回家过节。 栅栏根、沙砾枣、血蛋、紫蓝子、闪着炫目亮光的鹿饮水,还有丑陋怪异的黄芽柿,山猪县传统中至重要的开春果,尽皆堆叠得井井有条而五彩杂呈、琳琅满目,摆满了几里长街。有鲜花点缀其间,与瓜果争相在空气中散发着新鲜的清香。 还有各式各样的各类日用杂货小摊档也已一并闪亮登了场。人们左顾右盼,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一会儿看看这些个让人爱不释手的寓意吉祥的开春祈福挂件,一会儿瞧瞧那些个馥郁香气满街飘的让人垂涎三尺的街边小吃。 满脸不虚此行的快乐。而阳光也正无拘无束地嬉逐着一街的人,与世同乐。 一切的细枝末节脉络清晰、能量巨大,虔诚的祖传非物质遗产气息洋溢在整片天地中,喜庆过节,这正是春天无需费神便可收集的证词。 生活照常进行,要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真是太困难了,张二锤在日子转折的欢欣中又带上了一丝震颤。传统的节日永远属于遵循传统的人,虽然对未来无从知晓,但传统的祈盼想必也会庇佑虔诚的人吧! 张二锤边走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现当下,麻痹缓解了,那日复一日挥之不去的困惑思想也已像一阵烟似的解脱而去。 远离了县中心商业大街,路上的喧嚣吵闹正渐趋平静。正当路越走越僻静的时候,忽而有一群嘁嘁喳喳说得十分热闹的年轻人走过。 春服既成,惠风和畅,人们也开始欢快地出城春游了。 一只小奶狗越众而出,撞到张二锤腿上,这小东西仿佛撞到大石般晕头转向,可爱地扑腾着。张二锤心不在焉地笑笑,又作势追撵,它掉转身子逃开了去,跑出不远,又停下了来,回过狗头对着张二锤小声地、强词夺理地吠着。 踏春群里,几个少女红唇微启,面带欢笑。没有面纱遮住脸,一切美好全然显露在空气中——那水汪汪的眼睛,雪白的牙齿,那样轻轻的、温柔的声音,娇态中带着点偏嫩弱的美,火候已如春日就位般经已成熟。 魅力十足的态势,充盈着一种动人肺腑的力量,任谁都会忍不住无条件地爱上她们全部几个。 这世界果然还是很美好的!人生无物比多情,张二锤心头一动,希望她们能永远如此新鲜、如此美丽! 一些发育不良的孩子们同样满脸兴奋,蹦蹦跳跳。天真的快乐,无忧无虑。一边没有节制地往前蹦跶一边闹着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嘴里呜哇呜哇地嚷个不停,比那小奶狗还要撒欢。似乎出得门来,不多跑两步,这一趟就像亏了本似的。 张二锤看着他们,忽然又叹了口气。风大多数时挺好的,尤其在春日里的轻歌曼舞。可是它肆虐的时候呢? 终有一日,普普通通的他们也会慢慢长大成人,长到跟爹一样强壮耕田,像娘亲一样合理生娃,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山猪县上继续过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人生四下里全不耽误,一切都不再值得大惊小怪之时,又接着看儿女长大、配得称心如意门当户对…… 季节轮回生命更替,从表面到具体到形象,有着实质强制性的、世人非得遵循的一套模式,很苍白又说不上畸形的循环。似乎生生不息中又有着无穷无尽的不可弥补的遗憾。 张二锤一不做二不休,恣意而不失刻薄地深入品味着,不知不觉中他又踱到了松江边。 大自然换季的指令似乎没有配套落实到整个大地上。 道旁的小叶榕四季常绿,对春天的表达十分含蓄,看上去并不在认真执行春天的规章制度。松江边上不急于争春的白桐也依旧顺从着冬天的生活模式,毫无盎然端倪。 张二锤喟然叹息,又持着一种宽容和迁就的态度望落眼前。景物和美,他瞬间从力不从心的惶惑和短暂丧失信心中被吸引而出,满腔政绩平平的随意性郁闷再次被驱散了不少。 松江晒在日头下,浮天水送无穷树。白昼的近春松江,正干干净净地反射着天空的亮光,一如平庸而善良、敞亮而应天顺时的县民。鹰飞于青青长天,鸭伏于萋萋水草,见青蛙跃入水面,有水鸟扑棱棱地振翅飞去。 张二锤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五两算命,童叟无欺。” “仅需五两,当即全盘晓谕过去现在未来,让你对自己人生的把握更收放自如!” 刚才还了无一物的江边,一棵老白桐下谜一样地出现了一个算命小摊子。阳光透过白桐黄不黄绿不绿的叶子,晃落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摊桌上。 第10章 江边算命佬 算命摊边立着一根黝黑的拐杖,桌上还泡着茶。一个老头坐在木桌之后,长长的披风拖到了地上,夸张着潇洒的感情。和煦的春风无力的荡漾着,点动片片白桐叶,微微拂过桌面、衣物。场面颇有几分慵倦,甚是玄乎,似乎在预告着这老头可不是等闲之辈。 “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改变人生的机会不多,走过路过可万莫错过,请大胆交由老夫为你导航全新人生!” 命运的气息顺着茶煲溢了出来,催促着过路人赶快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老头的眼角往张二锤这边瞥了一下又收了回去,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斗数子平,星曜格局,四化神煞喜忌。”老头喊得慷慨激昂相当卖劲,宣传解释工作做得毫不暧昧。“卜法、占候、相书、解梦、阴阳选宅、时日宜忌、禄命事占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老头松弛、打皱、下垂的面孔上,一双满是怅然的眼中忽然透出精光,再次望向并紧盯着张二锤,那眼神仿佛可以望见他的五脏六腑。 啥都能算!当真如此生猛?张二锤心中不由得暗自怀疑。 “当然真心生猛!”老头微微点点头,仿佛能听到张二锤心中所说。 哇,果然犀利!似乎是天赋型算命选手。 气氛已经酝酿妥当,意志已客随主便。老头的声音的确打动了此时此刻唯一的过路人。陷在沉思中的无精打采的张二锤被勾动了,沉闷的脚步久久没动。人总是很脆弱的。尤其人生遭遇变卦,灾难和不幸无力承受,总需要一个安慰。况且,老头花费了这么多口舌,不让他算上一卦,真是过意不去。 “霹雳火行,今日宜祈福、求嗣、见贵、开光、交易、安葬、赴任、打劫、余事勿取,忌修造、作灶、斋醮、酗酒、挤兑、不屑一顾、背地里骂娘。” 老头捏指动感情的样子跟他的派头极为相称,嘴皮子全不惜力地抛出了破解日子诡秘的实力与实惠。这一刻,连江边的树也动了卦它一卦的心。 “少侠,我一看你蓬头垢面颇费踌躇的模样,就知道你的人生实在已经黑仔透顶了。” “大师!”张二锤好奇心完全爆发开来,快步走近算命摊。 “你脸上有一层黑气,轻则多病殒命,重则惹祸破财,你要当心!” “破财?果然重!那可不得了,大师救我救我!” “另外,我观你一脸隐晦的哭丧,乃是近期失亲丧偶的面相。看来你目前是一面受情感支配,一面又受理智压迫,艰难备尝,的确残忍。”老头紧盯着张二锤脸,开口便把他的人生娓娓道出。“不过少侠莫过于忧虑伤心,爱而不得是人世常态,况且只有丑陋的、恶俗的、不合适的才会成为过去。那些……” 张二锤刚准备坐下摊前,立马又站起了起来。他摆了摆手打断了老头的话。本充盈着笑意的眼睛迎风眯起,皱着眉头,他一时语塞。 “少侠,快请坐下!你看看你想问哪方面?事不分轻重缓急,尽皆可得!”老头嗓音稍高了一些,对张二锤的骤然抗拒有些不解。 “没兴致了。”张二锤斩钉截铁地说,面带讥讽。“你的算度尚欠些火候。我看无论何事,问了也是白问。” 张二锤顺水行舟般拂拂衣袖,表示交流到此为止,准备离去。 人对人的恶感有时真是莫名其妙!一时之间,老头也皱了皱眉。 “说实话,老夫已暗中观察、琢磨了你许久。你的思绪、神情变化得异常迅速却又稍显潦草。但是,每一个瞬息的变化,都实事求是地寓示着你不安的命途和缺乏精神指示的踌躇。” “无稽之谈!邪门歪道!我都不知几正常,几快活!”张二锤立即作出了强烈、迅速的反应,语气中更是饱含轻蔑。 “在我面前,你就像只有一双手胡乱遮掩着的裸体一样,压根没有什么深入的名堂。甚至我连你护体的双手都已经看穿。我连基本功都无需动用,便只稍稍审度,便已把到你的脉搏,会意到了你赤条条的、不识时务的堕落与痛苦。意图、观点,清楚、明确,心事重重就别再蔫蔫腾腾,人生可不能拖拖拉拉皱皱巴巴。”老头放下杯,又是洋洋洒洒一堆。 他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说完才又紧紧盯着张二锤。那眼神如同他正着手料理张二锤的心灵。 张二锤暗暗惊诧,不禁心脉狂跳。他仿佛陷入支绌之窘,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虽又带了些惊疑,仍是哼了两声,面上表情也不知是笑,还是一种无言的警告。 “简直是无兄盗嫂之言!就凭几句不咸不淡不疼不痒的业余鬼话就想糊弄住我?” 张二锤挣扎了一会儿,两手一摊,嘴角想要掀起讪笑,却感到被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紧紧地攫住,怎么也抑制不住。他瞟了一眼空旷的蓝天,心里都泛着一层隐隐的烦躁。 空气鸦雀无声。气氛开始显得紧张起来。 “抗拒真理,你倒是有着好魄力和胆识。切莫忤逆本心,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何不客观试上一试?站而妄言又如何能体现我可强身健体甚至富民强国的真功夫!” 阳光直刺双眼,张二锤膝盖莫名有点发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江水仍在不疾不徐地自顾自流过宽广的水道,微风加码拂过江面,吹了过来,暖气宜人,却带着一丝腥臭。看样子,这天儿不但已经春天,甚至还想马上进入酷热难当的夏天。 “你的职业特性本来就是瞎扯淡。”张二锤觉得喉头发紧,声音里有激愤、忧虑、尊严,还有对自身行为价值的丝丝怀疑。 “一窍不通的瞎扯能让少侠有如此恰到好处的情感流露,我真是受宠若惊。” “你不要自视太高,我只是对春江花朝有些过敏罢了。” 合情合理!人的一切行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据。老头笑笑不说话,手上给张二锤斟上了一杯茶,推到了桌边。 “渴了吧,先喝杯水。”四目相视,老头终于慢腾腾地接过话茬儿。他边喝茶边咂巴着嘴唇。“少侠,你看你我二人冥冥中在此偶遇,这实在是莫大的缘分。既如此有缘,今日我决心送你一场物美价廉的造化!就当开展市场调节,调动买卖积极性了。唉,为了世间变得更积极更更美好,我总是在吃亏。” 张二锤眉头松了下来,但目光低垂,看上去仍不动声色意志强硬。 可老头知道,他已经切实动摇了他。 “当心眼不再被苛求的偏见排斥于信任之外,便可脱离自我蛮荒。人活一世变数极大,少侠年纪太轻,方才老头子胡乱断言一番,定是难入贵耳。这样如何,你先来一个求一个命签试用装。” 张二锤重新坐了下来,双肩沉塌,两只手在木桌上十指交叉,脑子像是被用力锤洗过一样一片空白。 “来吧!”老头摸出一个黑不溜秋的签筒,而后正襟危坐。 “无需你送什么试用装,直接上真家伙。”张二锤懒懒地应着,手上顺其自然鬼使神差地接过了。 这竹签比签筒还要黑,黑亮黑亮有些诡异,且每一根签子都相当重手。张二锤摇着签筒的手还算平稳,但他的心脏却怦怦直跳,泄露了自己的激动。 签子落台。 大凶! 第11章 莫问批命 张二锤微微地怔了一下,抬眼哭笑不得地看着老头。 老头也是一愣,面色微微一红,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不过他跟他的心神互相商量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出其不意必自毙!太过掉以轻心了,你先擦擦手,再求一次。这世间总是如此,许多无谓的错误,只是人为酿成的小不该。手上有灰尘油腻,都会严重地影响求签的质量。另外,记得心要诚。” 老头不慌不忙地整理着面前的竹签,眼神专注,有意避开张二锤的眼睛。 这还能诿过于我本就娇嫩白净的双手!一抹真心讥讽的微笑,浮上了张二锤的嘴角。 “当真迷信!我都说了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少侠,你信我,真的很灵的!你再给菩萨一次机会吧!方才都说了这是试用装,只是一次对劣质精神状态的的无效访问,在我职业生涯中甚是少见。” 还不等张二锤有什么反应,老头当仁不让便替张二锤抽了一签。 “你看,大吉!法于阴阳,逢凶化吉!”老头嚷嚷完开心地大笑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十二分的得意。 张二锤忍不住嗫嚅着,又说不出话。 江边静寂,树阴下很清凉,腾发着湿润的、沁人心脾的气息。 “玄乎得毫不痛快,我不玩了。”张二锤不耐烦地挥挥手,又站了起来。 “人生本不能万事如意,坚持才能心想事成。少侠如此任性,可见天生便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你今日不解解命,怕是早晚会跌得很惨。”老头探身凑过脸来,摄人心魄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什么儿戏伪理论!沽名钓誉的低级算命佬,吹牛皮的本事就到家,解命?解个锤子!牛鬼蛇神!”张二锤眼里挑起了野性的警戒。 “无可否认,你看我像一个普通的江边算命佬,但其实老夫!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咨询师!我,莫问,堂堂批命居士,江湖顶尖心理名手,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老头忽然正色,语气里渲染起强势。 一番申辩表达流利、反应敏捷、出言得体使张二锤感到惊讶不已。 “批命居士莫问?” “你也听过老夫的名讳?”莫问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敏感而清晰。 “没有。”张二锤瞧了他一眼,语气干干巴巴的。“不过,倒是有人向我心血来潮地推荐过心理名手。” “看吧,老夫还是声名在外的!”莫问满腔热情更甚。“没错,心理名手——那正正是我!整个山猪县就我一号如此人物。” “那是你熟客的推荐。”张二锤白了一眼。实在不明白莫问这种难言的欣慰凭着什么。“而且,我实在没曾想,所谓心理名手原来是个看似知识面宽广——但内涵如此寒碜的滑稽算命佬。” “此乃将科学应用于生活之举,你只是暂时未能理解和接受,我容忍你无知的诋毁。但既然你已亲眼看到我的熟客,有前人尝试过、铺垫过了,你应初步了解了我的实力,自可太大放心!相信我,绝对不会错的!” “错不错尚未可知,起码延迟高就体现出来了,推演成果举措无定、不大好捉摸,并没有给人什么切合实际的希望。”张二锤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想起谢焦虑的二十岁时,又深有所感地摇了摇头。 “少侠,请先坐下,喝杯水消消你那莫须有的疑虑,冷静一下。老夫这便与你来一轮无坚不摧的三签解命!此乃老夫看家本事,绝非儿戏!” 张二锤又坐了下来。他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但端起茶杯的姿势多少还有些忸忸怩怩。 “茶不错。”张二锤的确有些渴了,连灌了三杯,还准备自行继续斟上。 莫问连连摇头摆手,制止了他。 “这是第一泡的决明子水。决明子泡水的确是有着极大的功效——诸如肝热上冲所致目赤肿痛、羞明多泪、视物模糊、目光短浅等等一大堆功效,但它性极寒,肠胃差的不宜多服。我观张少侠面色消极,定然是平日里饮食不规律、好酒,你眼下的状态可不能多喝。” “你如何知道我姓张?”张二锤如魇着一般大吃一惊。额头皱出了一个个问号,表示着极大的疑惑。 “世间事,自在人心。姓甚名谁的推算,简直小菜一碟。”莫问眉毛轻轻一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大手一摆。“来吧,张少侠!抽签才是要紧事,莫耽误紧要事。” 张二锤放下水杯,按要求如焚香沐浴般虔诚地做好准备动作,而后开始求签。 光着脚的小孩,握着一管长长的、毛脱得差不多的毛笔,另一只手正够着一把剑。 一间木结构的毛坯房,飘摇着开始散架,正在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 茫茫荒野中,走着一个提灯笼的老头。有几只夜鸦绕着他的头上在飞。 三支黑漆漆的竹签散落桌面。签上冷淡而诡异的图案似乎让一般人瞧上第二眼都没有力气。 莫问正襟端坐,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姿态,饶有兴味地看着竹签,似乎看得入了迷。过了好一会儿,他捏起了重重的竹签仔细看起来。他嘴里一直在动,没在吃东西,但总是莫名地做着轻嚼的动作。 张二锤一会看着竹签,一会看着莫问,一声不吭等着答案。 “此三签,分别代表着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少侠,盛惠五两!” 莫问一手捏着第一支竹签说起了话。看样子,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与剖析,他似乎已初步准备好对五两银子作出详细解释。 “哦,说说看。” “先钱后货,谢谢。” “我怎么说也是你兼职弟子介绍来的。” “莫上纲上线了,谢焦虑他自己来看内部价都得十两。你这缘分价,已是天大的优惠。”莫问啜了一口水,瞪了瞪眼。 “来吧,讲讲你所看透的我。”张二锤愤怒地掏出五两银子。他嘴角撇得像个瓢,耸耸肩,也小心翼翼地快速抿了一小口决明子水。 “子丑寅卯辰巳……”莫问不露声色放下竹签,弯起手指一二三四五六,灵巧地干起了活儿,开始了批命程序。 张二锤忽然记起决明子水不能多喝时,又已不自觉吞了一大口。他紧紧盯着莫问,午后的阳光从白桐枝叶缝隙间落在莫问脸上,这一刻,他还真周身散发着一种清清爽爽的仙气。 莫问很快便再度开口。 “这第一签,便是你的过去。有诗题不得,有剑舞不得。” “什么意思?我人生中笔剑自由,如何不得?” 莫问嘴唇翕动着,默默地编织着实质性发言的词句。 “这求签意义上的过去现在未来,并非你凡俗脑子中理所当然的物理分界,眼前这些是对你以后的人生带有指导性质的。总之,这第一签告诉你,不可多贪、不可强求。思想要根据形势变动,同时要有坚定自我而指挥形势的行动。你曾勇往直前,所向无阻,只不过虽然胸有成竹,胜果却恐防尚未在握。” 莫问意味深长地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他喝着水歇着,仿佛仅仅这第一签便耗了不少气力一样。 张二锤丝毫没有感觉,目光落在了第二支竹签之上。 他对第一签那形式大于内容的人生过去式不太感兴趣,历史的车辘滚滚而过,无论它物不物理。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里,人只喜欢看明亮的眼前,对身后的暗影往往不会有任何兴趣。 “那现在呢?”张二锤指着竹签直接问道。 第12章 三签解命 莫问闻言放下杯,双手捏着第二支竹签看了又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没开声。 张二锤又问了一遍,莫问还是一副闭目沉思的模样,仍缄口不言。他谨慎而疑惑地盯着这怪异的批命大师,一头雾水,不知大师的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 “先钱后货。”好半晌,莫问终于开口。 “什么?”张二锤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五两。” “什么五两?”张二锤看着莫问那无动于衷、居心叵测的眼睛,提高了声音。 “张少侠且冷静冷静,莫一惊一乍,乱了气机。你知道的,气机乃是至关重要的基础,文武可都离不开它。五两,只需五两,老夫立即为你解谜你要的现在。” 张二锤感觉好像当胸被什么狂暴东西撞了一下,又或像重重地挨了一拳,有些提不上气来。 “五两银子,我给过了。” “那是第一签的。”莫问的面色和内心都十分坚韧。 随心所欲为非作歹的路边摊,终于露出了奸商本性,到底还是不能听信。张二锤满怀伤悲,再次深深感到对不住山根叔的教导。 “既如此,我收回第一签的解签需求。批命居士,你就当我方才没听那过去。现在,我直接听现在。” 莫问那一直悄咪咪的双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嘴角上微微的笑意也变得僵硬。 “少侠果是成大事之人,想不到你比老夫还要思路清奇,颠三倒四的功夫耍得毫不脸红。” “这只是冷静而合乎规范的表现。快讲讲这第二签吧。” “绝无可能。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它自身的价值,岂能任意白送。加钱!” “再五两,我都快要倾家荡产了!” “你还有多少?” 看着莫问的嘴脸,张二锤很清楚自己的愤怒已经开始大声呻吟。但要他就这样不明不白撇低已经让人揪心揪肺的第二签第三签,他又做不到。 “三两。”张二锤一动不动观察着,斟酌片刻,开口应道。怒气冲冲的面庞,带着一种稚嫩而凛然不可犯的谨慎。 “成交!三两就三两。我心里本有一杆雷打不动的戥子,只是今日看在缘分二字面上,它如今已全然倾向于你。银两给我,马上开始解第二签。” 真是猝不及防!张二锤万分懊恼!早知如此爽朗,何不开口身余一两几钱! “多少给我留一点吧?身家掏光,你解得签来,我的命途也无法改变了。” “一口价,三两,送第三签!”莫问说话流畅,吐字抖擞。他的头发已掉了大半,屁股似乎还有点毛病,每隔一会儿总要挪挪坐姿,但腰骨挺得非常硬。 原来第三签竟然也打算要额外收费!居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都这个岁数了,人世间的钱欲竟不见减退半分! 张二锤咬紧牙关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甘。但他始终忍气吞声,悻悻然地付了钱。 莫问复又全神贯注端详起那第二支竹签。忽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张二锤惊讶地听见一个鼻音浓重的话音从自己嘴里发出。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对这些迷信玩意儿的期待程度,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这第二签,是你的当下。新房坍塌,乃大凶之象。这确凿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之理,同时也代表着人生本是一场必散宴席,天总会黑,人总要离别。”莫问似乎又闭上了双眼,他抚着竹签上的刀刻图案,手和思绪都在搜索着什么,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动荡,骚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白痴状态,无序,甚至绝望。” 张二锤听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但亦随同喟然一叹,茫无目的地抬头看天。 “稳定注定会被、且已被摧毁。近期某些事情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过究极发展你目前无从得知也无力控制。这意味着篡位而上的灰心无望,但也标志着你人生某个阶段的终结和新一段人生的开始。你的现状就是如此。”莫名一口气和盘托出。 “那该如何应对?” “一句讲完,莫听任摊手摊脚的堕落树碑立传。意气用事是脆弱的表现,丧失勇气和信心,更是一种无能。”莫问放下水杯。 “我什么没有丢却。一身肌肉,一身孤勇!” “我知道。随着日子的沉淀,对于伤害,你会醒悟过来。死亡应是一枚硕大的毒浆果,口感很差但不至于致命,且吞下后它将使你的体魄更坚挺。依老夫所看,你所绝望的并非突变和心伤,而是伴之而来的荒凉孤寂之感。” 张二锤听落觉着有些道理,他还想说什么,莫问饮了一口水,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 “时间有头有尾,也会瞻前顾后,它会决定脚底下的顿挫或丝滑。回忆和期待一样,是一种简化和断分现实的兵器。对于怎么解决这个,也需你调整、改革、提高自己的心态和思想深度。日月杳然,莫须过分伤怀,也许一切并非如你所想的糟糕。再说了,人生本就是在接连不断的生离死别中,飞速走向尽头的,你无法阻止也无法改变。但雨过潮会平,思绪莫呆滞在点滴芭蕉心欲碎之上。经历过失去,更应知把握眼前,体味过痛苦,更应珍惜小命。寄语酿花风日正好,别到头来为错过盎然后悔不迭。这第二签,可归结为,溘先朝露兮,行乐须及春。” 莫问讲得头头是道,字字句句落在了张二锤的心窝之上。很明显,他收钱办事,希望张二锤过得快活、万事如意。 风穿行过江边的白桐,带着一股清新木质气味,使人神清气爽。春天到了,松江边上的环境条件尤其适合它旺盛生命,白桐似乎终于醒觉,开始主干坚定,枝叶活泼。 风不断划花江面,折断了张二锤疼痛的神经。 “听老夫一句劝。人生风大浪大,有时候你想要的和你得到的,很难同频,但这正是暗示你着手于沉溺中积聚力量,重新找寻合适的节奏,熬过黑暗。太阳会去到景致的山顶,亦会降临僵硬的荒野。你看看这太阳多猛……噢,它此刻正在暗中观察,马上准备强烈!” 此刻天色依然清光,但太阳躲在云后。 江上的野鸭刚刚进入交配时节,同金斑鹬和鹅群一起,任情恣性地在春日里为繁育后代歌唱着,用浪漫的声喉尺度着澎湃的爱意。张二锤意识到自己正游荡于烟波浩渺的松江之上,模模糊糊地期待着将要登岸一游的渡口码头,还预感到将会有一些使人愉悦的邂逅。当人生迷幻,思想也会跟着肆意奔涌。 “日头灿烂,无论雨中云里它始终都在。繁星皎洁,无论闪耀在哪片天里都是很亮的。你眼中无光,只因没抬头去看,或眼光收得太短,没有看穿黑暗的背后。” 张二锤有了些领悟,但还是未能马上解放自己。他脸色苍白,有点儿喘不过气,显得疲乏无力。这些言辞在他耳中飘得越来越遥远,最后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莫问见状轻咳了两声,朝张二锤露出笑容,指向了最后一支竹签。 “这第三签,是你的新阶段,即你的将来。”莫问再次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嘴里又在凭空嚼动着。 “噢,也许是你的将来。”他又保守地添了一句。 第13章 加钱居士 “我的将来?”张二锤回过神来,望着签子,眼里闪露着急切而不失谨慎的神色。“这又寓指了什么?” 这第三支竹签之上,是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头,他穿着件道袍,大大的面纱背后明显看到他留着白胡子。他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根长长的物件——在飘雪的荒野里看不大清,似笛似箫似拐杖。老头微微低着头,眼睛大概也闭着,侧着脑袋竖着耳朵把灯笼举高举,仿佛要照亮什么,可看起来更像在听声辨物。夜鸦在头上盘旋,他似乎正站在危机四伏的黑暗寒夜里,另一只手上的物件正以武器般的姿态,蓄势待命。 正在张二锤极度好奇地盯着这第三支竹签看的时候,莫问睁开了眼睛。他手指轻点几下桌面,然后捏起了指头,不时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陷入了疯狂算命的状态。 看来这最后一签,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太阳,莫问和他仅剩的头发都停顿、沉默下来。 “批命居士?”张二锤满脸疑惑地看着莫问,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毋庸置疑,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能无暇顾及于你。”莫问似乎是酝酿了好久,睿智的大门再次开张。他端起杯子,啜饮一口,然后轻轻擦掉嘴角的水渍。有两滴顺着他的下巴掉落到他的裤裆里去了,他没察觉。 虽是语调平平的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但这一次,批命居士毫不拐弯抹角。 张二锤心中焦灼不安。他怀疑莫问是在从自己脸上的痛苦之中汲取到了解签的素材,但他此刻找不到一丝诓骗的蛛丝马迹或证据。 “言生于象,象出于意。漫游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没有信号的旷野之中,只有微弱的点点灯笼光作引路,若不紧握这仅有的一点闪烁火光,必将行入歧途,最终迷失自我,身死命陨。” “这么浮夸?”张二锤带着一丝明显的困惑,顿时觉得自己没了一个鲜活生命所该散发出的温度。 “请原谅老夫如此直接的措辞。但让痛苦露天,总好过让它囿于床前。” “那我的火光是什么?” 莫问的脸上突然露出奇怪的神情,他再次拿起那支竹签,久久没有说话,似乎无力立即断定。 “那火光到底寓意什么?”张二锤把身子往前倾,调整语气,又平静问了一遍。 莫问沉默着摇摇头,又微微笑了笑,把脸转开去。小小的茶煲里水已烧干,他到江边舀了半桶半清不浊的水。 张二锤眯起了眼看着莫问的背影。透过他的肩头,看到有片腐叶正在水面随波逐流。小漩涡起,它浮浮沉沉,不断地把脸潜到水下又仰出,波光粼粼的水花在它的身上朵朵碎裂,最后它打了个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它放弃挣扎沉到了水底,还是有大鱼一把将它吞进了肚子。 莫问分明已对一切了然于胸,但他依然没有开腔。张二锤深吸了一口气,选择静观其变。沉默悄无声息间变得浓郁,一股独特的躁动情绪慢慢开始酝酿而成。 “在继续解签之前。”莫问没有等张二锤再问出口,终于再度捡起话头。他忽然前言不搭后语。“我要重复一句。” “大师,你讲。” “加钱。”莫问的语气微微支吾有些含糊,像是试探着说的话。 这个冒失的问题怪异地浮现在二人中间,安静地落在桌面上。莫问面色明朗着,张二锤似乎听错了什么一样,一副失去了判断、惊呆了的样子。 “五两。”莫问低声说道,同时勉力给了张二锤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的笑容之间夹杂着疲惫,好像方才解释竹片上的内容损耗了不少他的生命力。 张二锤死死盯着莫问,身上每道都绷得紧紧的筋肉,在理智大脑的控制下,他仍保持着沉默。 “再加五两。”莫问低下头,给披风掸了掸灰。 “刚刚说好,第三签是送的!”张二锤冷然一笑,愤怒地指责着莫问。紧接着,又做了个要他住口的强硬手势。“堂堂批命居士,这么点小事情,莫非你都不能说到做到?” “送了。也许是你的将来,和前面对第三签作出的解释,这些都是送的。” 送的果然比花银子买的要劣质许多! 张二锤尽全力跟上莫问的节奏,犹豫着该怎么应对。他现在处于一种身心健全的正常状态下,许多火辣辣的语言正在脑海中激荡而生。 “这样,熟客了,再加三两,给你详细的第三签!” “真是好一个加钱居士!你这哪里是在批命,你简直在当场要我命。方才第二签已经花光了我的银子。”张二锤的脸沉了下来,态度很坚定。他握紧了双拳。 “张少侠讲笑了,几两银子对你而言皮不痛肉不痒的。你想想,我能看透你的人,难道还看不穿你的钱袋子么?” 张二锤露出震惊的神情,瞬间把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你还敢觊觎起我的钱袋子来了!那你有没有看到,我这比银两更汹涌的刀意!” “对嘛!这才是一个热血少年才有的姿态!不过,有姿态无天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想这样欺行霸市……” 张二锤注意到莫问的声音透露出一股坐立不安的脆弱。 “讲不讲?” “张少侠你是怎么了,方才我们都相谈甚欢的……” 张二锤不失时机地拿起了刀,并绷起了健美的肌肉,拿出了十二分的狠劲。 “这猜忌和不老实,也是你第三签的内容。” 张二锤用手指轻擦着刀刃,双眸也非常专注地落在其上。刀和眼睛在光下相当耀眼。 毋庸置疑,莫问仅仅迟疑了片刻,朝着张二锤点了点头。 “第三签总体显示着你的计划未明,彷徨,加上呼应第二签的现阶段的孤独,沉默,屈服……”莫问脑袋低着,说着说着又抬起头侧看起了远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好像还有雄心和抱负。如签象所指,那便正是这火光。无论如何,你要紧守它,并为它而付出行动。绚烂而光明的前途,不应被深夜梦所替换,你柔弱的心芽,该活泼地跳跃起来了。虽然困难重重,阻力很大,局面复杂,亦当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少侠你要知道,人生本就跌宕起伏。越是不顺,越要沉稳笃定。艰难无疑漆黑刚劲、苍辣厚重,但雨过天晴之后你便将得更雄强之骨力,万籁俱寂之后,一切将卷土重来。如此之路并非谁都有资格走的。” 莫问停住了话,举起杯一饮而尽。 张二锤试图抓住自己业已迷失的思想,却变得更困惑了。他仿佛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缠住了脚。 可是此时莫问已不再说话,气氛重又进入风平浪静。 “这就完了?”张二锤试着想象未来一切。他已把莫问的话听了进去,却若一枕槐安,有点心绪不宁但程度不深。 “没错。这便是你所求的全部内容。感谢少侠的帮衬,三签解命现已全部翻译完毕。”莫问眼睛不眨地看着张二锤,证实了张二锤的猜疑。 张二锤的手指轻轻撩动着竹签。竹签质感很好,凉透指尖,黑毛竹永远都透露着一种金铁的味道。 “坦白说,我对你这些竹签一点兴趣都没有。我知道,这些东西本就可以用许多种方式来解读。你所谓的设法禳解,充其量只是鼓唇摇舌、妖言惑我!顶多不过是通过察言观色,预作判断。老头打个灯笼,难道不能是起夜找茅坑?”张二锤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竟然在这听你毫无意义逼逼赖赖了半天,真是荒唐可笑!” “心有敬畏,行有所止。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两人目光交接,又好像很默契一般交换了个眼神。张二锤神色严肃而烦恼,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思忖了片刻,最后忍住了。 “这三签解命下来,的确是看透了你的人生。但其实,这些都只是一个朦胧的大走势,最多只能为你指明路向,说到底,你可能甚至还无法凭此而走出泥淖。”莫问直勾勾地看着张二锤,眼神始终没有转开。他的拇指和食指不断捏搓着,语气里的关心显得十分刻意,好像生意还未完待续。 第14章 开运指南 难道还有附加签?张二锤有点惊讶,瞪着莫问,脸上是怀疑的神色。他手中不自觉地又按紧了刀,脸上露出精准的鄙夷与强势。 “银子我是一两没了,肆无忌惮的快刀就有一把在手。大居士,你别话里有话,好快快讲出来!” 莫问平静地摇摇头。他喝光了满满一杯决明子水,又流利斟上。茶煲里的水位下降得很快。显然他是个五脏六腑都又硬又冷的人,无惧小小决明子的寒性。 “张少侠,你的内心实在过于纷乱不堪了。千万不要误会,老夫只是想于签外再额外送你几句。大可放心,这些我不会跟你提钱。” “你会那么好死?”二锤吃惊。他再次把莫问上下打量了几番,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夫本就生性豪爽,一般见不得民间疾苦,我通常都只是收取点点饱肚碎银,便都会将客人批到命顺为止。今日你我尤其有缘,我已经给了你史无前例的钜惠。” 无需收钱,气氛理所当然地放松下来。张二锤唏嘘不已,嘴巴抽搐着,不置可否。但很显然,他在等待莫问说话。 “给时间时间,让过去过去。天本就不会总晴,人世亦决无永远风平浪静。但人,既能过和风丽日,亦需要受得住惊涛骇浪。张少侠,你要往前走,不能总耽溺旧事。你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痛苦上,想抽丝剥茧地品尝咽下,再逐步逐步消化掉它,这是行不通的。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苦海无涯,你便是吃成了举世无双的苦胖子,也看不到头靠不了岸。” 莫问合拢着双手,他似乎在斟酌着自己的用字,说了很多但说得很慢。 一丝微妙的愁容又将张二锤的眉睫锁在了一起。 “新鲜青年,你是曙色贯行的晨,是才刚出发的风,并非斜晖跌撞的暮,并非行将入土的光。自当好好接受过去和现在,放肆去追寻未来。” “何谓好好接受?”张二锤抬起眼睛,目光从莫问的脸上划过。他的心在跃动,与目光一同落在松江之上。 “乐观,不忘使命,动起来。虽说要时刻保持那种明天不一定翻风落雨的积极也并不是一件易事,毕竟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途上也总必有许多会让人陷入苦痛泥淖的瞬间。但是,无论如何,江湖中只看到你的实际行动和收获喜报,你的低落和沉沦一无是处。” “莫大师,你这一番说话的口气,倒是让我想起了我家老头。客观公正地说,我当然有在动。而且,我也没有深陷什么麻烦之中。”张二锤神情疲惫又强行玩世不恭,他的嘴里忽然尝到了一阵苦涩的滋味,忙端起杯喝了一口。 莫问好像讲得也对,但张二锤总感觉到有哪里不妥。他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喉结上下蠕动,一时间茫然得几乎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那自然是最好的。这天底下,没什么不会过去,没什么不可应对。静中有争,稳里带急,忍上藏刃,不管看起来如何局促如何艰难,只要用心落力便皆易如反掌。” “莫大师讲得倒是轻松。江湖风浪,武林中事,若是如你三言两语能解决,世间便不会有个乱字出现了。” “也是,讲再多也于事无补。总之,不妨胆大些,看开点,你也知道江湖无常人生短暂,你永远不会比此时此刻,更年轻、更澎湃了。张少侠,珍惜当下,畅望未来,莫忘了自己的人生路!” “你要像我这样一大担重任压在身上,就知道人生路不是靠把口的了。幸好我还顶得住。”张二锤说着卖力秀出一身健硕,吸引了莫问的视线。 莫问瞟了张二锤一眼,眼神中满是笑意,继续有条不紊专心致志地开声。 “张少侠好大好强硬的责任感!你说得当然没错,这个江湖并非光凭口舌便能行得通的,它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辅助。来,整一本开运指南吧!” “开运指南?”张二锤忙收起自豪的肌肉,露出一脸疑惑。“什么东西?” “这是由我亲笔主编的顶级人生读物。可助你厘清混杂的思路,解答繁复的疑虑,有此指南在手,天下间便再没有你过不去的心理难关!” “有这好东西早掏出来啊!送实物可比你送一堆空话好多了。” 张二锤的话使莫问短暂地愣了一下,但他面色始终温和,眉眼流转间,显然在找寻合适的表达。 “这不是准备送给你的,张少侠。说实话,我内心的确很想送,但请恕老夫不能任性慷慨,此乃我呕心沥血数月之作,而且,光纸墨成本就花了十两!” 二锤沉默。一言不发。 “你再看看这精彩绝伦的内容!这里面从形式和技巧上详细指明了你的每日宜忌、天座运势、幸运色系以及如何选择侠士衬搭、开运配饰或其他各类花哨小物件……哎哎哎,少侠留座!还有这些开运小物件我也提前为你准备好了!这一切的一切,全部加起来只要五个十两,张少侠请留步!请你理性而充满希望地犒劳一下自己!哎!好吧,单指南只卖你五两!相当于白送你了!” 莫问脸色变了,一路说着,一路追着张二锤。 “荒谬!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张二锤回过头严肃说道,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个嘲弄的微笑。“我的命运,岂能掌握在你这些如此虚无缥缈的算度之中!” “毫无疑问,买了指定立马开运!即便对经已开朗的心境来说,这一切亦不无裨益!”莫问异常认真地盯着张二锤,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正将人心信任度肆意揠苗助长。 那三支竹签还摊乱在桌上。张二锤全都没看一眼。此刻他脸色一成不变,非常坚定。 “哎!就当光图个花钱的快乐也行啊!” 太阳已重新出现在天上。张二锤的心顿时豁亮了,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这仿佛是全新世界的第一天,他仿佛找到了全新的自我。 “张少侠!考虑考虑!” 张二锤朝后面摆摆手,头也不回。 “你的刀!你的刀忘拿了!” 张二锤淡定地回到摊前收起了刀。 “张少侠,你看既然人都回头了,心意也该转转弯吧,就买一本?”莫问站在摊桌旁,脸上笑眯眯的,手里还拿着那本开运指南。 “莫大师,你的确是一个套路很深的销售大师。不过,我的命你已经批完了,便请稍微控制、收敛一下你的热诚!”张二锤微微一笑,再次明确拒绝。 他的目光落在开运指南上,仿佛那只是一份寡淡无味的侠士世俗生活调查报告。就在他准备抬脚离开之时,忽然看到了莫问的坐凳旁掉在地上的一本书——《正统解命大辞典》! 光斑投射在泛黄的书皮上,张二锤觉得甚是刺眼。真残忍,真是可恶至极!五两又五两,听这批命大师念了一段书。 莫问也看见张二锤看见了。 张二锤刚想开口用力谴责,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那头走来了一队人马,挨挨挤挤,塞满大路的架势甚是壮观! 第15章 贺礼大队 隔着一段距离便已发现,唱班行在前头,锣鼓喧天高声开路,紧接后面的是豪华的送礼队。 张二锤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他觉得很稀奇。 一对超大尺寸的金貔貅领礼,活神活现,金光闪射,粲粲生辉。 八人抬红木大几!金漆细描,在阳光下闪着顺顺溜溜的亮光。 接着便是多得似乎数也数不尽的紫檀木箱,看上去沉甸甸的。许是里头装的是满满的珍珠金器宝玉古玩,这一路上已压弯了车板、累垮了拉马,导致大队行进速度不快。 车队边上满脸笑意的人更是手提肩扛,浑身挂满了喜庆,着实吓人,仿佛人都要埋没在颜色鲜明的贺礼之中。 好隆重的排场!可真舍得花钱啊! 人声陆续不断,红灼灼地光闪烁着。人群喧哗走过,张二锤顺着人流车队回过头时,批命居士莫问竟然连着摊档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飘忽得紧! 但此间批命心事已了,张二锤看热闹的心思又上了来,他慢悠悠改步随着人流大队走动。 张二锤一边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热热烈烈的贺礼队,一边时不时扭头看看莹莹江水,那白桐和云朵倒映水中,显得灿烂温馨又异常恬静。一边是锣鼓喧天的热闹,一边是悠悠然的平风静浪,可真是奇妙。 江上清风,天边云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风景自在奥妙,从来不与人言。张二锤萦绕心田的绪结此刻已经彻底松动脱落,随江水而去,伤损的心境即便未能即时恢复如初,也已易于蔚然愉快。 阳光正好,风物自重,江边的小野花也满蓄起了一身的盎然生意。张二锤啧啧赞妙,若小花在此,定然很是欢喜。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舒笔挥墨吟诗一首!文思泉涌间构思了一首半诔辞,既以悼挂李小花,更为从今往后他要开始放低心事走向未来—— 呜呼哀哉!花! 薄音幽姿,澄鲜蕴真, 一朝牵累,成灰一坨。 豆腐花泯,樱蚕豆碎。 青梅零落,竹马颓溃。 长月山上,多竹居里, 只恐迟归,只怨迟归! 万弩攻心,痛不可忍。 宿昔之间,备醉自戕。 盘桓不发,非远而辍。 惜无同怀,共揽年岁。 缅邈遗憾,今作解缆, 不复嗟叹,不复嗟叹…… 张二锤神思畅所欲游、源源不断,不知不觉间,他已踅回到了商业大街。肉眼骤然间重新接管了躯体,心眼让位。 街上的热闹比朝头早变得更为盛大了。车马骈阗,人群云集,如山似海,沸反盈天,一时之间仿佛成了世间最繁忙最紧张的闹市中心。 街道上涌动的人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神色尽皆勃勃,比往日里趁墟还要热情十分。春至午后的阳光也更显风姿绰约,大力实现春暖花开的承诺。 是哪个豪壮之家,赶着如此美好的春至,办起了如此惊天大喜事! 这平日里可并行七八匹快马的路上此刻显得拥挤不堪,张二锤夹杂在人群中朝前走动。先前江边看到的车队早已不见了踪影,但街上仍不断有马车驶过。 “县丞大人居然也来了!” 张二锤的近旁忽然有人惊呼道。 放眼望去,只见一辆漆黑的普通公务马车远远驶来,破开了人群。 “马怪,你爹给你起这名真是坑了你。依我看,便是这名字使得你不谙世事、少见多怪!这等喜庆,对于县衙、整个山猪县来说可都是大事一桩。知县大人不便出面,由周大人代表县衙到场表示关切慰问、贺一贺,那是理所当然的。” “铁消毒,你莫取笑我!你爹对你也不见得好哪里去!” “我这代表智慧!世间一切荼毒,到头来定可消尽。有时候我真替你难过,实不愿跟你这样的井底之蛙多讲!” 那马怪倒也不生气,似乎因为他确实是井底之蛙。 “快让开!”车夫正躲在高头大马的屁股后扬鞭大喊。 公务马车车速不减,随着车夫的大喝飞驰而至。马鞭挥得凶悍,险些落在路人面上。 “周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体察民情,还提醒我们快让开,当真爱民如子!”马怪望着马车尾喃喃说道。 “是我们山猪县的好府衙!”铁消毒赞同地点点头。 看得出人们对府衙的爱戴之情,水泄不通的街上迅速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公务马车瞬间驱驰而去。 二人脑袋身手都很灵活,边说着话边挤缩在已变得更为熙攘的人群中稳步向前。 张二锤仿佛寻到了宝般,紧跟在他们身后。 “哇!好气派!咦,那不是黄大人?高级公务马车,果然比普通公车威猛多了,四马齐驱,看起来便觉动力澎湃!不对,黄大人一向与周大人不对头,今日如何会同时出现?真是咄咄怪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黄大人近日分管了车马部,县衙命脉实权在握,雄风已起,当然要在周大人面前耀上一耀了。你知道,车马制造部那可是县衙至关重要的重工业部门!不过奇怪的是,区区一个主簿如何能分配得如此……”铁消毒本波澜不惊说得起劲,说着说着却陷入了沉默,忽然不作声了。 “快看快看,那是羊庄牛老板的虎皮马车!”马怪又大声喊道,似屏着了呼吸。 “少安毋躁,看不到的应该只有瞎子了。大老板果然不一样,好雄俊的马,好漂亮的车!那是纯钢铸打的车轱辘吧?简直亮瞎我了。” “我想是的。不然怎么能载得起那大山一样的贺礼!不愧是非典型民间实业精英,这才叫豪气!” “礼不看多少,要是贵重,提个小礼盒也足够了。”铁消毒对着马怪微微一笑。 张二锤看见铁消毒露出一脸深谙路数的表情。 “关键人家牛老板那是又多又贵重,快看,后面还跟着长长的车队……” 张二锤随着人声望过去。 一辆相当耀眼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大街,金漆作釉,虎皮饰面,好不架势!平板车架上果真堆满了物件,恨不得叠至天高!拉车的是两匹白面神驹,浑身毛发也染成了金色,拉着大山竟未见丝毫吃重模样,铁蹄踏落街面石板上坚定有力。 “我数了,一共十八辆马车!真是浮夸!改日得找牛老板谈谈,看把我染金毛涂金色给他拉车行不行,我腿脚也还灵活……”马怪话没说完,忽又惊呼起来。“老铁快看!连布店林大头也拖着两口箱子来了!” “哪里?” “就在牛老板的车队后面呢!想假装融入去么,也差太远了吧!” “他怎么也凑热闹?怎么就这么两口邋遢小木箱,还用人力车来拉,里面该不会就装的几匹布吧?” “再穷都要拜大佬的。而且,人家怎么也比你只能在这看热闹强!”马怪终于反将了一军,志得意满。 “行了行了,你懂!别停脚,赶紧走,边走边说,不要等下错过重头戏了。走快些待会儿可以靠前些,说不定捧场赏银也捡多一些!”铁消毒瞟了一眼马怪,推攮着他往前走。 赶着送礼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贺礼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山猪县的贫富差距可见一斑。 拜大佬?张二锤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的兴致已然被完全挑了起来。人群太过吵嚷,走着走着已跟丢了马怪、铁消毒,他便只随着大队一路向前。 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子。春至,好事皆至。 第16章 开业庆典 巨大商行今日开业。 所有的贺礼都是奔它而去的。 巨大商行由封建富商卢大炭筹划组建。卢大炭乃山猪县商业领域中最有实力的民营资本家,名下兼营着各式杂货店、绸缎铺、锻造坊等等,涉足广泛,财力非凡,他的家底之雄厚世人有目共睹。再加上其他潜力股东的全情支持,今日起,巨大商行当场便将成为山猪县最有实力的百货商号。 开业庆典选定的吉时为日昳过一刻。未时的此刻开业,注定易操持,益财禄,商行将远离一切纠纷,坐待荣华富贵。 日头刚刚偏西,仍然高挂半空,似乎为蓄势恭贺巨大商行的大吉,久久未舍得挪动半分。 巨大商行门前搭起了一个大台子。除了当下迎礼之需,稍后还将是唱戏班的主场。典型的民间助兴仪典。 台下门庭若市,人们早已迫不及待。体面的读书人、油腻不已的屠夫、胸前挂着草帽的农汉、商业街上的老板们、一直不停地抠鼻屎又抹在旁人身上的小孩、还不忘哺乳的住家妇人、拄拐的老太太、无所事事的醉佬、随着日子回了春的乞丐,无不伸长了脖子在等着。不时还交相接耳,语气里尽是急意。 预热的喜庆等得太久,显然已经有些疲惫了。 幸好吉时已经临近。 就在气氛越来越焦渴的时候,巨大商行的老板满脸带笑,亲自迎了出来。 “久候了各位!欢迎各位拨冗前来为巨大商行的开业庆典捧场,我卢大炭谨此代表巨大商行对各位的莅临致以衷心感谢,感激不尽!往后,巨大商行一定不负众望,给大家带来更便利更幸福的生活期待,并将竭力为山猪县的繁荣发展作出有力的贡献!另外,新店开张,需要大量伙计,各位如有兴致,可随后到店内面试,生熟手均可,薪酬从优。有廿年以上金行管理经验的年轻小伙更可直接晋升为主管!接下来,请各位稍安勿躁,待我迎过开门礼,戏班将为大家献上连场好戏!阿盘,先给大伙儿派些捧场礼金!” 卢大炭的语速不紧不慢,控制得非常好,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一番讲演完毕,引发了台下众人的惊叹和赞赏,随后便是一阵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众人目光坚定,嗷嗷待哺的神色流露无遗——他们对即将出场的礼金充满主力期待。 商行需要什么金行工作经验?张二锤满头雾水刚散复聚。 “安静,安静!大家莫过于激动,这只是开场,庆典结束之后,商行还将为大家奉上一份更丰厚的助兴金!” 台下听得此话,又发出了一阵更热烈的欢呼。但对接下来的开场礼金仍然抱着认真而专注的热情态度。 卢大炭虚压双手,示意场下平复心情。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哼,富贵畏人,竟夺贫贱之肆志!尤其是假仁假义的富贵!拿老百姓的钱银施舍给老百姓,可笑,多么可笑!” 正在此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显得异常刺耳。与卢老板带好的气氛格格不入,瞬间引起了另一种骚动。 “谁在胡说八道恶意捣乱场子?”卢大炭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脸上还挂着笑。 没人回应。场下有些动乱,但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专心致志投在台上。 “阿盘!” 一个身着朴素黑袍的年青人托着个大大的闪闪的托盘从店内走了出来。年青人左袖管里空荡荡的,像庆典开场前的戏台。他仅有的一条臂膀上衣袖高高卷起,一道长长的伤疤明晃晃亮了出来,形状似条大蜈蚣,明显是受伤后应急修补的手法过于劣质导致的。如果忽略那条蜈蚣,阿盘倒算得上眉清目秀,像个一辈子只晓从文的儒生。 “哼!”一声冷哼又在台下人群中传了出来。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一道寒光似乎在那冷哼声刚刚发出之时便已骤然一闪而出! “阿盘!住手!今日就不要闹出人命了!”卢大炭侧过头低声对阿盘责备道。 台下没有人看见阿盘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无人发觉有人动了手。显然,阿盘对自己驾轻就熟一气呵成的技能相当有信心。不过,此刻他却是眉头一皱。让他皱眉的不是卢老板的话,而是他那有着万钧之势的飞刀凭空消失了,台下却真的完全无事发生。 阿盘心里突然间仿佛开了个怪异的小泉眼,汩汩往外冒着不安。 台下众人依旧是一副碌碌无为岁月蹉跎的懵懂模样,眼神中除了阿盘手中的托盘之外别无他物。 除了张二锤。 一柄训练有素的飞刀捏在了他的手中。他眉头轻皱,轻轻把玩着飞刀。一言不合便出此阴招,这巨大商行很明显不是什么好货色。 “这飞刀本势不可挡,一刀见血。”张二锤望着近旁的一个背影轻声说道。他早已知道是那人出言不逊。 “没错。现在我看得它可以一刀致命。但时光倒退,我还是要说。”那人显然胆魄十足,并不担心他的辩解被视为顶撞。 “你不怕死?” “当然怕。不过,噢!这春卷的味道好好!”那人站在一个来不及推走便顺便做起了生意的移动摊档前,背对巨大商行的大台子。他大口嚼着,嘴袋子塞得非常充实,似乎味道的确不错。 “那不是春卷,它只是像春卷。” “噢,对,这是炸油饼。” “它里面还包着猪肉呢。” “心里有什么都没用,一经反复煎炸,总会变得软塌塌变得和顺。你说对不对,张兄。”那人边说边转过身来。他低着头,嘴里仍嚼着,悠悠哉哉,不急不躁。“我的心还未炸烂,所以我便是怕死也要说。” “谢焦虑?”张二锤眼睛一木,又眯了起来打量着眼前人,蒙了会。 “张兄,又见面了。”谢焦虑满脸笑意,一点也不意外。 “你怎么也在这!” 谢焦虑朝着眼前的巨大商行努努嘴示意。 “对了,这怎么回事?”张二锤还捏着那柄飞刀。他不理解。 “今朝收到消息,我们学堂都倒闭了。” “学堂如何会倒闭!”张二锤一脸疑惑。况且学堂倒闭与巨大商行有何瓜葛…… “府衙把学堂的地皮统筹拨给了山猪会,号称作发展经济之用。山猪会又跟这个巨大商行合作,准备对那块地动工,有几个持反对意见的先生昨晚已经消失了。” 谢焦虑一副对世间不公忿忿然的姿态,不禁让人心下凛然。 “竟敢如此猖狂?”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谢焦虑盯着张二锤手中的飞刀,目光里全是不言而喻。“先前的教育经费经已被剥削殆尽,如今甚至还要鸠占鹊巢,如此加倍下作!他们这些灭绝人性的屠夫简直无脑、可耻至极!” 谢焦虑声音忽然提得又尖又高,张二锤忽然也吓了一跳。 又是山猪会!劣迹斑斑,无可救药。张二锤心里也掠过一阵怒意,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台子上似乎没听见谢焦虑的声音,但巨大商行内又走出来了几条异常彪悍的大汉。 “谢兄,你小点声。” “张兄,你怕?我看你武功不错,不应该是这样的人。”谢焦虑的目光中竟然有了点鄙夷。 “你口中的山猪会,我亦恨不得将其煎皮拆骨、煲汤烧烤,但时机尚未成熟。我不怕,你怕,你也应该怕。所以,你得学会控制临时情绪。” 身体强壮有力之下的退让迁就暂避锋芒,与随心所欲的无知无畏若无其事有质的区别。 “我怕,但无妨。”谢焦虑吸了一下鼻子,嫌自己站得不够挺拔般,又直了直腰杆。 太用力了,过刚易折。张二锤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手中的飞刀,意念一动,将其收了起来。 第17章 热场托盘 台上,阿盘正准备开始派银两。 “阿盘,快手点。拖太久了。”卢老板望了望天色,催促道。 阳光白亮亮洒落,放肆地挥洒,看似无拘无束风度依旧,但已实实在在渐渐西斜。 阿盘点点头。先前的突发情况并没有让他忐忑不安太久。他神情重新变得从容,一副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表情,使得他看起来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来吧!我们准备好了!”台下群众们表情恭谦,但没有假扮客套。 阿盘也没有装腔作势。他目测一圈,举着托盘的手臂往前一伸,晃了几晃,而后手腕猛然一顶,托盘凌空飞了起来。 这架势,让人看了感到很奇怪。但忽然之间,阿盘竟就势将托盘一拨,满盘的碎银闪着刺眼的亮光瞬间朝着台下众人急速散射而去! 动作利索干脆,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不好! 站在人群后的张二锤和谢焦虑都是一惊!张二锤定睛注视着眼前一切,虽然他一直保持警惕,但此时此刻人山人海,他对这漫天的飞银亦根本无计可施。 人潮恍惚了一下,便瞬间动乱起来。一时间,台下仓促挤退,乱作了一团。但碎银来得飞快,眨眼便到了人前,无论如何挣扎,显然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 漫天的碎银电射而至,却仿佛在空中一个急刹停了住,而后竟如飘絮般轻轻柔柔地落下,比当面递过更要飘然! 众人摸摸脑袋摸摸身子,惊奇地意识到自己完好无损,出乎意料地回转头,眼睛仍睁得大大的。很快,便从愣神中恢复过来,一边捡银子一边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与惊叹,满脸挂着终于捡到宝似的兴奋。 张二锤眼睛微微眯着,心里也是一怔。高手!他若有所思地暗暗冒出感叹,这个阿盘,的确是个高手! 阿盘对劲力的掌握非常巧妙,刚中带柔,急中有慢,这一手展现得真是既有气势又得人心。台上巨大商行的人自始至终连脸色都没动分毫,到这一刻,也是终于笑意绽露,显然这一招也给他们带来了大面子。 台下群众也非常满足于自己的命运,脸上尽皆洋溢着浅薄而庸俗的欢愉,捡得越多的,笑得越是灿烂。 “任他花样百出,也填补不了背后那些阴暗的沟沟壑壑。”谢焦虑盯着阿盘,却是鼻子一嗤,连连摇头。目光落回到台下,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满脸不屑地轻笑起来。“两粒碎银便可收买的人心!唉,这些人也真是……” “也不是全能收买的。你看里面就很多人就对这个不感兴趣,比如你,比如我。”张二锤短促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看着人群,也不由得暗叹了一口长气。 但是说实话,如果不是谢焦虑的出现,张二锤不会丧失加入捡银子大队的那份勇气。 谢焦虑站姿挺拔,满身傲气。他的面色凝固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只满不在乎一哼鼻子,转掉脸并不接话。 此时,台上的阿盘往前踏出一步,又有了动作。托盘翻飞间,亮光再起,在阿盘又换了个花样的时髦招式之下,场上再度下了一场银子雨!这一次落下来的银子,更大更多! 谢焦虑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一切,神情在沮丧和愤怒之间反反复复。 张二锤从没怀疑过银子的力量,也从没试过自己离唾手可得的银子这么近又那么远!他望着兴奋加码的众人再度乐此不疲地争抢起来,感觉到一阵切切实实的痛心! 台下的所有人其实并没有穷到这种地步,但大多数人都不会跟银两过不去。 展露完了本事,阿盘捏着托盘像挽了朵剑花般,漂亮地反手收起身后,而后自动自觉退到一边。 “很抱歉,让各位受惊了!”卢大炭笑意盈盈,散装的歉意夹杂其中。 众人收好了银两,对卢大炭的大方连声道谢。 “其实,大家无需谢我。毕竟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行善积德。于我而言,从其中体会到的快乐比你们还要更多。”卢大炭那环视着台下的小资产阶级的眼光中,一种怜悯变得非常充实。“此外,戏班子早已准备妥当,很快将会为大家献上好戏,请大家尽情快乐!” 台下顿时欢呼声再起。 “而且,此番演出,将连场直落午夜!” 场下掌声雷动,绵绵不绝,气氛的热烈顿时火爆到了一个新高度,仿佛要盖过天光。 卢大炭定然是有意制造这样的惊动气氛的,看得出他很享受。那副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淡淡嘲讽的嘴脸,的确让任何一个正派人士看起来,都不会有任何好感。张二锤此刻也不得不露出了跟谢焦虑同样的鄙视神情。 “各位请静候片刻,眼下请再给卢某一点时间。”卢大炭忽然再次摆摆手,示意台下安静。 喧闹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一道声音高唱而起。 “卢老板开业大吉!今日送上两百头大肥羊,为商行开业贺宴之用,另略备了十箱碎银供巨大商行初期运转所需,万望卢老板不要嫌弃!”牛老板的声音早已经急不可耐,一马当先冲了上台。他说得很是轻巧,但那副引以为豪的表情出卖了他不可避免的富豪骄傲。 “实在周到,感谢牛老板的照料!” “莫说这些!你开商行我搞羊庄,你卖死的我倒活的,也算得上半个同行啦!大家相互照应,应该的应该的!” “说不定往后我死的活的都卖呢!”卢大炭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而后顿了顿,又大笑一声。“开玩笑呢!往后我们可要多多来往!牛老板,快快里面请!先到里面就坐,喝喝茶,我稍后进来。人来,招呼牛老板!” 牛老板稍稍一愣,也似是而非地哈哈大笑一声,便拱拱手,随人往里走了进去。 第18章 镇行之宝 又几个大老板送上了大礼,卢大炭一一迎了入去。府衙来的官老爷终于出场了——县丞周大人和主簿黄大人一同登台。 “恭贺卢老板!我们二人今日谨代表山猪县府衙和知县大人给巨大商行道喜了!还望巨大商行以后多多支持府衙的工作,为山猪县的进步好好出力!” 旁边有人带头鼓掌,话音落地的黄主簿望了过去,眼中溢出赞赏。 “有劳两位大人跑一趟了!卢某惶恐!” “这块由知县大人亲笔挥就的私人定制箔匾便是我们府衙准备给商行的开业礼——一心为民,希望巨大商行发财之余,亦可以如同府衙一般,不忘初心,多多为老百姓着想。府衙清水衙门,实在难送豪华大礼,请卢老板见谅!”周大人例行公事般的声音显得有些严肃。 “哪里话!这已经是极上档次的豪礼了!来啊,马上把箔匾挂上!两位大人里面请!” “卢老板且慢!” “黄大人请说!”卢大炭笑眯眯地看着正在招手的黄主簿。 “本官还另自备了点贺礼,且容我一并献上。”黄主簿却不忙着进门喝茶,他转身往台下招手,有人见机抬上了几个大酒坛子。“这是我私人为巨大商行的开业而准备的高酣春酒,诚祝巨大商行往后一路喜庆、春意无限、越办越好!”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边周大人的脸色已经黑得异常遒劲、异常铿锵了!这显然并非工作必需之举。 “哼!”周大人冷眼刮过黄主簿,脸上的怨愤神色没有假意收起,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冷哼一声,便拂袖下台。中间还打了一个趔趄。他连进去巨大商行喝茶的兴致都完全没有了,也没跟卢大炭道别。很快,他的公务马车扬长而去。 “周大人这是怎么了?”黄主簿做作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卢大炭也微微摇头,又游刃有余地笑着对黄主簿道谢。 “感谢黄大人一番美意了!快请进!阿盘,领黄大人进去喝茶!” 值得卢老板亲自迎接的重头客按理应该最大便是县衙的老爷了,可这会儿已然事毕,他却依然立在台上,没有下场的意思。 这可真是令人浮想联翩百思不解。 过了好一会儿,张二锤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果然有人上台了。 “山猪会为巨大商行的开业献上一对通财金貔貅、一桌昌隆八抬红木几以及各式金银珠宝等三十箱!” 山猪会! 张二锤震惊得发不出声来!原来那队人马正是山猪会的!但让他吃惊的不止是山猪会的名头,更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非常熟悉的这道声音。但他隔得太远,只看得个背影。 “鄙人代表商行谢过贵会的大礼!承蒙贵会高看,这实属巨大商行之天幸!”卢大炭一系惶恐感激之话利落出口。 “还有一物要送与卢老板。此为红龙白玉丸,生死人活白骨,常人一食即仙,九十岁都能要双胞胎!”山猪会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他边说边打了开,露出了盒子中圆滚滚的一坨玩意儿,不大不小,倒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他举起手张开五指。“这红龙白玉丸,全天下间,不会超过这个数!” 台下一直在看着礼仪,安静得很,此刻亦不自觉响起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嘶嘶声。红龙白玉丸一出,其他一切的贵重礼品未免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光金貔貅或者红木几都已经绰绰有余了!部长如此抬爱,卢某着实惶恐!红龙白玉丸太过贵重,卢某怕是承受不起啊!”卢大炭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全部聚焦在红龙白玉丸上。 “卢老板,这是我们会长亲自钦定送与你的贺礼,你可好好收起来吧!” “如此卢某便却之不恭了!会长的关爱令人感激涕零!红龙白玉丸即时起,为我行镇行之宝!山瓜,速把贺礼供起,小心点!” 一个大汉匆匆走近,小心翼翼接过盒子。 “会长临时有事未能到场,望卢老板见谅!山猪会在此祝贺巨大商行生意蒸蒸日上,钱银多多益善!” “好说好说!他日会长得闲,我定上门拜谢!今日有劳部长您跑一趟,辛苦辛苦!请随我到内室用茶!我们商会进口了一批顶尖的普洱,你可得好好尝尝,也替我们把把关……” 卢大炭亲热地恭迎着山猪会的代表,转身便要走进商行。原来这个才是他今日最重要的贵宾。 谢焦虑本来一直皱着眉头在听,忽然间他的愤愤不平变得非常清晰,一颗心蹦跳得不切实际极不安分,猛地大喊起来。 “山你个锤子猪!你们山猪会早晚不得好死!” 喊得如此决绝!平心而论,谢焦虑的声音中有种战战兢兢的轻率、恶毒,还有点恶作剧的味道。说完他还茫然在原地,似乎他是不由自主喊出来的一样。 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都一下投射过来,气氛一下变得动感十足,人群骚动起来。谢焦虑立即处于焦点之中,却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只略略有些无措,并不过分紧张。 “此人是谁?”山猪会那人问着,语气平和,捕捉不到任何波澜。 “诸位莫慌!恶意捣乱分子我们会很快处理好,请各位安心准备看大戏。戏班子准备!”卢大炭淡定地安排着。看样子,他跟山猪会的关系显然非同小可。 山猪会的行动相当迅速,台上台下的帮众已经有人朝着谢焦虑摸了过来。 张二锤对于谢焦虑的大动作感到突然,但他没有陷入杂乱无绪,气息一呼一吸之间仍然很匀称有力。 “看着点,不要在街上杀了,影响不好。” 人太多了,不好办。 “谢兄,快走!我掩护你!”张二锤耳尖,听到了台上小声吩咐的命令。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大堆民众的压力,也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 “我不走!我又没说错,怕什么理论!”谢焦虑收回目光,仍然傲挺着身子。 “他们准备用刀剑跟你理论!你论得赢么?快走!” 张二锤迅速做好掩护谢焦虑隐退的姿势,再度回过头催促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恍惚,谢焦虑早已经跑得没了影! 他心里一松,转身反而就要向台子那边包围过来的人迎过去,脚步刚动,却忽然之间没来由地猛然心里一闪。 第19章 年轻姑娘 “喂!停人!” 张二锤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本应留意到近身的脚步声。但当他被一道身影拉住手臂时,他才醒觉他太过投入了。 张二锤有些莫名其妙,停住脚步,回过头,一下愣住了。 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 一个年轻姑娘!拥有一张友善得一眼过去便会想好孩子姓名的脸,杨柳宫眉,桃花人面,华年月貌,直如神仙中人! 她穿着一身悠闲白衣,宽松的丝褶、裙带大方地亮在早春的午后。阳光灿烂而嘈杂的街头,未曾傅粉施朱的她,鼻孔清晰,门牙大而白,美得让人呼吸分明心猿意马,瞬间张二锤脸红得像本命年的底裤。 张二锤能闻到她身上散发而出的淡淡花香,让人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听——听熙熙攘攘的商业大街道上的声音,人群在骚动在交谈,清晰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天上有鸟呼啸而过,不远处的街角有几声猫叫,如泣如诉。 “你要干什么去?” “自然是上台去。”眼下一切完璧归赵,张二锤如梦初醒,不由自主就回答了她。 “你要送礼?” 张二锤刚要答个不是,她已经继续开口了。 “看你也不像。那你是要冲上去就义么?” “不是,我想找那个献礼什么白玉丸的……” “你说的是这个?”张二锤话未说完,她已偷偷亮出一个小盒子,满脸得意地对着张二锤眨了眨眼睛。她看起来又有些鬼鬼祟祟,活像一只目不转睛的猫,尾巴却在不断摇摆着。 张二锤一愣,非常缺乏想象力地盯着她看。 她手上戴着优雅的白色麻丝手套,好白。好一个热力张扬的姑娘!长得蛮有排场的,声音清甜,还狡黠得理直气壮,直如一剂人形物理兴奋剂! “喂,你怎么了!”那姑娘急声低呼,又拉了拉张二锤的衣袖。 张二锤若大梦初醒,望着姑娘手中的盒子,露出切合时宜的惊讶。空气中充满了吃瓜群众的气息。 “你如何也会有这个?” 盒子揭开,那红龙白玉丸在近距离的观察下显得更为晶莹圆润,红光更盛,效果像要当场射出来一样。 “二货!这就是方才台上的那颗。” 张二锤直接好家伙,草率了啊。他伸手就要去拿,她连忙避开。一个下意识的轻巧的闪避之间,胸口起伏,弱葼系实显露无疑,枝桠细细而硕果累累,爽心动目,漂亮至极。他忽然对有点沉重的胸部非常感兴趣。 “你要干什么!这是我的!” “我只是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张二锤意犹未尽地一笑,尽量表现出自己无法掩饰的好奇。但他只笑得放肆和庸俗。 她露出片刻的若有所思,还是递给了张二锤。 “假的!”张二锤毫不犹豫便说道。盒子加上丸子都轻得很,这分量一掂就知道是摆地摊都不舍得加多一分成本的假东西,看起来毫无高级感,完全当不上天下间不过一掌之数的贵重地位。 “胡说!”她一手抄回了盒子藏了起来。显然她坚信它的价值。“这样就想骗走宝物,你倒是想得美!” 张二锤若无其事地盯着她娇嗔精灵的模样。这感觉,大概类似于一个人在荒寂的密林里突然遇见一朵鲜艳美丽大红花时所体验到的那种印象。 “你那朋友无疑是在螳臂当车,他跑不掉。”她忽然又开口。 张二锤一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讲谢焦虑。 “他早跑没影了。” “他跑不掉。”她坚定地说道。 张二锤一听,慌忙四下瞧了瞧,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准备动身。 “你现在去找也找不到了。” 张二锤像被点穴一样静止不动,他是个听劝的人。此刻要去寻谢焦虑的话,就要抛下眼前的姑娘了。找不到就算了吧,他痛心疾首。 “罢了。人的命运如何皆由自己决定,他人难助。就由他去吧!”张二锤大义凛然地悲叹道。 “的确难,我早看见断魂托盘动身了,此刻估计早已抓回了他,说不定已经杀了。” “断魂托盘?” “方才派银两的单臂人。” “噢,断魂,他的确有那个能力。不过,他的飞刀似乎更不错,应该叫断魂飞刀。”张二锤心里都明白,若是那断魂托盘已再次出手,谢焦虑的确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既然结果已定,再去想也于事无补了。张二锤只能把注意力留在姑娘身上。他对人生大事的定位从来不迷糊。 “他最厉害的本应是手里面那个托盘。传闻有一次户外比武时,他的托盘被人调换小作坊的山寨货,因以沉木伪造,手感摸不出差别来,他到了场上对战中才发现,那时已无法挽回,托盘和他一条手臂便断送了在台上。自那以后,断魂托盘才改习的飞刀。不过即便现在,也不可小觑他的托盘。” “听起来很犀利的样子。即便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断魂托盘的刚猛仍可见一斑。”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继续这么淡定地站在这里感叹那么多了。他们当然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该跑路了。” 张二锤扭头一看,见得戏班还没有上场,摸来的山猪会帮众果然已经越来越近。 “何以见得我要跑路?说实话,我本就准备要找他们晦气。”张二锤压制住内心的波动,尽量低调地说道。他看着那些装作无事慢慢靠近的山猪会会员,一脸不屑。 就在张二锤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台上却突然传出了更慌乱的脚步声。 “快!封锁现场!” 那些即将临近张二锤的山猪会帮众即刻领命,和着从巨大商行涌出来的一大堆彪悍大汉,瞬间封锁了商业大街。 现场气氛迅速被点燃,人群一下子变得更慌乱起来。 张二锤看到了卢大炭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的脸,但此时他身边不见了山猪会的那个部长代表。 方才捧着盒子走进商行的山瓜,此刻正被人架出卢大炭身边,似乎在对着张二锤他们的方向指指点点。 张二锤和那姑娘同时暗道一声糟糕! “坏菜了,早知道刚才不要迷晕他,直接杀掉好了。” “迷晕?你怎么迷的?”张二锤忽然又打量着姑娘。 那姑娘却不搭理他,径直摸出一支精致的小黑镖,抬手便往台上甩去! 张二锤一愣,慌忙掏出飞刀,闪电般击落了那姑娘发出的飞镖。 “你现在再滥杀无辜也于事无补了!” “无辜?你没看到他在指认了么,台上没有无辜的人!”她边说边又发出了一支飞镖!速度比先前更胜一筹。 飞镖瞬间到了台上,眼看山瓜便要命丧镖下。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当的一声,一只巨大的托盘仿佛凭空出现,挡下了飞镖。托盘在阳光下非常耀眼,晃得人目眩神迷。 断魂托盘! 断魂托盘再度现身,如此谢焦虑果然已经!张二锤心中一个咯噔。 阿盘却是二话不说,托盘转动间猛然一个扬手! 双刀齐发! 他果然不是一个偏科的人,飞刀与托盘皆绝! 那姑娘不知是被托盘闪到了眼睛还是被愣吓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模糊的光影瞬发而至,张二锤闪身反手一拨,飞刀朝着来路急闪回去,劲头更足。这一招对他来说简直易过借火。 没曾想,阿盘发飞刀犀利,接飞刀倒是水得很。他慌忙之中操起托盘,只勉勉强强挡下了其中一把,另一把却毫无阻滞地射入了他的大腿!他脸色悻悻一红,强忍着痛拔出飞刀,就要和山猪会的帮众一齐冲出。 卢大炭拦住阿盘,眸子一转,招过山瓜,再次确认。 “你认清了嫌疑人吧?” “应该不会错的了,我当时只发觉眼前一白,就晕倒了。”山瓜战战兢兢地答道。 卢大炭点点头,拍了拍山瓜的肩膀。山瓜仿佛虚弱得不堪一击,忽然便倒地不起,嘴角也慢慢渗出了鲜血。 “黄大人,眼下全是百姓,这么多双眼睛全程盯着,况且商行也刚刚开业,事情搞大了不好看。大胆贼人竟敢到巨大商行盗窃、闹事,实在放肆。本来把只要失物取回还不算什么大事,我为人大度也不打算深究,但居然还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这个我实在无法原谅了,我得为我的手下负责。依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卢老板请放心!我们是正义的府衙,讲究法治精神的!无知小丑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待我全部拉回去,交由知县大人重重问责。不会乱了场子,您放心,而且,他们进去了便再出不来。”黄主簿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一句仿佛在与卢大炭耳语一般。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黄大人了!”卢大炭拱拱手,眼光阴狠地扫了一样台下,又走了进去。 “乡亲们,请不要慌乱!有人在恶意捣乱巨大商行的开业庆典,还偷盗了刚收的贺礼,眼下甚至伤了人命,这些无知匪徒简直是目无王法,藐视府衙!现在我们已经定位嫌疑人,马上便将其缉捕带回府衙处理,请你们站在原地莫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群众们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听得黄大人一番说话,只好规规矩矩、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们被眼前的架势吓得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动手!手脚利落点,不要拽巷啰街的,群众们还要看戏。速速将犯人拉回去交由知县大人定夺处理。” 随着黄主簿的命令发出,众人立即行动,午后的阳光似乎都一下子便枯萎了。 第20章 非常可拷 “看来该跑路的是你,大姑娘。”这时,张二锤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便是看着府衙的人毫不犹豫行动起来,他仍是一点都不慌张。 姑娘看了一眼围过来的人,风似乎越来越紧了,她眉头一皱。 “姑娘,你可得赶紧走了!他们人太多,似乎要动真格了!” “这个给你啦!”她忽然用温软的语气仓促说道,并一把将红龙白玉丸塞到了张二锤手中。 让人耳目一新的招数!张二锤吓了一跳。 “我不要。”他连忙推辞,烫手山芋一般迅速递了回去。 “难道这果真是假的!不可能!”她一脸错愕,将信将疑地盯着手中的盒子,轻轻抚着,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就连凶悍发嗔依然那么超凡脱俗赏心悦目,张二锤看得心神不定心潮澎湃。此时此刻,姑娘在他眼中要比红龙白玉丸更可口。 “喂!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如此贵重的宝物失窃了,卢大炭怎么可能这个态度!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张二锤对姑娘的判断力和她手中的红龙白玉丸都嗤之以鼻。 “我不管!给你啦!”姑娘怅然若失,装出生气的样子,再次把盒子塞给张二锤,她眼神迷离恍惚,吼得软绵绵的。 “我可受不起,你拿走!”张二锤依然不假思索,语调生硬,断然拒绝。仿佛他底子里根植着一种活该穷困的命运,连宝物也要抗拒。 姑娘却是直接塞给了他,忽然退开几步,脸上笑意盈盈。张二锤定定看着,心里涌上一层奇怪的不安。 “既如此,就当你买的好了。”姑娘手中多了一个钱袋。她再次朝着张二锤甜甜地笑了笑,将钱袋愉快地收了起来。 张二锤下意识一摸身上,果然空空如也! 他当机立断,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去,闪电般伸手捉住了那姑娘的手臂。 “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你最好马上把钱袋还我。” “手艺人行走江湖,搵食艰难,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的歪路不应该开到我身上来。你看我强劲的臂弯就知,我动起手来,你可要受罪了。” “我倒是想见识见识。”她脸上依旧风和日丽,挑了挑眉又适可而止,分寸掌握得炉火纯青。稍顿了片刻,忽然垂着头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可能有人比我更感兴趣,更想要见识你的强劲。” 话音未落,姑娘忽然一把挣脱了束缚,脚步一点身形急退,动作既随意又自然,关键很快。 张二锤醒觉过来,猛然回转过头,一只托盘已遮天蔽日朝着他的脑袋拍了下来,散发着犀利而张扬的气息! 此刻要抽身已是来不及,张二锤微微色变,但只略一犹豫间,便屈起肘子格挡而去。一声巨响之下,张二锤有些狼狈地踉跄跌退。 阿盘顿时发出了轻蔑的笑声,继而飞身扑出的姿态毫不停歇,正要趁张二锤病要张二锤命。他踌躇满志一鼓作气,气势蓬勃得连脸上的大蜈蚣也显得兴奋难耐。 托盘在阿盘手下灵活转动,银光闪闪,太阳落在托盘的边缘上,又折射出丝丝寒光。显然托盘的圆边犹如刀刃,锋利无比! 张二锤非常机智,他拔腿便退。 阿盘不依不饶,如毒蛇缠身,招招紧逼。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拼命,令人胆寒。 然而张二锤似乎慌乱之中仍然应对自如。托盘气势雄浑,却每每擦肉而过,只撕开了张二锤的衣衫。 “难怪能接发那样的飞刀,速度不错。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何时!”阿盘身形未停,嘴里的奚落和讥讽随之飘在空中。他右手举起,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而后又是一顿疯狂而不知疲倦的追击。 托盘忽然就地扫过,张二锤马踏飞燕般踏着街边的柱子便飞身而起,又是一个漂亮的闪避。就在他腾空的气力将尽未尽之时,一道寒光若闪电忽至! 飞刀! 但显然张二锤很沉得住气,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表情,身板在半空中仍然挺拔昂扬,仿佛他就在等着这一刻。 光亮大盛,张二锤手中已多了一柄刀。刀锋雪亮,这显然是削肉断骨的利器。 张二锤手腕一转,飞刀被横刀打过,钉入了街边的墙上。继而凌空斩落,势若万钧。 阿盘急忙操起托盘,边挡边退。攻防角色瞬时转换,他苦不堪言。很快,气势如虹的托盘又将他自己的衣裤割得疮痍满目。 精钢托盘又重又锋利,的确很好使,但时间一长,也将成为致命的缺点。刀气四射,商业街同样如阿盘一般饱受折磨,群众也已散得更开。 阿盘的冷汗开始不断冒出,残疾人的悲痛已然雪上加霜。但他又只能干着急,心中只剩下让工友袖手旁观看他表演的自大的悔恨。 “混元诀力量篇!” 张二锤似乎玩够了一样,忽然郑重其事地大喝一声,一时间刀光耀日如虹,一闪而过。 阿盘吃惊呆住,他知道对方开大招了!但是知易行难,他再也无力抵挡。托盘被一刀两断,哐当掉地。 阿盘呆立原地,惊上加惊。 然而,就在他愣神之际,一支飞镖一闪而没! 阿盘脸色忽然苍白,没了一点血色。他喘着粗气,依然目光呆滞地看了张二锤一会儿。很快,他觉得头晕目眩,整个天地都翻倒过来了,商业街飞上了天。 接着,断魂托盘倒下了。 群众和张二锤都大吃了一惊。无知民众们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但张二锤清楚——飞镖完全没入了阿盘的心脏之中,眨眼已生机断绝。 “你干什么!”张二锤边低吼一声边闪到了那姑娘身边。 “你这样傻乎乎大喊武功,真是够蠢的啊……”她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张二锤眉头紧皱,面有愠色。他脑中纷纷扰扰。 “钱袋还我!”他收起了刀,手里又拿出了那个小盒子。“这破玩意儿,还你!” “呐!大家伙看啊!原来是这小子偷了巨大商行的镇行之宝!” 四面八方顿时接连不断发出感叹声。 “那是她偷的!”张二锤指着姑娘争辩道。 “好眉好貌,竟然是个无耻飞贼!做了不认,居然还想要诬赖一个善良、温柔、可怜、孱弱、无助的小女子,还动手杀人,呸,狗贼!” 吃瓜群众们热情如火,当即对张二锤进行了正义的批判,民愤汹涌,评头品足之声久久不息。案情变得扑朔迷离,动机更是众说纷纭。 张二锤像羞愧至极般垂下了脑袋。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姑娘又露出笑容,得意非常。群众们的助力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混……”张二锤忍无可忍,刚想要动用武力,忽然瞬间便警惕地仰起了脸,可惜已经晚了一步。 这姑娘出手竟奇快无比,突然间他一手的脉门已被那姑娘死死捏住,手掌自然松了开,盒子掉落在地。 又是个出人意料的变化! “你现在丢掉也不能逃脱罪名了哦!” 张二锤大惊之下,右手攥指成拳,准备精准发力。 “这里可很多无辜老百姓哦!”姑娘只捏着他的左手脉门,轻笑一声,无辜地做出一副袖手旁观的姿势。似乎她的意思是,逆了她意,她还会对群众动手。 满街群众水泄不通地围站着,呈现集会经典的闹哄哄的气氛,踮脚探头叽叽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 “姑娘,你这样陷害一个好人,会受到谴责的!”张二锤默默看了一圈,暗叹一声。罢了罢了。师父说得不错,能不动手便不动手,智取为上。 他的第一次正式失手,竟献给了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张二锤摇头苦笑。但他又激动得近乎冲动。这山猪县里这巨大商行之前,有满大街的精壮男人,她却选择跟我发生了摩擦,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命中注定的情分! 张二锤想着想着,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傻笑,又闭起了眼睛,掩饰内心的悸动,同时准备认命。 “对头,被人陷害的滋味是非常不好受的。但愿你今后可以明白这个道理,看清人生,看清一些人的真面目。”姑娘忽然包含深意地说了一句。 “官老爷,抓了他抓了他!”吃瓜群众调词架讼的气势此时已经十分热烈。 “盗窃贺礼、扰乱公共秩序、诋毁他人、残杀人命、肇事逃逸!还有,严重破坏公物、损害民众心灵健康!数罪并罚,你有三条命都不够抵过!看在巨大商行开业庆典和乡亲们的份上,本官便暂行将你收押回去,再作审判!”黄主簿慢悠悠地穿入包围圈,显然心情愉快极了。条陈罪名,似乎有理有据,他的声音直截了当,公正有力,让人信服。这一下,显然可以让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 “黄大人公正严明!”群众高呼,附和者众。“拷了他!拷了他!” 张二锤完全成了众矢之的,群众口诛之声响彻云霄。 “这位大人,这样生套一大堆,是不是有些过了?他所盗之物现已归还,公共秩序的混乱也并非他一人之过,杀人那更是无稽之谈……”那姑娘忽然咬着嘴唇说道,试图最真实地描述和还原事情本质。 看来她似乎不太忍心,又或者临头想做做好人。是不是太晚了!张二锤感到惊讶且受伤。 黄主簿微蹙着眉,但他的神色只对眼下表示出一种无奈的悲悯同情。 “哦?那你的意思是本官职业素质差、在无端污蔑人?抑或是挑衅群众强烈而精准的社会责任感?正如你所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场所有人有目共睹!你拐弯抹角地替他狡辩,动机可疑,实在同样非常可拷!人来啊,都给锁走!” 群众又是一惊。对于这个姑娘,他们并不认为她是有罪的。 “看你们二人一直缠在那里难舍难分的,毫无疑问,你二人定然是犯罪同伙!必须严肃问责!动手,一并带回府衙由知县大人审判!若知县大人没空,待我吃完席,便回去马上开堂公审!” “你一个小小的主簿有何权力……” “休得再狡辩挑动!即时拷走!” 第21章 知县大人 “何事吵嚷!不知此处乃是该严正静穆的公堂吗?!”知县韦善良咳嗽了两声,凛然危坐,正言厉色道。 他却似乎像在打盹一样耷拉着眼皮,脸上还残存着若有若无的惺忪,话刚说完又打了个哈欠,根本没有正视堂下。正睡得舒畅,而且本可以一觉到天黑的甜美午休被人打断,他十分不快。 杂役衙吏端上了一杯热茶。韦善良举起杯,嘴唇刚碰到茶水,他便将茶杯一把摔了出去。 “你想烫死本官?”韦善良睁开眼睛,剜了那小吏一眼,目露凶光,语气冰冷。 “小的不敢!”衙吏连忙重新上了茶,并迅速收拾残碎。 在喝过两杯茶之后,韦善良才把注意力真正放到公堂之上。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韦善良对着堂下近前的衙役望了一望,眼神仍然幽冷锐利。 负责将张二锤二人押解回来的衙差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谨慎地转告了黄主簿的预审判意见。衙差语速又快又轻,生怕一个不小心之间惹怒了知县大人。 韦善良边听边点头,他抬眼扫视着公堂之下。在了解完事情的发展之后,他的脸色忽然喜出望外地由阴转晴,他笑了,仿佛又酣然进入了梦境一般。 韦善良不动声色地盯着堂下那姑娘,心无旁骛,目不斜视。那眼神,仿佛预示姑娘这株含露百合将要遭毒蜂大劫一般! “这姑娘所犯何事?你们为什么要抓她!” 衙差愣住,脸色悻悻地看着知县大人一改官威四射的常态,不知如何作答。再说那姑娘本来也是被黄大人所顺口拷回来的。· “你们都哑了吗?”韦善良慢吞吞地问道。眼睛一落到衙差身上,语气又变得冰冷。 “禀知县大人,小女子只是无知的吃瓜群众。正高高兴兴地准备看开业大戏,却糊里糊涂被他们毫不留情、气势汹汹地拷到了这!”姑娘瞅准时机露出了一脸的困惑和无奈,无辜地发起了声讨。 那声音如此甜美、清澈、淳朴,毫不激愤。让张二锤和一众衙差都感觉到,她实在受了天大的冤屈。 韦善良静听着,顿时亦心旌飘摇,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他的神情蜇了一下,明显是大动了恻隐之心。 “本官坚信你是无辜的,只是,既然到了公堂,一切流程还是要如常走一轮的。但姑娘莫慌!这位是本县为你配备的辩护大状,他乃是山猪县大状积分榜第一的高手铁扇老骆!即便天大的事,有他都能顶住!” “感谢知县大人!这不需要状师了吧?竟然当街强拷!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但我始终相信的一点就是,这天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最起码还有个地方是人人平等的,贫富无异,聪明愚蠢同样,这个地方,就是最公正的山猪县衙!知县大人,我相信你公正不阿的外表之下,一定也还有着最刚正无私的头脑!” 姑娘继续说着,悲伤流露令人动容,那游刃有余的模样与街上简直判若两人,此刻已是个再合格不过的淑女!方才商业大街上所有的扣人心弦此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公堂里鸦雀无声。 “世事纷扰,江湖难清。被误解的痛苦,我想我能理解!”韦善良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平静而有分寸。“此案已豁然开朗,无需再费时费力。如此弱质女流,一眼就知道不可能做出任何坏事!如何会被匪夷所思地锁拷而来,毫无逻辑可言,这明显是天大的冤情!人来啊,松绑!” “谢大人!知县大人果然深明大义明察秋毫!”姑娘弯腰躬身,对着韦善良淡淡一笑。轻衣动,云罗飘,还扑闪着明丽的大眼睛,端的伶俐清秀。 韦善良非常受用地点点头,憬憧在半醉半痴的欣悦里,满意地端起茶杯。 明锤子义,察锤子毫! 如此逻辑,只能说在许许多多的世俗心机里有几分庸常小才。张二锤在一旁看着,心里嘀咕着。倒是姑娘那理直气壮的自圆其说,让他面上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她那神情又的确是充满魅力,任谁也无法抗拒。 “正义的良知,就要靠像我这样坚定的人来维护!本官管教不当,致使属下放肆,实在对不住姑娘了!”韦善良像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一样,又义正词严义愤填膺地吩咐下去。“府衙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光了!你们!拖自己下去,自行张嘴八百!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胡乱抓人,你们还有王法吗?简直是猖狂的知法犯法!去,把嘴给我掌烂了!” “韦大人息怒!韦大人明鉴啊,一切都是黄大人的安排,属下只是敏捷地听令行事,韦大人饶命啊!”衙差们脸上凝结着大难临头的惶恐,不断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烂得好!他们是连根共树一担担的!”张二锤对知县大人的这个判决倒是热切大赞,并乘机表达着他的不满。“知县大人,我才是被冤枉的那个!你不要被那姑娘骗了,她是真正的窃贼!而且,她还偷了我的钱袋!” 韦善良忽然皱起眉头,权威地白了张二锤一眼,给予他与被拖下去的衙差一样的置若罔闻。 “姑娘你就放心好了,本官的府衙里,正义从不缺席!你且暂候一旁,稍后本官到后堂亲自为你奉茶道歉。先看府衙明辨一切是非黑白,将恶徒绳之以法!”边说着韦善良的眼睛边往张二锤身上瞄,一眼睁一眼闭,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鄙视,而后突然变得严肃和冷漠起来。 “老骆,速速质明这恶徒的犯罪细节,将其画押收监!” 这时候,姑娘咬着唇,给了张二锤一个踌躇的微笑。她看上去有一点柔弱,但绝对称不上无助。 总共算起来,她一共对着我笑了七次!张二锤想到这个,又伤感又激动。那宛若鲜花般娇嫩的笑靥,那销魂的眼神,仿佛一眼就会大幅缩减敌意怨恨,再一眼即可勾销血海深仇!他实在对她恨不起来。 “慢着!什么犯罪细节?”张二锤此时此刻实在没法太过沉浸到姑娘的世界中去。“知县大人,为我辩护的大状呢?” “事实已经清楚摆在眼前,你不需要大状了。” “我要请状师!我自己花钱都要!” “本县唯一的状师就在你面前。” “大人我……” “你还有何话要讲?” “大人,只听单方面的一鳞半爪,如此不明就里也太囫囵了,你这是还未开始审就断案了!” 韦善良慢慢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第22章 目无王法 “知县大人已经审完,案件大体上已经相当清晰明了。我奉劝你一句,速速交待犯案动机和细节,莫要浪费大家美好的午后时光。”老骆已准备好寻根问底,整理汇集。他的目光紧盯着张二锤,同样果断有力。 “如此儿戏,简直切切实实侮辱了府衙的权威和名声,既然如此,那我已无话可说。” “速速交代!” “我是个从没有犯罪记录的正派侠士,也从不胡乱发牢骚,所以,此时已无需开口。”张二锤紧闭双唇,眯起了眼睛。他束手无策,正努力地控制住情绪。 “他的意思是我在耍无赖!”那姑娘忽然哀声叫道,眼里还隐约闪烁着一丝泪光,显得又惊讶又无助。“大人,你听嘛!他还在诋毁我!很明显,他这还是在骂知县大人懵懂糊涂滥杀无辜!” 半嗔半怒半悲弱,姿态丰盈饱满,简直就是朝廷一级保护辣妹! 韦善良老成持重,立即怒目横眉瞪着张二锤,冷冷一笑。 “简直放肆之极!公堂之上,岂轮到你一而再再而三嘴硬狡辩!本官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几十年,见惯了世间所有的苟且,早已明眼如炬,深知最不可思议的人往往就是最狡诈的罪犯!而你!正是这一类人。”韦善良一口气把他的愤怒喷泄到张二锤身上。他握紧了肉乎乎的拳头,锤在桌上,一眼就射出了仿佛死囚牢的惨厉可怕之光。他本认为他掌控着一切,且很有执行力。“莫说你先前犯下的各项大罪,就凭你公堂之上这样顶撞本官,已是犯了弥天大罪!” “一个行为端正的良好青年,为自己的受到侵害的权益进行辩护,更为社会的稳定与和谐而发声,这竟然是犯法!真是闻所未闻。”张二锤愣了一下,便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倒是那姑娘,不但行了盗窃之事,还……” “知县大人,您耳聪目明,想必不会被这歹徒所蒙骗。”姑娘凄凄说道。 她的脸上有些拘谨,但很明显在偷着乐。张二锤抬眼看她一下,若有所思,又止住了话。 “那是自然!铁扇老骆!” “大人、姑娘莫急,就由我来对付他。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替美丽善良的人对付惨无人道的恶魔的,而我正是其中之一。”老骆走近张二锤,朝他咧嘴一笑。铁扇老骆脸上有一股戾气,一种见到漂亮姑娘而有的古老而持久的敌意。“大白天就一身酒气,想必你都不是什么好人。还偷你钱袋,不看看自己衣衫褴褛污糟邋遢一副乞丐样!我看是你借机靠近、准备污蔑这位姑娘以换点酒钱!必定是这样,加之酒壮怂人胆,于是你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讹起了人!” 这些话直截了当,一锤定音。 哇噻!他的判案断案完全不失职业气质,甚至比知县还要杰出!张二锤打心底里佩服。 姑娘脸上也缓缓地展开一个微笑,带着些许的挑衅,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张二锤。 “噢!还以为县里一直风清气正天下太平,没想竟还有杂草间生。”韦善良对着老骆点头称是,嘴角淌出了按捺不住的得意。“幸得本官乃是最清醒最机警的爱民之官,我绝不会放过一粒老鼠屎!” “我只怪自己见识短浅,山猪县府衙今日真是让我眼界大开。” “你当然见识短浅!对付你这种恶贼,我们铁血手段多的是。你最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然你的眼界还得继续大开。”老骆悠悠地重新坐下,掂着笔催促。 张二锤无奈释然,陷入了沉默。早知在大街上便让冲动超越理智好了。此刻闹上公堂,事情难办。 “老骆!莫节外生枝了,这样,你稍后把他的犯案细节自行描述一下吧!人来啊!将这恶徒拖下去斩了!” 铁扇老骆司空见惯浑闲事般点点头。 什么!张二锤当堂吓了一跳,从走神中惊醒过来,感到凛凛寒意。啥都没搞清楚,便要先斩后奏当堂处决! “妄图杜撰罪恶罗列罪名,朗朗乾坤之下如此赤裸裸地草菅人命,韦大人您才是真的目无王法。”张二锤语气激昂,愤愤不平。 “地方自治,促进新政。本官以一人之智决全县之务,本官就是王法!”韦善良厉声强调。 “知县大人,人命在你眼中与被毫无意义猎杀的鸣禽无异吧!不问青红皂白,你也配做一个官!” 韦善良已对张二锤肤浅的冷嘲热讽毫不在意,但此刻那姑娘却似乎忽然转换了态度。 “知县大人,依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他最多罪在诬赖讹诈,并非十恶不赦的人,罪不至死。这……大可不必。这样,我当庭谅解他了!” “姑娘,你为何又要为他开脱?”韦善良不解,含笑诘问,但未待姑娘回应,他又摆摆手继续说道。“但是,公堂之上,这可开不得玩笑!此刻已不是你们之间的纠纷了。他三番四次无视、藐视本官,这条罪名都够他立即上路了!” “这样判案,不知害了多少人,在你手下得多少人死不瞑目。”张二锤满是嘲讽。 “其他人如何瞑目就不说了,我可以让你瞑目。老实跟你说,为支持县里经济的健康发展,巨大商行我也有投股,而且我是第二大股东。”韦善良越说越小声,但神态异常笃定。“你敢到商行闹事,就注定你要付出这条小命作为代价。你死得天经地义。” 张二锤又是一愣。但他很快笑了笑,果然忠忠直直终须乞食。他的气势也提了上来,神色中更是充满了轻视和挑衅。 “知县大人,我本也是坚信世间还有公义,不想祸了平民,才那么顺摊地来被拷来这。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以打官司,也可以打死你。” 韦善良将信将疑,眼睛只略略转了一转,便笑了起来。 “有两度散手就够胆于公堂之上威胁本官?真是反了你了,你倒是打一个试试!” 几个衙吏已匆匆就位,大刀长枪架势犀利,挡在在了案前台阶下。 “我现在就要打死你!”韦善良举起手,准备下令。 在与衙府制度进行了一场令人疲惫和充满压力的斗争后,张二锤怅惘着,感到痛楚和麻醉,发出了无可奈何的长叹。正打算放低几个衙差扬长而去,忽然醒起师父的救命符! “等一下!”张二锤底气十足地大喊道。这种正规场景,他也不想大动干戈、闹大了事。 韦善良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他。 “也就是遇到我,罢了,我再给你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韦善良的口气里全是似是而非的味道。 已是生死存亡之际,间不容发! 遇到这种恶恶从短不带脑子的霸王官,实在没办法了!张二锤迅速摸出了那个茶色小信封,轻抚着上面的标签——“致亲爱的二锤”——老头的字写得很好,乍一看是深受知识熏陶之人——这肯定是他以最好的笔迹留下的深情。 张二锤看着油墨淌在信封上,像极了一条条的泪痕,不禁又想起了老头,喉里忍不住哽咽起来,心中兀自心痛。 他极力镇定着把那信封打了开,但双手都在发着抖。 “跪地求饶!” 救命符上只有四个字,蓦然让张二锤浑身一颤,顿觉日光暗淡眼前一黑。 此刻所有的字眼都已从纸上逃走,信纸看起来像空空墓穴。张二锤深吸了一口气,万感奔集,他需要反思一下这是为何。 第23章 刀下留人 就在张二锤还纵情沉浸在自己纷纷籍籍的世界里时,一众衙役在韦善良突然之间的轻声令下,瞬间一拥而上。 长枪快刀,皆为精钢制成,尖锐十分,锋利无比。他们拖着平滑的箭步,动作竟快如丧飙猛犬。刀枪都已近身,眼看就要入肉! 张二锤却依然麻木无从,呆在原地。只见他眼神呆滞,满脸生趣萧索的模样。除了站得笔挺,跟个受了重伤而不能动的濒死之徒毫无二致。 韦善良已经笑得很灿烂。他已知道张二锤是个会武功的硬骨头,但他现在马上就可以看到一个头骨碎裂、血肉横飞的场面了。 “喂!醒醒啊!”姑娘焦急着皱紧眉头,忙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见得张二锤依然脸色憨憨沉默着,毫无反应,她的脸色也霎时黯淡下来,心潮瞬息百变。她刚要冲出去,又猛然收起身形,而后无奈一笑。 数点寒星从府衙大门外一闪而入! 府衙们当即应声倒地,暗器全部精准地打入了他们的心窝间,深深没了进去,当场歇了菜,显然神医再世亦无力回天。 刀枪散落一地的声音终于唤醒了张二锤,他迷惑地看着身前的情况,一头雾水。 “官老爷,还请刀下留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随之而来,口气礼貌而强硬,显得充满了自信和决心。 韦善良看着一地的尸体,心里在叹气,脸上却变得空洞,一言不发。老天爷苛酷如是,世间事成前总给出险阻种种。 踱步进来的,是一条强硬的光头大汉! 宽肩细腰,体格精悍,目光炯炯,神态威猛,一看就是个刚劲有力且身手敏捷的暗器高手!他的装束看起来略略有些平凡,但脸上却带着真诚而让人愉悦的笑容。 大汉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张二锤的身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 “小子,你还不错!如此镇定,倒算得上临危不惧。” “什么危?”张二锤还是一脸懵懂。 他眼睛一转,忽然发现那个姑娘已不见了身影,大状也消失了,顿时疑上加疑。莫非神棍大状趁乱掳走了姑娘?不对,那姑娘可是有武功在身的,连他张二锤都能失手,那孱弱的铁扇老骆又能奈她如何! “莫管他什么危,总之,现在没了。”大汉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又淡淡一笑。 韦善良已收拾好心情,重新摆正姿态,非常淡定地端坐于他的私人定做紫檀木椅之上。似乎眼下的情况,并没有对他造成一丝威吓。只是他一双眼睛半眯起,还在滴溜溜地乱转,暴露出了一定的慌乱,显然他亦不敢大意,不可轻举妄动。 大汉的目光终于慢慢转到了韦善良身上。虽然他态度稳重,依然笑容诚恳,但他的笑容似乎并不太能让韦善良愉悦。 大汉在等韦善良开口,韦善良仿佛也在等着。 “看来今日乃本衙的旺日。近几年来,我的公堂可都没这么热闹过了。不过,热闹归热闹,擅闯而入,毫无规矩可言,你把本官置于何地?!”韦善良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终于先行开口。他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在下随同我家公子初到贵地,不知规矩,还望官老爷指教一二。”大汉拱了拱手,一脸和善,藏锋不露。“大人放心,在下虽是粗鄙村夫,但亦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一般情况下都不会随便乱动手。” 韦善良听得此话,似乎放下了心,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又唤了个衙吏给重新倒上。 “良民?天下间哪个良民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空手擅闯府衙!”韦善良顿时一拍惊堂木,就叱喝道。“须知有事求见本官,可得三拜三进!” “大人有所不知,你已名播海内,在下早已想一望风褱。今日一见,果然鱼大水小,好油腻的官威!” “你说什么!” “帝旨尚且不尊如此虚仪,你一个乡野小吏,作威作福倒是气势恢宏得很!”大汉叹了口气,叠浪兼涌一气呵成,指责之话流畅得完全不像出自这么一个彪悍大汉之口。“只可惜在下今日并非出于本意前来求见拜会大人的。是我家公子特有安排,给大人备上了薄礼,还请大人笑纳并高抬贵手。” 大汉话未说完便忽然动了身形,一个闪身就到了韦善良的案前。韦善良毫无戒备,当堂吓了一跳!果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近距离能看到大汉笑意里有不温不火的无情。 韦善良正心乱脉跳之际,却见得大汉只是煞有介事地呈上了一个精致的小包裹,别无动作。 “往金兜兜里塞铜钱,也不看看这是哪里!”韦善良稍一掂量,低头寻思片刻,胆忽然又生了毛,笑出了声。抬起头时,脸色已有了怨怒之色,如神经大受重鼎打激,眼里射出了悲愤之光。“区区一千两,你在打发乞丐?” “公子远见实在叫人拍案叫绝!他早有料到便是一千两的重金亦定然难入大人法眼,嘱我带了几句话给知县大人,以示他的佩服之意。” 大汉说到这里,高深莫测地顿住话头,浑身的气息变得有些冰冷。此时,韦善良的肢体语言介乎于随便和紧张之间。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人宦囊丰厚,生计饶裕,可真是令人艳羡。” “荒谬!你不要在这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本官虽未及任棠置水,但亦不至于搜刮百姓贪污腐化!”韦善良瓮声瓮气地狡辩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还有呢,为官不晓节用裕民、不求宣化承流、没有随车夏雨便也罢了,竟然反而只晓得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大人的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啊!” “就凭这几句话,你不多拿二千,都别想日子好过!”既已如此,韦善良不再遮遮掩掩,彻底揭开了面纱。 “堂堂府衙,居然和街边茶挡没什么两样,还直接光明正大谈起了买卖。但大人莫急,我还没传达完!”大汉我行我素地抱起了手,仰着脸,用眼角瞟着韦善良,笑容已经变冷。“未思以全素丝羔羊之洁,溺于财利大行贪饕之举,不亲职务——罪实当诛!” 他说得很快,语气已经加得很重了。 张二锤也向韦善良抛了一个眼神,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 “你们倒是雪操冰心,想拿朝廷金牌楷模奖?你到底是何许人也,敢在本官的地盘上教训本官?”韦善良冷笑一声。他的面色平淡下来,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 “我乃无名小卒一个,倒是知县大人,果然是政治腐败、社会动荡、经济萧条的领头羊。” “老爷,此人不简单。一看便是学识渊博、家世高贵、头脑灵光、人品也好、狂野又谦逊的贵族。”一旁的衙吏犹豫了一下,竟然大胆插嘴。 “荒谬!学识渊博你都看得出?他不过是个低级传话筒!”韦善良板起脸一巴掌甩了过去。又盯着大汉冷冷说道。“本官拿印把子几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跟我讲话的人。本官的毁誉何时轮到你一介凡夫来指点,你是一品白衫还是侠骨任侠?” 第24章 洁身自好 韦善良问得随意,却是步步为营,愤怒中带有滴水不漏的探询。 “什么衫?”那大汉明显一愣,愣得那么自然而然。显然他除了所传的话,并不擅长应对如此复杂的试探。 “他在嘲讽你,同时还想知道你到底是哪家的猪。”张二锤故意发出了叹息声,很轻微,但很真切。 “哼!”大汉对着韦善良含怒冷笑,瞋目叱之。“最后一句——如今果然已四海糜沸,诛翦盗贼的担子是越来越重了!” 大汉讲话点到即止。但很明显,瓜已经熟,蒂可以落。他经已冷硬得不容置疑,充分让人感到了粗暴。 “你什么意思?” “公子的意思应该是,你太过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了,留着只是个祸害。” “噢?听起来,你还想对本官动手?”韦善良非但不害怕,反而感觉了丝丝亢奋,满脸露出了笑。 韦善良话音刚落时,铁扇老骆忽然带着一大帮人冲入了公堂。 杀气顿时腾腾扑来,暗流开始涌动。衙役已预备干戈大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看样子,这种事他们干过不少。 张二锤仍垂手呆立,他相信自己洁白到足以无视这个府衙并自信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脚步没动,如此实在辜负大汉路见不平的一番勇气,虽然大汉看起来也强悍到能随意出入。 “草民哪里敢对大人不敬,我不过是来给大人传达一些善意劝告的罢了。”大汉口中如此说着,但一脸的无所谓,显然无视眼前的险峻恶劣,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本官乃朝廷钦点命官,你站在公堂之上如此信口开河、藐视本官,本就等于目无朝廷,已是大不敬!” “朝廷关我锤子事。再说了,是哪个钦点的你?”大汉的平白当中也暗带着微妙的试探之意。 “这就不是你这等无知小儿可以接触得到的了。我可是花了白花花的五千两……”韦善良忽然止住话头,轻轻咳嗽。“现在我给你一条活路,你最好赶紧给我滚出府衙!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挥洒热血衷肠的地方!” 再次看着堂下的一堆尸体,韦善良似乎也暗暗觉得这个大汉不太好惹,他现在只想快快了事。要拿捏大汉,事后他有的是手段。 “我当然要走,而且,现在就要走。” 韦善良暗自轻舒了一口气,但大汉马上又接着开口。 “对了,还有件小事得劳烦韦大人,我方才不小心把我家公子的一块玉牌也装到了包裹中,可能压在了底下,可否有劳大人找找,还我好交差?”大汉定定地看着韦善良,神色始终风平浪静。 “你快点给我滚蛋!”韦善良嘴里骂着,正色拒道。但还是有点慌,边骂边翻了一下包裹。 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猛然间韦善良若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颤,蹭地一下跳起来,没有征兆的,脸上忽然有了绝望和悲伤,那是一种成熟贪官的崩溃式的绝望。 人心之怯弱总是出乎意料,改变就在瞬息之间。但是他究竟久经官场,很快便凭借强大的自制力稳住了他巨大的慌乱。 “这位……大侠,本官实乃清心寡欲洁身自好之人。这些银两您拿回去吧,我是断然不能收的!”韦善良亲自提着包裹低眉顺眼地匆忙走到堂下,神色动作显得谨小慎微。 “收下吧,毕竟买命的呢!”大汉却是一仰头猛地大笑起来。 韦善良如鲠在喉,骤然大骇。他心里突然咯噔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神志不免有几分恍惚。 大汉依然笑着,招呼上张二锤便要离开。他的笑声与刚踏入府衙的时候相比,已带上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 而韦善良脸上却只是蔫蔫的无光无彩。 “且慢!” “韦大人又不想让我们走了?” 大汉转过脸瞥一眼,韦善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当然不会,本官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对了大侠,你们下榻何处?滴水之恩,我得涌些什么泉相报方行。待本官稍后空闲下来,拜访拜访你家公子,亲手将银子给他送上门去。”韦善良将他的计划一股脑儿讲了出来,脸上强笑。这时候他唯有笑才能起掩饰作用,掩饰住他的惊恐、彷徨、尴尬和如坐针毡。 “这倒不劳知县大人费心了。银子,你觉得我家公子稀罕吗?” “那倒也是。既如此,我便不多作打扰了。你们有事便直接找我。代我问候你家公子。” “好说,在下作为传话小能手,定会送达。不过,到公子亲自找你的时候,你就真的有事了。”大汉笑容不变,就地拱一拱手。“告辞!” 韦善良嘴张了张,一下子就被噎住了。看着二人的背影,他顿觉一阵无力。心中在不断想着这棘手的一切如何处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有个念头呼啸而来,又在他心中急刹了马!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掉这两个人,最起码还有段安生日子。 不错!置之死地而后生,就这么办! 韦善良先是暗暗谴责了自己先前表现的无能,不知不觉间他梗起了脖子挺直了腰,血性又已被唤醒。他情不自禁笑了笑,心里一下子决定了下来,但这次必须全力以赴,须臾不能掉以轻心。 他外表极力保持平静,慢慢举起了手,猛然握拳一挥! 动作悄无声息,行动有板有眼。 衙役应令便瞬间发动急速冲击,表现得训练有素。只可惜韦善良和一众衙役终究都低估了对手,殊不知出其不意的下一步,同样是万丈深渊。 外观甚显粗枝大叶的大汉,观察敏锐,反应极快,手臂一个晃动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又轻松放低了十几个衙役。他甚至眼皮都没有抬,实在轻描淡写。 天下武功,果然唯快不破! “原来你不想等公子了。”大汉眼中露出漫不经心的随意。他并没有正视韦善良,但脸上作出了失望的表情,嗓音里也明显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杀机。 韦善良整个人顿时变得松弛,脸上密布冷汗。 “没有人愿意抱着遗憾去死,我也得为自己负责。如今尝试过了,你动手吧!” 努力挣扎过了,剩下的便交给老天爷吧。韦善良动了动眉毛,一脸无谓,似乎已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大汉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萎靡下去的韦善良,冷笑一声。 正在此时,躲在一边的铁扇老骆忽然闪身飞扑而出,准备狠狠地给大汉来上致命的一发! 大汉脸上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整个人像是连动都没有动。但他的出手的确快而狠,且朴实。又是一点目力几乎捕捉不到的小寒星闪过,竟生生止住了铁扇老骆飞扑之势。 大状从半空中重重跌下,锋利的长刀仍紧握在手,显得悲惨而愤怒。他左手使着一把折扇,挡在了胸前,只可惜那并非真正可挡锋锐的铁扇。 韦善良像受了重伤而失去行动力的困兽般局促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会儿他的脸上彻底没了血色,想必情绪也已完全黯淡。 大汉却是似乎完全不想再理会韦善良,也没再看他一眼,扭身同张二锤径直走了出去。 府衙外面华灯渐起,虽然这锈色的黄昏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完全黑下去。暮色中飘浮着大团柔软而慵懒的气息,让人疲倦得只想快快歇下。 张二锤早已看到,大汉对铁扇老骆出手的同时,韦善良的脖子上也多了一块尖锐的铁星。 第25章 屠龙神剑 屏息待旦的斑鸠叫声传入耳际,天色默契地亮了起来。 花香入户,天清气朗,今日早晨似乎比以往更显得光彩耀目。张二锤从困倦异常的春眠中睁开睡眼,慢慢重新洋溢起说不出的轻松与快活。 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天,世界正满心欢喜。山猪县气候条件比长月山要舒服,不失为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如果无事,倒可以直接原地告老了。 但烂事偏偏多得很。一想起前些天的糟心事,张二锤就有些头疼。他停下疾书的奋笔,止住了时露于笔墨之间的发扬蹈厉,拂了拂袖子。 人生路似乎有点不顺。 不,简直是非常不顺! 一切滚滚而来,又渐渐远去,还带走了他鼓鼓囊囊的钱袋。烂鬼巨大商行的烂鬼开业庆典,漂亮而可恶的少女! 张二锤禁不住想象了一下那少女被他辣手擒拿,跪在地上哭着求饶的梨花带雨,嘴角一掀微微一笑。但其实他清醒得很,他已经预备好了,双手在姑娘身上四处摸索,却找不回钱袋的悲惨结局。甚至可以轻松地想象到,她会再度露出小心翼翼的、又浅又清的窃笑! 和风吹皱人面。窗外的苦楝枝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噢,所有都是因为烂鬼山猪会!没错,是的,因由一览无余。早晚要宰了它!张二锤相信这不会比杀一头山猪更难。但不急,他现在已经不赶时间了。因为此刻他内心充盈着对失窃钱袋的真切的呼唤,他很难过。 这个念头告诉他,无论如何,得先寻钱袋,不然寸步难行。 可是钱袋昨天从府衙趁乱跑掉,时间流逝,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丝亲近感。张二锤在房里踱来踱去,脚步似乎合着某种神秘而毫无意义的思维的节奏,像一片被不同方向的风吹着的树叶。 对了,差些忘了老五! 那个坚硬干燥的大汉——寒星十八打! 老五自我介绍过,他正是江湖中令人失魂丧胆的暗器圣手——寒星十八打!如今他正和他师弟寒星十五打,同在他家公子手下服役。 张二锤听都没听过,但他及时为他的见识浅薄向老五致了歉。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五作为传话小能手是的确专业。 他家公子约了张二锤今日到香珍楼一见。 挺神秘的。不过无妨,见一见也许有转机,昨天张二锤问起那个少女,发觉老五的眼神有些闪烁。 也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张二锤想到这里略感欣慰,忽然像野鸟一样吹了两声。 春风大了起来,不断送来,将他的衣袖掀来摆去。张二锤又忽然想起,赴约之前,他还得先做一件事。 他得重新配把兵器。 事不宜迟,张二锤心里琢磨着,脚下早已振作起来。 山猪县并非传统武艺之乡,但兵器铺倒是不少,大概是为了让平凡的人能装装侠客行。 脚步在一间装饰古朴典雅的兵器铺前站定,张二锤眼睛睁得老大。旗招上是大大的五个字——屠龙神兵行! 好有气势!然而这个招牌起到的广告效果,竟远不如从屋里面不断闪出的夺目光华。刀剑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亮,正对着张二锤闪着刺目芒寒。 一个身着褐色长袍的老头,佝偻着背,在摆弄着刀剑,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百无聊赖的缓慢节奏与这个春天的爽明空气显然龃龉不合。他似乎面带愁容,不时长吁短叹,这个姿态充分表达了衰老和死亡才是生物的宿命。 正在这时,那老头见有人客,顿时切换上一脸殷勤的笑,忙热情客气地招呼起来。 “少侠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本店。屠龙神兵行的名号,是传承了上下几十年、传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劲刀猛剑,值得信赖!” 屠龙刀!屠龙剑!屠龙斧! 现在的兵器,攻击力都这么张扬了么!张二锤装作专业地看了几眼,暗暗心惊。 “老板,你这些神兵,斩托盘不成问题吧?”张二锤想起他那把艰苦朴素的杀猪刀,愣是被托盘崩开了一刃的牙口。他随手握起一柄屠龙刀,做了几个劈斩动作。劈空破风,似乎的确有几分气势。 “什么托盘?”老头疑惑了一下。 “就是大大的精钢托盘。”张二锤见状,一拍脑门笑道。 “少侠大可放心,我的兵器,无论什么都能斩!”老头很快恢复了认真的职业态度。 “你这屠龙刀,确实可当得起屠龙神兵这个名头吧?”张二锤毫无客套,单刀直入。 “那是自然!金字招牌之下岂有劣质货!不说别的,但凡经我手强化过的兵器,即使是生锈的武士刀,也可大发神威。” “看上去的确不错。”刀面反映出张二锤满意的神情。 老头听罢眉开眼笑,立即再度用力讲解起来。 “本店所淬兵器,在提高了刚硬强力的杀伤性能的同时,还保证了其抗高低温、耐老化等其他性能的优异和稳定,且本店所出极品,皆采用绿色原料,对环境友好,即便断毁、丢弃也没事,环保无污染。” “我先瞧瞧。”张二锤放下手中那把屠龙刀,摆摆手。各种款式的屠龙刀一列眼前,他边看边摸,仿佛乡下养猪户在仔细挑选精壮、裁汰劣弱。 “少侠果然是位兵器鉴赏大师。老夫斗胆一问,少侠今儿可是想要一把怎样的刀?” “我要买把剑。一把正经的神剑!普通料不符合我的身份。”张二锤一脸认真地说道,气格显得非常豪迈。 老头一愣,忙通情达理地引了张二锤到剑台前。 “这些都是本店的极品神剑,少侠请看!” 张二锤拿起一把长剑,果然见得寒光四溢,下意识一剑出手,轻松削去了铁制剑台的一角,他顿觉眼前一亮。 “不错,不错!果然是削铁如泥神器!” 老头嘴角微微一抽,苦笑一下,又连忙恰到好处地点头附和。 “自然是强力神器。少侠,随身兵器需防患于未然,我的建议是最好提前准备多一把。万一有意外,可即刻替换。” “好提议!这屠龙神剑多少钱?” “如此神器,自然价值不菲。但少侠今日乃是开门红的喜客,一把仅需二十五两。” 张二锤闻言微微一皱眉头,不说话。 “少侠,不要犹豫,这可是买两把的情况下,给你算的最优惠的价格了!”老头急切地加了一句。 “我知道你一把剑都已经赚三十两了。” “你可真是幽默风趣。二十五两的长剑,我怎么赚你三十两啊少侠!”老头嘴角抽搐,有些无语。 “老板,看你态度和善,做生意似乎也不容易,你的优惠我实在受之有愧。” 张二锤诚恳的样子让人确实感动。老头眼泛泪光,更对张二锤寄予了促销厚望。 “你能理解就好。” “所以,今日我一定要让你赚到我的二十两银子!”张二锤边说边气势磅礴地掏出银票,重重拍在台上。“就帮衬你两把神剑!不用打包了,我自己随身带走。” 这一切都表明他为了老板能够开门红,已下定决心过穷日子。 第26章 折现采购 老头似乎早有预料般拦住张二锤,似乎生怕他的神兵有半点闪失。 “我实在太荣幸少侠的贴心了。但是,本店连最便宜的菜刀也得卖个十两。少侠这二十两想要带走两把屠龙神剑,可实在有些浮夸了啊!老头做买卖也有几十个年头了,坑蒙招数在我这可不好使。” 张二锤有条不紊地涌起一脸无奈,他心里已万千滋味。两手难堪地搓着,嘴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心爱而不得,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如此。捧在了手里,却终要放下,怎能不令人痛心疾首! 虽然得益于饱时想饿肚、丰年想欠季的未雨绸缪,以及早早学会的分散投资思维,张二锤未至于钱袋丢失便一穷二白。但即便如此,先前在枕头底下藏的银票,加上他身上剩下的一些碎银,如今他的身家统共也只有五十余两,要是原价一下豪买两把神剑,那接下来的人生可就太吃紧了。 早知如此,昨天老五可怜他的一百两便不要假意推托好了。碎银几两,当真随时牵动世间万千惆怅! “老板,屠龙神兵行虽知名且价格似乎公允合理,但兵器的品质其实甚是令人生疑!”张二锤忽然皱着眉说道,脸上带着好奇而复杂的表情。“我在外头可听说了,你这可是经常回收一些夜壶、痰盂等破铜烂铁来熔炼兵器的啊!” “莫听外边那些破嘴老鸹们放闲屁!少侠要明耳目,那些都是那些劣质同行们的污蔑!”老头忽闪着恼火的眼神,瞪起眼睛高声骂道。他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声音刺耳,也很干冽。 “哦,是吗?”张二锤语带怀疑,语速缓慢。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专坑老头钱的残忍阴谋家,感到羞愧难当。又连忙干笑两声,在笑声中迅速重新调整了一下气息。“不过也无所谓啦,出品是神兵便好。” “少侠你相信我,屠龙神剑绝对可以让你赞不绝口。这样,四十五两给你两把,权当送与少侠一份机缘了。” “行吧,二十两就二十两,我要一把!我要最新最好的屠龙宝剑!第二好的都不要!尤其不要这台上的摆卖装。”张二锤神色坚定,仍依依不舍地捏着银票。 老头无奈地望着张二锤,良久,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到内屋取新剑。 “王老头,分配给你的任务,三百把刀三百把剑,可已完成?明天可就要交货了。”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再闻其口臭。张二锤愕然,皱起了眉头。 屠龙神兵行果然犀利,看来的确名声在外。好宣传加高质量,让生意事半功倍,连这样的一下子要几百把的豪客都能招到。 很快,屠龙神兵行里涌进了一班人,嘈杂异常,混乱不堪。 老头相迎而出,肉眼可见浑身一颤。 当头一人只扫了张二锤一眼,又微侧着头,压了压手。 “安静一点!” 骚动平复下来。 口臭便来自于那人。好浓郁!大概隔着半里地都可以熏死山猪。那人眼神中透着傲慢和精明,显然是个总爱在人前耍小威风的暴躁头目。他一双枯树皮般的胳膊露在春天里,他的态度明显使老头感到紧张。 “铁会长,东西可还没做好……” “嗯?你说什么?”铁会长当即皱起了眉。 张二锤面不改色,却感到疑虑重重,便尽力藏起锋芒,竖起了耳朵,静静地听着。 “求您再宽容些时日吧!只给了半个月,我实在无法完成。”老头一脸倦容,神色中有着浓重的焦急不安。 “王屠龙,你莫在这跟我装死!”三句不出,那铁会长忽然一下子扭着脖子上的青筋,恶狠狠地呵斥起来。 王屠龙?张二锤一听,心里变得五味杂陈起来,而且很快就凉了半截,到底是上当了! 老板王屠龙没吱声,也没有看张二锤,显然此时他并不想跟张二锤解释任何事情。 “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你可知我们为了此事连计划都已放缓了。再说了,其他兵器铺一样的时间,他们早早便已备妥!你还想与众不同破坏规矩?” “铁会长您是知道的,我屠龙神兵行乃传统老字号,出货必是精品。”王屠龙强挤出一抹笑容。“而精品神器自然有着复杂的工艺,得慢工出细活,总归是急不来的……” “照你的意思,他们提交给我们的兵器便是一堆垃圾?可笑!我刚验完货过来的!”铁会长冷笑道。他有些恼羞成怒,声色俱厉。 说完他忽然扬起手,打了个响指。在他的示意下,几个小弟拔出身上的刀剑就耍了几招,手中的兵器看上去又的确不像是什么次品。 王屠龙的面颊僵住了,做出一副沮丧而微微畏缩的表情,但仍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不敢。铁会长经手,又怎会有差货。只是我那得了祖传手艺的好大儿,可是被你们为了什么谋求大发展而抓了壮丁,实话实说,单凭我一个老头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得过来?况且,你们说带我大儿飞,我一直未有他的音讯,根本不知他如今咋样了。” “思想固执,你干活不利索怪得了谁?每次都想这样拖进度!我告诉你,王屠龙,你现在可没时间对你儿子念念不忘,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老规矩,交不出兵器,你便准备好折现交银子吧!” “这次又要交多少?” “你好好琢磨琢磨,你有经验的。”铁会长面色缓和了些,亲切而认真地说道,而后只在那里眨巴着眼睛。 气氛顿时也缓和了不少。 “那五两一把?”王屠龙脸上堆满了无奈的神色。 他声音很轻,但显然希望得到一个重重的肯定。 五两!张二锤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喉头也有些紧,拿在手上的一把屠龙剑不自觉地掉落台面的剑堆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众人目光转了过来,但没人理他,那铁会长甚至没有转过头看他。 “老东西不晓得新时代的发展,今次你交不出货,便是阻碍了我们山猪会至关键的大计!这可跟以往不同,你得负上大责任。” “那……六两?”王屠龙苦不堪言,听着铁会长话锋不妙,思虑一会儿,他唯有小心翼翼地问了出声。 山猪会!六两!张二锤被冲击得有些神不守舍。 “王屠龙,你可真是让我操心操到家了!这样吧,一把兵器便按二十两算。你可要尽快凑齐银两,我明日来收。”铁会长大手一挥,当即做好了决定。 “天呐!这让老儿上哪去找这么多银子!” “那便是你自己需要考虑的事了。”铁会长慢慢悠悠地说道,略收了言辞中的犀利。他顺手提起了一把屠龙菜刀,非常有个性地哈了一口气,定睛看着刀刃。 “不知你这屠龙神兵互相砍起来结果如何?” 第27章 黄金食客 铁会长说完,手下俩小弟醒目地取过两把兵器就是哐嗵一个互砍,一声清脆而厚实的声响过后,两把兵器竟都相安无事! “质量不错。好好准备吧,明天我再过来。”铁会长低着头说道,像是喃喃自语,但他相信王屠龙能听到他的话。 说完便招呼起小弟准备离开。 王屠龙逆来顺受般惨然一笑,欲哭无泪。他嘴唇微颤,双手毫无力气得耷拉着,仿佛筋疲力尽,焦虑的脸也微微抽搐起来。 “小子,你看什么看?眼睛不要了?”一个小弟从张二锤身边走过,颐指气使地歪着头盯着他看。 张二锤听得有人叫嚷,他微微眯缝着眼察言观色。尖嘴猴腮,满身匪气,屎没动静屁溜滑,好人有限。 “我在看剑。”张二锤压住不快,一脸平静之色,对这些歪瓜裂枣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点!不然我直接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小弟撇着嘴,脖子一横,从鼻子里哼一句。 话语里的挑衅毫不掩饰。看来山猪会的品性一脉相承。 张二锤忙佯装出一副不敢正面交锋的模样,低头看兵器。他在暗地里许下毒咒,让那小弟代替他的会长,掉光发臭的牙龈。 “好了,小夫,别吵了!你别整得那么业余,我们是有纪律的组织。走了,莫耽搁要事!” 这会长应该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出暴力成瘾的本性。看起来还行,邪气恶性未到极点。 那牙齿掉一大半好了。张二锤抬起头,又暗改毒咒,避免酿成过分的灾祸和悲剧。 王屠龙眼睁睁地看着铁会长他们又随手操起了几柄刀剑,扬长而去。他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嘴上也不敢再多说半句。 张二锤皱皱眉。这种行为简直好不要脸,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实属无耻之徒!他谴责着,也开始考量起自己顺走两把的可行性。 老头望着铁会长一众的背影消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码眼前的危机已暂告结束。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人生总是如此。因此大多数人只能在不经意的残忍之间独自痛饮无奈,与干干净净的缄默交相哀叹煎熬。 这时店里又只剩下老板与张二锤,空气终于回落清爽,气氛也陷入了另一种礼貌而疏离的窘态。 张二锤紧紧盯着似乎为此感到十分内疚、而满脸歉意开始尴尬地笑着的王屠龙,早已酝酿好的满腔不甘终于倾泻而出。 但王屠龙究竟是个生意老手,见微知着,一套应付说辞犀利而刁钻,让老实人着实难以从他手中谋到大好处。 杀价战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张二锤凭银两十两加旧刀的回收,从王屠龙手中换来了两把屠龙秘制宝剑。 等他从屠龙神兵行出来时,街上早已没了那铁会长一行人的踪迹。 不过幸好,张二锤已经掌握了铁会长的动向。尽管他对王屠龙颇有微词,但这小老板到底还算得上一个善良的奸商。 铁蛋,一个气息出色的恶霸,统筹全会开拓战略的山猪会副会长!而他们今日的目的地也很明确,正是张二锤准备前往的香珍楼。他们每次做大事前,都必会召集起人,到香珍楼大吃大喝,来一场誓师大会。 好习惯!太不狡猾了,直接聚了起来,当真喜事齐来!缘分这玩意儿果真奇妙! 恰逢新得神器,眼下这便要真正开锋了!张二锤暗暗捏着屠龙神剑,连脚步都变得异常轻快异常激动,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 当他到了香珍楼门前时,距离与老五约定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老天像确实考虑过一样,安排得顺顺当当。既然山猪们的大计划自动送上门,那他自然恭敬不如从命,要先友善地替他们哀悼哀悼! 眼前是一座建筑风格老旧的小楼,像个落魄而倔犟的老头。辉煌灿烂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它紧紧挨着旁边几幢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的房子,与其互相扶持,共同歪斜。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它抖擞起精神接客。春风和煦,有声有色,香珍楼里的熙熙攘攘和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喧闹嘈杂一式一样。富贵狂欢的概念在此处变得模糊不清。 一楼大堂内坐满了人。 张二锤听了听楼上的动静,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像个标准熟客一样准备踏上二楼。 “客官留步!请出示一下你的食客卡。” 一个小二急促地迎了过来,同时扬起了毫无爱意的手臂。 “什么东西?” “二楼雅座,仅对持黄金食客卡以上客官开放。” “我约了人的。”张二锤摸了摸身上的银子,目光略略躲闪。 “客官约的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张二锤悻悻一笑,他自己都没见过。 “现在二楼之上的人,我都认识。” 张二锤微微一愣,面色又迅速淡定下来。 “我约的人,或许还没来。” 小二忍不住瞪了张二锤一眼,嘴角笑意经已收敛。 “该死的,我本来已经忙活不过来了,可没兴致与阁下在这胡扯耍闹!” 话音未落,那边有食客叫唤了一声。小二再次瞪了张二锤一眼,便要转身走开。 “我不是来捣乱的。我真的约了人,我要上去。”张二锤露出一个有点焦急而不健康的笑容。 “二楼的贵宾经已到齐。”小二有很敏锐的捕捉能力,他停住了脚步,等着张二锤的反应。接着他挑了挑眉,又继续说道。“二百两。只要阁下小小地预存个二百两,即可立即成为本酒楼的黄金食客,当场发卡。” “这是什么强卖手段?”张二锤半是吃惊半是狐疑地看着小二。 这话似乎果也没出乎小二的预料。 “没人强迫你。”他冷笑一声,两眼如鹰隼般放光。 “二百两也太贵了吧,我只先上去一下,我看看环境就下来!待会我约的人到了我再办卡,如何?”没钱就要认低威。张二锤不欲再引起争端,他发挥主观情意,尽量做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像一只伏于刀剑规则之下、眼睛里充满哀求的傻狍子。 小二只轻轻哦了一声,一边摆手一边冷冷地回应。 “不行。” “如果我偏要上去呢?”软的实在不行,张二锤不得不硬气起来。 “我建议阁下不要强来,不然我得换一种不那么温柔的方式和你交流了。”店小二委婉嘲讽了一句,身后忽然出现了四个大汉。同小二一样,他们的眼神里全然流露着和谐社会破坏者的谑笑。 大堂里的食客没有发现异常,只有近旁几桌的人见得动静,饶有兴致地望向这边。 “楼上我肯定是要上的……” 大汉们在小二的一挥手下二话不说立即行动。张二锤话还没说完瞬间便已被压在了地上,顿时满身大汉。 “扔出去吧!莫妨碍我们招徕客人了。” “放开我。”张二锤表情严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这是为你好。要是你冲上去,可就不能这么完好无缺地出得了这个门了。”小二不无轻蔑地说道,话语间又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忧心忡忡。“而且,你还会连累我们。” “什么连不连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阻止我,现在就要有麻烦上身!”张二锤猛地仰起头,他不再忍气吞声,呼吸变得短促而警觉。察觉到大汉的力度也正在加大,他一脸的愤怒马上就要爆发。 第28章 为富很仁 “公子,香珍楼到了。” 就在此时,门口停下来一辆马车。声音不大的一句传了来,张二锤趴在地上听得十分真切,这让他欣喜不已。他知道,情形很快就要不一样了,紧绷起来的身子便又放松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立即松人!” 正是老五的声音。不愧是暗器高手,眼睛果然好使——他一眼便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的是张二锤。 “这位大爷你好!快请进!”马车一看便是高档货色,打手们有相应的眼光。“这人是要捣乱的,我们正要把他送出去。” “那依你看,我像不像来捣乱的?”老五甚至懒得敷衍,他行动矫健,说话时便动了手。 四条大汉中看不中用,战斗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简直令人大跌眼珠。就在老五一个闪身几拳下去之间,便全部倒飞了出去,一动不再动。 “如何,要不要再叫些人,把捣乱的我也送出去?”停了片刻,老五笑着说道。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没派上用场的星形尖刺,显然依旧斗志昂扬。 张二锤很有气势地重新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昂首挺胸的自由,恢复了原来的尊严。 小二赶了来,但没敢轻举妄动。不过,他果然有些见过大场面的威势,只稍微惊了一惊便平复了心跳,对着横眉怒目满脸杀气的老五,表情也开始变得和善起来。而且,很快又有大大的笑意重新挂上了他的脸,这或许还是因为门外的境况。 门外那是一辆常人连半个轱辘都买不起的豪华马车,一个与老五同样鸢肩熊腰的大汉准备卷起门帘。那一身肌肉比老五更要缺乏想象力,张扬在光天化日之下,闪亮夺目,令人难忘。此人定是老五的师弟老六无疑。 此时,一个少年施施然下了车,同时唇齿微动,有声音传了出。 “老五,不要胡来。”既拿捏了分寸,又堂皇了声势。他讲话的发音不止地道,简直出色,明显是师父与山根叔口中的——带着大都市上流社会的口音。 少年袍子轻扬,显见由里缎精裁而成,白布罩袍下还有件皮衣,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手中一把精致折扇,以金漆柄,轻摇间可见鸦青纸面上有淡粉山水,五彩薄傅。很明显手中扇非为轻拂清风,不过是他闲暇时开合把玩、以彰显其风雅潇洒与腐败分子的节度之物。 衣马轻肥,放荡不羁。虽模样胜似一头半熟山猪,但灵动清朗,整个人显得极为潇洒,不受羁靮,显然,少年当非白丁俗客。 好生优雅的翩翩公子!浑身上下完全凸显出一种神秘的气质,一看就是富三代!张二锤面露羡慕之色。看着自己脚上已经开了线的草鞋,又想起了自己那丰满结实的钱袋,他怅然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 “老六,我讲的微服出行,微!不是让你不穿衣服!”少年忽然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六,双眸深邃,炯炯有神。 “公子,我知道,微嘛,细节!我已经很注意细节了!你看我这飘拂的披风,还是绸缎的!”老六身子微微后仰,动作毫不优雅但又毫不尴尬地展示起他的披风,一副精通于衣饰配搭的神态。 他里面什么都没穿,就光披了一件披风。 “你的理解能力真是强得令人难以置信。”少年摇摇头无奈说着,跨入酒楼,对着张二锤微微一笑后,招呼过正笑脸迎候的小二。 “这香珍楼,最高档次的食客卡是什么?”少年语气轻巧,他的额头分明凿住“我有钱”三个字。 “回公子,我们这最好的是钻石食客。” “办个钻石卡,顺便给那位少侠也办一个。”少年又给出了一个轻飘飘的指令。仿佛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区区小事。 财大气粗的味道中,又有着为富很仁的豪爽,这种贵气逼人的优越感让人容易接受,着实深深感动了张二锤。他摸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十两,歠菽饮水心酸不已。有的人出来就自有递水斟茶,而有的人却一辈子只能做牛做马。 小二彬彬有礼,十分麻利地办完了手续。 “几位,今日二楼已被山猪会包场,他们同样是钻石食客,实在抱歉!客官明儿请早,我这就给你们预留明日的雅座。”小二笑容灿烂地说道。 他的话简短而清晰,却令人不快。 张二锤正准备动身上楼,几乎打个趔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老五和老六也面面相觑,绷起了脸紧盯着小二,对张二锤的愤怒表示坚定的支持。 “你这样激化不必要的矛盾,是真不知事态严重。钱,不是这样赚的。”良久,那少年也眯起了眼睛,开声说道。他嘴角略略下垂,声音仍然不高,但冰冷已然十足。 小二暗觉自己讲得已经足够委婉了,但一看势头不对,又慌忙赔着笑脸,直截了当倾吐他满腔的善良情怀。 “公子,作为山猪会的编外成员,我是真心为你们着想的。今日楼上可是来了好多人,不好惹!”小二的话里还暗藏着挑衅的意味。 “难怪。我还一直寻思,以为你只是心眼比较活,毕竟一店小二何来如此刚烈勇气,原来竟是还有一层身份——卑劣的为虎作伥之徒!”张二锤自言自语道,脸绷得更加严肃,心中对山猪会的耿耿于怀此刻表现得清清楚楚。 小二还想开口,张二锤明显不耐烦地冷笑一声,谴责性地怒瞪了他一眼。 “这位兄台,我先上去探探风,稍后再与你把酒言欢。”转而对着那少年一抱拳,张二锤转身便径直上楼,他不想再在小二这小喽啰身上浪费时间。 小二一下子慌了手脚,气急败坏,忙伸手去拉。老五忽然闪身而出,照头便是一拳,小二瞬间飞身跌落那几条大汉身上,看得出他在半空就已经晕倒了。 张二锤头也没回。 “老五老六,你们随少侠把楼上清理一下,完事叫我。” 第29章 誓师大会 “……前面说了这么多,都是传达会长对大家的一些关怀和鼓励。举杯,敬在座各位精英会员!敬我们深谋远虑的会长!敬我们半步参天的山猪会!举杯!” 一道很高的声音从楼上窜入楼梯,声音里有着高人一等的雄浑激情。 “现在,我想讲,紧赶慢走,历时弥久,我们农村包围城市的宏图大任,已基本完成。虽然过程有些曲折,甚至还有些惊心动魄,但在我会机智帮众上下一心的努力之下,使尽浑身解数,总算不负所托。你们是好样的!” “如今剩下只最后几个普通乡镇,接下来我们更要提高思想觉悟,加快手脚使他们人喊马嘶、无不遭殃。我相信,这在在座各位勇猛将士的手底眼下,已是手到擒来的易事。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提前为即将到来的山猪开眼而歌功颂德,再次举杯!” 音波越发粗犷聒耳,只闻声未谋面,便知道是铁蛋正在进行着某种自带锣鼓声的誓师,此刻好像已到了高潮浪尖。 张二锤听得心惊,且又有些哑口无言。这似乎是一场兴致勃勃的讲演,寥寥几句已显现出很高的煽情水准,铁副会长倒不失为一个激情的鞭笞鼓励派。 “千日打柴一日烧,最后一步至重要!以各位的聪明才智定已明白,我们整个山猪会以真诚和汗水劳力费心经营许久,就是为使世人不再做荒诞世界的玩偶,进一步使这个江湖、使整个天下变得更加诚恳、更加平等,最后达成重塑做人理念和处世原则的宏愿。眼下至重要的关头已然来临,一切盲目的松懈都是不明智的行为。望各位再略作坚持,拼搏一回!今日我们在这里烧定高香,好好吃过喝过,明日午时便全军出动,无论如何,这次定要争取一举拿下!举杯!” 铁蛋源源不断、语重心长的怂恿台词实在令人惊叹和陶醉,张二锤只听得楼上掌声雷动,继而杯盏交接。客观来说,能十分清楚地作出说明,这山猪会的确也算是有着明确纲领的大组织,或者说是有先进思想作为理论指导的大团体。 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它的纲领和思想都实在太过投机钻营心狠手毒,而且更可怕的是虔诚而虚幻得太不美好了! 张二锤又想起了一片狼藉的山猪镇和长月山一号山头,不禁瞬间怒由心生,一步跨过几级楼梯,身形心急火燎地蹿入了二楼,冷冷地看着满堂的兴奋酒鬼。 老五老六忙紧随其后。 “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老天已全然安排妥当!举杯!预祝我们马到成功、旗开得胜,让我们张开双臂迎接未来,早日安身立命、人财两旺!” 此时的铁蛋正醉眼蒙眬地站在一张餐桌之上,扯着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嘶哑的嗓音朝着满堂的精英会员作最后的总结陈词,就着他描述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的畅想,举杯一饮而尽。 那桌子看起来不很结实,但也仍聚集了全身气力支撑着铁蛋身上散发出的坚决,仿佛它也已被铁蛋的鼓舞所打动。 铁蛋手臂挥舞,又猛灌了几杯酒。姿态格外引人注目且令人信服,这对于冲动男性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撩人心魄。 一众会员像入魔一般听得津津有味、亢奋而痴迷,激动得一塌糊涂,充满憧憬的泪水也情不自禁地开始在眼里打转,经不住探腰引颈叫好。 “呃嗝……吃饱喝足了,翅膀就要硬起来。我们的勾当日益猖獗,已逐步扛起传世的重任,正飞速赶往乌有之乡……”酒越喝越多,铁蛋讲着讲着已有些糊涂,打着嗝,才情迸上了岔路,甚至他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忽然间话卡住了壳,又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 再强的语言组织能力也抵不过烈酒的冲击,激情誓师在结束之际被打得粉碎。 会员中还有清醒着的,听得一愣,有人撇着嘴,又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复杂和迷乱,准备开声提醒了铁副会长几声。 张二锤终于情不自禁冷哼了一声。声音不似铁蛋的高昂,但却很清晰地入了山猪耳。 这时候,兴奋着的众人忽然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儿。 楼梯口边上多了几个人! 骤然间,一阵可怕的沉默在二楼蔓延而开。 “你们是谁?”靠近楼梯口的山猪会帮众神色更加踊跃,醉醺醺的脸上都显露出了憋着的准备大展一番拳脚的躁动。 站得高高的铁蛋此时也反应过来,口和手都停住。他瞥了放肆闯上楼来的张二锤几人一眼,脸瞬间也吊得老长。 “是你!”铁蛋认出了张二锤。他一张脸被惊讶笼罩,不加掩饰。是有节制的惊讶,背后还有怒意。 铁蛋果然有着副会长的实力和威望——他最先稳住了情绪,酒气也清醒了几分。 “几位当真勇气可嘉。”铁蛋说着,嘴角微微一笑。他知道小二定然已说明了楼上的情况。 “可嘉的也许不止勇气呢!”张二锤也笑了笑,低头抻了抻衣角。 铁蛋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浑身酒醉的气息顿时切换成凶狠,直接进入工作状态。但他还未再度开声,近旁忽有一人奋力一拍桌子! “小子,刚才我就想放低你的了!天堂有路你不走,真不知天高地厚,敢闯山猪会的机密峰会!”是那个名唤小夫的帮众,他也已发现了张二锤几人。 “我就是想来听听看,你们一堆憨猪聚集在这嚷嚷,到底能有什么机密。” 张二锤话音一落,顿时全场闪起凛凛寒光,如此清晰、生动、按捺不住。 “不用急,你也不会傻帽儿太久,因为我现在就可以把机密告诉你!”小夫反唇相讥,袖子一挽,操起了刀便直接开冲! 张二锤也已杀机大动,跟手就要亮出新买的宝剑。然而眨眼间只觉眼前一花,老五已经出手。明光一闪,小夫当堂扑倒,手中的刀也脱手而出!眨眼没了动静。 太快了,山猪会的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何事。但稍一愣神后,猛然全部操起了家伙。他们的凛冽并不会如此简单被唬住。 张二锤目光扫过全场,准备大动干戈之际,忽然发现高牌坊赫然位列其中。 高牌坊敏捷地感受到了张二锤的目光,心中猛抽一下,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惊恐着双眼,僵在那里,不寒而栗。 “高主管,别来无恙啊!”张二锤冷冷一笑,语气平稳而缓慢。“看来,你也并非如你所说,什么都不知道的嘛!” “你们也认识?”铁蛋皱了皱眉,两腿一蹬从餐桌上跳下。“高牌坊,到底怎么回事?” 高牌坊排开工友,走近铁蛋,低语几句,便想要匆匆离去。铁蛋却是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淡定。 高牌坊魂不守舍,怔怔站在那里,嘴唇莫名有些哆嗦,再说不出一句话。他看了看铁蛋,看了看张二锤,又环视场上,眉眼间似乎终于有了些神采。但虽已重新熠熠,却仍如同草草间涂上的,成色虚浮。他到底有些担心自己的工友们能否顶得住。 “难道你是那欠债不还的张英明的私生子?”铁蛋嘴边露出一丝奇怪的笑,眼中充斥着恶毒的疑惑神色。 “真话没跟我透露一二,流言蜚语倒是会编造。”张二锤却是盯着高牌坊,凛然打趣起来。“你另一只猪蹄也不想要了?” 这句话有着血淋淋的教育意义。 高牌坊手腕一痛,同时菊花一紧。恐惧又一次攫住了他绝望的心,将所有的血从他惊愕而憔悴的脸上挤走。 “喂,我在跟你讲话!”铁蛋见张二锤不鸟他,反而在他眼皮底下威胁着高牌坊,便不由得一怒。 “我没跟你讲话。”张二锤头也不转,不屑一顾地说道。 铁蛋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竭力控制住在喉咙里上下蹿动的哼哼声,眼睛里已全是火,火舌燃烧成要把张二锤痛打一顿再折磨至死的形状。 张二锤却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再次向高牌坊投去短暂而可怕的一瞥。 高牌坊好像身体忽然亚健康,浑身发冷。他清楚记得张二锤的手段,他的身体现在、立刻、马上就想发出阵阵痛苦的喊叫声。 “你慌什么慌!你能不能对自己的组织有一丝坚定的信心?” 铁蛋冷冷地吼了高牌坊一句,高牌坊想要强装镇定,手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抖动。现场的自己人很多,他内心仍还是在不断发怵。 铁蛋给了一个眼色,忽然有两人拖着刀开始对张二锤左右包抄。但骤然间两道寒光闪过,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老天爷果然已安排妥当,真是奇妙。”这一幕让高牌坊更为悲怆。他那听天由命的语气听来又竟像是轻舒了一口气般的叹息。 “有意思。继续,一齐上吧。”老五站了出来,抱手在胸,脸上还是那股微笑。仿佛这样一人二人的冲刺,实在温驯得有点令人失望。 老五的模样使得怒气一下引爆了山猪会众人,乱哄哄的就要发起亡命群攻! 乌合之众。 老五嘴角一掀,但还是放下了双手,目光变得冷静而犀利,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第30章 随意拳神 “都给我住手!”千钧一发之际,铁蛋却忽然大吼一声,止住了自己的部下。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盯着张二锤几人。“我想,如果是单单为一个张英明,没必要如此伤了和气。” “看起来你还未傻透。”张二锤嘴角挤出一丝冷笑。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山猪镇。”顿住了好一会儿,张二锤缓缓开口。牙关紧咬之下,声音又细又冰冷。 香珍楼的二楼采光很好,阳光晒透了满室的沉寂。高牌坊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这个场面他已预料到了,但此刻他仍心存侥幸地缩了缩身子。 “山猪镇?好有历史感。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铁蛋脸上没有任何恐慌,只是那看向一众精英会员的眼神,变得更冷。“你们好啊!精英会员!屠镇的工作做得是真好!” 对工作不到位的谴责,让众人心照不宣顿时心里发毛。 “长月山!”这三个字,张二锤格外加重了语气。 “长月山?” 此时铁蛋满脸的疑惑被张二锤尽收眼底。场中众人尽然惊疑,也面面相觑,沉寂又开始变得松动起来。 张二锤虽然感到有些奇怪,可他心思细如发,已经无需再次确认——一切的始作俑者的确就是现场的这些山猪! “你们竟然无知老百姓动手,甚至连避世的也不放过,实在是毫无人性。” “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荣幸。为光明,必要的牺牲从来都是无可避免的。”铁蛋无所谓地一笑。 张二锤感到一阵无奈和眩晕,他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我今日有约,本不想把这弄得血流成河。只可惜,你们尽干吃人饭拉猪屎的事,现在看来,实在要不好意思了。”张二锤说着,手上已握紧了剑柄。新鲜的长剑一亮,山雨欲来的光寒异常刺眼。“今日你们不得不脸面全无,连性命也得留下了。” 铁蛋却是反应更快,乘着张二锤话音未落,便已铁掌一挥,满室的酒鬼精英,瞬间咆哮着汹涌着朝着三人扑来! 来势非常猛烈,场面立即如火然泉达般,一发不可收拾! 高牌坊早已头蒙腿软心发跳,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和求生欲袭上心头。他克制着情绪,第一个反向冲出!眨眼间,他人已跨上了窗台,眼看就要夺窗而出逃之夭夭了。 岂料老五耳目尖锐,手中的暗器脱手而出,瞬间便没入了高牌坊后背!高牌坊弓着的身子一下僵直起来,掉了下去。 他逃出了这混乱的二楼,同时也逃离了美好的人世。 人浪涌到,老五状态似狮如虎,连发暗器,转眼已有十数人当场倒毙。可惜山猪会的人前仆后继,仍在不断冲来,场面凶暴得不可名状。 老五忽然屏住呼吸,在身上摸索着。 “人太多了!老六,给我点星刺!”老五匆忙对着老六扬扬手。 “师兄,你看看,我今日穿的潇洒的披风!” “这个时候了,还披什么风什么,莫要唧唧歪歪,快点给我星刺!” “你看,我身上哪里还装得下那玩意儿!” 老五白了一眼,随即扬起剑眉,和老六一头冲向山猪会,开始近身肉搏,享受山猪会奢华放纵的人海战术。 “小子,你太年轻了。武功再高,你们今日也得交代在这。”铁蛋的身影忽然从人海里探出来,就像一条躲在山路边的毒蛇吐出了舌信。 “不见得。”张二锤随手挽了个剑花,轻松写意地挑倒了一个冲到他身前的喽啰。 “不说我百几号的精英同事群情汹涌,单凭我一人其实都足矣让你们当场去货。”铁蛋边说边向张二锤慢步走近。他眼睛半睁半闭,脸色一点一点切换上横行乡里、作威作福的霸气。相当自信。“你搞搞高牌坊也就罢了,连我也敢招惹,你可知道我爹是谁?” “真是阴功,你娘亲没告诉你?”张二锤一愣,马上露出一副替铁蛋可怜的模样。 “口气又大又臭,年纪轻轻便嫌命长,好,我成全你!”铁蛋气得咬牙切齿,眉宇间透出一股收不住的、恨不得一口吞了张二锤的霸气。 “你口气才真的好臭,相信你的手下已经被你熏得辞职了不少吧?活像一只不停放屁的疯狗。”张二锤说着还作势掩起了口鼻。 铁蛋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揭短对待,怒极而笑,猛然一脚对着张二锤扫起了身边的木椅,身形同时掠出,随之闪近。此刻他像极了着名的山地鼠,眼神狡诈,动作敏捷。 张二锤目光一紧,一剑劈落了木凳。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铁蛋的拳头已到了他的胸前,来势汹汹! 张二锤臂膀发力,侧身一避,那骨节嶙峋的拳头擦着他的衣裳滑过。令人惊讶的是,正待他准备回力起剑之时,变幻又生! 铁蛋的直拳竟化为横爪,就势扫过! 张二锤勉力压下腰腹,屈身其下,人几乎折了起来。也是由此,他顺力落地,接着一个十分谨慎的翻滚,在丈外弹身而起。 又一剑捅穿了身后扑来的一个喽啰,张二锤才抚了抚被撕裂了的衣裳,脸色微微一惊。 不愧是副会长,果然有点料到! “小鬼,须知道,你道高半尺,我魔却高你十丈!”铁蛋大笑,举起爪趾高气扬地吹了一口气。 张二锤条件反射地又是一愣,这铁蛋高得他一时间不能理解。 “此拳乃随意拳。刚猛犀利,奇快无比。意到拳到,拳掌爪变化无穷。”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好说了!随意拳乃家父亲创的独门秘技,家父正是披靡武林的随意拳王!而我是他唯一的亲生徒弟,浸淫拳界稳扎稳打三十余年,我已是新生代随意拳神!”铁蛋非常权威地介绍着,一脸的洋洋自得。“怎么样,怕了吧?” “如此说来,这可真要好好领教一番了。” 张二锤话未说完,令人眼花缭乱的拳影瞬间已铺盖而来。果然奇快无比! 此番交手,二人的身法都已加快。 但张二锤这次竟然见招拆招,完全不避不让!铁蛋很确定他的随意拳已多次触及了张二锤,然而拳头打到他身上竟如同锤落棉絮一般,毫无着力点。铁蛋对此十分震惊, “随意拳神,你这无力奶拳像初学乍练的啊,功夫虚头巴脑实在不太到家。随意是随意了,拳倒没见着。”张二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笑意。 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铁蛋面色再也绷不住了,本已处于傲慢无礼脾气暴躁的关键时刻,听得此话,更是怒上加怒,发了疯般打起了极速拳击。 但结果却不如想象,铁蛋只如同一只正在追逐自己影子的松鼠,焦急已肉眼可见。 张二锤瞅准了空隙,暗运起混元诀力量篇,开始重拳相对!铁蛋腾腾地倒退几步,拳头微抖,嘴唇也变得苍白,不听使唤。 “你这是什么招数!怎么能跟我的随意拳对冲,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怎么杀你,跟你有什么关系?”张二锤目光深邃,依旧从容平淡。 “你!看招!”铁蛋发出了紧张而高亢的喊声,又冲了上来。 那一下虽把他吓得够呛,但没有把他完全吓软,他仍有着副会长的执着和坚持。 混乱中,张二锤忽然背起了剑,一掌捂住了铁蛋的拳头,收起腿对着他的肚子就是狠命一脚! 铁蛋被踹飞而出,还撞倒了几人。他跪倒在地上,蜷缩着捂紧了腹,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脚,他的内脏似乎都已被踹了碎。 两个喽啰就要冲上前来,张二锤一瞪眼,他们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着老五老六冲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这一脚,是代山猪镇给你的。江湖规矩,这是一报还一报。”张二锤回过头对着铁蛋冷冷一笑。 铁蛋狠狠擦了擦嘴角渗出的鲜血,又坚强地站了起来,猛地蹿出。他是个恶徒,但并非一个胆小如鼠的恶徒。 “来得好!” 二人如风似的交身而过。张二锤眼疾手快,倏地出剑,收剑。 “这条手臂,我就替长月山收了!” 铁蛋的整条右臂跌在地上,肩膀上大开的伤口在往外喷血。 “随意拳神,积极锻炼下身体吧。你看你这,才轻轻一剑,竟然就流血了。”张二锤摇摇头,对铁蛋的偏执行为表示同情。 铁蛋怒目圆睁,对张二锤的关心并不领情,跌跌撞撞挣扎着,还一心一意想发起进攻。 “你可真是咄咄逼人啊!”竟有这般坚挺风骨,真是求之不得,张二锤不慌不忙地又是一剑。 铁蛋一惊,急欲避过。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又取得一臂!结局完美得让人心花怒放! 铁蛋突然身子歪了一下,走了两步,再也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声响终于彻二楼。 “杀了我,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难以存身!你跑不掉!你跑不掉的!会长会给我报仇!我在路上等你!山猪会轰轰烈烈的创世大计,岂是你这样的村炮能……”铁蛋的躯体和声音已溃不成军,他惨烈地笑了笑,强硬地发出最后的嘶嘶的咆哮,鼻息急促而强烈。直到最后,他的声音听上去已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了,但又在耳边嗡嗡作响。 “吱哇乱叫吵死了!简直不可救药!”张二锤迅速补了一剑,打破了这疲惫不堪的对峙。 毫无疑问,一切该偃旗息鼓了。 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张二锤感到安慰,他内心中仍旧有着那种熟悉的恍恍惚惚且一言难尽的感觉。 那边,在老五老六的肌肉压制下,山猪会的精英们也没能坚持多久,已不堪一战,尤其在铁蛋折损之后,更是乱成了一团。还没死的已经为数不多,且一个个都已鼻青脸,肿精疲力竭,哭爹叫娘,正夹着尾巴抱头鼠窜。 张二锤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长剑冷酷地展开,寒光一闪一灭,无情映入人眼。 很快,几声尖叫过后,山猪会所有惊恐不安的眼神都已歇火,整个香珍楼二楼已鸦雀无声。 第31章 好同凡响 阳光重新清澈明亮,耀眼得让人头晕目眩。 外面世界还在奔腾,依旧灿烂不已。拾掇完好之后,香珍楼二楼重新变得干净雅致。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鬼搞卫生。 刚才大动干戈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彻底停住了脉搏,现在回想起,不过如一场松松垮垮、虚惊一场的闹剧,眨眼间便已霉味十足。 张二锤看着已落座安坐的少年,默不作声。少年看起来在高贵中夹有一种怪异的淳朴,从容自若锋芒全无,气质果然不同寻常。 桌上非但有形形色色的精致的佳肴,还有诱人的美酒——这香珍楼二楼雅座供应的已非灼喉的低级村醪。 此刻,酒肴已满室飘香。醒目的伙计把酒菜端上,并为真正包场的两位贵客斟上了酒之后,便退了下去。这个新伙计看上去很年轻,也足够头脑灵光。 “少侠,请!”少年轻轻抬手微笑着说道。他语气和缓,尽量使气氛随意自在。“实在抱歉,今日是我约你到这,没曾想竟出了岔子。折腾了这么久,你肚子应该也早饿了。” “言过了。不过兄台所料不差,虽然山猪实力微不足道,但数量太多,杀起来是有些费时。”张二锤稍一抱拳,笑着说道。“加上早餐只吃了两个馅儿令人遗憾的菜包子,眼下的确已饥肠辘辘。” “如此赶紧起筷!少侠……” “叫我张二锤便可。” “好生猛的名号!鄙姓朱,单名一个二。”少年人也是握着筷子,一个抱拳。 好同凡响的名字,富家公子的品味果然够别致! “朱兄,幸会幸会!世间的一缘一会当真不可胜言,原来我们都二。” 朱二微微一愣,低沉而含糊地笑了一声,伸出筷子,夹起了一把嫩芽蕨菜。 满席都是特色菜!而最为诱人的——娇嫩的初生三爪蟾仿佛正睡眼惺忪地趴在汤面,发出幽幽的青色光芒。张二锤瞅准了一只,一把叉夹而起,汤汁洒落桌面。三爪蟾在被吮食中变得活灵活现,爪子似乎都在动一样。这还是只发育太快的幼崽,手脚肥大,他结结实实地一口咬下了它的整条大腿。 张二锤正满意地咀嚼着三爪蟾,对面的朱二却是发出了轻声的抱怨。 “啊呸!太难吃了!” “这蕨菜可是最新鲜的时菜,不至于吧?”张二锤有些疑惑。 “事实上还不如苔藓来得可口。等我真正有钱有势之时,定要让全天下的蕨菜都只能烂在山里喂猪!”朱二拍下筷子。 张二锤嘴角一个哆嗦。 “快尝尝这个,初生三爪蟾,味道很是不错!” 朱二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夹起一只三爪蟾。还未入口,他面容焕然一新,眼里忽然流露出满意之色。 “就是这个味!老头春!一如既往的好酒!张兄,来,我敬你一杯!” 老头乐倒是喝过,老头春,张二锤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杯起,美酒在口中滚了几下,慢慢入喉,唇齿留香,的确不错! “这个酒,我在别的县镇也喝过,每次都能给我带来惊喜。这便是最细腻、最灼热的欲望!”朱二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福感,得意扬扬地介绍着、品味着。“毫无疑问,老头春,定然有着高贵而神秘的配方!” 张二锤连连点头称是。 这老头春的味道是当真销魂。随着越喝越多,浑身越加舒畅,仿佛每道筋脉都得到了滋润,舒展开来。二人推杯换盏,一坛酒很快就要见底。 “伙计!伙计!”朱二高声唤着小二。他的酒兴已完全就绪,转过头又非常熟稔地跟张二锤讲起了话。“张兄,今天就让一切尽在酒盅中!” “今日能与朱兄相见相识,实属在下荣幸!便陪同朱兄疯狂纵欲和心醉神迷一场又如何!”张二锤豪气地举起杯,再无丝毫拘谨。 “张兄你可知道,我没什么大志,就只好酒这一口。托大讲一句,这天下间的酒,是好是差,我只需一闻便知。这老头春,细腻醇厚、回味久长,是我近些年来喝过的较为不错的酒了。” 两人碰了一下杯,不禁相视一笑。 “的确,香气浓郁又辣不呛喉,相信老头喝了亦可复春,实无愧于好酒名头!”张二锤再度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他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酒,乡下人的目光用力射在酒杯上。 “干了!喝酒就喝老头春,一生只爱一个人!”朱二的语气很轻快,每一个音节都发得非常完美。 小二终于噔噔噔地赶了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快,再给我们上两坛老头春!” “客官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老头春。”小二面露难色,赔笑回应道,一副抱歉加恭敬的样子。 “什么!那我这喝的是什么?”朱二顿时硬绷了笑脸,瞪着眼睛看着小二,语气非常严肃。 张二锤也猝不及防地陷入了高品质的沉默当中。小二的话,突然使两个酒鬼都感到有些羞愧难当。 “客官,您说的要本店最好的酒,您二人现喝着的正是本店最顶尖的好酒——本地精酿。” “你们香珍楼都有些什么酒?有没有老头春?给我上两坛老头春。”朱二微微皱着眉,他的口气急遽而有些凝重。 “除了本地精酿,还有白木香曲、青竹菊、红薯酒、醉春、土叶春,就是没有老头春。”小二如数家珍,神态自然、坚定。 “那随便上一个吧!”朱二若无其事地说完,忽然掉头问了问张二锤。“张兄,你平日里都喝的什么酒?要不你看看要哪个?” “随便吧。我平时也就喝本地精酿多一点……”张二锤从沉默中慢慢吐出几个字,表了个态。 沉默突然变得更沉重而肆无忌惮。 朱二又是一愣,和张二锤对视一眼,表情变得更加僵硬。二人一言不发,而后眼睛忽忽闪闪各看了向别处。 一阵风进来,刮起还未完全淡去的血腥味,又吹上了脸。谢天谢地,血腥味打断了有害的尴尬。 第32章 首富私生子 小二很快重新出现,他带来的仍是本地精酿。 虽然不知真正的老头春口味如何,但本地精酿喝起来销魂而舒心,已足够可人意。很自然地,张二锤和朱二又是一番忙不迭的觥筹交错。 二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二人已渐渐更为熟悉起来。恰到好处的酒味打通了五脏六腑,相当狂野地掌握了言语的风度。 “来,张兄,喝!美酒配强者,百斤不嫌多!”朱二举杯说着,而后咕嘟咕嘟又是几大口。 “朱兄见笑了,我哪是什么强者!” “我见张兄多勇猛,料想定有武倾天下的实力。”朱二慢悠悠自斟一杯,嘴里喃喃说道。凝望着张二锤的那副表情,显得很是笃定。 “勇猛?说实话,那日要是老五来晚半分,我都被知县大人当场铡于堂下了。”张二锤嘀咕一声,用力攥了一下酒杯。他向窗外望去,日影渐斜,天色微澜。 “是吗?那可真是赶巧了。”朱二故作惊讶地看着张二锤,笑着又喝了一杯,面上却是满满的不信之色。 “幸而为时未晚。” “我看晚些也不差,春晚绿野秀,有些东西太早出场反倒少了许多妙趣。” 自小酒量不错的张二锤此刻似乎已醉眼朦胧,茫茫然举着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朱二见状也不点破,只殷勤斟酒,同时稍稍岔开了话题。 “如果早了,你怕是也看不到这知县大人做主角的好戏了。” “不过,这主角还是挂了。老五很有魄力。”张二锤忽然眼角上挑,望了望朱二。 “此事办得不妥。我已责备老五,实在鲁莽,太过直来直去敢作敢为了。致使如今堂堂一县,霎时间少了个主事的人,的确不好。” “你觉得韦善良罪不至死?”张二锤微微吃了一惊。 “得银之辱,本已甚于受刑。可惜他毫无人性,不知悔愧,该杀。这种人,完全是朝廷脂肪,毫无作用。”朱二发出一声略显空洞的慨叹,语气半凝重半唏嘘。说着又挺直了腰身,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只是此处山高皇帝远,待得一切上达天听,重新安排,已不知何时。如此可真是苦了百姓。” 好务实而超脱的表达,一种强大的为民思想震撼了张二锤,如此境界,着实让人瞻望咨嗟感慨万千! “朱兄思想觉悟、政治情怀可真高,随口便是深刻见地。”张二锤不由得对朱二伸出了大拇指。“不过我觉得,韦善良这种人,在不在位都是弊大于利的。即便如今还有他在主事,山猪县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朱二蓦地抬眼望着张二锤,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用力体味着张二锤话里的意思。忽而刮起了一股风,地面上摇荡着窗外投进来的树影,不禁让人神意露骨而又恍惚。 “都是因为朝廷制度问题。”朱二锐气尽消,又喝起了酒。“稗政害人不浅呐!早已该黜陟无用官僚,清荡朝野,以洗浮腐劣质之弊。县令尤其与百姓接近,不能不认真选择。” “朱兄的思想非常正规,心眼之高实在令人佩服!” “当然,纵分身原野,草席裹尸,亦所甘心!只是,没些大动筋骨的改革,天下怕是始终难以清明。” 张二锤未谙世事般看着朱二一副富埒王侯、又心怀天下的模样,越发吃惊。此刻再度想起香珍楼门前听到的微服出行,不由得瞪大好奇的眼睛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朱兄如此贵气逼人,莫非是从朝中出来暗访的高官?” 朱二闻言却只沉默不语,摊开了折扇,微笑着摇摇头。 “噢!对,高官之子!”张二锤忽然醒悟,几乎发出一惊呼。 朱二一愕,更是半真半假地诙谐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又荒唐的痴语。 “张兄莫太玄乎了,天下事天下人皆可管得,谁都应该有一份监抚之务,有一颗仰裨圣政、黜邪进善之心。我可并非如你所想的朝野上班族,更没有位高权重,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周围游荡的普通闲散人士罢了。” “但观你年纪轻轻,想法便如何老成,这显然是贵戚权门才有的气质。”张二锤盛赞之中忽又透露出了另一种意味的惊讶。“难道,你是首富私生子?” “你越猜越浮夸,再这样,我可要对你的智商另眼看待了,张兄。”朱二始终是一副郎朗的神情。 “哈哈,普通人便普通人罢!起码,你还是个有钱的普通人,而我只是个落魄的杀猪佬,甚至连钱袋都已让人给摸去了,已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说到这个,张二锤黯然地干了一杯,不觉出神。 “你的事我也知晓了,我会让老五老六助你一臂之力的。”朱二见状,忙安慰道。 “罢了,此事既伤怀又纠结,不值多谈。”张二锤摇摇头,尽量把烦恼抛诸脑后。“今日你我共聚于此,喝酒乃是第一要务!朱兄,干杯!” “干杯!”朱二也不二话,举杯一碰。 “长日欢晏,共谁与同!我已好久未尝与人畅快对饮了,今日便与朱兄不醉不归!” 杯盏声再度此起彼伏,二人口若悬河、观点一致,更渐渐志趣相投、无话不说。 “未曾想,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跟我如此相似之人!儒雅潇洒的外表下,也有一颗高阳酒徒之心。”朱二眉飞色舞,巧妙地赞起张二锤来。 “梧鼠技穷,樗栎散材,知晓胡吃海喝,朱兄见笑了。我倒是不曾想,朱兄除了外表略略有些粗犷之外,内里有着高深政论,甚至还掩藏着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感谢朱兄这顿酒!” “外表粗犷?” “老实说,别人随便长长就很好看,朱兄倒长挺随便的。相貌若如贫富般定有准级,想必朱兄的貌相定然与你拥有的钱银程度相反,属于一家三代都得吃低保的那类。” “你要知道,一个人在被赞美和被贬低之下的行为状态是极度不一样的。”朱二停杯,话语铿锵闪亮。 “朱兄生气了?你跟事实生气也于事无补啊!”张二锤仰着脖子痛痛快快饮一口,笑着清了清嗓子。“有何不一样?” “比如你多赞赞我的话,我便会很开心地把账结了。” “被贬就得我来埋单?”张二锤一愣,心思电转,酝酿着赞美之辞。 “你贬低我,那我只能痛苦地埋单了。”朱二一脸恂然。呷了几口本地精酿,脸上泛出了别样的红晕。 第33章 做我走狗 张二锤顿时万分感动,热泪盈眶,他果然没有看错朱二!新朋友竟深谙他的旧脾性!他连忙高兴地举杯一碰,然后把嘴伸进杯子里,一饮而尽。 “想不到朱兄模样帅得委婉也就罢了,还如此通晓人情世故。实在难得。来,再来只三爪蟾,朱兄,你可万莫醉倒了。” 张二锤边说欲给朱二夹菜。捞了几下,才发现三爪蟾早已吃完,便放下筷子,给朱二盛上了满满一碗豆叶汤。 朱二翻搅着豆叶汤,刚喝了一口,便直接吐了出来。 “真难吃!这几天下来,我发现山猪县的菜肴的确鲁斤燕削,可谓一般。你看看这所谓的豆叶汤,稍一勾芡便已黏黏糊糊。旁人不知,或还以为是什么排泄物!” “一食万钱,如何满桌皆无下箸处。”张二锤一脸感叹。“朱兄怕是养尊处优腐败惯了吧,地方美食,竟全然看不上眼!” “口味差就是差,这实在无法违心。”朱二坚定地摇摇头。 “在下一辽东之豕,诚觉这里的风俗菜肴已十分味美。”张二锤理解不了朱二的心思。香珍楼的出品虽似乎及不上苦茶叔的手势,但于他而言,已属大有口碑的存在。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些东西怕是远远未及美食的保准。”朱二煞有介事地说道。“张兄,真正的珍馐美馔,在帝城。那儿的可比这丰盛百倍美上万分。” “帝城啊,大都市我还没去过呢!那里的美食,都是些龙肝凤肺么?” “有机会出去看看,那才是吃喝玩乐之腐土。人生无非吃吃喝喝玩玩玩,张兄,你一代猛侠,总不能就屈身这小县城郁郁过世的。”朱二趁势恢复了锐意,拿起勺子空舀了两下,把豆叶汤推到一旁。 张二锤含糊地表示赞同。见得朱二似乎还未吃饱的模样,便又招呼了小二。 “伙计,再来一份初生三爪蟾吧!” “两份!”朱二急急补了一句,又表示出强烈的轻蔑和不满。“一人一份吧。这里就只这道菜尚能下肚了。唉,如此糟糕居然还山猪县第一酒楼,真是无知的本地人!要放在帝城,这三爪蟾也便只是入门级食品。” “客官,我们老板可不是本地人。”那个勤快的小二很快到了桌旁,他显然听到了朱二的抱怨。 “你不要告诉我,他恰巧是帝城人!” “客官猜得对。” “就算是帝城人开的店,这本地食材也终究做不出帝城那个味道。” “实不相瞒,香珍楼大部分食材都是从帝城进口的……” 朱二一时语塞,半天不知说啥才好,他死死盯着小二,不断整理着凌乱的思绪。 “你可真是处处针锋相对,让我生气。”好半天过去,朱二才缓缓开口。他的目光仍挂在小二身上,异常冷冽。 小二悻悻然地嗫嚅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股寒意从脑门流贯全身,他预备瑟瑟发抖。 “既然什么都是帝城的,何不早说?那想必这里也能做出帝城的菜式。来一份连理白雉汤,一份白水焯腰片,一份蛋黄茭白,能做吧?” 小二点点头。才退下去不久,朱二要的菜品就来到桌上。 “这次的味道可以了。张兄快尝尝,这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稀湿珍宝。”朱二边吃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腰片有点儿老了。焯腰片要锅大水多,等水大开,再将腰片推下,只需片刻,便用笊篱抄出,万不可等腰片复开,不然鲜味和营养全没了。” “朱兄好有讲究,这就是有钱强者的世界嘛!” “别扯啦,快尝尝大都市的味道。多吃些腰片。我跟你说,张兄,这腰片可是我的必备菜品。”朱二小声而神秘而有力地对张二锤说道。 二人开始愉快的进食,吃得呼呼有声,就着本地精酿风卷残云,仿佛先前没有半点东西下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张兄你把我那盘三爪蟾也吃了。”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再吃这个的了。”张二锤揉着眼睛,故作惊讶。“伙计!再来两份初生三爪蟾!” “张兄你可真是残忍,吃了那么多还要吃,它们的娘亲可得多伤心。” “你不吃的话,那只来一份吧!” 朱二刚想说话,小二却是摇了摇头。 “抱歉客官,没货了。初生三爪蟾乃本店推出的本地特色,基本是本地人必点的菜式。先前山猪会的人已经消耗了太多。如果实在想吃,初生三爪蟾的娘亲也在这,给你炖一盘?不过我的推荐是爆炒,它们的娘亲炒着吃比较香……” “山猪会,又是山猪会!可真卓尔不群,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连饭菜都不放过,哪都有它!”张二锤咽下最后一口,咬牙切齿恨恨地骂道。 一听到山猪会,他便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当场绷起了脸,额边的血管嘣嘣跳着。仿佛先前的长剑饮血,不够痛快。 “这天底下的社会意识的确还有待升华。我听闻山猪会人面兽心,可凶得很,山猪县方圆百里已被屠尽,他们的老巢更是光明正大设在了县郊军营中。”朱二也是皱眉蹙眼,叹了口气,沉思片刻,俄尔又大笑。“究竟是穷山恶水,小小的山猪会竟然如此猖獗,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 “哦?县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二锤好像找到了一点机会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 朱二却没有接话,他很正经地用一块极薄的细布手帕抹了抹嘴。 “山猪逆命,再如何势焰熏天,亦犹疥癣耳,自有天收,不足为虑。这天下虽乱,但终究不至于沦落到容许一个山猪会横行无忌的程度。张兄,我们喝酒!” 张二锤脸色平定了许多,就势举杯。 “君子自当以酒会友,与友辅仁。今日见识得兄台天资聪明、正直善良、豪饮海量,当真不错!”朱二舔了舔嘴角,忽然盯着张二锤的脸瞧了一会儿。“不知张兄有没有兴趣做我的走狗?我带你到卧虎藏龙的帝城去见识见识世界。人嘛,要趁年轻,为所欲为!” 知人善任,选贤用能!被人赏识的感觉可真好!飘飘然中,张二锤心生感动鼻子一酸。 “朱兄,我绝对会辜负您的厚爱和期望!”他一拍胸脯,便信誓旦旦开口说道。“其实在下生性劣薄,无甚值得揄扬吹歔,难堪大用。” 朱二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才发觉不对。他没吭声,微微晃着手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捏着酒杯把脖子一仰,一口下肚。 “再者我志以天下为家,更加上目前还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跟你去潇洒。”张二锤收起激昂,目无焦距,若有所思。 的确,他暂时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乎当下去哪里都一样。老实说,他那三年房才租下来,如此弃之而去,如何能舍!何况既来之则安之,他连山猪县可都没逛遍呢!万一实在要走,也得找机会与青年客栈老板谈谈,怎么也得退个一两年才行,那可都是真金白银!还有,那个偷了他钱袋的姑娘尚且还有账算!钱袋!噢,钱袋朱二答应了派人助力。但是,姑娘,对,还有姑娘!他到底要亲自算账的! 张二锤越想越是混乱,又走了神。 “无妨,我秉承惟贤是与,会一直期待张兄的。同时我亦坚信,无论云霞窅漫,天地遥阻,无论人生如何摛锦布绣,有朝一日,我们定将拜表同行,更聊举千杯。”朱二看着张二锤的犹豫不决,仍然很认真地说道。话语间尽是强烈的征服感和自信心,似乎还流露出一种莫名的细腻柔情。 张二锤听声回过神来,苦笑一下,低头弄着酒杯。待得他正想应答一句之时,突然心里感到一阵不安——楼下大街上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闹声。 第34章 太子殿下 先是几声高高的尖叫惊动了街民,随即若一呼百应般,众人哗躁起来忽作鸟兽散,商业大街上乱作了一团。然而紧接着,刚受到了什么惊吓而散去的行人又慢慢汇聚了起来。 张二锤沉不住气,眉心轻蹙,目光向窗外探去。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二人欢饮半日,不觉已近黄昏时候。时光匆匆飞逝,好像只是一眨眼间,天空已变得阴沉沉的,雨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山猪县的雨意不比长月山,但也不少。 窗边两棵为复苏而准备挺拔的苦楝树亦一反春态,正将暗沉尽兴发挥,好像要与天色狠命夫唱妇随。近晚轻风过处,枝叶摇摆。 枝梢上有两只灰绿灰绿的鸟儿,板着脸蹦来跳去,嘴里偶有两声叫唤,语气粗壮,却显着着急又胆怯,仿佛经过一日的苦营生,只落得衷肠凄凉。它们好像对即将到来的渺茫的漆黑深觉碍眼且食不甘味。 氤氲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湿闷潮热,像起了雾,缓缓推进又势不可挡。视线受阻,望不穿那浓密的枝叶。张二锤忽然打了个寒噤,眉头更加紧皱。他喉中作嗝,心中增多了惊异与烦闷,不安更盛。 “朱兄,我去看看发生何事。”张二锤忍耐不住站了起身。 酒力浓浓,本就对热闹上头,此刻外头纷繁杂乱的声音,更是教人心中莫名慌乱。而且,张二锤暗暗觉得眼下这事或者与他有关、对他有所帮助。 “喝酒便好,管他作甚!”朱二却一点也不见慌乱,正斟着酒,还是那么慢条斯理。 张二锤却是迫不及待地闪身上了窗框。透过枝桠缝隙,仍只是见得一大堆民众围着,离得太远,加之天色开始晦暗不清,看不清发生何事。他脸色一下凝重起来,回头对着朱二甚多歉意地笑了一下,便心急火燎地拍窗而起飞身掠出,动作疾若脱兔。 张二锤的身形一霎间闪了出去,如惊鸿过眼,高手的绝世风华此刻展露无遗。朱二看在眼里,嘴角一翘。 “朱兄,我去去就来!你放心,酒,我绝对跑不了你的。” 张二锤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人影已消失。朱二起身趴到窗边,目之所及,只有窗外猛地一抖的苦楝树,和惊起的飞鸟——原来是喜爱离群索居的绿衿鸟。 朱二无奈,默默落座自顾自饮起酒来。 老五老六听得动静迅速现身,却只见得朱二一人,两人相视一愕,不知所以。好一会儿,朱二终于伸了个懒腰,表现出一副酒酣之后疲惫的样子。 “太子殿下,方才我一直揣摩来揣摩去,终究觉得那个糊里糊涂的小子并非是那么表面之人!”老五开声,急切而又激动,两道浓眉之下眼神锐利。“他不像既不勇且无谋的样子,先是几个足以让强者动容的大汉压身也丝毫不慌,又是一剑绝尘挑落了山猪会副会长铁蛋,最后还尽取了山猪会的精英!” “对啊,由于我今日穿得比较酷,出门没带暗器,实际上大部分的人头都是那小伙子一人之功。看他的身手,我估摸我与师兄双骄齐舞、生死相搏可能都远远不是他的对手,除非我们大师兄寒星五十打出马,或有一战之力。”老六也忠厚老实地和应着老五的观点。 “的确强悍。此人定是个隐藏身份的武林高手,太子殿下可要小心为上!”老五面露忧色。“席间你又不许我们护在身旁,我们一直担心。他若是个坏心肠,后果将不堪设想。要始终记得,江湖水深,人心险恶啊!” “无需多言,你们不是刚说了打不过吗?既然如此,在不在有何差别?”朱二微微歪着脑袋,付之一笑,又缓缓说道。“其实,我早已看出他乃材茂行洁的人中狮子。” “太子英明!人中狮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然是用眼看的!老五,你考虑问题真是简单,做事又大大咧咧!我观此人,肤色白皙、面目如画,明显质良厚温、狷直忤物,畅正而无诿,定非奸人。你们的心胸给我放开阔些,你所看到的他的行为,显然无非是他避免是非、掩人耳目、沉稳低调之举,这是最为有效且高级的自我管理。”朱二眼里精光不断忽闪,语气深沉地分析道。“他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未必轻易出口罢了。老五老六,你们的揣测,纯属不符实际的自以为是。” “太子殿下慧眼!”老五惊赞不已。略一思考,忙又问起来。“但他这么遮遮掩掩,可会为太子所用?” 朱二收起姿态,平静地看了老五一眼,又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似乎伤透了脑筋的样子,无能为力之感表露无遗。他轻推酒杯,示意斟酒。 “首先,什么叫为我所用?我出门只为散心游乐,岂是为了找人利用!再者,我与张兄乃是以友相识相交,你懂什么!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我要骋其才用,你的观点也是不妥的。心灯朗暗室,世上任何一件事物本都可加以合理运用,或者讲,只要遣辞用心,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物不能通过有效而长期的行动去发掘出他的精华。就好比,你在你觉得已经足够炽热的想象中,见到自己能够瞬发寒星五十,这是你期望的极限。而未来某一天,你的想象就位,不仅到了五十,甚至还超越了你的师父、师公,达到了瞬发三位数的非人境界。”朱二语气严肃,一句话一口酒,拉着腔调。 老五凝神恭听,不停点头,然而他目光发呆,茫然而不知所云。不过虽是如此,他内心更是对朱二佩服了万分。 “你明白了吗?” “不太明白。我非人了?” “看来江湖上的传言不假,你们寒星派的功夫的确真会损神伤脑。”朱二起身,拍了一下老五的肩膀,眼睛还稍了一眼老六,意味深长地说道。“走吧,去看看这个让张兄急得要飞下去凑的热闹。老五,你无需再纠结这个。你悟性太低,讲你也不明白的了,你也不用明白。得空到药铺抓些补脑健神丸吧。” 老五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另外,我已千叮万嘱,出门在外不要乱喊,万莫暴露了身份!”朱二忽然停住了脚步。 “好的!太子殿下。” “你真是个猪脑壳儿!以后直接叫我公子!”朱二又急又恼,紧绷着脸,露出一脸爱憎分明的愠色。 “明白,太子殿下!” “老六,老六!晚些把这厮削了清蒸吧!我倒要尝尝这么蠢的人肉是什么滋味的。” “收到!”话一出口,老六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嘴巴大大张开。他压制着内心翻滚的情绪,踌躇再三,进退两难。“真的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何时见我讲过大话?” “好的。太子殿下!” 朱二本正摆出一脸挥泪诛老五的伤感之态,此刻听得老六的话,又哆嗦着嘴角,垂下了眼皮。 “你这老六!你也一并进锅,自行了断了吧!” 他失望而无奈,只轻描淡写地地哼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楼,留下老五老六彼此泪眼相望,无语凝噎。 张二锤潇洒地飞窗而出时候,由于一时间摸不清虚实,脚尖绊到了窗台,一头撞到了苦楝树上。他晃了晃并不足够清醒的脑袋,好不容易才从树上慢慢爬下,幸亏没人看见。 他拍了拍身子,回转过头往上看去,树梢之上的天色已越来越昏暗,但仍旧在雨与不雨之间犹豫。 一条长长的布条缀于楼边,从楼顶挂下,其上只大书香珍楼三字。此刻正随微风轻晃,格外丝滑,它仿佛也进入了醉偃状态。 晚膳的呼唤拉散了人群,但此刻看观者仍众。清风盘旋悲鸣,余人驻足轻叹。 如此地暗天瞑,张二锤忽觉得背上飕飕发冷,心里顿时倒吸口冷气,生出一丝天人互相感应的肃穆。他臀部肌肉绷紧得厉害,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人群。 眼前一切终于脱掉了虚影,完全裸露在昏淡的光影之下。张二锤的心怦怦跳着,慢慢模糊了周围的人影。 他惊奇而伤感地看着被抛尸街上的谢焦虑,满面愁容心事重重。 此时的谢焦虑,浑身血迹斑斑,再没了那干脆坦荡、骄傲立世的模样,像是受到了几夜几日的软硬兼施的轮番占有,他的精神体魄早都已完全破碎了。 张二锤上前扶揽起谢焦虑,眼神恍惚,头昏脑涨。 谢焦虑的面容态度却诡异地显得很安详。他的脸上依然浮现着一抹愤世嫉俗、义愤填膺的微笑。不过笑意已淡,似乎对世界所充满的期待正渐渐散去。 真金彻底被火熔炼,一身无畏无惧的侠肝义胆终究真真地视死如归了。有些风雨总长得不见彩虹,只有血染黄昏,只有忘川黑暗。 树在摇,云在飘,晚风呜咽,灯火昏暗。 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啊!眼睛一眨之间,他失了钱袋,谢焦虑丢了性命!张二锤咬着牙,一阵唏嘘,相怜之意无言顿生。 一位人老心慈的老大爷似乎见惯世面,正用矍铄的眼神看着张二锤,他阅读理解到了张二锤那十分诚恳的多愁善感、甚至心死形废的内在,不由得带着同情的口吻,绘声绘色地给张二锤说了一遍抛尸过程。 好个山猪会,当真肆无忌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张二锤十分谨慎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不说话。他情不自禁抱着谢焦虑,忽然想摸摸他的兜。 只是此刻,人们都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盯着张二锤。这让他不太方便下手。 “张兄,你没事吧?” 这时,朱二也排众来到了跟前。 “我没事。这位是前些天刚交的愤世书生谢焦虑,他本有着一腔执着、深沉的热血。”张二锤看着浑身创伤的谢焦虑,又有些哽咽。 “此子溘然,实可嗟痛。然莫叹英雄似逝水,世间万般皆是命。”显然,朱二有灵敏捕捉人类复杂感情变化的能力。 的确,张二锤也早知道,谢焦虑的热望与憧憬,强烈却不能持久。 “是啊,真是可惜,转眼便折在了残暴的山猪会手中……” 痛惜之情,不能已已,张二锤慢慢抬起头,勉强挤出一抹笑。他话没说完,忽然有点反常地止住了声音。 朱二噤声,顺着张二锤目光的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一脸疑云。 第35章 他乡遇故知 张二锤却是不由一惊,腾地站了起身,愣在了当场。他定定地望着,身子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所到处——好熟悉,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身影。人生事,不全然只会让人低落,也更有可以瞬间拉高情绪的。他心头突然有怒意升起。 张二锤还以为酒意朦胧的缘故,略迟疑一下,眼睛微微一闭一睁,再次盯着细细打量了一番。现实果然已第一时间把生者和死镇交叉对照,紧紧联系了起来。他心头骤然再次揪紧,真实与幻象、可见与无形的边界瞬间影迹模糊,怒意也清晰了许多。 暮色从街道的尽头策马而来,眼前一切越加灰蒙。天色正式暗沉了下去。 张二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望了一眼这春夜里转眼间就变得萧萧瑟瑟的天地,一片茫然。几只乌鸦扑腾着,在天上盘旋良久,一番翻飞闪烁之后,沉落在了街边黑色的树梢中。 一些开夜市的小摊档已经早早支棱了起来,点着了微弱的灯火,忽闪忽闪间不觉让人心生温暖。但有一个人除外,那便是张二锤。他此刻并不觉着有丝毫暖意。 宛若刀尖的眼光再次回到那人身上,死死地看着。张二锤内心的怒意开始变得复杂,情愫混乱。他觉得茫茫的岁月里,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直至泯灭了身体的感知。他实在不太好相信眼前的一切。 这实在是一种极为特别的、意志模糊的通感。 是罗安! 茫茫江湖,如梦人生,荒诞世事,离奇旧魂。胖胖的身影远远映入张二锤眼底,只见得罗安发型依旧风骚,耳朵仍然招风。 罗安并没有枉度岁月。他虽还是那副毫无沉淀的模样,但躯壳的扩建更已肉眼可见,模糊的脸色看起来也成熟了许多,一身华服比过去更要光鲜了。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张二锤一眼便如见其肝肺,看穿了他朴实无华的蛇头鼠眼。 张二锤茫然伫立不动。他承认自己又走神了。毕竟眼前一切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他冷笑着眺望着,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精神开始重新抖擞,阴郁的脸上稍微露出了一丝若无其事的光亮。清风脱然,是熟悉老朋友给他带来了隐隐的慰藉。在此地重遇故人,张二锤由衷地感到奇妙又荒唐。 此刻罗安显然正处于工作状态,他站在一个小摊档前,身后带着一班狗腿子。 激情冰糖肘子档。不知是新品上架还是业绩不够,档口正在大搞促销。而老板似乎有点受宠若惊,正讨好地热诚邀请罗安他们享用精挑而出的、品质尚佳的激情大甜肘。猪肘子看上去色香味俱全,毅然决然将自己全然奉献而出。 然而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猪肘子和它的老板,期望都很快落了空。 虽然充满好意的激情甜肘看上去的确别有一番韵味,但罗安马上便表示了他的遗憾——他慢慢地伸出手,一把将其拍摔落地! 这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完全符合恶霸行径表现。 空气顿时凝重起来。罗安身后如虎狼枭獍般的小弟们耳目精灵,瞬间对着肘子摊老板呼喝叫嚷怒叱恶骂,甚至有人二话不说直接粗暴地砸了起来,档口马上变得杂乱不堪,摇摇欲坠即将散架。 这一切发生得很是突然,动静再次惊动了大街。但旁人尽皆沉默看着,无一人胆敢指指点点。任谁也都看得出,这些恶霸显然不好惹。 罗安满意地看着小弟们的行动,并在近旁一个小弟身上擦了擦手。目光落到猪肘子老板脸上时,又呆板地严肃起来。 “你怎么会觉得我有空跑到你这来吃甜肘,啊?”他盯着猪肘子老板缓缓说道。 “罗主管,您这是?”猪肘子老板拘谨地站着,不知所措,下意识地问了出口。 “你莫要装傻扮懵,白白浪费我的时间!”罗安对老板的神态未加理会。他的脸色像阴沉的天色,渐渐表现出了不耐烦。“如果你想着就这么赖数,我可以明确跟你说,你可打错了主意。” 罗安说完,又挥挥手指,示意小弟准备动手。 猪肘子老板非常为难,他忖度着,踌躇了片刻,却还是慌忙抖抖颤颤地交出了一大把银两。所有的勤劳和成就一下就掏空了,低阶生意场的情况千篇一律。饱受生活摧残的姿态,使得他瞬间显得十分弱小而现实。 “这才对嘛!做人应该谨言慎行,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我们会里金融业务办得妥,你更何愁甜肘生意不日上?”罗安笑吟吟地接过了银子。接着他又从凌乱的摊面上取了个激情甜肘,啃了起来。 好一副谈笑风生、饮啖自若的样子。非常道貌岸然。 见得事情如此顺摊,街上却响起了阵阵失望的低语。活得模棱两可的凡众,看热闹不嫌事大。 张二锤却只是凝神眺望,紧紧地盯着罗安,并静候着罗安的眼神与他交会。 “猢狲手里的果子偶也漏缝,可是罗主管您的高利放款,却永远万无一失,甚至本利都加倍捞得回来,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罗安身边一个小弟高声赞道,满脸佩服之色。 “你这算是恭维?”罗安停住嘴里的动作,盯着那小弟,一脸的不悦。 “罗主管,山猪会有您在,必然会宏图大展节节高升!”小弟连忙改口。 “那还用你说!”罗安凛凛然微微点头。 正待抬脚,罗安身形忽然一顿,扇耳轻抖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讶然转过脸来,同样没怎么费劲就发现了人群当中的张二锤。 罗安的眉毛瞬间都要竖了起来,神色怪异地打量着张二锤,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宽广的额头之上也皱起了条条竖纹,让人叹为观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了下来,终于也从恍惚感中回过了神,露出了宽大为怀、不计前嫌的轻笑。痛快极了!工作顺利之余,竟还有一场他乡遇故知的喜相逢! 罗安实在抗拒不了自动向张二锤走去的脚步。 第36章 以貌取猪 “张二锤,果然是你。”罗安笑着,但他的声音冷冷地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好久不见。”张二锤朝着罗安眨了眨眼睛。第一下听到罗安的声音,那声音真是熟悉得来,又显得模糊而缺少真实感。 “的确好久不见。”罗安一边三下五除二啃着激情甜肘上最后的肉,一边语气平稳地说道。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两颊的肉挤压着,神情在这一刻却似乎变得一往情深。 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张二锤并不太在意这些。 “此时此地见到你,我真万万没想到。” “我也没料到。不过无可否认,这实属是意外的惊喜。”罗安咧着嘴,露出球形的微笑,那三重的厚厚下巴特别惹眼。自小到大都高高在上的眼神终于冒了出来,熟悉地夹杂着瞧不起人的成分。他沉湎于官能的享受,叹了口气看着张二锤,眼神极为狡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跑到这里来自取其辱。” “你的样子简直让人心生同情。我在想,你尚未完全开化的脑海中,是不是又在做着什么可怜的懦夫翻身梦了。”张二锤的语气摆明了已经认定罗安不会成材。 “张二锤,你果然天生就有一种捣乱人心的气质。你凡事都看不顺眼,话也永远都是如此,让人听起来就觉得不那么顺耳。” 嘘寒问暖的气氛顿时付之一炬。二人毫不虚伪做作,不绕弯路,三言两语间亮出了真实的似乎深度对立的精神写照。 异地他乡见故人,罗安非常开心地吩咐手下小弟包围住了张二锤。果然成熟了,真的有了一丝大头目的气派。虽过于守旧且显得徒劳,但这仍很能表现出罗安的职业素养。 “张兄竟识得如此严峻人物?”朱二忽然开口,他望着张二锤,一脸玩味。 “朱兄可别小看了他。这位体型庞大的小伙,算得上是我自小便认识的贵族,他果敢地将地主野蛮、胆小、狡猾、残忍、淫荡与残暴的品质发挥到了极致。”张二锤似乎对罗安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赏。“而且看如今,似乎还已有了显着的进步,更引人注目了。”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虽然作恶积极,但他也没到出名的地步吧?你认识他么?”张二锤眉毛扬起又落下。 “我是说他太壮了。肥壮肥壮的,还满脸岁月在其上艰苦探索的痕迹。”朱二露出一副打趣但实事求是的神情。 张二锤哈哈大笑,甚至想为这句话的精彩报以热烈掌声,但他忍住了。 “朱兄勿以貌取猪。别看他沧桑得一塌糊涂毫无智慧的样子,其实他也才二十来岁,头壳骨都尚未变硬。对了,他爹也是与韦善良一般的捐官呢!” “如此看来,亦是罪已当诛的好领导。” 罗安早从情绪亢奋中摆脱了出来,此刻已经听得满心窝火,一张脸挂满了坏天气。这回他没有了曾经畏畏葸葸的神色,他张狂的神情似乎在大声告诉张二锤,他再不是一个好捏的软蛋蛋! “张二锤,你哪来的为奸狼狈,搁这儿旁若无人地胡侃瞎扯,当我死了?”罗安不快乐的嘴已经高高扯了起来。 话音刚落,他的小弟们已经醒目地扩大了包围圈,将朱二也看了起来。大帮派风光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哎你别说,我未见到你之前还真一直是这个想法的。”张二锤定定望着罗安,仿佛那是全天下最自然的事情。“甚至在道德层面上来说,我也曾替你感伤过一小会儿。” “噢,可真是难得,我应该感激涕零?”罗安语气滑稽地作势道。 “那倒不必。那只是我个人的行事评判标准。” “我也有我的标准,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等你完犊子了,我也会为你流两滴泪。”罗安重新微笑起来,故作意味深长。 他知道,作为一个普通小混混可能确实无能为力作出报答,可作为一名山猪会的高级会员,那就不一样了。 “为我流泪?现在显然言之尚早,再者说,我岂敢劳你牵挂一辈子。”张二锤的眼神里堆满了嘲弄。 “你错了,我已准备好马上为你落泪。” “果然人肥了心眼没长,发怨当报。只是,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张二锤道了一声歉,只微微一笑。每次与罗安拌嘴似乎都特别有意思。“不过你也无需灰心,毕竟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愿望,通常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 “莫不是你以为你张二锤一个野山炮加个这么瘦弱的同伙同仇敌忾,今晚能逃出生天?这简直荒诞到可笑。你难道瞎了吗,我可并不是一个人。”罗安嗤之以鼻,手不自觉地摸出了别在腰间的长长的佩剑。他看着张二锤,就好像张二锤在发神经似的。 “看得出来。”张二锤处之泰然,别了一眼罗安。 “我们早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了。”朱二与张二锤相视会心一笑。 毫无熟人相见的亲切可言。场面陷入局促的沉默。 “底线的沦丧真是令人心生悲凉。张二锤,你这是玩物丧志、玩火自焚!”罗安这才明白他们二人意有所指,他身上轻轻一抖,唇角扯了下,又改了脸色。 “听起来,他好像很有把握的样子啊,张兄!”朱二立即对张二锤表达了强烈的关切,并装作显露出极为不安的样子。 张二锤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了看围着他和朱二边上安静地待着、准备起动的小弟,一脸无语。 “冒昧问一句,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强烈的信心,是这些番薯蛋散么?这些惊喜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特别。” “你敢小瞧我们山猪会?再说了,我也早已并非那个只会三两下手脚的罗安,你别看我温和而节制,其实我早已暗地里加强训练,自我提升,将自己锻炼得刚猛无比了!我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岂是你两眼能够揣度的!”罗安大为恼火,他恶狠狠地斜眼看着张二锤,目光坚定,语气并不亲切。他将愤怒而自大的情感发挥在毫不犹疑的激昂里,他的手也攥紧了剑柄,正竭力表达着他最诚挚的敌意。 罗安一众小弟的怒意与他不相上下,气氛已经十分沉重。 张二锤仍在打量着罗安,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竟还学会了利用吊儿郎当无所事事之外的业余时间,来规划自己的未来发展。虽然有些不切实际。”张二锤依然微笑着,却对罗安的较劲强硬毫无反应。他又移开目光,看着朱二,以轻松的口吻调笑道。“朱兄你可快学学吧,都是贵族,你看看人家的上进心,朴实平凡但却坚毅勇敢,祈求一酬素志,小展才略于天下,你却只晓得一个酒字!” 张二锤说完,嗝出一口长长的酒气。 “是我不思进取了。”朱二哽咽着回答,好一副估计明天不到午后都缓不过劲来的惭愧神态。 说完,还不慌不忙和张二锤一齐,矫情饰行地望着罗安。 第37章 用力可怜他 罗安听着二人的揶揄,牙关都要咬碎了,显然他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 “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等下我把你们压在地上摩擦的时候可莫大声求饶!我告诉你张二锤,这一切的上进,归根到底可都是因为你!自从小花铁了心不理我,我便移民到县里来了。” 罗安说起小花,他迟疑了一下,脸上又有几分淡淡的茫然。 张二锤心里愕然一笑,哑口无言。这还是个讲原则又上进的黑社会混混啊!对热爱的姑娘竟然会选择这样放手! “真是多得你了,张二锤!” 此时,罗安的脸上已又尽是得意放情之态,小小的眼里塞满了欲癫欲狂的激动。他正搜肠刮肚,努力搜寻着几句可以标榜自己成就的话。 “我早已明白,什么情情爱爱的,全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全都是腐烂易逝之物。我知道我唯有向往更高的层次!是得感谢你的推波助澜,张二锤。让我终于挤进了大树底下乘凉,从一个小小的乡镇级小队长升级到今日的高位——如今我可是山猪会炙手可热的核心人物了——扶贫助农金融项目主管!” 罗安一边说着一边骄傲地仰起头。脸上满是自命不凡、得意忘形的虚妄,他并没有把张二锤曾对他的压迫当作人生污点。他意兴甚浓,不得不承认,看到张二锤有些吃惊的样子,他心中窃喜。 原来那终日外出办公的破主管竟是罗安。张二锤的确微微吃了一惊,却又不由得都暗暗一笑。 “这听起来还真是一番野心勃勃的、非常大胆的个人发展。不过,你讲得好像你的职业生涯就掌握在我的手中一样,这是不对的。不然,等你梦碎时还赖我,我可受不起。” “现在整个山猪县!固定商铺、流动摊点都归我统管!整个!山猪县!张二锤,做人是要靠个脑的,粗野武夫能干什么!你总是对等级秩序的权威不屑一顾,实在愚蠢至极!如今我手握重权,兵强马壮,现在就教晓你如何做人!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因果报应,要怪,就怪你自己。” “不错,听起来,你是像头猪站了起来。若是没有我,你甚至倒是还有机会加把劲,跑起来的。”张二锤看着罗安,那表情就像是在小声比比——你真是个十足的白痴。 “够了!谁受得了你的唠叨和教训,莫用你可恶而无聊的理论来刺激我。” “只可惜,你这被欲望催生却又与欲望无缘的追求,只是一种近似于美好但绝不美好的理想,源于经验却又不成其为经验。”张二锤摇摇头,甚至加大了嗤笑的力度。“你跑来挑逗我,那理想夭亡半路,就的确是咎由自取了。” “杀猪竖子,敢为狂逆!很好,你再没时间去感受生命最后时刻的意义了!”罗安的话从牙齿缝里咬出,有深刻的不满和决绝,声音特别有力。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他脸上挂着狞笑,露出浓浓的凶意。“弟兄们,马上给我用力可怜他!” 罗安发出了命令。他的表情像极了这商业大街入夜后乍暖还寒的凉。他眯缝的眼光,更加强了冷与硬的感觉。 十几个小弟立即摆好了架势,准备一哄而上。 罗安知道,在这一刻,他已完全占了上风。 白日早已完全灵感枯涸,天地暗阴通砌,万物都难以抵御时间的摧残。雾叶追重,湿羽飞迟,微风吹拂,灯火明灭,山猪县的春夜也别有一番滋味,只可惜此时街上流连的人皆无赏心。 “慢着!” 这时张二锤忽然大喊了一声。 “哦?张二锤,你也要打破常规、跪地求饶?”罗安看起来很吃惊,转而又一本正经地开始嘲弄。“我承认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了,但我不是你,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投降。张二锤,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初有多欢乐,现在你就会有多痛苦。今晚夜,你不仅要把以前的惬意还给我,还要加上利息!不过,看在你如此输诚的份上,我愿意倾尽全力帮助使你少些痛苦。你们!下手重点,利落点!” 罗安说得唾沫横飞,但贫瘠不堪。典型的疯子式思维,张二锤心想。 “拙口钝腮的,莫在那自命不凡,徒自劳费心目。无可否认你或许是有了一定的进步,但你浑身的脂肪里填的依然是乡村级智慧。趁事情还没有变得不可收拾,你最好态度放端正点。” “我老早就想揍你一顿劲爆的了。今儿搞得这个场面,你又浪费了我太多时间,无论如何我起码得卸下你一条胳膊。” “你的确完全有权利为自己选择要不要全尸。”张二锤盯着这个胖子勇敢地在危险边缘反复试探,不禁一声叹息,直接亮出了剑。“虽然今日山猪杀了不少,但我这柄新剑终究还在试剑阶段,你皮厚肉多,就拿你来继续开开刃吧!” 罗安眉头一皱,轻盈笑意又骤然转为勃然大怒。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张二锤,意识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了。 “铁蛋认识?他是你可资借鉴的前例。另外,山猪会的大部分精英头目,今天已经屈服在我的草鞋下。崖倾光难留,你乘凉的树都要倒了,你还想挣扎么?”张二锤带着一副宽厚善良而又诚恳的神情,谆谆善诱。 罗安听了只微微一愣,便不屑一顾地盯着张二锤。 “相当新颖的一套,想象得很有创意。你已羊入虎口,再胡乱挣扎也于事无补。我不想再听你啰唆,我们铁会长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 罗安毫不犹豫地下了动手的指令。 一个小弟争先发动,一蹦三尺高,刀下是一招直白而正统的劈山式,却只势如劈竹,显见身手气概相当有限! 果不其然,转眼他便倒飞而回,摇摇晃晃地跌退了下去,接着烂软在地。在夜色里亮起寒光的大刀,此刻已不知所踪。 在众人还在不明所以之间,只见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晃入了包围圈。 是老五! 他庞大的身形只一闪,便拦在了怒冲上来的小弟面前。龙行虎步,雷奔电掣,掌起拳落,酣畅淋漓,一众小弟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飞落满街! 罗安本时刻准备拔剑,眼下心里自觉凛然。人产生惯性思维是理所当然的——看着不断倒下的手下,他皱着眉,脸色渐渐发白,似乎明白自己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决定。虽则如此,他面上却仍是一片冷色。 第38章 鸡立鹤群 仍不死心的小弟们再度围攻而上,然而,却仍只能再度发出声声惨呼,脱节倒地。又是一轮东飞西掷,哀嚎一片。场上只剩下了混乱与荒悚,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无穷活力与无限脆弱瞬间换位。他们气息萎靡,受伤的眼神怯懦地仰头望着。 “啊,这就是武林巅峰超人的力量吗?”小弟捏着断开的关节,相顾惨然,露出性命难保的惶恐。 “他的胸肌简直让我窒息!我无法呼吸了!” “我似乎窥探到了人类生命终结的秘密。” “大侠饶命!”有小弟见老五脚步未停,情势危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切换上了一副直白祈祷的样子。“我本纯良好小伙,是被恶人所胁迫的!大侠原谅我!” 独立一旁的罗安,脸上也情不自禁开始露出了规模变大的惶惶不安。他的小心肝仿佛一时间遭受到了重击,他幻想中的画面还没来得及成型,已瞬间被撕裂,场面同预料相反,他丢尽了脸面。 从罗安脸色的苍白和颤抖程度看来,毋庸置疑,他既愤怒又不甘。张二锤收势静看着,没有插手的必要,现在是老五的表演时刻。 街上众人早已散尽,只余夜色渐浓。 “不够痛快!这些零杂碎还不如午时香珍楼的那批。”老五此刻也收手肃立,他双眉横拧,目中寒光迫人,依旧一副一望之下便猛地给人一种威势凶煞的震撼模样。 已无行动力的小弟们被目光扫到,更瑟瑟发抖起来,开始完全不顾道德谴责大声求饶。 “到你了!”老五却没搭理他们,冷冷的目光直射罗安。 被老五一指,罗安不由得心底一阵发怵,心跳骤然加快。环视一圈,张二锤、朱二、老六几个也在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看,他顿觉自己此刻鸡立鹤群。他垂下脑袋,再度咬了咬牙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而后噌的一声,剑已出鞘。 罗安很快止住了抖颤,规规矩矩地摆出了起手式,剑指老五!他到底不再是个完全只晓得瑟瑟发抖的怂蛋。 “无姿势无实际!”还未出招,老五神色睥睨,嘴角一掀已露出一脸不屑。他五指猛然一攥,爽快的拳头便随脚步的瞬移,大开大合挥了出去。 罗安没有应声,但身形同时动了起来。还别说,他的脚法看来尚算轻灵,老五凶悍的几拳全被他巧闪而开。 老五紧咬住罗安的身形,却不料被罗安寻得了个空隙,剑光骤然亮出,有若虹飞电掣的一击,又有如毒蛇吐信。 老五轻敌,这才刚交手不久,一个不觉腰间便竟见了血! 罗安的招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张二锤,在他的认知中,罗安可不是如此好手。莫不成老五肌肉迟钝,瞬间低迷了? “莫真当我好欺负了!”真正热身动起手来,罗安没了一丝惶恐,尤其在一击得手之后,他倒再次显得信心十足了。 老五抹起腰间的血,指头捏了捏,稍微望了一会儿,笑中带怒。 “看来我们还真要好好盘桓盘桓了!”老五吹了一声口哨,一身肌肉猛然绷得更紧,双掌以扛鼎拔山的威势,瞬间劈天盖地而去。 场面再次出乎罗安所料,转眼间老五便占了上风。 就在罗安一个黯然急退之时,老五的手臂忽然诡异地长长探出,右掌无声无息直插罗安胸口!罗安避之不及,如遭刀刺,顿时面露惨色。 然而,攻势未止。老五忽然屈指为半拳,又是一道霸道的暗劲狂吐而出,罗安嘴角渗出了鲜血!让人惊异的是,老五这一招还有后劲——他手腕一折,威力最大的一招猛然轰在了罗安胸口上。 眨眼间的单手三连击,当场扑灭了罗安自信的气息。他再度狂喷了一口血,骇然变色。他初初一剑得手,本料想能大战三百回合。没曾想老五竟这般悍猛! 幸好,还活着!罗安用手搓了搓心口,紧了紧有些疲倦的脸颊。虽受了不轻的内伤,但他仍有一战之力。抬起眼之时,一柄长剑舞得已更是沉郁顿挫,险招频出。只不过太拘泥于技术细节,反而失却了长剑的灵动和精准。 漏洞百出的剑招之下,老五更是如入无人之境,他忽进忽退,视长剑为无物。罗安渐渐只余招架之力,在不断的格挡中,口角血流不止,手脚越发肿痛。 忽然啊的一声,罗安折了一臂!只见他整条左臂无力耷拉着,伤势显然更重了。 内外重伤双管齐下,一切都毁了。他这个主管的所有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一念及此,罗安心里不由得凛然一苦。已别无选择,他眼睛通红,集结着所有的残余气力,亮起了势不两立、在所不惜之色,长剑一抖,准备杀身成仁! 场边的张二锤已看出,再缠斗下去,无需盏茶工夫,罗安将必败无疑。事实上,重量级本就相差太远,罗安的功夫虽然大有长进,可也远非老五对手。 就在张二锤一念刚落之际,老五猛喝一声,飞身一掠而起,眼见便要一拳轰落罗安天灵盖上!这一拳显然有着碎石裂金之势,被它砸中脑袋,瞬间便世界再见。 罗安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迅速提剑,欲以攻代守,然而本就不快的速度在伤损后更显迟缓! 来不及了!眼下的凶险情况,难逃难避,他无以为继,已经毫无抵抗之力。 生死只在一瞬! “老五住手!” 张二锤正待开口的时候,朱二忽然适时发话,冲老五摇了摇头。朱二倒是心细如发,时机把握得相当巧妙,看来定然也是高手! “罗安,我劝你趁早恢复理智。我本给你概括了最重要的事实,而你因为我的和善,觉得那一切好像并不那么血腥和痛苦。”张二锤久久地看着罗安。“香珍楼其中的血腥奥妙你没能体会到,致使如今一身伤痛,可是你自己固执己见的问题。” 他的声音不算大,不疾不徐,平平淡淡的。可此刻让人听起来,有着极强的说服力——罗安惊魂未定的肥脸蛋微微颤抖,立刻相信了张二锤。 张二锤一番说话他听落虽冷如冰霜,直刺入耳,但他已知道这的确是事实。他清醒了几分,身子也僵硬了几分,他更加小心了。 恐惧渐长,余愤未熄,罗安口中虽还渗着血,手上却把剑柄握得更紧。 第39章 大吃几惊 张二锤望着罗安此刻如同惊鸟扑棱震颤着翅膀仍故作坚强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 “你无需紧张。当场要你命的话,方才便不至于喊停了。明人不出暗招——其实我还有些紧要事问你。” 罗安闻言心情冷静了下来,他好想开口回应一句问你个锤子,可是他的喉咙忽然像打了结一样发不出声来。双方视线碰在一起,他狠狠地避了开去。 “很好。知情识趣,省事。”张二锤却像丝毫没有察觉罗安的异样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要的是真诚的坦白局,现在,真正考验你性命的时刻到了。” 罗安立即又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老五,又把目光转回到张二锤身上,却依然沉吟不语。他已经疲惫不堪,脸像白纸一样,还浑身难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久久难以恢复平常心。 “罗安,你为什么要屠戮山猪镇!”张二锤忽然劈头盖脸地沉声吼出,话罢又顿住不言。仅有的一点醉态已经完全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死死盯着罗安,眼睛一眨不眨。 张二锤的声音如雷鸣响彻罗安耳边,把他给吓了一跳。同时,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罗安心中惴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看样子很是慌乱。 此刻张二锤却是眼光微微垂下,只看着自己的手,手掌合上,打开,合上,打开,轻闲松懈,百无聊赖,绝非马上要出手的模样。 但在罗安看来,这显然是一个不对,便马上要握剑的态势! 这是罗安今晚第三次感到如此震惊了。不过他的经历到底也非比寻常,很快反应了过来,同时精神稍稍振作了些。 “要杀要剐,动手便是,你讲这些杂七杂八的来污蔑我,意欲何为?”罗安只迟疑了一下,便带着不悦的神色,强自挥剑指着张二锤。他的声音刻意高调,明显色厉内荏。 老五立定一旁,双手抱在胸前,冷冷看着。朱二和老六也饶有兴致地望着张二锤和罗安,似乎对谈话内容特别感兴趣。 “你到底是如何下得了这般毒手的?”张二锤吐字冷哂,迫不及待地步步紧逼。 “务实一点吧,张二锤,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罗安哑着嗓子,满是鄙夷。又似乎是没怎么显得不情愿般,自言自语继续说道。“我自从到山猪县以来,从未离开过。” 他放弃了直接的解释,但也算是正面给了张二锤回应。想起山猪镇,他的神色也已有些冷,感到意识有些无助地模糊了起来。 张二锤一直盯着罗安。见他出言坦荡,倒也不像假话。 “行,就算你没参与屠戮!堂堂山猪会,行如此骇人耳目裂人心胆之举,我不信你没收到一丝风。” “我当然知道。”罗安点头表示确定,恹恹而道。“而且,对付山猪镇的全盘计划,我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张二锤眯细着眼睛,面色看起来很是吃惊。他惊讶的是,罗安竟然没有一丝负罪感。 “我见你也算得上人心未尽丧,为何不尝试阻止?毕竟你作为山猪会的什么主管,总该有说上话的份吧?山猪镇,那可是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 “我为什么要阻止?”罗安低声嘀咕着,略略不以为意。他自己也觉得很荒谬,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 张二锤说不出话来,再次惊住了。 “你自己看看当今时势,天下秩序已坏,况且世间事情本来就错综复杂,人也不是单纯的捕食者。生存与摧毁,主宰与抵抗,选择罢了,终究是山猪镇的人自己缺乏远见,满脑子的不信任和敌意作祟,背时发瘟,没走上与新时代和睦相处的道路。不如我具备超凡的智慧以及不断自我进化的能力。” 罗安霎时之间仿佛从某种意识里觉醒了过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暂时摆脱了心中过于露骨的黑暗。说完还整理了一下衣衫,想收拾好外貌形象,以便充实和完善自己的理论。 张二锤讶色越浓。 “想不到,这种说话你都讲得出口!真是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张二锤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朱二和老五老六,他们顿时当场吃惊起来。 “你方才还羞愧难当、准备负疚大哭的!”张二锤实在难以置信。罗安情绪转好,怎能不让人扼腕痛恨!“怎么可以如此转眼就骄傲地怯场了!” “我羞个锤子哭个锤子!你喝酒喝昏了头了吧?”罗安马上打断了张二锤的话头,他变得极度亢奋,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确现出了一丝哀伤的神情,但紧接着,在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又好整以暇地开始宣扬起他组织的正确领导性。“山猪会不过是想矫正、消除和改变一切劣质旧俗。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山猪会乃是引领新时代良性发展的先驱!” 经罗安这么一句下来,连朱二都真的大吃了一惊。商业大街上死一般的沉寂,几个人全都一动不动。 “罗安,你真是太令我刮目相看了。”张二锤的话里带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看来你对这个天下的不满,已成为被洗脑的关键点。” “倒是我高看了你,张二锤,你终究只能是个无为的杀猪佬,没出息!”罗安的目光有些迷离,神情也有些激动,他似乎升华到了更高层次的境界。“你对这个天下的理解实在太浅薄了。” “任何解释都是很主观的,更何况处心积虑的狡辩。只是,无论你如何狡辩,如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摆在眼前、非常清晰,无非是你们山猪会丧心病狂。” “没错,主观,你不觉得你这个所谓丧心病狂的结论,也很主观吗?这就是所谓的想当然。即便真的丧心病狂,但事出皆有因,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因素导致的这一切?” “什么因素?”张二锤脱口而出。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参与山猪镇的计划。我乃搞县城经济的主管,只参与和负责山猪会的经济发展大计。” 张二锤措手不及又是一惊,脸色微微涨红,他又有些窝火,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朱二几人亦皆沉默不语。相互对视,彼此都是一副错愕的神情。 第40章 理论大师 罗安似乎非常满足于眼前的局面——这种被他所俘虏所掌控的局促,让他嘴角勾起了一丝资深老指导的浅笑。看着张二锤几人尽然沉默,他越发觉得轻松起来。 “以往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你有什么可遗憾的?唯有痛快地活在当下才是最真!张二锤,虽然你没有长远的目光,但也没必要只盯着过去。生活终会继续,江湖从来不是一潭死水。”罗安一边说着一边收起了他的剑。他知道,他唇舌的挑衅已经绰绰有余了。 张二锤瞟了罗安一眼,似乎始终很难相信他这副言之凿凿的面容。已洗心革面的恶霸真是棘手,听他再说下去无异于受灾。张二锤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渐渐入夜,商业大街也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休息状态。 过了好半晌,张二锤才回过神来。他有很多的不满,但不能让无足挂齿的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 “如此看来,你跟山猪会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究竟与我不相干。”张二锤对罗安与山猪会的渊源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他顿住片刻,又紧紧叮嘱罗安。“我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确切的答案。” 罗安眉头一皱,满脸疑色,似乎觉得张二锤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儿奇怪。 “长月山之事,你可有份?”张二锤目光如炬,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回忆强烈,令人深感悲伤和痛苦,他又想起了长月山日常生活中纯净清澈的点点滴滴,历历如在目前。 罗安这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收起了笑意,平静地露出了一脸懵里懵懂的毫不知情。 “山猪会屠戮长月山一号山头,并焚毁一切,这件事,你可有参与?” 张二锤一直凝视着罗安,他看出了罗安心中疑惑,便再度加重了语气,把那桩惨痛的事实讲了个事略大概。说完,他用不刻意去想的方式在等待结果,无论风雨如晦,无论一片空白。 “屠戮?长月山?我没听过会里有这个计划。” “并非计划。是已经发生了的既定事实。” “那我可不清楚了。”罗安断然摇摇头,做出清晰的回答。他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了这一切,十分坦荡地盯着张二锤。“你完全不必告诉我这些毫无意义的细节。” “当真?” 罗安仍然如此冷静,倒是大大出于张二锤意外。从表情上看,罗安似乎还真的与此事并无瓜葛。一时间他心头有些闪烁,既难受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苍天照心,我无所讳言。”罗安再次迅速而坚定地答道,神态表情显出了他的胸怀磊落。他定定地看着张二锤,嘴角带着微笑。然后笑容慢慢变得讽刺,他又出招了。“张二锤,就算你觉得你的人生一团糟,也不必把你的遗憾和愤怒甩在脸上给我看,这毫无意义。你若是柔和一些,换一个更温情的方式来表达,我或者会用心同情下你,并愿意与你一起探讨,以解决现实矛盾。” 张二锤蹙起了眉头,难过与难受一时冲破藩篱,明目张胆张露在其脸上。 兵不血刃而成大功,恨心得发,爽!快感喷薄而出。罗安看着张二锤一副无力难当的样子,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又装作和颜悦色地再次添了一句—— “但其实探讨也无用,因为——真可惜哦,我对这一切的确完全无从知晓。” 死一般的静寂笼罩住整条街。这静寂仿佛已渗进了张二锤的血中。他朝罗安瞥过一眼,仍自垂首无语。 当此殊哀,张二锤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过了好久,他的面色才慢慢恢复了平静,但心中仍是甘苦无数。他很想继续保持怀疑态度,但罗安的语气越发爽朗干脆,显然有着让人颇为扫兴的正大光明。他实在已不得不相信罗安在这件事上的无辜,然而罗安究竟也是山猪会的一员…… 就在张二锤脑海中的混乱正络绎不绝狂冲乱蹿的时候,罗安的声音忽然再度想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二锤,你找我怀旧,想从我身上得到慰藉、想借此宣泄愤怒,简直是异想天开。”罗安摇摇头,继续滔滔不绝。“你是明知道的,我这个人立身行道,终始如一,断不可能做出那些事。毋庸置疑,一个人缺乏基本的判断力,只能劳而无功,自讨苦吃。” 被罗安盯着嘲笑,张二锤的神情终于慢慢和缓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地松了口气,暗自感叹着,脸上再次浮现笑容。短短的片刻,他展现出了惊人的自制力和行事力度把握。 “你总结完了?”张二锤迎上了罗安的目光,双手抱拳,把手指压得咔咔作响,又捏着肩扭了扭脖子。 一旁的老五见状,垂着的双手又开始绷紧,他阴沉地盯着罗安,微微握紧了拳。气氛瞬间从保持沉默中跳脱了出来。 罗安不由得心里一惊,开始不知所措。他连忙止住了实在是不自量力的自鸣得意,表现得极为收敛。 “看来你被敲打得还是不够。”张二锤的话语和动作都有些模棱两可。 “你又要干什么!”罗安的呼吸十分急促,慌乱气息喷射到张二锤的脸上。 罗安的反应有些滞后,几乎忘掉了当下不容忽视的创伤与暴力!镇定忽然受到了挑战,变得荡然无存。此刻的他,看起来既可怜又茫然。 “你如此敏感的行为,真是总能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幽默。看来无论你成了怎样妖言惑众的理论大师,终究一如我所想的愚蠢。”张二锤听得到罗安渐渐加急加大的呼吸声,摇摇头笑道。 “我发誓我刚才所说的都是真话!”紧张被唤回重构,罗安震颤着提高了嗓门。 这时,他的断臂之上热血又止不住地涌流了出来,他慌忙紧紧按住伤口,再度感到了强烈的惶恐不安。事情的发展似乎远比他想象的不利,他只有最大限度地保持着谨慎。 第41章 尽量打死你 “对此我毫不怀疑。”张二锤笑了笑道。 罗安感到奇怪,一时脑瓜子有些消化不良,茫然无可辩驳。他猜不透张二锤的意思,呆立当场,一动不动。 又是一段长长的一言不发。街道空寥,几人之间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行色匆匆的风刮了起来,张二锤忽然开口。 “罗安,你不觉得你该滚了吗?” “我能走了?”罗安以一种猜疑的口吻问着。抬起头东张西望两眼,表现出自怜自贱的困惑和惊讶。 “好吧,既然你的去世妄想症爆发,那便让你如愿以偿,把命给我留下来吧!”话音未落,张二锤脸上略微一沉,爆发出了满身寒气,锋锐直指罗安,可谓直截了当。 罗安顿时吓了一大跳,热血上涌,两眼潮红,他什么也再没说,再次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刚刚稳住了形势的断臂伤口,眼见又开始流血。 不得不说,胖有胖的好处——他的血可真多,仿佛流极也流不完。 “张兄,你得承认,你太高估这胖子的智力了。”朱二眼睫挑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就凭他那些苦心孤诣但条理不清而又违背规则的狡辩,实在不足以说明他理解和把握良机的能力。忽明忽暗的波澜起伏,他怕是适应不了。” “朱兄,你的观察力当真敏锐!” 几人像是建立起了某种默契般,眼睛忽然齐齐盯着罗安,不约而同大笑了起来。如此情形,仿佛他们一伙才是压迫无辜百姓的恶势力。 罗安露出了一副未老先衰的狼狈样子,在心不在焉的慌乱之际,他感到有些气闷,但眼里并没有屈服之意。他无话可说,虽已左支右绌,手中剑还是稳住了情绪,微颤着再度拔出,一抖而开,对张二锤的简单夺命请求表示再三谦让。 这番必是一场更艰苦的生死战! 朱二这时不由得更觉好笑,以下颔示意老五进入作战状态。 老五领旨,望向罗安之时,脸上瞬间带上了不善之气,正想出动,一旁的老六却忽然伸手拦住。 “师兄,让我也爽爽他!” 老六披风一扬,一身与老五相差无几的、有棱有角的肌肉瞬间纵横睥睨,让人光是看一眼便得咽口唾沫,心态黯然。 罗安苦笑,更不迟疑,深呼吸一下,收起了心慌意乱,沉息凝神,准备以命相搏。 他双眼紧盯着张二锤,既心怀怨恨又至为敏感。他已绝不打算重蹈覆辙——跪地求饶之心,今时今日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任何乞哀告怜都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侮辱,就算挨一顿揍、断一点手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张二锤双眉斜挑,嘴角微微含笑。 风又沿大街刮了起来,空气中的沉闷混杂在黑暗里,蓄势泛浪。 “你在玩我?”罗安又是纳闷一愣,神情微讶,但很快了然。看得出,他的理解能力的确不是很好,可是这回不再需要多作解释,他已听得明白张二锤并不是在开玩笑。 “是你自己愚笨得像块烂石头一样无动于衷,非要留下来的。”张二锤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罗安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再次放松了下来。 “你们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厚颜无耻之徒!”可他的言语中仍透着担心和不安。 厚颜无耻几个字从一个山猪会高管嘴里说出来,真是违和得让人觉得很滑稽。看着罗安的自怒自乐,众人再度发笑。 “你走吧,经济大师!说实话,你不值得我们的任何敌意。”朱二又是叹了一口气,一脸戏谑地看着罗安。他的话带着调停斡旋的意味,代张二锤正面许了诺,同时挥挥手示意,仿佛驱赶无足轻重的蚊虫一样。 罗安却是毫不理会他们的嘲笑。他已不由得放松了所有警惕,浑身轻快了好多,仿佛今夜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们要有该有的尊严与度量,讲话要覆水难收啊!”罗安干咳了两声,做了一个还算流畅的收剑动作,体面地表示了投降。 一个小弟终于大胆地瘸踮着脚过来扶着了罗安。张二锤未置可否地看着,一言不发。 “水泼出去,我连盆都不要了!哎,不是,我猜你想说君子一言吧?”朱二眼一瞪。他明白罗安的意思,便简单扼要地消除了他的疑虑。 “对对对,看你那么绅士,定是言而有信的贵公子。说话莫得反悔!”罗安屏紧了气,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假装烘托出一脸温顺的笑。 “赶紧滚吧!”张二锤终于开声打断他。再逗他,已不再能带来任何乐趣了。 罗安耸了耸肩,又扯动了伤痛,不由得龇牙咧嘴。受了重伤,但终究捡回了一条命的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他尴尬地笑笑,随小弟准备转身离开。 所有的汹涌已成定局,四周的环境恢复沉寂。然而,总有一些时候,某些不经意的念头会让人做出一些特别而毫不理智的决定。 走出了一段路的罗安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他大口呼吸着,犹豫了一下,还是笨拙地开了声。 “张二锤,为充分宣泄我们重逢之喜,同时全力表达对你的大度的感激和谢意,我诚意邀请你明日一早到县外城隍庙一会,只许你一人前来!” 罗安有些结巴地说完,又感到惴惴不安。他强行昂然起态度,故作强硬而目不斜视的样子。 “哦?到明天你的伤可还好不了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可保重吧!”张二锤微微一愕。 “你莫管我,我又不是君子。怎么,你怕了?张二锤,你有问题我答了,我这小小的邀约你不肯应承?再说了,你不是要探听我山猪会的消息么,我这是在为你牵线搭桥。” “这么说来,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起码这可比先前的愚蠢建议干脆、实际多了,迫切的需要自然合法合理。”张二锤微一颔首,忍不住嘴角上翘。他内心求之不得。“我提醒你一下,记得多摇点人。” “不出我所料,果然理智的你,定会与我达成共识!放心,我会邀请我会里的高手,尽量打死你!”罗安不由得心生喜悦,难掩心中的激动。“不过,只能你一人啊,那两个粗暴大汉不能参与!” 看着罗安渐渐走远的背影——兴奋难以平息,脚步也欣喜若狂,张二锤哑口无言。 第42章 不义之财 “火头,拿着这个,赶紧去找老苏!”罗安掏出一枚玉戒指递给身旁的小弟。“约老苏明早卯时,准时到县外城隍庙相见!我明天一定要那锤子好看!” 罗安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愉悦了,像快活的天气预报,预示着明日的晴朗。哪怕今晚夜断臂重伤,他仍对明天有着积极的期待。 张二锤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真好!罗安再次飞快地转过头瞥了一眼,心中窃喜,仿佛看到了张二锤不敌而跪地求饶的模样。他要好好想想,当张二锤求饶之时,要不要大度放过一次。 “主管,苏教头在那个时辰估摸还未起来。” “如此,你就跟他说,他之前的要求我答应了!”罗安迟疑了一下,咬紧了牙关说道。“总之,让他明朝尽量早到城隍庙。” “主管,没必要吧?那太可惜了!再说了,你刚才跟那张锤子也没约得那么早啊!” “噢,也是哦。”罗安刚紧锁起来的双眉又散开来,喃喃而道。顿了片刻,他忽然又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那迟一些也行,总之你告诉他别耽搁太久。快去!” 火头领命快步而去。看来他是个醒目的小弟,方才一番打斗中受伤最轻的怕就是他了。 “哎,罗安,停步!” 这时,张二锤的声音忽然远远传来,罗安顿时被大吓了一跳。这一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很难接受,莫非轮到张二锤改变主意了? 罗安傻里透精,只低低抱怨了几句。他现在还不能决定自己命运,唯有无奈地克制住了兴奋和害怕之情,赌气般又开始垂头丧气。 “不好意思,还有件事。我现在想要你身上所有银两。” 张二锤说出的话让众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尽皆被深深震撼了。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尴尬,目光似有笑意,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技巧如此拙劣而粗暴,贪心痕迹显而易见。不过,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听出了他一丝不苟的语气里有无比的坚定。 罗安两眼乱转,唯有照办。 “明日拂晓时分,县外城隍庙!”掏空了口袋之后,他不忘咬牙切齿地提醒张二锤一句。 罗安俨然已经被搞得筋疲力尽,眼下不想再有任何口角。经过绝对短暂的等待,他带着一身伤残和穷困,尽最大努力迅速溜之大吉。避免再受张二锤任何摆布,他的自尊已备受打击。 今晚遭遇的厄运实在太恐怖了,真是倒了血霉!虽然他心中大为不快,但钱银始终身外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下不用再想着如何放过张二锤了,他恨不得现在马上天亮! 张二锤兴高采烈地数了一下银两,抬头已不见了罗安的身影,他甚至都来不及说再见。伤得这么严重,身姿仍还挺矫健的。 “肮脏不堪!这是不义之财!”朱二眼神古怪,抛出了一句充满讽刺意味的话。 张二锤对朱二的夸大其词不以为意,默默地揣好了银子。这下,他的财政状况也就能稍微改善改善了。 “我专门治理不义。再说了,耗了一晚,还费了这么大劲,总不能空欢喜一场一无所获吧。”张二锤缓缓说道。 朱二盯着张二锤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他的话里充满了合情合理的逻辑,让人无法反驳。 “老实说,我觉得这银两我也有份。” “朱兄,你怎么能这样扭曲的想法?”张二锤非常吃惊,用犀利的眼神望着朱二。他万万没有想到,朱二会说出这样的话! “扭曲?我不是很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朱兄当然并非一个穷困落魄的丑男。” 张二锤此话一出,朱二登时直挺了腰杆,神态情不自禁便有些优越。 “这一点自然毋庸置疑,我雍容的外表和优雅的风度,普天之下有目共睹。”朱二毫不迟疑地明确说道,脸上难以掩饰的扬扬自得一览无遗。 “朱兄,出于礼貌,我非常愿意跟你一起分享。但是你已完美得让人嫉妒,所以,这银两,你不需要。”张二锤的眼里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意味,他抗拒的回答却让朱二仍对他报以微笑。 朱二已经鼓起勇气陷入深度陶醉,自我感到无比满足。他本意当然也并不真的是为银两。 “既如此,银两便罢了。张兄,你看此时风月正好,请我喝一场酒不算为难吧?” 的确,现时一弯新月印在了天心,清清亮亮的。天空中勉强见得点点疏星,欲敛还亮,又隐约于几片云幕的背后。从街边高大茂密的枝叶中漏落的几道白光,清冷地照在路上,叶影如画。 “倒也并非我不愿。”张二锤觑了一眼朱二,又抬头望天,装作神情怅惘。“只是,朱兄难道不希望我明朝能有个好的状态去应敌么?” 朱二听得一愣,摇摇头不说话,也定定地凝望着夜空。过了好久一会儿,他忽然笑了笑。 “张兄,你真的无需帮手吗?我瞧那胖子方才的神情,似乎他的威胁还的确有些真材实料的样子。” 张二锤目光落到朱二脸上,没说话。 “这样,我派老五老六他们两个偷偷跟你去。别看他们傻大个的,轻身功夫可不错。” “朱兄,不必了。罗安这人我熟,他玩不出什么花样。”张二锤言简意赅,口气没带有丝毫的傲慢和自负,但就让人很是心安。 “的确,起码他在智商上就没什么优势了。”朱二犹豫片刻,也觉着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我只是想看看他如何让一切变得更加有趣。毕竟,我对山猪会的兴致实在太大了。”张二锤面色提了起来,表情中透着一种踌躇满志,口中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相信区区山猪会,还未至于令张兄生畏。”朱二笑着摇摇头,却忽然有些忧郁地也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他们真没什么用,可以下锅了。” 老五老六忽然呆若木鸡,转而神情凝重,嘴动了几下,却出不来声音。张二锤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第44章 耍花样 潮湿发霉的味道密集聚拢在顺着门框射进庙内的光束当中,仿佛凝固了在空气中一样。 视线逐渐恢复,入目却仍是一片模糊。张二锤忽然强烈意识到,阳光在可怜地挣扎、受苦,全然没有外头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在表与里的缝隙之间,与其说飘尘与霉味是在恭顺而尽情地沐浴阳光,莫不如说它们是在麻木无情地调侃和蚕食着阳光。 如此念头下再一望落去,射进庙里的阳光顿时显得无限深悲,变得暗淡无光了。张二锤眉头一皱,神情含蓄地警惕起来,他的心里已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庙内的环境,张二锤终于慢慢看清了更多黑暗的角落。他很诧异地发现已无需阳光的助力——他见到了一道灰灰黑黑的人影。 在晦暗世界的深处,罗安人形轮廓分明。他低着头,仿佛正微微俯视着张二锤。但他好像只在一味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完好的那条手臂也低垂着,一动不动。 这似乎有些不对劲,张二锤感到心跳在逐步加快。 “罗安,你在搞什么花样!怎么就你一个人!”张二锤边斥着边慢慢走近。 罗安却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边上蒙了灰的城隍爷表情有些狰狞,使气氛更显得阴森恐怖。 张二锤走到了罗安跟前,站住了脚。 此刻才发觉,罗安的表情与气氛显示出完全相反的意思。他面带着平静的微笑,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张二锤。身上还是那身华丽的罩袍,样子和张二锤在商业大街上看到他时一模一样。他的断臂伤口竟然也完全不作处理,但此刻已经不再流血了。 “你搞什么?你吹鸡叫来的人呢?”张二锤身形不动,把话抛了出去。罗安的身体正对着他,这是他有把握一剑夺命的最佳距离。 “说话!” 但罗安仍然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张二锤,眼睛一眨不眨。 这摆的是哪一出!好奇心是感性得没有法子遏制的。张二锤走近了一步,眯起眼望过去,这才终于看得仔细了。 只见得罗安面容僵硬,那点微笑是定格的,显得有点疲乏。胖胖的脖子此刻伸得长长的,看上去简直不像人类。他的嘴巴也微微张着,深紫色的嘴唇一动不动,好像在说他无法说话。 罗安就这么在半明半暗中一直盯着张二锤,让人瘆得慌。张二锤也不出声,两人对视好半天。整个画面仿佛在凝滞的空气中静息了,看起来有些荒谬。 “扮什么鬼怪!有啥招数赶紧使出来!”张二锤渐渐不耐烦。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正待他有所动作之时,忽有燕子鸣啾啾地盲冲进了庙里。张二锤用眼角微瞥了一眼,眼前的罗安忽然动了起来! 罗安的动作很轻很微——他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微微晃动着,整个人以非常小的幅度在前后左右乱荡。 这一切像一个强有力的幻象,使人昏眩眼目。是风!张二锤一愣,又有些奇怪。 忽地他蓦然醒转,浑身一颤,心仿佛从高处坠落一般,嘭地跳了一下而后骤然停住了。他猛然后退一步,眼中满是惊骇,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同时咬紧了牙关,手中也握实了剑柄。 罗安的双脚,并没有切实站在地上! 他的双脚自然垂着,只脚尖微微碰地。他没穿鞋子,罩袍里似乎也空荡荡的。 张二锤一脸惊愕地看着眼前,那颗杀猪十几年早已见惯冰冷血腥的心,此刻还有些震动。 罗安死了! 张二锤没有在慌乱中迷失方向,他避过罗安的目光,细细查探,发现了其脖子上的细细的勒痕。罗安实在太胖了,这庙里又模糊得很,不是近距离认真觅看,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如此小而韧的黑索。 罗安脖子上的那道暗黑细索一直往上,吊挂在正上方缀满蜘蛛网的横梁上。细索穿过粗大的横梁,又斜着向下拉至那庙门之上,拉得绷紧。大门打开的时候,细索也稍稍往下移了一点。也正因如此,罗安的双脚才几乎差一点便完全着了地。这显然是算计好的!如果张二锤破门的动作不是斩落门锁而是粗暴破门,此刻罗安怕已是躺在地上诡异地盯着他了。 罗安只瞪着眼,不瞑目的模样无来由地使人感到恐怖。他已没了一点儿生命的迹象,连垂着的手臂都是僵硬的。很明显,他的肉体或许在几个时辰之前便早已经先死为敬了。 张二锤没有挪动一步,仍觉脊背上一阵发凉,又似乎有一群长月山野山蚁在爬。他的双膝一阵无力,整个身体甚至有些麻痹。 城隍庙里凝固的空气像突然变得稀薄,以至于张二锤感到喉咙一阵饥渴。他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周身的疲惫感忽然不能自抑。 又过了好久,张二锤才慢慢缓过来。看着罗安几百斤的躯体在不时微微晃荡,他心生黯然。 罗安这波澜壮阔的猪生,就这么默默无言地了结了。他人生的框架已苍白无色,定格半空,再无法继续搭建。一切激昂的念想,都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虚构,如今全然坠入了痛苦与死亡的黑暗深渊。理论大师再也无法折腾起任何风浪。 看来这细索果然有着如高牌坊所说的韧力,大概还真的撑得起一家人齐齐整整上吊。场面想想都有些瘆人。不过这里连城隍爷都被横梁压顶,也难怪如此悲风愁新春,一系列灾异之象早已明确昭着眼前。 但罗安所因何故要如此处心积虑在这里上吊?就为了吓他张二锤一吓?没道理的,以罗安的秉性,断无这个可能。再说了,罗安只剩下了这么一条手臂,是如何做到眼前这么精致的上吊自尽的? 密结难解,张二锤亦不欲凭空寻端竞委。 他的目光穿过大门从昏天黑地中望出去——外面骄阳漫天,但此刻已更显凉薄。这里有人已经永远无法跨出去了。日影将过东檐,逝云骛游八极。他本怀着一腔凶悍的期待,岂料眼下吕安题凤,徒余空愁。 一只狐蝠梦寐般从梁上飞出,惊落了簌簌尘埃,落到了张二锤身上。但他静看着,没有介怀。此时此刻,他一点也不介意有别的动静转移一下他要紧的感慨。 第43章 城隍庙 在张二锤写完日记又紧锣密鼓寻得路来到城隍庙的时候,食时已过。 从既定情节上来考虑,他来得有些晚了。没法子,这当然不能取决于罗安的意向。 这日的天空匪夷所思,满天如有毒雾弥漫。尤其出得城来之后更让人感觉怪异,穿透下来的阳光既热烈到让人双眼感到刺痛,又仿佛使得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柔情骀荡,充满了迷蒙怅望的意象。 目的地到了,张二锤远远站住了脚步,严肃而茫然地看着眼前,像在凝望着一方年代久远的残墓。 自然秩序与社会秩序本应和谐相处的城隍庙,此刻完全失却了它的象征标准。张二锤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得全是逾越了人之常情的万劫不复,颓败的景象历历可见。这里看起来像是百年间都无人来过。不知不觉又走了神,他有些迷惑。 城隍庙的旁室、外在结构要素全已不太健全,看起来破敝不堪,仅余庙屋主体框架尚算完好地强立在大地上,正面呈现着极具张力的萧索。庙屋有两户窗,全都关得死死的。 一些残砖断瓦亦步亦趋,在地上七零八乱,承认了庙堂的现任价值观。门前苔藓恰恰相反,正春心荡漾,反驳抗议着衰败,已蔓上石阶,一派明亮斑斓的绿意,不啻于一种强势的僭越。 这是什么鬼地方!张二锤望着那幢死气沉沉的房子,只见挂在檐角的蛛网连风都不愿去吹动。就在他心里疑虑重重之时,忽有长蛇猛地从脚边草丛中蹿出,吓了他一跳。 目光随着长蛇窜走而放了开去——这城隍庙的地界,同样也已面目全非。这整一个环境看起来不过是苟存于野地上像一块溃烂的疮疤,不再是一处让人明信仰、知祸福、慎终追远的传统圣地。 在变本加厉的阳光下,浓浓的毒雾仿佛被驱散了不少,破败、潮湿、霉味,更展露无遗。而那些阳光无法涉足的阴暗的旮旮旯旯里,定然还有不少蜗牛、蚯蚓、毒虫、蜈蚣、蝎虿、刺鼠、虺蜴。 春风本拂檐有意,这里却一片荒芜,保持着永恒的缄默,朴实地道明了此地的人迹罕至。如此违反常规的景象,强烈的颠覆感和震撼感,以至让张二锤越发怀疑,自己是否问错了路来错了地方。 “搞什么鬼,如此煞费周章,约在这种破地方。”张二锤再度盯着眼前看了好一阵子,皱起了眉,喃喃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果然以罗安的智慧,想将他张二锤玩弄于股掌之间,断然不可能。这种地方,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但来多了人也于事无补,根本施展不开,甚至其实这里站都站不下多少人。 看来今天收获也大不到哪里去了。张二锤松了松心态,边想边观察着。 既来之,无所谓了,再如何,亦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细节是尽情享用人命的第二要素。张二锤脚步挪动,心底笃定,展露出信心十足的高手风度。 阳光像是充满了幽默感,只亮而不热。细草生长旺盛,还带着微微的晨露的湿濡。庙前还有几株自己随随便便长起来的树,长得不高,枝叶却无边无际地伸展着。摆烂横生当然要比拼命参天来得舒服。但世间闲草木,虽乐而不自知,如此而已。张二锤对这种野生之物最为熟悉不过了。那木下还稀落着野蔷薇,一朵朵的红花颤活活地开着。 草木葳蕤,和风清畅。一切都恰到好处,但活力中又包含着拥挤的颓唐,看起来极为反常。 城隍庙! 张二锤循着路的旧痕慢慢地向前走,终于到了阶前。 大门头上的匾额对城隍庙的恩德风貌有所保留,为了履行它的职责和义务,它还坚挺在门框之上。虽然沾满尘垢却瑕不掩瑜,其上的三个字隐隐光闪闪的。它像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占据着一席饶有趣味的地位,还在独领风骚。在这个被遗忘的世界一角里,在一片饱经风霜的风光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忽然有两只燕子从城隍庙残破的檐底下掠出。它们显得特别兴奋,在光华里趋时竞逐,一会儿直冲高空,一会儿在矮木顶上滑翔而过,节奏明快清楚,发出声声莫名其妙的欢快的啁啾,为寂寞的山野日子平添了几分灵气。 景象无时不在,习以为常便让人疲倦。而声响则更受欢迎,它是打破常规沉寂的利器,是转折点的担保。 张二锤又举头望了望天空。空气依然奇异地又薄又湿,但越来越捉襟见肘。已延宕太久,浪费太多时间了。 这时,城隍庙里忽然传出一种被逮住的猎物发出来的声音,尖尖细细的,让人厌恶。是山鼠!张二锤迅速转过头,那诡异的声音已经消失。 大门已经垂垂老矣,甚至完全到了举行悼念仪式的年纪,但其上居然挂着一把不慌不忙的巨锁。张二锤气定神闲,毫不迟疑列手成刀,猛然一掌劈下! 一声大响,城隍庙的大门仿佛摇摇欲坠。 张二锤眉心一蹙,保持着静止的姿态。门锁岿然不动,仿佛在嘲笑他。有时候秘密并不是那么容易揭晓的。他捏了捏痛得不行的手掌,不再向它咨询意见,瞬间拔出了剑,门锁应声爆裂而开,脆弱如豆腐一般。 与此同时,大门猛然诡异地自动打了开! 这居然还是自动门!张二锤瞬间横剑身前。 庙内扬起了一阵灰尘。迎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闷热气息,张二锤轻吸一口气,能感到屋子里的凉意。 跟进来的风饱含水汽,润出了浓尘的味道。光线黯淡的房子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激情甜肘的气味。 很明显,罗安早就到了。不过,为何门会从外头锁上?这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刻室外的风景也许令人心旷神怡,但跨进来的这瞬间,张二锤的能见度瞬间变得极其糟糕,这让人很不爽。 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庙里的人毫不在意他的放肆闯入。 但于朦胧中,张二锤并没看到任何人影。 第45章 武术教头 狐蝠的速度很快,转眼便消失了身影,庙里顿时又只剩下了张二锤心跳的声音。日光在一点一点退出去,整个世界好像死了一般。 “罗胖子,罗胖子!” 正在此时,庙外忽然传来几声高声大喊。一片静寂。无人应答,那道声音又继续大叫。 “罗胖子,你死哪里去了!” 张二锤凛然紧皱双眉,忽又松开,恢复平和。他侧耳静静听着——只一道声音在说着话,但有两道脚步声。 “搞什么鬼,有什么值得那么神秘,偏偏要到这荒林烂屋来!”声音顿了顿,那人似在四处张望。“我们山猪会大本营不比这私密上十倍!” “罗安,赶紧出来!都过了这么久了,当初许诺你那死鬼爹的话早已作不得数。老实说,他那点家产,抵换你如今这一主管之职,只是刚刚好。做人莫贪心太过了!” 说着说着,脚步停住,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放轻。 “淮山!” “苏爷。”他身旁那人慌忙应声道。 “你没搞错罗安传达的话吧?” “苏教头息怒!小的不敢!小的对天发誓,绝对是一字一句原汁原味精准传达的!罗主管的贴身男丫鬟火头亲口给我说的就是这城隍庙!” “那罗安现今何在?”苏教头大哼一声,不待淮山再答,便又自顾自提步向着城隍庙而来。他当然知道淮山不敢乱传。 淮山慌忙跟上,脚步声重而乱。 “罗安,你到这时候再求于我,可不是那么好易与的了。”苏教头那道沉重而压抑的声音再度大响起来,语气中忽然充满了淫邪之意。“首先你那婆娘大桃叶,今晚无论如何可得让我爽上一爽!那看着便让人陷入茫然无措的疯狂的大屁墩,实话跟你说,老子盯着老久了!” 庸俗、势利、浅薄,风格出众! 随着声音清晰入耳,城隍庙的大门处兀地一暗。张二锤仍站着不动。只见苏教头稍作迟疑,便已毫不犹豫地走入了庙内。 他的身影清晰而自信地映入了张二锤眼内。 苏教头看起来又老又年轻。他瘦脚伶仃的,穿着一件高领袍子,手中正捏玩着两个小铁球。他的头,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都跟从不见天日的山萝卜长得一样。头发稀疏,随意翻搭。脑门锃亮,额上青筋暴凸。一看就知道他确实是个练家子,而且还是个不可揣测的高手,只是沉浸在武学中没时间修整边幅。 苏教头经过短暂一番张望,很快发现了情况。他怔怔地看着张二锤和罗安,似是惊了一惊。 沉沉的静寂再度席卷而来。 但城隍庙刚恢复了它的真面目,又瞬间被捣了乱。打破这静寂的还是苏教头,不过此时他的声音却已变得有些压抑。 “你是何人?”苏教头扫视着张二锤。 张二锤和罗安一样,一动不动,也不作声。 等了好半晌,苏教头终于开始悄无声息、漫不经心地缓步走近,脚步沉着、坚定,但其脸上有一种准备变得激烈和狂暴的表情。他身边那骨瘦如柴的淮山也紧步跟随,脸色同样警惕了起来。 噢!这俩人居然还散发着让人想要大声呼救的体味,严重的狐臭! 张二锤一皱鼻子。 深入魔境,苏教头才发现罗安已死。他又停了半晌,接着却只是草草一愣,哀伤和痛苦虽不可名状,但不适与不安转瞬即逝。 这诡魅森严的气氛没有激起他的恐惧,罗安的死更没有唤起他的怜悯。苏教头揉了揉眼睛,眯起双眼,冷酷和固执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是何人!为何杀了我的兄弟!” 苏教头口气硬邦邦地喝道,嗓音粗放。嘴唇还强烈地颤动几下,以示他很是愤慨的心情。目光中却又颇有点怀疑,试探性地盯着张二锤。 “你们又是谁?”张二锤也盯着他,不答反问。 “竟敢如此放肆!山猪会你也敢招惹,真是不知死活!”苏教头眼神明确,开始发出粗暴的提醒和凌厉的指责。 “哦?正主来了。山猪会可正正是我的目标!不过,虽然我对手刃山猪的确非常热衷,但旁边的这一头,并不是我所杀。” “此处就你二人,你活着,他死了,是非恩怨一目了然,事情发展可想而知!”苏教头双眸中瞬间放射出刺目的锋芒,锐不可当,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凸显出了他的果断和醒目。 “现在你俩不是也在现场?那意思是我们三个杀的他?” “你先来的。我们是目击者!” 张二锤撇了撇嘴,不再与他插科打诨。 “如果我说,我到此地之时,萧墙祸已起,你是不会相信的。” “你们孰先孰后,还是未知数。说不定是你早已埋伏在此处,等着偷袭罗安……” “打住!”张二锤没等苏教头说完,就插嘴提出抗议。“我不得不严厉谴责一句,你的想法未免太过霸道、太缺乏克制力了,你这是被先入为主的观点给拘囿住了!” 苏教头闻言专心致志地陷入了沉思,有力的手指快速捏转着手里的小铁球。 “我明白了!那意思就是,你没有埋伏,是直接正面硬刚杀的他!好啊,你很好,杀完人不逃逸。不错,这间等死小庙对于你来说也足够温馨了。” 苏教头身后的光线逐渐亮了起来。已临近午时,阳光在燃烧。这种郑重其事的气氛似乎出色地加强了苏教头的推断和抒情。 张二锤嘴角一个哆嗦,但双臂耷拉着一声不吭,他已看不大清苏教头背光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忘了他自己还站在这城隍庙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正想开口之际,却又被一旁的淮山给喝住了。 “奸贼,你还想狡辩!”淮山眉目精灵,声音响亮。“定是你觊觎罗主管肥嫩平滑的肉体,但事与愿违没能平和得到,便急切地狠下杀手!可即便如此,你也没必要如此费尽心机把他吊起来,玩尸体!你最淫荡!” 庙里突然又静了下来,连空气都柔肠寸断地屏住了呼吸。 江湖鬼蜮,果然大有人才在。这被唤作淮山的小厮同样中气十足,显然亦有一身横练硬功。但更强大的是他的脑子,此刻显然完全失去了约束力,竟如此明目张胆天马行空。 他究竟在构思什么非同寻常、无所顾忌、可怕而生猛的场面啊!口感与众不同,真是让人始料未及!张二锤突然一阵战栗,他感到莫名其妙,只默默地听着,目光紧盯着淮山。 第46章 生死之交 张二锤定定看着淮山,一言不发。每个微不足道或不引人注意的细节,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在淮山身上却并没能觉察到什么确凿无疑的信息。 沉默没有持续很久。 “我再次澄清一下,人,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更没有也不可能行你想象中的苟且之事。”张二锤死死盯着淮山说道。“不要把别人都看成你的变态同类。” “既不是如此,那罗主管的裤子呢?”淮山双眉轻挑,在暗自困惑的羞愧中犹豫了片刻,露出似有若无沉思之态。说完他又微微侧着身,就像一只满腹狐疑但充满期待的精明小甲虫在探路般摆动触须。 张二锤微觉诧异,不紧不慢地又转过头望了一眼罗安,似想弄清自己的处境,又像是在想着怎么回答。他先前还真没留意到,罗安的裤子都不见了! “事实就在眼前,还容得你再三狡辩!”淮山没因张二锤的沉默而气馁,他虎着脸,口气中洋溢出了更热情大胆的力量。“此时此刻,我仿佛还感受到了那种爽朗欢乐而又强烈的、火辣辣的疼痛!这简直就是给人内心留下凄惨阴影的侮辱!虽然你是杀了罗主管之后再与他打交道……” 胚芽一旦萌发,催逼生长疯狂之极势不可挡,连细节也一改肤浅态度不再拘束。故事情节听上去有一种似乎经过千锤百炼的深刻!太不幸了!太扭曲了!张二锤也不由得目瞪口呆。 “我说了,我到这里的时候,他已是这番模样!”杀人的帽子扣上来张二锤倒还不太在乎,但这生死之交的污名可万万不能背。 “荒谬!滑稽可笑!你觉得有人信吗?”淮山激动得脸色发白,眼里有一丝怨恨和嫉妒,又尽最大努力如同恍然大悟般一笑。“是了,是他把自己吊起来,脱好了裤子勾引你进来的!这话说出来城隍爷都不信!” “愚不可及,不可理喻!”张二锤似已无力阻止淮山的浪漫畅想。 “不可理喻的正是你!气死我了,我实在替罗主管咽不下这口气!”淮山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人看起来似乎他跟罗安有着不可明说的关系。 “我要是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控制住他,何须如此繁复手段。”张二锤白了一眼淮山,轻吐了一口气,神色稳定了些。 “够了!”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苏教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停了一会儿,而后颔首一笑,挺拔了一下身躯,似乎要开始执行正义。“我不管你什么原因、怎么一个杀的过程。但罗安乃是我的生死兄弟,无论如何,有感于他可悯的命运,今日我若不倾力相与,替他惩治凶手,实在是天理难容!” 苏教头的笑声如同在悠扬庄重的话语身外遮罩了一件稀松平常的披风。未免略显鼓噪和过分夸张了。 “是吗?方才我似乎还听见,有人跟他的生死兄弟漫天要价,还挺到肉的呢!”张二锤语气暧昧,寥寥数语,隐隐施舍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讥意。他盯着苏教头,一再用奇怪的微笑直接表明他的疑虑。“我倒是看不出,苏教头你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呐!” 张二锤和苏教头二人的眼睛在彼此身上巡视。又一时无话。 苏教头脸色阴晴不定,隐隐有难堪之色,最后变得铁青。一个人的愤怒开始虚飘的时候,眼睛会不可抗拒地扩张。顺着自然规律,他现在的状态就是如此。 “兄弟妻,不可弃!现在我更要为罗胖子讨回一个公道了,对他娉婷羞涩的婆娘,好有个交差!”苏教头出其不意地没有反驳,反而悍然明确了自己的立场。 放肆的情绪转换得毫不费力。当真高手! 苏教头说着话,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这表明事态的发展已经到了他的忍耐极限。话虽给人勉强与生硬的感觉,个中罪恶的火焰却的确已盈盈燃起,契约浮出,热情澎湃。仿佛此刻还吊在一旁的罗安已被视如无物,或已与尘灰结合,化为任人践踏的烂泥。 张二锤自然也听出了苏教头那强烈而紧迫的感情。 “你矜持一些!请暂将你嫉恶如仇的猥琐龌龊收敛一下。我相信我们都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非常冷静,且已经十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苏教头说罢,松弛的气息骤然绷紧,当场进入了准备动手的状态。张二锤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摇摇头。 “罢了,跟你们的沟通真是词不达意。不过,你确定你的夺妻理想能够实现?” “当然,有志者事竟成!就算不是为着大桃叶妹子,罗安是我会的骨干,是我苏纯良的好兄弟,我作为武术教头,也自然要为他找回场子!” 好一个为兄弟两肋插刀、对兄弟婆娘切切在心的武术教头! “你要动手固然未尝不可,只是莫错置了决绝和激情。眼下只来了你们两个,人也太少了点。” “莫说两个,对付你这等虚浮小子,单我助手淮山一人便足矣。”苏教头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并没有听出张二锤话里的意思。 话题终于回到了正常,张二锤如释重负地一笑。 “话说我昨天才杀了一个副会长,今日也不差你一个武术教头。”他巧妙地警告苏纯良,不厌其烦地将铁蛋抬出来再通俗易懂地展示了一遍。 不知为何,就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今日说起竟已像老掉了牙的陈词滥调。 一股轻轻的沉默忽然再度在庙里散漫而开。 苏纯良微微皱了一皱眉头,眼里静静地闪烁着微光,但他的神情并没受到影响,嘴边却仍挂着自信者的镇静。 “这可不是吹水的好时候。最关键的是,这种大话,它救不了你。”苏纯良轻快地笑了起来,那张有棱有角、意志粗野的脸上没有丁点摇曳。 几乎一天过去了,居然还没有公开新闻也没有好事群众迫使苏教头增长香珍楼相关知识。张二锤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立刻应答,只撩了撩鼻屎,淡然一笑。 第47章 单刀直入 苏教头见得张二锤沉默不语,更坚定了自己的心。 “纵使你有百般鬼蜮伎俩也于事无补,老夫苏纯良乃是堂堂山猪会武术教头!刀头舐血已久,你若以为我是些个无胆匪类,那可打错了算盘。”苏纯良气哼哼地高声说着话,同时他的笑容变得不怀好意起来。 “整那么堂皇干嘛!”张二锤摆了摆手,眉毛立了起来。“莫装了,苏纯良,你我都十分清楚,今天你到这里来是为着什么事。香饵之下必有死猪,果然永远如此。” 这话让苏纯良微微一怔。他瞟了张二锤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脸上并没有显出更深一步的怒容来,只缓缓吸一口气,收起了他的小铁球。他再次看了看张二锤,假装面露难色。 “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可就再没什么好讲的了。”苏纯良的声音变成了那种毫无抑扬顿挫的冷漠,已将敌意冷静地坦诚相待。 “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好讲。” “我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单刀直入,这意思你懂吧?” 苏纯良说着微微上前一步,朝张二锤逼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张二锤,依然在用微笑和低沉的嗓音给予张二锤全方位的杀气款待。 “我们苏教头拾掇歹徒从来言出必行,不讲糊话!”淮山此刻也截然而严厉说道,同时他还故意极为夸张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江湖规矩!”张二锤只嗤声一笑,明白坦率地答道。“白刀子入,红刀子出嘛。”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眉头立即便皱了起来——两把刀已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横削而来,刀势凛冽,带着沉重的攻势眨眼便要入肉! 好家伙,果然二话不说便动起了手,真干脆!一切的发生来得非常突然,没有任何预兆。 淮山脸带屑笑蔑视之态,他右手带刀,直取张二锤下盘。而苏纯良左手使刀,竟同样威猛有力,令人侧目,刀气已瞬间迫近张二锤胸口。 急迫感使张二锤身形立即暴退。他脑瓜电转,瞬时作出反应,闪身之时,一掌击落罗安身上,罗安的尸体猛然朝着淮山飞去。 然而苏纯良对这一切却是眼角也不曾偏离半分,连人带刀如影随形黏了上前。张二锤手握着剑鞘挡下了沉重的一刀,半透的黑暗中火星四溅。 苏纯良此刻心中大吃了一惊,仅一交手,他手腕已震得发麻,几乎要握不住刀! 就在苏纯良长刀被格挡荡开,震惊于张二锤的力道之际,张二锤却忽然诡异地收住了退势,瞬间竟折身向前,充满激情的一掌毫无阻滞地印落苏纯良胸前! 苏纯良登时被击飞丈远,落地时依然身形未稳,再度踉跄倒退几步! 局势反转的这一切,同样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正当此时,淮山的长刀也从身后赶到。张二锤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仍作势要向苏纯良追杀而去。 到底年轻而强烈,淮山如不可救药的暴民一般,大开的招数中闪耀起了轻飘飘的喜悦,但其中的杀意既不生硬也不狂热。而且,他的速度比苏纯良更要慢上几分。 刀已临身,张二锤只微微一个侧身,淡定地看着淮山的刀从身前斩落。而后身形一转,一脚便将淮山扫出了一旁。 淮山的身体朴素地撞上墙身,又重重跌落地。但只见他若无事人般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衫。 几人都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庙里又是一阵奇妙而荒唐的沉默。 张二锤无法看见二人的神情,但他知道,苏纯良和淮山很明显正准备更凛冽的合击。他静静候着,敏锐的本能正在隐蔽的模糊黑暗中全神贯注。 刀尖触地的声音骤然响起,二人蓄势完毕,瞬间再度直往张二锤扑来! 张二锤谨慎地应付着苏纯良二人在安静压抑之后的爆发,一时间似深陷于二人难以遏制的攻势之下。苏纯良二人已全力施展,如雨点般毫不停歇的刀光频频闪起,寒气四溅,让人为之心惊。 张二锤且战且退,在角落的方寸之间进退趋避,虽被二人包围着不断猛攻,但他却丝毫不乱。 时间在这里衷心地准备了良久,就只为了某一刻准备爆发而开的表演。 苏纯良此刻的目光锐利而沉冷,他表面十分镇定,但一种罕有的心慌意乱却莫名袭上了他的心头——眼下看似尽占上风,然而却只是在门外敲敲拍拍,没有实招攻而入之,显然战况正一筹莫展。 这小滑头,似乎的确是硬茬子,不好搞。苏纯良心中暗暗想道。甚至对方尚未出剑,光凭这样的身手已让他们二人日子艰难,对方显然有着一身极为上乘的武功! 但没办法,他们已无退路。苏纯良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抗拒这种清醒的意识,手中更是加紧了攻击。 仿佛是应和苏纯良的倔强和残酷,张二锤忽然瞬间出剑,一手剑一手鞘,剑鞘缠斗住了苏纯良的刀,另一手剑光银光乍现,比淮山的刀势更快、更狠! 淮山只管狠命厮杀,眼下已收刀不及,身形也避无可避,整个人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般冲向了长剑。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刀哐当掉地! 几乎直穿至剑柄,张二锤看见了淮山脸上定格的怒气冲冲和疑惑不解。 苏纯良勃然色变,打了一个寒噤,这一幕震撼颇深,制定好的双打计划已被迫中断终止,他思绪中的杂乱无章统统转化为真真切切的悲观。 张二锤解决了淮山,自然而然开始一心对付苏纯良。苏纯良心不在焉地持续输出,但手中刀意已乱,很明显他已无心恋战。 张二锤似有所感般,手臂一转,一掌拍在淮山的肩头。淮山的身子顿时飞退,张二锤顺手握住了剑柄,屠龙神剑丝滑地扫了起来,似乎直要把苏纯良一剑裂开两半! 苏纯良坚定了那种疑惑的惊惶不安的感觉,双瞳一缩,一惊之下身形急退,快如闪电!他细致的眼光在闪动,没有一丝低俗凡人的延迟。拔身一脚踏落神台,人已腾地飞起,形若疾风助力雨势,朝着大门飞速掠去! 是淮山为他制造了一线生机。 第48章 最后的痉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速度本乃是武林人士首选特性。此时此刻他的身形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更快! 光明并非谵妄,希望就在眼前!不愧是大组织的武术教头,遇乱不惊,竟能在如此间不容发之际,作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张二锤也毫不犹豫撩起了剑鞘,剑鞘很流畅地在他手中转了几圈,而后猛然闪出! 苏纯良立刻睁大了眼睛,一股恼人的沉重感浮现在他惊诧的眼里。他被深深的恐惧攫住,面色变得苍白。 张二锤和他的剑柄有力地征服了苏纯良。 外头薄雾已渐渐散退,只余像透亮的幕布一般淡淡的一层笼罩在半空,筛下只亮白而不温热的阳光。而与此同时,无力的恐惧和绝望的顺从却在苏纯良的心中生成了漫天乌云,并且还在不断加厚。 “我警告过你,就你们两个人,成不了事,白费力气。可惜你偏偏听不懂,不肯多摇些人。” 张二锤从庙里缓步走出,如一道寒意从幽深的暗处颤巍巍地渗了出来。他慢悠悠地从跌在断阶边的苏纯良的身旁拾起了剑鞘,嘴里对苏纯良说着话,眼睛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苏纯良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别怕,十八年后 ,你又是一条好奸贼!” 张二锤已无心和苏纯良继续纠缠,长剑蠢蠢欲动,在强烈的太阳光底下更显出了明晃晃的耀眼。 “你不必虚声恫吓,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苏纯良在惊恐之中挣扎着站起身来,喘息不止,心神不定,却仍装出一副英勇赴死的硬汉模样。“我最后只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他揉抚着胸前,又吐出一口血。剑鞘从身后杀来,力道之大,让人难以置信,就这么一下,竟诡异地击断了他不知几根肋骨,此刻正火辣辣地钻心地痛着。苏纯良此刻处于一种筋疲力尽的悲痛之中,绝望在积聚着。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乃是天下第二张二锤。” “什么二?张二锤?张二锤!原来就是你!”苏纯良忽然双目圆瞪,整张脸皮都绷紧了,毫无血色,太阳穴边青筋跳动,仿佛要刺破那青白的皮肤!他的神态里有恨不得将张二锤斫眼溃肠的狠辣。“我会扶贫助农金融项目的人马,昨夜全部上吊自杀了,原来都是因为你!” 张二锤闻言一惊,侧目愣愣地望着苏纯良。 好家伙!真是神圣而诚挚!还打算晚些一锅端呢!阎王要人五更死,他们倒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三更就提前上吊了! 张二锤眉头微微地皱着,捏了捏耳垂又以食指轻轻挠弄着,陷入了沉思。苏纯良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原因。 “他们倒也醒目。眼前同样是昏暗的痛苦深渊,但跃进去的方式,他们却始终把握在自己手中。”好半晌,张二锤终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 “他们当然比你醒目。我们全会都恨不得把你送进深渊。”苏纯良仍然咬牙切齿,仿佛真的为会里的灾难感到痛心和愤怒。 张二锤的脸沉下来,忽然往前凑了一下。 苏纯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微微趔趄了两步。他的愤怒和绝望都化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呜咽,而后恐惧似乎减弱了,虽依旧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但他却无故笑了起来——在这种不再拥有也不再需要力量、勇气的时候,他露出了不该有的难以形容的微笑。 “现在已不是逞强的时候。按常理,你应该对生命垂危感到恐惧了。”张二锤歪着头,心存疑虑地看着苏纯良。 苏纯良缄口不言,他的手依然轻按在他受伤的胸前,此刻连脑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好像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样子可和他脸上的笑极不相称。 “你准备作最后的痉挛吧!”张二锤轻轻地哼了一声,亮起了剑。 苏纯良诡异的情绪波动似乎还没有结束,对张二锤的举动,他充耳不闻。 正当张二锤眉头越皱越紧、手中的剑准备有所动作之时,苏纯良忽然慢慢说起了话,脱口而出的不再是忍气吞声,语气竟然变得充满自信、优哉游哉。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恐怕得先走了。” 敏捷的燕子啾啾鸣叫着,在雾气已然尽散、展平了的晴空中飞翔。 “一点和解的诚意色彩都没有,你这是求饶的态度吗?”张二锤无动于衷地看着苏纯良的反常,觉得有些离谱。 “我必须老实地承认,不是。”苏纯良神色微微有些慌乱,但态度有着意味深长的怪异。他的目光明亮安详,再次露出了那含义莫测的笑,包含着既粗野又惬意的变质恐惧。说完,他不管这答案张二锤是否满意,紧接着便吹响了一声尖厉的口哨! “放箭!”苏纯良突然飞身闪退,同时口中大喊一声。 此刻他的身形没有丝毫的笨拙和畏缩,喜悦轻而易举奔放而出。眨眼几个起落,他的身形便已消失在废墟草丛之间。 由惊惧危难而爆发出来的实力,一点儿也不令人惊奇。性命存亡之际,有这种身手这再自然不过了。 而在苏纯良一声令下,城隍庙周边忽地人群攒动,一涌而出。包围着城隍庙的人群有条不紊地齐齐举起了弓,二话不说,万箭齐发! 张二锤茫然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但感官又有些感觉不灵,仿佛置身于局外。 沉沉的弓箭闪着充满威胁的光呼啸而至! 张二锤冷静地瞪着眼,屏住了呼吸,他猛然强有力地扭转起身形,三下五除二间便顺顺当当地揽下了飞箭!旋即手臂猛然扬开,尖利的铁箭无微不至地照顾到了每一个呆立原地发怔的射手。只一瞬间,潜藏已久的山猪伏兵便杂乱无章、横七竖八地躺在了野草滋长的荒地里。 永远躺在了这里。 四周恢复了寂静无声。连虫鸣都变得简略。 苏纯良,不错。颇有些内容,但内容不多。希望你能撑住,好好带路。 张二锤嘴角慢慢掀起了一丝嘲讽。 不过又是一个软弱的、被欲望所支配操纵的人罢了。可怜! 张二锤拔腿闪追而去。他已落定决心,今日便将山猪一网打尽。 第49章 山猪会营地 山猪会大本营坐落在距离山猪县有不短脚程的山野外,三面环山,有一种深备自我掌权的、强烈的独立性。 整个大营地坐北朝南,占地面积十分壮观,气势恢宏。 门口两只石狮子足有一人多高,神气活现,极其招引目光,大概有数千斤重。安然蹲坐于门楼旁,威风凛凛。它们费心劳神地守护着整个大营地,风吹雨打依然纹丝不动稳固如初。看上去已然历史悠久,仍散发着无上威严。它们一心肃穆,眉眼神情显得倨傲无礼,看着便让初来乍到的人内心慌乱,望而却步。 这该死的石头脑壳!心智狭隘,对好坏没半分领悟。为罪恶守护,简直虚度光阴! 高大的门楼敞亮清晰在澄澈的天空下,作为大营地的点睛门户,狂热情绪更是甚嚣尘上,亮出了革命团体社会组织该有的本源气势,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当然非门头悬匾莫属了。黑底金字,镌书极具乡村艺术气息的“山猪会”三个大字,闪闪金光与日色相互交织,很是气派,真个令人目眩神迷难以置信。值得一提的是,字体虽斧凿之痕过重,但毕竟由知县大人韦善良亲笔题写,效果自然不可小觑。 匾额与门楼、石狮相得益彰,隔空共鸣,意向明确。 与此同时,院墙却如高大的雉堞围绕四周,成了一个极富联想性的结构。它似乎对气势的自由宣泄提起了质疑,在一定程度上对大营地进行了自我包装,仿佛要把正常的世界排斥在外,并降低内里被透视被感知的敏锐度,特立独行地将内涵固定化。 但使人脉搏跳动的盛大感叹绝非偶然,院墙终究无法阻止自由意志的解放姿态。 内里房舍高大壮观,大放光彩,对院墙的迂腐和忐忑昂然不顾。张二锤从门外放眼,光是瞧见其中一些在积极仰视天空的屋顶,便知它们的精美绝伦——青砖绿瓦,凤檐龙脊,贵格之感满溢,足以惊世骇俗。他甚至可以更内行地想象到里面非常典型的、质地上乘的众树、岩石。 不折不扣的激荡热望与腐败魔力,可见一斑。没有一丝失意潦倒,显然这并非一座普通的、无所依托的乡间大宅。 千真万确,充满罪恶感! 张二锤几乎要痴迷于目光所见,心中纯粹的好奇变得三心二意,泛起了丝丝反感,厌恶它没有选择余地的虚伪。 一阵短暂的微风,除却芬芳的撩拨,隐隐还听得营地内传出些喧闹斑驳的热烈之声,更显得不同一般。视觉定格让人在事物面前失去距离感,声响则把人拉回现实与当下,让人恍如身受。 细听之下,轻微的纷繁杂沓之声悄然间脱胎换骨,化作了一种喜庆复调,使得这营地更带上了特别的光环。张二锤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深情展望,观察到了尾声,他基本完成了谋而后动的准备动作。他打算悄无声地打侧面潜入主题。 匆匆瞟过一眼四周,张二锤垂下眼睛,做出烈日下难以睁眼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微微滑退几步,扣紧手腕,心中念念有词,准备一个箭步上前,翻墙而入,偷偷打入敌营! 成大事者,要壮起胆子不走寻常路。 可惜,这个登陆方式显得格外不易。现实与理想相互抵牾,占据先机的念头往往难以如愿。一道明显带着管辖权限的声音,带着发号施令的口吻,打断了张二锤的思维和行动,拉开了他与山猪会正面对话的帷幕。 “少侠,少侠!劳请往这边看过来,对,请往这边来!” 一个枯瘦的小伙正面带微笑、审视着张二锤,他长着一双对周遭一清二楚的鹰眼。显然他俘获了张二锤自认理亏的目光。 张二锤完全猝不及防,但此时此刻,他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小伙举手投足之间都力求恰当地表情达意。有些人天生是迎客狂魔,做一个旁观者对他们来说真是难事。 “这位少侠,我见您在那墙边似乎漫无目的、犹犹豫豫地徘徊了几乎有小半个时辰,是有什么疑虑么?”直率、严肃的小伙顿了顿,而后便发起开门见山的探问。 张二锤淡定自如,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一言不发。还挺礼貌的。古怪而又不真实。山猪会还有如此礼貌之人?约莫是刚进入组织的新手吧。 “少侠有点怪。不过我也理解,高手总是自有风格。”小伙眉头微微皱了皱又松开。“对了,您也是为宴会而来的吧?” “宴会?嗯,没错。”张二锤不假思索地耸耸肩,含糊地喃喃而道。他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地往大门里扫了两眼。“今儿整挺热闹的啊!” 这显然是个无法回避的卓越话题。小伙瞥了一眼张二锤,打开了话匣子,兴高采烈地娓娓道来。 “那可不!这可是我们会长老大的六十大寿!六十从容,万事亨通!会长从此真正邂逅人生,今日定然要考究地大摆一番。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即将点燃激情,普天同庆!这个庆典,将是整个山猪会,不,整个山猪县,甚至全天下最值得聚焦的一大盛事!” 讲到对口的话题,人自然会变得啰嗦。小伙的眼神闪闪发亮,兴奋得心跳加快。他那异常自豪的、全身心的快乐显而易见,他对山猪会或会长显然有着根深蒂固的偏爱。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连那有些干瘪的脸蛋都仿佛瞬间丰满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你讲得挺诱人的,对这个庆典盛会,我现在更有期待了。” “相信绝对当得起你的期待和流连!会里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高层,甚至还有慕名而来的野生高手,今日当真天下豪侠欢聚一堂呢!”小伙继续欣喜若狂地强调道,充满热情和使命感,一脸骄傲,仿佛是给他自己加封最负盛名的侠客称号一样。 小伙热情洋溢地将一切和盘托出,为张二锤揭开了神秘面纱。值得嘉许! “天下豪侠?真是让人惊讶。”张二锤表现得极为谦逊,但语带调侃。“我可仰慕得紧,马上就想见识一番!” “少侠请稍缓片刻,暂且缓一缓你激动的心。请问少侠贵姓?”小伙熟练地捻起笔,翻开了登记簿。 “鄙人只是籍籍无名的江湖浪子,无足轻重,就无需浪费笔墨了吧。” “正常流程还是要走的。” “小姓张。” “这个,张少侠,您来得也挺早的。” 日头尚未偏西,庆典的确未逢其时。这时候,小伙的激情毫不妥协地平缓了下来,笔墨未动。他看着张二锤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审慎。 “不早啦,都拖了好久了。” “那想必张少侠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那是自然的。”张二锤瞟了小伙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这种感觉可真奇妙,山猪会的人问他是否已做好准备。 “最好如此。不过张少侠,我看您手上挺空闲的,那么您的这个准备是?我这边负责帮您登记一下。”小伙的语气有点犹豫,似乎已经过反复推敲,但问得依然有些唐突无礼。 有一阵子的沉默。似乎两人都在酝酿着什么,做着各自的打算。 张二锤这才理解了小伙的言外之意,他陷入了沉默。 小伙的态度立刻暧昧,虽依然带着微笑,面色已变得有些机械。 “张少侠不要走上歧路,这样我会有点难过的。我相信,不会有大胆妄为的诈骗犯敢到山猪会来骗席吃。” 第50章 大刀与大礼 吃席!骗席! 张二锤听得又是一愣。他凝神屏息地站着,继续陷在沉默中,这会儿还变得有些尴尬了。 见得张二锤的反应,作为山猪会的强力拥趸,小伙的眼睛又张大了些许。他明显感到不适,笑容逐渐化为乌有。 “空手上门这种行为简直天怒人怨,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张少侠!”小伙定睛望着张二锤,直截了当地发出警告。 正在这时,又有客到。 “黄员外,贺礼,白银五百两!快,里面请!”小伙没有再瞧张二锤一眼,快速登记,迎进了那黄员外。 小伙的脸色之起伏可谓快速,对着张二锤的时候,被分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又迅速拉垮了脸。 “这多少有些浮夸了吧!”张二锤回过神来,简短地点评了一句。 “五百两也并不是就已豪得漫无边际。” “我是说人到礼没到,也不至于天怒人怨要下地狱那么夸张吧……” “这是事实,简直是灾难性的。不仅恶劣至极的空手诈骗犯会无一例外受到严厉惩罚,连我也难辞其咎跟着受累受难。” 小伙已经失望,笑容荡然无存了。虽依然保持着基本的礼仪,但已露出了一丝恶霸爪牙该有的神态,且很明显暗地里开始有些夹枪带棒。 “要吃席,先送礼。此乃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小伙有重量的语气陡然一变。话说得非常明白。 这句话并不囿于当下的语境,它有其自身根深蒂固的通用价值——这是举世皆知不容辩驳的定律。谁也不用费劲揣摩,因为的确谁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为了得到确切的回答,小伙又重申了一遍。 他用他柔和而烦躁的眼神看着张二锤,加快了节奏,灌输着贺礼的概念,近乎粗暴,负面情绪泛滥得更猛。他仿佛受到了精神创伤。好像对于他、对于山猪会而言,空手而来绝对是一个新鲜而不诚恳的做法,是一场不珍惜生命的冒险。 “言之有理,我个人亦感同身受且百分百赞同。这公道自在人心的、十分具备道德复杂性的信条,绝对无可厚非。”张二锤沉稳自若,收起了他强硬的批判态度,装成了与小伙共享真理的同谋,以期宽容为怀。 小伙终于慢慢地复笑开了,但神态依然谨慎。 “不错,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讲规矩的人才有好果子吃。” 张二锤刚想声明理还理做还做,诚实表达他的技穷无方,但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什么,兀自把眉头一扬,如释重负似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空手而来,我是断然不敢有此非分之想的。而且正如你所见,我一表人才,也实在做不出这样无耻的举动。”张二锤表情很坚定。 “这样最好了!那么张少侠,你要送上的贺礼是?请用力地、大方地把它掏出来吧!” 语气是态度的重要标志。此时此刻,小伙又是那个温和的、有人情味的小伙了。如此敏锐的灵魂! 张二锤敏捷而谦逊地奉上了苏纯良的那柄刀。 在一片安谧之中,空气突然凝滞窒闷,沉默再度出现。 大刀白晃晃的,小伙眼睛都迷糊了。他脸色顿时变得颇为艰难,像遇到了什么意外棘手、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张少侠,您可真会开玩笑。您要是这么折腾,就大可不必了。一柄刀!它意味着什么?这恐怕不合成规。” 这大刀似乎很是让人不屑一顾,遭到了严重质疑。小伙的话枯萎而有刺。 天空明净,小伙阴沉。他比张二锤更年轻,太容易大惊小怪。 “你对它的看法未免过于刻薄了,通货膨胀得这么厉害了嘛!这明显就是一把神奇非凡的宝刀,是杀人放火的终极神器,不会显得鄙俗的!” “有多宝?”小伙目光深含怀疑,口吻略带傲慢,又开始含讥带讽。 这小伙怎么看都算得上是个忠心耿耿、与主人同流合污的仆从。他不可能玩忽职守。他拿定了主意,决心对这大礼表示遗憾。 “生辰庆典的贺礼必须锱铢必较,尤其是它的合法价值至关重要。严格来讲,生辰庆典你送把冰冷的大刀,这颇为反常,暗藏祸端,是违反会里的安全规章的。” “表面或许的确谈不上多精美,但你得了解它的形式意象和更深层次的内涵。”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掏些银子出来或许实在一些,更值得尊重。”小伙越发不得其解。他的眼睛显得冷漠而又浑浊,样子颇为疲乏。 “这可是你们武术教头的佩刀。”张二锤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 小伙的心骤然一个起伏,颤抖起来。时间在这一刻过得相当缓慢而又确定。 “哦?难怪乎此刀寒光橙眼,令人望而生畏。张少侠原来是教头的朋友?” 这种事情,通常都是会令人大为震惊的。小伙那刚刚准备开始凌人的气焰,巧妙而迅捷地无声消失了。 “我们才刚分手呢!” 信任在不知不觉中急剧升温。小伙吸足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更加喜出望外,整个人精神焕发,笑逐颜开。所有肌肉几乎不再绷紧,此时他可以完全放心了。 “而且,其实我还有更大的礼要送与你们会长老大。不过不是现在。”张二锤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是那种秘而不宣却又不言而喻的笑。 “哦!我明白的!张少侠真正要送的礼物定然极之珍贵,是要在庆典现场亲手送出的!”小伙忽然心领神会,自发令人信服地圆了张二锤一说,并为自己亲自接到了顶尖贵客而沾沾自喜。 张二锤也满怀喜悦,顺理成章微微一笑,点头称是。不费吹灰之力,事态发展便已臻于完美。小伙的思路大开,实在令人受益匪浅。 小伙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崭新的眼光,直观地体察着生动的客观事物——他升职加薪的丰饶肥沃、珍贵诱人之物——张二锤。 意识形态的说服力来自于先天难以抗拒的阶级承诺。子虚乌有的暗示决定了二者之间的距离,两人的默契完全建立起来了。毫无违和之感。这自然是非常符合逻辑的结论,是个合理且理想的结局。 第51章 镜花水月 张二锤虽然无法宣扬其正确性,但亦允许小伙有自己的主观见解,无论如何无端联想、肆意曲解、异想天开、荒诞不经。 “显然你理解到内涵了。”张二锤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赞起了山猪会。“要我说呢,你们山猪会的人果然不一样,都有着令人诧异的天马行空的精灵!有前途!尤其最令人赞赏的,就是你这个卓尔不群的机智了。” 小伙顿时怀着操劳过度的热情,笑容越发灿烂,越发亲切殷勤。 “苏教头怕且已经回到有一段时间了吧?”张二锤看看天色,乘兴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非常注重分寸,显然尤其看重含蓄委婉的作风。 小伙当然丝毫没有怀疑。 “进去差不多一刻钟了。”他此刻已完全热忱满腔,顿了顿,忽而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着张二锤咕哝道。“苏教头回来的时候,扶着腰子,精神状态有些糟糕,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模样!” “兴许他是摔着了吧!”张二锤装作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口气温和,面色平静自然。 莫非这个机智的小伙看出了什么? 然而张二锤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伙左右张望了两眼,换了种语气又继续向张二锤透露着。 “那不能是摔了!苏教头准是又在醉春楼泡了一整夜。他一个礼拜起码有五天是这个状态。规律而确切。真是太操劳了。”小伙叹口气,脸上还有着隐隐约约的担忧神色。 醉春楼?这个,张二锤倒是始料未及。好一个苏教头,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是啊,操劳得连刀都忘拿了,可真糊涂。我恰巧路过,便给他带了来。不过,他这大概也是为了你们山猪会大局的应酬,你们可得体谅他!毕竟做大事,这些都在所难免。” 张二锤郑重其事地清清喉咙。他有些言不由衷。 “可是人这一辈子,身子最紧要啊!苏教头即便没出去应酬的时候,也常常夜半都还在为山猪会的庄严与典范操心,呕心沥血教导婢仆,房里经常啊啊啊到天亮,太过废寝忘食了。” 张二锤嘴角一颤,站在那里表情乱七八糟的。小伙倒是没有留意他的神情,仍自顾自激情澎湃地说着。 “苏教头真是我们山猪会得以蓬勃发展的坚实基础,感觉比会长都更要用心,实在让人钦佩。” 他好像要将苏纯良奉若神明,发自肺腑般想为其鼓掌鞠躬。炽热的仰慕,无法单用空泛的几句话来表达。他一定相信,山猪会在苏纯良这种兢兢业业的教头教导下,终究会迎来灿烂完满的未来。 “品格高尚熠熠生辉!山猪会当真个个都持有开明的价值观,可歌可泣!”张二锤眯缝着眼睛,毫不犹豫地敷衍两句。“对了,这个时间点,苏教头会在哪?我直接把刀给他送过去吧。” “苏教头这会儿啊,应该在带累上阵——在大堂上接待一些重要的客人吧。铁副会长这两日不见人影,现在营地里能主事的就苏教头了。” 小伙说着又流露出了那种简单而粗糙的敬佩,虔信态度浓重得不可揣测,好像苏纯良的形象更高大了。 “张少侠,是否需要我为您先行通禀一声?”小伙一面问着,一面不慌不忙地喷射出多多提携小弟的热诚。他完全皈依了张二锤是为武术教头好朋友的身份。一力表现自己,且卖力到底。 “这倒不必了,我自行进去找他便好。你这先忙吧!勤力表现才是极速晋升的关键哦!和你的交流过程很愉快,回头见。” 张二锤说完直接走了进去。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真正走进来才发现,山猪会的大本营的确宏大而不可估量。 幢幢宅邸纵横交错,颇为可观,人马住房、生活起居与办公作业等等功能性场所应有尽有,并厚重而经典地融于一体。所有的建筑都结构精妙,设计老到,整体布局谦恭内敛而均衡合理,呈现出匠心营造的感觉,做得非常艺术。 一切都比张二锤原本想象的要更出位! 而且,此处与县里的境况相去天壤,这里的房子气势磅礴豪华无比,却又没有森严可畏的严肃沉默气息——好像这些房子都是从更豪的地方不羁地晃悠到这山猪县郊外来旅游的。 眼下春渐盛,营地更添了无限风光。有草木竞秀,青翠葱茏,密匝匝的,原始而又质朴,按照荒野山头的惯例一般,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张二锤甚至能看到丛里的蚱蜢。有一对正在交配。 环境多么美妙!山猪会可真懂享受。 一切节奏鲜明,色彩纷呈,但四周又笼罩着一片明朗又深沉且不受世事惊扰的寂静。乍不知,还以为此处是有教养有底蕴的中产阶级之别野居所。 张二锤一路走进,可以见到园林式的山猪会营地每个角落,所有的玲珑,所有的精巧,都已经预备为会长的生辰庆典张灯结彩,盘根错结的每事每物都蓄势为庆典盛宴理得井井有条、雅致喜庆。 雾气都已经消散,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像着了魔似的锃亮,面貌显然焕然一新。万物尽皆奢华放荡,但很平易近人,也是挺不可思议的。 营地的所有存在皆美得贴切,但这些东西都是从邪恶之心上开花结果的。这么一想,便到处没了颜色,没了声音。张二锤暗自摇摇头。 蜿蜒向前,噢,此处居然还萦绕着一圈别致的人工水道。前往大堂,要走过一座晃晃悠悠的小木桥。 张二锤忽然舒坦得有些迷糊。闭起眼睛感受了一下欣喜的阳光,这段桥竟让他走得有些费力。主要是两条腿莫名发虚,似乎忽然间没了力量。他感觉自己像一头刚生产完的山猪。或许是他第一次尝试这种大场面,紧张而又期待,兴奋之中有些不安,这种糅杂起来的情绪,让他不能自已。 张二锤头晕目眩地俯视着小河流。 水流清澈见底,活力充沛,看起来性情奔放,正兴致勃勃地不断淌过。边上的羽茅柳枝,正随温煦和风轻轻地摆动。水流拍岸,又平添了一份律动之感。碧波狡黠而淘气地将亮闪闪的粼光抛向午后的太阳,交相辉映。静湾处忧郁而阴沉,泛着微微涟漪,倒映着天空、花树、山石,影影绰绰。 一只城里罕见的山鹰,高踞树头,同样注视、凝望着小河流,忽地啼鸣一声,严厉地俯冲而下,衔起一条小鱼苗便腾空而起,飞向天际,动作间流露出一种悠然自得的优雅。 白云变得明亮了,渐渐消融在天际。空中充溢着水汽和光华。美得不可方物,令人感到愉快,但在愉快之中,张二锤却又觉得这一切十足镜花水月、空幻虚妄。 第52章 善恶同宗 山猪会的大堂前有一个偌大的院子。 此刻,院子里正传出一阵阵谈笑声,显然里头已经恭顺地摆好了宴席,并且到了不少宾客。先前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热闹喧腾的气息,此时伴着微风和光明,扑面而来。 果不其然。院里已宾客盈门,朦胧而又欢乐的预感,正在有条不紊地发生。而且,很快便将纵情狂欢,汪洋恣肆,陶醉在快乐之中,放浪形骸。这是一套世俗的标准化流程。 桌上已提前上了些佳肴仙馔,每桌都有一道看着就让人想放下一切、马上开始吃席的啫喱猪!其上点缀着麝香、茴香,那般灵巧,令人难以自持。 院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走动,穿梭不绝,在斜斜的日头下,形成频频流动的光影。时间其实还早,一切并不迫切。空中的轻尘云霞与地上的一切也都恰如其分,明媚,纸醉金迷。好像热烈夏天已经要提前从山猪会的大本营里溢出来了一样。 张二锤收起了一切享受的神色,与河道里的流水越过沉石一般别无二致,默不作声、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地越过了院子里的热闹,向大堂走去。 朽坏生虫的俗世洪流,此刻对他而言,着实不足为道。充满着毫无积极意义的喧哗和骚动,无可撼动,毫不值当。 多么悲哀啊! 这眼前的一切,宣扬的不过是虚假的和谐与美好,毕竟它们都源于残酷的剥削与压榨!而且,拥有再多又如何,到头来依然万事皆空!所有这些,都是人类堕落状态的标志。 越繁华而热闹,将越残酷而凄凉。 张二锤兴趣寥寥,漠然进入感性模式,思绪又游离于江湖人世的存在之外,深入到某个无边无际的、坚实与淳朴的无意识领域之中。他的念头神圣地展开了与现实的对峙,心中磕磕绊绊一直想着。 就像把一块石头投进了那人工河。先是慢悠悠地形成一些动荡的不成型的涟漪,然后这些圈圈开始渐渐地、不断地强有力地波动起来,荡漾着五光十色,又忽然被激流冲散,慢慢地变形到意识的边缘,沉浸在一片浅灰色的混沌之中。最后,一切极度安详地化为虚无,只余轻缓的波涛在微微作响。 无疑,于这些静物,善恶美丑同宗同源,并非人所定义的表面上那般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这一切若都是我的,那这一切便都是善的美的!张二锤自嘲地晃了晃脑袋,驱散了颠簸的思绪,轻巧地加快了脚步。 山猪会的议事大堂此刻也如室外明净透亮,显得富丽堂皇、流光溢彩,甚至诡异地充满着一种正当气息。 张二锤一声不响地与阳光和热气一齐,闯进了大堂。他的脚步缓慢轻盈而毫不拖沓,神态彬彬有礼而毫不兴师动众。 大堂同样收拾得清清爽爽,很宽敞,气氛正风平浪静。但这里的空气却让张二锤觉得不太舒服,似乎忽然显得温热又闷气,堂上却还悠然燃着淡淡的檀香,这更让人有点昏昏沉沉,一念不及,似乎要喘不过气来一样。 张二锤真切地感到了几道充满慷慨关怀的目光。大堂里的人本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而今正在候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人客不多,但也颇不寂寞。堂边座上有三人。 左侧二人非常惹眼,正隔几而坐。 其中一人粗犷而怪异。他身量不高,身材却异常壮硕。肩部极宽,灰黑灰黑的头颈充满着力量,神气地挺着,活像一头野公牛。然而此人眼窝又暗又深,棱角格外分明,定然头脑简单,脾气暴躁。他的坐姿也完全合乎暴躁野牛后裔的标准,腰板笔挺微微前倾,双肩抬起,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按在椅子扶手上,鼻孔和眼睛都目空一切地张得老大,威严又豪迈,像要随时暴起冲出。 另一人却恰巧相反。一副鸟面鹄形的模样,脖子又窄又长,头发胡子都萎蔫而稀疏。那如白鹭般干瘦的乌黑的细腿,像根长矛似的恨不得插进地面。他门牙有些突出,不过表情威严,一双小眼睛竖着,眼光睥睨,一看便知是一个既冷漠又神经质的人,是个妄想狂。他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贵得强劲的玉戒,右手不经意地搁到桌面的大弯刀上。 此二人一看就是一对相辅相成的组合。 右座首席上是一位白发苍苍、简单朴俭但仪表端庄的男人。他的脸像石灰一样白,两眼炯炯有神,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头上裹着一条彩纹斑斓的头巾,初初一眼还以为是喜好吟风弄月之徒,不过,再多瞧一会儿,张二锤发现了他有气无力地的胸怀。衣着古朴,鲜艳土气的点缀却又稍微显得有些浮夸了。他一只手哆嗦着,像个手头上仅有的贫瘠的几分地也被强行霸占了的、为人善良的老农夫。 堂上主席上的苏纯良也不由自主地抬头朝大门望了一眼,又胆怯地把目光收了回去。事情来得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一阵恐惧突然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堂里无人说话,只有缄口不言的镇静。 张二锤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纯良。此刻的苏纯良完全没有尘灰满面的落魄,仿佛先前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教头,有客到,不赐个茶么?” 苏纯良脸色煞白,仍是一声不吭,他久久地陷入难挨的沉默当中。 “你真是缺乏反思能力。”张二锤带着嘲弄的表情又是一句。显然极具进攻性和危险性。 苏纯良那双眼睛含着一种被痛打过的神情,他烦躁而不安。有一股颤动不停的寒气直冲脑门,又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恐惧像一阵恶心从他心里直往上涌。他终于仿佛挣脱了枷锁般,抛弃了最后一丝顾虑。 “张二锤!你竟然还够胆跑到这里来!” “得亏你带的路。这下我更要好好感谢你了。” 苏纯良垂下眼睑,他呆呆地瞪着眼下出神,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懂,显得那样的不可名状。思想僵化、感觉迟钝,六神无主,想要逃避。 不过,仅仅片刻,他忽而又扬起了眉毛。 “那你赶紧弯腰鞠躬,快点滚!你有什么资格,胆敢要在这里与几位武林老林前辈平起平坐喝茶?!”苏纯良语气生硬尖利,轻轻地笑了。 再度看着堂下,又经过一番短暂而细致的思忖,苏纯良仿佛从过度紧张的处境中得到了安慰。堂下的几位,唤醒了他残忍而又无知觉的本性,他又恢复了大胆处理山猪会公务的那种严肃。 “胆敢在拼搏二老和白面牛仔面前放肆,你很不识相!” 苏纯良敏捷而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大堂里的人都拖下了水,表面上的恭顺巧妙地掩饰了他自己内心里的无能为力。 果然老谋深算。 第53章 仇恨转移 张二锤站着一动不动,定定直视着苏纯良,眉头皱起,又微微摇摇头,笑了起来。 “你胡乱发什么情,不要把事情弄得跑偏且复杂了。你很清楚,我只是找你,找山猪会。” “张二锤,你太过骄傲自大了。江湖,比你强大的比比皆是。座下三位便正是这样的人物!”苏纯良却不顾张二锤的态度,仍坚持着自己的方向。他倔强地端着肩膀,同情地看着张二锤。 张二锤目光移动,扫了一眼拼搏二老,不发一言。他不怕有额外是非,却也不想无端惹是非。 堂下几人也都只脸色平淡地坐着,吭都没吭一声。显然,他们也明白苏纯良的用心。 苏纯良见得众人毫无反应,陡然有些焦虑无措。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继续刻意营造起同仇敌忾的效果。 “还敢跑到山猪会的地头威胁山猪会,在此处闹事,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不知道,座上拼搏二老乃是我会正准备外聘的长老!” 苏纯良的这句话使得张二锤和拼搏二老都是瞬间一愣。他的口气里也终于带上了真正的威胁。 张二锤会意过来,反而露出了有些喜悦的神情。是山猪,那更好了。但他依然沉默着。有时候,故意沉默的确是一种有力的攻击。 拼搏二老看了一眼苏纯良,似乎是一个眼神之间便已接受了约定,又把目光转到张二锤身上。见得张二锤仍是一副风轻云淡、毫无敬畏的姿态,他们的反应虽仍并不强烈,但已面露不快,眼里终于开始对这可鄙的外来者提起了敌意。 “这位少侠虎头虎脑直冲到这里来挑事,倒也是勇气可嘉。但不管什么原因、有何问题,我们大可以庆典之后再议。眼下大事要紧,年轻人,火爆脾性不妨放和缓一些。” 手按着刀的瘦老儿出其不意开声说道。他表现得尚算亲切友好,有着一番沉稳高手形象的正面表达与描绘。 然而,张二锤心底咕哝着,只想将之置若罔闻。满口习惯性的睿智直想让人未老先衰,那像是便秘的语气里,其实美德乏味,假意颂扬着张二锤的胆识表征,其实一面暗暗含讥带讽,一面表达着自己的威势。 好一个温和而狡诈的老头。看样子,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果然物以类聚猪以群分,显然跟山猪会有着同样的属性。 “拼长老,兴许他心底里压根就瞧不起山猪会、瞧不起您二位呢!”苏纯良眼眉挑通,不假思索地趁机添火。 拼长老听得此话,却仍然只是宽容温厚地笑笑,但他微微眯起了眼,似乎秘密筹划着什么。而另外那个老头——搏长老从扶手上收起了两臂,叉在胸前,轻轻哼了一声。 张二锤没开口,又是很执拗地摇了摇头,诡秘地望了苏纯良一眼。 沉默很短,但似乎又无比漫长。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片刻之后,张二锤猛地一个闪身,就到径直到了苏纯良眼前。还没有其余动作,苏纯良脸上便显出了惊慌,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忽然浑身一颤,他感到头痛腿软! 紧接着,张二锤忽一扬手,亮出了大刀。 “你……你要干什么!” 苏纯良看着张二锤那分外锐利的眼睛和大刀,不禁全身紧绷,同时发出来蛇一样的咝咝声。一阵剧烈的痉挛从他五脏六腑的深处出现了,把喉咙挤压得不住颤抖,他说得真是又蠢又急,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支吾出来。 他实在不得不慌张,毕竟已经切身感受过张二锤的凶悍了。 “莫慌,这可是你的刀,不是不认识吧?苏教头,习武之人,当刀在人在啊!”张二锤咧嘴而笑,挑逗中带着侮辱。“另外,我的责任是惩恶扬善。恶的腐烂窝就在这,所以我来了,你说我要干什么?若此刻我马上就要取你性命,可没人能阻止了。” 苏纯良的拳头慢慢松开了。他没接刀,只担心这是什么圈套。 “你当拼搏二老不存在?莫非你觉得他们也是如我这般的孱弱、有缺陷的窝囊生灵?由得你在这里作威作福?” 苏纯良的口气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谁是恶霸。他慢慢缓过气来,却焦急地使着眼色。硬着头皮狡猾地暗示着拼搏二老,很动情,谄媚之态溢于言表。 正义终将会得胜!苏纯良的恐惧中混进了某种不怕死的、轻蔑的奸诈成分,这也让他的痛苦稍稍得到了缓和。他只想岁月静好,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年轻人,够直率,真性情!只是,你的意思是,我们也是什么腐烂恶人了?”那粗暴的搏长老舔着嘴唇,皱眯紧了眼角,用僵硬的语气质问道。显然他的脾性火爆得比较直接。 张二锤一笑置之,他的态度似乎模糊不定、难以捉摸。 “呵,倒是清高,到这行侠仗义来了?”一旁的拼长老朝张二锤一望,瓮声瓮气地笑道。一副佯装生气的模样,丝毫没放松道德警惕。 “果然腐烂,兴许你们的秉性的确高出山猪会的普通猪一等。”张二锤调侃讽刺的姿态终于打破沉默,明目张胆呈现而出。 有那么一刻,他们定住了。大堂又安静下来。 遭人用力轻贱,搏长老仿佛脸上给重重掴了一掌。即便他心胸粗糙、精神木独,张二锤这个举动亦确实相当有力地汹涌了他那本就醒着的愤怒波涛。他一瞬间极度火滚地站了起来。 噢,更显得低矮敦实了。张二锤隐隐想笑。 拼长老的笑容终于也渐渐消失,他深呼吸一口气,瞟了一下张二锤,脸上闪耀起毫无生气的冷光。传统与成规的伪装友好姿态,即将毁于一旦。 苏纯良心中暗喜,他将自己当作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开始感到快慰,甚至想大声喝彩。 “张二锤,就你那点水平,胆敢看不起我们的外聘长老?”他神采飞扬高声叱喝。再不是遮遮掩掩的婉转辞令,语声也忽然全部变了调,直接采用了毫不讳言的现实主义表现。“你当拼搏二老会怕你?凭他们的功夫,一个手指就可以戳死你了!” 第54章 拼搏二老 苏纯良为拼搏二老的义愤填膺里,充斥着毫不含混的抬举。这义愤填膺足以致命,它简单明了挑起了拼搏二老对张二锤的敌意。 愤怒摆脱束缚,不再装聋作哑,在拼搏二老脸上恣意生长。这点尽收眼底,确凿无疑。但张二锤却仿佛只觉好笑般摇摇头。 “功夫如何,尚未可知。不过,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倒的确已相当符合山猪会阴险而野蛮的秉性了,不愧为长老级的狂猪。” 死一般的寂静。 张二锤的声音和缓低沉,如梦呓絮语,毫不突兀。但在拼搏二老,却非常分明,这无异于对他们进行了沉甸甸的拳击掌掴、羞辱詈骂。也许拼搏二老也知道苏纯良的真实意图,但无疑,这一刻,他们已不得不挺身而出。 “口轻舌薄,果然带着年轻人该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不过很可惜,自然也缺乏年长者的沉稳,你这样很危险的。” “我不沉稳,早已动手了。” “你长辈没教你,出来行走江湖,要低调做人,朴素行事?” 说话间,拼长老紧紧盯着张二锤。他仍强作从容不迫,但嗓音应和着脸色,低沉沉的。仿佛他能对张二锤忍耐至今,且讲出一番教育的话,已是降格相从。只是他那稀稀落落的毛发,正争先恐后地轻颤着,分明是定不下心来。 “在你们如此神圣的山猪会面前,我若是再朴素低调一些,怕都活不到今天了。”张二锤对拼长老抛开事实不说的虚浮言论嗤之以鼻。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得好好长长教养和见识了。今日我便代你长辈教训教训你!”搏长老情绪瞬间变得激昂起来,他短促地喘着气,声音粗粝,张扬得矫尾厉角的。他脚步踏了出来,唾沫横飞地笑着,以示他的强大和威严。 张二锤感觉搏长老的口水洒到他一面都是。甚至整个大堂里都是搏长老的轻蔑笑声和趾高气扬的口水。 “你的口水花倒是将我教训得厉害了。”张二锤嘴角颤抖着,使劲儿擦了擦脸。 “自掘坟墓,不知死活!”搏长老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如嚼着什么废铜烂铁,神色也已严厉得无与伦比。 虽然这壮硕野公牛身段和智力双低,但彻底爆发起来,也当真强而有力,气势磅礴、非同一般。张二锤暗暗心惊,但他稳了稳神,也决定不再闲扯。 “没错,坟墓。今日,这里便将成为你们山猪会的坟墓!” 此话一落,连岿然不动的拼长老,神色也变得格外阴暗。再道貌岸然亦难耐地凶相毕露,他愤怒而充满蔑视地了了张二锤一眼。 搏长老更是咧着大嘴,恶意的笑容一片喧腾。他刚想再度开口嘲讽一番,拼长老摆手示意,慢慢地站了起来。 “多说无益,如此便让我们两个老头领教一下少侠的功夫吧!”拼长老来得尖酸刻薄,其口吻带着自我肯定,简洁有力,不容置疑。 说完他刻意收拢了气势,再度让沉默簇拥。简短的停顿,放纵了沉默的殷勤生长,大堂里的气氛令人深感压抑——是一片暴风雨前的压抑。 但这种沉默显然毫无必要,拼长老做得过于笨拙。伤敌八十,自损一千。因为张二锤从头到尾只淡然置之,并不以为意。 “这才对嘛!”张二锤期待动手的表情很是真诚。“终于恢复了你们真实的面目——简朴结实的阴狠。” 拼长老似乎对气氛韵律有着迅捷而机敏的操控。他定了会儿眼睛,见得沉默无益于己,马上便发出利落冷漠的通知,先发制人。 搏长老早已饥渴难耐,他像一头壮实而愤怒的疯牛,得令便猛扑而出!顶在前面的牛角,是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肢体上的争端和冲突骤起之初,拼长老也已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起了他的刀置身战阵。 阴沉多云瞬间被劲风吹散,充满压抑的死寂顿时变得惊心动魄。 拼搏二老各就各位,快速行进的刀剑闪着显目而冰冷的幽幽银光,震撼人心。两相配合,重重叠叠影影绰绰,但注目凝望,又发现拼搏二老实在细致且严谨,刀与剑正遥遥呼应,互为映照。 刀剑统一,颇有节奏,严整有序,精彩绝伦。不愧是成熟的老年组合,全神贯注的团队协作果然是他们的强项。 拼搏二老已瞬间逼近,迫切地令人感受到一种凌厉的西天气息。张二锤也二话不说,当即直接亮剑。 短兵相接,一时光影四射。双方接连出手,数十回合下来,却皆若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显然,双方都在试探着。 慢慢,你来我往之间,拼搏二老的愤怒开始倾泻而出,战况开始真正胶着起来。 张二锤的身形于二人的合击之中隐隐若异峰突起,骤然风驰电掣,只一个照面,便打乱了拼搏二老的默契活动! 拼搏二老气势可怖的围攻,正带着摧枯拉朽的承诺,此刻竟似乎瞬间迷失了方向。招法使出,凌厉踪影全无,像发展不健全一般毫无着力点。 真是不可思议! 拼长老微微一皱眉,却仍拖着搏长老打着配合,朝张二锤招呼而去。刀剑再度合璧,但此时却再没了先前的威势,显得美妙却又单调,破坏力看起来很是有限——那般的软弱无力。 拼长老慢慢探出了惊讶而凝重的嘴脸。但他仍更倾向于相信这是意外,手中的刀依旧握得很紧。 而桀骜不驯的搏长老更是简单有着不可动摇的顽强劲头,显然他不管经受多少挫折,依然会自信满满地勇往直前。一副努力干活的样子,看起来他要扑灭一切可能性。 然而他的认识,却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他的满腔冲劲终究不过是权宜之计,一个人的成就若单靠愤怒产能,实在可以说结果只能徒劳无功!他忽视了无可辩驳的事实——与拼长老共同密谋尚且落空,如今他骤然提剑,孤身奋起直冲,虽一时间气势更具有主动性,但二人彼此互不相连,也更使得攻防的共同点所剩无几。 第55章 二老拼搏 张二锤微微一笑,屠龙神剑变得更急更快。 拼搏二老变得孤立无依。攻防之间像在上蹿下跳,忽东忽西,两人各行其是,各自恪守一方。缺乏了合击的那种活力,他们的威势未免显得过于局限。他们很清楚这一点,在试图重新融合、重组,但却又被张二锤的长剑捣弄逼得不停地分裂、消散,场面如同他们的意愿一样,变动不居。 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没能再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拼搏二老的招式之间甚至几乎没了任何关系,起初有力合击的狂热恢复了平静。 但拼搏二老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显得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过分慌乱。依然像猛兽捕食般环伺张二锤左右,铁了心穷追猛打,仿佛要竭力摧毁眼前一切!显然,他们仍有着便是分开出击也是强力高手的自信。 很遗憾,路子不够迅猛,瞎冲猛打不过像隔靴搔痒,并不能将局面操控于股掌之间。甚至显得愚蠢透顶。有趣!张二锤作出评判,迅速反压住了场面,在他垄断下的局势变得坚不可摧。 拼长老混杂着凶光与惊异之色的眼神里再度流露出一丝无奈。 然而,接下来张二锤却只潦草地应付着,如闲庭信步悠然徜徉其中,显得毫无压力、容易至极。他强烈而又生动地感受到某种让人想打哈欠的乏味。 毫无疑问,这种漫不经心、轻而易举的态度更挑动了拼搏二老仍在不断增长的愤怒。 竟如此看不起人! 但是愤怒归愤怒,拼搏二老有限的内涵与劳动力,让他们无法伪装出有理有据的强大。而且,时间越拖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毕竟老人家的力量渐渐衰微,局面恶化将会更加严重。 尤其是偏瘦弱的拼长老,经过一番大调动的进攻,此刻已上气不接下气,却根本无济于事,仍不得其门而入!他只适合与搏长老合击,而且,他是擅于智谋的角色。 拼长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小伙子,的确很有活力,并非想象中那么好对付。此时反施加在他们二人身上的压力,正在慢慢而规律地剥夺他们的自由! 搏长老也还在如蛮牛般消耗着自己。 于事无补。 拼长老混杂着汗水和湿气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焦躁,已不得不表现出衰老与颓败的痛苦样貌。他沉默着,整顿了一下情绪,感觉很糟。 进退不清不楚,境况叫人心焦。照这样下去,败局将很快呈现而出——他们二人筋疲力尽,一败涂地。而且,眼下这趋势已定,充满了命运不可抗拒的力量! 拼长老眉头皱得很紧,心中思绪电转。 既然他们自信地出了手,咬上了张二锤,此刻即便他们处于劣势地位,又怎能懦弱而悲剧地收手!如此往后,在江湖上他们岂非理所当然地低人一等!众所周知的江湖准则和拼长老自身的传统价值观并行作用下,他当然立即否定了投降和逃跑的可能。但是乌托邦式的憧憬又太豪华,且有些疏离感,切实混乱。他自己都不相信。 体力劳动的疲惫感正在糟糕扩张着,催促着。人生最难熬的时候,无非正当此时。 拼长老饱受压迫,心中再度简单地考量对比了一下后果,他默默地改变了策略,收起了自己的自尊,大吼了一句—— “住手!要求暂停!” 以防越陷越深,趁着张二锤一愣的时候,拼搏二老都当机立断,废除了临时性分击战略,蓦地飞身弹开。 拼长老惨淡地笑了笑,想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自然而然,但他竭力掩饰着的那种太过现实的恐惧感和无力感泄露了出来,以至于更加引人注目。 张二锤只饶有意思地望着,没对这突如其来的暂停提出什么非难或质疑。只有些唏嘘——就这,还什么天下英豪! 搏长老似乎还对他所受到的形势压力没有多大觉悟,他的身体健康能够支持住。不过虽对战斗暂停持怀疑态度,但他对拼长老的主张显然从来言听计从。 拼长老得以悬崖勒马,花了点时间才让呼吸平缓。他细细地审视处境,经过短暂的举棋不定,他终于收起了那种微微战栗的心情,对着搏长老便低声吩咐。 “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和体力,不要玩了。出大招——拼搏吧!” “拼搏?”搏长老闻言而大吃一惊,他仿佛觉得有些荒谬,好像那是很没安全感的危险操作。“老拼,不要冲动!那可是未确认的新招!” “正是因为它具有未知的革新性,才能用以抵抗眼下无法应对的暴行,才能伸张正义!” “我们还从未在实战中尝试过!甚至连彩排都粗糙得没有完整排完过!” “所以现在正好尝试。”拼长老的嘴唇似乎也在微微打着哆嗦,但他神色越发坚定。 “多少有些仓促了吧?招式的一些关键点还是纯粹的空白,尚未足够成熟的。” “事件发生,事物发展,万事万物不能等到完美才动。偶然性永远无法禁绝,人要持有大胆的进步观念。” “但我们本身对它的操练也欠火候,你忘了,我们还无法自然驾驭的,一个不好,反噬回来……”搏长老琐碎地嘟囔着,他仍在强烈抗议,毫不在乎、直截了当地暴露出自己的弱势。他看似莽撞,其实心思也算细腻。 “就是差眼下这个正正经经的实战!老搏,对手实在太过嚣张,没有时间吹毛求疵了。” “我总觉得此刻贸然使出,似乎过于牵强……” 张二锤在一旁听得起兴,却未足预其高论,便以一种不可理解的表情盯着拼搏二老,他感到有点困惑又有点期待。似乎经拼长老一番博综研详,有什么隐喻性的凶险,正在变得切实。 “观之种种,这已是唯一手段。若非情不得已,我也不会有这么极端的想法。”拼长老说着掂了掂手中的刀,语气轻快而不可动摇。“我方才已经细细计量过了,我们对新的合击招数其实已钻仰弥深,只要把握尺度,没什么麻烦的。这恶徒的性命,定将唾手可得!” 第56章 致命一击 拼长老已重新振作起来了。搏长老仍自带着犹疑的表情看着他,一言不发。 “放心吧,师弟,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的!再不使那一招,它便直接胎死腹中了,更无意义!” 拼长老语气肃然,决断有力。他的声音也提了起来,理性之余又显得雄心勃勃。 张二锤还以为貌很惊人的搏长老会再度拒绝这般一意孤行的任性而为。但出人意料的是,搏长老并没有再莫衷一是。显然,搏长老虽有些心思,但很少沉溺于潜思默想。余论不再谈,他对此也已无异议,慨然应允,应该也是认为此乃情势使然下的最佳方式了。 “开启深度合击模式!” 经过短暂而无情的抽搐交流,拼搏二老深吸了一口气,当即开始拼搏了! 二人以洪亮的声音开启了一场一丝不苟的新争斗,重整秩序,再次结合,刀剑瞬间爆发,马不停蹄进入洪荒状态! 刀与剑这一刻已脱胎换骨,咬合得如此明显而自然,仿佛完全是一体的。新招式从艰苦卓绝中撕裂诞生,如波涛万顷横空出世,不啻水到渠成。这一切都在风驰电掣中完成,大堂里战云又已经重新密布。 寓目察其微,张二锤耳目一新,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显然这是源自幻想驰骋的一招,对创新的理解具有较高的确定性,且当下他们的驾驭力也恰如其分。 刀出时剑隐于其下,吞吐着寒意,剑起时刀潜于其后,不时探头!招法繁复迥异得来又十分干净利索,变幻不定但毫不含糊。拼搏二老挟着刀剑奔涌着,连贯同步,环环相扣,有急有缓,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一时间仿若千刀万剑铺展而来,却不枝不蔓无拘无束。 果然不同凡响! 拼搏二老口中的禁忌之招已经全面铺开,视觉效果颇为合宜,直让人忍不住要点头称许。二老持续而快速地移动着,刀剑紧紧撵着张二锤,在不断地改变着攻击的形状和位置,充分展现了怪招的壮观。 在短暂的热身过后,怪招中涌动着的令人恐惧而不可逾越的威压渐渐大盛,暗藏的杀机也充分显露了出来,绵绵无尽,仿佛威力无穷的样子!杀伤力成果虽未能定论,但从声势看来,这对拼搏二老而言,的确是一次值得的、令人雀跃的冒险。 确实如此,一望即知。 这很明显是久经一番殚精竭虑而来的大杀招,是苦心孤诣地狠下了些功夫的。拼搏二老此轮的合击与先前截然不同,不,有着天壤之别! 二人动作很快,虚无缥缈的身形似乎既混沌又秩序。很难想象,瘦削险峻的拼长老,矮胖圆浑的搏长老,行动起来却宛如一人!先前毫无规律可循、不入流、彼此间缺乏关联的普通合击立即显得相形见绌,粗鄙无文的风格立即变得规范而有力。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畅快,随意而凝练,同时也意味着更不拘一格的开放式进攻!张二锤支棱着屠龙神剑,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 拼搏二老人与刀剑聚合越发和谐,似乎还摸索着准备再次加速,招数变得更有分寸感了,却也明显更为迅猛强悍,玄妙幽深。他们的野心已揭竿而起,瞬间远大,仿佛要侵略吞并一切,信念与欲望无疑已全然专注携手于构建完美的暴力整体! 加速还没有停止!拼搏二老身影幻化之间,如同十数人合围着张二锤,气势愈发扣人心弦。刀剑动中有静,闪着寒气,如一团奇异光团,无边杀意罕有畴匹,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兵器交缠竟发出犹如风笛般的奇怪而丰富的悠扬之音,似幻似梦,渐渐至臻至美! 张二锤实在不能不惊叹这令人惊讶的高超组合技,他毫不质疑拼搏二老这狰狞可怖的意志与不可遏制的壮举。刀与剑之歌越发清晰,这艺术技巧,一时间当真无人能与之媲美! 张二锤虽已有所戒备,但身临其境,方发觉危险气息越来越浓。他已处处被动,完全被淹没其中,被刀光剑影套牢、紧紧地控制住。屠龙长剑护体,却仍旧挡不住拼搏二老凌厉的刀剑寒气。他的身上转眼便被无情地拾掇出了几道口子! 张二锤如同一个传统的囚徒,此刻仿若置身于一个永无翻身之日的困境之中,似乎已注定无法摆脱被征服的命运,只能眼睁睁地坐以待毙! 眼前一片通明,场面终于拨乱反正,已尽在掌握!拼搏二老相互交换一下眼色,手上加紧,越发冷酷无情。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矫健有力、有些疯疯癫癫的奇怪笑容,仿佛他们以往自律与勤劳的日夜练武终得回报。 苏纯良此刻大约也有同感,他已从心有戚戚,转入了愉快的自以为是的战而胜之。他的心头又惊又喜,轻松得简直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已经想象到了张二锤的灾难性收场,苟延残喘,惨遭蹂躏。到最后时刻,他再上前雪上加霜地补上两脚,画面真叫一个残忍、极端跋扈!漂亮! 苏纯良暗自想着,不觉露出了讽刺性的笑容。快乐在人身上的表现,永远跟痛苦一样变化多端。 拼搏二老凭其严丝合缝的合体而催生的那股力量,使得他们更加鼓起劲来,又反将其推至轰动极致。此刻他们之所以并未真正痛下杀手,便只是一心想要唤起对手心中的谦卑感,争回先前丢了的脸面。 没错!拼搏二老此刻已完全有这个实力和空档! 而现实也似乎的确如此,没见过世面的张二锤好像只对眼前的招式越加震惊不已,屠龙神剑只麻木地舞得飞快,仍只堪堪护住体魄,脸上正愕然地望着拼搏二老的演出。 声势突然振聋发聩,拼搏二老似已玩够,不愿再浪费时间,耀眼闪烁的刀剑之光毫无征兆地骤然激烈爆发,更显波澜壮阔,挟着可怖的气息,准备一泻千里! 竟然还有如此凶猛的后劲!这一刻,天地变色,人神皆惊。 如此令人难忘的辉光,瞬间映入眼帘,清晰地嘱托着张二锤,准备迎接神话一击,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第57章 自相残杀 然而,张二锤却出人意料地如同没搞清状况一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若无睹、不为所动! 拼搏二老见此情形不由得微微诧异,但手中并没有带上些许踌躇的意味,二人毫无争议十分庄重地向前推出! 他们脸上那奇怪的笑意此刻更盛——张二锤这种被吓懵圈了的、傻耕耕的状态更备受青睐,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这对双方都好,皆大欢喜! 若乘风破浪,顺遂无比,又犹如电光石火一闪,拼搏二老的刀剑眨眼到了张二锤身前。这一击必将流传江湖,被人铭记,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奇怪的是,寒光繁盛,张二锤却依然沉稳自若,表情十分平静,没有一点危险迫近的征兆。忽然间,他竟如同违反直觉一样,突然脚步轻移迎入了光团之中,同时不以为意般一剑孤悬! 中门大开,不作防守,这个时候反而无能出剑!而且,这古怪、平稳而乏味的一剑在拼搏二老的大招笼罩下,只若萤火之光。 这是枉然与无奈的最后挣扎了么? 可是刀剑已到眼前,其结局之悲惨已不难想见了。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起!场上形势忽然戏剧化地陡然急转,场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拼搏二老耀眼的状况突然一落千丈! 张二锤这仿似不经意的一剑,虽然简陋,却就不偏不倚、颇为滑稽地干扰了拼搏二老合击的整体节奏。轻轻一剑竟神秘莫测地挑中了要害,拼搏二老弘大深厚的攻势瞬间不攻自破,张牙舞爪的刀剑之势开始分崩离析,仿佛一抹淡烟凭空消散,化为虚无,消失殆尽。 乾坤瞬间定矣!终极合击杀招引起的巨大震撼竟稍纵即逝! 大堂内渐渐平息了下来,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张二锤身上几道口子并无大碍,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极其平静肃立当场。 仿佛方才拼搏二老最后带来的甚为棘手的情况只是个枉然而虚幻的陷阱,只是啰嗦、谬误的夸夸其谈,大有故弄玄虚、狗尾续貂之嫌。似乎拼搏二老招数中的破绽,他始终尽收眼底,了然于心,这是已吃透、计算好、分解到位的一剑。 拼搏二老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们完全无法接受这朴实而贫瘠的收场,不敢相信这可怕又刺激的神之合击只是一场短暂的辉煌! 苏纯良在一旁也已瞠目结舌,作为局外人,他更是不明就里,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难道拼搏二老竟在如此关键时刻动了善心?他好一番挣扎煎熬,心情再次跌宕起伏,最后场面竟是这般的令人丧气! 希望和失落总如此简单双生。 但是,场面的凶险并未真正消歇,甚至恰恰相反,此刻更起波澜!正在苏纯良无力怨恼之际,场上骤然再次动了起来! 在好一阵的沉默之后,搏长老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诡异的笑意,而后他仿佛接收到了新的使命,那粗壮的前臂竟匪夷所思地猛然侧提而起,手中的长剑嗡嗡鸣响,重新激动,意气风发! 苏纯良双眸一亮! 但任谁都万万没想到,搏长老如此凶悍的一剑,竟毫无顾虑地朝着拼长老闪电怼了去!拼长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长剑毫无阻滞地洞穿了他的小腹! 搏长老脸上仍是那副奇怪的笑,情况在这一刻变得诡秘了起来! 然而更诡异的是,拼长老却也没有愤怒斥责或去闪避剑势,他的脸上忽然也开始泛红,表情怪异起来!紧接着,他只是好像毫无痛觉、但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同侪沉甸甸的压迫一般,门牙使劲儿哨着,竟似要乘着搏长老的长剑仍穿刺在他的身上之际,刀光忽起,闪过,他同样对着搏长老无情劈了出! 这是一个让人终生难忘的反击!大堂里一片哑然。 搏长老不闪不避,他仿佛有坚强的意志和胆量,生生受了这不折不扣的一刀,整条左臂几乎被齐肩砍断!但他的神态居然仍是心平气和的,面上怪笑不改,断了臂竟好像什么都没有觉察似的。他同样没有发起脾气,只目不转睛地望着拼长老,长剑猛然抽出,又毫不犹豫瞬间再送出了一剑! 刀剑继续闪电般挥出,拼搏二老就那样乱哄哄地开始大肆互相砍斫!便是方才那大招的复杂性,在他们二人现在这个毫不和蔼的乱砍乱斫面前,都黯然失色。 此时此刻,拼搏二老已满脸森然鬼气,荒谬乖张之色狰狞密布而浑然不觉。二人不停在矛盾中斡旋,两相缠斗,一副聚精会神、不屈不挠、无休无止、至死不渝的亡命架势,似乎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般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的确,他们二人已半步死地之境。如此场面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大呼意外。 “拼搏二老,你们快住手!”苏纯良心绪不宁,他的期待惶然无措,骤然急迫。 然而无人理会他的情绪不佳。 是他们那奇妙而凶险的大招!张二锤忽然醒悟过来,但他并不十分惊讶。他早已极富洞见地移身退开,敬而远之。 果然概念化的产品,是盲目的信仰,不确定因素太多、太凶险了。如今招式使出,并自行发展到了很深的程度,此刻拼搏二老实已是身不由己,无法控制,且欲罢不能! 这副作用! 可怜的老头儿!拼搏二老已给那持续的高压输出给逼疯、压垮了!张二锤非常可怜他们。不过这无可争议,躬行青涩之事,最后只能自吞早夭的恶果。 眼下不明是何原因,已经身受致命重伤的拼搏二老依然有着强大而不可遏止的力量。二人蓬头垢面,嘴唇苍白,仍你来我往,刀剑忽闪如火如荼,血肉纷飞,火拼之势甚至比先前更为激烈! 不过这种不顾伤损的急躁火拼,可无人能够阻挡。而且,虽让人眼界大开却终难长久,很快便会尘埃落定。似乎是为证实张二锤的断定,他且只安安静静地等待了一小会儿——大堂里喧嚷的毒雾妖云已一蹶不振,巨大而无望的痛苦终于戛然而断。 第58章 男狗气概 直到最后一刻,如病恹恹的拼搏二老才回光返照般恢复一点正常知觉,他们满脸痛不欲生的神情中,夹杂着浓浓的委屈与悔恨,在临终前飞快地给了彼此一个唉声叹气、面对现实的惶恐的眼神——那是个预知生命终结的眼神。 再如何辉煌,这江湖也不再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了。而且,如此收场,他们的名声也得沦为笑柄。 沉默了短短片刻。而后便是骇人听闻、肝胆俱裂的最后一式,拼搏二老双方不由自主规规矩矩地使了出。不愧是老组合,二人仿佛约定下辈子还要互相砍杀一般用尽了全力。 看来这个大事故的全责实在太重,拼长老一个人负担不起。 终结的焦虑倏忽即至,平凡无奇的刀剑互相破开了对方的头骨!拼搏二老的动作终于凝滞,变得笨如顽石。 残酷的命运终于临头。 他们像两只被射死的大鸟一样,嘭的一声突然跌落了下来,声音相当坚决而响亮。旋即短暂地颤抖抽搐了一下,精气散尽,迅速撒手人寰。 苏纯良顿时茫然若失。他喘不上气来,脸汗津津地闪光,苍白,死灰。他简直难以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又是惋惜、又是悲伤、又是恐惧。但无论再如何混乱,拼搏二老的情况已轮不到他作主。 而最令他焦虑不安的是,那白面牛仔从头到尾安坐一旁,没受到惊扰,似乎其实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兀自悠然喝茶,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好像也没有出手的打算! 苏纯良的郁郁寡欢无处排遣,一阵摩拳擦掌的躁动之后,很快便重上他的脸庞。他没直视张二锤,只是焦虑地匆匆瞥了一眼。 张二锤头也不抬,平静异常,双眼静若止水。 大堂里血迹斑斑,余尘未定。夕阳已经西下,落日余晖从门外倾泻进来,明暗已孑然分隔。光线装腔作势十分刺目,叫人不敢正视一眼。 山猪会营地的黄昏果然与众不同,色彩鲜明,空气冰凉。 光影一言不发,自顾自一头钻进了事故发生地的大滩血中,干脆明了。腥光一霎点亮了所有的岑寂与痛苦、挣扎与意外,如一番充满了象征和预兆的蜃景。大堂成了它临终表演的肯定舞台。 景物或多或少总有股恍惚的迷惑性,实在不足为怪。不过,四周已准备就绪,白昼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确很快将进入一清二楚、又暗又潮的黑夜。 大堂里仍然鸦雀无声,一切都很平静。光路上的轻尘开始缓缓飘着落下,慢得好像这世界杳无人迹。 天色已精疲力竭,但事情还没了结。 张二锤顺着光线抬起头,动作显得迟缓。就在他的眼神刚刚落到一动不动的白面牛仔身上时,忽然就地愣住,眯起了双眼。 有动静! 异响入耳,只见一只四肢发达的癞皮黄狗像收到了指令般忽然从白面牛仔座后咆哮而出! 袭击者突然出现,让人始料未及。张二锤竟一直浑然无觉,这里竟然还偷偷藏着这么大一头烈性的假野兽! 这时一条没被潮流定义的狗,肢体肆无忌惮蓬勃发展,其体格规模几乎已不亚于一头牛犊。但它同样有着年轻狗亘古不变的激进性格。 它神态昂扬、凶神恶煞地正作势猛扑,耳朵竖了起,鼻尖用力探了出来,残忍的狗牙洁白光亮,嘴角挂着白沫,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向张二锤狂吠。 口中蹦出的简短字词,迅速而大声地宣扬了它的统治意志。同时又充分表现着奴隶罪恶——正是人们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那种不正当的流行情形。 张二锤觉得有趣,微微一皱眉,眼神又对着大狗挑了挑。 大狗的双眼也死盯着张二锤,此刻因受到挑衅刺激而恶化,狗眼中的凶光更盛,它猛然扑出了几步,想让场面直接进令人闻风丧胆。肺气丰沛,秉性不太善良,看上去像一头危险且已经彻底愤怒的粗鲁野兽,很容易伤人。 它已近了张二锤身前,摆好了姿势出击敌人! 张二锤却寸步未动,迅速地瞥了白面牛仔一眼,又平静地望着那头狗。他自小到大就很享受这种原始动物所带来的确凿而又简单的危险感。既不使人胆怯,也不至于让人扫兴。他眼中精光渐渐加强。 大狗的吠声忽然低了些,它有些犹豫地检视琢磨了自我决心,最终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狂吠。似乎是在斟酌着,仿佛再往前一步,会招致什么难以料想之事。 就这样耐心地彼此对视着,按兵不动。 经过一番延迟和一阵震颤之后,大狗仿佛受到了镇压,像带上了枷锁镣铐,它收起了支离破碎的自我认知。狗头微微倾斜,狗嘴搭在自己的爪子上,它的眼神里竟有了点小心翼翼的惊恐,未如何经历过岁月沧桑的嫩长狗毛被门外跑进来的风吹得有些凌乱。 毋庸置疑,张二锤的眼神对它进行了严峻的考验。 那强壮而恐怖的皮囊里,那模糊而凌乱的眼神里,显然有着不可思议的极具抚慰狗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攫住了它的注意力,对它的感知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慢慢,粗犷的男狗气概已完全消失! 它富有先见之明地冲张二锤眨眨眼,抖抖身子,马上又自觉而出色地往前一伏,老老实实平躺在地上,爪子展开,耳朵紧贴着脑袋,气喘吁吁。 姿态动作带着内行的神气,屈服得毫不动摇。 迂回侧击的凶狠恶霸形象立即无可厚非地让位于一个温顺的大狗模样。没遭受到什么样的道德磨难,似乎这对它来说这无足轻重,甚至再合适不过了。甚至还游刃有余地竖起了尾巴,在自豪而十分灵活地不停摇着,它抑制不住自己的示好之情。 以情绪骄傲的臣服震颤,竭力表现出对张二锤的认同感的建立。一副唯命是从、忠心耿耿的样子,仿佛正在聆听新主人的命令。现实主义和艺术表现的融合,这头聪明大狗表达崇敬之情的方式毫不含蓄。 朴实无华,直爽坦率,不做寻常狗! 这是张二锤见过的行为最有理性的狗。无论从体力上还是智力上,它无疑都是一条好狗。 认同意味着支持。支持便定义了它不再是敌方。 第59章 与我何干 “这狗倒是有些人性。” 张二锤走近,用手轻轻触摸着狗头,想将气氛调节得更合适一些。 此刻的苏纯良不免再度大吃了一惊,又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结局!他倍感痛心。 就连依然安坐着的白面牛仔,此刻面色似乎也有了些窘迫。 “狗才怕你,雄霸天下的白面牛仔,耿皮带耿大侠可不怕你!”苏纯良瞪大着眼睛,将阴暗刻毒的挑衅融在天真的语气中。 他自始至终都有着良好的意识,算盘打得非常简单。手时而攥住时而松开,面色眼神开始热火朝天地繁殖起对耿皮带的信任和希冀。 张二锤不由得一笑,转过头,把看大狗的眼神,一视同仁地慈祥地射到苏纯良面上。 苏纯良忽然感觉到腿脚有点儿不听使唤,不安地微微抖着。他瞬间明白了大狗的处境。那是一种值得满怀谦卑的束手无策的恐惧。 “不好意思,两位,打断一下。” 那边的白面牛仔,也就是耿皮带,忽然开声。他微微偏着头,眼睛只看着他的大狗。话语音未落,他已动作轻柔地站起身来。又一口喝尽了杯中茶,放下了杯。 坐在那时,张二锤觉得耿皮带只如同一个普通农夫,而现在,张二锤才发现随之而来的一个事实——耿皮带分明是一个常规但又强壮且高大的农夫! 耿皮带似乎从头至尾都表现出一种善意的纵容,白发飘飘,白面昭昭。他普普通通,却又气韵恢宏,朴拙而威严,别致地显露出一种行止无缺的优雅。他的面庞加上柔和的表情和慵懒的动作,让人觉得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淡定,完全能够应付得了大场面,且可以给人一个惊喜。 张二锤定定地观察着,等着耿皮带的下文。这个人的气息虽隐而未发,但比起拼搏二老要更加粗野、更加狂暴,他的实力显然强上许多! 苏纯良开始为自己取得了战术上的胜利,而开始表露出纯粹的喜悦。他嘴里嘟囔着什么,脸色微微泛红。他有着十分丰富的幕后操盘手经验,他知道,接下来将是意义更为重大的一战!他恣意狂放了幻想,等着耿皮带大施拳脚,大显身手! 只可惜,事情的发展大多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偏差。眼下的情况与苏纯良冒昧的假设大相径庭——好景不长,耿皮带的官方声明瞬间击碎了苏纯良的形式幻想。 “我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耿皮带边说边舒适惬意地伸了伸懒腰,一副的确劳累过度的样子。“人和狗都一样啊,总经常发生故障。特别年纪大了就是不一样,坐久了连椎间盘都不舒服,尤其这鬼地方湿气还如此重滞。” 耿皮带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摇了摇头,话说得慢声细气、漫不经心。 “小欢欢,走啦!老生常谈的好戏看完了,眼看天黑,得赶紧回去休息休息了。”他含着一丝讽刺的笑意补充道。手上做着一种富于表情的手势唤着狗。 原来那条硬汉派大狗名叫小欢欢。好一个让狗多愁善感的名字。这名字似乎更适合温柔可亲的生物。 从耿皮带嘴里吐出来的几句话让苏纯良当场愣住了,身子僵直,动也不动。他茫然惊诧,好像是他自己远远脱离了现实,他不理解耿皮带的行为和动机。 “耿大侠,您看眼下我们山猪会都如此被人骑在头上欺负了,您就准备这样撒手而去?”苏纯良极力掩藏脸上露出来的失望,仍在争取着。他两眼一直望着耿皮带,心中仍然有着一种微妙的热切。 “莫非我还可以指望等下晚宴上的嫩猪?” 沉默突然降临。耿皮带面带讥笑的神态加速了苏纯良的崩溃。他意识到,一个他不想要的结论切实摆在了眼前,正在迅速定型。 “按一贯的做法,此时此刻,您不是应该拔刀相助?” “相助?与我何干?”耿皮带飞快地瞥了苏纯良一眼。他白白的面上又露出一种懵懂神色,神情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味,只疑惑得甚至像一个完全不相识的过路人,似乎当下的情况的确压根与他毫不相干。 苏纯良呼吸沉重,略略尴尬地站着。恐惧忽然攫住了他的心,随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战栗着,颜面扫地,倍感疲倦和无助——慌乱、难办、烦闷和屈辱。神态真是完美体现了对命运残酷的讽刺。 真该死!苏纯良暗暗诅咒着,但口中仍为期待而颤声劝求。 “耿大侠既然来得庆典,便说明您与会长的关系非同一般。难道您会就此看着山猪会受苦受难甚至岌岌可危,而漠然不顾?” 听得此话,耿皮带的神色微微有些不舒服,显然厌倦了苏纯良的无聊透顶和自以为是。他不置可否地摸着小欢欢的狗头,又眯缝着眼,转头看着苏纯良。散漫的眼光平平淡淡射出,却令苏纯良不寒而栗。 天空似乎暗了下去,跑进来的光少了许多。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耿皮带才再度开口。 “我很同情你的痛苦。但你们的恩恩怨怨我无从得知,也没兴致,所以与我无关。至于你提的什么关系非同一般,更与当下扯不上关系。其实不妨告诉你,我本人十分憎恶这类无视社会规范的形色庆典,素来乏味。加之搜刮当地资源而行非法之享乐,实在更是过于恶劣的习俗。” 语气威严!神色正义!毫不客气!妙不可言! 张二锤也不由自主地赞叹起白面牛仔爆棚的正义感。 耿皮带一番我行我素的话,显得轻描淡写而又高尚宏伟。既像虚弱无力的自我辩白,又似乎他已剑走偏锋,对山猪会、对险恶社会全予以驳斥的否定姿态,几乎要去到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地步,看起来并无半点虚与委蛇。同时,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决心和无情,毫不在意苏纯良愕然不解的目光,他享受着随之而来的理性的胜利。 苏纯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神色越发迷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第60章 懦夫行径 耿皮带停了一停,慢吞吞地望了一眼苏纯良,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又接着说道。 “我辈武林人士,本当抛却虚伪的礼俗,粗犷狂放,直抒胸臆!你看看你们,到底在干的一些啥勾当!” 说完开怀大笑几声。他大概像小欢欢一样,是执正牌的坏蛋。 也许他的话里边有不少忍气吞声许久的荒谬成分,也许他一开始的想法并非如此有条有理,但公共表达方式总得与当下的真情实况知趣地相匹配。 这完全合情合理。张二锤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微笑。 “既然如此,我们会长的生辰庆典,你为何要来?”苏纯良终于开声,逼出了微微震颤的声音。他实在惊讶于耿皮带的表现,心中勉强克制着愤怒。 “其实不来也无不可。”耿皮带又抬头看着他,火上浇油地回应道。 苏纯良险些就地摔了个跟头,整个人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之所以现在出现在这,只是我本尊重芸芸众生的一切传统价值。毕竟这堕落的社会,过于坚守本性的人总会招致非议。山猪会既已邀了我,你懂的,吃席嘛,这个也实在不便拒绝——拒绝得了你们,我也拒绝不了自己。不过,我一直提醒自己,这恰恰正是迎难而上、是在挑战自我。唯有如此暴烈地鞭策自己,我才能成为江湖中最令人羡慕的男人!”耿皮带清清嗓子,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沉着冷静地看着苏纯良越来越浮夸的大惊小怪、焦虑不堪。“简而言之,你莫要用你愚蠢的揣测,来复杂了我的动机。” “你!”苏纯良的每根神经都因情绪过分激动而不停地颤抖。他的信心垮了,却仍不依不饶,绞尽脑汁地搜寻着挽留办法,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无论如何,你既来了,就有这个责任!你得学学拼搏二老的精神!” “惹了一身屎,还想借机赖给客人?你们山猪会自己平分吞了便好。” “待会儿会长回来,我看你如何跟他交代!”苏纯良满面愠色直直盯着耿皮带,大吼起来,发出了比以往更紧张也更尖厉的声音。他的眼神疯了一样使劲——仿佛要把一肚子愤愤不平的怨气尽皆喷射而出。但就着心底清晰腾起的一丝冰冷寒气,他依然不死心,仍想尽量平和地挑起白面牛仔作为会长朋友的责任感。“耿大侠,别做得太绝了,会长知道后,总不太好看。” 小欢欢脾气暴躁,此刻猛然对着苏纯良大吠起来。 耿皮带却完全不接受苏纯良的说法,眼白不住上翻,仿佛觉得苏纯良的话十分荒唐。他没好气地喝住了小欢欢,才戏谑而冷冷地对着苏纯良开口。 “你犯什么迷糊?什么不太好看,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动辄交代交代,我是个普通遛狗汉,只坚持己见随遇而安。我需要跟谁交代什么?” 说着耿皮带无所顾忌地双手一摊,同时扬起了眉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态度变得更为肆意。他的话很直接,仿佛苏纯良甚至山猪会会长在他眼里都渺小到几乎看不见。 这一刻,苏纯良终是恢复了他的本真面目。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不得不放下了所有的低微谦恭。 “耿皮带!你不要三分颜色上大红!” “自命不凡,稚气十足,见事不明,荒唐愚蠢。苏教头,这样的大吼大叫,实在有失稳重,很不恰当,而且,很不明智。”耿皮带用锐利的目光缓慢而笃定地警戒着苏纯良。 “不要忘了,你脚下的这里,究竟是山猪会!” 强悍的山猪会忽然间为苏纯良平添了力量。他一时间忘记了一切慌张、不安,姿态变得强硬起来。 “有没有想过对我卖弄权威的后果?”耿皮带双目一瞪,沉凝如铁。 “烂皮带,你这是十足的懦夫行径!”苏纯良开始走火入魔般语无伦次,他已无法保持清醒。 也许是他的自信已经重新充盈满身,又或者是彻底失望了,反正场面已经无可挽救,进入了最后最关键的时刻——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他的嗓音粗浊悲哀,他的状态渐渐收紧,行为模式与先前的表现判然有别。 “好啊苏纯良,我倒是想看看你不作逃避的、怒放的生命!”和煦的态度顿时消失,耿皮带声音突地一变,又冷又硬,隐藏着一些扣人心弦的愤怒。 张二锤和苏纯良都听得出,他这是真心话。 苏纯良又显露出了一丝恐惧,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耿皮带二话不说,没有丝毫的犹疑不决,随心所欲般打了个响指。 这是修改规则的信号。 大堂里骤然降温! 魁伟的小欢欢一直维持高昂的情绪,此刻尤为兴奋,严肃而专注的狗脸上突然泛起了瘆人的笑容。它果然聪明而灵活,不假思索地摆出了从容而优雅的姿势,蹲下身子猛然一纵,像一阵狂风似的冲了过去! 苏纯良最想要的场面,变成了自己作为主角的现实。 还未待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苏纯良作出任何反应,小欢欢已意气风发地趴倒了他,一狗爪划过了他的喉间。简简单单,既经济又高效。 事情发生得轻快明朗、不可阻挡,愤慨得那么突然,几乎是一瞬时的事。训练有素,表现完美,仿佛一早打好了行动的腹稿! 令人大开眼界,简直难以置信!说实话,张二锤也没料到苏纯良在小欢欢的狗爪之下如此不堪。 夜幕正式降临之前,一声单薄的惨叫立即融散在山猪会喜庆的空气中。 苏纯良目瞪口呆,拼命想说出话来,可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颤巍巍的惊恐悲号,声音已经失真,像一头惨遭割颈的猪。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打肿脸充胖子,态度过于轻率,对小欢欢和耿皮带产生真正的敬畏。他奄奄一息,死命捂住脖子,可伤口触目惊心愈演愈烈,显然已无可救药,鲜血像浓郁的果汁一样喷射而出,漫流而下。 责任分割虽仍待争论,严重的灾难惨剧已被引发。一切为时已晚。 苏纯良的眼睛仍未合上,但是已经失去了光彩。直到最后,所有的声息都渐渐弱了下去,如融入黑暗般消于无形。大堂陷入了一阵奇异又可怕的寂静当中。 外面薄暮闪烁,周边群山传来声声催人悚然的咕咕鸣叫,如泣似诉。 令人生忧的夜幕蓦然降临,接管了天地,阴沉沉的使人难辨人世间与活地狱。 一切都结束了。 第61章 驼背老伯 的确一切都结束了。 连大堂外突起的无情骚乱也平息了下来。 张二锤实在没想到,说好不动手的白面牛仔,在临走时竟心血来潮,迁怒到了所有正开怀畅饮的来宾身上! 在小欢欢激情无法遏制的一狗之力下,在主角还未到场的时候,盛大的寿辰之喜转眼间就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大丧事。耿皮带办事当真兵不血刃、效率极高。 张二锤任由一人一狗消失在黑暗中。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已茫茫然的夜色,和突如其来的沉寂。暗天沉沉带薄云,流水隐隐生轻烟。 事情不总尽如人意的,具体发展起来,难免有些差池。 张二锤有些感慨,但倒不至于为这里里外外的血腥而失落。这大千世界,无边江湖,芸芸众生不过都是匆匆过客,无论是谁,都总有收场的一刻。眼前这一切虽有些混淆视听,不过这结果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慷慨援助。 他本来就已准备好给山猪会送一份血腥大礼。如今有人代劳,其实再好不过。 张二锤不再去多理会四下邋里邋遢、令人不寒而栗的悲惨,由其生生灭灭随风而逝。事物对人的影响,取决于人对事物的关注程度。 他毫无顾忌地在大堂里坐下。桌椅茶几安好,他为自己泡上了一壶新茶,斟上一杯,好整以暇,以逸待劳。 这是个保守的春夜。 源源不断的风里挟带着从山上卷来的草叶芬芳,正快速冲散弱化此处强烈的血腥味,气息渐渐令人心怀舒畅。淡淡的檀香气味又变得清晰可闻,让人大感舒松恬然。 如酥嫩雨随风飘下,万物春翠摇曳。营地里的灯火变得朦胧闪烁,几乎有了些使人盲目痴迷的浪漫气息。夜雨的洁净能力比风要更胜一筹,院子里的斑斑血迹很快将被浸润,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尸体始终还在,残忍仍暴露无遗。它们清晰提醒着,这里发生过的致命灾难。 一辆猝不及防的马车成了它们给出提醒的第一个对象。 融在夜色中的马车从专用车道疾驰而来,直奔堂前。马儿忽然被满地尸体惊吓嘶鸣,马车骤然颠簸停下。 能直接驶到这大堂门前来的马车!张二锤嘴角微微一掀,缓缓放下山猪会热情款待他的盖碗,他知道他要等的人到了。 大堂里鸦雀无声,檀香罔顾一切死亡机制,仍在平凡而耐心地燃着。微微香气被风带动,充盈了整个大堂,混合着还未散去的血气,稠度和黏度一时变得可观。 张二锤快速晃了下脑袋,用力开合双眼,唤醒低迷的士气。潦草的久坐使得人有些迷糊,厚重的无聊蚕食了不少他的精气神。 好半晌过去,外面才响起脚步声。没有激动,没有矫情,泰然自若,充满耐心。脚步声有轻有重,不止一人。尽皆在大堂门外停当,站住不动。 旋即有人跨入门来。 “来了。”张二锤坐在堂上丝毫也不拘束,他又端起了盖碗,吹嘘着气,才转过头望过去。他面露微笑,仿佛大门前的人是远来之客,他张二锤方是此间主人。“别愣着,进来坐。” 当头一人年约四十,体态丰满、胸宽肩厚、健康结实,强壮得一塌糊涂,显是个骁勇狡狯之人。那无拘无束、放纵自负的风度比春风更令人愉快。 他非常随意地打量着张二锤,久久未发一语。张二锤同样凝望着他,手中的茶一动不动。大堂里异常安静。灯影微微摇曳着,轻烟缭绕,使得这夜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你就是山猪会会长?”张二锤这会儿面露一丝悲伤神色,像是突然想起了心碎往事,又像不屈地坚守到最后一刻的忠诚会员,终于等到了山猪会最大的救援一样。 当然,张二锤知道自己的疑问有些多余,眼前的中年人定是山猪会会长无疑。 中年人茫然地盯着前方的目光很快镇静下来,重又盯着张二锤,但仍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在不言不语中慢条斯理地举起了手,似要轻抚鬓边,但其实是对身后招了招。他的举动缓慢而稳重,使得空气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默立在他身后的一个驼背老伯忙骨碌碌地快步上前。 老伯有着一张发育不良的脸,又长又尖,平淡的眼里满是勤勉和热爱,双手粗野而多情,直令人要鼓起勇气大加赞赏。他显然是山猪会会长的马夫兼保镖。 “一炷香。”中年人的手腕又是徐徐一挥。这个时间有点长,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值不值当。 一言既出,几如律令。老伯领命立即抬头冷冷地瞅着张二锤,仿佛在看一匹疲惫无力的驿马。他二话不说,刷地从袖中蹿出一条小马鞭,脚步已急不可耐地拔地而起!他的信心是那么坚定,完全看不出驼背对他迅捷行动的负面影响。 好手! 张二锤却只微微一笑,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仍旧漫不经心地端着盖碗,一动也未动,甚至似乎睡意蒙眬地闭上了眼睛。 老伯面无表情,也不理会张二锤的怪异表现。他的身形在迅速行进中,黑黝黝的手臂已经挥起。马鞭快如闪电,远远便撕裂了薄薄的轻烟,出其不意的轨迹似乎难以捉摸! 只可惜他没料到,张二锤并非如他所想的待鞭疲马。 马鞭临门一刻,张二锤终于动了!脚尖点地,如梦初醒般连人带椅腾地往后一挪。然而他的动作却微微晚了半拍——砰的一声,地板上多了几块碎片。 张二锤看着碎落的盖碗,微微皱眉。他苦笑了一下,冲老伯一眨眼。从老伯的眼神和鞭法中,可以看出他对马夫这份事业的喜爱和倚赖。 老伯脸上完全没有一丝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之色,他甚至摇了摇头。不过,他的脚步却不容反驳、半点未停,这一个顿挫之间,他已完全欺近小马鞭的适宜攻击范围。 比他身形更快的,同样是那小马鞭。马鞭清清楚楚地对着张二锤迎头呼下,绝无一丝温和可亲,完全是为了迅速结束这场战斗而来。 这一点张二锤丝毫也没有弄错。许是准备充分的缘故,此刻他抬腕微微一扣,便握住了马鞭!手腕翻转之间,已牢牢卷住了马鞭,劲力猛然一收之间,老伯被紧握的马鞭带飞,整个人猛然到了张二锤身前,坠地发出刚劲刺耳的响声! 第62章 当场糟蹋 老伯丝毫没慌,瞬间立稳脚跟,同样卷起马鞭,想要夺回主控权。然而,他的希求落空,张二锤抓得很紧,吐力对峙只徒劳无益,无济于事。 虽是有着一炷香的时间,但动起手来,似乎并不宽裕。老伯深深吸了口气,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纠缠,他当机立断松开了马鞭,指头屈起,粗野的拳风比马鞭更凌厉! 不愧是靠双手揾食的成熟老伯! 这种豪爽洒脱的举动使得张二锤非常惊异,手中兵器说弃便弃,表现出了老伯的良好风度和宽容的同时,又大大掩饰了他进一步别出心裁的招数。 张二锤情不自禁地被老伯迷住了,边想边迅速回手防御。 此时老伯的大拳头却是忽然一松一紧,手中竟多了一柄寒光渗人的短刺! 短刺迅速破空,狠狠扎落,张二锤只堪堪来得及狼狈避开,踉跄着保持住身形平衡。他的衣衫又被割裂了。 但他完全没有时间再作他想,老伯的短刺又笔直地刺了来!张二锤装出平静而不在意的样子,暗地里瞬间冷静了下来,提高了觉悟,长剑骤然间亮出,吐露着锋芒,遏止了老伯步步紧逼、冷酷无情的划刺。 长剑与短刺的交锋时间很短,短到老伯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战栗和揪心。危亡之端现矣!张二锤身形腾转间,抬手将老伯攥着短刺的手,拍向了老伯的心脏。 仿佛才刚刚拉开了帷幕,便已匆匆收场。老伯心里一热,当即仰面倒下。但他临倒下前,手臂竟还本能地凌空爪过,迅猛异常! 张二锤慎终如始,他的自卫眼到心到,但脚步不知怎的,竟有点气馁地拖沓了片刻,身上平白无故被拉出了几道血痕。 直挺挺跌落地面的老伯脸色苍白,短刺凛然深深插在他的心窝上,他的手刚从短刺上松开,无力滑落,那模样像是在混乱中忽然自杀一般。他仍挣扎着,侧腰弓身苟延残喘,斜眼望着中年人的方向,嘴里还嗫嗫喏喏着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再没声音传出。 他没有露出什么慌张而愚蠢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疼痛模样,神色中只有惭愧——这本该是彻心彻肺的痛,可他的身姿只现出了些任务没能完成的局促和歉意,而后头一歪,一声不响。 张二锤心有余悸般轻轻抹了下身上的伤口,又同情地望了望老伯,陷入沉默。 大堂里是那么的寂静,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微微的风雨声,但几乎看不到外面的夜色。 过了好半晌,那中年人忽然叹了口气。 “花样果然有些特别。手脚颇有名门子弟的气派。”他有些唏嘘地自言自语道。神情依然平静而坦然,但有了一丝不合拍的惊异。 和缓的沉默气氛土崩瓦解。张二锤微微抬起了头,瞥视过去。 “没错,鄙人便是山猪会的会长,罗二刀。”中年人盯着张二锤,这才回答张二锤先前的问题。接着又用陈述的语气发出疑问。“我很好奇,你究竟是谁。有这般身手,断不可能是乡野间的籍籍无名之辈。” 张二锤没说话,心中已盘算开来。这罗二刀显然不是个普通壮汉,从自己的三招两式之间便可作出判断。是个劲敌。 “倘若今日我不是特意做好了充分准备的话,恐怕照眼下的情况看来,还真的会有些棘手。”罗二刀眼睛半睁半闭,轻视地瞟了一眼张二锤,摇摇头,语气显得轻松平和。 “的确有些棘手。”张二锤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指头的血迹,又堂而皇之地扶正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猛地大灌了几口茶水,想要败败再度莫名蹿起的困意。 “拜你所赐,我会会员兄弟如今伤亡略尽。”罗二刀再次斜着眼睛瞥了张二锤一眼,突然话锋一转,声音缓慢而凝重,面色也有点苍白。“现在甚至连我最心爱的马夫,都让你给当众糟蹋了!” 张二锤的盖碗愣在半空。 “不愧是会长,讲话纵情,果然有着更为矫伪成俗的山猪会特色。”顺旨承风的措辞简直能让人莫能自明、望尘不及,张二锤嘴角抽动了两下,脸上郁怒不满,似笑非笑。 罗二刀皱了皱眉,面色微沉。他的眼睛在从张二锤身上移走,环视了一圈,最后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缂丝画卷,是幅鱼跃龙门图。不过,这动作毫无裨益,他仍止不住开始生出一种自怨自艾伤痛欲罢不能的感觉。 “我山猪会在你手上受尽挫折侮辱,作为会长,实不胜惶惧。” 罗二刀一本正经地说道,渎职的苦痛虽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但他仍一脸的痛心疾首。毫无疑问,惨剧拉扯着他的心肝,使他不住叹息,伤心欲绝。 脸色是那样的坦率那样的朴实,看得出来,罗二刀显然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中年干部。 山猪会从没发生过被人欺上门这等不光彩的事情,更别说到今时今日这样的末日之象,这在此之前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作为会长,他断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现在,我只想知道,小子,你的反动目的究竟是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罗二刀猛然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再度直射在张二锤脸上。 张二锤的唇角又微微扯了下,哂然一笑。 “罗会长,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的。况且一切该发生的就总会发生。既然发生了,便请会长多多担待。”张二锤扯起嗓门咧嘴笑道,脸上装出一副诚恐诚惶地自我检讨的样子。 “这年头,若规矩法则还有任何意义的话,便不至于让你如此胡扯八道,还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喝茶。”罗二刀又皱了皱眉头,语气庄重地正色道。 “你跟我讲规矩法则?” “杀了这么多人,做了如此有伤道义之事!”罗二刀不管张二锤的反应。他很为今夜的屠戮感到痛心,说着说着不由得恼怒起来,嗓音里渐渐透出刀锋般的尖利。“小子,你真是好胆,倒不知道你这一颗心,到底是不是血肉造的。” 这副激动的嘴脸,这番犀利的说话,简直是想让飞鸟听了都迷糊得跳枝自尽,让人不免心酸羞愧当场去世。 张二锤动了一下身子,逼真地想象着罗二刀的心——跳动得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强烈。 “我所杀的,都是些尽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牲罢了。”张二锤变相把一切都揽了下来。放下盖碗的时候,向罗二刀使了个挑衅的眼色。 罗二刀忽然枉顾风度,勃然大怒,直气得双手发抖。 “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窝千人骂万人唾的猪狗罪徒。阎王爷还能收,怕也是你们山猪会仅有的一点福分了。” 张二锤说着淡淡一笑,敷衍地看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罗二刀。 罗二刀的面红耳赤历历在目,过了好久也没憋出一句话来。显然,他也对自己会众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明白无可辩解。 第63章 一次性大招 过了好久一会儿,罗二刀才坚强地压下了他的震颤,他控制住了自己,平定镇静在他脸上起死回生。处理紧急精神状况的丰富技巧展露无遗,戏剧性的情绪波动,也大大为沉闷的大堂增光添彩。 “可悲,你正是懵懂世人的一份子,对成年江湖的善恶好坏功过是非一无所知。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作为,皆因天下秩序遭到扭曲破坏。这天下的物事分配,已不尽如人意,难免令人心中不爽。由此,我们自然要肩负起恶劣循环的分解重组重任。” 罗二刀的深切言辞令人咂舌,他似乎有着一个精准的自我认知。至少看上去如此。 “你的冠冕堂皇还真是盛气逼人。” “早知道,革命阶级觉悟,要被认同接纳并非易事。但任之虽重,信之未笃,你懂个锤子。”罗二刀摇了摇头。 “不同寻常的仰仗,你这思想很有政治危险性啊!” “我不需要你来怀疑我的专业。总之,会有会法,帮有帮规。我会会员如何,自有我会处理。岂容杂你等杂七杂八的外人,在此张狂造次!”罗二刀辞色开始变得更冷,声音不大却很威严。 “当真了不得!好正当的气势!一番理到之语,真是让我如雷贯耳自愧不如心服口服。你这个会长,当得好生贤明。”张二锤身子向后一仰,大笑一声。毫无疑问,他的话里没有奉承讨好的意思,有了理所当然的恶意。 “跟谁装腔?你这种令人厌恶的自我表达,只会让人看不起。阴阳怪气做什么,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张二锤耸了耸肩,别过头怪异地看着罗二刀,笑意更盛。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眼神中满是鄙视,从容不迫地捋直了话头,毅然决然侃侃开口。 “奉行早已溺坏的纪纲、与公义差违的法规,恃自强硬,不虞后患,不是罗会长你这样鬼才恶行兼备的精英领头猪,还真带不出这样骄恣蒙蔽、致使民不聊生的山猪会!你们山猪会到处杀人放火,如今竟有胆觍颜指责别人,甚至大谈什么荒谬可笑狂妄自大的地狱歪理?滑稽至极!有涯俗世万物皆苦,你要是搞不清楚活着的确切意义,我倒可以无偿送你去另一个世界,赋予你自由自在的新生。” 罗二刀上流贵族的风度瞬间彻头彻尾消失,恶霸充斯文无法持续下去了。他怒不可遏地瞪着张二锤,脸上扭曲狰狞,双眸射出严厉凶光。他的身体骤然紧绷,像一头目标坚定、獠牙清醒、随时准备跃出的愤怒壮猪。 “小子,你果然胆识过人,的的确确让我刮目相看。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足够的实力撑起你这份胆识了。”罗二刀沉着的声音带上了沙哑,此刻他已完全忿然作色目光如炬。 “连你的,都一齐撑起来,睇怕尚且可以。” “这可真是一个让人耳目一新又着实狼狈不堪的大玩笑。空话我听得多了,如此之狂的,我还是初次见识。” “你见识属实有点少了。”张二锤身体微微向前靠了靠,又笑了起来,神色轻松,一副不屑的样子。 “初生牛犊不怕虎。”罗二刀气极反笑,他的怒气极大程度地解放了出来。 张二锤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们的确不怕虎。” “了无新意的嘲讽,你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口花花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苦涩与不幸。”罗二刀牙关咬紧,声调却莫名柔和了下来,他边说边卷着衣袖。再度抬起眼时,眼神里的阴狠已入木三分,没有一点修饰和水分。“我要讲的话,已到上限。事已至此,你就准备下去给我的弟兄们当面道个歉吧。” 罗二刀含着怜悯的神色看着张二锤,暗示了他终结的权威性。盘旋在大堂内的袅袅檀香仿佛都带上了沉沉的威压。 “人终有一死。但我觉得,你离这个终,比我要近得多。我给你个建议,与其为你永无止境的责任感感到不安,不如早点下去和他们团聚,再续前缘,共谋大事。” 罗二刀似乎被张二锤这如此幼稚可笑的建议撩逗得心潮起伏。他拂了拂他那壮实得让人心存畏惧的胸肌,盯着张二锤认认真真地看着,颇有趣味地笑了笑。 “有感于此,我也给你指条明路,你束手就擒吧,我给你一个全尸。你愿意吗?” “不太愿意。”张二锤很坦诚。他对罗二刀这公开而体面的期待毫无兴致。 “闲话少提,无需再费口舌。在我的地头,你要这么非理性地死撑,就只有碎尸万段一个下场。”罗二刀耸耸肩,一脸阴郁地坦言相告。 “好生吓人。还碎尸万段,你以为你披着一身发育得异想天开的肌肉就可以为所欲为?” “肌肉无用,难不成身单力薄的牙尖嘴利有用?” “显然你是对的。对付集权强化的你,当然不能光靠陈腐牙口。” “难不成长得靓仔对动手有加成?毫无依据理论,来来来,我让你先手都可以!” “中年人!凭你的诚实,我倒可以给你留个全尸。你就心安理得来受死……” 张二锤话还没有说完,罗二刀的肌肉已经主观地、毫无保留地沸腾了起来,瞬间人影从原地腾起,开场白惹人惊异。只见他一双黝黑的手掌已然发脾气般凌空挥出,带着开山裂石之势朝着张二锤的脑袋瓜拍来! 罗二刀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借口搪塞对方的行动,暗地里早已紧锣密鼓地蓄好了力。他的出招完全不如嘴上所说,有约定俗成的社交礼仪。 张二锤隔空便已感到其中汹涌的杀机。 是垄断局面的铁砂掌! 这山猪会的会长果然并非一盏省油的灯。 张二锤暗暗心惊。在仓促之间挥拳御敌,猛然胳膊一震,竟连人带凳失态地被巨掌拍退,直撞到墙边!他愕然轻转了下手腕,痛得龇牙咧嘴,唇角隐隐露出一丝苦笑,已知不可轻敌,下意识间长剑乍现,锋吐青芒。 不过罗二刀并没有急急脚乘胜追击。他双掌似又在聚力,重整声势。 噢,这还是个一次性大招啊! 张二锤这才见得罗二刀一双大手上满是刻骨铭心的裂缝,那像是偷学的不完全的山寨版铁砂掌! 难怪如此! 第64章 强龙不压本地猪 张二锤眉毛一振,暗自松了一口气。若是正宗的几十年铁砂掌,刚劲凶猛,有金石之势,可无惧他这屠龙剑的锋锐,那可就有些难办了。 张二锤忽然莫名再度感到有些疲累。他眉头一皱,不愿在此间多做纠缠,心下只想速战速决。唇角一抿,迅速弹剑而起。 那边的罗二刀也振臂一挥,吐气开声,几乎也同一时间催身扑出! 罗二刀身子疾跃,双臂连挥,精准地荡开了张二锤探出的劲疾一剑。击出的双掌又快又狠,兵分两路,左右齐齐攻上,向剑势来处劈去。 张二锤被粘近身,技能顿时显得瑕疵百出,一时间似乎竟落得个仅可勉力闪避的局面! 罗二刀深藏不彰的未竟志业本能爆发,掌掌痛快拍落,桌椅块块破裂。可以看得出,他是真心要取人性命的。 虽是不完全版本的铁砂掌,意涵未明,但在很大程度上,危险指数却是确切无疑的。 这间当,罗二刀没再停身蓄力,如个嗜武狂夫般充满耐力,掌势紧紧逐着张二锤。掌风袭过,呼呼作响,甚至像森然刀锋般有开衫裂帛甚至碎石开金之力。 显然,中了一掌定必胸骨尽碎! 张二锤有完整全面而清晰的认同感。他避实就虚,寻得间隙,兀自急退半丈,眉毛一挑,御气起势,而后一剑快似一剑。 剑势似雨,霏霏洒洒,寒影幢幢,似抹似削,似斩似刺,剑意渐趋科学化,清癯出尘,守中渐渐带攻。 盏茶工夫,罗二刀已感受到了肢体上的痛苦,他不进反退,攻势已然现出力不从心的萧条,渐渐没落。 猛然间场上气象再度一变,张二锤一剑纵横入阵,从罗二刀眉梢间孤险掠过,寒光隐逸一漾,杀机无限! 罗二刀没意识到节奏的变化,极力退避,由脸上到胸前却仍然被残忍地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深深的血痕! 这是大伤!有着可充分感知的不可逆转性! 他惊惶弹开,双眸霎时动容,罕见地变得亮烫,进入精神高度集中的自我保护状态。衡量时间的理解被拉伸了。无论缘由什么,他的心已神经过敏,不安地跳着,有些焦躁。 这一瞬间多么漫长。 罗二刀的注意力和洞察力均相当敏锐。他心中一叹,虽对硬撄剑锋表示由衷抗议,但终究亦勉力骇退了心中的绝望和无力。他臆想着一个必然的、自成动机的结果,挺着腰,起动身形,发出顽固与偏见的自虐式进攻,双掌频率更高。 痛苦的成年人,总有着荒谬可笑的坚信。歇斯底里,毫无意义。有时绝望之中的狂怒,显然无法如愿。 又是热忱的两剑,罗二刀空虚的肋下受到了体贴的打击!盲目的不幸,显然糟糕透顶。 张二锤仿佛主宰了这凋零的战场。 “不得不说,你的功夫的确不错,也难怪胆子如此之大。”罗二代勉强地说道。 身上强烈的痛苦和心中悲惨的怨念十分真实而稳定,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假装像个身心平稳的顶级高手那样思考了,唯有克服内心的恐惧,才能得到真正的安乐! 跟着心灵走! “但是,强龙不压本地猪!就算是真龙,今晚你都得给我盘下来!”罗二刀冷笑着,有些气急,嘴角噙笑带血。他瞪得眼睛突出,气息早已大乱,脸像一块烧到红透而准备过敏的炭。 置肋间鲜血淋漓于不顾,罗二刀整顿好自己的惊愕,开始滥用心智和武力,恨不得立地将张二锤撕碎。也真是了得,他硬是不管身上重伤,一咬牙,仍奋力跃了起,十分勇敢无畏,而且招式似乎并没削弱半分,依然有着很强的连贯性,渐趋衰竭的躯体仍焦虑出了残忍之色! 张二锤忙提剑迎战。此刻的罗二刀竟然丝毫也不落下风。 张二锤知道,受伤的山猪被失败情绪所激发的并发症更为夸张更为狂野。他的专业感上涌,准备加倍警觉。但忽然之间,自己身上那种力不从心之感又霎时变得强烈! 一时之间,张二锤似对眼前境况全然无知,又像是反应不过来般,对那夺命掌风充耳不闻,听之任之。他疲惫感更甚,意识已不再完整无缺,眼神迷茫而散乱,仿佛正将剑招一招招摊开在身前,好让那罗二刀看个一清二楚。 气力不继,进退失矩,漏洞百出,不攻自破。 有些变化似乎完全在意料之中。罗二刀嘴角一掀,早已功夫潜就,趁机凛冽一掌拍出,带着欲搏天下的浩瀚之势,完全不讲道理! 这一掌颇具分量。 张二锤虽潜能倍出,瞬间醒觉,但此一击之劲他仍应付无道,肩胸之间受了结结实实的重创,顿时绞痛入心! 只觉血脉贲张,心神俱震。但张二锤却只强行压下冲上喉头的一口鲜血,脚步乱离之中,釜底抽薪,剑转回旋。于万难逆料之时一剑独逸,寒光瞬间划过! 场面风云激变,剑势重压人心! 罗二刀的腰腹被生生拉开,肠子几乎都要笼统地流出!但他已无暇沉敛自整,黝黑的双掌仍只能拼命抵挡张二锤持续不停的反扑。 张二锤剑气纵横,此时更已毫不委婉。他神色沉凝下来,对着罗二刀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叱咤猛削。 一旦横祸就身,委身暴力,伤痛便会接踵而至。 罗二刀扭动着身子,生之欲望拼命挣扎起来,他一退再退。但防守得越是努力,问题出现得就越频繁。一个冷不防,他身上又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想要翻盘,已难于上青天。罗二刀开始以现实的眼光,审视冷漠残酷的局面,他努力说服自己,试图保持内心的安宁。然此念无异于扬汤止沸,他的身子再次尝到了死亡的压力。 又是穿腹而过透心凉的一剑! 张二锤的脸色却忽然闪过一丝特异神色,他轻轻皱了皱眉,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一般,猛然将剑抽回,迅速收剑肃立! 方才一瞬间的后继无力,让他心绪不宁,此刻感觉更为清晰。屠龙神剑无疑极快极锐,但他的气力似乎正在渐渐流泻,消退得比剑招更快。 最奇怪的还是罗二刀此时的反应。 血污狰狞、神色诡异得让人心里发毛——张二锤确实看得出来。 第65章 大德高僧 罗二刀已倒在了地上,浑身血迹斑斑,显然已身受再难行动的致命重伤。照理势已至此,他有的应该是苦涩与绝望。但他的表现却截然相反,竟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气息——他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不可能的!即便他是个早被磨炼坚强的中年人,这也不太对劲。 张二锤暗觉荒唐。与此同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了,耳朵里也异样地鸣响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已置身于不可揣测的危难之中。高低摇晃的水影、烛火光影不知凡几,在眼前晃荡,他恍惚神迷个不停。 不知何故,身子的颓唐已然欲罢不能! 风紧!张二锤衣袖一拂,神色一振,将能够自知的贫乏的注意力全部纯粹起来,抱剑提身,便要当场了结这痛苦矛盾的山猪会会长,了结这鄙薄恶劣的山猪会! 一瞬间,张二锤的剑势已势不可挡地从半空斩落! 这是清晰的致命讯号!瘫在地上歪歪扭扭的罗二刀却竟然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双目大睁,毫无颓败之色。 “释大师!” 罗二刀朝张二锤瞥了一眼,忽然用尽气力大喊一声,同时脑袋微微向大门望去。 张二锤的神色与动作皆是一愣。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大堂内外依然冷冷清清,只有无边的死寂,除了更添寂寞的微微风雨声,别无他响。 罗二刀似乎也是一愣,他不安地哼唧呻吟着,脸色有些急躁,争分夺秒又是声嘶力竭的一声。 张二锤心里很纳闷,被罗二刀这临死名堂搞蒙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当下手上不再犹豫,一剑加速掠出,便要削下这中年人的脑袋。 然而就在此时,忽有轻响不失时机传来,一大块灰不溜秋奇诡难测的物件,忙不迭地划破了弥漫大堂的优檀香气,带着惊天寒意从门外瞬息飞驰而至,直取张二锤的脑袋! 波折霎时横生,张二锤即将为民除害、报仇雪恨的渴盼,到底没能立即如愿以偿。 是一顶斗笠! 张二锤慌忙迅速扭转身形剑势,一剑对其迎面劈去! 铁器重重相击的声音传出。 谁的脑袋如此之铁,竟戴得一顶如此重称的斗笠!张二锤从其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钢铁意志——这竟然是一顶质朴而奇怪的铁皮斗笠! 先前的脚步声听得迷糊,原来还有第三者窥伺在门外。神气活现的斗笠坚挺地斜插在地上,张二锤轻轻一皱眉,满是疑惑的目光从斗笠移起。 他一声不吭,寒光一晃,长剑再度抖开。下一刻,他的剑却硬生生被一只手紧紧捏住! 场面一滞,张二锤面露惊疑,吸了口气,继而神色一敛。 破空冲撞而入的,是个戴着黑色手套的光头大汉。凹眼钩鼻,满面红光,长得很有声威,装扮也不普通,一身大方的袈裟,一望便知不是凡俗常人。 “不好意思,此刻风雨境界纯正,方才贫僧进入无念无想的禅定状态了。罗会长,贫僧还以为你坚挺到死,也不打算让我插手。”光头大汉对着罗二刀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二刀心中微微一叹,不作声,苦笑着的脸上先是舒坦了些许,又堆满疲乏之色,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神情恍惚不知所以。 “光头佬,你又是谁?你要为恶霸强出头?” 光头大汉先是一愣,一双老眼便细细眯了起来,放出寒光。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眠,乃卧轨禅师门下大德高僧。” “和恶霸胡搞蛮缠,什么散装高僧!”张二锤冷然一笑。 “小子,少安毋躁,贫僧并非前来与你社交的。贫僧看你,的确很是欠拾掇。”释眠嘿嘿一笑,缓缓而道。只是他声音粗嘎,意态若狂,隐有杀机一现。 张二锤慢条斯理地哼了一声,手腕一紧,屠龙神剑从和尚手中挣脱而出。 “老和尚,你混跨界了吧?戒行不纯,你拜的什么山寨佛,教你心无善根,护恶行凶?” 张二锤大言无情,岂知错料形势。 释眠的确有着一副干预江湖轶事、乐于为山猪会操劳的模样,他性子急躁,二话不说,袈裟如受杀意巨风所鼓,大荡而起! 紧接着,他唳声一啸,身形忽然动了! 张二锤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就感到两道闪闪金光抢先朝着他的脑袋合拍而来。 江湖果然险恶! 敌意还未充分摊白出来,敌势已张。张二锤眼皮子奋力一眨,脚步撇折有力,侧首闪身避过。 铙钹拍空,巨响未消,释眠步履轻提,转瞬已如影随形,又是一钹拍落。 张二锤柔掌击出,心中已然大惊。一道劲力由指及臂,由臂及肩,通遍全身,他深觉震颤一痛!一条臂似乎已经半步报废。 这野和尚,实已堪称一个极为可怕的高手!便是全盛之时,这和尚也是自己目前所遇到的最强者。 张二锤忙借着反弹之力,身形向后一翻,同时连跳带蹦,腾身闪出三丈开外。 局面本是他可预见的,如今竟已被反控在罗二刀手下!一念及此,张二锤火气犹盛又感到有些心塞。有人帮拖,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张二锤这一走神,那边的释眠却是再度开口。 “贫僧苦修无量道品之法,一切诸为善法。诸地狱日夜火起,尘俗欲界更甚,此界正是贫僧所需用心历练的。我喜欢用佛法度量人生,但也不反对用神兵辅助思考。” 释眠这才对张二锤的质问作出回应。但一言顿了,他的杀气反而更盛。一片寒光忽然闪出,锐利的快意瞬间到了张二锤眼前! 张二锤起剑挑上铙钹,欲要将其夺下,谁料竟拿捏不住。这金铙钹不简单,大有来头,竟是回旋钹!一个飞旋,路线分明,又回到了释眠手中。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这里将是贫僧随力修行、梦想真正开始的地方!”释眠声音清凛,一字一顿地重重吼出,手脚越发咄咄逼人。“十方诸佛,异口同音,赐予你合情合理的百千万劫生死之罪!就让贫僧一钹超度你吧!” 释眠凛然而至,微微的风雨声仿佛成了点燃释眠那沛然杀气的最好的背景音乐。 张二锤无暇应答,口中轻笑一声,心下可不轻松。他瞅准势头,飞身出剑,剑影连晃,招招欲还以颜色,但手下却愈发无力。 第66章 精明武侠 张二锤用力咬着舌,尽全力绷紧神经。 一招一式毫无停顿,顷刻间二人已在大堂内对战了数十招。你来我往,二人似乎各自未遑多让。 一道猎猎的破空声又起,张二锤双目中精光一闪,猛然一个探手,当空握住了释眠放出的一个铙钹。 “这一招回旋钹当真不赖。倒不知,让我玩玩有没有这个效果。” 张二锤微微沉吟了下,抬腕便扬起了铙钹。释眠立时精神不由得一振,起手便做好了防御之态。 谁知张二锤轻悠悠的动作之下,铙钹竟向着大门外冒冒失失地飞了出去。没入黑暗中,一去不回头。 “哦豁,没有飞回来。看来你这个东西不太灵,如此离经叛道,和你一样,也是山寨货吧?噢当然是了,它山寨的本质确实跟你一样,只晓得弃明投暗。” 张二锤一番很有见解的样子,让大堂里的空气不由得一寂,风平浪静中暗流再次涌动。 释眠目光一凝,幡然色变,愤然欲斥。 正待发话,却忽见得张二锤不知为何,竟如痴呆般凝定原地,没了任何反应。只是盯着地面,似乎局限进了浓厚庞杂的意识形态之中。又像是莫名之中忽然身不由己,正汗流满面,气力无以为继。 释眠一时愕然,欲趁机出手,却又心神不定,怀疑有诈。 然观察片刻,见风使舵故,他仍已蠢蠢欲动。继而手中铙钹一转,便准备勇悍地顺势而进。犹豫的热身动作完毕,他身形猛然一腾,向前扑出。 张二锤气度凝重,面色一黯,头上直冒冷汗。他看到了释眠的行动,却梗着脖子无法作出反应! 他的确遇到麻烦了。 他已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加速衰退,甚至觉得脚下亦有一点晃动,人已有倾颓之势,好像连续卖力干了成千上万个时辰的粗重体力活一般,身子完全被掏空。 金铙钹却不管张二锤的颓垮,直挺到了眼前! “速度篇!” 张二锤到底年轻,身骨正当时。他忽然长吸一口气,强定神魂猛吼一句,只觉体内血液一沸,便含怒出剑——剑风激荡,剑光大盛,剑意如虹,剑影似幻,他的招式看着散乱,却别有杀机。 一些传统技术层面的剑招,因为气力萎弱,已经实现不了了。眼下这刁钻的一剑,却是只将混元诀速度篇大义凛然地催到极致,只图巧取,实际无力豪夺。 虽此刻已仅有外表,但终究是混元诀之精华秘技,声势还是很唬人的。 释眠反应极快。嘴上嘟囔着果然有诈马失前蹄的时候,人已恓恓惶惶收钹就地一滚,远远避开了这幻影一剑! 这和尚,果然非同小可,实为平生所仅见,定是江湖上高手中的高手。这耗尽心血的一剑,显然已然落空,张二锤不由得喟然一叹。 “是谁人暗算贫僧!” 释眠的人影忽然抖颤了一下,身子腾地弹身而起,腰腹间有血漫出!他咬牙切齿地吼着,手按了按腰间,双眉深皱,脸更阴沉。 张二锤怔怔地望着释眠,又凝重地看着深深插在地上的铁皮斗笠。 “落实乱抛垃圾的惩治政策,真的很有必要。” 张二锤此际已能量不足,他有着强烈的自持,但亦很难对这些变化无动于衷。他充满讽刺意味地对释眠,发出真心实意的讥笑。 释眠不明所以,惊愕地盯住张二锤看了片刻,又顺着目光看到了地上的斗笠。然后他明白了过来,脸上更是阴晴不定。 冷冷的对峙中,释眠神色一肃,一双眼里尽是怒火,没好气地飞身而出,一脚扫来!整套攻击行云流水,看似不费吹灰之力。 张二锤不敢稍懈,见机亦飞身一脚迎出。 真金不怕红炉火!莫以为真的就这么好欺负了! 然而,张二锤这纯自我情感的、没有技术性掺杂一招,却譬如女里女气的飞鸟依人,正祈求爱怜。那扫出的一脚更如同谨慎羞怯地把大腿伸出去,望求大和尚爱抚一般。 不妙! 张二锤念头刚起,猛然被一脚扫飞,只听砰然一响,整个人已重重撞上墙边。他失色而愕,心神受震,冷汗不由自主再度浸出。大吐了一口血之后,眼里痛苦之色越发浓郁。气力莫名流散,他捂着腹,百思不解,莫非食物中毒? 这可糟了。眼前这老和尚也真不是好惹的。而且很明显,他尚未尽全力。 此刻见得机缘成熟,释眠更是祭出了凝重的大招。显然这一招更为可怕,只见他人行诡步,结着手法大摇大摆地步步踱进,动静如常,如入无人之境,随而猛然间不依常理,飞身而起,弃钹用掌,真真怪异非常。 张二锤虽然气动力殆,心驰神乱,但意念依然沉着清晰。他神色一寒,心中信心已弱了几分。轻轻一声低呼,手忙脚乱之中,抄起身旁的碎落物件便投射而去,势如利箭,无所不用其极! 热热闹闹的杂物虽似有暗器的凌厉,然而释眠双手连弹,竟全被视若无物! 张二锤不由得暗暗咋舌,刚一稍息间,释眠怪招未断,扬声高啸,已再度跃出,屈指成爪,当头爪下! 张二锤微微抬头,若见无量寿佛之威神光明! 这就是佛门强者的世界吗? 已避无可避,张二锤急中生智,猛地轻闪,抓住门边使劲一关! 咣当一声,木门片片碎裂,释眠的大光头被当堂击中,他瞬间被撞得有些晕头转向。 精明的武侠都懂得工具的重要性! 那种滋味一定很美妙,张二锤盯着释眠,露出一丝倦怠的微笑。自己也喘着粗气,精气神力越来越微薄。 释眠微顿,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间,面色更为青白。 “恶业现兮,妙法难救,你当万死不生!” 释眠目光微扫,声色俱厉之时,更是身形暴动,形如中年山猪的躯体骤然拔地而起,却竟如鬼魅般灵动飘忽,优雅迅疾!而鬼爪又如幽冥,利兮森森! 已尽人事,便听天命了。张二锤瞪大了双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灾殃突起! 释眠飞扑而出的身体忽然在半空一僵,摔落出去!一点血意从他胸前出现,继而慢慢在那袈裟上漾开来。 第67章 大势已去 暗器! 一根朴实无华的骨针,钉在了释眠的胸前! 张二锤的姿态成功麻痹了释眠,半自动化猪骨针瞬间出手,不负众望,竟产生了孔武有力的微弱效果! 释眠一脸凶狠地拔出那粗糙的手工飞针,不以为然地随手将其一扔,钉入了一旁墙中。 强悍如释眠,一招之下身体健康也已受损,但勉力聚精会神而发出猪骨针的张二锤此刻更已是强弩之末。 功败垂成,释眠还是感到了一丝意外。到底小瞧了这小子!为逞一时之快,料敌未明而不惜身命急进,凡情恣积,明知煞鬼无常,实在鲁莽!幸受佛所护念,无所大碍。 思量如斯,释眠合掌恭敬心,炼念正觉,再度直勾勾地看着张二锤,奕奕威仪,振振有词。 “如此歹毒之暗器,罪人自见!这下无论你如何乞慈悲,贫僧都已别无意旨,唯现无量佛力,虔诚地超度你到无间地狱去!你放心,日后有时间,贫僧自会为你持经念佛,焚香至业。” 哇,好好人!老和尚实操凶猛,理论知识扎实,此心能有几人知!果然我佛慈悲! 张二锤迷迷糊糊中猛然拉动丝线,猪骨针在释眠惊疑的目光下,理所当然地回到了张二锤手中。 释眠又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这一切已无足轻重。那猪骨针无论多么复杂,伤害终究是有限的,关键时刻已不能解馋又顶饥。他虽不甚清楚这是什么把戏,但压根没放在眼内。 当然,他的毫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张二锤尽力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反应速度大大变慢,注意力也难以集中,身子更已是麻痹难动。他落入了现实的摆布而无法逃脱。 局限和荒谬的答案下,他反而如释重负,缓缓地舒了口气。 释眠瞥了一眼,没有拖延不决,他退避去势匆匆,狠命的攻击更来势汹汹。巨钹猝然闪现,带着无量苦毒,磅礴而下! 张二锤意识到危险像喝饱了营养粪水般发芽长大茁壮参天,但他身心均已稀软,再无余力抵挡,束手无策,眼下已是有死无生之局。 大势已去矣。 恨猛男双手再无缚鸡之力!徒劳说。他虽心有不甘,但亦明白即便凭借信念和想象,不能再有效延长生机了。 张二锤陡觉晚风见急。什么长月山猪,什么混元秘笈,什么险恶江湖,什么人情世故,什么革命荣辱,在这气絶命终的一刻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脸色尽量舒缓,但颓势丝毫未变,张二锤的目光消极地凝固在空中。事情没能严格按照老头或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发展。人生无常,所欲难得,江湖苛责,已然穷途。 师父,我来了!万事终归都有美中不足的,只恨差一些没能报得大仇。连银两也全没了,所有重任许诺成了空头支票,黄泉路上,老头见了又少不得一番说教了。 张二锤唏嘘不已。 释眠正循规蹈矩,人钹浑然一体,冲击达到高峰,将一击灭杀张二锤于顷刻之间。 “释大师,且慢动手!” 正当和尚的招式臻于酣畅快乐的巅峰之际,这时候,壁观生死缠斗的罗二刀忽然阻止了险恶局势的发展。身在局外,罗二刀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看着火候到了,松了口气而果断地打断释眠的施法。 “请让我给他几句上路指导。涉及我的情感关键,愿垂允许。” 说完,罗二刀小心翼翼坚挺起身子,精打细算的血与汗还是顺理成章流了一地。 “老天有眼,使恶徒伏法,真是让人心里舒坦!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冲突将消失殆尽,张二锤,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拒绝自己与你分享成功的喜悦。” 他对着张二锤很有分寸地微微一笑——发自内心的笑。 能听出来,罗二刀的口气里已充满了安慰。张二锤全身几乎没有了力气,连给个白眼都颇为费劲。世上不要脸的人多了,可只有败者才真正没有脸面。 “你逞能的时候倒是像模像样,怎么现在有气无力了?可怜呀!想必这下你知道惹恼山猪会的严重后果了吧?” 罗二刀脸扭曲着,血淋淋的气势变得颇为轩昂。仿佛其中只有他知道的心酸滋味已变得温存,他得意扬扬地开始批判。 “人贵有自知之明,而你在这方面的成就,匮乏一览无遗,实在可以说天真幼稚得紧。” 罗二刀此刻并没有威武彪悍的会长之势,但他的讥评不容置疑地印证了他阴阳怪气的权威。他身上的血正悄无声息地成熟滴落,却无法阻止他继续自言自语。 “你处处阻挠我山猪会,实在闹腾得紧。如此一心一意跟我山猪会过不去的人,已不知好歹到让人咬牙切齿了。为此,我早已作过设想和计划,亦料到了今夜的所有。” 罗二刀明确指出事情发展的因果,噼里啪啦的嘴不饶人,这一下算是解了气。 “释大师,是我专门重金诚聘回来对付你的高手。” “的确高手。我体会到了。”通俗易懂。但不再坚挺的张二锤有些心不在焉,他笑两声,艰难应了一句。 老和尚不由自主点点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的。 “罗会长,我一早劝你让我直接出手的了。何以至此!”释眠面上神色凝肃,余光瞄着大堂内,统摄万物。 “大师,是我太过盲目自信了。”罗二刀的有气无力不加任何掩饰,面部像得了麻痹症一样。 张二锤对这一切感到有些理屈词穷,他心里一百个不服气。这奇怪的老和尚的确是很强大,但若在平时,自己全力施展下未必没有机会,孰胜孰负还有计较空间。只是,眼下终究是眼下,只能感叹自己气力消逝,身子关键时刻撂挑子。 “你其实很不忿,感到心里非常不舒坦,对不对?你这种反应,其实我完全可以理解。”看着张二锤的狐疑和可怜巴巴,罗二刀心中得意。 你理解个锤子理解!张二锤想翻出一个白眼,却都有些吃力。 第68章 实而不华 这一切激起了罗二刀强烈的慰藉感。他一改委婉低迷的性子,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这让他的伤口再次拉裂涌出鲜血,但他并不在乎。 “你难道就一直没发现,今天这里面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么?”罗二刀对着张二锤眨眨眼睛。 此话不一般。尤其是罗二刀那善解人意的笑,弱化了场面的悲惨属性,更是升华了奸险的主题。张二锤眉头轻皱,不明所以。 “枉我一路还以为,你能搞起这么多风浪来,脑子与常人有别,定然不同凡响,没曾想,同样是如此彻底的愣头愣脑。”罗二刀轻咳了一口血,微微摇摇头,不无轻蔑地质疑起张二锤来。 无需刻意去渲染,他的声音里已经透露出某种玄机。已经有了端倪,平静的气氛变得凝固。 “什么意思?”张二锤眉毛一拧,聚集精神,警摄而冷峻地抬眼望着罗二刀。 “真拿你没办法!看你怪可怜的,就让我给你开开窍吧。方才我便说了,我已准备充分。充分的意思,当然就不是只有一手准备。” 张二锤继续疑惑地看着罗二刀的自豪和自尊,一声不吭。 “此刻已不怕事儿露馅。告诉你,当然也已无妨。” 罗二刀说着,眼神光明正大落在大堂正中燃着的那坛檀香之上。鼻孔忽闪轻抽了几下,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而后相当胸有成竹地拊掌谦然一笑,自告奋勇地开始掏底,一五一十给交代清楚,殷勤兴奋有加。 “这可是我偶然间得自高人手中的神秘檀香,可醉人于无影无形之中,使人体各项机能抑制、静止,甚至退化。药效持续时间果然如宣传,长到让人吃惊!真不愧是高价妙药!” 原来如此,这实而不华的阴招! 张二锤如梦初醒,难怪他刚强的新鲜肌肉竟然默默老化,他的一切感官似乎都已麻木。他愤愤然地谴责自己的粗心大意。但是,毫无矫饰、再普通不过的檀香,根本不会让人多加在意,更遑论去怀疑优哉游哉的它在标示任何危险说明了。 “那你这忠心耿耿的兄弟们呢?”张二锤痴痴地望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歪着头问道。 罗二刀沉默了一小会儿,苍白的脸色微微涨红,又心照不宣地笑了。 “他们,反正都要被你杀掉的,中了毒,岂非更好?”罗二刀不愧不怍,把一切都说得心不跳气不喘的。毫不做作的神情强化了他的信念,在他的极端形式中,仿佛周围全是与本身毫无关系的事物。他似在恰当地表达他的经验。 敢想敢做,说一不二,是个全无良心煎熬的冷血领导人,是个遵照本心的恶霸! 张二锤听得目瞪口呆。 大堂里再度变得静谧而冷凝。润夜轻风入堂,衣衫微微摆动。 作为虎视眈眈地瞅着张二锤的旁观者,罗二刀的话,释眠当然也听了个真真切切。这显然也引起了大德高僧的高度重视。他立眉竖眼,连忙左瞧瞧右看看,最后瞅着檀香,略显忐忑。 “罗会长,你这充分准备,倒是真真切切把我也算计进去了啊!”释眠双目望向罗二刀时,神色里有了冷冷的不满和谴责。原来他不只是作为出手嘉宾,还被算入了檀香局中。 “释大师你听我狡辩!”罗二刀见释眠神色不对,忙对自己的表情作了局部微妙的调节,自负又拘谨、大方又心虚地辩解道。“大可放心,这檀香燃了足足一整天,到现在基本上已无什么毒性。” 只是,他眼神略略飘忽,他的话里也并无斩钉截铁的硬气。 释眠若无芥蒂般收摄嗔怒心神,鼻子里哼了一声,努力地装作平静的样子。他的脸色似乎竟也有些矛盾,显然对这种溜奸耍滑的邋遢手段,也很是厌恶。 也是,虽这种行为简单粗暴直接有效,但按普通礼俗上,他——毕竟自恃是个大德高僧。到底还需要些门面功夫的。 “你果然残忍无度,自己人都不放过。理想化行为模式毫无道德价值可言,大会长,真是让人自惭形秽。”张二锤的声音很低,试探性地带了些愤慨。 罗二刀大为不屑地笑了一声。 “千篇一律的废话。你什么时候才肯面对真相。成大事当然并非全无代价的,一切感情性的假象都实属多余的存在,也是不被允许的,这过程中必然伴随着伤亡。我肩负着以一己之力挑起幸福天下的重担,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承受一切。” 罗二刀又大义凛然地表达了一番他的追求。 道貌岸然得堂哉皇哉! 张二锤心中嗤笑,但不说话,仍面无表情地望着散发着高不可攀的气息的罗二刀。他心中已研究并酝酿好了下一步的行动,只等一个时机。 罗二刀见得张二锤人不在理哑口无言,便越发拿腔作调起来。 “张二锤,你被表面的实质和有形蒙骗迷住了。对最该受推崇的、打破传统桎梏规范的、伟大的、更具意义的、不可触摸的热血旋律丝毫不能预见且不懂……” 正是废话大盛的此时! 张二锤忽然大吼一声速度篇,一跃而起,神出鬼没般一瞬间闪到了与罗二刀极近的距离之内,随即右手猛然一送,屠龙神剑明晃晃的锋芒已经触及罗二刀开裂伤损的内在! 那边的释眠似乎未料到张二锤还能发动这一套,此刻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这时候更不能心慈手软!张二锤扭转剑柄,屠龙神剑大肆与罗二刀纠缠着,难舍难分! 局面猝不及防忽然转折,与罗二刀的预期完全相悖!他来不及多说,话已被打断。神色陡然大变,像个垂垂老翁,嘴唇哆嗦着,口中不断流着血。 大势已去矣! 罗二刀切切实实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刺痛。 他的希冀和喜悦本正膨胀到最大最高点,转眼损于张二锤鬼鬼祟祟蓄力半天的硬心肠之下!他对张二锤掏心掏肺,张二锤却始终如一,硬是要把他的心生生熬干、彻底伤透! 第69章 当场杀生 罗二刀竟然挣扎着脱离了屠龙神剑的绞缠。 张二锤想追击而上直接了断一切,可惜只眼睁睁看着,他的速度,已有心无力。 很明显,罗二刀天生便是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他虽面生惊惶、心现惊怕,却仍不死心,不屈不挠地准备为苟活而作垂死的挣扎求索。 人急了总容易干傻事。 罗二刀抽空给释眠发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之后,忽然视自己如无物,连恼带恨,咬着牙,手一挥,将外逃的肠子、内脏一股脑扯了当场扔掉!他把露出来的破绽全扔掉了,只余空空的躯壳在颠个不休,脸色唰地一下完全变得苍白! 此举将张二锤和正准备出手的释眠都吓了一大跳! 这似乎是正儿八经为了进一步减轻身体的负担,又仿佛在以人体为食材,做一道极速料理,准备一套带走人生的所有烦恼! 罗二刀的肉身已预备好去死。 如果江湖有无敌硬汉奖,那奖杯一定是罗二刀的形状。 小事化大,大事化死,这雄风四射的自残行径,实在可歌可泣!让人看了都不由得虎躯一震。内脏肠胃数量有限的人,万莫模仿。毕竟这直接让自己尸身不完整的糟蹋操作,即便有起死回生之力的神医见得,亦要焦灼不安狂躁异常。 虽说罗二刀能耐不大,但这会长一职,可以说是执意干得兢兢业业,达到了人类极限。 这悲愤之余的举动,着实深深感染了张二锤。他不赞同罗二刀的一切行径,但非常佩服他的胆色,看着他毫无意义地艰苦踅磨着,心里极为不忍,眼眶都要湿了。 释眠呆立在一旁,仿佛也流露出了些不知所措。 罗二刀拼了老命朝着张二锤挪动了几尺,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脚步。张二锤实在看不下去了,爽快一剑将他穿心。 看似是残忍而致命的一剑,从逻辑上来说,实则是张二锤对罗二刀无奈而心痛的问候,是给罗二刀献上的美好关怀和对生命的尊重。 一切,只为了让罗二刀人生最后一刻,走得更有意义! 罗二刀领情地哀呼一声,萎然而倒。他像一个失去名望的、废然潦倒的落拓头目。他再也无力挣扎,干脆地瘫在地上,一副空壳像通宵搬砖后瘫在床上逐渐放松。 拼搏和躺平,不过一念之间的抉择。 这个世界太悲惨了。似乎是为了惩罚他的虚妄和浅薄,这时他的血加速流了出来,看样子,很快将要流尽。他嘴里嘟嘟咕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全然变得含糊不清。 “你到底是谁?” 好一条硬汉!啥都没了居然还能挣扎着坚持说出话来。 “如你所知,我乃普普通通的天下第二,张二锤。”张二锤眯着眼站着,懒洋洋地说道。剑尖污了血,他心里却甚是敞亮得有滋有味。想不到,他也有翻盘的时候。而此时,他的气力似乎也再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些许。 “啥玩意儿?!”罗二刀颤抖着身子颤抖着声音,愣住。 张二锤看着罗二刀的脸色,相当满意。师父果然说得对,行事低调但名号要响亮,这样才能纵横江湖。看不一下子给你镇住! “山猪会为非作歹残害百姓,你既已想过今晚,亦应当想过你的结局。今夜,就由我张二锤替天行道,取了你这项上猪头,端了你们猪圈!” 罗二刀看起来仍然很是吃惊。他最后喷出一口老血,毫不避讳自己的悲剧结局,但弥留之际,语气仍然坚挺。 “做人留一线,莫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不要过分嚣张,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可是……” 张二锤轻轻一叹,面带忧伤和愤怒,一剑掠过。 罗二刀的脑袋和空壳身子简单告了个别,世界再见。渐渐黯淡的双眸里虽满是不甘,但身子已完全瘫软在地。他仍扯着喉咙,却再也说不出话, “对了,不妨告诉你,我也算是本地猪,哦不,本地人。”黑户也是。张二锤对着罗二刀的脑袋有些沮丧地说道。“所以压一压山猪会这本地猪,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缥缈的声线落在罗二刀耳边,他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愣上加愣。 这是罗二刀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去。他的眼睛如期合上,再也睁不开。这大堂,他没能再走出去,但春天走了进来。夜深的春风正把零落凄迷的满山风雨絮送进大堂。 事情赶得巧,释眠这时候才心照不宣地面色大变,愤怒起来。他显然是个有适当担当的老和尚,见得局势如此,他立马便亮起了仅余一块的铙钹,阴诡难测的气息瞬间朝着张二锤覆笼而来! 重陷危局,张二锤却只是满不在乎、无所顾忌地呆立着。他的目光仍只落在罗二刀身上,看也不看释眠一眼。 这可又使得释眠眉头一皱,停住了脚。莫非又有诈? 张二锤心中叹了口气。事已玉成,他已生生将山猪会抽筋剥骨,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给。即使接下来自己命陨当场,也是十分划算的了。 趁取春色,了却心愿,无负良夜!他是真爱如此良夜。一念及此,张二锤眼中浮起了一丝寂寞但畅怀的神色,只是倦态无所委付,染上了面目。 “竟敢当着贫僧的佛面当场杀生!自已性迷,业缘苦死。为于法故,强使相作。贫僧不管你还藏着什么花招,且吃贫僧一钹!” 释眠说着,逶迤绝步,已叱咤飞腾而起,其疾如风,形如七宝随身之转轮王,金铙钹沸腾而出,虽迟迟但切切,庄严妙好,显得神奇而耀眼。其声若出离三界的箫韶之音,又像灭相可怖的弹丝悲咽! 悲惨的预感正在被充分证实。 张二锤最后一击已耗尽心力,虽自觉有所恢复,但实不足以支撑他的任何行动。此刻形色憔悴,只惊于其来势,目中露惊憾,神色独怆然。世间万般事,如梦幻泡影。生时能尽情,死去亦何憾! 可正当铙钹临近脑门之际,门外忽然有十数道浮光掠影闪窜而入!释眠警觉性非常高,他仓促回转铙钹,却仍已身中暗器。而且,还未及看清辨明,大堂里霎时间变得一片漆黑! 张二锤与释眠同时一惊。 还有人! 第70章 破墙痴汉 来者如此直率而不落俗套的招数,定然身手不弱! 果不其然,未容多虑,紧接着的一刹那间,有往无回的声势,马上便又朝着大堂内排山倒海而来! 猎猎风动,寂寂黑暗,更是为刺激想象力的威势大大添了油加了醋。 释眠的穷凶极恶被迫转瞬而逝,他似是暗中与人对了一掌,只惊呼一声,脚步踉跄间已远远退开一旁。 张二锤方才缓过神来,微感好奇又暗自感叹,虽置身于这种环境之中,但他已无力反应。 以梦补缺的黑暗重新待价而沽,它掩饰了所有带着不可预见性的躁动,只有微微的呼吸声在诠释着刚刚一瞬间的突变。 释眠保持着沉默。黑暗中,他神色不动,心中戒意顿生。很明显,这是针对他而来的! “不必感到害怕,我观察你好久了,光头。看你也不是个浪费粮食的草包绣枕,我给你留点自尊与勇气,识相点,快滚吧!” 慈悲而突兀的说话声在黑暗中传来,张二锤忽然松了口气。他脑海中瞬间温情浮现出老六那富有魅力的散漫披风形象! 大招被打断,本正蓄势,待开声叱责的释眠,听得此话更是萌生了明显的愤怒。经过短暂的暗中观察和分析,释眠观微知着,二话不说,继续以沉默拒绝了这个请求。 “愚昧无知!和尚的愚蠢真让人扼腕叹息。光头,老实说,像你这般身手的,江湖上屡见不鲜,俯拾皆是。我好心念你练武能有今日这点成就也是不易,劝你把握机会,放下屠钹,立地逃走吧!” 老六居高临下的一番话,想要传达血淋淋的宿命感,然而听上去既贫乏又空洞,俨然凭空强化了对手的反抗意志。 释眠仍默不作声,浑无领览。但张二锤已可以想象到他脸上挥之不去的阴狠之色。 这是一门令人惊异的艺术。老六像是克服了明智的局限,获得了浅薄而晦涩的、有闲情胡扯怜悯的力量。可惜,他执着的渴望与吁求无济于事,最终没能感动释眠。 有微弱的光火传入,人眼很快适应了这种模糊的黑暗,大堂内的景象终于隐隐约约能见得一些。 这时,释眠终于给出了激情回应。他大受刺激,已完全不能忍忿,就在这一瞬间,气焰积聚熏腾,化为了不可抗拒的出手动力! “好胆诳妄!你这等根性入乎邪道之人,留在人世间亦无用处。阿弥陀佛,此事当真堪悲。”释眠稍顿了顿,双目隐约一瞥,在黑暗中射出了无上道的深刻蔑视。“愿佛哀愍,宣示圆音,一个也好,两个也罢,就让贫僧发至心,以大法度你们这一把!” “你度一个我看看。” “老六,留心!”张二锤提醒道。 “放心!”老六满怀激情,退败之心一点殊无。转头又对着释眠发出嘲讽。“光头,你的苦中作乐、妄心挣扎毫无意义可言,苍白无力。” “无明即佛性!浑是恶徒,闻法离世,勿复有疑!” 释眠发出一声山猪般的退敌嚎叫,用简单的方式,为他的纯粹愤怒赋形。基于道德愤慨的紧迫性,他手中挥出的屠钹在黑暗中竟闪出了一瞬眩人眼目的光亮,充满了冷漠和毁灭的气息。 没有丝毫矫揉造作,释眠连人带钹朝着老六飞去,一副暴风怒佛的惊天姿态,无可争辩,不偏不倚,轰轰烈烈。 “看来不先抽你两掌,你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老六见状猛一激灵,他的声势同样震天。双脚微微一蹬,便也朝着释眠怒冲冲地掠起身形,出势奇快。 在掠出的半途中,释眠飞在半空的身姿完全入目。天赐良机!老六出其不意地摸出了一把星刺,狡狯地掷了出去! 寒星十五打! 老六一出手便是他的看家本领,得意之技! 然而他却等不到半声惊赞。 正面对敌,释眠对老六的暗器不屑一顾,手中的金铙钹似只随意一转,干净利落,便抵御了所有偷袭。他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害,甚至连飞扑的身形也没被阻滞半分。 寒星十五打的可靠性不似预设,锋芒尽皆消融于黑暗之中。老六似乎一脸不可置信,神色忽然有些尴尬、有些复杂。 他再不敢懈怠,可脸上骄矜之色仍在。马不停蹄间,猛然间拔刀,手头招式清狂迂阔、朴钝沉厚,显已人刀融通如一,出色的刀劲大开大合,了无所忌。 数丈距离一拉而近,二人瞬间不可避免地短兵相接! 兵器排除一切虚情假意,它们之间不再彼此隔阂,像早已熟识的两个人般迅速交缠在一起,铮铮然如调拨宫商,正全神贯注快弹弦音。 身材强壮的老六毫无悬念地慢慢占据了下风。他的大刀被铙钹缠绕拖拉,毫无作为! 随着一个彼此会心的掌掌交征,粗暴的砰的一声,老六身形退得很快!仓皇间没下判断、不作反应、毫不犹豫地撞在了张二锤近旁的墙边,像个绝无仅有的亡命破墙痴汉。 老六这弹指超人体验! 整个人像个被抛弃、摧毁的副产品,哇,这一下像撞得胃下垂了,老六手按在腹部,弓着腰似乎在咳血。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他的披风碎成了烂布条,挂上了血迹。他受伤了,这一点无可置疑。黑暗世界和无形的信念大描而开,真实露面,一切恐怖和痛苦清晰可见。 多么荒唐的自杀性言出法随!随在自己身上!他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却是活生生上演了一个给大家添麻烦的灵魂操作。 张二锤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很难理解老六行径中本质性的东西,只有对老六的招数唾弃无限。他充分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情本身简单,就千万不要使劲让它变得复杂、无可挽回。 明明一直躲在黑暗中偷袭就完事了,非得搞得这么大阵仗!那真是一种完全是凭自己本事的无情的自残行为。 老六显然低估了这老和尚。瞬间致使自己几乎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男性气概已不再狡黠不再无畏。 第71章 呼之欲出 老六的精神状态已由活跃转入低迷,一时之间变得像个笨手笨脚的天才义侠,此刻不知从何下手去施救——救别人也救自己。 释眠获得了相对丰饶的收获,但他只轻描淡写地晃了晃他的金铙钹,仿佛这精彩绝伦的摧毁,无法令他感到惊奇,甚至可以说不值一提。 张二锤自己亦全程置身其中,见得释眠如此表现,仍是吃了一惊。释眠的实力,到底还是让他再次愣得一时忘了其他反应。 正当他在双眸张望着老六、心里告诫着自己、无话可说之时,黑暗背景中释眠的轮廓仿佛高踞万物之上,开始给下界人强加上他的意志限制。 “任何事物都不是天生邪恶的。贫僧观你二人,虽邪恶然亦尚算无辜,未至于被大奸大恶所修饰。基于此,贫僧这就送你们无痛上路。下世注意点,要明白自然之残酷。” 声音阴柔而自我,却显得如此确信、如此得体、如此贴切。个中道理有些逼真,富有不可思议的人情味!这一刻,张二锤十分钦佩大德高僧的构思。 老六的耳朵还算清醒,但他的神志,好像没那么好使。 太晦涩了,听不懂! 老六一脸不咸不淡的问号。随即他置若罔闻,扬了扬眉毛,眼里全是对妥协的抗拒,随着一口老血的喷出,气氛再度出其不意活跃起来。 老六站了起来,重新愤愤不平、坚定不移、野心勃勃、孤注一掷地冲上前去!分明充满了让此刻的张二锤极度羡慕的运动活力! 然而释眠不为其所动。他仍随意站着,马马虎虎地哼了一声。 “你真是一个强壮而专注的死小伙,看来你的确早已活得不耐烦了!”释眠神情寒肃地叱道。他的目光充满嘲讽咄咄逼人,他的铙钹寒亮令人踌躇不安。 老六忽然压制住出众的火气,灵巧地止住脚步,保持了恰当的距离。他紧紧盯着老和尚手中那使得他一身破烂的屠钹,显然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虚。 他终于醒目了。足可以唤起宗教狂热的举动,眼下却没能驱动老和尚,这发展,不恰当。 释眠作为盛气凌人的佛界大能,出手上显然是相当慷慨的。他并非没被老六刺激到,只是他的招数当然不止铙钹这一点。 果不其然,只见他忽然兜起铙钹,竟随心所欲、原封不动地挥霍出了老六的星刺!非常古老的以牙还牙,泰然自若的以暴制暴! 原来方才老六发出的大量星刺并非被黑暗所吞没消失,是释眠不知不觉间已把所有的暗器接收了。 星刺此刻以野蛮实际的直率和一丝不苟的密度,朝着老六和张二锤的方向呈现而来!二人吃惊地望着眼前,心里仿佛有大石压着。 释眠脸色阴沉,以看待亡者的眼神凝视着二人,眼带毫不谦虚的佛光,伤害与怜悯同时并存。而后脚尖轻轻一点,身形自觉地几乎同时拔起,紧随已使人骇然色变的星刺其后,铙钹高速跟上,闪烁着忽隐忽现的寒光,更散发出无可阻挡的强大无比的架势! 视觉效果干干净净,蕴涵在黑暗之中的招式韵律,比目之所能及更详尽无遗。片刻工夫,已达到了极致的时髦掠杀境界。 张二锤的心头不由得再度一震,倾听着黑暗和静寂中释眠的凌厉袭进,他想起了山里那些杀猪的雨夜。无可否认,那与当下的基本特征和情感诉求毫无二致。 只不过,场面效仿得出乎意料的放纵,眼下是他们要被山猪反杀!乡土观念只是小心翼翼短暂介入,它没有单枪匹马对抗面前有气有势的世界的能力。张二锤一瞬间回到了现实。 人生如戏,局面起伏不定。面临死亡的实力认证,有能力迸发批判之力的,终究是人。创造奇迹的,也只能是人力,而非灵魂探索。 但目前张二锤迸不了,老六似乎也派不上用场。虽然老六也有着要打死释眠的决心,张二锤也很想为他擂鼓助威,但他似乎只有化神奇为腐朽的临场表现,只能带来一种不安全感,让人感到压抑和憋屈,发出绝望的呐喊。 只还有一点,在延续着张二锤的希望,让他耐心地活着。那就是靠人脉判断——既然老六在此,老五应该不会离得太远! 虽然暗器和释眠都已经近在咫尺,但凭着理性的敏锐,张二锤仍是下意识地定了定神。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挑战。尽其心,知其性,而知天,他的气力昏昏欲睡,他的血脉仍然滚烫。 正当释眠的专业技能即将降临之时,张二锤终于隐约见到有道身影朝着他闪电般冲撞而来。 答案呼之欲出! 那人长袍遮天一卷,漫天的星刺消失不见,同时又是锐意革新的肘子对铙钹,竟霎时震退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为震惊的释眠! 估计释眠没料到,他们居然还有行家里手的同伙! 大堂里忽然一片静默。 瞬息之间,张二锤的身子已在半空。 临近大门时,这人衣袍忽地朝后一扬,更多的星刺带着死亡的意象,冷酷、无声地破空而去,几乎转瞬即逝,准备一发判决释眠! 如果那骇人耳目的一发没能奏效,那么紧接着这捐弃前嫌尽心尽力的似曾相识的金铙钹,想必可以破掉释眠坚稳的心神!此刻被当作暗器发出的梦幻铙钹,正是张二锤先前试飞的那一块。 星刺与铙钹两种力量的邂逅与配合,出乎意料地比释眠先前的表演更加尖锐! 而正当此时,老六的激情也得到了适宜的暗示。他重新获得了自信,行动迅速热烈。带着痛苦与愤怒,毫不迟疑拖刀便冲!智性勇气表现完全合情合理,起码在老六自己的知识范围内是这样的。 暴行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变得让人可以接受,很明显,是在自己人施行时。严于律人宽以待己,这是一个常识性的信条。 似乎是和应支持张二锤的想法,扛着他的人,又是畅行无忌一把星刺撒出!标准的寒星十八打! 果然是老五! 第72章 上进心 星刺异常迅捷,气势磅礴得不似暗器! 老五给老六留下了短暂的爱,而后喧闹的大堂被他当机立断留在了身后。 少顷,光亮的世界重新入眼。 老五很快收住身形,放下了张二锤。 肉体充满了暴力的老五身旁,还站着一脸足智多谋的朱二。 灯火微泛,散出柔和的光,照亮了山猪会的营地。淅淅沥沥的细雨,此时已轻如迷蒙淡雾,几无雨意。空气润漉漉,生机胀卜卜。 张二锤思绪渐定,心情稍安。呼吸着无拘无束新鲜活力的空气,感受着生命的气息,他的身子似乎再度恢复了些许。怅惘地摸了摸剑鞘,自己还实实在在还活着。回想起来,不由得为先前的一切捏把汗。 万物无言静立,已是酒阑人散的时分,这山头上悄无声息的夜已越发显得寂然。 朱二先是微微一笑,暗示了他与今夜剧情演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继而转头与老五说起了话。 “如何?看见没,我就说了,张兄是个超级高手。” “的确是个很有才干,但并不十分规矩的小伙子。” “你观人的修为,实在远不如你自内而外爆胀出来的横生肌肉。” “今晚张少侠不在最佳状态。看不到他奇技淫巧的巅峰表现。”老五点点头,说的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你太保守了。经我好一番挂机观战,张兄一身令人惊异的功夫木鸡养到,行事既有解衣盘礴之态又不乏简傲绝俗之致,实在难得。实现雄心壮志的先天条件,张兄都已具备。”朱二庄重的话语中好像有浓浓的雾气,虚幻朦胧中显得很有智慧。 “太……公子英明!” 朱二眉头轻皱一下,瞪了一眼老五,恼意倏忽即逝。暗戳戳地摇了摇头,忽然转过头握起了张二锤的手,对着他笑着开口。 “张兄,眼下你已然完全正式脱离了苦海,无需再为前事苦恼。那檀香不必解药,只要静养一夜,你将完全恢复,届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言归正传,终于到了熟人见面、互诉衷肠的时刻。 张二锤本来的确仍然心有余悸,此刻终于吁一口气。他盯着朱二却有些困惑,心中带着一丝疑虑。朱二戴着一顶黑帽,身披一件黑色斗篷。 “朱兄,你把脸抹得黑乎乎的干什么?这番风雨之下,像个鬼一样。” “丑是丑了些,然如此伪装,岂不比面具更好使么?甚至还有稳稳当当的藏匿效果,别个都看不见我了!”朱二莞尔一笑,非但不以为忤,还有些沾沾自喜,显然他对他这化妆技艺有着极大的热忱和率直的自信。 除非瞎了才看不见!凭空设想的能力有些强,竟如此掩面盗人!张二锤陷入沉思,眼神微微闪烁,最后明智地选择视而不见。 “你们为何也在此地?”张二锤即时把关注点很自然地拉回主线。 “救世济民是我自小的愿望,秩序与规则的维护,更是匹夫有责。这山猪会的恶徒,人人得而诛之。”朱二说着一眨眼,充满了神圣的味道。 这与众不同、泼辣健壮的知识少男!张二锤望着朱二,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此间唯吾德馨,没想张兄的意识形态也如此不庸。今日的正义行动,竟还被你抢先一步了。” 此话当然并非无的放矢。 “马仔都这么猛,想必朱兄更是深藏不露……”张二锤眼睛闪着光,仿佛能溢出水。但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 所谓正义行动,现在并未一劳永逸! “你灭了里面的灯火,可我们现在正正站在光明之下。” “我们本来就是裁判黑暗的光明使者。” “朱兄,请听我科学一句。你看不见里面,但里面那老和尚,可是能看到我们的。” 沉默带着渐变效果,风物情意静静地、不可否认地变得微妙。但朱二的脸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太黑了。 “见到又如何?”朱二四处观望一番,目光重又锁定在张二锤脸上,变得柔和。“噢,这该死的风雨春夜,这朦胧的灯火,竟将张兄的脸蛋衬托得有些俊俏逼人。” 醉迷春梦雨天,难堪芳草芊芊。一种若有似无的、与众不同的情愫,正姿态非凡,魅力无限。如此氛围下,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张二锤木呆呆地看着朱二,脑子忽然变得疲惫,朱二的话叫他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莫非朱二暗藏着什么逾越世俗的、飘飘欲仙的特殊癖好! 而且,不知何时,二人竟已莫名别出心裁地十指相连,象征意义和潜意识显得如此意味深长!想不到自己也是同谋! 张二锤慌忙猛然一把挣开了手。显而易见,今后的某个漫漫长夜里,他将会有一段清晰而小心翼翼的噩梦。 “朱兄,你今日吃了猪脑么?我从你的话里尝到了猪的想法。”张二锤稍稍厘清一下感官刺激,唤起离场的正经。“我想表达的,相当简洁,大堂里面现正势如水火!” “噢。”朱二露出一副无法完全解释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眼神里冒出一股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的幽怨。 “我建议,这个时候,在这个最不恰当的背景下,我们最好快点落荒而逃。”张二锤本能地瞅了一眼天色,以正确的姿态警示和牵引着朱二。 “这个建议实用之至。我们走!”黑暗的天色给了朱二灵光一闪的刺激。他毫不优柔寡断。 张二锤忽然又是一愕。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力不从心的老六还在里面!” “噢,分头走!我们先走,老六随后再来。”朱二应得胸有成竹。 “他一个人打不过的,先救他!这份工作对他来说,过分具备挑战性了!” “江湖男儿,业绩差就更要有上进心!这个信念不能改变,始终如一。” 朱二的非凡言行令人意想不到,张二锤顿时为此感到目眩神驰,并为老六感到痛心! “内卷太过了!我有理由相信,此时此刻老六已经完全被动!再晚一些,我估摸他便要如他的星刺那般,被那老和尚驯服或教化了。” “那这样,老五,你去助老六,对付那老和尚!” 老五作为醒目的股肱耳目,无不即应。领命匆匆而去,马上便开始殷勤执行他的任务。 张二锤在朱二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慌色。他对朱二这种看似条理分明实则不知战况的判断力感到不爽和害怕。 第73章 按摩大法 时光忽焉而过,一眨眼的工夫,张二锤已经没昏没晨地躺了十来天。 好一段漫长的岁月。 这段时间,他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恣肆。日子像随便对付过去算数一样,某些刹那,有恍惚不知所处的感觉。青年客栈这贫瘠荒芜的的客房,质地十分硬实的这个床铺,好像成了他的岁月终结之所。 此时,张二锤正站在窗前。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仰脸瞪着天,目不斜视地赏日。 光线在变强,空气慢慢开始燥和,生命和活力暗合天机自然,渐渐热烈。呼呼地吹着的风这会儿也礼节性地矜持起来,风姿绝代。 窗外是阳光明媚的晚春初夏,屋里是珍贵无比的伤愈康复。一切安静而温暖,鲜活地勾勒出这个热闹的人间。世间朝日夕晖柔风丽云,实在快意隐逸!张二锤本有不被万事万物所动的冷静,此际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就在一日之前,他还如同一个受尽折磨而形若枯槁的普通糟老头子。而今,虽濒死残梦犹存,胆裂魂飞的感觉尚未完全消散,但几经折腾,身子亦总算是终于恢复如新鲜少年之初了。 这一切,还要从清晰如发生在昨日的山猪会正义行动说起—— 十数日前,张二锤在山猪会议事大堂中黯然中了莫名的檀香之毒,起初不以为意,错将朱二正儿八经的小灾小病之真挚雄辩信以为真。 岂料那难以名状的神秘檀香之殇,经一夜静养,不但全无起色,甚至肉身皮囊都越发凭虚御风,快将随遇而安,意识亦越来越淡薄了! 张二锤忙才醒觉,他的心实在有点过于厚实。不得不承认,朱二的诊断真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全无说服力。 “朱兄,不要自欺欺人了。大方承认吧,你的慧眼识毒之功,火候尚欠。”张二锤胸中异常压抑,努力睁大眼,非常直白地对着朱二说道。 朱二见得张二锤如此状况,微知其意,面上现出怅惘,避过头去。 “我感觉我的身子已不识风情,刻不容缓了,还是请个大夫吧!” “张兄切莫暴躁。”朱二仍从容淡定。 张二锤闻言一愣,神情严肃而茫茫然。 “此事甚为蹊跷,这个结果简直毫无理由!那所谓的神秘檀香,与我往日所见所闻的,定然大同小异,又能精怪到哪里去!而且,我曾见过比张兄要严重得多的情况,休养一晚已完全恢复!”朱二的支支吾吾微露形迹,又似乎视之如常。他实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叹了口气。 “合着你所谓的静养一夜,还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判断?张冠李戴的方子?” “罢了,这个,具体情况我们往后再算罢!张兄,这又不是什么医学难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毒小药,你不要胡乱感觉自己快挂了,其实并无大碍,你的身子只是暂且运势不佳。” 朱二说完,抓耳挠腮若有所思。忽而似乎灵光乍现,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又殷殷而道。 “有了!张兄,只待我略施小术,你很快将会恢复无妄无灾之态。”信念无声,朱二决断地挥挥手。“我有一招泊来神技——按摩大法,神秘对神秘,想必此法定是对症下药!” 张二锤目瞪口呆,愣头愣脑不明所以。 “这按摩大法,我五岁便自学而成,经多年训练,早已在隔离屋享有盛名,有相当的经济和政治地位,而且一般人还享受不到。” 朱二武装着吐属不凡的轻松自信,让张二锤很难去质疑他的智慧和实力。 “不必费这番手脚了,请个大夫多简单……”出于谨慎,张二锤神色间未置可否,心里正踌躇着。 然而他还在犹疑之间,朱二却不止话出如风,已经迫不及待、毫不拘礼地扑了上来,开始了按摩操作,干脆利落又简洁。 由于事出仓促,张二锤无瑕也无力抗拒,只能依从其计。但接下来只一瞬间,他的神经思维便全都伏了法,好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的整体感知,竟真的荒谬地舒缓起来,甚觉愉悦和神秘。张二锤眼一亮。 “朱兄大恩,实在让人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张兄无需见外。伤痛当前,我岂有坐视之理?不要说话,用心感受。” 朱二仿佛预知了张二锤的反应一般,一面颔首微笑,一面继续他的极守礼分的操作,张弛松紧,顺势而下。 他坚定、不知疲倦,双手郑重而迅捷交替施作,穿插按捏,花巧多变,卓绝不凡,给人以目不暇给之感,晃花了张二锤的眼!看起来果然有几分实力! 朱二脸上除了专注,别无表情。他的施法越来越快,手势也更加开放与狂热,天马行空,出人意表,天地宇宙之乾坤皆在手下,颇有几分兴云布雨的风采。张二锤目睹耳闻,越发惊奇。其声势如风雷呼应,惊心动魄,生生不息,显而易见比若真正的惊人法术亦的确不遑多让! 在这寂静的房里,视觉意义和技法实效齐齐高亢、激越、强烈、欢快、慰藉,任何事物都不足比拟。张二锤已经被彻底击垮,他毫不自觉地舒缓了呼吸,吟哦、回味,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技术手段带来的深刻宁静。 张二锤的脸色已经非常安宁,精神为之大振,这种发扬悟性和憧憬的感觉,越来越顺遂。 “朱兄的确有很强烈的学习动机和动手能力,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此般按摩技法,究天人、通天地,的确高明,不出去摆摊开档,实属可惜。如此神奇,竟似可让人筋脉全通,痛快淋漓,直上云霄!朱兄,请尽情暴力鞭笞我……啊!” 张二锤一边享受,一边直言不讳地夸赞着,然而话未说完,那份快活的劲头忽然完全掉转了枪头!他猛然撕心裂肺般发出了极其尖锐凄厉的一声呐喊! 快乐若昙花一现,忽然失了踪迹。刺激随声而至,张二锤的生命一下子超越理想化变得绚烂无比! 才刚冷却一会儿的痛苦,昂首挺胸耸然欲振,忽忽不可测地瞬间爆发而出! 第74章 营养口服液 张二锤血脉骤急骤慢,陡然浑似虚无充斥,身上又像被万千蚁咬,整个人起了皱、痉挛起来。不只如此,发作还不得停当。他像走火入魔一般,声音尖厉嘶鸣不止,脑里金星乱窜,身上衣衫俱湿,疼痛难忍,直到崩溃昏死过去! 事实不如想象的那样顺利,张二锤先前所顾虑的果然不错。命运真就如此不近人情,也许生命的本质就是无尽的痛苦。 朱二一怔,亦不免为之动容。他吓了一大跳,口里只低声哼哼唧唧,含糊地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好半晌,张二锤终于悠悠醒转,愁眉不展。 这新鲜而凶猛的按摩大法有着令人震惊的波澜壮阔,让人印象深刻。他像个很娘们的爷们,浑身还抖抖地在动着,身子鲜炙着一股火炭气息,脸却尽若菜色,伤惨至极。 离了大谱,难受一目了然。病情没有一点起色——大病益壮,病痛的香火更为鼎盛!经这一番忍辱负重的折腾,张二锤年轻的生命力,顷刻之间离凋谢、枯萎更近了一步,他渐变成了一个卧床等死的人! 张二锤只觉世上万般苦痛,皆莫过于此!他看透了世间的浮华和变相,忽然为自己对朱二自始至终没留余地的信仰而悔恨交加。 “张兄,我……”朱二有些窘迫。 张二锤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刚想敛容正色谴责,瞧见了朱二的敦实柔懦,顿觉心酸委屈无处申诉,旧事不堪回首。 是自己一路勤加拼搏,一如既往的与世无忤,才有了今日的下场,怪不了旁人。朱二毕竟也是为自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一番好意。 小半个时辰悄然流逝,两人都没说话。这种静默使房内森然静穆,却不觉间让人感到有些心塞。 “朱兄,趁我现在还有些硬朗,好心同情下,给点机会大夫如何?”张二锤眼神一转,毫不自掩他的微弱,憋闷地发出请求。 “张兄可莫要胡说!你还强壮得一塌糊涂一言难尽呢!”朱二打量了下张二锤,字斟句酌地慨叹道。只是,他好像没那么自信了。 “朱兄,你不在其中,不知这煎熬之苦。”张二锤面色不由得一变,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忽然迟缓。“莫非你觉得我内外褴褛,还不够凄凉吗?” 朱二悻悻然一笑,狼狈尴尬而心怀惴惴,他揉了揉鼻子,一时无法言语。 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从张兄现在的状态来判断,似乎的确是出了那么一点点意外。” 这是不争的事实。张二锤撇撇嘴,没搭理他。 “按理说,真的不该至于如此。”朱二略一思忖,迟疑了下,又一脸无辜地嘟囔了一句。 “该不该的不要再说了。朱兄,何必再劳心费神!请停下你一厢情愿的固执此见,当下的紧迫议题,是请个大夫。”张二锤勉力转头看看天色,估量着还能闲扯的时间。 “就法论法,或许是我经犹未熟道行太浅,尚未足够洞彻灵明,以至于功亏于一篑。张兄,我不是故意的。”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朱兄。” 听得此话,朱二忽然沉声一笑,语意决断。 “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唯今之计,只有再来一遍,以作补救。” “还来?!”张二锤心如刀绞。 “容我再一试身手,想必这次的结果不会再不惬于心、不合于意。”朱二依旧保持着笑容,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已经捉襟见肘了啊,朱兄!”张二锤直勾勾地看着朱二,眉头深锁,尽量猛烈地摇了摇头,摆出了一副不容侵犯的严峻之态。 “方才可能只是出了些许差池,但张兄莫小觑了我这按摩大法。” “不要误会,那的确是神技。只是我厌倦快感了。” “这实在是一举而两全、一劳永逸的办法,具有重大意义。既让张兄瞬间恢复,血脉重新哗啦哗啦,又可满足我的欲望,使按摩大法熟练度蹭蹭往上涨。张兄,即便这样,你还要冷酷无情地反抗我的请命么?” 这理想化伪托于神鬼妖异的伎俩,丝毫削减不了张二锤的紧张。 “依朱兄之意,就是千方百计,也要小弟我当场上路了。难道你就如此狠心眼睁睁地看着我就义?” “张兄不要被一些表面上的结论迷惑了。相信我,这次不会出事的。” “为何这次不会?朱兄你这无情的逻辑!我觉得我现在很有速医速决的必要。”张二锤颇不以为然,话里有轻鄙之意。 “这檀香之毒,若是连我的按摩大法都无法医治,请大夫来,也只能束手无策。” “就算要世界再见,我也要体面一些。”这一次,张二锤决定坚决抗拒朱二的绝命侵犯。 “行吧,总会有办法的,人类的聪明才智是无穷尽的。我不会看着你挂掉。”朱二气定神闲仍不肯罢休,一番沉吟酌夺,容色忽如大彻大悟般显得坚定无比,带着最真诚的热诚与投入。“张兄莫慌,我还有办法。” 张二锤闻言一凛,不免大慌,脖颈猛然一缩,尽全力表示他的忧心忡忡。 余惧未息,益添疑忌! “这是由武林先驱以无上秘术炼成的名贵营养口服液,喝了它,万事可乐,胜券在握!”朱二慎重掏出一瓶东西,义正词严道。一只眼里闪着肉痛,一只眼里闪着关爱。 张二锤心里狐疑,现出了崩溃之感。他微微睁着眼,怏怏然看了那奇怪的营养口服液一眼。 “这营养口服液平日服用可使人功力大增,伤病时则药到病除。不是我瞎三话四,它在江湖中有一个荣誉称号,就是着名的万忧解。只要每日规律服用,加意休憩,悉心养身,只待七日之期,定然可畅然顺遂、喜乐平安、肠肥脑满、福寿康宁!” 朱二继续像模像样、和风细雨地描绘和解释营养口服液的功用性能,声音很自然,流露着骄傲,话同泄露天机般深邃。满嘴讲不停,他正极力清除着张二锤的每一丝怀疑因素。 第75章 香消玉殒 “当真?”张二锤仍很怀疑。 “这是解药中的解药,是相当难得的正品着名药物,成绩斐然,极有效率。张兄大可放心。常人想要都没货,我都是托关系拿的。” 张二锤听得晕头晕脑,神思壅塞,心中不由得又是一凛,感觉命定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朱二越是肯定,他越觉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危险。 “张兄,自强的人才有出路。你尽管用力去喝、用心感受,一切便都是顺利的。” 心都乱了,如何感受!张二锤试图分析朱二这激情的本质。无果。 “服毒自杀,我以前还没想过这条人生路。”张二锤依然抱着强烈的怀疑,声音沉滞凝重。 “张兄不信我,也不应该质疑武林前辈。这即便是毒药,也许亦能起到以毒攻毒、死猪当活猪医的作用。”朱二十分简明扼要地说道,而后口气又变得克制而严峻。“烂鬼檀香这不解之灾,可是耽误不得的。如若不尽快搞掂,更严酷的后患铺天盖地而来,岂不更是难受!” 张二锤不得已,睐以白眼,屈服了。他实实地迫于无奈,信手接过营养口服液。 这瓶子看上去质朴藏古,已颇历岁月,散发着奇异的气息,似乎的确不太寻常,档次不低。张二锤心中仍然充满忐忑,脸上闪出新奇而惊异的光,突然有了耐心。 “喝吧!一瓶不够,我这里还有,呐,统统给你了,多喝点,好得快。”朱二说着又掏出了好几瓶。 张二锤紧紧盯着朱二,大为惊愕! 但病情一点一点地在恶化,思索了片刻,心念转定,脸色忽而殷殷,和缓了许多。不必再强为辩难,就再信他一次,依言行事,一鼓作气地一饮而尽。 “你为我悉尽心力而为之,还耗了这名贵宝物,我实在很感动。谢谢你,朱……” 张二锤戒心甫定,话未说完,便又是激情一颤,接着脸色大变!熟悉的快感再次涌了上头! 奇哉!与按摩大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遭际如此,殆非偶然。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来,同时暗暗惊叹自己思密如发、料事如神的谨慎,和悔恨自己脆弱无比、置于身外的坚守。 果不其然,紧接着,张二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撕心裂肺的痛瞬间畅通无阻地开始发作!他的脸不明就里变得更苍白,浑身上下打着颤,悔得肠子都绿了,直要猛虎落泪! 更可怕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营养口服液的作用越来越复杂了,作用比按摩大法要更猛——它毫不见外,仿佛遇到了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给张二锤带来的,居然还是一浪接一浪的蹂躏! 身心被反反复复多次修葺,檀香带来的烦恼没变,而新的痛苦正在超级加倍进入万劫不复。 拧眉歪嘴,直打哆嗦,扯心扯肺,翻江倒海,尽受凌虐,虚弱万分,仿佛筋骨尽碎,痛不欲生。张二锤有话道不出,忽然狂笑了几声,如万斛泉源连连吐血,意识飘离躯体,世界似乎已遥不可及。 造化弄人,痛苦整整持续了两日。药效强劲,的确出众,此言诚不虚。这比檀香毒不治而亡更让人绝望。 张二锤差些要香消玉殒,仍锲而不舍地活着,但整个人已形同鬼魅,质近魍魉,哀伤疲倦,性情大变,万忧解成就了他的万忧噩梦,完全在加速他人生的流逝,节省了他上路的时间。 无数次徘徊在死亡边缘,最终好歹坚强地吊住了一丝性命,侥幸活了下来。他的心性产生了根本的变化,心里头也逐渐明澈透亮起来。 他英明决策了一件大事。 朱二的各种法子,一身肉骨凡胎怕是无福消受,张二锤狠狠心,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朱二的所有临床治疗,迅速找了个大夫。 结果悲壮而明白。 大夫完全没有治疗疑难杂症的表现。张二锤的伤患转眼平静下来,病体一下子如释重负,渐渐康复。耳不撞聋眼不浑浊,翅膀也硬了,显出了原本的真性情。 时间来到今日此时,张二锤终于重新变得完全硬朗。尘土落定,不但他的伤彻底好了,体魄甚至似乎已更上层楼。 路本来既不陡,也不险。是他节外生枝了,张二锤顿时觉得自己是个自寻烦恼的人。他收起了朱二留下的营养口服液,这在必要时候,可是极品毒药! 阳光灿烂,回想起来前些天这段经历来,张二锤仍不寒而栗,兀自百感交集。他表情严峻而忧伤,嗔怪地感叹着,心里还一阵阵地疼。 这世界充满矛盾和荒诞。 张二锤身影微微颤抖,发出一丝稀薄的笑意,权当是世界跟他开了一个淡淡的玩笑罢了。他注视着窗外,空气里有一股特别强烈的甜味,显而易见,是万物旺盛过头的味道。 张二锤几度对折收起了思绪。大仇得报,大病初愈,宽慰和疲惫混杂。他心里长舒一口气,随之又有点失落。 这江湖多少恩怨情仇,欢乐痛苦,成功失败,全然时时刻刻在牵动着人心,忧虑、困惑,未来如何,全然是未知之数。想想便有些烦躁不安,茫然无措。人若无牵无挂,定然也不再有烦恼。但人了无牵挂,这有去无回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张二锤感觉自己到底有些为赋新词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没必要顾虑重重。盛放与零落,往日不重来,顺理成章尽情享受便已最好。拼搏的路上,才是精彩所在。 是时候着手完成老头的毕生大志了! 张二锤倏忽间轻车熟路地亮出了屠龙神剑,紧握着剑柄,有无限的充实感和安全感。剑光迸曳,引人注目、让人着迷。剑尖随着他心跳的节律,在轻轻颤悠抖擞,好像已等了他八百年,正在说着——他正年轻有为,他将前途无量。 张二锤点点头,深度认同。 日已中天。太阳居高临下地喷吐着光焰,他整个人都亮起了一圈白色的光芒。漫天絮云,正闲却人间春别。 张二锤收起剑,收起日记本,收起如汹涌怒涛般在不住地喧嚷澎湃的思绪,努力做出精神十足的样子。 今天的风好温柔,也正好趁着这个更新重构的伟大幸福时刻,置办几身新行头。 第76章 越野快马 天地好生清朗! 山猪县一如既往,几无变化。看来,这慈眉善目的县城,无论十天还是十年,都仿佛安然在时间的河流里,静止不动。 只一点看上去与往常有别—— 仿佛山猪会被除掉了之后,整个山猪县显得更加清静了。甚至清静得略显荒凉。清风穿过路旁的枝叶,苦楝却如入定一般哑然肃静。平日里繁华无比、喁喁人声好比密林风啸的大街上人烟稀少,噢,是集体休息的淡季——今日不是墟日。 灿烂的午后天空里,有小团的云在象征性地飘着,看起来是那般的含蓄。阳光饱满,令人目眩。街道空荡,县容县貌熟透了而毫无整顿痕迹。 山猪县的确算得上是情意融融风华正茂的发祥地。 张二锤正横穿街道,脑中感叹着,忽然听闻霍霍风声。 他侧转脑袋稍了一眼。一匹旁若无人的快马,飞箭一般冲入了大街,向着他这边疾冲而来! 乍看之下,是一匹风尘仆仆的越野快马! 而且很明显,如此情形之下,已经完全刹不住马了! 张二锤的揣度很快得到了证实,快马远比他想象的要快。还没来得及换一口气,眨眼便要来到跟前! 死气沉沉的生命力刚重新旺盛,便莫名其妙地招惹了祸端。 他的起伏思潮只能暂且先搁一边了,正恼着,眼睛猛然犀利一亮。他先是心头一怔,继而身子微微震颤,不能平静,似乎按捺不住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这匆匆一瞥,真是让人心花怒放,惊喜出乎意料之外! 虽然表面几乎波澜不惊,但张二锤脚步已然定住,身子像被意气风发来势汹汹的壮美吸引且拘禁住一般,偏离了朝向。 他眯起眼好奇地打量着来马,眼睛恨不得一眨不眨。 难以想象,朝他奔来的,赫然是他的钱袋! 冥冥之中的缘分,张二锤内心迅速升腾起一股饥肠辘辘的兴奋与喜悦!上天果然好给人一线之机!钱袋没了踪迹杳无音信,可真急煞人也。短暂时日若漫长千年,恍非人世。如今既然重新见着了,定要不遗余力挽救它! 但切不可鲁莽行事。那姑娘的棘手,张二锤深有体会。她不是无害的。 从那极端抢眼的驾马姿态便可以看出,她一如既往地肆意温柔着。此刻张扬在日头下更熠熠发光,长发很适合她,配合脸上的一丝仓皇形色带来的鲜明冲击,莫不让蜂识莺猜。她面若桃花,衣领与肉体接壤处可见肤色雪白。身上还是初见时那身擦边服,年轻而充满野心的胸脯高挺得令人注目,似乎要挣脱出束紧的衬衣。这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透出一点有限和无限之间的复杂风情,聚焦着凡人的关键目光,像个启发想象力的少妇。马镫之上长长的双腿,亦煞是好看。 想象力的血肉变现,意义深远,更助长了张二锤激烈的暴动。不言而喻,表面看起来,她一点都不像名副其实的坏人。 虽然张二锤知道,眼前这容光焕发使人略略动心的一切,都是虚妄。虽然她身量娇小,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像小花,但能如此操控狂躁张扬的快马,加之此前对他的闪电出手,她显然躯体结实,身手不俗,并非如外貌那般柔弱。 但张二锤仍意味深长地看着,并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忍不住想啧啧称奇。 “喂!你吓傻了么?” 马上少女隔空急叱,声音随意而冰冷,还带了点疑惑。她晶光灼灼的眸子里闪着张二锤所熟悉的标准的神情,眼睛里的温柔缺了席,慌乱中有戒意。 “快快闪开!”她似乎佯装不认识张二锤。 张二锤眉头微皱,神情若悲若喜,利目中的坚定猛地射向她脸上。 “快躲开!刹马失灵了!”看着典型乡村风格的张二锤,姑娘尝试以山猪县本地话翻译了一遍。她表面镇静,内心惶惑急乱。 比十几日前,更要颐指气使,这点与小花更截然不同。张二锤哑然一笑,出乎寻常充耳不闻,瞥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正在危急之际,全力以赴地驾马的她,忽然反而别出心裁,双手松开缰绳!如此危险的驾马动作直让人大吃一惊! 姑娘的激越没有松懈。她板着脸,不耐烦般扬起了马鞭,准备一鞭抽醒张二锤的浪漫主义,把他抽到一边。 果然聪慧机敏,胆略过人。 张二锤领情地笑笑,将内心中的激动保持在适当温度,身形却依然置之不理,甚至不作防备,只仰着脑袋目不转睛看着她。 这是对来人和来马的嘲讽的挑衅。 快马已到了眼前。矫健的马鞭成了踏踏实实的凶器,带着凄厉的风声,毫不客气地呼啸而下。姑娘的机巧神速一气呵成,如灵蛇一样的鞭子眼见就要落到张二锤身上。 鞭风疾劲探出,已荡起了张二锤额前之发! 然而,张二锤毫不畏葸退避,脚下仍旧不动,似乎只略一思索,懒懒散散地一抬手,寻得空隙,瞬间便切中肯綮,鞭梢已稳稳握在手中。 风声安稳了。 这一鞭在张二锤看来实在中规中矩,较之隔靴搔痒不相上下,杀伤力有点捉襟见肘。同时,他犹有余暇,一手拉住了马辔头,使人马保持了分庭抗礼恰如其分的距离。 这果然是一匹极有天赋的越野快马。 那令人窒息的鼻孔对着张二锤,声势浩大得可怕,分明预示着可怕的终结。它猛然嘹亮地长嘶一声,带着马王之愤怒,就要腾跃人立而起,马蹄飞踢! 但张二锤气度谨严,手上有意为之,稳如铁铸,纹丝不动,轻而易举地约束了越野快马非凡的创造力。 越野快马身上的寒毛不禁一竖,张口结舌之下,心里显然暗搓搓发了怵,身子凄楚地抖了抖。它相貌不出众,但马力无限,且显然有深厚的辩证感知能力,知道此时不应该和张二锤怄气。 于是,它唤起必要的勇气,直接坚定不移地进入了见风使舵模式,安静而忠实地呆怔在原地,只余低微喘息的声音。眼皮的褶皱阴影之下,那精致的冲动已经颓废,大眼睛里闪着微光,一副很机灵的样子,优雅的马尾甚至开始动情摇摆! 形象世俗,态度现实,那般坦诚,端的可爱! 第77章 道德使者 物微意不浅,张二锤仰面一笑,把自己调整到开玩笑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 “未料平生一鞭及,马前端合谢姻缘。” 说完,人仍是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歪着脑袋,双眼直盯着马上那姑娘。 沉默被打破又恢复,大街四下静悄。 话语如云山雾沼,姑娘愕了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焦急。她咬牙试图抽回马鞭,姿势生动,结果却不能如意。纵然如此,她仍一脸倔强地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鞭柄。 “你要干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声,声音似嗔似怒。 “双向单马道如此疾速飞驰,街上还有人在,姑娘眼里可有王法?” 姑娘屏息凝神,清清楚楚地给了张二锤一个白眼。嘴巴嘟嘟囔囔的,最终化为两个坚定的字—— “松手。” “既然有缘重逢,岂可怠慢了姑娘。”张二锤静静地打量着她。不能浪费这次不期而遇。“下马叙叙旧吧。我请你吃个甜馍如何?” “你看不出,我还要赶路?” “着草那么急,又偷了什么?” “你这个浑蛋!”姑娘有些恼火地瞥了张二锤一眼,慢而侮人,有点虚张声势。 她紧皱的眉头透露出她的一丝心急火燎,她阴郁的美貌使整条大街都黯然失色。张二锤饶有兴致地看着,心里直想笑。 “姑娘,你该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这样才有利于促进身心健康发展、家国稳定和谐。”张二锤成心开她玩笑。他礼貌一笑,和颜悦色地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日色强化了他不怎么生动的表情。 “你还懂什么身心健康发展?” “识货的自然懂。”张二锤的答话里有着调笑,双眸飞快地将她从头顶扫到脚底。 “贫嘴薄舌。你非要多管闲事?” “闲事?”张二锤的神情里有不爽,也有坚定。他直勾勾地看着姑娘的眼睛,没好气地发出质问。“什么多管闲事?首先,你要知道,你几乎把我撞飞了!这体验真够单向的。” “你很轻巧地忽略了一个事实。我觉得你要认清你自己说的一个词,几乎。” 姑娘说着,趁着张二锤稍一疏忽,猛然一抽马鞭。 岂料张二锤反应极快,马鞭刚一松动,他便再次钳紧牵制住了。姑娘几乎人仰马翻。她满脸通红地咬着嘴唇。很快,她的力气开始衰败。 面色起伏猛烈而动人,好一副我见犹怜的羞窘! “行,就当你没撞到。但是,对于我不让你走的究极原因,你应该心知肚明。” “什么原因?我不太懂哦。”姑娘定了定神,轻轻一捋头发,少了一丝紧张,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那样的真挚而朴实。如果不是张二锤上过当,怕这会儿又得信她一信了。 “世间律法标定了道德的下限标准。可见,姑娘在下限附近疯狂徘徊,在作死的边缘使劲试探,当真不识江湖险恶。” “讲得倒是有眉有眼振振有词,你是为天下伸冤的道德使者?” “那倒没有兴趣。我只挂念我那处心积虑跑出去溜达了一圈的钱袋。” “那你赶紧找它去呀!”姑娘低着头甜甜一笑,挑衅地勾起了眉,显露出一抹捉摸不清的、有限的妩媚。“莫死皮赖脸拽着我,我真有急事。” 一番说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掩饰。这实在荒谬至极,让人难以接受。但张二锤竟莫名觉得她整个人温婉了起来,姿态更加迷人。 “无需去找。它已经实打实来到我面前了。”张二锤板着的脸不知不觉舒张开来,笑着提醒道。 姑娘猛然松手弃了马鞭,又从腰间抽出一根长鞭。鞭舞如霓裳,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她平静面对张二锤的惊异目光,鞭影流光徘徊,带着一种急切的紧迫感,凌空而下! “真是坏了良心!”张二锤猛提一口真气,又是一手抓住了长鞭,正准备直截了当动武,忽而耳朵动了动,又释放气机,抒情地笑了笑。“看来不用我动手了。” 这是最后的和平时刻。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已远远传了来, 张二锤用他敏锐的政治眼光看到了——数十丈之外的街头,已有几匹快马直追而来,驰骋得十分放荡惊心动魄!正正契合着当下的命运。 “看起来,你惹的麻烦可不小。” 真刺激!令人愉快! 姑娘这时稍稍回眸看了看身后,脸上毫无惧色。 “你不是很喜欢王法么?我没有,但后面那几个有。”姑娘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张二锤眯起眼睛看了看姑娘,又瞧着飞奔而来、迫在眉睫的追马,微微一愕,又有些迷惑。 “哦,府衙的人?” “你大可以跟他们交流交流,共享下严肃的王法信念。”姑娘唇齿轻启,冲张二锤眨了眨眼。“我看你挺合适的。” 她说着话间,流露出了一线自然的娇态,好一副有待采撷的模样,当真令人心荡神怡!朵朵白云早经飘散,天空清澈透明,太阳更光亮地照射而下,眼前美景赏心悦目。张二锤一时想得过分起劲,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我跟他们没什么可交的,我看,我跟你交一交倒是可以。”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感觉,张二锤忽然像个普通姑娘般忸怩了一会儿。 “你吃了江湖郎中的幽默丹?”姑娘脸色忍不住腾地一红,咬了咬唇,又皱起了眉头。 “一面之缘,念念不忘。我想我是中了姑娘的迷晕药。” 姑娘刚想开口,追兵的节奏已然分明,心照不宣声势大涨。 “快放手!“她瞪着张二锤,带着坚决的神色低喝道。她的呼吸中添了些焦躁,不再理睬他的插科打诨,微微俯下身,纤纤柔柔的玉手这一刻加大了力道。 看着她轻声絮语浅嗔微怒的样子,张二锤略一犹豫,忽而十分善解人意地撒开了手。鞭梢倏忽一卷,长鞭被仓促回收,艺术感不是很强。 “你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我的钱袋也不介意稍等一等。”张二锤飘身退开,置身事外直言不讳,一丝不苟笑谑无已。 姑娘立即跃马扬鞭,可惜此时已慢了一步。十几匹快马没有任何障碍,顷刻间已将她团团围住。 高度形式化的执法操作,简单而有效。 “继续逃啊,我看你能飞到哪里去!”为首一人直眉瞪眼,面色凝肃,发出猛烈的批评叱喝。“冒大不韪劫富济贫已是大罪,竟劫到县老爷身上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语气精力充沛,威慈难测,显然他是追杀队的头目。 姑娘乜斜着眼,神情复杂,稍作扼腕之余,默不作声。 第78章 吃瓜群众 一旁的张二锤听得倒是一愣,微微失神无语。劫富济贫,这姑娘的志气倒是练达渊明,不过,韦善良岂非已然寥落黄泉?难道去扒拉他的棺木啦! “姑娘,你最好分毫不差交出银两,同时乖乖跟我回去受审!我们自然不会怠慢失礼。另外,请你出示准驾牌!在我管辖下横冲直撞,你涉嫌严重超速危险驾马!” 姑娘依然镇定地坐在马上,一言不发。 头目趾高气昂的脸色理所当然地开始狰狞起来,变得凶神恶煞,他一振手中的大刀,猛然挥驰两下,精芒闪动,直令人不寒而栗。那一用力就淋漓地突露出来的粗壮肌肉,沉稳间自有一份威吓之意! 张二锤低低哼起快乐的小调,亲切而好奇地打量着衙差们,一副懒洋洋的、逍遥自在的看好戏姿态。人的本性构架中,一定或多或少有着黯然销魂的幸灾乐祸。 那姑娘却是不顾忌衙差的凶悍,手中立刻一个抖擞,长鞭柔软,一挥而就,直接寻隙而进!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非要作无谓的抗法挣扎,那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手下不留情了!” 头目酣怒,功求速效,身形只一腾,人就霍然从马上纵跃飞身而出,霹雳石火的一瞬,乍亮精白的大刀便耀着刺目的寒光从天而降般,朝着姑娘当头劈落! 不管如何天生尤物,显然与他无干。他的眼里全然没有一丝轻怜重惜! 哦哟,这头目脾气还挺大!大祸就要临头啦,张二锤揉揉眼,看了一眼那姑娘,装作很同情地摇头叹气,抒遣时怀。 刚柔交接,光分影杂,咄咄刀芒在酣畅淋漓的鞭影中,竟似要被绵软炼化!而且,头目落刀渐渐重迟,显见无法从容得手。他一时窘态微露,虽手上的进攻仍不失法度,但很快有了捉襟见肘之苦,他沉不住气了,口中大呼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语声仍然洪亮,中气十足,将敌寡我众的基本功发挥到了极致。 同样躯干壮大、勤恳忠直的衙差们遵命按部就班,竭力飞身欺近,刀剑拳掌俱下,正式合流。看来,款待贵客,他们有且只有一条金科玉律——群起而攻之。 夹击围攻之势明明白白,质朴强悍,十分带劲,堪称一流!这熟练的阵势叫人捉摸不定,甚是难防。 对付一个姑娘,未免凌厉得有些不地道、有些夸张了。张二锤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过了没多久,阵中的姑娘翻转回眸之间已疲露一二破绽,身下的越野快马也不复矫捷。目前固然暂时无恙,但眼下无论她出手如何迅速,却都挡不住衙差们的慷慨豪迈。不消说,如此境况,于她而言,这无从逃避的局面必将越发窒碍艰难。 果不其然,几番折冲争执下来,姑娘的一个出手忽然浑将一滞,挥鞭竟似有些慌乱,顿时出了纰漏! 说时迟、那时快,善随人意的头目电掣而至,一手按下了越野快马的马头!不愧是权威府衙正当年富力强的股肱心膂,狗腿头子果然不是白赖的,膂力相当惊人!同时,他用尽了全身力量,右手引刀,横拖而起,直扑姑娘眉睫! 姑娘神色一变,鬓边见汗,似乎反应也变了慢,闪避不及!刀锋流利带过,惊险万状,在她柔缎般光滑的脖颈上,留下了一线红丝血痕。 这一刀尚不致命,但头目那沾沾自喜的笑意却让人更加急躁。 陷此穷蹇困顿之境,姑娘喘着气,看起来是那么的纤弱而无助,似已全无防御之力。头目的神情却如正酒酣耳热,甚有得色,流露出志在必得之态。他挽刀起势,显然准备继续杀出。 张二锤神涉遐思,忽生惭愧之心。这姑娘顶不过是偷了一点点银子而已,罪不当诛,口头教育下就好了,何须如此残暴! 他刚准备喝止衙差,姑娘忽然开口说话。她表现凛然,脸上亮起的一抹神采颇耐人寻味。 “可惜呀可惜!就这么杀了我,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先停手。”头目立刻摆摆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盯着姑娘。“我早劝过你,乖乖投降,不要轻举妄动。你非等到大祸临身,才醒悟。” 轻物骄人之态虚心流露,显然他在强调他口中的话并非泛泛之言。 “你们只徒劳一场,涓滴不获。”姑娘忽然气定神闲吐舌一笑,笑得非常愉快。 “什么意思?”头目一时直了眼,见周遭并无异状,他满面狐疑。“快快交代,免你血溅当场!” 头目像被耍了一样,气愤异常,十分之不满!他立刻板着脸,摆出一副问讯的姿态。 “本想再作矜持,但此时此刻,小女子焉敢再矫情藏私。”姑娘面上犹有余惊,神色却微微一黯。她双眉一蹙,突然很温和地望向张二锤。“相公,你把银两收了起来,就竟忍心让我一弱女子全无依傍地挑这担子?” 千回百转的心思,全托付于乖巧的口头。此言一出,张二锤立即引动了众衙差的兴致。 急中生智,临机应变!无懈可击的机智,愤世嫉俗的现实。 张二锤大惊咋舌,伫立了好半晌,眼神显得既迷离又诧异。这世间的道德准则已经消耗殆尽,人生比想象中更加刺激更加精彩。 头目也自然而然将信将疑地把目光移落到张二锤身上,脸上露出一片迟疑的神色。 很快,衙差们相互一合计,眼神、表情以及肢体动作里,迅速涌动着确认犯罪嫌疑人的交流判断。风清气朗,心术明达,包围圈不约而同地扩大,毫不见外、铁面无私地宣告了张二锤同谋的新身份。 “光天化日之下瞎编胡扯!我与你不沾亲不带故,相什么公,银什么两?”张二锤晓喻其意,立即为他的拳拳之心直辩道。“各位大哥,从头至尾,我都只是一个渴望热闹的吃瓜群众。我问心无愧!” “罢了,行侠仗义,救济贫困,兹事体大,不可轻易。也是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人自有各人命,皆由天意定夺,是我命不好。”正是处境危疑卑下之际,姑娘心头怏怏,煞有介事地轻声说道,声泪俱下。 第79章 一举成擒 穷途恸哭,婆娑天成。同谋滋味变得更明码实价了。 头目全无其他表情,只凝眸冷冷地盯着张二锤。 “各位万莫误会!其实我也正要找她拿钱袋呢!”张二锤话一出口,自己也立即发现了不对劲。“噢,不是,我是要拿回自己的钱袋……” 一众衙差贴心地盯着他,眼中全是打起了精神的怀疑和鄙视。 形神心气跌宕之间,张二锤忍不住蹙眉叹了口气,束手无策地一撩袍角。看来,稍稍活动手脚锻炼一番,已是情非得已之事。 “官差大哥们,真的不关他的事,你们便拿了我吧!”似乎意犹未尽,姑娘惨然一笑,声音清越而凄凉,且加倍面露忧忡。 眸盈秋水,泪湿春罗,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张二锤的吃瓜清白。 装模作样,故作闲澹之语!张二锤分明瞧见了那姑娘嘴角撩起的微微窃笑。他面色凝重,深知已百口莫辩。 “你们迅速拿下那贼女!”头目神色一振,眼神笃定,当即安排妥当分工完成。 言罢,场面立即一紧。他一声长啸,仗着一身得意武功身先士卒,身子已再度腾起,直朝着张二锤出了手。 单人徒步,拖着大刀,疾如风雷,果非寻常! 这一刀蓄力极大,劈空斩来全无花巧,来势之重让人失神!锵然冷峻强横无比,直有威震天下之风,比之与姑娘交手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显然此刻暴露出来的,才是头目的真正实力!看来,他到底是有那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的。 张二锤微微一惊,身形却是如常的平静,仍堂堂皇皇地挺立原地,甚至连姿势亦没有任何变化,兀自岿然。 眨眼大刀近身已不足半尺之距,已是危紧关头! 直到此刻,张二锤才似有意似无意地扭身一闪,脚步极轻,似乎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顷刻间便四平八稳地避开了大刀的攻势。 风概洒然,年轻壮男的矫捷之态,同样超凡绝伦! 头目的神气本来颇为骄横,见得大刀的刚劲锋锐瞬间颓朽,无力消散逸去,神色登时也微微一闷。他收势不住,落足之际,还在懵懂中,与成功失之交臂的滋味可不好受。 局面未明隐显之际,不由得一寂。 但头目只小小地犹豫了片刻,大刀继续恃才傲物横扫竖劈,紧追不舍,攻击益发严密! 张二锤脚步滑动,伶俐异常。身形差着半步之遥,头目愣是没碰到张二锤衣角分毫! 几经翻覆,头目唇角忽而划过一丝冷笑,大刀再发勇力之势,罡风顿起,迎着张二锤兜口兜面砍去,极为自信! 羞怒出招,力勇而锐,肃杀之意狂暴迫人。他的动作十分顺畅,似乎比凌空一斩还要更快! 见微知着,头目对自己一向要求极严,是个振奋自强的男人! 张二锤微微动容,不再松缓躲懒,变得勤快好动,左手迅速探出。 头目在惊诧之下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心头一凛,正惊疑间,万没料到,张二锤一手直截了当地捏住了他的大刀! 战斗方酣,锋利的刀刃在张二锤的虎口之中仍闪着寒光,可惜再进半寸都难。 头目闷不吭声,已丝毫不敢怠慢,稍稍调息了一番,要紧心意略略舒展,又一狠神色,忽然之间便舍其所长,取其所短! 定格的刀光之下,暴戾肉拳惴惴而心急地迎风而出,欲张扬之,似乎不必遮遮掩掩了,他索性开始肉搏! 何其壮哉,好一式效率低下的急招!张二锤夸不停口,好整以暇,与头目无语对视片刻,一点客套也不讲,敏捷而实惠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举成擒,意极闲适。 眼下,头目恐怕再也不能如愿了。他神情略略张皇,慢慢忧形于色。忽然间挣脱束缚,松开了刀,身形一拔,凌空跃起,倒掠暴退! 暖阳曛明,张二锤慧眼如日光,无所不窥,屠龙宝剑倏忽而出,刺之!瞬息之间,剑芒如一霎无迹可寻的电光,神妙难以言喻。 头目刚起便伏,骤然坠空而落,脚步顿了几顿,方才朴拙地停住了身形。 “顿迷臧否不知所谓!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同谋。你非二话不说便诬赖于我,把我裹挟入这无端是非之中,还要兵戎相见千缠百绕分个高低,何等荒谬!”张二锤轻轻一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面上浅浅地含着笑,姿态大有调侃意味。“如今你还觉得那是明智之举吗?” 头目低着头噤声不语,得体的自信已无一丝风致。 “韦善良居然如此肆其狂妄,愣是一点教训都不长,人都死了,还惦挂着他的银两?”张二锤忍不住眉毛一挑,摆出了他的疑虑。 头目听得此话,骤然抬起了头。他不由得促狭一愣,筋肉一崩,郁闷与战栗瞬间堵入胸肺!原来韦大人正是折损在此人手上!他像是是白白被痛加折辱了一般,摇头苦笑,仰着头不让咸涩的泪流下。 “少侠,我是黄大人的头马!”头目忽然压低了嗓子,跟韦善良撇清了关系。他身上的伤口仍使他痛得龇牙咧嘴,但他脸色苍白,却暗无光华。 张二锤点点头,忽有恍然大悟之感!知县大人,黄主簿已经自动自觉上位了啊! “是我老眼无珠,触犯少侠了。”头目已不敢造次,约略踌躇,开声认低威。锥心的痛,让他有着清晰的认知——得赶紧去看大夫了。 “哦,晚了。你是谁的头马,留着也实属祸端。罪不容诛。”张二锤微微一蹙双眉,目光一凝。似不忍再说,手猛然扬起,一道剑光坦率闪过,如无意再管冗繁尘事般一挥而就! 头目大惊失色,哇呜哇呜直退,脚步趔趄,袍襟大敞,筋肉劲健的肉体直接暴露在空气中,男子气息迸射而出,肤肉上亦有一条深深的血痕! 一身勇健的气力已随之泄尽! 这一下不但击中了他的软肋,硬肋也要断! 头目心中一寒,昏昏噩噩,终于也是凝咽着无话可说,静静地站着。只悲不自胜,一种凄惨之感油然而生,意识渐渐模糊。 第80章 帝城之约 另一边恪勤职业的衙差们,却也都自身难保,甚至来不及为他们头目的惊艳表现而喝彩。 他们既生牵扯,纵横驰骋,却久攻之下仍不能遂其所愿。没曾料想到,少了头目掠阵,他们的威势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此刻已仅仅只能苦苦坚持!早已万般难受,心内不快越甚,完全无暇他顾。 然而,就在头目终结的这一刻,少女双眸忽然冲着张二锤嫣然一笑,接着又扫了一眼包围圈。在强敌环伺之中,她的笑意浮现得甚是飘忽诡异。 似乎念头已定,她二话不说,手便轻轻地一抖,长鞭旋起腾开! 破境顿现! 姑娘的变局先声夺人,只见她身子从越野快马上凌空掠起,踩着皮靴,脚下非常轻盈,落下之时,又踏在衙差们的头上、肩上甚至刀剑之上,借力再度腾起! 长鞭极端暴力而又热情,接连抖展得舒心畅意。招法注重创新,大不寻常,不拘一格,似乎融入了很大的想象力。 衙差们张口结舌,仿佛陷入情酣意浓之中,一时呆住当场,说不出话来,挪不开脚步。 姑娘身形继续辗转,衣袂飘然,手法干净利落,极是飒爽,如入无人之境。鞭影飞卷,宛若游龙,又如寒练直击长空。双足踢踏,犹如行云,还像轻燕浮掠流水。 场面瞬间一边倒,东鞭西抽,生机阻绝,非比寻常,景观大异于前。究竟有什么机诈,咄咄怪事,何由致之?衙差们面容惨变,百思不得其解,硬遭横祸! 她一脸轻松,分明始终运筹帷幄、游刃有余! 修为不够的衙差们被鞭笞得嘈嘈嚷嚷,原形毕露,已骇声一片。他们硬着头皮想殷勤开朗起来,心中却暗自叫苦。汗涔涔的,不知是初夏的暑气蒸溽,还是因由脸皮窘涨。 不过一眨眼的光景,他们的气魄胆力在三几下手脚的周旋委蛇之间,消失殆尽。正当他们全面露出怯意,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一哄而散之时,异变再生! 忽然鞭声一振,鞭风再转,她的招法似乎变得更加诡异!又是如同天女临世的一片衣袂流彩闪过,飘逸的美感让人眼睛一瞎继而心中一痛! 衙差手中的刀剑分量清晰,尽皆顺利避开了敌人,劈头盖脸歇斯底里地,纷纷痛击在队友身上! 莫说负隅一拼,此刻他们便是想要落拓地望风奔北都已是奢望,束手待毙、全军覆没的结果马上呈现! 眨眼之间,衙差们已自相残杀完毕,全被自己人放翻在地。 “你竟然敢如此当街残杀县衙官员!我要报上……”有残存一口气的衙差犹不罢休,面子上还硬挺着。 啪的一鞭下来,他被悍厉地抽死过去,踏实地青白了脸色。 姑娘不露声色,但神气肃飒。 “真是聒噪得可厌,对吧?”姑娘定下神来,平静地望着张二锤,眼中精光顿敛。“技能不错。很高兴正式认识你。” 她鬓语眉笑,话若流莺,所有的惊慌已消失无踪。 “这种交朋友的手段,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张二锤情不自禁走近几步。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姑娘笑了笑,身形轻轻颤动。“好运总是要将你先捉弄一番,才对你微笑的。” “不对,你捉弄我之前就笑了。” “都一样。现在,还想要拦我吗?“姑娘翻身上马,俏皮地眨眨眼,朝张二锤扬起下巴,又在手指头上绕了绕她的发梢。顾盼自若之概,有着说不出的摇心荡耳,乱人心绪。 好一匹快马!好一对长鞭!张二锤心头一荡,脑中一惊。 “想。”张二锤悠然道,目眩神驰。“但似乎拦不住。” 他又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每一寸也不放过。 “哟!你倒是挺老实的。不错。” “当然,我乃是从一介纯粹杀猪汉出落而成的新鲜男侠。”张二锤洒然一笑,他一向不擅虚词。 “确实挺新鲜的,自信的手艺人最让人心动。” “在下天下第二张二锤,敢问姑娘芳名?” “天下第二?!”姑娘呆住。 “如假包换,我师父乃绝世高手。” 少女又怔了怔,会心一笑,面色一片爽明。 “如此看来,你也老实不到哪里去。还什么天下第二什么绝世高手!名号不是自个儿取的。” 张二锤察觉到她的目光和语气都柔和下来了。遗憾的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姑娘说着一抖缰绳,越野快马悠长嘶鸣,准备一骑绝尘。 “想知道我的名字?”姑娘铅华弗御,恰到好处,顾盼生辉,撩人心怀。她策马扬鞭,纵马而去,笑声远远传来。“你到帝城来,自然便知道。”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侧脸上可见谜一般的微笑。这个微笑,张二锤不知道是该抓住,还是该放过。 不过,就算要抓住,也不是眼下。他追不上那姑娘,连她的马也追不上——很明显,跑起来,他连那匹越野快马的马屁股都看不见。 “你一定要来!不来,我一鞭要你一条腿哦!”她的笑声有若春雨润物,无所不至,浸痕难消。 张二锤惊讶得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他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影子,毫无动静,呆了好久。 这姑娘,有意思。要用美来称唤她,她当然得引起无尽的惊赞和快乐。 想想若是能与她一同骋马跑风,那定是一生中最青葱茂盛的风光。男儿本色的自我求知欲瞬间控制了张二锤,一种渴望得到的难耐愿望在将他折磨。 日光已然斜照。 张二锤的确已对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他正踩着过去的淤泥和尘埃,梦想扩张一直渴求的未来。 无论如何,他都会去找她,他都得去找她。 他当然珍惜他的腿。但事情不是如此简单。 并非只因钱袋,也不是少女人靓声甜,亦非张二锤想做正义少侠。 无关风月,只是这个少女无疑完全身份吻合——她刻意隐藏的身法,无需穷诘推测,正正是本门的混元诀,是技巧篇。 多好啊,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只不过,刚有所打算,线索就送上门来,这也太假了吧! 此刻,张二锤既充满期待,又满心疑惑。 第81章 迟到的捧场 晚燕低飞,烟云遥荡。清风徐来,天气标致。 张二锤揉揉倦眼,空荡荡的脑中,一片深重弥久的郁勃混沌,重新妥协于光亮,被救赎、取代。 就在天边的霞光兀自闪烁、开始变色之际,浑然惆怅的醒神之间,张二锤忽然听得静悄悄的街角传出了一阵异乎寻常的声响! 他心头一惊,超脱的注意力瞬间复苏回归,陡然警觉起来,忽一抬眼,谨慎顾盼。只须臾之间,视觉集中的领域内,一道影子仓促蹿出! 冒冒失失朝着自己飞奔而来,身影在黄昏的天色里显得抽象而诡异,看不真切,但声势倒让人血脉凝滞! 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 张二锤如临大敌,呼吸一紧,铿然一声青光忽闪,斩钉截铁地拔出了剑! 那道影子越来越近,眨眼便到了眼前。张二锤正严阵以待,忽倏然动容,反倒平静下来,怔怔地看得出了神。 那是一道装束儒雅的人影! 但此刻快得离谱的身形略显狼狈,显然正被慌张附身。他深具戒心仓皇后顾,那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仿佛一头即将走投无路的山猪。 张二锤眉毛一皱,脸上划过一丝异色。他挺直了身子,对来者的乱势不闪不避,甚至安闲不迫地摩挲起下巴。 晚春黄昏的太阳,在沉郁之中承驮着老老实实的焦虑诠释。光线投射到仓皇的朱二的脸上时,更增长了他的无助感。 朱二猛然一脸晦气地收住脚步,心内惊疑,嘀咕着转过头,一瞥之间,却顿时眸光一亮,恰如其分地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起来。 “张兄!” “张兄!真的是你啊,张兄!”朱二激动地说着,不觉眼中一湿,幽怨的真切情感瞬间流露。“太好了!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还以为哪个这样杵在路上,我幼小而又敏感的心差些吓坏了!” 毫无艺术性的表达方式! 他们对视着,静默。 该不是盼我交代在那让人毛骨悚然的营养口服液上面吧,张二锤心里顿时波涛汹涌。他双手一摊,无可奈何一笑。无可非议,伤愈之后,在这种境况下重遇朱二,他在迷惑之中也有极为厚重的感慨。 这无意的邂逅,杂乱、急躁,好像非常恍惚,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 朱二面色仍微微苍白,但他看上去很有些醉意。此刻紧张的神色已一扫而光,他挂上一抹随意而舒缓的笑容。 张二锤看他虽脚步匆忙,但体魄其实尚佳,只是精神欠缺,意识形态混乱。 “老天爷还算有几分良心。”这时朱二再次舒了几口大气,精神重振,稍释忐忑,以衣袖拭汗,放松了心。 意蕴丰富而尖锐的见面狂热平静了下来,他依然尽力维持着他声音里脆弱的贵族尊严。 尽管如此,朱二却还是一直时不时神秘地扫视着来路,外表和举止上的慌张虽隐蔽但仍存在。很不对劲。这与正常状态的朱二截然不同。 张二锤听着看着都觉得十分奇怪,脑里微一电闪,不解,但他已雍容不迫地收起了剑。正待发问,朱二却忽地看着地上的衙差,大为感叹的脸上露出一份发自内心的赞赏神态。 “朱兄,你这捧场也不下点工夫,来得未免晚了一些。”四目相接,张二锤面上含着笑,摇摇头,像是一眼看透了朱二的居心。 自然,事情必定有蹊跷,朱二的仓促出现,场面不可能这么轻这么柔。 “不,一点不晚。我觉得我来得正是时候,天时地利人和尽皆清清楚楚!”朱二定了定神,决断地说道。 张二锤听得此言又是一愣,这乏味的咆哮谜一样,难以胡思乱猜,口中便无话可说。 “怕是待会儿,我还可以看到张兄大展拳脚的神采!此时捧场,正是时候!” “什么?”张二锤诧异地注视着朱二。 “流年不利,诸事不遂,大厄总是常伴人身。”朱二凝神沉吟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又黯淡焦忧,欲讲未讲的,似乎有一种不便明言的嫌隙。 “朱兄,能讲得稍微直白而实在一点么?”张二锤心里存疑,对花里胡哨的装神弄鬼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朱二悻悻然瞠目苦笑。他本想努力创造高潮,以激起张二锤的恻隐之心,岂料迂回曲折虚掩了门,只是留下了过多的斟酌余地,反而期期艾艾。 他顿了一下,舔舌润了润嘴唇,才又慢吞吞地开口。 “草率了。是我不够开门见山。”朱二有些发窘,偷觑一眼张二锤。“是这样的,我遇到一点小麻烦,待会儿可否劳烦张兄帮忙打发打发?” 除却了令人无以为准的装饰辞藻,他的声音在轻微颤抖,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期许。 “噢,原来是这么个情况。”张二锤明白了缘由,神色平静地看着朱二。“小事一桩啦!不过,恕小弟愚昧,具体什么实情,还请朱兄坦诚明示!” 朱二闻言,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焦虑。他心底似乎仍不免一阵嗫嚅,深深地看了看张二锤的眼,才正一正脸色,但却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朱兄有话尽管说,不必遮掩。”张二锤眉目欣扬,含笑示意。 “事机紧迫,有猛人正在追着要斩了我!”朱二再次瞄了一眼身后,又对张二锤使了一个警戒的眼色。此刻他终于率直而委委屈屈地自我拆了台,这下倒是豁达真心得很。 “老五老六呢?”张二锤疑惑地问道。 “他们没能在大德高僧手下挺过来。”朱二说得很平淡。似乎两个高级打手就像一句废话般被抛之脑后了。 张二锤的心骤然一跳,猛然一愣。但他很快稳住了波动的面色。 “快别扯那些无关紧要的了。”朱二却是没有理会他的吃惊。“总之,待会那猛料还要靠张兄鼎力相助,不然怕是我也得追随老五老六而去,尸骨无存了!” “如此浮夸,你到底惹了什么深仇大恨?”张二锤故作失惊,微露计量之色。 第82章 花姑娘 “那人在酒楼撞了我,还要对我动刀动剑!”说起事发经过,朱二脸色又变得峻严。他似乎深为不安,额上的冷汗还是一层层地漫出,宛然在目。 “谁人如此猖狂?这天下公理道德尽丧,实在叫人寒心!”张二锤口中说着,心里依旧愕然不解,不置可否的面容有些出神。 望着朱二的来路,张二锤慢条斯理地轻皱起双眉。追杀朱二的猛料,是去用晚膳了么?想到这个,他才惊讶地醒觉自己经一番运动,也是有些饿了。 “就是!揩了我的油还要对我喊打喊杀,好凶悍的花姑娘,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容貌美丽,脾气就是大!” 这才是极其扼要的至关重要的信息!张二锤猛然收回目光,二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在半空交接。 “老实说,我最见不得这等人间不平之事了!”张二锤努力平缓了心神,喟然发出真诚的感叹。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正义之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使命感十足,不能自已。 朱二满含被认可的感动,眨巴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朱兄无需再多说,请淡定!我已经动了心,噢不是,我已经决了心伸张正义、为你出这个头了!”张二锤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清晰低沉,当堂坚定地表示了对朱二慷慨激昂的异常关切。 朱二脸上重现坚毅,显见悬着的心落了地。同时滚烫的泪水迅速在他眼眶内聚集,几乎要马上对着张二锤喷射而出。不过忽然间他又心中一动,迟疑但严肃又恭谨地提醒起张二锤来—— “不过张兄,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猛料,不容小觑!若是处置不善,后果可就相当严重了。我主张还是保守慎重一些为妙,不然我们先躲起来搞偷袭……” 张二锤笑着摇摇头,断然摆了摆手。 “朱兄,你只茫然揣测过我的几度散手,还未真正见识到我的大势。放心吧,我是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他异常沉着,手悄然按在剑柄之上,提高了声音。 视线越过朱二,再一张望,锐利的眼光所及极远,但孤寂大街仿若空无一物鸦雀无声,什么激动情况也没看见。 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朱二那一本正经又夸张的样子,让张二锤觉得有些嗤之以鼻。这种追杀的激烈程度,实在太和缓了,怕是留下了足够的时间——让猎物回家吃个团圆饭再更衣沐浴慢慢等待上路。 一念及此,张二锤更加浑不在意——摆出了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朱二失声一笑,心有惶惶,眉宇间忧虑的神情格外明显,无声地表明了他隐约地质疑着的心声——据他在山猪会营地对张二锤的侦言察行,张二锤现在的这份自信,似乎有点超标了。 张二锤自然也察觉到了朱二内心的疑问,但他置若罔闻,只待用实际行动来清除他的烦扰。 闲谈未过数语,不等朱二进一步牵丝攀藤道出细委以便从长计议,甚至连张二锤盘算着的基本叙旧正准备开口之时,平稳流畅的轻风突然无声柔滞,缓缓谢幕,似乎隐隐约约间有意识地给接下来的故事让步! 朱二闻声转头看去,发觉情况不妙,打了个激灵,身子突然绷紧。 追兵忽然毫无征兆地杀到! 来人身法不慢! 确切地说,是相当之快!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见微微的丝飘绺扬之间,韵节向导打破静默,毫无循序渐进的周密与谨慎,刚出现的身影一个眨眼便精确而毫无怜悯地贴近了朱二的身后! 带着灭绝气息,如此迫切,像搞偷袭一样,出人意料! 一瞬间,似乎整条大街走入了未知的寒冷气候中。 严峻考验的残酷时刻,危机已经迫在眉睫!朱二脊背发凉,倒抽一口气,只觉冰凉从心头摧枯拉朽地升起。 不过,他还有一点源于祈祷的希望。 朱二念头刚起的此刻,张二锤已眼疾手快,急人之难,一个箭步蹿起了身形! 张二锤早已完全从伤病中恢复,此刻容光焕发,并且似乎有了更深的感悟!跟着直觉行动,一招一式更显超脱,他的武功不知不觉间已打破藩篱更进了一步。 他探手擦着朱二的耳边,悍然一掌击出,势不可当。砰的一声,掌劲对撞,声音很大,但听起来惊人地轻柔。身影弹开,张二锤拖起朱二迅速倒飞而出。 “你是何人!” 张二锤眉头紧锁,没有理会这道近乎野蛮的呵斥。他的目光在变得清晰的来人身上逗留片刻,便自移开。 那看起来像张捏皱准备丢弃的日记纸般的脸,让他有些迟钝。他表现得缺乏经验,似乎迷失了自我,正遭受着无法言喻的疑惑与痛苦。现实的面纱背后,总是兜满活生生的矛盾与残忍,汇聚成酸楚的失望。 “如此轻易看穿残花步和接下大悲手,不简单。” 张二锤脸上的警觉早已消散了,但他对她的坦白断言仍不作回应。功不功夫,此刻已是无足轻重的了。 眼前这猛料,长得一座皆惊。比他所幻想的形象要更丰足更坚韧,只是,又与他的期待迥然不同!让人有些压抑,他惊喜的权利在衰退,冲动最终屈辱地土崩瓦解。 蕴含真理的卓绝形象,昭然若揭一览无余。眼前的,是如此难以驾驭的社会角色!严格地说,难以置信,尤其荒谬。后见之明的惊讶在张二锤心里施虐。 果然,相信一头猪,都不应该相信朱二! 什么独特的花姑娘!如此五谷丰登的老尼姑,世所少见。朱二的积极和勇气,实在不小。这超出普通世人的取向范畴、抒情口味值得深究。 张二锤装作不经意地转脸,眼睛瞟向朱二,尔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好险!再稍微晚一点点,我就当场凋零撒手人寰了!” 朱二说着,又像被下了药般望着那老尼姑,沉溺其中。此刻情意殷殷再起,一副求欢不遂的神情,毫不掩饰又绝不松懈,顽强而持久。他对自己应得的权益果真毫不含糊。 张二锤抿了下嘴唇,沉默着控诉当下。 第83章 大度情怀 “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朱二洋洋自得,试着解释。 对于他大异其趣的激情潜能,张二锤不能够再同意,但实在无可辩驳。虽然依据含糊,但杰出的富家公子始终为世间翘楚! “呃,是我太保守了。朱兄,你的信念果然坦率而幽默,颇为摩登。” “我就说了,是猛料。” “的确猛,这深蕴资本主义的躯体,猛到可以颠覆、破灭一切幻想。朱兄,你的智慧和勇气,可圈可点,但同时也让人困惑、无法直视。”迟疑了一下,张二锤不加修辞地诙谐一笑,略带着反讽。他只能反讽,无权质疑与抱怨。 “牛鬼蛇神肮脏一窝,都不是什么好货色!”那老尼姑被张二锤的感性而不近人情批判激怒了,堆满时间的脸上愤恨骤然更盛,又准备动手。 “是你在酒楼里非要与我肌肤相亲的!欢愉自然生发,现在还想穷追猛打!”朱二有张二锤撑腰,大胆地予以反驳。 “无礼!无耻!无法无天!酒鬼色胆包天,胡乱调戏,还强词夺理了!也不放亮你的狗眼看看贫尼何等圣者身份,由得你来污辱!” “我未污辱你啊!”朱二一愣。 “你想过了!” “确有其事。哦不,你太固执了。再说了,是你撞我身上来的!我知道,那不过是经过小小掩饰的搭讪技巧,司空见惯,我懂的!”朱二自顾自地膨胀起心思,有些混乱地嘟哝着。 “贫尼搭讪你条命!这就将你就地正法,送你落地府!” 老尼姑羞愤交加,沉着脸大声叱斥的同时,满腔怒火直接催动了她的残花步。她的身形霍然而起,话音刚落的当口,人已非常灵巧而精准地折移近身! 惹怒女人真是自讨苦吃,非常古老的教训。 朱二脸上既绝望又自信。 老尼姑猛然抽出了一把拂尘。此刻天色仍算得上爽明,拂尘显得异常扎眼。人与拂尘快捷跃动,招法甚怪。 但这一切在张二锤凝眼打量中,已然洞若观火清晰可见。他在关键时刻猛地拔剑,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剑挥过。剑光只一闪之间,细密尘尾丝丝飘落。 看样子,是羊毛所作。普通山羊毛,发挥不出什么威力。 张二锤始终默默掌控着场上的风险,心不在焉,但应对得极为妥当。老尼姑嘴角牵动着,神色凝重,起了凉意的内心似乎挣扎了一番。 “你确定要做架梁?”顿了片刻后,她很不自在地一蹙眉头,再次沉下脸来。她试图阴阴一笑,爬满皱纹的眼角眯了起来,展示着严密的无情。 “我不打算放任自流。”张二锤似乎是收到了警告,但寂然不动,只从容不迫微微一笑。 老尼姑咬着牙,有那么一丝左右为难之意。她情知不是对手,但仍在恨恨地盯着张二锤。一言不发,冷眼四下观望着,似乎在侦察环境,色带戒惧,毫不莽撞。 看来,坚持奋战是她的宗旨。原则就是原则。 “师父,我来助你!” 正在这时,一道呼号远远响起,声势十足却暗含气喘。 红润的脸颊,青春的胸脯,一袭轻绡,身段起伏紧扣人心!弥漫的黄昏光线温柔地洒下,此情此景,气氛顿时引人入胜。 张二锤瞬间睁大了眼,和朱二两人相视一笑。转而视线随着那抹身影移动,并为之精神一振。 蓓蕾初成,娇花萌发,这是一个多么早熟的小尼姑! 花容美眷,好生标致!看她气色,贝齿微露,侧颈凝眸,的确人面桃花相映红,脚步匆匆,像个聪明伶俐又让人随心所欲的小妾侍。 加上驯顺的尼姑模样,还真莫名有一种传统边缘的潜在隐喻。果然风俗素朴。这会儿,张二锤终于理解朱二了。 真正的花姑娘! 如此世态民风,的确不免引人遐思,使人萌动浩荡的情迷意乱。 相形之下,庞大的老尼姑气质实在蜜汁出尘。居然还有个如此云破月来的小尼姑徒儿,我佛的宽容真是难以预料。 小尼姑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更有沸腾的杀气。她使着一把软剑,脚下踩着同样的残花步,很干脆地对着张二锤二人展开攻势,风姿秀拔,却如鹰隼出击,来势汹汹! 这意味着事情变得特别棘手,有进无退了。老尼姑面色一紧,也来不及多想,口中轻喝一声,拂尘一抖,挺直如棍,脚上加力,便翻然拔地而起。行动迅如霹雳,但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师徒二尼纵跃而及,倾力一搏的攻势一发难收! 亲临险境,半醉的朱二心里也是一紧。 张二锤神专志凝,出手极快。只见他半步后撤,忽一伸臂,数剑瞬发,却若出一剑,沛然酣畅,好生威凛。 残花步虽然神妙,然而在一剑接一剑、充满阳刚之劲的寒光之下,尼姑二人竟然开始左右掣肘,手忙脚乱起来。尤其小尼姑,软剑忽变得黯然,且残花步尚未成熟,脚下已显迟滞,郁闷湿滞。 “静心!” 老尼姑忽然一声低呼,大惊之下,眼疾手快抄过小尼姑的臂膀,转眼二人便双双遁退而开。只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地飘起。老尼姑的肩头有血在流。 只一个交锋,数剑下来,威势竟如此非同小可,连朱二也是一愣。 张二锤站在原地,大度地没有计较尼姑的围攻。场面进入默契的无语时分。斜阳近暮,曛曛的太阳已半没远天。 二尼稍稍整理了下慌乱的颓然之态,低眉转念,神情犹疑,一筹莫展,足下也是定定不动。 张二锤颇有条理地组织了他的观察所得,对现场境况进行了权威的判断,敛起了气势。从她们隐有忧色的气馁眼色中,张二锤知道她们已被慑服。 是太残酷了些。看着小尼姑那我见犹怜的模样,一片不忍之心更生。再说了,张二锤心中本无杀意。 “情势浅而易见。你们走吧。”张二锤对着小尼姑眨了眨眼,有意哑着嗓子。他本分相待,以礼自持,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大度情怀。 小尼姑颜色谨然,但绝无虚声致谢的姿态,扶着老尼姑就待直接转身退去。 然而,世间事总多与愿违。 老尼姑刚转身时忽然脸现一丝喜色,接着她毫不领情地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盯着张二锤,已毫无惊慌之色,甚至腾起一抹奇异的笑意。 “贫尼还是想再见识下这位少侠的绝世武功。” 第84章 坚强骆驼 张二锤觉得很是蹊跷,眉头一皱。 “师太,你已经见识过了,何苦还要自找不愉快?” 老尼姑长吸一口气,立定当场,似乎已铁了心。 “继续动手,我不保证还有心情放过你。”眼看她无端坚执如此,张二锤不由一奇,冷然道。 老尼姑闻言脸色忍不住一阵波动,像得了肝硬化一样。心思也似在反复转侧,但很快停当。小尼姑站在她的身旁,脸色却不那么红润光泽了,似乎心里也有着一丝惧怕和疑惑。 “当然不是我与你动手了。”她的声音不慌不忙,且极为怪异,尖而清越。她又笑了,那种有未卜先知意味的笑,与她的体态不相匀称。 张二锤一时语塞,无从判断,静静地扫了故弄玄虚的老尼姑一眼,心里有着谨慎的猜疑,眉头再度蹙了起来。极现实的危机摆在眼前,却知难不退,连身旁木然的朱二,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愕然。这显然不正常! 此时,黄昏暗了下去,来得很突然。 由于云影的关系,坚强地闪烁跳跃到大街上的夕阳一瞬间显得无力。目极玲珑,天边尚余残阳一抹。空气转凉,光明立刻就会枯竭,世界将进入黑暗的迷失状态。 真是莫名其妙。 然而,比骤然暗下去的黄昏来得更突然的,是一道极为耀眼的金光! 金光闪电般搜掠而来,出其不意、带着寒气、契合狡诈,打断了张二锤专心致志迷茫着的思绪,抹去了他不明究竟的疑惑。 铙钹!十分熟悉的金铙钹!这是带着强烈的神圣意旨、置人于死地的乾坤一钹!不虞之厄转瞬尖啸而至,声威冷肃,光芒强盛! 张二锤目光一凛,反应也是极快。他提聚心神,猛地身子一仰,长剑带鞘全无花巧,勇武扫起,指挥若定。黑黢黢的剑鞘正颜厉色结实迎上铙钹,就要将其击落。 短兵相接,鞘钹相交,一声巨响间,骁勇得半虚半实的铙钹,余势未止,竟兀自煞是伶俐地旋了回去! “大德高僧!是那光头!”朱二早已十分警讯地躲于张二锤身后,怔怔旁观着。履险如夷,他这时才猛然大悟,而后神色大变,手捏一把冷汗。 张二锤心里也自微微震惊着,面色却并不怯惧,反而有点兴奋。他脚步轻点,直跟而上,手里剑鞘趁势一挥,铙钹的张狂锐气尽锉,倏然铩羽而落! 正待回应朱二,一阵马蹄之声随后点响雀寂的大街。 一人一马出现在视野中。 噢,那是一匹威风凛凛的骆驼。 骆驼背上的正是那大德高僧——释眠!那光头戳在黯淡的天色里,像一颗浅黄色的光泽度足够的大瘤子。此刻,他在高高的驼背上与张二锤遥遥相望着,眼里射出团团无名业火,仿佛想要点燃张二锤。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佛说得对,是你的,终究跑不掉!”释眠撇嘴一笑,用不纯的口音粗暴地表示了适度的礼貌和热情,和他图强的锐意。 他双眼紧眯,腰杆挺直,气势宏伟,那气质,大概是想装作一尊移动肥佛,然而却只宛如个膨胀过度的骨干牧民! 不止眼神和声音,张二锤从释眠那暴躁的赶骆驼动作也可以看得出,光头的确很想打爆自己。 正当此时,人驼已到近前。 释眠忽然矫健跃起,飞腾而出!身形轻飘飘落下,慢慢行近,他像从天界平静步入微醺的幽暗。停住了步伐,眼儿斜睨,一副满有把握的从容神情。 然而,此时张二锤没注意到释眠的神色变化,他的目光压根却没有落在释眠的身上。他只怔怔地望着那体态不太匀称的骆驼! 那骆驼性感而隐秘,披着自己那身浓密而参差的气派外套,不动声色地侧身走到了街道旁,随时待命。那誓要踏遍人间不平事的沉重大蹄子,还周不时踢踏两下。坚实的鼻孔纯朴自然。脖子梗伸着,正张着愉快的大嘴使劲儿舔卷着苦楝树的树皮。 放着娇嫩的叶子不吃,非得啃树皮,好一头硬颈而有个性的骆驼!这么粗糙恶劣的苦楝树皮,居然还吃得有滋有味! 张二锤皱了皱眉,静静地打量着骆驼。他看看释眠,眼角再一扫苦楝树旁的一丛蔓草荆棘,又紧紧地盯着释眠,脸上露出一抹意图不言而喻的神色。 蔓草荆棘,浑身长满了又长又结实的尖锐硬刺,显然是看着就让人恍惚、叹息继而颤抖的玩意儿! 释眠迟疑迷茫了一下,脸色忽变。似乎经过快速而体恤的细研利害后,他望向骆驼,只犹疑了一下。 “岂有此理!驼儿,吃给他看!” 骆驼一本正经地嚼着树皮,转得正欢的下颏当场无所适从地愕了住,骤然感到一丝恐惧。它呆了呆,睁大着模糊的双眼,阴冷剽悍地看着张二锤,发出无声谴责。 张二锤直直地迎接着它的目光,人兽彼此盯视着对方,各自不动如山。 场面一片静寂。 很快,在释眠叱斥目光的怂恿下,骆驼无奈低头。若事情既成定局,便只有接受安排。 看来骆驼本就与他的主人一般,足高气强。此刻不负期许,更是添了一份强烈愤激,人驼心意相合,达成共识,此时不嚼,更待何时? 骆驼一刻都没耽误,驼头一转,兀地一伸舌头,就骄傲地卷起了路边的荆棘!嘴巴一张一合开始运动,翻卷咀嚼中传出窸窸窣窣的韵律声,填满了街上空洞的寂静,严肃而稳重! 这骆驼真的好人性化。张二锤有点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中多了一丝钦敬之色,正式对骆驼刮目相看。 释眠安抚地望了骆驼一眼,抬起脸,颇为畅快。看得出,他也要为自己这一等一的默契好手,大声喝彩! 然而就在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态要开始变得阴沉狞恶的时候,一边沉默瑟缩着的小透明——朱二,忽然登场。 “果然犀利!”朱二亦对此感到惊讶无比,拍着掌毫不留情地赞叹起来。声若唱咏叹调,像只压抑太久而兴奋过度的牧犬。 骆驼正尽量心平气和地吃着荆棘,危机警觉忽然又起,在薄暮之光中猛然抬起头!它嘴里半嚼着蔓草荆棘,有点点血水滴落。 看着朱二,骆驼的眼里充满了一种你真不招人喜欢的意味。因为它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庞大恐惧正在浮上心头。 第85章 出色智商 “不知道,这寒铁星刺能不能……”朱二赫然掏出了一大把星刺。声音脱口而出,不高但很清晰,不怀好意而充满期待的眼眸平静抬起。 星刺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冷光瘆人,光是看着,已让人背上发冷,不自觉地打起寒颤!对身体健康生命安全的危害程度可想而知。相比之下,只让骆驼轻微血肉模糊的蔓草荆棘,简直就是食物界的娇嫩练习生。 温柔的凌迟,让驼心醉的时刻! 张二锤和释眠都同时惊异地望着朱二,连两个尼姑都陷入了沉默。万物噤声,只有阵阵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新突破,好变态!无疑,在场的所有人,终究都低估了朱二。干脆利落,准确无误,推销花招还是他专业,技术当真一流。 黄昏似乎拉了长,久久停留着未肯离去,仿佛那残存的光线也对眼前的场面大感兴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若筑起了坚不可破的沉默,又充满了缺氧的感染力。 释眠的脸颊气急败坏地抽搐着,强壮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杀气炽烈腾起,在静静暗荡着。 但大德高僧终究是大德高僧,即便如此残酷,亦并未能令他气馁。 又过了片刻,释眠长长叹了一口气,打破了笼罩四周的一片寂静。很明显,他已认真思考好了这件事的可行性。他镇定住心神,带着探询的眼光,小心翼翼地看向骆驼。 说实话,他可从来没试过这种,竟隐隐也有一丝兴奋和迫切。 人与兽对视着,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骆驼巍然耸立在那儿,心惊胆寒地望着释眠。片刻之后,它回避了释眠充满魔力的眼神。低着头困难地吞咽着荆棘,略略动下鼻翼,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的绝望不那么显眼。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释眠只略略犹豫停顿了一下,眼神便一如既往地坚定起来,彻底打破了骆驼的逃避妄想。 “禅机至尊,一切奇离古怪皆无所畏惧,格杀勿论!”释眠高声喝道,声音显得凄厉。“驼儿,出嘴,让他瞻仰一下!” 令人盲目的不幸!看来这是它的主人第一次让它如此没有安全感。骆驼有点不知所措,惊恐显而易见。它嘴里的蔓草荆棘无力地掉了出来。 很明显,接下来,将轮到寒铁星刺接下蔓草荆棘这项食物工作。 骆驼孤立无助,迟延不动。它郁郁而痛苦地闭上眼睛,心情一时极为混乱,两颊因为用力咀嚼过度而劳累发抖。它露出了食物中毒一样的症状。 大蹄子纵横驰骋天下多年,谁料驼生还有这样的无名风险,日子实在太过绝望!费力地睁开眼睛,双眼一热,流下了眼泪,它的身子忽然抖了几下,充满了郁懑与悲慨。 “莫哭哭啼啼闹情绪,丢了脸面!成年驼的世界里,遇事不可消沉应对,没有退缩可言!”释眠冰冷地催促着。 听得主人坚定有力的鼓励,和充满智慧的责怪,骆驼大惊。 这是耻辱!它紧盯着释眠,神情里有着颤巍巍的焦切,试图解释——它无惧迎接挑战,再苦再累也可以咬牙坚持,然如此虽智大迷、虚荣而狂妄的行为,实不可取。太阳都落山了,加班就算了,还干这没人性的重活!这恐怕不合天意! 骆驼和释眠分头行动,互相朝对方吼。 人驼互不退让。骆驼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躯体,仍在用全身心的意志力提醒主人,要冷静,要有尊严!但释眠移开了目光,逡巡于朱二手中的寒铁星刺上。 作为一头有责任感的坚强骆驼,它没有那么多心机,它不允许自己继续纵容光头了。骆驼忽然溃不成军地仰天悲鸣——转而它又盯着朱二,你看我嚼不嚼你就完了! 大蹄子踢踏着,就要朝朱二冲出。那模样,显然是要讲寒铁星刺连同朱二一块儿嚼了! 许是这一切无比绝望的质问抗议和笃定的临终拼搏终于感动了释眠,他忽然喝住了骆驼。 他自然不是个不讲道理、目光短浅的高僧。此刻,他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然从极具自杀威力的沉迷中醒悟过来。他立即对自己不堪的行为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和谴责,双手捏着铙钹,骨节发白。 “你们玩我是吧?” 释眠的语速很慢,仿佛跟骆驼一样,口里因嚼过蔓草荆棘而损伤了似的。但他的声音非常冰冷,好似从深渊传来一样。几个字吐出来,他的喉咙紧绷,像是噎住了一样,只留下沉缓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徘徊。 天已入夜,雾气渐渐变浓。舒适的虫鸣噪音开始叫唤着夏天,夜晚平静安详。这温柔的时辰,大街上却一点都不温柔。 “精彩的表演!你们一人一驼的一举一动简直超出了世俗预料,尤其是细节,令人难忘。”张二锤平心静气地看着骆驼嘴角滴落的鲜血,细腻而清晰。他抬起头望着释眠,心照不宣地眨眨眼。 虽然氛围被释眠强行拖入凝重,但张二锤依然觉得轻松民主,他似乎并不在乎释眠那沉甸甸的阴冷愤怒。 “混账东西!贫僧不是来找你一齐玩弄我的宝贝骆驼的!”玩笑至此,释眠懊恼,越发怒气冲冲。 “噢,你终于发现这伟大而有益的真理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玩骆驼。那只是你的主张,欢喜忘形,一言一语都充分表露出,你的脑子有点瑕疵。” “贫僧清心修佛数十年,固守本心,成绩优异,佛祖满意,大大增进了佛界成就感和荣誉感,闲暇之余,还主动训练提升了自身的领导魅力,你敢说贫僧的智商有问题?!” “完全正确!”张二锤点头同意,有些不怀好意地扬起眉毛。眼含戏谑神情,还拉长了声调。“贫乏的智慧、轻浮的个人主义、不由自主的虚荣、忸怩的蛮横、愚昧的自以为是。你这种出色的智商,相当特立独行。” “年纪轻轻嫌命长,你这是小跑着离开人世。”释眠没有再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 第86章 天作之合 张二锤却没有理会释眠的讽刺和怒气,只是夸张地叹了口气,对着释眠礼貌地翻了个白眼,摇摇头,继续发出无情抨击。 “只可怜了你那骆驼坐骑,独力承担了你的无脑风险。这里又没人赶鸭子上架,你过度发挥你那什么魅力,可真是奇怪又荒唐,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张二锤说着,脸上挂着笑,连身子都在灿烂着嘲讽。他望了望朱二,后者点点头,也表示赞同。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携同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整条大街。 释眠似乎是细细地思索了一番也发觉了这一点,他张着嘴,无话可说。他的脑瓜嗡嗡的,斑驳的脸色开始泛红,往常标志性的轻蔑笑容没了。此时千思万绪一齐涌上心头,暗自复杂翻涌着,他兀自混混沌沌地舒了口气,却更加气愤。 “毛头小子,到底是人世的苦头吃得太少了。”释眠极力控制着自己,把话题转到了直接教训后辈之上,声音里已听不出情绪。“你屋头长辈没教过,人生囊锥露颖的早期,莫要锋芒太盛么?” 他面带讲究礼节、公事公办的神气,显然是审时度势稳住了心态,到底恢复了几分大德高僧的姿态。 “哦,那照你的意思,光头全露出来的濒死晚期,就可以为所欲为周街喊打喊杀、胡乱发疯了?”张二锤面无表情地看着释眠,但语气中的调侃十分明确。 “你要搞清楚,乱咬人的是你们!”释眠哼了一声,振振有词直言无讳。“竟然当街骚扰、欺负一对孱弱无依的娘俩,简直不知羞耻不成体统!还学人做正派人士,你们的行径简直让贫僧脸红。” 释眠说完又猛然以异常坚决的眼神斜瞪着朱二,敏锐而意存讥嘲。同时,浑身已坦诚地爆发出阴沉气机,毫不吝啬直逼朱二。 释眠这娴熟的反指控技巧很是惊艳。朱二理不直气不壮,心头颤了一颤已大有怯意,悚然心惊。他又不由自主退到了张二锤身后。 娘俩?这似乎是一份合法的非法关系!张二锤吃惊不已,脑海中一时混乱之至,这一瞬间八卦地又回到了尼姑身上。 “你竟敢欺负到贫僧家里来了,罪实当诛!”释眠说着,手中收回了地上的铙钹,似乎马上就要对二人动手。 难道人的情趣与衰老同步茁壮成熟?张二锤瞪直了眼,惊上加惊,他大皱了一下眉头,飞快地扫了释眠和老胖尼姑一眼。 释眠耸耸肩,无所畏惧地哼了一声,他似乎不想回应张二锤的目光。脸颊上的胡须茬儿长势茂盛,十足一个已经死了两三晚的人。 “光头,你可真有创新精神,如此情爱,突破基本法规了。”张二锤翻了翻眼珠子,又试图平复心情,但仍抗拒不了从胸腔脱口而出的怪讶。 “注意你的用词!小毛头年纪不大,思想却这般迂腐陈旧!世间的真情爱,你懂个锤子!” “我的确不太懂……”此刻的张二锤相当谦虚,仍暗觉惊诧和好笑。 “娶妻当惟贤良是与。菩提自性,贫僧与她乃是名正言顺的天作之合!”释眠动情地看着老尼姑,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微妙而又不失严谨地破除了传统的社会风气。 老尼姑此刻也正出神地望着她的情郎,眼里有丝丝温柔,那本十分混乱的心绪眼下已大大得到抚慰。她用额头摩挲着释眠那密密麻麻的、欢快地卷了起来的胡髯。灵犀暗通约定俗成,顿时就要当面开展你侬我侬、播弄云雨、快活似神仙的秾艳情侣操作! 这一刻,大德高僧就像一个接管了世间所有快乐本源的小丑。光头在黯淡的天色中萤萤闪闪,似要令四面八方均夺目耀眼,连盲眼人都看得到,他们的确是一对。 场面尴尬。张二锤和朱二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贴切描述眼前一切。 “和尚勾搭尼姑,还生了娃,好一堆肉身菩萨,真性先驱!这么奇怪的组合,当真不可思议。”实在看不下去了,张二锤不由得干笑一声,打断了眼前的甜蜜。 释眠回过神来,脸色稍稍回复老成持重、老气横秋。 “佛性低劣!肉体形象的世俗,无阻灵魂爱意的热力张扬。”释眠没有丝毫的尴尬,瞥了一眼张二锤,不屑的意愿相当强烈。他的感情是那么的充沛、自然而坚定,似乎是想使张二锤自觉卑微! “欲望放纵果然毫无止境。光头,倾听下你自己的良心,你这不是亵渎我佛的行为么?”张二锤的不屑比释眠的来得更为浓烈。 释眠盯着张二锤,摇摇头。良久才作势发出一声沮丧深沉的叹息,脸上却付之一笑。 “稚气十足!我佛神圣的无上妙智,是不容尔等凡夫俗子胡乱猜忌、妄度的。” “我早说了,你信仰的真不知是那方世界的山寨佛……” “开口闭口山寨佛,你大概连佛为何物都未曾知晓。”释眠嘴角抖了抖,又翘起。“当然了,这或许并不是你的错。愚蠢或浮夸,都很正常,是世俗的意志力枷锁令你们这些本心被妄念深迷的小东西窒息了。” 张二锤哑口无言,目光看着无尽的夜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悄无声息的黑暗。他感叹着黑夜,感叹着释眠的情感表达,忽然间均觉无趣至极,且可怜的紧。 “苦修佛法,还走了如此浪漫捷径。男恶女丑,你们当真郎才女貌——好一对僧侣伉俪,好一对烂命鸳鸯。”朱二此刻也努力发出了赞扬,言辞犀利同样表现不俗。“你们成就了这世间前所未有的发展里程碑。举世滔滔,靡丽珍奇,果然人心皆异。” 嗓音清楚,如此坚定,似乎释眠带给他的颤栗又消失了。 张二锤也为他吃了一惊。但显然,朱二这无异于是给对方一个抓紧时间对自己动手的紧声催促。 第87章 你看我底裤 果然,老尼姑身子瞬间变得僵硬,继而打着颤。她仿佛受到了朱二的沉重打击,眼里重新燃起了被放逐的怒火,双目如电射向朱二,直想当场消灭了他的生存意志。 释眠的目光聚焦在朱二脸上,冰冷的怒火骤然亮了一霎。暴露张狂的杀气虽然转瞬即逝,但显然真心实意。 “释哥,我只要他碰过我、亵渎了神圣的一对猪蹄,连筋带骨!”老尼姑怒气从脸上的皱纹中疯狂渗出来,语气里没有一丝客气,不给一点竞价机会。 “好。”释眠闻言点点头,轻笑一声,盯着朱二的双眸目不斜视。 声音愈轻柔神态愈和善,愈能清楚表达出他那种迫切又凝实的致命杀意。张二锤心思缜密,凝神提气。 释眠缓缓拍了拍手中的金铙钹,亮起了非比寻常的架势,显然已跃跃欲试。 “贫僧此举乃是佛法现代化的临床试验,是改革古风、大胆探寻佛法高级应用倾向的操作。懒得再跟你们这两个蠢得一塌糊涂的人作无谓之争,简直浪费口舌。” 不知不觉中,朱二已沉寂了脸色。他似乎也明白自己一时的嘴快加重了祸事的伤害性,顿时向张二锤投去指望的眼神。 “合理化的进步需要无私的实践,而贫僧正衷心于此。这种涵盖寰宇的超越精神,你们下辈子好好想明白。” 充斥大街的伪慈悲梵音。释眠声音中带着自豪,温和荡然无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测之意浓烈起来,暴风雨即将来临。这三男二女的僵局,注定不能善了了。 “光头,你戒行不纯,有点刚愎啊!你是得注重加强道德仁义的修为,而不是崇尚莫名的诡诈和暴力的佛法。”张二锤忖量着,也笑了笑。“搞这些令人意料不到的名堂,于事无补。” 释眠却是甚至连看都没看张二锤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呼唤起了他的骆驼。 骆驼此刻正又在一旁卷着它的树皮,姿态闲散,显然周身的血液恢复了循环,心中绝望的感觉也已平息。只是它眼中仍含着泪花,看样子,它似乎想费力举起那大蹄子抹泪。 在释眠带着真诚关心的安排下,骆驼背着两个尼姑,踩着梦游者的缓慢步调,先行离开现场。 它走得并不着急。张二锤也没有阻止。 无法名状的黑暗中、街道的尽头只剩下一道模糊晃动的灰影,很快,骆驼像一去不返的回旋铙钹,跨越了可见的边界,消失在夜色里。 “小子,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手头亦有就几分功夫,算有我年轻时一半帅气。我给你一个体面的世界再见。这样,你自裁吧!”释眠对着张二锤平静开口,还是那种同样的说法和一成不变的语调。自命不凡的味道中,几乎又有点过意不去的样子。 张二锤抬头瞥了一眼越来越黑的天空。 雾气停滞,夜色变得更加丰满。宽阔而深邃地荡开,没有一丝涟漪,无穷无尽,沉重得仿佛要坍塌下来。它已经完全赢得了一天的胜利。 “别老是整这些没用的废话。”张二锤悠哉悠哉地收回目光,挥了挥手。 释眠皱眉,露出更为不悦的神情。他仍紧紧盯着张二锤,他知道,要想取走朱二的猪蹄子,必须先行拿下张二锤。 “光头,你莫不是以为我的实力便只有那晚的水准吧?”张二锤脑袋略略垂着,翻眼很随意地瞟了释眠一眼,仍是笑着说道。 “需要以为?” “是时候让你见识一下,天下第二的庐山真面目了。” “什么二什么目?”释眠愣在当场,他突然质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已变得不太理想。 张二锤没理会释眠,扭头给了朱二一个亲切而又警惕的眼神。 “朱兄,考虑到事情的结局,你且先行一步,到香珍楼备妥酒水,我稍后就到。今晚宵夜你的。” “真是心有灵犀,我亦正有此意。那么,现在我就不耽误张兄自由发挥了。”朱二嘴角扭动着,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去。他心里明白,他不在场,张二锤才无所系挂、无所担负。 “你们当贫僧透明的?还宵夜,你们哪都不能去,给贫僧把命留下!” 释眠愤慨的脸孔看起来很可笑。但他一声长啸之下,手中的金铙钹翻转,瞬间飞袭而出,狂悍嘶吼着,眨眼破空而至! 张二锤神色俨然,以静制动,于千险万险之际方才倏忽腾手。屠龙神剑抽出鞘来,猛地展直撩起,一蓬剑光英姿天纵,在夜色中猛然灿开,剑锋嗡嗡而颤!举止爽利,悍厉之气比铙钹更甚,一剑挑撩之下,铙钹急旋而回。 “张兄,速度去吧。莫待三爪蟾又没了。”张二锤对着充满焦渴与冲动、默契动身的朱二交代。转而便看着释眠,声音不羁而平静。“天下第二也是你能阻止的?” 释眠收起铙钹,面色微微一惊。但他终究气度凝练,很快便已淡淡然,嘴一抿目光一紧,手中的铙钹便要朝着张二锤再度飞出! “既然你如此心急,便让你感受一下天下第二恐怖的巅峰状态!” “手下败将,吹牛吹得如此直白,如此明目张胆,世所罕见。” “我一身横练的绝世武功,何须与你这野生和尚吹牛!” “即便是能力真的强,亦需识得低调二字。绝世武功就像底裤,不穿尚自可,但穿了就满世界逢人便说那就惹笑话了。”释眠目光灼灼,感叹地笑了起来。“难道你要遇人就跟他说一句俏皮的口头禅——嘿小老弟,你看我底裤?” 张二锤免疫了释眠的讥讽,且没有极其失礼地高调反诘。他应对得自然而然,理性、务实、冷静,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嘿小老弟,你看我底裤!” 这话增加了张二锤自己的舒适,却大大引起了释眠的反感。 “你果真屡屡教贫僧失望。刚开始独立的年纪,便强迫自己奔赴黄泉,颠覆了贫僧的期望。贫僧欣赏你如此恳切的自杀策划,恰巧你运气好,贫僧有普度天下无情众生的大理念,如今也积够了大大的怒气,这便送你上路!” 释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浓眉大眼喷射出强烈的杀戮气息,让人不寒而栗。他声音洪亮,一身袈裟内,仿佛霎时间有热烈刺眼的阳光迸射而出。 很明显,这不是口头威胁。 第88章 天外飞钹 “我倒觉得是你运气不错。人生的最后一个对手,是我这样出色的友善使者诚实郎君。”张二锤稍稍仰起脸,语带揶揄。 释眠脸色发青,马上就开始发脾气! “私怨不可苟避,小伙子,你祸已及身。可以说,你完蛋了!无论你怎么贫嘴,贫僧都断不会放过你了。来吧,在贫僧的雄壮大钹下呻吟吧!” 他语速很快,同时调整好了呼吸——瞬间催动铙钹,戳破了平衡,结束讨论。 张二锤仍是纹丝不动地待在原地。他似乎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像无事人一样镇定自若,仿佛对释眠这样的最后通牒不以为意。 不过,他的眼光并没有偏离释眠。他当然很清楚眼前这光头的杀伤力。 “我佛明法,玄妙可师,待我让神武佛法,使你明悟!” 释眠一脸铁青的怒容张扬得更加起劲,脚步急趋之下,铙钹连人飞箭一样疾扑而出,掩袭而至! 身形大动,快得隐隐约约,而苍劲之势又有若惊风!显然,释眠打算快钹斩乱麻!只一刹那间,他便已如狼似虎快速逼近了张二锤眼前,肆虐的威力迫在眉睫,极为凶悍! 意料之中,这也正合张二锤之意。快快脆脆搞掂最好,他可不止有一些饿了。 张二锤快速深呼吸数次调整好气息,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已斜斜探出,一剑驭风,带着断金切玉之势,声气浩荡! “妖幻桀黠之语,言辞鄙谬,愚俗邪僻,妄想布信于天下,光头,你简直痴人说梦!” 张二锤说着话,手中的屠龙神剑更雀跃万分。 令释眠困惑惊讶的是,接下来的情况并没有顺利如他所料,甚至没有你来我往纠缠得不可开交。 张二锤招不虚发,屠龙神剑很快便有效地抑制了铙钹!而且一剑快似一剑,牢牢黏着释眠! 空气似乎冷冽起来。 释眠感到事情不太妙。他陡然敏锐发现,士别三日似乎真的要刮目相待了!张二锤的剑势与在山猪会营地之时相比大相径庭,雄心高涨、犀利异常,实在诡秘得很,丝毫没有那晚所给人的落魄亲切之感! 释眠内心起了大大的疑问,神色一紧,稍一踟蹰便就地一个翻滚,迅速撤退出长剑的范围。 张二锤冷峻跟上,长剑如毒蛇依依不舍紧随释眠,强烈谴责中含着有担当的疼爱,毫不掩饰噬之而后快的渴望。 释眠须眉皆张,心里忧急,面色一片阴郁。仓促中举钹相拒,又是一个急挪,身子弹开数丈之外。 “有趣的小东西,看来果然正是少年气盛、身子骨正的时候。你的确很有些功夫!” 释眠瞿然抬眼。几个喘息之间,他已整顿精神重拾信心,面上恢复目中无人、毫无怯惧之色。一语即罢,当即借势一蹬,再度凶悍出手! 苦心孤诣之下,他仿佛越挫越勇越潇洒。他要立即在张二锤身上留下自己的怨恨印记,从头到脚都严厉地揍一遍。 只可惜,孰高孰低早一目了然,结果已然可以预见。 释眠再次收获了失望。 他十八般武艺全出的凶悍招式,却劳而无功,像瞎起劲一般,全然落了空!他咬着牙,驱动全身继续洋溢热情,但已慢慢不连贯,变得沉重,变得含蓄。 事实证明,气势磅礴的大佛法,只是在鲁莽地做可悲的进攻尝试。释眠压抑着脸色,突生莫名恐惧,眼中有了明显的凄凉之感。 张二锤不动声色地看着,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停顿了片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嘘声,身法更快更若鬼魂幽灵,剑光在黑暗中不住绽放,让人眼花缭乱,无处躲避! 释眠落入下风,辗转中渐感不安,上支下绌间,已只能勉力接招!很快,什么血性什么佛性全部变得滑稽,他不惜委曲求全,流窜似的仓皇闪避,杂乱无章,相当狼狈。 又经过十数招的攻防来回,二人的距离忽地拉近,张二锤的剑锋紧在了释眠胸口,已刺穿了袈裟,仿佛准备当场给他做活体解剖! 这带着标准超度意味的粗暴一剑,在释眠心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心潮起伏,倏然失声轻呼!要紧时刻,情急生智,他伛偻着身子,闪电般对着张二锤侧旁的空气发出铙钹,金轮剽悍,又疾又快! “看!天外飞钹!” 这声东击西的奇谋,趋利避害效用果然极佳。含着兴奋的铙钹,毫不意外地吸走了张二锤的目光,暂停了他的龙精虎猛。 释眠目光精灵,动如脱兔,全身气力灌注到了双腿之中,趁机闪身急退! 当真险到了极点,此刻他已胡髯大乱。不过,他深感侥幸。这临时性的决定,让他毫发无伤地躲过了一劫。 释眠急眼觑着张二锤,捏紧微微颤抖的手,紧张感正待稍稍放松一些,孰料杀气再度急促! 张二锤实在过于热心礼貌。他只停了一下,便如有隐形翅膀的灵鸟,一振而飞,仍不改扑击之势。长剑一抖,便迅速将血腥重新引入正题! 屠龙神剑转瞬如同叩户求见、礼贤下士般对着释眠的大光头劈落!剑光一映,释眠感到眼前突然一亮。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慌忙做了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守,剩下的一面铙钹立马齐眉一举! 张二锤嘴角一掀,微微一笑,长剑仍然照旧,坦荡至诚地砍下。由混元诀力量篇加持的剑势有若千钧,释眠足下竟陷下了半寸之深! 勤于职守的金铙钹,在张皇失措之中厉声抗议,可最后一刻,依旧受了重创,如豆腐般被切开!它断然在暗恨自己所托非人。 紧接着,屠龙神剑更是仿若随风弯折,只极其轻巧地一挑,释眠的铙钹直接当场脱了手。就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长剑更是毫无阻滞长驱直入! 推心置腹,极其舒畅的样子。 一蓬鲜血猛然间从释眠胸口溅出! 他的袈裟又破烂,又鲜艳。 释眠一个激灵,只觉撕心裂肺地一痛,瞬间虚靡!生死存亡的严重关头,他一声断喝,负伤爆发,发足一蹿,身形瞬间遁退数丈之外! 只一息之间,空气一时凝静下来,周遭忽然万籁俱寂。张二锤对眼下情势作出合理研判,慢条斯理地持剑静立。 “小老弟,这下,你看我底裤怎么样?” 释眠面如金纸,胡髯和血气一齐翻腾。他气喘吁吁,嘴唇难以置信地翕动着,没有出声,只泌出了丝丝血迹。 真是后生可畏。这些招式使出来确如一朝风云际会,释眠都佩服得有点忍不住想为张二锤拊掌称妙。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不能,也不应该。这一刻,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89章 兵不厌诈 七彩口味的悲伤铺满了心底,难受、拘谨、老套、肤浅、恐惧、心浮气躁、怀疑人生。心理治疗需要时间,尤其这无比新鲜、无比复杂的感触,这突如其来的难以定义的一大堆情绪。 释眠心中划过的惨然最为隆重,他脑海中到现在仍恍惚地响亮着一片嗡嗡剑鸣之声,连双腿亦在微微颤抖,整个人有摇摇欲坠之态,像一座根基不牢、准备倒塌的烂木塔。 他的佛祖没有保佑他。 这一刻,释眠的内心中又感到一阵沉重的屈辱,身上那土生土长的睥睨傲态,似乎终于被震慑住了。 空气有些焦灼。但张二锤的讥讽仿佛已不能撩动他,茫然四顾,仿佛独伫荒野。他忍着痛长吸了一口气,缓了缓,仍木然无语。 又是好半晌悄然过去,释眠的眼睛终于抬起,死死地盯着张二锤。似乎经过一心探索组织,适当的诘难言辞经已备妥。 “小子,你好卑鄙!到底偷偷吃了什么大补丹来揠苗助长?如此暗算贫僧,简直不讲武德,面目可憎,可耻至极!” 释眠的声音略带迟疑,也有些颤抖,透露出不快和憋闷,但抱怨得极有技巧。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得到一个实际而坚定的答案。无论任何缘由,他其实已深明眼下。 张二锤神色一愕,旋而低低一叹,屠龙神剑一瞬间再度平指而起,铮铮然器宇深沉,作势就要长身而出! 释眠初得小歇,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谁料还无暇多喘上一声,气氛二话不说登时便已被毁。他迅速瞠目凝神而立,摆好姿势,隔空对峙,眼神中夹杂着恐惧和愤怒,额上的汗急剧地冒了出来,嘴角又渗出了血。方才那一剑,的确已让他元气大伤。 张二锤忽然戏谑地纵声大笑,同时垂下了肩膀,手也松松地垂在身旁,长剑反握身后,身形一动不动。 “对于你的弱鸡,我真的感到很遗憾,但你不能抱怨别人。你这不成材的的认知和你的功夫一样,极没分寸,有点虚构。” 张二锤口气严峻,说着话,又把目光投向释眠的伤口,讥讽意味不言而喻。 释眠静默不语,他被自己慌慌张张的惊愕所震撼到了。但他仍需时刻提防着,即便心里不断牵扯起痛。 “三番四次让大德高僧你与死神失之交臂,是我失职。不过请见谅,此乃我无心之失,决非有意为之。为使你不虚此行,不辜负你年高德劭的一番盛情,我准备拿出足够的诚意,表示我对你的尊重,接下来,我将用一丝不苟的手段、充满期待的愉悦心情,痛快地打死你。” 张二锤一副深感歉意的样子,抚剑重重许诺。话音落下之时,气息早已催动暴涨,长剑晃荡,一种将对手流放地狱的威势喷溅得满街都是。他一颗心似已坚定不移不可动摇,流露出让人感动的莫测诚意,毫不疏慢! 释眠此刻真气已泄,憔悴万分。眼里彻底失去了光芒,昏昏茫茫,似已进入离相见性之态。从桑榆晚景,到掀开生命的夜色纱帐,从光焰通天,到灰烬凉薄,这段似乎漫长又艰苦的旅程,其实激昂不过盏茶工夫。 张二锤身形未动,但释眠似乎已在盘算着要流出两行浊泪。他深知眼下的局面已完全不利于他。失败的刺激,使他看起来像个穿着袈裟而不谙世事的白痴,而非一身佛法的高僧,木木独独的,正在呆等死神降临。好生落魄! 不过,释眠显然并不是这种人。 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与悲哀,并不赞成张二锤的这项痛快提议。所以,他从越来越重的悲痛打击中强行稍稍恢复了一些,面容里虽依然隐有失落、苦涩,也有迷茫、恼怒,但他嘴闭得紧紧的,不想露软示弱。 张二锤闪着戏谑静看着,没说话,也没急着出手。 释眠露出一丝恶僧本色,他正准备做最后一次调整,将技能身法和观察力的精准度发挥完美——不错,这是避免死亡的必要条件。一念及此,他猛然提气,对着张二锤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泛起红潮的神色立即变得果断,显然就要做出最后一搏! “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佛门大能拼尽全力的垂死挣扎。”张二锤眼睛里仍有笑意。他紧了紧手中的剑,同样已做好了准备! 然而张二锤的预料与现实有些偏差。释眠心中所计量的,与他面色的冲动波动不太一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不逃走,便真的要当即含笑而逝了!释眠当然不想胡乱轻身试祸,这不值得流尽最后一滴血!今日之危仇,大不了从长计议来日再报。眼下事情并不简单,做人不能太偏激了,识时务最紧要!只见他迅速退了一步,身子一腾,向后跃出,有点伤感地跃进了黑夜! 受了透心凉的重伤之后,仍能爆发出这种程度的灵巧,实在让人感到惊讶,甚至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释眠匆匆忙忙不辞而别,没有、也不敢有一点迟疑,便带着无限的冲动飞奔而去,像一头屁股中箭、纵蹄夺命奔驰的老马驹。 兵不厌诈!也太突兀了。大德高僧果然深谙佛理,够智深勇沉,可谋大事! 张二锤看着释眠没入黑暗中的身影,显得那般渺小,忽然如同看到了善于投降的老头。此刻,记忆不断涌现,有触于心,他很体恤地流露出了恻隐之意,甚至想给释眠略显跌撞的逃窜打打气。 晚来风静,事情如时间一般线性发展,顺理成章。一切争执已戛然而止。 街上只剩下张二锤一人。触目所及,四下复静,黑暗重聚,凉意令人惊叹。热力与生命渐渐凝结、浓缩,继而平息,光景惨淡得不应时序。 结局虽不尽如人意,但结束得总算及时,张二锤有些怅然若失,小小的不完美,便忽略不计了吧。 毕竟愉快的宵夜,可不能晚到了。 第90章 三胎四胎 当张二锤带着饥肠辘辘与一身风尘径直落座时,朱二的自斟自饮,已进入了可观的恣肆状态。 他本来白天里就已经喝了酒,此刻更是浑身散发出肉眼见得的汗沫与酒感,醉意即将金榜题名。坐在那里,就像一只长夜漫漫的酒桶。 “似乎只一会儿的工夫,这就完事了?”朱二抬起红扑扑的脸蛋,不胜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张二锤点点头,一筷下去,从容夹起两只三爪蟾。朱二十分殷勤地推过酒壶加以慰劳,催促着张二锤开喝。 “大事妥当矣!不过,也真是可惜了。” “此话怎解?”张二锤对朱二的话颇感意外,嘴里嚼着肉,双眼睁得极大,脸色不免困惑。 朱二歉意笑笑,一时间欲语不语,又猛地灌下一杯酒,不自觉地沉吟着,好久才长叹一声。 “张兄,我也想去做一个柔顺韵致的尼姑。” 噢,原来如此。张二锤眉头一松。 “朱兄,你觉得妥当么?你那是奔尼姑去的,而不是奔尼姑去的。”愣住半空的半只三爪蟾痛快入口,张二锤对朱二的感叹有些不以为然。咽下了肉,他也灌下一大口本地精酿,湛明轻快的心里没有一丝怅然若失。 “为热爱而付出,便是值得。”朱二突然振作,深情眷注,以夸张的语气断然决然地说道。 听来有些语无伦次,甚至略带些做作,真是放荡得有趣。张二锤诧异之至。 “所以,你这是在为情所困,借酒浇愁?” 朱二沉默,沉甸甸的心中兵荒马乱,轻飘飘的脸上声色不动。 “是谁喝酒就喝老头春一生只爱一个人?”张二锤一笑,神情交杂着赞许和怀疑。“我还以为,朱兄是个难得专一的贵公子呢。” “莫误会。我心并无挂碍,只是打算哀而怜之。助人为乐又何错之有?”朱二毫不迟疑地侃侃而道,振振有词。 四目相视,他依然颜色不改。 “我助人,你为乐?”张二锤嘴角一抖。 “张兄,这些往事不要重提了。”朱二大感局促,不由得小小地泄了气,边说边又流露出一种难以自解的怆然之憾。“奈何情深缘浅,来,喝就一个字!” “山猪县的本地精酿到底杰出,竟这么快便使人缓冲了事故。朱兄,你真是比谁都要坚强都要乐观,这就忘了被珍禽异兽追杀的恐惧和悲伤。” 朱二没费力气反驳,脸色亦毫无悔色,反而趁着九点五成的酒兴,兴奋得更义无反顾了。 “老实说,比起错失缘分这个损失,挨点骂挨点打,简直不值一提。” “讲得如此若无其事不痛不痒,早知道留待你生死有命好了。你这心甘情愿的苦中有乐,多少有些显摆过头了。”张二锤白了朱二一眼,口气装得硬邦邦的。 “说实话,张兄,我倒是佩服那光头的勇气与胆量。” “他那一意孤行的大钹,让你热血奔腾?”张二锤感觉自己大脑的延迟有点高。 “虽大非常态,然如此一片与众不同的雄心大志,无惧世人指指点点,甘冒不韪不避嫌疑,僭越、叛逆、亵渎,痛快得实在令人敬重,让人大为欣赏。” 朱二说着说着,声音变得低沉了。他的沉着、固执,替代了他的长吁短叹,有种只要一息尚存,亦必壮士断腕走上这条路的气概。 果然有性格。如此居心与性情,多么迷人而愚蠢的气质! 好有出息的家伙! 张二锤张张嘴,默然一惊,对朱二这样不合于礼的理论也真的无可如何。他无法体味朱二的无限烦恼,亦懒得和他争论。唯有顿首,委婉佯咳一声,顺着他的逶迤心思安抚,会意地举酒相敬。 “依我说,朱兄的言行才真让人刮目相看,叫人够不着,不胜佩服。你比那光头犀利多了,小弟敬你一杯!” 二人碰杯。 朱二又是一杯下肚,津津有味的脸色通红加码,话头更显决意狂热。 “唉,直到现在,她飘飘的僧衣,还抚弄着我的心窝。无论脸蛋还是身段儿,尤物称谓无可争议,绝色孤傲,异常动人,当真惊心动魄千载难逢。大大的花姑娘,她简直就是尼姑界的公主!光看着就让人想生二胎!” 张二锤笑了笑,殷勤爽气地替朱二斟着酒,他也回想起了那个残花步还略显稚嫩的小尼姑静心。 “的确长得不错,如此质素,生个三胎四胎都可以考虑。” “张兄,你也挺脱俗的嘛!” “以后若得女儿如此,夫复何求。蓓蕾初绽,征尘未染……” 张二锤顺势兴冲冲的话还未说完,朱二忽然嘴角轻轻一挑,朗然扬着脸。 “屁咩!张兄,别装了,二十岁人想什么女儿!我说的是跟她生二胎!干净和气配上那把拂尘,健硕妇女不让须眉,越想越可爱,越发让人生出好感,怦然心动。如果一切顺利,今夜我本该献出我的一片至诚了。” 朱二一本正经,悍然其辞。他心旌幽幽摇荡,酒光潋滟,映衬出他满脸堂而皇之的赏识,不可逼视。他动机纯得不言而喻,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到了的暧昧气息。 张二锤呆呆地看着朱二,有些不自然。听得如同被毒蜂螫了一般,他想瞬间放弃作为雄性的嗜好。 朱二险峻的雄辩技术与爱意特质相当深刻,缤纷绚烂,简直变态得不对劲。一句话像剑尖轻挑那样利落而准确,让人破皮见血。 张二锤斟酌着他的酒水和思路,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正在他迟疑之际,朱二却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结果背离初衷。我受伤的心,怕得个把月才能痊愈了。”他哭丧着脸,隐含着若有若无的忧郁。眼睛一湿,差点落泪。 张二锤视线慢慢扫过,像是要从朱二惋惜遗憾的脸色中搜索到一丝玩笑意味或自虐快感。然而没有。 朱二坐着像石头般一动不动,神色也没有起伏。 张二锤的眼神不由自主扩散到窗外。今夜无月,天地已被夜色吞噬,万籁俱静,只有一片乱糟糟的黑色。安身于灯火发光处,看着黑暗的阵式堂堂皇皇铺天盖地,他忽觉一点冰凉从心头升起。 第91章 日后再说 “朱兄,有些东西浅尝即止便好。”张二锤回过神来,又喝了一杯酒。“恕我直言,你的心思可能已腐烂变质,还被猪油蒙了!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尼姑显然有着一副克夫之相,唯恐日后……” 张二锤实在于心不忍,为了纠正朱二不同寻常的毛病,他很得体地展开说教模式,想挑起朱二的羞耻心。 然而他的长篇大论还未说完,朱二忽然神情焕发,制止了他。 “日后?日后的事情便日后再说,未知的东西,有什么要紧的。” 张二锤哑然,不知如何应答。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喜欢就是喜欢,把握当下,先爱了再说。而且,我很清楚,这本来是一场无法倾心投入的深情,是终要辜负的。”朱二嘴角一翘,意味深长。他仍旧专注,无丝毫通融余地。 张二锤惊得一塌糊涂,束手无策。嘴角知趣地扯了一下,眼睛炯炯,像锥子一样盯着朱二,刚萌发的劝慰激情迅速草草收场。 “朱兄,你真是个理直气壮的高手,我没办法不用力赞叹。” “长期的江湖磨炼,早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命运强大而坚硬,故事总是这样,有些人本来就只会在你的生命旅途中陪上一小段,时间一到,便从此离开、永不再见。张兄,人生在世,逆旅艰辛,万事万物总难尽善尽美,有奇遇一定要尽力铭心刻骨,如此方死而无憾。” 朱二已反将一军,化身人生与情感导师。他把酒杯高高举起,虽有些发喘,意识仪态仍优雅异常。深具学术性的理论郑重其事地表明,此刻他正沉醉于自己曲径通幽的世界当中,乐不思蜀。一副人生自是有情痴的模样之外,又明目张胆地流露着黯然怅惘。 这轰轰烈烈仿佛要慷慨赴义青史留名的抽象形态,很明显旁人再说什么,都将显得突兀空洞,反变作徒劳无益的强词夺理。 对牛弹琴实在是天底下最索然无趣的事情。张二锤若有所思,神态半真半假地点了点头,敷衍笑笑,不再自寻烦恼,悻悻作罢。他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把那些酝酿好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气氛微妙。 朱二的激情来得凶猛,去得迅捷。他用筷子戳着碗中的肉糜,也不再大放厥词,酩酊大醉之态复现。默然中,再两杯本地精酿下肚,一切真理便都不知不觉抛到了九霄云之外。 局势喜占勿药,重回干干净净。 张二锤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一饮而尽,放下酒杯。 “朱兄,何故你今日孑然一身出来抛头露面?另外,你那两个强壮的马仔老五和老六咋就合体都没能从大德高僧手下走出?这不太合理。” 朱二听得此话,收敛笑容,微皱起眉。一抹轻愁闪过,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们,没有见识过如此凶悍的大和尚,命赴黄泉也是合情合理的。”朱二低头踌躇半晌才开口。声音略带嘶哑,但语气平静。 张二锤一下子愣住了,不由得有些心惊,又满心歉然。 “那残忍的大铙钹!你也见识过他的威猛。噢,也许在你眼里那并不十分威猛。” 微风忽起,扑面而来。身前一切在醉眼里有些影绰绰的。 “抱歉,是我唐突了。”张二锤讪讪一笑,不便再深入了,怏怏然把眼转向别处,一切尽在不言。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他们终究是篾片帮闲,还言行无忌,本就要之无用。”朱二洒脱得毫无愧怍,完全没有一丝悲色。 张二锤心存疑惑,想提出异议,却无从置言。显然朱二的世界他并不了解。气氛再度陷入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闷。 “罢了,都是身外之事,计较无用。往事皆已成空,全然只如一梦,再去多想只会徒添烦恼。”朱二略略收拾心情,又举起了杯。 很快,十来坛本地精酿已被两人消灭精光。 小二带着庄严而又愉快的神情,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片刻的迷惘过后,另一款时令好酒——红藤杨梅烧酒,替补了本地精酿消沉下去的斗志,热月膏蟹接棒初生三爪蟾迅速升殿。 膏蟹趴在盘中,看起来深沉老练性情孤傲,执着的大钳从容作为,还在信心满满地举着,一副剽悍难治、准备扬威立名之态。 很好,气色很好,看着就让人口水横流。尤其那温慰异香,氤氲扑鼻,与烧酒递相应和,飘飘然的陶醉合室皆闻。 可真会享福!张二锤端然静坐,面色风雨不动,心里却忍不住悄悄为朱二的消费水平点赞! “干了这一杯烧酒!享受到生命中的最高乐趣——吃吃喝喝玩玩玩!”朱二大为热情地斟上了新酒。 “侈心无厌,朱兄,做人怎能如此穷奢极欲!你真是未经历过明日举炊之难的困窘。”张二锤嘴里嘟囔道,鼻中也闷哼了一声,手上更是愤怒而灵便地叉起了一只最为肥大的膏蟹。“幸而是心境开阔的我,不会对你敬而远之,并且选择当场原谅了你的冒失。” 张二锤露出镇定与肯定的神色,嘴里正大快朵颐,欣慰之余,又突然忍不住哽咽了起来——他忽然就想起了他鼓囊的钱袋。 “朱兄,既然气氛已经酝酿到这里了,我还有一事欲要相询。”他沉吟了下,带着迟疑和苦痛开口。 “大家都是二十岁的人了,成熟点,说话放肆点。张兄,你懂我的意思吧?”朱二眨眨眼睛,面色和谐而真诚。 神秘的微笑,热烈的语气,让张二锤有些惶恐。 “我不太懂……” “张兄,我们从一见如故到如今,已是几十天的老朋友了!就凭你我频繁而粗中有细的交情,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朱二责怪地说道。而后挥一挥手,欣然举觞,音色略略调弦。“有何说话,直讲便是。无论多大的困难,我自然都不会坐视不理!饮!” 人无机心,如见肺腑!极为简净,光华不息!这义气,简直像撒上了过量的糖! 第92章 肉偿谴责 张二锤的感动无法控制,一时之间,凝视无语,眼眶已有些润湿。眼中闪耀着欣慰光芒的同时,念头转得极轻快。一种纯粹的出于友谊的安慰,丝丝缕缕飘起,妙不可言,心照不宣。 气氛亲切闲静。 朱二斜斜坐着,谈吐和仪表已是一副熟不拘礼的懒散姿态,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张二锤的问题。 “朱兄,我那令人感伤的钱袋,她跑往帝城了……” 张二锤惦挂钱袋的同时,脑中又情不自禁浮现了少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勾魂摄魄的娇笑,使他不自觉地紧握了拳头。这一触动之下,心思快活地动着,倒有些项庄舞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了。 朱二此时却忽然低下了头,脸色惭愧而痛苦。 “怎么,莫非此前你让老五老六帮我去追钱袋,他们也被那姑娘迷住而无所作为?”张二锤的话脱口而出,觉得不妥,慌忙又补了一句。“噢,抱歉,不是也,我的意思是,那个姑娘的确又……特别得真是有些肆无忌惮了。” 张二锤下意识的掩饰,显得有些苍白。他所有的心神飞驰,都已在面色上熠熠生光。 但朱二却似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雾气随波逐流,徘徊弥漫在屋里低空中,淡薄而安静。朱二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缓慢而又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 “这不是你们的错,的确很容易让人迷失其中。她的实力走在了时代的前列。”朱二把声调拉得极慢。 “哦,朱兄也已见识过?” “那是我认识的姑娘。” “你们竟然认得?”张二锤大出意外,向朱二投去了一副征询探究的眼神。 他揣摩的声音中有颤抖的激动。 “事实上,不止认得。”朱二微微颔首,抬起目光转向张二锤。“她其实正是我的……我的一个红颜知己。” 前景出现了黑白分明的转折!张二锤心头愕然一震,惊奇地坐直了身子,合不拢嘴的念头尖锐而灵敏,继而又变得恍惚,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朱二。 “我就知道,她始终放不下我!”朱二停顿了一下,又低沉而坚定地添了一句。 张二锤惊上加惊,又莫名其妙有些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想不到竟不能避处迢递!看来要彻底撇脱她,恐怕是难于登天了。”朱二咳嗽了一声,脑袋又轻巧低垂,模样近乎懊恼。 “真是有趣。”张二锤心中难以抑制地不断涌起无以名状的情愫,嘴里胡乱搪塞。 “我山长水远跑到了山猪县,这本是万不得已之计。也不晓得她如何得知我的出行路线,竟然连夜兼程、快马加鞭、不依不饶地踅摸到了这里来!这个结果我万料不到,好一个死缠烂打的女子!痴情真是将人荼毒不浅!” 朱二一边不满地发着牢骚,一边端起杯子就灌下了一杯。直言不讳,好一番明光锃亮的感怀。 果然是个人不可貌相的富二代。张二锤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睫毛疑惑地打量着他,暗暗想道。 “她是怎么扯上你的?”张二锤觉得朱二的语气似乎隐隐有些夸大其词,使他的神情仍是一副略带惊奇的半信半疑。他紧紧盯着朱二,摆出一副认真而老实巴交的树洞表情。 听得张二锤的疑惑,朱二不由又是一声嗟叹,眸边还惹起了点点湿雾。 “具体纠缠的来龙去脉已然说不清楚。我估计,很大程度上,她当初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鼓起十分勇气来搭讪我的。还是独树一帜、毫无保留、绝对彻底的那种!哎,爱总是轻易让人面目变得疯狂变得狰狞。如今这愈发强势的穷追不舍搞得我都烦死了。” 朱二如此黯然神伤的模样,似乎确非徒托空言。 “我是个胸怀大志的人,生为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而来,怎能沉溺于儿女私情的悲惨境地!我个人是毫无这方面的心思的,她却非想要把我拖进不清白的关系之中去。” 张二锤哑然,忍不住又用力瞧了朱二几眼——他长得其貌不扬,但说出的话让人听着格外别扭。 “朱兄这一番崇高的激情昂扬,似乎与你连老尼姑都不放过的行为举止大大相悖。更何况追你而来的、长得如此令人刻骨铭心的姑娘。” “她很漂亮么?”朱二不以为然般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张二锤又是一愣,眼睛豁然一亮,不由自主扯起了嘴角,心头忽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朱二的审美与他那相貌真是彼此呼应,恶劣得不相上下。 “朱兄,我眼界普通,也不好高骛远,这样,你把她介绍给我吧。”张二锤不露声色地笑了一笑。笑得有点不太厚道。 “啊?” “显而易见,她敢偷我的钱袋,我要她肉偿!”张二锤吞下烧酒,坦率地表达着他的愤恨。残暴的腹诽不再矫情,大露跃跃欲试的雄风姿态。 朱二挂在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虚弱了,仿佛倏然心惊,瞬间酒醒。他正襟危坐,眼里含着惊异神情,默不作声地久久凝视着张二锤。 “就一点钱银小事,没必要吧?”几杯酒匆匆下肚,朱二神色仍然有异。他的呼吸急促了,仿佛张二锤这种招数是不可原宥的败着。“这样做,良心难安啊。” “大喇喇几万两!这可是天大的事!” 一阵微风掠入,朱二的脸色宛如像这暮春时节的夜。 “这样,张兄,银两来日我替她加倍赔偿与你,如何?毕竟我也与她相识一场,善良的我实在看不得如此残暴下场。让她为点小事而付出这种代价,显然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和世人的接受能力。” “朱兄,你莫要为她可怜!”张二锤脸色古怪,直视着朱二。“她长相难入你的法眼,死缠烂打的行为又伤害了你,再加上她的道德和人品又有瑕疵,接受我的谴责,是她活该的!” 在如此直接的目光逼视下,朱二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再度满上了烧酒,双眸中隐隐如添了一股新愁般现出紧张,神色颇有些颓唐落拓。 第93章 后发先至 过了许久,朱二的神态平静了些许。 “张兄,有时候要学会体谅世情。兴许,她有什么难处呢?”跟张二锤碰了一下杯,他缓缓说道。 “我也想心宽。但我一想起我的钱袋就愤怒、就激动,那种激动——”张二锤的语气有些激昂,说话间嘴角微微翘起,但目光极自然、极平淡。“好像一颗心不由自主怦怦直要从喉头跳出,噢,莫非这莫名其妙的相识,是上天安排的甜甜的爱?是了!是爱情敲响了我脑壳,朱兄我感觉我早恋了。” “爱什么爱!不能爱!张兄,稍安勿躁,你这个年纪早恋,怕不是晚了点。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夫志当存高远,心无旁骛,要慕先贤、绝情欲!这一点上,你得好好学学我!” 朱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张二锤,循循善诱,像个严肃认真的家长。只是,他斟酌思量了半晌而托出的推心置腹,让张二锤微微皱起了眉头。 张二锤瞟了一眼朱二,撇一撇嘴,佯装出震惊的表情,但内心中的鄙夷正在理智的边缘挣扎。这干巴巴的逻辑,还带出了可笑的大丈夫子丑寅卯来!他已经深深意识到,朱二的话一般都与故事主要情节全无关系。 “再说了,你的无端心跳,最多只是见色起意,和爱断然不是一回事。”朱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行家啊?我见朱兄长得如此不容易,难道也真正懂什么叫做爱?”张二锤不动声色地揶揄道。他有点惊讶于他自己的坦率。 “老实说,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玩感情了。张兄,我有祖传的恋爱技巧,情爱这一块可是我相当擅长的领域。” 朱二说得毫不遮掩,同时还忍不住表现出了清清楚楚的优越感来,说话间他又一杯烧酒下肚。 “好吧,是我家族进化太慢,是我经验不足。不过,爱不爱的可以顺其自然,但属于我的钱银,我定要找她拿回来。”张二锤低头扫视着桌面,目光依旧炽热。他心里的小鸟不住啁啾,可是有些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也罢。他朝你到了帝城,我便带你认识认识她。”朱二勉强笑了一下,说完,小啜了一口。“不过可说好了,见着了,管束住自己,斯文一些。我们不是廉价的江湖流氓,即使那颗淫荡的心体积再硕大,亦要时刻注意自身形象,自我管理的规矩应是奉行不渝的准则,不能坏。” 虽然张二锤铁了心找她,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无事生非、闲生歹念,朱二仍觉得有必要提醒劝告一番。 那歪歪扭扭的语气中,莫名有点老头的风范。张二锤点点头。 雅饮纯酿酒,清吹散装句。这一刻,朱二脸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恢复了他赤裸裸的气质,周身仿若散发着灿烂耀眼的金光。 “儒雅气质喷射而出的同时,难得还能保持一份清明之心,不愧为微带些市井烟火气的矜持贵公子。朱兄,在这一点上,看来你与我有得一拼!” “莫扯那些有的没的。总之一句话,红粉皆骷髅,不可将大好光阴大手大脚浪费在尘世间虚伪的情情爱爱之上。我们存活于世,不是为了折腾这个的。” 张二锤听出了神,朱二难看的皮囊下竟有如此清晰而强烈的进取能量和良好意向,这深深打动了他的心灵。 “不要多虑没必要的了。来啊,张兄,与尔同欢须趁酒,喝!” “喝!”张二锤很是愉快地与朱二碰了一下杯,语气里同样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有美酒佳肴,有知己相伴,人生已足阿弥陀佛烧高香了,无憾矣。” 朱二只浅浅酌了一口,忽然站起了身,踱到了窗前。 “遗憾,目前来说还是有一点的。”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说话声音忽然压得很低。 “嗯?”张二锤一时不解意旨。 “日子不是一成不变的,人不可能长日相伴,酒也无法每日都这样喝。”朱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感伤。“我已为未来草拟了新的计划,行留之计已定,即日便返程帝城。” “如此突然?” 朱二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回过头平静地看了一眼张二锤,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那姑娘一直这样追缠着我,不是办法。加之我现在已经感到非常难过和痛心了,实在迫不得已。” “可是,她已经走了啊!”张二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朱二骤然回过眼,一脸茫然。二人出其不意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夜晚的空气越加清新芬芳,钻进楼内,充盈在空中。黑暗还未足够浓厚,可以听到窗外传来的夜鸟嘁喳和起伏虫鸣。 “她定是收到了我要走的风声,先出发一步,追我而去了!”朱二理所当然的口吻跟他满脸不健康的颜色十分不相衬,但那神经质般的声音却尽量坚决,显得大胆而从容。“好一招后发先至!如此,我更要顺乎天意尽快返程了。不行,看来现在就要即刻起程。” 张二锤不禁哑然失笑,但他的眼神显然更亮了一个强度。 “朱兄,你这逻辑的幅度未免大了些……” 朱二却不理会,他向来能够在适当的时候严格克制自己。此刻他叹了口气,重新摆出了对风吟月的姿势,懒懒地凭栏而立,聚精会神凝视着窗外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 天色幽暗诡秘,此刻,什么风云变幻都在沉静和睦当中。 “张兄,今夜一别,不知何时可再相见了。”朱二停止了无聊又无益的张望,重新落座。他的酒意竟似已完全消失,表情变得更为复杂,还露出了一种看了叫人受不了的不舍。 张二锤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是啊,再见不知得何年何日了。”他也低低地回应道。 “你又信誓旦旦不肯做我的走狗,随我出去闯荡,看来唯有一切随缘了。” “我……” “别说了,我不会强求张兄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张二锤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自欺欺人地爽朗一笑,埋头喝酒。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 “时短情长,再依依不舍终要分别。张兄,便让我们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我将静候张兄佳音。来日重逢之时,再设赍酒殽,你我把酒促膝长谈!” “一言为定。”张二锤神往不已,但他从来不乏自知之明。“从明天开始,我便没日没夜去打十几份工,先解决温饱问题,再尽早储点银子去与你促膝。如果我发达,他日再相逢,早餐我请。” 情谊已经十分到位,张二锤不能不挣扎着坚强起来。 朱二尴尬一笑,坚实的鼻孔喷出会意的热气。 “张兄,你我相识一场实在有缘,说实话,我本该倾情助你。” “朱兄,你知道我的品格,我自小就养成了坚定而明确的观念,越寒微越坚守,我并非乘虚而入、要嗟来之食的人。在这种极端的穷困之中,我更须独立自强,发奋图强!” “好品质!我更要扶你一把了。只不过,奈何时不我与,如今我身上也只剩下这三百两,你要不嫌弃的话先拿着吧。”朱二似乎一副牵衣肘见、步雪履穿之样。“他朝张兄到了我地头,有困难你说话!” 此刻的朱二真像朝廷福利中心的一把手,有着对人有益、令人宽慰的特征。 “日后的,日后再说罢。”张二锤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摆了摆手,一声不响地谢绝了朱二口头中那遥远的许诺,然后蹩脚地轻咳了一声,盛情难却、不负所托、满心感动地收下了那三百两。 佯作漫不经心的机械举动,略显羞涩和笨拙,但毫不期期艾艾、矫揉造作。正当又体面。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人有志气莫怕穷,迫不得已又不同。而且,他目前的确亟需银两。 握手泪如霰,收好银两定定地望着朱二时,张二锤的眼神间仿佛已饱含无限情意。 三更酒醒残灯在,今日真是个令人永生难忘的日子! 第94章 横财就手 日子倒是好伺候,无论世界四平八稳还是暗藏危机,也不管人们对它怎样,它始终悄然无声循规蹈矩,自顾自快步向前,毫不虚伪,一丝不苟。 时间在各地游走,不同的表情,相同的步伐。无论山猪县,还是长月山。 张二锤直像好死不如赖活着一般窝了十几日,沉湎在摊尸的快乐中。玉走金飞,韶华如驶,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停当,时节一晃已然毫无反抗地入了夏。 他轻声嘀咕着,以谴责的目光看了看屋外的天地,良久回过神来又微微一笑。 成簇的飞鸟嗖嗖掠过,开始发出千篇一律的热情,忙碌地叽叽咕咕鸣叫起来。最初是小心翼翼地叫,如童言稚语,仿佛只是试探摸索。然后一鸣惊人,热闹起来,马不停蹄完全进入快活的和鸣状态,接着高亢欢呼,音色放肆——那么嘹亮悦耳,威风凛凛。 青年客栈附近音浪起伏波动,隆重时刻已经到来。整个山猪县不经意间已经大胆地敞开了背心,张扬了热烈而明艳的夏日气息。 灿烂悠扬,一切妙极了。 万物遵循月明星稀之律,在时间的强烈干预下,苦闷压抑也毫无异议地痛改前非悬崖勒马——张二锤被临别那晚超量的杨梅烧酒搭配热月膏蟹的富贵餐所击溃的身体,终于恢复雄壮,赶时髦变得鲜活有力。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如今他想起那晚的酒菜就想拉稀,骨子里好像都还残余几分犹豫不决的醉意。 不过,张二锤并不后悔吃吃喝喝。虽则身子内部结构似乎不太坚强,总是容易中招伤损,但人生若无美酒佳酿加持,尤其是贵的——生就不能沾富带贵的命,那失去极大的乐趣的同时,还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一想到这个,张二锤正奋笔疾书的手停了下来。 昨日达成成就:写日记一篇,饮酒五斤,深度睡眠五个时辰,练武零点五刻钟,走路十来步,想念钱袋两万次,收入零。 吮笔弄舌,纸上尽是空虚无聊的固执心思,毫无创造性,但习以成性,这倒也大大弥补了张二锤未能游走江湖的损失。 不过,一本正经写日记旨趣虽足,却始终难饱胸腹。最紧要的是灵肉不可偏颇!张二锤忽觉心肝空虚,闷闷不乐。事实上,阻碍他称心如意的,也正是衣食的怠倦苍白。 眼睛眺游四顾,周遭一切寂然依旧,浪漫主义精神构筑的物质生活经已渐渐匮乏。朱二死活强行塞给他的三百两盛意不足倚靠,日前经已消耗得所剩无几。 一尘不染便世界末日了。 十几岁时浅尝人生,断章取义,那么自信,觉得银两不该是一代豪侠存活世间的通俗标准,无关痛痒,吃喝拉撒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而今年过二十,上了年纪,方知意义迥然不同,当初幼稚无知,简直嫩心狂妄,眼光实在是流于虚渺,极不妥当。 贫穷可是会导致神经衰弱的,于生理心理皆有重大损害,曲高和寡的精神人生,简直影响进化! 张二锤不愉快地叹了口气。 云卷云舒,房里变得光暗明灭,不知不觉间,光景一时有些扑朔迷离。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坐着一动不动,意识忽而有些疲惫迟钝。室外响亮的颤音似乎也为他屏紧了气,世界一片静僻。环视着房内的目光,猛然间停留在了一处。 门边的墙角! 张二锤不由一怔,一阵晕眩突袭而来。 从窗边泄下的一束阳光挠着地面,友好地牵引着他的目光。墙角昏昏朦朦的黑暗慢慢融化,隐隐约约露出了略显草率地躺在其中的、本不应该存在的物事。 张二锤的心思随目光切近,那羞怯的东西终于清楚而确切——大大刺激了他的双眼。红日郎朗,天地倾摇!突如其来的,简直给了他一个超强的视觉暴击,揪住了他的心! 他一个哆嗦,双眉紧锁,脑子里喃喃一蒙,窒息到反应不过来。如此情况实在很难处变不惊,泰然自若。 见鬼,破防了!这就是新鲜惊喜的感觉嘛! 一瞬间激动万分,张二锤直如孩童望得慈怜,身子新陈代谢的速度大大提升,现出昔日那种动人的神采! 人事安排,如是幻梦。相催不来总皆空,靡靡却回非作弄。他又惊又喜,带着急促的呼吸颤巍巍站起身。 腿肚子有些颤抖,张二锤手中紧紧攥着熟悉而亲密的钱袋时,快活得直要涕泪交加。接着又是一阵虔诚的沉默,好像千言万语都聚集在关切的指掌之间了。 血脉相通,他对钱袋的吊唁,已全化为了对它暗暗的嘘寒问暖,久凝不散。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因为对这钱袋爱得深沉!这一刻真情满溢,朴实无华。 不过,肆无忌惮的激动很快完全平静了下来。他本就是个谦诚虚怀且神经坚强的青年,此刻脸上表现出来的惊讶,已比他身子里仅剩的虚弱还要薄了。他稍稍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钱袋并没有筋疲力尽一蹶不振,它鼓鼓囊囊完好无缺,仍旧精气神十足、香火旺盛。 果然世多异事,着实奇哉。 张二锤大惑不解,觉得一切古怪之极。他表情凝重,利索地收起了越来越混乱的思绪和手中的钱袋。 至圣的命运实在叵测,也总不合逻辑,多想反而无益。但是,完好归还钱袋这大发慈悲的举动,显然意义彰明。 不消说,那姑娘的确是个醒目女。也许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是冥冥中感悟到了接下来的残暴后果,她最终选择了妥协。 只可惜,虽极有分寸但不切实际!因为,一切都晚了! 光凭这样就想言归于好,想得实在太轻巧,今时今日,你我之间已经不只是这个钱袋的问题了!张二锤暗自严厉地揣摩着,微微撇嘴一笑,脸上有道扭扭捏捏的红晕一闪而逝。 钱袋在身,如横财就手天降好事,为他个人及门派接下来的发展计划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特殊的刺激作用一经点燃,继而便毕毕剥剥狂放作响。张二锤感到万分欣慰,再度涌出激情和热忱,神圣的责任感重上心头。 他当即简单收拾一番,立即进入了计划实施状态。这一刻,他已有足够的信心为光复混元门而努力了。 第95章 追风鸟马行 整顿完毕,张二锤的心里忽然间又有了些犹豫不定的难过。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谈起的退租,老小二那坦率兴奋、义正言辞的拒绝。 租期三年的房,这都刚住出感情,就要弃它而去,实在心痛得难以呼吸——最关键是退租之后,半两银子都拿不回来。 但愤愤不平的抱怨于事无补,而且光阴稍纵即逝,断不能在这里消磨时光虚耗年华。 张二锤脚步断断续续,几番回首,最终果断而敏捷地走出了青年客栈。不发一言不再回头,脸色平静而坦然,仿佛把尘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了结了一样。 确实了结了。他已老老实实把门锁给弄坏封死,房里的东西也全砸了,以示自己彻底告别的坚决。成大事者须当如此,行事勇敢,且要干脆利落,不允许再有丝毫动摇之心! 气候预备骄阳如火的时分,壮丽的日头突然降尊纡贵,躲在了慢慢积聚、凝然不动的黑云背后,稍事休息。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风从东南边吹来。天空不再守口如瓶,云腾致雨,水意忽然苏醒,先是沉淀摇匀,差不多便开始畅所欲言,上演喧哗。浓密炽热的尘土也开始消停。看样子是场即兴的大暴雨,行人们或避雨或撑起了伞,行动迅速。 然此刻于张二锤而言,即便如何天崩地裂,世界都满是令人喜爱的清新气息。他脚步随风,像个刚入夜就步进黑暗用心享受生活的新鲜富二代,甚至暗中还兴致盎然地运起了混元诀速度篇,飞一样地闪身掠过街巷,像赶一场三缺一般,不时便来到了山猪县的马场。 放眼一望,这传统的马场腌臜而黑暗,但马厩之中马匹不算少。 马都没有拴着,一匹挨一匹熙熙攘攘,毫无规矩地在它们的小天地里来回旅行,像在探寻摸索着什么马生意义。它们清一色的黑毛细腿,步子看起来有些费劲,动作笨拙,大多好像还在边走边睡,昏昏然显得不伦不类,露出一副非法劳工面目呆滞的迟钝神态。 整体而言,它们没有一丝贵格气概,作为实现人类速度意志的工具,眼下看起来最多只能算是一批勤务马。有那么一瞬间,张二锤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马厩里到处都可以看见令人不愉快的痕迹,触目惊心,臭气熏天。马蹄落处,是脆糯温软的屎床,泥泞得接近纯粹。马头一低,便可以随时随地开始拱屎。 张二锤捂着鼻子避开随风吹来的臭味,脚下发力更甚。 生人声响,马群一时间充满好奇,立刻望着张二锤,晕沉沉的目光又颇有些瑟缩,恨不得当场把脑袋埋进屎堆里,仿佛张二锤是个凶残猎人一样。 真是一群胆小马! “欢迎光临追风鸟马行!” 马场老板迎了出来。他的唇髭密而蛮横,神态贼眉鼠目的,让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要流失很多银两的地方。 “这气味和环境,可不太像欢迎人客的样子。” “客官开玩笑了。干净企理是我的办店宗旨,您看我的马圈维护保养得多么到位,每匹马都享受其中,舒适得令人动容,人客走过路过甚至都想进去体验一番!”老板非常严肃地拍着胸口说道。他心思敏锐,脸色安详而镇静。 骑上这些马,到时候会不会就像是坐在一坨屎上面? “这马怎么卖?”张二锤控制了一下情绪,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 “客官您想要什么样的马?” “当然是一匹好马。”张二锤现出一副沉思和严肃的神色。 “那您算是来对地方了!” “据我所知,山猪县就你一家马场。” “其实那不重要。少侠只管放一百个心,本店牙齿当金使,绝不存在一家独大欺行霸市的垄断经营!”老板露出了半边脸的笑,面上的尴尬一闪而过,一个劲地开始鼓吹。“而且,本店德容修饬,所售皆是气概不凡的好马。销售劣等马的行为,那是不法商人的牟利之举,败坏名誉,肮脏堕落,卑鄙龌龊!我个人内心是极力讨厌这种行为的。” 他说得有点激动,似乎浑身都散射着冒失的正义与诚信。 “说实话,老板你这些好马,依我看多多少少有点细弱……”张二锤无语凝噎,嘴皮抖了几下。 “客官莫要误会!它们乃是表面粗糙内心精明的神马,生命力充沛异常!眼下这副听天由命的低沉模式,只为了真正出场之后完全投入奋斗时的爆发。” “这马一定得快。” “放心,全场尽皆快马。” “多少一匹?” “五百两童叟无欺,无中间商赚差价!”马场老板松了一口气。他凭经验知道,这个年轻人对马一无所知!“它们可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亲自带大的,这是我能给到少侠的最实在的血亲划算价了!” “五百两?”张二锤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平静地望了一眼马场老板,又把目光移到了马圈中。“五百两在我眼里跟五千两差不多。” 果然人不可貌相,财雄出少年!老板一愣,立即喜上眉梢!看来这少年人不止对马一无所知,对钱银,亦同样懵懂! 这下发达了! “其实吧,我说的是整个买马流程中的首期。少侠相中了,是五百两。落地出场,还得付了剩下的那九成尾款。” “都是要我的命。”张二锤扭头冲着老板很认真地拖出了后半句。 雨意躁狂,微风也仍有些溽热。老板扶着腰杆沉默了很久,那姿势充分表露了他内心的混乱。 “你这什么黑店,光是看看马便要五百两?” “开玩笑的。这样吧,看在我们身高差不多的缘分下,今日我便忍痛割爱,四百两给少侠一匹。” “还是这有些贵了。这个价,都可以买好多头猪了。”张二锤依照惯例砍价。 “这不可能,猪的市场行情我同样一清二楚。”老板说得非常肯定,好像他就是猪一样。“而且少侠有所不知,养马的艰难。如今物价飙升,草料、人工等等让人难以幸福,日子越来越难过,都快影响到人类的其他梦想了。如今区区四百两便能换来一匹劲马,轻松踏遍江湖路,舒心奔向人生的未来,实在是……” 老板的观点似乎很具说服力,也经得起推敲。但张二锤经已猜透了他的心思,连忙打断了他,同时指了指马圈里早已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一匹马。 “行吧,打住。耳熟能详的广告词就不必多讲了。这样,五十两,我那就要那一匹。” 第96章 高手马具 天色昏暗,马厩里的吊顶灯笼已经点亮,从高处射下,有几分刺眼。 那是一匹有着浅色浓密头毛的小伙马。前额有一块白斑,眼睛乌黑而俊美,身姿不胖不柴,它看起来既消瘦又营养充足。 此时此刻,它正在非常灵活地追逐母马,脚步结实有力!举措矫健而得体,它简直就是马厩版朱二! 忽然间,它默不作声地停下了脚步。扬了扬一头又长又乱的鬃毛,作势茕茕孑立、风度翩翩。二话不说,又发动了很有节奏的响鼻,打得狂野,打得志得意满,打得帅气潇洒,显示出几分威严,使人大为吃惊。 张二锤仍定定地观察着它,双眼一眨不眨。 小伙马同样眼神犀利地望着张二锤,还非常礼貌地咧嘴笑了一下,表示招呼。而后又自顾自走到料槽边准备吃草,它的嘴不大,张开来却似乎可以一口吞下整个料槽。它加速嚼着草,状似癫狂,喉头发出阵阵低鸣,声音忽高忽低,很能引起人的讶异和称赞。稳稳地摆动着同样毛发密集发达的尾巴,轻松打着旋。因它带动,马场的空气中似乎竟也弥漫起了清新而澎湃的绿色味道。 从那正大光明、圆润浑厚的屁股就可以看得出,这显然是一匹动力雄劲的领头马!它拥有某种令人首肯的自信气质,形象与其他马厩里的其他马匹划清了界限,略胜几十筹。 这才叫做马! 张二锤两眼炯炯放光,看得出了神。 老板的双眼也早已亮了起来,笑容满溢容光焕发。他本正准备约定俗成积极鼓吹,没想到事情自然而然、如此顺利。 他的马如此会挑逗男人,一种自豪感在他的血管里流得更快了! “少侠当真眼光毒辣!”老板感到十分得意。他带着身为人父的骄傲与夸张的神情,加倍亲热地介绍起来。“那可是本店最具优良品性、最有才能的一匹马,它的名字叫做白额神驹。虽是小户马家出身,但越长越勇武,直至无匹,如今百里加速仅在一念之间!毫无疑问,它绝对是无可替代的游荡神器!老实讲,哪天少侠参加豪马马友会都倍有面儿!”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手握我的鞭,骑上我的马,勇闯天涯,人生火辣!不过,如此一匹名马,可不是五十两五百两的事了。”老板说着竖起了一根手指。“要一千两。” 张二锤默不作声地望着眼前。 话语间歇的空当,炮火稀少的马场里忽然变得更亮了起来。云层一角像擦破了皮,稍许薄明,漏放下一些天色。一种活泼而疲乏的诗意,在肮脏和灯火中跳跃闪烁。 啪啦一声,像是往地上使劲地一摔般,那白额神驹嘴里嚼着的一大坨草料,被用力甩落在泥泞之中。它忽然猛地对着张二锤摆开阵势——卖力地昂起头,高扬起身子嘶鸣两声,又一个劲儿地踢腾着蹄子,马厩里顿时屎尿翻飞! 白额神驹一番满分操作过后,连气也没有歇,又满屋子狂奔起来,精神抖擞毫不沉滞,强悍而猛烈!最后,这匹年轻的马以一个很古典的眼神,向老板表示了它的孝顺。 如此避闪连环暗器一样的灵活身形,给人一种世外高马的感受。如果不是环境限制,张二锤怀疑它都要翩翩起舞了。 果然本领高超,劲力十足,而且气质又接到地板,真是一头完美的梦想侣伴! “少侠你看,你们果然有缘!它一直默默地守身如玉,原来只为了等你。”尖细的声调充分表露出老板荒唐的兴奋。 张二锤吧咂了一下嘴唇,短促腼腆一笑,糊里糊涂地微微颔首,像个埋伏在马场多年的卧底般,发力诠释着他的经验老到。 同时暗地里又为自己的假装认真研究感到惭愧。对老板所说的一切,他实在是一点都不懂。不过,一种奇妙的直觉模糊告诉他,不应该错过这匹又脏又猛的新贵烈马。 张二锤的情绪介乎于激动与虚荣之间。一念又起,心头发烫,再也无法回避太阳的光芒,陷入了情网。欢喜的感觉不断地增长,难以抑制,这是他第二次爱上它了。 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人一动了感情,方寸易乱。但现在他实在不能不动心。 马场老板非常敏捷地抓住了张二锤泄露而出的喜爱。 二人的情绪完全一致了! “既然相中了马,那么相应的马具自然也少不了。少侠,请往这边来。”老板朝张二锤做了个客官里面请的手势,引着他走入了马场接待处。 此处更为昏暗,但一眼了悉无遗。逼仄的空间里杂乱塞着各式各样的标准马具,连墙上也挂满了!甚至蝇蚊滋生,没有一个舒服的角落,真像个鬼怪横行的烂贼窝。 “正所谓好马配好鞍,我们的马具质料精美,仪容讲究,同样匠心打造,足以称道。马鞍马镫长鞭等一应俱全,少侠您随便挑,完整的一套仅仅只需一百两,简直抵到烂。”老板眉开眼笑,带着一份专业权威扼要而流畅地作出推介。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很睿智很费钱。张二锤暗暗心惊。 “我准备裸奔,轻便卫生。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加诸马身,多不相宜,活泼泼的生机被摧残殆尽,我相信不会有马喜欢。而且,不止它不舒服,我也难受。我也喜欢那种不被束缚的感觉。” 张二锤正说着,一副孤高胜居一角的龟鳖形的鞍鞯忽然映入眼帘。 样式奇特而古怪,繁重复杂另出心裁,凶暴犷悍逸趣横生,带有玄学的神秘色彩。张二锤一个门外汉都可以看得出,设计上毫无科学性,但靠近一看,它似乎又做得极有韵致,美得真义深奥,明显是个奢华品,极具文明价值主张。 “这个东西主要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驾马。” 熹微日光映衬在老板略显矫揉造作的脸上。张二锤脸凝清光,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要我说少侠的眼光神而明之,果不其然。这套可是英迈豪爽的高手马具!” “怎么个高法?” “造型高深莫测,价值高出云表,货料、做工、性能等皆非普通马具所能望及。”老板露出神秘的微笑。“更令人震撼的是,这副马鞍可是当年承载过天下第一高手之菊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哇,这样的确无愧高手神器之称!” “我偶幸得之,今只作展览藏品观瞻之用,五百两都不卖!” 马场老板越说越激动,用手指按住一个鼻孔,擤出一大坨不太美好的东西,在指头上揉搓了两下,顺手抹在了身旁的马鞍之上。手法简洁俗套,艺术成分徘徊在卫生与污遭之间。 第97章 二手马 张二锤眉梢一挑,表示非常怀疑。他感觉到,老板应该是虚构了一个猖獗的故事。 “本还想询询底价,既如此,我便也不强求老板割爱了。”张二锤理性沉思了一会,轻轻摇摇头。 “少侠别这样!”老板的兴奋顿时丧失了一大半斗志,慌忙拉住张二锤用力劝慰。“沉沦在这里终不能展示它的真价值,很明显,它适合与你一同行走江湖、征服天下。” “我未征服天下,已经被它的价格征服了。” “神器嘛,神超形越,高价格自然对应着它的重大价值与标志艺术。其实呢,你稍微争取一下下,小小加点钱就能拿下它了。你看,它正嗷嗷亟待一个年轻有力的新菊花,以发挥它最凶猛的用途。” “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无须如此凶烈。于我也可有可无,你知道,我都打算裸奔的。” “少侠过分求全责备了。难道你不希望人生更为气象勃发,能有无限矍铄清爽么?这样吧,就二百五十两!二百五十两买个身心康健,包你坐得舒舒服服。你也看得出,这套装备可使人马互相促进,得法合度,免为不适所侵凌。推而论之,更能挽救身体疲弱、精神衰颓与人格堕落!” 老板情感愈发热烈,实用与学理并发鼓荡劝勉,大肆发挥着他灵敏的职业智慧。 “可是,这高手马具套在白额神驹身上,似乎不太合适啊!”张二锤眼角一觑,暗中比划了一下大小,这套马具的尺寸的确不够职业化。 “少侠莫慌!这还有一副小一点的。“ 看着老板翻出来一副一模一样的小尺寸高手马具,张二锤心里发紧,口中一言不发,但眼睛不由不主地湿润了。 “做人要懂得变通嘛!”老板面色磊落一惭,脸上挤出笃实的笑意。 正在此时,马厩里的白额神驹挑衅般提高了嗓门,发出了制裁实用的呼声。声音顺风吹来,非常清晰。 在二人的眼底下,白额神驹义无反顾地又一挺身,腿上肌肉紧强挺实,积储之力爆发,俨然疾驰之态!格外狂傲,它似乎还想在马厩里痛痛快快地乱撞混闹一番,但意志疯魔于身体之外,它的动作忽然间有些卡顿。然而,白额神驹神经坚强,自尊心十足,只悄然别过头去。 “另见少侠气宇非凡,本行特破例加送两日精选草料和一双上等猪皮马靴!少侠意下如何?”老板忽然紧张兮兮,像个地下工作引导人,用比较严肃的声调急急说道。 张二锤轻轻抬一下手,正想应下来,突然发现白额神驹的操练不再炽烈。 它的打鼻声莫名其妙地歇止了,似转入呜咽。在圈里慢腾腾地踱着步,神态抑郁寡欢,泯然众马矣。忽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劳形疲神,整个马身肉眼可见在颤抖着。 白额神驹勉力撅起嘴好像还想高歌一曲,只是,虽然情怀到位并且十分投入,却提不起劲,高音声调残酷地滑转成了牙龈脓肿的低音。 猛马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一副既可怜又痛苦的麻木模样。这种无意识无理性的姿态,为它方才的行为增加了许多明了的解释。 事难逆料! 张二锤不胜惊讶,迅速冷静下来,一缕情魂飘散。他感到奇怪,又暗自纳闷,迟疑起来。 “老板,你这马看起来似乎不太利索啊!精神不大正常,有些轻浮。”张二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他已经成熟,了解黑暗的经济手段与腐败的交易风俗。 马场老板经已笑得没那么自然了。他心不在焉地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对张二锤的话完全置若罔闻,沉默着。 “该不是有问题的二手马吧?!”张二锤又扯起眼角瞧着白额神驹。 “少侠怎么会有这种荒谬念头!白额神驹八字刚硬,马生景气,是整个马圈里极享盛名的存在,不可小觑,如何会有问题!经我一番慷慨淋漓的悉心养育,绝对壮健异常身心调和。加且它工作悠闲,只是一天到晚打打种,还一直享受带薪假期,日子粘不着丁点灰尘!你可以毫不费力感受到它的勇武。” 张二锤已经很难相信这样的话了。 “徒有虚名吧!眼下它的疲惫与精神紧张,只衬托出你言辞的雄辩幽奇。” “别那么扫兴。客观上来说,白额神驹经过系统化的教育,逻辑演绎早已协合人念,真正奔驰天下之时,不会有什么难以宽恕的出格举动。不过,间中庶几万一的低落行为也属于马之常情嘛,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高深性能表现。” 老板红着脸,思维疯狂四散延伸。他对张二锤所表示的怀疑稍稍惊慌了一下,声音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又深沉有力立场坚定。 “这只是你褊狭美好的描想与假定吧?遗憾的是,现实通常都不太客观。” “驾!马儿,展现一下你出格的性能吧!”张二锤未容老板回应,忽然心直口快地喊了一声。 白额神驹无法克制自己。它再度喑呜两声,带着闷闷的神情当场出蹄动身。然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却尽是柔弱到极致的花蹄绣腿,功夫甚为薄弱,似是先前的几套招式已耗尽了所有精力,又像是发育压根不太健全。 它泄漏了极孚众望的腰腿乏力之密。 “住口!停蹄!冒失的畜生,作什么孽,丢人现眼,有失体统!又不是甜言蜜语,你听他的炮制干什么!简直有损马行声誉,败坏社会风气!” 老板的脸色一下子转阴了。他有些促狭,带着恶狠狠的神情虚声咒骂道,语气很重。他心里应该在胀闷叹气。但转头仍又对着张二锤照面一笑。 “其实,白额神驹虽是一匹神马,但目前说到底只是默默奋斗在普通工作岗位上、未解开性能限制的一匹平凡马,带着压抑的商务性质,自然不能以眼下的表现为判断标准。又或者它此举可能是想试探一下新主人的魄力和良知,打算深度了解少侠可承受的马力底线。毕竟它还未真正过户,未能体现那种无邪飙劲儿。” 它仍被老板赋予理智的期待。然而,事实永远比天真的念想更为不羁。 第98章 老板克星 白额神驹并没有为老板一长串的暗暗开脱而感到惭愧。也许它读懂了老板的想法,却没有执行他的旨意。关键时刻,顺着他的骂声,更一意孤行变本加厉。 张二锤听着老板的狡辩,双眼却紧紧盯着白额神驹,皱起了眉头。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白额神驹坚定反抗了老板,工人阶级的抗议怒气蔓延开来——它忽然一声不响地抬起了马头,动作很慢,仿佛里面装满了智慧,分量沉得惊人。大大的马眼眨巴眨巴,好像此刻从偏头痛的噩梦中惊醒,它龇着牙咧着嘴。 立足于屎地,一双前蹄扬起,突破了高贵藩篱,而后带着如同破裂了十几段婚姻般的不满神气开始乱做手势,像得了什么抽筋病、风湿病之类的,浑身的痉挛抽搐超级加倍。蹄子极端踢踏,穿过屎层,又硬又脆,显得沉顿而疯狂,宛如倾盆暴风雨的肆虐,还伴随隆隆雷声。 但很快,它的疲乏不堪的病态再度展现,且更加纤毫毕现清楚可辨,甚至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它的眼窝陷了进去,露出一种迷迷糊糊的奇怪神情。蓬头散发,马尾也毫无英气地耷拉着,蔫蔫的,一副工作时间很长但待遇极低的模样。摇摇晃晃,弱不禁风,萎靡不振,有气无力。 形象一落千丈,风格迥异非常,完全判若两马! 太荒谬了!出蹄就让人永生难忘,这注定无法翻页了。 空气凝滞,现场一下子令人难忍受的静了下来。外面檐边挂着雨帘,如同为马场罩上了一道沉默之幕。 老板冷漠地绷着脸,脸色骤黑,自尊心受到了凌辱,仍固执地沉默着。兴奋阶段的最后关头,他开始临时发愁。他看白额神驹的眼神,就好像它已经是一盘凉拌牛肉。 张二锤倒是很满意白额神驹一五一十向他吐露了一切,证明了它强烈的自我牺牲的决心。他感动得鼻子一酸,决定放弃它,同时内心也由衷地为它祈祷一个悠然的余生。 “不愧是一千两的名马,它这试探,看起来的确颇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效果。完全表现出了道德品质基础的欠缺,有暴力倾向且无责任能力。”张二锤嘴角慢慢露出了笑意,微笑中噙着一丝粗制滥造的讽刺。 “不学无术,你真是讨人嫌的老板克星!就该大受社会的咒骂!”老板使劲挥动着胳膊,指着白额神驹凄切大嚷。疾言厉色,不及掩饰。心跟刀剜的一样疼,当然不会有好声气。 白额神驹并不回嘴,它丝毫没有感到不快,只发出熬夜加班回报又低的疲惫叹息。旁边看热闹的马都笑了。 气氛越加尴尬。但马场老板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物,一二三,他很快修复好了他的良心。 “英俊的少侠啊,请你不要感情用事!你知道吗,生命中总有这样一些不期而遇的时刻,一旦来临,一切都会为之改变。这样的时刻,一生中寥寥无几。眼下你既然战胜了种种不利条件相中了本店,相中了此马,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你功成名就的关键节点,万莫后悔你的选择!人要有坚定的信念!” 他还在尽一切努力想说服张二锤。脸色神态又是疲倦、又是羞愧、又是惋惜、又是坚定,幻变莫测。 “这神驹情绪波动太犀利,我怕到时候落个终身残废。” “万事万物,各有其利与其弊。一些小问题应该是可以被接受和纵容的,也许你能会体会到扣人心弦大异其趣的快乐呢!下单吧,优柔寡断是把愚蠢的刀,再踌躇,不免有些矫情了。”老板换个角度继续勇敢辩白,语气中饱含一种焦虑的期待。 “论点精辟,但硬邦邦的。这只是一匹外表肥美的野马,利弊也太分明了。你是要我喜提烦恼,快乐上西天?” “你完全可以把这个看作一此极有价值的冒险,无论如何都值得全身心投入。经此一番接触,相信少侠也知道,我说话笨拙,但都出自真心!” 这底气不太足的一句,才让张二锤真正感觉到这江湖风浪的沧桑入味。 正在这时,一只雉鸡故作醒目状,从马群马蹄间隙扑腾着,粗暴飞起,落在了白额神驹的身上! 老板和张二锤都不做声,同时愣愣地看着。 与方才的挑逗与激情截然相反,白额神驹采取了友善工友式的态度,对飞鸡毫不理会。它没什么心事的样子,木然半闭上眼,如同谦恭文静的孩子。又似在模拟落魄艺术家,一副无惧谴责与迫害、准备在这马厩里蹉跎终生的模样,场面非常具有戏剧性。 张二锤看它那慵慵的眼神,分明是决了心留在这马厩里静心写桃花源记的模样。物竞天择,对于一匹沉醉温柔乡的马来说,出去闯荡,属实太难了。 “这只鸡,是认真的吗?” “这,其实我表面是个马贩子,但我的爱好是养鸡。实话实话,这走地鸡肉质鲜嫩,少侠,若你现在下单买马,我可以再送你一只耗了无尽心血养大的正宗靓鸡。这可是别人想买都买不到的珍奇风味。”老板舔了舔嘴唇,毫无道德感的不安。 张二锤简直想给老板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天底下老板们的标配油腻话。不过某种程度上说,这的确是吐血大甩卖了。 本人为人正直,心地厚道,承此待遇,也实属理所当然。张二锤目光明晰清澈,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 “少侠你莫看白额神驹年轻气盛间中还有点肾气不足,但其实它天性宽厚,为马和善,相信它眼下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本意。” “毫无没有新意,别把真相盖得太严实了。”张二锤摇摇头,眯缝起眼睛逼视着老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喑哑。 “藏拙和含蓄才是它的好品质,如果你能够主观赏识它、情感上加以大力发展的话,它并不是那么难以捉摸的,愈欣赏才愈懂欣赏。这样,马、料全套,再搭一只走地鸡,一千二百两立刻带走,无需二话!” “这买卖听上去欠点意思。”张二锤缓缓而道,声音压得很低。他凝视着老板,索性把话挑明了。“你话如果二百两银子能够做全套,这走地鸡再送上一二十只,那便差不多了。” “少侠,你疯了。”老板用急促的低音大声说道。声调不高,但坚决又警惕。 好一个铁石心肠孜孜不倦的黑店!好一个以次充好的恶棍老板!显而易见,交易已无法达成共识。 第99章 高速马车 “罢了,如此邋里邋遢的男马,我也没有心思去驯服。”张二锤果决地摆了摆手。 人马互道珍重的眼神配合得天衣无缝。这表明白额神驹接下来依旧可以和一众母马闭关了。它又不失体面地叫唤了一声,以示欢送。 “春风得意唯有笙歌可逐,谏言苦药难入其耳,历史的发展总是惊人的相似。你次次都卖不出去,当真苦煞人也!”老板用愤怒的眼光扫了白额神驹一眼,坚定了送它上桌的决心。 但白额神驹没有被这眼神所震慑,它知道他不会真的那么残忍。清醒过来之后的白额神驹,步伐重新坚定而潇洒,嘶鸣声跟先前一样温和。 看来它是惯于打破销售规则的老演员了!张二锤很有克制力,二话不说,默默转身离开。 低低的天空重提云雨信仰,如同马场,黑咕隆咚昏暗异常,天空之上又已没有一角干净白亮之处。但此刻只有几滴稀稀落落的雨点飘落,下一轮的风雨尚未备妥。 山猪县的驿站自然也毫无意外地被笼罩在了窈冥暗影之下。 驿站门前的景观树站得笔直,浓密、参天,新雨之后,一些扶风枝条有着刚刚抽芽的细嫩,串串水珠挂在其上,一种不受压抑的自然希望正怯生生地有机生长。 “伙计,今日出发帝城的班次是在何时?” “往来帝城,半月只发车一趟。昨天刚发车,客官晚些日子再来吧。”驿站工作人员头也没抬,用胳膊肘支着脑袋,好像在打盹。 “简直毫无人性化!我今日就要出发,有没有法子?” 工作人员机械而不太情愿地扫描一眼,又低下头去。很明显,面对这样的无聊事务他已经习以为常。 “放心,经济能力有相当程度,银两不是问题。”为了更清楚地说明情况,张二锤严谨地抖了抖钱袋,姿势委婉而强硬地暗示出他的实力。 沉闷着的工作人员顿时来了精神,他腾地站了起来,脸上神采奕奕地发出了不可忽视的光。 “那是自然!驿站从来都是为大众服务的,自然有处理紧急需求的能力。客官快快这边请!” 张二锤被迅速引到了驿站后堂。驿站长正一个人静静品茗,在明解了张二锤的需求和实力之后,顿时也喜笑颜开。 “看少侠如此之急,想必定然不愿把时间虚耗在路上。” “当然。”张二锤喝下一杯茶,润了润喉。“越快越好。” “帝城与我山猪县云树遥隔简直万万有余,且经途瀴溟,此去不易。”驿站长顺着张二锤的心意,推出了他的独家服务。“我建议少侠乘坐我们的高速马车——专为您这样的重要人物而开设的。” “哦?高速马车?” “没错!快是它必不可少的紧要元素,也是我们的宗旨。”驿站长带着张二锤从后堂后门走出,展示出他口中的高速马车。“客官请看,就是这款——马车极速版!” 那是一辆豪华马车。外表微微闪着银光,贵格得来却毫不张扬。内饰是黑漆漆的山猪皮,看着就想当场进入睡眠状态。 “此车上路十年有余,经过岁月淘洗,磨合已经完全到位,有着安全稳重的乘坐指数。空间宽敞,只坐四人,尽享舒适与尊贵。而且它由双马牵引,动力澎湃。高速,低价,和乘客一样出色,实乃时代精英豪侠独一无二之选!” 听起来很是不错。但越是细看,视觉效果却越是有些骇人。张二锤看它更像是几乎绝种的边缘化旧时代产物,整车散发着意识形态研究对象的气息。 驿站长眼里充满自豪的神色,忽然使劲摇晃着马车,预备强化客人的选择信念。 “你听听,这如此……如此强烈的哐啷哐啷声!多么清脆,震撼了空气,震撼了人心!瞬间便可以打破无力的寂静,给人带来愉悦的心情。如此雅车,正好适合客官您这样有追求的人。” “我怎么听起来觉得这是一种不健康的声响。”张二锤认真地瞟着那高速马车,感觉难以言表。的确震撼——一种事实的缺憾给他带来了莫名的震撼。 驿站长的脸色没有丝毫尴尬与惊惶,沉吟了片刻,又真诚地开声。 “客官您看看这大得无可救药的轮毂!恣意驰骋,飞驰天下,江湖大可闯得!” 那车轮的确大得毫不做作,明目张胆契合高速二字。张二锤想笑,又觉得这时候应该严谨一些,他深吸一口气,把满意都吸到肚底。 “车轮不是关键,长得再成熟,也得看马。” “请放心,我们的动力马很有精气神的。每日一心一意坚持运动,脚力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气质也和市面上的黑车马不一样——跑风二里路休息大半天。” 每日坚持运动?这话不由得让张二锤又想起一心打种的白额神驹,只希望驿站的动力马不是它的野生表亲。 “怎么还有一个空的辔头?” “噢,这是我们驿站最特色的后备配置了。当动力马万一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我们的车夫就会代替马儿继续征程!我们的倔强车夫在必要的时候亦凶如野兽,牵引力不差彪马。如此史无前例的贴心设计,只为确保我们尊贵的乘客能一路拥有极致的体验,免得遭罪。” “这会不会有些浮夸了……”张二锤两眼发直,欲言又止。消费社会实在虚浮内卷,专业得有些变态,有些扭曲。但听上去好有保障,好有安全感。 “客官请放心,要相信实际!我们配备的车夫都是相当专业的,有此潜质与意愿。”驿站长善于察言观色,一再重复强调。 张二锤沉默着,但心思飞转。思考了好一阵以后,决心终于破晓,他当即二话不说包了车。 包车!这的确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超级大豪客! 驿站长脸上顿时堆起了更为灿烂的笑容,几乎有说不出话的激动。那强自按捺着的兴奋模样,似乎要亲自上场拉车一样! 接下来的交钱手续比话语简单多了,快到张二锤来不及反悔。 “多久可到帝城?” “普快马车耗时三天三夜,而我们的高速马车直达帝城中心驿站,仅需一天半。由于客官包了车,我们将派出武艺高强的十年驾龄车夫为您保驾护航,安全迅捷更不在话下!” 驿站长话音刚落,车夫和马已经闪现到位。 看上去果然足够生猛,且又干脆利落,张二锤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带着暴力性质、简单达到粗鲁的配置。 “少侠,您即刻上路么?” 张二锤诧然扭头,望着驿站长的眼睛,却只看到单纯而逼真的问询之意。他无奈地别过脸去,为避免夜长梦多,怀着不顾一切的勇气点点头。 “高速马车即刻上路!即便江湖路远,道阻且长,亦必像阴天霹雳一样瞬发而至!少侠,预祝您平安地坚持到底。” 这话像一种善譬妙喻的散装祝福,听上去只让人嘴角一抖。也不知该望它顺利如意,还是不要一语成谶。 第100章 白马寺 包车使时间显得尤其平静,和幸福。张二锤坐在高速马车之中,非常有耐心地发着呆。他心中仍感到有些恍然,但马和车都不在意。不管乘车的人如何思绪万千,这辆车都在朝着坚定的方向飞驰而去。 忽然间,急行的马车驶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烂路,剧烈的晃动惊醒了张二锤。 好生凶险的烂路!一边是山边横暴而出的巨石和高高探下的密密的枝桠,马车驶过,强硬的树枝蹭擦着车身,将漂亮的车漆点点刮掉。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十分骇人。嶙峋山石凹凸不平的路面,连大车轮亦只能磕磕绊绊,异常颠簸,车身发出抱怨般的叽叽嘎嘎的响声。间或还传来一两声滚石坠落深谷的轰响,仿佛砸在人心底,泛起一阵毫无悬念的恐慌。 这是张二锤从未经验过的晕眩状态!此刻的高速马车只有马车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跑这种路,再坚强的马车都需要一日一检。 幸而持续时间并不太长。高速马车沿着既定路线慢慢磨着,终于,一望无际的平原大路出现了!动力马顿时无拘无束撒开长腿,跑得相当轻便。 透过小巧而女性化的车窗远远望出去,张二锤不禁扯了扯嘴角。 天上只泊着几片一厢情愿的薄云,地下是被晒死的久旱。周遭全是荒漠,而且只有荒漠。视线平缓延伸,只可见一座座连绵小丘逶迤起伏——形式相差无几,光秃秃的黄沙斜坡。个别石岩从地心深处坚硬爆突而出,在赤裸裸的曝晒下,带着一种尖利冷漠的表情。 看不见真实的有生命的绿色,入目尽皆黄茅白苇,生态平衡在这里被破坏殆尽,不禁使人心生压抑。无树无草无花,连仅见的几株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也几乎是死物,剩余只有一片无尽的黄土地,感知不到一丝生命的灵气。 荒野静寂,热浪滚滚,只有马车不知疲倦地掀起一路烈性沙尘。闯荡江湖的精彩与快乐,在这里体现不了分毫。 不过,虽毫无生机,但起码平缓安乐,这足以让一切败坏心情的恐慌与苦闷被忘在脑后。一念既起,眼前之景看起来便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甚至显得壮丽可喜了。 正当午时。太阳似被死死拴在半天之中,如大火盆似的裸露着出乎意料的火热。光热投射到荒原上,能量充分释放,直漫延至遥远的天际线去。有两只蓝嘴乌鸦结伴掠过,义无反顾地直面太阳,根根黑羽自信竖起,闪着幽幽的光芒。 张二锤收起帘子和他的浑身灼热,安稳瘫坐,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响起老车夫的问询。 “客官,到了白马寺,我们休憩片刻,让马儿也缓一缓,再继续行程吧?” “白马寺?”张二锤微微撩起了门帘。 这里的景致绝类离伦,与荒漠迥然不同。落花就影,惊蝉失林,夏韵十足。日未移,暑气散,原本喧闹异常的苦热,在此处突然沉寂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白马寺乃山猪县与帝城官道上仅有的驻脚点。此处属浮屠县辖地,是县里的一处香火圣地。我走车也常在这里用餐饮马,这里跟头一样大的斋肉包和新鲜的菩提子很是不错,我们的馕饼干粮可以丢掉了。” “也好,我看马儿也累了。便稍作休整吧!”张二锤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肚子适时咕咕叫了一声。他利落地下了车。 白马寺前仍不失一路来的安静,甚至其中还夹杂了一种高傲和冷漠的气质。尤其是寺门边上那遮掩不了苍老模样的联子——白马寺内无白马,江湖路上尽江湖! 这实在不像是一间普通的寺庙。 老车夫停好马车,稍稍服侍完身上还有皮鞭疼痛的两匹动力马,也走了过来。张二锤这才发现,老车夫有着轻微的跛瘸,但腰腿精健,看样子深藏的武艺确实非同小可。 “客官您看近旁那边,高高的那一座,便是浮屠县的标志性旅游圣地浮屠山了。”老车夫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大山说道。 张二锤顺着他的所指望去,果然风光不错!所有的荒凉此刻已经完全崩塌,大自然的装束跟前面开败了的腔调背道而驰,生鲜起死回生。 然而,张二锤深觉眼前所见洛阳纸贵的一切,比先前的茫茫荒漠更显不真实,让人生出虚度光阴的欲念。眯着眼睛高高地望着天边,仍然刺眼而烤人,他切身参悟到了一种官觉扭曲和超现实体验的境地。 “过了浮屠山,再兜过九龙山,可就要到帝城啦!”老车夫口中已切换上说得不太流利帝城话。但听起来既斯文又理性,简直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跑了十年马车的浪人。 终点临近,张二锤也很激动。但他没接话,径直走入了寺内。 “……恭请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太阳菩萨、月亮菩萨、星星菩萨、财神爷菩萨、弥勒菩萨、无量菩萨、太上老君、龙王爷、山神爷、土地公公、老祖嫩祖,托请你们全部簇拥着大力保佑,保佑我们冚家大窦、长辈晚辈、子子孙孙一帆风顺,长命百岁。个个都要活到一百岁,哦不,一百二十岁。记得还要加强保佑我们人畜兴旺、无灾无痛、财运亨通、搬砖顺利、文武进步、事事顺心。闯荡江湖要出人头地,立德立功,梦想成真。对了,隔离屋那王婆子你们也可以顺手保佑一下,昨天她杀了一只鸡给我端了一大盘。对了,对面那陈老头你们可千万不要管,他养那死狗老在我们门前撒尿……总之,拜托了,来日我一定给你们上大香、供烧猪……” 一个老婆婆正在菩萨面前伶俐着口齿。她态度稳稳地蜷缩着身子,头埋在地上,满怀决绝的虔敬,念念叨叨,非常投入。遥远的意愿神圣的情怀,她恨不得把心底的计划记事本摊出来给菩萨看着逐条照做。似乎被一种神秘力量裹挟着,她招魂似的念祷越说越激动,快把各路慈悲菩萨都呛得喘不过气了。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阵势,张二锤微微一愣。看来香烟缭绕的寂静,特别适合诉说生锈的心事和啰唆的期望。 第101章 棺材送终 “这里总有这些真正做事缩手缩脚、发白日梦就打起精神的人。”老车夫对这些见惯不怪,小声笑道。他的脸色中微带厌倦和不屑。 “人生时晴时雨,艰难变幻,有许多不平,实质的一登龙门当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们还能有点期盼,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张二锤也笑了笑,边说边捏着新鲜出炉的斋肉包,就着老车夫递过来的茶饮,一口一口吃着。包子口感松软,但的确很大个,一只吃半天都没吃完。 “随便搞点什么既神秘又花哨的昏庸仪式,跟菩萨拉家常一样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废话,便想与人生相安无事,真当这些迷信雕像是妙手神医了。便真是妙手神医,又凭什么给她庇佑,再说了,世间苦难人那么多,如何保得过来?眼看长期如此仍没什么进展,也不晓得醒悟,依然不死心。” “这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刻苦用功。许多事情身不由己,你就别操心过重,拿自己的悲壮感和英雄主义去度量他们意志薄弱的作为了。”张二锤轻轻摇摇头。 “凭假设性的神明威力便想化身一个成功的农民,气力不是拿来白白浪费到这些无谓事情上的。”凭自己本事吃饭的老车夫实在对求神拜佛嗤之以鼻。 “我想他们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老车夫似乎仍有些愤愤然,猛喝了一杯茶,却只是嗫嚅着双唇,不再开声。但他实在没必要欺瞒自己,他那早被江湖捶打清醒的经验,毫无遮蔽地展现在脸上。 “再没本事的菩萨,都有给予人安慰的能力。能带来一丝安全感,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鼓励。这其实很能发挥令人满意的慈悲温热,可大大疏通他们的心理负担,教晓他们坚持坚毅面对生活。” 人生路千差万别,世人自有选择,无可厚非。张二锤抬眼看了看仍在不断向菩萨提要求的老婆婆,她喉咙发出来的声音劲气没有一丝消沉,果然犀利。 二人很快便吃喝停当,准备重新上路。他们各提着一抽菩提子正要走出门时,外头忽然吹入来一阵同样神神道道的风。风里夹着轻沙,呜呜咽咽,一阵紧似一阵,颤抖着响应心跳,弥漫而开。 张二锤连忙护住菩提子,眼角捎到了横挡在寺门中央的一副新木棺材! 棺材做工粗糙,漆也没上,显然未经精雕细刻,美妙的原木香气随风入鼻,很有味道。真是蹊跷,张二锤惊愕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老车夫却只神秘地一眨眼,笑了笑。又是一副习惯成自然的姿态。 “这也不是什么招人稀罕的事。白马寺毕竟单薄,平日里还会以停灵存梓为生。以往生意好的时候,由廊下到寺内,都满列着填了瓤子的棺木,那场景可甚是渗人。我估计白马寺在这方面的收成相当不错。”老车夫轻轻从棺材与大门之间挤了出去,有些剐蹭。“不过,这停放得也太不道德了,哪有这样堵门的!素质低没道德!” 张二锤恍然,再度瞅了一眼,也跟了出去。 一个粗犷的虬髯大汉正坐在寺门阶前,一手按着头顶,眼睛闭着眉头皱着,不说一句话。 大汉五大三粗,满脸粗暴横肉,加之此刻摆出的散发着丝丝怨恨气息的姿态,十足一个社会公害的样子。他的脑壳却意外像个嫩小孩的屁股一样光滑,有日光落在其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显而易见,大汉全身的毛发都集中了在沧桑的两腮。 张二锤也看得出,大汉曾为了保住迅速荒芜的头顶上的每一根毛发,没有什么江湖郎中的偏方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什么信仰他没有求助过,更没有什么代价他没有付出过。 不过,如今他应该再也感觉不到什么拥堵和烦闷了。 张二锤轻轻一笑,潇洒上车。 “客官坐稳了!” 老车夫扬起鞭子,鞭梢在空中自在翻卷,发出噼啪的几声脆响,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马车启动,马车加速。 “若行车好运条件充足,不消两个时辰,我们便可到达帝城中心驿站了。”老车夫交代了一句之后,便开始全情投入专心驾车。 张二锤端坐在车内,继续闭目养神。马车驶入主干道的轻微颠簸,响应着风的开怀呼啸,催动了人的思绪。吃饱喝足的身体缓缓静息,更促使思绪远飘。到了帝城之后,嗯,该如何行动呢……那姑娘的身影又浮现出来……不对,经济发展是硬道理,先找那个富家公子朱二聚上一聚吧…… 只可惜,世事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老天爷永远不会轻易便遂人愿。 “停车!” 比风声更嘹亮的是人声。道旁传来的一声高喝打断了老车夫的顺利计划,打断了张二锤的澎湃思潮。 健马一声惊嘶,老车夫娴熟地勒缰,收住马力,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出声的正是先前那个虬髯大汉!此刻,他连人带棺材挡在了高速马车前方。 “我也是去往帝城,刚好顺路,便也送我一程吧。”他打了一个手势。原来他并非前往白马寺停灵之人。 “莫名其妙!我们是驿站专线直达车,半途不上客!赶紧让开!”面对虬髯大汉的阻挡,老车夫火气十足,连声怒叱。 马儿有着崇高的精神品质,只默默喷着鼻息,倒换着蹄子,不时伸卷长舌。 虬髯大汉半眯着眼,沉默不语。 “不过如果你执意上车的话,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意思到位也不是不可以。”老车夫迟疑片刻,咳了一声,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转瞬消散在风里。 这一句,他没有先请问包车雇主的意见。 “我没有钱,但这车,我一定要坐。”可想而知,虬髯大汉对拦车显然蓄谋已久。 “真是离了大谱,断无可能!” “车钱是没有了。不过,我不坐免费车。这一口新棺,便送与二位。小是小了点,但你们挤一挤,总还是能躺得下的。”大汉忽而冷然一笑,有些讥讽地阴笑道。他的话里透着低成本的送终意味,同时一手拖过棺材,重重拍了拍盖面,臂力不错的样子。 老车夫愣了一下,头皮一阵麻胀,转而怒目圆睁地瞪着大汉,脸色马上阴沉起来,猛然间爆发出一身的杀气,狂暴之焰贼亮。 “如此狂妄,那你得问问我手中的马鞭同意不同意了!” 老车夫已知来者不善。但他临危不惧,手中的马鞭暗地里加了几分气力,迅速抖开,啪啪爆响。 敌不动,我不动。老车夫的精气神凝聚,全力防备着,积蓄待发。 “哦?”装作诧异的问号飘出,自然而温和。虬髯大汉垂下了头,神色也微微凝定下来,眼皮一眨也不眨,像个一向谦和的柔顺君子,似对身前的杀机毫无知觉。 “你最好想清想楚,霸王车不是谁都可以……” 老车夫话口未完,虬髯大汉忽地肌肉一紧,以雷霆之势操起了棺材,迎着人马声势凛然地直拍而下! 第102章 辣手霸王车 老车夫心头一凛,忽生警觉。他的反应也不慢,马鞭瞬间出手,鞭影酷烈,招式凌厉!一声爆响震撼长空,强硬的棺材竟在半空中被软鞭击碎,木块登时片片零落! 十年经验加持之下,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然而,未待老车夫深入品味自己的得意之时,虬髯大汉已在木屑纷飞之中杀出,快若闪电,来得好生霸道!庞大的身形舒展有序,手腕无声无息的轻转之间,便扯住了马鞭,并轻而易举夺了去。 老车夫面色一变,心中不免涌起了大大的惊愕。不过,眼下虽明显有着说不出的凶险,他仍保持牛一样的倔强,不肯就此罢手。他有他的职责所在。 只见老车夫一拍驭座,便硬着头皮狂悍飞扑而出。但只一瞬间,斗志和人都惨叫一声,他仓皇的身形带着更大的震骇跌回到了车座之上! 一切平息了下来。 只有风还在呼啸,且似乎越发强盛,如浪涛汹涌起伏,卷起了无稽的荒尘。 “现在可是绿灯了,驾马起程吧!”新乘客上了车,只平静地交代了一句,便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帘子。他没有用力嘲笑老车夫,命令式的口吻也很是温和。 老车夫两片唇仍有些发颤,缓了缓几乎要背过去的气,这时才咳出一口淤血。他勉力把乱冲的气血平静了下来,轻轻冲马吧嗒起嘴。 高速马车继续上路,匆匆前进。驶入平整正道之后,车速瞬间提了起来。 “辣手霸王车,很好,的确深藏不露。”老车夫虽然明显颤抖着心虚和慌张,但还保持着一股绵软的勇气。他似乎还想要狡辩一番,好给包车的张二锤一个交代。 “停嘴!”虬髯大汉沉着脸,大吼了一声,震得人耳膜疼。 老车夫怔怔地红了脸,顿觉尴尬万分。 “不过,你虽然只用三招便击败了我,但你很清楚,我也让你微微冒了一次冷汗。”老车夫神色难堪,却屏住了呼吸,仍还执着地想挽回一点颜面。 “长舌聒噪,老头你这是犯了江湖冒险家的大忌。再吱吱喳喳,你这一生就要提前结束了。”虬髯大汉看着车头的目光忽然一凝,出口便有着强硬的威势,阴恻恻的似欲再度出手。 这危险相貌,这脾气秉性,本来沉默着已叫人发怵,此刻气息提起,就变得更为明显了。 便是隔着门帘,老车夫仍是被噎了一下,他心头一阵激灵,身形一抖,似乎喘气也不是,擦汗也不是。虽然心中还是沉甸甸的,却苦笑一下不敢再吭声。 “好好驾你的车,若能令我满意,或者会选择原谅你损毁棺材之罪。” 这个建议既合理又安全。 武艺高强的老车夫收起了他满心疲惫、失魂落魄的无所适从之感,脸上忽现神采,恢复如前。同时带着一种讨好的热情侧着脑袋微微致意。 他挺直脊背,扯紧套绳,热烈地为他心爱的事业继续发力,像一个准备赴汤蹈火的大豪侠。高高扬鞭,把尴尬的气氛全留在了身后。 高速马车安静飞驰。 张二锤凝神谛听,除了老车夫不时的吆喝声,便只有猎猎风声回荡在耳边了。 肥壮的动力马披着随风飘动的鬃毛,似乎越跑越有劲,车子微微晃荡间,已从荒漠完全进入绿野,身后却仍带起一路蒙眬风尘。 虬髯大汉慢吞吞地从窗外移回目光。手指泰然自若敲着车窗,饶有兴致地盯着张二锤,仿佛张二锤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姑娘。 “这马车真不错。” 虬髯大汉突然对着张二锤开声说话,声音低沉,发音清晰而准确。冷冰冰的态度仍板在脸上,他的嘴角却是微微扯了扯。 张二锤像垂头沉思着,不开口,连动也不动。 “双马发动,还挺带劲儿的。有无拘无束的粗暴激烈,同时还能兼顾舒适欢快,完美的均衡和谐,不寻常,真不错。如此架势,只拉一个人的话真浪费。” 从大汉情不自禁溢出来的肯定赞叹中可以感受到,他似乎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的确。”张二锤眉毛微微一动,丢开遐想,从普通的顿悟中懒懒地睁眼醒来。他非常沉着,本不想做声,但忍不住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给了一个礼貌回应。 三百两从山猪县到帝城,这简直是富豪快乐车,当然不错了。阔绰成就幸福,但心痛亦不合节拍地伴随快乐油然而生。 “出远门能坐上这样的马车,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兄台有见地。我之所以包车,也是这个原因。” “讲究,懂享受!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你一路孤苦伶仃,我真替你感到懊恼。因为更重要的,不是坐什么马车,而是与谁同行。” “哦?” “幸而你现在遇到了我,如此,今生足矣。我将是你最后这段路途上的活跃伙伴!”大汉的嗓音和眼神中都充满了莫名的震颤。 他从容愉快地整理了下他的低胸上衣。衣服体现出了优雅的裁缝技巧,但毫不符合传统标准。他的胸部特别发达,里面的暴力胸毛特别招徕眼球,由于营养供应到位,长得异常黝黑、浓密、鬈曲,一派强烈富足的气象,显得突兀,还有几分滑稽。但着实令人窒息! 大汉还换了个坐姿,异质独特的姿态在马车这个局促的空间里尽情发挥豪兴,更为放荡,体格健壮展露无遗。 “如此说来,我这寂寂旅途,能偶遇兄台,还当真有缘,其妙无比!在下不胜荣幸。”张二锤半闭着眼睛,耸耸肩膀。 马车仍在自顾自有节奏地迅速行进着。车内两人这时似乎处得奇妙而和睦。 “那可不。”虬髯大汉喜形于色,目不转睛更坚定地望着张二锤,炯炯的目光里尽是痛快。“你都不知道,我等你等到花儿也谢了。” 张二锤轻吸着气,理智坦率地蹙起了眉毛。他知道这虬髯大汉并非善茬,觉得有事情会发生,却没料到自己竟是他不安好心的坚定目标。 第103章 绝命屠夫 “上天不负苦心人,此番出征尚算顺利,我终是等到了你。” 沉默了一会儿,大汉再度开口说话。面上笑着,语气里却是多了些冷淡而严厉的意味,他开始努力使人感到惶恐和不安。 “你为何要等我?”张二锤不明白大汉这话背后的意义,感到有些离奇,捉摸不透。但一种包车贵族的非凡气概仍使他面色不变镇定如常。 “自然有要事。”虬髯大汉眼睛含笑,闪着无法克制的喜悦和自得的光芒。他使着眼色,忍着强烈的内心激动,又严肃地添了一句。“只不过,山长水远去找太浪费脚力,便只好勉为其难出城候着你了。幸好结果告诉我,我并非在感情用事。” 他流露出相当的巧妙自满,好像非常认同自己的精明抉择。 “你这是自作主张挑了个刁钻的时间来故意邂我一逅啊!”张二锤听得一头雾水,心中更为不解。“你认识我?” “不认识。今儿是我们初次会面,相信亦将是最后一次。若要山水再相逢,得下世了。” “那你找我作甚?” 张二锤扬扬眉毛,定定望着虬髯大汉。他不免越加感到奇怪,一种精神上的疲倦让他紊乱踌躇。这真叫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杀人。”虬髯大汉泰然直率,肆无忌惮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冷静而残酷。他认真地克制着自己,仍保持着彬彬有礼,不过亡命徒的本质终于耐不住,已经泄露而出了。 “这毫不客气的理由真是瘦骨嶙峋!不过,我却不喜欢杀人。” “哦?你不喜欢?”大汉直直地瞪着张二锤。 “满手血腥,只会给我的肉体和精神积累滑稽可笑的无名恶意。” “说得在理。而且,我看你嫩生生的,这个小身板确实怎么也不像个脚踏实地的屠夫。”虬髯大汉没有和张二锤争辩,只直视着他,讥讽而悲哀地摇摇头。 “我当然不像。屠夫只在鱼肉之肆,岂会在和蔼可亲的大自然环抱中,如此悠闲坐在这高速马车之上。” “你错了。为何不会?我就是正儿八经的屠夫。” 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忽然顺着虬髯大汉的智力倾向忙碌起来。看得出,他很为自己爽快说出这句话而得意,自顾自嘿嘿嘿地笑了,笑声断断续续,就像是高速马车此刻微微的颠簸,把笑声从他的肚子里全震了出来。 张二锤不由自主地微微张着嘴,没有继续说出话来。外面响起嘚嘚蹄声,路面已经变得更为坚硬平整,虽仍阒无人迹,但显然已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 “屠夫?我不很认同你的身份。我看你讲话歪嘴斜眼阴阳怪气的,除了这一身糟糕的横肉和未进化完全的乱毛,其余一切天资平平,你更像个妨碍光明的幼稚宦官。”张二锤语音抑扬顿挫,用心演绎着眼前的可笑古怪。 车厢里的安静顿时异常明亮。空气稀薄,辽阔的沉默有着勃勃的风度,显得漫长而清楚。 “你在做蠢事,在无知地浪费你人生中最后最好的时光。你要知道,惹恼冷酷而又严厉的绝命屠夫,绝不是明智之举。” 虬髯大汉坐直了身子,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他眼中向阳的愤怒越来越嘈杂。伪装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脱缰的冰冷。 “绝命屠夫?好唬人的名头。只可惜,这又不是荒山野林,强壮鲜艳的青天白日之下,只怕无物可屠。” “自然是有的。” 屠夫慢慢眨着眼睛,边说边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地脱掉了上衣。神情仍在节制着,举止流利而自信。强烈的胸毛此刻毅然决然完全暴露了出来,看着那架势,仿佛准备要缠住整辆马车。 “哦,在哪里?”张二锤把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又作势看了看窗外,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丝毫警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我?” “没错。”屠夫无所顾忌地盯着张二锤,又露出非常友善的一笑。真挚的愉快,透露着大模大样的机灵。 “太糟了。我与你无冤无仇,只怕你是找错了人。”张二锤瞟了屠夫一眼,不胜惶恐的表情富于天真。“你好好看清楚,也许完全毫无必要借机发挥你的屠夫神技。” “作为一个屠夫,他最清楚的就是他的目标。确定不移的信念是无可争议的。” “胡乱盲冲直撞,周街惹是生非,那是破坏社会稳定的恐怖分子,不是好屠夫。” “何其悲哀!你听听,瞧瞧给你惯得,这正派道德人士的腔调!”屠夫露出淡漠而略带几分嘲弄的神情,面上横肉涌动,带着激动的颤音,责问里的讥讽大大加码。“不知你此前对山猪会大肆屠戮、斩尽杀绝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涌起这种有失为人身份、良心备受谴责的感觉。” 张二锤下意识地一愣,而后玩味着微微一笑。 果然事出有因,这背后原来藏着不可忽视的动机。他还以为有什么令人莫测的非凡神秘,原来放出异彩的还是死而未僵的山猪会。这话又唤醒了他的记忆,种种不良情绪自然而然唏嘘地涌上了心头。 事情真是复杂而有趣。 “原来如此。难怪精神品质和道德基础像刚睡醒一样脆弱,浑身充满黩武主义。不过讲开又讲,我还是得承认,你不太适合绝命屠夫这个称号。” “适合不适合,你很快就会见识到了。” “你心存着为那群阶级霸权的烂山猪复仇的非分之想?”张二锤瞥过屠夫一眼,笑眯眯地问道。他话语和表情里蕴涵着的蔑视指控,毫不避讳无可怀疑。 屠夫脸上的激动和悲痛更为明显可见。他漠然望了望窗外掠过的山野,简洁明了地哼了一声。 “不然你当我闲来无事跑出来消遣,真当坐你这破车好宝贵?” “精辟!坦白说,我本来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一句话便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车厢里似乎霎时间涌起了一股无形的实质力量,突如其来瞬间吞没了张二锤!连悦耳的风声车声,都成了青筋突起高亢激越的变奏曲。 节奏感越来越清晰了,暴力性质已不可调和。 第104章 丢人现眼 不过,绝命屠夫奋力一怒带来的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明显没造成什么震撼力,张二锤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望着自己。 绝命屠夫微皱着眉头隐隐咳了一声,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在做着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认为你个锤子!蠢货,你内心比外表更天真。请你搞清楚,我是来弄死你的!” “张口就咬,够直白。不过,虽然怪不好意思的,但无论如何,我选择拒绝。” “你罪孽深重,受歼天经地义。我个人宣布,你已经有充分的权利和理由享用死亡了。”绝命屠夫带着谴责高声驳斥张二锤,话说得随便又坚定,冷漠又平淡。 这种尽力诋毁他人的话,听起来就有点不自然。张二锤叹了口气,仍是很不赞成地摇摇头。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对着绝命屠夫兜口兜面发射出生意盎然的讽刺。 “诚恳接受惩罚吧,不会很痛的。” “看来同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你还是该与烂山猪一视同仁。你确定不肯妥协于正义的现实,不去反省思考其中的缘由?” “爱莫能助,上路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绝命屠夫向前探着身子,露出一脸好心的神色。他预备动手的肢体语言也十分坦白。 “自然是有的,我要讲的话多了。不过我现在不想讲。而且,我为何要对你讲?“ 绝命屠夫的脸恰如其分地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睛发着冷光,在半明半暗中打量着张二锤。 “莫如此不识好歹。现在不讲,那可就没机会再讲了。”屠夫沉吟了片刻,轻蔑地嘲笑道。“看在我们同车共行的份上,我或者会替你传达一番。你知道,我本来没有这个义务的。” 多真诚的坦率!这本该是一个多么仁慈善良的人啊! 屠夫的目光和声调越发深沉,动作却慢悠悠的——温柔抚擦屠刀的动作。他悄无声息间掏出了一把屠刀。寒气十足,这显然一柄杀人的利器。 “一辈子那么长,要讲话,大把时间。当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不值得我浪费口水。” “一辈子是长,但你这一辈子,快到头了。”绝命屠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二锤一眼,笑了起来。 他那违禁的快感大概主要来源于他胆大而活跃的想象。 “你那光光的脑袋里转的什么谬论念头。口气挺大,只怕是隔壁听话。我倒不这么觉得。”张二锤一面瞧着他,一面一本正经地弄着衣袖。完全没把绝命屠夫的威胁放在眼内。 “立即拔出你贤良淑德的剑!我要你当场忏悔得罪了我!”绝命屠夫经已无法克制,不由分说挣脱了平心静气的束缚,屠刀猛然直指张二锤。 西斜的辉光从半掀的窗帘间小心翼翼地透进车厢,幽暗反响模糊不清,在存在与不存在间怪诞地摇曳颤动着。 “我的表达方式,你会见到的。不过,这并非你的主场。我和我的心志,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绝命屠夫可以左右的。” “小子,你苟留人世的时光很有限了,作威作福还如此嚣张!你下辈子记得不是什么人物都能惹的,尤其罗二刀就是其中一个。”绝命屠夫两眼直视着张二锤,胡髯和胸毛一齐抖动。 “罗二刀?原来是因为他啊!造化所弄,说起他,我真是非常难过。” “你动了我细佬,现在就是哭得再大声,也难逃一死。你去地狱面壁思过吧!” “啊,那头老山猪是你细佬?你说是你爹我还相信。”张二锤脸上一愣,不觉哑然失笑。他鄙夷地晃着脑袋,继续侃侃而谈,火上浇油毫不客气。“不足道的家伙,就他活脱脱一碌碌庸流,手脚活泼,功夫简单,谈得上惹谈得上人物?跟他动过手,我真的难过,毕竟说出来我都感觉丢人现眼,折了我的名头。” 无可置疑,这是极大的羞辱。 “混账东西!”屠夫露出一脸的难堪,心平气和已瞬间哆嗦着碎落一地。“你的大招就是喷粪嚼蛆?一言以蔽之纯属扯淡!我看你还算个醒目仔,没曾想如此不堪!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瞧瞧是不行了。佛祖宽恕我!我现在马上就要将我体验到的所有痛苦、悲戚、愤怒与绝望,全部加诸敌身了!” “你也信佛?好呀,不妨试试让佛光照射下我。快点!”张二锤抬起脸瞧了瞧他。 “奇奇怪怪的遗言!我真心替你感到遗憾。快说世界再见吧。” 绝命屠夫一言既出,攀谈马上停止! 他现在已不打算真给张二锤说世界再见的机会了。压抑着的愤懑徒然爆发,屠刀猛地一抬,勠力探出! 侧影霍闪,明光锃亮,贼亮!这一刀便把屠夫引以为豪的负勇斗狠和干脆利落做了淋漓尽致的诠释。刀气之中还掺杂了一股生腥之味,气息极盛,几让人产生幻觉。 他显然真的是个长期杀生的基层屠夫! 张二锤抽空叹了一声,而后扼住了机会之神的心,微微一个侧身,顺势一导,错开了绝命屠夫的屠刀,同时臂腕发力,掌心一收,毫无顾忌地袭上了屠夫的胸口! 好柔软的胸毛! 但张二锤没有丝毫停顿,又只一眨眼的工夫,指掌诡诈而突兀地扇落屠夫的脸上。 绝命屠夫的出手没有一丝优柔寡断,屠刀却落了空。张二锤同样没有多余的繁文缛节,而且技击手法相当巧妙,与世迥异,完全在规则之外,让人措手不及。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绝命屠夫怔了怔,捂着微微涨红的腮帮子,嘴唇直颤。只是挨了一掌,但脸上却如同被人操起大石砸了一样痛——有一种因为面子上的痛而衍生出来的、难以忍受的恼火和愁苦在攻心。 “还以为你这鸟枪换炮的山猪大佬是什么巨擘屠魔,还气势汹汹亲自出马,看来也不过如此!”张二锤面带浅笑,忽闪着眼睛,淡淡说道。他在衣衫上擦了擦手掌,摩挲着指头,细致打量着绝命屠夫,神情颇自玩味。“脸上猪肉横生,皮肤松弛,看起来还反光反光的,显然你忙于日常工作而不太注重生活品质,最多是个自以为是的低端屠夫。跟你交手同样丢人现眼,早点收皮啦,回你的菜市场好好劏鸡杀鸭吧!” 词锋犀利,好像还真中了要害。一番言辞之下,绝命屠夫顿时越加怒形于色,热血一涌,五脏六腑都难受极了,气息也变得紊乱!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受辱,这本该是他施予别人的虐待! 第105章 大刀即正义 绝命屠夫暗自急促喘了几口大气,很快便舒缓了过来。 小小的失慎,绝不至于使得一个无双的屠夫就此沉溺不起!他眼珠左右一转,心思已然百变。又暗自度量了一会,脸上重新现出一抹戾色。 “什么鸡什么鸭,我现在要劏猪!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绝命屠夫罗一刀的犟脾气!”绝命屠夫心火剧烈燃烧着,面却冷然,用十分可怜张二锤的语气低吼道。 一刀二刀!菜肉市场捡回来的钢铁名字,果然是笨拙俗气的两兄弟。张二锤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差点笑出声来。 罗一刀不作理会,他已经拨好了算盘。定了定心神,一声低啸之下,屠刀再次突闪,干净利索地向着张二锤便当胸刺出! 绝命屠夫当然断非臃肿无能之辈。 他出手快而上进,勇悍险峻大胜先前。凌厉清澈的大刀,被当作硬悍抖擞的匕首,在光暗气势的推波助澜之下,显得肃然威重,来势汹汹! 这极具勇气和担当的一刀,罗一刀信心十足。 激变再起,张二锤心里微微有些惊诧,面上仍旧言笑晏晏,镇定恬淡之中微带鄙薄,眼里也现了寒芒。 “非常乐意奉陪。” 张二锤话音未落,屠刀已近身前! 他踏踏实实扭动腰肢用力闪避,然而罗一刀的刀势此刻仿佛诡异入了神,一刀接一刀虚招不断,且流窜不定,轨迹构思缜密而实在。 一个不觉之间,张二锤的衣裳忽被拖刀裂开,齐线而断,散发着寒气的刀刃离他的娇嫩肌肤只差分毫! 张二锤眉头皱起,迅速提气,腰身并发,然而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一时的臂肘横支,似乎亦只能勉强格挡。甚至在二人的不断交接之中,张二锤轻松不羁已荡然无存,他的境况好像越发显得忧切! 而正在这时,罗二刀一心一意如附骨之疽的动作,却忽然敛起停了下来。 “趁现在,尽情后悔你在人间的所作所为吧!” 车厢里面变得很闷。张二锤低着头,他平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他有些搞不清楚罗一刀的意图。 眼下的情况显然已完全掌控在手中,罗一刀非常满意。望着张二锤的低迷,他心里本来挺受用的,但张二锤竟没有想象中的狼狈,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不爽。 “放心,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胸襟大方,值得一赞。想当初我宰山猪的时候,也是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一刀两断,绝不残忍的。”张二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脱口而出。他连头也懒得抬一下,语气中也充满讥诮,可以说是为罗一刀的兴奋推涛作浪。 “很好!无礼但合理!我欣赏你。大刀即正义,锋利便真理,这也是我信奉的准则。”罗一刀睥睨着张二锤,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忽然有点喜欢你这个人了,就容许你在这讨人喜的马车上过世吧。” 罗一刀狷狂倨傲的声音冷如刀锋,笑容有点疯狂,最后僵在脸上,犹如刀刻之痕。在他眼里,张二锤已像短命禽兽般死在了他的刀下。 “胡咧咧的废话也太多了,是把下辈子的都提前讲了吗?你有那闲工夫,不如耍多两招花招给我看看。” 听得此话,罗一刀脸上的笑容霎时全部消失了。他一脸惋惜地盯着张二锤看了很久,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条条青筋,内里涌动着难控的暴戾冲动。 “那你受死吧!” 罗一刀言下之意至诚至真,张二锤噤口不语。 方寸车厢之间,战事倏然继续。屠刀提了速,运使更凶,张二锤的长剑同样不由自主一闪而出。 刀剑交织,虚幻如梦。缠斗之初,力道尚还控制得很好,全往对方身上倾泻。但二人相斗渐酣,仿佛根本不顾身处何地,出手全不留力,往复来返,数十回合眨眼而过。 场面还没有黑白分明。 但正在此时,刀光忽然映上张二锤的脸颊,致命杀劫异动! 处于这种情景下,张二锤却仍旁若无人,立身不动,仿佛没有看见。刀刃临身之际,他只猛然晃动一下身子,五指立扣,看似非常随意般挥出!手势似慢实急,在混元诀的推动之下,比刀剑更要迅捷凌厉。 虚影重重密晃,蔚为奇观,凶险无数! 罗一刀瞠目称奇,收招停了一刹,折腰趋避却仍是不及,顿显左支右绌。心头才生警觉,肋下已隐隐作痛!危急关头他竭尽全力急切躲闪,面色仍是不得不陡地一变。 局势稍停。只坐了两个人的豪华马车厢里,载满了空寂和沉默。置身凝静其中,茫然与随意更显得非比寻常。 罗一刀痛苦而木讷地扭着脸,握刀的手亦已微微地有些颤。五内俱堵,心旌摇曳,他突然想要毫无自信地当场大声呻吟起来。 他把状态理想化了,这个结果让他觉得有些艰涩难懂——难以预料、难以琢磨。他甚至感受到了死亡的诱惑,心意恍惚中,气息一瞬间萎弱了不少。 “你这是什么乡下招数?”犹豫了下,罗一刀带着戒慎的惨淡,不甘心地问道。他神情显得怔怔的,透露着不解。 张二锤倚背默然静坐,望着车顶,腰身更加标挺,只眨了眨眼睛最终什么都没说。 “有些奇妙,可惜不多。”一种充满伪装及掩饰的辩白无力发出。罗一刀匆匆地看了张二锤一眼,自我认知感受仍强作不羁又沉着。 张二锤嘴角抽搐了几下。 “我克己待人与世无争,只间中打抱一下小不平。本不愿同你一般见识,但奈何我终究有思想有感情,不要是个委曲求全的人。既然你真心实意想要尖叫,我满足你。”张二锤定定望着罗一刀,幽幽说道。顿了片刻,目光又是冷冷一闪。“痛苦大多是人为自行造成的。秃头,我最恨死秃头了。毛线没有,屁话挺多。” 罗二刀怒目圆睁,一下子就控制不住脾气了,愤怒形迹再度大露,简直要从头顶喷薄而出! 自从五年前他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慢慢凋零、直至完全绝迹以来,他最讨厌就是听到秃头二字!他试验了九九八十一种敏感药物,并切身践行了神秘巫师好心提及的辅助秘方,这一生所有的辛劳积蓄都献给了脑袋,而唯一的收获,是最后手上多了一条平庸巫师的性命。 不止是秘方无效,更是因为其中一个情有独钟的配方甚至使得他的头部肿胀腐烂、又痒又臭,让别人久久不能忘怀! “别再浪费大家时间,我一向讨厌逆来顺受,主张以刀剑化敌为飞灰。大刀即正义,你说得不错,来,继续,让我化死你。” 第106章 江湖大害 罗一刀的愤怒已然完全实质化,如火般灼人的目光坚定不移地射在张二锤脸上。他握紧了刀柄,毫不掩饰他的咬牙切齿。 “好,好,好得很!不愧是够胆审判山猪会的江湖保安。你的确有点有资格和权利看不起人,看来,接下来还需要一场鏖战。” 正当张二锤期待着罗一刀的声调之高亢突出,会让自己看到一副动脉迸裂的新鲜景象时,却只见罗一刀的身子突然离座而起,耀眼的刀光闪着银芒,竟若星奔川骛,已直往自己脑门劈落! 绝命屠夫恼羞成怒,他竟把车厢当成了翱翔的天空,打算一击毙命。 刀果为百兵之师,阳刚之劲确实非同小可。此刻当头劈落,很有威势,足够霸气!从这一刀就可以看得出,罗一刀这一身功夫的确彪悍扎实,算得上行家里手,不可小觑! 张二锤当下不再犹豫,收起了轻蔑之心,全力运起混元诀。 剑光游击,顿时更快如闪电。铛的一声,刀剑交缠继而弹开之际,张二锤忽然一个探手,又是直截了当送出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当胸一掌! 他这一掌看似轻得离谱,好像是想为罗一刀拂落衣衫上的风尘一样,可也顺便拂落了罗二刀的信心。 罗一刀不由心头骇异,身子勉力扭转间,他以出色的技巧被瞬间击退!像个冒失鬼一样,重重撞在车厢之上,吐血坠落!他的心与车身一齐剧烈地晃动起来,脸色变得煞白,连抬头都有点力不从心。 一时间风云色变,风雨飘摇,罗一刀觉得大出意外,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忽竟莫名自觉,得以全身而退,已属邀天之幸!他的刀光似乎只给人透露传达了惊鸿一瞥的法则痕迹,而无连贯性的实际伤害力。 但罗一刀显然是个不信邪的人。 他狠狠抹掉嘴角的血迹,面露坚决之色。重哼一声后,他像个叛逆期的老头,又捏紧了刀柄。此刻,他再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待气势完全成熟之极,骤然刀起! 车厢内寒光四射,罗一刀像要普渡众生一般,动作比刚才更要快了一点。 只是,穷尽者临危,势盈者必亏。这一切在张二锤眼中却是显得那么的平淡庸俗,他全不在意,心里微微一动不禁复又生出一点鄙薄之意。 沉思已罢,张二锤猛一抬腕,绝尘一剑,顷刻间后发制人,一道血痕毫无征兆出现在罗一刀肩颈之上。 差上半寸,绝命屠夫就当场绝命了! 罗一刀顿时色变,唇角动了动,心下不由得窝窝囊囊地发了寒发了虚。眼下的他,再没有了本身复杂且多样化的颇佳风采。 他死死盯着张二锤,额上慢慢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滴滴无声滚落。他尽全力止住身体的颤栗,收刀蓄势。 “无需强自作势了。以专业的标准来看,事实上,你手上的只是摆地摊的散装招数,最多体现出你劳动阶层说不清的勤力,而非犀利。你的耍花枪表演无可非议,富有住家女性风致,的确像个能干的娘们儿。这世间的屠夫,莫非都如此绝顶么?” 罗一刀的耳边在轰鸣,腮上的肌肉抽搐着,人几乎被呛得失去了灵性。 “民意不可违,公道在人心。你如此泯灭良心、残暴刁钻、欺负武林同道,我就是拼着筋脉受损,也要为江湖除掉你这大害!” 他的申诉技巧与道德标准皆非常逼真。谁才是江湖大害?张二锤听得一蹙眉头。 罗一刀容色忽正,鼓足了士气,生活经验社会经验瞬间膨胀,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跳出胸腔,眼前的危局茁壮累人、刻不容缓。 面色和动作看上去都很严肃,居然还敢挣扎! 勇气可嘉,不过,再如何固执地豁出去,也并不能修复那已愚钝的身心之劣势。这只是一种讽刺式的迷失坚韧。 张二锤凝眼打量,洞若观火,突然无声慨叹一句,心中深深长叹。 手上剑势忽然一起一转,出招沛然酣快,混元诀三篇瞬时叠加,剑影幢幢,剑意连绵不绝,飘忽间又似浩浩荡荡倾泻而出,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疏狂之意,如热浪般席卷而去! 针尖麦芒,刀剑锵然,罗一刀尽受张二锤节制,连连咋舌,苦苦支撑。 然而快意剑势一发难收,声势从车厢中迸发四射,直欲裂日碎云,压服天地,一时无两! 高速马车的车厢已然尽毁,但动力马全当无事般飞奔着,似乎无暇顾及身后发生的任何事。 马儿可以不顾一切,但深陷其中的罗一刀不能。 长剑神采飞扬,风华繁茂,大有傲啸江湖、无人能与争锋之势!这是性命攸关的大挑战,罗一刀大气也无暇喘上多余一口,手下更使尽了十二分气力。他苟且而细心地活着,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此刻仅能保持一点基本的平衡。他心中已全无求胜屠人之意,只求保得大厦不倾。 不妥! 一念刚落,罗一刀只见剑影纵横,骤然间一条泛白剑气飞撒而过,牵动摄住了他的心思!这一式使他感到头皮一麻,整个人立遭不测,进入完全心碎状态! 重浊声响变得沉静,张二锤缓缓收剑。此刻几乎完全敞篷的车厢上,光线十分鲜明,温和地覆罩着一言不发、静如磐石的两人。 张二锤余力未竟,罗一刀已面色黯然,功散神耗。他掌心里不断冒出冷汗,屠刀已然握不稳了,高高在上的复仇心和自尊心早已统统完蛋。他明显地露出了精疲力竭之态,半点也不掩饰他的低落。 他终究错了。 这是一场省心的对决。张二锤剑出若大气游虹,招招皆胜。本质上,是单方面垄断的强势主义碾压,与水火之势的鏖战完全不沾边。 两人之间显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罗一刀努力了,但没能成功。 忽然剑光又是一闪,一道血痕现出。罗一刀的脖颈上,血忽然狂飙而出! 罗一刀感到毛骨悚然,末路般的惶恐使他浑身发抖,又像害羞得不知所措般愣在当场,继而僵化。慢慢地,呈死白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切的微笑。 痛苦有迹可循,绝望无边无际。 第107章 天下第三 动力马仍在忘情地撒蹄飞奔。从官道周边的景致看来,此处应该离帝城不远了。 旅途即将抵达终点,但绝命屠夫居然还没有倒下。 他的身子依然直直端坐着,看起来似乎有一种滑稽的、对眼前一切毫无畏惧的荒谬感。一个满身血腥的屠夫,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倒下的。 只是很可惜,无论再如何坚强,他也无法屠杀任何东西了。这个肌肉大块、胡子缭绕、屠刀明亮的光头佬,正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城市的边缘无力难受! 罗一刀自然也意识到致命危险的关键所在,他的手死命捂住脖子,但很明显于事无补。血仍在不断漫溢出来。迟疑了一下,很快,他放下了愤怒的拳头——是无力垂下,同时脸上也露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他忽然间觉得周身又冷又热,感到自己在虚空中一直下坠,在无底的黑暗深渊中一直下坠。 脸上早已血色全无,他眼皮耷拉着,目光灰散,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气若游丝、颓然欲睡,浑身除疲惫无力外已一无所有。一番狂乱的激情交战想来如恍然一梦,只是灵魂已安生,再醒更无期。 人生在世,罗一刀当然知道生死无常,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挣扎得如此昏庸无能、这般可怜兮兮。可是已经再无力拼搏,也没有机会重来了。血还在不断滋滋喷着,牛头马面都已催了三遍,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即便他还是不大相信这是事实。 张二锤望着眼前,叹了口气,再度平静地拔出了剑。最后时刻,他同意免除罗一刀的所有痛苦,干脆利落送其上路。 车身微微晃荡,罗一刀的首级沿着来路飞一般向后倒退。他瞪大的眼里满是恐惧和讶异,而后瞬间没在了道旁的草丛里。充满暴力及悲剧性,他的脑袋如同一个沉重的负担终于被舍了下,只掀起一股淡淡的轻尘,很快无意义地消散、远去。 高速马车仍然万事不关心般飞奔着,秩序稳定一如既往。 呼啸的风声在不觉间已经平静了好多。进入帝城象征范围,似乎进入了特定的气候领域。热烈而完整的夏天也早已来到了这里,不过近晚的水汽还是有点重。 张二锤发觉空气湿度不低,有些清冽湿润的曛曛迷离。他淡淡地看着窗外,没有舒心,没有兴奋,也没有悲痛,没有怜悯,客观地说,此刻他唯觉意兴阑珊。 风沙轻了,日已将暮。天上是熟悉的云卷云舒,远方的斜晖渐渐分明。太阳虽然已在西沉,但天色依然明亮辉煌着,干净谐和,有如神圣之光。张二锤在动静相宜之中享受着天地间幻变着的光线。入目的山野间落满了浓重的晚霞,最远处的山脉轮廓开始淡化,有一种虚假浪漫主义倾向的意味。 又过了好半晌,张二锤忽觉心中一紧,腹间的热流默默变得强烈。他的呆愣情怀瞬间被冲了散,低头看了看染红的衣裳,不由得打住所有发散的兴头。 衣裳下摆已经被血完全浸得鲜红,而且血迹还在漫延着。张二锤明确知道,这上面并非尽是罗一刀喷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甚至此时此刻,已基本全是自己的血。 绝命屠夫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刀划过了张二锤的腰腹,刀势措不及防,刀劲十足,狠得差一些将他拦腰斩断。眼下开膛破肚的结果,已是他极限的临危反应。看着满腹心事从伤口流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剧痛宛如长着利齿的过山鼠,拼命撕咬和吞噬着他的躯体和灵魂。 张二锤屏住呼吸,平静的眉头皱了起来。入门级的自信此刻变得稀稀拉拉。一个野生屠夫便已如此凶险,想想便觉着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是那么的冠冕堂皇。天下第二,如今他真的想修改一下当时口出天下第二的语气。 太靠前那是自欺欺人。也许天下间的高手真的多如牛毛,强中自有强中手,谁又敢为自己的无往不胜打包票!老头说得对,做人的确不可狂妄自大,要低调。张二锤严肃认真地想着。 要不以后就天下第三好了。 如同落日被浅云遮边,张二锤觉得自己忽然从纯粹的人世日常中跳脱了出去,像一条无法翻身的咸鱼一样,又像是个才华横溢但纠结不清且不完整的句点。 腰腹微微扯动,又是一热。他止住了喉咙里骤然涌起的灼热,茫然地望着周边的所有景物,好像希望其中的某某可以告诉他,此刻该作如何感受,该如何应对。但他意识到,这显然不太现实。 时间鸦雀无声如水缓淌,这是个疲惫的黄昏。 马车和时间都还在由衷朴直地往前狂奔,疾驶如飞之间,渐渐被夕阳拉长了影子。路面已越发平整,大大的车轱辘飞快地辗过,不见灰尘飘扬,只抛下了一路的流血和死亡。 张二锤换了个稍微舒坦一些的坐姿,仍在尽力探首马车之外的世界。天地间的景致已与他从前的所见大有不同。目光越过前面一片神秘的黑色丛林,已可看得见直冲云霄的城楼与旗帜。正及车怠马烦之际,人生的转捩点——庞大的帝城似已近在眼前,模糊可见。 富有又傲慢的夕阳还未完全落下,赤裸裸的月亮就淡淡地勾在了在天边。张二锤疲态显露,眼帘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蒙住了这路上的所有景色。 他沉默着,努力地撑着脑袋,可与之相反,意识正在衰弱下去,一落千丈般向下沉沉坠着。外界的声音也变得像棉絮一样轻飘飘,远离了他的耳边。 他正在失去意识。 刚挣扎着想开声交代老车夫一句,张二锤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便晕厥了过去。最后的一丝强烈而无端的意识只能用来祈祷——但愿夜半钟声到客车之时,等着他的是光亮与生命。 第108章 一枕南柯 眼前一片黑暗。 张二锤极目而视,但除却无尽的反常黑暗,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像瞎了一样站着、胡乱走着,想要看清一切,但一切都无法感知。整个世界所有的光都已被黑暗吞噬,这一刻,他感到极其不自在。 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自己经已肠穿肚烂,身受重伤且状况急剧恶化,但眼下他活动了一下腰腿肌肉,发觉手脚完全可以自由伸展,自己的身子骨似乎完好无缺。这让他一头雾水。 正当他疑窦丛生之际,远处忽然亮起了一团微弱的光,紧接着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了出来。 张二锤不禁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很快,那道人影慢慢走近,面目清晰了起来。 “老头!”张二锤诧异地皱起眉,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他的紧张也油然而生。 来人竟是已许久不见的师父!张二锤深感震惊地注视着他——看着他不言不语地一直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老头原本灰白的头发中,夹杂了更多的银丝,似乎更老了一些。他的胡须也已经留得很长了,微微飘荡着,并不邋遢。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袍子,但整个人却显得儒雅高贵。领口中露出的不太发达的老肌肉,映衬着那平易近人的笑,使得他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活生生的老头!这……这怎么可能! 张二锤此时此刻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他期待着老头会以低沉的嗓音来一句好久不见,但老头并没有应话。 老头的表情平静得一本正经,他同样定定地望着张二锤,但脸上却只是显露着少见的含糊的微笑。 张二锤忍不住纳闷儿。这时,他的脑海中有了一种怀疑——谜一样的这里,莫非是人死后的去处!根据老头的出现,按常识判断应是如此。一念及此,他感到一股尖锐的寒气再次蹿上脊背。 “老头,这是哪里?到底为什么我也会在这里……”惴惴不安地思忖片刻,张二锤再度开声。他带着异样的感觉发问,又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等着答案。 但很可惜,老头却仍是对他置之不理,似乎只是耐着性子盯着他,神情毫无抑扬顿挫之变。 张二锤脸上浮现出苦笑,毫不掩饰遗憾的神色。 “老头,何解你会毫发无损……”张二锤掂量着眼前,小声嘟囔道。他面色凝重,声调仍是颤悠悠的。 老头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笑,但笑容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惯常的讽刺,不一会儿,又变得意味深长。他仍不言不语,然而张二锤完全可以从他锐利的眼神中感受到非常清晰的轻佻和癫狂。 正当张二锤疑惑着准备再度开口之时,老头若无其事地对着他挑了一下眼神,便毫不犹豫地转身飞身而去! 张二锤不禁咂舌,脸上闪过惊愕表情的同时,提起身法便迅速追了去。但即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撵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头的身影仍是越飘越远。最后若化为齑粉般,连着微弱的光一同完全消失了。 老头的速度篇何时练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张二锤停住了脚,眼睛瞪得大大的。 世界重新被黑暗笼罩沉寂下来,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气氛更加令人窒息,使人越发不寒而栗。一切如同荒唐透顶、子虚乌有的天方奇谭,仿佛从未真正发生过。 张二锤痛苦地闭上双眼,一股挫败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尽量平复呼吸,然而疑惑和不安仍源源不断。 浑然不觉间,忽而一道让人惊叹的光芒又穿过了他的眼皮。睁开眼时,视野开朗了不少。 境况大相径庭,与老头现身之时迥然不同。这道光很是明亮,虽然周围依然被厚重的黑暗包裹着。张二锤不由得心头一震。但他没有过分惊慌失措,只是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平静地做着迎接的准备。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小花似乎长大成熟了许多。她换了个及肩短发,一双大眼睛还是和以往一样,笑意盈盈的,但她的目光此刻却仿佛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她的面容显得精致而怪异,让人看着有些心惊。身子娇柔依旧,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间越来越清晰。 张二锤被这始料未及的情况惊呆了。他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露骨而又强烈。条件反射般毫不迟疑便伸手要将李小花揽入怀里。 然而,他的手出人意料地从李小花的身影中划了过去! 这只是一道幻影!张二锤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了失望,但转眼却又神经兮兮地笑了一笑。他早应该预料到这一结果。 擅自对已经不在人世的人抱有期待,到底是自己不自量力的妄想。知其不可而为之,结果只能是注定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张二锤叹了口气,无奈地陷入了沉默,只呆呆地看着眼前。 但眼下自己又处于什么状态?这般盲目的境地实在让人沮丧。张二锤不禁再度绷紧神经,相当疲惫地环视着周遭的黑暗,最后目光又落到李小花身上。 但未待他再细细看清她的面容,光亮骤然间开始溃不成军,她的身影很快便原地慢慢黯淡了下去。他再度茫然伸手想要抓住,可惜仍然落了空。 一切动静又都从世界上消失了。 先前的所有画面却都在张二锤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眼下这样的反差令人难以接受。 睁开眼与闭上眼无甚差别,周遭只有前如出一辙的黑暗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张二锤忽然有一种半梦半醒的错觉,杂乱无章的思绪和梦境在不断交替变换,他心中越发苦涩难当,精神濒于崩溃。 事到如今,他经已明白了这只是一场幻梦。他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有一种来不及惨叫就丧命的荒唐,他不禁又是一阵晕眩。 他记得世界已经黑了很久,而且还在继续黑着,此刻连气温也下降了不少。他忽然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想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却始终毫无头绪。 很快,他的目光便涣散了去,思绪立刻抓住时机,滑向危险的深渊,完全沉没了下去。 第1章 服务到家 张二锤从一个普通熟睡者的单调呼吸中醒来时,天色同样正近傍晚。 太阳落山了,晚霞斜斜地以橙红色的光斑将窗户帘子的侧影巧妙地描绘在另一面墙上。渐暗的光明哲保身般摇曳在无穷含义的黑暗之外。 枕簟透凉,屋里清爽。空无的清静肆意涌动,非常有质感。 张二锤努力睁大迷迷糊糊的双眼,好像他才刚刚晕过去一样,又如同处于令人窒息的经验梦境或一种潜意识的孤立状态之中。 然而他的念头只是一个幻觉。 眼前一切显然都是真实的存在。他切切实实受了伤,肚腹上小心翼翼的修补手段正一丝不苟地提醒着他曾几乎英勇捐躯。 当然了,此时此刻,他已活在全新版本的日子中。 光暗相互侵蚀又相互敬重,让张二锤忽然觉得有种重生的感觉。他躺在床上,心中为前尘起伏依旧,但已开始冷静而清醒地思考起来。 如今他到了帝城,手头上又有了宗门使命的线索,日子的确已足够鲜活肥美。虽然那只是一个泥泞而模糊的不确定因素,但不管怎么样,能知道准备从何着手已经是一个天大的恩赐了。 张二锤正面忖度起自己的身体。他微微翻动了一下身子,动作显得迟钝又滑稽。眨了一眼睁得疲累的眸子,他发觉自己似乎连视力似乎也变差了。他本如朝阳般年轻,如今竟隐约透露着一股朦朦胧胧的瘦弱老头的气息。脑袋昏昏沉沉的,瘦长的身躯萎靡不振,每一寸都酸痛极了,难受得要死——那感觉就像前一晚酗了假酒到天亮,翌日醒转伴随而来的惯例的无尽苦痛。 少年乘车入帝城,鹘似身轻蝶似狂。张二锤曾以为的血脉贲张的宿命,美好且强烈的注定,如今一跛一跛失算了。一如斜阳低垂,余晖短浅。他面带自嘲,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感到羞愧悲哀。 隐约中,张二锤又仿佛听见了无以名之的低声嘈杂,幽灵般时强时弱,仿佛长月山里老朽而漏雨的屋顶,充斥着低廉的无助、惊愕或是伤感,以及愚蠢的疲惫。 长月山! 哎,梦里还家不当归。张二锤控制不了自己,一念至此,又难以遏制地想起了他辽阔的乡下,想起了那平常亦多变的天时,他的梦境中亦总是展现着类似的殷勤。 他总是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长月山里凄楚暗淡的雨声在脑海中清楚回荡。许是他内心纵容的缘故,萦绕在脑海中的始终是那个翠竹蔚蓬的多竹居和烧成炭的不完整的废墟,二者交互更迭,彼此毗连。过去的生活景象依然历历可辨,像一个忧伤的长梦,一次次地袭击他,来回搓磨描绘出让他痛觉无限的架构。 他的人是搭高速马车来了,他的心却还在原地等车。毋庸置疑,对于一颗心始终因循苟且的人,过去比起现在更有着无可比拟的战术优势。 张二锤放弃起床操作,接着脑中一片空白,无所谓地瘫着。他直瞪着空白的窗口,黑暗接踵而来出力堆积,警备森严的窗帘像马上就要坠下去。他毕竟不是陈年旧事的专家,凭着直觉迅速反应,转开了脑袋,非常镇静。 夕阳西下时,人总会别无所求。但其实就整体机能而言,他目前还算不错。绷带让理想中的痛苦缺乏反应,病床限制了他戕害自己的活跃行为。他足够强壮,残酷苦痛显然将日益缩小,一切都会迅速恢复。 张二锤喘着粗气,延伸的思绪自行减速,注意力回到了眼前。旧痛楚的纠缠无以为继,已经消失无踪。他回过神来之后,眼睛绽放光芒,所处之处的翠竹黄花这才清晰起来。 目光所及,是一片守口如瓶的沉默。光线从橙黄到绯红又变得苍白,张二锤几乎判断不了精确的时辰。 “立足天地,为己为人。创巨痛深,休于一针!” 一幅措辞奇奇怪怪又有着标准大口气风格的字,同样在晚影中保持缄默,保持着它微微的反射光。 这显然是一间医馆。 规模不大,但很正式。原始空间里相关的定义、典范和环境规划,建立了绝对的神圣医馆形象,普遍要素组合建构起了整个医学逻辑价值体系。 两壁墙边是被年月赋予了深棕色的皮开肉绽的老木柜,一格格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满了名字——细檬、白桑、黄芩、悬菊、角活、麻黄、河川草、牛蒡子、夜交藤、紫花地丁等等等等琳琅满目不可胜数,但每一样东西都安稳地放在它所属的地方,各得其所。秩序,精确,全副武装,有着臻善信条,完备精英本草文化的礼赞。 这里比苦茶叔杂乱不堪的药房要小上一号,却显然是足够当它爷爷的存在。 浓浓的药香深沉弥漫,堆砌起强心的力量,挑引起踏实的希望和期待。张二锤眼中带着疲惫,进出鼻孔的气息却平缓而有力。真不赖,尤其是对一个病人来说,十分友好。处于秘而不宣的古老药效的正中心,他有一种意识清明的愉悦,他张开嘴,缓缓舒了一口浊气,甚至产生了强烈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现在的确是可以松口气的时刻。张二锤眯起眼来,更仔细打量着。天色更暗了,医馆里的一切却变得更为清晰,仿佛自带奇特无比的神秘光辉。 病床对面墙上,只占了大半面墙的一幅锦旗冷静地宣示自己的存在——医者无敌,一针见效!语气较那幅字犹有过之。大而空,整得大夫武艺无双,像要称霸江湖一样。锦旗边上还挂满了应该是病家们酬谢的各种小锦旗、匾额、徽章,诸如“下凡医神”、“回春妙手”、“肛门止痛王”、“灾难克星”、“济世悬壶”、“先天性郎中”、“杏林魔手”、“足疗大师”、“人体回形针”之类的,比药材还多,显眼而生动,并且很是风光,明确想要使人肃然起敬。字字句句真心流露,估计没有涉及什么不法暴利。 张二锤大受震撼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后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的,是那夸张的锦旗旁糊贴着的一张类似温馨提示一样的东西——服务到家,死了包售后,丧葬业务一条龙。 如此坦率、如此系统化的贴心周到,彻底惊艳了他的心肝! 第2章 主治医师 张二锤吃惊地打量着,心中的感慨让两行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浸湿病床。看来这医馆传统与前卫并行不悖,知心与疏离摆荡于存在与真理之间。他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不过也无须质疑,医殡仪式之间又的确有着很强的共通性。 往下是一方红木长桌,桌上搁着笔墨纸砚和看诊工具,大夫在那里诊病、开方、拉家常,很有自由发挥的空间。侧墙还挂有麻姑献寿的中堂画轴,两旁对联野性地张扬着——“馆里无凡草,手上有绝活”!与其他发光的资质设施配套成龙,严肃单纯又协调一致。 除了病人候诊休息的长木凳显得比较落魄外,所有灵丹方药、陈设格局、药橱柜台、字幅匾额、加工药具、室内康复健身装置,均沉淀着耐人寻味的神气,既琐碎又中产,全透露出一种古老而又名贵的姿态和魅力,使得这里看起来就像一间高出于整个世界之上的万年老字号。 夜的声息蹑手蹑脚带露而来,天还没完全黑透。屋内的一切仍恪尽职守,静悄悄地候在原地。虽然毫无生命一动不动,意义却确凿无疑淋漓尽致,显然超越了物理自身,处处昭彰着非凡的承诺,从容不迫、绝不拘谨地提供了一种极具知名度的保证。 张二锤在薄暗中久久凝视着这严谨而牢固的医馆世界,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返本还原重新做人了。皮囊生动,他切实体会到自己已经重新焕发甚至升华了年轻靓仔该有的活力。 这确确实实是一间功成名就的灵魂医馆。 清风徐来,墙上的无敌大锦旗微微晃摆了起来,折腾着它兴风作浪的过剩精力。 此时明亮已无暇他顾,不知不觉中已逐渐退化,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医馆里,像无声铺上了一层不再喧嚣的灰烬。也许世事向来如此,所有天衣无缝的靓丽都有褪淡的时候。回应美妙人生的唯一方式,是始终相信光。俯临深渊,眼里要容下那些煞有介事的墨渍,不是胆怯的一抹黑便好。 张二锤的目光茫然地随着锦旗摇来晃去,陷入沉思。紧接着,黑暗很快便完全击退了光明,笼罩了一切。 夜晚通常长满尖刺蔓须,但如此馨和的医馆之夜,应该不会。正当张二锤无限沉溺在闲逸的幻想中时,医馆门外忽然传来了开锁声。 门竟然从外面锁住了?! 张二锤诧异着,一道身影轻快利落地闪了进来,而后重又迅速把门关上,动作略显鬼祟和恐慌,像是个贼人潜入医馆偷药,又似乎他正在摆脱身后的夺命追兵。 跟他一齐涌进屋里的夏夜骤风被大门切断,让人心满意足的安宁美好瞬间恢复。他不慌不忙地在红木桌上放下身上挂着的箱子,屋内哄然亮起了灯火。浓浓黑暗和沉寂被有力驱散。 “七日,整整七日,你终于醒了。”他没有回过头,不紧不慢地开声。 张二锤默不作声地瞟着那人古怪的背影,眼神尖锐。灯火蔓延到了极限,医馆里的气氛凝然不动,更使人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醉心。 “你那伤几乎让你断作两截,一般神仙看了都要摇头。幸亏我医眼通天,同时在你身上翻到了药。果然老话说得好,就毒蛇就有救命草。”那人终于转过身来,眼睛明亮平静地俯瞰着张二锤,目光和声调毫不拐弯抹角。 什么?苦茶叔那速效金疮药!完犊子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张二锤忽然不寒而栗,一个哆嗦,面色一苦,双眼盈满了泪水。 “不过即便如此,那日要是再晚半刻钟,没有我的出手,你这么个大好青年,现在估计都已经躺在阎王爷怀里了。” 张二锤仍然没有说话。他对自己的状况了如指掌,知道那人说得不错。 “讲开又讲,你这种神奇吊命金疮药连我都还是第一次见,效果的确不错,我得找个时间好好研究研究。” 说完,那人不自觉地用手抚弄了一下鬓边,笑了笑。他的面色颇富争议性,似乎既想说明张二锤受伤之严重,又想表达这一切对于他而言仿佛不值一提。 张二锤心中对速效金疮药并无太高的评价,他眼下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个人。 他的身子严峻端庄地挺立着,一袭白堇色的长袍正全心致力于对他体面而权威的身份进行合理渲染,使得他匀称朴素的身材彰示出雅致大夫的味道。疏叶枝头的脑门当然是成熟大夫的标配,泛着红光的端正额头更说明了他脑中肥沃、天赋很高且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时期。张二锤毫无顾忌地细细打量着。哇,好一张剑走偏锋的脸!他规规矩矩的面庞像个九成新的花楸果,只微微皱皮,保养效果值得肯定,又娇嫩又老到。半固定的微笑在其上落了户,职业式的坚决热情可见一斑。此刻他的双臂顺势垂着,但七平八稳显然肥壮有力,显见他身为高级人体维修工的灵巧手艺,大大完善了他的背景身份。 他整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十分发达,完全没有年老力衰的迹象,当真是典型的医圣模范,完全配得起满屋的锦旗。若在如此大夫手下都无力回天,那自然是死也该瞑目了。 “看够了没?停下你好奇而充满夸奖企图的扫描。”他略有微词地眨巴着眼皮,懒洋洋地露出雪亮如刀的牙。他往一旁挪了一下身子,坐了下来,紧接着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桌子。 空气中充满了明静,气氛轻松愉快。 张二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依然装作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愣愣地不吭声。移开目光又沉吟半晌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这是哪?“ “小伙子,你被破开的是白白嫩嫩的肚子,不是脑壳。”他含着莫名其妙的笑望着张二锤,花楸果上微带嗤笑。“很明显,这是救你扶你的医馆。” “我还未至于认为这里是屠宰场,除非它的确人面兽心。” “无敌医馆。医者无敌,一针见效!伤者入我门来,命运就此改变!”他嘿嘿笑了,用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指着墙上挂着的锦旗,满脸的骄傲显得有声有色。 张二锤又看了看与大夫彼此呼应的锦旗,脸上沉静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你就是无敌医馆的主治医师?”张二锤轻轻侧起身子,饶有意味但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夫笑着举了举手掌,做了个如假包换的姿势。提到这个,他显然很感兴趣,未开口已提前快乐得脸上发了光。 第3章 一针见效 “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正是无敌医馆的坐堂医师一针见效贾一针。你好彩啦,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遇到无敌医馆遇到我。你要知道,我是一名慎重而谦虚的正经大夫,乃是享誉帝城且极具影响力、千里挑万里拣的外伤圣手,江湖人称一针见效,民间名头帝城药王,同时我还兼职帝城治保会副会长,乃名正言顺的安全大使。一般人想我出手,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一针以低沉有力的声音作了一个简短而彻底的自我介绍。言语间带着一丝轻松随意,但口气也十分笃定,让人无从反驳。 “并非我夸口,帝城之内,哦不,天下间,与我水平相当的大致不超于一掌之数,超越我的,那是根本还未出世……” 贾一针喝了一口茶,得意地咂咂嘴,转动了两下脖颈并松了松指骨,眼睛越加闪闪发光。这似乎完全出于真诚的表达,强烈地展示出了他的身价,自信的沉稳中带着一丝肃穆的贵气。 张二锤直愣愣地看着这活泼好动的坐堂医师,很是吃惊,但仍然保持着冷静。看来这个大夫的开诚布公有些与众不同,引以为荣得不太合乎情理,再让他为所欲为装腔作势下去就没趣了。 “真这么猛鬼吗?那我的伤怎么到现在还未……”张二锤皱眉琢磨了一阵,嘴角现出一丝笑意,翻起眼来不怀好意地瞅了瞅贾一针。 贾一针慢慢地从墙上收回目光,似乎暗暗不爽又有些惭愧般的泄气。他侧目瞥了一瞥张二锤,用力平复着心境,努力装出庄重的样子。 “你在迷糊中,我给你施了针,你敢说如今你的身子毫无知觉?” “健康状况还算良好。似乎的确一切都在好转了,甚至有种焕然一新的幸福感觉。”张二锤老实回答,脸上同时焕发出亚健康的光辉。 “这不就对了嘛!我就说嘛,我一针下去,本自该人丁兴旺六畜欢腾的!” “不对,这离你的广告宣传差得有些远。再说了,用的还是我的药!”张二锤十分不相信地抬起了眉毛。 “可能你的身板有些异于常人,逢凶化吉的奇效起得要慢一些。你大可放心,我其实已经怼过你好多针了。无论如何,总有一针顶使的,你就等着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吧!” 倒了大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张二锤像低血糖来袭般微微闭上双眼,身子忽然颤抖。一种乱七八糟的恼火激动瞬间强力地占有了他。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儿哽咽。 “表里不一,前后不搭,果然是虚假宣传!你的一针见效,莫非是时不时来一针才能奏效的意思?” 贾一针有些惴惴地扭过脸去,垂着脑袋不再夸耀胜利。膘肥体壮的手一时间笨拙得无处安放,只是他那额头,依旧泛着干干净净的红光。 医馆里开始散发出一种寿终正寝的味道,闷到快令人窒息。 在室内绕行的轻柔之风隐约可见,来了又走,消失得很快。它同时采取了适当的行动,疑神疑鬼般拽着卷走了屋里无法辨识而又清透的沉重。 虚幻时光变得更为寂静无声,单调而平静。小心谨慎的光线之外,聚集包围着他们的毫无例外是昏昏沉沉的幽暗。 明昏势正两立,无分轩轾,彼此拒绝让步,无可妥协。 贾一针打量了一下四肢伸开的张二锤,似乎在进行重新评估,很快他清醒地挺直身子,鼓起了他作为一个老汉的勇气,首先打破了噎住两人的沉默。 “事情其实往往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肤浅。表象瞬息万变,而我的一颗医心乃久经磨炼的固实之物。” 贾一针的声音风格改变了,再度昂扬着理所当然和严谨强权。字句清楚入耳,张二锤保持着麻木的沉默。 “你还不晓得如何基于善意去窥视事物的内部原理。我的治疗方针及深掘仪式也许偶或扣人心弦,但保证全部正正经经慎始敬终,且会节制使用。” 这话直接促请张二锤开始苦恼。 “节制这个词在你口中真是自由又空洞,连轮廓都带着粗野的开放性。”张二锤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滚烫烫的鄙夷。“你的神秘主义手法的确值得深思,难怪我昏睡了这么久,甚至现在我能感觉我浑身都是野蛮的针伤……” “胡说!我每次都怼在同一个针孔的,绝无差池!” “啊?” 这光听着就觉得有超越疼痛的绝望。张二锤惊慌失色,浑身直打颤,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开始衰竭。 贾一针也察觉到了自己慷慨直白的劲头过了火,一眨眼睛,连忙停住。 “总之,细节抽象说来话长,但眼下你实在无需提心吊胆无需纠结。既已发生,你的身子也快乐而满足且准备恢复,这便已是大功告成,足够了。” “我这是在回光返照的阶段吧?” “是病痛灼干了你的脑壳,使你像个空药罐一样,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地陷入盲目而荒谬的混乱当中。”贾一针的脸部表情十分丰富,既严厉又温柔,既从容又轻蔑,既冷淡又骄傲。“你对撕心的痛切毫无所悉。要不是我,回光?你回个锤子!我明确告诉你,你这并不是什么临死前的挽歌,不是畸形的回光返照,是切切实实水到渠成的好转!” 张二锤捕捉到贾一针的眼神,轻薄、稀疏,但不转不闪,有着经验老到的肯定,这是一种奇怪的安心保证。于是他心头萦绕着的愁闷思绪缓缓收敛,但他下定决心,等好过来之后定要把这些都恶狠狠地记在日记里。 “对了,言归正传。究竟所因何故,你会被人伤得如此之重?”贾一针眼睛没望着张二锤。他看着锦旗,摸了摸他的喉结,摆出等待回答的姿势。 “大概是我的正义形象太让人妒忌了吧。老实本分的靓仔什么时候都总要遭罪。” “这多大仇啊?拦腰一刀,要将你的心肝脾肺肾都全部揭露而出!” “微不足道的小烦恼。这只是偶然事件,不说也罢。”张二锤摇摇头,努力作出命若悬丝亦无所谓的样子。 “刀势再往下一点,你便有了真正哀莫大于心死的仪式感。便是能救回来,这辈子的心境,都该变得安宁祥和了。”贾一针目光转到张二锤脸上,同样摇了摇头,且笑了起来。“现在连提也不敢再提,怪可怜的!如此看来,当初你惹上的不愧是又粗又硬的家伙。” 张二锤顿时羞愤难当,咬紧牙关,憋红了脸不吭声。如今他心里的天下第二,再度短促而脆裂地碎了一地。 第4章 庄稼青年 也许是身子尚在病中的缘故,张二锤的眼皮忽而有些发沉,又像个半身进了墓穴的幸存者,突然有一种痛苦的回忆突然掠过他的心头。他把脸侧向一边,流露出一个虚脱伤者最恍惚最单纯的苍凉疲惫。 “猛到这种程度?我可得替你当时身陷泥泞、岌岌可危的处境,补捏一把大冷汗。”贾一针望着张二锤的反应,说着,还低眉耷眼作势就往他的红光额头抹了一把。 这更像是在全力以赴地把他的紧张和惶悚传染给张二锤。但张二锤此刻反而从半步一蹶不振之中回复了过来。 “其实吧,当时的刀光剑影,倒也并未落魄到生关死劫无法形容的田地。毕竟怎么说,我也是个好样的小伙子。” “的确称得上好样。少年人,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功夫倒是相当不错。”贾一针向张二锤挤了挤眼。 这话使张二锤大感诧异。他心中一凛,抬起眼,面色波动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是如何得知我武功骇世、剑技通天、身法绝尘的?难道即便我受了濒死重伤,气质仍出尘到如此明显的地步?” 贾一针白了张二锤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久久没动。他不为张二锤的话感到惊讶,似乎看透了事件喧嚣和辉煌的本质般,会心微笑自由释放。 “能和绝命屠夫交手,惟论见性,我断估你定非凡夫俗子。” “什么屠夫?什么俗子?” “你无需装聋作哑矢口否认。这实属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用猜也知的小儿科。绝命屠夫的手势,我见得多了,每次看到都叫人震惊。你是难得的一个我能救活下来的,可谓万幸。”贾一针的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自信而又洒脱。 张二锤过了好一阵子才接受了这一事实。 “莫非你……你与他识得?!”如此无巧不成书!这一下张二锤是真的运足了气力大吃了一惊,他迟疑得有些口吃,心头有种分辨不清前景的沉重。 “强大的绝命屠夫罗一刀,虽生性孤僻又感情用事,但无可否认,他拥有着绝佳的刚劲天赋与实用的使刀技巧。简直就是炽热激情的代言人,像屠夫界的艺术家一样,坚实,卓越。” 如此赤裸裸的重视、不遗余力的赞美,让张二锤听得一阵木然。 医馆里的悄然更为浑然忘我,一切仿佛静止了。时间就在这一方天地里那么无声无息地缓缓淌着。空气有些闷有些热,灯火平静,却仿佛别具一番意味。 这贾一针该不是绝命屠夫的野生亲爹吧!大意失荆州了,如此简直是残羊入虎口!张二锤的目光带着试探意味紧紧咬着贾一针,他无法控制大量紧张而时尚的想象力的自由驰骋。 不过贾一针却无动于衷,停下来的话头生死相续。 “这非人屠夫就像他的名号一般,非常霸道,他有着毫无纪律化的矜强自满,受不了任何悖逆,不合其意的人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头用来练刀的模特猪。他的血腥残暴已是公认的常规,声名狼藉早传遍了帝城,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贾一针语气平淡,脸上不动声色,只有唇角微微咧掠起一缕冷笑。 出乎意料,答案并没有张二锤所想的杂交。屋里的灯火似乎一下子心满意足地大亮了起来。 “我初到帝城,且还是躺着进来的。还未来得及了解这些令人钦佩的黑暗事迹呢。”张二锤松了口气,暗自安抚了跌跌撞撞的心,沉吟片刻,露出蓄意无知的表情。 “看得出。”贾一针在红木医桌后坐了下来。“你身上有着一种仰慕且勇于挑战大都市文明的传统乡村特色,和冒冒失失的不妥协的认知。” “你的洞察力还真非凡,点评又真情流露且宽容大度。但我不是绝命屠夫那样的恶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刻意凸显、直截了当。” “你说你不是一个敬畏佛祖、刚从乡下出来谋生的勤劳庄稼青年,我都不相信。”平静又合乎逻辑的语气,贾一针对张二锤的态度予以强而有力的充分认可。 张二锤猛觉心中一痛,他低估了听贾一针讲话所需的意志力。他那快将耗尽的精力实在不足以支撑滴水不漏的起伏。 如果天意允许的话,张二锤想马上一跃而起,让屠龙神剑教训教训这个大夫,然后袖手看看他如何大显身手给他自己治疗剑伤。 但张二锤是个心慈面软又冷静克己且没有侵犯性的人。他宽和淳良,不忍伤害世间的任一生灵,他能挺住残酷世界对他的要挟或摧毁。 “我是铿锵的杀猪猛男,不是蹒跚的庄稼糟汉。”张二锤的手指缓缓摸过雕花床沿,提刀追猪的那种快感忽然又浮上了心头。他的呼吸声音慢而低沉,有一点兴奋的意思。 “我现在只好奇,你一个杀猪的庄稼青年,凭的是什么,竟能惹动绝命屠夫因你而出马?”贾一针动了兴致。这好像实在让人难解,他紧皱起额头,双目放光。 张二锤僵着不动,直起眼望向天花板,眼中空茫聚集。他的神情忽然有些变了,凭空生出一种扭捏来。 “莫非,我长得是他喜欢的类型?我的存在就像一颗招蜂引蝶的启明星,对绝命屠夫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吸他?” “我有理由假设,是我引得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走了来,伺机将我全身心地来污辱!”张二锤说着还露出了一丝羞涩不安的神色。 风云不惊,屋内一时又安静了下来。一种可疑的毫无生气的寂静。迷迷蒙蒙的灯火晃动不止顿时刺眼,仿佛要把张二锤幽委曲折的做作心态当场晒死。 “漫天瞎扯一派胡言!”贾一针先是一愕,又猜透心意般腮帮子打了一个哆嗦,冷声轻斥,打住了张二锤毫无价值的念头和话头。“罗一刀如此一个满心杀戮的暴力光头佬,他对屠物,蠢蠢欲动的只有刀。裂开你的血肉,将屠刀大大力怼入你的体内。” 张二锤默然不语,静静而待。贾一针的目光仍有意若无意地扫着他,显然绝不会相信如此无稽的理由。 沉寂提气蓄势,打磨着人的意志,屋里越发清肃。 第5章 野猪帮 良久无人说话,气氛中的戒意渐淡。 “我跟他细佬,有过一点不太愉快的纠纷。”张二锤暗自苦笑,深深吸了一口,轻轻低喟一叹。语气中支离的晦气与疲惫表露无遗,但无风无浪。 贾一针抬起了头,怔住。这个答案助长了他的灵光一闪。 “那不成器的罗二刀?你跟他动手了?” “没错。杀了。” “你着实不同凡响。如果是这样,那就难怪了。”贾一针脸色微微一变,眯起了眼睛。实话实说的同时,留了点想象空间。 “其实,我也理解绝命屠夫的悲愤。毕竟至亲的仇,怎能不报!” “失去细佬,的确是个遗憾。个人情绪汹涌,报仇也就成了很合理的一个大动机。” “我过后想想也微觉惨淡。只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 “晚不晚无相干。我估计这动机,并不是他行动的中心思想。”贾一针顿了顿,摆摆手。 “什么?” 贾一针看着眼里充满混沌的张二锤,想了好久,半晌才又缓缓凝开口。 “罗二刀其实不过是绝命屠夫随手一结、交淡如水的兄弟,并非你想象中的血亲。这种兄弟,绝命屠夫还有很多。” “散装兄弟也是兄弟。” “据伤在罗一刀手下我全部医治失败的无数案例可知,他的摧残标准相当老到——是非常注重细节的慢慢折磨,出色的顽固暴虐,而非如此火烧火燎的会心一击。你瞧瞧自个儿身上这个立杀无赦的阔绰刀伤,杀气极具张力,这明显是要当场取你性命。颇不寻常,定是将保安部长的重任融贯其中了。” 可能没想过,也许绝命屠夫当时根本没办法慢慢折磨呢!张二锤仓促一笑,但脸上又堆满疑惑。他现在更关心的不是已成为过去的这个。 “保安部长?重任?” “罗一刀乃野猪帮当下最意气风发的保安部长。噢,应该是准保安部长,我记得他好像还没有转正。”贾一针耸耸肩笑道。“他在帮中属于放养型的中级骨干,他命定的首要职责便是为野猪帮的发展保驾护航。” “野猪帮?”张二锤喃喃地露出了一种更加茫茫然的神情,漫天的困惑在黑暗中奔涌而来,但一头雾水间有些东西好像又开始变得面目清晰。 “噢抱歉,忘了你毫无见识的杀猪庄稼汉身份了。”贾一针对张二锤的少见多怪表示出直率的理解。“野猪帮乃是帝城甚至当今天下间至耀眼的巨无霸,是社团运营的成功榜样,是阶级霸权的经典。它在帝城早已广为人知,根深蒂固。伤人杀人,于他们不过是道德沉沦的一种小慰藉。” 说到这个,贾一针的脸色呈现出作为一个善良医者的心灵上的极度痛苦来。 “我看不出,这一切跟我与绝命屠夫的纠纷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关。他这显然是在执行任务。” “野猪帮,与山猪会是什么关系?”张二锤方才听得野猪帮这名字,便已莫名心中一紧。他试图费力理解,但好像仍有一片质地厚重的雾障把它和他隔了开。 张二锤刚做好质疑准备,贾一针便开始翻腾巨浪。 “问得好!我正要给你说说这个山猪会。野猪帮此前大张旗鼓成立了山猪会,专打城乡结合部和偏远山区的市场,势力发展日益坚决,拒绝循规蹈矩之野心令人发寒。这诡谲新晋分部,虽恐怖的轮廓尚未足够标榜于世间,但它有着暴力精通的后台——野猪帮,所以它同样誓使整个江湖动荡不安乌云罩顶。而它的老大,正是罗二刀。” “噢,原来如此。难怪罗二刀临死前口气那么大,还真是有后台的。” “你莽撞无畏杀了野猪帮分部头目,阻碍了野猪帮理想化的大规模发展,野猪帮理所当然有责任遏制你的猖狂,让你知道什么叫残忍。” “照此逻辑,这事已经上升到他们社团性质了。”张二锤仔细思量,将一切快速联结起来,重新评估。 “没错,这看起来显然不是私人恩怨问题了。对付你的,可以是罗一刀,也可以是其他的什么一剑一枪一棍。简言之,你始终无法幸免于难。” “赶着想把我毫无人情味地掩埋在半路之上!等我自己来到帝城送死不更好么?” “只是恰逢其巧罢了,不然,这死亡交流也可以是在你的乡下窝里。”贾一针摇了摇头。 “莫非他们早就想办我了?!” “我早先收过风,山猪会某些关键事业点的拓展并不是很顺利,受尽抵抗与阻挠,甚至野猪帮高层都下去考察探勘过,深具紧迫性的责难早已随之展开。只怕你动的,不止是罗二刀吧?”贾一针表情里戏谑及坚信的分量加大,他的神态让人看起来既滑稽又富有情感。 “确实也想顺便简单地提升一下山猪会的良知,憾乎不大成功。” “跟他们讲理,你这是找茬儿,自讨苦吃。” “不是我要动山猪会,是民意与公理。山猪会锋刃肆意,剥削狂热,无道德无教养,早该预想到灭亡一途。而今看来,这野猪帮比起山猪会恐怖更甚。” “你还未蠢透顶。可以说,这浊世滔滔,原罪体制在野猪帮身上体现得潦草而纯粹。炙热而强烈的欲求坚定不移地鞭促着他们的虚伪与罪恶,形成了一股生生不息的愚蠢潮流。暴力主宰了他们的基本信仰,心照不宣。” 贾一针毫不犹豫地啐了一口,意犹未尽地抱怨着。此刻他的心里也荡起了波纹,像一个歌颂生命、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心中充斥着对江湖和平的声嘶呼吁。 “颠覆社会,搅乱江湖,这是一种野蛮的亵渎!你实在好应该操起你的医神之刀,大辟混沌,阻止残忍繁盛。”张二锤见缝插针展开煽情。 贾一针收起了激昂,平静注视着张二锤,片刻之后,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有些苦涩地回避了张二锤的宏大请愿。 第6章 高价保镖 “我一直有客观思考天命的荒谬安排,这萃铁铸剑般的反人道罪行,实属该诛。”又沉默了半晌,贾一针才慢悠悠开口回应道。“只可惜,无能愤怒不能缓解痛苦,野猪帮的强大和持久不可估量。” “世事艰险,理当越难越要上!” “虽然我身体强健、发育良好,但我那只接受了初等教育的武术掌控力,没有英雄思维的同等风度,横冲直撞显得危险而牵强,白送人头只会助长暴力威风。” 贾一针看得如此通透,张二锤唯有把进一步强化劝慰的话吞了回去,不再作出更深入的鼓动。 “罢了,这些营养不良的话,多嗔无益。” 贾一针瞧了一眼张二锤便移开了目光,他打了个呵欠,自顾自拾掇了一下桌面。他用握匕首的动作捏着笔,心无旁骛肆意挥洒,大幅度的动作像是在下达病危通知书般写着方子。果然是专业的人体工匠,全心投入的动作独具一格,看起来就让人心中咯噔一跳。 张二锤默不作声地看着,心神沉缓了下来。 “话说回来,你接下来打算何去何从?” 张二锤正在聆听着连贯的寂静,心思独裁间不断运作增殖,以肉眼无法洞察计量的速度转译着暴力压制。正当尖峰时刻,贾一针的话突如其来,显得相当尖锐而不合时宜,使得他萌生的永恒时间感即刻被穿透摧毁。 “何去何从?这不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身下这帝城,便正是我景行行止心向往之的目的地,可以说将是我精彩人生之真正开端处。” “帝城虽好,风险并不小。首要的一个问题,野猪帮将你当未婚二房一样的迫不及待擒身而上,你经已深有体会,那可不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贾一针好心暗示着本土涌动的强烈苦难,张二锤却已经变得出奇的镇定。 “发生这事,的确对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世界越是溃败,越不能臣服,我更倾向于积极进取,与悲剧正面硬刚。狂风不终朝,骤雨无永日,更何况我内外坚硬,这区区一点小伤,又何足挂齿呢?这根本无法改变我既定的人生路。” “我知道,你的功夫或者的确不错,再者,你明明濒死还能在这嘴硬,也侧面说明了你有着绝佳的逃命技巧,但是,你倚赖的明显是天大的运气!而运气这东西,不是每次都那么精准而稳定的!” “我从来不靠运气存活。” “你就是靠也没用!而今摆在你面前的,是更为坚挺、更为极端的现实,你对狰狞一无所知!”贾一针语境真诚鲜活,契合悲剧意味。“切莫将残忍的世界末日,误看成了美丽人生的开端。” “事实上,你莫看眼下我的身子情况谨慎得有些暧昧,但其实这并不是无能为力的事实……” 张二锤的强硬实力还没有被明确地表达出来,贾一针已打断了他,声音高了两度,谴责颇为有力,挟带着叙事形式的嘲弄—— “小伙子,我倒没发现,原来你还是个雄心勃勃的投机偏执狂!行走江湖,不是单靠神秘信仰便可成事的。事实上,你能从罗一刀手下侥幸脱逃,已是千难万难的幸事。要知道,帝城可更是野猪帮的老巢,精英维度之高不容置疑、无可争议。可不要混淆了不同范畴和程度的风险,别让有限的认知荼毒了未经修订的自己。而且,相信野猪帮里还有着比绝命屠夫更哇噻的高手……” “我没有逃。” “嗯?”贾一针还在极力组织着如何加码阐释恶兆,知觉和意识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及时响应。 “我当时并没有逃。”张二锤强调了他的抗议辩护。说完,他带着确凿娴熟的自信,粲然一笑。 “哦,我知道。” “你知道?”张二锤等待着贾一针的吃惊,却没曾想自己的讶异显得分外迫切而醒目。 “伤成了这个样子,你要还能逃,那就活见鬼了。我当然知道,是送你来的那个车夫带着你脱逃的嘛!所以我才讲,你的运气真心逆天。” 张二锤一愣。贾一针乏味的说教揭示,跳跃性竟这么强,令人无法反驳。 凭良心说一句,老车夫能送他到医馆来,又的确是为他提供了微薄而巨大的支持,张二锤心怀感恩。天下虽然已不太平,好人还是有的。 老车夫,好车夫,好夫一生平安! 不过,张二锤眼下并不打算把自己交付给情绪的游戏表达,他的感怀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罗一刀已经死了。” 张二锤懒得再扯了,直接摆出了事实。他尽量坦荡,脸上的神色慢慢由故弄玄虚变得满带男子气概,态度多少带着点对绝命屠夫的轻视以及对贾一针的戏谑之意。 “死了?”真相昭昭在目,贾一针不可置信般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一双发达的大夫眼,顷刻之间激发出明晰的利光,严肃替代了轻佻。 他不是杀手,没有无比浩瀚酷烈迫人的杀气。但他的锐眼在屋里侧光的同化聚合下,却质感十足,似乎打定主意锋芒爆射。他的吃惊量特别充沛,但从脸上皱纹里滋出来时,出人意料的是,又暗含着一种明显的节制。 两人不发一言,互相打量着对方,迅速交换了一点尴尬和勇气。此刻灯火又亮、又红,无言撑着他们之间的沉默。 “也是,如此高价的保镖,毫无疑问,自不该是手脚简单的普通料。”贾一针手势一作,已恢复睿智,收起了多余的同情心。 “高价保镖?” “他当得起此名。能临时助你对付罗一刀,能让绝命屠夫尝到世界再见的恶果,还能把受伤的你呵护到无敌医馆,一切如此顺当,也实在值了!虽则这事情的发展从唯物经验主义上看来,多少占了些偶然。” 张二锤不解中伴着尴尬,但谨慎地没有立即去辩解。也许反驳将更使得当下酝酿好的精湛气氛少上几分可信度,况且那并不是贾一针想要的事实,也不是张二锤想要的结果。倘若一切都很平静的话,即便荒唐也没必要阉割愿望、阻断快乐。 第7章 好夫一生平安 “老实说,老车夫他的确有些身手,十年经验让人吃惊。”张二锤斟酌良久,终于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心情。 “明摆着的嘛!不然的话,又怎么会值得你一整个钱袋的佣金。那钱袋子又大又沉,啧啧,我看你家底背景也还可以的样子。” “什么?佣金?!钱袋?!”张二锤闻言充满了诧异的紧张感,他迅速屏息,并立即瞪大了双眼。 “对啊,钱袋。他拿走了你的钱袋。”贾一针摊了摊手。 张二锤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无法移开凝固在贾一针脸上的视线。他的眼里流露出了午夜深闺怨妇般的无尽悲伤。 “老车夫,是何时离开的?” 张二锤咬牙切齿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和郁闷。结局总是残酷的,着实令人想着就要号啕大哭起来。 帝城难越谁悲失袋之人,萍水相逢尽是心黑之客。他想挣扎着起身,却疲惫得只有脸部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爱恨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如此恋恋不舍,看来你在老车夫身上投注了相当可观的感情啊!”贾一针微微一笑,信马由缰地感叹道。“可惜,他却似乎没有与你相契合的热情。那日他只是把你送到我医馆门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见留下什么话。” 无情的老车夫!愿天下间的老车夫都死掉! 立即死掉!统统死掉! 张二锤的心痛不可避免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手攥得很紧。钱袋须臾之间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异乎寻常的痛苦沉溺,已无法用字词描述。 “另外,我也亲手仔细探索过你全身上下——你没有银两了,可以说你如今分文不名。”贾一针定定望着张二锤,眼光忽然间像吮血的蚂蟥,肆无忌惮中有丝丝缕缕无声的同情。 他的切入点简单而精确。张二锤低下了头,神情颓然。 “这就是涉及到你要留在帝城的、我要提醒你的第二个关键点了。” 张二锤嘴角又是一颤,表情看上去已变得更加不自在。他别开了脸,心中仍在固执地愤怒着——他更愿意安心愤怒着。眼睛聚焦在空无的角落里,打发不知所措的时光。 “你知道,我无敌医馆乃是正经打开大门做生意的,也不是什么富豪地方什么慈善机构,条件之艰苦有目共睹,所以,一切都要照规矩办事,公事公办是我的严谨守则。”贾一针轻皱着眉头,清了清嗓子,半笑不笑地打量着张二锤。“看病执药,就该付钱,天经地义。你说对吧?” 贾一针说得当然很自然也很合理。但此时他的脸上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令人不安让人为难。俗话果然说得好,红颜祸水!一看就是尤为沉着与刻薄的黑医! 张二锤转过了头看着贾一针,但没有接话。贾一针的一番话像冰冷的利刃刺痛了他的心。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开点,但没能成功。抿着嘴,又缓慢而灵巧地转开头去。 万籁俱寂,黑漆漆的夜色萦绕人心,同时掩藏着脆弱、绝望,又蜷缩着坚韧、不屈。医馆里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默。这是一种蕴含钢浇铁铸之力的沉默。 这无情的车夫,这无情的大夫! 希望一切令人神色不安的障碍只是幻觉。张二锤面带忧色,伤感地合上眼睛,想阻绝所有未知的、已知的痛苦。 不可名状的静默开始大肆弥散淡去,死寂越发显得归真返璞。 “兀那愣小伙!你无需装作没听见。”贾一针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很快又带着亲切的微笑慢慢站了起身,还一边惬意地拍了拍衣裳。 作为回应,张二锤无奈睁开眼,眼神流露出忧郁,脸上亦尽是老实巴交的绝望。他用足力气没精打采,露出失去了知觉般的不胜凄凉。世界若朝生暮死,感觉好无趣。 “别紧张。我的话虽严酷得使人眼泪汪汪,但人生有时候却也未必尽然如此。” 张二锤呆在病床上,闻言终于抬眼瞄了一下贾一针,眼色一愣,又一亮。生活总会在不经意间重新焕发光彩。 “今日我便教晓你一个道理,傻小子。要知道江湖险恶,可不是谁都像我一样,是真心实意的好人。”贾一针并未再度以疾言倨色相加,他轻轻摇摇头,目光闪动着。“这次,就免了你的诊疗费用,安心在我这好生把伤养好。” 善心相当果断,爱意势不可当!张二锤的心窝顿时一热。此刻贾神医那满脸油腻的非凡魅力在熠熠生辉,任谁都能看出他有着不折不扣的好心肠! “那……这……怎么好意思呢!实在是谢谢你了,贾神医!”不期而至的收获,让张二锤瞬间心悦过来,两眼睁得老大,激动间甚至又牵动伤口、痛得发出了呻吟,有些咬字不清。 踏实妥帖和感激涕零瞬间塞满了他的脑子。这一刻,他不愿意再去关心那些让人难过的坏事。 果不其然,危急关头,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豪侠,归根结底,只有挺身而出的普通医药大亨!张二锤忍住眼泪,看着贾神医那光鲜亮丽淳朴且充满慈爱的形象,那红光暖人心头的漂亮油额,再度心生无限感动和盛情赞美。 这定是个关爱病人、谦和优质、技艺精湛、经验丰富、非常善良的合法神医!张二锤立即放肆思忖,凭他的抽象阅历,作出了毫不夸大的判定。 人生艰难、江湖复杂,难得还有如此关心世间疾苦的神医,实在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佛祖保佑,但愿好夫一生平安! “虚妄之言便免了,叫我大夫就好。我只是一个身怀神技的普通大夫。” “好的,贾大夫。”张二锤顺摊地应了一声。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外表俊俏风骚、丽质逼人,内里热血沸腾、鲁莽而坚定。大概正是这种单纯而现实的矛盾感,让我硬硬喜欢上了你。” 贾一针非常肯定的语气,让张二锤浑身胡乱一颤,瞬间呆住了。这一剂药很猛,足以让他瞬间痊愈。他不假思索地抓紧了床单,脸上是绷得很紧的掺杂了深思和痛苦的感动。 “虽然但是,我还未试过的……”张二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第8章 百科全书 空气中忽然带上了一丝异样而令人窒息的味道。因为受到个人经济危机冲击的缘故,张二锤不得不让剧情依照这个暗示延续发展下去,一颗心怦怦跳着,疲惫而自觉地做出了反应。 “试什么?”贾一针双眼圆睁,不解地问了一句。 张二锤面色一愣,不对劲,他瞬间又意识到事情好像并非那么回事,叹了口气,心力交瘁的神情又恢复正常。 不过贾一针却似乎并未太在意张二锤的神情,摇摇头,顿了片刻又继续自顾自说了起来。 “你以后啊,在这帝城之内混,可得加倍小心,野猪帮的人可全都是返祖的没毛大虫,真正开刀不上麻药的。” “明白,贾大夫。”张二锤有些失望地松开蜷缩起来的一颗心。 “小子,你虽已跨越绝望,但看你这伤,要恢复过来起码还得要些日子。在这期间,我会给你最悉心的看护。但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合乎健康之道的常态化康复疗理,切不可剧烈动乱,避免伤口发炎。毕竟,刀口太大了。” “可劳您费神了。”这教训是那么的温和、那么的顺耳,如果不是无法动弹,张二锤一定要深深鞠躬,祝贾大夫万事如意、早生贵孙。 “另外,你愿意接受一些好建议吗?”贾一针眼中的怜悯与唇角的笑意十分明显。 “我都听你的,贾大夫。”张二锤心中的期望逐渐高涨,洗耳恭听,预备用心品味。 “你在我这免费吃住好好休养,直至康复。事后只需帮我打理三个月无敌医馆的家头细务、负责买药送药之类的一些小杂务,如何?” 贾一针好声好气地发出了就业邀请,他讲得很自然,完全没有费力去掩饰。张二锤一愣,似乎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做家务。” “这种汗都不会出的运动,也有利于你的大伤后的强健恢复,期满之后我再额外送你一本《帝城十万个为什么》。” 像个无力小孩般任人摆布,一切全毁,化为乌有。张二锤饱受摧残,满心挫败,好一阵子默不作声。 “多么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可惜了。我愿意与你分享我微薄的收入,你的眼光却冷得刺骨太寒人心了。事先声明,我这是秉持医者父母心的信念,完全没有一丝别的目的。通常情况下,我压根懒得理这些可怜事。” 贾一针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朝着光线半闭着,眼中浮现了一丝蕴积的怒意。他说话速度很快,分寸感控制得若无其事。嗓音柔和,语调平静。 “不走寻常之路,你如何面对你如此软弱的人生!当然了,你有选择的自由。你走吧,现在、马上就走,让我一个人静静,反思下我泛滥的善心。”贾一针叹口气,抬起结实的手,掩面欲泣。 四下无声。黑暗低垂,友善抛光。贾一针脸上的皱纹和赘肉都充分表明了,这是一种冷漠的随意。 张二锤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支持的疲倦,他十分配合地现出了痛苦和紧张的神情。倦意将他死死摁在床上,但有把长锯在心头拉来拉去,壮硕的思绪仿佛要生生把他拉起。他很清楚,闻名遐迩的贾大夫的关爱名额,自然极其有限而宝贵。同时他也明白,他不能就此嗝屁,人要分得清弦韦缓急。 他并非一个意志薄弱的年轻人,于是马上急急如律令便露出了一个赤贫乞丐毫无保留的绝望眼神。 “贾大夫,其实你婉言相劝的提议完全符合自然法则,棒得劲爆。充满善意鼓舞,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极具教导与塑造意义。是爱心超过了预期,使得我满腔感动一时僵直,无以言表。只不过,三个月会不会太长了点?”张二锤小心翼翼地试图讲价。 “你肚子都烂掉了,还要讲价?”贾大夫微微抬起下巴,脸上带着吃惊的笑容,声音平顺通透。 “我还有非常要紧的人生大事在身,即便被痛苦粗暴炮制,我的职业生涯亦不能就此崩落中止。” “好吧,看来你有刺激理想的份上,两个月。” “一个月。” “杀你。” 尘埃落定,张二锤的脑袋无力地垂向一侧。他艰难地揉了揉眼睛,再次舒了一口气。 “《帝城十万个为什么》,是什么来的?” “秘密指南。可助你从政治经济历史地理人文等全方位立体了解帝城,各方各面详尽到位,最是适合你这等初入帝城的愣……少年才俊。” “百科全书?有没有那么神?” “从实用的角度来说,此乃你加速切入新时代的最佳路径,助力你对帝城大世界的了解,并凭此获得质的启发与拓展。” 张二锤呼吸快而短促,若有所思。 “你若不喜欢,我这还有别的版本,你可以尽情挑选。《偷渡帝城的第一年》、《帝城生存指南》、《帝城的暗生活》、《帝城万花筒》、《帝城非法移民生存秘笈》、《我在帝城地下生活的二十年》、《帝城花事》、《赫赫帝城史》、《帝城深宫计》、《帝城官语入门经典版》、《你所不知道的帝城》……” “竟然还有如此花里胡哨的法宝!”五花八门,令人惊异。张二锤努力侧起身子,提前激动。果然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人生路越走越顺了!“贾大夫你怎么会收集这些东西?” “你以为我一针见效是浪得虚名之辈?我治愈的不仅仅是物理肉体,更有精神人生。这些可都是我穷尽毕生所学,独家精撰而成的人生秘方。” “哇!贾大夫,你果然犀利……” 贾一针微微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决定了,我要全套!”张二锤感到非常满足。此时此刻,他想要稍微客气一下都办不到了。同时,他二话没说立即眼泪汪汪,所有的情意全然浓缩,融汇在喷射到贾一针脸上的眼神里。 权威,猛料,这与帝城地气息息相关的一大套,得耗费多少精…… “咦,那本《惆怅断肠散改良笔记》干啥用的?功效是告别帝城、世界再见么?” “噢,那只是我的医学随笔,并非给你选择的帝城秘笈。”贾一针随后拾起那本笔记,丢进了药箱并合上了锁。 那是个漂亮的药箱。箱子上有拉丝大牡丹菊,和螺钿拼成的弯钩穿云,精致显露在这个空荡又充实的夜里,闪映着夜晚的味道。 屋子里的药香还是像白天里的一样氤氲着,丝丝风起,只稀薄起了夜深的空气。 第9章 保健运动 无敌医馆的后院里,张二锤正在干巴巴地做着保健运动。身子里还残留着稚弱的无力感,混着微微的汗酸,久久未退。 其实讲真,这个地,天天扫天天扫,早已如明镜莲台般无一丝尘埃了,确凿无疑。他实在无法再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日常必需。 张二锤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空空如也,感知系统被牵引重绘,从眼眸深处出发的目光不由自主渐渐游离。茫然间抬起头,阳光灼烫,景物风流。幂幂云出窗里,跃跃鸟飞檐上。他忽然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心中的若干哀怨,默默注视,竖起耳朵,屏息静听。 一切都清晰到了极点。 天空光滑,轻云间日光流泻。花雀!花雀落在屋檐之上,嘴里衔住了光束,活泼地张望着,一副仍保留着梦想的样子。不一会儿,又飞落到院里绿叶轻扬的枝头上,铆足了劲儿,随光雀跃鸣欢。 这些天来,天色已起了变化,慢慢稀得像水,夏的溽热已经开始融化。 这个帝城版本的天地自然,景致别有一番风味。在雕花的都城之中有一种文艺复兴式的异样山野之景,风情吟丝咏竹,美感粗拙,甜中含酸但香中带醉。 张二锤调整了下气息,尽情欣赏。略觉宽慰之余,又感到有些忧伤与委屈的疲惫。 他的康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意想不到的是,不知不觉一晃已是大半个月。如这医馆一般沉静的日子,也正安安稳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一场沉默而僵持着的梦,他几乎都要习以为常了。 光阴飘拂而过,无忧无虑,迷离恍惚,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张二锤一声喟然长叹,忽然涌起一股对手中笤帚的百无聊赖的厌恶,浑身感到不自在。 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瞬间支棱起忙碌而无薪的发呆工作状态。两眼盯住欣喜的花雀,一念通天,纷呈的旧思绪便再度辗转苏醒,疯狂生长,汹汹潮涌而来。 芸芸众鬼,幢幢幻影,在茫茫脑间颠簸动荡,了无意识,不可抑制。脑袋嗡嗡作响,故人旧事神奇无比地以异态直白呈现,与他重逢。有些仿佛尘封多年,彼此已显生疏,仅余模糊形骸。有些身影饱满纯粹、缓慢庄重,凭着自身过硬的魂魄质量,不同于系统化的既定重复,太惹情思,直接有节奏地挑起了张二锤绵绵的怀旧意味。 冷漠精致的呛人老头! 与二人在昏黄的落地灯笼下促膝长谈、酒杯磕到心上的时光一同浮现。老头仍旧坦然地执行着他的教条式的武断,执拗的压抑接踵而至,凭空赋予了张二锤一场头昏脑涨盛宴体验。老头的身影似挟着一身的风尘,形象有力,功率爆表,输出源源不断,使得一切显得更加真实。果然无论何时何地,老头的过活原理永远充满精致的土着风味,不曾改变过。只是,或许因由经过了死亡的润泽,老头俨然乡音无改鬓毛更衰,僵硬疲惫无法伪饰,简直再没有和顺的形容词可以修饰他的落拓成熟。 这画面太恓惶太不吉利了,真实得来夹杂着不切实际。张二锤唏嘘沉吟,百感交集。 清风长呼,老头与张二锤彼此虚拟现实的凝望眼神慢慢缺油少盐、折戟沉沙,画面轮换的速率加快,老头似乎还有话未讲,过去的某些袅娜瞬间,焦距拉近。 纯真鲜活的李小花! 一想及小花,张二锤的眼睛就忍不住大放异彩,身子不禁为之颤栗。素襟白面的小花,万般柔情的小花,静若处子的小花,只要有小花,世间任何再好的事物都再也不值一看了。不,半眼也不值得!李小花的清雅姿态,让张二锤的决心在剧烈发芽绽放。唉,花,花!惋惜的是,曾如此切近,可惜香末萦篆,花过香成。昏鸦尽,心字成灰。 多么令人肝肠寸断!张二锤惶惶闭紧双眼,沉浸在没有伴奏的思绪中,内心充满凄怆,痛彻肺腑! 也不知道小花的投胎近况如何了,让人格外不放心。如果安好,如今小花会以怎样一种温柔而陌生的嗓音,唤着她的新锤哥? 张二锤握着笤帚的手颓然地垂到身侧。 恍然无边的三号山头,渐渐淡如梦、不着痕迹的应许之地长月山,不被恻隐但毫不退缩的真切山猪镇,褊狭猥琐黑暗无边的山猪县,绚丽而落魄的帝城之路。每一处都有着革命性的过目不忘的反动抗议,都在他的意识取决中迅猛而有秩序地朝生暮死,细柔轻逸又无限浓烈,绝非无的放矢。 奇异的心思很少按规律出牌,一阵摇荡,便回归于偶然。微风轻轻拂过,心中喧嚣的波澜忽然点到即止。通过经验和意识注入的专注形象,终于使不上劲儿筋疲力尽,静止成一片白蒙,苍茫如幕,冷清落寞。继而雾断云散,漫长的黯淡过去,自然印迹积攒起的一切煎熬,都逐渐放松逐渐轻盈。 生命在记忆中渐次展开,又非常迅速地悄然卷起,澹然无声。世事沧桑的感伤溘然长逝。张二锤缓缓醒过神来,心中一叹。 眼前的花雀已不是长月山的花雀,类推的视觉结论不是理性的物理世界。但不管联络多么微弱,存在的感觉仍会始终坚韧,并不含混。过去的信念也不会一锤定音,一刀两断。 然而混迹以万物为刍狗的俗世,迷途漫漫,很多事情大多是不能尽如人意的。懵懂的山中少年经已长大,奉着命运意旨在奔赴向往的旅途中,变了大样。 置身当下,郁郁寡欢不应成为粗壮的主题。人生要放下包袱大步前进,才有品质才有意义。复活的鸟鸣一遍一遍入耳,当下直觉带来的美好再次勇敢蓬勃。阳光正明净,纤尘不染,无常偏差的日子蹦回到了眼前。 张二锤换了一副神情,眼神坚定,云淡风轻,从容再度建立起来。他很自然地舒松了一下身子,手脚似乎一瞬间已完全跳过了疲弱不振的失落环节,两个大鼻孔里呼出的气都特别有力。 身子似乎?变了些样? 第10章 不破不立 张二锤略呆了呆,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流出一地的难以置信。 衣袖一挥,身形轻轻一扭,混元诀随意念而出,脚尖点地,人影闪动猛然蹿出丈许,身法如飞鸟般极为灵活。微顿了一下,张二锤又一扬眉,一抬手,笤帚极具正义与担当,迎风一展,毫不犹豫变成了真诚锐利的刀枪! 刀枪迅速捕捉了日光,反射出银白的光芒。一套行云流水的技能随即流利耍出。 招式猛地暴烈,一口气间瞬息百变,沸沸扬扬,如花飞蝶舞,如电闪雷暴,意气凛凛,掌着生死的搏杀气势顷刻间流泻满院。情至最高潮处,笤帚幽光一闪,猛地划过半空,势若万钧般劈斩而下,干净利落,撼天动地,极为凶悍。他落杆很重,凌厉笤帚顿时不能自已,伴随着一声砰然巨响,壮烈悲慨炸裂碎开! 是谁导演这场戏! 气势稍敛,静默呆立,张二锤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脸上倦容全无,气也没喘,甚至气色不错颇显神清气秀。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一双大黑核般的眼闪着练达精光。 无人喝彩,他心里不由得暗暗为自己鼓了鼓掌。这简直如同长月山中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武艺考核!浑然不觉已展示完毕,演出效果可以说相当哇噻,十分精彩。连花雀都看懵了眼,显然它也感受到了张二锤一颗火热炽烈的心,展开双翅,冲天一起,迎向热力和光芒。 空空荡荡的院子很快恢复了阒寂。张二锤目无焦距地凝视着院里,轻轻握了握拳,脸上已漠无表情,体内却热血沸腾。 很明显的是,他的身体素质不再心灰意懒,已完全凯旋。尤其是他的身法,更是毫无阻滞突破了病体的执着管束,似乎深刻精妙了不少!刀痕是仍悠闲自在地横亘在腹间,未见软糯。然人也确确切切已肩正腰直,骨架朴实,肌肥体壮,看起来更老到也更强硬了。 如果说之前自觉天下第二有些过了,那么现在,大概要做天下第一点五都绰绰有余了!毋庸置疑,这绝不是个恶劣的玩笑! 果然不破不立! 肚子破烂过而恢复之后,人竟万般清心爽神、龙精虎猛了,连他那一整块的腹肌都重新坚硬、甚至生动了好多。 很明显,从此再多的江湖疾苦都不在话下了! 张二锤自顾自由衷颔首,津津有味地想着,神情悠远不倨不傲,但不知为何,他很想放声大笑。 “锤子!锤子!” 正当张二锤沉醉在莫名的快乐中时,贾一针非常响亮的大喊忽然扑杀到来。声音惊动震颤了整个后堂,且余音久久不息。张二锤还来不及回答,那道声音又继续响起—— “锤子!” 呼喊声未断,贾大夫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身披一件黑不溜秋的外套,皱巴巴的,如同枯树上爬满了半枯死的苔藓。此刻的他完全没有职业大医师的风度,树倒成了配角。 “这嗓门,莫非你以为我回了万里之外的乡下?”张二锤及时稳住自己了心态,深深吸了口气。 “康复训练可一刻都不能停下呐!别让这么多天来的功夫毁于一旦。再说了,身子是你自己的,要珍惜。不管前路看起来再如何无望,都要相信明天会更好。”贾一针盯着炸裂在地的烂笤帚,声音又长又刺耳。的确是个关注细节的大夫。 “整个院子我已来来回回扫了不下十遍。” “精神失常的脾气,可以等好转过来再慢慢宣泄。”贾一针对张二锤的语气置之不理。 “贾大夫莫误会,运动我的确每时每刻都有在坚持,绝无虚度光阴浪费大米。也正是得益于您安排的严格训练,我才日益变得勇敢而强壮。就在方才,我突然发现我的身子骨似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哦,是吗?”贾一针下巴微微一斜,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微带愠色的脸绷得很紧,瞳孔缩得很小,脱口而出便是尖刻的点评。“随口胡诌吧!这根本就不合情理。我看你仍骨瘦如柴,骨质疏松,脆弱得很……” 张二锤张口却讲不出任何话,只尽量不动声色地摇摇头。他挺胸收腹,高高翘起屁股,脸色与胸膛一齐放光。而后紧了紧手臂,明显上了档次的肌肉隐隐鼓突,一只手在身前猛然一挥,爆发出山野掠食者的力度,轻而易举地发出精神与体力都异常饱满的强烈明示! 贾一针的嘴巴也愕然张开了,未完待续的凶巴巴,戛然而止。一大股看不见的冲击力冲他兜口兜面扑来,像毫无准备摊上了一场未成熟的极速心碎。他先是一怔,神情稍稍变得有些不自在,用力瞪大双眼,认真重启了扫描调查。 “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我糟糕的堕落噩梦,结束了!”张二锤结结实实转动两下臂膀,礼貌地看着贾一针,故作平静微微一笑。 “好小子,果真备受命运眷顾。万事俱备得的确有些凶悍,让人措手不及。”贾一针表情淡去,空空荡荡的眼睛重新聚焦。他看上去冷漠又疏远。“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正好我有事交代与你。这一单搞完之后,你的打工任务便算提前完成了,我们之间即刻两清。” “此时此刻,便是射日都不是什么大事。”张二锤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你莫自信过了头,把我也整得热血沸腾的。任务十分简单,不过是帮我去买一批新鲜药草回来。”贾一针向张二锤投去简短的一瞥,缓缓说道。面色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些平日里非常少见的珍稀药草,今时今日竟有大批量出售。看来近来帝城的经济发展似乎上了一个新台阶,各行各业的活跃度都已经大大提升了。连各地的流民也不费吹灰之力蹦达了起来……噢,当然,我不是针对你。” 贾一针说着,眼睛又瞄了一眼张二锤,冲他咧嘴一笑,交代起取药草细节。 张二锤没好气地撇撇嘴,轻快干脆地道了声告辞,迅速远离任何多余的烦恼。 第11章 活力帝城 明晃晃的太阳拼命射出刺目的光芒,笼罩着帝城里每一栋奢华宽敞、满溢着努力与欲望的样板化豪宅。蒸腾起强烈的宁静,世界一片平和,滋味很棒。张二锤打了个呵欠,眼睛用力眨了一下,权当赶走了贱价可笑的霉运,鼓起的两颊慢慢平缓下去,面上完全没了情绪反应。 时间还很充裕,张二锤悠闲自在走着,一路发现和欣赏着许多新鲜的东西。 不愧是帝城。 殿宇、官署、市坊、第宅、会馆、戏楼、茶舍、酒馆、驿站、旅社、车行、寺观、府学书院、勾肆铺屋、洗浴中心等等各种场所挺立着,一应俱全,不可胜数。重楼建筑铺陈有序,宛若星罗棋布,街道布局疏密有致,如同纵横阡陌。血统贵贱合度,气势盛衰对路,体量简繁得当,色彩浓淡相宜。当真层楼拱立夹通衢,大道经天壮帝畿! 了不起,此等丰腴胜景,豁然如铺罗展锦,的确远非山野县镇可以轻易踵武。 张二锤继续往前走着。天气仍旧燥热,炙人的酷暑弥漫萦绕,黏稠又热切,仿佛要把世间万物由外而内彻底烤焦。有习习微风,虽光洁细腻,然自始至终只带来狂热的人声。 通衢大道上的热闹非凡一目了然。百千之众,人浩浩,声嚷嚷。 自由创业的移动个体经营户,毫不客气地比固定门面还多。他们以美丽的批发价征服了整条大街,体现出生意兴隆的泛滥。摊档有些高档奢华,光鲜、漂亮,有些努力高档奢华,却像侠客追杀现场的道具。有些档口和人就在闪动的的光线中,还有些在阴影里。 但无一例外的是,档主们都训练有素,一个劲儿地喊着非常专业化的标准口号,在火热中尽力招徕人客。字正腔圆的腔调,搭配那么熟练、那么巧妙、那么有把握的散装手忙脚乱,好像日子也好得如同这赞不绝口的场面一样,让人大吃一惊。 这喜色腾腾的场面,果如贾大夫所言,像是诸方朝集,好一场盛大的商贾繁会! 七嘴八舌放开嗓门的声音继续热烈着锐利着,又似乎变得有些含混不清。尽管如此,密集的叽叽喳喳像内置了温柔一般,非常顺耳,相当合身。这才是人世!张二锤拽紧心中的缰绳,略微停顿了脚步,耐心而细密地观察打量着。色可见,声可闻,心思切近,六情相对,津津乐道,真让人眼界大开! 他切身体会到了大帝城性感滚烫的活力。 此时此刻,站在巨大而张扬的繁华之中,张二锤下意识觉得脚上开了线临近报废的野生草鞋,与景致帝城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轻松愉快突然被农民模式的思考所桎梏,有了些小小的遗憾,一阵密不透风的沮丧不由自主将他裹起包紧。 快活的心境被晒得发白,转而一下子消失了。人世间忽而一反常态,陷入了喜极成悲的落魄穷途。张二锤垂下了眼睛,一切声音都空洞了、沉寂了,变得死一样安静,一切都变得可憎可厌。 越繁华越浮躁!天与地如日月霜雪覆盖尘埃,争知若是梦一场。 真没劲! 物换星移总是快速而不合理,但事实就是如此。张二锤感觉自己被晒得汗流浃背、心力不足,张了张嘴,说不出想说的话。他抬头望了望毫无怜悯之情的天空,感觉到了性灵上的很怪异的退化,像梦游似的,情不自禁有些辛酸无助,有些不知所措。 是暑热把他弄得晕头晕脑,对时空的概念都有点模糊了。这个时辰的天气实在太糟糕了。张二锤用手捂着肚子,感到一阵反胃。到底少了些什么东西,使得这里完全没有一丝亲切的家的归属感。 看来,他还是适合静谧不动的、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 “借过!借过!” 不耐烦的高声催促,使得张二锤蓦然从恍惚走神中惊醒过来。周遭的一切轰然响亮清晰,世界很快就重又吵吵嚷嚷起来了。 耀眼的阳光里,一道急急慌慌的身影随着大喊声火烧火燎地闯进大街人群中。 张二锤呆立原地,眯起眼睛。挂在心头的深度悲伤尚未完全跳脱翻篇,他两眼昏蒙蒙的,显然神志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来。 那声音的源头很快到了跟前。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笨手笨脚的微老小伙子,他身上有一股慌里慌张的味儿。但见他跑得冒失莽撞又不太带劲,着草途中气冲冲地撞到了不少人。两条细弱的腿显然已尽力才华超频,似乎收到了要尽全力跑到天涯海角的指示。 他异乎寻常稀疏的毛发正随风飘起,他骂骂咧咧的七慌八乱近似于人类。不简单。 这时候,张二锤已顾不上仔细寻思,急忙向后退避半步。 “借过!快让路!” 老小伙一边跑路一边抽空回头观察着,忽而又大惊失色地呼喊起来。 张二锤顺着他的目光迅速望去。只见得一道刺目的亮光毫不客气地朝着这个方向闪来。并不特别快,但凶狠霸道相当坚定。 事情果然不简单!张二锤眼里现出惊奇,但不浓烈,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感情。 “杀人了!杀人了!快让开!” 老小伙平淡无奇瘦骨嶙峋的,同任何一个不咸不淡的老百姓毫无两样,他的失张失志也显得蹩脚,本无人在意。但他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的既慌张又凶狠的模样,和脸色中流露出的责难告诫之意,颇具荒野气息,让炎热街道上迟缓流淌的人潮因此受惊,四散而开。 世人喜欢看热闹,但不喜欢参演其中成为热闹。 不过,他们人虽零零散散退了开,心却还在——即便当下的剧情还没有展现出强烈的不幸,和荒唐的跌宕起伏,甚至还缺少能挑起心动的丰富多彩。但他们作为旁观者的狂热的目光依然堪比太阳,固执地等着。 张二锤的视线被老小伙子牵引着、被太阳炙烤着,也变得热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当街当巷欺凌老弱病残?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心中有一股蛮荒而鄙薄的悲愤莫名涌起。 面对邪恶,人不能装聋作哑,张二锤宁愿坦率从事。况且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眼下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以拔刀相助的小不平。也正好让初愈病体小试牛刀。他的宝剑,也很久没有动了,已饥渴难耐。 这是在所难免的行侠仗义! 第12章 意外重逢 有见及此,张二锤当机立断直起腰杆,一个箭步闪身而出,脚下生风,坚决而勇敢地拉住了那小伙! 全神贯注的跑路被打断,小伙感到莫名其妙,极为恼恨。但张二锤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传递着绝不将就的坚定。 小伙一言不发,站着不动,眼光躲躲闪闪的,东瞧瞧、西望望,像陈年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挂满了含含混混的不情愿。他年纪并不大,茫然失措站在那里,却像块憔悴潦倒等待最后风化的破石。 张二锤从容松缓地拍拍他的肩膀,把手懒懒一挥,显出一副非常有力、非常霸道的正义凛然。 小伙仍心不在焉地哭丧着脸,他没有作声,眉头却已皱得更深。他像家鸡一样安顺,身子在下意识地颤抖。 张二锤知道,小伙这是在表示被正义之光射了一脸一身的激动和赞许。 不用谢我!你应该感谢上苍,感谢这个充满美好的世界!张二锤不由得捏了捏拳,心里荡出一种奇怪的骄傲感,脸上只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一切尚未布置就绪,那道光影倏地追近了来。 张二锤斜着眼睛匆匆一瞥,踌躇满志的胸怀正待爆发,突然,他的脑子像不可置信地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僵直了片刻。 很荒谬! 他忽然间神情凝重,但转瞬又扬了扬眉毛,排除了一切混乱干扰,出其不意、毅然决然地侧过身迎了上去! 毫无所察的一瞬间,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从远处飞来的少女,撞入了张二锤怀中。 呐呐呐,是她自己撞上来的啊!这一点满街路人可以证明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并没有贸然的非分之举! 张二锤的脑中顿时一片茫然,心思颠簸一下。不过,他并没有对如此高质量的不期而遇生出一丝忸怩躲闪!甚至两眼瞪瞪发直,开始有些不能自控地精神焕发起来。 他的身子被阳光烤得发烫,他的呼吸变得短促沉重,他的内心已经柔和无比! 好久没有试过抱着一个姑娘的感觉了!感谢帝城!感谢贾大夫……感谢那位皱皮小伙!张二锤羞怯而喜不自胜地轻咳了两声,暂时显出满足的神情,充满了青春的愉快烦恼。 姑娘的体态感受上去纤弱、文静、高雅,一成不变,神情却比偷他钱袋时更为桀骜不驯。此刻她穿着普通的住家姑娘套装,身上传来一点衣皂香味。肤若白雪,美丽得无以言表。她的镇定恬静有些过量,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端庄稳重之中有着几分苦痛和怨怒。 风静云默,我见犹怜,令张二锤心痛地流露出关怀,忍不住微微紧了紧怀抱!这一刻,他仿佛要让她的所有失落,全失落进他的强力怀中。 四周张张面孔像鱼似的张着嘴,带着隐隐的羡慕神情观望着。 沉浸在从未尝到过的温润中,张二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一清二楚,自己的呼吸正愈来愈急促。实在是格外幸福的一件事。这,就是人一生中的最重要的转捩点! 天色忽然有些淡了。高高的日头被掩进了风送过来的大朵大朵的云中,炽烈火焰已经停息,空气中忽然试图弥漫起一股潮湿的气味。 张二锤的正义感还强烈着,但他的不成体统和胆大妄为却冠冕堂皇地一动不动。 “你终于追来了。” 少女发丝轻扬,一双亮眼睛水汪汪的,娇羞之态只一闪而过。她就这么近距离盯着张二锤,声音极轻,冷静优雅。听她的意思,似乎早已做好了等他上门的准备。 二锤机械沉默,但他不善于控制内心的冲动。姑娘的说话让场面发展超出预计,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内心,与老小伙及路人都是同样的一愣。 “看来天下第二的轻身功夫,还有待奋发自强,这么久才来。”她全力以赴地注视着张二锤,眼中滴溜溜的笑意里微微带着些不留情的打趣。严肃变得恬静,别具深意。 她的精灵敞亮在阔朗而欲暗的天色之下,濯濯如三春杨柳。雍容大方,古雅脱俗,直叫张二锤的心不合规矩地怦怦猛跳起来。他暗自思忖了片刻,还是没有说话。因为这句话他不知道怎么接,也无法把话说清。 张二锤克制着自己,微微别开脸,谨慎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尽力缓和一下急速的心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果然是个有远见的先知。”姑娘不禁咯咯地笑起来。她吐了吐舌头,语气再度缓和了一些。 毫无疑问,这话也不假。张二锤的脸色迫不得已略微表现出一丝波动,犹豫了一下,依然没有吭声。仰起头来看了看,这时的白昼已如同一块野心勃勃的巨大灰布遮挂在天空上。有些滑稽的色彩。 风磕磕巴巴着加大了力度。张二锤故作轻松揉了揉眼睛,她又长大了。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明显看到了路过的风那干干净净、圆圆的神奇的形状。 吃了什么优质仙丹!如此骄傲,如此突出,如此伟大。 张二锤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紧张地笑了笑,心情一点也不感到沉重了。果然万事在心。花雀翻飞是兆头,风云汹涌是兆头,尖峰挺拔是兆头,世间一切不过是心境的体现,只要想攀登! 街上一片惊讶的沉寂,在倾听和催生着堕落文明。张二锤极其小心地偷偷舔了舔嘴唇,指头微微用力,准备应大众要求,出手对付这青天白日下的狡猾邪恶! 然而,侠义正道永远不是一帆风顺的。 “这位兄台!感谢你忘我投入的除暴安良!请接受我的口头感恩!”那热衷于瑟瑟发抖的老小伙突然大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正集中目光紧紧盯着张二锤。 幸福岁月,敌不过命运的变化不定。美好时光俱往矣!张二锤侠肝义胆的好兴致被打断,他有些怏怏不乐,无话可说,但滚烫的手仍旧未松开。 这小伙子讲话像头猪一样非常不合时机,难怪会被追打! 美色体验卡到期,张二锤意犹未尽松开了姑娘。他无可奈何地深吸了一口气,热切终于畏服于某种巨大的正经的纯净力量,很快销声匿迹。他抿着嘴给老小伙递了个眼色,抖抖肩膀,对自己一时的感情冲动以示羞愧。 “荣幸之至。我是个严格履行做好事职责的人。”张二锤认真地清了清喉咙,摆出个笑脸,男侠气概又发出大摇大摆的光芒来。 然而,这光还未感染到老小伙的时候,姑娘倒是又皱起了眉头,怒意再度清晰起来。 第13章 蕾丝长鞭 “陈长毛!”姑娘盯着老小伙,声调微微上扬。 老小伙如闻惊雷,冷不丁一下惊转,打个哆嗦,脸上的焦急重新清楚。 “你真的就没个正经事干了!”姑娘一边说一边变戏法般彻底恢复了她一脸盛气凌人的责备怒容。 晡时刚过,天色却已黯淡近晚。阴沉沉的空中凝滞起了自暴自弃的团状黑云,静止不动,充满震骇。一场雨踌躇着,似乎说来就来。 街上出奇安静。这种宁静无疑是个危险信号。 “郑姑娘,我也只是个跑腿的,你骂我也没用啊……”陈长毛提起精神,身子机警而不安地晃动着。他的右眼皮开始不知所措,不上不下跳动起来。 “看来我真的太过友善了。”姑娘忽然向前两步,目光垂落地上,表示一切准备就绪。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暴躁杀气向四周散开。“既如此,便赏你一番彻彻底底的撕心裂肺吧!” 陈长毛俨然如收到了简短的断气提示! 他不无自怜地发出一声蠢笨孱弱的惊叫,像中了一点点暑,连嗓子都干哑了。他感到信心不足,又骤然屏住了气,准备再次纵身飞奔窜逃。 路人们看了看天色,又紧盯着眼前,索性开始指指点点。好像这个高潮,他们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场面顿时骚动,真是长舌群贤荟萃。 陈长毛咕哝了一句什么,没人听清。只晓得他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沮丧。 “莫只顾着埋头懊恼,假装冤屈。你如何令人嫌,心里有数。再如何,今日我也要让你那两条轻佻不恭的放纵狗腿,又酸又痛!”姑娘不容置疑地鞭笞着陈长毛的尊严,语气非常粗暴。 “一朵姑娘!打狗是不对的,你应该去打他的主人!” 陈长毛只来得及匆匆喊了一句,那姑娘面上的神情已一瞬间冷却,手扬起,一道寒光猛然展露晃出。她的手势相当敏捷,只一闪,空中便炸起了一声鞭鸣! 长鞭施展得极快,一副英气十足的样子。声色俱厉,无所顾忌,大有一鞭夺命之势!显然,这是一根经过严格训练的成器之鞭,达到了随心所欲呼风唤雨的地步,移形换影之间,让人脖颈兀自一凉,顿时整个脑袋就要腾空飞走,挥别美好的世界。 寒影缭缭绕绕,鞭梢忽然往道旁一卷,一个金牌猪脚饭的摊档看戏太入迷,来不及闪躲,当场应声去货!瓦碎于地,炸裂的碎片如张狂的暗器般激情弹射而出! 激烈如许,莫不让人心头惶悚大为惊悸。路人尽皆惊慌,却已避无可避! 但见姑娘凌空飞起,人鞭俱出,轻巧至极,一时间更影舞如风,气韵流动间便收住了漫天的凌厉残碎。 好身手!好一套野蛮彪悍的自选动作!意气饱满,酣然恣肆,鞭影练达,举止从容。她游刃有余地制造了一场强硬的威骇悲剧。 郑姑娘?一朵姑娘?郑一朵?好名字。张二锤眯着双眼静静看着。 陈长毛一瞬间被鞭影晃住了眼,铆足了劲的脚下不由自主有些趔趄,一副跌跌撞撞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迫不及待把忧惧而哀伤的眼神瞥向了人群。 岂料早在长鞭飘缠间,人人皆感风声鹤唳,已杂沓惊散远远退去。也许是因为他们永远不愿无端卷入纷争,也许是因为准备落雨了得赶紧回家收衫。 街上人声静了,陈长毛更大吃了一惊,神情有点呆滞。 这时郑一朵手上又稍一用力,鞭子就要往陈长毛身上招呼而去! “且慢!”张二锤犹豫了片刻,决定插嘴劝架。“当街当巷这样行凶,这么多人看着,不是很好吧……” “哪里有人?” “很影响形象的,郑一朵姑娘。”张二锤先是一愕,又摇一摇头。 “你且先等我一等,张公子。”郑一朵微微一收鞭梢,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而后宛然晕开,姿态娇憨。 张二锤眼睛忽地一跳,纯属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嘴。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心跳得这么厉害!她为什么这样笑,难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童养媳! 不过他的劝慰并不奏效。郑一朵的脸色实行狡猾策略,意态冷暖有不同的表达,转换极快,双眼盯着陈长毛时,又迅速横眉立目,冷了下来。 执拗的长鞭再度蠢蠢欲动,真是难以捉摸又相当执着,无法被充分把握。 啊!她不耐烦得好温柔! 连明朗朗的软钢鞭,都裹着非常考究的蕾丝花边!鞭子如人,仪表非凡,尖锐又暧昧!痛苦与快乐相伴相生,让人心中一寒的血腥之中,又带着恍惚奇特的温煦,风情万种,别有一番滋味。 她的眼神具备了融烂刀剑的魔力,张二锤胸口一紧,被狠狠俘虏了! 正当他沉湎分神之机,风雨骤起! 只觉眼前一闪,郑一朵那银闪闪的长鞭蓦然飞蹿而出,鞭影如飞云掣电般朝着陈长毛兜头扑杀罩下。她显然是个说到做到、刚毅坚决的姑娘,当机立断敢作敢为,眼也不再眨一下。 张二锤脸色一变,平定了一下情绪,身子就地暴烈跃出,探入于鞭影之中拖着陈长毛便闪退出丈许之地。 “先别急,让我来主持一下公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和事佬的架势不能半途而废。张二锤松开手中的鞭梢,义气一时无两。 “你要掺和进来,包办他的上路大事?”郑一朵瞄了一眼张二锤。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不知为什么,正义的光它始终笼罩着我。虽然我不愿动手,但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张二锤坦承,话刚出口,自己也十分讶异。 “他实在不宜于活在这世上的了。”郑一朵柳眉倒竖,无动于衷地紧了紧长鞭。她明显有些来气,胸脯鼓鼓,殷勤起伏。 “这小伙长得的确是有些马马虎虎,但给人的感觉忠厚老实,没能做什么至于如此不容宽赦的罪吧……” 郑一朵又默默盯了张二锤一会儿,眼中是毫无掩饰的嗤笑。 “你似乎很自信于自己的见识超卓。你自己都一碌木一样,还懂看人?” 风在街上停留,张罗起张二锤的迟疑与无奈。 “我懂得看的,是天理。眼下有目共睹的,就是你要当街当巷杀人!” “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 “见义勇为惩恶除奸是我的理想和职责,同时,这也是我为人处世的底线和尊严。”张二锤在心里思索计量了一下,虽感觉有些多余,但还是瞬间拔了剑。 长剑激鸣,一刃当空。杀意雄壮,恣肆于风! “这便是你的不愿动手?”郑一朵脸色微微变幻,笑容渐渐消逝。 第14章 哈士猪 “乱世倥偬,天下无道,死亡如风,常伴吾身,安全保障程序变得激进,危急时刻便需见机行事。伸张正义,不仅需要一腔热血,还需要一把锋利的长剑。”张二锤措辞谨慎,甚至乎准备援引律例。 他掌握着剑柄,仿佛掌握了一切。一本正经的语气温和而坚定,朗诵着正义台词时,他还抽空回眸,给陈长毛投去了一个尽力表现出他的真心关切的眼神。 陈长毛热泪盈眶,如释重负般用力点了点头。他像个幼弱的孩童般流露着他无法抑制的冲动意志,战战兢兢地靠了近身,几乎要抓住张二锤。 几点小雨滴零散落下,却尽量噼里啪啦想疯狂造作,但只营造了小规模颇为可笑的病态雨势,无甚紧要,无济于事,难以维持基本的凄凉气氛。 “坦率地说,你这不是义也不是勇,这是包庇一个罪犯的无知和无耻。”郑一朵睫毛一垂,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端正了容止,盛气稍敛。 张二锤对这积愤的训诫不以为然不予理睬。更默默护住了身后铁了心跟他休戚与共的陈长毛。 “既然你要寻求荒唐的刺激,我也不便阻止你圣光闪耀的行侠仗义了。”郑一朵一边说一边收起了她的蕾丝长鞭。 张二锤和陈长毛不由得瞠目结舌,二人顺势一愣,彼此怀疑了一下各自听觉的恰当性。这不健康的爽快,这轻飘飘的无所谓,不符合有机发展趋势,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郑一朵略顿了片刻,默默地瞧了他们一眼,面露难色的同时又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它要阻止你的话,我就劝不了了。” 一阵沉默。 情况不妙,有些不太对头。张二锤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恶化。悬念刚起,突然几声带着极大愤慨的怒吼从郑一朵的身后汹涌而来! 是一头大得惊人、生猛有力的怪兽! 它放蹄如飞,狠狠呼啸,像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着它亡命冲锋,又像是它自己狂奔着要去和它的老情兽见面,跑得如痴如狂,有点精神失常。 那怪兽跑到郑一朵身边,突然收住了脚步。它阴沉低吼着,盯着张二锤二人不放,好像正在挑肥拣瘦,模样十分干练。 “哈士猪,蓄力,准备让那个老龄家丁当场解脱。”郑一朵直截了当发出冷冰冰的交代,措辞很不客气。 指挥若定,合情合理。张二锤一愣,富于刺激性的诧异,让他哑口无言。 这是一头胖嘟嘟的大猪咪!哦不,是一条壮汉猪!看上去很不好惹。如此凶悍可怕的虎斑猪,精气神足得很,显然正处于猪生巅峰的辉煌时期,竟成了一个姑娘的家用宠物,真是不可思议。 它黑不溜秋的脖子上系着一个骚包的浅粉蝴蝶结,表明着它富贵人家的出身。可以看得出它的鬃毛被梳得很顺,但跑乱了。从头饰直到尾饰,整体的打扮很有工匠精神。那如铮铮琴弦般绷紧的胡须此刻正微微颤动着,亮闪闪的黑眼睛监视着身前二人,又慢慢眯成了一条缝,眼神不可捉摸。 形象不错,让人赞叹,只可惜性格轻浮,行动粗俗。它小时候一定很漂亮很可爱,但如今混得风生水起,体格强壮、性情好动,大不如前了。 哈士猪昂然抽动着鼻子,盯着张二锤仿佛看着一坨新鲜诱惑的猪食。美食的喜悦顿时弥漫了它整颗猪心。 张二锤皱皱眉头,但并没有露出畏缩的神态——你这肥得让人窒息的凶神恶煞猪!看着我干什么!你主人吩咐什么你听不懂吗?执法睿智、成熟一些好吗? 哈士猪猪躯一震,仿佛收到了暗示,面无表情的猪脸立即转向了陈长毛,虎视眈眈狠狠盯着他。 陈长毛这时才如梦初醒,必不可免的惊愕顿时涌了起来,在他皮肉松弛的脸上现出了绝望。他大气也不敢出,微微握紧了拳,借以遏制颤抖。 但于事无补。他的唇角在轻轻嚅动着,脸色显得特别苍白。他十分伤心,像一株根须很浅的水白桃在簌簌颤摇。而更令他身心交瘁、战栗惊恐的是,局面总不可能一直保持着如此仁慈的保守对峙。 “哈士猪,拱他!”果然,郑一朵笑吟吟地挥了挥手。 她的笑容剂量足以致命,就像一把圆月弯刀,弯着弯着就要把人脑袋割下来。 这在陈长毛听来,是何其冰冷的一个指令! 哈士猪瞬间发出浑厚的男低音,低垂着的脑袋与后腰颤动加码,它已经点火,膘肥皮厚的屁股拱起,尥起蹶子来,它就要疾扑而出了! 陈长毛浑身哆嗦,惊恐不已,不由得霎时感到毛骨悚然。那猪咬死他,不过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情!他已经扛不住了,像一块无意识的生肉,准备摆出受难的姿势。脚下却无意识往后缩了缩,脸由于惊恐而煞白,有几分即将要与世长辞的味道。 感谢好心的大侠士为我操心张罗了一场更加致命的大伤害,他抬起眼,对张二锤传达着最后的谢意。 张二锤一板一眼地回应陈长毛,表示江湖朋友相逢何必曾相识,应该的,不用谢。他为自己招人喜欢的彬彬有礼,感到自豪。 四下里依然只有一片沉寂。 这时风忽又大了起来,再度稀稀拉拉落下了几滴雨点。忽然伴着一声惊雷,哈士猪咆哮一声,撒腿冲出! 张二锤仍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只舔舔嘴唇,骤然间飞快地睁大眼睛,用力瞪了哈士猪一眼。 有时候,只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世界斯文起来。 杀气好重!年纪轻轻,竟然是个专职杀猪佬!这得杀了多少同族猛猪!哈士猪对这种命中注定非受不可的恐怖有些神经过敏,它倒抽了一口气,心下一横,软了下来,欲将眼前人除之而后快的混蛋冲动,瞬间理所当然地变作了乖乖猪的竭诚德性! 羞涩得出乎意料。天呐!这怎么可能!一朵困惑。 它穷凶极恶,铆足了气力像样地发火,又不费吹灰之力平静似水。表情变动幅度很大但丝滑平稳,看起来异常协调。 哈士猪破天荒地对张二锤开启了自助认主的舔猪模式!它像一只笨手笨脚的宝贝猪,在张二锤的脚边乐呵呵地轻轻磨蹭,两片猪嘴唇来回嘟着,发出交互律动的请求。张二锤稍抬了一下脚,它立即就沮丧地住了口,并端端正正地坐好。 妙不可言的空心汤圆,张二锤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与它的人猪对视之间,他体会到了一种让人沉醉的养猪魅力。 第15章 合理赔偿 “铁石心肠的郑姑娘啊,你看,连你的爱猪都知道这位手无寸铁的老小伙子是无辜的。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个时候,张二锤的劝告出乎意料起了作用。 “说实话,深仇大恨算不上。我本想合法合理地打断他的腿,可我心底里没那么过分,我也不是一个不讲情面的人。” 郑一朵说完沉默着站在那里,脸上慢慢多出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温和的笑意。她内心仍充满惊讶——他竟然能征服我的猪!虽然她那全无章法的冤种猪,多少让她有些掉面子。 “过分这个词,肯定会感激你减轻了它的工作负担。”张二锤盯着那金牌猪脚饭几乎灰飞烟灭的档口。她这话,猪脚饭老板听了都得午夜心碎。 “你看他能活到现在,就该明白我的节制和友善。”郑一朵微微有些发窘。但很快恢复过来,仍保持着形象优雅与容色美丽的两相益彰,温柔缱绻,美好无限!“哈士猪的品行也有些差强人意,一大半的勇气胆识用来撒娇了。” “的确。我看你应该给这头业余的保安猪加鸡腿了。” “我准备煮了它,晚餐加猪腿。分你一条?”郑一朵扫了一眼哈士猪,笑意盈盈地对着张二锤说道。 张二锤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不由自主看向了哈士猪的肥嫩大腿,吞了口口水,又洁身自好地严肃起来。 “你莫堕落了我的人格!要知道,眼下正是它的奉公守法、循规蹈矩,使得局势无伤大雅,一切尚未至于无可挽回。你怎能如此残忍对它!” “如果不是因为它的上任径自违反计划生育,被我爹炒了,我也不会带它出门。”郑一朵慢慢地摇摇头,叹息般长出了一口气,但话语依然轻声轻气。 张二锤脸色颇为怪异,差点想问虎斑猪的肉好不好食,但他忍住了。 良久,他才压下内心变幻不定的灼热。去!他细细嗅了几下鼻子,而后松开眼神和气机,把紧张兮兮的哈士猪放了回去。 “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了。现在趁事情还没恶化到极点,便刀过竹解妥善收场吧。”张二锤第一时间把话题转移回来。 “行,听你的。”郑一朵的眼睛惊人闪亮。 又是一个猝不及防的痛快。她笑意绵绵,神态语气之间有简洁的亲狎。 住脸!你这个甜蜜的少女!张二锤心里怦怦直跳。看来她的确对杀人并不十分坚持。 “长毛兄,哦,陈兄,你意下如何?不如就此握手言和,哦,不如就此言和吧?” 陈长毛对局面的发展将信将疑,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逐渐恢复了活气。他点了点头,不再胆怯,做出不高兴的神态,鼓起勇气狠狠剜了郑一朵一眼。 “老实告诉你,刚才要是没出意外,我早都跑到衙门了!行吧,现在好了,也别浪费大家时间。” “很好,如此这事便两讫了!”张二锤痛快的语气里带有一定的权威性。他不禁泛起笑意,对自己运筹帷幄的安排大为得意。 “慢着!私了不是这样私了的吧?”陈长毛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色显得有些怪异。“这么简单就想了事?” 张二锤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是好。 “赔钱!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陈长毛亮起他那年轻白亮的牙齿,一不小心展露出了他的敏捷才思。他那充满老年人智慧的脸流露出天真的狡狯,表明他做好了打算,要乘机不择手段地狠狠讹上一笔。“我快速心算过了,共计一两五钱!” 粗嘎的嗓音久久回荡在暗沉的街上。 “什么?!” 看着陈长毛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张二锤和郑一朵大吃一惊,疑虑盈眶。 这时,天上又响起隆隆雷声,打闪间,雨云孕育着的恶劣情绪开始降临,似利剑般从阴沉的空中戳了下来。 完了! 陈长毛倒抽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一下子得意忘形,太过放肆大胆、太过唯利是图了!这轻率的冒险!他的身子和强健的大牙忽然又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 他连忙迅速地瞥了一眼郑一朵,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了开。他内心噼啪乱响,捏搓着手指的动作却很轻,小心谨慎的模样,似是生怕把愤怒惊醒。慌张的汗随着开始下起来的雨流进他的眼睛,他又露出了一副被迫害得凄凄惨惨的样子。 “郑姑娘你不要这么紧张!还可以商量的,还可以商量的。”陈长毛急不可耐地叨叨起来。他耷拉着头,声音听起来很谦卑又充满焦虑。 “一两如何?不然就随便意思一下,我都心满意足的。” 陈长毛垂头丧气的试探里带着叫人受不了的坦白,仿佛他先前提出了使人破产的过分要求。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仍在继续。夹杂着雨声的寂静喧嚣不已。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几人之间蒸腾。 陈长毛屏住呼吸,口干得要命。他的确是个没有什么钱的普通老百姓。本就懵然无知的本事已经枯竭,他快力不从心了。 “不必了。我给你超级加倍,五百两。”郑一朵首先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打断了这个意志薄弱者的思绪。没有多余的字眼,语音平和而凉快,使人舒服。 “真的吗?”陈长毛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试图平息怦怦狂跳的心。 “如果你接受的话,便请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无休无止、厚颜无耻地替人跑腿了。纠缠着我,大大影响了我的工作学习和生活!” 张二锤听得怔了怔,感到莫名其妙。事情的发展给人一种奇怪且不真实的感觉。 “那些死皮赖脸、无耻无谓的情信,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你不要再给我带了,如若不然,下一次,我可没这么好说话了。”郑一朵的讥嘲之中带着赤裸裸的生气。 什么?情信?什么情信?过分!这简直令人不齿,听着就让人窒息,无法忍受!事态突然就变得严重起来了,张二锤身上忽然腾起一阵不容怀疑的凛冽之气,连雨势亦敬而远之。在这样过于崎岖的情形下,陈长毛必须被如此对待! 但陈长毛虽跌了跟头,这下却竟没有退缩。 “我也是迫于无奈,这是我的工作内容!我有责任为主人办好每一件小事!”陈长毛木然地犹豫了一小会儿,吧嗒一下嘴唇忍住了委屈,一边赔着笑脸一边为他的所作所为辩护,又似在不露痕迹地证实自己的清白无辜。 说起工作,他软糯糯的服帖淡去了不少。此时流露出了被一笔数目可观的薪酬支撑起来的坚定的忠诚。虽然他弱势得平淡无奇,效忠意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缝。 愿意担负起如此沉重的责任,看来他的主子是个相当有想法的人。看样子,陈长毛也传承到了他主子的优良基因,不屈不挠勇不畏死。 第16章 伤天害理 张二锤终于察觉并理清了其中的隐情,发自内心皱起了眉头。他的神态悄然变得严肃了,看着郑一朵,目光含着歉意。 “强词夺理,真是扯淡!我实在不想再听这些狡辩。”郑一朵用力咬紧下唇,双眉深锁,近乎愠怒。“你那么喜欢跑腿,看来果真唯有让你一世无腿可跑才行。我不喜欢暴力,是你逼我一步步走向了暴力。” 郑一朵瞬间又光明磊落地抖出了长鞭。 “哈士猪!你饿了吧,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待会儿尽情吃,吃饱些,人肉可不是时时有的。只是你要做好准备,口感估计不会太高级。” 哈士猪闻声立即微微匍匐着,欢欣雀跃得哈喇子流了出来。它竖起了耳朵,抖动着耳梢,眨眼进入戒备状态,化身一头可靠野兽,对着陈长毛中气十足地嚎叫了一声。陈长毛,它可从未放在眼内。 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沉寂中,一场更为血腥的盛情招待即将到来! 长毛无望,他超前体验到了一阵被钢鞭缠身的绞痛。他想跑,可是两腿一软,抽筋了! “少侠少侠救我救我!”陈长毛脸色煞白,连连哀声求助场上观众张二锤,焦急地泛起一股柔情和依赖感。 张二锤目视前方,双眼流露出谅解与同情,叹了一口气。 “等一下。” 进攻仪式再次被中途打断,郑一朵和哈士猪都停了下来。 “这下你是逼我连你一齐打了。”郑一朵急促哼了一声,吐音非常清晰。 “不是,在下绝无此意。”张二锤干笑了两声,语气和缓。“我只想说,那长毛不值得你花费这么大力气对付。如果能够光动口便使一个恶徒羞愧绝望也不是坏事。即便非要动手,我完全可以替你做的。” 立场转变,张二锤开始从精神和肉体上无条件支持郑一朵。 郑一朵闻言咯咯地笑了起来,浮起来的笑意下,沉稳着无人知晓的情绪。 陈长毛产生了某种被抛弃的感觉。他露出肌肉痉挛的酸涩苦相,同时不由得一阵心寒,完全绝望了。时间过得特别慢,他仿佛一脚踩空跌入了劫数难逃之境。 “枉我煞费苦心帮你免灾避难,但实在想不到,原来我倾注了大量错误的关爱。”张二锤低着头,气恼地说道。“我的良心现在大受谴责。” “少侠你不要被误导了!我明显品性良善为人正直,不是坏人一方!”陈长毛小心翼翼地望着张二锤,尽可能轻声轻气地呼吸。 “误个锤子导!长毛,做人做事要直面本心,你这犯的是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罪恶!你灵魂堕落,给世人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张二锤面带鄙夷神情,语调既痛苦又慈祥。“枉我还坚信你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小伙,但事实让我失望,你不是。我不知道你究竟具体出于何种动机,对如此美丽可爱、十分正派的姑娘做出如此毫不体面、丧尽天良、并为社会所唾弃万世的迫害行为。” “我只是认真工作、比较有责任感而已……”陈长毛一边按着抽筋的腿,一边故作镇静地说道。虽然有气无力,但他自认还是有点坚强的。 “诡辩家的责任感便是不讲道理。”张二锤啐了一口,两眼又瞪着空气,对陈长毛熟视无睹。神情间颇为幽冷。“一身被歪风邪气浸透了的无知,你已变质、堕落,失去了自我意识。这无缘无故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 雨一刻未停。很快,街边的屋檐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滴起了水珠,清凉感流淌起来。张二锤快刀斩乱麻,责难接二连三地出世。语调严厉,比刚才已尖锐得多。 “你如此喜欢发挥兽性本能骚扰他人,在我看来实在已经无从宽赦。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简直就是个无耻流氓,心神肮脏之极!”张二锤把唾沫咽了下去,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神色——非常嫌弃,非常憎恶。 “少侠不要断章取义啊,对郑姑娘有意的人可不是我……” “对我狡辩是没有用的!我是一个支持正义的人。”张二锤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把脸转了开去。“长毛,我看你乌云盖顶印堂发黑,怕是很难活过今天了,尝试落荒而逃吧!” 张二锤说着话,瞬间拔出了屠龙神剑。剑光若神启耀眼,坚决不言自明。出于基础道德原因,他有那么一丝犹豫,但为人处世之道,讲求的是秉公办事! 就化废话为刀剑,以血腥成就改良社会的狂热理想,让我消灭世间的顽固凶恶吧! 陈长毛无计可施,空瞪着充血的双眼,他就像忽然之间被人踹了一脚,还顺便吐了两口痰。他那茫然的神情,凸显出了他的心境——这个世界果然从来都是缺乏同理心和同情心的! “少侠,你好卑鄙!分明没有一点好人的良心!”陈长毛顿时觉得自己好可怜,见得事情无法挽回,便开始骂骂咧咧地抱怨起来。天空乌云密布,越来越黑了,人心也是! “你也不差,一心的无效信仰。你最淫荡!” 张二锤情绪毫无波澜。话落剑起,屏息凝神,冷峻意图直指陈长毛的稀疏脑门。 陈长毛受够了这种斩截突兀的敌对态度。他正紧急考虑着如何灵巧脱逃时,街角忽然突兀传来大声简练的问责—— “是何人闹事?!” 踏雨声越发起劲,迅速接近。声势汹汹,威风扑面而来。世事难料,线性的人生节奏里永远会点缀着意外的细节,处处给人惊喜。 “是帝城巡卫队!”郑一朵皱眉感叹,脸色是白描的意味深长。“有好事群众报官了!” “人群散去了这么久,这治安干涉的响应速度未免也太过宽容大度了吧?” “大事小事天下事,帝城巡卫队永远是最后到达犯事现场的,惯常老例了。张少侠,你的正义管不到他们,快走!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方都得当场拘走。到时候可就得花一大笔银子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郑一朵冲张二锤眨了眨眼,眼睛笑成月牙形。说完,她不假思索唤过哈士猪,身影闪退。 张二锤与陈长毛二人也迅速按寻常礼节,顺理成章互相道了个别—— “卑鄙!” “淫荡!” 陈长毛感到极其沮丧,但来不及辩驳张二锤的擅自揣测了。他蹚着雨水疾驰而去,活像一匹有经验的纯种疯马。其实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煎熬,他已是个干枯皱缩、筋疲力尽、心灰意冷的老小伙了。 大街恢复了恰到好处的安静平和。 雨仍不动声色地下着,淅沥声渐渐如丝竹悦耳。张二锤边跑边滔滔不绝品味人生的真谛,这会儿才想起他的草药主线还在进行中。 第17章 服役结束 张二锤看着朱二把一块猪肉费劲地戳成了两半,又仔细欣赏片刻,而后心无旁骛、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猪肉的火候太有勇气,猪皮拼尽全力焦黄,过分严肃了。在朱二一身富有光泽的布料的映衬之下,更显面目狰狞。真皮惨遭如此可怜兮兮的对待,那头猪一定心痛今生。 张二锤怔怔地望着,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他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下坐姿。 坐落于城西的枫叶楼,是帝城街市中最大最好的酒楼。这里有着理所当然的舒服,张二锤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尤其是这靠在窗边的包厢雅座,可以尽览枫叶楼私家庄园里的好景——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酉时近半,日色将曛,夕照的热忱正慢慢从院里消退。阁榭之上、石堆水边、草木丛间都已亮起了灯,溢目光彩毫不吝啬,措置布设楚楚玲珑。其间乍起的晚风带着花香,搅动了房内酒肉的馥郁。 空气充满脚踏实地的新鲜,沁人心脾。张二锤深吸一口,把百无聊赖的目光开放到院子之外,呈现在眼前的,是更为生动有力、广阔深沉的黄昏。 天空已经暗沉,虚弱又安详,仍可见它日头鼎盛时湛蓝的神采。几朵灰白的云温驯地浮着,一动不动,交际距离标准又严格,像各自拘谨的相互疏远,又仿佛都是背井离乡初到陌生地方打份零工的小年轻。 夜幕很快降临了,帝城处处华灯初上。光线流泻之间,铺洒出一地的平静。兴许是日子起起落落,轮转飞快,且时节交替正处于企划初践阶段,人间尚未来得及适应提前到来的黑暗——夜来得有点不真实,超然与温情并存,让人不禁感到一股知觉异样的气氛。 此时的天角竟点亮了半痕早产新月,如此遥远却又似无限贴近人间,裸露着底色澄澈的明净。天上地下,辉光熠熠,韵律一致,相得益彰。 差些日月同天,美得超凡脱俗,这种感觉可真奇妙。张二锤抿了一口酒。饱满而欢愉,舒适正好,令人身心沉溺。 毫无疑问,暑气经已临近毕业,但显然未至于面目全非。晚风间中带起的一丝明媚而凛冽的凉意,全都因为难产而死了。换季的初步交锋,依旧是夏日占了上风。 月把世间万物的影投到地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出现又消失在视线之外。张二锤的目光不断变换着停留对象,视线没有焦点。一波无法言喻的情愫汇聚起来,涌上胸口,又在毫无知觉间变得涣散。充斥着平凡幸福的表象画面质感变得模糊,实况直播开始静默。 顺着忽明忽暗的街道一路看去,如果视线没有极限,使劲冲破万物障碍,能看到帝城另一边的无敌医馆——另一端那让他重获新生的人生。 张二锤攥紧拳头,心里总觉着那个老头也还在盯着他,那古老的气味,挥之不去,那平平无奇的眼神,让他不舒服,让他无法思考。 不过,现实已万事全休!他尽完了他应尽的道德义务和金钱义务。他的服役已经结束,如今已重新恢复了自由职业者身份。 人生重新起步,正是自由放松而心醉神迷的时刻,他的活力和自信也自当随之取得平衡。毕竟,有底气就是不同。张二锤忽然爽朗,不禁又暗暗摸了摸怀中的《帝城锦绣情场深度好指南》。 张二锤为自己无可置疑的精明眼光窃喜,一股晦暗却炙热的火苗快乐地盎然起来。隐秘的色泽,快腐烂的纸张,字迹已经模糊了的封皮,无不表明这是贾大夫压箱底的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指南! 得到它,初步上已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单薄安慰。照单执药,把帝城摸索透,他相信前途美好充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酝酿了许久的晚风终于清亮倾泻,温柔地吹拂不断。天色越来越暗,张二锤的心思却越加敞亮。他只觉身体沉在原地,思绪恍若不觉间超脱了自我,带着他肚子里闷着的东西,飘去了半空。 入夜的节奏已变得舒缓,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张二锤的脑子里猝然生出一个念想。 如果漂亮修长的小花还在,在神级指南的带领下,在帝城这片大天地中,他们必将有比长月山更奇特而快乐的故事。光想想就感觉美好极了。 可是,此刻黝黑的李小花浮现在脑海中,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她费力地张口,拼命从嗓子里挤出声音,却只发出了气若游丝的呢喃,如同一个笨拙的旁观者。 小花已经不在了。人世若梦,一切皆非恒久之物。张二锤隐约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他被这种半梦半醒的混沌境界所挑衅、所吞噬,短短一瞬已似乎与它对峙了万年之久。但他仍固执地继续念想着,愁绪紧贴眉心,口中满是苦涩的唾液,有些喘不过气来。粗野的爱意表达方式凶恶又暴戾,他心中杂草丛生,百般滋味盘旋上涌,不动声色地凝成了无比的悲痛,体验简直差劲极了。 然而,一念既起,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年轻而健壮的想象力。张二锤试图整理一下朦胧愿景,却无法阻挡已经变异的难以言喻的神经亢奋。 此时此刻,郑一朵的身影忽然闪闪发亮,突兀地掠过心头,刹那间与李小花重叠起来! 虽然往昔与如今的衔接似乎不大妥当,但这突如其来的,实打实是一种惊喜!郑一朵的唇红齿白,娇慵困倦之态下故意的大胆和放肆,构成了令人满意的新式浪漫主义。上一刻还在怅望冥冥旧尘,忽然就已置身有滋有味的热烈当下。人生真是奇妙。 憧憬毫不牵强,一切的发展悄无声息,但遵循干柴烈火的情势,如此自然如此简单。张二锤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充满吸引力的温柔,脸上不由自主地笑开了花。 神思恍惚之下,他体内不断升起的某种情绪精华,如同一眼兴奋的泉汩汩涌出,几乎要压制不住极度激昂的躁动了。由于过分专注,他的身子仿佛灵魂出窍般在不经意地微微抽动着。 第18章 违法揣测 “喂,张兄!”朱二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了张二锤面前。 张二锤像被猛击一拳,从幻想中瞬间惊醒,脸色微微一红,不吭气。旖旎的魔力已无可挽回地迅速衰败,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二的横加干涉,着实破坏气氛,始料未及地破坏了他的爱情缠绵,干净利落!张二锤不由得一阵失落,涌起难以释怀的郁闷。 “一脸淫荡的幸福,看样子就快要呻吟出来了,幻思什么竟沉醉得如此忘我!”朱二手肘撑住桌子,用奇怪的眼光望着张二锤。神情莫名,带着疑问。 朱二那混合着半消化酒肉的独特口气,晃悠在二人之间,避无可避。张二锤忙不迭地收敛掩饰起他残存的称心如意,目光迅速重新聚焦,若无其事地望了望朱二那梳得蓬松细致的黑发,目光又慢慢移落他的脸上。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一时无话。 “说说看,让我看看是否配得上你刚那一脸烂漫熏人的气象。”朱二说着竖起了耳朵。 张二锤双臂交叉在胸前,置若罔闻。他控制住了紧张的神经,那有崩坏之虞的表情已然清澈得有条不紊。沉默苦心经营,搪塞着颇费踌躇的问答,试图安然无恙地越过这种尴尬且充满压迫感的灼闷。 “想着你长得健康而不很难看的乡下姑娘?”朱二故意拖长声调,再次细细地把张二锤的脸色端详了一番,但由于手头缺乏张二锤淫荡的确凿证,他也只能强自露出一副你的兽欲我一清二楚的表情。 “简直荒唐!无的放矢!”张二锤终于忍不住回以愤怒一句。 “进展到哪一步了?是不是已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并且最后发现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你的?”朱二没有半点旁敲侧击,一本正经地说起了生育情节,节奏铿锵有力。 张二锤闻言意态忽忽,于刹那间,脑中飘然似有莺啼切切。 “还没到……”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正又准备开始表情神往,忽然反应过来,他立刻心有余悸,戒备改口。“胡说八道!稚气又浮夸,瞧你那是什么语气什么思想!” “噢,我嗅到了潮湿的味道!果然原始狂野,不出所料!”朱二一拍桌子,脸上流露出势雄神媚的轻佻。 “朱兄,我是一个主敬存诚玉洁冰清的人,你的违法揣测言之过甚,实在大可不必。”这一刻,张二锤的尴尬又没有规律地爆发了出来。 “难道孩子全部都是你的?竟幸福到这步田地!”朱二仍兴致勃勃不依不饶。 张二锤嘴唇翕动,不再吭声。只慢慢地直起腰来,他打算诉诸暴力。 朱二洞悉了不幸的征兆,识相地把骚动的话头搁置了下来。似乎有些勉强且略感遗憾,那双笑吟吟的眼睛里,仍侥幸发育着居心不净的神色,正含糊其词,蠢蠢欲动。 安静下来,张二锤定了定神,感觉好了些,也宽仁大度地让了步,没再表示过多的控告。他稍微放松心神,猛灌了一口酒,有些飘飘然的眼光从朱二脸上转开,透过大开的房门,落入酒楼之内。 枫叶楼的生意不错。 袅袅酒汽飘着,细长而瘦弱的店小二频扑地往来,一手托着烤得金黄金黄的野山雉和肥鹌鹑,一手提着大酒坛,挥汗如雨,苦心极力,却仍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他已完全醉心痴迷于累死累活也赚不到银两的滋味当中且无法自拔。 作为一个豪华酒楼的朴实店小二,他并不是迷迷瞪瞪、谨小慎微的应声虫。他和现实生活直接打交道,是真心实意的。以满脸笑容地迎接没完没了的呼喝,没有一丝焦躁,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宾至如归。 这个世界俗而有趣。看似糟糕但贯穿着某种积极的哲学道理。张二锤忽然动念暗想道。 “记得我们初相识,也是食肆。缘分二字啊,当真妙不可言。”沉默了一大阵之后,朱二又打破了平静。他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不是你专门挑的酒楼相会么?”缘个锤子分。张二锤翻了个白眼。 “细节不要计较。张兄,言归正传,这帝城的美景与美食,还可以吧?” “初步观察,与山猪县同样值得。”张二锤的回应尽量轻快,口气却十分肯定。“不过,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只要有酒,便是穷乡僻壤于我亦绰绰有余。” “说得好!干杯!”朱二深深地点了点头,举杯起势。“不过张兄尚未真正领略帝城的风采,它年深日久的神韵风骨可是天底下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法比的。” 这话把张二锤的兴头撩了起来。 “帝城我地头,你尽管放心,我定带你好生体味一番这最真实、最到肉的人世间。”朱二深深地看了张二锤一眼,说完顿了片刻,掉头嚷嚷催起菜来。“小二,赶紧上正菜!” 红烧牛尾、白切花鹿肚、野菇兔腿、黄焖山雉、清炖狗肉,竟然还有什么生切爬山鼠!格外招人喜欢的猪肝刺身也赫然在列,生鲜十足,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台面上很快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大盘的肉,炖的烤的热的凉的摆了整整一大桌。 “也不知张兄最喜欢吃什么,就随便都安排了一些。先尝尝。” 好生朴素的满汉全席! 张二锤看得腹内一阵阵发热,肚子悄然紧绷起来。方才的烧猪前菜他不感兴趣,眼下的这些倒充分挑动了他的胃口。 “全是荤菜啊,也太腻了吧!”饥肠辘辘之下,说出口的却是不敢正眼看人的忸怩。 “这上边不是撒有葱花吗?” “不错,荤素搭配得当,朱兄很会为身体健康考虑。” “来,快尝尝枫叶楼的招牌菜——郊狼肉,这可不是天天有的。带皮的新鲜腿肉,嚼劲与肉香搭配得恰到好处,实乃不可多得的补品。”朱二殷勤地用手抓起店小二新鲜端来的一道菜。“来,张兄,以腿补腿,哇,这头狼还是个前撇子,前腿这么肥!不错,正好为你远途而来接风洗尘。” 狼腿的香气翩然而至,似乎深深钻入了张二锤体内,美食果能令人心情平静。朱二用了最务实的方式迎接他的到来。张二锤立即粗暴地撕开狼腿,浅尝了一口。 哦,味道一般。也许大概是自己健壮的小伙腿,现在还不太需要进补吧! “滋味不错。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时候洗尘,未免晚了些。我身上什么尘都已成垢了。”张二锤说着话,夹起了一大筷花鹿肚。 “也是。自你进城到今天,日子也无端端消磨了太多。” “你知道我的行程?”张二锤抬眼望着朱二。 “了解进城马车的班次信息,只是小事一桩。” “富人家的信息网就是广。想必就是一头猪的动向,你们也能监测吧?” “张兄别这么诋毁自己。”朱二摆摆手,又忽然冒出一个疑惑。“对了,说到这个,我很奇怪,无敌医馆到底有什么值得你逗留这么久的?” “我……我在做一些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阶段性康复运动。” “你这种肠穿肚烂的伤,康什么复运什么动?越折腾越难痊愈。我寻思满打满算你七日也就该出馆了,岂料不如预期。” “好吧,其实我是在以工抵债。流年不顺,我的钱袋得而复失,只能以这种方式支付医药费,完全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你的钱袋已经要回来了?”朱二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张二锤点点头。但他相信钱袋这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相干。”朱二慢悠悠地嚼起一片生切爬山鼠,又啜了一口酒。“你的诊疗费用,我第一时间已事先结清了。那时你都还在昏迷之中。” 难以遏制的沉默骤然迸发喷射了一房。 第19章 仰泳豚鱼 枫叶楼外,常青槐的树枝肆无忌惮地轻敲着窗框,咔嗒,风过一次敲一下。咔嗒,沉默,咔嗒,沉默。缓慢而轻巧,携着诸般苦恼的沉默被放大了数倍。其上的槐米正在膨胀,崭新的花儿快将从痛苦中诞生。 朱二一句话让张二锤感到一阵错愕与难受,他简直不愿信以为真。贾大夫实在太不像样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条件反射般再次陷入了沉思,无以为继的虚弱和燥热强化了他的情绪波动,几乎要潸然泪下。 “看来传言不假。”朱二看在眼里,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什么传言?” “众所周知,贾一针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健康起来的。不被他使劲搜刮一顿,想要走出无敌医馆,比登天还难。”朱二直言不讳,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贾大夫的面孔。 “不至于吧!按说虽则是有些贪财,但他还是有着大夫的基本操守的。他还让我挑了几本帝城指南呢!”张二锤极力保持镇静,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把他满是褶皱的宝藏指南掏了出来。“虽然始终不肯全套给我,但起码也算是实打实的好处了。” 谁知朱二只漫不经心地稍了一眼,而后便无动于衷,压根看都不再看一眼。 “这玩意儿,显而易见是专门用来糊弄帝城新手的,街边五钱一斤都没人要。”朱二用同情的口吻说道。 事见分晓,张二锤突然瞠目结舌,感觉有些晕头胀脑。劳神费力的期待居然如此不堪,他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深深刺痛,体内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了。他咬紧牙关,郑重其事地板起面孔,迅速征服了自己不该有的喜悦。用力过头,脸色又变得凄恻,开始了一段漫长而深邃的坠落。 桌边摆满了酒坛。这个量足以麻痹一个从小喝到大的酒鬼。张二锤默不作声,化醉醺醺病恹恹的悲愤为食欲,一面自嘲地猛灌烈酒,一面全力以赴地狼吞虎咽,饿死鬼的模样活像是在填鸭,他要把心痛的号啕大哭强压下去。此刻怀着异样膈应的心情,他甚至恨不得左右手兼程而进。 中途停顿之时,张二锤一眼深邃,要把愤怒与责备隔空向无敌医馆发送过去,但眼前有一团迷雾。贾大夫的低劣品德在咆哮着,震耳欲聋,张二锤挣扎于无穷的不幸和可鄙的虚伪其中,大动肝火。 何故我如此规规矩矩,要遭此横祸! 张二锤吃得放荡不羁,吃得油光锃亮。接着又是一顿疯狂扫荡,他妄图籍此疗治支离破碎的内心。 终于,他打了个嗝,从食物中缓缓抬起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食物塞满了他的胃,心情开始变得通畅。怀恨在心毫无意义,张二锤屈服了。他不再陶醉于怒火之中,内分泌紊乱的气呼呼模样已经收了起来。 贾大夫已经毫无良心可言,既诚恳又细致的黑心肠!以客串善良为业,俗气而又光明的职业表皮之下,是肆无忌惮、特别发达的一颗黑心,不,连表皮都浸透了毒汁! 他显然是一个坏到确切的人!如此还有什么好谴责的呢!张二锤悠悠地吸了口气,很快又像没事人似的生气勃勃了。 “朱兄莫只看着,菜品都不错,你也吃啊!”张二锤停下进食,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转回眼前。他的心事已暂且放下,只是他的日记簿很快又得承受更多的忧悒倾诉了。 朱二顺应他的意旨,点头称是,刚捏起了筷子,又皱起了眉头,愣在当场。 “我先行对付了一口,你别介意啊。”张二锤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不由一怔,脸上有些拘谨。这时他又打了个响嗝,眼中一迷,身体进入满足的律动状态。 “你这一口,兼人之量,可真不平庸。”朱二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揶揄。 话音落下,房间里的气氛已重又真切灵动。 “想要非凡一生,自须具备不俗胃口!”默然片刻,张二锤从大力消化中缓过神来。他笑了笑,语气慷慨激昂。 “这是个残酷的谬论,中间的逻辑实在有些牵强。猪的食量惊心动魄,可它再巅峰都有限。” 张二锤仿佛已被食物滤净了一切多余之负面能量,身心皆已获得自由,此刻有着出乎意料的轻松。他坦然迎上朱二的目光,没有反唇相讥。 “不过,能吃始终是福。”朱二也笑了笑。“食物乃是身心的养分,是人生的赏赐。尤其是出色的美食。” “不错。但是说实话,如今已然成熟的我,最喜欢的已是简简单单的清蒸山猪。”张二锤说着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肚皮,抬头瞥了一眼朱二,刚好迎上他讶异的目光。 张二锤顿时露出了不尴不尬的窘态,脸上挂着一副僵硬的笑容。 “清蒸山猪?”朱二眯着眼睛,颇为好奇。似乎这是他没听过的神秘菜式,他一脸懵逼。 “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住家菜。将预处理好的新鲜山猪,一定要新鲜,最好刚杀还热的那种,连同激发鲜味的配料直接放于锅中直接蒸熟即可。这样的清蒸山猪能够最大程度保持大自然馈赠的原汁原味,清鲜得来又健康营养。”说起山猪,张二锤禁不住翘起了嘴角,似乎欲壑难填,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听上去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朱二眯起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柔和了,忍不住闪闪发光。 “那是自然。山猪我从小吃到大。那份嫩滑,简直超乎你的想象。对比起来,手撕猪都及不上。” “嫩滑?” “嫩滑!”张二锤懒洋洋地注视着朱二。“最紧要是烹饪工艺相当简便,根本不需要高深技巧,当真简单又上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这道菜更具荒诞的甜美感。一顿小吃半头,美滋滋。” “别说了。”朱二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口水超越理性如泉涌出。喉头一个吞咽,吞噬星空之力,蓄势待发。“小二,小二!来两头清蒸山猪!” 然而,枫叶楼没有清蒸山猪。 店小二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露出一个单纯男仆式的最佳歉意微笑。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九点九。”朱二无奈。“那张兄你看,加点别的什么下酒菜?” “没必要了吧?”张二锤又适时打了个嗝。他内心隐隐感到羞愧。 “我倒是觉得很有必要。”朱二盯着桌面。他举起酒杯,水酒发出呛人的味道,闻了一闻,打了个颤。“我的老伙计,斋酒可是要辣断肠子的。即便世上最好的酒,也需要有配角。” “二位客官,粗暴河鲜合不合胃口?今日供应生机勃勃的仰泳豚鱼!” “这玩意儿有毒!劣质生鲜,不能吃!”张二锤连连摆手。 “客官莫开玩笑!我浸淫这行十数年,可不知这东西不能吃。豚鱼只有两类,一是无毒的,一是没熟的。”店小二耸耸肩。 “你只是没有那个胆量承认罢了。”张二锤噘起嘴,小声哔哔。 “好了,仰毛线泳,我们不要那死豚鱼。”朱二插嘴打断对话,然后熟头熟路地交代起来。“来一份酸笋鱼眼,记得撒一些豆绿栗花,让鱼眼温柔可亲一些。另外,烤两只帝城壮鸡,要烤得半焦不焦恰到好处。” “再要一锅兔生,特大份。”朱二急急叫住匆忙走出去的店小二。“上菜要速度。” 第20章 饮食讲究 张二锤既没出声,也没看他们,目光又滑向了敞开的窗外。此时外头已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他感受到了自己和帝城的默契度开始从迷迷糊糊到逐渐清晰。 “生命狭短,人生苍白。”朱二忽也眼光闪动,惆怅地叹了口气,喃喃而道。“这个天下,注定什么事都无法简简单单的了。你看那么大个酒楼,居然连一道清蒸山猪的简单菜式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喝下一大口酒,手指有节奏地轻扣着桌面。 张二锤清楚地听见了,他眼睛盯着朱二,想反驳,但又无言以对。莫名其妙扯到天下这么大,他不懂,他只知道人心已不古。他仿佛又看到了贾大夫那狡诈得冥顽不化的模样,身子一抖,脸上不由又闪过痛彻心扉的微笑。 什么鬼康复运动!天生的大炮精! 微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清新,卷起了凉掉菜渣的淡淡味道,冲淡了焦躁与反感。 “多说无益,尽情酗酒吧!其他的,日后再说。”朱二杯不离手,此番又爽快地举了起来,未待张二锤应答,他又已一杯下肚。 张二锤斜着眼瞅了朱二一眼,只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饮着杯中酒。他实在太饱了。 而正在此时,新加的餐品又及时送到了。 “来,张兄,吃这兔生要趁时,一定得操之急急!” “其实吧,我不是很喜欢兔肉。”浓烈的鲜肉香缓慢而奇特地氤氲而起,但张二锤只蹦出可怜的几个字。 他并非真的不喜欢兔肉,方才一大盘野菇兔腿他已经扫光了。只是眼下,他的确已经撑到有点无所适从。 “这可是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新鲜兔!当之无愧、无与伦比的美味!跟你说的山猪工艺有些相似。”朱二没再跟他寒暄,边打着招呼边吃了起来。看起来,他已饿到无暇他顾了。 “这只是懒惰的草兔!”张二锤胸口一个顿挫,吸进一口清新的香气。“素质实在平平无奇,肉质肥腻,想来毫无口感。”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张兄。”朱二微微笑了一下,一面摇着头,一面心平气和地为草兔正名。“此乃整天认认真真、屁颠屁颠满山跑的正宗野生草兔。” 张二锤依然沉默以对,没带任何表情。 “另外,讲究的兔生,会将野生草兔养在专门的圈子里一段时间,让它疯狂密室逃脱,以消耗它的脂肪。因为草兔的肥膏的确腥而腻。准备做兔生的时候,便会在草兔腹腿之间割一刀,让它作最后的挣扎,逃窜放血,最后筋疲力尽自暴自弃才彻底宰杀上桌。所以你才得以见到如此令人惊叹的、晶莹剔透的,新鲜兔生。” 朱二表情随和、态度坚定,仿佛在说着炽热而美妙的人生,并已全情倾注于其中。 “太新鲜了,有毒吧?我不太喜欢频繁地折磨自己的身子。”热情和欲望已经再次悸动,但张二锤依然无动于衷。 “生兔熟猪半病牛,人间美味第一流。张兄千万别想得那么绝望,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有毒的。”朱二边说边继续动筷,一盘兔生已所剩无几。“呐,温热柔软的肥兔胸脯,给你了。相信我,吃了它,你将获得超越人世的快感!” 人总是要去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的,要顺应自己的心意,更要顺应天意。张二锤端正心神,娴熟地打开了自己的双眼和心扉。 兔生入口绵绵,肉质脆爽,细细咀嚼之后,口感黏稠,味道却特别尖锐。果然是好东西!舌尖缓缓用力收紧,兔生吞咽下肚,结果却出乎张二锤的意料。 忽然间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种独特而不礼貌的晕眩由内而外地填满了他! 仿佛刚吞下了一块沾满旧血迹的烂布,张二锤皱皱眉头,内心的寂静开始发光,一阵深层次的虚弱共鸣从心底升起,很快转成了最高境界的坎坷痛苦! 张二锤迅速倒了一杯酒,澄澈见底一饮而尽,高端美食的热度终于被压制、消减。他强行打了个嗝,再次灌下一杯,沉重而令人窒息的气味在空气中隐隐颤动。 张二锤把怀疑的目光收起,转而痛苦地别过脸,凝视着夜色,有些压迫感。 在凉爽夜风的吹拂下,成群乱舞的飞虫消失在光亮之中,哀伤夹杂着解脱的和解。 朱二洞若观火,终于意识到了张二锤异常之处。 “看来张兄还吃不惯帝城菜。不合适胃口,不能不说是件很令人遗憾的事。没有清蒸山猪,我也很是失望。既然明月不胜悲愁,今夜便只清尊对客吧。” 再度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朱二挥挥手,随手递出一把银票,对为餐饮助兴的伴奏表示强烈的赞赏之后,遣退了乐队。 遣了也好。不然情调过分高雅细腻,让张二锤也不得不装作对音乐感兴趣的样子。难受超级加倍。 “也好,避免陷入庸俗架势,便把高质量的快乐任务,全然托付于酒水身上吧。干杯,但求酣然一乐!” “这还庸俗?”朱二嗝出了一口酒气,连人带杯愣住。 “俗透了。”张二锤怼过去主动碰了一下杯,舔了舔嘴唇,轻声嗤笑。“不过是名利权欲的修饰,是掩饰自身妄想的主张,如何不俗!” “世间有几人只醉心于柴米油盐,而不为名利权欲?”朱二愣了好一会儿,才边喝酒边说道。“张兄,假如我这个人根子里就那般庸俗呢?” 房子里静了下来。世间混沌仿佛瞬间归于清朗。 朱二的语气和脸色突然变得相当平静,完全舒展开来,却让人看不透,这是张二锤从来没见过的。尤其他这一句的发音不是很清晰,含混着酒气,朦胧莫测。 菜不热了,与这渐渐和缓的夜凉一样同病相怜。不过,仍蕴藏着魅力。张二锤正从豆绿栗花上夹出一条熟睡的鼻涕虫,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筷子与虫子,他看到朱二脸上一闪而过继而被酒水冲进心底的怅然若失。 估计之所以如斯感慨,是因为酒喝得又急又多了。此时桌下已摆满了空酒坛,酒水全落了二人肚中。两人看起来都有些醉醺醺的,但其实依然相当清醒。 “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朱兄一介雅贵公子,如何至于庸俗!”张二锤心眼熏然,心脏过分旺盛地搏动着,他无视了朱二的玩笑。 “也许只有张兄这种身怀顶配文韬武略的乡村贵族,方才不入俗流吧!”朱二慢慢地摇摇头,眼睛依然盯着张二锤的脸,倦意绵绵,似是而非。 张二锤眼光闪烁,意志晃荡。他轻轻咳了一声,思考酝酿着该如何回应。 包厢里再度沉入了一片无声的激昂中,沉默中交织着清醒与迷乱,彼此盘根但并不相互混淆。空气有些沉闷。夜晚不断延伸进来,如同为沉默注入了一股新鲜的力量,更激起了房内气氛的灼热。 正当它越来越厚实之时,忽然有一道声音推开了房门。 第21章 双胞和尚 “很抱歉临时打断二位的相互恭维。” 那声音推开了房门,也推开了房里几乎要凝固定调的节奏。如风撩拂的嗓音干净明亮,让人清爽长吟的同时,却又莫名令人背脊一寒。 这种瞬时之间的变化相当具有戏剧性,张二锤与朱二停下手头的沉思工作,同时转过头。 包厢的门已然大开,一个怪异奇诡的脑袋低垂在门口。 并不是懂礼貌的店小二。 那是一颗健康欠缺的脑袋,瘦削得太过慑人,脑门上似乎可以清晰见到血液的跳动。脑壳非常鲜明,反射着近乎炫目、令人不安的光芒,显而易见,它定然经过了好一番细致的抛光打蜡。 光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似乎他就推开门,什么都不想做了,又像是突然出现了意识障碍,在拼命回想着他突然偃旗息鼓忘掉的要事。 张二锤的眼皮不妥帖地跳了跳,脸上掠过一丝滑稽的微笑,与朱二两人在沉默中达成了一致——又是一个死和尚! 这年头,化缘居然还硬硬化到高级场所,直接冲到豪华酒楼的包厢来了。看来的确钱不好挣。 看他那么千方百计的阴功模样,便大发慈悲施予个一二百两又如何!张二锤略微一笑,仰首伸眉捋了捋头发。他完全没有自己同为食物链最底层的觉悟,起码在表现善心的寒暄层面,他得意气风发起来。 至于银两,就暂且由朱兄先行代赏着吧! 时间似乎又悄然过了好久。就在三个人的粗糙沉默慢慢浓度变高、达到临界的时候,光头又骤然开腔。 “阿弥陀佛!看来出世修行,一切果然讲求天时地利。”光头坚硬地微笑着——是戏谑的笑,奇怪的是还有一点荒谬的温厚风情。他顿了顿,抬起了头。“不用在冥中故不见,不用有所弊碍故不见。最重要的是人和。” 他的语气中似乎满是兴奋,又略略有一股奇异的冷静。简直令人惊讶。张二锤和朱二却是听得一脸懵逼,哑口无言。 “贫僧释夫,自遥远的中天竺摩竭陀国曷罗闍姞利呬城远道而来。很高兴这次相遇。” “你师傅?你还带着师傅化缘?”朱二一愣。 “贫僧法号释夫,释迦摩尼的释,凡夫俗子的夫。”大和尚微微笑着,给了朱二一个刹那间的深邃凝视。 “噢,释长老,你好!”张二锤伸了个懒腰,打了声招呼。什么山卡拉地方,老和尚的神色似乎还很为自己的户口自豪一样。“山长水远吧?你当然不可能专诚跑到这来,就只为告诉我们一声你姓甚名谁。” “不错。” “要多少钱?” “庸俗卑琐的人间。”释夫微微摇头。说话的声响像是在叹气。“贫僧此行,当然有要紧事。但不能讲与你听。不过今晚,贫僧是为寻一物而来。” “什么?” “公道。” 真奇怪。对和尚的无端叨扰,张二锤莫名其妙得来又不禁觉得有些无聊。释夫的光头呈现一种独特的风情,果然有着虔诚异乡客卓尔不群的神秘感。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这里满屋都是。我们两个,更是天下公道的代名词。”一阵颇为惬意的醉意涌上,张二锤心不在焉的语气中努力灌注了热情。 朱二及时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同时举杯,沉静稳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施主能有这份自行合理化的意识,难能可贵。如此,贫僧为师弟讨回公道,亦将顺利许多。” 张二锤完全不明白和尚在说什么,眼神微微涣散,沉默不应。闻着弥漫在房间里的酒肉气息,只觉得与这和尚的纠缠,只是在认真地浪费着时间。他的醉意渐渐变成了睡意。 “贫僧乃释眠的师兄。”释夫见状轻轻抛出一句,语调很清晰。他的脸颊也微微泛红,周身开始缭绕起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压。 事态明朗,所有的毫无来由,一下子变成了强有力的合情合理。张二锤睁大了双眼,略现迟疑,但眼神里看不出有多少惊讶。 “噢,那毛躁蠢和尚在外面无法无天惹是生非,完了还叫家长啦!” “既然施主直来直去,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但很显然,我的双胞师弟虽行事浪荡,但他为人正义、佛心明确,一定是你欺人太甚……” “双……双胞?!”张二锤不由得猛地提起了兴致,惊断了释夫的话头。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没有,真是意想不到。他自认为感知敏锐,可眼前这和尚与脑海中的大德高僧释眠一对比,直有着天渊之别,浮夸得让他生出了阵阵荒诞无稽的感觉。 张二锤毫不避讳侦察好久,可不管如何凝神细看埋头苦想,他俩除了非常清晰的光头,可以说浑身上下完全再无实质性的一致之处,甚至没有其他任何相似的细节特征。一旁的朱二也看得十分含糊,强忍着笑意。 “释大师你可真幽默。凭着勇气长得如此差异化的双胞胎,与世间定律多少有点文不对题了。你们也胞得太过功能性异常了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口中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是空洞的假话。”释夫非常平静,不置可否地应答一句。 “不是只要长得丑就叫双胞胎的。”朱二瞅准时机,见缝插针一笑。 “施主此话何意?”释夫的脸色明显变得不自然,沉沉地青了。 “你也许曾经下定了决心要长好一些,可惜勇气有了,资质仍然先天不足,长入了一条崎岖的冤种歪路。你的双胞胎师弟起码还算走在山间小路上,虽然荒僻,但还算正路。”朱二胡乱分析一番,试图找出原因。“若非如此,那释眠定是在哪里拐卖而来的了。” 释夫不作应答的反应,使气氛再度变得压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皱越紧,目光的焦点紧随着朱二的一举一动。挟带着威严与怒气的眼神,已像一把发着冷光的屠刀。 “虽则同样是明明白白的人类,然大师与令师弟的容貌可以说……说句实在话,大概也就差了百来颗整容丹吧。”张二锤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不想针砭别人容貌,但还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仍有所抵牾。生物变异的念头窜稀一般,一直在他头脑中盘桓不去。 “不许你侮辱诋毁贫僧师弟!” “释大师你理解错了,我说的需要吃整容丹的是你……” “够了!真谓真实,显非虚妄!你智心不发,以虚妄之身作如是癫言,实不足观!” “我与我隔壁王婶细妹的堂侄子,都比他俩更像双胞胎。”朱二无事人般举起了酒杯,对着张二锤笑了笑。 “有道理。同一批出厂的,怎么质量会相差那么大!这双胞原理错综复杂,真像毫无良心的奇迹。” 第22章 大头妙肌 释夫的脸色已是完全寒伧的铁青! “千心晓了浑如梦,两目分明恰似盲。种种名相,皆为凡夫妄想执迷。连皮囊残影尚且看不透,这百亿尘刹当真可悲。待他朝我有空了,定以转妙法轮开化无量蠢动含灵之钝识,引导苦行真心度脱一切!” “你先引你自己吧!狡辩很有一套,你这和尚的修养当真不简单。莫说双胞胎,你即便是千胞胎万胞胎,我也是信的。”朱二咧嘴一笑,脸上带着锋利的讥讽。“我虽然没有多浓厚的医学知识,但既然你作为师兄长得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显然体内的传承因子已过度活性化,多少胞皆有可能。如此,天下和尚便真正同出一家了,有趣,有趣……” “施主徒有人形而鬼气逼人,昏昏醉当真不知光明可畏,说话干巴巴的大煞风景,毫无幽默感。一瞻一礼皆伤损自身灵根,你需要梵音洗洗耳了。”朱二话音未落,释夫忽然笑了。只是他一板一眼的声音略显低哑,同时冰感十足,惹人注意。 释夫分明已经动了真怒! 张二锤心中猛地一跳,刚眯眼望去,只见血腥气瞬间平白地从释夫那闪着佛光的脑门上冒了出来,笼罩了整个包厢! “贫僧这就先引了你!” 释夫一声长号,紧接着的一刹那间,他的身影突然启动,消失在原地,动作快得晃花了人眼,像要让人来不及求饶一般。房里浓稠的空气亦顿时为之倾动!敏感风出,疾戾如无形的刀,眨眼便已呼啸迫闪到了朱二的咽头眉睫之间! 朱二唇角轻轻嚅动着,心跳加速,但带着迟钝的惊讶,却连动也不动一下,只如收到死刑通知书的小羊羔般木呆呆地怔着,脸色煞白,空睁望眼。 危险! 张二锤情急惊心之下,猛然低啸一声! 臂腕忽地一展,酒杯随着口中的沉啸脱手而出,风驰电掣凛然穿空,闪着寒光,力道充满了巅峰男孩的坚挺意气! 身子虽未恢复十分,但技术已然更为熟练,与伤前实力不可同日而语。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利落激烈要让人伤痛! 然而,叫人惊异的是,健儿出手的纵横恣肆,眨眼间便势头一顿——释夫反应极快,他停住了脚步,只敛手一翻,僧袍大袖震荡而起! 房里若遮天蔽日,顷刻间风生云起云卷风涌,呼啸更甚,仪仗之浩大,直让人目眩神迷! 轻身不顾勇往直前的酒杯,正周旋其身,而后盛满了肉和酒的味道,满带更真切的勇慨,朝着张二锤疾掠而回! 速度并未减慢,毫不逊色,甚至似乎要更快上一筹! 张二锤目光中略微一愕,不禁感到意外。这释夫着实强悍,相比释眠,显然他才是真正的光头高手! 短短丈许距离,未及再多作他想,酒杯一闪已瞬间而至,飞及身前! 张二锤傲然一笑,缓缓伸手一招,飞旋腾转的酒杯便有韵无声地重回掌中。轻轻柔柔,丝滑精准,所有的锐意狂怒,瞬息间止住了沸腾。 他捻了捻分毫未损的杯子,悠悠然斟上了酒。喉头微微耸动,酣然连贯的动作控制得刚刚好,恍如一切从未发生。 嘈杂声重入寂然,方才一瞬的恣纵激情已悄然落幕。 朱二还在惊诧状态之中,他仿佛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不知是看得目瞪口呆而闭口缄默,抑或肃肃然说不出话来。 “不错。贫僧实在忍不住要为少侠喝声彩。果然英雄出少年,雪白细长、挺俊潇洒而不浮躁不性急。”释夫被截住之后,也收手立在原地,没再进攻,静静地、定定地看着张二锤。 张二锤坦然从容地用力点头,深以为然。他有些顽皮地欲拂髯轻笑,却发现自己没有髯。 “释大师鬼使神差的功夫也属实罕见。” “我佛居止莲台高座,圣泽九垓,一念运心,无不来应。其心直下,自能使四生六道开觉花,悟神通。” “现在我终于豁然开朗了。坦白地说,乍看上去,你与你的双胞师弟并不相似,但事实上你们确实有共同点。最起码就车大炮、无脑狂怒、凶残暴力这几点,你与释眠简直一脉相承。”张二锤不怀好意地这么一说,嘿嘿笑道。 释夫不由得愣了愣,眼睫一垂。 一阵四时八节般的漫长沉默过去,时间却好像只略停了片刻,才过弹指一霎。 “众生愚钝,累劫难酬。我原以为少侠并非那种肌肉发达、慧根短浅之人。”释夫绷着脸盯了张二锤,发出了一声长叹,似是心中的失望已然更甚。 “我当然不是。我是个心智健全的年轻小伙子,脑子好使得很。” “实料想不到如此糟糕,少侠竟然连肌肉也不发达。”释夫低首沉吟。一张无常脸上此刻却并没什么表情,连眼珠子都是不动的。但他肚子里显然寒色已动,积聚了不少怨气,声音也显得更加低沉了。 “未免可笑。看来大师的已年老衰迈,罹患青光眼,看不见我一身摧邪毁恶之大头妙肌!” 释夫噤口不语。他沉默地盯着张二锤看,像是在忖度着什么,神色更显深沉。 张二锤已感到他那沉闷神情之下暗生的杀气,渐越浓烈,弥满房中。 “一切有为,皆是无常。耳绝淫声,意放休戚,心去于累,胸中抱一。”释夫双目若有深意地望着张二锤。“人世经数百千载,变幻无常,却始终还有一样叫做正义的东西,从未变过。” 二锤疑惑,无言以对,但神色丝毫未变。 “不管如何,你让贫僧师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这是贫僧能见到的。” “我敲打敲打他,是助人为乐。免得他过分作恶多端,中年早逝。而且,这是大德高僧自找且必须受的。”张二锤一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脸上泛起事出有因事不关己的奇怪神情,无辜又真实。 “如此,贫僧度脱少侠,也是功成妙智道登圆觉了。”释夫直视着张二锤那双亮闪闪的黑眼睛,直言着他合理的偏执。他充分地演绎了完美大师兄的角色。 空气凝重,夜色真实,杀气更不容置疑。 第23章 佛祖化身 “大师真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古板,我那是正正经经的因材施教,怎可与你的尖锐冲动混为一谈!”张二锤鄙夷地微微一笑,神色波澜不惊,没有一点慌乱恐惧的样子。 “真是讽刺至极!一介迷情无知,学人布教?好在贫僧具万种之威仪在体,由狂风吹暴雨洗,正心自岿然。你的捞摝狡辩,于我无用。” “强词夺理的,怕不是大师自己?” “罪山业水深重无边,生灭迁流汹涌奔腾,人艰难活着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少侠实在硬颈,令人惆怅。” 话谈得很不投机。释夫冷森森的怒意已用不着掩饰,无可致疑,实在也无从掩饰。 “噢,佛祖化身,万法皆空盛气凌人的和尚,想出手就出手吧,别为凡俗所量!” 求之不得的提议。释夫想了下,缓缓点了点头,接受了张二锤的诚意,听从了他的忠告。 “的确。以口头佛法感化你的无明愚痴,似乎千声唤不应,尽呈虚幻一场空,有些超出贫僧的能力范围了。”释夫已感觉到,张二锤无法被口头征服。“幸亏双手创造净戒业务才是贫僧强项。思革前非,贫僧打算出手干预少侠接下来的人生,按照惯例,抓紧时间讴歌你人生最后的自由吧!你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 张二锤的确还想再讲几句,可是瞟了释夫一眼,觉得好笑,便只一言不发,默然沉思。 “人总是难以决定自己的命运,既如此难为,便请放心将一切交给我佛吧。缘已成熟,贫僧这便解法助你就地达成正觉!我佛慈悲,贫僧绝不会让你的肉体临终为难。” 释夫向张二锤发出善意的微笑,他的语气也有说不出的慈悲之意。不过他的声音略带鼻音,由此看来,佛祖没有防治感冒的功用。 “大师,本事不在嘴脸之上,你只晓得耍嘴皮?”张二锤再次发出不耐烦的鄙夷。 “说声告别,迎接寂灭净化!法雷震,法电曜,法雨注,超度四流,觉悟涅盘吧!” 释夫的口气猛地加倍激越昂扬起来,态度诚恳而坚决。此刻他全身绷紧,宛如一头被夜尿憋醒的光头蛮兽,正像他的脾气一样又臭又硬。说话间双臂大开,僧袍再度骤然鼓起,无风猛动,翻卷飞扬。 房内织起一张铺天盖地的无形杀网,密密气流如刀,轮转异常急促!释夫的气势锋锐凌厉,直要刺入夜空,可见其功力切实深厚! 视觉效果不错,的确带有几分佛法无边的味道,有点让人心神不安,具备了一定的投降感染力,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猛。 杯中酒已饮尽,张二锤的眼中也立刻发出了光。他放下酒杯猛然站了起来,凳椅杯盘扑簌扑簌翻倒在地。 他皱了皱眉,两眼瞪着空气。虽一如既往的沉静,但究竟有了些醉意。然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没时间守身自持坐以待变了,必须快刀斩乱麻。 “张兄当心!这野和尚虽是念的山寨经,不可大意!”这时朱二忽然缓了过来,像从迷迷糊糊打个盹儿中醒转,精神又振作起来。 “朱兄,无妨!对于活力充足的我而言,擒下这光头轻而易举。”张二锤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话音刚落,脚步却是忽然一个踉跄,他连忙撑住桌面。 朱二连忙站了起来。 “莫慌!酒后二锤,如鱼得水!”张二锤忽然笑了,再度轻轻冲朱二挥了挥手,用指尖轻轻划过桌面,仿佛告示着一切无关紧要。酒意仿佛会随机应变一样。“再者,我已非旧日二锤!多老成的山猪,也费不了我多少气力。” 朱二稍稍放松,自告奋勇地迅速退避到包厢一角。仍自缩着肩膀,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有些惴惴。 “好啦,张兄,全力以赴,力争出人头地!佛祖保佑你健康!”朱二突然大声祝福一句。 场面一片岑寂。福至心灵,张二锤身子猛颠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 “朱兄你到底是谁的队友?”张二锤严厉而又坚决地叹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把有害于他上进的福佑,用力抛诸脑后。“别黑咕隆咚一顿瞎喊。且看我表演!” 战情身不由己,瞬间触发! 他话音刚落,那边的释夫已耐心耗尽,嚷了一声佛号,带着风暴猝然剽悍冲出。健壮有力的身躯愉快飞奔,简直不像吃素的!势若猛兽咆哮,风声凶狠撕扯着,更为刺激了! 与此同时,张二锤的身形也猛然一颤,疾地一闪,以毫无醉意、灵动万端的姿态迎了上前! 事情发生得很快,但并没有一发而不可收。 只见一道耀极寒芒从漫天的袍影中一闪而出,又一闪而没。剑起,剑出,剑尖还在微微颤动,锋上光寒如洗,闪烁着死亡边缘的甜蜜气息。 二人的交锋,中间似乎只稍稍喘了一口气,便双双止住了身形。转瞬之间,场中便已形势立判,回到了清静无为的、令人窘迫的懵逼平静当中。 朱二还半梦半醒地认为战况将会前所未有更加激烈,他大力望了望,并没有弄错,眼下场面的确像肾功能不全一样歇菜了。他觉得十分之不可思议。 从头到尾的事态发展像一堆不连贯的碎片堆在眼前,闪闪发光,但他只筹措到零落的两瓣,凑不出货真价实的完整因果。 时间的流逝变得非常慢。异样的紧张感悄然又起。 “少侠就此收手吧!贫僧大概是认错人了。” 释夫飞快而神经质地瞥了张二锤一眼,唇角划过一丝干硬的笑,对他自己妄下的断言道歉之后,容光微微一黯。同时不知不觉慢慢褪色的,还有他的勤劳、勇武和盘踞着的对世间的审判。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声音温和了不少。 释夫不可避免地摧毁了自己不寻常的傲然障碍,成了一个改邪归正的美丽的和尚。这一刻,包厢不再是他的私有神殿。 这一转变大大出乎意料,躲在一角的朱二不得不神色一愣,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第24章 食荤啖柏 场面似乎值得玩味,张二锤却是胸有成竹地收起了剑。 “我就说嘛,我充满血色和健康的人生,可正为大师口中的正义而生,怎会无的放矢胡作非为。”张二锤的目光挂在释夫身上,眼里尽是笑意。 “的确。是非长存,不听便无。以少侠这等才识,断不可能会与贫僧那不成器的师弟产生纠纷。是贫僧一时冲动了。”释夫翕动嘴唇,像在喃喃自语,不快不慢。他浑不在意发表着感悟,并没有进退维谷。很快,他的姿态又恢复了端庄,道貌岸然。 “没事,我知道大师不是个没有道德顾忌的人。”张二锤咧嘴一笑,清了清喉咙。“真相本身总是残酷的,我充分理解大师与贵师弟隐秘而晦涩但强烈的手足之爱。” “其实贫僧早前便有预感,少侠并非恶人。此番行动,皆因贫僧往日打坐多了,运动不足要活动活动筋骨,便刚好趁这个机会与少侠切磋切磋,以切身一睹少侠风采。”释夫的脸有些发红。发誓要为师弟鞠躬尽瘁的意志已经不再提起。他挥了挥手,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解放了自己死僵僵的正义,刻意舒缓着气氛。 他那难看的光头闪烁着钝重的光泽,格外显眼。旁人可以感受到里面汹涌思绪隐约传出来的温度。他似乎对自己的解释很有自信,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张二锤。 讲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和尚说话总擅长使人晕头转向,使人相信。这下不但朱二,连张二锤都没有余暇去思考别的了,只能全情汗颜愣住。沉默了半晌,几乎要染上从窗外渗进来的夜之黑暗。 “以释大师准佛祖的身份,能看得上我,给出如此高度评价,是我的福气。”张二锤嘴巴无奈一张一合,含糊的话语自动飘出。 释夫一听此话,如佛像一样缄默的脸上,顿时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让他十分兴奋,差些要声泪俱下。 “如此便杯酒泯恩怨吧!”释夫整饬氛围秩序,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翻捡起酒来。“贫僧借花献佛,敬少侠一杯!” “大师也饮酒?” “人间非净土,各有各的苦。实质上修炼在心,其余万变不离其宗。不必拘泥形式,被俗约所束缚。” “难道这不会影响大师孜孜不倦的成佛之心?” “大愚痴!喝酒是为了当下,不是为了明天。我来日成佛,与此刻的尘俗无关。” “极其深刻的洞见。好,干杯!”张二锤点点头,年轻的气血当即涌上了脑袋。“既如此投缘,酒菜重新上一桌,大师留下与我们一齐大啖食肉大口饮酒吧,让我们也好多听听梵音洗洗心髓,如何?” 释夫的目光望向身后门外,又回转过来看着窗外。 “虽然贫僧很乐意恩怜世人的命途,不过话说回来,贫僧毕竟早许身佛门,小小酒水不算过分,但怎能恣纵身心大鱼大肉!”他的应答非常干脆,脸上清洁得没有一丝愧色。 包厢里似乎刚刚明亮了起来,却又瞬间变得更加黑暗。张二锤二人不禁再度愕然,对于释夫的前后自相矛盾,有种难明究竟的不解。 “今晚便先到这里吧。”释夫来回磨了磨酒水濡湿的结实唇齿,嘴角垂了下去。他静静凝视着张二锤,眼神里忽然透出一丝如焰火般的小精明。“你身上还有伤,贫僧不愿欺负伤者。望珍重,来日再见,贫僧自不会再生慈悲之心,少侠可好自为之。” 说完,释夫轻扭过那有些下垂的臀部一个挺身,象征性地道了个别,饱含落寞与强作坚挺的身影毫不犹豫从窗台一跃而出,投入了黑暗的怀中,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言犹在耳,绕梁不去,尤其是他从黑暗中传来的响亮一句—— “小二,我的账算在那二位少侠房上。” 久久的最后,释夫那句话才像一阵耳鸣般,渐渐低迷,最终湮灭无声。直到埋单时才发现,那句话的确响亮。释夫一个人吃的一桌,比他们的还丰盛。朱二与张二锤相视一愕。 杂念无边,烟云连天,食荤啖柏,不僧不俗。结茅桑门又遁迹尘世,披缁面壁而眷念百廛,念念有词却词词世俗,又一高僧是也! 张二锤再次仰头望向夜空时,他已和朱二走在月色满布的夜路上了。 人定时分,正是一个夜晚最美丽的时候。 天空生动,皓月辉耀,人间天上,温婉柔和。无与伦比的寒灰色月光洒落世间万物身上,人也融在了一种毫无节制的安宁里。目之所及朴素而丰富,细腻而纯粹,一切充斥着一种柔心弱骨的神圣感。 平和真实,棱角分明,是帝城独有的充满魔力的朗朗夜空。 裹挟着槐花香味的风吹过,似是浸透了月凉,令人感觉十分舒服,不由得为之一颤。张二锤惊觉夜景无限润美,忘乎所以地感受着这种自负的半超脱气氛,并爱上了它。 而正当他准备进入深度沉醉模式中时,却看到月亮面露紧张之色,他仿佛听到了它精力衰退荒凉难当的叹息。张二锤有种不好的预感。 暗昧天光的征兆,突如其来,狭促骤起。 几朵厚云神秘莫测现出身形,蹑手蹑脚逶迤而至,又忽如流寇肆虐过境,以一种任性而乖张的暴力方式轰然绽放。一霎之间,夜月黯淡,天空沉沉地垂下了眼睑,只给街道留下了一层态度很严肃的阴郁。光影模糊,道旁的槐树,也交织成了一片轮廓渐渐融化的寂寂青黛。 天地苍茫,明亮紧迫,没有什么可以永无终止,包括视野与心境所及之一切。有那么片刻,连令人窒息的阴郁也显得罕见而可贵,因为它亦只能暂时停留。 起先是灰蒙蒙、阴沉沉的,紧接着,乌云收敛起仅有的一点拘束,完整的黑暗蓦然降临,像引发了全世界的灯火故障,夜的世界迅速膨胀了起来,令人震惊地铺展而开。 黑暗造访的冷漠与严肃,果然不是徒有虚名的。张二锤僵直无声,他站定原地,在宽敞的黑魆魆中,细听着世界的动静。 大地迫不得已陷入沉睡,周围一片静谧。黑夜已变得厚重又结实。风也不知跑到了哪个角落去,他感觉到一阵难以言传的热腾腾的气息蒸腾在夜空中。 忽然,万籁俱寂之中,几只得了夜盲症的胡鹰开始交头接耳,听起来对环境变动有一种茫然的警觉。它们是在夜里活动的鸟,但它们也不喜欢过分颀长矫健的黑暗。 胡鹰停顿了片刻,而后更加紧绷起来,以锲而不舍的语气卖力嘶鸣,叫声混乱不堪又十分要强,像吐诉着脱离尘世的决心。它们在盘诘黑暗,又似一厢情愿地叫唤着光明。可怜得叫人于心不忍,但刺耳的调子又扰得人有些心神不宁,令人不快,极不自在。 不过幸好,胡鹰的叫声来得聒噪,但又淡得突然。很快,声音便渐弱渐止,周围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它们的痛苦没有浪费,事情在期望中变好。在某种意义上,这是造物敏锐的表现。原来乌云为自己的粗野感到羞愧,已低下头着手落荒而逃。 第25章 村姑基地 云开雾散,月亮又把脸露了出来。 银月高悬半空,像个精神小妹在喧嚣中重掌主场,树立起尽忠职守的权威形象。光影斑驳,到渐渐开诚相见,月夜恢复了部分意义感和连续性,银辉自然流露,热情普照,填满人间。 “张兄你听,风在呻吟!”朱二忽而幽幽一笑,张开口唇迎接风吻。 张二锤从浸透了光的投入中回过眼,有些迟钝地望向朱二,又平静地移开目光。 胡鹰已无影无踪,像完全凭空消失了一般。果然风起。风声的论调活跃清晰,难以置信地高产,叫在耳中萦绕不散。 “月色也美得比酒更令人心醉。”朱二的口气感性得像在后悔耗费在枫叶楼中的粗俗消耗。 月亮周围出现了一圈月晕,温柔不落空。的确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逸感。 “简直说是世间至美丽的景色都不为过。”张二锤缓缓点点头。 “的确迷人,但比月色更醉人的,那就非村姑基地莫属了。” “村姑基地?” “没错,村姑基地——魅力非凡的帝城应急管理处!世间至美的景,并非此处,全在村姑基地。”朱二凑近了张二锤,悄悄地说道。一脸挤眉弄眼的表情,尽显不受约束的神魂迷荡。“今晚便与张兄你大力分享我所体验到的幸福,为你真正接风洗尘。这种大自然的低级创造形式,根本没有可比性。” “还洗?这吃吃喝喝一晚上了,已然足矣。”张二锤按照已知村俗的标准理念,吃饱就该睡觉。他以为今夜的高潮部分已经过去了。 “这是另一码事。光是吃吃喝喝怎么行!洗尘当然离不开洗。你看你依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整个人都包浆了。” “这是人生一路来的悲哀风尘,如何能洗得掉?”张二锤嗤之以鼻,脸色微微有些惆怅。 “村姑基地可是全帝城最斯国一的地方,是世间最妙的极乐天堂。”朱二脸上似笑非笑,包含了一种毫不迟疑、预备自我放纵的凝神。“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村姑基地洗不掉的尘垢与烦恼。” 张二锤迅速充分调动想象力,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扬起眉毛,啐了一口。他有着非凡的敏感,基本上可以确诊,朱二口中的,是理所当然的堕落! 社会风气竟败坏如此!富人总永远被歪风刮得眉眼热烈。 “朱兄,你怎么可以干这种勾当!”张二锤仿佛对朱二的放肆很是吃惊,表露的观念感情里有一丝揶揄。“喝酒只喝老头春,一生只爱一个人?” 朱二出色的坚贞忠诚,原本一直萦绕在张二锤心中。他觉得,以朱二的勇气和品位,此情此景实不应该! “你有些先入为主了,张兄。”冷而明亮的月光落在朱二脸上,反光,微微闪烁。他灿烂敏捷的眼中有蒙蒙的一层机智。“我始终不渝地坚守的,是人要上进、乐观,每一日都当作是蓬勃兴起的新的一生。” 两人边说边走着。 张二锤忽然意识到,太阳的余温还在。他能从单薄的鞋底感受到,石板地面还在缓缓释放着饱吸了一天的热量。烈酒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副作用,但他的脚步依然有些踉跄。 “我没什么兴致。”张二锤十分经得住考验。最主要是他饱得仿佛有孕在身,热情高不起来。 朱二顿时像一只被孤零零遗弃在夜空之下的蜘蛛一样,看着被撕破了的刚刚织好的网在风里摇曳,鼓足勇气开始沮丧。 “朱兄,你看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营养不良,疲惫不堪,实在不适合再洗了。”张二锤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朱二,叹了一口气。 “你是一个愉快活泼神采奕奕的年轻小伙子!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为之英雄。”朱二对着张二锤投去笑吟吟的一瞥,灵动的黑眼睛注视着他,清晰的恳求喷薄而出,淹没了他。“张兄,你要勇敢地、义无反顾地扛起新时代的探索要任!” “那当然,我肌肉厚实、胸膛宽阔,器宇不凡、行止端正有目共睹,我是个具有崇高道德价值的人。但你这洗尘,完全是扯淡。从人性的角度来考虑,将会摧毁我一直保持审慎的、引以自傲的美德。” 又一阵劲风拂过,投在周围的无尽暗影随风摇曳,仿佛在替洁净月色倾诉自身优雅而克己的情感。空气循规蹈矩,凉爽而明亮。张二锤捋了捋头发,把衣领稍稍敞开,衣衫里灌兜起了行色匆匆的风。 “质素如何?”张二锤干咳了两声,简短生硬地问道。尽管有些疲惫,但他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实在不忍心朱二瞬间低落。 事情就是这般无奈。理性的质量永远大于情绪的冲动。 沉静。一时间,气氛安分起来。 长风无阻,吹过槐树枝叶和沉睡房檐的声音一丝不苟,清晰可闻。抬起头,可以见到浑然不觉间已悄无声息挂在了树尖儿上的白玉盘。 世界努力把晨醒放慢,此刻正整洁而安静。它预备了充足的时间,来阐明黑夜的真面目。 朱二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二锤。全无征兆的情况下,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没听清。 “醒目。当然要先确认快乐的含金量。”反应过来时,朱二仿佛立即便与张二锤达成了相当程度的默契,眼中闪烁着莹润的光泽,用轻松的调子赞叹着。 张二锤面无表情地看了朱二一眼,不发一言。他摇了摇头,发动脚步。 “绝不粗俗廉价!标准高得哇噻,可以满足你所有的绅士期待,和任何不绅士的幻想。”朱二带着毫不收敛的激动,匆忙跟上。 “哦?” “那是由天底下最热情的姑娘以爱和辛勤劳动构造而成的艺术胜地、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快活天堂,可以说完美无瑕。想象一下,邂逅一段精致、熏灼的偶发感情,被一种半生半熟的温柔滋养,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多么刺激!你会找到活在当下的超然快乐,并扎根在那里的。”朱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颤动。 此刻他变得干劲更足,活力飞溅气度激昂,大量的热情接连喷射了出来。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就浮现了她们冶艳而端庄的身影,碧玉、春红、香云、海棠、白雅……”朱二用一种神往的声音信口念念。他无所顾忌,开放而坦诚,这时候更是爆发性般露出了一脸淫佚自由之态,像按捺不住心头的燥热,分明已经准备好随时不考虑任何条件和任何后果寻欢作乐!与自称一日一生的他,格外不相称。毫无疑问,他是村姑基地的常客! “夸大其词了吧?”张二锤感到一阵晕眩,脚下又是一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老天作证!白嫩、丰满,巧妙娴熟,魔力十足,那里的小鸟只要唱上一首帝城浪漫曲,全天下的雄性都要疯狂摆动,都要为之鼓掌震颤,直至身体被掏空!着重说明一下,是全天下的!在村姑基地软体硬化艺术家的操练下,无论如何意志强烈,如何虔诚勇敢,最终必然都将别无选择地硬体软化!” 朱二眼珠子持续骨碌碌地转动,满脸红光,神采奕奕。潜意识压抑力冲荡开来,大腹便便的小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深沉战栗的兴奋尾随而至,他不由自主汹涌起来,全身哆嗦着,似乎光是回想起,他就已经被征服、成熟老练地连根拔起了。 第26章 本分花魁 空中仿佛悠悠奏响了鸟的啁啾歌声,活跃盘旋,连悬空摆荡着的月色都变得光滑暧昧,散发着甜美。 真是获益匪浅。张二锤充分感受到了朱二的满腔热情。他还以为朱二只是偶尔表面放荡,实在是冤枉他了。 他是真的淫荡! 难怪连尼姑都不放过!如此看来,他不单是个发痴常客,是个魔怔的硬质拥趸,更是个病狂丧心的变态爱好者! 很明显,现在他又已准备好干一晚活了! 张二锤嘴角一个哆嗦,在朱二的强大攻势之下他有些心神恍惚,但下意识层面中还是有些犹豫。 “我这副散了架的、大病初愈的可怜皮囊啊,迫切需要休息,听起来这洗尘似乎的确不太适合我……” “张兄!”朱二敏捷地打断张二锤的话。“你身为结实男人的样本,健硕、厚实、粗悍、线条分明、令人垂涎……哦不,令人妒忌,保养得那么好,精力自必充足得很。明显明对任何风浪都游刃有余,居然说出这样侮辱我智商的话,何等可悲!” “我欣赏你的真实!”张二锤一个趔趄,感觉到一种刺痛般的兴奋。他猛然一凝神,咧开嘴笑了起来,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措辞。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发出痛苦拒绝请求。“不过,说真心的,但我实在不喜欢被掏空的感觉。这样吧,朱兄,村姑基地,我们下次再约如何?” 张二锤打了个呵欠,两手抹过自己的脸,秉持清醒。物质主义的奇异快乐与温柔涵义,的确微妙而狂暴,但不是很对他的胃口。 “今日事要今日毕!”朱二像经历了一波轻微的精神崩溃,叹息着,呻吟着。“过去定型,将来无定,我们能把握的,就是具有美好口感的当下。张兄,行动爽荡一些,你要克服你这变化多端的花哨踌躇。”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带着心虔志诚的期盼盯着张二锤的眼睛。 又是一阵昏昏欲睡的沉默。张二锤无动于衷的目光与朱二对视了一小会儿,然后呆滞投向远方。朱二滔滔不绝的声音忽然间变得模糊。 “无论怎样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我早都心字已成灰。” 张二锤迷迷糊糊苦思良久,神色严峻。游移意志又纷然疯长,因为回忆而感到痛苦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当时的情景,继而又慢慢蒙上了一层阴云。虽然离小花入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久,可时间不过是个民间偏方医师,它只治得皮外伤。他暗暗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没有谁能替代得了心中的小花! “什么滑稽情况!变天也太快了吧?死气沉沉怎么说来就来!”朱二一愕,又收住了脚步,眯起眼睛将张二锤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有喜欢的姑娘。虽然她已经在灰烬之中化蝶远去,但我心,永不变!”张二锤带着点乡下口音喃喃低语,却是十分坚决地表达了他的意见。“我才是真正的——喝酒只喝老头春,一生只爱一个人!” “生死之交啊!”朱二保持着惊讶且愉悦、坦诚而生动的心思,他的话潮湿燠热。“但人鬼殊途,就算是你自愿的,玩尸体始终不是办法呐!其实以张兄的潘郎车满又直谅多闻,村姑基地实在非常适合为你排忧解难。尤其是你这种皱巴巴的间歇性忧怀。” 张二锤牙关紧闭,深深扎根内心的伤口却襟怀袒露。步进间,他的举止流露出效率低下的神经质,仿佛村姑基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他。 “精神越是命途多舛、越是负心违愿,身体便越该精赤条条、越该如饥如渴!”朱二仍不断传授着他驾轻就熟的激情经验,他又摆出了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哄着逗着,试图感染张二锤。“你知道吗,基地有条舌头非常神奇,能抚慰舔平你所有的小心思!即便洗漱完,她也能卷着卷着,便知道你吃的何物!就你吃的兔生都跑不掉!” “荒谬!那是莽蜥信子吧,是舔到胃里去了,而不是心里。”张二锤仿佛看到了滑稽震惊的一幕,瞬间被朱二从湿漉漉的感伤状态中拖出。他如同睡了一小会儿无力无梦之觉,重新获得了知觉,迹象活泛,活力焕发。 “这个只是小儿科。偌大的村姑基地,除了这条普普通通的帝城本地舌,还有更科幻的充满理解和拯救的美丽,等着瘫痪意志勾魂夺魄。我直说了吧,色艺双绝是村姑基地的抒情特色,要一言以蔽之并不容易,甚至连想象都不能。最好亲自见识一番。而今晚,恰好有新表演专场,张兄,走吧,我们说得够多了。要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早计划好了吧?”挣扎正在退潮,但虽微弱,却仍在。张二锤对朱二的表现深表怀疑,把一只眼睛闭上,声音听起来依然有些无精打采,有些忐忑。“莫不是意中姑都已经约好了?” “以我的豪华会员身份,哪里需要约……呀!不对!”朱二忽然喊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一脸犹豫地挥了挥手。“罢了。张兄,罢了,改日再约吧!其实今晚我也不是很想去。” 张二锤暗叹可惜,垂眼瞥着朱二,露出一脸问号。 “才醒起,我那个老情也在。你看,她真是冤魂不散,好像我要去哪,都会碰到她!”说到这个,朱二耸耸肩。“就是偷你钱袋那个。” 本来张二锤的热情还没有完全解冻,但他刚移开目光,抬眼观望天空之时,朱二这一句便重重击中了他,直直地穿透了他的灵魂。他脸色一变,眼睛圆瞪,脚骨里好像灌了铅一般。 “她……她也在那里上班?”走走停停,煞是辛苦。张二锤干脆停住了脚步。 “何止,她可是村姑基地的头牌,绝世花魁!” 简直不能相信!张二锤倒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从事肉体劳动工作的,难怪小流氓一样,行径粗野杂乱。那么一个令人窒息的标致佳丽,可惜了……”张二锤喃喃自语,脸上毫无表情。他的目光深深刺向空旷的天空,若有所思。 天上一轮圆月正正青灰,冷光深深切入了人的灵魂当中。宁静的夜晚旋转起来,季风中有了些无可言喻的忧伤苦涩。 “乡下小伙!你误会了!”朱二斜睨了张二锤一眼,立即吸了下鼻子,大声清了清喉咙,严肃反驳。“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本分花魁,并非陈腐凡俗的生意招徕者。虽然她艳压群芳,香味四溢,柔和蚀骨,长时间来更是不知世间有多少人已拜倒在她的猪皮裙下,但童心赤子的她!始终、永远是一个纯洁、精致、高贵、神圣的猪猪姑娘!” “你炙热的眼神搭配这份热浪逼人的辩护,与你先前对她的愤怒与厌恶,好不相称。”张二锤的心情又舒畅起来,忍不住调笑起朱二来。 “虽然我抗拒她的求爱,但我不能诋毁她冰清玉洁的身格与人格。你知道的,我是个耿直善良、胸怀坦荡的人,与你一样。” 张二锤马上点点头,表示是的。 “表演专场何时开始?我忽然想开开眼界。”张二锤舔了舔嘴唇,下颌张开着,向前跨出一步,伸手破开一束月光,利落而粗暴地拉住朱二。他进入状态很慢。不过一旦上了轨,便会轻易被清醒着拖入半神性半兽性的沼泽当中。 朱二与张二锤交换了一下眼神,宽厚地笑了起来。 “如此我便陪张兄走一转又何妨!我一身正气,无惧穷追猛打,不怕胡搞蛮缠!” “现在即刻去,可来得及?” “不得不说。”朱二打了个响指,而后一指前方。“此时此刻,刚刚好!” 第27章 公子来玩我 烟梢月树,天地俱静。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 一只强壮的爬虫随便张望了两眼,便飞速穿过街面,溜进了暗影中。而后是一片幽幽的死寂。世间仅剩的,仿佛只有张二锤与朱二缓缓地走过空荡街心的轻微脚步声。 夜已更深,但天色仿佛更亮了一点。沐浴在月光中的世间万物早已沉睡,此刻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然而,表象入目却显得尤为乌黑,一簇簇地绵延着、蓬乱着,起伏不平,如某种抽象的记号。空气清新干净,风缓缓地从远方吹来,在帝城上空低语,莫名炮制了一阵颠簸的寒意。 天气不似预期,这夏日尾巴的夜晚,的确变凉了。 张二锤正待昏头昏脑感叹一二,忽有声音跋涉而来,隐隐约约又径直入耳,打破了朦胧的沉闷。 是被稀释了的笑声! 新鲜可爱,柔和绵长,不绝于耳,令人陶醉。小鸟的歌声已经飘过悠远夜空,迫不及待地开始召唤起来。空气忽然之间泛起了波浪纹的浪漫质感! 张二锤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他循声眺望而去,很快锁定了来源。二人脚步被歌声牵动,自觉加快。 毫不吝啬的灯光捅入夜空,光线晕乎出幽幽晚景。一幢豪华建筑的前脸,从月色与灯火交错着的摇曳光影之中浮现出来。清晰映入眼帘时,张二锤呆呆地张口瞪眼,眼睛睁得巨大,眼珠都突了出来。 是正规且纯真的快活林风格,激荡人心又充满神秘,让人一眼便要灵魂出窍!毫无疑问,准是这儿了。午夜时分洗尘行动的目的地,村姑基地。 就整体构造而言,这像是一家日久岁深的吃住玩乐一体化大型客栈。不过,它仍保持得光鲜亮丽、神气活现,显然并非那种证件不足的路边半两银廉价旅舍可以比的——那种只有纤瘦的农家姑娘、仅仅解决基本肉体需求的狡黠贫民窟。 张二锤身子微颤,忘我地察看着。 村姑基地位置极佳,俨然矗立在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里,帝城通衢大道上最热闹的地段上。真诚得明目张胆,此刻正与爱好和平的清静夜晚,形成了一种轻柔而疯狂的对撞。 深色的老砖砌出了基地宽阔的门廊,门前足够站着一大堆任君采撷的违禁姑娘。门廊之上亮着令人迷醉的粉灯,如梦如幻,点燃了比白天更真实的热烈。单凭这远离现实的炽热灯光,就足以挑起世人在某些寂寞的夜里辗转反侧时的焦渴难耐。 大门边一副金字对联异常醒目,更是大力点明了村姑基地尽情探索内心悸动的功用——月出山鸟惊,双鬓漫汗揭幕战,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日入胭脂红,一饱天酢开窍课,督插顶挑头头是道。横批出入平安。 真是皇帝回寝宫——黄到家了! 基地占地面积估计很大。一股混合了大量酒食香气与人烟的浓郁热气,肉眼可见,正从敞开的大门中弥漫而出,神秘莫测地充满了整个夜空。 微风暂至,香闻数里! 忽然,一阵骤然高亢的笑声把张二锤从空洞而潦草的沉醉中唤醒过来。他暗戳戳的感叹戛然而止。 他抬头,看见了一张张温和而香喷喷的笑脸。有汗渗了出来,张二锤作势抹了抹,又揉揉惺忪醉眼,聚焦注视着现实眼前。 知晓门前人来,如同有人猛然开了大水喉,姑娘们倾泻而出,纷纷眨着眼睛肆意张望着,并挺起身子做出了迎宾的姿态。 “公子来玩我呀~” 更为挑动人心的呼唤活跃起来。声音如同缕缕清风——那是一种使人头脑彻底放松、准备着把身体掏空、意识融化成纯粹感官享乐的招呼。 许是他们方才营业不久,一切热切正蓄势待发。 花枝招展摇曳多姿的姑娘们,颤颤巍巍的身子挤挤攘攘,白白滑滑的长腿晃来荡去,正全情招蜂引蝶。温情杂乱无章地蔓延,身上少得可怜的布料搭配极为现代化,大胆地为她们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持! 这阵抒情而下流的风与光,摇曳生辉,也太直太白了吧!肺叶张合,张二锤的气血惊涛骇浪般涌动着。再实际不过了,因为正儿八经的人生,本就如她们的身段这般起伏跌宕! “公子,来玩我嘛!” 荒唐!淫荡!确实是个毫无新意的快活林!不过,并不妨碍全帝城一等一的美腿都在这儿晃来晃去。漂亮,理想,极富活力,露起来也毫不吝啬。村姑基地简直就是最棒的大腿俱乐部了。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姑娘们把手掩在嘴边,朝他俩热切发射着训练有素的迷人微笑。甜丝丝的姣声浪语直截了当,音色狎呢,在耳边萦回缭绕,春梦靡靡,直让人情难自禁! 这帝城大都会,真不愧是全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黄赌毒中心。 “进来呀!公子,快请进来呀!”富有弹性的嘴又娇滴滴地叫了起来,带着让人虎躯一震的浮笑。 她们林立在夜色灯火下,出淤泥而全染。个个搔首弄姿,纤细光滑的锁骨,盈盈可握的腰肢,泛着光芒的头发,已摄人心魄,加之临时搭配的服饰,更是像肉片上点缀着的几点葱花,使得一切秀色可餐! 身上衣裙的裁剪手法毫不注重隐私,仿佛是光线沿着身侧开了条小路,开衩极限高到简直完全不给想象力留有任何余地,一些该被衣布裹覆的部位一览无余,散发着一清二白的诱惑。这光秃凉爽的诡异婴儿装,淫荡地贴在她们胸腹之间,麻木着精神男儿的肉眼和灵魂。仅仅只给一丝不挂微微留了点薄面,是帝城救济所让她们这么穿的吗? 但是,这的确实在。如此实事求是,多么知悭识俭!张二锤清晰感受到了身体内的感情汹涌,他轻而易举地融入了这里,并发出真诚的无声体谅。 不过她们的脸蛋却实在不怎么样,好看是好看,但一个个都像裁衣铺里量产的时尚外套似的,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这混沌世间,真有万胞胎? 第28章 美妙阿姨国 忽然,在乱七八糟的热情揽客歌舞间,传出了几只俏丽的郊区小鸟被迫营业的呜咽。张二锤循声望去,低柔人儿若泣露鲜花,随风颤动着。细一看,甚至能在她们无奈的强扭笑意下面,发现四仰八叉的呆滞。 好可怜的新姑娘!眼甘甘的模样,仿佛诉说着——人间疾苦,公子二人便是我们的唯二救赎! 真是惹人怜爱! 在此刻这幅毫不庄严的光景气氛下,张二锤的心反而安静了下来。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逾矩,但嘴唇窘迫地动了动,却是欲语未语。 “唉!”朱二眼中已涌起了厚重的欲望,他深沉地摇摇头,大声指责起来。“即便小鸟们天资骄人,也要教头落心指导。怎么做鸨母的,简直完全无母爱!姑娘快过来,让我用力呵护你们。” 张二锤意志稍一松弛,心思也已悄悄颠覆越界。他惊愕于朱二的真挚热烈,又羡慕着朱二的放荡胆魄。 “鸿蒙开辟,生活愉快,都皆因风月情浓。姑娘,去掉中间商赚差价,跟我走吧!”朱二用张二锤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对姑娘发出了滚烫的交配邀请。仿佛他已被这种异样的我见犹怜迷了魂,直接宣告了主权。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爆炸觉醒,张二锤也情不自禁迈起两条已经不听使唤的腿,僵硬地跨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以酒鬼特有的谨慎步伐,踏入了村姑基地。 其实要是没醉,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起码会再犹豫半个时辰,甚至会止步于此!张二锤一边小口地喝着茶一边想道。他思路清晰,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理性的。可是他毕竟初来乍到,一切只能听任朱二作出地主安排。 奋力挣扎过了,但一切依旧顺理成章。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新人生要开始了! 村姑基地果然很宽敞。正是火拼即将蓬勃的时刻,基地里自由散落了不少明艳姑娘,当然,更有一屋子的雄性。噪音很大,人潮骚动。毋庸置疑,只要是如此莺声燕语之地,必然标准地长满色胆坚韧顽固、精力强行燃烧的男人。 “怎么样?”朱二转过眼睛,用胳膊肘推了推身旁仿佛入了迷的张二锤。“很让人惊叹,对吧?” 张二锤打量着朱二,神情变得古怪。朱二那玩世不恭的脸上笑意盈盈,比起基地里的任何一个红光满面,他更像个职业大淫贼。 “感觉相当棒,仿佛进入了独特而美妙的阿姨国。”张二锤很肯定地点点头,脸色轮廓分明。 “你判断价值的标准有些差了。村姑基地只是名字有些鬼马,但吸纳新员工是相当标准和严格的,眼见为实,这里的姑娘,可都是嫩生生的小宝贝,不是什么阿姨。”朱二直视着张二锤,目光比掷地有声的说话还要犀利。 “我看得到。”张二锤马上负疚般笑了一声,化解了玩笑。他喝了一大口茶,急促而虔诚地赞叹起来,声音里带有一丝紧张。“如此胜地,非常值得一来。真该感谢上天!银两一分都没花,足足看了九成八!四舍五入算下来,算是看光了。我喜欢这个坦诚相见的地方!” 本来一开始,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显得犹豫不决,保守而理智,不过很快,他的兴奋便遏制不住,进入了起劲的半迷糊状态。 村姑基地,果然有着不得不正视的灿烂而迷人的力量!张二锤感觉自己就像个变态偷窥狂,不过他也不在乎了,而且所谓偷窥,在此处简直名不正言不顺。 “张兄莫太激动。剩下那二分,可就要连本带利超级加倍了。”朱二波澜不惊地摇摇头,又凑近了点。“不过你放心,今晚我让你真真切切看完她!” 张二锤差点呛了一口。身心都要受到污染了! “迫不及待了吧?我也饥肠辘辘,快忍不住了!相信此时此刻,你与我已怀着同样的心情,兴致完全同频。” “我很庆幸,刚才被你说服了。”张二锤咳了两声,呆呆地坐在那里,又默默打量了这基地一番,有种奇异的舒适感,好像还有点无可名状的归属感。 “刮目相看、大吃一惊是必然的,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后悔来这一趟的。”朱二颇感自豪地扬起下巴,抽了抽鼻子。 “的确,这真是一个难以置信的可爱世界,我感觉到我荒芜贫瘠的内心,已经渐渐充实了。” 或许是心里还残余一点不安,张二锤揉搓着双手,不自然地笑了笑。但他的平静伪装一点也不坚定,堪称拙劣。 “天堂生来就是为让人顺心遂意的。张兄,你要彻底改过自新,接受救赎吧,在此度过一夜充满意义的、充满温情的时光!” “我已经放下疑虑,放弃抵抗了。”张二锤一双眼睛故作大胆地闪起了光。这是一场无害的沉醉体验。他抹抹嘴角的茶渍,注视着眼前这疯狂、混乱、滚烫的场面。 空气里充斥着浑浊的腐败和堕落,伸展而开,在基地里形成了一个吞天大漩涡,流动中带着骚气。确实无论是谁,再如何严厉自持、清明坚硬,都会被深深吸引,无力抵挡。尤其对于外出闯荡漂泊江湖的少男浪子而言,这种高级的盗版温柔乡,显然有着极端致命的吸引力——是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得让身心好好休憩一番的。 不过,此刻摇荡的光影勾勒出了一出原始野性的皮影戏,行乐的可不只是少年。基地里走动的男人大多脑满肠肥很是年长,而亮泽光滑的姑娘确实没一个是村姑,尽皆年轻。 张二锤闭上了眼睛,感到一丝可怜兮兮。 “穷则远观虚臆其貌,富则近玩大行其道。这世间一切,本就以穷富二字划分,不是高矮肥瘦美丑老嫩好坏强弱。”朱二看穿了张二锤的心思,慢悠悠说道。他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半闭,带着笑意。“嘲讽体制没任何意义,也没什么可悲哀的,张兄,莫表现得如此乡下。” 天啊,这就是帝城,这就是人生的真谛!张二锤叹了口气直摇头,一言不发,脸上忽然挂上了些无精打采的压抑。 第29章 自强自立 “换个角度思考,生活是充满痛苦的,但姑娘们却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这是积极乐观的一面。她们一力扛起了生活的重担,自己闯出一片天,同时也是为推动艺术发展而贡献着自身的力量。如此,理所当然要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无论什么角色身份。我也难以把持自己泛滥的爱心,所以一定要把那千钧重负从她们身上卸下,用力抚慰她们!” 朱二喝了一口茶,两只手握住杯子,盖住了反射而起的热腾腾的淫光。 被朱二这么一说,张二锤仿佛见到,基地里的姑娘顿时冒出了一种自强自立的气息!是自己鼠目寸光了,没有对世间的落魄予以深度关注。他突然间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们。 “你有一颗体恤世情的善良之心,还是好大的一颗,朱兄。” “她们会把你的烦恼吸得干干净净,更会全身心地给予你她的一切。喂饱你的身体,餍足你的精神,使你飘飘欲仙。张兄,莫要再沦陷在你无端的忧伤迷惘和愤世嫉俗里了。”朱二放下杯子,朝张二锤挥挥手。“来点酒吧?调动下你的精神状态,为你热热身。要知道,这里的酒和姑娘一样,品质狂野,皆是震撼人心的上乘货色。” 张二锤发现朱二舔了两下嘴唇,拍出了一张亮闪闪的金卡,笑得如同此行是为他朱二自己洗尘一样。 正在开口拒绝之时,一堆奶里奶气的姑娘忽然探过身围了上来。果然,知识改变命运,资金改变桃花运。 繁花簇簇,灿烂鲜明,一派祥和。朱二顿时左拥右抱,有点忙乱,再无闲暇。 “姑娘,在下愿与你一同深入探索人类感官上的极致愉悦。”朱二对着一个发育有点超前的姑娘吹了个口哨,挥手示爱。同时,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遣散了姑娘群。 那姑娘看起来真的嫩生生的,不过可不是一手可以掌握的小宝贝。她身带酒醪婉香,那肥硕的臀部一扭一扭,雪白的大腿忽闪忽闪,年轻柔软的乳房在浅裙里晃颤,美妙挺拔得极其致命,不偏不倚,正好闯入了朱二的视线,并瞬间俘获了他的心。 张二锤从朱二那看得津津有味的神情中可以体会得到,他一定是个很看重胸部形状和臀部轮廓的人。 “爱我,就现在!” 姑娘眨眨眼,刚扑了粉的脸向朱二绽开了一个笑容,露出贪婪而兴奋的白亮牙齿。那几乎要挣脱束缚的身段满怀着蜜桃初熟的热情,随时燃爆一个放纵情欲的交流故事。如此环境下,这种商业性质很淡的眼色,最容易令男人丧失勇气。 饱满结实的气氛渐渐放开了手脚。 啊,她的门牙好大,是嗷嗷待哺、时刻都要的标志!好一个自强自立、自由浪荡的灵魂! 观摩着他们轻松惬意渐渐深入的交谈,张二锤平静收回目光。他用最优雅的乡村礼仪为自己斟上已经变得清凉的茶,自啜自饮起来。 新茶味很重,还有点苦。无所谓,他正饥渴地主张它。 张二锤嚼了嚼结实的叶根,鲜美多汁,植物气息更是丰富又美妙。他再翻嚼了一下,随即吐出,顺便把沾了水的手放在朱二裤腿一侧光明正大地擦了擦。 “噢,张兄!”朱二轻而易举从情投意合中挣脱出来。“怪我太容易进入专注状态,无暇分心他顾。一不留神,几乎忘记你了。” “这可是好品德。”张二锤面带讥讽地表示同意,对朱二的话尽量表露出宽容的神情。他自然知道此刻他在朱二眼里,连姑娘身上那丁点衣衫都不如,暗淡无光。“不过,这一个姑娘……” “明白!”良心和羞耻心的谴责发作,朱二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不由自主急忙喝了一杯茶。他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奇怪自控力。 “去,去!现在正该纵酒狂饮,张兄责备得对,的确还未正式到打仗的时候,深层次的美妙要留待更疯狂的夜!” 朱二扬手把已经被挑得汗津津的小野猫打发走,改邪归正的态度非常粗暴。 张二锤身子一僵,抬起头,两眼难以置信地盯着朱二。他心不在焉地苦笑了一下,垂下了脑袋。他很不理解朱二竟然把姑娘遣走,而不是多叫一个过来。明白个锤子!好一颗冰冷粗粝的心!他本来已做好准备分担朱二的激情快乐。 气氛顿时有些黏稠,转而如凝固的泥浆,干涸着无法动弹。 “张兄,快看那个!你看她的腿!比我爹的命还长!”朱二似乎没有留意到张二锤心情起伏,忽然又十分激动地嚷了起来。他的精神面貌仍然肿胀,一副两颊红润、血气旺盛、精力充沛的状态。 张二锤闻声提神,但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吭声。他是个品德健康行为正经的人。 “那胸脯,白净!滑嫩!”朱二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眼里发出的光明亮得得寸进尺,代表了他永不枯竭的兴致。 张二锤非常敏捷地转过头,和朱二一起看。 远远走过一个算是基地里少数如此浪费布料的姑娘,着实罕见。有益身心健康,但很不得劲。雪白几乎无踪可循,啥也看不到! “朱兄这种情况下都能够一眼望穿器官,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可否传授小弟一二?”张二锤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白雪长腿女腿长雪白,滑嫩大胸妹胸大嫩滑!这是定律。” “这什么狗屁定律!”张二锤嗤笑一声,语气中满含怀疑。“我唯一感受到的定律,就是她们看中的是你的金卡。” 张二锤明白朱二明白,并非是什么开心见诚触动、降服了这些失足姑娘,让她们决定将寂寞饥渴敞开来与朱二配对的,只是朱二面前的闪闪金光。这才是摆在台面的清清楚楚的定律。 朱二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默默收起了台面上的金卡。他刚想说话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掩住了双眼。 第30章 天意弄人 “公子,猜猜我是谁?”一道声音甜甜响起,是个有点老掉牙的问候。 沉默片刻。朱二没有应答。 “张兄,看到没有?实际上并非如你所说。”他微微朝着张二锤侧了侧脑袋,从容冷静地说道。“某种意义上,金卡是无足轻重的。其实世间物质的拜金姑娘,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你听听,这一个善良、有教养、视钱财如粪土的小淑女,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真诚,显然是为我的魅力所动。没有金卡,我依然还是我。” 香气兴旺发达,熏得张二锤有点眼花。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发动观望。 这的确是一个体态娇柔、满面春风的小姑娘。她站在朱二椅后,两片鲜红的嘴唇正对着朱二耳边吹气。她显然还在天真无邪的年纪,那雪白细长的手臂、笑吟吟的杏眼,十分妩媚。 可能她不是那种一眼便十分引人注目的美人,但她小小年纪已有了饱经风吹雨打的耐看。光是站在那里,就不断散发出了引诱的意味。 “好别致的香气。你是基地新来的嫩妹子吗?” “日子已经水落石出,我想新都新不了啦!”那声音夹着几分倦意,再度开口。“公子不认得我了嘛?” “姑娘如恒河沙数,我又怎会个个都识得。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多情少年,虽活力四射但能力毕竟有限,只能解救其中一二。” “嗯哼,少胡扯了!多情朱公子,整个基地,只有零星几块荒地你没有开垦过。”姑娘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有段时间没来了,怕不是在别处又有了许许多多新鲜的观感。” “绝无此事!我就算要身亡命殒,也定要将最后一滴精力洒落在村姑基地之上!” “是吗?”姑娘松开了手,搂住了朱二的肩膀。她咬着嘴唇嗔怨着,眉语意传间更是毫不拘谨。“朱公子往日里一向最宠爱我。岂知我盼星星盼月亮,一点好消息都没有。如今甚至连我的声音都已分辨不出,可完全忘掉我啦!” 她眼神温柔、明亮,柔情脉脉,魅力无限,显然轻易便可使老中青年男子一顾倾心,神魂颠倒。 “噢,小杜鹃,我的老情!”朱二双眼异常明亮,自觉惊讶,继而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老情?你说的老情是她?”张二锤毫无征兆乘机一愣。 “具有伟大爱力之人,老情岂会只有一个?”朱二揉了揉鼻子,一笑了之。 张二锤使劲思考着,努力整理着凌乱的思绪。这是本分花魁?出类拔萃得不太像啊! “原来公子还记得奴家呐!”杜鹃把朱二的目光拉了回去。 “当然!只是今夜我是陪这位张兄来洗尘的,并非我自家专程前来。没想到可真是事有凑巧,今晚你也上班。” “或许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吧。可惜只怪我拙嘴笨舌,没能给你留不下入心的印象。”杜鹃瞟了朱二一眼,满脸柔和的不高兴,像头受伤的花鹿那样丢了个眼色,传递着熟烂于心的命运里,偶尔泛起的冰冷潮湿的寂寞。她的舌尖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胡说!你口齿伶俐巧舌如簧,忘掉谁都忘不掉你呀,我的好杜鹃。”朱二朝她眨了眨眼睛,嘴角上扬,兴致勃勃。 当然,上扬的不止嘴角,勃勃的又岂止兴致。 “倘若公子再不来,杜鹃都要凋谢了。” “你看,我这不是乖乖投进你的怀抱来了嘛!你说得没错,是天意让我来弄人了。”朱二流里流气地笑着,璨开的脸就像一朵油光水滑的花。他捋了捋头发,淫荡精神又振作了起来,故态复萌。“你可真是个绝妙的百变女郎。不过,我记得你的专属香脂,可是冰魄麝香。” “我还记得你每次来,都带着你那两个大块头保镖,开着你的豪华敞篷马车呢。今晚呢?若不是恰巧碰到你,我都不知道你一声不吭来了。”杜鹃坐了下来。她透过几丝飘柔的垂发,正闪着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朱二。光洁无瑕的脸蛋上挂满了笑。 “果然,坐豪华敞篷马车的男人,运气怎么会差。”张二锤嘴角掀了掀,喃喃自语。 “没想到这还是一趟怀旧之旅。看来今夜将会是很有意思的一夜。”朱二鬼使神差似的一阵欲火中烧。他没有犹豫,舔了舔嘴唇,直接凑上前,慢慢地、毫无顾忌地开始撩杜鹃身上那点布料,当场便和她亲热起来。 杜鹃的感情也强烈得发烫,难以自抑。她对他热情极了,什么也不再说,挺起年轻柔软的胸脯去迎接他的手。把自己向整个世界敞开,一副姑息溺爱的模样,简直让人又感动又羡慕! 如此心贴心的喜相逢,毫无疑问,他们早已彼此互知根底、心照不宣。 张二锤目光越过杯沿,一言不发而又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感到心在怦怦猛跳,耳朵里嗡嗡直响,羞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想装作没看见,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杜鹃脸色微微一红,安静了下来。拢了拢身子,给朱二斟起茶来。 “不要动嘛。这儿人多!”她忽然一阵颤抖。一时间茶水大肆抖出台面,流散而开,间着点点滴滴,像洒在了知觉情调的表面上。 “先不要动嘛!”动作停再次顿了一下,杜鹃动了动腰身,又缓慢又轻柔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作为一个安静又随和的大男孩,朱二依照指令行事,乖乖不动,暂停了他的激情燃烧和忘我投入。 “手拿好!不要急嘛!” 朱二听完她的话立刻点到即止减速慢行,将手从杜鹃的身上的布料下抽了出来,停下了那极其深度的互动,并努力装出一副遵守明面规则的样子来。他摆出了恰当的传统坐姿,有模有样保有着意识形态的纯洁性。 “我只是突然想约你明天到枫叶楼二楼共进一盆微辣的麻辣烧猪锅。秋风将起,胃口也要应季。”朱二喝着杜鹃递过的茶,那不怎么样的茶似乎并没有压下他的火气。 她让他流口水。他想品尝她。她尝起来应该是咸咸的。 第31章 人之常情 杜鹃虽说劝着朱二不要心急,但她却毫不扭扭捏捏。她那几乎是光着的娇滴滴的身子,凉快地靠着朱二,眼睛又炽热起来,发出逼人光芒。 朱二口中含着满满一口茶笑着,他的手情不自禁重新活跃起来。 “看你猴急的样子!”杜鹃嘴唇皱起,带着柔弱的强势娇哼了一声,但听上去更像是致命的发情呻吟。她伸出一只手做了个阻挡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欲拒还迎。 “你是个值得垂涎三尺的姑娘,而我也正处于饥饿状态,心里的激动汹涌得要命,势不可挡。一切恰如其分,不紧不慢。” “我体会到了。你方才摸得可用劲得很,手都要在我身上扎营了。还不满意吗?” “太嫩太敏感了!确令人心情舒畅、精神饱满,我感到由衷的满意。只不过,虽则我不讨厌户外生活,但是,我更热衷于室内的舒适感和安全感!” 朱二的沟通力度大大增强,席间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 杜鹃点点头,笑嘻嘻地接受了挑衅,在他的大腿上轻轻拧了一把。 “难道你不想念我毫无保留的干燥、坚硬、滚烫、有决心?” “苦苦思念,奴家可想你想得紧呐!”杜鹃羞怯地抿嘴一笑,脸泛娇艳红晕。她的指尖顺着朱二的大腿来回地划,恨不得当场替他把身上所有的束缚打开。动作又快又柔和,像在努力擦出爱情的火花。身上那其中抹过诱惑辅助剂的、长长的深沟绝对可以把朱二连人带会员卡一齐吞噬。 淫荡显现无遗,令人窒息!朱二也在耐心地倾听她、抚慰她,对她的思念有着明显的充满热情的理解。他不合法的激动瞬间冲破了藩篱。好一副放荡不羁鹣鲽情深的无耻之样! “我冒昧地问一下,有多紧?微微发疼吗?” “讨厌,是奴家惦挂得很!”杜鹃一边说一边调情般拍了拍朱二的胳膊。“虽然我干涸难耐,但我也知道,宝贵的时刻来得快,走得也快。慢慢来,才最好。” “我仿佛已经听见快乐的清泉活了过来,潺潺水声已入心底。别说了,赶紧先去洗洗刷刷收拾收拾,我等会儿就让你感受下什么叫最好。”朱二充满激情而跑调地发出了一个真正男人的安排。“准备好迎接大惊喜吧!” 也进展得太快了!这本来应该是个干燥又清凉的晚上。为了克服如此严重的甜蜜伤害,张二锤深吸了一口气,翻了个白眼。他有点跟不上拍子,也不知是朱二喝醉了,还是他自己喝醉了。 显然,此时此地,不再适宜说更深入的心里话了。夜色已深,杜鹃抛了个挑逗的媚眼,暗示着朱二赶紧动身,便扭着屁股走开了。 “对了,杜鹃,要豪华景观房啊!”朱二对着杜鹃的背影嚷了一句,表露着马上便要继续深度交流的渴望。 张二锤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惊愕地望着眼前一切。呆坐此处真是个苦差事,尤其在拥有强烈而细腻的感知力之下,五脏六腑都甚是难受。他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充斥耳鼻的 ,只有无尽的艳声丽色。 “此情此景,我是不是得祝你们今晚睡个好觉。”张二锤与朱二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兴味索然地吐了一片茶叶,唾弃着隐含在混沌氛围里静静漫延着的岌岌可危的欲望。 “张兄,别激动。场面话罢了,你以为我那么坚定的一个人,会这么容易沉迷于酒色之中么?”朱二用一个指关节的背面擦了擦鼻头,把喝空的杯子往前一推,完全没有续杯意愿。“有机会的话,给她一个家,若没有,她惦挂着我就行了。” 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张二锤盯着桌面,努力克制着情绪,但他的难以置信还未难完,又有姑娘像祈求光明和仁慈般,围上了朱二身旁。 短暂的平静之后浪潮再次兴起。朱二顿时像中了夺命七日骚一样,瞬间切换状态。纸终究包不住火的,他的似火热情又爆了出来。 这分不清主角的场面,已的的确确发展成了给朱二接风洗尘的结局。张二锤摇摇头,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心态。 “姑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朱兄,你前生怕是条菜花蛇吧?如此喜欢盘在花花草草堆里。”张二锤睁得眼睛都觉得干涩了。 “张兄言过其实了!”朱二不为所动地发出有节奏的哼哼唧唧声,继而陶醉在自己的雄辩中。“我只是热爱世间万物,无例外。责任心实在太强了,我得照顾更多的姑娘。” “你这燕燕莺莺倚玉偎香也太过火了吧?杜鹃怎么办?” “如果一个姑娘在这里问该怎么办,可是要哭碎心的。张兄,左拥右抱,得陇望蜀,本乃人之常情。” 朱二微微抬眼,看着愕然的张二锤,又用一贯镇定的神色和口气,继续说道。 “我们每一刻都在变老、变得无力,都在奔向死亡。张兄,这短短的一生,无人能牢牢把握在手。不要活在过去或幻想将来,该把生龙活虎的注意力集中在美好的日子里,享受裆下。锦绣景色正展现在你面前,你不妨更大胆一点,攀一座山,追一个梦,真刀真枪地爱一群人!” 朱二用小手指的指尖玩弄着一滴茶水,道貌岸然的样子让他的话变得有理。 “嗨哟,这么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的话,听起来似乎确实有些道理,但你的心思也太赤裸了……” “胡说!张兄,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哪怕是在我最大胆的梦里面,姑娘们一开始也都总是穿着衣服的!”朱二问心无愧地大声反驳。 “这应该是你特有的什么病态心理吧。”张二锤晃了晃杯子,而后举起,一饮而尽。 “没有法子。尘世的美酒过于醇美,爱情的罗网让人插翅难飞。我拘谨,但无法抗拒尘俗滋味。” 张二锤还想继续表达他的迷惑,忽然瞧见朱二熟练而亲昵地抱着了一个横空蹦出的肥妹,正贴紧她的耳朵讲话! 第32章 专场演出 肥妹似乎是为了点睛基地之名而来,她体形高大,那么娇艳、肥壮,美丽得歇斯底里、坚不可摧,叫人很难欣赏。 “这你都合适?胖墩墩的,怕是能一下子压死你!” “张兄,你真是不解风情!如此一个可爱的小肥妹,显然是心怀无限宇宙、眼有人间温柔的极品,你竟不会欣赏!摇摇欲坠,这是多么大的福气!最起码在奶孩子一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朱二幸福地说着,脸上更有着无可言表的爱意。 “奶孩子?你居然一瞬间连未来事都计划好了?” “什么未来?”朱二一愣,又摇摇头。“难道我就不能是那个孩子嘛!” “你真真切切让我刮目相看了,朱兄。”张二锤猛抽一口气,全然不知所措地嘀咕着。这实在足以令人吃惊。这个疯狂诡异的好色鬼,好一个衣冠楚楚的奇葩,好一个毫无章程与规则的异域珍禽! “力拔山兮气盖世,肥瘦都要彻一彻!”朱二大笑,抚摸肥妹的脸。“搔着痒处了,我简直想即刻与你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矛与墩的较量!” 他仿佛已经在心里细细计量起了携云握雨的火热,爱情三十六计,姿势七十二变,武艺十八般精通,粗暴是不可避免的! 朱二这一番过度表达的艳情操作,似乎完全渗透了张二锤的脑子。他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烟花雅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二锤畅饮着潮湿、燠热、黏稠的风月喧闹中那一丝丝如凉水新茶一般的虚无寂静。时间聚精会神沦陷于一种有缺陷的脆弱的张力平衡里,既已浓缩又摊得漫长。 突然间,基地里的灯光骤起变化。 光线暗下,基地内密集的叽叽喳喳也跟着静息了下去。似乎是和缓的黑暗慢慢掩盖了毫无自制力的呻吟,空气变得澄澈秀气。 舞台上有清辉温柔洒落,华声缓起,同时有淡烟晕开,昏暗的基地里如梦境吐露般显得柔和而虚幻。张二锤用手背根擦擦眼睛,使劲眨了眨。于是惊讶地发现,在这若明若暗的环境中,一场才艺表演令人始料未及地揭幕开场。 一群姑娘徐徐而出。 莲步挪动,游走轻盈又显典雅稳重。手脚伸展,一朵接着一朵投入绽放。 她们身披幽幽轻纱,专心致志地乘驭着淡烟微风,时而翩翩,时而收拢,动作又柔又稳。薄薄的羽翼扑棱扑棱,闪着年轻岁月的微光,时髦而性感。点点裙裾微微摆动,在光与影里摇曳,在一片带着麝香的烟雾中晃荡,像一堆有血有肉的红粉蛾子。 舞姿明媚而安静,娇柔之中衷情满泄。像跳了一段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纯朴之舞,姑娘们朝未曾愈合的暗淡空中抖了抖羽毛,表达着积极有意义的信念,继而便平静地漂浮着,头发丝悬垂,眼睛带着笑闪着光。 安宁。恬静。芳香。柔软。举重若轻,让人击节赞叹! “好完美的衣裙。”张二锤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让人炽热的轻纱,情不自禁感叹起来。 “张兄你的心思太娇小玲珑了,大胆点,放开点!你若喜欢便买一条来穿,做最真实的自己。”身旁的朱二扬起了一边眉毛,用一种看娈童的眼神望着张二锤。 两人隔着半满的空气注视着对方。 “咋样,心动不?“朱二事实上并没有喝得很醉,他痴迷的双眸还能闪闪发光。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深深看着她们。 “我现在已经是最真实的自己了。我不需要。” “我是说姑娘,不是衣裙。” 矫捷伶俐的轻波涛荡漾离得非常近,他们的位置正是典型的富豪视角。鲜活的形象丰满而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朴实而真切。 张二锤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飞溅到他脸上的浪花。迎着舞台上透下来的肉色微光,他默默地朝姑娘们盯了一会儿。嗅闻着既清凉又火热的气息,用力嚼吞、品尝它的滋味,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眼神空空荡荡的。 “的确哇哦。”张二锤嘴唇微张,很轻地点了点头,一退六二五毫无顿挫。应答的声音半醉半醒,意思表达得并不十分明白。 背景音乐仍缓缓流淌着,柔得像水。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天地,很轻婉地旋绕着灯光下的玲珑曲线,演奏出现实主义的矜持与庄严。 不过,姑娘们的一颦一笑看似拙于辞令发自天然,实则机心明露显现无遗。她们的家门半开半掩,早已经开始大胆地做起生意。 精雕细琢大眼睛里噙满撩人身心痕痒的春色,环视着观众,随心所欲抛出半真半假的扇惑誓言。 调理心魄的眼神!既浮泛谦恭又深刻复杂,像极了正在抒情的见习骗子。有趣的悖论。 基地商业运转非常配合,显然也来劲了,动机顺水推舟猝然爆裂!琴瑟一弄突然强有力地狡黠发动,软趴趴的韵律奔突,变得有力而悦耳。坊间俗曲风风火火一跃跳过怡人,似要引人深度探幽揽胜,暴雨狂风吹飞了所有闪闪烁烁的信心不足。 夏天都要过去了,的确该彻底成熟了。 与稚嫩年纪毫不相称的身段张扬而起,完全舒展开来。姑娘们抬起眼,一手绾起头发,瞬间拉开一场更美妙的厮杀! 夏季小孩衫凉爽而优雅,唇舌的柔滑凭空彰显,温柔机敏地保持着火烧火燎的骨感。此时此刻,纯熟而活泼灵动的技巧注入了不露声色的意志力,热情火辣掀开面纱,全然坦白激发出来。 梦幻万花筒般的神迹剧呈现,若家常闲说的言之凿凿。 姑娘们微微汗涔,朦胧之中仪态万千,冒出了新茬儿的腋毛无遮无拦,看起来出人意料地充满野性,可真性感。温暖湿润感毫无矫饰,让人变得干燥,无法静心。小小的布料,编织出了丰富动人的艺术作品。 光溜溜的人儿,在光溜溜的舞台上颠簸摇晃。没有骨头的身段,引发了没有骨头的坚挺。台下的焦躁在空气中充分变硬,进入了非常原始的警报状态! 战端挑起,兴奋泛滥,显见将要引发一阵紊乱而美妙的痉挛。 第33章 夜已倾城 台上仍在继续。 肆无忌惮地打转、振翅,自我放任,挥洒无羁,堕落的肉体亲昵惹火,写真的燕语莺啼专擅实在,果然饱含平衡艺术匠心。红粉蛾子把身上绀青色的闪粉扑簌簌送到了地上,然后又带入了紧接着的沉寂中。 光彩。调皮。明快。简洁。干净利落,实在耀目斐然! 看得台下一众强壮而不知疲倦的男人有些发晕,几条老腿都直立了起来。她们什么也不必做,只需保持精光水滑的美丽,拥趸们的渴望便被加热点燃。有赖于约定俗成的冲动经验,他们早已客观地昏了头脑,鼻翼一掀一合之间,呼吸越发强烈急促。 夜已倾城! 冲锋陷阵、气喘吁吁的深夜,必须尽快到来。 然而,正在这个充满考验的时刻,幕布突然落下,切断了炎热的空气。腾腾烟雾平息散去,黑暗很快模糊隐没了姑娘们的身影。 满堂老少猛地从深深春梦中惊醒,基地里近乎沉寂的静态感觉油然而生。 脑筋尚还处于短缺迟缓状态,在懵然未觉之际,精彩纷呈激情澎湃的视觉盛宴便已猛然收尾、风流云散,剩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饥饿的苦涩。他们全身心做好了准备,处于紧张的期待中,但似乎只是眨眼工夫,梦境枯竭,好戏所牵引激起的凸鼓情绪打了水漂,变得干瘦。 他们尽量表现出部分正经的自己,努力而古拙地装着平静的样子,一动不动,保持缄默。有些人已肆意陷于高潮疲劳的泥泞当中,面色倦怠,但显然觉得周身恬静舒服。 “真是浮夸。”张二锤嘟嘟囔囔地感叹道,又喝了一口茶。虽与之前仍是一个味道,但却没有他预料中的冰冷。 “这可是基地限定节目。”朱二松松垮垮地坐着,摇摇头。“绝对没有言过其实。可爱、开放、坚强、成熟、亲切,她们是非常能干的姑娘,能赋予我们巨大的安慰和希望。” 朱二的眼神变得坚硬,他只是看着台面上的茶,没有伸手去碰。他脑中的旖旎明显露在脸上,被张二锤清晰捕获。 “我断断续续地喜欢着她们。每次看到这些姑娘,我都想到了白头偕老。”朱二眼睛眯缝着环视着又有姑娘开始走动的基地,脸上堆出愉快的微笑。“她们有着致命的生仔吸引力。” “试着控制一下你自己吧。这种场所的露水夫妻,你口味可真独特。”这般粗鄙的痴迷,让张二锤不由得紧蹙起眉头。他用力搓揉自己的太阳穴,持保守态度。 “充满成见色彩,轻浮庸俗!”朱二给了张二锤一个无所顾忌的白眼。忽然眼角余光里又执到了宝。“张兄快看!那边竟然有个怀孕的!” “不是吧,怀孕的都可以?”张二锤囫囵吞下一片茶叶,转过头去。“人家那是胖!她是肥嘟嘟的钝化美杜莎!” “又是肥妹?好光彩照人的妖精!正好对我胃口!” “你最淫荡!”张二锤没有掩饰他的惊讶之情。他瞄了一眼朱二——的确是年轻而又爱好酒色的标杆,他把淫荡表现得恰到好处。“话说起来,真怀孕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不碍事,我并非封建闭塞之徒。只要是我的孩子都喜欢。” “你对村姑基地的要求可真高。”张二锤笑了笑,对朱二使了使眼色。 杯子斟满。杯子喝空。时间刚刚踏入三更时分,基地内的低声谈笑忽然又热烈骚动起来。 “嘘!” 张二锤刚想说话,朱二忽然迫不及待地挤挤眼,摆出劝诫姿势。他伸长脖子,目光越过舞台直射入黑暗深处的出将门,双耳倾听着帘子背后的动静。 帷幔再度掀开。 一束追光打落本空空如也的舞台中央。 她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里,孤身一人,显得娇小又柔弱。被裹在灰暗颓弱的光线之中,凭空生出了一种无上神秘的关山阻隔感。 比堂而皇之的闪亮登场,如此幻象般的开场,更有魔力、更要震撼心灵。 静默繁衍兴旺,整个村姑基地都沉寂了下来,空气像后半夜宁静的草丛,一切恍如遥不可及的梦境。所有台面上的躁动已经蜷身而退、销声匿迹,仿佛突然被不知名的力量封印、抹除。 张二锤的喉咙突然发紧,脑瓜一下子变清楚。点点柔光落在脸上也变得灼烧,挑起了他紧促的喘息。 “朱兄!”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心情起落没有得到回应。张二锤奇怪地转过头。 一旁的菜花蛇早坐直了身子,整个人像遭了雷击似的绷紧,貌似还差点喘不过气来!他愣愣的面孔上带着懊恼又忧戚的迟钝表情,一双直瞪瞪的眼正出神地望着舞台,目不转睛,魂不守舍。甚至可以见到他的小心脏不听使唤怦怦直跳的幅度,显然超出了正常服兵役的极限,准备搁浅罢工。 “朱兄!”张二锤若有所思又轻唤一声,嗓音略微抬高了一点。 但朱二的目光却仍然沉醉在台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张二锤推了推朱二,打断了他的耽迷,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怎么了?”朱二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惊诧之中有点困惑不解。 “你没事吧?” “张兄你真奇怪,我能有什么事!”朱二抽了抽鼻子,仓促中端起了他不愿意碰的、凉透了的茶。 “是她!”张二锤把手搭在朱二肩上,短促地说道。 “噢,对,是的,没错。”朱二吞咽着茶,低声搭腔,语气显得平静又虚弱。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非常认真地打了个嗝。“不要激动,别大声说话!让她发现我就不好了。” 朱二这经典的遐思模样,过分表现出来,太不体面了,可不像是对死缠烂打的恼人老情人的态度。不必开棺验尸,张二锤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怀疑。怪异,有趣。但毫无疑问,故事肯定只有单方面含糊其词的曲折。 张二锤微笑慨叹一下,久久考虑着该如何作答,又轻轻摇摇头,不再理会朱二的敷衍回避,也把心思放回风暴暗涌的舞台。 第34章 世外仙姝 迥异于寻常的庸脂俗粉,台上亭亭玉立的这位女同志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不过,虽然武装保障到位,却完全没有妨碍一个二十岁的美丽姑娘凸显出她该有的货真价实,成熟热力正清醒张扬。 头绾飞髻,身披素衣,玉带曳长裾,白璋擎罗袖。明珰新袜,黛痕低压。颈项线条优美,锁骨清晰可见,身姿健康壮阔,颜色沉鱼落雁。灯光落在她的发丝边缘,闪烁着柔光。清丽优雅勾织着腴润热辣,何等妩媚可爱! 好一个从事辛勤有益劳动的世外仙姝!一切都很完美。实在不无怜爱,世人激情高涨,为她着迷、沉溺,绝非偶然。 她就是基地姑娘堆里,唯一的那个例外。 朱二口中的、村姑基地的绝世花魁。不折不扣的郑一朵! 张二锤内心一阵唏嘘,呷了一口茶。 台上的郑一朵缓缓仰起脸睁开了眼睛。脸如莲萼,唇似樱桃,好新鲜的嫦娥!她面色透着朴素红润,晶莹眼睛里有着与众不同的淡淡笑意。 是被世界温柔对待的笑意。 目光涟漪漾漾飘荡,搅乱了屋内被慢火烹煮的静寂,掀起了哗哗作响的喜幸。气氛光景仿佛从昏睡中苏醒,洋溢起一清二楚的喘鸣。 随着乐声悠扬响起,倏忽间,欢乐降临。 郑一朵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成熟,步履一滑,翩跹而舞。人似彤云虹彩,珠履飒沓纨袖飞,婷婷袅袅,态度悠扬,霞姿月韵那是异常的优美。仙袂生风,霓裳飘飘,腰饰裙幅,褶褶翩翩,如婆娑月色泻地,舞衫歌扇流香不已! 座下一众莫不竭力翘首张望,或年轻或朽迈,饥渴眼神真诚而坦荡,倾慕中明显包藏着过分的亵渎。无需幻想与猜疑,他们的放肆心思,没能瞒过也不打算瞒过别人的眼睛。 张二锤瞥见了郑一朵投来的感情用事的微笑,心里突然一颤,不可自抑地出了会儿神。 今夜这言简意赅的优雅,完全改变了他对郑一朵的第一印象。她的眼神澄澈,她的气息甜美,她温柔贤淑得独一无二。压根没有丝毫早前熟知的那种粗野愠怒,当真让人目瞪口呆大觉匪夷所思。 此刻的郑一朵,人与绸带灵动飞舞,似已自成世界。台子离得很近,但她的美无法被清晰剖析归类。眉黛青颦在暗影中清澈透亮着,仿佛一眼幽泉,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恍惚得遥不可及,难以捉摸。无从实现的热望,无从抚慰的孤独。 但错乱景象是真真切切的。郑一朵的表演仍在继续。 稍一对比,方才操演惊艳的那些姑娘,就如同地摊选秀节目里碌碌无奇的散装作秀艺人。事实也的确如此,根本不在同一量级上,绝难相提并论。 此刻郑一朵手中绚丽多彩的绸带舞成了一条命运缠身的长鞭,时而柔情似水,时而豪气如虹,又似月下花前,又似金戈铁马。 酷烈而漂亮,真不简单!村姑基地里气氛精神,气势横溢。一台简单而营养的轻舞剧,在台柱子的手笔发挥下,正毫无风险地悦弄起基地里的无边风月。 台下昏暗的灯光里,众人睽睽恭视,目迷五色,场面出奇沉静。所有人的心房皆被撞得砰砰直响,脸上却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似乎带着某种压抑的快乐。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时光仿佛不再流逝,世界也凝滞不动。面对此情此景,有如此强烈而稳定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已被征服,在欲望觊觎中丧失了自己的意志,全然沉浸在郑一朵的世界里了。 直至郑一朵以轻巧的纵身一跃,结束表演、退入幕后时,场上伴随着飘落的彩带终于响起持久不衰的如雷掌声。她带来的靓丽束缚终于松弛消减,众人恢复了呼吸,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眼睛在渐渐亮起的灯火映射下重新明亮愈发热烈。 大放异彩直若百琲明珠的绝世花魁,闪亮在所有人的脑海深处,将历久弥娇,使人萦怀不忘。也许她本无意穿堂风,却偏偏轻而易举孤倨引了山洪。 真是个快乐接连不断、幸福感爆棚的夜晚。 这里以基地之名,构造了天堂之实。爱意随鞭起,朝暮声色里。实乃世上最美妙的享受,没有任何凡人之力能够抵挡,只能听任被迷醉得神魂颠倒。 这其中包括张二锤当然也不足为奇。 甚至乎,他的防御情况可能要更糟。郑一朵落场时的最后一个回眸,就直直地给了正大大睁着惊愕的欣赏之眼的张二锤。 令人措手不及! 郑一朵没有说话,晴朗的眼睛里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可以说清道明的细节。 但张二锤分明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不可思议地从形单影只拉近到了双宿双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般子虚乌有,却又俨然沸腾着动真格般的激越洪流,无法回避! 真有意思啊!张二锤垂下头,愣愣地盯着桌子,咀嚼着他粗野而深刻的直觉。 “张兄,张兄!” 这回轮到朱二呼唤起来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并迅速恢复了模范式的精良贵公子风度,抖擞得很。 “张兄,你的抵抗力与定力未免有些差了。”未待张二锤有所回应,朱二又眯着眼睛笑道。 朱二的揶揄伤不着张二锤。他未置一语,仍木然地摆出一副并未反应过来的模样,又似乎浑不在意,断然选择性耳聋,只愉快狂热地想着。 “这绝世花魁,的确让人心动吧?”朱二见状,柔声抛出郑一朵。他歪斜着脑袋,睫毛一挑,目光非常有力。 张二锤不动声色地羞窘了一下。这换谁能不心动?他感到稍微有点不自然,但仍旧一言不发。 “是不是很吃惊,她其实并非如你初识时的糟糕?” “她头上那簪子是挺不错的,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张二锤的嗓音如同低喃,只似有如无,答非所问。 “单柄是簪,双柄为钗!她那是一支贝玉钗,的确是价值不菲的牌子货。”朱二笑了笑,不由自主顺起了张二锤的话题。“张兄,你真是一头知识面狭窄的业余猪!” “就戴了那么一支,也太单调了些。” 朱二有些奇怪地注视着张二锤,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第35章 黯然丢魂 “张兄,须知是以人饰珠翠宝玉,非以珠翠宝玉饰人。”沉思了好一会儿,朱二才开口应道。 “似乎有些道理。”张二锤吃惊而迟疑。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半游离着,明显还沉浸在另一种状态里。 “这里面的理儿粗壮得很!你想象一下,设使一朵姑娘满头翡翠、环鬓金珠,岂非花不及叶月受云遮?如此你看到的便不是她的完美芬芳了,入眼只有落俗的装饰。”朱二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笑意。 “朱兄所言极是。”张二锤再次抬眼往舞台的深处贪婪地打量了一番,只不过现在芬芳全没,装饰亦无。 他又屏住了呼吸,眼神中重又有了些恍惚,心里莫名失落。二人之间,再度皈依于枯索的气氛中又平添了一种欲求不满的逼真愁绪。沉寂场面,浩瀚思潮,各臻其妙。 “我说张兄,黯然丢魂也要适可而止吧!莫太丢人了。” 张二锤不理会朱二,垂下眼,静静地捏着茶杯,默默无言。 “真是难以让人相信,即便强如张兄如此一个要命高手,也会被区区一姑娘给整出了如此一反常态的焦躁不安和茫然沉默。”朱二把杯子一推,自顾自地说着。环视一周,带着淡淡的优越感,兀自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到底是太年轻了。与这满屋子格外荒唐的浑浑噩噩、无异于牲畜的冲动,没有分毫差别。这样可难成气候。” 语速沉稳,节奏强悍。装腔作势仿佛与神圣同谋,陈词滥调已然发家致富。 毫无疑问,时机没办法不成熟了。 “咱俩同处弱冠,年岁相差无几,不过朱兄的脸皮却可真比我厚了不少。”尽力平息了疯长的情绪之后,张二锤抬起头,睁开炯炯的双眼。 “这是快言快语的平铺直叙。” “朱兄,此刻的你可像极了一个批判所有世人的散装专家。区区一个姑娘?难道,你否认郑姑娘的炫目爆燃?”张二锤紧紧抓住机会,带着挑衅的口气,诘斥逐字逐字从嘴角沥出,拼凑出一个无法反驳的问号。 “这怎么可能!她的又纯又鲜当然有理可循无懈可击,任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这毋庸置疑!”朱二似乎打了一个寒战,意志不情愿地变得松动。他那么热切,那么温柔,情感表示与思想影射没有一瞬的踌躇,眼中的精光又开始一闪一闪。 “噢!朱兄倒是很成气候啊!” “我的格调可不能相提并论。”朱二若无其事、不尴不尬地笑了笑,直接展开了话题。“我仅仅是不愿抹去一朵姑娘的光鲜出众,她可是帝城好舞蹈蝉联三季的冠军,粉丝无数!不过我并不会由此自甘沉沦。” 说完,朱二重重地眨了眨眼睛,拿起茶杯朝张二锤举了举。 “哦?然后自虐地赞她可爱?不愧是绝世花魁,果然食过夜粥,的确有让人趋之若鹜、喘不过气来的两度散手啊!”张二锤假装听到了头条新闻,眼睛里似乎又发出了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光,他的兴致痛痛快快高涨起来。 “那是自然。我不会骗你的,张兄。” “你当然没有。方才那一段,算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张二锤睁大眼睛,打了个手势,几乎要挑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朱二的确没车大炮。实话实说,张二锤跟台下众人也的确无甚不同,同样怦然心动,同样心里猛猪乱撞。 星月清雅,晨夕风露,阶柳庭花,笔墨烟画,大概人世间所有的荣耀繁华,全未及郑一朵的晕脂脸颊人面桃花! 此时此刻,冲动果断扩张并付诸实践,何趣不兴,何乐不享!两人的锐敏视线暧昧而默契地交汇在一起,以茶代酒碰了一杯,继而会心一笑。 “说实话,郑姑娘还额外勾起了我一些回忆,给了我一阵无法抗拒的亲切。” “哦?” “由此间接使我差点,差点试图鼓起勇气去牵起她的手。”张二锤嘴边不禁浮现出微笑,脸上明显带着情意绽放的迷醉。 “这又不是什么非分之想畸形渴望,试问天底下谁人没有这个念头!”朱二被张二锤忽然冷不丁抽出的这样赤裸裸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他的脑子一下子没法翻译过来。心里翻涌着万千感触,但嘴上仍说着他的大道理。“好景罕见哦,喜欢就要去追。” “情况并非如你所想。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鉴赏的心态、斯文的审美。可没有情绪化的上头。” “要领略精致真美,你就得放手去追。鼠首偾事,踟蹰不前,默不出声,那可只能望洋兴叹,仅得微不足道的半成品的快乐。”朱二眼睛半闭着,一股不情不愿的笑意在他眼缝里闪动。“虽然她不可能看上你,但凡事总得努力尝试不是?” “朱兄,那可是你的老情,不是这样推销的吧?”张二锤听得发呆,身体一紧。他消化着朱二的言行,感觉有些奇怪。那过分的愉悦与热情,不太真实。 “不要紧。她对我的死缠烂打我也早已烦腻了。而且,毕竟知易行难,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的。”朱二深深地呼吸一口,草草朝张二锤调笑一下。“我踅摸着要想得到女神,靠凡夫俗子那庸劣的一套,定然是讨不了好的。” 他的笑像是在极端痛苦之中勉强露出的一样。显然有那么一瞬,他的心揪紧了。 “对于爱而不得,你好像已经研究得很深入了。”朱二那伪装自我的平庸无趣说教,张二锤暗自觉得好笑。 “一朵姑娘的心,可与这喧闹基地恰恰相反,并非谁都可以闯进去的。” “我这不至于一下子去到闯心关的地步。”张二锤看朱二一眼,摇摇头,露出一个超大号的笑。“倒是朱兄,你闯到哪一关了?” “我自然已经……”朱二露出了一副饥渴难耐又稳操胜券的坦白模样,似乎正想潜移默化地开始吹嘘,却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骤然停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二锤,满脸惊诧。 “展开说说看,让我取取经。”张二锤看着有些尴尬的朱二,继续追击。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她不是我的菜,你知道的,我还避之不及呢!” 第36章 命中一劫 “你这条菜花骚蛇还有口味要求?”张二锤心有所动,装作大惊。 “自然,我品味高得很!另外,要是她真的对我胃口,以我无可挑剔的资质,还需要闯什么关!”朱二的嘴巴微微张开,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自信品质中混杂着一种激进的邪恶气息。 张二锤目光一扫,立刻判定朱二此话不真。不止不真,实在比中年少女自报年龄还要虚。 “此刻的千般狡辩毫无意义。承认吧!快抓紧时间赶紧说说,你是如何认识郑姑娘,并发起无耻追求攻势的?”张二锤一边说,一边又斜起眼看着朱二,等待着所有的呼之欲出。 二人对望了一会儿。在窸窸窣窣的背景音下,空气也铁石心肠等着,一动不动。 朱二缄口不语,脸色微微变幻,脸蛋也跟着抽搐。他居然也使劲嚼起了茶叶,一边嚼,一边吞。有一种极力隐藏但露出苗头来的慌乱,很显然,他开始心虚。 “这世间,还没有要我主动的姑娘。” 朱二仍强行摆出一副沉稳而干练的姿态。 “事实已在眼前,真的无需再想方设法掩饰了。以我的功力,早一眼便看穿了并不结实的你。朱兄,你明知道我实力的,现实一点,直白一点。” 张二锤的语气通透宽容。朱二眉头轻轻一挑,接住了他的眼神。 “罢了罢了,心思单纯、做人诚实的我,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人。”朱二拘谨且腼腆地逞强一笑。他略感有失端庄,但半真半假挣扎了两下,便以自暴自弃的怠惰瘫松了身体。 “你很像我前任!看来我命中注定历你这桃花一劫了!” “你发什么猪癫风?”张二锤迫不及待地把屁股挪开了一点。 “这是我对郑姑娘说的第一句话!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初见时我便立马冲了上去,开门就直接见山。”朱二连忙解释道。 “如此激进,如此老套?”张二锤不由得一愣。 听起来实在有些轻佻浮夸了。情愫摊开,坦荡得强悍而无所畏惧,毫不曲折、毫无意趣,直白得残忍,没有发人深省。 “谁叫我生性纯稚质朴呢,我实在忍不了慢吞吞的劲儿,也实在没有繁复的计谋。张兄,你说这世事也是真巧,我喜欢姑娘,恰好一朵姑娘她就是个女的!”朱二不带一丝羞耻,毫不迟疑地发出了很有见地的感叹。“也许,这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吧!” 这个没有逻辑的坦白、似是而非的结论,显然无力得紧。 “这不是质朴,是意识形态上的幼稚低能。缘分二字被你安排在这里,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听起来不太专业,甚至使得人生都有些骨瘦如柴了。”张二锤略一凝目示意,把朱二从怀了十胞胎的喜气梦中拽起来。“所以,郑姑娘当然没有接受。” “没有。这你都知道?”朱二以又惊奇又钦敬的目光看着张二锤。 “她要是受了,你这番神乎其技的表白,不说对我,便是对一头猪都可以使了。”张二锤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尽量克制着,给了朱二一个无奈的白眼。 “不紧要。我不会放弃的。我永远相信,只要信念坚定落力坚持,胜利终究降临。”朱二一副很有尊严但无可救药的样子,语气相当决绝。“属于我的永远不会走鸡。” “原来你所谓的死缠烂打,主语是自己。太变态了。从道德上来讲,郑姑娘遇到你,才是她命中有了折堕一劫。” “莫说那些。”朱二对张二锤的嘲讽恍若未觉。“张兄,你也真心喜欢她吗?” “不。”张二锤真有点忍不住,笑得很焕发。 “那就好。”朱二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收起脸上那一丝紧张的表情。 “要是喜欢,又当如何?” “那我便只能让与你了。我不与朋友争食。”朱二口气严肃,像做了个相当重大的决定。而后正视着张二锤。“男人胸襟广阔,当有更高追求,不能被情耽误为色所困!” “让个锤子让。人郑姑娘可不是一件物事,不应被人拿来你谦我让。”张二锤忍不住纠正朱二的说法。“况且,她与你有何关系?” “是是是,道理你全占了。说话可太伤人了,张兄。” “朱兄,如你这般贵格浪公子,没有考虑过壮着胆子用武力征服她么?”张二锤没有纠缠下去。 “武力?下三滥的野蛮招数,粗俗无当。何至于这样!移风易俗的事,要采取光明正确的,岂能霸王硬上弓,如此造次!” 想不到朱二外表这么其貌不扬,一颗心竟如此不可思议地闪光发亮!这时候他浑身仿佛萦绕了一层凛凛的崇高圣光。张二锤盯着朱二,心中默默点头,脸色变得镇定平缓下来。 二人就着静默喝完最后一杯茶。 朱二与一众饥渴饿狼终于等到了这更深的夜,但张二锤千磨万磨已决心退场。 “夜已深,我该正念练功了。”张二锤把短短一句抛在桌上,便携着他满意的收获走出了村姑基地。 他当然很满意。 村姑基地挑起了他一夜多次的心波荡漾,不过,他只需要听其自然发泄,不需要村姑助力。 其实,今夜最令他满意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偷钱袋的小姑娘,小城里的飚马少女,驱着哈士猪、使着混元诀技巧篇的郑一朵! 可真勾人心魄。村姑基地,定要常来! 果然冥冥之中万事皆有定时。肠穿肚烂也莫慌,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情永远不算晚。没有起落,哪算人生!张二锤会心莞尔,揉了揉肚子,饱肚感已经完全平复了下去,他重又露出来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态。 夜的确已经很深了。 呼吸着新鲜得有些刺鼻的空气,张二锤才惊觉破晓已悄然睁开惺忪的睡眼。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世界准备重新运作的黎明时分,朦胧静谧的晨光准备点亮世界的芬芳生机。 村姑基地深处仍不时传出爱的回声。有三两个完事的妻管严挪动着发颤的腿,正紧忙赶回家。 人儿扶醉,光影依墙。云絮飘转,帘幕低垂。天总会亮。天总要亮。几粒淡星在半暗半明中轻微颤动,有气无力地现出又隐去。噢,但愿星光不负这一些及时行乐的赶路人! 张二锤用一只眼睛测量朝阳起床的情况,试图看透这安睡帝城里的奇异晨光。无果。 一阵黎明的风吹来,他便被一顿深夜早餐的欲望叫醒了。 第37章 起义大纛 才感夏末,忽而秋深。 时间过得很快,张二锤还在策划如何近身探风的日子里乱了头绪之时,空气中已满是秋天的稀薄。 此刻,他正在赶赴朱二一场要约的路上。尽管天气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却亦无妨仍然日头的大胆晴朗。阳光从从自由自在的闲云之间透射落来,整个世界上上下下洁净透亮,光秃秃的清爽,蛮显真实。 街上喧闹和往常一样。可张二锤置身于人来人往当中,却又捕捉到了一种醒目而无可言状的安静。 骨质疏松的退休老头,游手好闲的无业懒汉,无所事事的闲职清客,自甘暴弃的流落庸人,所有在岁月奇迹中被吞噬、放逐、撇弃、淘汰的人,都闲荡在秋意蒸腾的市井节奏中。 他们一副平淡无味浮于表面的斑驳样子,就像是一群偏安徘徊在食物链末梢的基层学徒工,又如同看穿凡尘的可怜的命运经纪人。如此这般世事遗落,不觉为清新透彻的愉快秋日,定格了一丝委婉而敏感的焦虑,燃点起人心头的沮丧共鸣。 原来,称心快意亦如世间万物,会季节性歇业。即便繁闹当量极大的帝城,同样有着变凉天气所标配的一种不缓不急、自暴自弃的伤感情绪。 张二锤仰头游目,刚打算让眼睛休息片刻,方发觉已到了目的地。 风淡云闲之下,与天空相连接为一气的帝城大剧院是如此的令人目眩。高耸矗立在阳光下,宏伟威仪,蔚为大观。 戏剧《冲云破雾勇揭竿》,今日在帝城大剧院举行首演。按朱二所说,此剧剧本内容五色相宣各适物宜,演员阵容更是名动京师,实乃震天撼地的大演出。然而,张二锤站在大剧院干干净净的门前,完全察觉不到这一出戏将会有多震有多撼。 “朱兄今日长得可真是随心所欲。”张二锤看着这才匆匆赶到的朱二,一脸狐疑。 朱二似乎化了妆,那本就粗犷的门脸,此刻更是乌漆嘛黑、没头没脑的。不是走得近了,几乎认不出来。 “气质规矩的人,无论怎样装扮都是最出众的。我理解并接受你废话而谄媚的惊赏。” “你出众也出得有些偏僻了。” “张兄不觉我这副装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朱二挺胸收腹,掸了掸衣袖。 张二锤更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几番,摇了摇头。 “这是我为今日特意安排的革命精神面貌!” “朱兄,这大演出,该不会你也有份参演吧?” “你觉得观众需要化妆吗?” “普通人没必要。但如朱兄一般的稀世奇宝我看不透,似乎的确有些深度,眼下我难以做出严峻判断。” “你终于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了!说实话,我的内涵够你琢磨一世。”朱二捏了捏自己的鼻尖,之后高高扬起下颚。他的神态新鲜发亮,骄傲如潮汹涌。“就戏剧表演艺术而言,我身为帝城文娱协会的常务副会长,一般这些大型活动,我通常都会身体力行勤奋参与。” “真有意思。你演的什么?等下我重点关注下。”张二锤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开口问道。 一阵沉默。 “一支庄严大气的起义大纛。”说这话的时候,朱二掷地有声,仿佛有一股奇异的能量骤然注入了他的体内。 “啥玩意儿?!”张二锤非常震惊地蹙起了眉头,盯着朱二,神情迷惑。 “一杆待捷的实名大旗。” “演旗?真是让人眼界大开,会不会太有点卖弄玄虚有点浮夸了?”张二锤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度发出惊错质询,随后坚定地摇摇头。 “何来浮夸一说!你要知道,深厚的文化积淀才是帝城无与伦比的亮点所在。非凡演出配超俗角色,不足为奇。” “新鲜诡谲,荒诞无稽……” “俗气!贫瘠!麻木!乡下的教育果然粗浅且匮乏。张兄,你一点都不懂艺术。”朱二毫不留情地正色斥责道。他的脸微微有些变形,眉毛却高高扬起,眼神悬浮着。“张兄,对艺术要有敬畏之心。我还演过石头、椅子、马车、番薯、冷风、石雕、唾液等等,当然了,败家子、懦夫、小丑、舔狗、色魔这些正常角色也并非没有出演过。” 朱二脸上像倒映着阳光,黑亮黑亮,炫目刺眼。在某种程度上说,的确不失为一副很通哲理的派头。 “这些正常角色,你还需要演吗?” “张兄,你不觉得你有些唐突草率了么?”朱二白了一眼,仿佛要把张二锤从头养育一遍,并希望张二锤能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审视自身以及宽待人生。“你要知道,角色尽皆隆重,并没有高下之分。” “没有吗?那为何还分什么主角配角?” “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这个神旗角色可是花了一千两,整整一千两换来的!我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朱二大声重申。一阵强烈的荣耀感让他声音有些发紧。 噢,太惊人了!这就是有钱仔的玩乐! 张二锤立刻认同了朱二的主角定义,毕竟充足论据亮了出来,实在不容辩驳。他忽有些哽喉,清晰可见的欣羡蔓延到了眉毛处。这等坚实而卓越的快乐,如自己这般清寒而美貌的小乡民,的确不配拥有。 “你说得很有真金白银的道理。一支旗做主角的戏,的确创意十足。”张二锤假装平静,微微一笑,忽又若有所思饶有兴趣地问。“不过,这一动不动的一碌木怎么演?” “张兄,你太没艺术天分了!简单来说,就是在脑袋之上套绑一块旗帜,再以机警、敏捷、强健有力的节奏律动身体,模拟令人悦目舒适的迎风招展状态,和热血奔腾的气势!” “的确热血奔腾。这听起来是个青筋绽出的体力活啊!” “无妨,为艺术献身,我不怕艰难险阻。噢,想想便觉美妙!实在让人兴奋难耐!”朱二露出了勇敢和骄傲的神情。 “朱兄威武!”实在已无可置评,张二锤直截了当地发出战略性的虚意吹捧。 “我披上战衣,亦为典型的氍毹英豪、仪表堂堂的模特!”朱二肃然,老气横秋得独特而有力量。他眼睛用劲一眨,再度吐露出一阵豪情和柔情。 张二锤打量着雄心勃勃的朱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一句话。 “来不及了,张兄,我先行进场了!”闲情时光过得特别快。未待张二锤酝酿好说辞,朱二已边说边动身。显然他已准备雀跃暴动,马上着手实现火热的大旗梦。“今日我不再藏拙。张兄,待会儿你坐列首席,可以近距离细致地欣赏我的雄姿!” “那祝你发挥超常!” 好一个精神奕奕、大摇大摆的情动黑男模!张二锤看着朱二匆匆消失在转角的身影,眼前仿佛浮起了那反人类的大旗装冲天飘动的架势! 第38章 反向仰慕 不愧是首席专座,舞台世界触手可及。这超级贵宾专座,似乎恨不得像个主席台一样高傲地长在舞台之上。张二锤正襟危坐,已准备好尽情享受惊人大演出的每一个瞬间,并用他握剑的手为朱二献上最热烈的掌声。 然而,震撼的起义奇迹没有发生。期待中的高峰体验就像一场空泛的梦。 场上所谓的揭竿而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表现得枯燥没劲、不咸不淡,甚至可以说有些死样活气。看不出一丝兴兵举事的蛛丝马迹,一众所谓名动京师的演员大咖倒像是一群自闭的战俘,在困境中彷徨失措,仿佛披戴着沉重的心理枷锁。 尤其是朱二那起义大纛!不厌其烦地摆荡着,悠悠扬出了睡觉的味道,给人一种极度局促的凝滞感。 口碑默剧,战术神戏!实在单调沉闷,精彩非常有限。以至于寥寥观者的脸色皆如蒙蒙山色沮丧,一方天地亦为之久低昂。画面的激情太过节约,整个大剧院被一种薄薄的木偶气氛环绕着。 很有做假戏的嫌疑!说好的震天撼地惊天大戏,连不小心飞进来的苍蝇都没兴趣,勉强嗡两声便赶紧跑路了。 整场演出过程中,唯一表现优异的便是帝城大剧院的座椅。包容,舒适,为使观众享受到乐趣,尽了它可圈可点的绵薄之力。 强劲的睡意不由自主喷涌而出。就在张二锤的心无旁骛昏昏欲睡即将达到大和谐境界之时,大戏终于收锣罢鼓,谢幕散场。 这场轰动帝城的起义大戏,终于稀里呼噜完工。仿佛像个笑话一样,就这样结束了。时间坍缩,而后寂静降临。强有力的寂静重新统一了脱节且已生满青苔的沉思。 行满功成,张二锤坚持到了最后! 他深感解脱,并深感欣慰。欣慰的是朱二以后再也用不着独自一支旗痛不欲生溃不成军地伟大奋斗了!因为这一出首演,估计也是终场了。 毕竟,如此通盘让人感到窘促和难过的大戏,实在不配成为人生中的娱乐插曲。活该未见光鲜便已发霉。 张二锤才走出帝城大剧院重获自由,刚准备舒展一下四肢恢复精神时,朱二也到了眼前。 “朱兄,我不得不对你这令人凉快的演出成效,表示衷心的同情……” 朱二的装束已恢复,但便服也没有耽误他的精力充沛和兴奋颤动。他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气,似乎有种独属于艺术的高贵气息,从他骨子里憋起,透过皮肤渗了出来。 “是吧,我就说了是惊天大演出,我这杆为信念而战的旗,革命气息是不是喷了你一脸?”朱二对着张二锤眨了眨眼,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争荣夸耀姿态,在秋日热烈的阳光下一本正经地熠熠闪耀着。仿佛这一出大戏是他一生中最健壮最漂亮的高光时刻,单位还给颁了荣誉证书。“假以时日,巡演天下,我将使命必达,大力展现淫威!” 好激昂好非凡的淫威!朱二居然还是那个亢奋活泼始终如一的楷模青年!张二锤愣了一下,不免大为惊异和钦佩。他那出于礼貌而敷衍的假装惋惜,显得徒劳了。 “没错,非常接近人生本质,棒得若隐若现。”张二锤叹了口气,擦了擦额,显得非常无奈。 “噢!这令人头皮发麻的阿谀奉承!我喜欢!” “人生本质就是堕落而愚昧,外加无聊。” “张兄,做人最忌不是诋毁他人,而是欺骗自己!” 张二锤微微抬起目光,自然而然、漫不经心地伸一伸懒腰,沉吟了一下,却没有应答。对这种蠢话,他也没法应答。 “从你放荡欣赏的目光中,我敏锐地明解到你已为我的演出所倾倒并深深着了迷,甚至情不自禁偷偷又回味了一遍。”朱二愉快地整了整衣裳。 “种种迹象表明,你妄下判断的空言虚语,与方才那逢场作戏的演技一样,简直跟村姑基地姑娘的身世信息一样假到喷汁。”张二锤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翻个白眼。脑筋已然蹦起,声音仍然带着名副其实的睡意,他决定一吐为快。“抱歉朱兄,我天生坦率直言、勇敢诚实,喜欢单刀直入。” 风在旋转,微尘卷起又散落,如同轻轻的絮语。但明晃晃的,仍然有点夏天的味道。 “空气里有股酸酸的味道,我绝对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反向表达狂热的仰慕与妒忌。没关系,你可以更放肆一些的。”朱二快速扫了一眼张二锤,仿佛对一切已心知肚明。他操着一口优雅的帝城话,声音里依然保持上流社会出身的平静。但很明显他的内脏还是热的。 “我决定当面嘲笑你,不过朱兄你放心,你无须一个人负全责。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全场演员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张二锤加重了取笑的语气。见得朱二努着嘴,脸色变得有些严峻且生硬,为免良心责备,张二锤轻吸一口气,又低声补充,尽量表示出他固执的安慰。“罢了,还是要适当鼓励下。你们总算着装考究举止优雅,表情动作又强又硬,挺坚韧的,总的来说,虽然还有着百分百的成长空间,但你们的钻营精神还是值得尊敬的。” 这更详细的夸奖,却把敷衍的全副本领都施展了出来,几乎等同于没有赞美。朱二当场名誉扫地! “无须多讲了,如此不得体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我喜欢的,实在听不下去。张兄,你可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朱二心力交瘁,他还略有些疲惫的理智,但已无法辩解。不过,虽然他疾首蹙额这样说着,但似乎并没予以深度计较——他完全没有落魄的挫败感。 “朱兄,你得承认事实。”张二锤露着一种俗人琐事难以容忍的笑,再苛刻地补了一句,毫不留情。 “不要再说了。走,赶紧上车。卡的次数用完了,得去钱庄取些银票。”朱二凶巴巴地瞪了张二锤一眼,却没有吐出嘴里的嗔恼,而是把它一口吞了下去。“我要尽快到天堂放松放松。” 第39章 时乖运拙 一说起风景多姿的村姑基地,朱二的不满立刻便缓和了不少,苦闷之心经已提前找到了快乐话题。 “怕且赶不了多快。”张二锤脚步未动,嘟哝着。 “张兄,你太主观了。”朱二淡淡地一笑,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无需为马车的速度担心,它快得超越你的想象。” “我不信。”张二锤的目光定定看着眼前。 路边这辆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幸福和安逸的显赫越野马车,正是朱二来时的座驾。两匹容光焕发、傲视群畜的动力马低头站在那里,轻轻打着响鼻,像一个自豪的给役者般正懂事地等着为主子驰骋——它已蓄力完毕。 然而,轱辘锁死的马车,配置再高亦脆弱得犹如幻象,断然无法跃马纵横。的确赶不了多快。 朱二终于也发现了眼下境况,屏息,脸色严肃地窘了起来。四下阒寂。他与张二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语塞,颇为尴尬。 “成何体统!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如此滔天恶行!”朱二紧扣眉毛,略带愤怒。“何方小物竟连我的车也敢锁?” “看来这个天底下也并非有钱便为最大。朱兄,更绿色健康的低碳出行方式势在必行了。” “放心,我还有备轮!”朱二很快便从神思恍惚中恢复,脸上挤出了一丝泰然自若的笑容。 车厢屁股后,以无可挑剔的风度挂着一个硕大的备轮!显然,朱二是一个时刻将意外挂在心房壁上并准备了对策的人。 落难贵族亲自动手换下了带锁的轱辘。他露出又白又年轻的牙齿,充分享受着修理的快乐,无法自拔。修得又累又高兴之时,他还引以为豪地大谈起了他的醒目策略与技工能力。 那样明智的热情和真诚!张二锤心生感慨,不禁动容。 “无可否认,朱兄的确是一个经过科学职业培训的优秀修理工……” 张二锤话音未落,哒哒地响起几声马蹄声,鞍辔嘎吱嘎吱作响,那匹随时准备纵横驰骋的动力马,忽然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太感情用事了,它没有一丝垂死挣扎,没有片刻苟延残喘,当场去了下个世界! “小心,有刺客!”张二锤突然打了个喷嚏,脱口而出。 朱二愕然抬起头,倏地翻起眼皮。 张二锤迅速认真又慎重地审视了一圈,景象一览无余,街上平安无事,并没有发现任何神秘莫测的异常。眼前的罹难事故出乎意料却似乎又在掌控之中。他眼睁睁地看着,保持沉默。动力马像是为它的尽职尽责付出了过劳猝死的代价,仅此而已。 “看来今日真是当黑。现在光有备轮不够了,不知道朱兄还有没有备马?”张二锤镇定下来,摩擦着下巴,朝朱二抛去一个遗憾眼色。 意外相貌平平,却往往统御人生。 朱二愣在车轱辘边上,姿态像被重拳偷袭般悲切混沌,目光停滞,眼神萎靡。心爱的马儿已经真真切切死了,死得潦草而有力。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他不愿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残酷事实。他的心都碎了。再度受到情绪上的折磨,束手无策的他更迫切需要放松自己了。 两人很快揣起了炸开锅的晦气难过,随后,到了帝银钱庄。 然而,酸苦霉运总是易发难收,永远有祸不单行的糟心烦恼候在后头。当他们刚刚取到银票时,随着光线的切断,厄运也冲进了帝银钱庄。 “打劫!” 一声震耳大喊,猝不及防地响起,把钱庄里的人都吓一跳。没有流露出一丝正当气息的足音停住,几条大汉出现在钱庄内。午后秋日把他们的影子描得又直又长。 他们的到来让钱庄里荡开了一圈喧闹被当头打了一棒的长时间的沉寂,颇让人不适。手中的长刀泛着寒意,为劫匪的计划行动尽力调试不妙气氛,刀光四射,钱庄顿时变得蓬荜生辉。 劫匪头目寒暄了几句,一边指挥着慷慨大方的受害者,一边吩咐手下开始进行自主交易。他们没有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举动,眼中只有财物。 临时缝的一个大袋子呈现出着急的形状,开口宽绰,肚量肥大。所到之处颗粒尽收掳个精光,什么钱物都不放过,袋子越吃越饱。那大张旗鼓的架势,直要把帝银钱庄席卷一空刮成毛坯房! 屋里响起忿怒而惶惶而泫然的嘀咕声。人们不情愿但无奈地瑟缩着,被张扬刀光吓得屁都不敢放,众志成城听任摆布、任其收割,只以眼神发出某种低微的恳求。 “我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朱兄,看来今日的确宜肥宅,忌闲荡。”张二锤微微侧过脸凑在朱二耳边低声笑说道。 的确时乖运拙,厄难不断。 “有张兄此等高手在,相信事情不至于令人绝望。”朱二目光迟缓深邃,神态平静从容。他心中分明掂量过张二锤与眼前境况孰强孰弱。 “难说。显然他们并非寻常的山间野猪,如此桀骜,如此凶猛,还人多势众!”张二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很注意公共秩序的劫匪,斜睨了朱二一眼。他的声音里透出担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也许你刚取的三千两,将要成为劫匪们今夜欣喜若狂的美梦主题了。” “啊?”朱二哆嗦了一下,呆立半晌,脸色慢慢凝固,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那不够发达的胸肌下,那颗欠机敏的心,显然跳得很快。他是那样的孤独而缺乏保护。 张二锤表示理解。毕竟朱二只是一个有钱的凡夫俗子。 阴霾正满天,忽有一道光挽住了朱二的颤抖痉挛。 “我正从夜班转过来,就来活了。你们当众放肆,自愿送死,倒也也挺会挑时间的。” 是极具正义感和胆魄钱庄保安! 他眼中闪着令人惊异的光芒,脊骨硬挺,张力无限,那受过训练的震慑口音一出场便对劫匪输出了一波,也给在场被暴力麻木了的心灵带来了一种顺乎理智的安慰。 感谢老天爷!作为帝城最大的民间商业钱庄,帝银钱庄对客户财产安全保护还是很有一套的! 第40章 见义勇为 然而劫匪却一言不发,眼睛眨都不眨,因炽热贪婪而红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间,其中一人倏地瞟了一眼,脚步陡然狂野发动,长刀一翻,眨眼落在了勤务保安身上! 一时间钱庄里乱尘飞扬。张二锤还在想着如何安抚朱二时,浓浓的血腥气已漫延开来,混着汗味与惊惧。 情节荒谬,但根本无法跌宕起伏!劫匪行动简明,拳打出头鸟,出乎意料又没有悬念。 好强悍的身手! 保安抓紧时间打了一个寒战,同时勉强笑了笑,准备咽气。他的安保实力已颓萎凋零,没了想象空间。 场面曙光初现,骤然大雨滂沱。人们庆幸的的喜出望外还没持续片刻,帝银钱庄的人造安全系统便已崩溃。如同只是收了一个让人兴奋的坏消息,美好重又成了奢望。 接下来又是麻木而蹩脚的沉默。 劫匪们继续开展交易,面上慢慢张露开狂赚了一笔的心满意足,却没料到临近收尾时又遇到了麻烦。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留一点点吗?家里已没米下锅,我的十几个孩子都饿得嗷嗷叫了。” 一位动作徐缓的老父亲。他后背干瘪,态度谦卑,脖颈间跳动着一种明亮的疲惫。声音中有些犹豫但不乏坚定,显然,他是那种会迈着小步谨慎穿过街心的中规中矩的汉子。 “都不好意思了,还问?”汉子面前的劫匪轻轻地说。他对着斜光,露出友好的微笑。这是他进门以来唯一的合法的交流。他给了汉子一个含义深刻的忠告。“别破坏和谐,好吗?” “留个几两也行,拜托了!”那汉子穿着一件永远不再褪色的麻布衫,说话像是和自己的影子在无望沟通。此刻他整个人显得孤独无力、微不足道,但仍未放弃,说到最后,他微微抬着头,幅度很小,但祈祷很是使劲。 “不能。”态度很鲜明。劫匪的眼睛闪烁出不可悖逆的架势,他带着威胁的意味一下把刀拄在地上,动作间透露出很清楚的骁勇大力。 “我真的很需要……” 劫匪头子耸了耸肩,连刀也没提,猛然凶悍地闪出,肩膀撞上了汉子。 一声相当成功的生动巨响过后,场面安定了下来。一个普普通通的闪身,打断了汉子的话语和人生。他没有多作废话,决定了汉子的死亡强度与期限。 好生猛!果然不是普通劫匪。 汉子依然躬着身,正要被拽出去。劫匪们准备给他开具死亡证明了。他的嘴在喘息,有些勉强和吃力,没有做出强烈的反应,他已什么也不再说。他早想到了这最坏的结果,此刻一如往日被生活折磨般闭上了眼睛。纯粹的绝望跟着眼下的死亡自传一般,直直飘进了秋天,如果有希望,还将盘旋到冬天,到永远。 “景致乘兴,赏心悦目。朱兄,好好学学,这才是轰动而难得的一台大戏。”张二锤拍了拍朱二的肩膀,挤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眼色。 朱二沉默而紊乱,他的手臂在午后黏稠的汗液中无助地耷拉着。 空气仍飘着血腥味,但过度杀戮尚未开始。劫匪们看起来不算年轻,也不算老。但事实上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堆有着错误梦想的乖戾幼崽,业务很不熟练的一批学徒雏匪。 无知青皮,让场面变得兵荒马乱! “住手!”张二锤自如合宜地长吸了一口气,轻声喝止。 不出所料,这突如其来的公然挑衅果然非常奏效。劫匪猛然警觉地停下了动作。张二锤与劫匪在沉寂中以眼神对峙着。 劫匪当然明白张二锤的意思,但经过认真而尽责的观察,他们露出了讥讽的笑。毫无疑问,张二锤这温婉女主角一样没本事的告诫,明显没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很快,劫匪的饥饿和干渴再度热烈。 “你要做架梁?” “你们迷途知返,我现在还可以网开一面。”张二锤作了个简单承诺。 血气旺盛的劫匪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并没有接受协议。 “若继续无可救药地胡乱躁动,那么今日就很难无忧无虑地回家了。”沉吟了片刻,张二锤继续煞有介事地说道,语气中充满怜悯。“你们想想,霎时间告别这个美好的世界,是不是很可惜很可悲?” 劝解无济于事。不容质疑不受摆布的判决,才是劫匪的准则和尊严。 “嫌命长。”劫匪冷冷一笑,声音和态度仍然斩钉截铁,没有改变。他们竖立眉形,铁了心要履行职务。“那你也一齐上路吧!” 生活艰难,活着不易。同为穷人,张二锤本来可以理解他们抢钱的行为,但滥杀无辜惨无人道就让张二锤有点不高兴了。他不愿再袖手旁观,准备见义勇为,进一步发出道德谴责,用武力说服他们! 钱庄里的气氛越加收缩,但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沉默如洪荒卷土重来,挤挤挨挨的怨怒变得畅行无阻慢慢呼啸。 罪恶盛宴即将上演,劫匪酝酿着的暴乱就要冲破皮囊,令死亡都要为之动容。与此同时,张二锤的长剑也发出了跃跃欲试的武装保护。 就在紧张状态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之时,张二锤忽听得朱二急速咳了两声。他稍了一眼,却见得朱二的下巴不露声色地朝门口方向努了一下。 朱二的目光是偷偷的,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他脸上微现惶遽之色,不无担忧地用胳膊肘捅了张二锤一下。他没有打手护在跟前,有些紧张,但似乎这种颤栗又令他感到愉快。 “拖沓零乱,花里胡哨的,把小小的一顿抢劫弄得乱七八糟!你们要抢到猴年马月?害得贫僧望风站了半天,真是不争气!”那口音就像一个刚到帝城方才几日的山野人说的帝城话。事情进展并没有如他在探察之初设想的那样,昏昏欲睡的节奏让他阴沉沉地皱起了眉头。 张二锤的目光直直落在钱庄门口的躁怒身影上。 那个逆光的身影陌生又眼熟,如一道半梦半醒中猝然入眼的鬼魂。是如假包换的大德高僧——释眠! 原来大德高僧也到了帝城! 第41章 望风大佬 释眠大约已年近花甲,但他仍有着一半年纪的人所具备的体魄。拙劣的袈裟努力穿戴合宜,邋里邋遢的干净感给了人一副他当上了小领导的感觉。严肃的大光头搭配透射出刻薄油光的脸,使他看起来仍是奸诈二字的活化身。 张二锤的目光忽然被释眠脚下吸引而去。 释眠驾驶着一双新鲜草鞋。锋利的草叶还在割脚,几道满是悲伤和疯狂的新旧伤痕历历在目。草鞋中的战斗鞋。真是人类对脚板保护的想象极致。 释眠暂时阻断了劫匪们的大狼狗变身模式,但他那一双重症酒鬼特有的潮湿阴郁的眼睛更表明了,他明显也是个有前科的恶犯。责备的眼神从劫匪头子身上移开,环顾着钱庄里的情况,猝不及防间跟张二锤的目不转睛撞了个正着。 有那么一小会儿,尴尬蔓生。 释眠惊了一下,眼睛一时之间瞪得比钱庄的门口还大。随后在不满和愤怒的脸色中,小小地透露出了一丝败兴的神情。 幻望贫瘠,思绪搁浅。风撩起张二锤的头发,他也若有所思微微笑着,定定望着释眠。 “张兄,你还笑得出!”朱二低低对张二锤发出沮丧的嗔怨。他看上去惊愕而紧张,像受着沧桑考验又像被施了魔咒,精神有些涣散。 “用不着担心,朱兄。一个望风的光头,再魔力十足,也不值得你非凡的恐惧。”张二锤仍盯着释眠,仿佛只见其秃,便觉好笑。那更亮更大更圆满的形象,快活发烫一如从前。 “抱歉,释大师,其实呢,我对你一丁点成见都没有。”张二锤笑得粗糙,又和颜悦色地对着释眠打了一声招呼。 “你的话真是刺耳。” “怎么,你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光头吗?” “你难道看不出,贫僧乃是团队的大佬?”释眠的面上隐隐露出一丝张扬、一点炫耀。 “真是稀罕,难以置信!我从未听说过望风走卒的是大佬!” “瞧瞧这凡人贫弱的逻辑匮乏的信念!”释眠非常沉着又十分坦率,他的声音如此深沉而清澈,脸上却露出丝丝佻巧神情。“是谁告诉你,望风的不能是大佬?” 他这话好像挺有逻辑,但神情极为愚蠢。张二锤似乎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略略略,他像还没有做好准备一样,感到迷惑,半身难受,哑口无言。 “大战术家!老狐狸情调实在令人惊愕。”沉默了半晌,张二锤喃喃说道。他还没能脱离这种世俗的身份认同感。 释眠摆摆手,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是赶着苍蝇。 “贫僧早已改邪归正,懒得跟你纠结这小事,一般见识。” “改邪归正?”张二锤很配合地吃了一惊。 “没错!人往高处走,贫僧期待美好升级,这亦理所当然。”释眠立马竖眉瞪眼,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脸上一闪而逝。他的眼里闪烁着大规模掠夺的妄想之光,勃勃野心有感而发,充满造物饱和的图腾信仰。“贫僧早已转行,深耕劫富济贫并为之贡献一切,并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提高打劫业绩,早日实现共同富裕!” 熠熠追求喷涌而出!有鸡汤理想的人,是多么值得赞叹! “光头,你从哪里得到了如此伪善的灵感和勇气,带这么一帮不规则的小弟,便试图为黑暗理想而放纵奋斗?”迟疑了一瞬,张二锤不流利地笑了笑。 眼前这个作恶团队的作战能力并不突出,但温和又狂野的事业心倒是表现得恰到好处。 “之前贫僧进了单位打工,只想老老实实赚些铜板,但是,结果十分让人失望。那烂鬼山猪帮,也太会整事了!”释眠说起来不禁感到有些气短。“做个顾问,贫僧还以为是个肥差,岂料名头甜美实则平庸而无情,竟然没有底薪!还要给贫僧算什么考勤计业绩!它自己的业务本来便一文不名,如此一来,害得贫僧数月颗粒无收!” 他苦闷得一丝不苟的脸色,充分表达出了他脑子的萎靡不振,他正满腹牢骚,烦不胜烦。仿佛那是一段寒冷灰暗阴雨连绵的日子,并由此加速了他的生理衰老,带来了漫长的筋疲力尽。 “逃避一切世间秩序,成就别样人生梦想。大德高僧,你真是一点德都没有。你的乐天知命,也挺会另辟蹊径的。”张二锤脸上再没了一丝惊讶。 “你懂个锤子!贫僧如今负责的,简直是一份风水宝工!打劫为生的日子里,贫僧能清晰感受到,这就是全身心美妙而充实的快乐。”淫威丰饶,如愿以偿。释眠似乎自有他的一套理由。“而你现在,严重阻碍了贫僧奔向幸福的脚步。” 张二锤正待辩驳,释眠的动作非常迅捷,唤来了他的骆驼!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释眠带着坚决的表情,准备公平地让张二锤单挑他和他的驼儿! 骆驼执行勤务很是认真,不过呆呆地瞪着两眼,却仿佛吃不住劲一样带着点哆嗦。改过自新的形象有点顽皮,像要与它的主人齐心合力面对世间洪流一样,见贤思齐,浓密毛发也稀薄了好多。甚至露出了鼓鼓囊囊的大肚皮。惟妙惟肖,像一头正在萎缩的小孩猪。 倒是那本来长长的腿,此时毛发通货膨胀,像是穿上了一条沉甸甸的棉裤般,看上去短了许多不说,还更加凸显出那种工作一整天之后的疲惫。骆驼蹄子活泼,正有技巧地左一脚右一脚原地踢踏着,试图给人一种按捺不住的的压迫感。 这么热的天也不晓得理理腿毛,可委屈它了!张二锤向骆驼规范地表达了问候礼仪,但它只微微偏转了头,置若罔闻,不予理睬。 “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便开始动手吧!”作战计划准备完毕,释眠狡黠地笑了笑,满意地说道。 朱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慢吞吞的思维好久才反应过来。我佛也不厚道了,这不欺负人嘛! 第42章 光头交际花 “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口气一如既往的大。你可知道,我是极其痛恨野蛮和暴力的。”张二锤凝然不动,平静应答。“我选择了沉寂,世界却因此喧闹。看来,这个世界到底少不了高手整治。” “没错。贫僧这就整治一下你们,给二位安排一个应得的安睡命运。”释眠沉吟了一下,一面说,一面转头交代劫匪,好像在吩咐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似的。“你们带着东西先撤,这里便交由贫僧处理。” “停人!”张二锤锋利目光带着冷嘲直盯着释眠,嘴角也噙上了讥讽的笑。“大师,你这话未免说得太骄傲了,场子还未在你的掌控之中。” “莫急,马上便是了。” “你以为你很刚猛么?天真!就你这过马路都要人扶的老头姿态,连街边的阿姑,都要露出跟你婆娘一样的表情——一脸嫌弃。” 释眠忽然涨红了脸,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就是!光头,你那老尼姑呢?让给我吧,还有那静心小尼姑!我都要!我年富力强,以一敌二还是绰绰有余的。”朱二见得张二锤气势提了起来,他的胆子顿时变大,也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 朱二侮辱性极强的话刚一说完,友好和谐猝然结束。 释眠脸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不见了,严厉而凶狠地直盯着朱二。这回看上去真的很不妙。现在变红的不只是他的脸,还包括他的秃头。 释眠那火暴性子又上来了。他一拍骆驼,顷刻之间,人驼脚步振奋而起,身影齐齐掠出!同时,暴徒集团也迅速撤离现场,喧嚣而湍急。 张二锤懒得去管也来不及去管了,长剑眨眼在手,咻的一声破空而去,诡异地转了个弯,强有力地钉落在释眠身前,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同时右掌齐头并进,一手便按住了兴高采烈冲到身前的骆驼,劲力微吐,毫不费力地将骆驼击得踉跄大退! “你确实让我吃惊不小。”释眠的大掌离朱二脑门已不过几寸。他缓缓收手,声音阴沉而尖利。 朱二身下微微一颤,这才醒起远远退避开来。但他的脚步紧张而活泼,不像逃难。 “这段时间,贫僧复习了佛经,加固了修为,实力已大大提升,本以为能轻松送你上路,没曾想仍有阻滞。” “一身佛法大招,在你使出来简直猥琐如正在偷鸡摸狗。”张二锤缓缓摇摇头,说着,只伸手一招,长剑回到了手中。“何止阻滞,想要让我出点汗,怕且你都得涅盘重生之后才有机会了。” “小子,这还没热身!就算你也有进步,亦莫如此神气!”释眠一挥手,开始充分展露他焕然一新的飒爽英姿,袈裟无风卷扬! “掏出你的大铙钹!我让你口服心服。” “十八般法器,贫僧普度众生,何言只单掌铙钹!” 张二锤一抖长剑,寒芒刺入了释眠眼中。 “等一下!贫僧便满足你的临死请求。”释眠当即亮出了他的武器。果然又是一对比尿盆还大的怪钹。“此钹直径二尺七寸,重十斤八两,结构完美,造型新颖,此刻你后悔依然来不及了。” 释眠说得兴起,铙钹在他手中快活起来,左右挥舞,上下翻飞,缠头盖脑,金光四射!舞得高兴时,飞上了天,嚓的一声切入了钱庄高高的屋顶上,离地足有三五丈高。 众人一驼抬头望着,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过去,铙钹忽然自动掉落下来,摔在地上哐啷铿锵无人搭理,更像是一只洗不干净的尿盆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释眠大喝一声,展开他的佛掌,再度鼓起浑身自命不凡的杀气! 就在骆驼也随着释眠的蓄势,重新摆好姿势准备冒死冲锋陷阵之时,帝银钱庄外忽然传来一声揪紧了心的惊呼!紧接着是长刀破风的凌厉,而后便是几道简短明快的惨号,再无动静。 随着一声清晰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传入耳中,一片寂静的钱庄里多了一道人影。 众人继续神色不露,沉默着。 “时逢吉庆,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那道人影漫不经心地四下望了一圈,皱起的眉头迅速舒展开来。他停了片刻,定一定神,打破了沉静。“大家以和为贵,放松一些,把拉扯架势先收一收,如何?” 没有应答。 张二锤微微摇摇头,对释夫的停战建议感到有些可笑。 释眠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惊慌,也只懒懒瞅了释夫一眼,闷声不出,不予理睬。唯一发表的意见,便是把嘴一撇。 棒极了的光头交际花!莫非这就是和尚之间特有的浪漫主义交流!看来这并非是一对天作之合的双胞师兄弟,师弟对师兄的感情,似乎远不如师兄爱师弟的使劲。 真是可惜,不是双向奔赴的情感,结果只有心酸一途! “师弟,你可让真让贫僧一番好找。”释夫自顾自说道,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仿佛是他没有尽到应尽的关怀照看责任。“你如何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大肆抢劫钱庄这等不道德、不醒目的勾当!” “形貌精神失绪,剃个倚老卖老的光头就敢冒充贫僧师兄?”释眠终于把垂下去的眼皮抬起。 释夫听得此话,不由自主一愣,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贫僧师兄一身主持袈裟,温良恭俭人模佛样,他不是市井的花哨老头,一身裙裳成何体统!”释眠高高地扬起眉毛,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他答得义不容辞且非常兴奋。 释夫大觉不自然,脸红一阵白一阵,满是难堪与痛苦。 “你这话简直让慈兄美丽的眼睛含满泪水。神佛亦有万般文武骨相,世俗何必拘泥皮囊形貌,更何况区区一身衣裳!”释夫甩了一下手,心平气和地说道。“人在江湖漂泊,总得注意包装包装自己。贫僧的形容改张只是入乡随俗,何错之有!” “强词逞辩。你不是贫僧师兄。莫在这胡搅蛮缠,因住贫僧送你去见佛祖!”释眠抬高嗓门大喊起来,语气甚是严厉。 释夫叹了口气,忽然嗔眉冷冷一笑。 “看来没错,你的确已不再是贫僧的师弟了。如此不审思量,违法本质,弃背佛规、亵渎佛法,你已成了佛界的耻辱。”释夫威严地瞪视着释眠,目光中流露出自信,强有力的怒气渐渐现了形。 第43章 此弟不宜久留 大德高僧听了大笑一声,对灾障临身的暗示充耳不闻,仍保持恣情之态。 “死光头,非要贫僧教你做人是吧!” “智心自小,不尊师长。出之人世久矣,讲话做事还是这么欠礼貌没分寸,成何体统!”释夫愠怒瞥了释眠一眼,抛出了一个很有距离感的冷笑。 这释夫大和尚表面看着十分平静,但很明显他的火气须臾便要冲破斋戒!张二锤默不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很高兴地期待好戏开台。 “贫僧本不想伤害你。但贫僧受最高法典之委派,誓要洁除人间八苦三灾,就算你是贫僧最亲爱的双胞师弟,做错了事亦不能偏曲照顾。再说,你奸杀了八十九岁的师母,偷了师父的棺材本,本已罪恶滔天,贫僧早就想……” “停嘴!讲那么多废话作甚,直接动手,教你享受大德高僧的全新金轮大法!”释眠神念连转,毫无退缩之意。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坚韧,显然并非善男善女。 一番说话正合张二锤心意。莫辜负热心观众的期待,打起来打起来! “驼儿,上!” 释眠一声令下,百无聊赖地候着指令的骆驼,兀地壮气横秋,就地奔驰!好家伙,步履坚定,非常有胆识!聪明灵性自天然,它完全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头器宇轩昂、力大无比、发展全面的战斗驼! “果然恶贯善聚。小小骆驼助纣为虐,终难发心归依,阿弥陀佛!与其烦发善心放过你,得个一般功德,不如早日送你往生,更获福无量!”释夫温和而自若地虔恭合掌,甚至闭上了眼睛。 偈语未落地,双掌似缓实急平平推出。 异变突起,精神抖擞的战斗驼吃惊地受了一记重击!一瞬间,伴随着一声不出意料的可怕呜咽,倒飞了出去,砰的一声落在钱庄一角。 战神自闭! 骆驼逞强之豪气渐渐消退,营养充足的腿毛跟着驼身直打哆嗦,很快,慨焉悲鸣,飘然逝世。那对机灵得心神不安的眼睛,挣扎着给了释眠最后一个尽职眼神,熟练得让人心疼!它一生遵志修道,却死得毫无价值! 好折堕的冤种骆驼! 释眠意甚惶惶,不觉现出窘态。然确凿无疑的惊心动魄未能操持他的身心,眼圈一红,他振作起来,神情疯狂又镇定。 细节充满敌意,显然准备一显身手。 “这便是你爱人间的方式?连畜生都不放过。”释眠脸上满是毫不转弯抹角的嘲笑。“装腔作势,实可掠虚,何假乎神佛!” “谛听真实法,愚人仍不得要妙、不晓逆害,真是遗憾。释眠,贫僧此行只为召你回山,送你去师父面前忏悔,无意与你在此动口动手。” “这可完全不似你一贯的作风了。怎么,光是杀掉贫僧心爱的骆驼,便已觉着精疲力竭了?” “祸本无门人自召。”释夫保持着微笑,腔调还是那么亲切诚恳,甚至有些调笑风趣。只是口眼之间有凶气外泄,毫无疑问,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你最好乖乖随贫僧回去好好受死。再贫嘴恶舌妄语连篇,贫僧便当场让你欲哭无泪!” “异想天开!没见贫僧还有要事在身?你最好莫挡在贫僧的财路上!”释眠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心珠浑浊!你几十年的持戒清修受灯传照,便只结出了如此浮世邪欲?” “你这常规蠢货光头佬,真是已经深陷在虚妄的娑婆浊世包围中无法自拔了。现实一点吧,人世仓促,不过瞥尔之间,百岁只若石火光,一生无异风中烛。不经营求利,精勤为事,好好享受人生,活着之时便全副身心为着死后的神佛菩萨妖魔鬼怪?若如此,贫僧劝你早日立地圆寂了事。”释眠没有作为一个正规和尚该有的概念,他满脸写着轻狂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释夫愕了下,气极反笑。他连忙轻咳两声,敛住神色,以免显得失礼。 “尔多藉口,如是沦丧。不改自心,当堕深狱、入镬汤!”释夫摇摇头,露出了不可容忍的表情。“此弟不宜久留!贫僧再不抽你,倒显得与这氛围格格不入了。当心了!” 光头攻光头,动手就动手! 张二锤顿时倍感兴奋,但他没有明目张胆地笑出来。 俩光头瞬间交手几个回合,但仿佛那只是试试水的短暂交缠,一眨眼间又迅速分开,场面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填满帝银钱庄。 释夫的目光中难以察觉地露出了一丝惊诧,眼神很快如饥饿的鹰隼一般锐利起来。 “的确是有些进步。” “贫僧的棒,有排你探索和羡慕!”释眠脸上分明有得意之色,神气仿佛带着蔑视一切的优越感。 “不嫌害臊!在贫僧眼中,你仍不过是老样子的松皮耷拉。再问你一遍,的确不愿随贫僧回去?” “你可真是比命途还要粗鲁。贫僧也想假高潮配合你,但这毕竟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释眠边说边不怀好意地抖抖手腕。言讫,铙钹上手,转驶如风,有种透心凉的活泼。 情绪恶劣,并不影响手头残虐的开诚布公。无坚不摧的铙钹遵照释眠的意思,率先将剽悍寒光炫进了敌人眼窝心底。 然而释夫只是脸沉了一下,双目亦泛起了精光。 “胡话连篇!你行藏如此,已经犯了佛家大忌,事情总得有个结果。这样吧,一口价,贫僧先代佛祖要你半条命。”释夫下达了不容辩驳的指令。冷淡而且生硬的语气下,是释夫正在为自己的菩萨好心肠感到高兴的慧诘的隐隐激动。“希望你能无条件接受。” 一只无形的手再次义无反顾地操纵了命运。 “接你个锤子受!”释眠恶狠狠地瞅着释夫,蓦然咆哮了一声,脚下磨动,准备披荆斩棘!“吃贫僧一大钹!” 释眠露出那种咬牙切齿的认真,声音一如召回的铙钹上反射的亮光。是可忍,孰不可忍。手中铙钹忽地破空直出,精湛钹艺坚持着他的嗜血暴戾! 严厉杀机突然来袭,释夫姿势从容侧身一避,脚步分毫未动,身躯扭出了一种令人难忘的老年魅力。铙钹擦着他的鼻尖掠面而过,他回手一捞便将其牢牢钳在了手中。 张二锤看得略略动容。那一刻,他发现大光头的身法好快! “就让贫僧考量考量你的新招式!” 第44章 舍邪归正 释夫瞋目怒应,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期盼释眠成长、又分明恼恨释眠长歪的纠葛。说话间他捉空稍一甩手,铙钹蹿出,骄恣更胜来时!随即身形拔地而起,闪身跟在了铙钹之后,疾如闪电般像在哄赶铙钹。 他的行动既自信又随便,但周身涌动环绕着凌厉的气场。显然,他对释眠的骤然出手有些介怀,杀机憋不住了。 释眠刚收起他的趁手武器,释夫已到了身前。他只一仓促提钹,俩光头已再度交锋。身形疾扑,寒光频闪,一时场面有些混乱,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打出了非技术性团战的错觉。 释夫的招式显然是真家伙,一双有力肉掌在锋利的铙钹翻飞间屈伸如意——不断在释眠的抗拒中进进出出,竟自毫发无损!掌来钹往,异常胶着,似乎难分高下。 有机可乘!忽然间,释眠瞅准空隙顿地而起,铙钹朝着释夫兜口兜脸罩下! “低效无能,徒有虚名!”释夫面容一正,冷然讥讽。他似乎也是难得等到这个好机会,言罢错身一晃而过,握掌成拳,大拳从铙钹边上冲起,直奔释眠心口! 释夫手劲极大,这一拳若打到身上,断个二十三条肋骨在所难免! 释眠面对着一片黑暗,惊恐涌起。也许是明知水平还不够,他在第一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情急收钹,以钹为盾,险之又险之间生生挡下了致命一击。 刚则易折,嘭的一声巨响,连铙钹都已变了形。释眠从半空吐血跌落,连退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威力如此巨大,以至于释眠赖以生存的丰满空气都有了些凝重,这一拳怕是连佛祖都要金星乱冒高呼好汉饶命!败象露了端倪,释眠大瞪着双眼,喉咙不由得一阵发紧,不觉间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短促而剧烈的冲击。战斗报捷,一切似乎都已平静。 却只见那边的释夫抻抻衣裳,爽朗地仰头大笑,笑声未落,身形再度忽闪到释眠身前,猛然又是恣肆一拳轰出! 释眠反应不及,尖叫一声,如一滩烂泥被猛力甩出般,轰然撞在墙上,一滞,无声跌落,像被随手处理的垃圾一样。 他好像吃了两斤未老先衰丹,霎时间脾肾虚损精力不济!血吐在铙钹上,不留一点想象余地。他觉得坚决的信念都在颤抖萎靡,有种莫名的去世预感。 “卑鄙!”释眠切身感受到了驼儿那绝望而无能为力的气息。 释夫正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静静看着,脸上的笑有点乏味。 几乎魂归大夜,释眠饱受着无助溃败的折磨,面色变得更白。钱庄里出奇平静,闷热可怕,一阵风小心翼翼吹起来,秋日的阳光竟有了一股寒意,刺痛了他,身体持续性歇斯底里地轻颤着。 “无耻!”释眠话说得很虚弱但又很急,有些语无伦次。 他心烦意乱,耷拉着脑袋,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虽然痛苦得不行,但他轻轻一叹,还是挣扎着硬气两句。 “人啊,活着已然不易,为何要以暴力为荣呢?师兄,让我们都放下执念吧。”释眠眼珠一转,把降投得不卑不亢。“因缘已感,看在佛祖分上,师兄请原谅贫僧一时糊涂。日后定自晨参暮省,至心调伏,舍邪归正……” 这些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沉静谦和之下又想保有些骨气。释眠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不但无用,而且残忍。 岂料释夫仍只是笑笑,平缓坦率的笑容给人宽厚的错觉。但他此刻对这一声师兄毫无所感,挥挥手打断了释眠的话。 “如今才来念佛求神乞护持,可惜木已成舟,为时已晚。你渴望苟延残存,佛祖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释眠闻言面色刷地一下白到了极点,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已经昏沉。 “未免太残酷了!师兄,我佛慈悲,我们实在不应该彼此伤害!” “你又错了。”释夫微抬起手,瞥视一眼释眠,目光又饶有兴味地落在自己张着力量的掌心。“以你的实力,谈不上彼此伤害。” “贫僧岂容你如此侮辱!受死吧,老秃驴!”没有比这更有勇气的话了。释眠一瓢怒火骤然喷射而出,他恨恨地一咬牙,整个人忽地弹射而出! 真让人震惊。他一度绝望放弃,原来竟未全然失控!他在假意示弱,早已暗地里调匀气息,蓄好了力。危急关头,突然爆发! 然而,使释眠惊讶和难过的是,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了解释夫的实力。释夫早在他弹起时已发动身形,时机抓得完美无缺。 二人一个错身,瞬间同时出手! 释眠的强势只繁盛片刻,便已然凋落。释夫的出手清晰有力,干脆利落。如同此刻的空气,清澈干燥,轮廓分明。 释眠断了一臂。 “诸众生,万恶业,计其恶因,堕其烂果。你不知罪福,可料今当受报。”慈悲在缓流,释夫气定神闲,威严容貌下流露着笑意,但不掺杂任何世俗色彩。 血流不止,释眠身子颤抖更甚,但剧烈的痛苦却忽然让他茫茫然安静了下来。他的激昂停止了生长,并化为乌有,他放任脸上的绝望肆意流淌——很明显,自己已走入了没有退路的绝境。他试图把自己从深渊尽头拉上来,于事无补,唇角不由得微微下撇,最终在束手无策的惊叹间让了步。他带着一种决绝蜷缩起来坐以待毙,心甘情愿地接受责罚,准备度脱涅盘。 长长的静默。钱庄里的温度似乎在持续下降。 张二锤悄悄把看守的站位挪了挪,他都不忍心再防着释眠肇事逃逸了。他佩服释眠那一言难尽的勇气。 就在气氛紧张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释夫忽然笑了笑。 “你走吧。你说得对,我佛发愿大慈大悲,而贫僧也并非一个嗜血之徒。这一臂,便当作了结。贫僧愿私下作主,以贫僧全部的护法知识与同情之心,为你一力承担其余罪罚!”释夫说着闭上了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睁开。无动于衷的眼睛中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他还是在淡淡地笑着,他好像很擅长这种让人脾气暴躁的笑。 张二锤听得一愣。老和尚可真是一位寡淡而宽宏的活圣人啊! 所有紊乱的安排都已妥帖,释眠重获了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念。光头顶上透出的灼热的不安,变得和谐。他毕竟还是有点出息的,一言不发,但绵长沉缓的呼吸声中起码还有着活下去的意志。由于对释夫网开一面、很有分寸的手下留情感到欣慰和感动,他直要流泪! 释眠振作起来,眼不眨气不叹,捂着伤口,往外走去。 转身离开,有话说不出来! 他的老腰板迟缓而沉默地驼着,仍强装出一种英雄落寞的悲壮与苍凉。肃静无声的余晖被他的身影豁开,滑亮的地上倒映出两道简单鲜明的光线,渐渐深入,渐渐消退于黑暗边缘。 “大德高僧,祝你健康!”张二锤默默心念一句。其实这个倒霉的家伙怪可怜的。 很快,释夫亦转身离开。张二锤对他笑笑,打趣地眨了眨眼。但他似乎没看见。他浑身披满残霞,亮起了一个正式但不合心水的结局。 第45章 贵族游戏 “张兄,张兄!”朱二一边喊一边拍着张二锤的房门。 突如其来的急切呼唤,安定而宁静的环境忽然挑上了重担,整间客栈都在发颤。张二锤在高手标配的机警作用下,猛地惊醒。 还是炽烈的秋日。极其干燥,然而有微风拂面,天色也凉爽而明亮。透过窗可以看到天边镶着金边的云彩来来去去,有着这个季节惯有的高远。一切都舒适而怡人,完全没有秋日接近尾声的力不从心,没有一点烦恼暗示。 除了朱二还在继续的、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张二锤无奈地咽了一口口水,刚想应答,没料到房门却砰的一声被破开了! “起来啦,张兄!须知一日之计在于晨,切莫让懒惰虫朽坏了你的勇者之躯!”朱二呼啸而入。 混乱慢慢平息,张二锤微微缩起来的瞳孔张了开,看着那被命运安排的房门,逐渐集中了心力。 “感谢你的好意和关心。但相信朱兄也无法欺骗自己,我的身子很明显没有丝毫的挫折和沮丧。” 朱二目光一直盯着他,呆了片刻,笑了笑。 “没错,张兄脸色凶猛、胸肌狂暴、身材怒放,空气中都弥漫着强烈到让人疯狂的美妙气味。” 虽然这种诚实的欣赏张二锤深表赞同和深感晕眩,但朱二的口气还是使得非常敏感的他愣了一愣。在这样的时刻,任何早起的思绪都会混乱。 阳光正透过云层从窗外闪烁而进,风是轻柔的,世界非常安静。张二锤闭着眼深沉地打了个哈欠,他仿佛听见了马鞭草的微妙摇曳。 “朱兄的逗趣心思应该始终放在探究女性心灵之上。虽然很是刺激,但我必须说——我是个模范而传统的雄性,一般来说,是不会接受扭曲观念的糟蹋的!” “别紧张,别误会,你现在并没有勾起我坠入温柔乡的欲望。”朱二微微皱起眉头,戏剧式揶揄一句。他脸上的神色比一块放了两个月的臭猪肉还要烂得无可挑剔。“但此番紧急找来,也的确是因张兄强壮如此。” 无疑,友情明净没有变色,也没有任何浮华。再一次出乎张二锤的意料。他羞愧地松了口气。他的情趣推断显得有些愚蠢。 “尤其当初你与老光头对峙时毫不焦虑又颇有深度的姿态,是感召并驱使我此番行动的根本原因。” 惊险环节未过。张二锤本就迷惑,这下他更加无法理解了。 “是我的强壮,影响到你的睡眠质量了吗?”张二锤瞪了朱二一眼,谨慎问道。他惺忪的眼里蕴涵着洞察一切的智慧。“晚睡早起可不利于你淫荡生活的持续发展。” 朱二刚在床边坐下,忙不迭给了张二锤一个锋利的白眼。 “你太富于理解力了,张兄。”朱二挪了挪屁股,找到了一个古老而舒适的坐姿。“我就直说了吧。今天乃是帝城首富独生女的秋季招婿日,这一轮比武招亲我可万万不能错过!快起来,准备出发。” “什么首富,什么招婿?出什么发什么?关我什么事?”张二锤眉头微皱。 “那可是帝城富豪榜一哥的独生女!独生女!独生!女!” “哦。” “哦?”碰上这种事情表现得似乎太淡定了吧!朱二目光刷地聚焦,仔细端详着张二锤的神色,想找出他的不对劲。 “我辈江湖浪子,努力修为自身,只为在中天破晓之时能出人头地。艰苦奋战一生,只为建设和谐社会而尽一分力。”张二锤咧嘴一笑。“财色,只徒添灾祸耳!” 张二锤说完,与朱二立刻互相看了一眼。拙劣的英姿中,蕴藏着丝丝羞臊。 “张兄,你是暂时眼界不足罢了。徐木瓜,一个鲜活明媚的花姑娘!再坚定的灵魂,也绝对见之一面就想白头偕老、兜个风便要与她退隐江湖连生十胎。人生其他所谓宏愿,不过尔尔。”朱二的激动升到喉头,声音有些发颤。他凝视着张二锤,尽量把事情总结得不折不扣,简洁而精练。 “又一个花姑娘?”张二锤愕然望着朱二。“你好像有过被抽干的高峰体验。” “几度春秋招婿会以来,我早已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力量!可爱的小木瓜,肉滑爽口,多么引人动心!”朱二咽了一口唾沫,精力旺盛起来,脸上光彩照人。“最紧要的是,拿下她,对我很有帮助!” “拿下富可敌国的金库,对谁都很有帮助吧?”张二锤蹙起眉头,仍一动不动。 “张兄果然有着巨大的洞察力及判断力。”朱二颔首,典型的淫荡更流露无遗。“只要事成,足以推动以使江湖一统、世界进步、生命荣耀!”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有些过火的颤抖,汹涌的男高音昂扬起来,泛滥得一屋都是。 “驰骋过度了,有些冠冕堂皇,朱兄你真是大大拓宽了我的眼界。这到底是什么贵族游戏?”张二锤口里噙着笑。 “此乃人生大理想,才不是什么游戏!” “好吧,浪漫而充满活力的理想。我感受到了你的兴奋,朱兄加油!”张二锤撇撇嘴,重新躺好。“我还要再睡一会。且让我睡到快乐的自然醒,之后再为你的成功庆祝。对了,把门搞好,我有安全感,但不多。” 开始变得真实的世界又慢慢淡化,张二锤困意再生。他眯了下双眼,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安个锤子感!要为我庆祝,那你便不能睡了!”朱二清了清嗓子,用沉静的声音说道。 片刻停顿。 “为何不能?你的理想跟我睡不睡觉,有何关联?” “听好了,小伙子,赶紧起来。你得为我去赢得徐木瓜!” 思路跳跃,气氛静默。朱二尽量说得让人感觉自然,张二锤听得却不由一愣。他懵懂地抬起了脸,慢慢目瞪口呆。 “诧哥锤子异。招婿会规则自由,无需本人亲自上场。张兄,今日你便演我的保镖!待会儿代我上台,小小地出点力,打趴一切弱鸡对手便可。” 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张二锤几乎不能相信他的耳朵,这算什么比武招亲! 第46章 两肋插刀 “保镖?”张二锤双眼眯成了一道缝。“不太好演。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天生老实,演技拙劣。” “你未试过怎么知道,也许你的演技比我还要出色!”朱二以急躁的声音反驳道。他的脸上挂着绷紧的笑容,深沉音符在静寂的房里回荡。 “我不像你,喜欢演戏。”张二锤哆嗦着嘴角,淡淡应了一句。“乏味,无聊,过分。我要睡觉了。” “大错特错!与一众猛男同台竞技,那可有着无与伦比的刺激!” 张二锤转过头冲朱二微微笑了下,没有说话。 “你想想,你能出一身汗让身体得到充分锻炼,我又能轻轻松松抱得美人归,一举两得,简直非常完美。” 听上去有点不太对劲。张二锤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眼中闪过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大不妥。真心情爱哪能假借他人之手!朱兄,我看你也有着一身二十岁的新鲜膂力,何不捏紧拳头,亲自对那什么大木瓜表达你的爱慕?” “自然,以我的勇气、热情、魅力,征服她轻轻松松。” “是是是!所以你完全可以出发了……”张二锤用没有半点起伏的语调附和道。 “但是我因一些特殊原因不能露面参与。”朱二脖颈微微抽搐了一下,促狭一笑。姿态大现其神华,瞬而泯然于尘嚣。 “是因为丑吗?”张二锤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努力按捺着笑意,却像在直挺挺地替朱二难过。 “张兄的道德观念是真有幽默感。能不能大胆地发挥下你正能量的想象!”朱二做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 “又丑又胆小?” “莫要多说了,这是你作为一个帅气武士不可推脱的宿命!我知道,前些天释夫释眠那俩老和尚没让你过瘾,如今这可正是你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张兄,我已在枫叶楼订好雅间,备好了酒肉,以待表彰你出色的保镖工作。” 张二锤对此嗤之以鼻,剜了一眼朱二,便不以为然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事成之后,五十两!” 从朱二的脸上可以看得出,他对张二锤的价值的赞美的而且确是真实的! 张二锤听得眼睛瞬间偷偷发亮,他屏住了呼吸。这份真心,强化乃至确立了他助人为乐的决心。但他尽量保持平静,没有表现得太过急躁。 “我不是没见过大银两的乡下人!”张二锤飞快地瞥了朱二一眼,又把目光挪开。含糊反驳,语气中的刻薄有所保留。讲价是他的天赋和习惯。 “一百两。”朱二居高临下,加了钱。他顿了顿,摩挲着下巴又补充一句。“封顶了。” 张二锤没回过头。一阵热风吹过,他忽然有点气喘,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停滞、放空。他知道气氛已经渲染得正中要害,已符合了他当下的经济抉择。毫无疑问,他已无法矫揉造作寻方拒绝。筋疲力尽无计可施! 于是,他准许了朱二的请求。 合法地用高强劳动换取大额报酬,总归理所当然!可怜的坚贞不屈,只是个差劲的持家者。 “张兄……”等不到回应,朱二又准备再度加价。但话没说完,他只一个扭头的片刻,张二锤经已穿戴整齐,准备妥当! “很好,我被你追求真爱的不屈不挠感动了!”张二锤突兀地进入了新的现实,神态却平静如水。“我突然认识到,我内心深处其实是喜欢挑战自我的,尤其事越难办越心怀热诚!此时此刻,我有一种强迫性冲动,愿意视死如归牺牲自己,无怨无悔帮助你!” 朱二蓦然回过神来,扬起一条眉毛,做出一副很欣赏的表情。 “张兄可知,你我相逢相知以来,我最佩服你的,便是你这摇摇欲坠又千方百计的一颗上进心。”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空气几乎像水一样流淌起来,完全表露出凉爽的本性。 “为兄弟两肋插刀,辛苦了!”朱二看着很自豪地仰着头的张二锤,适当地表达着他的感激。 比武招亲的场面十分壮观。 从各地涌来的自由武士,高矮肥瘦乱七八糟地汹涌着。他们勇敢而昂扬,炽热而粗暴,肆无忌惮的声音和举动仿佛要席卷整片天地,连空气都不太新鲜了。 这种喧闹和气味,是复杂欲望的典型产物。 张二锤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眯起眼睛带着评估和掂量的意思盯着这热情洋溢、充满疯狂自信的芸芸众生,快速推算了一下。 “一百五十两。”人太多了,应付起来够呛。 “张兄,你不道德!哪有这样半路临时加价的!”朱二愕然,含混地吱了一声,把嘴撇到了腮帮子上。 “那我走?” “你莫走!”朱二也皱起了眉头,很不情愿地接受勒索。“没关系啦!加!不过,就一百五十两确定了,一定不能再多了!” 张二锤拍拍朱二肩膀,用力点点头。 “放心!我会罩着你的,我绝对是一个很出色的保镖,包你物超所值!”张二锤又恢复了热情的语气。 两人走入人群,瞬间被主流价值观淹没。 比武招亲以竞争者打擂台的方式进行,在场的狂热信徒一直轮完之后,最后的胜者将直接与徐木瓜交手。到那时,只要交得徐木瓜满意,这门亲戚关系就算成了。此后便要承担起首富女婿的责任,余生都只能做一个沉浸在银两世界里的平庸阔佬。 太痛苦,太完美了! 巨大的喧闹声仍持续不断,间杂着不时的欢呼,很动情但缺乏天分,整个场子乌烟瘴气的。每个人都力争表现,力求上位。一个人败下台来,马上便有另一个接替上台,车如轮转,坚韧浪潮没有丝毫停顿。 招婿会很快进入了炙热阶段。 此刻台上站着的是一个连胜了近十轮的壮士。他作出了短暂的休整,有些闲散地等待着下一位冲上台的炮灰。那雄赳赳的气势之下,是节制且隐晦的得意,仿佛徐木瓜已近在眼前,马上入怀! 壮士兴起掀下了斗笠,一甩而出! 众人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暗自感慨,脸上虽仍漾着笑,呼声中已带上了丝丝白费力气的无奈。 第47章 摧花老手 场下众人实在没办法不无奈! 这壮士分明是赫赫有名的大龄罗汉李大龄!李大龄的好战脾性就如同他张扬外露的硬派鼻毛,粗茁!火爆!只要他出没的地方,人畜都要被他追着折磨、糟蹋,直至胸喘肤汗精疲力竭一蹶不振为止! 李大龄丧心病狂的恶名早已遍传江湖。这实在是一头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禽猛兽,众人情不自禁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然而正在这时,一个干瘪老头却一往无前抽身而出,闪上了擂台! 是谁如此奋不顾命!众人大吃一惊,但当看清老头身影之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头跛得可怕,但身法显然高深。一个眨眼间,他便站在了李大龄的对面。他的形象有些诡谲,像一条枯枝老腿上承载着一个小婴儿,又老又年轻的,模样甚是渗人。天色明亮,却孕育起了他正慢慢扩张的阴沉,像耀起了某种不祥预兆,让人不寒而栗。 喧闹声停止了,场中忽然陷入惊人的暗涌骚乱和无能的沉默状态之中。吃瓜群众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擂台,丝毫不掩饰自己躁动不安的震惊。 这显然是一个更可怕的存在。 如果说,李大龄让他们内心仍有所期盼,那么这老头带给他们的,就只剩下瑟瑟心酸,连悲惨的自欺欺人都难以做到。 该死的老头! 臭名昭着的摧花老手吴专一! 最擅于对街头巷尾颇有些姿色的良家姑娘发出强力呵护的变态佬!吴专一出名眼尖嘴快,舌灿兰花,为情爱手口并用鞠躬尽瘁,众所周知他从来有上错莫放过。他的武功高强,但常年只游走于正规江湖边缘,想不到今年竟也忍不住踏足帝城了,还盯上了首富千金! 看来,徐木瓜的魅力果然大到让人忘掉一切原则。虽然这老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外表看起来不太健康,但精神的淫荡放浪依旧不输青壮!他滴溜溜的眼珠子灵活异常,目光越过李大龄,似在找寻什么。 “只剩一条腿的古稀老头,就别瞎掺和比武招亲了吧?”李大龄望着眼前,也不由得轻轻皱起了眉头。 “老夫刚刚过完六十生日!” “果然人保持年轻的秘诀就是谎报年龄。”李大龄瞪大眼睛,边说边夸张地笑起来。他的话既刺耳又专横,带着打磨尖锐的恶意。“这么老了还未看破红尘,学人觊觎美色,果真恬不知耻。” 吴专一的状态非常稳定,他很有风度地笑了一下,甚至似乎不屑于回应。但看他只不紧不慢笑了一下,气氛便莫名其妙变得十分冷淡。 “这样的无知偏见真让人沮丧。如今世间只剩下如此一些进化失败的物种肆意猖獗了么?这招婿会倒是把什么狗屎垃圾都招来了。弱鸡有余,气势全无,言谈口无遮拦,举止缺少教养,你真该为你站在台上而羞愧。”吴专一露出蔑视的神情,半是戏谑半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早带着亲朋戚友一齐自尽了。” 小小的身子有着大大的能量,吴专一身上那种不详的阴沉气息越发浓郁,对此他丝毫不作掩饰。这跛而矮壮兼结实的老武夫,这锐不可当准备纵横捭阖的气势,显然他也是一个没有多少耐力内涵的危险人物! “虽然你经过绝妙的易容,但我早一眼看穿装腔作势的你了。”李大龄仍有理有据保持着他言行不羁的风格,但那涨红的脸已显出他的恼怒。连续工作让他又累又烦躁,车轮战毕竟劳神耗力。 局势于他而言,显然没那么棒了! “你嘴皮子不错,可惜眼力见差些。即便是一头猪都看得出这是正常的人体老化,可你却没能探察出个子丑寅卯。趁早消失吧,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别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丢人现眼。” “老化?少来这套。老头,释然一点吧,正面面对自己的残废。你看我肌肉新鲜而大块,你拿什么跟我比?小断腿?”吴专一的话没能削弱李大龄的战斗意志,他自信十足,桀骜不驯地回怼了吴专一。 “你出现在此处,简直拉低了招婿会的档次。活在这世上本是件挺不容易的事。可你没放在心上。”吴专一脸色冷峻而棱角分明,表情越发严肃。说完,又抬眼看了看天色。“哎,午末未初,不是我状态最好的时辰。” 没有闪烁其词,没有约定俗成的开场礼仪,话音未落,脚步已动!一闪而过,吴专一似乎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一场相当俗气的闪电行动已然结束! 一条腿似乎也可以踏碎天底下所有的骄傲气焰! 李大龄怏怏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门牙仿佛在发出凄凉的光芒。忽然意识到睡意来袭,他的身子便随着思绪飘飞而出。 等到众人再度反应过来之时,才看见李大龄一条腿留在了台上,他仿佛遇难急流勇退,但忘了带腿!人远远飞了出去,一股鲜血这时候才喷了出来,喷得很远。 真是遗憾。只怕即使活下来,李大龄都要重新组织他的生活,过上只有一条腿、又不能自理的美妙日子了。 台下笨拙又不够强壮的人们变得更为静息,甚至连呼吸都有了些收敛和退缩。摧花老手果的残暴显然足以压垮人心、让人自暴自弃。 就在场面陷入高潮之后的倦怠当中时,突然之间,一道模糊的影子窜到了台上,摧花老手的身影顿时不可思议地飞了出去! 仿佛是老天爷悉听了吃瓜群众们无法容忍吴专一成为乘龙快婿的心声,意外骤然降临。吴专一还没正式进入狂喜阶段,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来不及发出,世界便已迅速塌陷。 那是更迅捷更狂暴的一击,粗鲁蛮横,简直出乎意料! 这擂台盛产悲伤。打斗片段毫不混沌,结尾都很粗糙,让一切看起来像只是幸运和巧合所带来的简单结局。但悲情的言简意赅,正好让场面继续发散出充满期待的长篇大论。 第48章 玉兔下凡 骤然现身台上的,正是招婿会正主——徐木瓜! 身影尚未清晰,其势已然大现!显然,徐木瓜并非一头柔顺小母兽! “徐姑娘!徐姑娘!” “木瓜!木瓜!” 认清事实并不符合吃瓜群众的天性。他们转眼忘了方才的瑟缩,像野兽一样扑近擂台,充满渴望的热血再次振作翻滚,数度压抑的群情变本加厉! 人声鼎沸,震撼如雷。 一群被欲望啮咬、神智湮没的无知之徒,瞬间便将他们义无反顾的龌龊宣泄而出!他们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互相推搡着,越加起劲。每个人都为人生革命时刻准备着,肆无忌惮想成为侥幸获得成功的帝城骄子。 张二锤置身事外,无动于衷。他心里很不以为然,用一种相当严肃的目光关注着飞蛾扑火的事态发展,大感鄙夷,满是心烦和悲哀。 他感到心迹双清的自己和这个毫无意义的环境气氛格格不入。众人真挚的勇气,不过是强烈欲念的表达。更深层次来说,如此兴致高昂地嗷嗷乱叫,是一种自我毁灭的狂热。为美色为钱财奴颜婢膝,荒唐!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肮脏猥亵,浮浅不堪,让人发指! 呸!张二锤结结实实地吐出了他的不屑。 眼光飘忽间,他忽然瞥见并迅速锁定了台上赫然清晰起来的身影。 好惹火的木瓜,直如玉兔下凡!果然具备深度迷惑人心的姿色! 徐木瓜就那么俏生生地立在灿烂的晴空下,站于偷闲打盹的擂台上,一声不吭地迎接着那些雄性的目光与哄闹,嘴角带着点淡淡的谑笑。她穿着讲究但不过分,没有穿铁带石,更彰显出了她粗暴的清纯。介乎于娴静优雅和霸气侧漏之间的姿态里流露出一种天然的青春靓丽,又不失成熟女人的魅力压迫,堪称带劲儿典范,熊熊日光都要为之心醉神迷而黯然失色! 她完全无需努力,静立当场便足以让人对她的美丽和富裕深信不疑。 两眼望着徐木瓜闪光的身影,张二锤忍不住要毫不吝啬地大加赞美。混乱的风中送来了她发丝的檀香,他忽然感到一丝迷惘与混乱。有一瞬间,他甚至几乎要违背自己做人的基本原则,和在场的所有雄性一般感同身受地发出合理嚎叫。这时的他终于才发觉,也许无知群众们的狂热,才是真切、正确使用活力生命的科学方法。 “时候不早了,各位散场吧!招婿会到此为止。”徐木瓜的声音也天资过人,紧致诱人。 招婿会由她收尾,当然已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轰鸣激流瞬间和谐流淌。然而熙熙攘攘的观众仍继续死死地盯住徐木瓜,窃窃私语,心事重重,按兵不动。 张二锤趁此空隙,尽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欲望表达,鼓起勇气从走神中恢复过来。他的目光转了开去,虽仍能清清楚楚地闻到那股檀香味,但他的心中已无波动。 “没错,到此为止了。以后不会再搞这个招婿会了。”朱二这时候忽然开声。语调怪异,却兴奋蓬勃。 没人说话。空气中酝酿起一种奇怪的味道。 众人头脑呆滞,处在半懵状态。好一会儿,错愕之情仍使他们屏气凝神,警觉而刻薄地看着朱二,骚动已十分谨慎地酝酿着,人群如同将起暗涌的浪。 徐木瓜面露愠色。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台边,居高临下环视一圈,冷冰冰的目光压制住了越来越清晰的乱蹿苗头,最后集火到朱二身上,目光里有丝丝玩味的怒火,但很快,她的眼中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有开口。张二锤昂起头。 越靠近看才发现,这是个十分骄傲的姑娘,心胸异常广阔,面上却一副文静金刚之态。她离为皱纹操心的年纪还远得很,皮肤娇嫩得有如她资产阶级的霸道。 短暂的沉寂后,徐木瓜的锐利目光忽然瞟向了张二锤,神情若有所思。 她眼中闪出来的仿佛是两道柔情刃光,直要将人尽情摧残蹂躏。那眼神如此难以翻译确切,让人很难读清楚她的内心表达!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只犹豫了片刻,目光便裸露出有经验的原始狡猾。 张二锤心中一紧,感到身上一个激灵。真是麻烦,靓仔到哪里都要惹上两眼放光的特别关注。 在她的目光管辖范围内根本无处可逃,张二锤心头热血涌起。尽管日头灿烂蓝天晴朗,他奇怪地感到一种忽冷忽热的气息波动。慌忙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作出轻松随意之态。 “木瓜。”朱二迫不及待招了招手,把徐木瓜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徐木瓜却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客气,完全不动声色拒人于三尺之外。 “你不要担心,我马上便可以娶你入门了。”朱二抬高了嗓门。他的话头和情绪都在往打情骂俏的方向发展。显然,他觉得这将是一个不必费太大力气就可轻松取得的胜利。 “不切实际的幻想。”徐木瓜脸色微微一红。 “不必忧虑,你衬得起我!”朱二急喘了一口气。 “你说话还是如此,一如既往不顾风险。”徐木瓜略带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直言不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讽笑容,望朱二的眼神就好像他是恰巧路过此地的豆腐花叫卖佬。 朱二撇了撇嘴,一时语塞。突如其来的黯然神伤让他的脸颊有些发青。 “木瓜,一年时间,人可以改变很多的。也许我去年那点零花钱,你看我不上。”朱二仿佛憋了很久似的告诉徐木瓜,坚定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喝多了酒的自信。“但是如今!家族财政的宽松,已为我更添了几分男人味!” 人无觅处,心声有偏差!正是让土豪试出真与假。朱二摆出一副潇洒姿态,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你这营养不良的身子骨,的确是越来越有男童味了。”徐木瓜仍用一种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 精神肉体双重受侵!朱二猛地一哆嗦,眉头委婉地皱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尝试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但看起来并不怎么成功。自大自负显然是要人命的不二法则。 第49章 绝命一击 “你且看看我保镖这充满工作热情的大肌肉!”在如此令人颓丧的时刻,朱二忽然间又露出了舒畅的笑容,同时一手拉过张二锤的臂膀。 “保镖?”徐木瓜有些惊讶地打量起张二锤。 “木瓜,快去准备嫁妆吧!”朱二已浑身散发起一股雀跃之情。雄心勃勃下的从容淡定重新矍铄矫健,瞬间汇集满脸,一如他信手拈来的骄傲。 “嫁与谁?”徐木瓜目光与话锋陡然一转,又带来一阵微妙的宁静。 沉默没被文饰,将朱二刚恢复的喜眉笑脸定格了片刻。 “当然是我!”朱二快速捋了几下头发,不容置疑地大声说道,话语之间的顿挫很明显。“张兄是为我插刀代我出征的!届时我俩成婚,他可还要给我当傧相带作媒证的……” “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徐木瓜的脸色微微红了一红,打断了他的话。 朱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抿了抿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徐木瓜又转过目光,看着满脸尴尬的张二锤。 面对色欲泄露的风险,张二锤堆砌起费力的帝城面色笑了笑。 “便是再强壮,也要遵守招婿会的规矩。先打赢我再说。” 客观来说,徐木瓜看起来不像一个正常招婿的饥渴姑娘。但不难看出,她经已摆好的气派优雅而凌厉的架势,显然是一个明确的终止言语谈判的信号。 张二锤头痛不已,然而一百五十两的非凡使命提醒着他,该上场了。他搓了搓手掌,飞身上台。此刻内心中被取而代之的念头,是毫不留情地打败她! 明媚的阳光下,台下发出一阵阵喝倒彩的嘈杂声。 张二锤不睬他们的嘘声,乘兴卷起袖口,挥动拳头,脚步即点,混元诀力量篇和速度篇齐齐使出,他的身形准备直扑徐木瓜。他要速战速决,一举成事! 看来,钱银有时候也挺好赚的。张二锤的嘴角已露出笑意。 岂料本已起手的徐木瓜此刻竟只定睛看着他,一动不动。她的脸色有些奇怪,先是令人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继而甚至垂下了眼睑。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促狭,张二锤沉着冷静地收住身形。 “张兄,你可要悠着点,别打伤了我媳妇!”朱二在台边大喊。 张二锤竭力忍住嘴角的抽搐,抽空转过脸对朱二轻松一笑,点头致意。 “得令!包不伤她一根毫毛而给你拿下……” 这是张二锤最享受的时刻。开打前满不在乎的故作姿态,将给以对方难以捉摸的心理压力。 “张兄小心!” 张二锤话口未完便听到朱二的惊呼,而且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得出,自己已身处切肤彻骨的危险之中! 张二锤喉头一紧,连忙侧身一仰,转过头去。 一片削薄的光直直照下来,挤压着人的视线。在这一晃神的瞬间,徐木瓜已跃入他的眼帘——她骤然暴起,像发了情般飞扑过来,动作很大,破绽百出,但就那么诡异地就到了身前! 张二锤本有充足的时间作出反应,但他似乎被徐木瓜的神情给迷惑到了——她始终那副温情脉脉又奇奇怪怪的神色。还有她宏伟敦实的身段,也实在令他大为惊异,一时忘了动作。 徐木瓜,好名字,很贴切。 闪电般的绝命一击! 简短直率,如此之速!张二锤脚步刚稍稍提起,便被打下了台。 不可能的事发生了,又是突然结束的演出!但这次的绝命一击并不致命,那姿势,犹如失足摔了下去一般,甚至张二锤浑身上下都安然无恙,压根没有受到一丝伤害。这让他心中涌起的一阵小小的惊悸全然凝聚在了眉头之上。 这时台下的声音停顿一下,大家便极其不礼貌地欢呼了起来。 朱二愕然张大了嘴巴,事态的发展让他摸不着头脑。满怀憧憬与信心的脸色被从天而降的难受遮了去,他仿佛历经了一场刚刚开始便突然结束的悲哀爱情,听见了自己小心肝粉碎的声响。 二人出了比武会场,沉默地并肩走着。 街上的嘈杂比会场要文雅许多,但仍足以冲淡沉默的尴尬。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只继续走着。 午后的空气中,有着急的问号徜徉其间。微风裹挟着好奇拂过,发丝随风飘动间,朱二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悠然随意之态。 “张兄,说说吧。” “说什么?”张二锤微微闪过一丝苦笑,却坦然自若地反问道。他像没事似的以淳朴乡下人的姿势伫步不前。 “你说说什么!”看到他脸上的困惑,朱二捶胸顿足觉得不可思议,出口的语气近乎一种质问。“收钱办事,你却背叛了我!不觉得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 “我还没收钱……”张二锤耸了耸肩,故意让语气显得漫不经心。看着朱二吃瘪,他忽然有种奇异的快感,但他语气中并无丝毫挑衅。 “我们已达成了协议,但你忘得一干二净!这最起码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正当交易。况且你还发了毒誓,要做一个倾情付出身心的保镖!” “是你猝不及防打断了我的施法,眼看我本来就要拿下的了……” “张兄,你武功高强、百折不挠、残酷无情,怎可能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会影响到你的发挥?”朱二皱起眉头瞪着眼睛,目光审视着张二锤,神情精明而庄严。“可别想赖我!再说,我也适时提醒了你,你本应立即迅速发动新一轮的进攻。” “那关头实在已气喘吁吁,心有余而力不足。”张二锤清澈平静地叹了口气,准备搪塞过去。 “简直离了大谱!你不是应该有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么,绝不至于如此!”朱二忿忿地盯着张二锤。 “或许是我还不太适应那里吵吵嚷嚷的氛围,着实有些晕头转向了,所以我的大脑触发了保护机制,经过再三斟酌、权衡利弊,它宕机了。”张二锤搜肠刮肚尝试着解释道,但一切听起来的确像无法理解和操控的狡辩,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低劣的造假手艺,换来了一阵冗长尴尬的沉默。 第50章 健康之道 张二锤的回答,以及他回答时的神态,使得朱二再次大吃了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张二锤,仿佛完全不明白张二锤在说什么。 但答案显然不言而喻——张二锤自行选择了无罪释放,并且让人无法对他提起尽情斥责、大力鞭笞的念头。 激情早已售罄,疲惫亦如灵魂出窍。 “看来,自己的幸福,果然不能指望别人。”朱二深深叹了口气,做了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介于冷漠和失望之间的表情,脸色沉得像只白面乌鸦。没有戾气,没有不甘,却浑身散发着悲剧气味。 “这才对嘛!不过,朱兄实在没必要妄自菲薄!你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局限,但更要敢于突破自我、为自己的下半身冲动而尽力争取!”张二锤夸张地舒了口气,发出活泼而不太真实的鼓励。“时候不早了,为你插刀也已搞得我饥肠辘辘。朱兄,我们赶快到枫叶楼坐下来慢慢聊吧。” 朱二犹自沉思着,听得此话,惊讶地看了张二锤一眼。茫然恍惚间,他的脑袋甚至没了意识。 “切莫辜负了那早已订好的一大桌美味!”尽管招婿会行动未获得想象中的成功,但张二锤依然有着毫不心虚的乐观。 朱二仍一言不发,然后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自己身心皆已十分疲劳,发现倒是自己变得需要鼓起勇气才能直视张二锤了! “有什么不妥吗?”张二锤眼睛眨了眨,面上露出坚硬而纯净的困惑。“你看我因过劳而佝偻的身形,显然得赶紧补回来。” 还好意思问!这丧心病狂的小伙子!他是在试探宽容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吗!朱二不禁恻然,他的呼吸粗重吃力但面上仍佯装镇定,目光与张二锤瞬间交错,短暂而锋利。 “张兄,如此大量消耗之后,胡吃海喝是有害身体健康的。”朱二有气无力地做了个手势,好半天才开口。 “人体经过大量运动,自必要得到对应的补充!此乃正经的健康之道。”张二锤不以为意地给了朱二一个冰镇的白眼。他很感动于朱二的关心,并竭力试图打消朱二所谓危害健康的念头。“你对于人体养生实在是个小白!” 朱二身上透出一股受挫后的傲气,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竭力把持住,尽量不让自己的咬牙切齿表现得过分明显。 “走吧,前边有一家名动贫民窟的大肠店,据说非常有名!大肠新鲜到十分考验你的勇气,有着独一无二的口味和分量,包保你运动过度的身体,可以吃得心满意足,得到尽兴补充。”朱二不容置疑地作出安排,表情如同与人断绝父子关系一般的苦涩。对此他丝毫不掩饰。 还有名!太敷衍了吧!毕竟自己也的而且确拼搏过!张二锤不禁万分感慨,悄悄嘀咕了一句。毫无同情心的功力主义者!他还咕哝了句屈尊纡贵什么的,朱二没有听清。 风正阑珊,有了些许飞扬,也有些许惆怅。 罢了,有得吃就该满足了。张二锤又回复了轻松的态度。 正这么想着时,张二锤却忽然再次停了下来。大肠店还没到,他被街边一间走地猪大猪蹄子档吸引了注意力。 店铺年久失修,墙皮大部剥落,桌椅临近报废,远远便能嗅到一股油腻中夹带着腐朽的气息,有种低调的别致。死亡乡村风情!很难想象,帝城之内还有这种朴素巅峰的店面。但肉的香气充满了诚意,让人喉咙发紧,果然地道的美食在这样落魄的环境下更将历久弥新! 不过,让张二锤恍惚的并不只是档口与猪蹄子,更是正在吃猪蹄子的人。那一道身影忽然让他莫名想起了山猪镇的岁月,想起了李小花。不过,未待他开始消沉,李小花的模糊身影,却被眼前真真切切的倩影所替代。他定了定神,心跳却仍难自控倏忽收紧,如同急刹马一般停了片刻,整个人像再度遭受了致命一击般呆若木鸡。 郑一朵就坐在那儿朝他招手,星眸里含着一丝顽皮的愉快,仿佛在邀请他共进一只偶遇猪蹄子!她面如梨花,形若孤鸿,笑意油甜,生机勃勃。此刻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乳白色外套上的绸带漫卷轻风,飘飘扬扬,此外已全然定格。 长风真诚,云彩柔和,向晚的阳光正在慢慢从金黄变得橙红。暧昧无可挑剔,气氛渐趋完美。这种感觉,好像赴上了一场油淋淋、赤裸裸的约! 似过了半日,张二锤方才如梦初醒,体内某个地方又震颤了一下。猪蹄子当然健康又入心,马上来!他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些局促而又迫切的语气。 朱二疑惑地回转身,目光也随张二锤转移,他的表情瞬间默契地活跃了起来。显然是因为出于对所有异性肆无忌惮地的不灭渴望,他的兴奋老练而风骚地重新汹涌。 呵,见一个爱一个,狗男人!张二锤鄙视地扫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当二人围着郑一朵坐下来时,柔和的秋风不断从通街整齐排列的商铺间吹来,正变得更加细腻而和顺。 距离使欲望变得真切。流油的牌匾之上,香渍大猪蹄子几个红漆大字写得非常肥美,流畅饱满,平滑潇洒,使人一看便义不容辞想要怒吃几十只。 不愧是帝城,即便再落魄,照样有货真价实的文化与底蕴。 郑一朵穿着一件月白缎纺敞袖小秋袄,软缎上绣着几朵生态乌托邦的折枝水仙。嫩藕腕上套着一个银镯子,配套的发间银簪子和银耳坠在橙红的斜照下,显得时尚而魅力十足。 张二锤与朱二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这么精致的小仙女,也吃路边摊的吗? 答案已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此刻的郑一朵正毫不顾及形象地抓着一只夸张的大猪蹄子,走过路过莫不侧目,但她显然并不介意。油光在她嘴角闪耀着,看起来她吃得很香。 如此画面,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清新,像个悖论般的审美形象是那么的突出,使得大猪蹄档口似乎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第51章 漂亮小金库 “看够了?”郑一朵放下她心爱的大猪蹄子,抹了抹手,抬眼看着张二锤,并冲他嫣然一笑。“怎的,刚摘了朵娇艳可人的鲜花,还不够么?” 郑一朵的语气听起来充满讽刺,张二锤一头雾水,但看着她嘴角泛光的戏谑,他很快恍然大悟,连连摇头。 “那朵花的确有大把人想摘,但无疑并不包括我。” “哦,是吗?”对张二锤的辩白,郑一朵只不自觉地挑了挑眉,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她的目光落回到大猪蹄子之上,好像认为无声的大猪蹄子更为可信。 “你这全然是出于想象的情节,可以说简直荒谬。”张二锤条件反射般急匆匆自证清白,又忍不住自责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朱兄求爱路上一座武力桥,可有可无的辅助。” “呐呐呐,张兄!瞧你这话说的,我都看不起你!”朱二突然嚷了起来,他的口气里有一丝沉痛。“不是我说你,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你的虚伪真让人不齿和心痛。” 郑一朵用余光草草瞥了朱二一眼,面色无动于衷, 典型的被动倒霉。张二锤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朱二,面露愠色!看来,实在是太低估眼前这姑娘的魅力了。 “张少侠,我看你挺上心的。你这辅助桥却是自己真真切切地搭上了人家。”郑一朵回过眼来调侃地说道,忍住不笑。 “我没有!”张二锤感觉脸颊滚烫,连忙作出一副一种老派的昂首挺胸之态。 “人家满怀当场成亲的爱意,就要马上仰卧在你的臂弯中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了呢。”郑一朵倾身向前,似笑非笑。 这都被发现了!哦不,这都被看见了!张二锤感到疲倦,但尚可应付,他舔了舔嘴唇,正准备措辞,朱二猛地对他眨起了眼睛。 “张兄,你就赶紧认了吧!” 张二锤摇摇头。绝不可以!自己是一个坚韧不拔、誓不妥协的人,内心有着刚硬的原则。 “五百两!爽手点!”朱二低声交代,生硬锋利的眼神清晰地表达着他恶狠狠的焦急。 张二锤很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哽咽着看着朱二,实在无法拒绝,当场他丧失了拒绝的勇气。无论是金钱的诱惑还是被人需要的感觉,无疑都会令人上瘾。他含泪点了点头,非常冷静地勒住了他正当的能言善辩,欣然接受那份卑微。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张二锤略微思索片刻,手指不断敲着油腻腻的桌面。“我见她搞出了比武卖身,哦不,招亲这一套,但结果难看,实在于心不忍。毕竟我向来对勇敢妇女持有充分的欣赏态度,作为一个过路的好心人,自然挺身而出,起码让她脸面上过得去嘛。” “哇,你心地好好啊!”郑一朵瞧瞧翻了个白眼。 “当然了。”张二锤略感窘促。但既然应承了朱二,他便会尽责到底。 “那你还说搭什么武力桥?” “这的确与朱兄有关,是他促成了这一切发生的可能。因为他也有着与我一样的善心,只不过实际行动就全权交给我出马了。”张二锤快速在脑里摸索着,说出口的话尽量理所当然。 郑一朵脸上那一抹戏谑的嘲讽似乎淡了下去,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张二锤松了口气。五百两到手!不过,三缄其口之后,他还是低沉地咳了两声,不由自主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但是,我乐于助人那是助完就算的了,你可千万别有一些深层的误解。毕竟,我的修道伴侣,怎么会是那种浑身铜臭熏天的!” “漂亮又有钱,不好吗?” “我一向最看不惯夸饰资本了,简直令人反感!这种浮浅的欲望乃恶魔的诱惑,对于我这等信念极其坚定、意志极其强固的年轻侠客而言,犹如路边干粪,毫无吸引力,绝不能侵蚀我!”场面已再现生机,张二锤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用单调的语气坚定地絮叨着,把高雅朴素的贞节渲染得活灵活现。 “我的家底也不薄呢!”郑一朵心不在焉地望着手中的大猪蹄子,松弛下来的话头突然一转。 张二锤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为自己一下子渲染太多而感到悔恨万分,怎么能说出拒绝银两这种又狠又傻的话来!他紧紧攥住了拳头,内心深处深深地自责着,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吧,归根到底,我始终是一个受过良好世俗教育的小青年,加之江湖凶险世态复杂,人生本就充满矛盾与苦难,我们存活于世,钱银这个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的。”张二锤说得热情敏感十分真切,语气强烈起来。“尤其像郑姑娘这样的漂亮小金库,我是非常欣赏的。” 煽情效果似乎很不错。空气忽然变得更为油腻黏稠。 一边的朱二看得目瞪口呆,脸上掠过一丝古怪而颤抖的神情,当场露出了自愧不如的眼神。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苗头。 郑一朵却是扑哧一笑,似乎心里很受用。她的脸上飘起了淡淡的红晕,眼神顾盼间,仿佛勾魂摄魄。她的身上有一股活力,一种天生的热情。明亮的天色垂落到她的身上,活跃而迷人。 “一朵,我也喜欢漂亮的小金库!”被晾在了一边的朱二踌躇了片刻,赶紧开始表现。他的话音中带着轻柔悦耳的帝城本地人调子。 沉默降临,但只萦回了片刻便已消逝。 “你不需要。以你的身份和魅力,市场大得很呢!”郑一朵看都没看朱二一眼,挥手为大猪蹄子赶走几只苍蝇。带有防备性的姑娘最是冷漠和野蛮。 朱二的胸口仿佛受到了一记沉闷的重击。但他没有放弃,他不能放弃。他知道,任何东西,得先有热望,才有实现的可能。 桌间有了股凝重的气氛,久久没有说话。 “张公子,我今日其实是为一要事而来。”郑一朵忽然抬起眼看着张二锤突兀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矜持,似乎不知怎的有了点紧张。 噢!原来事出有因,并非无意邂逅! “何事?”二锤疑惑。 第52章 英雄救阿婆 郑一朵把大猪蹄子上最后一口肉吃完,眼眸仍低沉在桌上。 “明日可有空陪我扫个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扫墓?” “嗯。我……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郑一朵的莞尔言语和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散发着青春洋溢的魅力,令人赏心悦目甚至神魂颠倒。情绪莫名其妙升温,并且马上就要变得白热化!虽不知究竟如何一回事,但张二锤几乎立即开口答应。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问!”朱二眼皮颤动着,心快跳上了喉咙,同时,温柔和责任心也瞬间爆发出来。“一朵,往年都是我陪你去见你娘,今年也没必要麻烦外人了吧!” “朱公子,今后拜托你不要尾随我了。”郑一朵瞟一眼朱二,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但姿态重新变得悠然从容。 一击毙命。朱二崩垮,立即呈现出了一种耷拉之态,似乎哀伤得无法言表。 “张公子,可有空?”郑一朵仍握着那奄奄一息的大猪蹄子。她仰起了脸,头发像一湾丝滑的流水,微微波澜着。 朱二心碎。他用嘴巴呼着气,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他还是表现出了可贵的镇定,只支吾了一会儿,便理智地提醒起张二锤来—— “张兄,你很忙的!你忘了明天你得到钱庄把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存个三十年定期吗?”敏锐的危机感和强烈的嫉妒让朱二面目全非、眼睛乱眨,他毫不犹豫便挥霍起来。 不愧是富家公子哥!一千两!张二锤不禁咂舌,但暗暗决定这一次自己必须与他划定严正的界线。 可是,张二锤还未曾见过朱二这般酸楚的模样——他如受重创般悲痛交加,眼睛斗大而哀伤,脸有些扭曲,就好像在承受着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几要露出一副应该追随秋风远逝,而非在此期待得不到的温柔的惨样! “啊!对,是的,没错!我得去把我的老婆本存好。抱歉了郑姑娘,只怕明日我没空闲时间。”虽然张二锤也很想深入了解下身怀混元诀灵巧篇的郑一朵,但时机在一千两面前一文不值。 万恶的金钱衡量,的确是人类变得越来越没自我的积极因素。 “哼!”郑一朵小声嗔了一句,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漾在脸上的笑容也转瞬收敛,当即便起身离开。 那只啃剩骨头的大猪蹄子还兀自在桌上闪着油光,散着香气。张二锤望着咽了一口口水。 “好兄弟!” 朱二给张二锤点了赞,匆匆掏出了一沓银票塞给了他,又连忙拉起他追了上去。可惜郑一朵的身形眨眼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入夜便黑沉沉的天空,转眼已星罗棋布,辅有淡云团团,像是苍穹露出了它一闪一闪的骨架和绵绵糯糯的心脏。夜里的风已经很凉爽了,此刻的它正心平气和地穿行于街角天边,发出轻快的叹息,不禁让人神魂微醺。 当然,张二锤和朱二已经远不止微醺的状态。朱二遍寻郑一朵不得,索性拉着张二锤又是大饮了一场。眼下他们从村姑基地出来的这一刻,欲壑难填的肚子里已灌上了满满的酒。 夜的颜色正澄澈透明,但这种时候却正是邪恶的极佳发育时机。张二锤刚仰脖打了个酒嗝,眼角便非常敏感地瞧见了路边的一辆黑马车。 一条大汉正粗暴而费劲地往马车里塞着什么,他的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马车里,青色的披风拖到了地上。这披风质量显然不错。它正被一个跌在地上的矮壮老太婆狠劲拉扯着,却没有丝毫损毁的迹象! 老太婆见于事无补,愈发痛苦暴躁,手上的劲力发泄到了大汉腿上。胡乱抓挠着,远远便可以看到那黑而长的指甲。 “滚开!”大汉吃痛,一脚便把老太婆蹬到了老远一边。 张二锤长吸一口气,屏息凝神,眉头皱了起来。秋夜的完美气氛,在这一刻已被全毁。一个孱弱老太婆竟遭此残暴对待,真是好阴功!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农妇,一个典型的花甲女人,如此不屈不挠,莫不是艰难半年的收成被抢了! 他正想着,老太婆又连滚带爬抓上了大汉的披风与裤腿。 “杀千刀的,你要劫色冲我来!冲我来啊!”老太婆的嘶鸣不绝于耳,手上不停抓挠着大汉,那动作仿佛是锐意进取求着大汉赶紧劫她色一样。 大汉手头上的活基本已收拾妥当,回头露出鄙夷狰狞的一笑,见扯了两下披风没效果,扬起掌就准备收拾老太婆。 那一掌显然并非一般的犯罪嫌疑人所能使出的手段,挥动间甚至带起了远远便让人感到凉意的风,当头拍下去,老太婆肯定当场交代! 形势已非常严峻,正义必须有所作为了!张二锤义形于色,神情中有一种老练的热心与敏感,他揎拳捋袖,顿时就要路见不平伸张正义! “朱兄,你且等我一等。”张二锤头也不回地交代了一句,便当即朝着马车飞身扑去。 “哎,张兄……” 朱二当然也发现了街上的情况,但他显然并不愿意参与别人的是非。然而他话未说完,行动迅速的张二锤已经豁然义正词严呼喝出口,打断了大汉的行动—— “淫贼,住手!放开那个阿婆!” 大汉如梦方醒的一愣,只稍微警惕了一下,便笑了笑。 “放开?我又没抓着她。”他连露出的笑容都很有违法倾向。“倒是她抓着我不放,你没看到吗?” 貌似说得很有道理。张二锤的尴尬悬在半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此时,老太婆配合地发出了两声痛苦呻吟。 “少狡辩,你已经打伤人了。”张二锤把目光从大汉腿上的抓痕上移了开去。“总之,现在立即终止你的罪恶行径!” “哦。你们看出来我在劫财劫色了?” 大汉说着话,浑身冒出的热望在秋夜的阴凉中迅速蔓延。好一个敢想敢做、为人坦诚、原则性很强的劫匪! 第53章 独脚水上漂 “如此符合标准化的抢劫程序,经典又死板,你以为我又瞎又聋,智商又低?” 大汉从容不迫地耸了耸肩膀,不知道默认哪半句。他的目光已从张二锤身上移走。这很明显意味着——眼下发生的一切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他又旁若无人低下头与老太婆互相争扯起披风来,三两下便摆脱了她,又把她干到了一边。 张二锤也不再浪费口舌进行道德搏斗。英雄从来不是靠把口的。说时迟那时快,他气沉丹田,脚步骤提,一闪身便已贴近大汉,手中早已蓄势的劲力全然吐在刚回过神的大汉身上! 一瞬间大汉身子如断线风筝飞过马车,远远跌落街边!好半晌才萎靡不振爬起身,让人讶异的是,他望也不再望张二锤一眼,便悻悻地逃窜而去!那看起来慌慌张张的背影,竟似乎有一种冷酷的精明。 斑驳裸露的罪恶戛然而止。环顾四周,景致干净、有序,没有了攻击性。这是连张二锤亦所料不及的结果!那么粗壮一条恶汉,竟然一击了事! “张兄!没事吧?”危险解除,朱二终于近上前来,他看起来似乎仍面有忧色,意味深长丝毫不加掩饰。 张二锤木然站着,夜风轻拂着他的迷惑,他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以示回应。 “张兄,你看她的脚!”朱二徒劳地眨着眼,目光落在老太婆身上,语气中透露出非同小可的意味。 那老太婆正在挣扎着试图起身。她连鞋子都已经蹬掉了,露出了白得诡异的脚丫。 “怎么啦?” “强壮、尖利,这种脚,一年至少要穿破十二双鞋子!哦不,十二只……” 朱二还未说完,老太婆站了起来。直到她站起来的这个时刻,张二锤才发现,她只有一条腿。 “独脚水上漂!”张二锤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听过独脚水上漂的名头。眼神与朱二一碰,相顾了然。 老太婆奋力蹦跶两下,找到了舒适的站立姿势,并整理好了衣衫,对着面前的小伙子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大力微笑起来,岁月沧桑的脸上弯出了道道喜悦的弧线。 好生丑陋的老太婆! 老太婆还化了妆,显然企图光彩照人。但她自身已没了美化事物的魔力,整个人没有灵魂般微微猫弓着背,结合额头中央点着的一颗大大的迷信吉祥痣,她的一颦一笑倒让夜色变得恶心、阴森了起来。还隐隐发出了枯竭的气息——有一股腐物的臭气散发开来,使人有一种晕眩的震惊。 “张兄,别这样目瞪口呆地盯着人家的断腿,太没礼貌了。”朱二暗暗提醒道。但他的话里显然也没有多少礼貌。“小心这狂野老瘸子等下抓挠着你劫色。” 这份寻找刺激的本事,也就朱二才能有。张二锤虎躯一震。 “这个好盼头是出于你扭曲的审美乐趣吧?要劫也是找你劫!”张二锤皱起的眉头还未松开,心中的疑惑越加浓厚。“我只是觉得这很奇怪。她这样的高手会半夜三更遭人抢劫,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有点不太合理。” “我早有这个疑虑了,所以我才打算按兵不动观察观察。我甚至怀疑那大汉才是她的猎物。”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如今坏人好事,这恶果你得负全责!”张二锤脱口而出。 “是你要英雄出头……不过我现在想想,也不太像。独脚水上漂好像以往也没有奸大汉的案底。”朱二的口吻里满是认真的思忖。 “既如此,弱鸡大汉作何解释?” “也许是前年她儿子出了一场马祸之后,她大受打击,性情和实力都已大不胜从前。” “马祸?”张二锤又凝神盯着老太婆的腿,嘴角一颤。“是她还是她儿子?” 真让人遗憾哀伤,不过老太婆如此强烈、如此罕见的精神病形象,又实在很难让人对她生出同情心。 “你们喋喋不休的悄悄话该说够了吧,音量未免大得有些聒噪了。”老太婆止住了笑,斜着眼睛锐利地盯着二人,极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轻松地理解了他们。她身上的阴森似乎冷不防变得更为慷慨了。 “抱歉,独脚女侠,哦不,独女侠,是我们打扰了!”朱二连忙道歉,同时拖起张二锤,准备收工走人。 “我妹子还被捆绑在车上,可能也受了伤。”独脚水上漂似乎没有过分介怀,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疲惫。“不知二位少侠可否大发善心,好人做到底,顺手帮忙解救一下?” 妹子?还有另一位老太婆?! 可真疯狂!禽兽不如!人拖阿婆过马路,那大汉竟拖阿婆要车震!好一个劫色老龄妇女的变态大汉。张二锤和朱二嘴角一撇,悄悄嘀咕了一句。 二人准备从马车上救下老太婆妹子的时候,朱二果然正如张二锤所想,已神不守舍地张大了嘴巴。他的面色一瞬间被点了亮,表情再次活跃了起来——是那种口干舌燥的活跃。 本来被张二锤拖着要一齐解救老太婆,他的笑容里面是没有一丝快乐的。张二锤还想着事后安慰他两句,这下看来,显然没有必要了。 事情的发展每一步都轻易出人意料。 此时夜晚忽然变得神奇而宁静。街上的光线充足了许多。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天顶,像是由方才的万千星光聚拢而成,亮得新鲜亮得兴奋,此刻对准了街心,驱散了所有疲倦。一习微风被脂粉浸染,扩散开来,沁入心脾。 朱二的骚动合情合理。因为,被捆在马车上的并不是一个老太婆。 “妹子?独脚水上漂说这是她妹子?” 就像是见过了一只死命觅偶的尖锐沙鹰,再见到百丽鸟,那超级加倍的优美,试问如何能够拒绝呢?更何况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朱二。 “啊!风不识,入罗帏!” 果不其然,朱二无可避免无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河。接着,他一力承担了将姑娘救下车的责任。 第54章 忘年妹妹 虽然那姑娘套着一身仿佛十年前就开始自暴自弃的败絮衣裤,但傲人身段仍展露无遗。机不可失!朱二立即眼冒猥琐凶光,不知不觉中悄悄紧了紧手上的力度。他被对方白色丝衣下挺拔壮观的双峰给吸引住了,久久不肯松手。 好酒不怕巷深,好身难被布掩! 朱二很难抑制他对那姑娘的犀利欣赏,神色中满是放肆的恭维。全神贯注的暧昧正让他的心动自作主张,越发响亮,即将失守。 “她发丝间的汗味,使得空气中充满了燥热!张兄,我感觉到,为照顾她到复原而大干一场助人为乐之事,我责无旁贷。”朱二总结了他的研究成果。他嘴边似乎渗出了口水,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轻柔而沉着。 “好变态!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要就地与她来一场捆绑洞房。”张二锤的脸上一阵抽搐。 “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既然上了手开了头,就要全力以赴血战到底!” “你能到底么?”张二锤笑了笑。 这时,那姑娘的眼皮闪动了几下。 她的睫毛好像飘起来的嫩猪鬃毛!她睁开了眼,月色的加持下,充分凸显出了她的眼若秋水。就这神色楚楚的秋水眸子,晶莹明澈,她明显与基地里那些搔首弄姿猛抛媚眼的姑娘大为不同,一时间宝贝气质大大增幅! 朱二感到一阵剧本式的冲动。身子微微一动,把姑娘抱得更紧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独脚水上漂的妹子。这身段,这眼神,足够让人茶饭不思整整三天!” 此言不虚。看起来的确让人忍不住想搂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 “不错。”张二锤表示同意。“观她提起之时遮遮掩掩的态度,我敢拿我余生所有的横财打赌,这姑娘定是她露水一欢之后的私生女。” “她还能欢?”朱二一愣。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怀疑。 “你试试?” “罢了。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朱二摇摇头,目光比平时更加明亮。“真是个为老调皮且不可捉摸的岳母啊,如此行径,都算鬼马精灵了!” “岳母?”张二锤一愣继而一笑,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这又老又干瘪的老太婆,一看便知是凶恶危险、悭吝狠毒之人,绝非一个好相处的岳母!” 张二锤说着,望了一眼老太婆,她的脸上此刻应景地露出一丝可怕的神色。 “思想封闭!越是你觉得阴郁的人,一旦深入探察,你就会发觉她的超凡魅力。”朱二的声音缓慢沉稳,又吞了吞口水。 什么都不能阻止人奔向爱的脚步。张二锤张了张嘴,又闭上。一时不知朱二究竟想探索独脚水上漂还是她妹子。 仿佛是为了证明朱二的话,张二锤又闻到了一阵极具超凡魅力的恶臭。老太婆不知道何时已经蹦跶到了他们身后! 神出鬼没,张二锤回过头时,她刚把举着的手放了下去。看样子,她也想给朱二一巴掌。此刻她的脸凑了近来,近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说,你们讲人坏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注意一点。”老太婆声音冷冷地啐了一口。她的脸早已经沉了下来,眼神中还带有些轻蔑。 独脚水上漂的言行昭示着黑夜的真实存在,并给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不真实的色彩。张二锤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哦不,浅吸,以期放松。 “赶快放下我妹子!”独脚水上漂厉声喝道。嗓音低沉,但声浪像一阵骤起的狂风扑向了朱二,仿佛直要将他呼死。 “你这忘年妹子,标准也太不常规了,你是她娘亲……” 正当朱二说话的时候,那姑娘忽然解开了面纱,并鼓起胸脯,静静盯着朱二。 当梦寐时刻切实来临,朱二却忽然感到有些难过。他那急不可待的心情瞬间放缓了不少。乍看之下,他似乎还有点失望流露而出。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脸蛋与身段似乎没有门当户对。 “张兄!她长得好浪费胭脂水粉啊!”过了好一会儿,朱二才对着张二锤犹豫着嚷嚷了一句。 张二锤赞同地点了点头。 “戴这种面纱,简直完全突破了朝廷律法和人类道德的底线。这种行为,以后定要坚决杜绝。” “所以你不会祸害她了?”张二锤戏谑地咧嘴一笑。 “诚实地说,我是想过……张兄这叫什么话!”经过几个弹指的辗转反侧之后,朱二豁然开朗。从表情和动作来看,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下的她,总比那些脸蛋漂亮但心胸狭隘的好,不是吗?” 张二锤额头皱了皱,无言以对。 “罢了,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姑娘丑!丑就丑些吧,而且我相信有些姑娘就像一株皱巴巴的重瓣山茶花,外头粗糙里头粉。”朱二哀怨却不失凛然地说着,在姑娘那黑不溜秋密不透风的面纱与高耸入云的胸脯间徘徊着的目光,重新坚定了起来。 “你的变态当真有些造诣。”张二锤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但嘴里出来的明显是嘲讽的语气。 “如果蒙住头,这个女孩还是挺肥鸟依人的。” 要有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这样狡辩着坚持己见。张二锤向朱二投去一个滑稽的眼神,不置可否。但就在他还在想着要怎么大力嘲笑朱二的时候,朱二已经想好要怎么把爱意表达得更合乎规矩了。 “姑娘,出于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的考虑,我建议你暂且跟我回去。我有一套祖传保健操,包你可以发出康复的颤抖呻吟。”朱二语速缓慢。他循循善诱,就像一个充满远见卓识的古代先知。 姑娘眨巴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的单纯真心绝不掺假!你我之间完全没必要有隔阂和压力!” 那姑娘感动得!眼睑颤动着,眼中风情更浓了,一张丑脸上忽然有了求君采撷的血色。 “公子,无需回去,我现在就想要呢!” 第55章 女壮士 姑娘一开口,黑夜中的浪漫故事顿时走上不合常理的歪路。 天底间很多时候都会有温馨的美好不期而至,铺天盖地围拢过来的那一瞬间,绝不忍去破坏它,动动念头都会觉得自己不堪。但显然不包括眼下这个瞬间。 此刻围拢过来的美好,完全不对头! 好奇怪、好结实的公鸭嗓!朱二当场听呆了,蓦地感到极端之失望。他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更糟糕的是,那姑娘说完还大笑了起来,她居然还在笑! 一股不祥的预兆在朱二心头快速涌起。好凶猛的弱势群体!她该不会是个男的吧! 朱二顿时感到脊背一阵发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惧夹着心酸从心底喷涌而出,内心勃起的小人也哭成了泪人。坚不可摧的决心已可耻地溃败下来,满心的爱意进攻被迫中断,这是个令他紧张而沮丧的夜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街上的气氛变得萎靡倦怠,空气中有了股悲怆的味道。 “张兄,撇!赶紧!”朱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当机立断准备撇退。这回可是真心实意的放弃了。 “这么干脆?” “我还以为只有那个老太婆恶心得难以言传,没曾想,她私生女令人反胃的实力也如此之强,甚至要更胜一筹,真心是违反了天底下所有的法律法规和道德准则。”朱二压低了嗓子发出一声咒骂。他从恍惚中回过神,目光中的震惊和淡漠渐渐清澈。 好端端的绮梦,却平白无故成了尖锐伤人的噩梦。他义愤填膺!他意志涣散! “你方才为爱情可还相当卖力的。”张二锤颇有耐心地嗤笑一声,脚步一动不动。 “你别笑。此一时非彼一时。”朱二撇撇嘴道。而后又有气无力地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胸脯一起一伏越发明显,仿佛整个人相当不自在。“我有点头晕,张兄,事情似乎不太妙。” 这个时候他显然没有什么好情绪了。看着那兴致昂扬正在等爱的姑娘,他担心后面还有更糟的事。 张二锤皱了皱眉。黑云时时流连,夜色四溢,黑暗的味道已经变得厚重,的确让人感觉有些冰凉。正当他准备开口之际,被晾在一边一直未发一语的独脚水上漂忽然冷冷一笑,开声斥责。 “够了,收敛一下你的贱嘴!小东西没教养,你家长没教你对妇女、对老人家还要有点尊敬之心?”老太婆盯着朱二,面孔始终保持阴沉,眼里却像要喷出火来。 “他们只教我,如何处置肆虐横行、为非作歹的这类人,整治这个虚伪丑陋的天下。”朱二听得此话却是忽又硬了起来,也瞪大了眼睛望着独脚水上漂。 他身上似乎时刻都有一处在硬着。但他的嘴硬这会儿遇上对手了。 “挺有胆的。只可惜,世间总有诸多变数会把人推上死路。而如你这般的口出无知狂言,最为致命。”老太婆耷拉着眼皮,眼里闪着邪光。她说话的声音冷静清醒,唇齿间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诡异笑容。“你放心,这很快就使会你痛不欲生、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那笑容在隐现的月光带来的阴影下显得异常恐怖。朱二当然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老人家不该熬夜。现在已经很晚了,要说你的江湖梦话,赶紧回去睡觉吧!”朱二发出善意提醒,并颇有幽默感地笑了一声。“就让我们假装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从未相见,好吗?” “这你得问问我妹子同意不同意了。”老太婆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此刻她没有了方才的昏聩模样。那种土生土长的村妇淳朴,在她绷着的脸上没了丝毫踪迹。 四周鸦雀无声,静如死水。庸俗黯淡的劫财劫色褪去之后,另一种愤怒破壳而出,且随时剑拔弩张。所有迹象表明,有压抑着的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忽然,那姑娘喝的一声,外衣直接爆了开!紧接着她随手便把旁边的马车一手抬起,掀飞了出去!她没说话,但气机仿佛摇撼天际,已充分展露出了令人惊愕的强壮本性。 朱二眼神空洞地盯着眼前大大出人意料的一切,如遭电击,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道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头。他直打哆嗦,脑中恍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恐惧在心里蔓延。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万万没想到,那令人着迷的理想身段,原来全是强硬而可耻的肌肉!邻家有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好一出活生生的貂蝉倒拔垂杨柳!骇人至极!此时此刻,她身上的姑娘美显然已经微乎其微。 老天是公平的,让她得到了丑貌跟烂声,也让她失去了温婉与柔丽。容貌令天下失望,开口让面目可憎,此刻桀骜不驯的爆衣一招更是要逼人当场投降! “我就知道!除了我,大家都不简单!”朱二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躲闪的目光来得非常自然,他沉吟了一下,投降便脱口而出。“你好,女壮士!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了。” 天啊!脸盘强硬,躯干庞大,神色刚毅,动作稳健。显然她比壮汉还壮汉,一巴掌下来,相信绝对可以把人打得稀巴烂! 姑娘已一脸不善,敏锐的目光朝朱二瞟了一眼,如刀尖刺人,但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局面拨云见日,欺压故事角色轮转,又回到了罪恶的起点。 “张兄,我感觉到脑袋越来越晕了。我们快走吧!”朱二压低声音急道。嘴里的话由于神不守舍而变得有些嘶哑,身体因不安而僵硬。“我感觉这两母女非常不一般,怕不是我们能够易与的。” 张二锤仍泰然自若地观望着,但沉稳的姿态之下,他已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气息。再如何愚钝之人都能感受到眼前境况的不妥,何况是他。 “我是她姐!”老太婆嗓音激动,双眼忽然变得像幽井般深不见底。静寂中能听见她渐渐粗犷起来的鼻息,愤怒全然溢了出来。 “还真是姐妹?” 虽然两姐妹一样不可理喻,但老嫩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戾气十足的独脚水上漂显然皮肤早衰,比想象中成熟。 “不但是如假包换的姐妹,我还只比她大七日。” “七日跑了那么远?阿婆,你长得未免有点赶时间了。”朱二和张二锤面面相觑。看来人要想变嫩,最简单的方法果然便是谎报岁数。 第56章 一了百了散 他们还未感叹完毕,一边的女壮士忽然又大声哼哧着鼻子,把几人的眼光吸了过去。 “别为大惊小怪。好公子,来吧!我要将你搂在我臂弯中,给你超级加倍的快乐!”她在原地跺了跺脚,作势就要飞扑而出! 女壮士此刻不但面红,更似乎有了些慷慨解衣的耳赤。她的脸上半是亲昵半是嗔怪,正大张又粗又肥的臂弯,要对朱二的情爱表示着最炙热奔放的感激与回馈。 朱二强作镇静地看着她,腹中突然一阵蠕动,竟像是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期盼。恐惧和莫名的喜悦掺杂在一起,使此时他心中的情绪难以言状。这让他觉得想呕吐的同时,又想翩翩起舞。 被姑娘如此逼上梁山,还真是他生平头一遭。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新颖刺激的幸福境界。这显然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灾难深渊! “好家伙,以前我都是来者不拒的!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有时候还是得服从一下意志的软弱!”朱二不由自主地再退了半步,并努力往张二锤的方向缩紧了身子。他狼狈得马上想要落荒而逃,但此刻,他先前的沉迷成了他逃离现场的障碍。 “朱兄,坚强!人生在世,万事都得试一试。” 两人侧目斜视的目光交错了一下。张二锤不确定朱二目光中夹杂的是惊讶是恐慌还是不屑。 “这世间繁杂,我们实在不必格格皆入。”朱二的目光很快垂了下去,他默默收起了那令人哑口无言的英俊。他的身心皆已鸣金收兵。 “你要在认清所有的残酷之后,仍不忘拥抱热爱!” “这实在太浮夸了,别说抱了,我俩抬她都得喊一二三起。” 朱二话音刚落,女壮士大大张开的手中竟然霎时间亮出了一对利爪!利爪在月色下闪着瘆人的冷光,让人一看便胆生寒意。 街上仍空无沉寂,暗涌的杀气已然震天!显然事情已无商量余地。 果然并没那么简单!一切都是个局!为了得到我竟然如此大费周章演了这么一出!朱二沉着脸,边想边梛起脚步便退。 谁知道女壮士的利爪悍然挥起,她却根本没往朱二这边追来。 “哎不对吧!”朱二皱了皱眉头,木然无神的眼中露出了丝丝讶异。“这么丑的姑娘你也要死命吸引吗,张兄?” 张二锤没有回应,他紧紧盯着从眼前抓落的利爪。女壮士身手极其敏捷,利爪划破空气传出的急促刺耳的声音已清晰入耳,他仍一动不动。就在即将破颅之时,他才争分夺秒般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 “这个时候还企图通过对我兄弟动手,来引起我的注意?”朱二嘴里啧啧了几声。 真是个可怜又可恨的小婊子!哦不,大壮婊子! 听得朱二此话,女壮士仿佛打配合一般,马上转头朝他奔去! “公子莫心急,我马上就来掂量掂量你!”女壮士言简意赅,一出手就是阴狠毒辣的削肾客招式! “请等一等!我开玩笑的,快去打他!”朱二顿时慌了神,嘴角绽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糟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早知跑远一些了。” “你只有最开始的一虑!色心轻浮!”张二锤笑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好像突然间连讲话都有气无力了。 朱二来不及反驳,他照葫芦画瓢学着张二锤侧身一避,没曾想整个人直接闪入了利爪的攻击范围,像是自动自觉把身子送上去让她抓一样! 一爪抓过,朱二脆弱的腰间盘顿时血肉横飞! “张兄救我!”朱二呼救声高而慌张,坐以待奶之心表露无遗。“都怪你!我看你避得如此随意,搞得我的一颗侠客心情不自禁蠢蠢欲动了。啊,好痛!女英雄饶命!” 朱二好像受了濒死重伤似的呻吟起来。 张二锤收到了求救,然而却难以做出反应,周身竟像是耗尽了气力一般,感觉极不舒服。他的心怦怦直跳,大难临头之感突然袭上心头。仓促中,他猛然强行一声虎啸龙吟,扔出了长剑。 没打中!不过也暂时使得女壮士停下了连击动作。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何必在这争来争去,你们已经中了我的独门剧毒——一了百了散!”此时,独脚水上漂忽然大笑了起来,嘴角的自鸣得意泄露而出。她直截了当撕破脸,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让人不禁吃惊。 糟了,莫非正是空气中这股恶臭? 朱二没兴趣继续呻吟了,连忙与张二锤交上眼。 张二锤只是神色阴郁地沉默着。月色忽被黑云遮面,夜晚的风戛然而止,他感到血液都凝固住了。 “没错,正是!”老太婆仿佛读取到了他们的意思,笑靥如花。如食人花。“如果你们乖乖听话,事后也不是不可以给你们解药。” “事后?什么事后!难道你要采阴补阳?阿婆,我们还是年轻小伙啊!”朱二一愣。忽又做出一副决绝神情。“罢了,你放过张兄,采我吧!” 老太婆只是给了朱二一个白眼,二话不说转而便瞟向张二锤。 “张小哥,若你答应将秘笈交予我,我可以考虑让你重新恢复精壮。” 没等独脚水上漂说完,女壮士又准备策动身形,忽然之间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安,继而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秘笈?张二锤好像瞬间明白了过来。 “好算计!说,你是不是李轻车他娘!” “我娘你妹!什么轻什么车!我知道你屋头已家毁人亡,你最好乖乖把你师父偷偷传与你的秘笈交给我。” “你做梦!心里挠痒吧,有汇总篇也于事无补!”张二锤对自己聪明的推断感到高兴而又悲哀。 老头的混元诀速度篇,李轻车还是没得精髓。不过,他在找寻混元诀汇总篇的路上,李轻车竟也开始谋划混元诀速度篇了。眼下竟然派出了他老娘!如此一来,那郑一朵又是什么身份!张二锤忽然想得有些头大。 “什么汇总篇?别扯东扯西的,赶紧交出来,我饶你一命!”老太婆渐渐没了耐性。“时不我待,莫等毒入心脉了才追悔莫及。” “姐!解!药!”这时女壮士望向独脚水上漂,讲话一字一顿,眼里露出了一种姐姐快奶我的绝望神情! “别姐了,当然要,我这不是正在跟他要嘛!” “解药!一了百了散的解药!快!你忘了,我们也没吃解药!”女壮士拼尽全身力气把话说完整了。最后一个字落地之时,她已蜷缩匍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拜神一样。 “啊,对!噢,忘了带……”话音未落,独脚水上漂发出了一声仿佛被人割了喉的声音,身子瞬间倒落在地! 第57章 奶妈奶妹 街上转眼又安静了下来。 时间在阒然无声中悄然流逝,几人渐渐在一了百了散的药力作用下陷入了昏迷状态,果真一了百了了。 就在黑暗临界之时,张二锤忽然屏息静气,坚挺住了最后一丝清醒!他醒起了自己怀中的营养口服液! 眼光朦胧地看着那散发着奇异气息的瓶子,情不自禁又想起朱二那些保证身体健康的花言巧语,想起了营养口服液所带给他的惨痛折磨,张二锤心中仍然有着浓浓的恐惧与不信任。 但是此时此刻!显然已经到了死亡边缘,不试试又实在觉得可惜。 死马当活马医吧!希望这名贵药物多少有那么点真实力。气力已经流失到再不能多虑的地步,张二锤当场坚定,牙关一咬,拼尽最后一丝劲头灌下了一瓶营养口服液,而后眼睛一黑,马上就要不省人事! 但张二锤没有昏迷。 身子深处传出了熟悉的电击震颤,一浪一浪的痛感开始发作!欺骗老百姓的山寨货再次带来了命定的世界末日。披着解药外衣的毒药!张二锤面色刷的一下发白了,果不其然,紧接着开始撕心裂肺! 悔恨交加的泪水哽住了喉咙,这比直接被一了百了散毒死更惨无人道。这是自作孽的自杀! 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凌虐很快退去,张二锤竟渐渐平静了下来。好半晌过去,当他睁开眼睛之时,竟觉得精神相当充沛,筋脉如受冲洗扩张更带劲了,浑身充满了强到无以复加的力量! 这一次,口服液还真表现出了万忧解的实力,万事大吉极有效率!这个突然间脸色红润的状态,让张二锤有点无所适从。 他赶紧跑过去拍了拍朱二的嘴袋,给他灌下了一瓶营养口服液。昏迷中的朱二兀地像诈尸一般猛颤了几下,然后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也慢慢睁开了眼。 “张兄,你果然是高手!这老太婆的独门剧毒你竟然都能化解!”朱二虚弱地抱着张二锤的手臂,闪着喜悦的泪水,欢喜得忍不住要带痛大笑。 “不是我的功劳。看,是你的营养口服液。” “不!是你的营养口服液!”朱二仍固执地给自己强加一种被好朋友所救的自我感动。 张二锤挣开他站起身,并召回了长剑,眼中映衬着剑刃反射而起的青青月光。 天上的黑云踪迹全无,月亮正卯足劲把光投向人间,世界似乎已云开月明。空气清冽新鲜,深深呼吸起来,令人身心踏实而舒坦,倍加神清气爽。 “是你杀掉了我奶妈和奶妹!” 一声尖叫随着仓促的脚步声忽然从朱二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张二锤听得出,那声音和身法都很性急。不过,所有的行色匆匆在安静的夜里总会显得合情合理。 她的质问无需回答。 “奶妈、奶妹,你们死得好惨啊!”那姑娘看着地上的老太婆和女壮士,嘴里唠唠叨叨,脸上露出分明的悲色。“我来晚了。你们一路好走。我这马上就给你们报仇,稍后再把解药烧给你们!” 独脚水上漂和女壮士果然是狼胎母女,还装青春姐妹花! 张二锤擦剑的手愣在半空,又有些无语地看着来人。人若被杀了,把解药烧下去何用之有?不过,她是那样的白皙、迷人、颤颤巍巍,真壮观!他的眼睛下意识亮了一下,没想过在如此夜晚,它会这么灼灼发亮。 可是,就在张二锤眼睛还发着光的时候,那姑娘忽然暴起! 轻身逼近猎物,她更是咬紧了牙关,握紧了粉拳。这姑娘看似娇柔,出起手来倒是虎虎生风,似乎刚劲异常。 张二锤得以恢复并意外有了略微长进,此刻情绪不错,心平气和地只招架不还手。 “混账!你以为现在一味躲闪就能减轻你的罪恶么?异想天开!拿命来!”那姑娘怒视着张二锤,气愤愤的谴责过后,她身子继续蹿出,手上招数变得更为迅速且激昂有劲,更加不屈不挠。 不过她的一套拳法挥洒得虽然歇斯底里,却明显有些生硬卡壳,始终没能触及张二锤半分。这让她越打便越气,越气更越打。 张二锤苦笑了一下,不住地摇头。忽然间他身子猛地一个虚晃,那姑娘直塞的一拳顿时落了空,她脚步刹不住车大大踉跄了几步,直接扑倒在地。 姑娘面色憋红了,她咬住下唇紧盯着张二锤,再度从发烫的窘境中爆发而出!一柄小巧的银匕首不知何时捏在了手中,朝着张二锤招呼而来! “玉饼,快住手!” 一道惊呼入耳。熟悉的声音,张二锤听得骤然一愣。 是徐木瓜! “他杀了我奶妈和奶妹!我要报仇!”那姑娘脸色阴沉,边说边一本正经地翻飞着手中的匕首,骤然提高了攻速,趁着张二锤的愣神,瞬间从他腹下划过。 冰凉感使得走了神的张二锤心头猛然一跳,汗毛倒竖而起,这一下几乎到肉!悠闲放纵过度,差些酿成终身娘炮的大祸。 “你的眼睛和思维都有点毛病。不,不止一点。”张二锤抽身退开。他皱起了眉头,声调里带上了情绪。 那姑娘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平静的迹象。她一言不发,紧追不舍!匕首狠辣得坚决果断,比之她的拳法要凌厉不少,紧缠着张二锤如附骨之疽,嗜血气势极端而确凿。 “还不停手,你要死啊,玉饼!再干傻事毫无意义,那可是大成的混元诀!” 今夜一连串的事,真是怪莫名其妙的。张二锤皱起了眉头。莫非自己一身惊人的功夫,天下间已经人尽皆知了么?他微微侧过头斜望着徐木瓜,满脸疑惑。 “我管他多大多混!”嗓音是那么的柔声细气,手脚仍旧咄咄逼人。 “你真的像头蛮牛一样,看不透,还听不进任何善意的提醒。” 既如此固执,事情便非常简单了。张二锤运起速度篇闪退身形。含蓄的嘲讽之间,他松懈的姿态微微收紧,露出专横的凶徒样,屠龙神剑依照指令行事,眨眼间划过地面带起火花,一闪而过,简明扼要挑落了银匕首! 第58章 新鲜纹身 然而,凶悍的剑势并未止于此。剑尖继续划出流畅而难以捉摸的抑扬顿挫,晃颤之间,当场直接往那姑娘白净细嫩的脖子抹去! “不!快停手!”徐木瓜再度惊呼一声,猛然出手! 她出手没多重应该也没想过要有多重,只是张二锤意料未及,又恐防长剑无眼伤人,他再次体会了一把被击飞的感觉。要命的是,他重新平衡住身形时,却忽然感到有些眩晕,心头也在突突地狂跳着。 糟糕,难道是营养口服液的后期副作用? 张二锤心中顿时一阵忐忑。他勉强拄剑而立,脸色稍稍和缓,尽量冷眼看着眼前。 徐木瓜拉住了那姑娘,场面终于尘埃落定,平稳下来。她对张二锤抛出了一个简短的抱歉神色,便回过头对那姑娘训示起来。 “哎,玉饼,你怎么都和王妈她们都一样,太鲁莽太直接了。” “可现在奶妈她们被这小贼给杀了,我忍不了!”那唤作玉饼的姑娘仍一个劲地瞪着张二锤,怒气并无半分消解。 “我说过兹事体大,不要冲动,我自有安排。”见得她仍有继续缠结之意,徐木瓜的态度里带上了几分指责之意。 “喂!我要声明,她们的生死与我毫无关系。”张二锤立即愤愤然说道。“说起来,甚至乎我还要去告官!我一个助人为乐的良善小伙,好心遭落毒,如此道德沦丧,我定要让她们赔一笔合情合理的赔偿……” “你说什么!”那姑娘哼了一声,不可自抑地又开始愤怒。 “自然是赔偿啊,放毒害人难道还有理了?”张二锤话说得很慢,但绝不迂回遮掩。“汤药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加起来不赔个几千几万两,也得赔个姑娘什么的。” “人都被你杀死了,你居然还好意思在这开口勒索,毫无人性!”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自以为是的蛮牛姑娘。你的胆量和气概用错地方了。我好心提醒一句,如果你捎来的解药现在还能抓紧时间给她们服下,我想,不必烧过去。”张二锤无力而机械地笑了笑,但无冷嘲热讽之意。 听了他的话,那姑娘犹疑了片刻,而后精神一振,条件反射般反应过来。 “都是你害的,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处理完一切,那姑娘尴尬得无地自容,但还逞强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她盯着张二锤瞧,细细打量着他,既不温柔也不拘谨。但显然对他的态度已经起了些微变化。 张二锤对她的无理取闹充耳不闻,看也没再看她。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驱除不断涌起来的迷糊感。转过头看了看朱二,发现他正在烦恼着如何处理后腰上的伤,似乎没有晕乎的苦恼。奇了怪了,难道副作用还因人而异? 这时徐木瓜她们也终于注意到了朱二。 “哇,这纹身好丑!”玉饼看到朱二的伤口,一下略带嫌恶地惊叫出声。 “纹身品味真差。”徐木瓜瞥了一眼,也微含讥笑点评道。 “的确丑得不同凡响。不过,看起来好新鲜!是刚纹的吧?瓜姐你看,还在不断流血呢!”玉饼隆起的胸脯起伏出了更吃惊的节奏。 “品味差就算了,连找的技术工也不合格。有存心故弄玄虚之疑,简直不值一看!” “若两位姑娘愿意,请允许在下急切地插个嘴,并发出强烈的求助意愿!”朱二痛得倒抽凉气,还是挺起脖子,用尽力量压住又苦恼又愉快的激动。“毋庸置疑,这是可怜的伤口,你们有没有带金疮药?” 徐木瓜默默地看着他,温柔俏皮地微微一笑。而后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地拒绝了他。 “有。但是我拿去喂猪也不会给你。”那双光艳的眼睛,透露出了明确的不可能意味。 张二锤的眩晕感似乎越来越重,连视线都有了些朦胧。他皱紧眉头,用力捏了两下掌心,使自己保持清醒。 “朱兄,莫慌。药,我有的是。还是加强版的速效金疮药。”张二锤对着朱二做了个手势。“快来,我给你敷上。” 朱二连忙冲了近来,当即侧身撅起来屁股,完整亮出后腰。 “朱兄,我准备放低她们。你受伤了,等下便无需再出手,敷完药你第一时间先跑路。”敷药之际,张二锤双目微眯,鬼祟地压低声音偷偷交代。 朱二浑身一震,回过头瞪着张二锤。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现出痛苦和惶惑的表情,也不知是速效金疮药的热辣刺激,还是听得此话而大大受惊。 “张兄,万万不可!怎么能这样做!水灵灵的她们可都是难得的高级瑰宝。”喘过气后,朱二回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姑娘,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真是被异性弄得神志不清了。” “别瞎说,我没有,我只是……” “很明显她们居心叵测、正图谋不轨,乃是披着姑娘皮的魔鬼!”张二锤露出一副县老爷的判案表情,嗤之以鼻并责备地打断了朱二的话。 朱二用吃惊和祈求的眼神望着张二锤,假装若无其事地沉思了一会儿。 “但是你就这样杀了她们,会不会太可惜了?张兄,我跟你说正经的,那杨玉饼是木瓜的闺蜜,也是是待字闺中的花姑娘,是帝城排得上号的美女!你还不知道吧,帝城好舞蹈第二名就是她!” “你又识得?”张二锤脸上露出惊讶而古怪的神情。 菜花蛇的视野是真的宽广。 “我识得她,她还未识得我。以往所见都是她在台上的风采,如今能这么近距离接触,我……啊!”朱二正待开始陶醉进自己虚设的幸福之中,忽然被速效金疮药烧得钻心一痛,不过很快又在姑娘投过来的鄙夷目光中重新坚强。 “张兄,你这个速效金疮药,痛得真是速效,果然是好东西。我知道,苦口良药,越痛越有效!”朱二龇牙咧嘴地流露出适度的赞叹。 张二锤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目光不由自主朝着那俩姑娘直率地望了去。 第59章 老牌社团 “帝城好舞蹈?对于一个舞蹈演员来说,她胸前的负担未免也太大了,明显很影响舞技的发挥和观众对艺术的欣赏。” 虽眼下隔得有点远,看不大清,但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种影响艺术传播的宏伟。排得上号似乎的确所言不虚,是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大姑娘。 正当此时,徐木瓜的目光也正对上了张二锤。他仿佛被这种异常轻柔又富有意味的凝视一下子摄了魄,浑然不知手上的速效金疮药大肆倒了出来。 “张兄,你太年轻了。只要技术到家,再大也没影响的……啊!”朱二话音未落,忽然大喊了起来。“啊!痛!张兄!痛!快停手!” 朱二挣扎着,嘴里不断喊痛。一时间尖声比打了鸡血冲锋陷阵的还要高。 “噢,不好意思,走神了。不过你莫怕,你也知道这是好药,显然是越多越有效的。”张二锤收起速效金疮药,表情淡定自在,坚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舞蹈表演不过是杨玉饼的业余爱好。”朱二坚忍不拔,咬咬牙又说起了悄悄话。“在她的主业里,她这异禀的天赋可是相当出彩的配置。” “只是业余爱好?她主业是什么?” “帝城非官方势力红粉团的新一代副掌门!” “红粉团?怪不得她笑起来有点村姑基地的味道。如此身材,定是已被千百双无耻眼睛玩赏过了。” “张兄可莫误会了,思想放端正些。”朱二眉心皱起,连忙解释道。“红粉团可不是你想的那种组织,别看里面没有男人,但它可是帝城里出了名的老牌社团。” “老牌社团?专门惩恶除奸手撕渣男的那种组织?” “非也!”朱二沉吟片刻,再度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红粉团乃是很有称霸野心的黑恶势力!” “红粉?黑恶?”张二锤喃喃念叨,装作一副极力想听懂但没有听懂的样子。既如此,黑社会组织不是更该杀嘛! “张兄,我真心希望你的思想能够纯洁一点!学一学我,要在举手投足间处处彰显出正当少年的风气。”朱二的嗓门忽然提高,不容置辩。 他的一惊一乍早已引起了徐木瓜和杨玉饼的注意。 “你们搞完了?”徐木瓜说着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前止步,也止住了他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朱二忽然直起腰,如久病初愈的孩子,恢复了几分元气。 她们紧盯着张二锤的双眼,张二锤看着朱二衣裳把伤口盖了起来,朱二的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胸前。 “不知张公子可肯赏脸到府上吃个宵夜喝个几十斤?”徐木瓜意味分明地笑了笑。 张二锤不禁一愣。气氛突然有了些灵魂出窍的不自然。好像又快活欣悦,又无言以对。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沉默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张二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盯着徐木瓜缓缓说道。 “没错。” “说吧,暗中调查我多久了?是不是李轻车指使你的?” “什么车?我不认识。我的行动从不需要别人指使,也没人能指使。”徐木瓜皱了皱眉头,一脸疑惑。 “那查我所为何事?”张二锤看着徐木瓜的疑惑神色,更是一头雾水。 “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姑娘,既然要找个如意郎君,自然得好好地全面了解清楚。”徐木瓜迟疑片刻,继续平静地说道。但她的眼睛盯着地面,手指轻揉着衣角,显见内心并非没有波澜。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情节发展很有想象力,但似乎不太妥当,不,显然全不对路。张二锤半信半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使他再度哑口无言。还吃宵夜,还如意郎君,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又劫秘笈又劫色的桥段? “不,你的戏份做得太假了。你只是觊觎混元诀。”张二锤有些恍惚,但他不是朱二——他没有昏了头。越是如此莫名其妙的热情洋溢,越是暗藏危险。 “绝无此意。”徐木瓜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仍挂着害羞的容色,但她答得非常直接。“我觊觎的是你这个人。” 她就站在伸手可及之处,浑身散发着魅力四射的天荒地老之感。张二锤不说话。他无视徐木瓜直白的深情款款,试图涤清脑中略显混乱的思绪。 “诚然,混元诀确实是天下间名头至古老、至有威力的功法,但你心知肚明,它显然不适合我等弱女子修炼。况且混元诀需从小练起,你看我,都到了完全可以当场婚配的最佳年纪,还不就地成亲,练什么功夫?” 她像无法谨守分寸般对张二锤张扬着心思,浑身充盈着热诚的亮光,纤纤玉指在发丝间滑过,顿了片刻,又咬着下唇添了一句。 “不过我有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不想要孩子那么快。” 此刻无风,寂静无声,连月光和暗影全皆凝然不动。似是情意袒露在空中,浓郁到久久散不去。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冲动。”张二锤无法佯装不曾听见,只好闪避问题般敷衍应道。“只不过,在下斗筲之材,质薄学朽,怕是难堪姑娘抬爱。” 他的面色尽量严肃而负责任。然而,这个抗拒毫无助益。 “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徐木瓜嘴角掀起,直白得越发粗暴。“这话连天真的玉饼都不会信。对吧,玉饼?” “没错!丑是丑了些,但功夫尚还过得去。”杨玉饼眯起眼睛观察着,面上露出笑意。 她的眼睛果然有问题!看事情都没个准,留着有何用,快挖掉吧!张二锤愤愤而悲悯地瞪了一眼杨玉饼。 “不要再说了,我是绝不会与你坠入情网的!”多说无益,张二锤略显不耐烦地扭转头招呼起朱二。“朱兄,我们走!” 徐木瓜的情绪表达越来越破釜沉舟,让人难以应接。而且此时此刻,张二锤实在不愿看到朱二被郑一朵拒绝后又被徐木瓜所伤,那样会很难过的。 第60章 大碗饮酒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朱二显然早已很难过了。 他一直没有吭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徐木瓜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他都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他想极力克服这种波涛汹涌的难过,但是对情爱表达的洞若观火,让他丁点儿都克服不了。 不过,作为一条顽强的菜花蛇,显然他即使身处艰难困境,依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木瓜,我!我同你坠!”朱二赶忙抓住机会插话表明心迹,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润,整个人又莫名抖擞了起来,他在渴求一种苦尽甘来的心荡神驰感。“即刻坠!” 他激动的语气中夹有一丝紧张的意味,目光大胆又慎重。 “收声!”徐木瓜嘴角一撇,冷冷地瞟了一下他。“谁要跟你坠!一副缺钙的样子,玉饼的奶妈都看不上眼!” 一旁的杨玉饼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如此鄙夷不屑的话可真伤人!张二锤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不由得暗自为朱二叹了口气。 但这于朱二似乎不太要紧。很费了一阵踌躇之后,有些呆滞的他仍又执拗地冲徐木瓜讨好笑了起来。 “木瓜,你明知道我是个能干聪明、勤恳勇敢、品行端正且通情达理的青年,而且满心对你的爱慕,毫无保留……” 朱二话还没说完,徐木瓜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她眼睑抽动着,那把好听的声音里满是干巴巴的嫌憎。 “闭嘴!莫要再说这种污我清白的胡话!”她板着脸,目光沉寂了下来,甚至朝边上稍稍挪了一步,和朱二拉开了距离。 自尊心与神志状态顿时显着恶化。 朱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的嘴绷得紧紧的,嗓子好像再发不出声音来。他垂着脑袋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望着张二锤,眼里分明大书特书着——你怎么又开屏求偶了我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苦楚。 张二锤也默默地瞪着他,但眼神含糊。 “张公子,让我们忽略阿猫阿狗粗率无礼的喧闹吧。”徐木瓜却没有消停。她忽然换了个奇异的角度,仍很执着。“依我看,一朵姑娘小了些,不太适合你。” 她说着话收腹挺胸,冲张二锤饶富兴味地微微一笑,眼神充满神采。 混账!突如其来,真是让人防不胜防,怎么她会连自己这个尚未绽放的心思都摸查到了!突然明目张胆提到这个,简直侵犯隐私!张二锤心中暗忖,愤怒地看着徐木瓜的胸。 “喝酒要留香细品,其实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太大的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缓缓摇摇头。 片刻沉默。徐木瓜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有一种自信的意味。辅以淡淡的脸红,既从容又热络。 “大碗也可以慢慢喝,且更能品出其中滋味。” “品赏变味的快乐?” “什么变味?”徐木瓜歪起脑袋紧盯着他,一脸疑惑。但眼神活跃火热,似乎愈发对他起了兴致。 “烈酒烧喉,注定喝得不快。碗太大,酒便只会越饮越无味。” “你未试过用高端特制的海碗喝酒吧?无论喝多久,青春都在,酒味不散,那可完全是另一种境界。”徐木瓜说得很慢,仿佛在字斟句酌似的。“我就特别喜欢用大碗饮酒。张公子不妨到府上尝一尝我的好酒——如果你肯赏脸的话……” “今晚,我不想吃宵夜,也早已饮够了酒。” “那便到府上听听曲如何,我有二十年的曲艺经验呢。”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张二锤打趣地说道。心存目想之下,他的双眸亮了一霎。 不得不说,私家享受级的饮大酒听小曲,的确勾起了他的兴趣。按故事的热辣发展,兴许能尝一尝的,不止酒和曲儿。想象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一转念,便知显然并不踏实。张二锤赶忙掐灭了自己的私心杂念。 “朱兄,我们走吧!”张二锤很坦然,很坚定。说完便径直动身,他表现得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酒总要有人喝不是?”朱二脚步没动,他沉闷下去的神色又遏止不住,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对徐木瓜挤挤眼,大献殷勤,话里带着精亮急促且自信的热衷。“木瓜,我最懂好酒了!大碗小碗我都可以的。而且此时此刻,我还远远没饮够喉!” 徐木瓜盼不到张二锤的点头,五味杂陈地长叹了一声。她的脸色开始有一点发白,交织出了该有的懊恼感与失落感。一阵恣意风起,她的身影在地上幽幽晃动,有着某种说不出的黯然魂消。 “事实上,一坛好酒的真正价值,并非在于它有多名贵,而是它所蕴藏着的野性而单纯的大胆情绪。你懂么?” 徐木瓜难得认真对着他说话,朱二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脸上露出分明的喜色。但他很快发觉过来,徐木瓜的问话里带着些毫无疑问的讥讽。 朱二自然懂得,他刚想要抖出他的酒文化储备,徐木瓜却是摇了摇头,一下子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显然,你不懂。” 直接透彻,毫不掩饰。 无情的气息喷落到朱二脖颈上,如同一把冰冷的刀。骨肉撕扯,心思破败,裂开的缝中透出了一道血红惨淡的光。此刻天上无星也无月,一无所有,只剩空茫。 话一说完时,徐木瓜便转开了目光,片刻也不停留。侧着脑袋与杨玉饼低声说了几句话,又仰起脸望着张二锤。 “既然实在无心宵夜,我也不便再继续勉强。”脆生生的声音平静客气,意味有些难以捉摸。 张二锤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礼节性道个别的时候,徐木瓜却继续开口。 “只是,不知张公子可有时间也陪我扫个墓?也许换个合适的地儿,能好好说说话。” 这个轻柔的问号刚一抛出,便重重砸落张二锤与朱二的心头。张二锤的心跳进一步加速。朱二进一步心碎。 又是一阵微风过境,穿行于黑暗中,不知所来,未知所往。有泛着黄迹的叶片飘零而下,现出了这个季节本真的萧索。 “这么巧,你的娘亲也这么早过了世?”张二锤不假思索地瞪大了眼睛,满脸讶异。 何故帝城的漂亮姑娘身世都如此惨淡!世事蜩螗人事沧桑在这里竟这样清晰。 “你混蛋!”杨玉饼瞬间气得脸色煞白,面目几乎都要变形,先行骂出了声,眼看就又要动手! 徐木瓜的面色也顿时变得难看,上下打量着张二锤的眼神冰冷而且愤怒。 气氛是极不愉快的,但没有持续多久。 “他的确是个混账东西。”一道突如其来的率直声音伴随着一股凉风,打破了难堪的局面。 第61章 中老年人 来人步伐非常之快——张二锤刚刚转过头,释眠带着五六个小弟走入他的眼帘之中。他们似乎刚把一部分精力留在了村姑基地,但并不妨碍他们仍旧粗野与强劲有力的形象。 真是一刻的安宁都没有。张二锤挑起眉头,看着释眠一众,他的心底情不自禁地掠过了一丝不安,但面上的情绪还漫不经心地假装放松着。他试图催动气机,但营养口服液的后期副作用显然已越发明显。 “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三番四次污辱贫僧,深深危害了贫僧的身心健康。还好,这笔恶债终于到了收数的时候。”释眠龇了龇牙,嘴角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那因由张二锤而长期憋着的一肚子怒气,在此刻不自觉地化为了愉快。 “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张二锤轻蔑地反戗一句。 释眠立即咬紧牙关盯着张二锤,他似乎本来还想对张二锤说多几句带刺的话,但他当场便被刺激得忍不住了。他当机立断准备发出指令,情急之下举起的却是仅余一小截的断臂。他连忙立即用完好的那条右臂,神气一挥! 静若处子,动若智障。张二锤几人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释眠那些显然具备反社会及暴力倾向的小弟,顿时毫不迟疑地采取了围攻行动。他们精力不在鼎盛状态,却丝毫没影响异常轻快、狠辣的动作。 张二锤没有心神慌乱,只暗自凄然一笑。 这个笑容看上去只有一成是发起嘲讽挑逗,其余九成倒更像是一种万事休矣的无望。按目前几乎已提不起力的状态,张二锤眼明心亮达观知命,此刻他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脆弱山猪,不难想象,很快便猪头都会被人打爆! 张二锤回过神来看了看身边,发现朱二不知何时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徐木瓜与杨玉饼也已拉起了地上的母女远远退开,但还没离开,估计是等着看戏。他顿时明白过来,她们没有一齐动手已是很给面子了。 真好哇! 然而来不及多想,暴力小弟们围了上来,二话不说拳脚就暴雨般招呼上了。 张二锤收起心思,勉力抬手应付着。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全身不断遭受打击,颤动不已。忽然肋间深深吃痛,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仅剩的半分力气一下泄尽! 这一番遭遇战,他不但没有制胜的把握,严格意义上说,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该死的,他们的围攻是如此的热烈而成功!腰子差些被打爆,要再重手一点,自己即便侥幸保命,只怕今后也没办法充分生活了! “都滚开!让贫僧来!”似乎是见得这难啃的骨头如今变得这么好打,释眠忽然又打了个手势,粗声粗气大喊起来。“磨蹭半天都拿不下,你们给他留什么面子!还想着贫僧与这混账东西之间可以善罢甘休?” 释眠说着立即上了上前。 “贫僧今日定要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信仰力量!”他显然马上就要实行强硬的爆破政策,超度张二锤去见佛祖。 杀气奔驰而来,已渗入筋骨。张二锤真心诚意地鄙视释眠不讲武德,但他不得不甘拜下风,因为此刻他就连张嘴讥讽两句都已很难做到。 不过话是话,这种濒临死亡、魂飞魄散的感觉又挺让人着迷的! 释眠瞬间到了身前,凌厉的右臂呼向张二锤脑门,气势汹汹。大德高僧即便已成了个独臂和尚,但他的实力之强仍不容置疑。手中即使没亮出武器,也能让显赫强者当场报销! 远处的徐木瓜脸色既复杂又微妙,就在此时,她忽然闪身飞出! 然而,良心再汹涌的远水亦救不了瘫痪的近火。释眠的大拳头已无限贴近了张二锤的发肤。没有任何的机会了。 “够了。” 一个相貌堂堂的中老年人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似乎浑身罩着淡漠和不满的气息,既严肃又充满了神秘感,看不大清他的脸。不过,他水波不惊的声音却具有巨大的力量,局势顿时就化干戈为玉帛了,打斗戛然而止。 “不要在这里闹事。”声音仍然不高,却足以让人感到不安。他显然是那种阴声细气讲话,便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的确镇压住了整个场面。 释眠表现得相当平静,只微微耸了耸肩,招呼起手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现场。徐木瓜更似乎是被吓了一跳,也直接扭头就走。 “你们红粉团也太胡闹了。”中老年人并没有指责真正的凶手,却是把矛头指向徐木瓜。“要记得,这里是我的地头。” “这是帝城的公共场所,不是谁的地头。”徐木瓜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冷回应。 “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你最好别惹我。你爹没告诉你?” “你这就坐不住了?” “自作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长久。自己活不长久便也罢了,莫害了整个团队。红粉团百年基业不易,你要保它也好或幻想将其发扬光大也罢,不要选错了方法。” 徐木瓜哼了一声,快步离开。她一直没回过头,但可想而知,她的脸色肯定已变得十分难看。 空旷的街道,一切复归平静。一片寂寥,唯余无尽黑暗。 “好人一生平安。”张二锤有气无力地道了谢。中老年人的神秘和让人一头雾水的对话,他都感到极为好奇,正当还想问个究竟之时,视线忽然开始发黑了。 那中老年人不露声色的脸上露出了点点笑意,没说话。只手搭上了张二锤脉搏,良久掏出几颗药丸给张二锤塞服了下去。在他手背上,筋骨一支支如小枯枝散开,又像铁骨扇子那般强硬张开一排,皮肉如薄翼覆罩骨间。 “再补的补品,也不要一次性服用太多。幸而我对用药有些钻研,不然明早你的尸体就该硬在这里,吓坏路人了。” 张二锤可以明显感受到气力的迅速恢复。这才叫速效药!这个猛人果然不是随口忽悠的。 “你为何要救我?”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你便可恢复八成以上。”中老年人将张二锤的反应看在眼内,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作答。“赶紧回去多加休息吧。”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来日相见,宵夜包你零点五斤酒!”张二锤也不多作纠缠。 “酒我多的是,不差你那点。现在你肚子里还装着的酒,都是我卖与你的。” “哦?”张二锤有点不解。 “老夫乃村姑基地的老板。” “哇,原来是救助了那么多失足少女的善心大老板,久仰久仰!”张二锤浮夸地笑了起来。“话是话,我跟你基地里的花魁可熟得很,咱俩也算是早有缘分的了!” “是吗?”又有一丝奇怪的微笑挂在了中老年人的嘴角之上。 “当然了!我们的渊源可深了……” “别再动气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你的身子需要静养。”基地老板摆摆手,打断了张二锤的话。转瞬连续几个腾挪,便消失在村姑基地的屋角之上。 身法如猴,异常灵巧! 但是,基地大门口就在后面不远处,总共也没几步路,就非得这样飞檐走壁进去吗? 第62章 新旧人生 静养数日,张二锤的疲惫与虚弱已悄然间悉数随风而去。 风顺便带走的还有盈盈暮秋。簌簌而过的风中,有了不可抗拒的寒意。此刻云清冽,月半弯,夜冷如冰,万籁无声。 灯罩上忽然落下一只大飞蛾。对火光嗷嗷待哺的活跃渴望,使它不断扑腾着冲撞着。噗噗声之间,长翅近火先焦,已有些燶味。但飞蛾仍择火固执,矢志不移。 张二锤看着看着,不觉时间栖息,光线变了。他停下笔,大口饮下半杯烈酒。 他正在灯下写着日记。由于极少在夜晚动笔,眼下即便他把笔捏得紧到不能再紧,却仍只是缄默呆坐了半天,目光空洞,思绪泛白。 夜越来越深,张二锤却是越来越精神。 众所周知,更深人静漏声稀之时,正是人类最为孤寡脆弱之际。此际朝着灯光与飞蛾呆看的时候,他脑海中的山中摭忆悄然翻卷而开。 很是奇怪。与以往的清晰大相径庭,长月山的画面这一刻显得甚为缥缈杳远,似乎被不断行进的日子翻新整修过了。仅仅一轮春夏秋冬,前尘影事便已光芒黯淡,变得轻若无物。 人的记忆当真既不虔诚亦不可靠。 脑中充盈着各种声响和嘈杂。张二锤微微头痛,旧时光的有些细节他想极都想不起来了。那个他度过大部分青春期的地方,那段与世隔绝般的岁月,长月山的风雨日月,仿佛已经遥不可及离得很远很远,披上了陌生而神秘的面纱。 而且面纱的颜色似乎正在逐渐变深,过去的一切有了彻底离去的预示。他意识到,生命中的一部分正在消失,不知不觉间,连心爱的小花的样子都已若明若暗。 张二锤脑海中浮现出她坐在多竹居门前,旁边放着一杯新茶,看着日晏之时一号山头暮色四合、百鸟归巢的情景。她似有所觉,眼光飘荡而来,隔着无尽时空,落在了这帝城的午夜心碎之中。小花那双将士遗孀的眼睛里,似已无悲无喜,无法触及。 张二锤贪婪地思忖着,想要极目一探究竟,然而只见得一片空白。他曾经的首要精神支柱,已无形无影,仿佛片刻不曾驻足。 “小花……小花……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界闲愁……” 张二锤咽下已冷冰无味的酒,目光呆滞地喃喃呼唤道,声调嘶哑低沉又温柔殷切。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小花早已不在。所有一切,都显得有些虚幻不真实,仿佛从未在世间温存过。 张二锤忍着哽住喉咙的思绪,灌下一杯又一杯。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忘记痛苦。他相信,这是个确凿的真理。世界渐渐融化在冷漠的夜色中,黑的白的无字的墓碑都在生长,旧时万物与当下皆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所有的念想已尽托空言。 单调的冷风仍呼呼不断,寒酸的睡意已完全衰萎夭折。半天无法落笔成书,却又断定无法安然成眠。有一种炙热与失落杂糅毗连的情绪在不断骚动,越是如此,他手上的酒便越发无可救药。 张二锤走过灯火,异常僵硬地立于窗前。夜空光秃秃的,如此空旷如此盛大,他在昏暗中继续品尝着自己鲜活生动的胸臆。 “小花,可有些日子没能与你喝上一杯了。你在那边还喝酒吗?”张二锤说着,把酒从窗口慢慢洒落,酒线随风飘荡,去向难以辨认。接着,他又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早前有姑娘约我宵夜饮酒,尽管她满腔热忱、一片至诚,可我还是义正言辞、毫不犹豫当场拒绝了。你知道,我并非不护细行之人,坚贞人格不比一身炉火纯青的功夫差。” 敬酒悼念未矣,张二锤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啦,她们还约了我扫墓,如此莫名其妙的,做好事也要有脑子不是!我怎么可能去呢!说到这个,小花,转眼一年了,雀鼠谷土肥水足日月皆到,你过得应该也挺滋润吧?这会儿的坟头草应该也长得很过分了。但无奈的是,我如今身负重责,眼下暂且不能回去给你打理。师父交代的事情,我一直在努力侦察查办,可截止目前,我每日连续不断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刻不停,尚未换来什么有价值的回报,就这么跑回去,我担心老头死不瞑目爬回来打残我,所以,你且再留一段时间的长发吧,日后我抽时间回去给你除草。眼下我再继续加倍努力,继续深入探索。我相信以我的智慧,曙光很快便会出现……” 张二锤絮絮叨叨讲个未停,手中的酒亦一杯接一杯从未歇下,喝着喝着更像是直接往肚子里倒水一样。 新旧人生的交替接棒早已完成。可他偶尔总会不自觉地沉溺于过去,或许是因为明明已生气勃勃地走向新生活,却莫名不知道缘由、也不明晰方向吧。一念及此,张二锤感到阵阵凄凉,强行流下了两滴心酸的泪水。 此时风声淡了些许,夜似乎更静了。静得让人心慌,也冷得更为明确。 张二锤就这样依着窗台待在那里,纹丝不动,什么话也不再出口,静静沉浸在浩瀚得没头没脑地的夜色当中。月牙儿像在不觉间粗壮了一些,有光照进了清醒的梦境中。高天之上浮掠着的一些云条变得可见,白白的,长长的,简单,纯粹,非常迷人。他默默盯着飘动的云,很快它就脱出了月光和他目光的势力范围。 目之所及,又仅余缺月那点苍白,以及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脑中的混沌愈来愈烈,张二锤再次打开了一壶新酒。他遵守严苛的悲恸限制,这种时候的酒,自然多多益善。满上一杯酒迅速灌下,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颤抖。 张二锤和酒互相照顾有加,慰藉着彼此的悲伤。他尽情放任自己,时空在这一刻好像超越人类所识极限,抵达了荒芜尽头。 突然,一声轻微的响动使张二锤摆脱了混乱思绪的控制。 有人在夜里疾行! 第63章 夜半狗吹灯 此刻子时已过,早已是杳无人迹的时分。况且这种连起来屙夜尿都已经有些考验意志的冷天,如此尽量掩人耳目的急速脚步声,显然有着不可告人、不怀好意的目的。 沉醉的寂静被脚步声点缀起来,更显冷冽。 张二锤情不自禁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落,正往这里而来!他一向很机警。这一点他曾引以为傲。试想一个自小出没于深山野林,与猛兽为伴的人,当然是足够机警的。 虽然,自他下山的这些日子以来,却也难以置信地着了不少的道。 该死的算命佬,该死的黄主簿,该死的糊涂色官韦善良,该死的武术教头苏纯良,该死的山猪会,该死的罗二刀,该死的罗一刀,该死的车夫,该死的老太婆,该死的大德高僧!他们都将机智的自己玩得团团转,使他身陷无形枷锁之中,把日子搞得一塌糊涂。对了,还有瞎了眼的杨玉饼!噢,还有令人措手不及的徐木瓜!对了!还有玩弄感情的郑一朵! 噢,该死的世界! 张二锤愤愤想道。他原以为觉得在他一身大成混元诀的权威实力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可岂料一切原来竟然只是山寨版的料事如猪罢了。 凶险的山野比起这人世间,可温柔多了! 就在张二锤走神的片刻间,脚步声经已靠近了许多。声响越来越谨慎,却也越来越清晰。 毫无疑问来者不善,那断非常规良民,也不是来找他喝酒的。张二锤已能感知到门外过道中隐而未发的杀气。他转头望着房门,微微皱了皱眉,却又莫名感到一阵奇异的振奋与慰藉。 长夜无趣,来些意外的调剂总归不是坏事。 忽然间灯光微微一闪,房里箭一般窜入了三条黑糊糊的人影。门只打开了一条小缝隙,动静小得几乎没有惊动正在沉思的机警的张二锤。 房里尚未被风冲淡的苦腻酒味瞬间罩住不速之客。他们似乎对于张二锤有觉不睡还在酗酒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直接亮出了兵器! 一时之间,浓稠的空气中更添上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饮血经验丰富的杀人长刀,由于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刃口之上出现了盼望退休的标志。但苍白的刀片仍能于风动的灯火中反射出坚定的寒光,不简单。 显而易见,这是三个杀人无数的魔头!他们就这样伺机待发,静立未动,就足以让一般人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张二锤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没有被吓到。 不过寒气清晰起来,的确也让他虚弱无力昏昏沉沉的醉意清醒了一些。虽然从技术角度上来说,酒不会影响他的战斗力。不过,清醒一些对于了解事情来龙去脉比较有帮助。 “三位好雅兴,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张二锤笑了笑,问得相当直白。 他们似乎没料到张二锤还有此一问,又是一愣。刀尖随气流微微颤动,隐而未发。 “呃,你好!我们是来打死你的。” 为首的是位风烛残年的老头,语气轻缓,好有礼貌。他身材矮小、形容枯槁,显然极度缺乏营养和儿孙关爱,但目光狂野,仍隐含威胁。从那不合身的衣领中可以看见他斑驳细皱的脖子,像刚拔掉毛的山雉。 这一切都是张二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描到的,因为老头话音未落之时,他带动身后的胖墩和瘦高个已齐齐迈出半步,杀机汹涌而出,企图感化张二锤当场自尽! “你们是谁?” “如你所见,我们很明显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老头快速扫了张二锤一眼,用不友好的眼神表明身份。 “遵循江湖惯例,刺客应该蒙面的。” “死脑筋。看来你的确有该死的理由。”老头提醒身后二人一同嘲笑张二锤,鄙视之情溢于言表。 “说话也太伤人了吧!” “对不起。”老头马上道歉。“不蒙面亦无妨,好让你下辈子记得该找谁报仇。” 胖墩笑了一声。冷风从窗口吹进来,惨淡的灯火光影晃在他们脸上,更是增加了房间中的绝望气氛。 “几张嚣张又卑鄙的恶脸,我没什么兴致记住你们,等下交给阎王去记吧。说说看,徐木瓜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张二锤疑惑而不愉快地笑了两声。这姑娘也太执着了,刺客招数都用上了。 “徐木瓜?红粉团?你想探我们底细?” “我报仇都要有个方向。” “你看我们威武雄壮,像是娘们能操控的人?”老头再次笑了笑张二锤的无知。“你连娘们都怕,遇上我们,你现在最好自己抹脖子上路吧!” 他们的形象确和红粉团风马牛不相及。既不是红粉团,那,自己又招谁惹谁了!张二锤屏住气息,又缓缓舒出,内心更添疑惑。 “夜半狗吹灯,你吓唬谁呢!”既然问不出个一二三,张二锤迅速把话题推上死路。 “贱骨头,你连死都不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真是造孽!”怒气燃烧速度越来越快,老头黧黑的脸色此刻更显苍老。 言毕,他那如同脸皮一样遍布褶皱的袖袍一扬,胖瘦二人眸子里耀出浓烈的杀机,一瞬间刺穿了空气中紧绷的气氛! 张二锤神情未变,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三人并非等闲之辈。手中的酒杯早已被长剑取代,剑柄紧握,气势骤然提起。 刀剑交接! 那一瞬间,三把大刀几乎同时砍落,千钧之势压向了张二锤的脑门。 张二锤脚尖提起,人似生猛游鱼般滑了出去。不但反应快,身形更快!老头专修的混元诀速度篇在他身上展现出的威力,已更上层楼。然而,无论他的人到了哪里,闪动飞舞的刀光便也立刻如影随形,跟着到了那里,片刻没有松懈! 这三人速度没有极快,但胜在合击相当巧妙。果然并非等闲之辈! 张二锤仍在游移,虽未受损伤,却是一直被压制着。他们三人的站位飘忽而牢固,一张刀网交织而下,配合无间,无论张二锤如何挣扎,都始终无法破圈而出。 局势不在掌控,情况似乎不太妙! 第64章 当场杀青 眼见长刀又将新饮热血,三人的目光变得更为残忍,带着一种轻蔑的讥讽但又有着丝丝惋惜之色。似乎眼前这小伙能坚持这么久,功夫还算不错,可惜就要毁在他们手里了。 此时月光忽然大亮,从窗口流泻而入,这下更点燃了三人男主角式的激情澎湃,狠劲大放,手中银白色的獠牙撕裂冷风,直扑张二锤! 果然是徘徊于社会和制度约束之外的放荡人士,刺客的狂妄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趁如此良夜上路,倒也算你命还不错!”老头游刃一笑,眼中的凶光加大了剂量,似乎远比手中的刀更凌厉,直让人发颤。到目前为止行动非常顺利,这让他心情舒畅。 “如此良夜,只怕没人愿意去死。”张二锤也抽空一笑道。 “每晚都会有人死。” “不错。但只怕年青力壮的我,还远远没到要死的时候!”张二锤仍不紧不慢地应付着。 “你壮个锤子!在我们手下,生死可由不得你自把自为!” “你废话太多了。” 刀气乱窜,张二锤手中的屠龙神剑也不得不加倍勤快起来。剑光仍顽强地在刀影之下挣扎着。 事情不如预期。 眼见未能迅速拿下,老头皱了皱眉,递出眼神,三刺客顿时变换阵型,开始分散攻击!他很明白,那般高强度围攻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若不能一击成杀,继续合攻,徒劳无功将是他们奋战的唯一结局。最好是分进合击,各自伺机出招,以战养战。 局势突变,张二锤眼中一惊,很快却是喜上眉梢。 他们武功的确很是不错,三个人的合体更有超一流水准,让人头疼。他本正无解,想着可能要在他们规整有力的招数下拖延时间,凭年轻耐力取胜,却不想他们自行放弃了他们的优势!此刻的不期然而然,真让人喜出望外。合体强攻尚且久取不下,傻的也看得出他张二锤的单体攻击力明显远远强于他们任何一个,此刻竟要以己之短搏人之长! 张二锤盯着老头,掀起了嘴角,正暗自欢欣于这个虚幻出奇的变动,霎时间,身后传来破空之声! 警报大响之际,他才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 张二锤头皮一麻,当即采取行动,闪电般一个斜移,可惜为时已晚。 尽管他的应急反应能力非常不错,但后背猛地一凉,继而撕心裂肺的痛感涌上了脑门,他便明白,莫名其妙自己已经中了招。 他的背脊毫无防备地被一刀划过! 所幸毕竟有所回避,刀口并不太深。灼烧般的痛感不断传来,张二锤感受到后背血流不止,但眼下显然没时间处理。真是糟糕。这对他的身体健康发育,是很不利的。 是那个无足轻重、并不引人注目的瘦高个!局面一变,他便鬼使神差地挑了个有利位置,更让人几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瘦高个眨着眼睛,对张二锤报以微笑。终于一击得手,显然他的内心中激起了一阵狂喜。他舔了一口刀口上的血迹,露出津津有味的神情。 张二锤相当冷静,他盯着瘦高个,面无表情。随即负痛活动了两下臂膀,发现精力还未开始泄露,甚至在痛感和火气的助力下,剑柄捏得更加有力了。 看来这真是一个被迫以屠戮伸张正义的寒夜! 今夜的刺客并非易与,阴险狠辣的当然不止瘦高个。老头与胖墩二人相当默契,趁此沉默良机,意与身齐,人随刀起,围扑而来!一刀直砍天灵盖,一刀横扫大腰子,既严峻又果断,根本再无半分商量的余地! 好家伙,挺狠的。 张二锤在疼痛与悲愤的加持下,每个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对场面的分析把控尤其精准。他一边情不自禁地暗自赞叹着,一边微一弯腰战术后仰,避过了老头的会心一刀,同时手中屠龙神剑挑开了胖墩的大刀。 但剑光毫不停滞,混元诀速度篇驱使着剑尖的寒气,缭乱了二人的激进之心,在冬夜里更使人心凉的剑影锋芒忽然盛放,生生逼退了老头和胖墩! 正在此时,乘胜追击的瘦高个忽然到了眼前!尝过甜头的他,当然不会落后。 面对张二锤,他再次舔了舔嘴唇,脸上仍带着疯狂而可憎的微笑,样子看起来自信而鲁莽。长刀非常直白地挥落,刀光刺眼之极。 张二锤怒不可遏。在这种情况下,要一个人继续保持冷静是很难的。 屠龙神剑应怒而起,士气非常高昂,一口咬住了长刀,甩头便将其啮断扔到一边。张二锤战斗力瞬间爆表,窝心脚随即轰出,强大的力道顿时将瘦高个震飞出去。瘦高个整个撞在墙上跌落在地,一口老血喷个不停。 然而,未待所有刺客有所反应,张二锤身形闪动,已欺身上前。 看着张二锤对着他步步紧逼紧追不舍,瘦高个心中不免一惊。心思刚刚浮现,张二锤已屈指成爪,凝聚着混元诀力量篇十二成功力的五指,眨眼间勾住了瘦高个的肩胛骨,瞬间分筋错骨,整块掀起! 瘦高个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惨叫,像个走投无路的恐怖分子一样,脑子一热选择鱼死网破。 张二锤没有丝毫停顿,指头随手臂一收,铁拳直截了当地砸出。毫不留情一拳勾起,瘦高个的五十年胆结石都给震了碎,当场杀青! 瘦高个走得很是不甘。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临死前,他还抓了张二锤一把,可只勉强在张二锤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血痕,便无力地垂下脑袋。 他的确是地地道道的狂刺客。真是太称职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后的老头与胖墩此时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我们乃是刺霸,怎容你如此羞辱!”他们一声怒吼,已然红了眼飞速杀出。 张二锤没有回头,闭上眼睛考虑片刻,并立即做出了决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长身掠出了窗外。 他不想把整间房都弄得满是血污。虽然这客栈的安防实在太差,差点成了终点房。 第65章 捡便宜 “此刻才逃,晚了!”胖墩怒气值拉满,一个闪身便跟着扑向窗外。“我要将你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为我师弟践行……” 看来他与瘦高个私人感情不错。但他愤怒的声音从空中清晰传出,却忽然像被捏住喉咙般兀然止住! 现实比想象更不真实。 胖墩那肥大粗笨的身子卡在了窗口,进退不得。他看起来很痛苦,眼神变得迟钝而盲目,嘴里叫苦不迭。歪着脑袋勉强前前后后看了看,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同伙帮一把手。 “你等着!我马上就下来剜你!”胖墩转眼瞥着张二锤。他的眼神里有点东西。但是不多。 老头正全速奔向窗口,可脸上却已笑不出来。胖墩已瞬间把局势的不利放得很大,他头都大了。三个人尚且无法主控,现在这种状况,全身而退怕都有些麻烦了。 胖墩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双眼仍恶狠狠盯着张二锤,似要喷出将人瞬间烧成灰的火。老头到了他的身后,可并没有把他往外推,而是心急火燎地尽力往房里拉。 “事势大异,速去!”老头说话的语气很僵硬。 短短一句,足以让他把心境表达清楚。他已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危险气息,此地不宜久留。但他似乎没料到胖墩的身子卡得如此结实。猛拉了几下,竟然丝毫不动! 胖墩还未回应老头,张二锤在楼下笑了笑。 噢,跟瘦高个差不多棒,天助我也。这些刺客仔,有一股为工作狠命拼搏的精神,就连对悲剧意义的渴求,也太积极了。张二锤很为他们而感动,手中的屠龙神剑顿时顺理成章发出耀眼的光芒,准备成全他们! 老头急出一头汗,情况确实不是太妙,这回是对他们而言。他显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张二锤如敌所念骤然踏地飞身而起,身手像山猫一样敏捷。在胖墩惊恐的眼神中,一剑划过,便帮胖墩把所有卡壳的烦恼抛到了脑后。用了心的潇洒姿态,恣意而畅快。 这一刻,老头终于拼尽全力把胖墩拉回了房里。可胖墩的脑袋已随着张二锤落到了楼下,滚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事情发展如此迅速,老头是那么无能为力。他脸色变了又变,面上仍流露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是拒绝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像他们这样受过专业训练的刺霸,以三打一热闹一阵之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这很不符合逻辑,也没有任何道理。老头顷刻之间崩溃,内心的恐惧不言而喻,对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感到有些迷茫。 夜越来越深,外面越来越冷了。酒气仍旧氤氲在房里,渐渐凝聚成了冬夜里罕见的潮湿迷雾。此时,一钩渐隐的弯月挂于树梢,月光朦胧而清冷,分辨率本就不高的大地在熟睡中被整了容,蒙上了一层故技重演的惨白。 小阁灯明月浸窗,一片冰霜。场面好不惨淡。 不错,前面的确废话太多了。但这项任务的难度显然也确实远远超额了。老头终于感觉到悔恨与恐惧在他体内交织,他汗涔涔的手已放下了胖墩的身子,自己却像在泥潭里不断往下沉,眼里的悲伤溢出来,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只可惜,一切等不及他平复忐忑不安、好好考虑了。 张二锤脚步提动,长剑铮鸣的声音传上了楼。这当场就把他吓得鼻哥窿都没了肉,仿佛到了垂死挣扎的境地! 说时迟那时快,趁杀机尚未到眼前,老头拔起身形就逃。与先前气势截然相反,此刻的他就像一只濒死的飞蛾,醒悟过来,扑腾挣扎着。 忽然间,他一下伏低了身形,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道身影手起刀落,结果了他。用的是他自己引以为傲的刺霸长刀。 老头顿时色如死灰,像一头瞬间被割断了喉咙的山猪,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号。他的眼神仍然充满了力量,可已没法做出反应来对抗眼前的暴力。生命在这一刻已徒有其名,自然完全没有临终挣扎的必要了。 刚从楼梯转角探出身子的张二锤,看到这如此不真实的一幕,十分惊讶。 一切很快恢复了沉寂。连风声也在慢慢平静,只和缓地催着黎明的揭晓。 这个世界看起来一片祥和。 一个白衣人站在张二锤的房门之外,一动不动。时间也仿佛因为他的一动不动而就此停滞。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脚边老头的尸体,正探头往房里瞧。 他梳着一头万乘之尊般高贵的豪华发型,在客栈亮起的微弱灯火下,仿佛镶了金边,十分气派。表情粗野的脸蛋有着天然的靓仔匮乏,可双眼还算聪慧闪亮。他靠在门边的姿态,像是想要极力响应英俊潇洒的号召,不过,形象不仑不类,效果不太理想。 真是个多事之夜。张二锤皱着眉头呆立许久。终于他叹了口气,眼中慢慢露出了笑意。 “想不到朱兄干工作也极有效率。”张二锤在老头脑袋边站住脚步。看着老头心窝上的长刀,暗自惊叹朱二的深藏不露果然强劲。 “这老头早已失了心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提速起步,却在门口让我捡了个便宜。虽然这对我而言仍是挺冒险的,但也值得了。”朱二回过头勉力一笑。一阵出人意料的暖意扑面而来。 捡便宜?张二锤满脸疑惑地盯着朱二。 “是张兄施与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使得这老头被心慌蒙蔽了双眼,他冲出来时被门槛磕倒,应该是当场脑震荡懵圈了才让我轻易得手!” 老刺霸惨兮兮地摊尸在地上,那看起来并不像后补的一刀。 “这可是个生猛的老刺客,不至于吧……”张二锤难以置信地咕哝道。 “这老头的精神已经认识到身体的极度衰弱,于是选择自我结束这场折磨。他倒霉倒在了我面前,手中的刀还匪夷所思掉到了我脚下,机动能力这么强的我,除了眼疾手快给他一个迎胸痛击,别无选择。”朱二一面冷静答疑,一面走进房里。“可能是他的老年风湿或脚跟腱老毛病突然发作吧……” 张二锤听着一愣。过程竟然一点儿也不惊心动魄。这矫健得像一只求偶山鹿的刺霸老头,也真是太不幸了吧! 第66章 保护犯人 朱二扶正凳子,在桌边坐了下。他的状态调节得很好,整个人散发着悠然自在的气息,看样子前些天在徐木瓜身上所受的身心伤痛已全然抛在了脑后。 张二锤像丢垃圾一样随手将几个刺霸扔出了窗外,他是个爱清洁讲卫生的人。而后收拾起未翻泻的酒壶,为自己与朱二斟上了酒。 此时的夜风又发动了一阵子,挟带着月色仿佛要为人大助酒兴。 “话是话,朱兄怎么这么错荡,竟然大半夜晃到这里来了?”张二锤微微啜了一口,放下杯时,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朱二身上。 “我看今夜月色美丽得过分,就那样死睡过去实在是虚耗光阴。便想着约张兄到村姑基……噢不对,是我辗转反侧之际,冥冥中预感到张兄今夜有所不顺,特地赶来想为你排忧解难。” “你知道我并不会死在他们手下。”张二锤又喝下一杯,沉思了良久,开口说道。 “当然。张兄武功盖世,我再清楚不过了。”朱二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喉头上下一滚,话又说了出口。“说实话,我本以为你只是被忧思所困,才打算前来发挥我情感大师的才学为你疏通一二。没曾想事态如此荆棘,场面如此凶险,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怕死了!早知这样,我就不会来了……” 朱二越说越小声,张二锤连忙给他满上了酒。二人越喝越快,冲鼻的酒香很快便又盈满了屋子。 “别这样,朱兄,你已经帮上大忙了!要知道,这老头是事业心最强的一个。” “我只是希望多做一些,以博得你更浓郁的友情。” 张二锤哑然失笑。他快速转动脑筋,但始终猜不透朱二这句不假思索的直白说话。那明亮动人的男高音脱稿演讲式的情感流露,怎么听都好苍白。 “朱兄,你这功利密谋也表现得太直白了吧?” “靠,我只是放在心里想的,不觉一下漏口了。”说是这么说,但朱二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虚妄。“总之,我这个人做事一贯如此,见不得至好朋友有麻烦。” “我是你至好的朋友?”空酒杯呆滞了片刻,才落到桌面上。张二锤心中一时之间竟生出了一丝丝莫名的情绪。 “当然是的。张兄,遇见你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所以,有任何事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甚至你或许无需帮拖。”朱二看着张二锤斟到了满出的酒,理所当然地举杯一碰。 这句说得更为平白,但效果却可以立即感觉得出来。二锤沉默,他的心里有点到为止的美滋滋。跟着又有一种尴尬的感动油然而生,继而将他埋没。 “张兄,你可知方才三个是何许人?”朱二见好就收,目光朝着窗外望去,话头转到了那三个黑衣人身上。此刻已相当于在人世消失的他们,当然已再不能引起朱二任何恐惧的感觉。 “不知道。”张二锤摇摇头。一阵微寒的风吹了进来,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赶紧喝了一口酒。 朱二掏出了一张陈旧的朝廷布告,平整摊开在桌面上,布告上面有几道滑稽可笑的鬼画符。 “这是朝廷已通缉多年的逃犯,至今尚未落入法网。” “你还喜欢珍藏这些东西!” “这些败家国、乱社会的黑恶分子,本就人人得而诛之。而我,有着忧国忧民的天赋与拨乱反正的热血,自然对天下安定更为上心。” “请问,通缉的是人吗?”张二锤拿起布告反复看了好一会儿,直截了当地发出疑问。这上面的东西分外可疑,似乎有点人形,但又与普通人类有着显眼的生理差异。 “是。”朱二眉头轻轻一皱,点点头。 “你想告诉我,他们就是今晚夜这三位?”张二锤再度用手揉了揉双眼。大概现在夜色太浓,以至于眼睛有些不太好使。 “正正是。” “哇!厉害!”张二锤不由自主发出感叹。 “他们能持续多年通缉榜上有名,一身实力自必是很有质量的。” “不,我说的是这布告。实在不曾想,他们在书面上竟能如此歪瓜裂枣!”张二锤把布告合起,推给朱二。“丑化得如此干净,简直是对大自然刻意的冒犯。” “张兄所言不虚,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讲的。” “我看这几个刺霸虽然没能才貌双全,但总不至于不成人样,是画匠笔法过分抽象了吧?” “我发自内心赞同你的看法。”朱二带着疲惫的笑容,不得不承认。“这朝廷这画师出的画,估计没一个能抓获的。” “手法如此高明,简直蔚为奇观,难怪罪犯能逍遥法外。这经已可以算得上是一桩保护犯人的明智之举了,何其谬也!” “这已是那画师的绝笔。” “该!样貌生长人各有志,孤胆画手独一无二。”张二锤微微点了点头,心中仍有着笑不可仰的嘘声。“我觉得这简直是在对天下人的智商进行侮辱,而且毫不掩饰。” “他们能逍遥法外,也不单是这个原因。画匠作画通缉只是官府常规办案流程的其中一步。” “骨头太硬,啃不下?”张二锤带着讽刺的意味笑了笑。 “张兄心术明达。没错,这几个恶徒亦曾叱咤风云,在江湖中算得上实力非凡一辈。”朱二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不过,帝城之内皇府之中,能追到这三位行踪的,虽然不多但不能说没有。” “然则为何迟迟没有抓捕归案?” “如此极端分子,确实是早该制止了,他们能活到今天才死已是上天恩赐。”朱二默默地看了张二锤一眼,犹疑了一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但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武功之高你已了解,能追踪不代表能敌得过擒得住,尤其他们的三人合体,很是让人无可奈何。” 张二锤脑中回想起方才的场面,点点头。 “而且,这只是其一。”朱二端着酒杯,愤愤而惆怅地说道,声音一点儿也不平静。“最关键的是,他们在野猪帮的庇护之下。这就使得情况复杂了许多。” 第67章 热血汹涌 “野猪帮?”张二锤疑惑地抬起头。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头,让他觉得奇怪和意外。 “没错。” “能让府衙的通缉都不顺利,这个野猪帮看来有些实力啊!”张二锤又情不自禁想起了罗一刀。 “可以说非常厉害。”朱二定睛看了看张二锤,又朝着窗外远眺。他皱紧眉头,嘴唇有些发颤,局促脸色一瞬间讳莫如深。“野猪帮是如今的帝城里至为有钱有势的民营团体,势力在逐步布局全天下,框架越来越大,又几乎完全置身于司法管辖权之外。帮里满是经验十足、武力雄强的反动理论家和实干家,又不断招收吸纳大堆蝇营狗苟的野蛮人,根本不会有良心上的不安,危险性不言而喻。” 四周沉寂,清冷的空气被一种淡淡的惊悸所污染。似乎天地间有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力量正在收紧,没法表达,又不可抗拒。 朱二一口气解释完,又匆匆喝下一杯,神色才终于略略平缓。 “这么生猛!难怪这三个刺霸连红粉团都瞧不起。”张二锤听得茅塞顿开。先前对于贾大夫随口提起的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倒是被朱二渲染得有了新的认知。 “这凶猛野猪以前还是个小心谨慎的纯情姑娘,可近几年突然就像个上了岁数、目空一切的健壮阿姨,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活泼起来了。目前这些信息已是费了很大劲才摸到的,至于更为盘根错节、扑朔迷离的阴谋诡计,我都尚未掌握。” “还有更大的阴谋?”张二锤愣了愣。“帝城脚下,一个屁民自营帮派,再如何强大,还能目无王法逞凶肆虐?” “肯定有的。他们如此大手笔地武装事业,绝对有暗藏杀机的阴谋不轨。”朱二的眼睛仍没望向张二锤,声音有些生硬。“至于野猪帮如此猖狂,或许是帝城一直不在乎这些小蚱蜢吧。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然纳污藏疾久矣,到哪一天成熟爆发之时,定会大损身心,危害健康。” “阴就阴吧。不过,这些与我们有何关系?”张二锤若有所思。 朱二还在为野猪帮失去了往日的纯洁质朴而战栗,听得此话忽然回过头来,微微肃然一笑。 “你初来帝城路上遇到的绝命屠夫罗一刀,就是野猪帮的一个中层管理。”他一语道破。“另外,山猪县的那个山猪会,也是野猪帮开疆拓土的一个分部。” “这个我自然早已知晓。” “所以你还不明白么,野猪帮耻辱未雪,对你的动作,估计远不止罗一刀和这三个刺霸。”朱二也不意外,只继续平静地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怎能说没关系呢!” “无妨。兵来将挡猪来刀劏,杀猪我熟。如果只有这点开胃菜,我还看不起它呢!” “张兄果然艺高人胆大。这一番激情,所言极是!”朱二赞道,语气爽朗了许多。“这倒显得我有些畏手畏脚了,挫折了自己的信念士气。” 张二锤笑笑没说话,伸手越过桌面,给朱二满上酒。 “我相信没人可以逍遥法外,就好比这三个刺客。最多只是时间问题。”沉默了一会儿,朱二忽然说道。口气很坚决,有一种满怀天真的自信。“这野猪帮,我亦深信它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是吧?下场如何我不管,别惹我就好了。”张二锤垂下了眼睛,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敷衍道。他此刻对野猪帮毫无愤然概念,只愿好好喝酒。 “张兄,提起精神来。胜利双手创,成功靠自己!”朱二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 “胜什么利成什么功?野猪帮事业心再强,危害再大,那都只是官府要考虑的问题。”张二锤愕然,陷入失神状态。 “话不能这么讲。虽然这并非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但我一身为天下分忧为百姓虑危的劲儿提醒我,得站出来作斗争!”朱二的声音低沉而愤慨。“这个野猪帮,纵容不管恐非久安之道,因势利导,是得动一动它了。” 他面上挂着强硬的神色,表情宛如一纸字迹分明的半官府檄文,很有革命精英分子的情怀。显然,他一直怀着这种悲天悯人的爱国者正义感情。 “噢,厉害,加油。”张二锤几乎无动于衷。慢慢低下头,好像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去回应朱二的热血了。 “张兄,盼你有点社会担当和责任感,莫只心怀苟且!吾辈当蹈厉奋发,为民前驱!”朱二对此予以无情的驳斥。似乎一说起要搞野猪帮,他的情绪得到了大大改善,激动如野火燃烧一般迅速。 “朝廷不作为,朱兄这等英气勃勃的青春少年能有这份热血心肠也是非常合理的。” “张兄,你与野猪帮的仇恨可大着呢!被动挨打不是办法,你要主动出击,消除隐患。”视线交汇到一起,朱二攫住了张二锤低迷的目光。 “挨打的不会是我。朱兄,你这些不过是资产阶级的多愁善感,与我何干?”张二锤尽可能避开朱二的目光,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 “怎会无关!这是侠义之举,你将是举足轻重的角色。”朱二像气出了肝硬化一般倔强地反驳道。“张兄一身顶天修为,更当于寒暗人世间为美好奔忙,于底层的愚昧深渊中创清明之境。万不能轻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全私心眼不见为净。” 这一刻朱二气势之盛,天下莫与之争。酷得好耀眼,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本以为做张做势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如今看来,他成了做张做势的一部分。 “说得倒是足够响亮了。”热血汹涌而来,搞得张二锤觉得好像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倍觉梗塞,不得不暂且低头。“但即便是要有所作为,斯事体大,亦需从长计议。” “当然要计议。但是,只虚盼定然无用,唯有觉醒自悟才能力耕于浊世,拯救全天下!” 高度再次提升,张二锤讶异得连手中的酒杯都停住了。窗外的天色仿佛也大受鼓舞,此时已渐渐振奋,天际开始发亮。 第68章 慧眼识猪 良久,张二锤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猪重万斤绝乃经年之贪。朱兄,稍微激动一下就好了,莫昏了头脑。山猪会那种小体量的都够喝一壶了,何况全是恐怖分子的总部,如你所说,那里面可全是些残酷无情的家伙。”张二锤心里清楚,唯一能止住朱二生气勃勃的愤慨的,只能是换个角度放大朱二的无力。 这些话的确奏效。朱二的激昂稍稍平息了些许。他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又一股脑灌了下去。 “我主张你还是该慎重一些,目标可以高远,但不能莫名其妙打一场毫无意义之战。” “张兄微言大义。我当然知道当中的复杂与危险。”朱二这时忽然笑了笑。“这的确是一项风险未知的艰难任务,所以对野猪帮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之前,我需要一个高手与我先细细查探一番,再作细致定夺。” 沉寂再度充盈在客栈里,万物岿然不动。 “听起来操作性很强。这个高手,该不会是指我吧?”张二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礼貌地挑了挑眉。 “恰巧正是。”朱二立即朝张二锤投去一个微笑,继而摆出了一副十分认真且严肃的面孔。 “你作出如此幻想的动机,是什么?” “凡霸业之成就,皆与高品质的贤才辅佐息息相关。做大事,当然要有强力帮手,而知人善用的话,天下自无不成之事。”朱二平静地说道,心思的确昭然若揭。“这便是实现和平天下大理想的基础。” 一阵阵清醒冷冽的北风穿窗拂面,让人飒飒打颤,张二锤迎风端起酒杯。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可是一点兴致都没有。 “高明的考量。但为何不让你的马仔前去查探?”沉默半晌,喝得很急的一杯酒下了肚,一阵热气冲上脑门的时候,张二锤才转眼问道。 “张兄,我的马仔又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再说我现在没有马仔。”朱二连连摇头,又面露难色地撇了撇嘴。“你忘了,老五老六已被大德高僧送去见佛祖了。说起这事,我这个仇,也该算在野猪帮头上!” 说话间又清晰地牵扯到了野猪帮引起的祸患,朱二的愤慨顿时就要再起波动,但他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顿了片刻,他愤怒地倒了一杯酒,张开口像泼进去一样一饮而尽。 “噢,难怪近来看你一直都是孤身寡佬一个。”张二锤笑了笑,揶揄道。“重新招人啊!如你这般贵公子,整天一支公晃来晃去哪像样!” “我的需求一直迫切。只是,要找到合适的得力助手并不容易。我眼界很高,张兄你是知道的。而且,为了提高狗腿,哦不,员工的积极性,我都已经将月俸提至五十两了。这显然已是一个世间少有的称心美差,但很遗憾,至今仍未有好消息。”朱二叫苦不迭地说着,叹了口气,似乎不胜唏嘘。 “找他们大佬啊!熟人好办事。”张二锤不以为然地说道。 “什么?”朱二不明所以。 “老五老六没了,不还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么?他们身为大佬,工作经验岂不是更为丰富、实力岂不是更强劲?” “老五老六并非兄弟,他们也无别的兄弟。他们只是恰好都姓老,恰好名五名六。”朱二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说道。他眼神奇怪地看着张二锤,话里有粗俗而毫不隐晦的哂意。 张二锤没有任何的迟疑,顿时讪讪地笑了一下,陷入万分尴尬之地,疑惑变成了惊讶。 “你这多少也称得上披沙拣金了,没点眼力,怕都寻不到如此有名有实的高手。” “当然。慧眼识猪乃是我的天赋技能。”朱二朝张二锤眨眨眼。 狡诈的醉态真是无可挑剔。张二锤闭上眼睛。他默默喝了两杯,只觉杯子十分沉重。 “那依朱兄意思,野猪帮如此庞然大物如此龙潭虎穴,光凭我们两个猬锋螗斧的,便能长驱直入战略成功?”沉默了一刻有余,张二锤才开声说话。他的眼皮连抬都不抬一下。 “当然不是啦!”朱二轻咳了两声,笑着摇摇头,然后定定看着张二锤,十分肯定地说道。“张兄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我们两个呢!” “噢,面对恐惧,你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 “是你一个人。” 张二锤大为愕然,简直要被逗乐了。他的小心肝像一只受惊的小母鸡,扑腾乱蹦。但他竭力忍住,没有笑出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维持着既不激动也没脱口就骂的状态。 “有什么问题吗?”朱二似乎十分奇怪地问道。 “干得漂亮!朱兄,你毫无节制的言行和思维,简直重新定义了热血青少年的词义。”张二锤除了满腔震惊与感到好笑之外,甚至都找不到任何别的字句来表达此刻的心情。他在脑海中搜寻组织了许久,仍是无力辩驳。此刻他心悦诚服,只能苍白揶揄一句。 朱二从容不迫地望着张二锤,脸不红气不喘的,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起伏。此时此刻,为着他的理想,他已经放得很松了。 “如此缺乏道德观念、丧尽天良的伎俩,朱兄,你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说出口的?”张二锤装作好奇地问道,并哀叹于朱二幼稚又可怕的思想。 “什么伎俩!这真真切切是最合适、最实际的方法。针对野猪帮这种无所畏惧的为非作歹,一般人的胡乱冲撞毫无意义,唯有张兄,可挽天下于将倾救黎民于水火!” “朱兄,你酒喝多了。你打得一手如意算盘,但搞不清楚到头来谁才是能说了算的老大。”张二锤摇摇头,脸上带着讽刺味十足的笑,有力地戳穿了朱二卑劣的明言大义。 “那自然得是张兄。” “我为何要去?”张二锤抬眼望着朱二,缓缓问道。说罢又捏着酒杯轻敲着桌面。 第69章 武林标兵 朱二一愣。他垂下了脑袋,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是我百密一疏了。但张兄,我观察得清清楚楚,你显然是一个很有家国自尊心且极具从业精神的高端侠客!” “我当然是!”张二锤漫不经心地听着,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 “所以,我相信你不该、也绝不会眼甘甘看着世间涂炭、万物凋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拯救全天下!” 这重大得简直要使人喘不过气来。张二锤瞪大了眼睛。 “你也整得太浮夸了点,我只见天下太平得很。再说了,野猪帮爱咋咋地,我又不是反恐精英,何苦去思量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除魔卫道惩恶除奸,这可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大善事!” “利己?”张二锤直接抛出一个白眼。“你试想想,自身人事崩溃、命途坍塌之时,有谁能用救命功德避过一切伤害吗?” “张兄,万万不可如此功利。天下事莫不顺其自然,你尽管付出,剩下的老天自有安排。也许你一个小小的决定,未来将引发无限细分时空中牵一发动全身的点滴改变,从而领航天下行进方向。”朱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继续顽强编排。 “行啊朱兄!你果然是一个心怀天下的进步青年,豪情壮志令人钦敬。”张二锤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朱二,讲这么多模糊杂乱的观念实在太难为他了。 “所以你答应了?”朱二眼睛一亮,喜形于色。 “不。” 朱二哑然。额蹙心痛,苦形于色。看样子,几乎就要捂起脸,呜呜地小声哭起来。 “很遗憾,你高估了你理所当然的识猪能力。”张二锤挺直了身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我何苦自招杀身之祸。路见小不平我可以操操心,但如此硬仗重任,我想我力不能支末如之何。” “如今民间自卷如此犀利么?连张兄这等高手竟也自轻。” “大哥!忧国忧民的是你,你自己的一腔热血竟盘算着只让我来付出!”张二锤双眉忿忿抽动。 朱二犹豫了几下,张开嘴又闭上,斟了一杯酒喝下,又斟了一杯,仿佛思绪如麻,但却欲言又止。 他们对视着,沉默着。 “我不会武功。”朱二避过了张二锤的目光。略有些犹豫的话,盘桓半天终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出口。 “什么?”张二锤诧异地盯着朱二,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朱二坦荡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言简意赅再度把张二锤的眼睛大大撑起。这一句如同往偌大湖面扔下一颗小石子,没激起什么浪花,但荡开了涟漪无数。张二锤彻底无语,脑筋运转顿时现出了正常的酒态。 “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朱二放下酒杯,把身子靠在窗台边,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不学无术,但双眸中却透出傲视一切的目光,仿佛他身怀绝世武功。 张二锤很快平复了下来。窗外正夜阑人静,的确很能让人平复一切异样波动的情绪。 “果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上流社会也有短板。我一直以为贵格朱兄如我一般,品学兼优、文武双全。” “我承认,虽然我的天分百倍于常人,但拳脚功夫到底欠缺锤炼,的确处于空白境界。”朱二再度斟上酒一口喝下。嘴里的酒似乎忽然有了些苦涩,他打了一个饱嗝,又叹了一口气。“而且,张兄,文武双全也得看时势所然。父……我爹坚信,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为不作违法乱纪之徒,我们这一辈一律不可张文驰武。我作为一个三好孩子,自然不能也不会妄作主张。”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是何等迂腐的观念,人若心术不端,白丁小卒亦将为祸天下,何赖于学书学剑!”张二锤鄙视道。目光打量着朱二,话音又是一转。“只不过,我看朱兄似乎也不像是胸无点墨之人。” “那是自然!古且有人凿壁偷光好学不倦,今自许我暗度陈仓闭门读书。”朱二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得意的神色。 “既然能躲起来舞文弄墨,为何不习武?” “好铁不打钉,好儿女不当武林标兵!” 张二锤立即回以一个复杂的苦笑。 “事实上,明令禁武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其实我本来就并不太喜欢打打杀杀。动手动脚斗殴搏杀,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吧!”朱二很有哲理地标榜着他的准则,仿佛自己是个行家似的。 “看来你果然深谙借刀成佛、明哲保身之理。”张二锤使劲皱了下眉头,哼哧了一声,挤出一个鄙夷不屑的讥笑。 “失礼!江湖水深,又风急浪高,我会发头晕的。” 好家伙!没能没力的,何来的勇气怀着如此一番为国为民的活泼心思!还挂上了一脸不咸不淡的明智!真叫人惊讶,真让人替他脸红。 “辩得头头是道,思路也很精明,我无话可说。” “所以,专业的张兄,我请求你务必理解我自作主张、用精神威胁你的苦衷。我真的很想利用你帮我完成这项壮举。”朱二又恢复了他那严肃且认真的神态,语气特别坚定。 哇,也卑鄙得太光明正大了吧!张二锤咧着嘴,惊奇地看着朱二,一时之间简直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乞援请托的理解能力。 “即便一切不虚,但话还是得说回来,朱兄你不能不明白一个事实,野猪帮如何鼎盛,真的与我无关。”张二锤慢条斯理地清清嗓子,坚持己见。 朱二愕然,又一言不发地喝起酒来。 此时,幽静的夜晚忽然变得更亮了。远眺可见静立的屋子黑影之上,无根无源的乌云被北风驱动,正急速涌动,转眼便不知被吹到天边哪个角落去了。有一颗遥远且微弱的野生星星忽然大闪了几下。然而,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月儿似已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合群,又渐渐淡去了身影。 再如何不堪言状的夜晚,仍将规规矩矩寻常天亮。 第70章 格局打开 天上正风云无阻,房里却一片静息。 张二锤从窗外收回目光。为朱二斟了酒后刚要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时,发现酒壶将空,忙拿起朱二的杯子给自己匀了半杯。 喝下最后半杯酒,朱二又再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 “与我相干。”他说得很慢很严肃,目光极具启发性地盯着张二锤。“张兄,我姓朱。” 张二锤对朱二突如其来的话不知头脑,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我的一腔热血,可并非无的放矢。因为,我的身份注定了我必须如此。” “猪大能?” “罢,今时今日,便明猪不装暗逼了。张兄,不瞒你说,我,朱二,正是当今皇太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朱二的气势似乎骤然间提了起来。他说完又朝张二锤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看见没,我深藏若虚的瞳孔里所迷离闪耀着的高贵金色,便是我皇室血统的证明! 今晚的震惊实在过量了,张二锤愣得有些麻木。看着那不再挣扎的飞蛾,他感觉自己豁然开朗的同时也被狠狠灼烧了一下。 但朱二并没过多强调,他的的话头很快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野猪帮上。 “野猪帮的猖獗,实在需要防微杜渐。何况它已不微。”显然他对张二锤亮出了他的身份,也只是为了这个野猪帮。 张二锤仍在震惊之中,对朱二的话仿佛置若罔闻。直到朱二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才回过神来。 “太子殿下!” 还一直以为是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没曾想竟是堂堂皇太子!张二锤不得不大大感慨。但他也只是感慨一番,并未作他想。来往的是人,并非背景。 “张兄,无需如此一板一眼,请叫我小朱好了。” “朱兄,莫开玩笑了。”张二锤哭笑不得,却也不再在这上面继续费神。“只是,你非要纠缠野猪帮的话,你看这日子,可有失守的迹象?莫太过杞人忧天了……” “张兄以为我在妄谈祸福?”朱二双眉一挑,立即开始侃侃而谈。“现今正是临危的关键时刻!野猪帮的膨胀大大影响了基本和平主义及天下无产阶级的发展。它是势必要掀起狂涛骇浪的,现已严重威胁到皇室统治,威胁到帝城甚至天下安危了。这绝非耳食之言!帝城史上也有过大同小异之祸,所以,前车之鉴,须作后事之师。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先下手为强!” 窗外吹过一阵风来,夹着些黎明的轻快。窗框振动了一下,风就过去了。朱二气势十足,张二锤却看见了他眼角里大坨大坨的眼屎,仿佛棕黑的风干兽便,忍不住暗自啧啧称奇。再如何华饰,熬大夜下来也妄谈形象。 “朱兄,我十分欣赏你潜在的热情与紧张程度。但是,我实在太忙了。我肩负着门派安排的重任,现在未见进展,头都大!所以,对于你清新脱俗的强迫请求,恕难从命!” “愚昧!关乎天下关乎苍生的大事,不比你的鸡虫得失重要?张兄,你乃天地间不可多得的超级高手,苍生安危系于你身,眼界格局要放开一点。” “朱兄传爵袭紫,天下,那确实是你需要忧的,这是你的使命。” “没错。这才叫重大的责任。” “但不是我的。”张二锤说着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朱二顿时陷入痛苦之中。他的眼神中混合着惊愕与忧戚,溢于言表。 “但张兄,你是我的朋友。”朱二露出一种你是我深藏于友谊底下无望的爱般的眼神。“朋友之间应互爱互助。你可以坐看天下崩塌而不顾,但不会连朋友都不帮吧?” 张二锤故意装作没有听见,把捂了许久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一束早产的阳光仿佛突然从虚无中冒出。朱二满脸仿佛龙阳之好的憧憬神色一览无遗,张二锤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我还是那句。时世已有动乱苗头,吾辈青壮劳力自当发愤悃愊,胸怀忧国心,肩负安邦志!”朱二的声音虽变得有些疲惫,但仍深藏奔腾热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你,我的朋友,我相信你除了靓仔之外,责任感也绝对与我不差上下。张兄,莫再推诿扯皮了,就地硬起来吧!我会为你的特别行动提供一个皇太子最大限度的资力支持。” “噢?你的决心当真?” “所非真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 “老实说,本来对于强制劳役,我是不情愿的。但对比你的一片赤心,我的格局好像是有些小了。”张二锤攥紧了拳头,露出深思熟虑的反省表情,准备宣布一个艰难的决定。“朱兄,你的总结非常中肯,我倾情赞同。我当然也是积极进步分子,一点不虚。何灵魂之信直兮,朱之心与吾心同!” 张二锤不折不扣的坚决射入了朱二眼中。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揭竿响应。 今夜无人入眠!无须自己再费口舌赘述了,朱二当场得到慰藉。他的紧张顿时消失殆尽,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诸事顺利总归让人弛然宽心。 “朱兄,你除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还的确深具慧眼,小弟佩服!” “彼此彼此。”朱二轻轻握住张二锤的肩膀。 “我对这个正义任命感到欢喜,已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了,决不动摇!”张二锤精神抖擞,语气激昂,意气豪逸。“不行,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我就说张兄的根子里亦始终充盈着忧国奉公为民请命的信念。” “不然我自小练武干什么!不说我的理想本就是拯救苍生,我同样也见不得朋友有麻烦。” “那么,我是你的朋友?” 张二锤稍歇一口气,重重点点头。 “当然是的。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羡慕你锦衣鲜华,我只是羡慕你拥有了我这么一个朋友绝不掺假。好朋友,哭你一几哇!”张二锤再次露出笑容,角色已经转变到位。此时他已经完全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皇太子的安排。 “好朋友,患难之中见真情!” “这还没开始就患难了?”张二锤顿时非常紧张。 “不好意思,张兄,我实在太感动了!” “生而俗人,除了银两,我最喜欢的也是感动。”张二锤瞥了他的老板一眼。刚想继续说话,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嘶鸣! “还有刺客!”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张二锤正紧绷而强烈的意识顿时就要让他飞身扑窗而出。 “慢着,张兄,不是刺客。”朱二眼疾手快拉住张二锤,笑了笑说道。“是我的马在叫。我提醒了它,到点便叫我食早餐。” 张二锤惊讶不已,呆滞在原地。 “今晚上收获颇丰。”朱二的内心仍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欢快。他站起身,摆手示意。“走,张兄,饮个暖心暖胃的早茶!” 而这时候,张二锤也感觉到了满肚子的酒水中清晰的饥肠辘辘。 第71章 你为何来这家茶馆 一股寒风灌进了领口,张二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此刻天色已大亮,冬日早晨的阳光开始倾泻而下,着力为世界升温。可在庄严肃穆的平静下,耀眼的日光却只越发显得寒冷。 天皛无云,寂静无声。骤然间,寒风又起,更加速了二人对早茶的迫切渴望。 让张二锤打了个趔趄的是,朱二那匹漂亮的马,竟然破天荒地穿得密密实实,看上比他还要不体面! “朱兄,何故你的马……要穿衣服?” “没人说过马不能穿衣服吧?”朱二的脸色倒是先古怪了起来,嘴角浮出了一丝浅笑。 “是没有……但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我闻所未闻!”张二锤呆呆出神。这对于他来说,显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是一匹域外进贡的纯种飞狼马。奔驰起来,时速可达三百里,比传统千里马强劲得多,它的经贵显而易见。但它闲时身子较为薄弱,除了我的爱,它需要、也值得一身劲装的呵护。”朱二边说边顺着马脖子上的鬃毛。马和人都一脸骄傲。 “好吧,但总不至于穿一身如此张扬的睡袍!是你换下来的吧?” “这不是睡袍。张兄,你怕不是醉眼朦胧了。”朱二对此矢口否认,也压根就没打算在这上面多费嘴舌。“别废话了,赶紧上车。” 岁聿其莫,加之晨早寒凉,市口人车稀少,帝城的热闹繁华尚未被日头唤醒。然寒气乍生的帝城,凤阙龙阁,纵横巷陌,酒旗戏鼓,依然自顾自在晨曦中流光溢彩。 有快车的确方便,二人转眼到了目的地。 “二位公子早上好!欢迎光临你为何来这家茶馆!” 张二锤一愣,刚想答一句饮早茶啊不然来这找花姑娘嘛,一边的朱二制止了他。 “要一间房,把招牌早餐都上两份。再要两壶烧酒老头春。”朱二的目光中没有透露出分毫惊讶,平静地跟店老板说完需求,转而对着张二锤笑了笑。“这么冷的天,不喝点酒真是难为了胃,对吧,张兄?对了,你为何来这家茶馆,是这家老字号的名头。” 张二锤会心一笑,却又添疑惑。如此小而落魄的茶馆也有包间,居然还有烧酒?竟还是经典口味老头春!不知道有没有更生猛的老头乐…… “抱歉,二位,小店今朝没有包房了。”过了一会儿,店老板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 “五十两。” “实在很抱歉,真的已经订满了。” “一百两。” “我很想满足二位的需求,可是……这样,大厅给你们找个最雅致的角落,旁边几桌给你们空着,如何?” “三百两。”朱二脱口而出,连睫毛也没动一下。他从来坚信一心朝着目标出发,整个世界都会让路。 “我很难做人的……” 店老板沉吟一番,正准备咬牙让路的时候,张二锤脸上呈现出岂有此理的表情,极为利索开声接受了老板最后的建议。 “别纠结了,朱兄,就大厅好了。” 朱二微微皱了皱眉,而后点了点头。 “好吧,客官请随我来。”店老板一边带路一边更咬紧了牙关说着,表情有些僵硬。“注意脚下,这上了年纪的文物地板可刚上过漆的,请小心一些……” 你为何来这家茶馆的环境的确不错,朴素得开诚布公,但又并非腌臜路边摊的甩皮甩骨。这时店里客人还很少,舒缓平静的气氛状态似乎刚刚好。坐下后,张二锤繁衍已久的好奇终于有机会问出了口。 “朱兄,看来你还真是个非常资深的民间太子,对野外的事物如此熟悉,简直令人吃惊。” “生性体恤民情,使我无法整日泡在宫中无所事事。”朱二淡淡地瞥了张二锤一眼。“过些时日,我还得到豺狼县出差考察一番,早已听闻那里的姑娘……流寇猖獗,欺行霸市,百姓精疲力尽苦不堪言,比起山猪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沉默了片刻,张二锤打开了先上桌的老头春。斟好酒,把酒杯推到朱二面前。 “朱兄好深刻的仁民爱物之情!” “那是自然。别看我表面散漫放荡,但其实我心里装的全是天下。近些年来,庙堂与江湖皆烽烟四起,乱臣贼子越来越多、动作越来越频繁,我心甚忧之。”朱二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严峻,话里分明有一种散发着淡淡自我膨胀感的权力欲。 “食得咸鱼抵得渴,做得太子当忧国。” “张兄,好彩有你。毕竟近在眼前的最大难题——该死的野猪帮,才是最令人头痛的。我出钱,你出命,耶,合作愉快!”朱二举杯示意。 张二锤僵住片刻,默默地碰了一下,而后小小呷了一口。把酒杯放下,不动声色地掸掸身上的疲倦。他慢慢习惯了朱二的粗暴直白。 食时将过,餐品半天未上。 真是太糟糕了,现在可不是放纵畅饮的时候。等一餐暖心暖胃的早茶,可只上了两壶老头春之后便没了动静。这服务态度有些不够理智。 然而,不够理智的还有这才发觉的——迟迟未明的店内环境。张二锤若无其事地扫视一圈,黑暗仍占山为王。说来奇怪,外头已是日头高挂的光景,你为何来这家茶馆内却只随意地透入了少许无精打采的光线,又寡又弱,颇显黯淡。低矮的天花板更是为光明的萎靡推了波助了澜。非常古怪。 这里显然适用于与秘密对象传功交流一夜后幽个早会,它将使历史的激情深深烙印在脑海中,他朝怀旧时,可慢慢品咂。噢不对,这茶馆更适合无影无踪的暗杀!天然的理想杀境,真是死了都没人知道。想到这,一股莫名寒意沿着张二锤的背脊升起。他连忙悄悄环视一圈,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正待进一步观察时,茶馆里忽然叽喳起来的氛围和小二的上菜,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是小店的镇店王牌——八十宝粥!二位请慢用。” 第72章 一见钟情 小二走了过来,越过张二锤的肩头麻利地上了菜,又轻手轻脚地走了。 粥的分量很大,大概是一个饿到极致的健康人的致命剂量。里头的材料非常充足,使得八十宝粥名副其实。 人们只是想要一碗平淡的上午粥,你为何来这家茶馆却想把整个世界都给他! 二人实在经已饥肠辘辘,看着浓稠的八十宝粥,张二锤与朱二迅速开动。粥的味道十分到位,一口下肚,所有的疲倦顿时一扫而光,机体转眼就恢复了生气。绝非粗制滥造,的确好料! “小二,我们的烤猪油饼呢?”朱二含着一口温热正好的八十宝粥,含糊问道。 “客官请稍等,马上就来。”小二也远远看着朱二,老套地答了一句。 是个起码有二十年工作经验的底层老手,熟练的言行举止间流露出一丝乡间智者的味道。但一点真心的亲切都没有。 张二锤抹了抹嘴角的粥汁,一口咬下露了馅的鸭肉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好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大包子!茶馆的早餐配置高得实在让人不得不连连感叹。 “张兄!”朱二忽然停住动作,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张二锤。 张二锤正十二分投入嚼得有滋有味,突然听得叫魂一声,嘴里的鸭肉都被吓了一跳,他差些被尖利的鸭骨戳伤了唇。 “怎么,莫非朱兄还能再来一煲?”张二锤满脸疑惑地望着朱二,只见他的八十宝粥已经吃完。虽则确实其味无穷,但再好吃,人的肚量也是有限的。 “你说一朵姑娘,她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始终抗拒于我?”朱二没理会张二锤的打趣。他的眼神中有一丝迷惘于当下的表情,醉合吞湖海,愁真贯古今。这一刻,他的思潮仿若翻江倒海,一发便再难收束。 好地地的享受着美食,怎么又突然感伤起郑一朵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的。张二锤就着包子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吃了一惊。 “是啊!为什么呢?朱兄胸怀大爱,如此真枪实弹,如此欲火中烧。”张二锤虽有些鄙夷,亦不得不暂时点头胡乱同意朱二的抱怨,以便有时间把嘴里吸饱了酒水的鸭肉包再多嚼两下,才吞下去。 “你讲的都不是真话,张兄!”朱二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细量张二锤的态度。“曾几何时,我也与她到这里来饮过早茶。” “郑姑娘会同你饮早茶?”张二锤不禁生出好奇,但语气未有任何改变。他虽对从前一无所知,但以目前事态的倾向性而言,朱二的话值得自己真心实意的一脸怀疑。 “如何不会!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为何来这家茶馆的招牌早餐,是蒸全猪,我吃一头,她和她二十几个小姊妹吃一头。” “这……更难以想象了。”张二锤放下包子,拿起酒杯又啜了一口老头春。令人陶醉的美酒混杂着包子的香气流淌入喉,惬意呼之欲出。“朱兄,说实话,我必须承认,自我识得你以来,除了你单方面的卖力,我的确从未发觉郑姑娘对你有任何心动迹象,哪怕一丁点儿。郑姑娘那态度,我想就是对一条陌生的狗,都要比你好。” 嘲讽没有出格,伤人的手法微微谨慎而又十分老练。 “那条狗,是你吗,张兄?”朱二当即瞪起了眼,非常配合地露出了被人踹了一脚的愤怒、惨痛眼神。 张二锤面色古怪地咕哝两句,但未待他辩驳,朱二却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那次早茶,虽然自始至终,我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桌子,但那也绝对是一种堪称完美无缺的暗恋表达!”朱二的眼睛闪闪发光,一瞬间几乎要盖过他面上的失落感,盖过他与郑一朵之间本来难以逾越的鸿沟。 原来如此。好奇妙的神思遐想,好出类拔萃的硬爱角度!张二锤不由得再次一惊,一言不发地盯着朱二看了好一会儿。 “说得没错,朱兄实在擅长理解情情爱爱。但你要放平心态。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须知花无常开日,月有盈缺时,世事本不能尽如人意。区区一个肉体痛苦的暗恋,又哪能苦恼你一个好端端、淫荡荡的钻石皇太子!” 张二锤说完又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唇。他发现自己忽悠人似乎也颇有一套。 “不!她明明是喜欢我的!从我对她一见钟情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破译了她同时一见钟情的迷茫!” “你对谁不是一见钟情……”张二锤甩了个玩味的嘲讽白眼。 “不,张兄,你太肤浅了!”朱二轻描淡写地摇摇头。“不是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一样的,我对她的一见钟情,剂量可是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是习惯性认知失调的自欺欺人。只是你自己不愿承认罢了。大概这种自欺而成功的洞见,成了你人生搁浅的必需品吧。”张二锤叹了口气。给酒杯满上了酒之后,两眼紧盯着朱二。“如此拙劣把戏,只会让你越陷越深越伤,适可而止吧,朱兄。” “好家伙!张兄,你毫无良心的分析,愣是给我整出了殿试阅读理解的感觉。” “要明白的人自然明白。只怕有些人揣着明白硬装糊涂……” 张二锤话还未说完已被朱二打断。 “张兄,快看那边,门口那桌,有个落单的姑娘!”朱二忽然低呼一声。 尽管还未听完张二锤的说话,尽管他的信念前一刻仍纠缠在郑一朵身上,但他的神态已然一下子又如愿以偿变得非常愉快了,放纵的声音里全是突然涌起的惊人活力。 果然转眼就忘,半心半意。如此熟练的一见钟情,真是让人眼界大开! 张二锤啐了一口,同时快速抬起眼朝门口看去。惊鸿一瞥!他的眼神霎时间也变得既敏锐又明亮。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观察确认和深度思索,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茶馆的店名。大份量的不止是粥,还有令人身子发虚的美景。 第73章 封心锁爱 那是一个与周遭黯淡环境格格不入的老宝贝!看样子年近三十,风韵犹存!此刻正安静地喝着八十宝粥,仿佛遗世独立在喧哗吵闹的环境中,美好得难以形容。 “从背影可以判断得出,她应该有不错的姿色和很凶的身材。”张二锤没有否认朱二的过激反应,但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有点老了吧……” “张兄,这你就真的不懂了!”朱二不假思索地打断了他。“超群脱俗的少妇,更是尽善尽美!” 张二锤看见朱二的身心皆轻轻颤动了一下。的确倾心不已直言不讳。 “照我观察,你喜欢的是胸部火爆的小姑娘。” “火爆这一点确实。夫取果于初熟与自落,不过晚旬日之间,然其难易美恶,相去远矣。不过,年纪大小,其实我都合适。” 张二锤大为朱二扭曲变形又有些实在的论调所折服。 “若是在村姑基地,我一定叫上两壶美酒,与她共醉一场,并且任由应急爱情大方发展。”朱二的思潮正不停起伏,浮想联翩。他一脸淫亵,仿佛想将积攒了大半天的内力尽相输送与她!显然,此时此刻他已经被彻底攫住了。“可惜是在你为何来这家茶馆……关山难越,谁悲单身之狗,萍水相逢,尽是他人之妻!哎,不对,这里也有酒!” 朱二说着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果然,像他那样草花蛇晚期的人,满腔声情永远倾向骚然,规律有力而合乎情理。 “你想干什么?”张二锤尖刻地撇了撇嘴。 “咋样,张兄可有心动?” “朱兄,我不是那样的人。”张二锤半闭着眼睛,故作姿态地屏住呼吸,一副严于律己的神情。 “热爱无需掩饰。能能与张兄在共同兴趣研究领域里,随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人生无憾矣!干杯!”朱二举起杯,眼睛却一直挂在那少妇身上。 也许是他的似火热情让她似乎有所感觉,她不堪其扰,侧过脸站起身,准备离开。 仍旧充满生气的身体果然起伏有致,体型娇小,胸脯高耸,臀部像练武三十年的壮汉一样结实。她的面部精神与背影契约也完全一致的,脸蛋看上去娇嫩欲滴,就像一朵晨间的带露玫瑰。风一吹,迷人效果覆盖了方圆数十丈。 张二锤把剩下半个鸭肉包连骨带屑一口吞下,颇为吃力的吃相有些不太雅观,但一阵令人神魂颠倒的满足之感冲上来。 “嗨!姑娘请留步!”朱二急忙打了个手势。让她就这么走掉的话,真是暴殄天物!他向来遵循的法旨,便是大胆表达爱,才能得到爱。遮遮掩掩的猥琐发育,从不是他的风格。 “公子何事?”她明显有一点紧张,唇齿走线却很柔和。 “姑娘,你的吊坠相当别致。”朱二淡淡一笑,清了清嗓子。 “这是我娘传给我的。早前已经过了几代人的温润,越来越白了。” “确实很白。”朱二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视线聚焦着,没有片刻松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再靠近点看看这珍宝,我的视力是越来越差了。” 朱二说着起身走近。大胆妄为,不顾风险。姑娘茫然站在原地,有些僵硬,不置一词。 “谢谢你给自己一个机会。是了,这没有持续而鲜嫩的肉体打磨,是没有这么光滑的。姑娘,我对玉石也有几分了解,要不我们再试着深入研究探讨一番?”众目睽睽之下,朱二发出桑中之约,开始申请深度交往请求。 完全没有旁敲侧击的试探工作!骚气绪风都漾到了张二锤身边,他只觉一阵无可奈何的尴尬。 少妇再次直接感受到了朱二赤裸裸的我要办你的目光,显然让她感觉如同被火焰炙烤一般,顿时脸色泛红,说不出话来。 “姑娘,很明显,我们有缘。来吧,放下你心中的疑虑和迷茫,把手慢慢交给我。”朱二非常镇定地引导着。他对于这种流程,熟头熟路。 “公子请自重,你的行径,怕是有些亵渎缘分了。” “不,此乃直白的真爱表达。”朱二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我身体壮实,血气方刚,而且会为所有行动承担后果,负责到底。到底哦!” 简单粗暴的刻意作态,没有一丝纯洁的信仰。 “公子态度强硬,或许还真是个让人感觉很舒服的男人。”她犹豫着瞥了他一眼,面色更红了,声音细若游丝。 张二锤深深吸了一口气,目瞪口呆。 “当然,我浑身都是教养,自不会使人难堪与不快。” “但很可惜,自我先夫过世,我早已封心锁爱。”少妇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拒绝了。 “我有很多把金光闪闪的钥匙,大概什么锁都能打开。我的老姑娘,请放下你的戒心吧!”朱二瞬间给自己赋予了一种豪气贵族的气质,脸上满是实力派的自鸣得意。“我愿意承担你死鬼大官人的生理任务,一千两一个月!” “公子的教养果然充足。”少妇顿时双眸如炬,炯炯放光。她屏息凝视着朱二,仍流露出一丝羞怯与紧张。 “二千两!”见姑娘尚无正面回应,朱二直接化身加钱居士,似乎誓要抚平她的焦虑不安。 张二锤看得出,一动不动地站着的朱二内心定也已爆发出了一阵尖厉的狂笑。加钱,这是他最精通的一手功夫。 “须知妇人苦,从此不相轻。”少妇浑身一抖,媚潮涌出双眼,脸色已更为红润!她的嘀咕声连带也有些轻颤。“公子最好说话算话。” “怎么,还要加钱吗?”朱二似乎没有留意到,翘首以待的未来已来,少妇经已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了出来。 “不是的,公子。您稍等,我回去带点嫁妆。” “什么嫁妆?不需要!” “我把我的小姐妹喊上,不能让公子吃亏了。” “你真让人受不了!”朱二一副空洞又馋嘴的模样,似乎巴不得你为何来这家茶馆里的餐桌就地变成一张床。“行。这样吧,你们先到城中皓月别野等我,我在那有一个金窝。” 茶馆的空气里弥漫的全是令人头昏脑涨的浓稠甜腻,早盖过了招牌八十宝粥的热烈香气。 第74章 招募杀手 朱二重新坐了下来,吃起了烤猪油饼。一副囫囵吞枣的模样,仿佛在跟时间赛跑。不知是因为饼已半凉,还是他内心对金窝的焦渴越来越盛。 “朱兄不再伤感郑姑娘了?”张二锤觉得好笑。 朱二停下迅速进食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瞪着张二锤,却没有吭声。他握着酒杯,手中仿佛还带着情欲。 “果然对谁都是一见钟情的嘛!” “你认为我会傻到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付出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吗?” “会。”张二锤毫不犹豫答道。 “好了张兄,风月花草不必整天挂在嘴边。”朱二将头别开了一会儿,又把目光对准张二锤。“你不觉得,我们目前最该考虑最该讨论的是野猪帮这个重点项目么?我已经预感到,巨大的犯罪阴谋已覆笼了帝城,黑暗正亟待揭开!我刚才细想了想,目前最紧要的,得先给这家伙剪一剪那满身又硬又尖的猪毛!” 状态切换得出了花,又快又自然。他的脸上已没有了一丝轻浮的表情!张二锤佩服万分。 “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乃治标不治本之法。”朱二进入工作状态,腰身不自觉地挺直起来,神色严肃了许多。 “你该不会认为我可以一支公冲入野猪帮大杀四方吧?” “当然不是。我所委托张兄的,只是深入查探野猪帮高层的意图,以便于他朝可蔓引株求,将野猪帮一镬熟!” “那依朱兄高见,你这紧要计划,该如何实施?”张二锤打了个哈欠。他忽然有了些困意。 “好比村姑下海的现象,光拯救眼前的村姑们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没有意义的,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村姑上岗营业。得把她们流出来的那个源头口子,给堵上。” “虽然你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且有些奇怪,但道理似乎确有一些。”张二锤有些不解,假装在思考,事实脑中一片混沌。“那具体你想怎么做?” “找杀手。”朱二松开烤猪油饼,深吸一口气。 找杀手干杀手组织!二锤愕然。 “文而不晦,明白如话。但天下间有什么杀手够胆死跟野猪帮干起来?就算有,那酬金得多高?”张二锤思考片刻,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听起来就知道不会成功的骚操作。” “张兄,人生万事,成功只占少数,而失败才是主旋律。不是事事坐想成功才去做的,该动手时就动手。我们要偷偷地把它的猪毛全给拔光!” “果然难见好生之德有如好色之心者。拔光好残忍,简直毫无人性丧尽天良!” “这些黑社会才真正毫无人性可言!”朱二一意孤行,显然铁了心要用此计。“接下来,就该找一些不怕死的杀手了。不知五百两有没有人动心。” “有的。”说完,张二锤饮了一大口老头春,润了润喉,吞下,笑了笑。 “在哪里?” “早已送上门来了。我身后说好不再招待客人的那桌上。” 朱二迅速把目光投过去。 果然有条大汉!那大汉显然胃口不错,只就着一小碟咸菜,猛喝着茶馆免费供应的白粥。他似乎续了十次碗,肚皮已胀得像小坟头一样。他这一顿下来,估计给你为何来这家茶馆留下的利润空间已经微乎其微了。不说老板,小二看他的眼神都已十分复杂。 “就这?杀手?”朱二愣神片刻,不屑地哼了一声。 “朱兄,礼貌一些,别那样盯着看。”张二锤压低声音提醒道。“我早已感受到了他的实力与执拗,此人乃刺客无疑!估计是野猪帮派出来的另一批精英。” “张兄,你是如何感受的?我看他像自杀手……” “我看你嫌命长了!”听得朱二的话,那大汉身子猛地一颤,伸手便摸起了立在桌边的剑! 然而,长剑刚才出鞘两分,张二锤眼疾手快,双掌拍落桌面,借力连人带着凳子往后一撞,与大汉来了个死心塌地的背贴背,紧紧压住了他。 “我的气机内敛而深沉,绝对没有任何端倪暴露出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大汉动弹不得,仍为他的身份狡辩。 “你还晓得蛛丝马迹啊!由你半个时辰前踏入茶馆门口的那一刻,你在我眼里就像没穿衣服的一样了。满身横肉,杀气暴乱,凶恶透顶,就差在额头凿上我是杀手几个字了。这样大张旗鼓的二货恐怖分子,我要是衙差,第一个抓你。哦不,当场将你就地正法。”张二锤松开了凳子,却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警告大汉。“最好不要再乱动手,好好食你的早餐。昨晚杀掉了三个刺霸,今天也不在乎顺手再送一个上路。” 张二锤的几句话,已足够使大汉意识到事情的非同小可了。刺霸也完犊子了?他神色怏怏,坐着半晌一动不动。加之方才拔出一截的剑被撞回去时在他大腿上界开了一道口子,他好痛。 张二锤却是不再管他,低声与朱二说起了话。 “张兄不是吧,你是说他合适?”朱二小声表达着他明显带着不满的疑惑。“这般弱鸡咋能出来搞刺杀的!” “担任这个刺杀职位,显然他的资历还太浅。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危险性极低,策反他并非天大的难事。”张二锤一针见血地剖析道。“也不会浪费时间,他调转枪头暗杀自己人,熟人背后捅枪不需要很强的实力。关键这种炮灰比较抵食,不难驯养,就算有意外,也不会心痛。” 朱二会心一笑。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停人!谁让你走了?坐过来,我们给你指一条良心发现的明路。” 正当大汉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准备静静松人时,张二锤忽然喝住了他。 “这位好汉,有没有兴致跳个槽?”朱二直截了当而又平静地问道。他总是喜欢开门见山。 大汉刚坐定,便直愣愣地呆怔住了。 “工作内容跟你现在的差不多。我希望你能回去把野猪帮和你一样的一些外围低级安保人员解决掉。” 大汉嘴角一抖,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正在动足脑筋思考。 第75章 浪侠之道 “一件合理的事,需要同时满足有动机、无代价、高收入这三个条件,才代表发生几率可以去到天花板。很明显,你提议的这件反骨之事,不在范围内。” 思考半天,大汉鼓起勇气组织出了反驳的逻辑。 “看不出你还有些头脑。”朱二笑了笑,边说边为大汉斟了一杯老头春。“一切皆可探讨,野猪帮给你一杯酒,我完全可以为你斟上三杯。” 大汉皱了皱眉,摇摇头。 “行走江湖,越是见不得光的职业,越要讲求操守。倒杯烂鬼酒就想破我武林中人的优质品行,你别妄想。我好歹是野猪帮常规外勤刺客,名誉不可辱!” “初步佣金我准备给你五百两,另外再按人头数量以及质量给予绩效奖。” 大汉顿时愣住。这数额,足够让他和别人的小娘子过上非常优裕的生活了!他不由自主地再度陷入沉思,差些就要点头,并顺理成章地喊一声老板。 张二锤看着不禁想笑,但他忍住了。这乃天下间的真性情表现,没有什么可笑的。 “还是不行,你要杀的这一类里面,有不少我亲自推荐就业的亲戚朋友!”大汉用布满愁云的眼睛注视着朱二。 “都是跟你一样的低级分子吗?那一并干掉又何妨!” “这岂不是逼我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不能干这种事!”辞情哀切,无懈可击,简直使人览之闵然。大汉说完还重重拍了一下桌面。 “请勿激动,我理解你的感受。”张二锤放下了手中的空杯子,淡淡笑道。“人活世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张兄,看来眼下的招募要夭折了。这家伙终究是野猪帮一伙,看上去既不太友好又有些番薯的样子,什么狗屁都不会,只晓得无能猖獗,我怕坏了大事,我们还不如……”朱二只能无奈地挥挥手,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提议动作。 张二锤瞟了大汉一眼,又对着朱二点头表示同意。 “不是的,老板!我有心加入团队!但那可是我的挚爱亲朋啊,得加钱!”大汉急忙表态。 场面静止。一片肃静。 “虽然他的智力迟钝,像个痴孖根一样,但薪资这方面倒清晰得很。” “又未傻得一塌糊涂。甚至简直可以说是个大机灵鬼。”朱二这才放下愣在嘴边的酒杯,摇摇头,笑了笑。 “二位公子,讲我智力迟钝可以,但别当我耳聋啊!再不济,也得事后再说嘛!”杀手的尊严在张二锤与朱二二人面前毫无权威可言,已丢得一点不剩,大汉局促,还试图讲道理。 “什么事后?你若不答应,还有机会走远?你当我漏的吗?” “张兄!休得胡说!”朱二连忙制止张二锤,转头对大汉笑了笑。“好汉莫怪,我朋友喝醉了,只是稍微吓唬一下你的。加!钱银你不用担心,当然加!你通过面试了,去吧,去执行对旧雇主的裁决。我十分期待着与你的合作成果,事后你的业绩爆表的话,我额外再重重有赏!” 太子对世人的慷慨,总是超越他们的狡黠和贪婪。办事直接又狂野,极有效率。 “等我好消息,老板!” “你不会反过来出卖我们吧?”朱二好像忽然醒起什么,追问一句。 “放心,我有坚定的职业操守与信念,高度可靠。绝不会出卖雇主!”也许是知恩图报使然,大汉给二人敬酒一杯才离开,脚步又快又鲁莽。 不久后,张二锤两人也已酒足粥饱。 此时天色已更白更亮。乱长的叶早下了岗,枝头和天空都空空荡荡。近午的冬风不疾不徐,正穿丝过网般贯行而来。 朱二又切换回到轻快的色情状态。饱暖思淫欲,看样子,他马上就要赶到金窝去。 “对了,张兄,你有没有考虑过入户帝城?”朱二已一脚踏上车,忽然停住。“安家下来,方便于立大业!” 世俗使然,庶民根性十足。张二锤皱了皱鼻子,脑袋微仰,透过朱二的身影望向大街屋角,只见得世界全是刚毅的线条与僵直的轮廓。 “我乃青年客栈的普通会员!天下连锁,走到哪睡到哪,入什么户!”张二锤骄傲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对落户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致。 “青客安全性与舒适度都实在太差,不宜久住。”朱二缓缓摇头道。 “我是一个素人。”张二锤声音扁平。“吃惯了清茶淡饭的寒素之士。须知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亦不妨碍有晨夕风露阶柳庭花。君子修身立德,自不以穷困而易节!” “张兄,我看你也是要在帝城干一番事业的青年英雄,怎能没一个自己的窝!”朱二懒洋洋地看着张二锤,若有所思。“你看帝城如此繁华可爱,安家立户在此,岂不美哉!再者,你我来往也方便许多,很多事在客栈里谈总归不好。” “不然。江湖飘零的动荡生活又如何允许我拥有不动产!再说了,我内心的自由意志和浪迹寄天涯的追求,注定了我来去随风,与安家落户风马牛不相及。餐菊落英,宿野旷床,天地之大四海为家,杯酒便度日月敬真我,此乃浪侠之道!”张二锤讲得头头是道,高端侠客品质顿时悠扬起来了。 “哇,睡野觉,张兄回归了简单的自然法则,无欲无求啦!”朱二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我已出离三界之苦,福德自随。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 “我明白了!真正的强者,是不外物制约的!张兄,小弟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是我低俗了,本来还想送你一套别野,好使你可安心执行任务、监察野猪帮的,现在,我收回自己不堪的想法……” 朱二轻描淡写的直率、漫不经心的自责,让冷风顿时都变得温润从容。张二锤充分感受到了来自高贵阶层的耀眼与压迫。他动作僵硬,嘴角在微微颤抖,目光中立即流露出了讶异且后悔的神色。 第76章 风水笋盘 “别野的位置,我可以自己挑吗?”张二锤内心咄咄凌乱,表面强作波澜不惊。 “我有个建议,就到我那金窝边上给你搞一套如何?那处静得要命,即便白日,连小飞虫切磋武艺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是喜欢热闹繁华更多一点,而且我一下子适应不了高档小区。” “上车!”朱二言简意赅,语气轻快,显然他对自己的地头熟悉得很。 繁闹金市,熙来攘往,纷纷拥拥,欣欣向荣。 这里显然是帝城里较为破败但异常踊跃的一角,是工人阶级的殖民地,充满了自由不羁的精神,又暗涌着理想主义的向往。 “这一带是十年前退耕后新建的街市,这气氛,张兄可喜欢?” “像条墟一样,行乐日纷纷,得劲,妥适!” “既如此,张兄便尽情感受下帝城边角的生活体验吧——这里既没有中心地段的光鲜,又有着中心地段的挤逼。”朱二朝张二锤一笑。“住在此处,便是和鸡鸣狗盗三教九流打交道了。” “朱兄开玩笑了,我又不是什么清高人士。”张二锤满不在乎。 帝城就是帝城!房源信息的发布工作相当到位,街头巷尾张贴着无数的小广告。 张二锤在朱二的协助下,很快选到了一套带院子的乡村级豪宅。房子非常大,看上去比多竹居都大多了。而且还挺光鲜的,如出淤泥而只染了一点点。 “这么大的房子,岂非显得我乃贪图享受、爱慕虚荣之辈!”张二锤促狭一笑。 然而进得屋来方才发觉,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没有装饰没有家具,只有光秃秃脏兮兮的四面墙壁和墙皮剥落的屋顶,窗牖、壁带、县楣以及每个角落之间均是蛛网密布,积垢厚得惊人。 外表如此干净漂亮的房子,内里竟全是毫无生命迹象的黑暗!处处污遭邋遢,仿佛一个美丽的少女嫩豆腐似的脸上长满了巨大的暗疮。房子是很大,没有内脏,大与空加重了彼此的空虚感。就好比人长再胖,胸无宿物,也只是头懵懂猪。 张二锤眯起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本来非常满意的心思,此刻悄然淡了不少。 “别看有些粗糙,收拾一番绝对是个世所罕见的大别野。”房牙见状连忙说道。房牙是个瞳孔极小的老头,生就一副中间商血赚差价的模样。 “没事,这个内在,装修一下的确不难。”朱二仍有着豪气万丈的无所谓,又小声对张二锤说了一句。“此处更利于你掩饰身份,开展行动。更重要的是,这里离村姑基地不远,方便。” “行吧!”张二锤略微诧异,不动声色点点头。又朝着房牙问起价格。 “三十万两。” 世间如此之大,天地辽阔,区区一套房子为何卖得出三十万两的天价! “这房又烂又贵,朱兄咱们走!”张二锤摇摇头,当即转身。 “你这是扰乱市场秩序,破坏交易公平!”朱二脚步没动,冷冷盯着房牙,脸色阴沉,语气不善。“你看这墙面,灰都已经大部分空鼓脱落了。你再看这地面,潮湿、阴冷,还有这遥遥无尽的狭窄的过道,它显然会让我张兄下半生遭受难挨的风湿病!” 忽然冷冷的一滴水滴落在脸上,仿佛在印证朱二的话。 “二位放心,这里只需小小的收拾过后,便绝对是个舒适靓豪宅!尤其是风水特别好,这里聚拢了整个片区的风水!风水位就在厕屋之中!每次上厕所都霞光万道瑞彩千条!特别畅快!所以别看贵,物超所值。”房牙嘴里念念有词,很有着生意人的平静。“而且,房子的价格不是靠大环境决定的,而是靠公子的富有程度决定的。二位看得上这里,说明你注定一世富足。既然又富有又靓仔,那自然愿意多花钱来降低人生消耗成本。” 这老头,虚伪得略显真诚!朱二和张二锤都面无表情地愣在了原地。 “若是一下子掏出三十万两觉得太贵,要不跟钱庄贷个五十年期的款吧,每月只需还账一千五百两,就像呼吸一样的毫无压力。”房牙继续诱导,忽而又皱起了眉头。“噢不行,二位一看便是武林人士,沾染无定风雨,寿命没有保障,钱庄估计不能同意贷期五十年。” “那贷个三十年呢?”朱二忍不住问道。 “那得还一千七百两,压力好大的!” 正在这时,空气中忽然隐约飘来一股柔和的幽香。 “哎,那是?” 朱二从窗口放眼望去。香气来自于隔离屋一个裸着身子站在窗前的女人!她手里捏着条半湿的布,一副自在姿态。显然是刚洗了个午间浴,且没料及隔壁这鬼房子里有人。 “噢,那是隔壁屋里的儿媳妇,老公死得早,一个人独守空房许多年了,挺可怜的。” 天呐!如此之好的房子哪里去找! “张兄,我觉得此处人杰地灵,充盈着美妙,无需再浪费时间了。”朱二马上便替张二锤做了决定。 张二锤也点点头,点指画字之后,与房牙交接了所有手续,一切妥当。 “好嘞完事!”房牙开怀大笑。“对了少侠,房子的后续整理你可以找装修协会的王爷珠会长,报上我房牙王的名头,他自会给你打折。” 张二锤大吃一惊,悄悄拉过朱二。 “你叔也出来做生意了?” 朱二无语,摇头否认。 “朱会长要预约么?”张二锤问起房牙老头。 “是王会长。”房牙微微一笑。“想好初步的方案,就可以直接找他了。对了,我看过了,十日后恰巧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之日,诸事不宜,那时候工价很便宜!少侠记得把握时机。” “另外,若今后房子有什么马桶堵塞都可以找我。我除了是个专业的房牙,更是帝城化粪王。”老头临走又补充了一句。 好一阵沉默。这时候朱二终于从窗外收回了目光。 “妙极!张兄,今后我们便可以在此探讨诗文、探索人生意义,探求对事业、对家国、对人民、对大自然、对江湖武林、对天下的爱和对美的锲而不舍的追求了。”他的声音兴致勃勃的。 “一句讲完,是对姑娘的追求吧?” “张兄,格局小了。我这是挣脱条条框框的桎梏来图解人生政策的改头换面级世界观,你莫简化为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朱二慢慢摇了摇头。 “朱兄还不如先给点建议,这房子该如何收拾企理。我只是个单纯的乡下靓仔,没有经验。” “简单。到时候重新铺面打造,家私搞上全套沉香木、檀香木,屋内所有全饰以金玉,间以珠翠,院中要积石为山、引水为池,当然,杂植奇花异卉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大致整理一番,这气质就上来了。” 王侯贵戚的影子,没有一刻消淡过。 “奢靡之始,乃危亡之渐。俭以养廉、细水长流一直被我奉为玉圭金臬,朴素一些吧,大贵族。” “什么都可以省,这日常生活如何能低质量!”朱二瞪眼拒绝,又陷入沉思。“如此装修下来,定将是好一番迎春来留春住的仙容,张兄,此屋不如就名唤叫春阁,如何?” “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你,朱兄!你让我叫春我就就叫春吧。” “聘用丫鬟的时候我再来给你点意见。” “我不用丫鬟。” “这如何能行!日子要红火,必须丫鬟多!” “我怕你的意见全是你玩过的艺鉴……” 第77章 潜入野猪帮 一场凛冬里出人意料的雨毫不含糊地下了起来。雨线又粗又疾,如钢针般扎落,又粉碎在地。这种又寒又湿的天时,街上自然无人,除却风雨声,异常安静。 但事总有例外。长街尽头处,此刻正慢慢地踱过来一个人。 是张二锤。他穿了件雨衣,头戴一顶巨大的宽边竹笠帽。雨不断冲落在帽子上的声音吵得他有些耳聋了,但他毫不在意。 他已经进入了专精的工作状态了! 壮士肩负重任,岂能坐待沟壑不作为!不过,探究混元诀汇总篇的使命就暂且先放放吧,反正山门没了,师父也挂了。眼下自然是为朱兄两肋插刀比较紧要。挣些经费才好为师门任务全力搏杀! 事分轻重缓急,他向来把握得十分理智。 张二锤在一处屋檐下停下了脚步,目光瞄准了对面的宅子。他从光线消失时刻出洞,此时终于夜色淋漓。漆黑的雨夜,刚刚好。 宅子看上去很老,但显得十分庄严宏丽。宽敞的门廊,若有所思的高石柱,漆着恢弘荒野灰且配饰鎏金构件的大门,无不标配着神秘大宅子的豪气与奇特。门头上带着装饰效果的照明灯笼早已亮起,巨大招牌上的三个浮雕白金字,在风雨交加之中倒映着寒光,凌厉干脆得像初开刃的长剑,如此狂野,使人见之便畏惧有加,唯恐避之不及。 野猪帮! 气派十足。该死的腐败分子!张二锤痛心疾首地咕哝了几声。光从门面看起来便可发现,与此处相比,帝城里其他民宅简直就是一堆屎,不值一提! 大宅里同样悄无人声,静得可怕。四周很暗,但张二锤无所畏惧。自信的豪侠走向黑暗,毋需提灯,心眼皆会发亮! 有台,有亭,有桥,有池。偌大的园子里还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草木。雨下得更大了,就像万千个贴在树梢上的墨色水盆,正往园子里死命倒水。比草木更多的是房子,密密麻麻的——这大宅的肚子里长满了黑瘤子。 廊道上每隔数丈便有一盏黯淡的黄灯,散发着幻若雾气的微光,试图驱散黑暗但显然于事无补。在经过那些窗板严密的房子时,张二锤总感觉到那背后有一双双的诡异之眼正死盯着他,等待着他。但实际上大多都乌漆嘛黑什么都没有,已是午夜时分,屋子里就算有人,亦都早已在催眠的雨声中沉沉睡去了。 张二锤摸索了半天,却只像无头苍蝇一样毫无头绪,查探个什么锤子!他正皱起眉头,忽然被吓了一跳。一阵摔破门窗的大风带着闪电从云端顺理成章打下,继而迟缓冗长的雷鸣猛然间吞噬了雨势的喧哗! 电光点亮了长廊,入眼的景象更是骇人。滴水与瓦当色彩暗沉,像是以人血上的色。檐柱与横梁之间的撑拱满是经过精致雕凿、形状各异的上古凶兽,檐上的木雕装饰也怪异至极,虽晦涩难懂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显然不是什么令人身心愉悦之物。包袱枋心中也是各式各样的杀人场景,更添肃杀幽寂。数度电闪之间,张二锤放眼望去,屋子一水从侧脚生起,到瓦当鸱吻等构件全都精工细作,处处弥漫着狰狞骇人毫不掩饰的危险杀机。 血腥殖民地风格的装潢,此处果非一般贼窝! 雷电盛宴平息,四面而来的风雨重掌天地,变得更为热情。可怕的怒吼肆虐仿佛铁了心要朽了梁空了墙,屋子发出了不详的嘎吱作响。 张二锤心有旁骛侧耳倾听,没有错过黑夜中的一个声音。可惜一番行雷闪电仍没能唤醒安之若素的沉寂。 好可怕!还是回去吧! 不过,张二锤仅仅只是闪过一念。水已经泼出去,便没了反悔的可能性。他连忙撇脱优柔寡断的思绪,继续蹑手蹑脚穿行过廊道,毫不拖泥带水。他眼含精光,面色自然,保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定。 幸喜,上天不负苦心人。又是好一番摸索,终于前方有间房里透出的亮光瞬间兴奋了张二锤。 他寻光来到了窗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佛堂。简直不可思议,如此凶残的恐怖分子,竟然信佛信命?何等虚无何其滑稽! 佛堂中央是一座改造过的大佛,佛像尊颜面目一新,一种看似无悲无喜又写满古怪的神情集注在其脸上,此刻似在盯着窗外这个没有专精虔诚之心的不速之客,仿佛暗嘲着来人的愚不可及。它诡异的表情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张二锤不寒而栗。 “手脚麻利点!”突然间暴雨声中传来了一声低斥。“帮主难得过来……” 恍若隔世的人声!张二锤迅速收起身形,不料却碰跌了廊边的一个花盆! 说话声顿时停住。张二锤完全屏住了气息,一动不动。 幸而无休无止的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掩盖了世间的一切嘈杂。加之寒风不断,这点小动静惊不起波澜。 “这见鬼的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那道声音又继续响起。“帮主难得过来一趟,让李老头赶紧把那他那祖传手撕猪做好送过去,这可是帮主最爱的下酒菜,耽误不得!” 声音仍然低沉,几乎被埋没在雨声中,但他的语气已将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 帮主?山重水复疑无路!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领头猪! 张二锤兴奋地蹑起脚跟了过去。 不算宽敞但堂皇雅致的偏厅中,有两个人正端坐对酌。那悠然自得的姿态仿佛远离了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两人都穿着黑得发亮的长袍,一尘不染。屋里灯火通明,但奇怪是让人看不大清脸。 “事情正按照我们的计划逐步推进,非常顺利,形势几乎也已完全控制下来了,我想没什么可担心的。”主座之上是一个老头,他举起杯,笑了笑。“接下来无需多久,我们便可以……” “萧老弟,看来你酒力不胜从前,话太多了。”背对着外面的人忽然一个抬手,打断了老头的话。 “是我的疏忽。”老头侧了侧耳,垂下了脑袋。 “罢了,话说过来,我也受不住这夜深风寒,便少陪了。”说完那人一口喝完杯中酒放下了酒杯,未待老头回应,当即便长身走向侧门,消失了身影。 张二锤听得一头雾水,但那背影却是给了他一种冥冥中似曾相识的感觉。张二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头似乎对那人的说走就走没甚惊愕,只取过一只新杯,斟满了酒。在斟酒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 “外头风急雨大,还请进来喝杯水酒吧。”那老头摇了摇头,突然举起了酒杯对着张二锤的方向示意! 第78章 交关副帮主 风雨声很大,但老头的声音张二锤听得清清楚楚。他发出的声音响亮但锈迹斑斑,就像狠命打磨着一柄老旧的断剑那样。 张二锤似乎还隐约能感觉到老头嘴角有一抹摄人心魄且令人反感的微笑。但他对紧急情况的处理很有一手——处之以沉着冷静,没有回应,只定睛屏息静看着。 “你听到我的话了。进来吧,你要在那望到什么时候?” 磨剑声再次发出,张二锤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臂上汗毛直竖,脊梁上一阵寒意流窜。无奈,他只能光明正大地进屋落座。 “我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来客。”老头神情淡然十分,整个人透出一种得体且宽容的沉稳气息。 “后生晚进得以晋谒野猪帮帮主,实在荣幸。在下在此向帮主致以诚挚的问候!”虽然张二锤心里翻江倒海,但脸上毫无表情。 酒桌上摆着一座精美的铜炉,燃着一缕檀香。酒壶边上放了两只脱彩掉釉的大瓷海碗,看来他们先前已大肆喝了一晚。桌角还有个小盆景,插着两棵幼年晚香玉,搭配袅袅檀香,净化空气异味的确一流。 难怪屋内氛围如此宜人。张二锤优雅地接受了老头的服侍,随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也乐得舒舒服服,不过他内心并没有放松警惕。 “果然一表人才胆生毛,你的行为完全体现了一个访客应有的礼仪高度。”老头放下酒杯,脸上带着微笑。眼神仍旧淡定,但又明显有着几分距离感。 张二锤稍微停顿犹豫了一下,更是毫不在意地把酒杯往前一推,示意斟酒。 “雨声这么大,我又隐蔽得如此巧妙,阁下都能发现我,当真好敏锐的知觉。”张二锤一副大咧咧的神色,眼睛直眨巴。 “你把我的窗抠了那么大一个洞,半个脑袋连着风雨一齐探了进来。”老头目光往窗口飘了过去,摇摇头,脸上又露出那种善恶模糊的意味深长。“我是老眼,但尚未至于昏花。” 张二锤脸色略微一红。 “少侠半夜鬼鬼祟祟摸来本帮,有何要紧急事?” 老头的疑问神态具体而又模糊,但语气非常和蔼,气质胜似一个邻家老头。 “你是谁?”张二锤开门见山地问,大有掩饰尴尬之意。 “你到我的地头来盘问我是谁?”老头换了副饶有兴味的笑,不慌不忙地吃起了手撕猪。 “你果然就是野猪帮帮主!” “我倒确确知道你是谁。”老头对张二锤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继续与他周旋般自顾自说着话。 显然这老头的城府极深,什么都深藏不露!张二锤明白得很。 “你当然知道。你恨不得将我杀而后快。” “哦?我为什么要杀你?”老头似乎一时间兴趣盎然。 “装!继续装!”张二锤厉声喝道。他想从老头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但没有看到。老头的平静似乎把一切狡诈与罪恶都包得严严密密。“你是说,我连根拔了你的山猪会,你还可以做到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哦,山猪会。你整个端掉了?”老头挑了挑眉,但仍然平心静气。“少侠一身修为果然得到了不错的传承。” “你心痛也晚了。”张二锤对老头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 “这个倒与我无干。什么小山猪,我早极力主张那并非一个明智之举,顶多只是小打小闹的乱蹦跶。无规无矩,可以说除了招致祸根,一无是处。”老头抬起眼,与张二锤的眼光坦然相对,脸上隐隐现出了一个微笑,似乎把一切看得轻如草芥。“可惜帮主有自己的打算,我的意见没被采纳。” 还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恶心的微笑! “还装!你精神分裂了,猪帮主?”一丝迷茫与疑惑凝结在眉头,张二锤哼了一声。 “你的推理非常精彩,但毫无真实性可言。还有相当大的修订润色空间,你不能让分析只撼动自己。”老头慢悠悠说道,讥笑掀起了他的嘴角。“老夫萧风险,只是主管帮里社交公关这一块的副手。” 萧风险?副帮主?有那么一瞬间,张二锤深感狐疑,不由自主再度愣上眉头。 “公私困弊,无法悉言。如果你有兴致,我可以与你慢慢探讨一番本帮的组织架构。” “我架你个锤子构!你现在才推卸责任,为时已晚了吧?”张二锤不无恼怒地看着萧风险。他的声音中同样含有一丝讥讽,清晰可辨。“什么副不副的,不都是你们这一窝同心同德的极端分子!” “别讲得那么难听。我绝不极端,也不会为难少侠。野猪帮的宗旨就是让天下没有难过的人。” “呸!你当然不难过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过好日子。可怜我一个平头小百姓,只能怀着执着坚定的理想,难过地亡命天涯!” “庸俗的抱怨。我本不打算侮辱你的聪敏才智,但你看事情实在流于表面。” “不愧是交关副帮主,倒是能说会道。可惜,猩猩能言不离禽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张二锤讥讽的话里满是挑衅。 听得此话,萧风险的好心情明显收敛了一些。他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有一瞬仿若外头冰冷寒湿的黑暗,直要扼杀灵魂。 张二锤面无表情地注视萧风险——盯着他像头垂死山猪般眼睛睁开又闭上。 “你的情绪和修养若能及得上修为的一半,便不会如此之讨人嫌恶。” “那我倒要看看萧副帮主的修为,比之像模像样的修养又如何了!”张二锤的杀气亮了出来。 “放松点,小伙子!”萧风险仍是那副笑脸。“来,喝杯酒缓缓。” “谢谢。”张二锤不由自主端起酒杯。 “不!休想瓦解我的战斗力。”张二锤喝完之后,啪地放下酒杯,脸上的平静荡然无存,身子已随时准备点火启动。“动手吧,让我感受下野猪帮到底有何通天之能!有机会的话,我不介意像山猪会一样端了你这为祸天下的野猪帮!” 正义涌上心头,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可能是一时间也没料到自己竟像朱二,如此爱国为民。 “少年人能有这份为天下操心的责任感实在不错,但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固然可贵,初出茅庐行走江湖还是莫要那么自负的好。”萧风险仿佛听得了什么大笑话一般,不禁莞尔。 “我给你机会,劝你三思。”短暂停顿之后,萧风险发出一声让人窒息的哀叹,嘴里的话沿着他的筷子慢吞吞地攀落台面,依然充满了理性,但似乎已惊人地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 “言之有理。稍等片刻。”张二锤作沉思状,而后语气一如既往。“好,我思完了。出于我对萧副帮主的敬意和欣赏,我准备强行讨教一番。亮家伙吧!” 萧风险摇摇头,悠然呷了一口酒,依然我行我素地夹着手撕猪,没有采取其他任何动作。他仍然是一个手无寸铁的邻家老头,仿佛他剩余的人生除了车大炮解闷就是喝酒伤害自己,对动手没有丝毫兴趣。 第79章 实力富三代 暴风拔树,不时震雷,外头的雨势仍大如雹落。偏厅里却盈满了一种古怪的寂静。沉默在轰鸣的雨声中更显鲜活生动,天赋十足。 萧风险从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手中黑黝黝的木筷在手指之间翻转。 就在此刻,张二锤二话不说骤然出手,对着萧风险写意的手腕便是凌厉一掌拍下! 然而萧风险只表面看似一个松懈的老头,但反应极为神速!他的动作十分灵巧,仿佛只是动动手指头,两根筷子霎时间像短剑一样挽出了剑花。脆弱的木筷顿时变得面目可憎! 张二锤连忙闪电般撤掌,顺势拨起了酒杯便甩腕而出。同时长剑瞬间出鞘,摆出了劏猪的架势,气势凌厉直接绞穿凝重的空气,刺向萧风险! 一套流畅的小连招,简单粗暴。此举看似气势汹汹,但其实并不求置之死地而后快,只为试探萧风险。 剑筷相遇,竟然发出了金石之声。更令人愕然的是,张二锤的剑尖此时正被萧风险的木筷稳稳地夹住! 虽则萧风险看似身形未动,然而他的脸已贴近了张二锤。 张二锤面色暗自一变,萧风险的身法让他颇为吃惊。野猪帮果然犀利,从山猪会一路以来,略微管中窥豹已可见武功高强之人比比皆是,眼下这个副帮主的武功显然也难缠得很。按这样看来,正位的帮主岂非…… 这可不妙,感觉上了太子的贼船。张二锤念头急转,迅速收神,手腕一抖,横剑削开。 萧风险抽空抿了一口酒,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还没有动手的欲望。 那可就别怪我了! “混元诀速度篇!”张二锤运起功法,长剑再度闪身而出。身形疾如饿狗扑屎,又似猛虎争偶,仿佛要一口吞下萧风险! 萧风险不慌不忙,见招拆招。 不知不觉之中,半炷香的时间眨眼消逝。萧风险身上的衣衫被裂开了几道口子,张二锤也已微微喘气。显然二人都没有真正出手。 “冥顽不灵,你可真是个自我为中心的毛头小子。我经已相当宽容了,可年轻人不吃些深刻的教训果然永不识起倒。”萧风险掸了掸衣裳。他竭尽全力使语气显得温和,短促一笑,却没有笑意。在自己的领地上威风扫地,这显然是他所料未及且从未享有过的。“今夜我就代你长辈教教你时务道理。” 萧风险边说边摆好了起手式,脚步瞬间爆发。 凶悍气息顿时扑面而来,这一次张二锤终于在萧风险的脸上看得出他动情了。 然而这一刻却是轮到张二锤呆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心肝忽然开始啰啰挛,脑袋嗡嗡作响直发晕。萧风险那潇洒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招一式无不散着熟悉的味道,昭然若揭! 这里面有着清晰的混元诀的影子! “李轻车!”脑袋里瞬间闪现出一个念头,张二锤没有掩饰他的震惊,霍地双眼紧缩,长剑一指,瞪着萧风险。 萧风险难得的主动进攻愣在了半路,一脸迷惑。 张二锤眼里泛起血丝,又透出炽热的光芒。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烧红的火屎炭,瞳孔大得仿佛要涨破。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 “没想到一举两得,助人的同时竟是帮了自己。李轻车,你这欺师灭祖之辈,真是让我好找!”张二锤惊喜的语气中却颇含厌恶不悦之意。 “看来你跟李轻车有好大仇口。”萧风险皱了皱眉,然后又摇了摇头,满怀同情地笑了笑。“不过可笑的是,你连仇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么?” “再多的狡辩都无济于事了,李轻车。”张二锤直视着他,决心不被他摆布。“我还想着要从你的女徒弟身上找到突破口,又如何在不使她伤心难过的情况下办了你,这一直困扰着我,现在看来都用不着愁了。” “什么女徒弟?老夫不好那口!”萧风险再度摇摇头。语调平淡、波澜不惊。“老夫没有徒弟。而且请允许老夫发个小小的声明——老夫此生姓萧名风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非为我易祖换宗,我和我往上几十代祖宗,还有我十五个孩儿,都不会同意的。” 张二锤顿时目瞪口呆,半信半疑地盯着萧风险。 只见萧风险一脸严肃。如果非要说还有其他什么表情的话,他眼里若有若无的疑惑也被张二锤捕捉到了。 张二锤眉头一竖,不免感到有点失望和心烦意乱,年轻的思绪在沉默中不知所措地喧嚣着。 “你的武功骗不了人。你如何会混元诀?”张二锤迟疑不决,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他的心里与其说充满愤怒,还不如说那是迷惑。 “老夫乃实力富三代,且自小勤奋好学,功夫集百家之长,有何问题?我不但会混元诀,还会铁布衫、电钻腿、金刚掌、虎鹤双形!怎样,你现在是不是更要为我的出色感到羡慕与加倍的震惊?” “天下间经已没几人会混元诀了。毫无疑问,你就算不是李轻车,你也跟他脱不了关系!”张二锤带着这个肯定的问号,再次欺身暴起。 一个会混元诀的野猪帮副帮主,他不能不当回事。 老头不接话,却大笑一声,鬼魅般的身影忽然平滑退开。 “嘭!” 突然间,偏厅的几扇大门猛地被直接破撞而开,从一堆龇牙咧嘴的碎片中传来低喝——霎时间十几条人影朝张二锤围来。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完全没有一点预警。 他们像一群按捺不住激动和兴奋的憋了很久的猛兽,精力一瞬间释放。刀棍无眼,像雨点般砸落。 张二锤的思维破天荒未能如愿作出迅速反应,措手不及章法大乱,仓促间腿上竟然中了一把飞刀,他踉跄了一下,猛地一剑长开,尽力挡开那些兵器。一把锋刃冰寒的匕首又悄然划过,在他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伤口。短短一瞬间,他已然浑身染红。 张二锤全力捏紧了剑柄,终于从一片狼藉的惊乱中缓过神来,稳住了气息。他观察了一下周围,伸手踢腿地舒展了几下身体,尽量灵巧地应对着,出剑的精准度令人不寒而栗。两条人影身先士卒倒了下去,他从他们留出的空间里轻松穿过。 然而,终究架不住野猪帮始终猪多势众,张二锤渐渐落在了下风。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众人再度合围,包围圈加速压缩,完全变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局势被野猪帮牢牢控制住了。 此时此刻已无路可逃,张二锤的理智告诉他,这是确定无疑的。 第80章 意外频生 野猪帮的非凡彰显无疑。 应急计划安排得有的放矢相当妥当,这些普通打手显然都不普通,并非什么番茄蛋散。他们无疑全都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围攻专家,且此刻正拿出吃奶的功夫奋力拼搏,以实际行动贯彻着一个黑社会应有的嗜血啖肉,绝不虚伪。 干得不错。 一个副帮主在他的大本营中又怎至于独身面对险情!张二锤心中暗暗思忖,此刻方才醒觉。他草率地做出了错误论断,真是人算不如人算!我寡彼众,力不相敌,高手在民间,失手去阴间。 结局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了。这块难啃的骨头也难怪使得朱二如此头大,怕是即便有着一口金刚铁牙,都得全部磕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张二锤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寻找着因胜利在望而掉以轻心的小野猪。然而正在此时,萧风险那难听的磨剑声忽又始料未及传了来。 “住手吧。”声音仍然低沉,却粗鲁有力。 围攻暂停,声势浩大的压迫荡然无存。张二锤在疑惑中保持沉默,暗暗乘机舒了一口气。 “让他走。” 不是开玩笑吧?这一声令下,多少有些令人出乎意料了。 “可是这小子一路与我们野猪帮作对!萧帮主,他可是我们千方百计要除掉的……” 小弟们对萧风险的命令觉得不可思议,激烈的力量仍喋喋不休蠢蠢欲动,语气相当认真。但话未说完,已被萧风险打断。 “我说了,让他走。没听见?”萧风险怫然不悦,犀利的目光毫不含糊地从他们脸上扫过。神情比说话更为简明扼要,但其中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且明白无误。 众人照章办事,带着他们的惊讶,散开退下。 张二锤身上大约有几处伤口还在缓缓流血,幸好除了小腿上的伤之外,其他的都不算太严重。尽管他一声不吭,但真真切切的痛还是在要命地撕扯着他的心肝。他赶忙归复平静,为小腿的伤口洒上一些速效金疮药,便从袖口随手扯了点布把刀伤包扎了起来。一切处理得自然得当,旁若无人。 “你武功虽高,但可惜江湖经验尚欠火候,所以,你的勇气分文不值。野猪帮这潭水还不是你能蹚的,还是回去洗干净屁股,想想清楚你自己该做什么吧。性命宝贵,莫要做一头没开化的野蛮猪,别笨得分不清好歹,死得毫无价值。”萧风险说话时两眼虚望远方,端起了一副世事行家里手的面孔。磨剑声平淡了许多,带着奇怪疲惫感的语气中夹杂着赞赏与无奈,似乎对张二锤还有种出自肺腑的青眼有加。 张二锤越发感到莫名其妙,双眼直瞪着萧风险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走吧。”萧风险微微一笑,却并不理会张二锤的反应。 张二锤虽然对萧风险奇奇怪怪的恻隐之心懵了圈,但目前形势对自己大为不利这是确确切切的事实。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嗱嗱啉闪身退出了偏厅。 来日方长,这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回去得找朱二合计合计,要不派兵大军直接端了这野猪帮大本营算了。 外头大雨已疲羸,正在慢慢停歇。张二锤此刻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丝松缓下来的逍遥惬意。然而正在他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之间,来之不易的舒心又变得不太自在。 廊道拐角忽然走出一道身影。 两人停住脚步,毫不隐晦地相互对视着。没有约定俗成的招呼,但都有着朴实无华的吃惊。 尽管两人似乎都默不出声平心静气,但张二锤的心思已然高潮迭起。他一阵晕眩,这一刻似乎他的整个魂魄、全部思绪都飘浮了起来,仿佛莫名其妙离他很远。一切尽然殷浩书空,他觉得难以置信。 眼前人正是那个曾喝退了大德高僧惊退了徐木瓜的中老年人! 张二锤此刻方才发觉,那是个步履矫健、容貌出众的中老年人,眼珠子比夜色更黑,鼻头高耸,显然是个满心傲气一身傲骨之人。他气息浑厚,脸上存活着的讶异已奄奄一息,此时他的平静在夜色中露出了棱角,叫人胆颤。 村姑基地的老板怎么也在这里!莫非此人背后还有一层野猪帮的身份?张二锤的疑虑困惑惴惴然、隐隐然升起,不断挠扰着。是了!难怪老牌社团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不敢造次!难怪大德高僧都没有二话!不能等闲视之! 张二锤极度敏锐,但疲惫而沮丧的思绪在这雨后茫茫夜空中飘荡着,他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世事果如天边一团黑云,幻变无常,难以捉摸。 “初生牛犊的勇气令人动容。”中老年人开口说话。“可惜瞎马临池,将一事无成。” 他的语气与萧风险出奇一致,陈词滥调,乏味又老掉牙。他显然一眼望穿了张二锤此行的目的与结果。 “承示训饬,但我已经听腻了。”张二锤说话微微有些气喘,咬字却仍旧清晰。他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嘴角还是勾起了淡淡的嘲讽。“后悔那晚上救下了我?” “人心时殊,这人人为己的年头做好事果然没什么价值,拖阿婆过马路都要反被诬告强奸。你满口言过其实的怨言,毫无理性。” “不愧是大帮派,装模作样,禁得起推敲。”张二锤嗤之以鼻,舔了舔嘴唇,努力保持着嘲讽的笑容。“你又是野猪帮哪个部门的大佬?” “并无明文规定,不是野猪帮的人就不能来这。”中老年人斜眼瞥着张二锤,意味不言而喻。 张二锤一愣,也瞪起了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他。 “老夫前来,乃是与萧副帮主探讨一些商务机要之事。”中老年人摇摇头,他的神色变得忧郁而深沉。“再说了,你不是也在这?难道你也是野猪帮的一份子?” “很明显,我来这自然也是有要事相商。”张二锤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顺着他的话敷衍道,呆滞而沉重。 “谈到浑身是血,看来你的事的确紧要。”中老年人嘴角掀了起来,算是微笑。 正是这温和的默然,使得凝重不堪的空气重新清新,张二锤的不安淡了许多,但他没有废话。他无暇在此沉醉于口角,显然此时此地并非闲聊最受好评的时机。虽然他并不是个行事鬼祟的人,可他已不自觉匆匆提起了脚步。 然而,令张二锤没想到的是,中老年人似乎比他更想结束这场相遇。 张二锤直愣愣盯着中老年人闪掠而去的身形,如释重负的同时,丛生的疑惑却丝毫未减。他的脑子转得比自己提起速来、敏捷而不草率的脚步还快。 第81章 大小鸳鸯鼻 雨已经完全停了。 叶片被残存在世间的轻风吹动着,小雨滴不时从树上滑落,轻柔得似无主坠絮。大冬天的树枝丫大多早已死去,可林木在雨后却仍强作焕然一新,仿佛是前一刻才刚刚吐芽。 时辰把夜色推向极致,世界早已被黑暗彻底吞没,道上只间或有三俩灯笼顽强地发出自保的光。能见度很差的同时,冷冽仍自不待言,让人强烈难过。 恶劣的气候条件。 张二锤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走在空空荡荡的街上,睡意越来越浓。他比来时多了的除了一身伤,还有那已经长大的谜团。他是为解开朱二的好奇心而来,却不觉点燃了自己的好奇心。 然而未待他开始好好梳理生机勃勃的好奇,一道彻骨的寒气毫不客气地让他的思绪熄了火。 张二锤另一条完好的腿毫无防备冷不丁地一凉,随即便涌出了热血! 又是一把飞刀! 他清晰地感觉到小腿骨肉被挤压之下,窜上脑海的异样,渐渐由酸麻变成了刺痛。这道痛觉信息在经过大脑简单处理之后,随即扩散全身。张二锤不得不惨叫了一声。 远处,一道未经驯化般的影子似乎正紧贴着地面快速靠近,快得几乎无法形容。雨后润湿的地面不可思议地扬起了一阵箭一般的水雾,张二锤看着便觉鼻腔隐隐作痛。 竟能喷涌出如此强劲的气机!张二锤揉着眼睛,暗自度量一番,有一种死神降临的感觉——他对来者的速度和胆量甚至没有半成应对把握。 “卑鄙无耻,背信弃义!”张二锤忍痛拔出了飞刀,挪了挪生命力再次下降后僵硬顽固的脚步,啐了一口。“果然是毫无道义的江湖渣滓武林败类,这就是所谓的让我走?这黑社会好大的关照!” 张二锤话音刚落,那道身影在突破张二锤希望的距离之内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粗犷且不和善的脸,其上倨傲地张着一大一小两个不符合自然规律的鼻孔,鼻中无人,白白的鼻毛炫耀着,把黯淡的光折射得明亮锐利。它是那么的惹眼,又那么的神秘。 不好! 是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小鸳鸯鼻廉旻! 廉旻仰脸站着,大小鼻孔直直地对着面前人。他像一头爱慕虚荣的资产阶级纯种贵妇猪,巴不得赢下所有世人的仰望。当然,此刻他并非为赢下张二锤的仰望而来,他显然带着凶杀的预谋,只为夺命! “别大惊小怪。没说不让你走,我此来只取一物。”片刻停顿之后,廉旻开声。他姿态悠然,例行公事的话却是硬邦邦的。 “我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有。你的项上人头。” 廉旻的姿态闲适而堂皇,正龇牙咧嘴地笑着。感性的鼻孔粗野而强壮,一张一缩间,像有疾风呼啸。 张二锤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小鸳鸯鼻显然并非言语能打退的人。 廉旻是骨笛老人覃伒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拜把兄弟!此二人皆是蛮不讲理的好勇斗狠之徒。想起那让人全属性迅速下降的魔音,张二锤还是有些后怕。不过按道理,廉旻应不是为报仇而来,他断无可能知道覃伒已命丧长月山。 念头刚闪过脑际,张二锤机体瞬间紧绷,毫不犹豫地倒飞而出,他当即决定尽全力开溜。他懂得战略性撤退,这不是认输投降。 廉旻却是笑得流畅而灿烂,因为他有一颗高傲猎手的心,看着猎物鼓起勇气挣扎脱逃,他更兴奋。只见他不慌不忙扬起手臂,动作坚定而迅疾,又似带着潇洒的漫不经心,再度发出一枚飞刀。 阴冷、急速、尖锐、致命! 还是晚了一步!张二锤的第六感触觉到了廉旻的意图,警讯起,他不得不刹住了脚步。刚一侧身,飞刀擦着脖子一闪而没,好生惊险! 二锤叹息。坎坷难避,始终要正面硬刚,而他势单力薄,只勉强剩下几分无力的勇气。在阵阵痉挛的呼吸间隙中,他不得不毅然决然摆出了战斗架势。 刚一就绪,廉旻转瞬到了身前,结结实实的大小鼻孔已清晰可见!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瞬间胶着在一起。 廉旻使的是一把决绝的大刀,有着厚实精钢大刀的威压,却没有大刀的笨重。 刀剑交织缠绵,大刀急着配种般的热切渴望让张二锤的长剑像中了邪似的不断颤抖,混元诀的威力未能发挥十之一二。 刀口闪闪发光,刀势绵绵不息,一个劲儿步步紧逼。 张二锤越来越吃紧。忽然间,由于运动量过大,他腿上的新伤旧痕一齐爆发,骤然一阵疼痛钻上心窝,本该分毫不差的步法乱了阵脚,他就地栽倒! 正眼见攻之不可猝下之时,天赐良机!廉旻作为一个优秀的职业杀手,他对愧疚这种东西一无所知。大刀蕴含着危险乘机急促而下,厉声厉色撕裂了不知抵抗的稀薄空气! 张二锤迷迷糊糊已避之不及,倏忽之间,肩头到胸口被生生拖开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寒气侵入,皮肉翻飞,血光乍现,痛彻心扉。 四下寂静,没有一丝人气和喧嚣,悲怆夜色将他紧紧裹住。张二锤有一种被慢慢啮噬的不安,就像枫叶楼刚出炉的叉烧包却不停掉着屑渣。 很有分量的一刀! 这是张二锤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的最致命的惊吓,这是一种极其感性而不理智的体验。夜色在微微晃动的灯火之外动荡着,危机四伏。冷汗就风,刺花了他的眼。此刻他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深渊,更像是挽颈引领,就地待戮。 拿到重大胜利赛点的廉旻顿时意气风发,鼻孔更加才华横溢,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他再次举起了大刀,有所向无敌之势! 激情不会永无止息。 就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张二锤骤然跪地而起!屠龙神剑光芒四射,自下而上一头扎进了廉旻的肚子里,并从他身后探出了头。他究竟年轻而硬朗,虽憔悴形骸,他的手臂还能爆发出几分力量。 寂静复又宏大。气氛因为戏剧化的决绝而显得压抑沉重。 第82章 用剑高手 廉旻的大刀无力垂落。他瞬间蔫了头脑,将要出口的庆祝梗在了喉间。他有种难以吞咽时又不上不下所引起的不适感,又像饮下了酒味半挥发的残杯剩酒,寡淡,恶心。他尽管有着居高临下的专横,却也终于显露出了真实的年龄表现。 张二锤被动但坚决地瞪着廉旻,手中的长剑猛然瞬间抽出!丝滑顺畅,毫无窒碍。 尘土不扬,时间缓慢地走着。沉默波澜不惊。 剑尖上滴着血,两人身上也流着血,落在地上,氤氲在水迹中。 廉旻娇生惯养的亵慢之色从一个扭曲,慢慢变得有些寒酸,他的脸上仿佛从未试过露出有如此令人沮丧的消极严肃,有如鬼火惨淡,垂垂老矣。盛气凌人的鼻孔与眼眸都干瞪着张二锤,同意休战。 张二锤仿佛已一瞬间耗尽了所有气力,身子摇摇晃晃毫无平衡感,重又跌坐在地。不过此刻便是瘫躺下来都无所谓了,眼前的困局已暂时解开。 人如漫漫清夜,就这样一动不动,仿佛过了许久。 血腥味风吹不尽,仍然很浓。重伤疲惫的廉旻并未直接去见阎王,而且看起来似乎已恢复了一些精神,苍白病容的脸上,他的大小鼻孔又坚强地翘了起来,开始加速舒张。 “能在我的手下死顶这么久,甚至还能伺机给我开了个大洞的,天底间你算绝无仅有的一人了。”他尽量平稳着自己的气息,想要掩藏起自己所受的重伤。可他的状态明显脆弱无力了许多。 张二锤眼皮也不抬,眼睛半睁半闭,一言不发,仿佛正出神凝思。 “也难怪你周身伤,还没有横着从野猪帮出来。你的功夫,的确不算潦草。这单任务,到底是我失算了。” 到目前为止,张二锤受到的伤害够多了,但他确实还没有横着。 “老头,还是留意一下你自己已经没多少耐心的身体吧。”张二锤终于挑起眼眉,向廉旻投去平静一瞥。他两条腿痛得几近麻木,但始终神志清醒,对一切动静仍保持着临界崩溃的警觉。“不过说来,你的功夫虽不磊落却也利索,倒是要比你结拜兄弟的要远胜好多筹。” “那是自然……覃伒!他在哪里?你认识他?”突然痛痒相关,廉旻提着气急不可耐地追问起来。也许是气力尚不足以支撑激动的硬挺,他仓促拄着大刀。独树一帜的鼻子有了新的使命,鼻翼拼命地使劲扇动起来。 他还能如此顽强活着,真是一个奇迹。 “说起来,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张二锤叹了一口气,随即唇角又勉力扬起淡淡的微笑。“不过,我师父大概曾与覃伒有过私交,甚至是有过深深的命运纠缠。” “哦?这么说,是熟人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廉旻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他的笑意毫不节俭,瞬间从眉头铺到了嘴角。大概是这个充分的笑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了许多。 这是最慷慨最关键的时刻,张二锤没有浪费时间。他忽略了滑腻腻的血迹,赶紧暗自运气静养,积聚力量。他还年轻,可不能陪着廉旻上路了。 “看你剑招凌厉诡异,功法显然高深且有相当造诣,大概有着完整而扎实的基础。” “当然。我的哇噻显而易见。”张二锤缓慢而笃定地回应道。“我自小习武,而且一直有在坚持,能有今日之成就,理所当然。” “真是一流的小家伙!偌大武林,早晚该有你一席。你师父是三指鬼剑还是窝心剑?” “都不是。” “噢?那是无良刃?但按说他的剑法可不足以教出你这样的威力……”廉旻仍执拗地揣度着。 “也不是。”张二锤不由得暗自笑了笑。这大小鸳鸯鼻所识得的、覃伒所相交的,难道就没一个名声好一点的真正猛人么? “没理由啊,与覃伒相熟的用剑高手也就那么几个了。你师父到底是江湖中哪位好朋友?想来我总应该认得。”廉旻停住话头,皱起眉头。 “绝世高手。”张二锤干脆利落说完,目不转睛地望着廉旻。 “你有如此赞的身手,师父当然是绝世高手,我是问他……”廉旻说着说着忽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慈祥友善的神色忽然须张翻滚。 “竟然是他!”举止动念间,廉旻的情绪又乱窜了起来。 “怕了吧?”张二锤脸上泛起丝丝嘲弄。 “怕?”廉旻哼哧了一下鼻子,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摇了摇头。那发达骁勇的鼻孔,此时再度轻慢得不容置辩。“我怕他?他师父丁大柱我都未怕过!” “果然自负、专断,标准的大黑社会主义。也是,你们能与殷无尘那等魔头苟且滥交,自然都是些个无人性、无脑笋的魔物,与人类相似的,仅仅是勉强可以直立行走。”张二锤不屑地笑着,越说越觉精神倍加怡畅。“本就不知死活,又如何懂个怕字。” 张二锤凝神运功之下,精气神已勉勉强强恢复了几分。一身伤痛虽则无法短时痊愈,但他暗自掂量片刻,觉得已足以应付眼前。心中有数之下,他的神态变得更为沉稳。 “很好,年轻人果然胆识超群。我欣赏你自杀式的胆略与决心。”廉旻牙关紧咬,声音嘶哑地说道。热气从胸中升腾,他紧紧凝视着张二锤,喷出一团震撼天空的鼻息。 “自杀的或许不是我呢!” “新仇旧恨一齐算吧,现在不只是野猪帮的事了!” 好斗情绪已重新高涨,怒气如波涛汹涌,仿佛要让人不战而降。气氛顿时风云交变,局势立即就要升级!廉旻已经开始燃烧生命力了! 张二锤感到有一股冰冷的风骤然吹进了他的灵魂,但他全不当回事,而是迅速地站了起来,动作与身后的夜色一样,轻柔安静得不可思议。 “先别忙着喷息。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兄弟的消息了吗?”张二锤笑着提点着廉旻。 第83章 难兄难弟 “快说!我已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了。”廉旻一愣,暂停了他的垂死爆发。但嗓音尖锐,显然十分心焦。 “他上门闹事,我师父出了刀。”张二锤面色平静而黯淡,意味深长地晃着脑袋。“你既然认识我师父,自然知道他的实力。” 廉旻屏住了呼吸,微风吹过,他只觉又湿又冷。 “轻而易举,一刀之下就是致命重伤。”就在气氛变得无比压抑之时,张二锤继续说道。 “啊?砍到哪儿了?” “腿。那脆弱的老腿腱当场断了,连脚筋都耷拉出来了!” 廉旻大吃一惊,就地一个踉跄。寒冷让他发抖,全神贯注的心切,变成了骇惧与悲戚。 “巨猴最后还拖着脚筋爬向主人,那场面可真悲哀而无可奈何,又让人毛骨悚然。”张二锤说得缓慢而有耐心。 “哦,原来如此,那还好。”廉旻松了口气,感到一丝安慰。近乎可悲的乐观,是对操之过急的担忧的放松补偿。 “别太往心里去。那毕竟是一只猴子。” “对付一只根本没多大威胁的猴子,不用这么残忍吧?”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廉旻用平息的口气发出鄙视。“一刀割颈便是了,何至于如此断手断脚横加折磨!” “没割颈呢,师父又出手补了一刀。”张二锤口吻清晰,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件不值一提的事。“这一次倒是干脆利落透胸而过,但还没一下子断气!” “可真是活阎王!猴子也是一条生命,猴子也是有感情的!”廉旻嘴角哆嗦着,似乎真心在为巨猴伤心。 “别误会。”张二锤直摇头,眼里微微闪着幽默的神采,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这一刀,是给你结拜兄弟覃伒的。” 廉旻仿佛一时之间没有听清,面上表情仍自淡然。自我消化片刻之后,才连人带鼻呆傻原地。街上鸦雀无声。但他心中瑟瑟发抖的急切已风翻浪涌,张二锤看得很清楚。 “尽管骨笛盲佬携巨猴来了个精彩的人兽双打,勇敢、无所畏惧,已百分之二百超力以赴,但师父还是轻松赢得了那场比武!”张二锤扫了廉旻一眼,唇上挂着微笑。“你知道吗,最后那一刀,简直相当精彩。可以说,若再稍微加点劲,就直接把盲佬钉在石头上了,那画面,你都不能想象到有多可观。” “不可能!不可能!”廉旻无法呼吸,斩钉截铁地吼了起来。他的嗓门提高了许多,仿佛全身气力都要用来发声从而坚定自己的心神。 这一切显得如此难以置信。他一副精神失常的样子,但由于身受重伤,他无法将他的绝望和愤怒完全表达出来。 “事情就是如此清清楚楚、简单明了,绝无半句虚言。” “闭嘴!该死的,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廉旻抱着连自己都怀疑的怀疑态度做梦般重复道。他面色越发苍白,忽然老泪溃不成军,这一刻,他真真切切了解了噩耗二字的重量。 张二锤耸了耸肩,一言不发地撇了撇嘴,善意地回应着廉旻的焦灼。 随之而来的静默只持续了片刻,一声凄厉的尖叫便从廉旻那变得孤独而绝望的世界中发出,继而响彻天地。 “啊!” 凶睛射天,悲不自胜。廉旻怀着满腔怒火,扬起永远不知疲倦的鼻子对着夜空大声嘶鸣,声音充满悲哀,约拉越长,最后仿佛消了音成了寂静夜色的一部分。他火势猛烈,却又平淡无奇,十足一个歇斯底里但矢志不渝的宫廷弄臣。 他是个模范但不实际的结拜兄弟。 “不用啊了。你俩难兄难弟的,无需斗媚争妍。他不远万里跑去找我师父送了死,你倒是舒服,有我原地送你上路。”张二锤发出一声挑衅的嘘声。他五指时而打开时而合上,做着热身运动。“准备好了吗?我这就去见覃伒和巨猴,三三团圆。” 垂首以待的寒风立即跃跃欲试,适时吹奏起了叫人神经紧张的旋律。 “此刻你和我差不多强壮,你哪来的胆量和气力大放厥词!”廉旻带着严肃的焦虑咕哝了一句。其实此刻身心内外伤损的情况下,他已经没有多少男子气概。 “人不知道自己的局限,就离死不远了。你动不了吧?但我现在很健康,对付你,绰绰有余。”张二锤活动了两下手腕,尽量显得随意,又睁着眼睛默默盯着廉旻。 廉旻的姿态顿时显出了明确的急迫性,他愤怒地催动身形,但只踉跄了一下。他面色刷白,大汗淋漓,身上血流如注!此时的他像只被射中的鸟一样蜷缩着无法动弹,泄了劲儿,连同心中无法平息的愤怒一同,蔫了生机。 “对了,师父还将覃伒的尸身大卸八块,全赏与了野狼与秃鹫。”张二再度适时表示同情地笑了笑。 廉旻顿时急气攻心。高傲的鼻孔已缴械投降,鼻翼剧烈抽搐,只不断喷出无能为力的暴怒。两条腿仿似瞬间得了晚期风湿一样又酸又胀,连求生意志都已被击溃。此时此刻,他已全然不见了先前的凶悍。 “你敢动我,野猪帮不会放过你的!” 长夜将尽。但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廉旻这番话,最多只能算是他送给自己的临终关怀。 颓山压城,克之成擒矣!张二锤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他二话不说,长驱而进,意念、躯体完美协作,动作迅疾,剑锋尖利。他和廉旻之间的距离一瞬间拉近,屠龙神剑应念稳健探出,如一簇微小然而急促的火苗,烧进了廉旻的身子里,没至剑柄。 廉旻没有一丝痛苦挣扎,只余一声孤绝而短促的惨号消散在阴森森的寂静里。 一切复归平静。令人昏睡的沉寂一下回涌,填满了世界。 黑夜渐淡,天色洗心革面,即将露出曙光。无论对黑夜爱极恨极,终也会觉得日出是一份天幸恩宠。当太阳接班上岗,它对昨夜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道上仍空空如也。张二锤掩上残破的衣襟,缓缓拖着一身的伤痛,不慌不忙从黑夜撤身而出。 第84章 以身相许 天空清澈澄明,又是一轮曙光大现。日出时分,光彩瑰奇,寂静中呼吸凝成水汽,空气里仍满是寒凉又 适得其所的气息。 张二锤醒得很早。睡梦中他把被子踢掉了。他没睡好。 但他睡得也已足够多了。光是带伤抱病留医无敌医馆,他便已一连沉睡了十来日。 在这期间,他量入为出,乘机把所有常见的冬瘟病痛都得了个遍,从干燥麻疹到流行性伤寒,从急性水痘到季节性肺炎,成绩斐然。整个人持续性病容满脸、憔悴销铄。 幸好,张二锤虽刚回到青年客栈不久,仍夙夜提心,但病态反已稍稍停息。许是日子渐渐有了一丝风和日暖的迹象,身子也终是有了些起色。 张二锤脚步疲羸地挪身到了窗前,仍微微哆嗦着腿。他遵守旧习惯,先行感受一番外头越来越开朗的人间。 外面低声絮语响起,市肆细民开始拾掇,世界重新活动起来了。有些嘈,带动了他脑中零星的嗡嗡声。 叫春阁尚未装修完毕,这单薄破旧的青客终点房仍是他的静养安乐窝。无所谓了,心态放稳,何处不青山,反正他似乎不是在养伤,就是在养伤的路上。 手指慢慢抚过窗框时,张二锤仿佛已与过去心神相通,刺霸的突袭好像还在昨天,但曩时多竹居窗前的温润与山猪县青客牖下的热俏,那些和谐世纪已萎靡不振不可悉言,离他有万里之遥。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其实昨日今日无差,所有时日季节无差,都会在安静的、梦境般的氛围中过去。时间长河动力澎湃,眨眼便将江湖个体户带到尽头。张二锤已慢慢领悟,时间是制造距离的高手,比之以前长月山与外面世界的那道阻隔,更加有力。 只有多竹居的灰烬,和老头那没血没肉的一颗硬心,深深地铭刻在心里。可前事已成陈迹,念想又累又吃力,深究无益。 张二锤端起杯子喝了早药,身子似乎忽又有些虚了。他不胜脚骨力,在桌前坐下,放松地摊开手脚。 此时,厉兵秣马的阳光已急不可耐闯了进来,热气也异口同声渐渐虎视眈眈。桌上那盘下酒的青菇干,是张二锤特意嘱托小二所买。青菇干个头大而漂亮,然而压根没什么香气,味道也并不富于山中的热情。摆在眼前,眼看已经放到沾上了潮气有些蔫了。 此刻嘴里苦涩的药味却忽然让张二锤又有了些兴致,就在他刚拿起一颗递到嘴边时,房门骤然打开,把他吓了一跳。 又有刺客! 张二锤缩了缩身子,机敏而迅速转过头。 这个刺客仿佛从天而降,真是毫不掩藏身形,啊,好可怕……好哇塞! 是暌违许久的郑姑娘! 她走进来时,连日色耀眼的房间都瞬间暗了下来,和这青客潦草的周遭格格不入。一袭米白色长衫亭匀素淡,刚刚平复了飘动。领边袖口用银色丝线绣了几朵水仙,衬得她活力四射又秀雅之极。水仙花开,这姑娘雪堆玉碾一般,却是比水仙还要美丽。 那是令人疯狂的花容,那是无懈可击的月貌。张二锤呆呆地看着,有一种虽不真实但相当势不可挡的幻觉。风格隽永,相当亮眼,实在令人侧目! 郑一朵一边径直走近,一边笑着打了个招呼。远山浮翠,秋水无尘,颜色胜雪,纤手弄巧。她没有涂粉抹脂,但净几明窗姽婳幽静的模样更我见犹怜,似天仙难得。 “你也要来刺杀我吗?”张二锤在幻觉的麻醉中保持着一点清醒,向郑一朵提出了疑问。他说得好像深受其扰,但事实上,他早已感情用事地放松了所有警惕。 “我像个嗜杀成性的刺客吗?” 张二锤定定地望着她,差些要点头称是,但只发出一声温和的哀鸣。 “那是要从事老本行?我可没什么可值得偷的了。” “病恹恹的,说什么胡话!”郑一朵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白了一眼。 “我记得不错的话,我们一直似乎都是正当的半敌对关系。” “乱讲。我从头到尾都是在给你冷静清晰的人生建议和指示,何来敌对一说!”郑一朵鼓起嘴,不紧不慢眨着眼皮。“看你病得如此严重,我作为……呃,作为一个善良的局外人,都实在看不过眼。你放松一点,我只是来探个伤,这本来就是一件稀松平常、合情合理的事。” 她的声音如此棱角分明,却好悦耳。好像也确实如此。 “我给你带了补品——燕窝炖鸡,有助于你身体的恢复。” “燕窝如何能炖鸡!满碗粗俗!简直穿凿附会,贫贱之极!”张二锤的注意力一下分散开去,瞬间想起苦茶叔的调教。“燕窝当与稍作焯水的新鲜环柄菇滚煮最为一流。但要注意,当燕窝变成玉色便要收手,还须切记,燕窝泡发后一定要挑去黑丝,不然……” “你喝不喝?” 郑一朵不失仪态地清了清嗓子,横眉瞪目。直到看着张二锤一整碗喝了下去,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张二锤往后一靠,很满足的样子。他感觉自己开始肿胀,火烧似的瞬间强硬、坚韧,身子恢复的进度条仿佛要瞬间加速涨满! 燕窝炖鸡汤,原来如此令人震惊,简直世间一流! “这下还要不要挑去黑丝?”郑一朵看了张二锤一眼,温声细语地笑了起来。 她这个笑,足够放倒十个普通人。 张二锤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目眩神迷,他摇了摇头。冬日里的天气莫名变得很热,明亮的光线被飘动的卷帘和长衫挑逗出道道阴影,在房里晃来荡去。 “当然不能没有黑丝了。”张二锤心思越胀越大,带着满足由衷地说道。“姑娘好生关顾,如此体贴入微,看来,我实在没有办法不以身相许了。” 他说着话,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很多,眼底血丝张开,面色也已疯狂。 事态松垂又紧起,正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前言不搭后语之下,张二锤那大无畏的精神与不可阻挡的勇气并存的魅力,在这一刻,迅捷而明朗地闪耀起来。 他什么都看得见,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第85章 欲拒还迎汤 当张二锤毫不迟疑一手拉过郑一朵,当她跌落在他腿上,当两人面颊贴上的时候,两人的脸蛋和室内的空气都瞬间变得很烫! 一切都静止了。所有声响几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一时间,遥不可及的目标竟触嘴可及。命运一点也不真实! 感觉和意识暂停,两人都纹丝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张二锤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郑一朵却是紧闭着双眼,无声地颤抖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迅速在连接着但定格了的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热忱的日头暗自窃笑,它乐意点燃无可救药的一切。一刹仿若万年,光与热的调侃决断而不可名状。 张二锤感觉自己像一条才几个月大的小狼狗,在泥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又舒舒服服仰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一样,又温暖,又烂熳。 拜哪个神佛,他都没有过如此愿望! 张二锤的思绪正在无声逡巡,他觉得自己终于已经长大成熟。近在咫尺的香气无可比拟,他忽然不自觉地动了动嘴唇。 刹那间,郑一朵仿佛如梦方醒,随即便急促地惊呼了一声。 张二锤暴起的强壮也猛然一惊,开始慢慢淡化、消遁。 郑一朵脸上泛着的红晕久久没有消淡,双眼仍定定盯着张二锤。 看清眼下的情况之时,张二锤顿觉尴尬万分,在窒息的空气中大力呼吸着。日光明亮,天气干冷,但汗水仍湿透了他的衣衫,让他感觉浑身湿漉漉的。他在瑟瑟发抖。 师父说得对,姑娘果然会摧毁人的力量和意志,极其致命! 房里流淌着寂静无声的沉着。张二锤还在思索,郑一朵忽然开口。 “你觉着沉不沉?”她的微笑里似乎带着无尽的宽容,显得天真无邪。然而,不慌不忙的姿态有点虚张声势,平淡之中显然有严谨的保守。 “我顶得住。”张二锤无动于衷,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他的所嘴所闻,让人飘飘然忘乎所以,有如梦境。这是一种超越基本舒适甜美的崭新体验,如恩赐般醉心,又像意外一样让人无所适从,他无法解释其中难以置信的奥妙。他和他的椅子同心协力地应对着。 “好了,既然张少侠已强吻过我,这辈子,你要负全责了哦。”郑一朵一双眼睛明亮又坏笑盈盈,带着点温柔的小狡黠。 空气中再度充斥起凝滞之气。少女特有的新鲜眼珠子又腼腆又开放,甜甜的神情此刻更像一剂超量蒙汗药。 还病着的大脑没法处理这种太像梦境的场面,张二锤带着呆傻的表情,整个人如石像般静默。 “强吻……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基于食过返寻味的疑虑渴求之上,张二锤笔直凝视前方,强作保持着正直的节操磕磕巴巴地虚空辩解道。彼时快乐和痛苦仍然在他心中活跃着,如履薄冰,含混不清。 “按道理,我一个如此……如此坚强且才华横溢,又那么正直敏感、心思纯洁的人,怎可能擅自做出如此逾越之举,如此不堪的勾当!”张二锤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带些歉意。“郑姑娘,我想,这或者只是一个误会,甚至,或许压根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叫没发生过!甚至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郑一朵凝眸扫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两点春山满镜愁。她起身后退了一小步,嘴角含笑直摇头。“这一切确实发生了,清清楚楚,阳光与清风皆有目共睹。” 好像事情确实如此。张二锤明知的确如此。 “你说要是让我爹还未见到女婿就要先当外公,恐怕……”郑一朵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张二锤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生命中最精彩的篇章翻得也有点朦胧而懵懂了,他不能接受,又难以自控地回味了一下。 这该死的客栈,治安条件不行,但还真是非法疗伤温床啊!大多故事的开始总是这样,只是讲讲话动动嘴,没多想。到走火入魔才知,彼时的一颦一笑,都已在不归路上。 在致命的诱惑与应保持的成熟稳重之间,张二锤的思维仅仅跳跃了一遍。渴望总比理智更坚强。他渴望诱惑,他要制服诱惑。 他用手搓了把脸,动作咪咪磨磨。他向来对待问题总有一打理直气壮的回驳之词,但此刻神情中带着点迷茫,先前那感觉又美妙得如此逼真,他感到词穷。 “就事论事,这还未至于有孩子吧……”张二锤正费神打着盘算,却好像忽然发现了突破口。“我知道了!大概无论是谁,吃下这兜燕窝炖鸡——这种欲拒还迎汤,都得性急热燥,人心激荡!” “胡说八道!停下你毫不理性的想象!那是正正经经的燕窝炖鸡!是让你恢复动力的常规补品!” “好厉害,真是毫不神圣又发人深省的灵丹妙药!光是常规之外的副作用,就能不可避免地让人发疯!”神奇的药物力量!幸好药效似乎就只有三分钟热度,现在这热燥就已经完全烧完了。 “原来你天下第二的功夫,就全表现在这眉飞色舞又质地松软的狡辩之上。”郑一朵伸个懒腰,叹了一口气。美丽的头颅陷入沉思,微微侧向一边。 “我只是不喜欢从这个角度跟你共赴天涯。” 一片沉默,久久无人打理。张二锤冷不丁的大胆回应把自己和郑一朵都唐突得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谁跟你共赴天涯了!”郑一朵眉毛向上一扬。她脸色又有点发烫,连忙调整了一下站姿与距离。 阳光在风中忽闪忽闪。窗外一小群不怕冷的鸟儿以行云流水的姿态呼啸而过,转眼便又竞相高飞,变得模糊,消失在天际,不留半点痕迹。 人获准去感受的期待有时无需等待明天。可这种期待像盲目寻摸,可能如蔓藤荆棘般滋生茫然无措感还会牵扯出莫大痛楚。 张二锤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又消瘦而单薄地瘫坐开来,却努力装出轻松自在的模样。他错过了保持沉默的最佳时机。此刻他像只小型不明动物,惋惜地离开了日光,离开了冬日晨早那温暖的空气,也离开了日光和空气在他体内蓬勃起的感觉。 旖旎气氛消失无形。 第86章 报废版富二代 “是了,有朱兄。共赴天涯这种事,他擅长。”张二锤眼睛盯着窗外,觉得自己言不由衷。“他可是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虽然他在我面前假装坚执不从,但那太假了,我看得出他一意孤行的热烈与怯懦……” “朱二?莫要提他罢!”郑一朵蹙眉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光滑的脸庞浮现出一种鄙夷的神情。“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 她摆出了一副烂人勿近的架势,语气清楚表明:这个人在她心里没有一点位置。 “要武功没颜值,要相貌没脸皮,一脸白痴样,真是可怜。”话头几乎毫无中断,郑一朵揉揉前额,杏眼中闪耀着一丝讥意。似乎又觉得点评太刻骨,负疚似的垂下眼睛。 “但朱兄朱紫之流,身贵荷包大,还有一副爱国豪绅之心,可是好苗子呐!” 郑一朵抬眼盯着他,面上满是让人赶紧闭嘴的神色。 “若非我是个男的,我也许也……”张二锤避开了她的凝视,略微迟疑着继续说道。 “要是他举止行为表现得没那么轻佻恶劣,做人能再低调一些,身子高上个几寸,再换一张不一样的脸蛋和另外一个名字的话,或许能有些招眼吸力也说不定。”郑一朵毫不掩饰鄙屑的语气,显然她是懂审美的。 何竟至于如此不堪!朱二的形象顿时成了一个报废版帝城富二代。真是阴功。 “只要你主观印象讨厌他,他便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一言一行甚至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都是错的。”张二锤扫视了一下此时他唯一的听众,脸上闪过毅然决然的表情,大声清了清嗓子。“不过你的考虑也很有道理,朱兄的确是这样的,他把堂皇气派的富二代人生过得有点名不副实过于廉价了。说实话,我都有些看不起他!” 山光师父的教育理念与老头出奇一致——要能在这残酷的江湖混得久,不是易事,除了要靠机智灵活之外,还要学会不讲义气,出卖兄弟。 “但是,千错万错,钱银没错。难道平凡而让人失望的穷棒子更值得入眼?” 郑一朵读出了张二锤的心思,对他的说法不以为意。她往前倾身,脸上露出端凝的表情。 “喜欢一个人,即便他的经济基础与他的人生一样,揭不开锅,但只要他秉性也能像他的人生一样,无所畏惧,便足矣。”她一派睿智地说着,目光紧紧挂在张二锤脸上。“安全感十足,而且,多浪漫!” “郑姑娘,你对浪漫有所误解吧?”张二锤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这种无所畏惧,应该叫折堕。” “你对浪漫过敏吗?”郑一朵哼了一声。“又穷又清醒,只会让自己活得更累。由灰暗悲惨中看见风趣浪漫人生才有意义。不然你闯这江湖,所为何物?” “你最特别的地方,就是这心胸坦荡、与众不同的价值观。” “不过朱公子为人还算人畜无害,而且耐心倒是不错。”郑一朵流露出那种对待好姐妹般的温柔。朱二听了应该很绝望。“我希望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这么有耐性,而不是闲散两句,就要松开粗壮的臂弯。” 郑一朵的话虽然略带沮丧,但她眼神里的鼓励显然并不低迷。房里闷闷的味道再次被冲散,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又拉得比较近了。 张二锤没有搭腔接话。他完全没有反应,好像没听见一样。 溶溶日色早已蔓延开来,悠悠荡荡向更远的地方伸展。凋零万物不再恶化,春天已经在来的路上。 马上又将是新的一年了。月穷岁尽,除旧布新。旧梦至此勒马,来年更换新颜。 风又有些许大了,街上的热闹气氛让人感觉很舒服。人生是如此的具体,但阳光在飘浮的喧闹中成了型,恍惚间,时空概念变得模糊。缓缓走在人群中,张二锤仿佛瞬间风烛残年,融入了异次元,脑袋忽而一片苍白空灵,记不清一切所为何事。但很快他念头一转,又觉得飞升的灵魂归了位,周遭巨大的美好再度清晰。 “你可真是残忍。我身子尚未完全恢复,竟然忍心拖我逛街!”张二锤做了个苦脸,装作费力地嘟囔着,还叹了口气。 “病人更要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热烈的空气。”郑一朵声音轻柔,一脸认真。“像你整天憋在那里酗酒,简直是最失败的养身计划,对你的恢复毫无帮助。” 客栈之外的确光线更为充足、色彩更为明亮。但也不代表郑一朵说出口的不是值得白眼的老派论调。张二锤一言不发,略带犹豫地长吸了一口气。 油腻的猪味! 寻味望去,边上一家店人气正旺。座无虚席,人们仿佛都在等一顿热食。生意繁荣兴盛的迹象,营造出了一种让人非吃不可的吸引力。 张二锤带动郑一朵停在门前。望着眼前的情状,他忽觉有一种新鲜劲。 “功夫手撕猪。”郑一朵瞥了一眼说道。 两人久久未动。这时不少人客已留意到突兀在人海当中的他们。他们看起来有点懵懂又有点好奇,像极了一对标准的初涉江湖的年轻情侣。 一张桌子接一张桌子从喧哗吵闹到窃窃私语,可以明确地判断出来,郑一朵的到来,绝不会没有人注意。她披着一身看着就让人突然心血来潮的仙气白衣,再加上她在阳光下正如红日映雪的冰肌玉骨,如此场合之下,注定最起码会引起一场小骚动。 眼下的情势显然并不小。 张二锤依然站在原处,他听见了筷勺碗碟的杂乱声响。嘈杂声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突然爆发起来但音量又压得很低的赞叹声。 这些人一定是那种自控能力还不强、会被美貌震惊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的人。他们的眼神里有着浓重的向往,并坦白得一清二楚,肆意又压抑地表达着他们那一点特别珍贵的快乐与消遣。 太贴近现实了。这些食客们既是死忠的手撕猪常客,也当然是街边美色的传统俘虏。他们又稚嫩,又热烈。 可以理解。 第87章 功夫手撕猪 站在视线焦点的郑一朵却是波澜不惊,只于嘴角露出点点无奈的浅笑。 “功夫手撕猪?”张二锤好像这才反应过来。 “对。这是一道在传统与创新之间觅得了平衡的美食,以前专事权贵,如今这菜式已经完全民间,非常接地气了。” “手撕猪我倒是吃多了。这功夫手撕猪有何不同?”手撕猪果真是全天下的同好。张二锤摇摇头。他其实并不太在意他的疑问。 “很明显,讲求功夫。”郑一朵顿了一下,笑了笑。“核心功夫是原材料的选用,功夫手撕猪采用青春岁月短暂的半老山猪,这种猪肉质上乘,既筋道又爽嫩。其次是手撕功夫,需细腻、迅速,一撕到位,力求保有山猪的原汁原味。” 她似乎对这些五花八门的美食很有心得。体面与腌臜的冲击感相当强烈。 “这么讲究?撕来可不简单啊!”张二锤呆呆地瞪着眼睛,感到匪夷所思,普普通通的手撕猪竟搞得如此复杂繁琐。 “不,简单得很。”郑一朵煞有介事地神秘一笑。“这家店的主撕师傅有着三十年撕猪经验,他的一手龙爪手早已出神入化,没有哪头猪能在他的手下保持完整,甚至骨架。” 张二锤默默地听着,眼睛不由得又往店里惊奇望去。 “有意思,这简直是创造了手撕猪界虚无飘渺的新风貌。” “对的哦,这功夫手撕猪很适合男女混合双吃,甜蜜暴击,会有一种嫩油油的开心!” 张二锤更感到惊奇了。他觉察到了郑一朵跳跃的目光,可惜他此刻如同一头懵懂水牛,面色毫无波动。 “开玩笑呢!不过,吃了功夫手撕猪,人的确会精神许多,尤其适合你这样的病人,要不要试试?” “我火热而刚强,精神得很,何曾需要这些街头食补!”张二锤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气,当即动身向前走去。委婉行事不是他的强项。 此刻正是太阳最发威的时候,天气暖和了一点点。风中虽然透着一丝春意,但它只独善其身,自在而沉默。 “喂!不吃就不吃,走慢一点嘛!”郑一朵眉间出现一道皱纹,嘴里喊着,快步跟上。 忽然迎面走来个长脚姑娘。发如悬水,肉身高挑,一双长腿更是有点野,赛仙鹤比竹竿,还白得发亮简直会发光。 “快看快看!惊天绝世大美腿。”郑一朵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看得眼都直了,话锋一转,掐着小嗓子叫张二锤。 张二锤立即停住脚步敏捷地瞥了一眼那人,嗤之以鼻,一脸鄙夷。细瘦得如此不留余地,就算使出连环腿十六式,扫断的也能是自己。 “小姑娘真是见识少!赶紧低头看看什么叫惊天绝世大美腿吧!” 张二锤说着看着,突然觉得郑一朵似乎染上了一圈让人喘不过气的朦胧光晕,尤其风动长衫下那双灌注了混元诀技巧篇的可玩年长腿,更为粲然。她立于人群当中,仿如一个遗世独立的长脚公主。 真是美得毫不自知! 郑一朵吸吸鼻子,唇角嗫嚅但脉搏加速,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燃起了灼灼绯色。显然,她被张二锤这并不动人的说辞打动了。与张二锤目光相交的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她本打算不动声色满心欢喜,只是实在不能自已。 “瞧一瞧看一看啦,春心鼠便宜卖了!漂亮神秘且迷人的小宠物,爱意表达的最佳承载体,寄情抒怀的浪漫绝品,送意中人、送姨妹、送邻居娘子,统统合适!” 张二锤再次停下脚步。有个企理小伙正在当街吆喝,他跟前的笼子里装着几只让人心动的小鼠。这很明显属于是个姑娘就无法抗拒的小玩意儿,买下来准没错。 “看上去挺不错吧?少侠,大胆买下它吧!” “来一只。多少钱?” “十两一只。但我强烈建议你买两只。春心鼠成双成对,寿命更长,且它的寓意和实际含义已经摆到床板上了。”小伙轻拍着笼子,像极了一个心灵导师。 张二锤听都没听说过,但也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不住点头。他一边掏出银两,一边偷瞄了郑一朵一眼。直到他接过装着两只春心鼠的小笼子时,她目光呆定,似乎还沉浸在长腿世界中。 “对不起,请缴纳二百两罚金。” 张二锤瞬间转过头,顿时和春心鼠一齐瞠目结舌。帝城真是三番四次让他学到了江湖多变世事无常的道理。 “你说什么?”张二锤有着很强烈的防诈骗意识。他鼓起勇气打出问号,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我是濒危动物保护协会的。”小伙说着,无能为力地耸耸肩。他从身后翻出了一个警告牌——严禁买卖春心鼠。“请立即交纳二百两非法买卖保护动物罚金。” “那你又卖?” “我此举乃是测试。你不能真买!何况你还人心不足蛇吞象买了两只!够吃牢饭了。”小伙强调说明。他的语气听来就好像正在执行一件最天经地义的事。“姑且念你初犯,只警告罚款。速速交钱!” 人生总是这么滑稽。场面当即便和美好决裂。张二锤梳理一下整个过程,仍不由自主大受震动,噎了一下。他努力消化着法规与眼前,企图去理解它,但无果。 “你可真是风趣幽默。光天化日之下,这算哪门子操作,帝城府衙如此无聊吗?”张二锤克制着自己的嗤笑与愤怒。 “少侠最好循规蹈矩,遵纪守法。”小伙的脸色相当笃定且霸道,那神态仿佛帝城执法队队长是他的野生姐夫,撑着他的整个天下。此刻他的眼睑耷拉下来与脸皮连成一片,小伙比黑社会头目看上去还要严肃。他毫不掩饰他的坚决,显然经验相当丰富。 “你钓鱼执法也钓错了对象。”张二锤淡定地笑了起来,但并非愉快的笑容。“春心鼠我要了,但什么罚款,我是不会给的。” 他不吝于与人为善,但不能愚善。略微犹豫之后,张二锤迅速整顿好自己几要失控的情绪。他不急着动身了,眼下他要让小伙为自己的愚蠢与过分付出一个小小的代价并感到充分的自责。 第88章 直面苦难 灿灿的阳光端端正正倾泻而下,有着湛蓝通透的夏日酷热之形而没了炙烤晒干万物的曝毒之力,天灵盖只觉暖乎乎的。午间的风也变得悠然而柔软,平易近人。 “活动了一番心神和手脚,看你神采状态都好了不少。出来这一趟不亏吧?”郑一朵打趣着张二锤。她笑意盈盈,嗓音细柔,显然已恢复了无邪的得体常态。 张二锤略带敷衍地点点头。他的确感受到了久违的舒展和惬意,不过,沉郁白净的脸上没有情绪表达出来。这世界缤纷舒适,可人始终免不得还是要面对其中的灰尘与垃圾。 “多活动活动,包你不出三天,身子便可完全恢复。” 收拾小伙的过程不费吹灰之力,这种活动多了也无益。张二锤微微摇摇头。 “此时此刻,我已恢复了九成九九。”他故作深沉地掸了掸衣裳,望了一眼郑一朵。她整个人绽放着令人着迷的光彩,久看之直摄人心魄。风中裹挟着她柔软发丝的气味,闻起来年轻美好、一干二净。 张二锤闻得正爽,忽然间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又毫无征兆地怔住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喧闹的凡俗市井又撞见了释夫大师。 释夫正盘坐在街边,面前摆着一个摊子,他的身形看起来微微有些畏缩。他没有吆喝叫卖,只安静地坐着,仿佛进入了禅定状态。 “大师,好巧。”张二锤饶有兴味地打了个招呼。 “一缘一会果然妙不可言!”这时,释夫也抬起头,心有灵犀般捕捉到了张二锤。“贫僧与张少侠之间,注定该有一番深深的命途纠缠。” “有缘是有缘了,但不知这不解之缘,是良缘还是孽缘。”张二锤对释夫的秉性可未有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只知他的行事尚还算得上正派。 “少侠快请蹲下来,贫僧这便与你好好拆解拆解。” 张二锤顺从地在地摊前蹲下,摊子上摆满了各式佛家用品,看起来简陋低劣。他一脸狐疑地打量释夫。 “大师为何混迹市井,摆起了蹩脚地摊?佛祖不会怪罪于你么?”两人简单地彼此吹捧了几句对方的气色之后,张二锤把疑惑抛了出来。 “噢,这个嘛。”短暂一阵沉默之后,释夫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是因为贫僧乃是个志向远大的优质高僧。”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有着道貌岸然的优质,但和这之间,有联系吗?”张二锤的语气仍很困惑。他的目光在释夫与地摊之间徘徊,眉头皱着。 身旁的郑一朵也竖起了耳朵,兴致十足地等着和尚的答案。一个大和尚如此大摆地摊,可不常见。 “主导人生发展方向的,正是志向。志向,张少侠懂吧?” 张二锤更加一头雾水,不是很理解释夫的意思。但碍于面子,他若无其事地说了句略知一二。 “贫僧自还是个小沙弥之时,便决心要有一番作为,发愿朝遍天下名山!一路走过几十年,时至今日,终生夙愿算已勉强完成了一大半。”释夫开始解释起来。他的音调崇高昂扬,掷地有声。一辈子舍此无他的追求,断然该散发着万丈豪情。他的脑袋仿佛都被开过光,此刻隐隐顶着一圈金光。 “摆摊是朝拜佛祖和各地名山的一致要求吗?” “少侠还是未懂。须知志向归志向,脚步踏出的时候,真正的驱动力乃是口袋里的银两。”释夫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组织好语言,志向驱动着的激昂神色经已平淡了许多。“游历朝拜的食宿旅费全得自筹,每一步都要有支撑,这对于贫僧这等清同秋水行比春兰的佛门寒僧而言,是极大的挑战。” “哇!原来如此。大师竟然靠摆摊就可以遍游天下见尽我佛,这成绩可真相当不错啊!”张二锤立即发出梦幻赞叹,并隐隐露出大师带带我发达的表情。 “不。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摆摊。”释夫摇摇头。一丝忧虑苦痛的尴尬掠过他的脸庞。“瞎闯无用,贫僧也是由一些大买卖中不断积累经验,方能靠着摆摊有了今日之小小成就。” “什么大买卖?”张二锤十分感兴趣。他感觉到,人生的大机遇摆到了眼前。 “许多年前,贫僧曾一直跟着师弟搞一些投机生意。”释夫身体略朝前倾斜,面色一时整得有些神秘。“在民间倒卖香烛鲜花,还搞了些寺院周边。跟着他日搞夜搞,折腾得风风火火,势头简直一时无两。” 街上仍吵闹而混乱,但张二锤两耳降噪,听得格外入神,他的脸上泛起微光,已摆好深度学习的姿态。 “可惜,此举并未得到佛祖青睐,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释夫的声情并茂减弱下来,夹杂着痛苦与无奈,但并没有义愤填膺。“毫无规划,埋头就干,确实算得上鲁莽冲动了。” 结果到底如何不如意张二锤不知道,但这出乎意料的风火发展确实把他搞得糊涂了。连郑一朵那一脸正经的表情亦有些迷迷糊糊。 “不过,师弟说得也对,这只是小小的考验与磨难,正恰恰可以印证为佛为僧的勇敢、勤奋、坚毅,权当日常课诵法事罢了。贫僧本就对苦难了如指掌,要征服它,自然得直面它!” 说得好轻巧!张二锤讶异地看着释夫,等着他的下文。 “于是贫僧便赌上了一切,再次奋力操盘!”释夫煞有介事的语气里略带了些无所畏惧。他仍旧昂着头,像个身负使命的勇者。神态中透露出过去式的自信,那是一种面对世间疾苦可以有惊无险大步槛过的自信。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有些起色了吧?”张二锤吸了一口气,屏住,他都有些替大和尚心焦了。 “没有。”释夫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说道。他目光闪了开去,似乎还有一些脸红。“这次更惨了,最后赔得一塌糊涂。” 张二锤就地一愣。 第89章 江湖贩子 “真实的人生的确永远艰难无情。”释夫继续说着他的遭遇。“事实上,由于不放弃不抛弃,最后越亏越大,差些连贫僧最后一身冬装叶衣都搞没了。” 看来此等有悖于佛法的行为,的确注定了这种结局。阳光很耀眼。张二锤眯缝起双眸,望入释夫的眼睛深处。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却欲言又止。 “后面的日子终于晦冥大暗,变得奇奇怪怪。贫僧仿佛成了个失败领域的拓荒先锋,感觉不妙至极。”释夫嘟囔着,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悲凉。“到最后的最后,贫僧不得不破邪显正,掐灭了幻想与积极性。师弟也就此离寺出走,成了你此前所见的疯癫模样,为点碎银到处打黑工。” 张二锤有点受不了了。他大为失望,为释夫这毫无意义的长篇经验而失望。 “所以,利欲熏心,极不可取,奔赴志向,难之又难。这算是贫僧今日赠与你的社会教育了,张少侠。”释夫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恰如其分的岁月松弛。 “我得说,这教育实在太典型了。真是发人深省,实际教育意义之重不言而喻。” 老和尚的起伏人生与这嘈杂的大地相得益彰。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失望。张二锤倍觉无聊,他蹲了半晌,白白浪费了美好的游街时光! “好了,蛮精彩的,我已获益匪浅,甚至有点饱饱滞滞了。你可真是一个顶呱呱的成功学大师。”张二锤心不在焉地进行了最后一次讽刺,站起了身。 “不可意事十常八九,失败乃是成功之母。贫僧认为此话非常有道理。” “我赞同,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但大师你的失败显然花式而苍白,可以说,一文不值。”张二锤不由分说强迫自己板起脸来。 “谁说的!就是因由那那段时间的栖迟委地,贫僧的销售技术才真正得以萌芽、进步。其后经年累月以来,在不断的总结中慢慢变得炉火纯青,才有今日。”释夫严厉地瞪了张二锤一眼,又继续说道。“罢了,往意忡忡,卒话难周。眼下帝城的九龙山,贫僧也需要走一趟,再加之回西天的盘缠困扰,这得有一大笔经费……”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你继续为志向冲锋了。”不等释夫说完,张二锤拉起郑一朵就直接要走开。 “少侠且留步!今时不同往日,这笔经费要筹足,摊子得改革升级。贫僧希望大慈大悲、可靠而善良的张少侠可以行方便拨诸苦,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拉上贫僧一把,不舍弘愿给予贫僧五千两做本钱,重新出发,把摊子做大做强!” “打住!大和尚,你的盲乞金口可张得太大了。”张二锤毫不犹豫挥手拒绝,转开视线。 “张少侠别这样!到底已是老相识,给点面子。”释夫也不勉强,换了个角度大力挽留。“这样,你无意投资,也可以支持支持贫僧的靓货嘛!” “大师,你已完全俗子化了,心中可还有分寸佛祖的容身之处?”张二锤鄙夷地扫了一眼释夫。 “为实现理想而行世俗事,这不过分。需知佛祖亦未能免俗,长求无疆功德。” “就你这些不咸不淡的普通地摊货,我连看都不想看多一眼。”张二锤方才蹲了许久,没发现有什么靓货。 释夫立即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大把的小佛像倒在了摊子上。金光闪闪,似乎确有几分宝藏靓货模样,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失焦了片刻。 “来,随便看随便挑。所有的信仰应有尽有,没有的也可以订货!”释夫一改志向膨胀之态,瞬间切换到了销售模式。 “走私黑商?”张二锤下意识地迟疑片刻,他斟酌了下字句。“大师,你不会已化身为一个有悖良心的不法江湖贩子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赤裸裸的怀疑。 “开什么玩笑!贫僧动止清音,脚践无虫,乃正心正念之人,做生意自然以正规诚信为上。”释夫大眼一瞪,严厉反驳。“此档口乃是由朝廷礼部许准经营的!况且,入乡随俗,贫僧可还交过了足额的街道管理费。这是绝对合法合规合理的信仰贩卖。生存已如此艰难,少侠莫要侮辱贫僧的人格了。” “谅你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败坏道德。就姑且认为正规吧。”张二锤轻声笑了笑。“但你这些佛像,同样不过是周街可见的普通料。” 乍一看那些佛像,好像的确给人带来了一种肃穆而新奇的感觉。不过当张二锤捏起几个细细瞧了瞧,发现这也并非什么新鲜货色。 “到底是假货太多,混淆了视听。你们帝城的手工业实在发达,仿制的水货比比皆是,与贫僧的行货相比的确几乎能够以假乱真。”释夫的脸色有些痛苦。“但少侠你用心感受一番,这可不是那些缺乏灵感、痴痴呆呆的无效道具!” 张二锤再次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来,但虚虚然什么也感受不到。郑一朵也细致翻看起来,觅寻佛像的可意之处。 “这些都是贫僧从老家带来的一手原装靓货。立意创新,质量保证,从原材料到加工工艺到开光手法,全程由贫僧一力承担亲自完成……” “哇!你愣是一个人硬着头皮实现了利益闭环,这可赚得多了!” “少侠,这纯属你粗鲁的主观看法。贫僧卖的不只是一个具体的佛像,其中更灌注了贫僧勤修善品的一份精纯佛心,使人见佛像即如袈裟挂身、宝偈唱脑、佛祖亲临!”释夫白了张二锤一眼。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嘴里越说越激动,但神态变得更为端正殊妙。 张二锤为他的嚣张质保感到吃惊。堂堂正正的小地摊货此时此刻好像被释夫说得忽然散发出了一种五光十彩鬼怪离奇之大观的光芒! “可能是我心染尘垢难尽佛性吧,恕我直言,佛祖在哪里……” 休想将乏善可陈的虚无一齐打包推销!张二锤没有拐弯抹角,他不打算改变心意去接受释夫的吹嘘。 第90章 开光佛像 “少侠,你的脑筋太执着于固有模式了。贫僧暂先不说那些高深的附加价值,你且看看,这造型,这质地,这细节……”释夫尽情展示着他的佛像,但甜辞善说尚未尽极妙,他忽然顿住。“噢,这个鼻子是不小心刀掉的。这些微末细节就无需太过计较了。苟其不如水货,贫僧完全可以白送与你!” 尴尬的对峙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 释夫努力装出自信满满、冷静沉着的样子,坦然对上了张二锤的眼神。张二锤默不作声,一脸好笑的表情。 “总而言之,面对此等光明照耀十力无畏之神器,换作贫僧,买上二三十个绝对无需片刻犹豫!”释夫口中大力怂恿,顿了一下,闪闪发亮的眼珠子一转,又换了个口气。“见之而不欢喜踊跃的,定为六通七觉八道皆堵之愚人。” 简直就是人身攻击性强行乞讨! “我不是佛界拥趸,买来无用。” “这不相干。需知感念信敬的佛物乃是最值得信任的理财产品,永不衰败甚至持续升值的硬通货。更何况此乃以精钢……精金,对,纯金打造而成,更是尊世珍宝!” 释夫的精明强干与善于辞令始终未能打动张二锤。 “的确有几分神秘,似乎还真蕴藏着不少灵性。看起来好像还可以的样子。”在这个节骨眼上,郑一朵忽然开口说话。她没有抗拒佛像。 一句话穿透了张二锤与释夫之间的怏然窘境。 二锤默然。他的注意力顿时放回到了郑一朵的身上。 她的脸焕发着光彩,欣然含笑的呼吸很轻很有规律,飘散的清香再次清晰可闻。张二锤心旌摇曳入了迷,他的血脉之中荡漾起了焦渴难耐的欢喜。 郑一朵对这一切丝毫未察觉。 “既达欢喜,今欲买之。释大师,这佛像怎么卖?”沉吟了一会儿,张二锤带着平静的面色发问。他的一双眼里,并不流露任何真情实感。 “三百两。” “太阳下山了吗?怎么那么黑!”张二锤大为震惊地瞥了一眼释夫,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悦。“怎的我在你眼里就长得那么像肥羊?” “少侠经已非常了解此宝物的价值。” “大师身为佛屠,当光抚含生,而非妄语欺诈。”张二锤的眼睛依然大睁着。 “善哉!看来那么熟的份上,贫僧便为你开个私门。”释夫一番吟砌。“二百两!” “你这可不像是二百两的啊!”一惊一抽之间,张二锤收住了情绪,叹息出声。 “当然!少侠的眼光终于彻底清明了。此宝物发心为佛行,显其光明大放威神,按说它本无价之宝,但贫僧是带着赏劳之心来送福、来宣扬慈泽佛道的,所以才特别给予少侠一个朋友批发价。” “说啥呢!”张二锤皱着眉抬起头,再次剜了一眼释夫。“我的意思是,这冰冷无味的玩意儿不值二百两。” 接着他们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当中。释夫含混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几不可闻,但很快他便重新活跃起来。 “少侠,瞧瞧你这华而不实的脑子!你这自以为是的的话,实在叫贫僧感到难过和可惜。” “看来大师是个潜质黑心大老板。如此要价,当真财来浑浑如泉涌,汸汸如河奔,定然相当可观!”张二锤扬起眉毛,似笑非笑。“二百两,除非你把寺里的律藏偷出来给我才物有所值。” “休得胡说!”释夫皱起眉头,脸红筋暴,神色随着呼吸起伏。“贫僧一心护戒,是追求证得佛果的出家人,绝非醉心沽鬻之俗徒。再说了,趸卖佛像已如此费尽口舌,贝叶宝典又有多少俗眼可识其稀罕珍秘?偷取麻烦,脱手不易,绞尽脑汁而收成难看,何苦来哉!” 说着说着,释夫忽然下意识地不作声了。 “看来大师确实有过尝试。你身师僧家,却瞒着佛祖做这种事,真是有失身份。” “贫僧做买卖不是为了解决肉体的餐风饮露!此举一为藉此填充老衲未至化境的灵魂,二为度世人。”释夫做了一个深呼吸,把脸转开一边。“莫扯了。这样,一百两一个,言无二价!为赚点盘缠,真是折堕。唉,谁让贫僧没有社保兜底,只能辛辛苦苦卖点佛像。” 张二锤的思绪迅速从释夫那非常典型的功利道德观中抽回到眼前的佛像上。 “一百两一个,折了老婆本就换来这么一丁点,性价比好低。” “为信仰与欢喜埋单的这个时候谈性价比,就已经是最没性价比的行为。”释夫直直注视着张二锤,干巴巴地批判道。 “十两。”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释夫噎了一下。“贫僧职业生涯几十年来,从未曾见过如此砍价的。” “两个。” “少侠,给条活路吧。”释夫像被粗暴捅了一刀似的,脸色僵硬。“这么极致的压价,摆明要同归于尽。如此价值无边的佛像,你于心何忍!” “恐不然也。大师你瞧,你这纯金掉色了。”张二锤捏了捏指头。“这佛像当真重污染有公害。” “纠结细节,人生苦累。”释夫几乎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少侠不值得为盛大的欢喜与人生的幸福而讨价还价。” “打这种假逻辑牌是没法说服我的。”张二锤完全不为所动。 “你这个价贫僧真无法出手,光原材料都血亏。” “如此便不买了。” “别!少侠别这样!”释夫语气中带着几分惶惶急切。他忽然紧张起来,手足显得那么局促。“不是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十分融洽温和的吗?少侠对待老衲,还请适当减掉些残忍!” 张二锤的轻微亢奋程度提早打烊。他的态度显然是觉得没必要再多费唇舌。 “看来在你面前,贫僧注定劫数难逃,总是一败涂地。”沉默了一会儿,释夫有点泄气。他挤出了一丝无奈且无力的笑容,神情是那么疲惫而认命。 噢,悲观得有些刻意。张二锤有点怀疑的样子。 “贫僧实在欣赏你率真坦诚的道德意识及价值观,卖你了!”释夫犹豫再三,做出一副痛惜的模样。他难得如此笃定。 看来还价还是高了! 张二锤沉默了,他觉得有一阵头痛正在酝酿,但意志力已然妥协。 “呐,本产品随事支拟开光证书,上面有贫僧的亲笔签名,让你买得安心买得放心。”释夫递给张二锤一个本子。 “还开了光?真的假的?” “贫僧黯然躬行,孚尹旁达,做人行事的核心概念,便是一个信字!” 第91章 春色无限 一场雨从树后急急忙忙漫了过来。雨意匆忙,雨势不大。 瑟缩着身子的花洞木已经开始放松了严寒防务,真切而强硬地挺直了身子。不少草芽也开始无畏无惧地从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 时间在张二锤每日敦促叫春阁的装修中流逝,日子忽而春了。 园子很大,像个野林。一下雨,路更不好走。张二锤伸手小心地拨开低垂的枝桠,避过脚边的花叶与坑坑洼洼。 他看见几道树干后面有一丛荡雪子竟然开出了零星几点意想不到的粉花。荡雪子是反抗寒冬的先行官不假,但初春的风尚未过三巡,开花也太早了些。小花瓣粉粉嫩嫩,片片而开又层层叠叠,半笼成苞如同一只只明路的灯笼,清天白日之下显得耀目。尤其此刻天色低澹,更是湿艳,让张二锤想起了多竹居院子里抵挡黑夜的落地灯笼。 林道旁有个宽大的池子,似静实动的活水清亮晶透。点点小雨滴落水面,荡开了杂乱的涟漪。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它皱着脸,仿佛要装下整片天。 漫长而艰苦的寒冬熬了过去,红情绿意终将声名鹊起甚嚣尘上。仿佛重又置身于长月山无边无际的密林山野,张二锤驻足,顺其自然地静静陶醉在了清凉空气中。 想不到,村姑基地的后花园竟如此野性,大自然形态丰富至极。毫无疑问,这是富人才能享受的丰富。看来基地老板是个超级富豪。 张二锤再次长吸了一口园子里的清新,心中暗自发出了一声我好羡慕的呼号。 直到此时,距离与郑一朵约定的时间,都尚还早得很,但张二锤的热切早已在心底紧绷。 他感觉到,郑一朵今日要呈现与他的,应是他一直以来所朝思暮想费神寻求的答案。流落在外的混元诀技巧篇,终于到了该好好看看它真面目的时候了!也许,牵扯在它背后的汇总篇,也该浮出水面了。 一切将要大白于天下! 师门任务好像一时间变得简单了,张二锤若有所思,不由得有点神经质地发出笑声。叫春阁也即将落成。过去,未来,人生似乎翔实生动,已然明朗。但他的志得意满没有太过分。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又长长舒出。临门冲刺,心情反而放松了一些。 思绪落回地面,现实重入眼帘。这是一个与所有午后无异的午后。周遭静悄悄的,除却春意里点点微雨打叶之声,别无他响。此时雨声也已越来越小。 忽有轻微窸窣声入耳,张二锤竖起了耳朵。有动静!他那山鹰一样的眼下隐藏着的敏锐直觉顿时应召。顺着异响和阵阵幽香,他提起干练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摸近了一间偏房。 这是一间洗漱的小浴间。里面正有人在准备午间浴,此刻正要宽衣解带! 鬓影衣香,仙姿绰约,身段玲珑轻巧。郑一朵! 张二锤不由惊得一跳,浑身颤抖了一下。他连忙全力控制住气息,稳稳躲在窗角紧紧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绫缎解开,云纱唰的一下滑落肩头。披肩发下,香娇玉嫩已然可辨。脊背白净,肌肤细腻,清香气味远远可闻! 张二锤眯起眼睛,片刻移不开目光。虽此刻仍只见得香肩,但已不能影响他想象到整体诱惑。他当然有充沛的想象力。 然而,此刻并不需要动用想象力。郑一朵似乎无知无觉,更是正着手解除最后的装备。衣裳继续褪下,即将一丝不挂! 张二锤心惊脉跳,差些要跌一跤,忙扶住身子。他高兴坏了,幸福和期待混杂着塞满了脑海。 纵容恶行对自己果真很有益处。 寸丝尽落,纤露无遗,少女玉润慷慨展现,嫩生生的凝脂肉体坦诚相见呈在眼前! 这是神奇时刻,除了时间在缓缓流淌,一切都变得静止了起来。令人目眩!张二锤无法自控微微战栗,只勉力屏住了呼吸。他又悄悄揉了揉眼睛,用力望着,全心全意感知着生命的温热。 郑一朵发丝长垂,热辣蔓延。她的肤色很白,干净之极的样子出类拔萃。身子又细嫩又精神,软玉温香,分外清莹!丰肌弱骨娇柔而轻盈,腰身体态灵俏而纤巧,不愧是有着混元诀技巧篇深厚功底的小娘子。浑身气质之中花搭着几分婉曼,几分媚妩,几分羞怯,这朵初发芙蓉看上去充满生气,惹人怜惜,致命吸引。 静看梦境变幻,总是能让人大饱眼福。春天果然到了,春色撩人,春色无限! 张二锤怔怔地注视着郑一朵的侧影,已完全看呆了。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涌起,他似乎要喘不过气来,内心更早已语无伦次。一股盛大的亢奋在他胸腔之中晃动,年轻热乎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翻涌冲击。他咽了一口唾沫,口舌还是很干。 冷静点! 张二锤迫使自己清醒。他痴迷陶醉于春色,却也并未完全失态。 他是个善良敏感而有道德的人正人君子。他在犹豫着该不该喊她一声,注意一下走光问题,但勇气很快离他而去。这样的提醒实在有些冒昧。 光天化日之下,现场有种鬼鬼祟祟的卑劣气氛。张二锤觉得自己像个干巴巴的二流子,非常卑小,非常猥琐,彻头彻尾剔透鄙俗。 龌龊!这世界太龌龊了! 张二锤满面通红,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做人最紧要纯粹坦率,有尊严,讲体面。他不断反省自我,还是远离诱惑比较好。 然而,他心中的躁动却欲罢不能,更如热油不断翻滚,毫不留情炽灼愈盛愈烈。他脑子发胀,晕乎乎的,十足一个走火入魔酷热难耐的功法错乱者。 正当此时,他的想象力也开始大发神威,化身败坏道德的帮凶。他脑海里,郑一朵此时已舀起了一勺热水,小水流顺着脖颈流下,走过后背,攀过腰肢,一直流到腿脚上,最后在地上漫开了道道诱人的爱辙情迹,如正张手邀约。 毫无益处地坚持了一会儿,张二锤打起精神来,坚决地推开了正人君子这个念头。 就再看一眼吧,就一眼!一眼并不妨碍人超脱浊淆世俗。毕竟,这对于任何九十五岁以下的男人来说,在所难免,在劫难逃。 一生拔刀助人行好事无数,这是应得的。张二锤合理自辩。 然而就在他督促自己振作,不再遮遮掩掩下定决心回眸望进去时,他的满怀期待落了空。他审慎行事,再次使劲瞪了一眼。 的确已不见人影,浴间里完全没了动静! 第92章 比方现在 张二锤的挣扎没浪费多少时间。但只一闪眼间,郑一朵就已消失不见。那需要反复品鉴的姹紫嫣红,眨眼黄尘清水。光亮了一瞬,只余黯然酸楚。 他吁一口气,如残年垂尽,顿起了无限的感慨。惆惋空洞地干瞪着眼,万分痛苦,奔流的亢奋焦灼变成了控制不住的郁积忧悒。似乎已被困在了春色局中,想回头已迷惑而不知所往,无处下落。 这种感觉当真不甚美妙。世事果然无奈居多,都怪自己优柔寡断。不过,虽然嗟悔无及,但也享受过那一刹那的花火了,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实际却无法假装宽怀泰然。万物竞相游移,园里的清幽繁丽已难入眼帘,轻风润雨也不再动人。 痛定思痛徘徊好久,张二锤还是未能将一言难尽的春色抛在脑后。此时,耳边忽又闻得声响。 是明亮的琴弦音声。 张二锤循声摸索。丝竹声韵绵绵,正从一间门面极繁丽的大厅内悠悠扬扬飘传而出,如征风召雨之天籁。浮若浪涛漫流,翩像云霭游走,清澈活泼,快意悠舒,音韵与节奏更熏陶勃发了万象温柔。神与意会,令人羽然心醉。 “你不打算进来吗?” 乐声正转入乱似抽笋的颠簸,刚迸出一丝敛藏的凄哀伤怀之时,戛然而止。里头传出来的一句话说得不紧不忙,有波澜不惊的悠然,如良晨间的娇滴风韵。 大门敞开着。诏示深蕴可窥。略微踌躇之后,张二锤抬步入屋。 郑一朵俨然矜持端坐于大厅中,好像已经等他很久了。 张二锤紧张而惯性地望向郑一朵。方才的春色一艳又浮现眼前。有些风景一旦入了眼,即便只闪耀刹那,也是永恒。那无法抛却的深刻印象与眼前重叠,让他眼里闪出一丝恍惚,瞬间出了神,再无法将视线移开。 她看起来比刚才成熟。一身锦缎住家袍鼓鼓囊囊的,其内身肢更显柔弱嫩白。新浴后的自然简朴,散发出毛施淑姿另一面滋味的光芒。月貌花容,桃夭柳媚,风韵正旖旎,更漂亮更让人上头。 这极其清秀灵气的身容,果然从不曾让人失望。他就这么眼睛直直地鉴赏着,惆怅失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郑一朵轻咳了两声。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在四目交会的刹那,回过神来的张二锤忽然有些脸红。 郑一朵正了正坐姿,扯扯衣襟,又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头发,笑着没说话。 “我找不到门,翻墙进来的。”张二锤压住又要激荡起来的心神,试图掩饰一切。 “你在园里迷了路吧?”郑一朵莞尔。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充满了智慧晶光。但她的脸上一时竟像抹了胭脂般,不自觉地从腮边红到耳畔。 短短一句显然饱含无限的意味。 张二锤微微张着嘴,却似乎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装出一副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何事的样子,眼中透露出闪烁其词的光。 半晌停顿。郑一朵也不继续深究,只一笑了事。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声音很轻。她身子半侧,袍子着地。眼神流得极慢,旖旎飘荡。 张二锤一头雾水,琢磨着她话中之意,不作声色。她的这一句就和她的邀约一样不着边际。 “坐下喝酒。”雕花柏木桌上,摆着两个青樽。郑一朵默默地伸手推过酒杯,杯里是温得恰到好处的烧酒。她的手很好看,和她的整个人一样。 “你们宿舍的条件真心不错。外环境烂漫而幽阒,内里堂皇又富足。”张二锤抿下酒,赞起这村姑基地的后院。他竭力做到语气与神色一致、表里如一。“还配备如此雅致的烧酒。” 郑一朵一愣。温酒的手顿了一顿。 “这是我家。”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此话一出,张二锤心中波浪滔天,比郑一朵更愣。情况一下子就复杂了。他连忙又倒了杯酒,动作尽量沉稳。一饮而尽,他这才发觉这酒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的确好酒,幸甚! “所以,你想喝好酒的话,算是来对地方了。”郑一朵直直地看着张二锤。浅颦低笑,嫩红轻碧。“无论前屋,无论后院,可以常来。” 一巵芳酒,玉钩帘卷香横露。但她没有像张二锤那样一饮而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嘴唇翕动,忽而叹了一声。 “不过,我更希望的是,可以少去前屋。这后院里的酒,可不比前屋差。” 郑一朵的声音很轻,张二锤差些儿没听见。 “我以为你不喝酒。”张二锤吸了一口气,咕哝一句。好整以暇,他终于稍微平缓了些许。 “你若愿花酗酒一半的兴头了解我,便会发现,我也并非憎酒的人。” “你也常喝?”张二锤有些惊讶。 “不。”郑一朵摇摇头。“很高兴或者很难过的时候才喝。” “比方现在?” “比方现在。”郑一朵神色有些波动,但眼眸里依然闪着平淡轻松的笑意。 张二锤瞥了她一眼,又给自己倒起了酒。酒樽已经很轻,烧酒都已落肚。这是一种烈性果酒,味道叛逆之中带着善良,精彩丰富。 “也对,方才的曲子,的确又高兴又悲伤。”张二锤清楚透彻地吞咽了一下,摸索着烧酒新鲜迥异的门道。 郑一朵听得此话,却是默默撇过了头,半天不作声。她突然间像变了个人,表情清醒而寥落,笑意黯淡了下去。 沉郁与心焦正静静相处,但并不互相深入。 “幽兰怨。是一曲醉人的古琴曲。” 张二锤略微思考,欣然赞同。曲子流畅,的确好评。 “而且,那不是悲伤。是哀切,衷肠无处可诉的哀切。”郑一朵这才否认张二锤的品评。她的抗议确如神色,有些哀切。 “你渺渺茫茫的语气就好像一出悲剧里的女三号。”张二锤说得利落,眼神带着一种不以为然。 郑一朵无奈地一笑,眉额轻拧,如入深思之状。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的一世亦如幽兰,或许都是一出单纯而妥帖的悲剧。”过了好一会儿,郑一朵才怅然开口。 空气莫名忧郁。张二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感受到一种昏沉沉的困惑。富婆莫名其妙的悒悒不乐,他不理解。他的指尖蘸起水迹,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勾出了个没有意义的图样。 “为何这么说?”张二锤盯着那像片叶子,又像把利剑的图案。 “给我半杯。半杯就好。”郑一朵忽然柔软一笑,把杯子轻轻一推。 第93章 看穿一切 明眸皓齿,光彩夺目,便是此刻她仍有一种穿透寂寥的璀璨,好不美丽。面对她的目光,张二锤感到一阵战栗,完全无力抵抗。他尽力稳住气息,假装冷静。 某种程度上,假装冷静就是冷静。青樽倒空,他又打开了一壶。 “人生有些答案,本就在于自我领悟的过程中。”郑一朵深深地看到张二锤的眼睛里。话语随着酒水盈在唇齿间,显见质感细腻绵密。 张二锤哑口无言。眼神怔怔地看着郑一朵,一丝难以厘清的心绪由心底升起。又转过头放眼望出去,目光仿佛要长途跋涉到很远的地方。但外面一切显得湿润而沉重,他什么都无法窥清。 “老套又极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张二锤闷闷叹了口气,心思半吞半吐。“我希望你约我来谈的正事,不是这些微末细故的闲情愁绪。” 张二锤迅速灌了几杯酒。他倒得很快,一杯一杯,像个饥渴的酒鬼,却转眼又似已略有醉意。话题一直安全得过分,言不及义。这一刻他的理智超越迷醉,他决定主动采取攻势,直述鄙怀,不再留置喙之余地。空气中氤氲着的一团烟雾恣意涌动,他觉得,他应该才是掌握局势的一方。 “自然不是。” 郑一朵又是轻轻一笑。她慢慢放下酒杯,掇弄整肃一番,整个人恢复了常态,像心甘情愿准备开心见诚。 此刻,一切就绪。烟雾背后的寻常与不寻常,都就要在这一种似有似无的秩序中敞露出庐山真面了!气氛紧俏起来,张二锤也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 “我此番邀你前来的目的,想必你心底亦曾有过一定的猜度吧?”郑一朵一脸认真,却是笑意不变。 “是有过胡思乱想的揣度。美色邀约,只怕是个男的都会有想法。”张二锤含混地笑了笑,又不由得耸了耸,双眉假装紧锁,掩饰那点拘谨的尴尬。“但我着实猜摸不出。” 郑一朵仰起脸,脸上忽然交错起复杂的情绪。 “你说你要是真的一头雾水,或者你真的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山小伙,该多好。”她抽空朝张二锤瞟了一眼。 张二锤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出声。神情极自然,毫无慌乱之色。烟雾仍缭绕着,他感觉有些憋闷。 “可惜,你是不同凡响的天下第二。”郑一朵淡淡叹气。重新挂上脸的笑容里似乎夹杂着一丝苦涩。 张二锤露出一脸事实如此的无奈,略一颔首,尽力翘了翘嘴唇,回了个笑。他十分慎重地考虑着应当如何发掘答案。 “所以,以你的聪明才智,要看穿一切,可想而知,其实根本无需如何耗费心神。”郑一朵稍微昂起下巴看着张二锤。 “我哪里看穿你了!” 郑一朵忽然红了脸庞,张二锤也止住了话头。屋内一时静默,直到焦躁感无声无息又充盈起来。 “你看到过我的武功。不要假装没这回事。” “没错。我看得很清楚。”张二锤略微沉思片刻,将事实老实摆上台面。 “这还不够吗?”郑一朵眯起了眼睛。她眼角眉梢的几点缱绻,竟尽皆化为勃发的疲惫。 “不太够。这正是挑起我迷惑的原因,而非消除疑惑的答案。” 郑一朵闻言只是扬起眉毛。她好像只需扬起眉毛,便已能道尽千言万语。 张二锤又一杯复一杯自斟起来。他的欲言又止,顺其自然地沉默了半天。 “既如此,那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张二锤晃了晃再次空掉的酒樽,语气平和,冷静克制。他的眼神里仍有些又干又瘦的局促,但神态强作轻松。“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 “呃……”郑一朵一愣,定定地看着张二锤。“是用心学的。” 她也直话直说,语气认真得夸张。 张二锤也当场呆住,所有的期待忽然化成无语哽在喉头,仿佛身上突然受了两刀。他想对她板起脸露出狠劲,但还未冒头便很快就泄了劲。他挤不出生气的气力。 “是混元诀。”他吞咽一下,张着嘴呼吸,凝视着郑一朵。 “我可以说不是,或者能说不是吗?” 此时已晚霞晦明,外头的天空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褂花色。风云轻轻摇摆的蛛丝马迹下,冷冽之意毫不偷偷摸摸。可畏恶劣与静谧和谐,仿佛要一较高下。 “技巧篇。混元诀技巧篇。我作为混元诀原汁原味的正宗传人,绝不会看错。”张二锤边说边紧紧盯着郑一朵的眼睛。他加重了确切无疑的语气,略显粗鲁愤慨。他要加速已崭露头角的重头戏的登场。 然而郑一朵移开了视线,对他的态度全然不加理会。 “你觉得我的招式正宗与否?” “自然不是山寨的……” “那你告诉我,何为正宗传人?”郑一朵强悍地回了一丝冷笑。 张二锤涨红了脸,像是说不出话。 “你,很想做这个传人么?”郑一朵仍然淡淡地看着他,又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 “不能用想不想来衡量。这是我的命运。”张二锤心中有点不自在,无痕的烙印有点松动。他轻咳了两声,试着缓解情绪,并努力想让郑一朵明白重点。杯中尚还有酒,他考虑是不是该一口喝光。 “无辜的人总遭受着同样的命运。”郑一朵忽又露出心不在焉的笑容,但略显自哀,同时眼神中隐约带着同情。 “什么无辜,什么命运?”张二锤瞪大了眼睛,又苦笑着摇头。他兜不住心里的失望。“其实,早在山猪县之前,你就已知道我的身份,对不对?” 他不再兜圈,迅速正面直入,稍显不高兴的诘问语气夹杂着些痛苦,但不带一丝疑问。他其实已完全洞若观火,回想起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又有一种不真实感。 正中红心。 郑一朵怅然一笑,又叹了一口气。年青容颜,眉眼深邃,仿佛正承受着生理的痛楚。 “没错。”她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声音平静得有一种隔着水面传出的轻松。视线回落在桌面上时,她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收敛。她像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着。“在你搞掂山猪会之前,在你我相见之前,我已完全了解你的底细。” 第94章 血缘关系 张二锤越听越明朗,心情越来越糟。他大概也明白,自己似乎是早已落入了一个难以描述却确凿存在的公然圈套中。或许,有些状况是假装呆滞也避免不过的。 “很好。”张二锤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松变得僵硬的面部表情。“让我们回到关键问题上。你的混元诀技巧篇,是从何处习得?” 他慢吞吞喝完了杯中酒。手抖得像是有些虚弱。 “一身武艺,传自我爹。” “郑伯父又是从何处习来?”张二锤疑窦更生,但仍尽可能地保持镇定。 “郑伯父?”郑一朵忽闪着无辜的大眼睛,摇摇头。“我是随我娘姓的。” 张二锤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嘴唇翕动着,呼吸开始急促,心脏怦怦乱跳。 “你说这里是你家,那基地老板?” 郑一朵靠在了椅背上,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切静止不变,张二锤的神思却已被不可预期的事态走势搅得汹涌十分。基地老板的身影在这一刻朝着自己希望而又抗拒的方向清晰起来。 原来竟然就是他!师门重任是尽力追回秘笈诛杀叛徒,这正如大海捞针之时,目标人物竟然自动蒲头了!看来世间万事万物,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你爹,该不会姓李吧?”张二锤问得直截了当,但有气无力。不言自明的坏结果总是让人莫名平静,然沮丧加倍。 “真的是一语中的。我没看错你,你果然醒目。” 张二锤看着郑一朵略带戏谑而又干脆利落的颔首称赞,没有答话。虽然他已有预料,可存在于思想郊区的产物被确认后,他被动得完全无能为力。好像答案在黑暗中潜藏太久,久到当身影完全清晰的时候,显得甚是刺眼。他不带感情地久久凝视着她,徒然希望能以此减轻苦闷。 “如果我没猜错,他叫李轻车?”停顿了好一会儿,张二锤咽下纷乱思虑,挺起背脊。脸色保持沉静,干巴巴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显然所有的疑问都已无必要。 “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郑一朵却是假装大吃一惊,没有丝毫语焉不详或晦涩含糊。 “这惊,吃得太假了吧。”张二锤迅速瞥一眼,只是匆匆一瞥,然后低头看着桌面。 话题已无趣而黯淡,显然结束了。气氛与趋势相符合,影影绰绰的故事已经清晰。张二锤的态度也自然而然演变着。 “原来你我之间,是早已有着一层关系的。” “当然啦!山猪县一会,你便知我们断然不可能毫无牵扯。现在你更已明确,我可是你如假包换的堂师妹。”郑一朵眼波一转,甜甜一笑。她的眼中闪过了一道挑逗的友好神情。摊牌后,似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李轻车,郑……”张二锤闭上眼,眼珠子在眼睑后滴溜溜转。“实在没料到。我还揣测着只是徒弟,甚至最多只是个侄女啥的,这样不至于影响以后我们……” “有什么影响?师哥,你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哦!”郑一朵忍不住狡黠一笑。她的姿态重又变得轻盈起来了。 她没有白费力气微笑,张二锤愕然顿住,情不自禁虎躯一震。那凑近了几分的音容笑貌,有着单杀家婆的美丽,让他呼吸也有些发抖,他定格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仇人的女儿!张二锤强迫自己吞咽了一下,而后假咳一声,故作冷漠地摇摇头,撇脱其中的微妙。 “你爹在哪?”张二锤强作严厉而凶狠地瞪了郑一朵一眼。以防表现得不够明显,他霍地站起了身,抬头挺胸立如寒松!“李轻车,他在哪?” 语气严肃而坚定。他要把主导权控制在手中。 “见家长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 太浓情蜜意了!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却没有半点效果。张二锤无法呼吸,此时此刻,似乎也不再需要呼吸。他感觉非常不现实,无法做任何决定。 “镇定一些。难道你不奇怪,我为什么主动找上你?”郑一朵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悠悠说道。她明亮澄澈的眼眸仍不住地闪着笑意。 “为什么?”求知欲充盈双眸。绷紧的神经反而松开了,张二锤暂且刹车,等着谜底露出水面。 “因为我想告诉你,年代久远的过往里,或者存在很多误会。”郑一朵想了一下之后,便又扬起一条眉毛。“我想帮忙化解一下,挽救弃置冷宫一息仅存的师门关系。” 好有一翻真诚与热情。可惜只能是费力多而成效少,悲哉!张二锤惊讶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略微迟疑之后,随后清清嗓子。 “误会与否,恐怕非你所能定性。”他的口气开始明确,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性可言。“既定事实确凿在历史记事簿上。有错就要认,有罪就要罚,家有家法,门有门规。” “什么错什么罪?”郑一朵不为所动,她似乎很困惑。 “你不知道?那可是无法挽回的重罪。” “什么无法挽回?”郑一朵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一脸疑惑地望着张二锤。怀疑是应有的态度,但她渴望解脱理事的眼神渐渐没了把握。 看来,她的情绪虽然不加遮掩,但显然对事情一知半解。 “莫再纠结了。如今我们这一辈再怎么说,也解决不了问题。”既然她不知道,张二锤也不忍心让她知道其中的虚伪假饰与冷酷不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他希望他的语气表达得够清楚,可惜郑一朵没有领情。 “虽然不知道我爹为何被动脱离师门关系,出来自立门户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但我想,这其中也不至于有着什么不可化解的恨怨吧?”郑一朵抗议,但语气没什么说服力,似乎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不过里面包含的质疑恰到好处,推翻了张二锤已经准备不予置评的心态。 “被动脱离师门关系?不至于?”张二锤眼睛一瞪,顿时愕然当场,又气得想笑。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嘛!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实在天真。改?血迹斑斑的历史如何能够篡改!此恨渺渺无穷期!那已是欺师灭……” 第95章 双向奔赴 张二锤那嗓音提高了八度的激愤还未尽舒,忽然被门外传来的一道声音打了断—— “你们聊得好像很是快活。” 张二锤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 那道平缓而冷冰冰的声音尚未落地,一抹影子紧接着便从夜色中跨入门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然降临,天色开始暗了下去。 光是那道影子的轮廓,便已足够挺拔,散发出一种自信、沉着的气质。张二锤差些要自惭形秽。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终于清晰确切起来了。 “是你。”张二锤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僵硬,又迅速平静下来。他眼里的警戒已经全部释放出来。此时此刻,遮遮掩掩毫无意义。 “又见面了。”尘俗登场的中老年人只淡淡应了一句。似乎眼下这一切也并没出乎他的意料。 张二锤心里已烟熏火燎,脸上的神情越发有些凝重。 中老年人高鼻深目,肩身横平竖直,体裁庄严,神魄平近得来又略显横暴,浑身若隐若现散发着的气息直令人一凛!直到现在,张二锤才发现他是个健康活泼的老家伙。也是,能与野猪帮交关副帮主来往之人,又岂会失了威武风范。 郑一朵已木呆呆愣在原地。她费这么大的工夫,原来他们两人早已见过。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张二锤却没空理会郑一朵的反应。他紧紧盯着这中老年人清澈但深不见底的双眸,绷起了脸,紧皱起了眉头。 “大师伯,李轻车。”张二锤心里的怒火开始点着、燃烧起来,但他却仍竭力克制着自己,强作镇定。 李轻车点点头,脸上挂着一副镇静自若的神情。 张二锤没想到中老年人的姿态竟然如此轻巧自在,真令人恼火。 冷光交织之下,李轻车鬓角的几缕白发很是显眼。但纵然如此,那红润的脸色仍让张二锤暗自一惊,大师伯看起来竟比师父要年轻许多!看来与老头一样,李轻车也是个养生大师,且他显然比老头技高好几筹。 坏心肠竟能保养得如此好!真是该死。 确实该死!李轻车害死了张锤王,杀了张大柱!还卷走秘笈,叛逃师门,最后竟然躲在这煌煌帝城之中办起了应急管理处! 糅杂错综,其乱如麻,荒谬之极,看来李轻车的劣根性,从头到尾丝毫未变。张二锤咬紧了牙关。 是否阴险奸淫之流,最喜大隐隐于市?端的幼稚可笑!但关键是,这保健生意还做得这么大,日子红红火火!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难以接受。而他张二锤,勤勤力力练功,踏踏实实做人,遇到姑娘被犯还会出大大力相助到底,可惜他的人生却寒素贫苦伶仃无依,活得像块江湖边角料! 想到这,张二锤怒火更是大旺,他的心在隐隐作痛,气不打一处来。他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已一瞬间变得燥热而浑浊。目光落到了屋外,只觉暗影憧憧。他知道,只有恶魔才会匹配地眷顾这沉重的黑。 沉默的时间已足够长。 张二锤收起了所有沉重、沮丧的思绪,再度一心一意恨恨地盯住李轻车,目光如尖刀,仿佛要即刻为李轻车注入死亡的气息。 “你的日子过得可真是舒坦。” “你也不像死气沉沉的样子。”李轻车还是笑着说道。“说到这个,那死老头死了没?” “如你所愿,他死了!”张二锤冷笑一声,充满了不忿。积愤之心至此已忍无可忍,虎视眈眈在他眼里大肆闪烁起来。 李轻车一瞬间也死死审视着张二锤。很快,他的脸色有了波动。他似乎没料到一语成谶,急时有些不适,略略懵懂失态。痛快、忧伤、失落、气馁,甚至慌张,各种似是而非的情绪在他的脸上起伏着,一如此时的夜寒波动。 江湖和日子却从不心旌起伏,起伏的是被深陷其中的人。 “何时的事?是谁人下的手!”良久,李轻车语气阴冷地问道。仿佛死的并非仇敌,而是他漂亮二房的亲生细佬。 “怎么,死了你都不打算放过他?”张二锤抬高了声音,毫不留情讽刺着。“人坏起来真的不是个东西。一副心肠长得七扭八歪,什么鬼蜮伎俩都无师自通了。” 僵在脸上的交集百感慢慢消隐,李轻车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恢复了沉着冷静的常态。 “你还是如此毛头毛脑,行事鲁莽。”李轻车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他的话听起来同样带着几分讥嘲。“得亏这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这里只怕比世间任何龙潭虎穴都要凶险。”张二锤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你我统共见面也才那么有限三几次,彼此相识相交为日尚浅,你对我知悉多少随口开口说坏?” “莫以为恶行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你卑劣的所作所为,早已深深刻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许多年了。” “你大概也还不清楚是怎样的一回事。对以往混元门的所有,你仅片面得知一鳞半爪就妄下批评,肆行攻击,实在头脑简单、浮浅幼稚。就你这副心神,如何承接混元门?”李轻车一副长辈批判教育后辈的态度,他的嘴角轻轻抽动着,脸上仍浮现着那番戏谑的笑,眼神中却有着奇怪的清澈明亮。 混元门!不主动开口提起尚自可!张二锤一听便又立即思绪万千,似千军万马奔腾于心。场面已索然寡淡。完全没有继续寒暄争执的必要了。 “凭你也敢、也配提混元门?我言之谬与不谬,你心底十分清楚!”张二锤的耐心迅速消耗殆尽。 “我自然清楚你的蠢头蠢脑与顽冥不灵。” “多讲无益,出手作最后的挣扎吧,我今夜必须替混元门找回公道!”张二锤已红了眼眶,捏紧了拳头,一种焦躁感瞬间无声无息地充满了全身。由于用力过度,连额上亦青筋直现。 “有何不可呢?”李轻车只是眉间轻皱,仍不动声色地回应着。他显然是一个很懂得如何控制情绪并擅于挑动对方情绪的人。“这正合我意。不怕老实跟你讲,你找我的同时,我也在找你。如今正好,称得上是一场完美的双向奔赴。” “爹!张少侠!”郑一朵心急如焚,忙要劝止。 只是,户外冷风凛凛,屋里火势已旺,冷暖罪善之间撕扯决裂,显然任何人都已不能制止接下来的交锋了! 第96章 硬颈小男孩 “立即交出混元诀汇总篇,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张二锤瞬间直起腰身,目光炯炯,气势如虹。“当然,技巧篇也要。” 李轻车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张二锤一眼,全无回应。 长剑已不由自主出了鞘,所有的狂风骤雨再也控制不住!考虑片刻之后,身形轰然依其所愿行事,张二锤脚步一滑,二话不说抢先出手。 灯火中剑光灿灿,那么有力,攻速迅疾,气势喷薄! 李轻车却是连瞟都没瞟一眼。但他的动作更为敏捷利落,疾步退开的同时猛然一鞭抽出,阻绝了张二锤所有进攻。紧接着以退为进,更是如闪电般主动发起进攻! 他显然也是个说干就干之人!张二锤快速扫了一眼,不由得心中惊颤。 精钢长鞭在灯影下闪烁着光泽,亮得刺眼。李轻车爆发起来运斤如风,精光四闪的长鞭声势赫奕,既有着轻飘飘的灵动,竟又仿佛重逾百斤,刚猛至极!鞭影毫无规则般倾泻覆笼而来,带着一种自告奋勇的酷日灼烧和寒风切割,直像要当场给人盖上棺盖。 张二锤也再来不及思考任何其他的,忙提气运起混元诀,微微斜身闪入鞭影之中,出手时已是全力以赴。 一鞭一痕一剑一血的气势,火花四溅,霎时间两人已交手数十招。 屋子里已被风声笼罩,凌厉的扑击,灵巧的闪躲,疾如雷电的两人竟似在腾挪间模糊成了肆意扭曲的影子。 忽然传出尤其刺耳的一声,剑与鞭一触即离。 鞭影退去,刚毅的鞭梢却仍在张二锤身上舔了大大一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浑身泛起战栗。这钢铁风情充满了干脆利索的侵略性,看来若稍不留神,一鞭就能让人交代当场! 原来专精的混元诀技巧篇竟有如此威力!这一点,现在张二锤已确信无疑。他用力瞪着李轻车,想让李轻车的气势有所屈服。 但李轻车竟然镇定得比一块屎坑石还坚硬。不止坚硬,他二话不说再度发动了身形! 急煞人也! 不觉间,张二锤身上的汗渍越来越明显,脑子似乎也变得非常钝重。闯入的冷风砰的一声带上了大门,他的衣角也飘起又落下。默默抹掉了鼻尖上冒出的不安之汗,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虑感与不祥预感。 然而,走神永远是犯大忌的。 当张二锤惊醒过来时,目之所及已是漫天鞭影。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长鞭毫不拖沓,加倍飘逸,烁亮炫目。张二锤身形不稳,避之摇摆如风中草芥。已然到肉!他整个人被掀倒在地,皮开肉绽的同时,喉头一热,吐出一口鲜血,瞬间伤筋动骨创剧痛深! “爹!”一旁的郑一朵早已惊呆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由得大喊一声。 张二锤鲜血直流,心颤不已,一面喘息着,一面紧紧盯着李轻车。他疲惫却异常清醒,内里再如何惊涛骇浪,脸上仍始终强自风平浪静,仿佛一坛未开封的酒,沉甸甸的,然是时已无色无味。 大势已定,李轻车收鞭,傲然束手而立。站得如此笔挺。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搞掂了张二锤,像只是刚扬鞭抽打了一匹精神不集中的雏马儿。 “果然天纵之才,混元诀三部分卷,基本招式上你都已娴熟于心且运用自如。能凭此便可与我交手而不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这一点老夫自愧不如。”李轻车轻描淡写地抻了抻衣衫。他身上仅有几道不痛不痒的剑痕,浅得如同挠痒的力道大了些许。 不败?可真够给面子的。张二锤微微露出一丝可怜虫般的苦笑,有些惘然。但片刻之后,他便压制住失望,鼓起了勇气。 “葛巾羽扇方健之年,自非你这样的垂暮老人家可比。”士气和体格虽已发生了变化,但张二锤依然表现出进攻的必要性。只是话音刚落,他额上再度冒出冷汗。 “嘴还挺硬。不过,你终究总算长成了猛料,师弟在天之灵也该大受慰藉了。” 张二锤仍自颤栗着,没有抬头,他带着暴戾的火气,但一声不吭。 “很好!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李轻车见状一笑,话中似有臧否。 “虚你个锤子。我要是还有力,一定与你干到底!”张二锤生硬地抬起眼,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场面仍充满危险气息,他讳莫如深,强使自己处于盘马弯弓箭不发的高度紧张状态。 “你还真是个硬颈小男孩,一句也赞不得。功夫不错,但城府实在浅薄。”李轻车摇摇头,嗓音一本正经。他向后拢了拢头发,眼中闪烁着微妙的挑衅光芒。“如此,再较量较量?” 张二锤咬紧牙关,只盯着李轻车的脸看,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强壮,再交缠下去,送命只是时间问题。毫无疑问,李轻车不但完全吃透了混元诀技巧篇,更是掌握了汇总篇!只是奇怪的是,今夜自己的功力似乎大打了折扣,远不如平日。他的目光垂落下来,又紧紧地闭上双眼,皱起眉头。 “没错。酒里有毒。”李轻车察言观色,会意道。 “爹!”郑一朵惊奇又错愕。显然李轻车连她都蒙在了鼓里。 “放心。你吃过解药了。”李轻车侧过头对着郑一朵笑笑。 张二锤睁大了眼,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知道有阴谋!若非如此,他的胜出将是无可怀疑的!全新的愤怒在心中涌起,他长长吸了口气,就像缺氧的人慢慢恢复了意识,可仍手颤色变,气为之塞。 “而且,此毒对身体无害,只是为了逼迫全力以赴罢了。”李轻车看着张二锤,似乎并无继续为难他的意思。“呐,解药在此。你可以走了。” 李轻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尴尬。那几乎是带着怜悯神情的过分坦然,让张二锤很是鄙夷,但确也让他从头到脚后跟儿全身松懈了下来。 好一个落毒来逼出全力的堂皇藉口,又当又立,假得可笑!这江湖路,果然又长又艰险。尤其面对如此艰险之徒,更得时时刻刻万分谨慎。张二锤挣扎起身,深深地凝望着李轻车。 “今日是我技不如你。”张二锤脸色忽红忽白。他的声音颤抖着,庄重悲切。“但剑拔弩张未完待续,他朝再见,我定会让你付出弑师叛门的代价。” 虽然不知为何李轻车不下杀手,年轻气盛的他还是丢出了例牌的场面话。或许李轻车是为了在郑一朵面前保有他矫饰的慈父善翁之形象吧! “好啊!刘雷电怕是什么都没告诉你。” “哼!幸好这一点没如你所愿,师父可是什么都已告诉我了!” “有些事,不能偏听一隅之说。”李轻车非常难得地大皱起眉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可笑!你的话更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张二锤却是不管李轻车的狡辩,脸色苍白冷硬而坚定异常。他保持警惕,带着信念。“总之,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再找你算账。” 此地不宜久留。他努力驱散肆虐的疲弱,顺手抄起了解药,随后身形一晃,脚步很是踉跄地摔门而去,闪入夜色之中。险些连门一齐带走。 郑一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随时恭候。”李轻车却压根无追击之意,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表情,只喉结动了一下,把声音远远送出。他眉间的皱纹加深了。 第97章 冠军画眉 日月如梭,春姑娘实打实来到了张二锤的床边。 阳光正随着轻柔春风的韵律摇摆,在他床边跳跃着。鄙陋的青客房里盈满了温暖。他舒舒服服地倚着床背,目光有些涣散。他揉了揉眼睛,伸出手去触摸阳光,甚至想要紧紧攥住不放,可惜跟不上春日窈窕而热烈的节奏。 当然抓不住。张二锤聊以解嘲地兀自摇了摇头。 世间万物都是春姑娘的坚决拥趸,外头树木发芽,鲜花绽放,悸动的世界已迅速铺展而开。那一身让张二锤痛得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度日如年的伤,就这样被春姑娘驱散殆尽。他再度玉树临风,英姿勃发。 与春姑娘一齐到来的还有朱二。 “张兄,你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伤。”朱二的脸色看起来很是吃惊。 “没法子。人受命在身,自必要全力以赴。”张二锤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答道。“前段时间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地为你探查野猪帮,由于太过投入,且场面又实在残忍而血腥,以至于几乎当场殒命。”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 “我好感动,张兄。”朱二顿时热泪盈眶。“我一定要给你大力加人工,请万莫相拒。” 张二锤脸上涌现出大量的安慰神情。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老板最大的尊重和善意。 “如此拼命,探查到什么了?” “那里的确并非普通猪窦,处处皆是凶险。而且,我由他们交关副帮主的口中得知,野猪帮已有一个什么计划在执行了,且推进顺利。相信近期他们应该还要有大动作。” “看来真要变天了。”朱二专心致志地静听着,嘴里喃喃自语。 “不至于吧……”张二锤一愣。这语气,像极了他在山中时师父的感叹。动不动就变天,实在让人疲乏。一个人漂泊江湖经已足够熬心费力,还野心勃勃执念过甚,那是招灾惹祸自找麻烦。 “还有什么消息?”朱二示意继续。 张二锤迟疑了一下。他心中掠过李轻车的身影,但他对此不能披露更多。他得先办完属于混元门、属于他自己的大任。再说,目前他也不确定李轻车跟野猪帮到底有何勾连,眼下提出也不合适。 “暂时没有其他了。光浅探一脚,已经要耗尽我的精力了。”张二锤叹了一口气。“对于野猪帮,朱兄接下来有何计划?” 朱二突然瘫了下来。他又疲惫又泄气,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朱兄?”见得朱二久久没有反应,张二锤又唤了一声。 “没有想法。”朱二郑重其事,言简意赅。 张二锤差些被正要咽下去的一口唾沫噎着。他盯着朱二的脸庞,目光如电。 “就这么不管啦?” “当然不是就此撒手不顾。”朱二看了一眼张二锤,否决道。“这野猪帮肯定要管。只是,在如此大世代义无反顾的脚步面前,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徒劳,连丁点微末浪花都翻不起。” 朱二的一反常态,让张二锤失神了那么一瞬间。 “老板你话事。”很快张二锤便如释重负,抬起脸看着朱二,脸上写满了同意。这正合他意,可以全心全力去办李轻车。 “先歇一歇,缓缓吧。大不了到时候亡羊补牢,死马当活马医。” “有时候我真是看不透你。”这令人窒息的心态转换,超出了张二锤的预料范围,他不得不讶异。“你可不像是普通的深宫贵族,你不会踌躇不定举步不前。” 他的确似乎从未看清朱二。 “做人不能太贪心,老想着一步登天。有些时候,要学会放慢步伐。”朱二犹豫片刻,喉咙忽然有些哽咽。“其实,是我实在不忍心你如此拼命。我的良心好痛。” 一切忽然都静止不动了。 “不必如此,朱兄。己所欲援,大施于人,这是我的行为准则。再说,你的良心已经明码标价,而我也选择了为银两付出。” “主要是我如今零花钱受限,野猪帮让我有心无力了。”朱二面色有些尴尬。 “很好,目前来说,的确暂停大计才是更明智之举。慢慢来,才最快!”张二锤一本正经赞同了朱二的慢计划。 “趁年轻,趁和平,好好享受一下世界。”朱二边说边起身。“与其不断向世界输送苍白的呻吟不如沉默着把那些自我感动的文治武功憋回去,收住漏出去的丹田真气,在天下来不及将我们爆锤一顿之时,躲于荆棘密布的罅隙之中,偷一响欢愉。” 朱二眼睛里光芒大盛。 等张二锤意识到朱二话中之意时,两人已走出了青年客栈。 “朱兄也晓得丹田真气之奥妙?”微风簌簌,欢畅淋漓,世界鲜亮驯静。张二锤如梦方醒,忽然精神抖擞。“咦,这是斑鸠吗?” 朱二手中提着一个鸟笼。一只胸白翅青的俊俏小鸟正在笼中飞上飞下,好不灵巧。 “焗斑鸠,味道相当一流!”张二锤说着就要流出口水。“带毛生烤也不错。照样大补。” 笼中鸟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开心,忙嘁嘁喳喳叫着欢快回应,声音尖锐而绵长。 “此乃域外进贡的冠军画眉。”朱二脸上毫无表情。“泥莲毛头,高质金嗓,冠绝天下,乃宠物鸟鸟中之霸。” “这眉子黑黢黢的,我看是熬夜冠军吧?”张二锤伸手就要挑逗。 “张兄,莫以为这是什么山间野鸟,它价值连城。” “你这生鸟哪里值钱!” “光这笼子便跟你的叫春阁差不多。就它这个鸟食罐,也比得上你那套名贵家私。它吃的也是上好的活食,蟋蟀蚱蜢还有猪儿虫!”朱二骄傲地举起鸟笼。“它的精致出色,你无法想象。” 张二锤吓得直咧嘴,连忙缩手。他实在担心碰上一下,朱二得扣掉他一年的工钱。 “把活儿露上一嘴,给张兄唱上一曲。” 可冠军画眉此刻竟换了一副状态,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根半蔫的青木柴,整一个没精打采的样子。朱二顿时一脸不爽。 “赶紧喊一嗓子!”朱二吼了它一声,可它仍不为所动。 “朱兄,这鸟啊,侍弄起来很难。你得多遛遛,得压个一年半载,不然它可不开腔。” 朱二忽然把鸟笼一大半浸入路边的池水中。这一泡显然饱含了他的暗恨。冠军画眉很享受地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声音,瞬间抖擞毛羽。它周身变得干净利索,精神挺拔,一时间展翅乱飞,潇洒得很。 “下次,给你泡的便是滚烫的开水了。”朱二伸长了胳膊小心地晃着笼子。 忠言逆耳,实话扎心。冠军画眉一阵战栗。鸟世未竟,它豁然开朗,一点儿都没耽误干活儿,开喉便凶鸣起来。原来很多事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风一吹,冠军画眉那不高不低的嗓音,如自沟壑纵横之间迅敏而悠远地飘起,直要传到天际尽头。 果然声色肥沃,音质完美。朱二与张二锤相视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冠军画眉也适时露出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笑。 第98章 医馆献血 “朱兄如今这就每日玩玩鸟的人生,可真是快活得让人羡慕。”张二锤笑着笑着,忽然间不由得感叹起来。 歌声适时缓了下去,朱二垂下鸟笼,白了张二锤一眼。 “张兄,别看我虽已暂且放下野猪帮,同时也无意于朝野的鹏抟鹢退,但我仍有我的理想,一样激越悲壮、一样豪气干云!”朱二打了个手势,努力解释道。“我并非尸居假息毫无作为之徒。” “哦?朱兄已站在人世顶端,还能有什么大理想?” “我是终究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哦。什么?”张二锤潦草问道。 “我准备将基地项目发扬光大,开遍天下,全力建设民生!”朱二的口气认真了许多,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豪气。“接下来,我会先搞些空头大项目,筹集一些民间资金来启动理想。” 他好坦诚,简直让人不忍心反驳。 “好理想。不过,缺钱也不是这样搞的。你这是寅吃卯粮,透支良性财政收入,助长通货膨胀,以后会很不顺的。” “张兄,可这个以后,它得先成为我的以后。”朱二面色忽然严峻,在春日的热情中仍让人感受到丝丝凉意。“你信我,我出手,事必能成,我以我太子人头担保!” 张二锤摇摇头,不愿再扯。他不懂,也不想懂。正当他还在考虑如何回应朱二之时,忽见前面有新店开张的招牌活动,声势浩大,惹人耳目,正热闹得紧。 是一家新时代的时钟客栈!他赶忙拉着朱二加快了脚步。 噢,原来不是新店。只是它架步藏得极深,毫不张扬,以至于生意过分惨淡,现正稍作宣传,以期改善经营。 “朱兄快看!有人正在为你的理想而努力了。”张二锤很兴奋,但他完全是替朋友激动。“服务员统统十八廿二!朱兄,你又有新的娱乐去处了。” 朱二的理想本正灿灿然,坚硬异常,这被张二锤一拖,忽然一下子便被冲散于空气之中,消失得无影无形了。此刻,他也盯着前方看了又看,很明显,眼前的景象让他又惊又喜。 “是不是能成为新欢之所,得先试试。需要考察一番,探探虚实。”朱二呼吸急促地说道。脚下分明已表现出即刻实操的意向。 春风的确急迫,一阵紧接一阵,振奋人心。 “朱兄,大白天的,你不是饿成这个样子吧?”张二锤打趣着说。 “肤浅!我身经百战,什么诱惑经受不住!”朱二提高嗓门,强行掩饰下自己的冲动。“我只是要设身处地体会底层人民的苦痛与坚强,关心老百姓何错之有?张兄,格局打开!” “好架势!朱兄牛逼!” “我才不屑于矫饰伪行的邀取声誉。我喜欢就是喜欢,要就是要,做人绝不掩饰!” “朱兄果然有性格!走!” 张二锤已经深受触动,马上就要随朱二出动。然而,世事的发展往往难得天遂人愿。他刚抬起脚步,就停了下来。 “朱兄稍等!他们打出的牌子原来是提需求!是正要吸纳姑娘,并非已给你准备好十八廿二!” 简直如同给平和世间画上了一抺起了假波澜的败笔。两人一个趔趄,瞬间一动不动,心中皆忿忿然,几乎无力支撑这冗长的沉重。尤其朱二似乎意犹勃兴,却又无法不尽量显得神色舒坦。 可惜即便遛鸟半天,直到在无敌医馆坐下之时,他无法释怀的情绪波动仍不需仔细观察便可感受得到。 医馆里一片寂静。 医者无敌,一针见效!大锦旗一如往日迷人眼目。张二锤看着那些全新的药柜,闻着更浓郁的药香,感叹不已。自到帝城至今,他已成了无敌医馆的常客。这些新家当,有他的一大份贡献。 朱二已在红木长桌前坐下,正怏怏不乐地逗着冠军画眉。画眉只跳来跳去,他也一声不吭,十足一个安静候诊的患者。 等了好半天,医馆仍无动静。张二锤开口准备叫唤时,贾一针提着他的菊花药箱从里屋走了出来。 “咦,张少侠今日来得这么早?身子恢复得不错嘛!”贾一针边说边从旁边的箩筐里翻起两包药。在桌后坐下时,把药推出,动作轻巧准确。“这是你最后一个疗程的药。盛惠五十两。” “老实说,苦痛全消,我已经完全妥帖。”张二锤也顺势坐下。一旁的朱二稍微抬起了头,看了一眼两人,没说话。“这个疗程没必要了吧?” 贾一针侧了侧身子,摆好药箱。 “病程如何,不是你所想当然的。每一步疗治,有着每一步的收入,哦不,疗效。完整吃药,可以让你更完美、更健康。”他凝视着张二锤,话语精炼简洁。 “贾大夫,你是在开玩笑吧?”张二锤把药包推回去,极力讨价还价。“你且瞧瞧我这又大又硬的肌肉?很显然,它现在已经完美得无以复加。相信一个不觉意间就能随便打死十几个黑心大夫。” 贾一针手抬起到一半,又垂落了下来。 “不愧为龙精虎猛的青壮,既如此充满朝气,可以大大力关心下苦难众生了。”贾一针朝张二锤露出了鼓励般的笑容,顺手也看了看朱二。 呆呆的在那儿听着的朱二顿时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变得强壮起来。 “医馆近来救治了一批大出血的病患,血库早已告急。两位就慷慨输血,随便发发善心献个几十升吧。” 朱二盯着贾一针,眼睛睁得老大。 “对了,那只鸟也抽一桶。我看它吱哩哇啦虎气冲天的。”贾一针似乎对冠军画眉赞不绝口,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眼下时局动荡,血量需求将会越来越大。” 冠军画眉当场沉默了,青翅紧收,掩住了那雪白的胸口。 “大夫,你该不是要以这种光明正大的借口,偷干我们普通民众的血暗地里去炼什么邪丹妖药吧?”朱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贾一针,表情有些古怪。 “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二位。我本以为你们是明智且心慈好善的人,岂料如此愚昧无知且冷酷无情。” “前段时间有个黑医窝点被查封,里面竟在用刚出生之婴儿来炼什么九转还童丹!残忍至极!”朱二朝贾一针瞥了一眼。 “这么可怕的吗!”张二锤以一种震惊的表情望向朱二。 “荒唐!你动的什么蠢货心眼!”贾一针眉头皱着,凌厉的目光有些激动地越过桌子,定定盯着朱二。“老夫乃天下间受人尊重的名神医,清清白白的道义气节容不得你肆意污辱!” “他这个样子似乎还真有几分黑医模样了,得不到就强来的那种……”张二锤对着朱二低声耳语道。 第99章 与民同居 那准备大发雷霆的眼神让一旁的张二锤都觉得可怕。医师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既可慈善无比悬壶济世,亦能一针夺命杀人不眨眼。 “哎,贾大夫,朱兄是开玩笑的。”在一发不可收之前,张二锤连忙打圆场。“我们绝对无意冒犯。说实话,我看贾大夫这里倒也不太像那么荒唐的黑医窝点。并且,我个人十分欣赏你的济世之心!因为,我也是一个善心爆棚的人。” 他的语气充满敬畏,同时轻柔而伟大。但贾一针没有说话,定定望着,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来,抽干我们。”张二锤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同时拉过朱二。 “献血送什么?”朱二并没有吸取教训。 “太现实了!太物质了!”贾一针刚准备对黑医之说一笑置之,又被朱二抛过来的问号弄得嘴角抽搐。“哪怕没有回报,也应积极献血!为崇高献身理固当然。” “再崇高都总得让我们补回来吧?抽完随便送百来斤人参、鹿茸、阿胶、燕窝啥的就好。” 贾一针坐在那冷漠地扫视着面前两人,面色如此平静。 “抽完血,医馆可以免费提供几桶糖水你们补充下。”他坐在那里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完从容而直截了当地拿出一根手臂长的粗铁针管。 生猛得让人当场害怕! 张二锤与朱二两人眼神都有些恍惚,身上流过一阵阵战栗感,同时发出了清晰的吸气声。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如此献血,只怕无异于一路小跑着去阎王殿! “你们谁先就义,哦不,献爱心?”贾一针微微一笑。 “很明显是我张兄。”朱二转眼间就平息了,急忙说道。“谦恭礼让是我的天性,如此急公好义的时刻,我岂会与张兄抢风头!” 贾一针望向张二锤。张二锤无奈点了点头,准备赴汤蹈火打头炮。 “不痛的,很快就好。”贾大夫非常温柔地说道。 下一刻,高亢悲痛,声震朱二,张二锤的悲鸣几乎霎时间把他的心撕裂了! 朱二就这样看着张二锤被生生抽了半个时辰。他的脸色跟张二锤一样慢慢变得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不由得全身还开始微微抽搐。 张二锤的眼神通知了也本来同样有两成心思献血的朱二,于是瞬间朱二的胳膊就睿智地开始痛了起来,瞬间弱不禁风。 “少陪了!” 时间恍惚,人生艰辛。朱二等到张二锤从无敌医馆出来,已临近漫不经心的黄昏了。春日傍晚的风还是轻易便吹酥了人。空气微凉,闻起来非常甜美。 张二锤手脚早都已经麻了,清晰感觉到心跳声在耳畔响起,人几乎要站立不稳。献完一身血的他已经疲惫不堪。他的身子本就初初恢复,如今更是一下跌回解放前了。他几乎忍不住当场就要回头找贾大夫给他输些血。 “张兄的脸色显得有些陈旧,看起来已饱经沧桑,如今的身子骨可真是相当的瘦小孱弱啊!”朱二在薄薄风中侧过脸。“眼下实在不得不带你去好好补补了。” 张二锤眯着眼睛,脸带微笑,目光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朱二。他清楚感觉到,空气中的甜美变成了犹如公猫发情般的骚味,朱二的呼吸开始加速。 “其实用不着说,我也明白你的心意。”张二锤无奈地应答一句。 天色开始暗下去,夜晚眼看着就要降临。渐渐变长的傍晚,在无尽黑暗面前仍然稚嫩。而无论夜长夜短,每当天色暗淡之后,就到了人们想入非非的时分。 尤其是天气如此舒适的春夜,显然村姑基地的吸腥大法才是朱二今日一行的目的。 “何处觅知闻!知我者,无二三人,唯张君耳。” “你管这叫给我补身子?”张二锤疲惫不堪,无神的双眼并没聚焦在朱二身上。他勉强打起精神,身子仍有些佝偻,感到五脏六腑都难受。 “张兄乃是因久病在身,日子安然过度,邪火挤压爆表以至于如今这么痛苦。试想想,你往日行走江湖,所流的血又岂止今日十倍!所以说,人生除了大部的平稳无声,还是适当需要一些惊心动魄的。相信我,到村姑基地走一转,绝对补到你万事大吉。”朱二没有丝毫的尴尬,还对张二锤使了个眼色。 那语气异常平和,让人听落简单合理得仿如在这晚风抚弄之下一口喝下半碗鲜嫩豆腐花。他竟然把一切表达得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只怕是万劫不复吧!你骗我可以,这么煞有介事地骗自己真的好吗?这只是你那被色欲掌控的大脑的无耻提议。”张二锤不自觉地喘了口粗气。他停了停,又盯着朱二。“朱兄乃堂堂皇太子,说这种话成何体统!” 朱二垂下眼睛没作声。四周亦鸦雀无声。 “张兄,你的目光不能停留在消费符号的表象上。”朱二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好比我,若只晓深居九重才不是明智之举。世间事情的根底无由闻彻,又如何带头引导天下发展!欲救恤时危自当亲览庶务,纳冤抑,纳直谏,最好与民同居!” 朱二的嗓音显得浑厚而低沉,既阔天远地又民俗民生。低俗的话题似乎要被他一下拉高了气质。 张二锤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他站着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你的民只活在村姑基地里。”张二锤像是要笑了似的咧了咧嘴。“我说你安安乐乐做个避世金马客岂非更好?莫非宫里的姑娘,还不够你同居?” “不然。”朱二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毫不含糊地答道。“我的感情供过于求,万斛情愁对酒对月难解。世间花香百般,我自然不能辜负散落民间的令人心爱的姑娘。” 朱二说着还笑着搓搓手,显然心里都洋溢起了野生青春姑娘环绕周身的欢乐。 晚风响起又静止。张二锤侧耳倾听,发觉它已经尽量往帝城的边边角角里吹了,仿佛免得妨碍他们的谈话。他皱起眉头转过脸去,估了估朱二说得理所当然的话里的真感情分量,觉得有但不多。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是有空没空都在色。” “张兄,只有具备相同才华与频率的人,才会相互吸引埋堆。”朱二脸上挂着越发浓郁的笑意,白了一眼张二锤。 张二锤听得瞠目结舌,眉头拧成一团,一动不动地对着朱二望了好一阵,并不吭声。但想想还是认为有必要表示一下他的轻微反对,所以,他回了朱二一个短促冷清的白眼。 第100章 及时行乐 朱二却对此毫不在意,笑意不减,还摇头晃脑扬起了眉毛。 “色不色先放在一边。张兄,对于基地里可怜的姑娘们,我们要怀有一颗怜爱之心。我给不了她们名正言顺的幸福,起码要给她们彻彻底底的舒服。” “我天生身强力壮也不敢如此自命不凡。”习焉不察,甚至自以为是!张二锤瞪了朱二一眼,尽量不发出任何鄙夷。“基地不是万能的。我们要精神高标,更要肉体自律。不能跑调使精神流离,也切莫恣肆让肉体脱缰。” 他的话茬儿像缓缓流水淌过街心,不起一丝波澜。正如此刻不明不白的夜色,进攻悄无声息,循序渐进,越发浓厚。 “这世间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定律。越是想要逃离,便越容易深深沉沦其中。无论何事何物,不知什么缘故。”朱二慢吞吞地说道。他口气虽仍嗤之以鼻,但脸色也稍稍正经了一些。“我实在身不由己。毕竟,只有这万事万物看似一成不变的夜里,才有我要的自由和解脱,所以我热衷于夜晚的放纵,深陷亦无妨。” 他微微仰起头,睁着迷惘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夜空,思考人生的姿态似乎极具感染力。 只是,在张二锤看来,那不过是装作深思而痛苦求索的神情,其实显得残缺不全,十分粗糙。 “逃离?拉倒吧,还扯什么身不由己,定律锤子!”张二锤的面颊哆嗦了一下。“你那豁出去的放纵,可只是夜晚?不是!你夜想又日思,累月且穷年。” 气氛顿住。朱二略显无力的目光在张二锤身上游移,良久,他笑了笑。 “好吧,的确。你知道,君子终日乾乾,自当夕惕若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自然日夜都要上进。” “酒色俗乐,你是使了劲儿往里头钻!”张二锤无语。 “乐便已足够,何来高低贵贱一说。”朱二若无其事微微一笑,又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只要不与我的人生理念相悖,它就不是虚耗光阴,是值得的。” “朱兄,随行就市可伤身子,依我看,你的自得其乐还是应该搞搞计划经济来得实惠。每一声贪婪加剧的喘息背后都将是一身活力和韧性流失的愁叹。这一点,你心里一定要有数。” “张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正葱郁而丰沛,无所顾忌!”朱二掀起嘴角,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嗓门洪亮,振振有词,想要籍此表现自己的骄傲威力。“何况我这人行事本就很有计划性,我计划每日都要,今天要、明天要、后天还要!” 简直可怕,一切劝解都无济于事。看来,没有任何事情能使朱二的热情消退。 张二锤感觉心底有什么无从想象的东西涌了上来,直冲脑际。仿佛酒酣耳热时的混乱,切实又模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慨此刻心思不适时的僭越。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得学会克制。若心为色役而频随之,必聪隐于铿訇、明隐于文华。朱兄,老去村姑基地实在过分消磨意志。况且长此以往,你再丰沛亦必将枯竭。” “常观品质歌舞,方治品质人生。勾栏小曲就酒,插花弄玉何不销魂!”朱二眼中一片澄明,毫不遮掩地应答道。而后嘴角又含起丝丝嘲讽。“张兄,莫待无花空折枝。难道你二十来岁便要旁观江湖风云涌动,静候夕阳黯然落幕?” 这时风又拂面而过。朱二仰起脸,仿佛感受到了几里外基地传来的花香。他的眉眼里迸溅着青春的活力,似乎马上就要愉快而不失体面地寻欢作乐,展现他所有的男性力量和敏捷。 “说什么枯竭!张兄,我让你见识一番什么叫做人类极限的肾动力。”朱二把头发往后一甩,情绪已收拾妥当。“走,今夜花费尽数记在我的账上。” 张二锤整个人颤动了一下,眼里顿时满含泪水。此刻的情绪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显然朱二的话语和姿态更有逻辑,瞬间便完全征服了他唯一的观众。张二锤承认朱二的道理比自己的高级实在且激荡人心。 “如何?” “我一身浩然正气,被你搞得要身败名裂了,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张二锤似乎还有点犹豫不决。 “不然,张兄先回客栈一人饮酒醉,我只身前往?” “这是什么话!” “走不走?” “朱兄觉得我是那种让朋友孤单的无趣之人?”张二锤毫不费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他方才还深思熟虑着如何养生,此刻一切多余念头也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应得干脆无比,坦率而热情地接受了朱二的安排。“走!” 其实张二锤自有他的打算。虽然都是去村姑基地,但就其性质而言,他与浪荡太子不一样。固然,堂师妹郑一朵的清标实折人心,已悄然且深重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但她爹才是张二锤如今最想再会的。 取回秘笈、维护宗门的完整性是为首要任务。不过李轻车狡诈多端,这真让人脑壳发疼!要拿到秘笈,定必千难万难。事态难以逆料,唯有见步行步了。张二锤轻轻一叹,以往的轻视态度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月亮从东边升了起来。淡淡的青光勾画出的朱二的轮廓有些梦幻。 “路程不短,我们不能把精力虚耗在开赴美好的路上。”朱二停住脚步,把提前挂在脸上的淫笑暂且收起。“张兄,我送与你的办公代步马车呢?” 张二锤的思绪多少还停留在远方。他抬头看月,简单思考片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嗯?” “生存经费不足,马车我已送去典当了。”张二锤有些不好意思地为朱二解疑答惑,又庆幸而骄傲地仰起脸。“经过好一番讨价还价,我卖了足足三千两!话说回来,朱兄,那果然是辆好车!” 朱二一愣。时间缓慢地流逝,他的笑容慢慢地变得僵硬,定格在脸上。他此刻的眼神无须翻译,显然他简直就要被气乐了。 “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张兄,你这个所谓的好车评价,未免来得有些迟钝和肤浅了。你可知,那可是全天下限量三辆的八驱经典纪念款!整个车身乃以寒铁包金打造,三千两都不够零点五个车轱辘!” “不是的吧!”张二锤缩了缩脖子,说话时声音都禁不住在颤抖,心如刀割,悲伤大肆流露。显然,他让人当水鱼宰了! “罢了,便容排后处理吧,先办紧要事。”朱二只心痛片刻,摇摇头,忽然仰面朝天,吹了一声口哨。 张二锤点点头表示同意,其后不过眨眼的一瞬间,两条大汉鬼魅般出现在朱二的身后。 第101章 古怪少年 “老五,去把马车开过来。” 张二锤看得满心诧异,正陷在似曾相识的若有所思中,听得朱二此话,忽地心底一颤。 “老五?”张二锤目瞪口呆,茫然不解。“他俩是……” “我的高级贴身保镖。”朱二转过脸,笑了笑道。“江湖凶险,我又并非艺高人胆大的张兄,羽翮被剪,怎能及远?” “我不是指这个。”张二锤皱起了眉头,从大汉身上移开了视线,哑着嗓子对朱二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五老六早已翘辫子了。” 这显然是个求解眼前情况的问句。 “噢,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很长情的。我喜欢老五老六,所以代号就沿用下来了。”朱二朝张二锤挤挤眼睛。 “你果然有点相人功夫。方才我还以为老五老六复活了!简直难以想象,他们竟如此相似。” “别误会。”朱二摇了摇头,神色仍镇定自若。“这是由御医动刀改了容貌的。此二人本是名动天下的斩铁腿陈家之人,对江湖事挺有经验的。” 张二锤已惊得无以复加,略显无力地张开嘴,半天没有合上。简直滑稽到了荒唐的程度。 “太子殿下,是斩铁手,而且我们是杨家……”大汉的脸上挂着中年疑惑,同时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贴心解释。 “你看,这代号又得换人了。”朱二对张二锤笑笑,又转过头。“停嘴!还不快去!” 站了不多一会儿,已有车辘声入耳。就在老五毫无怨言驾着车快要赶到众人面前之时,身后又有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传了来。 一辆黑漆漆的马车正从老五马车身后飞奔而来,已经抱死的车轱辘拖出了刺耳的声响!那是一辆马力不小但明显里程爆表的破烂马车,显然久经长途奔波又不做保养,此刻刹车十分费力且没有效果。马的四蹄几乎在街道地板上擦出了火花,但马车仍高速向前。 老五察觉危情,连忙扬鞭改道!但再优秀的驾驶员,也难以躲开渣渣驾驶员的会心一撞。后车马头高扬,嘭的一声,果不其然追尾了。动力马歪着脖子,在一声嘶鸣中前蹄还怼进了老五驾着的马车里,老五连马带车惨兮兮翻倒在地。 当然,后车同样不可避免撞毁了。 “哎哟,勒个憨批二百五,瓜皮!”残破马车上很快闪出一个瘦不拉几的少年,他满脸怒气,环视了一圈。“啷个开的车嘛!” 少年长得有点委婉,面容柔美而忧郁,上嘴唇有些刚长出来的胡须,就像浅墨点点构成的一道淡淡条纹。他的整张脸就像一个普通的乡里小伙,但身形过分干枯瘦小,如同一条直立的干瘪小香蕉。一副历尽三灾八难的皮包骨模样,像是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吹倒。 “是我。”老五也爬了起身,拍了拍衣裳,爽快地答道。他的眼里同样已隐含愤怒。 “你会不会开车?你和马都是老花眼咩?”少年紧紧盯着老五,愤懑而尖锐的眼睛呈死灰色。他的音调颇有一种讲梦话的抑扬顿挫,优美但是听不太懂。且他显然态度傲慢,唐突无礼,缺乏自在与练达。 “是你撞了别人车,你还倒打一耙反而有理了?”老六也走了出来,闻言顿时气得浑身颤抖。 “你们晓不晓得,我这可是十几年前的典藏款名贵马车!” 少年人说得如此认真,老六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情况属实可笑,换谁也感觉不舒坦。 “还真是个龇牙咧嘴能言善辩的小东西。”老六很快收住了笑意,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 “你莫给老子说勒些!老东西,你挡道咯!” 老六一听这话暴脾气当即就爆了出来,他咬紧了牙关,像匹老牝马般打着响鼻。他不再争辩,迫不及待地挥拳就冲了上去。不愧是斩铁手,他的双臂显然有无穷的力量,出拳之时,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在颤动,那身法与气势俨然一位顶尖老拳师! 那少年见状也二话不说应了招。他的表情生涩又怪异,但他的动作却给人一种异常轻盈的感觉,身形发动,整个人就像寒冬里一片完全脱水干枯的树叶。 张二锤眯起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面色带着惊讶和严肃。事情发生得有些怪。 少年年纪轻轻,手爪也完全匹配体型,瘦削如枯叶脉一般。此刻他的出手同样是赤手空拳,似乎还是非常平凡的俗家路数。然而起手便诡异地撞断了老六的咒骂!交上手方显露威力,他的招式竟有着大开大合之势,虎虎生风的三两招之间,老六已满头汗如雨下,毫无还手之力! 显然,少年的武功已造微入妙! “小混蛋,你莫当老夫就这么好拿捏了!”老六节节败退,正咬咬牙准备强行反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见一身实力并不如语气强硬。 正当此时,老五的身影骤然掠起,迅速加入了战圈。两人合击的威力甚大,短时之间场面似乎胶着了起来,竟难舍难分。 只不过,少年人始终如一片黄叶,轻轻飘飘的,让浑身大汗淋漓的老五老六摸不着衣角,但他的拳脚,却是不时实打实地落在了老五老六身上。 老五老六两人作为朱二的高级贴身保镖,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二人见得在老板眼前久攻不下,脸色也不好看。相视一眼,大吼一声便硬着头皮拼起命来! 拳意随心大绽,拳风霎时变得更加灵活而犀利!显然在这紧急关头,他们使出了斩铁手的压箱底秘笈! 少年人到底有些稚嫩青涩,不停向前探身急进,不觉间身中重拳,踉跄退了几步! 老五老六满脸绽放希望,哪里会放过如此良机,自然毫不犹豫地乘胜追击。斩铁手越加凌厉,步步紧逼! 少年人又是生生受了两记千钧手刀,脸上已经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浑身散发着的微弱生命力已渐趋于空无。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似乎马上就要奏捷! 第102章 积怨成仇 然而,老五老六二人乐观得为时过早,此刻场上惊变突现! 只见少年舔着嘴唇,莫名笑了起来。他扬起了下巴,身形原地一抖,仅仅片刻,瘦弱的身格竟猛然喷薄出一种阴柔而尖锐的气息。他依旧赤手空拳,但招式未起,垂着的掌指间已有了剑气的冰冷。 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不可思议! 老五老六却没有充分重视,且对异样毫不理会,更是快速欺身上前。 这无疑是一个冒险之举。 果不其然,少年人嘴角的笑意更为阴冷尖刻,拔身一瞬间冲出。他步伐异样,身法狡捷流若电弧,闪转腾挪间,似乎竟单凭一己之力便包围了老五老六!阴云就风,紧紧笼罩着老五老六,不留一丝缝隙,同时吞没了老五老六的一切重击, 从来没见过如此招数!此刻莫说给少年造成威胁,便是使劲挣脱,却也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能从阴冷的包围圈中挣脱出去。老五老六的臂膀仍然强壮而有力,但已实实在在处于明显的下风。 良好局势顿时分崩离析。 二人咽了咽口水,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们苦不堪言,双眼疲惫而徒劳地寻索着突破口,耳边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一切事与愿违,羞愤和挫败已无可非议。几十岁的老头,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十岁。 就在老五老六陷入绝望之际,忽然间,少年双掌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推出,就那样毫不费力、毫无怜悯地印上老五老六肋下,面面相觑的二人顿如断线风筝血洒当场,又老又悲惨地飞出了数丈之外! 当即无论是人还是马,一下子都安静了。春暖花开的夜,竟让人心寒得有些无法适应。 突发如此惊变,就连场边的张二锤也有些措手不及。眼下,他顾不及查看倒地不起、死活未知的老五老六,一脚跺下,车架散下来的轴心硬木弹地而起。黑黝黝的长木堪比劲道十足的夺命暗器,去势迅猛,直逼少年人面门! 混元诀速度篇!张二锤大喊一声,身影骤然闪出,紧随长木其后。短短距离瞬间拉近,他的身形出现在少年身侧。指头攥起,拳头挥下,眼看就要一拳打得少年血管爆裂! 少年人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张二锤的动作,神色一凛,但身子却毫不拖泥带水,稍稍一侧,轻轻一掌便拨飞了长木,同时出其不意瞬间扣起五指,一爪反手划拉而过! 这一招的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少年肩头吃痛,噔噔噔连退数步,张二锤亦胸前一凉,猛然如被刀尖掠过般微微一疼。 一触即离,尘埃落定。谁也没开声说话。街上寂静无声,一阵长久的沉默铺展而开。 好阴冷好诡异的招数!混元诀没有讨得半分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张二锤心中颤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楞个快!”少年稍稍抬起头,同样轻蹙眉,带着一丝疑惑惊讶地看着张二锤,很快又自顾自地微微点了点头。“果然是好功夫。” 张二锤内心平静了下来。他仍然保持沉默,一声不吭地站着,定定望着少年。尽管感觉似乎并非特别危险,但他知道对方绝对是个一顶一的高手。如此又阴柔又冷硬的功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威力却明显奇大无比。少年年纪不大,一身功夫倒是挺扎实的,想必背景条件不错。 不过,张二锤心中虽窜起了各种想法,但从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少年人与张二锤对视着,嘴里又嘟囔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无法听清。气氛浓稠而灼热,但双方对峙在原地,似乎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的确是个高手。”良久,少年终于再度开口说话。一身气息松散了不少,语气中的尖冷却依然清晰可辨。 寂静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张二锤的盎然思绪被冲了散。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而后,露出一副知己知彼、将其视为无足轻重之物的表情。“比你起码要高好几个等级。” “你说什么?!”少年人愕然问道。他似乎没料到张二锤如此应答,又或者真的没有听清。 “听力也有问题么?”张二锤带着嘲讽意味露出故作惊讶的神色,又稍稍加大了嗓门。“我是说,你这几道板斧,不够看。” 少年长吸一口气,又紧绷着嘴,那盯着张二锤的瞳孔霎时间收缩起来,眉宇之间忽然无法抑制地聚集起了更浓郁的阴怨。他病态的脸面已经调暗,冷冽的气息再度浓烈,弥漫在空气中,压抑在人心头上。 张二锤目不斜视保持警觉,做好了出手的准备。然而不过片刻,阴冷的气势却瞬间消散全无,少年人的脸上已平静无比。 “有趣。有胆量。”发狠的声音点点透出牙缝,少年深深地看了张二锤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重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站在那儿,咧嘴轻蔑地笑了起来。“不过老子跟你说,你完过咯!” “哦?”听闻此话,张二锤直接捏紧了双拳。屠龙神剑眼观六路,也已如饥似渴蠢蠢欲动。 “你给老子等到!要不是现在天都早已黢嘛黑滴了,老子要赶着去办入住手续,定当场让你晓得锅是铁打的!”少年带着一丝遗憾注视着张二锤,透着些阴柔的语气相当坚决,有着不容分说的敌意。 张二锤此时才发现少年的风尘仆仆。 那少年说完未待回应便快速翻身上了那匹动力马,匆匆疾驰而去,动作干脆利落,徒留无言的张二锤呆立在晚风中。若非一地残屑和地上躺着的老五老六在默默作证,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二锤一言未发,只是任由少年离去。他沉默地凝视前方,心里却是微微有些发憷——他对古怪少年的诡异态度感到有些不安。好奇怪的人,莫名其妙的结怨!少年抛下的狠话不太像是无聊场面话。 一旁沉默着的朱二把一切看在眼里,也眯起了眼睛。他脸上倒没有什么惊栗之色,似平静得很。 原来不习武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完全不晓得个中莫测凶险,自然不会有惊心动魄的起伏。张二锤见状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103章 本地铁菩萨 月光溶溶,夜空透澈。黑夜的尽头会是光亮,眼下苦闷的终点得是村姑基地。古怪还古怪,正事可不能忘。 春日的夜晚仍还有点清冷,黑漆漆的天空中,新月正渐盛大。轻柔的凉风阵阵掠过耳边,却是吹旺了高涨的热情之火。天儿是真的让人身心舒畅。跨入基地的那一刻,整个人快被点燃了的朱二已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再无一丝烦扰。 当然,到这来的人大概都会忘掉一切烦扰。看他们肆无忌惮地啃着姑娘脸的那股劲儿,快乐一览无遗。 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就是张二锤。他现在好像更加烦扰了。 当再次身处村姑基地,他的心头满是美色之外的另一种绪念。如何对付狡猾的李轻车,怎么将秘笈弄到手,他被一种期待中夹杂着顾虑的刺激感吞噬了。 “真是难以置信,张兄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走神。”朱二的表情已经是非常自然的基地色了。“这本来就已是一场迟到的基地夜生活了!” 舞台上正出演着春色无边的艳舞,显然已到了最热烈的时分。倩影幽幽,脂粉流香,一年四季都极其节省布料的姑娘们正舞得起劲,那婀娜多姿的脉脉身态,那羽衣蹁跹的曼妙舞姿,简直美不胜收不似人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心旌摇荡不能自已! 张二锤缓过神来,凝神盯着台上好一会儿,脸色也暂时红润了起来。 “这种场合,不是你这种身份适合频繁进出的。”他偷偷四下打量一番,犹豫着深吸一口气,抚压了两下发热的眼睛。 “人不能总做合乎条框约束的决定,偶尔也要让自己快乐。”朱二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明亮,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你对偶尔的定义,也实在是宽松得过分。” 朱二闻言一笑,忽然由里到外都张扬起村姑基地是我家此心安处即天涯的忠诚度。他又回到了他的骄傲上面,他本就年轻,富有朝气,他宽松得起。 “靓仔,试试我们刚全新推出的本地铁菩萨吧!买五送一,包揽你一整夜的如厕体验哦。”一个挎着篮子的姑娘在他们桌前停下。 “好奇特的酒名。”张二锤被名字挑起兴致,眼中射出井底之光。 “靓仔,这是我们的新茶啦!” “茶?这茶有什么特色?” “人间极品佳茶,茶香馥郁入口难忘,带给你从唇齿到心灵全方位的极致体验,最后深深印在你的脑海中哦!”姑娘边说边用手指划过下唇,媚眼一眨跳动着心知肚明的诱惑。 “听上去不错。”张二锤眼睛明亮了几分,趁着起伏的喘息之间,点了点头。 “买五壶送一杯哦!” “优惠力度这么大?” “靓仔你看要五壶还是十壶?” “不要。”张二锤耸耸肩。“我来此地,非为撒尿而来。” “啊?”姑娘差些把自己呛住,急忙调整一番。“靓仔,好歹尝尝嘛!” “我是有原则的,今晚真不喝茶。” “我现在是村姑基地的五等卖茶妹,还在试用期,要是今晚再卖不出,我就得沦落街头无处可去、最后落入恶魔手中被残暴地……” 啊这!何其惨无人道惨绝人寰!张二锤一颗拯救落难人的心顿时蠢蠢欲动。 “你看我们现在像要喝茶的人吗?满腔的热情正需要烈酒来升华。”朱二瞥了一眼那姑娘,一脸不高兴。“莫废话,拿酒来!” “对不起,公子,请稍等。我是跟这位靓仔说话呢。”姑娘那柔和的旋律变了调,光滑柔嫩的手腕轻轻一翻,纤长秀美的手指点着张二锤。转过头面对张二锤时,泫然欲泣的神态又堆了满脸。“靓仔,要不要嘛~” 二锤持续呆住。这么火热明确的感觉,他有生之年还没有试过!世间皆苦,明目张胆的偏爱就是救赎。张二锤作为有理有义的靓仔,顿时招架不来。 朱二却是哀叹一声,神色狼狈不堪,他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所承受的痛苦几乎超过了他的忍受程度。他还不知道,公子这个称呼,原是可以如此沉重、如此黑暗、如此碾压一切令人绝望的!他心底有一只小癞蛤蟆在巨石下抽搐不断,发出尖叫,继而像一颗脆弱的浆果被踩碎一样爆裂了。 “好,好!好得很!铁菩萨马上给我来五十壶!”朱二冷酷地掂量一番,转而又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姑娘,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而后抬高了声音。“茶我要,姑娘,我更要!当场就要!我正好饥肠辘辘,饿得可以直接吃掉你了。” 姑娘被朱二的笃定吓得一愣。 “你是大屁股让人赞不绝口的生男娃好手,我乃皮囊强健肥壮、灵魂滚烫十分的配种体,你我结合定然收成很好,满足世俗眼光之喜!来吧,你抱着我试试就知道,分分钟烫得你惊叫!” 村姑基地里其他客人听得这一番偏执大叫,都想退钱走人了。 “公子请自重!小女子卖茶不卖身!”姑娘呼吸得越发急促,又密又长的睫毛在轻颤,不敢直视朱二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双眼。 “那还瞎唠什么,赶紧上酒!”朱二一脸索然无味。他只是发牢骚般开了个假装使坏的玩笑,可惜场面清凉无趣。“我们没兴致喝茶。” “好吧!公子请稍等!”姑娘连忙收整好篮子,就要走开。 “另外,杜鹃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劳烦帮我催一下。”朱二对她做了个手势, “马上!”姑娘对着朱二稍稍弯了一下身段,扭着腰肢走了去。 糟糕的沉抑憋闷一下烟消云散,只余等待的干焦。 张二锤虽然觉得没能拯救卖茶妹有些遗憾,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没有兴致喝茶。他能够拒绝姑娘,却无法抵挡酒的诱惑。他正亟需几杯烈酒来分散他沉甸甸且不得安宁的注意力。 所以,酒刚上桌,张二锤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封。 “张兄,我跟你说。”朱二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情不自禁压低嗓音娓娓道出秘辛。“杜鹃除了唇舌甜蜜,她腰间的一颗小痣简直能迷死人,与我叔嫂的一模一样。” “禽兽!你对叔嫂也……” “那晚月色太好,后花园太安静,她又那么孤独寂寞……” 第104章 容易得到 张二锤连灌几杯,只抽空瞥了朱二一眼,一声不吭。果然是烈酒,真是烧得不轻。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回应之时,有人在他们桌前直接坐了下来。 张二锤抬起了头稍稍睁了睁眼,眼睛顿时一亮一黯。 郑一朵! 此刻的她身穿一件白色束带霓衣,衣裾窸窣,明亮耀眼。顶上穿结着淡黄丝巾,一头青丝散荡开来,清新四溢。蛾眉淡扫,唇朱面粉,有说不上的灵动。那对忽闪的眼眸笑意盈盈却又略带拒人千里的严肃,像山泉水一样透明,清澈得仿佛世间任何的龌龊都要涤荡殆尽见光即死。 郑一朵看了张二锤好几眼,没收效,最后索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张二锤似乎无知无觉,仍只慢悠悠地继续自斟自饮。他有些头疼,有点犹豫,仿佛在考虑着她固执的注视是否需要回应。他感觉到,一旁的朱二早已全身绷紧,一动也不动,并屏住了呼吸。 “张公子,晚上好!”郑一朵毫不在意地打破了桌间的沉静。 朱二的神情不费吹灰之力变得中规中矩。这一刻,杜鹃也好,叔嫂也罢,都被抛到了脑后。无论大小演出,郑一朵可从不在台下走动,今夜简直破了天荒!朱二意识到,这可是个表现的大好机会! “老实说,她这个招呼我也有份的!”朱二微微压低肩膀低声对着身边的张二锤嘟囔了一句,脸却正对着对面的郑一朵。“一朵,晚……晚上好!” 朱二举着酒杯,自告奋勇地应了个招呼。他太着急了,嗓子眼儿一紧,说话都有些结巴,但声音挺亢奋的,尤其在嗝出的淡淡酒气之后,他的目光正蕴含着浓浓的灼热。 “朱公子好!有段时间没来啦!”郑一朵不动声色地应道。嗓音里有职业性的腼腆礼貌。 突如其来的甜蜜!好清澈好亲切的声音,她果然对我满怀惦挂!朱二无力抵抗,心神越陷越深,亢奋越飙越烈,整个人几乎欣喜若狂。 “是啊,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朱二轻轻抽搐着,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想让声音发抖。 “怕得有两三日了吧?”郑一朵饶富兴味地瞥了一眼。 “我的心一直都在这里!”朱二神智迷乱般坚决表态。他似乎没体味到郑一朵语气中的真正意思。 张二锤把杯放下,也朝朱二瞟上一眼。真没出息!那个对情情爱爱侃侃而谈的那个朱二哪里去了?不过,让他震撼和佩服的是,朱二大变一副脸孔,只需那么一瞬,毫不费劲。 “我还不知朱公子原是如此真心捧场的贵客呢!”郑一朵微微短促一笑。她的手肘撑在了桌面上,眉目低垂着。 “一朵,你可能对一个人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但缘分奇妙,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朋友、你的知己、甚至情夫,哦不,终生伴侣!只要你想……”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这梦寐以求的近距离接触,朱二还未曾试过。他喜形于色,当场进入不可思议的忸怩作态模式,迅速用一种露骨的眼神打量着郑一朵,并且露出一副我很容易得到的一得就得到了的表情。 “我不想。”在朱二欣赏目光的强力注视下,郑一朵却是微微转过了头,脸上依然挂着不变的微笑,但已不再给予他过多的注意力。 哽塞倾覆而下,气氛突然冷静了下来。朱二愣在当场,一时恍惚。 “张公子,基地的酒,口味如何?”郑一朵挑起了目光,对着张二锤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味道不坏。”张二锤也被动一笑,客客气气地老实答道。“不过我更喜欢以清静佐酒。” “哦?是比此处更妙的桃源胜地?”郑一朵故意暧昧地眨眨眼。“这里还不够好吗?” “倒也不是。”张二锤摇摇头,平静地喝下一杯,装作不知道郑一朵在说什么。“这里当然很好。只是谁叫我一穷二白没银两,这花天酒地的烈酒,如何长喝得起。” 讲起银两,张二锤不由得暗暗愤慨。前些日子,在他为了买药把马车送去典当而被当水鱼诓诈之前,他曾可怜巴巴地把身上仅有的贵重物品——师父慎重交给他的——老爹传下来的一块名贵玉石拿去典当。岂料当铺那贼眉鼠眼的账房先生竟说那只是一块破石头,一两也不值!张二锤恨不得当场冲进那高高在上的残酷柜台,把该死的账房先生和供香几案上那可恶的坛福神仙一齐碎尸万段! 没有一丝人情温暖的帝城! “不,没有其他宝藏地方了,基地绝对是最秒的人间天堂!张兄,莫要忧神,小事儿!”朱二有条不紊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忽然底气十足扬起了头。“往后我每次过来都叫上你!”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把握住机会。此刻他内心有一种激动而龌龊、兴奋而下流的想法,这让他觉得他的心就像个绷紧了的水球,既怕它破了又怕它不破。 “你知道的,我除了满腹的经纶,最多的就是银两。”朱二腰身挺直,语气笃定。 “谁说的零花钱已然额度不足?”张二锤一面从容地给了朱二一个白眼,一面不无讽刺地想着——有其财,定丧厥财,矜其能,必丧厥功。 郑一朵也投去了半觉鄙俗半觉好笑的目光,而后又把脸撇到了一边,整理了一下肩头的头发,默不作声。 “一个囊尽天下的钱袋,再如何枯涸穷竭,支撑必须的生活日常还是不在话下的。”朱二豪气无比,脸上无知无觉地涌现出一股隐隐的炫耀快意,似乎是想凭此获得垂青。 “是我又穷又浅陋,一无是处。” “张公子够坦白的,我欣赏你。”郑一朵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张二锤身上。 好一副视钱财如猪屎的娇娃的坚定!张二锤自叹贫困的黯然顿时消散开去。 “而且据我观察,你身上还有一点也挺讨人喜的。”郑一朵顿了片刻,紧接着又笑着说了一句。 “是什么?”二锤迷惑。 第105章 禽兽不如 “在如此场合,张公子居然不会缺乏教养地动手动脚。”郑一朵对张二锤这种冷淡的好奇心表示难以理解。她咯咯笑着,还是那种难以凭空想象的甜美笑容。 朱二的表情突然又一瞬凝滞。他正沉醉于郑一朵的笑影当中,却似乎稀里糊涂受到了伤害。 “我……我其实喝醉了也会欲火焚身禽兽不如!”张二锤两眼圆睁,连忙解释,似乎是生怕郑一朵误会了什么,又怕露出了他来这里别有所求的马脚。 “哦,是吗?”郑一朵微微向张二锤倾身,越来越近,近到能产生暧昧含义的地步。“不过这从侧面来说,也算得上你风度还不错。” 话音未落下,一股温暖的气息就仿佛要紧贴上张二锤的面颊。 张二锤一言不发,假装泰然自若。然咀嚼着其中滋味,脸上不免也一阵滚烫,幸好有些昏暗的灯火也为他掩住了脸红的窘迫样,而且他的气息又平稳得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朱二被眼前一幕惊得睁大了双眼,嘴里掉出一片花生壳。兴许花生壳还亮了起来。他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竭尽全力让它们热烈闪光,死命四射,亮瞎所有人的眼睛! “慢着,张兄!什么嘛!定义可不是这样下的。光蜻蜓点水地摸一摸哪里能叫禽兽不如!” 郑一朵忽然直起腰杆坐了正,但低垂着头,面颊却仍微微泛着红晕。 “朱兄不要误会,我发誓我没有针对你……”张二锤口中辩解着,嘴角却不怀好意地扯了起来。 朱二脸上青白交加,略微有些尴尬,他要笑,但笑了出来,表情却变成不尴不尬的窘态。 “张兄,不可乱说。我可没有非法……” “朱兄,快停嘴!你喝多了!”言多必失,张二锤生怕他越狡辩越出岔。朱二显然无法理顺他可悲的感情冲动。 朱二不情愿地收声。他僵直地取过冰冷的酒壶,灌下压抑在喉咙里的话头。除了继续喝酒证明自己并没喝多之外,他别无选择。 然而,郑一朵根本对朱二的一连串反应漠不关心,任由他说他停,抬起眼时却始终眨也不眨地只望着张二锤。她一双眼珠子在光影明灭中凝神,丝毫没有动摇,它们就像深山里浓密树荫下的两汪清而深的幽潭,光线斜斜探入其内,水面微微闪烁。 “张公子,你也喝多了吗?” 郑一朵莞尔一笑,忽然伸手探过二人之间显赫的凝定,若无其事地拿过了张二锤的酒杯,动作再自然不过了。 桌上的气氛突然间又沉寂下来。 朱二的动作定了格,他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陌生的激情布景中心,却无所依托。他把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咽了下去,内心深处却涌起了无尽的讶异。他没有了理性的本能去应对眼下的变化,几乎要发出笨拙而虚弱的嘶鸣。 “我当然没有。” “如此正好。我尚未与你喝过酒呢,此刻,是否应该来一杯?” 在这个已经容不得有半点迟疑的时刻,张二锤连忙转过头看向了别处,争取片刻的镇定时间,以阻绝空气中渐渐形成的仿佛他们乃是老旧姘识的敏感味道。但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暗地里的默契。 张二锤头脑迟钝,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不太自在。他的武功体系里没有应对眼前这种无忌套路的招数。但一旁的朱二却是抓住了停顿的机会,呜了一声,兴冲冲地满上了酒。一时间喜悦又再冲破疲惫,劲头翻涌上来,朱二他再度容光焕发、活跃热情。 “好呀!佳人正配好酒,对酌成三,便在此刻!”朱二边说边眼疾手快给郑一朵也斟了酒。他不知个中到底怎么一回事,但真心实意地放低了方才所有的惊疑,轻松换上了那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满着迫不及待的喜悦,可郑一朵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头也不抬。 “我不喝酒。”郑一朵眼角安静低垂,有点心不在焉。虽然薄薄的嘴唇依然凝固着规规矩矩的微笑,但显然她不是真正的快乐。“今晚只喝茶。” “可惜了,我们今晚不喝茶,只喝酒。”张二锤犹豫了一下,取过新杯斟了一杯酒,仰脖灌下。 “对!不!不是的,其实我们两个也不怎么喜欢喝酒。酒伤心茶暖胃,喝酒不喝茶,自找苦吃自找累。”朱二虽有点昏昏然,但情绪很好,他没听出气氛的不妥,话头里全是反向奔赴前程的坚决。接着扬扬手,嗓门一扯喊了起来。“哎,那茶妹子!给我们来十壶铁菩萨!” 净是睁眼说瞎话!张二锤扶住了额头。 “一朵,今晚我们便以茶会友!”唯有尽力把最讨欢心的东西献出,才恰如其分。殷勤非同寻常,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淫荡爱好者,朱二显然深谙其道。 “朱公子有心了,我看不如还是下次吧!”郑一朵黛蛾长敛,乏乏地伸展身体,换了个坐姿,已是一副任狂风而不展的模样。话语从漂亮的唇齿间钻出,冰块一样落入人心。口中说着下次,但庄重的双眼里不带一丝情感,分明带着绝无下次的意味。 朱二多少有些沮丧,嘴巴发干。正当此时,铁菩萨跑到了桌边。 “哎,别,等等!茶来了!”这时,朱二连忙热切地喊住了正要起身的郑一朵。 一泡茶开,充满了种种香气的空气中顿时弥散开了清晰而非凡的馥郁茶香,果然极品。还未入口细品,便已知此茶的确会使人心满意足、难以忘怀。 “如此便与二位公子喝上一杯吧!” 朱二的身体又绷紧了,他仿佛披挂上阵,举杯示意。 张二锤没拿茶杯,而是以铁菩萨冲了两次酒杯,再满上,端起。 郑一朵的杯子停在嘴边,她只是微微润了润唇。 “闻起来可真香啊。”凑近了些许,目光却在郑一朵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开滑向虚无,片刻之后,张二锤又加了一句。“这茶也是。” 他带着松懈散漫而若有所思的神情,猛地把杯中茶一口喝下。满口生津,灵气充沛。 郑一朵忽然脸红了了,不由自主笑出了声,更饱满更周到的欣慰笑意挂满了漂亮脸蛋。 第106章 情信王子 啊这?场面如同晦涩难懂的梦境,夹杂着若干不和谐的兴味,朱二无从解读。他沉吟起来,照例有点儿困惑。 “对,这铁菩萨果然无愧于它的名头,相当有韵味!”朱二感到难过。对手工文明魅力聊以自慰的大加赞赏,是他试图尽力挽回一个皇太子该有的体面的机械行动。“一朵,来,干上两壶铁菩萨!” “依我看,朱公子还是留些精力与杜鹃吧!请自便,该我上场了。”郑一朵眼睛不看朱二,站了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她的声音带些困倦,绽开的笑脸也微微收起,她已经对朱二表示出足够的礼貌与随和。 打断施法!一切都没有改变,茶也好酒也罢,反正都一样,什么都白搭。 看来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哪怕他自带山猪王二世的体香,都只会被人觉得那是暴发猪肉变了质的过期味道。 朱二勉强笑了笑,他遭到了情绪的疯狂探底,他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场相当难过的近身邂逅,是个不小的打击,不啻于一轮狂潮煎熬。 这对张二锤来说同样也是煎熬。他感觉像过了几万个时辰那么长,只渴望能马上闲下来,他可是有要事在身的!还好,终于解脱了!此刻他感到一种无比的轻松,心神开始聚焦,往他的任务上集中。 “对了朱公子,你以后莫再给我寄那些匿名情书了。”郑一朵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修长的手指拢了拢耳朵后的头发,最后附赠了一个朱二应得的冷酷微笑。“我都没地方扔了。” 一剑封喉!又是一个阴天霹雳! 一般人听到这话,绝对可以从早上哭到半夜了。毫无洞察力的情信王子贪恋一汪柔情似水,没曾想,是轻易便烫伤人的开水。 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的!朱二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什么,他垂着头重重地喘着气,脸上忽然现出绝望神色,身子微微哆嗦,好像瞬间得了猪癫疯。他似乎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痴男怨仔! 张二锤一脸好奇与吃惊。春夜温暖而黑暗,兴奋总伴随厄运,形势其实从来一目了然。朱兄啊,酒冷休温,诗残莫续,失恋套餐加码,只怕赢得更伤心一场呐! 一杯接着一杯,烧酒仿佛被喝成了铁菩萨,毫不醉人。 经过一动不动的长久沉思之后,朱二慢慢平静下来。脸色红润,眼睛灵活,他的面孔就像台上的幕布,合上而重又拉开之后,换回了一副精神振作、淡定自在的神态。 刚才还一副人家就是不行人家就是爱哭鬼的形容羸瘁之样,竟能转瞬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愧是颜色不一样的皇室贵子!张二锤笑了笑,再度为朱二斟上酒。 “本太子命令你,立即撕破我一表人才的矜持,玩弄我的感情!” 张二锤正讶异又欣慰,突然听到了朱二的喃喃自语。手还虚空比划着,声音很轻但很强硬! “不要逼我求你!”朱二重重把茶杯敲在桌上。他抬起眼眉,神情既专注又遥远,霎时间有了一种不肯梦醒、无从解释的欢欣! 张二锤被吓了一跳,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 “朱兄,你没事吧?” 空气凝滞片刻,朱二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裳,又用力搓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眉头舒展。 “张兄,我明白了!方才一朵只是在试探我。”朱二露出了一副经认真思考而得出推论的模样。“好一招欲擒故纵!” 是,是了,欲擒故纵!显然他仍在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试探?欲擒故纵?”二锤不解,目光笔直地扫着朱二。 “我知道她只是刺激一下我。我是不是该假装看不穿呢?” 张二锤突然间觉得有些荒谬,原来朱二内心深处藏着用智的信念,并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同一个被刚刚开始厚重的夜色俘虏了的小毛贼,又轻而易举走上了一条令人意想不到的思想路线! “哼!小淘气!这爱情的小把戏!不过,无理取闹的她倒是变得更加可爱了!”朱二处在心思灵巧的激越状态中,一时间竟有些脸红。也不知是酒烧得厉害,还是他的心儿跳得紧要。 朱二一味幻想甜甜爱情的机智,真让张二锤感到震惊,并替他感到难堪。他显然十分擅长此道。 “糊涂啊朱兄!无什么理取什么闹,大家都老大不小了,她如此爽快的拒绝,分明就是不爱啊!”张二锤吸气咬牙,心里又泛起一阵怜悯。他对朱二这种皇室理解能力以及别具猪眼的论断,真的是无语至极,同时又佩服到五体投地。 朱二睁着一只眼睛向黑暗凝视着,他似乎陷入了无法身体力行的思索。 “拒绝?拜托!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张兄,你可知浓爱世界里全是反话!一腔婉转衷肠,自然并非明目张胆所能表达!”朱二哧哼着鼻子,热情与信心肆意横流。“她还对我笑了!你看到的吧?一而再地对我笑,那分明是鼓励!” “她不是一直都有在笑吗?” “绝无此事,我一直盯着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对我也笑了……”张二锤音调平平,尽量让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那是一朵待人接物的礼貌!” 毫不平静的脸上堆着多得不可胜计的致命期待,朱二还是那个疯狂的迷弟。滑稽得太离谱了,张二锤差点岔了气。真是恐怖,这人盲目起来连自己都骗。 “如此看来,我得加倍热诚、更有耐心了!相信以我的天分条件再加上感动造物的坚持不懈,一朵再无法抵得住!”朱二又喝下一杯酒,自我鼓舞道。“如果过去我早点醒悟到那是炽烈的反向爱意就好了,说不定现在一朵还在桌上与我把茶言欢。” 张二锤皱起眉头,他知道朱二的士气毫无价值。不过,如果早些进入这个无知阶段,如今朱二倒也该绝望得明确无误了。只是可惜,世事难料,从来没有如果。 第107章 爱情鬼才 “朱兄,如果这个词,它自身就明说了它的所有意义。在世间它本就是最苍白、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如果你没遇上郑一朵,如果你不喜欢姑娘,如果你不是皇太子……”张二锤面带嘲讽看着朱二,越发觉得滑稽可笑。“朱兄,算了吧,听我一句劝,估计她收到的爱慕早已经超出预算了,你的满腔才情还是换个宣泄对象吧。” 话音未落,张二锤忽然眯缝起眼睛。 “哎,说对象对象到。你的杜鹃来了!”张二锤放下他同样早已重新换上酒的杯,发出忍着笑的声音。“干你的正事吧!” “倘若果真如此,其他所有的爱慕,加起来也没我多!”朱二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压低嗓音道。话还未说完,他便把头转向杜鹃,一把揽住了她,不出意外地就燃点起了浑身欲火。“小杜鹃,你上哪去了,等你等得我好苦!” 他在两个酒嗝的间隙中呻吟一声,手上没有一个老实动作。 转变神速又自然,完全不需劳神费力,永远让人眼界大开。张二锤瞄到了朱二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为见你,奴家当然得好生收拾一番嘛!”杜鹃抿起丰满的红唇一笑,眼神一如既往湿漉漉的。她手中的酒杯已沾上了脂粉印子,舌尖若隐若现。 “没你的多?朱兄,情情爱爱的不是讲真金白银的吧?”朱二在说他的身家,张二锤一清二楚。 “没错。但真金白银是基础。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朱二快活地闪了闪目光。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张二锤,他甚至要与杜鹃喝起交杯茶来了。 “朱兄,无法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是人生常态,你可不要纠结太多思虑过深了。”张二锤立刻同意了朱二的意见,但仍忍不住要给他点一点这个真理。这时候张二锤倒也一下子想起了李小花。 “放屁!只有不努力的癞蛤蟆,没有永远高飞的白天鹅。”朱二翻了翻白眼,他不认为这个提醒有必要。他一手揽在杜鹃的腰上,一手柔和而有力地握了握拳,眼睛越发神采奕奕,神色充满但看芙蕖并蒂他日成双之坚定。“没有人比我更懂女人心!” 朱二的伤口是真的还未开始流血就已凝结重生恢复如初。张二锤相信,朱二此番短暂而欢愉自我觉醒般的打气,又可供养他喋喋不休高潮一段时日了。这情信王子果然是个鬼才!伤而不痛的优点真令人侧目,且还具备不依不饶的傻气执心。 “朱兄高见!”张二锤一笑了之。 此时,郑一朵现身台上,场中气氛顿时更为热烈盛大。 看着朱二喜笑颜开地把重新点燃的热情一半投注给杜鹃,一半射到舞台上,张二锤摇摇头。即便心里还有点儿愤慨,但他已不愿做无谓的争辩。显然再发动任何逞口舌之快的进攻都没有必要了,朱二铁了心我行我素那已是不可避免的事。 杯子见底,张二锤的心却已完全不在眼前。人尽欢欣若狂之际,实属天赐良机,就是现在!先做任务,便不打扰朱二双猪饮茶醉了。 “人有三急,朱兄,你先快乐着。我少陪一会儿!”张二锤借机起身离座,故意伛偻着腰。 “哎!你可真不会挑时间,一朵上场了!”正与杜鹃交头接耳地在低语着什么的朱二叫住张二锤。 张二锤摆摆手,捂着肚子,便宜行事,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正值为任务焦虑的时刻,秘笈赋予他的责任感,似乎还是要比台上郑一朵的诱惑更为有力。 张二锤挥鞭催马,边暗中观察边闪身迅速向后院摸去,身形躲躲闪闪,尽量不使自己引起注意。这看起来不像是是要急急如厕,而是去偷粪。 走廊七拐八弯,修整得非常企理的墙刷成了柔和的奶白色,其上的灯火射出亮堂堂的光,基地的洁净被照得清清楚楚。墙上按照风月场所的传统风格缀挂着一幅幅极其简单而又引人注目的姑娘画像。画中人穿得非常清凉,但却顺理成当让人浑身燥热加倍激昂。 有失体统!不过这画师的功力看来相当深厚。 张二锤谨记自己的职责,在仔细看了十几二十眼之后,马上继续动身。保持一定分寸,绝不过分逾规,是一个不迷恋声色的高端武者该有的思想品德。 终于,草木的气息充盈了他的口鼻。 基地后院到了。 村姑基地的后院就是另一个世界,张二锤特别舒畅地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此刻满园的草木已然更春了,只是在微弱灯火的掩映下,恬静之中显得有些严峻,诡异的雾气也膨胀成了迷蒙而明亮的光晕。 张二锤可以看见自己的呼吸,还可以看得到,雾气背后的天空黑得浑厚而奇怪,似乎正一点一点地漫天欺压而下,让人透不过气。随着雾气弥漫,光景缓缓平流,这里显出了一种与前庭完全相反的闷闷苦痛之色。 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张二锤停下侧耳细听。四下再无喧闹的说笑与觥筹交错,只余大堂里缥缈温和的乐声时断时续点点渗入静悄悄的后院,安静正稳稳当当。 正是开始行动的关键时刻! 张二锤睁大眼睛四周望望,可不能粗心大意。而后,他不疾不徐开始逐间翻着后院的房子,步伐尽量保持轻盈,没有惊动任何人及植物。 一切看上去得心应手轻而易举。他的动作倒非常麻利,毕竟摸进来过一次,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 不大工夫,张二锤几乎摸遍了后院。然而,摸是摸得得心应手了,但一无所获。他如无头苍蝇般尝到了肚饿而找不到食物的怪味。 整个后院似乎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一切秘密。 其实张二锤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本来就并非易事。至关重要的秘笈又如何能那么容易找到!眼下结果也不出所料,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答案呈现之前,永远是没完没了的狼狈茫然、悲怆凄凉。 第108章 智取秘笈 时间一点一滴悄然流逝,仍一头雾水一无所获。张二锤的脸色越加阴沉。 他尽量理清思绪,竭力在认真的规想中捕捉每一丝明亮。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再另候时机的时候,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有点晕乎乎的,脑袋升起了一阵难以克制的晕眩!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太妙! 张二锤在黑暗中举目四望,周遭变得更为幽暗十分可憎。身体中升起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这使他觉得难受。 该死!这满园的雾,该不会是毒气吧!难道又被李轻车暗算了? 竟然毫无所知,毫无所闻,万万没有料到。他提气试图挣扎,结果有害无益,他突然浑身一颤,膝盖打软,跌了下去! 张二锤脸色发白,只觉得浑身发凉。脑海中乱作一窝蜂,身体逐渐衰弱,他大声也不敢多喘一口,不假思索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静静听任那点压抑火苗膨胀起来。 意识到气力正在无可奈何地消逝,张二锤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他一鼓作气地蹲了起来,却只听见心脏在怦怦跳动。 胃里像装着一头濒死的山猪,它腾起飞扑了最后一次,几乎直冲上嗓子眼,然后砰的一声又摔了回去,躺在那里大口喘气,仿佛也正难堪地忍受着毒气折磨,等待过世。到最后,张二锤整个人也像沉入了黑潭似的,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是死神临头了么! 张二锤心里感到越发难受。背靠着墙壁的他慌乱中脱下了袜子捂住了口鼻。他下意识觉得,这纯丝绒的袜子能过滤毒药,有它加持,可以百毒不侵。 说也奇怪,如此正确健康的想法一现出脑海,垂头丧气的张二锤立刻清醒了许多。在片刻的惊愕过后,他连忙隔着袜子用力大口大口地呼吸,如饕餮解药。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张二锤的思维清晰了不少。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动作仍有些迟缓,但脸色慢慢变得红润,生气重新勃勃!他竭力振作精神,定下心来,发现体格依旧强壮! 即便尚还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中,但张二锤觉得自己康复了,并且只需要喝上一杯压压惊,一切便可完好如初。 揾食果然艰难。看样子,即使是智取也需要反复考虑、从长计议。张二锤朝周围扫一眼,直觉自己委实鲁莽了! 正当他心中在懊恼不该如此马马虎虎、不作准备而横冲直撞之时,忽然,廊道尽头的一间房心血来潮,传出了动静! 门锁耷拉掉落,房门无声无息被风推开,露出恰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张二锤吓了一个激灵,微微倒抽了口气,不禁有点慌乱。他反复确认了一番,脸上流露出质疑的神情。但此刻院子里除了点点虫鸣再无他响,万籁俱寂。 等了一会儿仍见得没什么动静,趁自己的勇气开溜前,他赶紧悄咪咪地摸了过去。 门没有上闩,合页亦刚刚上过油,但这显然不是为了让他进来时不会发出声响。张二锤表面上装作镇定,内心却血气直往上涌,且不停暗自叨着。 管他三七二十一,既然求马唐肆毫无所获还差些折损当场,那无论如何贼不走空,就算得不到混元诀,最差情况下,怎么也得顺上他李轻车一两件金鞭金枪之类的值钱货! 张二锤保持高度警惕,目光从落地圆罩上的透雕中穿进屋内,他发现这屋子里同样空无一人,于是便带着受辱而气忿的神情,直接从门缝闪进了房内。 这房间比别的都要大。 唯一不同的是,屋内柱梁全经雕饰,四角的阴暗蠢蠢欲动。眼前是一盏愁眉不展的烛火,在桌上一方铜镜前面闪着阴郁的光芒。案几是檀香木做的,沉稳的棕黄色,有细细的雕纹,刻画得十分精致。富豪家的玩物。 这时房门又开大了一些,风从门外进来,翻开了孤零零躺在案面上的一本书,把故事渲染得更离谱了一点。书页泛黄但干净,一副未受水火兵虫之害的模样,在并不强烈的烛火之下反射出热切的光泽与呼召! 吉兆略见一斑! 这一刻,张二锤极度紧张,他仿佛莫名之间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遵循意志,他发挥十二分的灵通本能,敏捷地飞身闪到桌边,迅速合起了书页,封面…… 张二锤脸上闪现喜悦之情,忍不住轻呼一声。 赫然就是混元诀汇总篇! 啊这…… 事情果真总是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不过,正因如此,反而令人生疑。 这假过头了吧!张二锤感到一种滑稽古怪的意味。他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深觉其中简单得像有诈,不可思议。 没那么简单的!混元诀汇总篇居然就这么高调大方地躺在桌面上!房门都没锁!好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戏剧性十足。 没有迷蒙的雾,没有穿堂的风,他还以为老天爷在开他的玩笑。然而并不是。房子里发酵着心照不宣的安静气息,有些瘆人,他很肯定他此刻的落脚处正是村姑基地的后院。 呆立了好一会儿,张二锤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勒令自己把所有忐忑不安暂且收起来。 抚摸着书皮,张二锤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眼睛里再度闪起了奇异的喜悦之光。这当然就是混元诀汇总篇! 就在此刻就在此地,一股成功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没有办法不激动,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无可抗辩的奇迹,即使它的出现完全与众不同有些奇怪。无所谓。 他严肃起脸色,尽力压制住为秘笈发狂的意识形态。因为此时实在没有必要。不过又一阵令人直要谢天谢地的兴奋颤栗涌起,所有的理性已遭颠覆。 临阵退缩而最终坚持,尤其难能可贵,果真是个百分之百正确的选择。 如若不然,还不知结果竟是如此的小事一桩! 这一切来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曾经张二锤连做梦都不敢梦到如此美妙的场景。他这一生中最不平凡的成就,竟然如此莫名其妙地达成了! 相信便是老头还在人世,也绝不能想到、决不会相信。 第109章 难忘一宿 张二锤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他觑着眼,眼神中仍有些自疑,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很痛。痛觉清晰蔓延,明确地告诉他,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他不禁咽下一口口水。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他敏捷而满意地把秘笈收了起来。至此,一位自信的靓仔艺高人胆大地完成了任务! 这一路以来所受的无尽的苦痛,都值得了。诚托朱二贵言,到村姑基地来,还真的可以万事大吉! 稍作停留,张二锤便轻悄地走了出去。顺手把桌上的那方烛台也收归己有。烛台看上去像是纯金制作,价值不菲。一切亢奋隐入了黑暗当中,戛然而止。 他还趁手关上了房门,动作轻柔但有力,省得它没弄明白他有多兴奋似的。 外面仍如大多数的深夜一样,迷雾中是一片简陋而零散的漆黑。云后的月光已名不副实,园里只亮着点点似乎即将燃尽的火光。天空显得离人很近,看得见它潜藏着的眉开眼笑。积满夜露的空气中,似乎还有大小便失禁的老野猫的味道。张二锤正有些失神,远处突然有夜半钟鸣惊悚地响起,蓦地敲动了夜的心脏。 忽然又起风,迷雾迅速烟消云散。他加紧了无声无息的脚步,身形很快,却尽量不显露出自己的情绪。 张二锤回到桌上时,已不见了朱二和杜鹃的身影。基地里的语笑喧阗也已渐渐偃旗息鼓,只给他留下了熟悉又自然的疏离感。他判断,今夜的事前戏已经结束,但大概还要一点时间,空气中的欢跃才会飘散。 张二锤开始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但速度不快。酒喝空,他又自顾自地喝了几杯铁菩萨。 他的眼眸中仍有忍不住的笑意。得意从心底焕发,他的脸上也现出了如同村姑基地常客的那种快乐光彩。虽然此快乐并非彼快乐。 “公子且留步!夜深了,出边风寒露冷。” 张二锤从村姑基地前门光明正大走出去时,有个姑娘扶着门框跟他打招呼。她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双体积吓人的高峰。成熟得令人赞叹。搭配如此娇声之暗示,显然是想把张二锤和他的醉意渴望都留在基地。 她的善良体贴令张二锤十分感动。 “热闹正在散场,这里如何暖和?”张二锤斜着眼睛看她。他想入非非。他明知故问。 “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如何暖和,过夜方能细细品。” 这个话题十分敏感。张二锤的脸马上红了一片,立即陷入犹豫状态。他闭着眼,品味着所有香气。有一种快乐的苦恼萦绕心头。 “散场的是暖胃活动。真正暖人心的夜,现在方才正式开始。”姑娘直白地说道。此刻她笑得就像张二锤的远房表姐。“如何,公子是否愿与我彻夜长谈?” 这似乎是个甜蜜单纯而无法抗拒的提议。张二锤不由得挑了一下眉眼,笑了起来,与他此刻的心情同一步调。他差一些就要别无选择。但他迅速整饬身形和思绪,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有去赞同她的说法应承她的安排。工作和生活需要掌握平衡,他奋力压下了包天的色胆,保持体格精壮。 轻轻咳嗽了几下,张二锤摆摆手。姑娘为此觉得很惋惜。 “你的朋友朱公子经已抱着两个姑娘进房了呢!”姑娘故作神神秘秘地小声告知他,语气愈发黏糊起来。“莫非公子也要两个?” 张二锤噘了噘嘴,什么话都没说,脸上也不露声色。 好个朱二,对于饱暖思人肉,果然怀有无比的执念!只是,这万人尝的朱唇,啃起来竟然如此匆忙忘我,津津有味。身为人工饲养的深宫贵族,行径又十足一个野生的多情兽,精力当真丰沛而旺盛。 不过他倒不觉得十分意外。他已经猜到了。 张二锤只希望朱二现在立刻马上就虚脱成一个上了年纪、牙口不好的老头,在滑腻的泥泞中,什么都吃不到。不过这美好祝愿显然不太实际。而且,就算朱二的腰子被掏空,他仍然是自己的有钱好朋友,这点毋庸置疑,永远不变。 张二锤的心中充斥着一言难尽的复杂。 “不了!我跟他不是一路货色,这不太适合我。而且,我已喝得太多。”张二锤扶额,假装身形有些摇晃,但心中有着雷打不动的坚贞决心。 今夜定然漫长而迷醉,但不能在此处醉倒。 “的确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呢。公子是把铁菩萨混着酒喝了吧?菩萨加酒,难忘一宿。”姑娘忍不住笑了,扭动着充满吸引力的肢体。 二锤愣住!这一点他倒从未察觉。 “当然,更难忘的自然是这一宿里,我将给予公子的幸福。”她再度压低了声音, “什么幸福?”张二锤不由自主地问道。 “真切的快乐与深邃的温暖。”悄咪咪地眨了眨眼,情调开始延伸,姑娘说着似乎准备过来拉张二锤。 张二锤的血气顿时充沛起来。灼热的苦恼、真挚的脉动几乎淹没了他。他猛然晃了晃脑袋,忽然意识到了当下的处境,从和谐状态中脱出身来,移开了几步。 “不必了。我现在已经足够快乐。”张二锤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但口齿清晰,发音准确。 伴着姑娘难以察觉的一声叹息,他转身飞快地逃出这乱人心智的魔窟,头也不再回。就像他自始至终丝毫没有动过心一样。 已是浓夜时分,帝城静悄悄的。街道上人声早息,铺石板的路面只偶尔响起一两声匆匆往来的脚步。夜风一吹,张二锤的头脑变得更为清醒起来。 一股令人食欲大开的食物香气忽然扑鼻而来,张二锤在大功告成的惊喜之余,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酒和茶喝了一夜,但它们只能让神魂饱餐,无法让身体满足。 不远处亮着一盏红纸小灯笼,那是“老帝城”深夜豆浆铺,卖着甜甜的豆腐花。此刻闻起来的滋味出乎意外地诱人,似乎跟一头山猪换不了几碗的深井水豆腐花无异。 第110章 暗器空袭 几碗热豆腐花迅速倒落肚底,又饥又冻的虚弱感瞬间消退,耗损的精力重新充盈四肢。张二锤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村姑基地依然明亮,充满暗示的独有香气还在飘来。微冷的晚风在不断地把宾客输送到充满春天气息的屋子里去之后,仍一直在街上徘徊。它预告了所有牵涉幻觉的梦乡,和整个帝城的缠绵呓语。 张二锤望着基地摇了摇头,又心满意足地喝了几碗豆腐花,以期它可解长夜孤寂之苦。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边上一桌是个豆腐花喝醉了的人,光秃单薄,就那样趴在了桌子上。张二锤好心轻嘱两句天凉加衣保重身子,便顺便让店老板把自己的账算在这位醉客头上,生气勃勃乘兴返归。 夜阑微妙,那已无灯火的青客里,失眠在等着他。 不过,这可是兴奋的失眠。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今夜他要连夜写的日记,无容置疑,相信直至日光降临亦匹布难尽。道旁蓄势苍苍的树一溜儿聚集着竭力斜探向路面,仿佛很好奇,想细察这个小伙子异乎寻常的兴奋。 张二锤无意与它们探讨,脚步没有半分停驻。 然而,被猎奇的号角才刚刚吹响。对于温和的树木,他大可以表现出置之不理的权力感,但精打细算咄咄逼人的人心,便不是他一走了之那么简单了! 张二锤刚敏捷地从风中分辨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未待他完全反应过来,便是一道利器穿空而来! 暗器空袭! 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轰然而至。 张二锤听声易位,身形仓促间闪电提起。几支暗箭擦身而过,瞧那架势,甚至几乎要连他的新底衫都要射烂!利箭一闪而没,瞬间孔武有力地钉入了石板之中,箭羽颤颤,搅乱了平静的夜晚。 暗器当然还不足以当场要命,但劲道不可小觑,实令人无法轻慢!张二锤不禁打了个寒噤,猛然转过头。 李轻车! 无需劳神费力,只略略一眼,张二锤便瞄到了旁边屋顶之上李轻车昭然若揭的身影。 那悠然而有气势的姿态,让张二锤匆促间生出一种卑微感觉——自己就是去给他做个背箭小奴仆都是丢他的人。二锤呆住、凌乱。 “噢。没射中啊,真遗憾。”李轻车隔着远远直勾勾地盯着张二锤,神态十分玩味。那一转不转久久凝视着的目光显得那么的惋惜,似乎眼下与他要乐赏的场面相差甚远,他不是很满意。 张二锤迟缓而警惕地抬起眼睛,抿着嘴唇,没有搭腔。从李轻车让人很不舒服的表情看得出来,毫无疑问,他已经在这等了许久,并非偶遇。 “又见面了,我的小师侄。”李轻车飞身而下,缓步走近,嘴角半噙着一个伪装的笑容。“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如此轻松便能将它从我手上拿走吧?” 他话里直入主题的嘲讽瞬间打碎了张二锤最辉煌的成就,侥幸的快乐自然而然土崩瓦解。机诈如此,事情果然不会如此简单,张二锤垂下眼皮。他感觉受到了欺骗,和赤裸裸的侮辱!他沉默了好半晌,反复斟酌如何回应才能完美地表达出他的愤怒和反击。 “你不现身,我还感觉受之有愧呢。”张二锤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激愤压在心底,他屏气凝神,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表现得若无其事。 “小偷遍地都是。可如你视为理所当然、这般直截了当的明偷强盗,倒不常见。” “谁是罪行累累的小偷强盗,该心底有数。”张二锤抬了抬眉毛,一本正经、毫不讳言地回答。“而我这是身不由己的取回,是我光明正大的使命。幸而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既然今夜得老天爷垂顾,我自然却之不恭。” “使命?”李轻车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你尚还欠缺领悟和调教。但为卑劣行为理直气壮地辩解,这一点的确已得你师父真传。” “卑劣的是你!你害死了我爹!害得师父和我无家可归!更准确地说,混元门全毁在了你的手中!”张二锤难以接受,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变得尖利。他当然有理由心生怨恨。说着只觉一股无法克制的暴怒油然而生,他冷笑一声,语气中又满是嘲讽。“如今你是觉得我师父挂了,就可以跳出来肆无忌惮搞鬼搞怪了是吧?你当我就是漏的?异想天开!且问问我手中的剑!” 李轻车闻言似是一愣,眼神有些困惑有些茫然。他沉默起来。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二锤的屠龙神剑已瞬间悄无声息上了手。一缕微光透过夜色帷幔映射而来,在剑身上散成丝丝无与伦比的漠然寒光。 这是一触即发的信号。 “妄下定论,你对真相一无所知。”良久,李轻车淡淡回应。他压根没看张二锤一眼。神色严正,但肩膀微微下沉,他似乎尚未有出手的打算。 “你的狡辩真令人耳目一新。但很可惜,我要让你为以前坏透顶的放肆和如今毫无道德的轻蔑,付出沉重代价,我要大力谴责你!”张二锤同样仍纹丝不动地呆在原处,但已用力握紧了剑。 “我许久以前就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李轻车耸耸肩不以为意。“谴责我?莫非你还要下去跟你师公告我黑状?” 恶劣更甚。李轻车那略带惊讶和嘲讽的振振有词、令人生厌的轻浮习气,完全点燃了张二锤忍无可忍的愤怒。 “我不是来跟你搞那些小孩子玩意儿的,我是要食硬你的!立即抽出你的小鞭!” “我的箭可以穿心,死亡体验更佳。”李轻车还是无动于衷。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张二锤,声音里的轻忽依然如故。 这话令人很不满意。张二锤愣了愣,脸微微颤动一下,但很快强行也换上了一副看起来无足轻重、轻描淡写的样子。但他心中恨不得马上就要让李轻车的心跳节奏一齐加快! “你放心,我的长剑也可以将你劈成两半。你喜欢中分还是三七?” 第111章 无从躲避 火药味显然已浓得让人窒息。 然李轻车竟然丝毫没有退却,他似乎应对轻松无碍,仿佛一点都不在乎似的,只漠然地会意一笑。那是一个含蓄而洞察一切的笑容,也是他每次准备出手前标配的表情。 “都不喜欢。你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喜欢一箭穿心抑或万……” 李轻车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刹那间,张二锤猛然愠怒冲出!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直接就开干! 没有拉响任何警报,混元诀速度篇立即爆发,张二锤径直向前猛扑,两人之间的距离眨眼间拉近! 屠龙神剑当权,利刃撕裂了空气,广阔天地间剑影憧憧。一时间,张二锤还担心自己初一出手招式便过于凶悍,有些担心李轻车轻轻松松当场去世,那实在是便宜了他。 岂料李轻车不慌不忙,他的身形如一条粪海狂蛆,灵活异常,扭动随心所欲!他的脚步不停横移、滑退,竟似无懈可击。 张二锤微微一愕,但不容斟酌,只埋头提速,紧逼缠着。此刻他全神贯注,已与屠龙神剑合二为一,浑然一体。剑尖时缓时疾,剑风紧随,凌厉异常! 可惜,场面却并不如愿,裁决与李轻车始终寸隔。 已是长剑可以炮制李轻车的有效致命距离! 就在张二锤越发恼恨的节骨眼上,良机天赐!他当机立断提气跃出,骤然间爆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屠龙神剑迸发起耀眼夺目的光芒,一口咬向李轻车的脖颈! 张二锤誓要给予李轻车最大程度的流血伤痛而不立即致命。只可惜李轻车反应太过灵活,长剑只在他的肩膀到胸口拉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大动干戈的交战场面洗去了粉墨胭脂,缓和下来,变得沉寂。 “不好意思。没能将你分成两半,是我错手了。”张二锤意味深长地说道,辅以一脸坏笑。胜局眨眼间基本已定,他的眼神正直坦率。 他收招退开,仗剑静立,没急着进攻。与之正面交锋而胜出使他颇为得意,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舒畅神情浮现,他感到快慰且无意掩饰。 李轻车定神望着张二锤,默不作声。他的表情微微严峻了一些,就像是莫名其妙被绊倒了一般,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李轻车奔腾澎湃的气机似乎已经止息,他那模样不过是一个垂头丧气、包皮松弛的可怜糟老头。张二锤晃了晃长剑,微微松开紧紧攥住剑柄的手指,转过神平静地打量着剑尖。他尽量当作这并不是一桩值得自豪之事。 “你的实力的确让人惊叹。不过有些稚嫩,沉不住气且不够聪明。”良久,李轻车轻轻一笑,终于开口。他没有为他的受挫申辩,话头有些莫名其妙。 张二锤听出了他声调里的不和谐,但没察觉到他几乎不动声色的积蓄杀气的迹象。就在这时,李轻车突然抬起头,精神得无以名状,极淡的笑容掠过他的脸。原来他是潜伏着,在酝酿着,在等待时机! “交锋搏杀不是表演。少点废话,少些拖沓,永远是金科玉律。”李轻车盯着张二锤,拔高了嗓音,但他的话里经已丝毫没有波澜。 话音未落,李轻车便拔动了身形。虽然他身前的血像掺了水一样不要命地流着,但他的矫健灵动,仍风采依旧。 扣人心弦的急风骤雨再起,张二锤喜色顿消。他不免暗吃一惊,拧紧了眉头。他对李轻车的话打心底里同意,但此刻没有时间后悔。 出乎他的意料,李轻车横弓而扫,不退反进!此时忽然一鞭抽出,竟直截了当地迅速向前迎着他扑来! 张二锤下意识间一个避闪,扭身发力,剑出!光寒铺开,长剑立马就要再度证明它的价值。 然而,那只是一次佯攻。李轻车的双眼突然爆发出残酷的冷光,抽身飞掠而退,右腕一翻,尖锐的箭声瞬间破入剑影当中!他的箭比起鞭,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那么一瞬,张二锤有些惊慌。他闪身飞速后退,两人距离越拉越大。 局面不言自明。李轻车嘴角一掀,挽弓搭箭更为起劲,比先前偷袭的杀伤力要猛了许多。 箭雨密集,张二锤被远程火力压制,被迫局于当下危情之中。剑网护身,他全力运转起混元诀,没有停步的意思,迎着箭雨伺机突破反击。 但形势并不乐观,甚至越来越糟。 李轻车肩上伤得不轻,但意识清醒而敏锐,他据箭自重,丝毫不给张二锤喘息的机会。他抬弓的手太过稳当,道道急遽的寒气尖刻而无情,似要张二锤立即同意投降。 “真是根硬骨头。但可惜,你对混元诀的理解实在太单一了。”李轻车脸上已重新露出愉快笑容,语调平静放松。他蜷起粗壮手指,拉弓,手头上的动作更加言简意赅。 我倒要看看你的箭库有多深!张二锤选择性忽视,只愤恨地想着,蓄力候着强势一击!他准备不顾一切怼冧李轻车! 又是几道不祥的幽光一闪而出!一道紧胜一道,又恍如梦寐! 危险! 粗暴的箭不断贴着肉身掠过,这给张二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他釜底抽薪,当即铤而走险转动屠龙神剑。 然而,正在暴起出击的半路,全心进攻的长剑即便已迅速变招,却如挥斧子一般沉重,终究慢了半拍。一切不在他的预设范围之内,他只能徒劳地瞪大了眼,看着透出饥饿的利箭即将及身,无从躲避! 周遭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张二锤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细微但尖锐的入肉声传出,伴随着啊的一声低沉惨呼,一道人影跌落张二锤面前。张二锤打了个激灵,他摸摸脸庞身子,轻松得有些怪异,竟没有一丝痛感。回过神来,他看到了一张充满苦痛的熟悉的脸,心骤然一下揪紧! 郑一朵! 箭矢带来死亡的速度,远不及姑娘飞挡厄难的迅疾。如此强化心跳的突变,让张二锤不可避免地露出一副吃惊而悔恨的表情,并懵在了当场,继而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 第112章 自力更生 “快走!”郑一朵有气无力地急速说了一句。利箭穿透了她的肩头,没至箭镞!她像中了十香软筋散一样,脸色显得苍白异常。 “我……”张二锤张开口,喉咙却笨拙地像打结似的说不出话来。李轻车在场,他尽力不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脸上却身不由主写满了忧虑和犹豫。 他正要上前,李轻车忽又拈弓搭箭,给了他一个很简单很坦诚的截击证明。同样是一式平平无奇的放箭散射,但此刻情况不一样了。 张二锤屏息敛气,脑门儿渗出一层冷汗。箭矢杀气腾腾、带着强大且主宰一切的天命气息奔袭而来。一阵毫不隐晦的寒颤掠过背脊,他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却又像火烧似的发烫。 “李轻车!”张二锤勃然大怒,狠狠地瞪着李轻车大吼道。他内心的惊愕早挂在了脸上。“你丧心病狂到枉顾女儿的生死了么?” 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他攥紧冒汗的双手,将全身正离他而去的气力都汇聚到右臂之中,屠龙神剑挥出。然而,长剑的动作却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显然李轻车手中一心一意的弓和飞出的箭都不同意他的抗议。 糟糕结局似乎还是难以避免。张二锤的手在微微颤抖,越来越凉,几乎要握不住剑。忽然间,肋间一颤,流矢刺穿了他的腰间盘! 张二锤痛得龇牙咧嘴,双眼仍喷火般紧盯着李轻车。 “你快走!我没事!” 此时,郑一朵艰难地抬起眉眼,咬紧牙关再度催促道。她的脸色微微痉挛,饱含责备和绝望的意味。她看起来很累。 张二锤顿觉腹如刀绞如鲠在喉,呼吸艰难地平息下来,心里有无能为力的无声哀号。这既残酷又令人沮丧。 沉默了一会儿,眼见李轻车已动身靠近,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扭头就走,如被死亡威胁仓惶窜逃一般。 再纠缠下去,事态就很严重了。明智的放弃胜过盲目的坚持。张二锤远远地回望最后一眼,郑一朵已被扶了起。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忍了回去。长叹了一口气后,身形骤然掠出,斩钉截铁地消失在夜色中。 已是近晨的夜,一切沉默无声。 青客里的寂然比之街上更甚。一轮半圆凉月静静地挂在空中,月光如水,清辉满院。月色漫漫如同一个怀抱,守护着整片天地,让人不由得心生宁静。 眼睛直直地盯着光暗交界处静坐了许久,张二锤才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丝醒转过来的迹象,他知道自己犹如一尊中了毒的蜡像。 郑一朵最后一句催促的副作用还威风凛凛残留在身上,缠住他不放,他的双手仍不住地微微发抖。他没有别的反应,缓缓把目光从窗外的世界中收了回来。流入客栈的月光显得有些艰苦朴素,但小小的客房里竟有了一种广袤的虚无。他非常谨慎地审视了一圈,仿佛要迷失在无尽的时空之中。 过了许久,张二锤心力交瘁般喘了口气,兀自咕哝一声,缓缓斟上了满满一杯开胃酒。直到酒水冲落肚底时,他才完全抛下了自己的拘谨。 新鲜的空气,让他那颗狂跳的心逐步平静了下来。烛影摇曳,一阵异样的情绪又涌上心头,他走了神,思想像一匹奔跑的野马,任意东西。 张二锤坐着纹丝不动,心有说不出的滋味。再度喝下一杯之后,他拿起笔,一手把纸上满怀心事的褶子仔细抻平之后,开始遵循传统,写起了日记。 ——师父,见信好。 以写信给老头作为日记,并不是张二锤第一次做。可此刻只写了这几个字,他忽又停下了笔。 他还没有错过清醒状态下的任何一次日记,现在当然也不打算错过。然而,柔和的灯火跳跃着,轻抚着他懵懵懂懂的脸庞,他却忽然感到下笔无神,一时间变得有些凝滞。 深夜的风凉飕飕的,外边夜色更浓了。那是临近要剧变的黑暗,给人一种光明即将降临的错觉暗示。但其他这段黑暗还得持续不短的时间。这个时候总是至为静谧的。而且无论夜风,抑或晨露,都寒凉得让人敏感。 张二锤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平复下心情。他仔细斟酌一番,再度动笔。 ——老头,又有些日子没给你报告情况了。不过,你那么喜欢偷看我的日记,估计变鬼了也不会放过吧!大概我什么都不用写,你亦能够窥探到我的日子。 张二锤停顿下来,嘴角一掀。他一想到老头仿佛真的在读信的模样,就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此前跟你提起,帝城凶险,穷人的日子相当艰难,这的确是的。不过,你放心啦,如今我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 ——最近一切都很顺利!当今皇太子已经是我的朋友,银两我可以跟他要。没想到吧!我已经与一个普通的当地贵族无异,完全融入了帝城大环境。飞黄腾达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窃笑还挂在嘴角,忽然有一道影子倏地从张二锤的眼角余光中闪过!他忙抬眼望出去,天地间似有绰绰鬼影,正在张牙舞爪。然而再一定睛,却什么都没有,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什么似的。 他心里有点恼,这莫名搅扰了他好不容易轻盈回来的愉快心境。匆匆喝下一杯酒,一种与恐惧无关的孤独感忽然从众多情绪中脱颖而出。如今无人管束,自由自在的不只是日子的快慰,更有潜藏着的莫名痛楚。 ——老头,那边的世界是否也如此黑暗?你们倒好,大家伙一齐走,也不唤上我,竟狠心独留我一人在这悲惨世间辗转。人苟存于世,为何必须以受苦为代价,真是阴公! 运笔哽咽,纸墨仿佛都在对老头悄声诉说。世间流传,过世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来相见,但张二锤好久没见过闪到眼前的星星了。他心中踉跄一下,忽又怦然一动,脑里自然而然地映出了一张女孩的天真烂漫的笑脸。冥冥之中,缠绵而安宁的情愫霎时出现,但他竟然看不清那张脸! 到底是谁!应该是谁?张二锤叹口气,晃了晃脑袋。 第113章 稍纵即逝 ——老头,小花近况如何?她在那边的岁月是否无恙,她的武功是否有所长进? 脑海中骤不及防闪过姑娘身影,张二锤忍不住从心底漾出笑意来。也不知是旧时豆腐花的作用,还是今晚夜郑一朵的舍身相救,他写地很慢很轻柔。在这一篇写给老头的日记信中,李小花的形象忽然清晰起来,那样美丽,却那样遥远。 ——小花可有念想起这阳间的欢乐,可有念想起长月山的日子,念想起我…… 张二锤写着写着,这堆傻话问号与闪着光亮的身影尽皆渐渐虚幻,很快自己便也觉得有些荒谬。月亮收回了目光,幻想被现实打碎,轰然坍塌灰飞烟灭,丝毫痕迹不留。欢乐、疲惫、烦恼、失望,他内心满是辛酸苦涩,混杂的情绪伴随着沉默弥漫开来。还是没有星星。他挤出一个笑容,心头却如被千刀万剐无法自拔。 放下笔靠在椅背上,他看起来像是真的感到好痛心。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往事再无法刺激他的神经了,却没意识到悲伤回忆历经反复提炼,变成了净化过的血肉补品,早已经化作了他内在的一部分。 沉浸悲痛毫无意义,冷静!张二锤痛苦地哼哼两声,反复提醒自己。无可非议,他也怀念山里的生活——念兹在兹,如何练功、捕猪,看月、听雨。但他知道再不可能回去了。 张二锤衔着下唇,用力思忖,再度拿起笔。 ——时光流转如车马舟桥,尚算调良稳泛。自进城至今虽历时甚久且一波三折,但终究不负所托。截至目前,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成功于帝城险地之中,探寻到了大师伯李轻车的行踪。虽然他伪装得不错,但又如何能逃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老头你不知道,李轻车他竟然公然搞起了人肉生意,还已经做大做强!你说得不错,大师伯的确本性淫邪,已然无可救药。而且他的身手很是不错,一身混元诀技巧篇使得炉火纯青,完全是武林中上榜级的人物!另外,虽则他始终狡辩,但我十分肯定他跟现在帝城最大的黑社会野猪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甚至怀疑他就是藏在背后的帮主!就算不是正的,也是个手握大权分分钟可以祸害天下的厉害副手。 张二锤喝了一口酒,兀自点点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 ——如今明确了的是,无论李轻车抑或野猪帮,都是我们的仇家。虽然亲手毁了多竹居的山猪会被我送下去陪你们了,但山猪会的战略指导就来自于野猪帮!它才是万恶之源,我定要好好斗它一斗!反正端了它一个至关重要的分会,它也不会放过我。 张二锤下笔劲力忽然加大,仿佛是为了加重对老头说话的语气似的。 ——只是,野猪帮兵强马壮,猛男无数。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情势,前路显然困难重重。 ——再者,凶狠毒辣的李轻车手段也十分残忍,擅于落毒又喜欢偷袭,无所不用其极,据我观察,他很有可能已练成了混元诀汇总篇,不然以我的实力对付他大成的技巧篇不至于如此吃力。 ——当然,我自始至终谨记师父无私教诲,低调行事,未曾胡乱冲动行差踏错,有损师父威名。由是如此,徒儿暂未能顺利彻底完成任务。不过无妨,好事多磨,日子长着呢!我相信,他是牛粪总会发臭的,毕竟他的汇总篇欠缺了力量篇及速度篇的真谛。 写到这里,一声早起的鸟鸣忽然把张二锤从日记中抽离出来。天不久就要亮了。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默默无言地凝望着,眼皮微微抖动,昏眩的头脑似乎随着时辰的清新得到了片刻休息。手中摆弄着笔头,脑中的思绪平缓了许多。烛火撑起了一道屏障,与窗外的月光齐心协力剿扑黑暗,向更深处流去。 ——不必花时间去细想和怀疑,答案已经呈现在眼前了。就算他不发臭,凭我日益强壮的体魄和成熟大成的三篇混元诀,要拿下他和野猪帮迟早是易过借火之事。野猪帮虽然确为地狱级的龙潭虎穴,但徒儿亦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三进三出间已然探明其根底。 ——按目前形势看来,虽说我诛杀山猪如同拾遗,轻取野猪亦不过振槁,给我多一点时间,一力承当师门重责和挽救天下苍生的大任完全不在话下。取回本门秘笈指日可待,拯救世界的无上荣光落在身上更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无奈正如师父所知,我秉性和柔,做人低调,极其不愿好大喜功,我始终彷徨在轻取如此大功劳的犹豫中。 张二锤又顿住了笔头,假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一样,抑制住自己的笑意。但眼中却不假思索地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好吧,老头,跟你说实话吧,混元诀汇总篇我已经智取到手了!没猜到吧!有些事的确难,但不靠蛮力,不可为之事也可能变得轻松。 这时,张二锤忽又感到了伤处的疼痛。痛觉实打实地替代了美妙的得意在他心中未完待续的形象。猛地喝了几杯酒,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劲来。 他内心仍涌动着深明所以的万般情绪。他的感受强烈而深刻,迅速磨墨,让笔吃饱喝足,岂料它竟然想睡觉了。或许它对他的满腔思绪不感兴趣,因为它实在已见惯不怪已觉得发腻。 ——便就此搁笔吧。老头,阴阳两界相距甚远,不能聚首,善自保重,至所盼祷。临书仓促,不尽欲言,原宥是幸。徒锤诚实谨呈。 大帝城里又春风,欲作家书意万重。花芽无驿路,尺素难鱼传,山水长,难免慌张,到今来,海角逢春,早阴阳为客。 究竟日远日疏,只能空寄思念半点。 桌角的瓜皮绿大瓷杯映起了微亮的晨光,从初入帝城时一力承当吃水大任到如今落得了载笔载刀的命运,它亦毫无怨言。残叶黄的纸本满怀滚烫的雄心壮志,憾乎它再厚重的躯体也接管不了错综复杂两界相隔的虚无与灰暗。狼毫在纸本上啰里啰嗦,墨水进入了皮下,结成了蜘蛛网。张二锤长叹一声,收起纸笔。 外头的雾气渐已聚拢。月色消退,如同这稍纵即逝的人生,再如何怀抱天地又有何值得惦挂。晨光起于远山之顶,终究照亮所有阴雾。 天要亮了,但愿自己可以睡个好觉。 第114章 杀鸡取卵 阴天。 昨夜一场不太急躁的雨停在了拂晓时分,过了许久,万物身上仍挂沥着雨露。张二锤静立窗边久矣,耳边似能听见草木爆皮茁壮之声。世界充满了带着浓郁清新的迷人气息。 光阴飞逝半点不由人,转眼已是晚春孟夏之际。 此刻的空气清润十分,张二锤将脸伸到窗外,好感受一下天色的柔肠多情,同时也洗去一脸身心交瘁的宿醉疲惫。 时日当然不会总是称心如意的。太阳早已如常升起,但没有露面。这是一个灰暗阴沉的日子,望一眼天空都会觉得灰蒙蒙的忧怅压满了心头。但他应当快活——因为这天正是叫春阁最后验收的时刻。 快慰自不待言。可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张二锤也不甚清楚叫春阁存在的意义了。汇总篇已经到手,可他该何去何从? 归途已矣,前路未卜。难不成以后真就窝在叫春阁,下半世就做太子的头马!他摇摇头,直视前方,但脸上显出迷惑而抗拒的表情。 一刻又一刻,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张二锤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连头发也湿了,他的脑袋略微倾侧着——就像一匹孑然一身、站着睡觉满脑残梦的马。 由于空气不太纯净和太阳在其背后的骚动,似乎整个天空都在放纵地颤动着。这个时节的动心风韵,全然将错就错执拗任性地藏起了身。 良久,张二锤收起目光。他有气无力地止住了无边的思潮。 “小二,来一盘灯影牛肉!” 张二锤落到大堂,唤起小二。苦闷的时候整点美食,是最为简单有效的散闷减压手段。 牛肉很快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托举着熟门熟路快步而来。小二仿佛也知道张二锤买了房准备入住一样,显得格外殷勤、热情。他总是这样,对待富豪的态度粗暴直白。 正在此时,在人们响亮的咀嚼声,有几道声音清晰地触动了张二锤敏感的知觉。 “近来野猪帮与红粉团的摩擦是越来越激烈了,常常街头打到巷尾,搞到要家家闭门禁足一样。” “就是,以往还只是在夜里,如今动作越来越大,大白天都光明正大地开干了。也不知所因何事。而且尤其那个野猪帮,像发猪癫疯一样,他们社团之间火拼就火拼,还对老百姓加大了吸血力度,我的烧饼摊都做不下去了。” 张二锤顿时睁大眼睛,悄咪咪倾耳探听。 “唉,我的走地鸡基本是卖出两只就要交一只给野猪帮!”一个疲惫的中年人摇摇头,插话道。 “你们这有什么。昨日我上街给婆娘买两斤胭脂,都要给野猪帮交一斤半!” “买东西都要宰?这也太黑了吧!巡卫队不管管吗?” “你太天真了。巡卫队哪里敢惹野猪帮!再说了,野猪帮如此猖獗,难道没打点过吗?” “安居乐业费翻了一番不止,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开始杀鸡取卵般大肆搜刮,接下来指定要民不聊生了。”把欺压剥削描摹得活灵活现,那人边说边露出了难熬的绝望神色。“这该死的黑社会如此蹦跶,早晚没个好收场!我们能躲则躲吧,等有爱心的侠士出手……” “你可小点声吧!” 如恫吓般的惊慌提醒,瞬间把那人给吓唬住了,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张大了嘴。他赤白了脸,前额上冒出一颗颗汗珠,战战兢兢地观察着四周情况。 “真叫人不痛快。再说,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不合宜的……”他像个长年气喘病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场面仅仅停顿了短短一会儿,众人见无动静,定了定神,吭吭哧哧地又展开了另一个话题,声音已是又微弱又悠远。 张二锤自始至终留意着周遭情况,对众人抱怨之事上心地听着。神情言辞形形色色,大抵都是些被命运欺压的郁悒可怜人。 共鸣于生活的脱略之言,有时候更能确切地表现出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听到最后,张二锤不由得感到吃惊,心里也激起了一股冲动。仗势压民,以武欺人,野猪帮还真是冇王管,越来越过分了!倘若真是如此的话,是该整治整治了! 张二锤刚捏紧了拳头,不过,稍一转眼便又镇定了下来,让眼前的一切重新回到凡俗正轨。他按捺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脸上不流露出来一丝愤世嫉俗,如饥似渴地吃起了牛肉。 “有话就直说吧!” 张二锤嘴里嚼着牛肉,看了一眼放下牛肉许久还未走开的小二,发觉小二也在听着众人的议论,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总得受江湖的道义约束。”小二忽然很有哲理地说了一句。转而又迫不及待地用饥渴的目光紧瞅着张二锤的脸,目光既单纯又浅薄——他要为恶霸压迫下的弱者请命! 张二锤刚夹起的牛肉愣在半空。虽则他胸腔里的鲜血还在热辣辣地鼓涌着,身子却一动未动,眼睛一眨未眨。 真是个有为青年! 看得出,小二那双眼睛是正直的,是在他这个阶层之中绝无仅有的。张二锤冲他无言一笑,忽然灵机一动,决意开玩笑逗逗他,给这喜欢看到希望的小伙子上一堂课。 “哦?道义在哪里?”张二锤装模作样地瞅了小二片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二屏住气,脸色充满单纯的坚定。他浑身的热血沸腾流露得特别由衷,又显得有几分拘谨,仿佛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你看我像个英雄人物么?”张二锤嚼着牛肉,轻描淡写地说道。 “少侠自然是干一番崇高事业的猛男!”小二郑重其事地答道。他早知道张二锤身手不俗,对他自然敬仰之至。 张二锤挪动坐姿,挺直了腰身,不由自主展露出壮健体魄和丰沛力量的同时,又摇了摇头,但没有应话。灯影牛肉的味道也还不错,入口软化,有着远超身价的质素。不过,若放进盐水里泡一夜,毫无疑问,可以给人更大的快慰。他的眼神和注意力仿佛全在牛肉之上。 第115章 龙阳之癖 “世道不公,少侠应以为深渊中的人们出力而自豪。眼下正是大显身手之时,少侠出手清洗那种江湖烂泥,岂不痛快?”小二不禁对张二锤的态度感到有些诧异,直率地问道,同时脸上配合语气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你不是一个混沌的小二。”张二锤抬眼一望,赞赏地点了点头。“但你看,他们可像生活在深渊之中?那一大盆的猪手我都吃不起!只怕,身在深渊中的人,是我吧?” 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万恶的资本腐朽性。 “少侠神勇,无需在乎眼前的假象。行侠仗义,看的是自己的本心。”小二有些尖锐的声音里,仍带着敬畏。 他的形象一下子再度拔高,超脱了凡俗。张二锤是他实现侠士热血梦的手段,他显然不能就此放过。 “不然,你去试试救世?”张二锤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店小二。“我过你两招,让你为自己平凡的一生,搞出一点不平凡的火花来!” 乐于助人是一种美德,一颗善心使这美德发扬光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张二锤愿意激发小二以惊人的毅力发奋学习,去实现自己的想望,做一个社会救苦救难者。 然而,这一句在小二听来更像是彻头彻尾的无情挞伐,显然是不得其所的。 小二涨红了脸,瞪大了眼睛,似乎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述的复杂情感。他有些笨拙地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小的鲁钝无能,那是万万不成的……”小二咕哝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张二锤。“只有像少侠这般反霸高手出手,才能推翻恶霸阶级的称王称霸。一举多得,更可成就少侠的武林美名。” 张二锤没理会小二咄咄逼人的自尊心,咬了一大口牛肉,却呕出一大口昨夜的酒气。 “未免有些轻率了。”张二锤的脸上隐隐透露出理性气质,他知道如此场合,自己该成熟应对。“天下幅员辽阔,江湖强者无数,我又岂敢大放厥词揽了这天下第二的名头!” “我没说少侠天下第二……” “我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休要再提!”张二锤又从容又自然,一句话搪塞了过去。 小二一时也再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言辞,神情中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沮丧。他只发窘地讪笑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悻悻作罢。若不是还在上班期间,他不免要长吁短叹几声。 张二锤很为自己装腔作势的处事老练而自矜。他虽隐隐感到良心受着一种谴责,但丝毫不受声誉上的指摘。因为他江湖履历尚浅,没什么声誉。 见得张二锤依然闭着眼睛,的确丝毫没有意思,小二暗暗投过失望的一瞥。这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他心里有些不痛快。抹布往肩头一搭,转身便往别处去了。 张二锤走出客栈的时候,时已过午。 天气暖和了许多,然而天空并没有明朗起来,雾气似乎已更为浓郁,世界也由此变得愈发暗淡。张二锤仰头看着,目光飘得很远。尽管天色灰暗如此,相信在高天之上遥不可及的地方,也定然有着漫无止境的明媚,那是人们想象中的未来。 空气有些泥泞,但人心不应该也不至于。张二锤收拾起所有糟糕情绪,心思重归收房主题。正在他准备动身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道身影。 有个人蠢兮兮地倚在客栈门边,那一动不动的猥琐站姿,毫无疑问非常可疑。此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二锤,眼里有着戏谑的神情。 静默无声。张二锤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那人恰巧是前些日子肇事逃逸的少年! “是你!”张二锤脱口而出,眼里仍堆满惊愕。 “要得!正是我。”少年点了点头。他对此毫不惊讶,甚至似乎已预料到了张二锤的反应。他站直了身子,却依然像是一棵将要枯死的树——更确切地说,是一棵死了一半的树。 少年衣着整洁干净,但脸色惨白,身子纤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别说,还莫名其妙怪让人我见犹怜的。张二锤静静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思索着。 “实在有缘,想不到我们竟然投宿同一间客栈。” “这不是有缘。”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张二锤,仍然咧着嘴笑,声调似乎显得甚是愉快。“你我注定相遇。” “噢?你是专门挑的这里?”张二锤若有所思地问道。 “没错。” 张二锤瞪了少年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客栈。 “为啥?” “不在这,我连瞌睡都睡不灵醒。”从鸟羽般的睫毛深处,少年那沉稳冷静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张二锤。他目光炯炯,脸上却只是淡淡地轻狡一笑。 “按理来说,帝城的客栈都不差。” “确实。但是我希望客栈人少一些。” “有眼光!这里确实比较清静。吸引到我的也正是这一点。我向来只挑好的,不选贵的。”张二锤装作不屑一顾地说道。“其实我本来打算入住帝城大客栈的,我有那个财力。那里的长住条件要好上很多,但……” “别处嘈杂闹心,影响办事。且缺些关键东西。”少年却并不理会张二锤的长气。 “哦?什么关键东西?” “缺你。有你在,老子才能安定。”少年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很快就止住了。他不紧不慢地扬起脑袋。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很有杀伤力,他自己没意识到。 活跃的气氛一时沉默起来。 难以想象,无法直视!张二锤凝视着少年,露出一脸诧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并觉得口干舌燥。没曾想掰扯了一番,情况竟变得有些尴尬。他的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此情此景,的确真让人尴尬和羞耻! “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别看我孤家寡人,我可没龙阳之癖。你太变态了!”张二锤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地拒绝了少年的爱。这一刻,他的双眸如山间河水清湛得透明。 第116章 煞有介事 “注意你的措辞!简直蠢透了。什么深情款款什么龙阳之癖,你真是个道德沦丧的变态!”少年愤慨皱眉,闷声闷气地驳斥道。他似乎非常厌恶这样的庸俗表达,双腿绷直收紧,整个人仿佛要贴在了门框上,充满戒备。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我也不是很反感。”张二锤嘴里说着,神色友好但又保持一定距离。“不过,你霎时间提出来,难免有些尴尬。而且,你那么瘦弱,要挑起兴致,多少有些让人为难。” 少年人脸都黑了,眼睛大大一瞪! “哼!你真是名门正派的反面教材。再如此叫春一般叽叽歪歪,等哈老子嘴巴先给你撕烂!”少年冷冷喝道。声音里再没有一丝笑意。 气氛迅速恶化。张二锤看得出少年牙根绷紧的恼羞成怒,听得出他的火滚,但脸上毫不动容。 “抱歉,我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张二锤打了个哈哈,忙自辩解道。他怀着一笑而过的心情,笑容自然而坦率。 少年再次哼了一声,仍驻足冷冷地盯着张二锤。 “其实,瘦弱一点可操作性更强,我不介意的……” “伶牙俐齿。看来,不给你脑壳上杖个约约,点醒一哈你,你都是不能好好说话的了。“少年面若磐石,恶狠狠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一阵沙哑的嘀咕声。显然,他受够了张二锤的聒噪。这窘境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让他无法头脑清楚地思考和表达。 这时,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如薄雾般的毛毛雨飘落下来,让二人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些。天色没有晕开,枯燥的昏暗甚至还加重了笔墨。 张二锤在脸上抹了一把,有些湿了。他连忙挪回客栈。 少年眼望着天,突然扬起瘦骨嶙峋的手,一支袖箭闪电般飞出!袖箭黑过墨斗,显然,箭上有毒!他对张二锤的点醒关切是真心实意的! 袖箭短小精悍,破空静悄悄的,很能保证工作效率,而且迎面而来直取张二锤的咽喉,有着肉眼可见的快准狠,极具杀伤力!二人相距如此之近,只怕寻常武林高手亦难以抵挡,免不了当场毙命! 情况骤变,张二锤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幸而他反应极快。只见他也毫不含糊,灵活地一个侧身,只一眨眼,袖箭钉在了门柱上。入木三分,柱子瞬间已漆黑一片!淬毒量绝对超标了! 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少年人当真不讲武德,一言不合便瞬间动手,而且出手便是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荒唐古怪之极! “阁下的武功,火候很足,还真不赖。”确保已安全无虞,张二锤皱起了眉,回过头缓缓道。他努力不去看不去想那袖箭,但他知道,他们之间显然已毫无周旋的余地了。 “这一点,你倒没有看错。”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有着十足的自信。“自小我隔离屋陈大妈就开始赞我了,还说她要给我当童养媳,要等我长大。” 张二锤对这种煞有介事的人真的无语了,骄傲自信起来跟自己基本没什么区别! “你觉得足够对付我了。” “足够了。”少年认真说帝城话的嗓音又细又干,如风吹竹叶般沙沙作响,诡异得有些骇人。 张二锤无言以对,良久才微微仰起脸。 “事出总有因。何故如此狠毒,出手便偷袭要取我性命?”张二锤表现得不慌不忙,火气忍而不发。“虽然这肮脏招数杀伤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似乎早已料到张二锤会有此一问,嘴角挂着嘲讽。 “你应该把自己高看一眼。”少年说完停顿了一会儿,看到张二锤不说话,气一急又接着开口。“你又不是那天的糟老头子,楞个还要我等你先动手,任你乱剑宰割咩!” 张二锤正想认同少年对他的准确定位,岂料少年话口未完,已飞身夺出! 少年的脚步飞快却又像夜行动物那样悄无声息。忽地身子凌空一翻,已闪身欺近,手中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又是猝不及防!短剑似乎长了眼睛,招招都只取张二锤身上要害,不偏不倚。这轻飘飘的少年出手之狠毒,相信寻常恶人绝对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张二锤闪避受压十余招,来不及多想,弓身便退! 少年步步紧逼,方才好好说着话的他,此刻竟像风度全无一般,好像和张二锤有着杀父之仇似的,恨不得剑剑都在张二锤的身板上刺出个透明窟窿。 云越来越厚。天地变成了繁乱沉重的灰茫茫一片,天空像是要落下来。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张二锤恨恨而又不无钦佩地呸了一下,长剑瞬间出鞘,凭借着混元诀的技巧与灵捷以及身位的优势轻而易举地荡开了少年的短剑。这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身强力壮,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力压强敌的快感。 “够了!暴力只会招致暴力,住手吧小伙子!我已完全了解你的威猛了。”张二锤脚步再度一滑,人已斜斜退开,脱离战圈,长剑消失。但他仍表现出一种心理上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这背后,是他对少年的凌厉,所保有的一份冷淡的敬意。 少年闻声同样收招肃立。一时间又没了那种歇斯底里置人于死地的阴狠。 “你蹲我到底所为何事?”张二锤拍拍衣袖,脸色恢复平静。“你看起来可不太像是我容貌身材的狂热爱好者。” 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 “杀你。”少年答得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他明明望着天空,眼睛却像在盯着张二锤。 刚趋于和缓的气氛顿时又躁动起来。 粗暴而糟糕的答案。张二锤仿若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手上的动作一下子愣住。好一会儿,他才努力平复下喧嚣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你知道,你杀不了我。”张二锤稍了一眼门柱上的袖箭,振振有词地指出事实。 少年耸了耸肩,淡淡的讥笑又漫上了他的脸。 第117章 好有意境 “现在言之,尚还为时过早。”少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用几乎算得上随便的语气淡淡地说道。“杀不杀得了,决定权不在你的手上。” 张二锤脸色仍然保持平静,沉默不语。他紧紧盯着少年的脸,仿佛看着一个抽象而刻薄的对手——他自命不凡,他有些混账。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世间所有豪气少年的模样么? “算了,不要说那些只让你自己开心的话了。不打不相识,我们总算纠缠了两回,交个朋友吧!兄台高姓大名?”张二锤撇脱沉甸甸的僵直气氛,岔开话题。他的声音虽轻却热诚满满,他不想让自己听上去显得有些窘迫。 “哪个要跟你交朋友?”少年又丢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我朋友虽然不多,但老子并不打算与你交。” 少年那目中无人的样子让张二锤意识到,他的目标真的很明确。一个目标明确的人,总该要成事的。想到这,张二锤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含糊的慌张。 “即便不交,也不至于搞得我们有十冤九仇一样吧?”事情云遮雾罩的,让张二锤很是不快。 “楞个说没有?”少年又往张二锤身上瞥了一眼,那对稀疏的细眉情不自禁挑了起来。“只是,老子蹲了你一月有余,却是实在没有默到,你始终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难道还能是一……一头猪?”张二锤咕哝了一声。 看样子,少年早已知悉他的一切。这便更令人费解了。 “缺牙巴咩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少年气势骤然提起,忽如狼吞虎咽,仿佛即将发起突袭。“你不晓得我是哪个?” “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啊!”张二锤脱口而出,满脸疑惑。“你我素不相识,算上今次也只是第二次见面,为何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你是谁?” 他的质疑没有适得其反,少年思忖了片刻,眼里的一丝犹豫变得坚定,开始慷慨答疑。 “我姓王,名字取自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张二锤仍然一头雾水。 “王故乡!好有意境!” “我叫王举头。”王举头白了一眼张二锤。“勒个是我师父,也就是我义父给我取的。王者,本就傲然四海,辅以举头之名自然会有一种霸绝天下之气,同时还充满诗意。最重要的是,义父叮嘱下来,要我不忘常举头瞧瞧明月,铭记多年前的月下惨案!” 好一阵沉默,时间停顿得实在有点久。张二锤忽然感觉到,一个重要的时刻似乎正在到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中断,他保持沉默,不表露他对这个既片面又欠缺深度的诗意名字的嗤之以鼻。 果然,王举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张二锤,见得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又继续说起来。 “那一夜,月色无边。我师公和义父遭奸人所阴,身受重伤,天龙功也被掠了去。后来虽逃得性命,远避天腐之国荒芜之境,可最终却仍在那不久之后,落了个含恨而逝的收场!”王举头眼神有着茫然,又有着痛苦。他说得很慢,声音里有一种近乎苍老哀伤的意味,显然感情深厚。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张二锤的脑袋里拥塞着,最终化为一阵深沉的怜悯聚在心头。如此看来,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啥子天龙功?”感叹完毕,张二锤忽然一脸好奇。 “你不知道?!”王举头猛然间也是一愣。 显然张二锤的疑问令他始料不及。他紧紧盯着张二锤的脸,眉头皱起。良久,似确定了张二锤的困惑无知并非假装,他不由得一笑,却并不多作解释。 “井底之蛙!不过,幸好被奸人掠去的只是个副本,而且还只是下册。抢了也无用。” 少年笑得精明世故。张二锤看得一脸懵逼。 “这名字听起来的确吸引人。可这天龙功,还有你说的这一切,与我何干?”张二锤也皱起了眉头。这一切令他颇为费神。 听闻此话,一道异样的眼波在王举头双眸中一闪。片刻之后,他忽然露出了一副满腹难受又咬牙切齿的样子。 “当然有!那夜的奸人,正是你们混元门的人!烧杀掳掠,简直穷凶极恶卑鄙无耻!如今我继承了衣钵,觉醒了血脉,定要让你们付出沉重代价!” 张二锤的心怦怦跳动,心中倏然产生一种朦胧的战栗。但他已经变得不那么鲁莽了,他按捺住敏感的匪夷所思。 “混元门的人?你说的是谁?” “正是你们混元门的君子一鞭李轻车!一切的一切,全是拜他所赐!”王举头冷笑道。他依然陷在回忆的悲伤之中,声音却跟他的表情一般已全然锋芒毕露。 “君子一鞭?你确定?”张二锤面露思索之色,心里隐隐约约似已有数。 “没错!难得你们混元门虽然奸猾狡诈,但尚未至于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起码还晓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敢干如此卑劣勾当,亦够胆大大声报上名号。”王举头顿了顿,又难以释怀地望着张二锤。“所以,今日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张二锤还在心中拼着旧日风云的来龙去脉,正差不多捋顺细节逻辑,却被王举头的话一下打乱了念头。 “大哥,你不觉得有些荒诞滑稽?”张二锤一脸茫然地眯起眼睛,瞪视着王举头。“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找君子一鞭去啊!” “啥子?”王举头感到惊讶,没料到张二锤会说出此话,还说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言不由衷。 “我说你报仇得找正主!” “我欣赏你的大义灭亲。”王举头笑了笑。“但是,做人别那么苛刻计较。反正你也是混元门的,都一样。” “很明显我只是个局外人。这样滥杀无辜的报仇,相信你义父在九泉之下得知,都无法瞑目!” “你莫给老子说勒些!”王举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了直高瘦细长的身子,缓缓说道。“我当然想找正主。只是如今我埋伏这么久仍不得见,啷个晓得这缩头乌龟在哪个当躲到。” 原来如此!真是个杀气乱腾的年轻人。 第118章 冤头债主 “这个好办,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在哪里。”张二锤嘴角一翘,似乎带着殷勤意味地眨着眼睛。 “不是的吧,灭亲到这种地步?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了……”王举头忍不住又是一愣,整个人几乎僵住。这报大仇的捷径,他实在难以想象。“我牙刷儿喔,你耍老子咩?!你当老子好耍?” “我没必要骗你!我跟他都有仇呢。你在我这胡搅蛮缠于事无补,何苦来哉!”张二锤持之有故,打算以理服人。 王举头的表情似乎终于略有缓和。 这是新的转机!张二锤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他毫不犹豫地给王举头指明了李轻车的窦口。话语在空气里徘徊着,王举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双眸闪闪发亮。 轻缓的风吹到了客栈,给人一种世界柔软舒适的错觉。张二锤抬头望去,雨丝已经无影无踪,天地浑然一色,已分不出边界。 “很好,很好!” 王举头的声音忽然把张二锤拉落了眼前。他收回目光,看见了王举头满意的神色。 “既如此,举头兄不妨与我到枫叶楼小酌一番?”张二锤也咧着嘴露出微笑。“给自己一个感恩表现的机会,以报答我的无私指路。” 他觉得事情已告一段落,便尽可能不露声色地发出被酬谢邀请。自己有着数,又可让李轻车受苦受难。真是一举两得之策! “报答?”王举头目光如炬,双臂交叉抱着。“要得!你说话真是好听到批爆。” “识时务者为俊杰。很明显,我不但俊而且杰。”张二锤又仰头看天,语气平静而骄傲。 一只飞燕在天空中时而起时而落,来回徘徊的姿态抑扬顿挫,忽然,它以惊人的速度斜斜掠起,又来了个九十度转弯直冲向上,瞬间便已消失不见。 “酒当然要喝,但我得先办事。”王举头笑着说道。那有些戏谑意味的微笑缓慢而危险地绽开来,盛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脸上。 “大仇即将得报,也毋须急在一时嘛!”张二锤实在不忍看着一顿酒就这么飞走。“再说了,吃饱喝足再采取行动,岂非更有信心?” “我现在就信心十足。” “如此,我等你凯旋再与你同庆。” “担怕不得行。”王举头忽然摇摇头,依然懒洋洋地笑道。“你等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眼下要办的事,就是送你上路。” 只得了片刻的解脱。现实就是这样,世事大多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张二锤努力保持冷静,但很难,就像他尽量避免动手一样。 “我给了你仇家消息。” “没错。” “那你这是干嘛?”张二锤冷冷地看着王举头。他似乎还没弄清楚王举头话里的定义,但事情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固有认知,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我没答应不办你啊!”王举头嘿嘿一笑。 “你所讲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 “混元门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你肯定也不是啥好鸟!这一点,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 “这推理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吧!”张二锤梳理好一蓬被风吹和激动搞乱的发,仍在克制着。“我这鸟真是好的……” 王举头摆摆手,很快打断了他。 “我并不打算浪费精力和时间去找他。”王举头一字一字地说道,相当认真。“方才灵光一闪,老天爷给了我一个点子。我打算这门子,弄死你,引你师父出来,纳闷样嘛你觉得?” “你大爷的!你怎么如此偏激且天真!我早已与他断绝了关系,引个锤子引……”张二锤刚骂几句,忽然一脸疑惑。“师父?什么师父?我师父已经在山里过世了!” 这事有点味道了。看来王举头了解到的情况也并非那么到位。 “你不是连大义到连师徒关系都想狡辩否认了吧?”王举头嘲谑道。 “李轻车!他是我前大师伯!是个欺师灭祖之徒,我都恨不得将之绳之于门规杀之而后快!” “不可能!那晚君子一鞭亲口提起过,他是你师父!义父让我定要记住你们师徒!”王举头十分怀疑地盯着张二锤,愤愤而道,嗓音非常刺耳。但他似乎是考虑了一下,很快又自己摇摇头平复了激动。“算了,无所谓的。背后有什么隐情我不想知道,其实我此行的目的本来就是要你们混元门满门冚家富贵的。便先灭了你吧,生于混元门,是你咎由自取。莫怪我。” 王举头悠然笑了笑,流露出一丝躁动的不屑。谈笑风生间,一副无法通融的样子。 周遭无人往来,在这种天色下,气氛一时间静寂得有些惨淡。张二锤却已五中如沸,怒火猛烧。 “灭我?你这话就有点托大了。你既明知我是混元门之人,便该明白灭不了我。”他闭起眼睛,长吸了一口气。“你要跟我动手,除了断手断脚,还能捞到什么好处!实属不明智之举。” 话是这么说,但张二锤没松懈一丝防范,睁开眼郑重而警觉地盯着王举头。他舒缓了呼吸,假装处之泰然。但他知道,王举头绝非易与之辈。所以,能不动手最好。 “混元诀之威岂是你能想象的!”张二锤又毫无来由地补充一句。他越来越觉得不舒服,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以防万一,屠龙神剑直接亮了出来。剑身迫不及待地发出低沉的嗡鸣,显然它也渴望狂徒的献血。 “我无诋毁混元诀的意思。如此绝世秘笈,当然威力无边,毋庸置疑。”王举头没好气地说道,嘴角又习惯性挂起嘲讽。“只是,就凭你这半生不熟的混元诀,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眼内。当真以为我杀不得你?瓜娃子,名门千斤牛,不若一羸牸,取你狗命,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王举头顿了一下,望了望门柱上的袖箭,摇了摇头,嘴角的戏谑嘲笑丝毫未变。 张二锤和他的屠龙神剑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仍保持沉默。他紧盯王举头不放,伺机而动。 第119章 帝城拆迁队 “而且,你连天龙功都不认得,看来你那师父也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藏私得紧。”再开腔之时,王举头的语气变得更为戏谑。他像只伺机而动的猫一般假装温和地笑了起来,那双眼睛懒洋洋地半闭着。 张二锤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身体都绷紧了。 “天下……帝城……算了,青客第一剑客在此,你够胆便来试上一试!”张二锤愤怒地报出名头。同时锃的一声,长剑抖开,摆出了一副准备开工的架势。剑光如同破晓时的曙光,又冷又亮,寒气凌人,在黯淡的环境中刺得人睁不开眼。 气氛已经完全到位,谁都没法预料哪一刻就会动手。 此时虽是最热烈的午后,天色却暗沉得有如黄昏。道上屋里全无人踪,天地间一片令人沮丧的色调。静得要命,鸟雀间或梳毛都能听见,空气中荡起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王举头不屑地哼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风平浪静。他的眼睛瞬间变成了骇人的灰色,衣角一扬,身形拔地而起! 说干就干,来势快得惊人!他人尚在一丈开外,刺出的短剑竟如千钧大刀般已带起了一阵凌厉的冷风,直逼张二锤眉睫耳鬓,让他差点无法集中注意力。 张二锤骤然眯起了双眼,闪身而退,避入了客栈之内。面对其一鼓作气之锋芒,他异常谨慎。示敌以弱扮猪吃虎方是江湖生存之道。此刻他身形的变化可说是如鱼得水般优雅且灵活无比,看来,混元诀速度篇与技巧篇用在跑路上十分趁手。 王举头啐了一口唾沫,只见他猛然厉叱一声,身形也立即消失在原地,箭一般窜入了客栈。 短剑挥纵间,客栈内霎时间笼罩在一种险恶的黑暗之中。王举头遇桌掀桌遇凳踢凳,目标明确,直取张二锤而来。 客栈里顿时乱嗮大龙! 任何有哪怕一丁点责任心的人都不会这么做!这是毫无心肝的不道德恶行。张二锤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吃瓜群众,看得直摇头。 然而,未待他多作感叹,王举头便已粘了上来,短剑毫不犹豫刺出!危急之际,张二锤从极不理智的失神中及时醒转,猛地将身子一侧,才得以幸免,仅仅受了一场虚惊。 短剑不依不饶,又划拉而下,姿态凌厉又优雅! 活儿整得挺流畅的。 冷汗飙出,张二锤肩胛骨一紧,腰身诡异扭曲,短剑擦身而过,千钧一发险之又险。但剑势难收,近旁的木桌可无这般幸运,发出一声哀嚎,顿时四分五裂。 张二锤惊魂未定,王举头已再度一跃而起。来势迅猛疾,变幻无常的短剑更为生猛,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毒物,悍然呼啸着向张二锤残忍地咬了下来。 危局悬乎!这一点显而易见。 张二锤急忙闪身而退,屠龙神剑准备起势,但空间狭窄距离过短,根本无法施展。 王举头如绰绰鬼影,掠过平地,粘得很紧,短剑寒光时现,仿佛要吞噬一切,令人毛骨悚然。他如此干瘪和苍白,却如此坚定不移。 空气越发稀薄。这个搏杀强度是前所未有的,眼下要与之正面交锋而赢得胜利,似乎有些困难,张二锤脸色一沉,重重地深吸一口气,脚下更倾注多了几分心力。 短剑锐不可当,剑尖寒芒忽然大吐,已划破了张二锤胸前的衣裳和娇嫩的皮肤,眼看马上就要贪婪饱餍他小心肝中的鲜血! 好快的速度!比之混元诀速度篇竟亦不落下风! 张二锤脸色略略涨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身形急退之中,一手抄起了身旁的凳子便猛然拍了过去。 短剑碎了木凳后,忽然驻足停下。 场面略微平静了下来。客栈里同样显得昏暗无光,没有风,空气很闷。两人静静对视着。 张二锤感到胸前火辣辣地疼,气喘吁吁之中腾出手抹了一把,是血!他觉得身子颤抖了起来。用身体试探了一下短剑的锋利程度之后,他显然没那么自信了。 看来他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谁是猪谁是虎。王举头恐怕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但他多少仍有点不服气。 “要灭我,只怕还没那么容易!”张二锤化悲痛为愤怒,低声急道。他虽已受了伤,却依然临危不乱,手指使劲地攥紧剑柄。毕竟,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一闪之念下,他大喝一声,主动攻出,瞬间已荡起了屠龙神剑! 一寸长一寸强,攻防已然互换。在混元诀力量篇的加持下,剑风破空,本已远古主义颓败风格的桌椅发出了哀怨的呻吟声,被打得妻离子散,门窗也被剑气扫得落下片片碎屑,周围的尘土扬了起来。 剑上泄露的杀气简直能把人磨掉一层皮。强大的力量堪比帝城拆迁队,仿佛要把一切夷为尘埃,连同王举头! 快意当前,张二锤精神为之一振,觉得自己焕发了生机。剑尖不断吐出碎屑,紧咬着王举头,看起来攻势强大可畏。 王举头且挡且退,短剑的劣势非常明显。他皱了皱眉头,忽然哼了一声,止住脚步,短剑呼啸着从长剑的缝隙中冒险穿过,抢攻而入! 剑光炫目,闪电交击,如弹筝搏髀之哀歌。局面打开,充斥着暴力与放纵的叮叮当当不断回响在客栈之内,双方长出短入,你来我往,招数尽然微妙精细,可全成了不痛不痒的旁敲侧击。 忽然间,一声短促清脆的触击过后,寒光忽而熄灭,一切又突然停止了咆哮。客栈里再度静得一点儿声响没有了。 时间似乎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蔓延开去。 血慢慢从王举头的肩膀上浸出,染红了他的衣袖。他停在原地愣住了神,似乎完全没曾设想过如此出人意料的境地。 张二锤定睛凝视着王举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剑身上传来的震颤和胸前的刺痛似乎仍纠缠着他,他很努力才能保持呼吸均匀。但值得庆幸的是,付出总有收获。他很满意眼下扳回一城的结果。而且,看起来王举头受的伤比他的可要严重多了——屠龙神剑不偏不倚劈在王举头肩骨之间,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 第120章 没用的小伙子 血还在不断流出,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王举头忽以短剑抹按了一下肩膀,剑身顿时鲜红一片。他禁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剑面上的血迹,然后咧嘴笑了笑,脸上闪过诡异的神色。他再次抹了两下,丝毫不顾伤口的血流不止,只抬眼意味深长地盯着张二锤。 目光逼人,如苍鹫冰冷。 张二锤还在想短剑上究竟有没有淬毒、王举头会不会就这样毒死自己的时候,凝视着他的王举头忽然浑身一颤,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口血水。 “看来你也并非彻底是一个弱鸡嘛。蹦跶得很起劲儿,是个凶悍野蛮的小东西,不错,不错!”王举头微微垂下了目光,把玩着他的短剑,啧啧感叹道。 他的声音干涩刺耳,带着赤裸裸的冒犯! 张二锤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愤怒而尴尬。基于丰富的被捶经验,他知道指望王举头突然良心发现,那是纯粹的痴心妄想!他甚至可以看得出,在那平静的谑笑底下,王举头有一种受伤后的变态兴奋,显然正蓄势准备盛情款待自己。 果不其然!此时王举头的发丝被气劲催动,如受伤野猪身上的针毛般直挺挺地硬竖了起来!抬起脸时,他嘴角的笑容在血红肩头的映衬下,已显得更加残忍。 场面发出沉默的喧响,可怕的气息满布客栈。张二锤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王举头顿了片刻,突然把短剑朝前一抛,身形便电蹿而出,瞬间爆发出了与他的枯瘦极不相称的狂暴与虚夸。 速度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张二锤来不及多想,当即起剑。 长剑与短剑相接的一瞬,火星迸出。 王举头的眼神邪恶而疯狂,仍有挑人的轻蔑。他的动作变得更加简洁,势头却堪比风暴,招式似乎毫无章法与规律可言,无羁而奇异。灵活的小短剑转瞬凌空劈下,一瞬间竟好比一把重斧,毫不留情要将张二锤当堂劈开两半! 二锤皱眉。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弃权退让。只匆匆咽了口唾沫,便迅速直起身子,非常娴熟地摆出了一副不屈不挠的姿态,屠龙神剑一马当先,同样将混元诀速度篇发挥到了极致。 短剑剑势如凶猛波涛拍打堤岸,喧嚣着咆哮着,一浪接一浪,不断侵蚀而进,仿佛一切都要湮没在潮涌之下。张二锤接连挥出十数剑,一剑快过一剑,但诡异的是,这顽强搏斗的招数在火星四溅之间,竟全然只余勉强招架之功——空有横扫千军的剑势,却无一剑有锐不可当的进攻之力! 简直不可思议!张二锤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短剑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王举头连眼睛也没眨,短剑随着身形若隐若现,更加难以捉摸。 张二锤尽量忽略眼前的死亡威胁。无论如何,他相信自己会有破招的时刻!一时的徒然,明显只是运气不佳。于是他手下用力更甚,招出犀利,长剑的深入浅出甚至变得格外机敏。混元诀到底是至为高深的功法,全力爆发出来,一时璨燃无双! 一刻又一刻过去,张二锤的加倍粗暴却只是周而复始的僵局折磨。企图无功,蓄势难发。他心里正憋着一股气,此刻剑刃决定直接拖起他的脚跟,咆哮突进! 然而操之过急,只是虚张声势的冒险。随之而来的戮刺与忙乱,只会让人陷入困境方寸大乱。 张二锤惊觉有点不对劲之时,王举头炽热的一掌忽然从刃碰刃的剑光下闪电探出,神不知鬼不觉便干干净净推心置腹,实在极为巧妙! 张二锤猛地晃了晃,产生了一种天旋地转的难受感。进攻别无选择猝然终止。五脏六腑翻倒着,他挣扎着呼吸,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一阵警戒的停顿。 张二锤急促而危颤颤地喘着气,仍觉头晕。方才他的脚步要是再慢上一些,或许人生已从此一了百了!此刻,一股清凉的恐惧之情涌上了心头,他知道自己的战斗力已经充分贬值。他的腿也开始有些打晃,但仍不露声色地咬着舌头,直直地盯着王举头。 沉默并非词穷,只是一言难尽。而且,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言辞动作都只会让自己更加焦虑。 但王举头并不买账。 根据张二锤的沉默,他看得出张二锤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麻烦,此刻显然已重蹈覆辙陷入迷茫。他抚了抚乱了的衣角,嘴角又挂上了讥讽,同样定定望住张二锤。目光十分锐利,有深切的同情和强烈的憎恨。 忽然间,王举头凌空而起,挥剑扑出!短剑黑得发亮生辉,真是又难看又威力无穷。静止的灰尘又站了起身。此番他的攻势更加凶狠,仿佛平地刮起了凛冽的呼啸寒风,带起了四方一齐涌上之威压。 张二锤无奈一叹。有些人真的太不善良了。断不该如此专断独行、铁石心肠地对一个伤者! 然而现实很干枯,不容多虑。 张二锤迅速做出反应。在疲惫的边缘,他再次与屠龙神剑合为一整体,置重伤于不顾,也朝着王举头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他深知坐以待毙更将付出惨痛代价。 但有时候越是急躁、激愤,越不得其门而入。 张二锤行动果敢,却讨不到什么便宜。他的表现如此苍白,似乎像只无头的蝇子,在精疲力竭的路上越走越深入,看上去有一种懵懂而清澈的愚蠢。 “加把劲儿!没用的小伙子。” 真是个暖心的杀手!王举头那饱含鄙夷的坦率,深深打动了张二锤。张二锤觉得脸颊在发烫,胸腔中的心知肚明仿佛跑到了脸上,逼真而致命地显露无遗。 张二锤感到非常恼火。但他穷尽了浑身解数都不得不甘拜下风,只能用悲戚的沉默,来表示对王举头的不赞同。 王举头却分毫不容张二锤有喘气之机,恣意欺压而上。一寸短一寸险,他手中的短剑此刻已更急、更刁钻!行云流水的诡异招式一气呵成,疯狂刺出全无虚招,招招风行电击誓致人死命! 剑气狂泄,客栈里顿时冷如冰窖。 第121章 阴间来客 张二锤像产生了幻觉。短剑在他眼中一变四四变十二!叠影重重,无休无止,完全遏制住了他的屠龙神剑。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张二锤的身上已多了许多伤口,他的形象越加褴褛邋遢。乡下发型,碎裂衣衫,他的灰头土脸表明了,今天,他是纯粹的受难者! 忽然哐当一声,张二锤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觉手腕一麻,掌中长剑已然飞了出去跌落在地! 张二锤脸色大变,在尘屑中一退再退,踉踉跄跄如一只扑棱着翅膀惊惶逃窜的猎物。这对他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时刻。他试想过最糟糕的结局,如今要如愿了! 猪骨针瞬间出手! 他还有最后一招深度保留的强力节目。然而,猪骨针却在短剑风暴中直截了当地没了影。此时的他终于看出了,王举头非但武功招数怪异凌厉,身形的灵动与变化更不在他全力施展混元诀之下。短剑挥刺间肆无忌惮又滴水不漏。 天下间竟有如此功法如此猛人,真是难以想象! 身后乃是墙面,张二锤已退无可退!这个角落仿佛已是世界的尽头,是走投无路者的归宿。那把短小而强悍的家伙正浮光掠影,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准备要了他的命。窥见了自己的结局,张二锤忽然感到非常难过。一种全然的求生本真支配着他,拼尽全力再度往后缩了缩。 可身子正脱离控制,张二锤无望地叫了一声,难以自持地瘫坐了下去。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抗是多么的软弱、多么的徒劳。 “你看起来很滑稽。跟哥儿两个斗,你是得遭瓜咯!下辈子不要拜错山头了!”王举头趋身接近,发出一阵尖厉的狂笑,语气更加轻蔑。在他阴森森的脸上,汹涌的杀机喷薄而出,已浸湿了张二锤的全身。 王举头没跟张二锤浪费时间,有力一剑直接当头刺下,剑刃的速度早已超脱传统节拍。 刹那间,时间的流逝在张二锤眼中似已变得极慢。沾满鲜血的短剑正无可阻挡地蚕食而下,渐渐放大,仿佛一把超大尺寸的杀猪刀,催促他上路。短剑身上的怪异铭文,清晰可见。 一股寒气自心底升起,仿佛膀胱已经到站,开了门!张二锤还想挣扎,却已全没了力气。世界提前模糊不清。他束手无措,也不再徒劳,只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仰脸表露着殉难的力量。 “你的武功确实不错,但可惜,做人做事还是嫩了点。” 一道苍老但劲力十足的声音从青客门外传来,话还没说完,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而入,轻快得几乎难以察觉。 王举头反应非常之快。 “君子一鞭!”但他刚转过头一抬眼,脸上便马上现出了痛苦神色。 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鲜血狂喷,倒在了张二锤面前。一个乌黑的掌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举头的脊背之上。 一掌夺命!空气凝固,四周一片寂静。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此刻张二锤从震惊中抬起头,也终于看清了来者。他的眼角和心脏猛地大大抽搐了一下,感觉后脊发凉。 “老头!” 这道熟悉而不可能的身影的出现,让张二锤吃了前所未有的一大惊。这一刻,他完全愣在了当场,比方才败于王举头之手更觉不可思议。 这真是个意外频发的世界。 张二锤混乱的脑海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悠远的迷茫和走失。 过了许久许久,他仍处于死生一刹的蒙眬与吃惊状态当中。那股恐怖的死亡气味与意外获救的虚幻感凝在心头,挥之不去,久久不散。这短暂而不确定的一会儿,他仿佛经历了百味人生,甚至是走过了好几世。 真真有些荒唐。直到回到房中与老头坐下,张二锤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切虽然有些虚浮,但都不是梦。 “二锤,快过来,与为师干上几碗。咱师徒俩可是好久没一起喝一个了。”此刻,老头已经给满上了酒。 老头的而且确还没有到阴间去!这是摆在眼前的铁打事实。 张二锤再次确认听清了是老头在说话,才以极大的勇气与极大的定力警觉确认了这一点。心仍在怦怦乱跳,但他的思维已渐渐安恬清晰起来。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而言,他的状态本就有着天然的快速恢复力。 酒香宁馨,煞是醉人。张二锤盯着老头带来的酒。那是一只高山黑土烧制的酒瓶,颈细而下宽,没有上釉,形制显得古朴,瓶腹还假正经地印了一方红蜡笺,显然是想冒充贵酒。但红布扎口也挡不住它杂牌的气质。 而后,他的目光终于移到了老头身上。遥远而抽象的身影,此刻彻底真实起来。 老头的头发整齐向后梳着,灰白的头发中夹杂着几丝倔强的年轻乌黑。他穿着他最好的那套行头——洗得崭新的黑绸衣,实际上,也是他唯一的一套略显高档的行头了。它是他改善形象的老客户。 尽管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热,老头还是系了一条黑色猪皮腰带,把自己打理得妥妥贴贴。这么仔细的装扮,如此考究的优雅,无可挑剔的洁净,足以喧嚣出一种伪贵族身份。 他或是从迷蒙的空气里远途而来,风尘仆仆,现在还是一副刚到的样子。不过他的武功和精神状态倒确实是一点都不像在山中时候的无力,顺畅、犀利、精准,看来他对武学、对人生的领悟已然更上层楼。 张二锤失魂般打量着,眼睛一眨不眨。 老头表面看起来很讲究,但他大概所有的银两都交给了酒。此时细看,他老态浮现,那畸形的脸蛋充分显示昨日已远,鬓边的灰白色已占据上风,不够挺直的腰背似又已苍老了十岁,面容与身形皆已完全不比从前。 “老头,原来你没死啊!” 久别重逢,总是要叙叙旧的。更何况如此生死重逢,张二锤如突然惊醒一般再也忍不住叫唤起来,燃起了亲热的怀旧之情。 “念咒语一样先入为主的偏见。”老头却是很平静地扫了一眼张二锤,笑得异常硬朗。“老夫正势头如火,如何会与死字沾边!” 张二锤撇着嘴,惊讶没有淡去半分。看着毫无异样的老头,他深深觉得,以往所有的悲痛眼泪都白流了。 第122章 丧尽天良 “可是,当初我亲眼看到多竹居连同你们所有人都已经烧成了灰!”张二锤的神色有那么一刻迟疑,脑海中的荒烟蔓草、荒冢古木顿时再度清晰重现。 “我一直警告你,做事不能如此鲁莽。”老头白了一眼,摇了摇头。“你什么都没有确认,便出了山。” “那小花……”张二锤的呼吸又滞重了,神色显然有些无主。 “那日我带李小花到三号山头传功,恰巧不在多竹居。” “如此苦茶叔小柳小翠她们……” “他们的确去了下个世界。”说到这个,老头也叹了一口气。“后来出于安全和环境舒适考虑,我便带着李小花另选了址。树挪死人挪活,就当是换个活法吧。” “亏我那时还悲痛欲绝,将你烧剩下的骨头都给埋了!”张二锤嘴巴努起来。 “你连人骨猪骨都不能分辨?”老头凝起刀削般的眼神盯着张二锤,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有,你看看你,整天写什么破日记,意义何在?不想想你给我立的那破碑刻成了什么样子!为师姓刘名雷电,不是刘雪电!” 张二锤顿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听见。他端起酒杯猛然连灌三杯,盯着恍惚的酒杯,一时无话。 满屋的酒香倒是吊起了命一样提神。他几乎被剑尖划走了半条人命,身上遍布剑痕,早已伤痕累累,一团糟糕。差点成了个一次性英雄!都怪那王举头,把他搞伤搞痛了不说,还弄到浑身湿透,最后居然喷血还喷了他一身。 “不过,你在雀鼠谷里埋的窑春,味道还行,我全挖了。”刘雷电忽然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几乎算是个帅老头。 “不说那些了,老头。久别重逢,是否别来无恙?”张二锤终于完全接受了眼下的事实,发出最家常不过的问寒问暖。酒水继续下肚,情绪从流离失所的精神状态中走出,衰而不败。 刘雷电刚端起酒杯,愣了一愣,而后缓了口气。 屋子里光线暗淡。他的神情仿佛表明,一路以来,什么致命的故事也没发生。最动荡最虚弱的人生岁月,没有从他眼神的缝隙中渗出丁点意思。 “日子真舒适啊!可我的日子就实在难过了,一路血拼。尤其今天,师父你再来晚一步,就见不到我了。”张二锤撇了撇又有些干燥的嘴唇,直接换上了海碗灌了一整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留着救命一手。”刘雷电眼皮扑动,半眯双眼,睿智地盯着张二锤。“要那么容易折于他的剑下,你到不了帝城早就去货了。” 二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但空气没有因为一时的无声而凝固。 “师父高明!其实再不济,我都有法子与他同归于尽!”张二锤忍不住优越一笑。此刻他的脸上再无一丝痛苦,也没有不安。“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在帝城买了房,再晚来一些,你在哪家客栈都找我不到了。” 刘雷电突然停住不动,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哽咽。他放下酒杯,这动作通常代表着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张二锤,微微有些吃惊的眼神显得通透明亮,极具智慧。 张二锤悻悻收住了话头。 窗子外面已经一点点由亮变暗,空气中的热意渐退,天色仅有的一丝生机准备消散。今天一整天的景致可真是妙极了,黯淡而又不凡。 “师父,你的身子不甚碍事吧?”张二锤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开始关切起老头眼下的状况。 方才那王举头反应异常迅速,中掌倒地前竟调转剑势,愣是往后挥出了一剑。还啊的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不经意间伤到老头。 “我能有何事?我的身子骨如十八廿二无异,就凭一小毛孩也想动我?”刘雷电明解张二锤意有所指,咳了一声,笑容肆意绽放。脸上的自信骄傲如此丰富,如此不可遏制。 “行吧,我就知道你不会受伤。”刘雷电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息强得让人又敬又畏,张二锤发出单纯拙朴的赞叹。忽又仰着头看着他,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对了老头,他为啥喊你什么什么君子的?” “君子?”刘雷电眉头一挑,从容地掩了掩有些膨胀的衣裳。“这还用说吗?老夫本来就是个翩翩君子。想不到他眼力见还是有的。” 张二锤嘴角一抖,表情木然,无语至极。 “老头,王举头到底是谁啊?” 张二锤无意纠缠于老头的风度,直接抛出了他心中纠结已久的大问号。 “那狰狞而疯狂的小毛孩叫王举头?” “对。”张二锤点点头,忽又咧嘴笑了笑。“名字有内涵吧?据他所说,这是充满霸气和诗意的好名字。” “从未听说过。”刘雷电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他对这深意名字似乎也不感兴趣。 张二锤微微一愕。他喝着碗里的酒,目光又落在酒瓶之上。酒没温过,却烫得吐舌。他连忙一口气喝完。 “王举头的眼力见的确很足,目标明确,直奔我而来。”张二锤语气中仍然饱含疑惑。“他似乎很熟悉我们混元门,提起来的时候,可都是咬牙切齿的!” “可能都是多年前打打杀杀的的江湖恩怨罢。”刘雷电把目光稍稍移开,心不在焉地说道。“我混元门乃是铲恶锄奸之名门正派,早曾除害无数,怎知他是哪一个妖人的余孽!” “王举头还说,事发的那一晚,混元门的凶手……凶手……干出了丧尽天良的伤风败俗之事……” “有什么照直讲,没必要这样单单打打。”刘雷电轻啜了一口酒,示意的目光从张二锤脸上一扫而过。 “出事的那一晚,凶手奸杀了他师公和义父呢!”张二锤心里一动,话语出口有点不自然却又十分干脆。 空气中忽然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刘雷电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猛然坐直了,仿佛已不能置身事外。 第123章 光明正大 “简直无中生有!我堂堂混元门怎可能肆无忌惮干出如此无耻之事!”刘雷电啪的一声重重拍下了酒杯,凝神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了头,老眼眯成一道细线,直直地注视着张二锤,那眼神就像在盯着王举头。“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我是一字不差地转述的。”刘雷电的威严形同虚设。张二锤双眸闪烁了一下,点了下头,仍自顾自地说着,中心思想单纯而又清晰。“王举头的师公……按说很老了,也下得去手啊……” “太荒谬了!什么傻头傻脑的蠢话!真是什么人都有!小小年纪竟如此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刘雷电话锋突然拉高拉长,听起来完全走了样。此刻仿佛正被万千粪蛆咬啮着,他挣扎着试图撇脱一身污秽,平静饮酒的神情早已飞到了九霄之外。 “还说完事之后,毁了他们的衣服。“张二锤用力咽了口唾沫。“更是抢了他们那啥功法……” “无稽之谈!简直一派胡言!还毁衣服抢功法!”刘雷电话音尖锐,他已气得直眉怒目,发上指冠!骂着骂着忽然又顿了顿,眯起眼问道。“什么功?” “好像是天啥功。” “天啥功?”刘雷电稍稍倾身向前,眼睛一眨不眨。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强烈情绪,塞满了整个房间。 张二锤一时间想起了老头往日里怒不可遏的泄愤模样!不好!老头可莫要控制不住自己,拿自己这受伤之人撒气!他猛一缩身,骨子里一阵紧张。 “我没听清。”出于生命本能的需要,张二锤马上拿起老头的酒杯,又一次将它倒满。“师父莫激动!王举头,他骂的是李轻车啊……” 节奏律动自然。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二人沉默了一阵。刘雷电一边沉默,仍一边端详着张二锤。 “罢了,谤随名高。总之,我混元门绝不会干出奸淫掳掠之恶事!即使那个叛徒,亦只会觊觎自家的。”刘雷电利索地擦了擦额头,破天荒地为李轻车辩解了两句。他稍稍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只需知道,那一切都纯属凭空捏造。只那王举头身为刺客一事班班可考,你想想他的模样,报复中带有贪欲,分明是他想强抢别人才对!” “但他讲得好真的样子……” “二锤,你不能仅仅依靠几句片面的闲言碎语,就一口断定世事。”刘雷电脸色严肃,语重心长。“飞短流长是我们呼吸的空气。你大个仔了,要学会甄辨是非黑白。” 张二锤听得出了神,心里似乎已豁然开朗。 “师父,王举头所说的那啥功法很厉害吗?竟值得他如此隔代追杀我们混元门之人!” “把你下巴上还没洗干净的血迹擦一擦。” 张二锤一把抹过,顺便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好奇的目光仍停留在刘雷电脸上。 “天下散装功法无数,大概他那玩意儿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其中一款罢了。”刘雷电低头喝着手里的酒,舔舔嘴唇,又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大口,脸上的不屑膨胀起来。“这种东西往往只是唬人的假货。无人稀罕。送给我都嫌碍地儿。” 他坐着纹丝不动,说起这些,跟谈无味的往事一样。 “也是。更何况还只是下册,谁人看得上!”张二锤点点头,极为赞同。 “哦?”刘雷电微微凝住,又嘟囔了一句。“对头,这就更让人不屑了。好了,莫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饮。哎,你这胡乱鲸吞简直暴殄天物!” 他急忙忙地劝酒,又匆匆压住酒瓶。 张二锤咧咧嘴,脑中却仍想着王举头。 “老头,我看王举头是真的恨不得将整个混元门挫骨扬灰,方才你为何不补上一掌?他的招数的确有些难缠,留作后患可麻烦得紧!”张二锤说起来似乎仍一阵胆悸,面色中又夹杂着些懊恼。“可惜了,那帝城巡卫队来得可真快。” “徒儿大可放心。他如此危害帝城公共安危,怕也得牢底坐穿了。”刘雷电给了张二锤一个安心的眼神。“而且,我那一掌他受不了的,只怕他没命出得来了!” “那的确,老头你偷袭的那一掌真可谓威力惊人!血都快给他打干净了,就差打出屎来了。” 刘雷电脸色微微一红,酒杯有些尴尬地愣了愣。 “怎能说是偷袭呢!”他提高了嗓音抗议道,又剖析起自然而朴实的道理来。“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人要学会灵活变通。我那是对人性罪恶的正义鞭挞,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击制敌,是光明正大的招数!” “可那明明就是在身后偷偷下的阴招……”张二锤再度鼓起莫大的勇气去打量着刘雷电。 二人相互挺直身子,心照不宣地瞪着对方,目不转睛。 “小伙子,你的良心不会痛么?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站错了队。”刘雷电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转动着酒杯,杯子闪着近晚忽明忽暗的光,有些眩目。“我不是非常有教养地已经先行喊了话再出手的吗?” 老头公平公正的坦率,让张二锤大为惊叹,并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吝啬。这合情合理的暴力,实在已无法反驳。 “师父对武学与做人一道的把控真是究极天人,徒儿要大力钦敬你,一世!” 岌岌可危的权威得以保全,刘雷电宽慰地舒了一口气。他抚须微微一笑,眼神中满是赞赏,继而又端起了酒杯。 “没什么究极天人的。是你懈怠了。我早都讲过,武功万莫松心,须勤练稳打稳扎。当初让你出来历练,就是长长实战经验,好好把握自己的江湖路。”刘雷电利腾地喝了满满两杯,朝张二锤投去一瞥。“话说下山这么久以来,你可有坚持勤体习武?” “当然有!”张二锤慌忙应道。他说着话,把眼睑低垂了下去。“而且谨遵师父教导,自下山以来的这段时间,对敌实战、生死磨炼,我是执行到极致了。” “哦,是吗?”刘雷电眼睛加倍一亮,犀利地瞪着张二锤。“看来无人照料的小野草,也并不会轻易夭亡,甚至还会独自茁壮的嘛!” 第124章 懦鳖儿计谋奖 “其实我闯荡江湖全看天意、全凭造化。因为受伤的基本都是我……”张二锤扯了扯嘴角,闷声闷气地说道,脸上尽是苦笑。说起伤心事,他忽然喟然默叹起来,神情有些恍惚。 刘雷电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对张二锤的遭遇似乎毫无怜悯之心。 “你的所作所为,实名填补了武林中名门无弱鸡的空白。”刘雷电望着张二锤笑着说道。眼里的藐视相当严正直白。“不过依我看,你活蹦乱跳健康非凡,身子骨也没什么伤损嘛!” 张二锤从自惭形秽抬中起头来,眼皮含糊颤动着,他左思右想,欲说还休。一阵叫人心旷神怡的微风拂过窗台,还未尽全力地吹,已冲淡了屋里的酒香。 “苦难是把磨刀石,不经风雨怎见彩虹。二锤,作为武林中人,受伤多不代表坏事,你终将会被打磨得锋利无比!”刘雷电会心一笑,悠悠然啜饮着杯中酒。 “锋利不锋利不知道。眼下虽是挺了过来,但一而再再而三我都快被磨钝了。如果师父一直在身边,那就万事大吉了。” “二锤啊,你要继承的不只是武功,更应是独自面对武林风雨的勇气与坚韧。这才是最要紧的。师父能奶你一次两次三次,奶不了一辈子的。你若一直如此发育不良,不治将恐更深,可难堪大计。”刘雷电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着怜悯的光辉。 张二锤把酒咽了下去,抿紧嘴唇又噘起,脑袋歪向一边。他鼓起了劲儿思量了一会,没有反驳,双眼闪烁着微光,若有所思。 时间过得很快。 不动声色间,灰蒙蒙的白昼已跑过了终点,提前送出一个黄昏。夕红渐黯,暮色临窗。晦暗的光芒透入屋内,随即湮灭于黑暗之中。 这转瞬即逝的一天。 “师父,我有件要紧事同你讲。”迟疑了一会儿,张二锤喃喃地说出声来。他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刘雷电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仍带着微笑,静静望着张二锤。他知道,张二锤会继续主动开口,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催他。 可是静待好半晌,张二锤仍然一脸干干净净的沉寂。他似乎在沉思,没有开口。 “汇总篇?”刘雷电用眼角瞅了张二锤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刘雷电那一脸全知全解的表情,让张二锤不由得惊异万分。恍惚间他的精神陡地为之一振,顿时双眸如炬,炯炯放光。 “正是!师父当真神机妙算!” 张二锤当即取出混元诀汇总篇交给刘雷电。 “你倒是给我讲讲,秘笈是如何夺回的。”刘雷电放下酒杯,抚着一点也没弄皱的秘笈,笑道。 “细枝末节便不讲了,我简单概括一下吧。”张二锤正不吐不快!他架势十足地挺直了身子,迫不及待地、抖擞地用响亮的声音开始一本正经说了起来。“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惊心动魄的夜,又阴湿又恐怖。我历尽百般艰险,巧用计略,终于又一次成功摸进了李轻车的老窝。” 为了加强场面狂暴与事态跌宕的效果,他顿了一顿,迅速喝了一大碗酒。 “谁知道李轻车兽性毕露,竟然在里面布满了天罗地网!当时那境况,一片漆黑,鬼哭狼嚎,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呃,反正到了人仰马翻十死无生的存亡时刻。我差点就中了招。好彩我镇静自若,凭借明亮清晰的双眼、聪慧的脑袋、过人的胆魄以及师父你传授的一身精炼武艺,最终使尽浑身解数,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从李轻车手下谋得了秘笈……” 张二锤得意洋洋畅所欲言,事发过程重现得头头是道有声有色。他已进入了一种充满艺术性的意境,并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刘雷电时不时地端起酒杯,双眼始终犀利地注视着他,显然怀有疑问。 “虽然身心交瘁,但幸而最后我还是得以全身而退,死里逃生。”张二锤没有留意刘雷电的神情,仍在自顾自说道。 “噢,可真是心惊肉跳。”刘雷电打破自己忍了好久的沉默,轻描淡写地插嘴说道。 “也许这浓缩剧情听起来惊险分量不足,但事实的冰冷是出乎想象之外的。师父你是知道的,我这把嘴一向不善于表达。”或许是怕言不达意,张二锤说着还倒吸了一口凉气,坚决地打了个寒噤。 他还准备滔滔不绝,刘雷电抬手轻轻一压。 “行了行了,我明白你已智尽能索。”刘雷电不禁暗自好笑。“好家伙,如讲古般妙趣横生。” “说实话,若非因为我拥有丰腴甘美的聪明才智、伟大坚强的做人准测,这任务还真是无论如何也办不成的。” 骄傲油然而生,张二锤咬着碗沿的唇却有些颤抖。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让他的思维得以大肆扩散。 “二锤啊,你可以拿帝城的懦鳖儿计谋奖了!”刘雷电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讥诮地说道。 “师父过奖了。”张二锤满意非凡,大大方方地羞赧一笑,露出了本性中的憨实。“其实那晚……” “好了,够了。实在是辛苦你了。”刘雷电摆了摆手,终结了张二锤又隐约火热起来的劲头。他又迅速翻了一下混元诀汇总篇,便把它收了起来。含了一口酒在口腔里簌了几下,稀疏的唇髭垂了下去。 “能为师父为本门略作贡献,是我应该做的。即便是做一只扑火的灯蛾,也值得。”张二锤脸上是闪闪发光的谦虚,仿佛自己正在熊熊燃烧。 “很好!”刘雷电听着这热情如火的忠诚意志,缓缓点头。“二锤,你很不错。” 说完一边笑着一边给他满上了酒,并举杯相邀。 这一刹那,张二锤眼眶里顿时有些润湿了。他的身体内汹涌起一股高亢的力量,以往所有的疲累顷刻尽消。他像翱翔在高清的云端,变得脱俗、轻灵。 “师父,话说回来。”刚一放下酒碗,张二锤忽然醒起还有桩未完成的大事。他眼睛眨巴眨巴地打量着刘雷电。“叛徒李轻车,怎么处置?” 第125章 冚家富贵 “你觉得该当如何处置?” 刘雷电沉默片刻,把身子从桌子边往后靠了一点,暗里带点儿试探性地回了一句嘴。他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旋即消失,那双白鼬般的眼睛仍在一束渐暗的天光中紧盯着张二锤。 “师父说过,欺师灭祖之辈,罪当诛。” 刘雷电一时不做声,坐着不动,出神地直望着酒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显然在思索。 “不错,门规不可破。”只一小会儿工夫,刘雷电略微一笑,便点了点头,放出了他沉默里简明扼要的真理。 “李轻车精明狡猾乃没毛大虫,他本身已是个巨大的祸患。又涉黄,又搞黑社会,当真已无可救药。留他在世,简直丢我们混元门的假!”张二锤一股气脱口而出。他的声音如此大刀阔斧如此洪亮有力,说着说着还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衣角随着他身子的激动直打颤。他的太阳穴在大擂战鼓似的猛跳,表情带着理所当然的恶狠狠,又等不及提碗与刘雷电一碰便把酒一口干了。“我觉得,眼下应趁他失掉混元诀汇总篇的这个绝望时刻,送他下去见师公!良机莫失,打铁趁热!” 刘雷电拿着瓶子在慢条斯理地倒酒,目光全然落在酒上。在给自己倒得快要满出的时候,他当场拍板了张二锤的行动。 “很好。诛杀叛徒,就是你的下一个任务。” 如此头等大事,刘雷电言笑自若,竟似一点儿也不激动。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让张二锤一时懵住,不知所措。 四下忽然死一样地静寂。 张二锤停止膨胀,脸上的表情犹豫着,慢慢变得诧异之中带着一丝慌张。他的身子不自觉绷紧了,喉头抽缩,眼睛眼睛睁得大大的。此刻方才醒觉,他的神色到底太过冲动、太过热烈了一点儿。 他指头微微发着抖,又斟了碗酒,一口干了。他认真而使劲地瞅着刘雷电,两只手也期期艾艾而紧紧巴巴地握着。愤慨告一段落,冲劲销声匿迹。 “不,这不合理!师父!”张二锤义正言辞,前激愤不对后抗拒。“我觉得清理门户以祭师门这等大事,需要我们共同见证!” 他思想敏捷得不得了,心底深处发出不容抗辩的命令,奔流起一股直率的不同意的潜流。 “嗯?” “我们一同出手,让叛徒死得无怨无悔,死得物超所值吧!”张二锤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刘雷电,提出一种折中的处理方法,那有气无力的眼神像是透过睫毛一点点流出的。 “缩头缩脑的,你该不是怕了吧?”刘雷电用鼻子轻蔑地哼上一声,漠然不动。他的声音相当平淡但锋芒毕露,带着温和的挑衅意味。 “绝无此事!”张二锤摸了摸自己手臂上鼓鼓囊囊的肌肉,用实事求是的口气确认着。但他不肯就此罢休,又干脆直白提出新主张。“这样,师父你无需出手,就在一旁为我掠阵如何?” 虽然明知这提议仍然很难成立,但他声调里还是带上了激烈的反抗情绪。 “二锤,你何时变得如此怯懦的!”刘雷电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好笑。端起酒杯,临了还是补了一句。“罢了,那个叛徒你便不用操心了。” 张二锤都来不及反驳怯懦,一下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笑容瞬间绽开。 “师父英明!如此最好不过了!”张二锤松了一口谢天谢地的气。 “你便籍此松身机会,好好游赏一下这帝城,多长长见识,日后好复兴门派,光宗耀祖。混元门要的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水货掌门。”刘雷电顿住了一会儿,用指头抹了抹两道眉毛。“李轻车,我自会让他冚家富贵。” 张二锤听罢,忽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刘雷电。 “安排恰当至极!”恭维不由自主地出了口,张二锤又郑重其事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又怪恳切的。“但是师父,万千罪责只在李轻车一身,他的子女可是没犯过错的。” 刘雷电闻言一愣,他被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倏地扫了张二锤一眼。 “我们混元门万不兴干滥杀无辜的勾当啊!” “我怎么不知他还有子女,是子是女?” “是个姑娘。”张二锤用力捏着酒碗,咬着嘴唇,声音低了下去。 气氛静默。刘雷电对着张二锤仔细打量了好半晌,陡地放声大笑,点点头。 “了解。”他冷静而通情达理,眼中闪烁着慧黠而敏锐的光芒。张二锤庸俗得无以复加的思路对他来说一目了然。 “师父莫要误会,我只是单纯表达祸不及家人。”张二锤面色热辣,脑门上浮出了一层虚汗,但仍装出事不关私的样子,朴实无华地发出严正声明。“显而易见,那会极大污损我们混元门的正名。” “欺骗自己大可不必!”刘雷电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打断了他。并摆出一副不言而喻的表情,深见卓识单刀直入。“见惯了帝城别致的花花草草,如今怕且你早已忘掉李小花了吧!” 刘雷电不言而喻的谑笑来得非常突然,张二锤假装波澜不惊的心态更进一步掀起了风浪。他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一种患得患失的微妙心理化作了脸上惆怅而尴尬的表情。 “师父,我早已非懵懂少男。小花最近怎样?”张二锤心切切地问道。 “你这几乎毫无积极性的关心,未免迟缓且虚伪了点。”刘雷电笑盈盈地摇摇头,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喝了一口酒,却还是答了张二锤。“李小花天赋还行,学得了几度散手。如今也已入了帝城。” “在哪呢?”二锤兴奋。他的心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许久,许久没有见小花了。一任思绪飘飞,仿佛瞬间又回到了温馨而充实的长月山中。恍恍惚惚时光流逝,只可惜,青鸟不来传锦字,忍教魂梦两茫茫,两茫茫啊! “她另有要任,暂时你是见不到她的。” 张二锤一愣。仿佛只落得了一场空欢喜,他看着刘雷电那饶有兴味的神情真的是又急又恨。他使劲捺下性子,仍觉得有一阵酒意上涌,头有些晕了。 “不过放心,相信你们很快便会相见。”刘雷电又笑了笑。酒已喝得很多,他的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张二锤只得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下酒碗。 第126章 共享成就 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 张二锤望着窗外出神,又是一个舒适宜人的帝城之夜。静默好半晌,他忽然激灵了一下,回过头。 “那野猪帮呢?”既然已说起了李轻车,他不得不想起野猪帮。凶悍的暴力组织刚一上脑,张二锤便觉得窗外的夜色都有了些恼人。“这为乱天下的罪魁祸首,真是害我不浅!” “野猪帮的确已成气候。不能放任自流了。”刘雷电神色凛然,眉头也紧皱起来。他没有深入阐述,但表情沉重,仿佛他亦深知野猪帮的势头之强、危害之大。 显然刘雷电亦并非不达时事之人。 “哇噻,师父!你要把野猪帮顺手拔了?”张二锤挺直后背,一时万分激动。“把红粉团也随手灭了吧,都是些个可恶的黑社会!” 刘雷电默然不语,忽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坐在那儿拿着空杯子思索着。张二锤把杯子从他的手中接过,再次满上。 “你把问题想得太轻巧了。没有什么是如此理所当然的。”刘雷电慢悠悠地啜饮一小口,哂笑道。“以我们这涓埃之力,想撬动这种实力深不可测的本地帮派,怕是蚍蜉撼树。” 二锤沉默。刘雷电的话快速耗尽了他的心力,他立刻就意识到,希望受扼,等不到春天发芽了。屋内气氛安静,只有几缕微风小心翼翼地进来又出去。 “二锤,你得知道一件事。处理李轻车是清理师门是本门职责,这很合理。但大社团再凶,与我们无关,对不对?”刘雷电揉了揉眉心,表情沉静淡化,嗓音都低柔了下来。 “怎会无关呢!师父不是自小便教我要惩恶除奸昭彰天理吗!光是因为他们如此作恶多端为祸人间,我们便都有了足够理由。”张二锤撇嘴道。这种正义想法早在他的头脑里扎下了根。“更何况他们已经直接跟我们产生伤害交接了。” “人在不断进步,观念更新换代,不再与过期的共识严丝合缝也很合理。”刘雷电面无表情,从容淡定地喝着酒。 救世的大方向咋都能变了呢?多竹居的仇不报了吗?简直不可思议。张二锤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一股全新的悸动涌上心间。 “你有如此常规思维,本也无可指摘。”刘雷电顿了顿,继续说道。他的语气保持柔和,实质性的锋芒所向也寸步不让。“只是人生本就难以万事顺遂,又何必浪费了难能可贵的娴静?其实你没事大可以去拱花,不要去撼树。” “它们是无恶不作的无良黑社会!关键还三番四次追杀我!师父不搞掂它,我游历帝城怕都不顺畅。” “这是一种病态的焦虑。他们追着追着就会放弃的了。二锤,实事求是的眼光放长远一点,你的江湖路才更辽阔、更自我。”刘雷电漫不经心地说道。“而且,即便要动手,眼下恐怕不是什么好时机。” 老头的态度实在太麻木不仁、太令人丧气了!跟自己往日里时常想放弃的态度如出一辙! “时机正好!老头你有所不知,野猪帮的帮主正是李轻车!”张二锤不服气的语气仍有点焦虑。他无力遏制汹涌激荡的心潮。 “李轻车?野猪帮帮主?”刘雷电仰起脸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二锤。眼神凛冽,未加遮掩。“你由何处探得这种鲁莽专断的小道消息?” “我早前奋勇深入查过野猪帮,对它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极有可能是真的!”张二锤缓和了心神,斟酌片刻,仍坚持己见。 “莫凭你这一星半点入不敷出的劣质认知,去抄大社团的近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李轻车还李轻车,野猪帮还野猪帮。老夫可以断言,就凭他区区李轻车,绝无资格朽成一个超级大帮派的帮主。这一点,无庸置疑。”刘雷电断然有力地摇摇头。他用酒水润了润喉,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恰到好处。“至于野猪帮,自始至终都是个棘手的谜。它能在这帝城之内,甚至全天下屹立不倒、只手遮天,足可见其莫测高深!岂是我们三几下板斧能肆意查探、动其根本的!更别想光凭着一腔愤世嫉俗的刻毒谩骂,便能让它折损分毫。” 刘雷电劈头盖脸就是一堆富含洞察力的评断,自然而然催生了张二锤的自我否定。 尖锐苦涩,张二锤不得不正视这事实。尽管他觉得老头讲得好生虚泛,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如何辩驳,只感到一阵淡淡的无奈袭上心头。 “那?”他有些犹豫,不知还该说什么。 “即便真是恶贯满盈,真要惩恶,也轮不到你冲锋陷阵。天下间,武林高手多如牛毛。众喣山动易过借火,这等大事就留给他们去路见不平吧!到差不多收成的时候,便是你展现自身滥竽充数浑水摸鱼的时候了!你凑上去挥两下剑,便可以共享天大成就了。”刘雷电脸色自若,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牵动一丝肌肉。 啊这?老头可真是一个多功能武林大师。坐决大计,何其明也!言传身教,出神入化,难以捉摸。 “非常明智!师父高见!”张二锤一步步败下阵来。丧失了精神主权、心灵钝化的人只能屈服于命运。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随着烈酒咽了回去。 “顺其自然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是不用你去过分费心劳力的。”刘雷电赞许地点点头,极淡的笑容掠过他的脸。“弦别绷得太紧,你既已探骊得珠,于愿已足,何还强求他物!” “道理我懂。但我……”张二锤并非陈腐之人,但他心中似乎仍有计量。 “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惊天妙计去破它大防?”刘雷电立刻朝着张二锤眼睛一瞪,打断了话头。他面色不悦,有那么一瞬,眼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握杯的腕头轻轻一使力,桌子都被振得浑身一颤。“为师知道你体格强壮精力充沛,有着许多野心勃勃的狂热主见。只是,人可以有一定的理想,但不要幻想,不要妄想。那非但不可理喻,简直是有意自取灭亡!” 第127章 狂热苦力 夜晚的空气有点闷滞。张二锤似乎走了神,但他又像听了进去一般静静地摇了摇头。 “当然没有。只不过……” 张二锤硬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但话没说完就被刘雷电打断了。 “不要再说些大言不惭的陈词滥调了。”刘雷电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直像老鹰盯着猎物的眼睛,凌厉得有些铁石心肠。 “我最好再来点酒。”张二锤说着伸手要过酒瓶,斟上酒一口喝下。烈酒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理顺了他的混乱。迟疑了片刻,他又清了清喉咙。“我其实,对这些打打杀杀本来就不感兴趣。” “没有最好。遇上这等大难题,万不可自把自为胡冲蛮撞。” “只是朱二,朱二他身为皇太子,也对帝城存在这大毒瘤而忧心忡忡。” 刘雷电对张二锤的这句话毫不吃惊,显然他也早已知晓朱二的存在。 “当然。皇太子自该焦灼,这可以说是他的职责所在。可与你何干?你是皇帝老儿流落民间的私生子?”刘雷电慢悠悠地转动着酒杯,啜了一口。 “可是目前朱二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担起这种重任。” “好一个皇太子!所以,他迷了你的心窍,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孤注一掷去对野猪帮动手?”刘雷电嗤之以鼻瞥了张二锤一眼。 “他的确已明眼识别到我的本领高强,所以托我查探野猪帮底细。毕竟引起天下大乱的大型黑社会组织就盘踞在天子脚下,朝廷定然难以坐视不理。若是如今我突然反口,搞不好他会伤心死的。” “你倒是个狂热的苦力分子。”刘雷电摇摇头。 “没法子,闯荡江湖也得吃喝拉撒,师父,我没银子。” 刘雷电似乎对张二锤的解释漠不关心,什么也没说,并撇过了头。 “其实就是不提银子,我本也愿意凭着一腔热血,为朋友两肋插刀。”犹豫了一会,张二锤开口说道。“出于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而今我实在无法半途而弃。” 他的声音低而坚决,口气很正式又有点不羁的叛逆气质。 刘雷电笔挺地坐着,回过头仔细端详着张二锤,眼中透露着精光,但面无表情,好半晌仍没有说话。他把酒喝干,又给自己倒了些。 “二锤,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感情果会蒙蔽智识,毫无疑问,这是个富于自我牺牲和人道精神的可悲选择。”刘雷电打算尽量不动声色地揶揄,但语气中明显夹带着一丝尖刻和疲惫。 “再者,我的剑技才华尚未挥洒得淋漓尽致,既已骑上了大老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张二锤压低了目光嘟哝着。 “微不足道的蝼蚁,最忌讳的便是自命不凡。恕我直言,你那点粗野不羁的力量,还淋毛线漓尽锤子致,怕是干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二锤嘴角一个哆嗦,他心里应辩着,喉头却一时没动。 “二锤,放醒目一点。纵马横刀也要看时势分场合,胆大妄为悍然不顾只会招致性命大祸。”刘雷电长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 张二锤低着头看着他的酒碗,仍没有说话。刘雷电捏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随后抬起了眼睛紧盯着他。 “你听进去没有!查探可以,切忌恣意妄为胡乱动手。”刘雷电吹胡子瞪眼神态骤然严肃许多,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野猪帮家大业大,这内里显然一牛九锁,更相牵连,水好深的!你要沉稳一些,切莫鲁莽行事!” 天暗沉沉的。一阵疾风吹了进来拂过脸庞,张二锤确信他听到了有鸟在空中撞车的声音。他竖起耳朵想要探听所有细节,但转瞬又已静得令人难以想象。他端起碗,喝得太急的酒水从嘴角缓缓流下,淡得像水。 “好吧。”二锤擦了擦嘴角答道。显然最坏的结果,他也明白。 “另外,要把握好尺度,你与朱二交往,不可太深。” 张二锤吸一口气,望向刘雷电,不明所以。 “你始终是武林中人,而他贵为皇太子,你们并非同行,适当时候当褰裳避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万莫卷进他的是非中去了。” “明白,师父。”张二锤禁不住纳闷,只机械地点点头,非常平心静气地顺应回道。但他的神色中明显堆满了对刘雷电说法的置之不理。朱二并非正儿八经的死板皇太子,而且他的工钱给得实在不少。 “我是真不愿唧唧歪歪跟你千篇一律白费口舌。”刘雷电往后一靠,斜斜地瞥上一眼之后故作姿态地阖起眼睛。“天下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何必自讨苦吃!勤练功夫多饮酒的闲暇日子,多么五光十色!” 好一副无心风云独钟自己的模样,但他的脸色显然早已缺乏健康的光泽。张二锤把脸转了开过去,又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好好活着。若你自己愿身入杀局,那神仙都只能扼腕。”刘雷电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从张二锤脸上一扫而过,叹了口气,很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显然,张二锤的这种反应他亦了然于心早有预料。 张二锤舔过嘴唇,又紧抿起来,他观察着、倾听着,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目光游移不定。 “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罢。受害者是你,不是我。”刘雷电摇摇头。接着他缄默了一会儿,忽然掏出一沓纸递给张二锤。 那沓纸轻轻颤着,好像本要给张二锤一个惊喜,但现在没了这个打算。 “这些是为师新近悟出的心得笔记,你好好看看,消化下去,你的武功便可更上一层楼。”刘雷电淡然笑道。“在武功本该已臻化境的年纪,一直打一个输一个,真是没一点天下第二的实力。” “好嘞!但凭师父安排。”停杯处分不须吹,张二锤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样子,连忙把早被揣得破破烂烂的纸张收起。忽又脸色微微涨红,压低嗓子带着一丝困惑自言自语道。“三番四次出师不利,也不知道是混元诀的问题,还是剑的问题。” 刘雷电会心一笑,保持沉默。他望了眼屋外,发觉时间悄然漏走,黑夜早已完全笼罩着大地。 “好了。闲言少叙,今天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第128章 君子爱财 “师父,难道你马上就要连夜赶去清理门户?!”张二锤失声惊道。他的心怦怦直跳,脸上免不了流露出了一抹浮夸,神情紧张而激动。 刘雷电假装没听见,不予理会。他匆匆举起了酒瓶,一口气仰脖喝尽。 “我也要去!我得亲眼见证师父的威猛!” “开什么玩笑!”刘雷电一吹胡子,白了白眼。“你曾跟他交过手,按你所描绘,他已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奸恶无比。你觉得此刻喝了这么多酒的我,精力虚耗已所剩无几,还能打得过?” “估计打不过。”张二锤一想起李轻车的长鞭和利箭就莫名不寒而栗。 “那不就结了!”刘雷电边说边起身,摆了摆肩,整理着衣衫,拨弄了一下头发。 “老头,我觉得你没喝酒应该也打不过,他实在凶猛……” 在整一局激动的酒局下来也没有过分凌乱的发型,此刻忽然纷乱。刘雷电刚收拾妥当的轮廓深浅分明,微微颤了一下。 “胡说!老夫若在状态,拿下他简直易如反掌!”刘雷电拳起他又粗又老的手指,须发皆张,气恐不扬。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斜视着张二锤。“再说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得赶紧把这混元诀汇总篇研究透彻。秘笈的传承,才是我混元门头等大事。”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浑身散发出真实而坚定的气息,有种让人无可辩驳的意味。 “师父,你是底气不足怕了吧?”张二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放你的狗屁!”刘雷电呵斥一句,便再置之不理,当场终结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天时已晚,我得回去了。” “回去?”张二锤一愣。“回哪?” “多竹居。” “多竹居不是已经灰飞烟灭……”张二锤感觉思维有些不太灵光,愕然问道。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心有绿波荡漾,哪里都可以是多竹居。”刘雷电耸一耸肩,轻轻扬起嘴角,微笑着。这一刻他似已毫无酒意,精神抖擞。“我换了个山头。如今还招了些新人打理生活,日子还过得去。不妨告诉你,还酿了一种以稻麦与芜梗精制而成的粮食酒,醇香浓厚,三杯即酩酊。且强心利魄,乃养生绝品。有空我带些给你尝尝。” 张二锤瞠目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不忿自己血似锦,生憎老头活胜仙!啊,我好恨! “老头!你还说使唤福伯苦茶叔他们,是把他们当家人,还冠冕堂皇狡辩你的行为不是穷讲究!”张二锤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鄙视道。 “不要用你怀疑的眼光来怀疑我高尚的人格。”刘雷电皱了皱眉,十分不悦。“把你灵活的表情功夫收一收,不然只会影响你自己的判断力。” “我不管,我也要回去!”张二锤双眼放光,急忙打起精神来。 “再晚一些,待你有了充足的阅历,为师便准许你当场退休,回去真正继承大统。” “那我何时可以练这汇总篇?”张二锤眉宇间一紧一松,撇了撇嘴,又眼巴巴地望着刘雷电。 “我自有安排。贪多嚼不烂,你先把手头的笔记吸收了再说。”刘雷电目光闪动,没好气地表示道。 他再次拨弄了一下他的灰白头发,便要转身离去。 “师父,太夜了,何不留宿一晚?” “放心,有夜班车的。” “那我去给你买张车票吧!”张二锤忙起身跟随,追了出去。 “毋需操心了,我来时买的便是往返套票。” 驿站好周到的服务!张二锤又是一愣。 “记得砥志研思、勤练武功,要始终铭记、学会感化师父的高亮气节,敦促自己顽廉懦立。待为师研透混元诀汇总篇,自然是要授与你来传承的,本门以后还得靠你来光复、光大。”刘雷电摆摆手。“闲事莫上身。你可要铭记,那一夜……” “行了行了,长气!又是那个漆黑的夜晚……”张二锤不带感情地敷衍一句。 夜色朦胧,已看不大清人的面容。张二锤笔直地站着,在暮色中脸朝着远方。 “还有啊二锤!”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刘雷电步伐回转。声音压得低而含糊,似乎惟恐引起旁人的注意。“为师不求你可蛇珠雀环,但平日里记得跟皇太子多要点银两,给我寄些酒钱……” 与那双闪着微光的灰色眼睛四目相对,张二锤不禁色变动容。 “师父,你如何得知我近来正在精心研究《如何管理与继承朋友的家业资产》!”张二锤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羞惭,转瞬又坚定起来。 “好二锤!”刘雷电嘴角猛然一动,用力地对张二锤点点头。“果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 “当然!唯有知识让我们免于平庸。博约相辅,细大不捐,定有所得!”张二锤说着,脸色忽又变得有些苦恼。“但目前收入尚未有太大起色,只间中得个碎银几两。” “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原!努力,加油!” “以后我一定给师父寄多多银两!” 徒爱,厚重如山!刘雷电热泪盈眶,不无宽慰地嘘了口长气。寂静的空气被感动填得满满当当。 “二锤,为师到底没有白疼你!此生飞黄腾达便全靠你了!”刘雷电激动说着,忽然又皱紧了眉头。“不过看样子也挣不到多少了,这天下真正的大乱很快便到。二锤,我再次提醒你一句,可真真莫与朱二纠缠过深……” 似乎又要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同样的内容了,张二锤迅速打断了他的话。 “朱二是个值得的好朋友!他的钱袋囊尽天下,师父。” “朋友二字的重量,不是下巴轻轻就可担得起的。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知人口面不知心,你懂什么!”刘雷电双眼仍闪烁着微光,口吻非常严肃,带着责备低声斥道。 张二锤撇了撇嘴,轻轻点点头,但眼神始终坚定沉着。 “罢了,随缘吧。总之,记得,银两!” 一番程序化的拉扯告别之后,刘雷电急手速去,他的身形很快,缕缕发丝迎风飘扬。在街角拐了一个弯,瞬间不见了踪影,只余几个字眼残留在空气中。 星辰黯淡,黑暗蔓延。夜晚浸满凉意——没有月亮将它照暖。但街上已然灯火四起,人世间的敞亮一览无遗。 第129章 社团交火 自张二锤进住叫春阁至今,已足足一月之期,但他看起来仍未完全适应起居于这种豪华住宅的生活。 这日他从床上醒过来时,日影已然初斜。睡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忘了静悄悄的时间。他坐直身,惊讶地确认着时辰。 透过大窗穿进房里的阳光分量充足,在漂浮的微尘中显形,又缓缓流淌在空气中。一片寂静,恍惚间让人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异世界。 忽然窗外的啁啾数语,吸引了张二锤的注意。天色明亮异常。几只蓝翎鸦从他窗前翙翙飞过,流利喜乐地翔跃着,哑着嗓子唱着,乐此不疲。尾羽上缀着五彩斑斓的星点,正闪闪发光。有一只胆大的落到了窗台上,当着他的面梳理了一会羽毛,歪头看了看这有些空虚的大房子,又轻盈地振翅而去,只短暂扰乱了屋里的光影。 院里两排他亲手移植的白楠长得郁郁葱葱,已经开花,如此活力而迫不及待地入了夏。隐约间已有了几分多竹居老白楠的姿态与韵味。不过这帝城里的树,就连开花也是威风遒劲的,半点媚骨皆无。 张二锤眯缝起眼睛,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毫无疑问,他很欢喜所入目的一切。看似普通,又分外特别。虽一直无风,不过这种巧不可阶的安宁和放松,实在兴味十足,直使人心神怡畅舒爽至极,让他深深着迷。 不过,他的身子骨却仍是无缘享受到这种宽慰。他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和胳膊,发现还有不少酸痛滞留在他的体内。伸了个无精打采的懒腰,胸膛起伏间,喉咙发出压抑的声音,最后忍不住难受地呻吟了一声。 张二锤双眸低垂,眉头猝然一皱。运动量太大也不是好事。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场心血来潮的见义勇为。 数日之前,张二锤刚从王举头带来的重创中痊愈过来时,恰巧遇上了一场社团的火拼盛宴。野猪帮与红粉团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野战,就在他叫春阁门外的大街之上! 两帮冲突日益频繁,势不可止。帝城真是黑恶势力的温床。 彼时,张二锤正在阁楼上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下午酒,悠悠然地看着风景。就非常突然的,大街上霎时间便声势涌动起来了,吵得震耳。 双方最初动用的兵器是嘴巴。唇枪舌剑,甚是激烈! 张二锤一双锐利的眼睛留神注视着,保有着格外的耐心,看得津津有味。 很快,随着野猪帮率先礼节性地砍出了第一刀,场面瞬间点燃。人喊马嘶一团乱哄哄的,这是一场大规模的非常规火拼。两派人马正面深入交流,一时间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张二锤冷眼旁观,只悠哉悠哉地啜饮着酒。阳光、烈酒、好景、大戏,岂不美哉!这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刀光剑影之间,血肉横飞,肝胆狼藉!然大醇小疵的是,戏子看起来实在差强人意。双方简直一桶泔水端平,两全其丑!菜鸡互啄,慢慢便让人观之如味同嚼蜡。张二锤实事求是地点评着,舔过嘴唇。他不介意发出旁观者的嘲讽。 双方仍不断有火力支援到达现场,人越来越多,势头越来越猛,场面也变得更加复杂。 打街骂巷的混乱厮杀很快来到了高潮。野猪帮的块头之大,显然并非红粉团所能相提并论,其人数也比红粉团更胜一筹,攻守之势渐渐明朗了起来! 野猪帮基本上已经胜券在握。 红粉团似乎也察觉到了兵凶战危,开始发疯似地抵抗。然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红粉团节节败退!事实证明,纯靠一股江郎才尽的无能怒气,毫无效力。 事态既已至此,局面很快将索然无味。张二锤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打了个无聊的哈欠,然而,就在收回目光的刹那,他忽然捕捉到一道倏来忽往的身影。 凝神细看,是徐木瓜!她身旁仍是那个杨玉饼,肩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整个人有些迷迷瞪瞪地靠着徐木瓜,显然已经负了重伤。 先前怎么就只顾着看菜鸡互啄了呢,主角都没留意到,这戏看得可太失败了!张二锤伸直了脑袋,眨巴着有些发酸的眼睛,双眸重新放光。想不到高层也参与这种街头打闹了,看来果非小摩擦! 徐木瓜护着杨玉饼,正左突右避,急不可耐地要杀出野猪帮的重围。但一心向前而罔顾身后,这无论何时都是一个重大的失误。更何况此时此地。 萧风险! 张二锤又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种武力交流场面,都需要公关吗?连交关副帮主都亲当矢石!怪哉,怪哉。 只见萧风险已偷偷摸摸闪身贴近了徐木瓜的身后,一柄圆月弯刀闪映着耀眼的日光,从半空中划过,带起了裂风的威势,速度非常之快! “休走!看刀!”他竟完全不买漂亮姑娘的账! 徐木瓜此刻才猛然惊觉过来,但为时已晚,眼见就要香消玉殒于刀口之下! 张二锤捏着空空的酒杯,眉头紧皱。 这野猪帮实在太无法无天了!萧风险耍着不知何处偷学而来的混元诀速度篇,竟干起了这偷袭弱质女流的无耻之举!真是辱没了混元诀的威名,大丈夫岂能坐视其乱! 张二锤神色严厉,真心为恶哀恸。加之他们今日在门口打,明朝就该踏破院子了!毋庸置疑,小若不诛,大必有患!自保天性使然——为叫春阁免受池鱼之殃,他毫不犹豫选择先下手为强,火急出击——将手中酒杯朝着人群中一甩,登时一跃而起,飞身而下! 萧风险刚把头撇向一边避过了酒杯,张二锤攥紧的屠龙神剑已刺到了身前! 交兵对敌,张二锤才发现在消化了老头的笔记之后,他的嗅觉与招法果然已更为精进,对手的一切小破绽,尽皆肉眼可见,剑起剑出,冷酷,镇定,简单却更加有力! 萧风险并没有顽固不化,一言不发退步滑开。他定定地看了张二锤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对着小弟们一声招呼后直接闪身离开。末了那锋利眼神充分说明,他与张二锤之间的梁子又深了一步。 第130章 浪漫情书 张二锤定定望着萧风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但他却没有打算收手。 杀戮开始,他左右抄掠,技浑用尽,一颗赤心尽求于长刃,大有覆军杀将之势。煞气凌云,所向皆破,神武超绝,直若黄须猛将!来不及逃脱的虾兵蟹将们无不战兢股栗,在他毫无怜悯的审判之下,仿佛一群病弱小贼,全无一人略堪应和! 冲突结束,就和开始时一样突然。风暴停止,街上尸横遍野,一片寂静。徐木瓜与杨玉饼也早不见了踪影。 几个残兵仓皇而逃,张二锤无意追奔逐北。人实在太多了,他俨然如同一个加班行刑的刽子手,已杀得发麻,落得了一身用力过度的酸爽。身上满是鲜血,大部分都是剑下亡魂的,或许也有一两处自己的。无所谓,这送上门的一场实战,依然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体验。他充分体会到了功夫大大长进的惊喜,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这实力!这境界!他终于重新找回了天下第二的自信。 房里的日光越发热烈,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张二锤才从回味中醒过神来。他捏了捏腰腿,软软地长出一口气。再度起身走到窗前,拿起杯开始倒酒。 是相当不错的酒。可惜只剩下半杯。不过,眼下酒不急着长喝,他还有件事要做。 日头倍加热情,太阳游荡在帝城的每一个角落。沸腾的午后,夏在炽热和光明充斥中肆意伸展,闪亮的蓝天和焦躁的大地之间,似乎有一层滚烫的热油在流淌。空气萎靡不振,睡意朦胧地躲在树木的荫影里,一动不动。 真是不敢相信,美好的阳光不知从几何星河之外跋山涉水而来,竟就是为了让人汗流浃背!张二锤直望向天际,一种难受猖獗的情绪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感觉到,最后一饮而尽的半杯酒都已给蒸了出来。 但仅此而已,算不上什么。他很快走进了驿站。昨夜字斟句酌的词藻润透了他的嘴,今日他要尽快让师父体味到他信中的激情。一纸感概,辅以百两银票。情意十足。 “寄特快。”张二锤把信拍在柜台上,又加了一句。“到付。” 的确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驿站伙计与天时相得益彰,正在带薪无聊。他定定坐着,像在一心一意暗自惦念着下班,在实在需要喘口气的时候,才稍有声息。 幸好张二锤及时出现,用给他加工作的方式,拯救了他。 伙计的面容变得更加木独,他对张二锤的话并未作出回应,仍只默不作声,继续不受搅扰地坐着。不是责任心很差,便是对业务茫无所知。 “寄信!”张二锤往跟前凑了凑,一字一字再次强调。 伙计如同被烧铁烙了一般,嫌恶地盯着张二锤看了一会儿,抿起了嘴,最终白了白眼,冰冷地收起信件。就在他刚回过头时,忽然满脸堆起了即兴表达的谄媚微笑。 “公子,您来了!”伙计做事变得雷厉风行,马上便百般殷勤地对着张二锤身后说道。他的目光越过张二锤的肩头,灼热毫不保留。 张二锤的脸抽搐了一下,不得不对伙计自然又简单的热情转变大加赞赏。随着伙计话音刚落,张二锤听闻了脚步声,侧目一视,来人竟是朱二。 两人居然在这小小的驿站不期而遇,张二锤简直难以置信。 “尊敬的年卡会员,请到夏房用茶!小的马上给您去送信。”伙计熟头熟路接过朱二手中的信,跑了出去。 驿站的雅室里清爽如春,无比舒适。域外进口的一体化碎冰降温系统让张二锤眼界大开,此刻它正在全力运作,凉意生机勃勃,酷热已知趣地退避三舍。室外微云缱绻,热头毒辣,能于此处安享清凉,实乃幸事一件。 “想不到你还在坚持做无用功。”好半晌,张二锤吁了一口气,看着朱二感叹道。 “一时间的事与愿违并不紧要,坚持就是胜利。”朱二干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应道,话中掩饰不住他的自我肯定。“再说,张兄身处此地,尺素传情的浪漫,显然你也懂得。” 他的语气很平静而意味深长,张二锤闻言暗自吃了一惊。 “浪漫?”张二锤睁大半闭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朱二。同时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老头的身影,一阵恶寒。 “张兄你又是给哪家姑娘写情书?”朱二脸上闪现着打趣的神情,喉头喷出一股暖和的兽性味道。 “情书?!”老头一瞬间变成了清风霁月的郑一朵,一种隐约的渴望涌上张二锤心头,他遐想着,却摇了摇头。“朱兄误会了,我到这来是为寄钱。我志在勇闯天涯,儿女念想只会影响我的出剑速度。” “张兄,这你就错了。” “哦?”张二锤面露疑色,目光灼灼地看向朱二。 “不止错了,还大错特错。”朱二喝了一口茶,咂咂嘴,摇晃着脑袋。“马行无力皆因瘦,人欠风月全白活!少了流水桃花,人间哪里值得!” 张二锤不禁哑然,转而又缓缓一笑。 “那想必以朱兄的身份,弱水三千已瓢瓢试遍,人间已相当值得。” “张兄,你需要摒弃愚昧的世俗。瓢瓢都是皇室包办的例行公事,不提也罢。”朱二说着,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忽然空放,有点虚缈。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这话,只怕难息白华之怨。”凝神静气地沉默了一会儿,张二锤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但其实,即便你再无激情,那也是娇艳的鲜花无疑!” “人不能因为手头拥有的,而完全无视其他机会。” “你把贪得无厌说得太过清新脱俗了。” “一言以蔽之,野花总是更香的。”朱二的眼神充满热忱,脸上洋溢起了饥渴的光彩。好坦然,没有丝毫的虚伪与做作。 “那可是一大园子的名贵家花!” “姑娘不在多,三五十个能交流灵魂的便足矣。”朱二微微一笑,慢慢摇头。 “你这要求可真低。” “又不是盼着春燕冬返、求着皓月每降,这小小愿景,无疑实在。” 张二锤浑身一颤,无言以对。 第131章 知识变现 房里安静了下来,凉气在这一刻似乎把两人裹了个严严实实。看着朱二那张丑得来又颇具魅力的面孔,其上完全流露出了精神障碍性一夫多妻制的厚颜无耻之状,张二锤思绪万千。 “可惜现实却似乎并不如你所愿,朱兄。”张二锤忽然不动声色地来了一句,表情忍不住变得意味深长。“让你费尽心思、穷尽手段的野生小雏菊,显然抗拒你的死缠烂打。” “唾手可得的才没有味道。我要以我的满腹才情慢慢去打动她,无论前路如何艰辛,我都不会放弃。” 张二锤眼睛一瞪,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朴实的情感王子真让人琢磨不透。但显然他已习惯了自己的一切想法都终将得以实现。 “英勇忘我,真是感人肺腑!可你的才情多少有些不够发达,不,是根本谈不上有才情。”张二锤在心中啐了一句,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过分了啊!我的材剧志大,尔等凡夫未能望穿一二。” “瞧瞧你那无效的情长里短,我想我说的,一点都不过分。” “那都是真挚的爱!”朱二发出智慧的呐喊。他熟练地斟完茶,便随意搭在了尘土污迹明显可见的椅背上。稍了片刻,又眨了眨眼,骚气一笑。“我也是遇见一朵姑娘才了解,真正的爱情一如癫狂野马,脱缰之后,停都停不下来。” 朱二心中泛起的阵阵涟漪全然荡漾在脸上,那份情真意切,庸俗得如此喧哗,又如此寂然。湿漉漉的知识又增加了!张二锤一阵感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失语的无奈盘踞在他的心头。 茶香馥郁,静静氤氲着时光。皇太子的优雅华贵本该和这简陋茶室形成刺眼的对比,但这一刻,张二锤觉得整个驿站的市井俗气,在朱二面前都相形见绌。 “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朱二啜了一口茶,仍在畅想无限,措辞毫不含糊。“不得行,满腔抒发不尽的热诚已经在催促我下笔下一封情书了。” “钦敬钦敬!但写点情信也不至于办个年卡吧……”张二锤仍在无语。 “我的感情比较丰满,抒发不尽。你知道,野花采不完,有时候,我一天得发出几十封信。”朱二身上再度溢出了劣质爱情的汗臭。 “还亲自跑驿站,当真宁戚叩牛。朱兄骚得如鱼得水流连忘返,情情爱爱这一块,你高低得出本书。” 朱二闻言忽然一愣,继而脸现大悟之喜色。 “张兄果然高见,一语惊醒梦中人!郢中白雪自该经历典型知识变现!到时候让皇室出版社弄好,我给你送本亲笔签名的。” “没必要吧?” “我还要写一本《浅谈在后一妻千妾时代如何探花真味人间》。”朱二侧过头瞥了一眼满脸不可思议的张二锤,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他已经开始任由思绪驰骋,眼睛变得越发闪亮。“得让张兄学学,如何去虏获一颗芳心。” “我需要吗?”张二锤觉得有些好笑。 “高手并非事必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无论如何,人长得再磕碜,也得来一场真正的爱恋……” “打住!朱兄,你这话太过以己度人了。”张二锤面无表情地驳斥道。 “爱是滋养人生的必需品,便是不能轰轰烈烈,也得花花绿绿。”朱二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着。 “你说的不是爱。”张二锤眼神低垂,停顿片刻,端起茶杯,茶水咕咚咕咚往下咽。“拒绝情色毒害,从你它他做起。” “先花花绿绿吧。村姑基地,去不去?” 二人四目相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气氛顿时沉默,空气龌龊成另一番意味。一些情绪正在酝酿,星星之火很快便已燎原,眨眼间热浪腾腾,屋里的凉气都压盖不住。 “走不走?”朱二脑袋一偏,再次笑问道。 “淫贼!”经历了片刻的天人交战,张二锤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亮光,嘴角也浮起笑意。“带上我。” 第一句是辨人辨物的本分,第二句是对美好事物向往的本能。信仰和良心相悖之时,选择快乐。 此刻已时近黄昏,云朵聚集在天边,辉映着落霞,闪闪发亮。风从身边穿过,一直奔向日落的山海间,张二锤甚至也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若是我走马上任做大官,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拥有自主权之时,定要全天下大兴基建,使得繁荣不止帝城。”走在路上,朱二看着浮华纵横的九衢三市忽然大发感叹,他的眉毛专注地微蹙起来。 二人步履不紧,边走边看,泛泛而轻松。旁人若留意到,只会觉得他们是悠扬的中产阶级漫步者,而非饥肠辘辘的寻花狂徒。 “朱兄这颗激情的苍生之心,果然日益澎湃了。”张二锤点头称许,一副肯定的样子。“不愧是我天下第二张二锤的至交!” “我要为自己在天下各地多建一些居室、别野、行宫等等,天下昌盛蓬勃将前所未有。” 面对这种赤裸得不可思议的表达,张二锤脚步愣住片刻,几乎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欠了些洞若观火的本领。 “是我人眼看狗高了。” “张兄鼠目!你可知,此举可为天下提供数以万计的土木就业岗位,让贫苦百姓解决仰事俯畜之难题,将大大推动民生发展,绝乃济人利物、为民造福之国朝大计。”朱二脸上闪烁着纯粹的微笑,理念坚定有力。 那种毋庸置疑的意味差些迷惑了张二锤。他全神贯注地想在朱二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问心有愧,但看上去却似乎无迹可循。 “你是会理解人间疾苦的。但我思议,这恐怕只是你随心所欲的殖民意识在作祟。” “问事何之,君行自知。”朱二对张二锤的情绪视而不见。目光一定,默默地凝视着前方。显然他十分肯定张二锤很快就会自己想通。 张二锤敷衍地点点头,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又望着天,茫然陷入习惯性旁观式的思绪飘忽。不觉到了掌灯时分,天空暗了下去,炽热的空气没了锋芒。脚下的老石路面厚实而粗糙,使得一段短短的路程好像走了半日一样。 第132章 人间油物 终于,熟悉的快乐喧闹声打断了张二锤的沉思。 一声声假带羞涩的呼唤此起彼伏,村姑基地一如既往人事纷纭,伎乐嘈杂。它有一种半明半暗的神奇魔力,靠近仅仅片刻,每一颗炽热的心便会蠢蠢欲动,进入近乎迷醉的状态。人们喜欢沉酣基地甚于宅家,因为它虽流于表面,却可以肆意张露出更多激情,给人短暂的恣肆放纵,就像醇厚浓烈的烈酒之于淡淡的清泉。 此刻,时分十分完美,气氛也正俗套而飘渺。 “姑娘,你长得可真贴心!” 二人正走入基地时,冷不防地身近一句非常猥琐的话冲进了张二锤耳朵。如此干脆直接的话在这里随时可以听到,但那道声音让他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一个看上去只有皮包骨头的姑娘轻轻嗔笑一声,手如蛇一般攀上说话人的肩膀。她的眼睛跟水中月一样透亮,头发密而长,身上穿得薄而凉。豪华艳装永远来得简单直接,看得出,她的身心和性格都非常的热情好客。 “你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我死鬼老公的老年版。” “倒也看不出你眼光和品味这么高。” 姑娘闻言又是一笑。身如弱柳轻颤,面似玉蕊吐绽,一阵阵袭人浓香让人心潮翻涌。 “当真人间尤物!”猥琐佬带着股正合期待的满意,用最灼热的眼神望着面前的娇滴滴。“今夜定要让你尝到天恩的滋味!” 水中月大放光芒,她咽了下口水,点点头。 “既如此,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事不宜迟?”那酥麻的声音轻松在人脑中生根萦绕,甚至渗入梦境,使得这简短一段几乎俗不可耐的交流,已让猥琐佬蓄势待发。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看见和尚优哉游哉出现在这种场合,还是头一遭的事。尤其那猥琐老和尚完全没为自己的身份问题而焦虑,毫不以淫荡为耻。他的神情与朱二颇为相似,连身上披着的袈裟看起来都水性杨花的,显然他才是真正的人间油物! 张二锤目光中的困惑和奇怪慢慢撇到了一边,心中泛起一阵鄙夷。 “释夫!” 释夫没有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吓一跳,他的目光缓缓对上了张二锤。二人打量着对方,一时间静如止水。 “少侠当真与佛有缘,我们又相见了。” “释大师,这温柔乡似乎不是你应该来的吧?”张二锤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释夫,谑笑问道。 然而,典型的问题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什么应该不应该?昼夜常轮回,颜鬓日衰耗,凡世生命来去匆忙,不过是这个宇宙里微小的尘埃,切莫自我局限,做人做事悦己为上。”释夫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摇着头说道。名正言顺地表达着云雨烟花的世俗情感,显然并不以此为耻。 一番言之凿凿的话听来如此陌生,张二锤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听不懂这些话里暗藏的歪理。 “你不怕功德没了?” “其实,贫僧到这落溷的泥坑里来,是为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人。治众生无量苦患,乃我佛本意。”释夫笃定的神情动作显明了他多么希望堕落的世人得救。“相信不久的将来,此处必会成为贫瘠土地里升起来的一座极乐神庙。” 张二锤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他感觉到了释夫炽热的庄严,大和尚对苦难阶层力装真刀真枪的关心,远远超过了被佛祖怪责的担心。 “司马南之心,路人皆知。按你这样,世间佛法早灭了,收起你的为说妙法吧,淫荡和尚!” “愚昧无知!果然,为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谓失言。”释夫停顿了一下,摇摇头,再度开口。“万法皆由心生,布施福业之道甚深,张少侠哲思境界尚未成熟,切莫乱自撮摩,徒增忧悲烦虑。” 张二锤用更为鄙视的眼神看着释夫——只见释夫的脸正在光影中闪烁,竟真的一时间看不透功德庄严与否。但他确信释夫是在狡辩。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洁身自好的纯和尚,最不济也是个模范老鳏夫。没曾想,色欲深厚如此,大摇大摆且毫不掩饰,与你那跟尼姑搞在一起的双胞师弟着实有得一拼。” “尘不污彼,入俗不失道骨,多情亦乃佛心。大家都是性、情中人,自当随其本性。”释夫一以贯之心平气和,忽视了张二锤的困惑不解和嘲笑。他浑然忘我地沉浸入了刚愎自用的老年人情欲中。“见天地、近众生、做真我,志固精进,乐求佛道,宿缘所应,便终得神迹。” 释夫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坚定和骄傲,似乎有布坛讲道的感染力,但没能感染张二锤。 “你的真我,不是该正正经经跪佛祖、拜神女?” “抗议身体需求的人,才至实虚伪。你能够站在这里,显然可以理解,不是么?”释夫透亮的双眼紧盯着张二锤,意味不言而喻。 张二锤一瞬间就脸红了,微微尴尬地吸了一口气,嘴唇抿得紧紧的。这一句,他的确无法应接。 “况且,诫命圣洁,未必要时时顶戴奉行。”释夫轻轻嗤笑一声,又继续说道。“贫僧一生敬畏佛祖,想必这点俗世小插曲不伤大碍。” 毫无疑问,释夫经已自我洗脑,形成了某种完美着魔的坚定概念。他身上仅有的那丁点佛法,得以展现才华的唯一机会,也许就是在他给人嗡嗡嗡陈腐说教的时候。 “你这曲未免也插得太深了。”张二锤喟然叹道。 释夫没有接话,目光忽然转向身旁的小妖精,激情很快便又随之喷薄而出。 靡靡之音重新入耳,张二锤的心神也渐渐回转过来。正当他准备从空泛的交谈中抽身出来时,释夫泛滥起来的淫笑忽然让他心头闪起了过往一幕。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迅速把恼火点着。 “对了,和尚,你上次卖我的佛像是假货!” 第133章 锋利道理 张二锤直视着释夫,尽量让语气显得严肃,并挂起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但其实在这个场合,一切都显得有些徒劳。 气氛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但释夫心里显然只紧锁了一瞬,眨眨眼,便带着些不以为然笑了笑。 “胡说什么!”他清了清喉咙,又压低嗓音,用只有张二锤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佛像如假包换是贫僧亲手开光的真家伙!绝对的行货!” “帝城制造。”张二锤蹙起眉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释夫。语气虽很是轻缓,却带着嘲弄。“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佛像底座上的这几个字你也开了光?” “还有字?”释夫讪讪一笑,慢慢垂下眼。沉默了半晌,像是找不到辩解的法子般,他终于开口承认。“呃,就算是本地货,那也是贫僧千挑万选的足秤坚料!少侠小点声,倘令一切众生知闻,有损我佛威名……” “你还敢要我做帮凶!”张二锤立即横眉一瞪。“不过,造假手法又的确还算可以。” “贫僧也希望能配得上你的赞美……” “你真当我是白痴!”张二锤的脸完全沉了下来,语气不容置疑的冰冷。“我也不求别的,十倍退钱!一百两,速速拿来!” 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一经滋生,便终将汹涌澎湃。张二锤不再困惑。想起那种以伪乱真的信仰,实在让他痛彻心扉难以接受。完全是随性消费主义的上当受骗,白花花的银子啊! 释夫却假装没看见张二锤的小情绪。他眼皮颤动,大脑飞速运转,眼中慢慢悠悠地升腾起坚毅的亮光,正视着前方。 “真是造化弄人啊!”沉默了一会儿,释夫一本正经地感叹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平淡而冷静,甚至脸部表情也没有变化。“其实吧,一切都是佛祖的旨意。少侠心有困扰,皆因尚未看透这份荣耀。一切的根源不在于佛像的真伪之辨,而在于个人自我的心。贫僧奉劝一句……”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抑扬顿挫的语意忽左忽右。里面显然掺了大量水分,但他觉得用来敷衍张二锤已经够了。边说边给了张二锤一个很难读懂的表情,和他置身之外的话一样模棱两可。 张二锤哑然。释夫不愿赔钱!他那善言诱喻的嘴脸完全符合一个想走财富捷径的机灵小老板。 “你还敢搜肠刮肚编故事骗我?”张二锤目光聚焦,又掠过释夫的脸,直到穿过所有虚妄。 “没编,直接骗的。”释夫摇了摇头,坦然应道。 还未饮酒,张二锤忽然觉得有一阵酒意上涌。他嘴角轻搐,眼神定住,好像在翻来覆去细嚼释夫的话。比起那句话本身,令他更加难过的是释夫那熠熠发亮火上浇油的神情。他知道诈骗情节单纯,主题明晰,但是万万没有料到,释夫能如此坦荡,完全没有一丝藏藏掖掖的诡诈。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你这个该死的骗子!”张二锤思绪经已卡壳,激动并恶心着。他本一心一意要保持平静的,奈何情绪已经到了集中爆发之时。 就在他使劲瞪着释夫的时候,释夫却持心不瞋,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脸上仍绽着笑容。 “嗯,不错,不愧是醒目的少年人,理解能力很是不错。”释夫笑得有点奸诈。语气漫不经心,仿佛这事没什么大不了。“当初就是费尽心思骗你买的,如今贫僧提供的是口头售后服务。” 真是让人眼界大开!张二锤倒吸了一口凌乱凉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释夫的话如同驱之不散的浓云,悬浮在二人之间,久久不散。 “你信奉的是虚自假称的奸佛吗?”他有些怀疑地看着释夫,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屏住了呼吸。 “张少侠,彼时的贫僧是个生意人,生意讲究投入产出比。真让你赚了,便是违背了初衷。” 可恶!张二锤眯缝起眼睛,脸色变得凝重。他钦佩释夫贪婪本性的立场坚定,但实在忍不住要谴责他的野蛮行径。再如何忍度无极,亦已形疲心劳。 “我现在就要你违背初衷!”张二锤轻哼一声,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字道。 紧张气氛如同熙攘热流再度清晰。张二锤努力让面部表情保持严肃,这一刻,他的凶气形象出奇的坚硬牢固。 “为人处世,当初心常定,无生灭变化。贫僧秉持大名德,岂是戏言!捐弃本律,无益于道,更复伤其行……” 对于没有道德的人,真的不能以道德相待。张二锤在释夫自我点缀的喋喋不休之中,猛然抽出了屠龙神剑。耀光甚于灯烛,勇锐更不可当,一时惊扰了绮丽声色。 释夫身子一僵,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瞪了张二锤一会儿,又侧过脸,假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张少侠,那么锋利的道理实不应在这种场合摆出来。”释夫闷声闷气地叹道,神色戒备。“今日非要逼迫贫僧做那破戒之人,他日你终将恚悔。要知道,信善得福,为恶遭殃……” 风云暗涌之下,他似乎已经初步认罪认罚,但劣质偈颂仍未止息,且希图通过面部表情装出纯良无辜的样子。 “别废话,银子拿来!” “先压账,先压账。”释夫嘴角扯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打了个心不在焉的手势,婉言谢绝了张二锤的立即索赔要求。“少侠宽容些许日子,大笔钱银需要筹备。不过请放心,贫僧最近已经开始涉足收破烂这个新行业,相信便是二十倍还与你也不在话下。” 大放厥词,欺拒如旧。当然,张二锤本就没期望释夫会顺摊赔偿。 “看来你之前的行骗功力只发挥了百分之二十,又冒出来一套毫无说服力的鬼蜮伎俩。”张二锤半眯着眼睛,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投去一种不耐烦的表情。“既如此,那我现在只能强行收回我的三百两了。” 张二锤不慌不忙地摆弄着长剑,目光与剑光变得更为坚定而冷酷,尽皆凶巴巴地刺入了释夫眼中。 第134章 故作坚强 “三百两!你还坐地起价!简直是贪夫徇财的吸血鬼!”释夫一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着。“少侠莫被万恶的金钱蒙蔽了双眼。” 张二锤仍绷紧着脸,但对于释夫的污蔑,他决心不作回应。只唇舌紧抿,发出无声的不以为然和催促。 “贫僧可对灯火起誓,绝非拉账讹赖之徒!”说完这句,释夫的脸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露出了拮据的苦笑。“奈何此刻身上确是没有银子。” 张二锤直视释夫的眼睛,他觉得释夫只是在厚颜无耻地发着假毒誓,但还没来得及张嘴说些什么,一张笑脸忽然从释夫身后现了出来。 “什么?佛爷没有银子?”老鸨适时现身,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她那小小的眼睛里塞满了标配的迎客笑,眉头间凝起了几乎看不出的疑惑探问。 不愧是村姑基地的老鸨,长着一张又老又好看的脸。 “银两,自然是有的。”释夫说着挺起了胸。他还搂紧了姑娘,捏摸着她柔软的小手,柔情地望着她。“贫僧兜里有钱。整整十两!为了你,贫僧愿倾囊以赴。” 姑娘一双吃惊的大眼睛立即非常有分寸地推开了释夫。热心服务基于金玉丰厚,这是定律。 “佛爷,你要真有心打救我,我想你的兜里起码得有个一百两。”姑娘说完转身就走。 “佛爷,你是对市场行情有些误解吗?”老鸨凝视着释夫,慢条斯理地说道。“十两银子你去看看斗鸡或许可以,想斗鸡,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她仍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和客气,但嘴角上扬的弧度清晰了许多。这稍微带了点揶揄的话意味深长又明白了当,如同往释夫的光头上浇了一大桶冷水,瞬间便浇透了他所有的自信与困惑。 释夫虎躯一震,耳根俗气地红了。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与讶异之中,局促从尴尬身上大肆滋生,穷劫不尽的饥馁状态坦坦白白地浮现出来,他面容上的寒酸乏味忽然间变得像他这个年纪的皱纹一样繁密。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难以承受。然而,姑娘无可置疑的夺魂魔力,超越了他的佛性以及当断即断的果决。在基地的扰攘和喧嚣里,释夫的活力和深情仍在有力翻涌着。 “凡心所向,素履以往。”释夫用坚定的眼光扫视一圈基地里的姑娘,又回过头望着老鸨,像是非常虔诚地对着神像在做祈祷一样。“百两有百两的匡助,十两有十两的救赎。贫僧济世更生,绝不会有偏见。” 释夫虽然没钱,但显然坚守着高强度的如饥似渴的人生态度。信念,果然总是一个人行动的内在力量与动机源泉。然而,他充满期待的话音刚落地的时候,方才那个姑娘已经投入了新的怀抱,并铆足了劲开始愉快了。 老鸨眼睛紧盯着果真没钱的释夫,摇了摇头。她外柔完了,开始中刚。手心里的手绢都捏皱了,显然她的态度坚决,便是佛祖来了也没有回旋余地。 “我们这里个个罪孽深重,拯救起步价就得百两银子。”老鸨又笑了,不过她的笑断不如表面天真。她的语气尽管像在开玩笑,但其实已带上了明灭的逐客意味。“按理说,佛爷方才的摸手摸脚拯救,我便应该收你十两了。” 基地里的声音还在沸腾,释夫的浮想联翩却并不如意。他的脸痉挛了一下,呼吸一时之间变得短促而粗重,似乎还发出了声弱不可闻的痛苦低咽。躯壳中的精神更是垂垂老朽,他显然已瞬间折旧。 真是个可怜的老头! 张二锤饶有兴味地笑着释夫那随意表达的短暂激情,享受到了一种有趣的满足。 “其实吧,贫僧有大把银两。”释夫脚步未动,嘴里嗫嚅着。“只不过,西域外币这里并不流通。贫僧只是表面上的囊中羞涩。” 张二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释大师,别自欺欺人了。”他忍不住地笑了好一会儿。稍稍定神下来时,面部的戏谑表情却仍是那么的丰富。 其实释夫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他当然是真的潦倒。张二锤非常清楚、十分笃定地感觉到了释夫矜矜撑持的气息已经胀满全身——也许十两都没有,他分明打算沿门持钵求一场红粉布施。 “少侠看出来了?”释夫一愣,咳了两声。 “故作什么坚强!基地门口就有帝银钱庄的提银处,十二时辰营业。区区外币兑换,不消片刻即可。” “少侠此话毒矣!未免显得过于咄咄逼人了。”释夫垂下眼睛,仿佛一个真正赤条精光的无助光头佬。 “毒是因为道破了事实。或者你可以试试颠扑不破的真理,免手续办理贷银,瞬间发达。” “贫僧无抵押也可以吗?”释夫面带真实的试探性神情,好像在无尽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佛光一样。 “我说的是抢劫钱庄。”张二锤还不知释夫原是如此善于脸红的。 “焉可妄言!简直有意冒犯佛祖!” 张二锤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好像很有几分愤慨的释夫。 释夫很快重新镇静了下来,尽在自言自语,茫然而又固执,却想不出法子来。这一刻,想必他正以一种深觉不公的心态,仇恨世间一切超越阶级的土豪。 老鸨的笑容稍微收起了三分,脂粉光滑的前额上浮现出了皱纹。 “大和尚,看来你化缘还得勤快些。”很明白的赶人气息从唇间无情泄露而出。 “救世非无术,贫时便式微。”老稚的释夫神色怆然,仿佛看透了人性阴暗面的强势表现。“市廛凡俗的障道因缘就是如此,最薄弱的一环永远是钱银。” “俗话说得好,没个有钱样就别出来吃豪华餐啊!” “也对,便是天神地只,亦需供养。苦哉!痛哉!”释夫不舍地望着姑娘们,而后心思回收,踌躇化作不与物拘的透脱,准备万事全休。 张二锤在一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七分熟的建设性想法。 第135章 人间本真 “大师莫急,我或者可以为你先行垫付拯救费用。” 祸中有福!原来意志坚定的人,终会受到佛祖的眷顾!释夫挺直身子,不过瞬间的工夫,一溃千里的精神便已枯木逢春起来,像匹动力十足的激情马。许是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该素朴谦抑,他很快恢复了委婉持重的常态,但竭力仍未掩住脸上的喜出望外。 老鸨听见这句话,眼睛也是一亮,目光落到张二锤身上。有一股留住了客的鲜活生气流露在她又突然变得柔和的脸上,一脉笑痕在她双眸和唇齿之间闪烁着。 “少侠实仗义之士也!佛祖定会记下你的功德。”感受到了这个十分美好的转折,释夫觉着世界又充满了光明,态度特别温和地朝张二锤笑道。 “佛祖记不记无所谓,你记得就好。你得双倍,不,十倍还我。” “少侠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大胆而残忍!”释夫一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略略有点愤恨。 “要不要?”张二锤直接打断他的机锋俊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自然是要的。”释夫把话放缓和了,声调粗鲁而又诚恳。十倍也好,百倍也罢,这对他来说其实已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基地里散发着新鲜而致命的引诱力,他不可能做得到临阵收枪。“少侠当场强行放高利贷的生意头脑,着实比贫僧的所有谋划都要高明,佩服佩服!” 释夫以咬牙切齿的恭维表示了他对张二锤的谢意。话音落下时,炯炯的眼光已迫不及待地觅寻起姑娘来了。 “姑娘们,贫僧来打救你们了!” 他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豪爽过。单刀直入,直了见性,真是太不知自爱了!举足下足,人法俱空,不知是僧是俗。 “给大和尚安排一个低消。” 性价比是百两姑娘的核心竞争力,张二锤压根没考虑别的档次。他大手豪气一挥,准备满足释夫的要求。可就在准备慷慨解囊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兜中同样捉襟见肘! “朱兄!” 张二锤只在心中略略酝酿了一下,目光便匆忙发出探询。游目四顾方才发觉,应是早在他与大和尚纠缠之时,朱二已经投身热烈红尘。 此刻的朱二完全一副常务探花之样,正专心拨雨撩云。对象是一个齿白唇红的妙龄少女,虽像是一年到头不见太阳有点缺钙,但那怯生生的微笑中仍绽放着惊人娇嫩的美丽,很能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既怜悯心疼又想大力呵护的冲动。 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朱兄。”张二锤费了小小的踌躇,叫唤着,走了过去。 朱二忘乎所以地沉醉其中,极其专注,对外界所有的嘈杂充耳未闻。 “姑娘,我忽然觉得,今晚夜我们完全可以更深入一步了解对方。” “公子,小女子只是在此兼职卖艺的,为你轻抒一曲陪你小酌一杯可以,但其他的,可得找别人代劳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慵懒而遥远。客气得那么沉静,甚至有点一板一眼的冷淡。 她似乎对朱二的深入交流并无兴趣,目光始终低垂,像不染人间纷扰的山野花事,一副端正殊妙的不俗之态,又幽静又有味道。显然是个未沾荤腥的见习姑娘,基地常客显赫大哥都不认得。 “如果你不喜欢有腹肌的男人,那是我不配。” “当然喜欢!”姑娘抬起了头,微微一笑。 “你喜欢八块还是六块?” “太多了不好。公子你有几块?” “我一块。” 十分斟酒敛芳颜,天生丽质要自弃。姑娘爽脆地嗤笑一声,潇洒而和气的反感袒露而出。似乎朱二的挑引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朱二感觉到了她目光里的失望与鄙夷,但却视而不见。他的手指不急不慢地在桌面上轻打着拍子,一副飘飘然的神气,仍自成竹在胸。对于这种状况,他有驾轻就熟的把握。 “以前我也是六块的人。宫里伙食太过好,多余的腹肌也就通情达理地背井离乡了。” “什么?宫里?” 一丝惊讶伴着巨大的喜悦。年轻姑娘的眼睛嗖地一下亮起,光彩夺目,又静寂无声。 “其实我一直有暗暗告诫自己要朝齑暮盐、多做运动,尽量保住简净气质。” “我最欣赏你们,每一代人都如此勤力、如此自制。”神色改变了不羁的形状,姑娘忽然有点羞臊。紧接着她直了直身子,叹了口气。“我等尘世迷途小女子,只能独自挣扎着艰苦求生,等苦尽甘来。” 露骨的真率之下,透着些许落寞的委屈。少女沧桑,素雅美意再度可感。异常鲜美。 “女强人!很好!”朱二打断她的话,清澄无邪的明眸集中精力狠狠地盯着她的胸部。“你的人生,现在就已经甘来!” 姑娘白白的脸色微微泛红,银铃声由内而外。 “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大大力支持你!” 姑娘忽然颠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来。侧光映亮了她眼角溢出的坚决,她很快弄清了方向。在某种天然的默契支使下,即刻投入完全工作状态,挂上了献出自己的表情。 “一言为定!”富于弹性流线的身子尽最大觉悟开始妩媚动人,她挪近朱二,一副欢迎纨绔子弟进入的模样,展现出了一种大胆且香喷喷的阴柔之美。“我就说我不喜欢腹肌多的。天地万物本该顺其自然,九九归一才是人生。公子这般健美壮实,显然才是人间本真。” 她的撩拨劳动卓有成效。 “果然是我的真心知己。”朱二满意地咂了咂嘴,眯痴着双眼,笑得像个过度早熟的孩子,一时间又老又嫩。他的手得到了大脑的精确指令,肆无忌惮从姑娘的颈背往下走,一直走。 她也热切地回应他的节拍,承载这一有声有色的爱意表达。毫无半点忸怩的动作,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姿色。 原来素昧平生的欢喜,也可以交头接乳热烈如斯! 张二锤突然一个趔趄,有点恍惚。天下若真有采花大盗,见着朱二炫彩的淫样,定要当场告老还乡。那一副令人掩鼻还闻的色味绝对傲视同侪,宇内殆鲜敌手。 第136章 望友成龙 到底是姑娘薄薄的衣带把朱二的脖子都给完全牵住缠死了,他对于张二锤连续几声的呼唤,完全转不过来。眼下,空气粘稠凝滞,朱二二人的脉动经已到了快速而炙热的琴瑟和鸣之态,似乎随时就要开始推杯换盏,推心置腹。 张二锤破坏了这幸福美满的一刻。 他没有半分难乎为情,泰然在朱二身旁坐了下来。自斟起一捧茶盏,透过那飘散着的淡淡的袅袅水气,基地顿时迷离凌虚如一叶幽玄幻象。唇间自轻轻吹拂,慢慢地啜饮着,眼睛并没有在看朱二。 朱二这才艰难地从姑娘身上抬起头。心神凝注,他那我行我素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亮烈的尘嚣声和精灵的烟光中。 “我何德何能,遇上你这么个好朋友,张兄!”朱二目不转睛地呆看了好一阵,才费劲地理清了张二锤那唐突得属实不近情理、厚颜无耻的要钱放贷。 桌间气氛一时沉潜安静。 “你干的倒是无本万利的好事啊,天天都在望友成龙!”朱二斟满自己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酒水润湿了干渴的嘴,他做出有滋有味的样子。“不过张兄,你不能每次都拼尽全力光盯着一只羊薅啊!” “朱兄,我要你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两,如水往低处流一样流得我兜满囊满……”张二锤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 “我真是年度最佳冤家!”平民型富家公子顿觉浑身充满无力感。 “言重了朱兄。”张二锤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这样赚个血汗钱,还可以减缓你榨干你那极限肾剩余价值的速度,一举两得。” “张兄啊,你简直就是我财产的搬运工。”朱二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二锤奸笑着,但脸色中微微夹杂着些促狭,他连忙给朱二满上了酒。 “世人当真自私。我佛讲求大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此乃古老美德!”释夫不知道何时也走了过来,此刻忽然插嘴道。他极力隐藏自己的急切。话来得空泛而理直气壮,全然不上道。 “和尚,你是不是在佛祖面前许过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一步极乐的弥天大愿?” 张二锤突然开始怀疑,释夫方才诺下的借一还十究竟有几分可信。 “张少侠,你这样的劳动所得,是全新版本的定义?”释夫的脸上装作流露出几许礼貌性的迷惑。 “大和尚,偷袭式乞讨,佛祖的身心全都被你曲解阅读了。”朱二把眼睛眯成缝儿,饶有兴趣地看了释夫一眼。 释夫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鞭挞,脸颊热辣辣的,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兀自讷讷低语开始念叨起来,眼光游移间,显然并无羞惭之心。 “对苦行游僧的资助和提挈,不应该是朱公子这等豪家金领该有的高尚慈悲么?” “说到这个,我就一直有个疑问。”张二锤侧过脑袋压低声调的话语仿佛要被基地吞没,充满好奇的目光坚定在朱二身上。“朱兄,你一堂堂皇太子,据通俗约定,本该威风八面财富无可估量,肥头大耳狗腿无数,可我看你好像咋混有些落魄呢?” “开销实在不少,而经费又的确不足啊!” “保障一个皇太子的体面,总该有的吧?” “都拿去买些花花草草,还有花在村姑基地这了。” “可真是个胡乱挥霍的败家子啊!”张二锤眼神复杂地咕哝道。 话音落下,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相当微妙。然而,这句话注定要受到挑战。 “这么说,我往后便都不能请你了。”朱二捋捋衣袖,瞥了一眼张二锤,扬起眉毛。 “朱兄,别这样!”张二锤倒抽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地严峻。“朱兄,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就是拿来花的,你的消费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最实在的往往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果断。张二锤一点也不难乎为情的话适如其分实惠受用。 “省着点花。”朱二递出银票,又好气又好笑。他的笑中还深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无奈。“这可是我今日刚陪皇叔练养生拳乞得的银两。” “看来你的业务拳已经打得出神入化。平日里多打几套!” 这份来之不易的口粮完全征服了张二锤。他向来是一个沉潜而有内涵的年轻高手,此刻亦不免感动外露。 “朱兄,实在是欠你太多了。” 二人忽然用情至深般静静地彼此凝望。 “好啦,毋需与我客气。朋友之间,无谓谁欠谁的。如若不然,要朋友来干什么?” 这句话充满力量又意味深长。一如朱二那淡淡的、又深不可测的目光。 张二锤连声称是,灼热的泪珠就要涌上眼眶。在这个似乎很重要的时刻,他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定要多多跟朱二要钱。 “人生莫放酒杯干。来,朱兄,小弟借花献佛敬你一杯。”张二锤朝朱二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酒呈浅黄色,清洌而醇厚,奇妙而美好。“愿你快意人生,同其清浊共其雅烈!” “果然人生而独立,则天地皆宽!” 在他们一酬一酢间,释夫的无上妙谛再度传来。难题迎刃而解,而且比预期还好,他眼放异采,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 “既然都这样了,贫僧要解救两个姑娘。”释夫咧了一下嘴,双眸中的佛光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交了钱,他的腰背一下子又变挺了,顺势揽过姑娘,迫不及待准备大开五荤。 姑娘亦无丝毫怠慢,像老朋友一样迎接他。香凝纤手,艳映明颊,空气中再度充满了湿润的芬芳。新一轮的艳情救赎即将上演,释夫经已提前感受到了一阵无与伦比的快乐战栗。尽管夜色浓重,但基地里的柔和光芒几乎让人以为此刻是旖旎迷漫的黄昏。 怎么可以如此不知收敛! 张二锤使劲咽了口唾沫。这一刻,他觉得大和尚实在过分得寸进尺了,俨然不可救药。 第137章 低等和尚 就在张二锤还在想着如何谴责释夫之时,基地大门处突然响起了一片不自然的喧哗声。他的思路被打断,扭头看向大门。释夫也暂时克制了尘世的情欲,微微转过身。 两道缠斗着的身影入了众人眼帘。暴烈打斗有声有势,远远便觉着有阵阵阴风袭来。基地里的场面紧接着便乱作一片。人如散阵投巢的惊鸟,轰然四散,基地里的喧闹欠了欠身子,暂且消退。 是大德高僧释眠! 张二锤直勾勾地望着,眉头微微一皱。 此时的释眠表现得有些惊慌失措,边守边退,脚步显得踉跄,显然他正处于下风。他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灵活,强作从容淡定,然而屈辱挨打的气急败坏,他还没法完全掩藏起来。 “哇,好潮流!原来袈裟还能这么披!”释夫揉了揉眼睛,瞪大了双眼望着从门外被打了进来的释眠,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张二锤这才留意起细节——释眠蓬头垢面,身上的袈裟破破烂烂,高僧形象已落魄得一塌糊涂。他少了一条胳膊,进攻火力大打折扣,自然免不了惊慌失措。那些凶猛蹦哒的日子还清晰如昨,如今对敌招数竟然已凌乱不堪且软弱无力,仿佛已经向街头二打六看齐了。 张二锤微微抬起下巴,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眯着眼睛看着,沉默着不予置评。思绪纷飞只觉世间一切皆倏忽如绝电,令人唏嘘,难以言表。 “区区低等和尚,实力尚不及初出娘胎的山猪,还学人做淫贼?”黑衣人的语气那么轻巧,任谁都可以轻易感知到他面纱下的不屑,定然炽盛异常。 实在太尖锐太致命了! 释眠脸上明显抽搐了一下,突然如鲠在喉。他不停地喘着粗气,露出易燃易爆的紧张表情。此刻的场面对于他而言,变得非常难熬。 然而黑衣人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喘息机会,话音未落,便再度出手。释眠恼怒得像个异端邪僧,可是他义愤填膺的挣扎,像战场小娘子般软弱无力,不值一提。 黑衣人的身子不甚壮硕,但行动气若长虹,攻势如怒涛澎湃。他的武功路子有些奇离古怪,一招一式间透露出丝丝诡异,让人看不透。但他占据了绝对优势,飞驰腾跃间,输出越发变本加厉。 释眠完好的那条手臂忽然被打脱了臼,完全招架不住!他一个头昏脑涨,似乎别无选择般忽然迎了上去,准备以他的身子生吞了黑衣人的短剑。 “那是寺里的防刺金亵衣!”释夫默默注视着胸前受了一剑而并无大碍的释眠,脸上微微有些僵硬。“镇寺之宝果是被他偷了出来。” 场上一时静默。 这沉默的时间不仅显得漫长,而且非常危险。释眠虽仗着宝器暂逃一劫,但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身体也因为剧烈的痛而颤抖起来。他熟悉不了黑衣人的节奏和危险,虽不见血,仍是受了不轻的伤。 “那玩意儿当真坚不可摧?”张二锤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当然!”释夫斩钉截铁地说道,浑身上下洋溢着张二锤从未见过的骄傲感,仿佛那件是他的宝贝底衫。 “是不是很贵的?它够不够顶你的债?” 未待释夫作答,那边的释眠接好了手臂,吐了口唾沫,忽然不对劲地咧嘴一笑,吹了个尖哨。 黑衣人也十分有礼貌地狐疑了一下,双眸环顾四周。 什么动静都没有,除了一头正从门外橐橐走进来的骆驼。 大德高僧不知从何处又驯服了一匹跟他一样邋里邋遢的流浪骆驼! 骆驼脖颈粗大,大嘴咧开,驼牙又黄又宽松。从走路的动作中还可以感受到它有着与其年龄明显不符的腰肌劳损、迟钝和不灵活。周身弥漫着浓浓的泥土气息,特别缺乏精气神,不像可以指望的样子。 释眠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从眼中喷射而出,他迅速对骆驼发出指令。 骆驼立即大显身手,昂首挺胸做出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的跃冲。义无反顾的势头似乎不可阻挡,同时还张开大嘴卖力咆哮起来。 看得出就业形势非常严峻,骆驼得用心保住份工。然而当它负起和实力不相称的职务时,缺陷就暴露得更加明显了——它的速度不够快,冲起来像要当场散架自我解体一样,吼叫也像装腔作势吓唬人般不够纯粹。此时此刻,它更像一头吃饱了撑的、出来遛圈的邻家小驼,场面显得有点滑稽。 “真是丢人!”释夫哼了一声,把头歪到一边。“七尺之躯,打架还一直靠匹骆驼,荒谬!我真恨不得马上长出头发,跟他断绝和尚关系!” 恨铁不成钢的人,脾气通常会暴躁一点。释夫的声音明显发了粗,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与嫌恶。 现在可不是长头发的时候。张二锤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好戏正当时呢!他只觉得释眠想要凭这一丘之貉的骆驼翻盘,未免可笑,大概只能是个荒谬的幻想。 果然,一切悉如所料。 黑衣人双眼目光锐利,定定地盯着寒碜骆驼。显然心中一片清明,突如其来的的骆驼并没有让他态度波动。很快,他的身形一闪而出,如同一头非常迫切地要抓到猎物的猛虎,快得可怕! 短剑光寒,一个照面便划花了骆驼的脸,还差些让它开膛破肚。骆驼当堂进入完全亚健康状态!它大吃一惊,这种有些熟悉和亲切的冰凉感觉,让它感觉到,自己仿佛一瞬间冲进了祖坟一样。 “打起精神来,大马驼,你是可以的!花花世界美好得紧,加把劲,完事天天带你打种!”释眠眼见局面并不顺利,声音有些急,他的神情中仍带着一种大喇喇的淡定,只是看上去不太自然。 又是一声执拗的仰天长啸,恪守职责的骆驼在老板的鼓动之下,迅速从疲惫中挣脱出来。它意识到了眼前处境的凶险,但同样明白早已不能置身事外了。 骆驼换上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挑衅神情,斜着眼睛瞄着黑衣人。难怪入了释眠法眼,果然有着它的长处——超越人类想象的喧嚣与无畏。它现在毅然决然的状态看起来似乎令人格外安心! 第138章 共赴黄泉 然而,不知天高地厚的躁进,让骆驼的身上转眼之间便又添上了两道更是深可见骨的剑痕! 这无疑给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骆驼双眼耷拉,大嘴紧闭,既痛苦又无奈,这的确是个极具挑战性的任务。 释眠仍在高声催促,并活动着胳膊,准备给骆驼打配合。 谋生艰难,又是难熬的一晚。忠厚的骆驼迫不得已再度急促嚣叫一声,怒不可遏地带伤冲出。十分坚定果敢。它似乎相信一腔孤勇的怒气,可以为它带来胜利。 想象很美好,但现实却很凄凉。 黑衣人没有被冲乱阵脚,玩味轻蔑的姿态和手头流利的动作,发表了他不以为然的意见。精致的短剑使出了大刀阔斧的气势,空气顿时势如沸腾的滚水。 不可名状的黑暗很快遮罩而下,骆驼经受着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试图自卫毫无意义。它心急如焚,神经错乱般挣扎着。穷极不思变,让它拔不出腿。 惨厉的声音不绝于耳,血淋淋的创伤越来越多。骆驼感到了阵阵接连不断的寒意,终于眼一花头一歪,当堂倒地不起。 它胆大包天的挣扎在叫人不忍直视的惨淡中落下了帷幕。 好一头勤快而不能干的骆驼! 黑衣人拿下骆驼可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他脚踏骆驼脑袋,悠悠然把目光转向释眠。 骆驼笨拙地挣扎了一下,它还想坚持。然而激情的驱动器已栗然出了故障,它的肉身即将生机断尽,行将就木。只余脖颈上的毛发,被一丝入室微风轻轻拂动,轻柔得像是一句道别低语。 骆驼也努力瞪大双眼望着释眠,以眼神为它的毫无建树表示了一下歉意。最后它贪婪地呼吸了两口人间的香粉空气,当场上了路。 跟着释眠,就早已经注定了这个收场。骆驼只担顾一份头脑简单的使命,没什么聪明才智。托老板的福,它这十分艰苦且不快乐的一生才得以速速了结。 场面死寂一片,释眠十分局促。这一切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他脱臼手臂的热身运动还未完成,骆驼的搏杀就已尘埃落定。 黑衣人二话不说,忽然一脚踹飞了骆驼,以风驰电掣之势发动了身形。刹那间人剑合一,如一道幽光向着释眠刺去! 释眠猝不及防,瞬间挨了一剑。他仓促闪身退开,心都快跳了出来。 “看起来场面要越来越惨了,释大师,你的双胞师弟快要被人打死喽。” 张二锤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杯中美酒,忍不住挑起眉毛,发出一声善意警告。 释夫的表情淡定得不可思议,仿佛那是张二锤的双胞师弟而非他的。 黑衣人大概在笑,而且笑得不怀好意。相信释眠也非常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色发白,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全身进入了最高警戒的状态。 短剑挥刺挑划间令人目不暇接,完全不是常规招数,有着十二分的恐怖。张二锤话音刚落,短剑织就的夺命大网,已再度不可思议地罩住了释眠。 “打起精神来,你是可以的!加把劲!” 黑衣人游刃有余地学起了释眠对骆驼讲的话。放肆嘲讽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蔑视,这直言不讳超出一般人的心理承受范围了。 释眠毫无回应。他一点儿也不敢大意——应对越发吃力,出手似乎大有百不当一的迹象。但他仍不遗余力地抵挡着黑衣人的进攻,并觅寻着反扑的可能。 上天不负苦心人!忽然间,他抓住了黑衣人的一个小破绽!万不可错失良机! “拿命来!” 释眠急速吼了一句,极力奋起。他字字咬牙切齿,渗透着无尽的愤怒。虽则仅剩一条手臂,但他体内仍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然而,正待他要得手之际,却近距离瞥到了黑衣人满含讥讽的眼神。 糟了,是陷阱! 一阵慑人的冰冷瞬间传遍了全身,释眠犹如被淋了一桶冰水。喉头一阵发紧,差点魂飞魄散。 瞬间之后,已见分晓。伴随着释眠的一声痛苦低哼,基地里浓烈的血腥味再度变得新鲜。 “哦豁,真的要被打死了!”张二锤露出一丝逗趣的坏笑。 “被打死也好,免得继续丢脸。招数奶里奶气,搞什么康复训练?”释夫的眼神略略闪避了一下,又翻了个白眼。“如此一个银样蜡枪头,是死是活与贫僧何干!” 释夫的鄙夷和抗拒听上去非常清楚,似乎毫无讳言,黑白分明。他朝后仰起头,以无所谓的态度望着天花板,仿佛决定了置身事外,做一个看好戏的旁观者。 危机白热化,空气更加紧张。 释眠的肩胛骨上挨了一记猛击,仅有的手臂差些离他远去!痛苦撕裂仿佛深入人心,他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和骆驼临终一样紧张,但嘴唇紧闭,死灰色的脸与骆驼的绝望是如此的相似! 释眠像一根自始至终专心绷紧的弦,机警地注视着黑衣人,然而他并未得到片刻宽慰。很显然,眼下的场面还不是黑衣人想要的结果。 黑衣人的耐心用完了,身形再度一闪而出。尖利的短剑泛起张牙舞爪的森森白光,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朝着释眠的脑门戳刺出毁灭性的最后一剑! 释眠有种不顾一切的绝望,但任何挣扎都为时已晚。短剑在他瞳孔中急遽放大,他急切而不安,汗水如同雨水瞬间淌满了他的光头,浑身上下仅有的血都涨到了脸上,然费尽全身力气却已没法做出任何反应,像徒劳地做了个满是羞辱的噩梦。 一时间释眠老态尽显,丧失了生气,呈现出了典型的死亡姿态。他要与他心爱的骆驼共赴黄泉了。但他的这份苦楚,比起骆驼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一直绵延到他下辈子凄冷的梦里。 “唉,教弟不行,贫僧难辞其咎。” 释夫终是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他仍有点抗拒,但很快便爆出了绝非食斋可以练就的高度发达水平的大块肌肉! 虽然释眠行尽一切伤天害理的事,但终究无法做到望着他死在眼前。释夫的双眸发出灼灼的光,同时瞬间猛蹿而出! 第139章 舍身相救 突如其来的强硬凸显了释夫夺目的男子气概,暗示着他并非完全是个温和的老和尚。至少有那么一瞬,确实给人一种法力无边的惊艳。居高临下的威势效果立竿见影,他与释眠有着云泥之别。 节外生枝,黑衣人一时疑惑,暂被锋芒惊退。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看着双胞师兄为他出手的那一刻,释眠鼻子一酸,难以置信的双眼中泛起了泪光,脸上显露出他脑中快速闪过各种念头。 “又一个死和尚!”黑衣人冷冷说道。 释夫恰巧适时伸手摸着他的秃头,顿时一脸阴晦。 “生死有命,贫僧本不愿干扰太多。但贫僧绝不允许你出言不逊,侮辱我佛!”释夫尾音上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以一种以杀止杀的眼神瞪着黑衣人。 “便也顺手送你一齐上路!” 黑衣人在片刻的出神之后,言语和动作都不再留丝毫情面。未待释夫尽言,身形已如幽灵一般弹射而出。恣纵迅疾之态寒气逼人,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释夫同样神态凌厉,他攘臂迎出,半途忽然屈指成爪,大有一举攫人神魄之意。 然而,释夫惊天地动鬼神的强势出击,却竟被黑衣人轻松化解,处理得干净利落! 释夫稍稍愣了愣神,手下功夫却无丝毫停歇。两人你来我往,不可开交。黑衣人神色泰然,仿佛眨眼间已摸透了释夫的老底,他旋转腾挪间飘逸不定,状如毒蛇狂舞,昂首吐芯,而又无迹可循,令人心悸。 黑衣人的攻势已越发凌厉! 寒流乱涌,张二锤颜色不改,却暗暗发出不易察觉的惊叹。这黑衣人放在整个武林中,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倏然间,迅急的节奏骤然停了下来。 释夫感受着胸前传出的一瞬冰凉,猝然吃了一惊。惊神未定之际,又被黑衣人一掌击飞!状态方其全盛,尚未真正大动干戈,便已草草败下阵去。 黑衣人意犹未尽,杀气更盛,攥紧短剑,身挟风雷般便追了上去。 瞬间已落于大不利之境。释夫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脸色也像预定了黄泉车票一样。 果然是个超级高手!事已至此,该出场了!张二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子砰的一声放回桌上。 “混元诀力量篇!” 张二锤随手拖一把凳子便冲黑衣人飞甩了过去,他猛地一阵跺脚,纵身一跃而出。释夫大和尚,遇上我这样的好心债主,你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黑人耳目聪明,反应迅疾,臂膀微微拐了弯,动作轻盈迅捷,一剑便粉碎了木凳!紧接着当仁不让一掌对上了从碎屑中探近来的张二锤。他的神情动作中不见半分慌乱,仿佛压根不存在丝毫危险。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掌,两人同时飞身退开。 “这位……黑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暂停的空当,二人目光交缠,张二锤见到了黑衣人眼中的迷茫和挣扎,还有一丝慌张。看得出,他虽然凶悍,但仍有着一定的良善本性。 “事不关己,谁都可以大开其口做一个心平气和的大侠。你若置身其中,我看看是否能淡定从容,宽恕恶徒!” 黑衣人的发音听起来似乎在刻意尖利,然而他的敌意却瞬间淡了许多。气氛一时间和缓得近乎人情,颇有凶势已去之态。大概是行家一出手,便已会悟了对方的深浅。 张二锤在大体上表示同意,轻轻咳嗽了一声,却仍忍不住口吐嗫嚅般抗辩起来。 “赶尽杀绝,实不见容于江湖。” “废话可废得真天经地义。”黑衣人十分不屑张二锤的姿势,扫了一眼两个大和尚,一视同仁地发出鄙夷。他的语气变得平静,不附带任何情绪。那悍兽一样的目光转回到张二锤身上时,闪出了似真似幻的诡异光芒,似乎能穿透整个人。 张二锤禁不住黑衣人的凝视,身心背脊发毛,浑不自觉地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悚然,恍惚间竟生出了螳臂当车的错觉,仿佛要被刹那成擒。他本就看不出黑衣人武功的来路,也没探出深浅,心里不由得泛起微微的焦躁感。 不是路见不平脸,就不应冒助人为乐险。张二锤兀自蹙额凝神,像要努力记住这一刻的感受。 正当他尚还陷于暗自抽离的幽冥之时,黑衣人忽如脱兔,猛地化作了一道暗影闪身飞出!反手曲肘,短剑锋刃寒光凛凛,一股杀气逼人眉睫! 张二锤不敢有一点粗率,当即准备亮剑。 然而黑衣人却突然半路收招,骤然停了下来。更让人吃惊的是,这点未到而遽止的虚晃一招,还留在眼睫来不及消化,他已直截了当提身闪出了基地,扬长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事态与张二锤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一时间,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怅然良久才收起警惕状态,确认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无妨,少点血腥,对他而言,诚然更正中下怀。 正感叹之余,张二锤却忽然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杀气波动!惊觉之时,侧目便见到了一直屏息无声的释眠已然策动了身形! 释眠的嘴角现出冷笑。他干瘪的面孔和锋锐的目光表达着他的身体里面已毫无人性,眼角的鱼尾纹透露出丰富的狡诈气息。 疏忽大意了!张二锤完全没有料到会有此一着。 场面瞬息突变,猝不及防。释眠以最快的速度趁虚而入。他的脸色虽有搞暴,动作却仍像闪电一样,快、狠、准!瞬间亮出的大铙钹虽已残缺开了口,寒意仍切入了张二锤的脖子。 张二锤的屠龙神剑方才出鞘半分,一道身影忽然闪电般从他身边擦过! 释夫大和尚飞身吃下了释眠的致命一钹! 释眠一惊之下,猛然抽出铙钹,以钹代掌全力打出了一式大佛掌,一个后翻身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全力奔逃而去! 这一钹一掌,释眠显然倾力所为。释夫的身前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和嘴角同时渗出了血沫,他脸上的血色正迅速消失,面容瞬间变得黯淡而疲惫。袈裟几已爆裂殆尽,几乎要与释眠同款了。此刻他的身子泛着淡淡金光,仿佛真有几分圣佛坐化迹象。 释夫勉力笑了笑,惨幽幽的笑容里满是自嘲和落寞。只是,他身子的微微搐动很快便随着喧嚣一同停歇下来了。 一切戛然而止。张二锤大口吸着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它干净而寂寥,充满血腥味。 第140章 绿肥园 帝城的夏日,活力非凡,景色经已进入了另一种状态的别致。 骄阳似火的热烈之下,竟有着一种清澈而蓬勃的凉意。不愧是至尊的风水宝地,天下命势的君临主宰!丝毫没有蝉喘雷干之态。 穿行在东宫之中,张二锤的心中仍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无限震撼。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了,可每次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大肆兴叹。 东宫处处可见构石堆土为山,至高甚至有达十余丈的,威势磅礴。山形绵延约有数里,杂树遍山,绿意连天。更有精心构造的湖潭源泉,清华灵动。中又积沙为屿,青松翠竹,罗生其上,景致十分秀丽。猿攀岩、栖龙岫、浮雁池、鹤洲、凫渚等各种景观元素层出不穷,多如牛毛。每当风枭成幽、水激为澜之时,总会让人恍惚间生出身临原始野境的感性错觉。 张二锤边走边缓慢而细心地观摩着,拜读着,缓慢地走着这一大段路。 今日的天气非常不错,万事万物在夏日阳光里欢快热烈。勾起脖子四面张望,一切看上去都富有穿透力。人工造就的这个风光美丽的自然界,将帝王之家的显赫展露无遗。难得的是,它美得丧尽天良的同时,又竟绝无一丝浅浮,也无半分乏味,实在令人很难不大力惊叹。 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宫里极具传统豪华性的殿堂建筑。 无数的宫殿,尽皆栋椽连绵相接,表峣阙,状巍峨,无不精致而典雅。处处台基层叠,轩廊布落,纵横交错,门槛金镂,连枋彩绘,窗格琐纹,台明涂丹,重复而不单调,一切豪得有规有矩,合情合理。 毫无疑问,深宫皇室正在尽它最大的努力散发着安富尊荣的威严。浓烈的色彩显见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定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方才换来如此理所当然、光彩照人的形象。 同样的,大自然的触须也蔓延到了宫殿的身上。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繁多的装饰装点相当到位。草木砖石搭配尤其讲究,一切澄净和谐。它们在阳光下耀眼挺立着,连空气中都充斥起了年轻力壮的新雅清旷,为皇室朴实无华的生活增加了许多亮色,使得高门巨室仍然毫无低级鄙俗的痕迹。 季节的更迭在这里似乎毫无意义。一阵清风愉悦拂过,仿佛在对着张二锤表示欢迎。风十分轻快,柔软而薄凉,吹起了他粗糙而沉默的发,发丝拂荡,很是刺激感官。 张二锤看似面无表情,事实上是内心中的震惊早已令他麻木了。 若非如此深入接触,必然很难窥见上流社会清晰的轮廓。平日里对街头肉包子逆来顺受的热望,在这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普通之极。眼前的万物自化更恰如其分,更具生命力。 四周阒寂无人,东宫似乎人丁不旺,只有神仙境界全身心地展现自己,格外清晰,一览无余。 张二锤被佳境推搡着行进,步履到处皆有十足华美。他一贯懂得保持积极的态度与心志,然每次踏足深入,还会在惊叹之外萌生一种难以自抑的悲哀。万恶的腐败阶层,表里如一的挥金如土,奢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仿佛天底间的财富已尽皆集中到帝城皇室里来了。 称心而言,这人间天堂当然冠绝天下。楼台殿阁之众,园池亭榭之盛,林林总总,无穷无尽。明赫触手可及,没有与期望相悖。的确,与此地相比,天下间所有的软红香土已全然不值一提。 第一次用心灵去感受顶级富豪毫无节制的魅力时,出身贫寒的张二锤曾为此感叹了很久——情以物兴,半分也由不得自己,这如梦似幻的一切强烈地震撼了他年轻的心。但也正因如此玲珑,才让人的挫败感潜滋暗长。他与这一切之间,显然有着一种苦涩到绝望的距离感。 不过,这种挫败感似乎没对张二锤造成多大困扰,日甚一日已浸微浸消。他觉着自己一无所有的同时,又从未如此迫切地憧憬着很有可能实现的致富愉快。 张二锤嘴唇翕动着,再度恍了会儿神,又加快了脚步。 秀色风光未完待续,最最令人惊叹的现在才映入眼眸。若东宫美景有十分,至少七分藏身于绿肥园之中。 绿肥园无所不用其极,丛竹假山,乱石叠翠,画意盎然,完全没有一丝呆板。满满当当却体态从容、风格飘逸,同样免于俗流,甚至生机勃勃的意味比起东宫其他各处,更胜好几筹。此处囊尽了奇异的花红柳绿,颜色各异,姿态万千,让人眼花缭乱。清香浓而不腻,直如一堵软墙,一呼一吸间鲜活的风月简直让人酥醉。 只有真真切切站在绿肥园里,尽情地欣赏它的美,张二锤才能深刻体会到朱二钱银的流向。当初觉着朱二买花买草的言之凿凿听起来何等荒唐,原来只是自己对富豪爱好的一无所知。 稍带湿意的清风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大胆而令人着迷,让张二锤方才提起来的脚步,又变得缓慢。他感觉到此方才真正走进了一个幽静旷远、清凉深邃的洞天。 早前春天来到之时,绿肥园的美丽无双便已掀开面纱。如今经过了万物复苏的春彻底进入了热烈的夏,它更是大显身手。年轻的花蕾枝丫早已傲长,此刻正全心全意抖擞着精神,轻柔而坚定地摇摆在风里,空气脆薄清冽,夹带着芬香,这种给人带来巨大快慰的舒适感,令人轻易流连其中。 生木者必水也,作为东宫磅礴山水画领头羊的绿肥园,一泓碧水自然亦不可或缺。 接缕垂芳饵,连筒灌豪园,此刻仿佛漫无边际的天渊湖正沉淀着一水清凉。正值满园热烈之佳时,更是柳含烟翠,凌波微澜。重重山影,苒苒流光,盎然的湖山风光一览无余。而更令人感到欣喜的是,飞燕也兴起前来助阵,翅膀低低地掠过水面,睿智而调皮地拖出道道长痕。一身张扬蓬杂的羽毛微微沾水,弄出了小小的动静,一转眼间羽翼收紧,又冲上了天际。活力与生命的快感,表现得酣畅淋漓。 万物窸窸窣窣的絮语,煞是热闹。一切都显得那么朴素雅淡,又丰富多变。张二锤静静地看着听着,十分专注,对富豪的眼光表示强烈的赞同。 云日辉映、空水澄鲜、湖渊春草、园柳鸣禽,瞩目四顾,绿肥园的边界已经完全消失在丰富的古木新花假山叠石之外。 物我共一,天地同流,二锤直要当场退休! 第141章 靓仔所见略同 很快,张二锤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眼前小栈桥的另一头,便是天渊湖湖心的听赏亭。玲珑水榭,八面来风,可以环眺周围的园景。亭子的门柱上贴着一副对联,笔迹看上去淋漓酣畅又洋气十足,似还兼将韩苏颜柳之风融汇一体,颇具大家风范。 匠心独妙的亭子高高矗立于湖中,显而易见,这亭子的造价当然比亭顶还要高。 空气里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好会享受!万恶的皇室贵族!张二锤顿时丧失了隐藏自己情绪的能力。他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这味道,完全没有吝惜自己的力气。这是最自然的反应,毕竟,这种味道对修身养性大有裨益。而他也正饥肠辘辘。 他暗暗发誓,待会儿决定多喝上朱二几杯。 朱二正随心所欲地舞动着笔杆,那架势像是在扫地。听到张二锤的脚步声后,他放下了扫把。 “清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张兄光临蔽舍,带来了满园的繁茂热闹!“朱二回过身来,笑着与张二锤打了招呼。他的脸上也如绿肥园一般,带着万物旺盛的表情。 “朱兄,实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张二锤歉意一笑。 “肯定是你坐的出租马车绕道了!”朱二微微地皱了皱眉,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很快又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神色中有些无奈。“帝城路况复杂,这已经成老生常谈之态了。” 堂堂帝城,天子眼下,竟如此荒唐! 张二锤眼睛一瞪,充满讶异。刚想大力谴责一番,朱二已抚着他的案面,把张二锤的注意力引到了他的大作上。 “别管那些烦心事了。张兄,你且看我这幅一气呵成的美人观菊图,如何?” 画面墨色浓重,其上似乎是几个贵妇人正在玩赏着春日里的嫩菊,只是身形动作面容花貌全然看不大清。富贵人家如此使劲的技法让人揣摩不透。 “你这笔法,若不是年纪相差太远,我都要认为传授你画艺的大师与教授我师父的,是同一人了。” “怎么样,是不是都同样有着登峰造极的水准?” “嗯。蹩脚得特别老到!”张二锤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跟街头那些粗制滥造的差别,大概就是他们定价比较低。” “这个点评真让人无比遗憾和痛心。看来张兄刀剑在行,而在对艺术的探索一途上,简直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朱二的脸抽动了一下,哼了一声,抬起眼睛望着天。 只不动声色地沉默了一会儿,张二锤略作权衡,便已作出推心置腹的随机应变。 “只是开个小玩笑,朱兄莫怪。毫无疑问,这幅画的确完美。好一幅春日限定、听风吟闲看花开的靡靡之图!”张二锤勉力表现出一些热情,笑着重新给朱二的画作作出定义。 然而朱二此时却微微地摇了摇头毫不为所动,只是向他眨了下眼睛,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便把话题扯开了去。 “快别操那强行艺术的闲心了。来,坐下饮酒吧!”朱二一挥手,吩咐人收起了他的艺术,开始斟酒。他让酒香吸引张二锤的注意力。 很好,成功了。 张二锤也迅速恢复了平静。入座,闻闻酒味儿,眯起眼睛瞥了眼酒壶,咂吧了一下嘴。 “看来,是高层专享的好酒。” “没错,这酒还可以刺激艺术灵感。试试,确实口感不错,但醉得快。”朱二小小喝下一口,满意地往后靠在栏杆上。 日光穿透朱二举着的杯身,他手中拿着的像是一块剔透的大宝石。张二锤不禁动容,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喝不醉的我反而不喜欢。”张二锤目光平视,用同样抖擞的热情端起了酒杯。 一大口酒猛然灌下,顿时浇灌了被撕扯啃啮着的心。如愿得到了向往的东西,张二锤的情绪振奋起来。酒在身体里肆意流转,他听见了一根细树枝忽然断落在湖面上,听见了一只蜜蜂在慢吞吞地扑棱着翅膀,舒畅极了,那感觉甚至让人说不上来。 这酒真让人出乎意料!但管它呢,张二锤擦干嘴巴,又斟满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靓仔所见略同。”朱二咧嘴一笑,也再度抿了一口。此刻的他看上去快乐而轻松,真正表现出了一个皇太子的无拘无束。“一样东西若是没有它的强烈特质表现,那它就已经不是它了。” 听到朱二颇有哲理的感叹,张二锤忽然想起亭子门柱上的对联。 “朱兄,没想到你文化水平是真高。”张二锤半含着酒轻声赞道。 “噢?”朱二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明所以。 “柱子上的对联,也是你凿壁偷来的手笔吧?”张二锤试探性地抛出了他的疑问。听赏亭门柱上那深刻的墨色,秀腴的字迹再度浮现脑海。 朱二有些吃惊地瞥了张二锤一眼,会意地笑了笑,而后神情开始眉飞色舞。 “古人诚不欺我!果然一个人的才华,是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的。虽自小受到限制,但玩辞观象探赜索隐仍的确是我的强项!”朱二喝了一大口酒,沉浸在他的荣耀与成就感中。 张二锤嘴角微颤,忽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中。他很想反驳朱二,但事实不能否认。不得不说,那副让人看都看不懂的对联,他相信的确很有些实力。 “看来,朱兄的艺术情操还真的是偷偷练到了挺深厚的地步。”张二锤仍奉承着,表情近乎做作。同时见缝插针地为朱二满上酒,目光只落在酒中,仿佛要把这些赞叹当作为酒而发。“不愧是皇家宝贝,泊来文你都会。” “啥泊来文?” “你那对联不就是以西域文字写的吗?”张二锤与朱二露出同样的疑惑。 “这不是西域文字。”朱二兴奋地眨着眼,笑得不紧不慢,得意的神色中有着丝丝狡黠。 “啊?”张二锤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感到难以置信。 “这是我们大中原传统的标准中篆书法体。” 第142章 普通男人 张二锤的脸刷地红了。他仓促地灌了一口酒便紧紧闭上了嘴,皱着眉头移开了目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那浓浓的震惊而茫然的窘迫挂在脸上,尤显龇牙咧嘴。 这一下,更是坐实了他毫无艺术修养的真相了。 幸而朱二却只是笑了笑,并没继续抨击张二锤。 “听风听水听春秋,赏花赏月赏天下。”他饮着酒,忍不住摇头晃脑地念起了那对联。声音里有着一种天然的皇家气息。 原来是这个意思,张二锤稍微愣了愣。他感到心里有一丝触动,然又莫名辨不大清。他如饥似渴地喝了几杯酒,又用力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感受着湿润的味道,终是平缓了过来。 “朱兄果然高。辞微旨远,雪碗冰瓯,甚是清雅,佩服佩服!”张二锤把酒杯端到唇边,试图用一种澄澈透明的语气掩盖他真实的想法。酒水咽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真正的知识水平与艺术修养随着强烈的酒气上升了。 朱二嘴角微微上扬,没说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忽然让鸟儿在空中缓慢滑翔的声音清晰入耳。日色的影子在园里万物的表面上渐渐拉长。天渊湖自在安心的水面被柔风拂过涟漪阵阵,湖光荡漾开来,两人的目光和思绪也随之微微起伏。 “张兄,你看我这园子可还算入得眼去?”又过了一会儿,朱二忽然开口。 张二锤忙放下酒杯,又开始用力观摩起绿肥园。从听赏亭中望出去,园子的风光一览无遗,且角度和味道都不一样了。 “哎,看这边够了,先别看那边!我还未有足够随心所欲的经费。”朱二的眼里有着几分尴尬和受伤。他自顾自端起酒杯,当作茶水一般吹拂着想象出来的茶叶。 绿肥园的另一边远远的尽是荒凉,使得整体景色如一幅未完待续的贴花唐卡,盛意簇拥,而彩缎未竟。 张二锤不禁暗暗咋舌。空气中充斥着金钱味道忽然淡了一些。 看来今后去基地的次数需要稍微合理控制一下了。朱二脖子有些僵硬,望着园子在想着。但在绿肥园和村姑基地之间,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像不太乐意抛下后者。 “对了,说起这个,张兄,此番邀你前来,乃是有机要大事相商。”朱二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一时聒噪的心神平静了下来,只是他眼窝里的阴影陷得很深,显然倦意难掩。 “前些天我看你出手,功夫已大胜从前。” 又是犹豫了半天,朱二方才开口,但他只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张二锤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仿佛一眼看出了他纠结的心思。 “朱兄,你我已契若金兰,有话自不必遮遮掩掩。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张二锤轻松地笑了笑,顺手又将杯中的酒斟到杯沿——未满。 朱二凝视着湖面,神情有些迷茫。天渊湖波纹常在涟漪不断,一圈一圈不断荡开了人的目光和思绪。湖水镜面本不会生出皱纹,除非有心兴风作浪。他沉默了片刻,似乎仍欲言又止。 桌间的气氛凝固又散开,张二锤喝了一口酒,只双臂交叉,静静地候着。 “这件事很重要。”朱二说得仍然很是犹豫,略带鼻音的话显得有点空洞。但这句话落地之后,他的脸色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坚定。 “但说无妨。” “我前些天到村姑基地……” 朱二的声音像湖面涟漪一样在听赏亭里准备散荡而开,但却瞬间被突兀打断。 “朱兄,我记得你我早已约好,每次去基地,你都得带上我的。”张二锤下巴一撅,有些麻木地盯着朱二,目光似乎穿过了他。“原来你的经费不足,究极原因在此。你背叛了绿肥园和我!” “好吧,我只是一时忘了,也只有那一次是我独自去偷欢的!真的!”朱二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自在。 那高亢的语调,配合低垂了下去的脑袋,让一切看起来似乎真切而充满歉意。张二锤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作声,他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仍然持保留态度。 “张兄你先听我说完。”朱二急忙清了清嗓子,切换了一种口吻继续说道。“前些天我到村姑基地的时候,撞到了一个男人!” 说起这个,朱二的脸色瞬间露出一种过去式的茫然,活灵活现地展示出了当其时他的困惑不解。 经过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张二锤终于勉强接受了朱二的跳过。 “那种地方,若没有男人,才是怪事。”他不以为然、就只是半笑不笑地盯着朱二,应答的话里满是嘲讽。 “不,不是普通男人!”朱二的神情有些扭捏,但样子看起来像有着非凡的智慧。 “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上青楼的男人千千万,其中自然也有不普通的。”张二锤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望着朱二,意在言外。 “我从未在那见过跟一朵姑娘如此熟稔的男人!”朱二一脸迷惘,且说着话的时候,语气中透露出了丝丝不安。 张二锤心思不禁一动,酒杯微微顿了顿。 “熟稔?李轻车?”他的问号明显没有丝毫狐疑。语调平静,声音还和往常一样不起波澜。 朱二正捏着一门心思,闻言双目圆睁大吃一惊,差点被酒呛到。他激动跳起又跌低,屁股似沾非沾地坐在椅子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过了好久,朱二仍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的眼睛仿佛要当场暴突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竟然一直不知道?!”张二锤吸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瞪着朱二。“你对郑一朵死缠烂打这么久,竟连她爹都不认识?!” 顿时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夏日的阳光从亭子的边缘透了下来,与亭中的沉默和酒香,面面相觑。 朱二皱着眉喃喃自语着什么,眼神有点木呆,他好像很茫然。张二锤抬眼看着亮亮的天,也不发一言。 第143章 超前消费 两人在沉默中不停喝着酒,很快,偌大的一壶酒已经全部下肚。 “来,再试试这个。”朱二似乎缓了过来,眼明手快地又打开了另一壶酒,并给张二锤满了杯。“这是我藏了好久的五步蛇酒。浓烈酒意如春风野火又沁人心脾,比先前那个更胜一筹。” 酒壶相当精致,酒香也更为馥郁,显然与先前的不是一路子货色。张二锤瞬间便已一杯灌了下去。酒越好,他喝得越快。 “不错!确实好酒!”张二锤咂嘴感叹着酒的极品与朱二的慷慨。快意洒然,放下杯的同时他已经自行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起来。 朱二面露淡淡的微笑,作势整理台面的杯盏。如洗的天空下,万物明朗,欢快的鸟儿在树上引吭高歌,求偶的味道洒落亭中。 张二锤再次灌下一杯后飞快地扫了朱二一眼,只见他瞬间又已凝神注目,未为好酒好景所动。 若对胜景孤负酒,怕胜景也笑人岑寂。有人共饮,朱二本来极为欢喜。但此刻他只沉默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他陷入了沉思,放慢了饮酒速度。 “那日我只是跟一朵姑娘打了个招呼,他便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动了手。”朱二忽然擤擤鼻子,又毫无征兆地说起话来。 原来如此。好一个机要大事。张二锤觉有些好笑。 “所以呢,你是要我给你打回去?” “不,当然不。而且现在想想,那日我大声冲撞了未来岳父,可真是不该啊!”朱二的脸色后悔当中有着抓狂。 “先不说你一厢情愿的这句未来岳父有点超前消费,单说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想必都经已过于浮夸了。你挨揍显然在情理之中。” “我走路昂首挺胸,形象好气质佳,怎么就浮夸了?”朱二不解。显然他心目中的自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翩翩少年。 张二锤耸耸肩。 “你的欢场好少年的形象,早就定型了。一副要长住在村姑基地里的样子,你说你在李轻车眼里还有个锤子的好印象。” 朱二不得不露出了一丝孱弱的微笑,这是个既不隐蔽也不私密的事实,他只能痛苦地承认。 “可恶!今天天气那么好,张兄你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朱二沮丧地提高了嗓音,他的右手带着震惊和不满瞪着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看不出他也有些气力,杯盏都有跳起来的迹象。 “你知道的,睁大眼说胡话不是我的强项。”张二锤略带嘲讽的微笑熟悉又直接。“我只是不愿你在天真的幻想世界膨胀自爆。朋友之间的正面勉励鞭策,是很有必要的。”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朱二,摇了摇头。 湖里的波澜泛出耀眼的光,忽然吸引了张二锤的注意力。天气确实不错。天空一望无际,光线畅行无阻地投落到绿肥园中。他伸手折了一根从亭边软软垂下来的细软枝条,把叶子摘掉。 “原来是给我一种变相的鼓励!好张兄,我敬你一杯!”朱二又突然开口说道。他身子向前探着,眼神激动地举着酒杯。 果不其然,鞭策完全于事无补,简直郢书燕说。朱二迂回躲闪着攻击,仍有着满心虚假的乐观。他在这一方面,做得真还挺不赖。 “并没有,完全没有一丝鼓励之意。我只是单纯劝你自重罢了。”张二锤眯着眼,紧紧盯着固执的朱二。 “张兄,你太年轻了。要知道,心中藏有需要大加努力的渴望,日子才会充实,才有称心快意的盼头。” 朱二抛出了他对自己死缠烂打行径的诠释。他期待得到善解人意的认可,但张二锤不予置评,直截了当地白了白眼,并带着残忍的满足感替他倒了一杯酒。 “山寨渴望,乌有盼头。空对空的蹦跶,浪费生命。” 朱二可怜兮兮捏着酒杯,想要尽量掩饰住失望之情,可嘴角溢出的酒水还是将其暴露无遗。 “张兄谈吐高雅,倘若话里能少些揶揄挖苦,便最好不过了。”朱二一字一顿,说得好像很费力。而后自暴自弃般一口吞掉杯中酒,仿佛那是一杯悲壮的毒酒。 那脸色僵硬神情黯然的模样,如果不是身上的华服发起助攻,此刻的他简直十足一个憔悴绝望的落魄老酒鬼。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名状的沉默。两人无言地碰着杯,酒壶很快又半了下去。 朱二的狼狈仍显得有些郑重其事,但他在克制着。张二锤看在眼内,顿时感觉有些内疚,他的直白无疑是愧对了朱二的好酒。正当他发出一个职业性的假笑,并要对朱二安慰一二之时,朱二却恰得其时再度开口。 “张兄,你不是也有事要与我说?”朱二的声音不那么沉重了,不过出得口来,仍有思绪万千的形状。 “没错。”张二锤赶紧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应道。 “那你说说看。”朱二在桌上摇着酒杯,显得有气无力,看起来呆呆的。 他只来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精神,眼里的一丝亮光断断续续,像是走漏风声的兴致盎然。 “其实除了在野猪帮交关副帮主口中听得一些风头之外,我还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叫春阁离得近的不止村姑基地。” “还有野猪帮大本营。”朱二淡淡地接了一句。 这回轮到朱二让张二锤吃了一惊。这句话像落在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的大涟漪。 “这点我知道。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铁了心花光零用钱也要给你买在那里的真正原因。”朱二很平静。他的意图很明确,此刻的表情却暧昧不明。 不慌,让人振奋精神的消息可不止这个。 “其实巧得很,我真正要说的野猪帮消息,也正跟你方才所说之事有相干。”张二锤大睁着眼睛,但一脸神秘的样子。他把椅子拉得靠朱二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两人膝盖抵着了膝盖。 “跟我的事相干?一朵姑娘?”朱二这才一副醒过来的状态,登时便眉头一皱,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跟野猪帮搭上关系。” “她当然没有。但她爹有。” 第144章 处以极刑 “李轻车?”朱二一脸怀疑地望着张二锤,再度非常理智地摇头否决。“也不可能!如此善良的一个老头,能跟野猪帮有啥关联!” “朱兄愚昧!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二话不说便给你动了手,还善良?” 张二锤虽然说得很合逻辑,但显然难服朱二。毋庸置疑,朱二已经沉浸进自己设想的世界中去了。 “张兄,人可以自以为是,但切莫陷入天马行空、胡乱猜忌他人的泥淖中。我这个人有一说一,绝无偏颇的。”朱二无关紧要地笑了笑,仿佛与人发生冲突的是张二锤,不是他。 这样的大道理回应很是道德高尚,但显然也是形势所迫。张二锤无意对朱二的有口无心作出纠正。 “有风方起浪。那晚我深入野猪帮,在野猪帮基地最核心最机密的内部险地之中,便撞见了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李轻车。” 这句话才真正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二听完感觉到眼皮在狂跳不已,他举着杯,像一匹老马在烦躁地咬嚼子,心里渐渐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说他善良,那如果我告诉你,他便是野猪帮的帮主呢?” 咣当一声,酒杯落在桌面又掉到地上,惊魂未定地滚着,仿佛它也打着哆嗦。朱二有点头晕脑胀,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难以接受。 “野猪帮帮主?!”朱二大感震撼,满怀疑虑地打量张二锤。 “没错。”张二锤的目光逼着地上那只酒杯,坚定得让它停了下来。 “张兄,野猪帮的确是非常致命的庞然大物,但你如此无所顾忌地敷衍与我,到底有些不应该了。”朱二不高兴地把眉头一皱。天色很亮,他面庞上的抗拒清晰可见。“你的话里显然充斥着有点无知的偏见,你的逻辑有被诱导的可能。” 一个刚刚才知道的、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原来是要命的敌方首领,这消息无论是谁都确实难免要惊上加惊,一疑再疑。 “我站在中立立场,所见即所得。眼下我只是陈述事实,真相或许残酷到伤透你心,但你不能否认它。” “你确定?”朱二凝视着张二锤,呼吸似乎停滞了。张二锤这个说法显然还无法令他全然信服和满意。 “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话虽未满,张二锤的神色却是十分的认真且笃定。 朱二一言不发,席间鸦雀无声。 “便说说看,张兄是如何探得如此重要的消息的?”良久,朱二长出了一口气,目中仍带着深思之色。 “当然是不尽如人意的,过程几经艰险,历尽了磨难!说实话,若非凭我过人的智慧与武功,那一晚几乎连小命都折损在野猪帮了。”张二锤说着,更显沉静的神态中慢慢挤出了一丝疲惫。 “李轻车竟然是野猪帮帮主,怎么可能呢!” 直到现在,朱二理解和接受起来仍然十分费劲。浪潮起伏,他被晃荡得有些眩晕,压根听不进张二锤的话。 “为何不可能?” “还是那句,我看他就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善良老头子,而且他完全没有野猪动机,也不像是搞大事的人。”朱二思忖一番,眉头一皱轻声说道。“如此套上一个野猪帮帮主的名头,实在古怪得让人难以接受。” “朱兄,你看事情太表面了。”张二锤疑惑地看着朱二的疑惑,不由得屑笑一声。“李轻车身为村姑基地的幕后大老板,能量大得超乎你的想象。怎的你会认定他是个弱不禁风的退休老头?” 朱二霍然抬头,又是一惊! “原来岳父还是村姑基地大老板?”他被吓了一跳般,有些难以置信地咕哝着。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张二锤也是吃了一惊。“随便吧,总之,身为一个超级大老板的他,要做一个野猪帮帮主,显然也并非不能胜任的。” “我怎么觉得这些都是张兄一心臆想出来的逻辑。分明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 朱二这次连假装接受张二锤的说法都做不到了,显然还在糊涂之中。一阵大风刮过,绿肥园中杂花四起,有残冬经春而遗留的腐树骨在湖中凌波而行。 “朱兄,醒醒吧,李轻车并不是你的岳父!做人万不能如此自作自私而不去体贴实情。也许这明面上的基地老板,正好是他饰非掩恶的身份。”张二锤说到这里,握紧了双拳,神色更为肯定。 “假若他的真正身份,的确是野猪帮帮主,那野猪帮这颗毒瘤就好办了。” 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发展,自己当然会大松一口气。朱二的身体松软下去,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没错。除恶务本,只要把邪恶的帮主拿下了,在帝城脚下,野猪帮便是再大十倍,都必将迅速土崩瓦解。” “但无论如何,你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事实方才胜于雄辩,这事绝不容许有一丝差错。”朱二义正言辞郑重其事,很有夹杂着私心而公事公办的姿态。 “要什么样的证据?”张二锤顿时锁眉。“李轻车又不会把帮主二字凿在脑门之上!” “起码得让我确信我岳父结结实实有牵连。其貌不扬的杯弓蛇影,不足以成为处人极刑的证据。” “极刑?要是我拿到证据,然后呢,处以何等极刑?” 朱二感到事情似乎已无可挽回,忽然紧闭双唇,用力思索了一会儿。 “我会因势利导,尽最大努力设法调动人马。” “调动人马?”张二锤屏住了呼吸,这有点皇太子的味道了! “劝他原地解散野猪帮。”朱二脸色冷静而尖锐,神情坚定,霸气十足。一副又老水又年轻的姿态,看起来很真切的样子。他的牙口很好,说话没有漏风,结果无懈可击。 张二锤愣得直发笑,笑容中含有戏谑的成分。但他比较有忍耐力,连忙匆匆端起了酒杯。 酒显然是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东西,又一杯下去,他心里复杂混沌的思绪都落到了后头。但他盯着朱二时,却仍是无言以对。转过头茫然望着亭外,蛱蝶穿花,蜻蜓点水,面前的白色阳光彻底俘虏了他。 “所以,如今你手头没有证据。”朱二再次回到这个刚愎自用的问题之上。 “没有。”张二锤叹了一口气。“我能撞见阴谋乃纯属偶然,已是上天恩赐,还要奢望怎样的证据!” “既如此虚无缥缈,那你让我怎么忍心对如此一个其貌不扬、性情稳妥的老头下狠手嘛!”朱二眼里流露出假装急切的心情。灭野猪受挫的失望似乎再次在他心中滋长,但他看起来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你安排这样的极刑,便是确有证据又何用之……噢,莫急!”张二锤忽然顿了顿,拍了一下桌子。“有了!我有一妙计。” 第145章 画风突变 “哦?什么妙计?”朱二目露疑色。 “此计将一举两得。若李轻车身份不恶劣,你可以凭此大力征服他从而挽回你的低逼形象,若他的确是黑社会头子,我则伺机让你看到他的真面目!” 张二锤说着说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老头说得不错,自己的确不愧是懦鳖儿计谋奖入围选手。 这当然是令人兴奋的事,朱二的神情理所应当地立马大亮了起来。 “快说!”朱二挺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催促道。 “非常简单。直接上门探探口风便知。”这一刻,张二锤的眼神里透露出了成熟饱满的狡猾和算计。 “具体怎么做?”朱二激动不已,杯中酒洒得满桌都是。 张二锤心痛极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直接带上一大批皇家人马,上门查他个天翻地覆!”张二锤恶狠狠地说道。 “你疯了!这是什么妙计!一点都不明智。这岂非打草惊蛇了!掌握时机是绝对重要的,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压根无法直接干野猪帮。” 如此妙计实在令人扫兴。朱二的语气与目光都充满了责备。 “我说的是村姑基地!只要作势搜一搜村姑基地,肯定能有所发现。搜查这种场所,对朝廷而言,想必是合法合情合理的吧?”张二锤智慧的微笑有着显然的洞察机先。“而后乘机采取陈仓暗度之法旁敲侧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李轻车自动露出狐狸尾巴。” 张二锤夸夸其谈地说完了他的计划。朱二信以为真,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激动得活像园中湖里的那条小鳄鱼。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就像两条好汉这一刻在这个夏风不太热的世界里彻底交了心。 “走!心动不如行动!” 张二锤摸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长身而起,顺便打包了一壶好酒。 朱二见状更是变戏法般不知从哪再度掏出一瓶塞了过来。致富梦想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张二锤摆出了一副接大财神的姿态,立即倾囊相受。 天还亮,但马上黄昏。白云经已燃烧了一整天,此刻选择顺从了傍晚的命运。染上了丝丝灰暗的云越来越多。两人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双向四马道的大街上仍旧熙攘但也人马渐稀,万事规律如常。白天打烊的村姑基地即将从安眠醒转。基地里的姑娘们体能即将恢复完毕,大概已经准备收拾一番,等着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来消费她们重新充满生气的身体。 基地门头上的粉灯亮起之时,就表示美好的夜生活要进入毫无深意但快乐的正轨了。日落之后,这里就是令人向往的天堂。 而此时此刻,不上不下的时间点,通常不会有人到村姑基地来。 张二锤二人在门前巡逡良久,最后纹丝不动地站着,进退两难之态大露。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对路。我实在没想到朱兄的大批皇家人马,就只有你自己。” “有何不妥?”朱二疑惑反问道。 “你没有强力狗腿子就算了,普普通通的调兵遣将也没有权限,我要是作为一个皇太子,混得如此之差,早便投河奔井了。” “张兄莫太过分了。再说了,我堂堂一个皇太子,还顶不上一大批人马?” 张二锤一愣。虽然对于武功高强的自己而言,一切都无关紧要。但这别开生面的二人组合,多少显得有些残忍冷酷了。他绞着手,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会儿,心中终于承认自己确实是献了个不合适的妙计。他想把朱二嘲笑一番,但转念又已作罢。 张二锤还是顶着街上叔伯阿姨奇异的眼光,敲响了村姑基地的门。 朱二眼观八方,自小受过的太子教育让他羞红了脸。可那模样让人看起来分明是劲爆的饥渴难耐。 开门的是郑一朵! 张二锤微微一惊便稳住了心神。大白天不需要休息的,村姑基地大概只有她一人。 此刻的郑一朵就像一朵水分充足的鲜花。近距离看起来,质感诱人,细节丰富,很能振奋人心。朱二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得瞬间加速,生出了人生短暂但死也瞑目了的念头。 “嗨,一朵!是我呀,朱二!”朱二热情洋溢地从旁边钻出、略显夸张地打了个招呼。 “你这会儿来干什么?” “我来……我就是专程来看看你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有恙。”郑一朵礼貌而冰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你看到我不高兴?” “抱歉!看见丑东西是不会令人高兴的。”郑一朵皱了皱眉,顿了片刻,又慢条斯理地添了一句。“无论多丑都不行。” 她的声音宁静恬淡,但冲击力着实不小。不过,要朱二望而却步可也并不容易。 “一朵,你可有收到我的信?”朱二假装没有听见,并满脸期待地问道。他怀着加速的心跳,仍试图展开交流。 这一句卓有成效,郑一朵的表情变了,她那淡淡的冷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更直接地板起了脸。 “我说了,拜托你不要再给我写信!”郑一朵扫了朱二一眼,僵硬的脸上满是抗拒。“你的信,我是一个字都不会看的。” 她转身便走了进去。立场相当坚定,显然已不必再费唇舌。 “信里可是装着我的满腔爱意呢!你不细看,如何了解我铁打的真心呢。”朱二急忙追了上去,喘着粗气自顾自话。他仿佛仍觉得郑一朵是在开玩笑般仍自极端乐观,坐下来时,还不着痕迹地用屁股蠕动凳子朝她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张二锤目瞪口呆。真是个坚持不懈、脚踏实地的家伙啊! “你的满腔爱意不如拿去喂猪吧!”就在朱二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郑一朵迅速移开了凳子。毅然决然干脆利落,仿佛她的心是一块小而精致的铁坠——硬而冰冷。 朱二受伤!心中的爱之箭射出,却中了海市蜃楼落了空,最后摇摆着颤抖着无力掉落。 “哎!朱兄,先别骚了。办正事办正事!”张二锤实在看不过眼了,赶忙拉住了毫不庄重的朱二。 “噢,对,没错!”朱二慌忙点点头,收住了他即将磅礴的绝望。“一朵,你爹呢?” “找他何事?”郑一朵眉头微微一皱,但语调很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朱二支支吾吾,一时答不上口,只不安地捕捉着郑一朵的目光。 本不激昂的气氛好像更为平缓了。显然眼下的节奏不像郑一朵的长鞭那样有着丰富的抑扬顿挫。 “你是只有找他的时候才会来。”郑一朵突然转过头对着张二锤说道。她的双眸里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怨。 画风突变,张二锤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怔了怔,心中一时有些混乱,但面部仍强行保持着不为所动。 “其实……也不是的……”张二锤应得有些结巴。他的嘴巴仿佛缩了水,说话又少又稀巴烂。 “那为何到现在才来?”郑一朵歪起头越加幽怨地问道。 第146章 原地成婚 郑一朵的双眸炯炯有力十足,一副怀春少女的神韵模样在她身上已瞬间自然流露无可掩盖。皓齿闪亮,衬出了两颊吹弹可破的绯红,柔软、圆润、慵懒,湿漉漉的。画面忽然明艳百倍,极具魅惑,令人心旌摇曳。 张二锤在她的目光下,体温正不由自主一路飙升。他连忙侧过脑袋,避开了注视。 “眼下是确有要事待办……” “如此,意思是无紧要事之时,便是来都不会来了?”郑一朵咬着嘴唇,好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再这样下去,张二锤便不得不心照不宣地激起汹涌的感情浪花了。 朱二在一旁咬紧了牙关,眼睛睁得圆圆的,毫不掩饰地显出了吃惊的样子!他开始哭丧着脸自顾自喃喃感慨起来,他低沉到无人听闻的声音里掺杂了浓浓的绝望。 “张兄的确称得上挺拔,但我明显更为参天出众,何故至此……” 无常而新鲜的近晚微风卷了进来,又消散在昏昏暗暗的角落。似乎没人听到朱二的话,没有人在乎他。他过剩的自我意识变成了多余的笨嘴拙舌,抛锚在半空之中。 “他挺拔,你停在了挺拔的前奏里了——你是一坨肥料,始终没能旺势起来。”郑一朵忽然对着朱二软软地笑了笑。 张二锤定定看着郑一朵的神态,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心中暗自点头。虽然她这一句客观公正的评价,必将给朱二留下不能抹煞的伤害。 “平日里自然也是要来的……”为使朱二不再遭受更多暴击,张二锤三缄其口,终苦笑而道。 “那之前怎么一直没来?奴家可等你等得苦呐!”郑一朵忽然语气大变,撅起了嘴,完全换了一副更深入的——越发哀怨悱恻的神态。 啊这!二锤木讷,大惊失色。气氛很紧张,局面走势明朗而灼焦。思维已经失灵,他无从应对。 郑一朵忽然噗嗤一笑,望着张二锤的眼神有些古怪。 “你个呆锤子!逗你的呢!”但她的话音未落,自己的耳根都已红了。 张二锤叹了一口气,干脆不再说话。 夕阳斜照而入,洒落在人身上,又像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沉默地表示温存,实在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朱二没有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从来都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此刻只能像个被定了死罪的囚犯一般纹丝不动地僵坐着。这对他那已然分崩离析的内心而言,注定是一场极其折磨的漫长坠落。 “你怎么不说话了?”郑一朵仍紧紧地望着张二锤。 “这样下去,怕是大门口我都出不去了。” “你还怕我吃了你不行!”郑一朵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双眸却不言而喻像是长在了张二锤身上一样。 事实上是,她的确就像一盘自己送了上桌的菜。甜而不腻,让人无法予以拒绝,且吃得上劲儿。 姿势也选好了,两人坐了近,几乎靠在了一起! 张二锤脸色一红,盯着她,恍惚间似乎有些入神,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他希望自己会勇敢地行动,他确实也从心了。 场面夺目,人间地狱,实在太残忍了!朱二完全心碎——一生积德行善,理应被善待,为何苍天如此对我!若我有罪,请让父皇贬罚我,而不是在此处被莫名凌迟。 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朱二醒悟到了形势的迫切性。他忽然忧伤地、重重地咳了两声。 气氛灼热的一切都被蛮横地破坏了。 “张兄,不是办正事吗!快别扯淡了,天都要黑了。”朱二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多余的存在,肝肠寸断!痛心的双眸中似有水珠在凝结。此时此刻,他想找个看不见的角落,放声大哭! “莫慌!做大事要有耐心。”张二锤回过神来,闪烁着眼,摆出了一副得体、稳重的姿态。 “我爹不在。”此时,郑一朵眨眨眼,双手漫不经心地撑住了下巴,似笑非笑。 “哪去了?” “他只说了出去与人商谈正事。估摸要很久,早早便吩咐免了备他的宵夜。” 张二锤一愣,沉思片刻,忽然猛地站起了身。 “我大概知道此刻他身在何处了。”他笃定说着,又对着朱二招呼起来。“朱兄,赶紧的, 我们走!” “哎!这便马上走啦?”郑一朵连忙喊住张二锤。 “我们也得出去办点正事!”张二锤未得餍足般舔过嘴唇,无奈道。 “如此匆忙……记得回来找我哟!”郑一朵叹了一声,又略略腼腆地春风一笑,让人不饮自醉。 温柔得随随便便,但却天崩地裂。 真晦气,早知道烂在宫里,永世不出门了!朱二生硬地看着眼前一切,心脏一张一舒间,全是难受。 “我说,要不你们原地成婚吧!也好让我断了念想,彻底死了这条心。” 朱二目光灼灼但无神,表情似乎已无悲无喜。仿佛他早已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他感觉已身处猪圈之中,看着别人双猪疯狂快乐,自己已泪流成河,猪屎都看不见了! “这确实也是个好提议……”张二锤假装沉吟道。 一旁的郑一朵脸色亮了一霎,脑袋像表示同意似的轻轻点了点。 “没想到朱公子你虽然人丑……哦不,帅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但内里竟有着一颗善解人意到一塌糊涂的心。你这一句,不偏不倚,物有所值,是个好建议。” 雪上加霜,朱二像个纯粹的睿智小丑,发出悲鸣,不胜侘傺! “呜呜,一朵姑娘我再也不打扰你了。以后你们过你们的幸福生活,我自……你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随时找我,终天之思永存!” 郑一朵似乎没在听,把手伸到了脑袋背后,她松开了长发,又摇了散。她的头发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花香,直使人要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朱兄,我现在就有需要。”张二锤收住了心,忽然严峻而郑重其事地说道。 朱二悲愤,每一根血管都流满了徒劳无益的苦水,且尽皆颤抖着。他眼中的悲哀已简直深不见底。 “你随我走吧!”张二锤对朱二心中的纷纭意念置之不理,掉转头走了,一点儿不耽搁。 极目远眺,天空之上,云朵在快速飘移。由于为办正事过分投入和忙碌,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此刻天色已然向晚,天边的余晖暗了下去,最后的橙红给了人一种落在心头的微醺的温暖。张二锤忽然生出一种一缘一会皆有天定的快感。 但这一切在朱二看来,只是残阳的昏惨罢了。 第147章 野猪总策划 “我就说了,李轻车与野猪帮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他现在定然是到野猪帮去。快,跟我来!” 张二锤边说边熟练地翻上了墙头,把手伸向朱二。 “这不是有门吗?”朱二一脸疑惑,脚步动也不动。 原来围墙不远处有着一道门。看样子是约定俗成的后门——果然,门楣上正张扬着大大的后门二字。门上还有锈迹斑斑的铁链和一把崭新的精钢大挂锁,充分张露出了领地神圣不可侵犯观念的延伸。 但挂锁此刻并没锁上。 静静的黄昏已徘徊在园子里的林木丛中,暗影稀疏地落在了脚边。有沉静的湿气从地面腾起,草叶上也覆盖了一层昏暗,使得树林似乎更显翠绿而又浓密。园子深处隐约有咕咕叫声传来,似乎有鸟儿在感叹鸟生的艰难与不幸。 天边还残存着一些光线,但显然维持不了太久。园子非常大,两人摸索着迅速行进。午后拖延太久,夜的漆已开始涂抹。 终于,天开始大肆昏暗下来了。已可见好些错落有致的独栋小屋,黑洞洞的,但还没有掌灯。 “朱兄,你确定与我一同深入?你知道,野猪帮可不是村姑基地。”张二锤忽然停下脚步,好心提醒道。 “为了天下的安危与帝城的稳定,我愿去冒这个风险。” 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模样之下,有着心意已决的从容和轻快。朱二淡淡然的语气表达出了振聋发聩的大爱之心。 好一个身心纤弱又意志强硬的皇太子!这个时候还没打退堂鼓,值得让人高看一眼。 “事先声明,若真干起来,我可能无法确保你的安全。” “没事。我有帝城最高等级的医保。”朱二似乎稍稍慌张了一下,但很快重新端正了神色。 张二锤的目光瞬间变得难以言表,心中对朱二瘦骨嶙峋的虚假犟劲闪过了一大堆敏感词。 “天已黑,灯火全无,这里一定没人。” 朱二说话间,两人看见不远处又有零星屋子亮着光。 “便是有人也肯定上吊死了,留下灯火忘了灭——天可怜见!一盏给人驱散黑暗的灯从来没有如此不被人所需要。” 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睿智神情,老成地分析着。 正当此时,更远处还有一个小屋也恰巧亮起了灯。 “你可少说两句吧!我们没必要跑来这里作这些无聊的胡乱揣度。”张二锤不容分说地摆摆手,脚步不停,甚至加快了。 天空完全暗沉了下来,色泽过渡就像一块猪肉在变质发黑。隐约可见云朵快速地飞过,就好像它们看到了勾魂夺魄的一幕,此刻在仓皇惊逃。 门前有凶狠的两个无名小石像左右安坐,一般似乎浸透了怪异的恐怖和无望,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弦外之音。 室内的门口也搞这般摆设,甚是奇怪。但正因如此,张二锤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 门并没有关紧,过分耀目的灯光从缝里透了出来。 张二锤一个闪身敏捷地翻到了窗下,把窗戳开一个小洞。同时示意朱二向他学习——行走江湖,他很有经验。 原来这是一间佛堂。 但此时张二锤二人不得不以全新的眼光去看待本习以为常的事物。偌大的佛堂之内,中立巨大的慈悲佛像,像前正香烟袅袅。然而,一旁又供着十殿阎王及地狱塑像群,连玉帝像观音像也混杂在列!所有一切都极不合理显得奇奇怪怪的,看着让人一头雾水又寒意顿生。 如此阵仗,野猪帮到底是要许什么弥天大愿啊! 张二锤眯着眼往里面定定地望着,同时仔细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类似于一场大战后的宁静。只有淡淡的又略带油腻的香气轻轻飘出,没法分辨究竟是食物溢出的馨香,还是洁净用物的气息。 毫无动静。一番短暂的条分缕析之后,他决定进屋。 艺高人自然胆大。张二锤吃透了师父传下的终极心得,自觉得实力已大大拔高了一截。所以他就那么推开了门,鬼祟却正当。这时才发现,门槛高得出奇,跨越困难,矮一点的人估计要攀爬进门。 张二锤和朱二第一时间环顾着屋内的状况。 除了满屋神佛,果然空无一人。 即便忽略了佛像或狰狞可怕或诡异惊悚的眼神,屋里灯火尽在微微晃动,也仿佛一双双充满力量的眼睛,把略带严肃的注视投射到他们身上。有风,在佛像间隙中穿行无阻,发出低缓但持久的呜咽。 一道道剑痕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灰白的墙面还没有为迎客整理好行装。它渴望得到理解。张二锤不禁纳闷地皱了皱眉。 “欢迎两位。” 正当张二锤他们准备继续摸查别处之时,佛像深处竟毫无预兆传来了人声。声音像还在喉咙里就消散了一样,很轻,却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原来还有偏殿! 偏殿之中也有着乱七八糟的各种佛像。一个牛高马大的光头盘腿而坐,膝盖却几乎压到了地面上。他身穿一身杏黄佛衣,不是褊衫亦非袈裟,如同一块布缠裹在身上,袒露着右臂,同时打出半边波。那标配的佛爷笑容之下,颇有一种老友重逢之感。 焚香顶礼完毕,光头长身直立而起,面上自始至终带着愉快的笑容。他身上的黄袍虽裁缝奇怪但一尘不染,脚下一双质量上乘的横纹黑布鞋走路悄无声息。整个人像一把未开刃的钝刀,人畜无害。 “你是谁?!”朱二充满敌意地盯着他问,脸色严峻。 光头神色不变,做作地打出一个迎客手势,彬彬有礼地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在下乃野猪帮总策划仇冢虎。敢问两位……?” “江湖浪子,岂能入仇策划法眼。”朱二亦颇有礼貌地答道。看得对方如此慈眉善目,态度又极为友善,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张二锤此时眼睑低垂,双臂交叉,一声不吭。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两位能到我真善堂来,想必是有缘也是诚心参拜的。”仇冢虎静静打量着眼前人,面上的笑容一丝不减,仿佛他真的很热情好客。 “我们显然没兴致搞这些非佛非道又魔又鬼的迷信。”张二锤忽然开口道。目光在仇冢虎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到了满屋的怪像之上。“这里简直是全天下最差劲的佛堂。” “既如此,二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仇冢虎仿似毫不在意,仍温和地笑着。一副早已诚心皈依的宝相,极其耀眼。看来佛性修为极深,如此竟也无半分愠色。 “但愿没打扰到你。我们来找个人。”朱二客气地切入了正题。他还是那么喜欢单刀直入。 “哦,找谁?” “你们帮主。” “帮主不在。”仇冢虎摇摇头,脸上笑意更盛。 “他方才还在。”张二锤突然又插嘴说了一句。没有一丝试探意味,他说得非常笃定,不容辩驳。 第148章 后会有期 仇冢虎闻言微微色变,但那满脸的笑意帮他把轻轻波动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他定定地看着张二锤,良久终是轻叹了一口气。 “不错。”仇冢虎没有反驳,他大方地承认了。“这位少侠,敢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虽然这里收拾得又快又好,但墙上新鲜热辣的打斗痕迹,却显然没法短时复原。”张二锤的目光移到了墙上,示意着。 “好眼力。”仇冢虎眉头微微一皱。 虽又只是一瞬间,但张二锤已显然看得出,仇冢虎在暗自责备自己的疏忽大意。看来野猪帮总策划是个追求细致完美的人。 “能在此与帮主动起手来,看来对方亦非等闲之辈。”张二锤斟酌着,沉吟而道。 “那等场面,你应该不希望遇到。” “不,超脱凡俗的高手过招,我倒确实想看看。”张二锤边说边想象着对战的场面,甚至想从墙面的剑痕中判断双方的实力。 仇冢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再度定定地凝望着张二锤,忽地又点了点头。 “这话不假。大摇大摆直闯进来,确实是高手才有的自信。” “那么,动手的结果如何?” “野猪帮不是纸皮猪,光靠自信是不管用的。”仇冢虎轻轻一笑,严肃而骄傲的神态不由自主浮现而出。他话里的意味甚至回到了当下,仿佛眼前二人的自信闯入同样显得无知愚蠢。 “贵帮帮主现今何在?请与一见。”朱二急急问道, “如果我说,就连我本人跟帮主都从未见过面,你们一定不会相信。” “当然。如此淡而无味的苍白狡辩,换谁都不能信。”朱二目光机灵,嘴角甚至挂着了不屑。显然对此持有十分的怀疑态度。 “如此请恕在下难以从命。我一小小策划,无法安排帮主与你们的会见。”仇冢虎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你明明承认了方才他还在此处!” “方才还方才,眼下是眼下。帮主行踪无迹,自非我等可知可猜。”仇冢虎摇摇头,拒绝多作解释,神色中透露出一丝光明正大的无奈。 张二锤的目光从四周游移到仇冢虎身上,看着他刚硬的嘴形,心知要从他身上获得李轻车的行踪定然无望了。 “那便不叨扰了,我们自行找寻。仇策划,就此别过!”朱二会晤要领,连忙一抱拳,并作势拉了拉张二锤的衣袖。 此地诡异,自然不宜久留。 “我看天色,外面可是很快就要下雨了。”仇冢虎忽然前言不搭后语道。“此时匆忙离去,可不太合时宜。” 外面乌漆嘛黑一片,看个锤子天色! “有劳仇策划挂念。点点雨水倒还不至于让人不成行。”朱二已一心急着要走。他的心本就对野猪帮一直采取着严谨的防范措施,此番冲动刺探未免有打草惊蛇之嫌了。 “喝杯热茶再走吧。我正要泡茶。”光头微笑着招呼道。“二位来得我地头,茶水都没喝上一杯,传出去会显得我仇某不懂待客之道。” 他的神色同样传递出一种强硬的坚定,一时间,连周遭的佛像仿佛都发出了令人窒息的留客声。 “好。” 张二锤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答。他根本不想喝茶,但心中正思忖下一步怎么做,眼睛瞅着仇冢虎结实精瘦的喉头,话就脱口而出了。也许是在这种地方品茶,的确新鲜而充满刺激。 朱二吃惊地望着张二锤,一时哑口无语。 “两位请坐!” 仇冢虎引导落座,开始泡起了茶。举手投足之间,气息出乎意料的淡定自然。 “仇策划客气了!我们喝一杯就走。”朱二轻叹一声。再度沦为池鱼,他很无奈。 “如此,我们便借花献佛,以茶代酒敬仇策划一杯吧,感谢仇策划的诚意招待。”张二锤看上去却是丝毫不着急,端起茶杯悠然而道。 “言之过重了。我帮一向注重待客之道,二位劳步,自该受到重视。”仇冢虎执礼举杯示意。 “礼数倒是充足。难怪贵帮能稳稳当当发展,壮大之势头从未减慢。”朱二也恢复了平静,话中隐隐带刺。 “那是自然。不瞒二位说,我帮能有今日之盛大,全赖帮主得天独厚的实力。” “得天独厚?” “没错。” “此话怎解?” “我帮理念天下为公,自然得天独厚。”仇冢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话口放得太宽太深,连忙喝了杯茶打了个哈哈。 一个黑社会、一堆没有良心的混蛋,还天下为公得天独厚!朱二目瞪口呆。但张二锤却是对这样的吹嘘早已了然于心,从山猪会开始他已听了不少,经已免疫了。 “在帮主的带领下,我帮登上青云路的愿景,已将触手可及。” “经仇策划如此一说,我们对贵帮帮主的兴致可就更大了。”朱二瞟了张二锤一看,那眼神仿佛在问你确定李轻车真有如此大的本事。 “放心,有缘自会相见。” 仇冢虎说完这一句便停了嘴,只手上给二人添上热茶。 安静的屋内变得有些沉闷,看来的确是要下雨了。胆怯的灯火望着众人,畏葸地垂首倾听。所有的质问和答案都困在屋内,萦绕不去。 “其实吧,二位不必如此一心着急要见帮主。”过了好一会儿,仇冢虎打破了沉默,笑着说道。“我看二位器宇轩昂,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人才,更该上心的应是自己的前途。” “过奖了!”张二锤和朱二立即异口同声,并谦虚地摆了摆手。 “不如就此加入我野猪帮如何?”仇冢虎眼神仿佛深情款款。“只要入得帮来,日后想要瞻仰帮主风采的机会,可就大大多了。” “加入野猪帮?”朱二一愣。 “这话,让你们李帮主亲自说还差不多。”张二锤大笑一声。 仇冢虎眉心一皱,疑惑从眉心中向外开始蔓延。 “我们帮主并不姓李。” 他的表情像真的一样!张二锤心中十分不屑。噢,好家伙!早该想到的,李轻车多重身份岂会用同一套名号! 这是在浪费时间。看来,是的确再无法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仇策划的敬佛了,先行告辞。”这回轮到张二锤辞别了。 “我看二位不必忙着走。不如就留下专心等帮主如何?”仇冢虎的深情中有着充分的坚定,甚至是执拗。 “哦?他马上回来?” “我说了,帮主的行踪不是我能揣测的。但他始终会回来。”仇冢虎仍是那副真的尽力了但无能为力的表情。 “如此便是无缘,不打扰了。” “对对,下次贵帮帮主在的时候,我们再过来吧!”朱二也忙不迭说道。到这个时刻,他的声音又变得紧张而微弱。 “缘分这东西很奇妙的。我说有就有。”仇冢虎笑了笑。 “不了,天色也确已太晚。我还要回去写日记。”张二锤挑了挑眉,厚实一笑。“而且,夜里我不太喜欢喝茶,我睡眠质量比较差,茶喝多了睡不着。” “既然二位执意要走,我也不好多作强留。”仇冢虎不露声色地放下茶杯,似乎也放下了他的顽强。 “仇策划,谢谢你的茶。咱们后会有期!”朱二也迅速把茶杯放下,又一拱手,准备站起身。 第149章 天堂地狱 “既然二位不愿加入我帮,亦不愿坐等帮主,那我便唯有把你们好好送出去了。” 仇冢虎略一摊手,表示无奈。他的语气似乎夹杂着一丝斥责,与此同时,他的眼神开始发酵膨胀,带着一种谴责冷意的同时又渐渐火热。 “感谢仇策划一番美意,我们自己出去就好了。”朱二表现得依然大方得体。若非耳聪目明之人,几乎听不见他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这就是你们装模作样的待客之道?”张二锤当堂嗤笑一声。 “我野猪帮以礼待人,但不代表任人践踏。苦口婆心的告诫二位不听,结局如何,是你们自找的。” “看来能喝到如此待客茶,也算是走了十八辈子的霉运了。”张二锤却是仍然丝毫未见惊慌。这一切的发展,在他意料之中。 “野猪帮非随意街市,二位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仇冢虎不太高兴地说着,周身忽然散发出一种名正言顺的强硬气息。 “仇策划莫要误会,是我们二人行事鲁莽了!但其实我们完全无意与贵帮作对,此心苍天可鉴!”朱二闻言心中一沉,立刻应声。他回应起来没有一丝难度,让人看起来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张二锤瞪得眼睛突出,欲言又止。 可惜即便朱二所言属实、说得再多,此情此景之下,亦必将一概无效。 “我是真不懂,二位何故如此之不自爱,非要自寻死路。”仇冢虎假装难过的姿态此刻已掩盖不住躁动起来的杀心。虽然他强行平淡着的表情看起来仍和此前的没什么两样,但危险讯号经已十分明确。 “我们若是加入贵帮呢?有没有活路?有没有自由?”张二锤似乎不介意仇冢虎溢出的气息,忽然问道。 仇冢虎一愣,例行公事般的笑意又荒诞地浮现而出。 “当然。我野猪帮的人,行动自便,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他的态度复又软化,敌意瞬间又少了很多。 这话不假,张二锤点点头,想不到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我们加入野猪帮。” “如此甚好!二位才俊果然识时务。”仇冢虎兴奋的语气里充满赞赏。 “那么,仇策划,我们便先行告辞了。”张二锤狡黠一笑。他觉得自己的手中此刻倘若端着一杯酒的话,会立即为自己的这句话高兴地大干一杯。 “好……”仇冢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仍在笑着。 话才吐出,目光落到张二锤脸上之时,他便已脸色一变,差点没把茶杯捏碎。他终于咬紧了牙关,撕破了平静的表情。他通常都非常冷静,但此刻显然已怒不可遏。 张二锤嘴角微微翘起,这才是他想要的发展。刺激且煞风景的事做起来只能是一方感到刺激,一方感到煞风景。此时此刻,他感到十分刺激。 “天堂可到,地狱非遥,只在心头分路。莫见我平易近人且宽容,赐你三分颜色便上大红,何物小人,敢为如此亵慢?!”仇冢虎愤懑的嗓音瞬间变得干瘦刺骨,杀意清晰而随心所欲。 朱二看着仇冢虎瞬间变脸,似乎非常震惊。 “很遗憾生活总是不如你的意,仇策划。我们既不想天堂,更不想地狱,这人间如此之妙,岂不美哉?只有生理心理有缺陷的人,才会去想什么天堂地狱。”张二锤无视仇冢虎的愤怒,嘴角的鄙视很是浓烈。 这番话,已足够惹恼一个极有修养的佛徒了。更何况一个已然进入愤怒状态的黑社会佛徒。 “你们想玩是吧?”仇冢虎恼怒地瞥了一眼张二锤,忽然嘶哑地笑了。 这显然是对野猪帮、对他个人的天大侮辱,他再也无法平和面对这等冒犯了。仇冢虎再度把茶杯放下,声音虽低,但冷冽尖厉得十里之外都听得见。他的耐心已完全耗尽。 张二锤的脸上却只是一副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我要你们立即上路!” 有一定地位的人就连抓狂起来也显得相当保守。仇冢虎放弃了言语劝慰,抡起拳头便捶了一下桌子。 虽然灯火明灭有那么个瞬间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但从他牙缝里跑出的每个字,听来都像寒冬里一阵冷风。 大厅窗户紧闭,屋内弥漫起一股诡异的、令人很不舒服的、残忍的味道。世事永远都是这样,正义与邪恶对碰的剧情总是这么循规蹈矩地上演。 朱二不安宁地打了个冷战,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端坐着,神色看上去有些束手无策,像是一个迫切等人领走的落魄孤儿仔。 张二锤全无慌色,就像一头野兽在林中遇见了另一头野兽,他已经匍匐着蓄好了力准备饿虎扑虎了! 沉默凝固在屋里,还浓稠得粘在了桌上久久不散。一动不动的对视,漫长得已足够让一颗怒意种子生根发芽、茁壮长大。 张二锤突然闪电般抢先出手! 轻飘飘一掌扫出,虽看似普普通通,但在混元诀力量篇的加持下,沉默瞬间被击碎,气势之刚,无与伦比! 他并不像表面的无所谓,一出手就是铆足了劲的全力以赴。 仇冢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五指一弯,宛如铁钩般瞬间直抓向张二锤腕骨! 这比起张二锤那毫不起眼的一招,显得要凌厉百倍。仇冢虎不但出手相当迅速,而出手的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强劲的臂弯与其儒雅的气质冲突得异常引人眼球。显而易见,被他一爪抓中,手腕必定当场报废。 好一招空手对肉掌!二锤不禁为眼前这闪亮的光头唏嘘起来,瞬间分神! “张兄!”朱二忽然厉声惊呼。 那仿佛撼动万物的一爪隐隐有点所向无敌之态,眨眼便要爪到猎物。这可大意不得! 张二锤将心收回,一念之下猛然收招,反手又是一掌扫过,案上茶杯乘着掌风直扑仇冢虎门面,同时一脚踢在桌上,拖着朱二连人带凳身形急退! 出其不意的动手来得快去得快,场中的气氛再度沉默对峙起来。 “张兄,有个问题。如果我被他这鬼爪抓中,怎么办?” 张二锤闻言扑哧一乐。 “等死——那种滋味一定很美妙。” 朱二不由得汗毛倒竖,一股寒气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 第150章 圆月弯刀 “朱兄,快躲开!” 眼见那边仇冢虎已有再度发动的迹象,张二锤也提起了气息,同时不忘提醒一句。朱二收整心绪,灵活地跑出一边,缩到了墙边的角落里。 仇冢虎铁爪一按,茶桌碎成了豆腐渣!他腾地飞身而起,一把超大的圆月弯刀锃亮登场!尺寸大大超乎平常弯刀的极限,威风凛凛的同时又不失时尚感。 好刀! 但来不及过多观察,圆月弯刀便已闪着刺眼的寒光,急削到了身前。张二锤反身掠退,甩出的凳子已如威力十足的暗器般飞砸向仇冢虎的门面。 刀光闪过,凳子已遭遇同样粉碎的命运。劣质的二手茶艺套装! “躲起来倒是有两把刷子!”仇冢虎皱着眉头冷笑道,目光比他的圆月弯刀还要锋利。 “你也不赖!”张二锤轻轻一笑,长剑在手,剑意低垂。 “只可惜你的对手是我——所向披靡的圆月弯刀!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光凭这点闪避功夫,你们别想可以站着走出这个门口。”仇冢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你会知道,我的刷子远远不止两把。”张二锤十分认真地摇摇头,不慌不忙地应道。 “我说过,靠自信是不管用的。” 利利落落说罢,仇冢虎一声长啸,凌空翻身而起,圆月弯刀再度劈下!那气势,就是生猛的野猪都得退避三分。 只可惜,张二锤不是野猪。仇冢虎的所有动作被他悉收眼底,身形闪转间,便轻易避过了一刀。 长长的圆月弯刀在地面划过,发出刺耳的噪音。很快,刀锋闪耀着光芒劈空而出,锐不可当!仇冢虎气焰熏天,刀法迅疾无比,一时间刀影像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 “混元诀速度篇!” 在短暂的适应之后,张二锤稳住了身形,手中的屠龙神剑开始探出、反击。剑气星流霆击喷薄而出,在刀光中不断迸溅,渐渐有了破开刀网的迹象,混元诀速度篇与技巧篇的精妙可见一斑! 仇冢虎疾风扫落叶的每一刀仍都凌厉无比,但刀锋却都只是堪堪擦着张二锤衣衫而过,连其皮毛都未曾伤及。他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变。 张二锤的气息依然平稳,剑势也越发尖锐。就算没练过武功的人都知道,仇冢虎显然不是对手。 “就凭你一个总策划,还想留住我们?”朱二眼见张二锤稳占上风,不由得开始加油助威。“什么圆月弯刀,我还以为会有一场天昏地暗的大战,结果仇策划你也太不给面子了。” 仇冢虎眼神闪了闪,脸色铁青,不发一言。他承受住巨大的心理压力,手中的圆月弯刀变得更加不遗余力,一刀快过一刀。 “你这把善良的刀,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猜它一定不喜欢见血!” “张兄,莫要因循守旧,尝试切他中路,一举让他肠穿肚烂!” “……” 朱二抑制不住地持续输出揶揄。然而,乐极总是生悲。他那副明显与死神狎昵的神情,写满了自找罪受。 缠斗间,仇冢虎已不知不觉接近朱二。 朱二本远远看着打斗,嘴上的兴奋让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到他察觉不对之时连忙拔腿逃跑,然而一切却已太迟。 仇冢虎突然发难,弯刀猛然几下重劈,瞬间击退张二锤!紧接着,他若猛虎离山动作迅如闪电,一把将朱二擒了过去,一只手箍紧了朱二的脖子!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目光中的坚定杀意却异常确凿,显然他忍了很久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 时间仿佛就停止在了这一刻。 此刻,朱二涨红了脸的模样,就好像正被一头暴烈山熊抓住一样。他试图喊叫,可是不管他使多大的劲,千言万语全卡在了喉咙里。嗓子里的肌肉变成了刽子手,在声音奋力向外冲时瞬间将它手起刀落。 朱二成了圆月弯刀的挡箭牌。仇冢虎自知拖延下去定然不敌,所以眼下他不会立即扭断朱二的脖子。 张二锤一时间也愣了愣神,他找不到破绽,好一阵观察。 好一个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的硬汉!不愧是皇太子!大动声色的为难之下,朱二竟然也不开声求救!张二锤暗暗赞叹。同时悔不该一时兴起带他来野猪帮,害了他。 场中三人彼此各有心计,气氛一时再度僵住。沉默正要大肆膨胀之际,张二锤有了计划。 “朱兄,眼下你怕是得慷慨捐生了。虽然圆月弯刀是个男的,但起码他还是个壮汉猛男,你倒也不亏。” 仇冢虎扼住朱二的姿态,看起来有着一种变态的浪漫感。张二锤严谨而调皮地开了个玩笑。但他脸色当断必断地凝重起来,边说运起了招。长剑抖直,人剑合一瞬间直飞而出,分明是当堂要将朱二与仇冢虎二人刺个串串! 那奇快的身形,若春风野火,杀气腾腾显然真心双杀、毫不作假! 仇冢虎铁青的脸上瞬间已出现冷汗,他没有料到张二锤竟会如此咄咄逼人! 朱二更是直接进入了欲晕未晕的状态。全身颓垮,绵软无骨,也露出了一副知道自己不是男主角的神情! 就在屠龙神剑即将完成使命之时,仇冢虎突然一手将朱二推向张二锤,同时脚下一滑,退出三丈开外。 张二锤险之又险地偏开剑锋,稳住了朱二。 “谁说偌大的野猪帮,就我一个人了?”仇冢虎盯着二人狞笑道,那眼神仿佛在看两只无知的猪花。“天昏地暗的大战是吧,满足你们!” 仇冢虎的话触发了张二锤山间锤炼出来的野性直觉——危机来临之前的机智直觉。 仇冢虎双掌啪啪两声,门窗轰然破碎,无数大汉瞬间冲了进来! 又是这招!一之谓甚!还以为有什么清新招数。张二锤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心里一阵无语。 这好歹是你们自己的窝,摇人也用不着破窗破门那么夸张吧! 但该说不说,这些大汉又确实强壮得令人颤抖!一看就知道功夫都有一定火候。群轻折轴,张二锤和朱二同时面现忧色。 “恭喜二位,愿望瞬间实现。”仇冢虎的言辞之中嘲讽意味十足,他掩饰不住得意之心,同时收起了村口泼妇骂街的姿态,转而对着大汉们吩咐起来。“你们可要给我好生招待两位贵客!” 第151章 马术速成 朱二似乎已惊吓过度,周身潮湿黏腻,气息萎靡,此情此景之下,他当即冲出了两步,开始丢人现眼! “好汉饶命!”望风觇景,朱二那涨红了的脸这会平缓了下来,露出了疯疯癫癫慌慌张张的神色。 原来那视死如归只不过是被憋的,真正浮在心头的,乃是伈伈然的瑟缩不安。张二锤大力鄙视着朱二。 仇冢虎和大汉们都没有接受朱二的投降,磨刀霍霍便行动起来。一大堆人迅速围杀上来,黑压压的气势显得非常恐怖。 “好汉饶命呐!是我们莽撞了!”朱二身子脆弱神情坚韧,再度发出休战请求。 “贼锋确甚锐,宜且暂避之!”张二锤没空再计较朱二的投降,沉吟片刻,不得不拖着他且战且退。 外面已经是黑夜,全世界都寂静了下来。张二锤全力提起身形,二人有些慌乱地退逃而走,还不停地回望。大汉们紧紧撵着,此刻二人就像两只落魄的狗子。 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朱二这个拖油瓶,果然不是一加一小于二那么简单。 是远远小于一! 莫说对手是男上加男男男男,就算二对二,也胜负难料。 为何要带着朱二擅闯而入,明知这里可是龙潭虎穴的野猪帮!一个过分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过分相信自己的医保,到底草率了。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二锤后悔! 仇冢虎办事利落有效,他手下的大汉们同样煞有介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们紧紧追着,很快围了上来,口中并无喊打喊杀的高叫,但行动之凌厉已响彻野猪帮。 朱二铁定了心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紧紧抓着张二锤不放。 张二锤为护得朱二周全,仓促间已身中数剑。不得不承认的是,大汉们也的确有着出乎他意料的实力。 如此缠斗下去,断然不是办法。屠龙神剑骤然间大开大合,凌厉的寒光为他们争得了片刻喘息时间,张二锤立即飞身跳脱战圈,仓皇间沿来路逃跑。 身后仍是咬得很紧的穷追不舍。更要命的是仇冢虎又一马当先杀了过来,圆月弯刀的冰寒已近在咫尺,显然他是真的大发雷霆,动了杀心。 张二锤正皱起眉头思考着对策,朱二却忽然在这个关头停下了脚步! “天不亡我们!此刻我真想给野猪帮一个万马奔腾的赞!”朱二突然瞪直了一双眼睛。 原来在几乎绝望之际,他们不觉间已逃到了后门。生机就在眼前!而且门口竟然停着两匹马!还正处于随心所欲的起跑状态! 人只要不放弃,就总会有意外的收获。朱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马儿格外矫健,喷着气晃着尾,看起来马况良好。显然是适合急驰的健马!张二锤颇有些惊讶。 “快上马!让我们一起欢快地逃跑吧!”朱二赶紧抓住时机,边说边快速翻身上马。他的动作看似鲁莽而毫无顾忌,却又没过分牺牲皇太子的精致风度,颇给人一种大家闺秀奋力捡牛粪的感觉。 “张兄,快!”朱二一手牵起缰绳,用手势示意张二锤。这会儿的他跟先前完全判若两人,可算是行动敏捷、自信百倍了。 眼见大难临近,张二锤却迟迟未动身,朱二神色再度焦急起来。 “张兄,还愣着干嘛!” “实话实说,我不会骑马!”张二锤有点不情愿地答道。 “什么?!”朱二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连人带马当场愣住! “张兄,你是真的与众不同。这样!我唯有现场教学马术速成大法了,听好了张兄!”朱二语气仓促,见得张二锤姿势怪异地上了马,口中竭力说得更快了几分。“马是会跑的吧?你是会坐的吧?好了,那现在我们稍微加点难度,开始策马狂奔……快!他们杀过来了!” 眨眼间仇冢虎已杀到了身后!张二锤连坐都坐不稳妥! “我说了,你们跑不掉!”圆月弯刀随着仇冢虎的声音破空而至。 张二锤连忙闪身落马,屠龙神剑带着他的信念把圆月弯刀逼退到了门内。 “你先走!”张二锤大吼一声,扬起手给朱二的坐骑屁股上来了一掌。 马儿吃痛,骤然加速起步,如离弦之箭般腾空飞奔而去。朱二在快马上回望,远远丢给了张二锤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瞬间已在长街尽头消失不见。 果然是动力澎湃的好马! 张二锤迅速回过身把铁链绕上门把,而且非常细致地缠了好几圈,再把极具安全感的大锁一把扣上。 门里忽然没了声响。 张二锤稍稍舒了一口气。但他仍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不适,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之时,一道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锁好了没?” 张二锤大惊失色,身后仇冢虎带着几条尤其卓越的壮汉稳稳包围住了野猪帮的后门! 仇冢虎的语气带着平静的嘲笑意味,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出动了这么多精英,居然还是跑掉一个,这让他感到不能容忍。 此时,不断有壮汉身轻如燕地从墙边翻了出来,同时大为光火地团团围住了张二锤。 张二锤没有应答,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的确无需二话,陷入了深度愤怒状态的圆月弯刀瞬间便毫不留情地扑向了张二锤。一众大汉也同时默契挥出了手中的兵器! 张二锤此刻反倒镇定了下来。 少了朱二的累赘,他如愿以偿地全力发挥出混元诀的威力。身法重回正轨,恢复了灵活和凌厉,屠龙神剑电闪探出,招招致命。 一番乱战持续了很长时间,野猪帮人数优势明显,而且春风吹不尽后继相当有力。血顺着长剑滴落。有壮汉们的,也有张二锤的。 还有个仇冢虎在大汉对张二锤的夹击之中不断暗箭伤人,吹毛断发的圆月弯刀使得张二锤经已伤上加伤。 而在偷喘得一口气的此时,门里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 张二锤目光变得坚定,忽然提起速度,一剑荡开了身前的几条壮汉,飞身蹿出!他对围攻再无抵抗之力,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胆子允许他跑多快他就跑多快。 “驾!” 张二锤趴在马上,有模有样地大喝了一声,速度之神得令,准备起步。 仇冢虎怒目圆瞪,提刀扑出的同时高高打吁一声!马儿不敢逾越主子界限,立即立定身形。 张二锤稍一愣神,四肢忽然死死地箍紧,恨不得插入马身之中。灵敏的马儿终于毫无骨气地自我发动跑了出去。 今天夜里没有月亮,夜色越来越浓,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路上也没有灯火,万物几乎融入了黑暗。但张二锤需要的正是黑暗——黑暗放牧安宁,阴影将成为道别穷凶极恶的礼物。 一路狂奔,急如星火,直到周遭再无任何动静,张二锤的一颗心才终于放松下来,喘着粗气,远离大街靠边停了马。这一场深度试驾下来,方才发现原来骑马如此简单。只是他已被颠得发晕想呕,而且身上那十几道深深的伤口还进一步拉大了口子,在不断溢着血。 和贾一针见面的时间又到了。 第152章 驻馆医师 忽然之间,细微的雨意在空气中涌现而出。很快,雨便不疾不徐下了起来,在檐下丝丝成线。 “嘭嘭嘭!”张二锤将仅存的一点气力匀了大半给一间医馆的大门。 风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走出,张二锤的手胡乱抓在门上,实际上什么都抓不住。雨势渐加磅礴,仿佛拼了命般滋润着他,他如垂死野兽般的喉结在不断蠕动。 大门终于闷闷不乐地响起又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络腮胡子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只探出个脑袋,似乎这个时辰让他走进黑夜特别难为情。尤其是如此风雨之夜。 张二锤抬眼看着,脸色愕然。滑稽显得有迹可循,眼前这个人长得真是原始而蛮荒,活像一蓬诡异的水草。 灯光也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打亮了连绵不断的雨,将它们映照成了银色的千丝万缕。 “你是谁?” “不速之客,你又是谁?”络腮胡子也望着张二锤,不答反问。 张二锤感觉到他两道浓密的黑色眉毛下点燃了光,眼神不太友善。 “一间医馆的医保会员,张二锤。” 络腮胡子依然躲在门后,微微惺忪的眼睛这会儿滴溜溜地左顾右盼两下,又把目光放回到张二锤脸上。 “噢,张公子你好!你找人?” “你猜对了。”张二锤无语,面色也疲惫而湿乎乎的。 “找什么人?” “很明显,找大夫。” “真奇怪。难道还有人到医馆找失足女子?”络腮胡子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语气十分夸张。 抢白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络腮胡子说完就站在那里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张二锤内心颤抖了一下,感觉自己这条残命要被他拖垮。 “打断一下,我有个不情之请。”张二锤带着痛苦的嘶嘶声说道。他察觉到了自己眼里疲乏闪着的光已越加暗淡。 “什么?” “能让我先进去吗?” 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张二锤浑身都在颤抖着。 “为什么?”络腮胡子眯着眼睛,一脸的胡髯都卷成了问号,脸上若有所思的困惑似乎真实得有模有样。 “经过一番不太专业的自我评估,我想我应该快撑不住了。”张二锤咽了咽口水,极力咽下了他的不耐烦,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明确的焦虑信号。 雨势未止,风在鬼哭狼嚎,黑暗的浓度让人窒息。络腮胡子从张二锤肩上望了出去,摸着脸进入思考状态。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看起来像头脑一片空白地在捋胡须。 茫然无措了一阵,张二锤再度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信奉的至理,潇洒帅气的年轻人永远热情利落,婆婆妈妈与他们根本毫不沾边。 看来这世间除了我自己,再无第二个了。” “少侠,快请进来!”络腮胡子咧嘴一笑。他往后退了一点,把门打开了了更大的一条缝。 一间医馆里仍是那股浓浓的、有着极强治愈实力的万能药味——仿佛只要闻上一闻,无论什么重病都会当场好转,不再痛苦难受。 张二锤贪婪地深嗅着空气,身心舒缓了不少。此刻稍稍宽心,余光瞥视起络腮胡子,方发觉此人长得确实有些别致。 络腮胡子的胡子丛里是一张仿佛长期被风沙摩擦且丝毫未做过保养的脸,毛发浓密的头部以下,是营养不良的霹雳身材——四肢枯瘦修长,整个人就像一条苗条的木柴。乍一看鹤骨松姿清奇不凡,但灰扑扑的衣衫半罩着,又像极了一匹奔波不停却毫无出色表现的骡子。他血色不够的模样,看起来也需要找大夫看看。 “你看起来确实需要大夫。”这时,络腮胡子忽然打破了沉默,打断了张二锤的暗自臆想。 “你好有见地!”张二锤言不由衷地赞叹道。 “当然。这是一个高深大夫必备的技能。” “你是大夫?!” “没错,在下乃一间医馆的驻馆医师。”络腮胡子笑了起来,并简洁利落地把笑容留在了嘴角。 “驻馆医师?”张二锤挑起了的眉毛还愣在原地,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吃惊。他对一间医馆还有驻馆医师毫不知情。 络腮胡子不乏骄傲地点点头,但没多作解释。 “我要找的是贾大夫。” “我就是。” 张二锤又是一惊。他紧紧盯着络腮胡子,讶异表情起伏,消耗着他仅剩不多的精力。 “我是医馆常客,却从未见过你。”张二锤嘴唇翕动,声音极其轻微。 “我四岁已在医馆干活。” “非法童工。”张二锤脱口而出。 “但我六岁已游学行医去了。” “非法江湖郎中。” “你可以侮辱别人,但你不能侮辱我。”络腮胡子很不高兴地说道。他绷住脸,收回了微笑。 张二锤看到络腮胡子的脸上闪过一道阴影,像是有云遮月,又似是自己的凭空想象。 “我的信条就是老实。但你的话,好像不太沾边。” “果然昂霄耸壑唯有自期。”络腮胡子摇摇头叹道。 “所谓游学行医,怕也就只是出去卖卖骗人的狗皮膏药吧。”张二锤疲惫的脸上艰难地露出一丝不屑。 “停嘴!我可是实打实的高级大夫!”络腮胡子严厉地看了张二锤一眼,气愤地说道。“我深耕医道自是磨砺以须,致力于救治民间疾苦,哪怕血竭髯枯!” “枯竭?我看你的髯长得比谁都欣欣向荣。”张二锤眼睑耷拉,嗤之以鼻。 “肤浅!看人要观其内在!”络腮胡子哼了一声,语调极为不悦。 “想不到,你有着骡子的外表、汗血宝马的内核,看来也只有天涯浪荡方能培育出你这样的优良品种了。不过,鬃毛实在太飘逸太茂密,看不透。” “我已外出行医十五载,早看遍伤病历尽磨难,饱经人世沧桑了。你如此肤浅,看不透,那是自然的。” “行医十五载?阁下如此年轻?!” 络腮胡子又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仿佛没听到张二锤语气里的讶异。 “虚伪!虽然你身架子不成熟,但你这张脸,显然已超过六十了。”张二锤很快收起了无力的吃惊,面无表情地说道。 络腮胡子抽搐了一下,一时间满面痛苦和悲伤。 “你不能三言两语吸出了我伟大一生的故事,而又对它进行诽谤诬赖。” “依我看,那只是简要总结了你毫无道理、顾影自怜的成长,何谈什么伟大!另外,能否不要如此随意用个‘吸’字?” 第153章 无牌经营 雨好像小了,有点点人声传来,转眼间又像涟漪般泛开沉寂下去。 张二锤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用手轻轻揉搓着。他从进门以来便感受到了医馆该有的平和,但眼下身子的情况显然再经不起拖沓了。 “我平日里所见的贾大夫,可不是你。”张二锤回过神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起来。但他的脸色却比语气灼急得多——他现在迫切想找真正的贾大夫——贾一针。 “当然不是。”络腮胡子笑了笑,摇了摇头。“你说的,恐怕是我师父。” “贾一针是你师父?”张二锤忽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贾药药,神色相当怪异。 “没错。而我,正是另一个贾大夫——驻馆医师贾药药。”络腮胡子临光而坐,像要攥住水一样握紧手,露出一脸干透了的骄傲,摆出了一副正经望闻问切的模样,强调着自己的身份。 原来还真是大夫!贾药药?张二锤眯起眼射出一种超自然的光,把贾药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单以阁下天若有情的容貌配合这个名字来看,都知道你绝对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大夫。” “别误会,我跟他可不是亲戚。”贾药药看穿了张二锤的想法,没好气儿地辩驳道。他板起了脸,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你若说是,我反倒会觉得我的认知已被万箭穿心。”张二锤仍直视着贾药药的脸,意犹未尽地笑着。“你脸上岁月的痕迹比贾一针还多,你们之间可没有一丁点的相像之处。” 贾药药翻出典型的白眼,并不理会张二锤的讥讽。他没有说话,但他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 风雨嘈杂正在退潮。一切都终将重新屈服于黑夜本有的宁静。 “贾大夫呢?”又过了好一会儿,张二锤才缓缓开口。“噢,我说的是你师父贾一针。” “师父外出了。” 张二锤心中忽然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令他感到有点焦躁。 “一间医馆的配置在搞升级换代啊,又是什么驻馆医师又是外出会诊的。” 张二锤边说边环视着医馆。如今一间医馆在这个驻馆医师的主导下,摆设已与过去已大为不同。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破烂,像是满屋凑合用的临时工。 “请不要贬低我们医馆,这里叫无敌……” “贾大夫上哪儿会诊?多久回来?” 刚插嘴说出这句话,张二锤脑子里就响起了警报声。这样的话能明显让人听出裹挟着其他意味,他心里充满了紧张。 果不其然,贾药药停住了嘴,默不作声地看着张二锤,变得难看的表情中,有种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似乎恼怒和疑惑正在残忍地肆虐。 “你不相信我这个驻馆医师的医术?我自小学医,行医十五载,没曾想如今被人如此轻视。” 贾药药看起来不止有些失望。说完还别过了头,目光涣散在草药柜上。若不是还间或传来残雨的点点嘀嗒响声,屋里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贾大夫,我信。” 这一声贾大夫,显然已是对贾药药的认可。事已至此多想无用,张二锤盯着贾药药,持久而坚定,他尽量压住了内心中的诚实。有时候,有些真相表达得一清二楚,反而会带来伤害。 “既如此,师父上哪儿又有何干?” “贾大夫别误会,我只是单纯想得一个知字。” 时间像没有了意义一样被拉伸抻长、又凝固在药香中。张二锤语气里略带遗憾的不信任惹恼了贾药药——不过,他虽一脸难以接受的样子,但他还能够克制。 “师父进宫了。”终于,贾药药耸了耸肩,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荒谬!” “荒谬?” “皇室御医如恒河沙数,如何还需要野生大夫?”张二锤的黑眼珠精光一闪,露出了一脸怀疑的神情。“虽然贾大夫并非庸常之辈,但这显然不合常理。” “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要问。” 张二锤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管怎么说,听上去的确很奇怪。不,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可你说出口的,也未免太刁钻了。”张二锤皱起眉头,稍有迟疑道。 “我那是非常真诚地答你的所问。” “贾大夫进宫为谁诊治?” 贾药药忽然低下头,神色中有些尴尬。 “莫非九五之尊还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用到一个民间大夫?不对,贾大夫也没什么别出手眼的看家本领……” “谁说进宫就一定是为着行医?” 贾药药似乎不太情愿对此多加解释一般,踌躇了半天才自顾自说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张二锤差些没有听清。 “大夫不行医要干啥?”张二锤睁大了眼睛。 “师父……是无牌经营被抓去的。”贾药药摇摇头,干笑了一声答道。 “什么?!”张二锤疯狂惊愕,心思浮在了一种黑暗阈限的状态里。“如此说来,一间医馆一直非法行医?” 此刻,吹进来的风也停了住,空气寂静不动。好一阵只听得见喘息声的无语。 “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无敌医馆!” 张二锤嘴角哆嗦着,哑口无言。 “别说那些无谓的了。”贾药药忽然起身走到了张二锤身边。“你的手摸上去冷冰冰的,关节很硬,身子也在颤着,看起来,你急需医治。” 他显然不愿再多作纠缠,急着要把气氛拉回到当下。但张二锤似乎仍旧愣在当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贾药药语气关切地重复了一遍。 张二锤意识瞬间回过神,微微吸了下鼻子,身上的伤痛在这一刻完全苏醒了过来,只觉难受无比。 “拜托你了!”他的语气中不得不多了几分客气。 “张公子,我觉得你还是直接叫我药药吧。”贾药药低声说道,有些含糊不清。 张二锤露出了一副心思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而后不由自主再度哆嗦了一下。他感觉到仿佛空气都在微微颤抖。 第154章 药到命除 “药……药药。” 意志似已被挟持,张二锤吸了口气,小心翼翼、不情愿地开了口,话到嘴边,竟羞涩得煞有介事。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连忙艰难地扪胸轻咳了一下,以掩饰脸上蔓延开来的尴尬。一时间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嗯。”贾药药却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应得那么轻柔。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变态。”张二锤虚弱地喘着粗气,脸色很不自然。 “不,你不是。”贾药药明确答道,快速而坚定。显然他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的确这么想的。 张二锤觉得贾药药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脸已经自然而然地红了。 “药……药药,别说了,你先给我医一下吧。”张二锤抑制住急躁的呼吸。他感觉到周围已缩成一团迟缓、呆滞的迷雾,他马上就要陷入一种类似打瞌睡的昏迷。 “你还有急事?” “也不是急不急事的问题,就是我这个血,快把你们医馆的地板都流满了,你看,都泛起涟漪了!” 张二锤直要崩溃。说话间又有血流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这会儿虽已平静了很多,但听起来有点远。 “怎么说这样的胡话!有我在,你别怕!” “等下你也不好洗地是不是?” 贾药药耸耸络腮胡子边单薄的肩膀,小心地推搡了张二锤一下,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压了压。 “好吧,莫慌,我先给你检查检查伤口。” “赶紧吧!”张二锤有气无力地说道。 “容我找医书看看,我没处理过这种大伤。”贾药药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临时抱佛脚般开始翻箱倒柜。他惶惑地四下顾盼一番,嘴里自顾自嘟囔着什么。 贾药药的声音像一扇朽烂的门在嘎吱晃荡,让人不安。便是从他的身后望过去,都可以见到他溢出眼眶的迷惑和焦躁。张二锤眼神瞬间脱焦,喉咙一紧,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有股凉气从后背渗进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钻进了伤口。 贾药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仿佛对接下来要进行的医治束手无策。他的挺直的身影渐渐变得没了底气,清楚地传达出了让人万念俱灰的气息。 张二锤的手在身体两侧耷拉了下去,仿佛瞬间失去了生命。入得医馆便会得救的信念被完全颠覆了。把性命依托于他人之手,可真糟糕。 “贾大夫,我觉得显而易见的第一步是,你应该给先我包扎止血。”张二锤斜睨了眼贾药药,又无奈地阖上双眼。他的声音已经越发颤抖了。 贾药药闻言似乎一愣,停顿了片刻,脸上露出了近似欣悦的表情。 “没错!我正好是这么想的。”他的眼睛就突然亮了起来,整个人一下子恢复了精神,手握成拳,像个勇士一样。 张二锤无从附和,有些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贾药药仔细地端详起张二锤的伤口,本能地吞了一口口水,喉结在脖子上隐隐滑动,最终还是略带犹豫地动起手来。 说动了贾药药,张二锤毫无成就感。他没有喜出望外,反而陷入了更大的悲伤之中。他看见贾药药那双染了色一样的粗糙的手,还有黑色的污垢在老茧裂缝和指甲下面结了块! 什么下九流的驻馆医师! 张二锤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干脆撇过了头,眼不见为净。他的心早就掌握了忽视,再硕大的难受,都能消融。只是眼角看着贾药药那实习医师的发型,和粗枝大叶的野生手艺,他的内心猛然一颤接一颤。 不过,贾药药倒是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并渐入佳境。他的手法竟出乎意料的熟练,手脚麻利地给张二锤处理了伤口。 “看到了吧,我贾药药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贾药药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他重新换上了那副无敌医师的姿态。 张二锤假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贾药药也不在意张二锤的态度,又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鼓捣了一碗蹊跷的内服药。 满满一大碗,黑黝黝的,还刺鼻得紧。但在贾药药的催促下,张二锤迟疑片刻,还是喝下了药。他打了一个饱嗝,像只喝醉的野山雀一样发出颤音。 效果立竿见影,有一种药到命除的感觉。 但在一种轻微的陶醉感之下,张二锤感觉道,自己的身子的确正在恢复——他感觉到了有一点力量已经回到了体内。 新生命的序幕正在慢慢拉开! “真是不可思议!”贾药药喜形于色,两颊都红彤彤的像大酒之后一样。他用那扭曲而显得苍老的手指抹着额头,看起来他也很为自己的手势吃惊。“很好,你看起来又快乐又健康。终于不用担心了。” 张二锤无神的眼睛扫过,礼貌性地点点头,好像自己能听懂贾药药在说什么一样,其实他一点儿没听懂。 “感谢贾大夫的出手相救。”张二锤抱着终于松一口气的心情真诚道谢。 “小事一桩。处理这点小伤,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贾药药摆了摆手。 “夜已深,在下便不再打扰贾大夫的休息了。告辞。”张二锤低低地说了声,麻木的语气有些飘忽,像一炷将要燃尽的香上袅袅升起的青烟,又似掉落的灰烬。 张二锤说完挣扎着起身便走,他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直到这时,他仍不自觉地认为,如果能选择,绝不会幼稚而愚蠢地伤在今夜。更不会随随便便跑到一间医馆。无敌个锤子! “欢迎常来!”贾药药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看着张二锤,不紧不慢地说道。他的眼里泛着柔和的笑意,神态既坚定又认真。 张二锤深深吸了口气,心里又是一个趔趄。 “哎,张兄请等一下!这个药拿回去,早中晚各熬一次,一次五十包。”贾药药说着搬出了他刚刚堆砌好的一座山。 “药开得不少,驻馆医师的确专业。” 张二锤迫切离开。他已经想到了关上门后他的有气无力,还有空旷的街道上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无尽的黑暗。 第155章 半透明面纱 绵绵思绪融于依旧沙沙的雨声当中,张二锤抬着头,定定望着窗外。夏姑娘早已走远,日子进入了声色幽然的秋。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清晨醒来之时,一阵昨夜轻微受凉引发的难受让他很不得劲,给自己连灌了几杯酒,好一阵才舒缓过来。难受没了踪影之时,他也已有了零点几分醉意。 张二锤收回目光,放下酒杯,提起了迫不及待的笔—— 今天是暗灰色的 思绪搁浅在窗边,漫长复杂 窗外的岁月渐深,狡猾的云 考验着白炽的天光 忠实的雨给出了答案 雄姿各异的钻山虎涌进叫春阁每一道经脉 停住了脚 以防万一 我和屠龙神剑都沉默在二手酒气中 等重重危机张牙舞爪 你是我的并肩 此刻你在何方 当我挂上窗边,妥协的天色 正积蓄着所有临盆的残骸时 好心肠的笔啊 它告诉我,我渴望你的名字 此时,酒杯忽而攥紧了我 眼神贪婪而灼热 …… 顿悟诗家三昧,如入无人之境!但所念一切仿佛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想而不可即。张二锤脸上现出寒心酸鼻的自怨自艾,摇摇头,又喝下一杯酒,试图稀释那庞大的失落。 回忆浇熄了欲望,欲望刺激了回忆。他想了很多,思绪已有了些混乱。但时间就像被割裂一样,只是过去了一点点。笔落在纸上,燎起熊熊烈火,随风直到世界尽头。 张二锤又宣泄了一大段,总算把大部分思念和难过都分摊到了纸上。落款刚想写下时,他的肩膀忽然被戳了戳! 他像是被大毒蜂蛰了一下。好家伙!屋里不知何时来了个不速之客!大白天穿着一身夜行服,显然是踅摸着翻墙进来的! 若是野猪帮的哪个高手,此刻怕且已经被偷袭受伤了。但一切无比平静,显然对方非为此而来。 “你……”张二锤回过头,从上到下打量着,目光和声音中都透露着大大的迷惑。 “不要管我是谁。面具是作为自我保护的一道屏障,是隐藏与隔离的标志。我既然以此示人,便是只愿默默行事,不愿透露我的身份。” 那人似乎已进屋许久,站在张二锤身后不远处就没动过一丝一毫。这时,还有意识地抬手紧了紧领口,充分强调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动作轻柔,脖颈纤细。 “既如此,阁下悄咪咪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呢?”张二锤假装吃了一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那人,报以礼貌的笑容。 此话一出,那人却忽然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因为站得太久,而忘了此行的目的。 张二锤以怪异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人,礼貌的微笑变得饶有兴味。 “也许面具的确有你说的那些作用,但踌躇满志的面纱,没有。”张二锤不加掩饰地点破了摆在眼前的事实。他把杯子举到嘴边,脑袋向后仰去,把酒喝光了。“尤其半透明的面纱,一朵姑娘。” 黑衣人大吃一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摘下了面纱,不断翻看着,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这似乎真的出乎她的意料。 张二锤望着郑一朵,哈哈一笑。 “而且,你应该非常清楚,这独特的哈士猪宠物,整个帝城除了你,怕且都找不出第二个。”张二锤眨了眨眼,轻轻咧了咧嘴,露出一副想要认不出她身份实在很难的无辜表情。 郑一朵终于抬起头望着张二锤,不慌不忙地抛出一个微笑。 一笑百媚生,粉黛无颜色!那明眸善睐清清楚楚,让张二锤顿时如鱼游鼎中,他的心肝情不自禁猛然一颤。 “原来想要看穿一个人,还真的简单啊。”郑一朵的眼睛是笑着的,但神情中仍有着些许无奈。 张二锤刚想要笑答,却迟疑了。这句话忽然让他想起自己一路以来的遭遇,似乎还真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的确简单。一朵,其实你早已认出我了。” “你就简简单单地坐在这里,如何认不出……”郑一朵翻了个白眼。 “其实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了。”张二锤低垂脑袋,节制着自己的怀疑。但总有些东西要由痛苦织就。 “当然啦,相识虽新有故情。你也已明白我们背后的关系,堂师哥。”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大概我尚未下山,你已对我知根知底了。对吧?”张二锤重又抬头盯着郑一朵,突然表情沉重,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点冷漠。“你早已刻意、充分调查过我。” 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重压抑起来。 郑一朵的双眸一直没有离开张二锤,此刻亦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但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确认,同时她的身子伴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颤抖。 张二锤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困惑。 “千方百计查探、接触一个素未谋面的堂师兄,指意何在?”张二锤的心境随话语起伏,他想要抓住些什么。 屋里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当中。 “我自小孤身一人,又没有玩伴,知道了有个年纪相仿的半步亲戚,想要了解一下,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么?”郑一朵平静说道。 她的脸色似乎吞吞吐吐地黯淡了下去,让人看得心里不由一阵刺痛。情况当然并不会以意为之如此简单,但张二锤心存目想片刻,虽觉得有点不甘心,但亦不愿再诘问探究。 “难道你从未见过我,便已暗地里觊觎我的美色!”张二锤重新唤醒了自己的笑意,故意让话题走上了岔路。“没道理啊,近在眼前的朱二,他对你的感情是如此的炽热,他的钱袋子是那样的丰厚……” 郑一朵感到有些出人意料,抬起头迅速白了一眼张二锤。她的唇边却也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 “朱公子要钱有钱要才华没才华,而且还是一头花心猪。他的炽热,只适合对金钱执着的姑娘为之疯狂痴迷。”郑一朵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我相信朱二。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张二锤立即对她的话表示肯定,神情若洪炉点雪。 气氛慢慢变得舒坦了不少。两个人喝起了茶,郑一朵的姿态也越来越放松。张二锤在不断给她添茶的间隙中暗自观察着,仙姿玉色果然比烈酒更要醉心。 “你说我穿这身夜行服凸显身材,还是还是前些天的那件长裙会更好看?”郑一朵忽然正面迎上了张二锤周不时挂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几乎有些慵懒。张二锤吃惊地坐起了身子,心里一阵悸动的同时感到热血冲上了面颊。他没法控制,但感觉美妙得难以置信。 “自都有着吸引人心的魅力。但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透过表象看本质是我的内涵所在。无论是夜行服还是长裙,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在乎,都不穿,才是最好的!”张二锤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说着话的时候狠命多看了她几眼,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喝起了茶。 “哈士猪,咬他!” 趴在一旁的哈士猪顿时展现出了超越一般宠物的强大力量,动作非常迅速。张二锤十分敬重它的忠于职守,于是毫不犹豫地一脚将它踢飞了出去。 “你这样对朱二那般的色狼我可以理解,这样对我是什么意思嘛!” 第156章 意料之外 云像被撕碎了一般高高低低地撒在空中,帝城的亮光微微浮现起来,映射其中,使得夜色都退散了几分。 旧街夜市繁闹炽盛,沿路开满了各式中排档和小食摊。眼下正是高峰时刻,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投身其中,可以充分感受到帝城的热烈。 除了各式各样的吃食,还有正正经经的购物区。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千汇万状选不胜选。张二锤漫无目的的脚步此刻忽然被一块雪花状的玉佩拉了住,他两眼放光地盯着,看得有些出神。 “少侠好眼光。”摊档老板笑眯眯地说道。他显然留意到了张二锤脸上所表露着的欲望心声。“这可是九九纯玉上等货色,买到便是赚到。” “手感似乎不错。多少钱一斤?能否对半打个折?” “少侠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还挺会异想天开的呢。”老板一愕,不由得摇头说道。生意人的脑袋保持着必要的清醒。 “买东西讨价还价也是人之常情吧!”张二锤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说得是。”老板哂然,似笑非笑望着他。“玉佩三百两一块。” 张二锤瞠目结舌,表现出一副十分惊异的样子, “三百两!你当街当巷抢钱吗?”张二锤说着话的时候内心经已骂了一万遍。“三十两。这个玉佩就值这个钱。” “这个白菜价请恕我实在无法卖给你,赔太多了。”老板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的姿态十分老奸巨猾。显然他很擅长这种杀价交流。“如今家猪肉都已经三十两一斤了。世道艰难,我卖点小玩意儿养家糊口,并不是在做慈善。” “是吗?你说的话怎么好像不太可信。” “你不是买不起吧?”老板的话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口,他的双眼微微眯起,认真打量起张二锤来,眼神很快变得如同在看一个穷酸兮兮的落魄小子,有种怀疑之中带着睥睨的感觉。 此时无声胜有声。有那么一瞬间,张二锤被噎得无话可说,事实上,他感觉到自己竟无力反驳。 “可这实在货不对板,贵得太过分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老板眼睛眨了眨,再次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你仔细瞧瞧,这质感这弧线,明显是高档货、是千金难买之物。只不过我心向穷人,才那么世俗给它定了个三百两的贱价。” “你说得倒是轻巧。三百两断无可能!”张二锤多少有些不悦,牙关紧咬便一口拒绝。 两人再度交涉了一番,仍是无果。张二锤的热情渐渐平息了下来,此刻他再望向玉佩,仿佛其上已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俗气。 “你的手已经碰过,影响了二次销售,这玉佩你不买也得买。”这时老板下意识收敛了笑容,神情认真,口气粗鲁。 态度变得冷冰冰的,极不友好,不但咬紧高价不肯松口,甚至越来越表现出一种强买强卖的姿态来了。 开什么玩笑!简直过分!张二锤捏了捏玉佩又直接放下,忍着怒气,但眉头经已紧紧皱起。 “你做得很好!” 正当此时,一道低沉而极有威势的声音忽然传了来。拄着一根黝黑手杖的老头走到了摊档边上。他的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好沧桑,可能有一百岁了。但观其面色老态,气质倒显得飘逸,看起来有着良好的教养,显然并非一个普通老头! “应该的,帮主!”摊档老板登时直起腰身,嘴里短促的话音刚落,那鹰鼻鹞眼的脸上露出了狂野的表情,显然兴奋十分。 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果然,人一辈子,遇到高酬劳高职位都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得到老板的尊重和理解。 又是野猪帮!张二锤耷拉着脸,一声不吭地看着。 “你被开除帮籍了。”老头走近老板,身体前倾,斜睨着他。眼神有些漫不经心,但满脸严肃一本正经,并非开玩笑的样子。 此言一出,摊档老板和张二锤都是一愣。 “帮主,这是何故?”短短一句话,刺破了他狂喜的泡影。老板直直地站着,肌肉绷紧,充满困惑。 老头微微睁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耐人寻味。 “眼前这位,是我帮渊源至深的上宾。你做个生意也不分青红皂白,竟敢对他如此狼心狗行?” 老板愕然张着嘴,一脸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真是白辛苦你了。”老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帮主,再给我一次机会,下次我一定……” “你不用干了。”老头一脸不悦,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了老板的话。 老板听得如此语气坚决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内心的慌乱,他本能地向后缩退,如临大敌。 老头却仍是瞬间上前拍了拍老板的肩,动作非常利索。不费吹灰之力,摊档老板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老头擦了擦手,刚刚招手示意之时,人群中已有人醒目地快步走出,顶替了摊档老板的位置。 “下辈子带眼识人。”老头对着倒在地上的老板说着,目光没动,话头忽然间便转到了张二锤身上。“张少侠,初次见面,幸会幸会!鄙人乃野猪帮商贸副帮主,崔经济。” 崔经济话音落地之时,脑袋才缓缓转向张二锤,脸上挂上了微笑。 看来自己的大名野猪帮上下都早已耳闻。但眼前发生的一切仍让张二锤颇有些吃惊,更感到困惑。他不知道这一出闹剧意图何在,便自默不作声冷眼静看。沉默并不代表无事无物,相反,这更烘托出了事有异常的禀性。 “让张少侠见笑了。我帮形象总是被这样一小撮昏虐愈甚的小老鼠屎影响,其实我帮本质并非如此。”崔经济带着歉意轻声解释道。 张二锤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双眸仍直视着他,内心中的怀疑直白地从眼中流露而出。 “我帮本抱心怀天下的大慈悲理念,兼收并蓄,念着可以教化一切顽劣之徒。孰料他自个儿不争气,也是没办法的事。” 张二锤保持一言不发,用力看着面露无奈的崔经济,却没办法看清楚他的真实表达及意图。 第157章 言不由衷 “张少侠既看得上这些小玩意儿,直接拿去便是。”崔经济忽然把玉佩推到了张二锤面前,同时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件披风。“此外,这是我帮专门为少侠特别定制的帝城潮流披风。披上它,少侠的侠气形象将更丰满突出。” 张二锤再度一愣。这算怎么回事? “我乃重厚少文之人,不吃嗟来之食。”张二锤挥了挥手,毫无兴趣似的应了声,脸色表现得不屑一顾。“披风可免,玉佩我要了。不过我不白拿你东西,多少钱?” “张少侠倒显得生分了,我说了,这是要送与你的。”崔经济摇摇头,笑了笑。“这披风镶金的,绝无仅有,少侠确定不要?” 张二锤突然眼睛闪光,迅速有效地全盘接了过来。动作热切得简洁有力。他对有价值之物毫无招架之力。 的确未见桀黠之色,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不怀好意。莫非野猪帮此举真是真心所为? 人世间有些事发生得真是莫名其妙。张二锤暗自观察着崔经济的神色,默默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难怪近来野猪帮竟偃旗息鼓毫无动静,甚至被他干涉了帮派大战,都无动于衷,看来是完全见识到了自己的实力,要走示好这条路了。 张二锤心中肯定着自己判断的同时,看着手头上略带俗气又有点别扭的披风,又忽然轻轻皱眉。 “虽说这是镶金的,但依我看,这是袈裟吧?” “这是标准的侠客披风,只是采用了我们独家的潮流设计风格而已。” “野猪帮果真什么行业都强行涉足,裁缝佬你们都做了。只可惜,你瞧瞧,这披风没有披风样,怎么穿?”张二锤扬着披风,无情地攻击着。“还潮流,你们的业务真是东扶西倒一无可取。” “的确啊,少侠一直对我们野猪帮的业务百般阻挠,的确有些令人扼腕。”说起这个,崔经济苦涩地笑了笑,说着话又眯起了眼睛。 张二锤沉默下来,脸上面无表情。 “幸好我帮的管理与运营自始至终都在线上,才得以存活至今。”崔经济舒缓了脸色,又微微抬高了嗓音。“不过张少侠莫误会,我们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哦,是吗?”张二锤瞥了一眼崔经济,就像是在用眼神捅了他一剑。 “少侠能遇到我们如此明事理的,何其幸运!” 虚伪透顶。张二锤毫不客气地露出嘲讽的笑。 “切身的经历告诉我,我跟幸运毫不沾边。我可被你们真刀真枪招呼了不少,不是命大,早上路了。” “此乃耳食之谈,空穴来风!我帮悦近来远,或存浮埃之蓬质,但抱清迥之明心,唯求与天下和睦相处,绝不胡作非为!”崔经济略略尴尬片刻,面色便变得义正言辞起来。但此刻他鼻音很重,说出来的话显得有些含糊其辞。 张二锤盯着崔经济看了好久,实在是小看他睁大眼睛讲大话的魄力了。 “我还直接端了你们分会、杀了你们那么多猪,你看,这个罪,何其深重!”张二锤故作思考片刻,决定直接挑明恩怨仇恨。 有板有眼的恨意应该深入全帮的骨髓,流淌在血液里。尤其帮里的高层领导。但崔经济闻言却没像愚蠢的野兽一样,急得跳脚。他能噎住气,表情只略微变得僵硬了一瞬,便又突然放松了。 “然则若之何?”崔经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他说得好像置心为止水、视身如浮云。“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 “按江湖规矩,那当然是不死不休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经过短暂的斟酌,崔经济摇了摇头。“人生需直面现实、直面意外,再者生死流转,本就犹如幻化。一辈子山高地深,那浅显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说得很动感情——有一种朴素的真情和诚挚。他变得非常懂道理的样子,似乎所说并非虚言,且没有丝毫的言不由衷。 张二锤瞠目结舌哑口无语。 “思想守旧成不了大事。破甑岂可顾,来者方可追,野猪帮但取来情,不追往咎。今后自当依严正帮规帮法,匡谬正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另外我们已送了一批珍奇宝物到少侠府上,但盼少侠往后可以与我们和谐相处,能让我好好做点小生意。” 礼数完备,逻辑合理,当真一副蓄意而为的真心模样。张二锤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完全没有料想过今天这个局面。 “瞎扯淡!真是闻所未闻。你莫当我丱童幼子,如此易与。你这笑脸背后,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野猪帮的秉性,我还不清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怎么说,张二锤实在难以安然接受如此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或许答案其实就寓于疑惑之中。说白一点,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我帮是有着大理想大追求的。” “动起手来你们就知道我是不是鼷鼠。总之,我的精灵超乎你的想象,你现在这样的假惺惺手段,我是不会上当的。”张二锤坚决地摆摆手,叫一切假装美好的借口毫无用处。 崔经济瞪大眼睛久久地瞅着他,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眼中掠过一道闪烁的微光。似有什么大隐情般,他拄着杖又踌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说实话,这些也并非我的本意。但有人关照了——让我们不要再动你,所以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崔经济明显地压低了话音,但诚恳坦白而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已变得有些沉重——显然他的这一句需要被特别指明。 张二锤微微一愣,定定地盯着崔经济。一股难以言表的意味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崔经济在张二锤若有所思的注视下似乎很不自在。他既想正面表达他的狂躁,犹豫了一下,又不得不遮遮掩掩起来。 张二锤心中思绪万千。他倒没多在意崔经济此刻的神情,只是崔经济这一句让他意想不到却又突然感到轻松无比。这种暗地里的关怀所引发的巨大感动忽然间向他席卷而来,但他的疑惑却更浓重了——这莫名其妙的示好,这莫名其妙的关照…… 夜市的光与影散落人身上,显得柔和而迷茫。 张二锤渐渐平缓过来,脸色已全然分不出褒贬。而后一句告辞的话也没有,径自头也不回地结束了这简短而混乱的交谈,迅速而平静的脚步把崔经济和所有的话都留在了大街上。 第158章 马戏团主角 日子过得好快,眨眼已旬过数月。 这段时间,野猪帮的确没有再找张二锤麻烦,甚至似乎突然销声匿迹了一般,没有了一丝动静。 当真奇了怪了,猖獗如斯,竟能如此收敛! 不过倒也好,乐得清静,过得舒心。张二锤合起了一如日子平静的日记本,兀自摇摇头笑了笑。 然而,日如镜面都来静,地似人心总不平。就在这时,叫春阁里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一个人来。 “张兄!” 是朱二。他急急地喘着气,嗓子如火如燎。张二锤转过头时,便看到了朱二那与优雅身架极不相称的焦急神态。 “张兄,一朵姑娘被野猪帮掳走了!” 朱二缓了片刻,好不容易把话说了清楚。他的声音里有颤栗和慌张。张二锤闻言顿时懵了似的呆在那里,一时之间显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过了好半晌,张二锤才又把眉头皱了皱,心中觉着有些奇怪——郑一朵昨天才约了自己今日到府上吃饭,如何突然被绑了!不太可能吧,但他忍了忍没说出来。 朱二望着张二锤神态变幻而一动不动,更是心焦。 “张兄,别拖了,眼下我们得赶快去救她!” “你确定是野猪帮绑了她?”张二锤微蹙的双眉间挑出一丝疑惑。 “那当然了!在我的地头够胆如此直接威胁我的,还能有谁!” “直接找上你了?”张二锤一愕。“这么说,是得去野猪帮闯一闯,把她救出来。” 刚还感叹着野猪帮的识相与息事宁人,这转眼间便乱了节奏。张二锤应着朱二,但心底里却仍没觉着郑一朵能被掳了。倒并非真信了野猪帮已完全从良,只是郑一朵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娇花,她那一身武艺,便是放在整个武林中,可都是能闯出名号的。 “走,我和你去!”朱二眼睛发红地嚷了一句,催促着。他的脸色已越发焦急起来。 “你忘了过去的伤痛,我可没。” 两人的目光短兵相接,朱二的脸上再度浮现一丝尴尬。 “你和我去,还不如给我派点人,那还差不多。”张二锤一动也不动地瞅着他,白了一眼,无情地发出抗拒。 “没人,就我。” “你手下可是卧龙凤雏冢虎鬼才全都挂了,为何如今还不赶紧再整一对老五老六?”张二锤对此有些疑惑。没有狗腿子,能习惯得了么? “我经已厌倦老五老六了。”朱二木然说着。“而且换来换去,作用一直不大,还费事。” 老五老六如此生猛,还没用?张二锤不由得嘴角一个哆嗦。皇太子的要求就是高。 “张兄,只是救一个人,又不是要荡平野猪帮。相信有我与你两人出手,如探囊取物耳。” “土偶蒙金,虚有其表……” 张二锤嗔完一句,还要说些什么,但朱二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张兄,莫再说些废话了。赶紧,现在马上就走!” “等一下!”张二锤说着忽然翻找起什么东西来。好半晌才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朱兄,我心爱的帝城通不见了!唉,又得重新办一张……” “都什么时候了!”朱二只急得直嚷。 看得出来,他的确是真的担心郑一朵。 “张兄,赶紧的吧!最多我后面给你配马车!我能想象得到,匪徒们肯定一副不善言谈、但脾气很犟的样子,说不定一个冲动便要撕票了!”朱二阴沉着脸用一种低沉的腔调说着,假想着。 张二锤盯着朱二,忍不住想笑。但他没有,只和朱二匆匆忙忙便出了门。 两人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朱二的神情中仍然缀满了忧色。张二锤刚想说话时,朱二忽然提醒起马夫来。 “开慢点,前面那几个是便衣巡卫!” “你是怎么看得出来的?”张二锤望着前面那几个普普通通的行人,脸色分外诧异。 “他们胆生毛,连我的马车都拦过!”朱二咳了两声,沉着脸说道。“再放慢点。莫让他们给扣住了,浪费时间。这些人愣是会一本正经且毫无顾忌跟你讲死规矩的。” 张二锤把双眼瞪圆了。慢慢地,他又摇摇头笑了笑。 随后,两人心不在焉地扯了一会儿帝城的交通规则和权贵达人的超然地位。 “朱兄,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张二锤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朱二停住话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们的营救行动开始前,是不是应该先到一朵家里确认一下?” 朱二闻言一愣,那股焦虑的执拗劲头似乎暂时恢复了一点理智。到进得村姑基地后院之时,已完全拨乱反治——一下子便怔怔地僵在了那里,直直地瞪着眼。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似乎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惊诧和震动。 后院很安静。郑一朵正定定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二人,不说话。 “一朵姑娘,你不是被野猪帮给绑走了吗?”过了好久,朱二才从一种强烈的眩晕冲击中缓过神来。他呆立原地,仍有点茫然无措。 “为什么我会被绑?”郑一朵听了这话不由一怔,轻轻向朱二瞟去一瞥,满脸不解。 “对呀朱兄,为什么一朵要被绑?她跟野猪帮有什么牵扯?”张二锤此时也是露出了一副好奇的神色,转过脸问起朱二。 朱二兀自苦笑了一下,脸色微微一红,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早上收到了一封勒索信!”过了好一会儿,他声音有些发颤地嗫嚅了一声,又显出了一副极诚实极坦白的样子。“上面写明了——你最好就地投降并立即奉上银票十万两!我们已经绑了你的至爱,请不要乱来,你要相信我们是专业且不理智的绑匪!” 朱二说着话的腔调和神色,仿佛演绎出了绑匪当面交代的绘声绘色。 良久无语。郑一朵的目光闪掠而过,不再理会朱二有些发疯的言行。 “噢,是小红!是小红的把戏!” 朱二忽然醒了过来。他的话音一下子就大了许多,又无法自抑地露出了一副做错了事后悔莫及的样子。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他痛苦的神色中还有一种懊恼与失落。 张二锤眼睛直勾勾地像瞅见个二货似的打量着他。 “你看嘛,我就说了,他的智商暗淡,简直比这深秋的气温还要上低两度。”郑一朵眼睛朝着张二锤一斜,毫无忌惮地揶揄着朱二。实际上,可能是她觉得朱二太滑稽、行事充斥着一股傻气——这些都让她更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 朱二站在那像个马戏团主角一样,白痴一样的双眸正放射出有点恍惚的光。的确如此,张二锤打心底里赞同郑一朵的评价。 “朱兄,连凶残的绑匪都知道你的最爱是谁,而你竟不自知。”稍停片刻,张二锤发出理智的警示。“现在,情况紧急,你还不赶紧前去营救?” 朱二用力点点头,拥抱了一下张二锤准备告辞。为了不使郑一朵妒忌,他也张开怀抱向她抱了过去。 但郑一朵只给了他一个充满嘲讽之意的背影。 第159章 专药专治 看着院子里挺拔而落索的大树,张二锤才意识到现在的的确确已是深秋。有些并非常绿的树,叶子大多都已飘落到同样惨淡的草地上,甚至有一些已经化身湿软的泥了。 他久久地望着,心中禁不住想起了——似乎抵住了时间的冲刷、永远都是一个样的长月山。头脑中快活舒畅而又满是悲痛和遗憾的想法瞬间浮现,纷繁而凌乱。 “你看看这些树。”郑一朵留意到张二锤的注意力,也是略微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木之上。“表面看来,它们还能如此一丝不苟、不可动摇地站在天地间,似乎无畏无惧,个性十足。” 张二锤一言不发。又过了好一阵,他终于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不露声色地撇下那些若有所失的思绪,目光回落到身旁那张恬静的、好看的脸上。 “但显而易见,便是再如何硬着头皮,接下来还是得走入寒冬。” 话音落下后沉默了片刻,郑一朵慢吞吞地走近一枝低伸的枝条,够了一片半脱落的树叶,叹了口气,脸色愀然,显得十分之黯然神伤。 张二锤仍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他已经从杂乱情绪的泥淖里走了出来,此刻横亘在他意识之上的,是另一种突然而至、瞬间旺盛起来的情愫。 固有的观念里,郑一朵光是娴静在那,便已经仙气十足了。更何况眼下的提裙、踮脚、仰脸、伸手,加之几丝午后的斑驳日光透下来,这画面可真是美得不可方物。世间断无人能对她那红润娇美的姿态视若无睹。 张二锤眼睛牢牢盯着她,分外直白的眼神灼热似火。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血气正在往上涌,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仍只怔怔地看着,愣着。 “你傻傻地看啥呢!”郑一朵回过头来,脸已经微微涨红了起来。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眨巴了一下眼,又止不住地笑了一笑。 张二锤稍稍回过神来,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们都该欣然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他接上了郑一朵的话,心忽然像浮在云端一般虚无缥缈起来。“你看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眼前的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一切都没离经叛道,亦正如我们,此时此刻,刚刚好。” “就止步于此时此刻,够好了么?”郑一朵忽然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张二锤,泛红的脸色半认真半开玩笑,很是鼓动人心。 张二锤愕然微张着嘴,心思大动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应答。他憋着的脸色,似乎是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风飒飒兮木萧萧。”郑一朵拨弄着手中的叶片,歪着头寻思片刻,便兀自说道。脸色有些羞赧,神情中却又带着几分疲乏的寂寥。“时间匆匆,人生苦短,只寄语多情张少侠啊,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这是一片既充满水中捞月般象征意味却又无比真实的景,显然又正沐浴着投入和承诺,具有致命的魔力。张二锤的小心肝像一瞬间被什么攥紧捏实了一样,脸上微微泛出饮酒过量的红潮,他越是想强自按捺情绪的波动,心跳得反而越厉害。 “贤妹,吾乃汝之未来是也!” 一个下意识的念头之下,就像鬼使神差似的,张二锤忽然不由自主地用略带傻气的口吻大喊了一句。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他的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他恨不得此刻手上有一大捧鲜嫩的星光百合,当场加强他鲜明的表达。 郑一朵听得此话后愣在了原地,只默默地注视着张二锤。目光中似乎微微带着欣切的笑意,却仿佛弥漫在一层轻雾之中,让人看不大清。 “净是些虚头巴脑的口快快,莫不是到处跟姑娘这样讲!”过了好一会儿,郑一朵才低声嗔道。她的脸色仍红得厉害。 后院小池塘边上,地面滋润得湿漉漉的,此处仍有绿草坪畔。一切如平常一般,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始终如此招人喜爱。 “你要这么说,那天底间就只有你一个姑娘了。”张二锤认真地回应道。 这一切离他那么遥远却又似乎触手可及,让他感到了一阵清醒的振奋。他的心不禁再次抖动了一下,强烈的晕眩阵阵袭来,一直从心底贯通到脑壳顶上。 郑一朵闻言不禁笑出声来,但并不应答。张二锤正张嘴欲再说话之际,她摆摆手阻止了。 “贫嘴!快别胡诌了,来尝尝我特意为你做的菜。” 张二锤望着郑一朵整理好饭菜,倍觉新鲜。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要尝到她的手艺。 “这是我特意为你熬制的白鼓钉猪大骨汤,足足熬了六六三十六个时辰,我听说这是清热解毒之良品,更可对劳筋动骨、身弱体虚、后继无力等专药专治,噢,专汤专治,这是汤。”郑一朵那严肃又透着调皮笑意的样子,俨然一个心照不宣老中医。 张二锤闻言瞪大眼睛,紧接着又垂下了眼皮,神色一时间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他慌忙把脸转向了一边,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 白鼓钉猪大骨汤显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大补模样,倒也不失几分贴切。张二锤很快将腰杆挺得笔直。 以有序的生活顺应无常的人生,和睦相处,相向无猜,即便残酷,也来得温柔。人生的意义就都藏在这些日常烟火小菜品里,它们构成了生命中最磨人的风景。 张二锤真心很想放开享受这些饱含心意的饭菜,但是,他的眉头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满桌味重且油气爆表,若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刚被汤水滋润过的身子怕得加倍伤损。 “一朵,这盘盐巴,火候控制得不错,还微带淡淡的菜香,手法高明。”张二锤毫不吝惜地加以赞赏道。 郑一朵轻轻白了一眼,嘟囔了几句,而后垂眉敛目。那姿态却宛如带着几分娇嗔意味,散发出一种简单又平静但异常诱人的官能刺激。 “比起桌上的这些,我更喜欢清淡而柔嫩的香肌皮肉。” 张二锤放下筷子伸出手去,活生生的想入非非表露无遗,甚至作势摆出了狂放流氓的架势,似乎是想要把眼前的暖香揽入怀中狠狠地啃上一口。 郑一朵的呼吸瞬间急促了些,忙吐着舌头露出一个羞赧的微笑,拍掉了张二锤的手躲了开去。 正当张二锤还要扑上去时,郑一朵却止住了身形,忽然反将脸凑了近来,突兀地冒出了一句—— “你得戒掉到前院去享受艳福的恶习了!” 张二锤顿时一愣,察言观色之下,瑟缩了一下身子,神经微微绷紧。 “是空虚无聊的朱兄强行拖我去的!”他有些紧张地应道。“再说了,你之前不也叫我常来……” 郑一朵含笑望着他,不说话,一丝似有若无的狐疑气息浮在空气中。 “你知道的,我只是规规矩矩地饮酒看戏!”张二锤把胸脯一拍,显得毋庸置疑。他稳住了紧张,而后声音尽量柔和,尽量自然。“再说了,这不是你的地盘嘛!其实我是乘机来偷偷看你……” 郑一朵瞪着仍流露着淡淡疑色的双眼,使劲往张二锤的脸上瞅了又瞅,似乎想从他那脸上瞅出些什么端倪来。但张二锤那满脸正经的样子,好像真的就这么回事。 “说得好像很合理的样子。” 郑一朵只参酌片刻,便温柔而舒缓地浅浅一笑,仿佛心里踏实了下来。她没有对此不依不饶,低着头又给张二锤舀了一碗汤。 风吹过林木,那些仍有着强韧生命力的枝叶晃动了起来,萧萧飒飒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断在张二锤的心中回响,挥之不去。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张二锤再次喝下一大碗汤,心头越来越坚定了。逝去的岁月攫不住,未来的日子可要牢牢把握在手中。 第160章 幻梦画像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里开始带有了一丝微微的寒意。这个秋末无比消瘦,着装朴素不张扬,给人以孤零零的冷酷之感。 帝城街头,连行人也少了许多。张二锤正像个腼腆的乡巴佬一样闲荡着,忽然间他放慢了脚步,转眼一瞥——街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角落里摆满了画。有的经已裱装完好剪发待宾,有的新鲜出炉墨汁尚未干透,甚至不乏残缺不全的次品。山水之青绿浅绛金碧水墨、花鸟之浓淡勾勒精工奔放、人物之气韵润饰形神勾绘,一应俱全,蔚为壮观。 街边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浓厚的艺术气息兜头盖脸如潮涌至,毫无疑问,这甘美的艺术陈酿,的确让人眼界大开。只不过每幅画都像是随手乱抛乱摆的一样,没有养尊处优的地位。张二锤的目光在角落里乱七八糟地移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视线忽然逐渐在喧哗的画堆之中的某一点上聚焦了起来——在巨大的哀蝉秋叶图和一幅未完成的山居画之间,压摆着一幅精致的人物像——那画似乎是刚画完不久,不,只画了一半,而且墨迹尚还新鲜得很。 张二锤定睛看着,世界观感骤然间大变,街上一切熟悉的景象唰地向四周退去,清晰印在眼底的,只有视线聚焦处的画像。一时之间他如遭电击,一下子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半幅画中清晰呈现着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她的目光淡定悠然,脸蛋雅逸隽永缜丽丰润,让人一看便有种画中人栩栩如生的感慨。她的面部表情被刻画得相当细致,微微的羞涩和坚定的冷冽奇怪掺杂交缠,又均毫无保留。 张二锤嘴唇紧抿着,心头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激动得战栗起来,紧接着他的脸也忽然痛苦地扭曲起来,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般。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画中之人,赫然便是李小花! 好久没见啦,算起来,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了。张二锤茫然无措地站着,一时感慨万千。心怀忧戚睹物思人,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游离起来。在凝神深思中不自觉地把眉头拧了紧,一股超越尘世的力量打开了一个魂梦中的世界。 花发江南思倾国,一日弹指啊,泪如丝。早前还以为与小花已天人两隔,周不时的幻梦中总有种悲莫悲兮永别离的苦痛。那时候,他甚至几乎难以独自应对如此人生大变故,看什么都有风萧叶落、人去楼空的哀婉凄切,到底令人黯然神伤。直到老头架势十足、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之后,他的心境才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如今看来,小花的确如老头所说已入了帝城。可是,到底是什么任务,让他们至今未能相见?眼下离老头现身又已过去了几个月,这是否说明契机已到? 张二锤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迫使自己的心思从沉湎之中脱身而出,继而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目光落到了画师身上。 画师脸面消瘦,老化了的五官已不太细致,他不修边幅,胡茬粗黑,此刻除了紧盯着画面的双眸之中有着一丝异样的光彩,面上毫无表情,但张二锤可以看得出,他曾经也许是一个跟自己不相上下的英俊男子。 画师显然知道自己正被观察着,但他气概自矜,无动于衷。他正忘我奋笔,手头上有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在挥洒着。 “大师,可否将那幅画给在下细细观摩一番?”张二锤指着那幅人像真诚问道。 “另选一幅吧。”画师转动眼珠瞥了一下,头也不抬。“那幅不卖。还未画完。” “大师可识得画中之人?”张二锤尽量把呼吸控制得平缓,但他的表情明显热切而焦急,同时充满忐忑与期待。 然而,他的问题仍然没能打断画师的挥毫着墨。画师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仿佛已对外界一切置若罔闻——他忙得不可开交,这一次甚至眼珠子都没有离开画面。 等了好一会儿,画师还是没有回应。张二锤又朝人像看了两眼,他有九成九的把握,那就是李小花,但对于为何偌大的画面上只空洞画了一张人脸,他觉得有些怪异。画布很大,这显然应该是一幅全身肖像。 “何故没有把整幅画画完?”张二锤把话题放回到画作本身。 画师闻言动了动下巴,漠然的态度一成不变,但手头上的节奏慢了下来。他抬头望向张二锤,双眼微微眯着,露出了一副敷衍但严厉的神色。但双方只默默对视了片刻,张二锤径情直遂的疑问目光又迫使他垂下了视线。 “我做不到。”好半晌,画师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完还心事重重般沉下了脸,浑然透露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做不到?所因何故?”张二锤诧异地看着他,一脸疑惑。“我看你这不是画得挺流畅的嘛!” 画师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应话,但刚张开口却忽然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这与你何干!”他清了清嗓子,抬头冷冷回应道。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张二锤,牙关又死死咬了紧。显然对于个中缘由,他什么都不想说,当然,也没必要说。 这大师的情绪也来得真是莫名其妙!张二锤更加一头雾水。他的目光转移到画师正在画的画上,发现其同样只有小半幅,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 “莫非,大师人虽已足够老了,但目前的画技却还欠些火候……”张二锤狡黠的想象力完全不受约束,语气中的哂笑打趣历历可辨。 画师皱起了眉头,但仍只瞪大了眼睛盯着张二锤,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又垂下了脑袋,重新开始画他的画,不再理会张二锤。他提笔很快,嚓嚓的有力声响说明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他的心也许正如他此刻所用的笔一样硬。 第161章 刚铁笔头 “一幅画半残半缺的,书不尽意辞不达义,简直不能算作画。”张二锤看着眼前沉寂下去的一切,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他又接着争取画师的注意力。“大师若是能努力苦练一番,能够把整幅画的鲜活形象全部呈现出来,那才叫完美。” 这一番说话果然起了效果。 画师的手兀地一抖,身子似乎也微微有些发颤。他屏住了呼吸,但很快,眼中闪烁起了智慧的光芒,毫无生气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一种与他的画一样难以捉摸的神情。 “不过是你自己狭隘的认知判断而已。完美与不完美,也是你一个无知小子能体味得出的?”说完他轻蔑地扫了张二锤一眼,复杂的神色凝聚成明显的鄙视。显然,他对张二锤的点评嗤之以鼻。 “当然。不会作画不代表分不清好坏。”张二锤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面带微笑但语气坚决到毫不掩饰。“你的这一幅人像图,显然就很不完美,明显能让人感受得到残缺不全的、不太对劲的气息。” 画师发自肺腑地皱了皱眉,冷眼瞅着张二锤。 “小年轻真是白长了两只眼!”他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愤怒和不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他的衣角在凉凉的秋风中噗噗飘动,朦胧了他的微微震颤。 张二锤耸了耸肩,仍带着淡淡的嘲讽意味笑着,但稍稍端正了态度。 “不过倒也不至于差到恶劣,因为劣质画断不会有如此形似。” “那是自然!以老夫的实力,完美复刻是常态表现!” “其实说实话,大师这画功不但没有差到恶劣,甚至确实可以说已及得上炉火纯青之境界了。”张二锤说着,露出了一脸合情合理的赞赏,让人觉得他说的似乎的确是赤裸裸的真心话。 还算有一点点醒目到位的觉识。然而,画师刚刚略感宽慰,那一丝心平气定瞬间便又始料未及地被张二锤开口摧毁了—— “可要我违背良心说这画完美的话,那也断然不可能。最起码,里头有些东西明显有所欠缺。” 画师盯着张二锤的脸颊,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比自己以为的要坚强,但心中明显感到了一阵刺痛,眼前这个烦人的小伙子实在叫人越来越难以原谅了。 “有何欠缺之处?”画师脸上的不满之色越发浓郁,他不情不愿地压制着要爆发出来的愤怒,藐视着张二锤,候着下文。 “画中人的神态怎会如此冰冷!”说起这个,张二锤的笑意渐渐隐去,摇着头的同时,脸上浮现起了一丝感叹。“她的神态绝对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这画中所表现的,显然脱离了现实,你不能忽视这个……” “此乃标准的超写实笔法,你灵根太钝,懂个锤子!”画师不由得冷冷一笑,截住了张二锤的话头。“老夫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实,此乃百分百的还原!” 他满脸的不屑之中透出骄傲,姿态格外自信而准确。 “这幅画里的人,断然没有如此神态。”张二锤微微犹豫片刻,话语出口仍说得掷地有声。他以坦率而挑衅的神情望着画师,目光坚定。 画里画外的李小花,两者间除了外貌,风采神意的差距显而易见天差地别。软润颔颊之下藏着万般柔情的小花,如何会有如此冰冷残酷的表情! “老夫对人物的所有特征进行了细心造型,自然充分展示出了她本质的精神面貌,你不懂欣赏,还强行学人点评?你当老夫刚铁笔头是临时艺术生?”画师扯起嗓门冷言以对,斜斜地白了张二锤一眼。 张二锤屏气凝神紧盯着画师,忽然一笑。 “噢,难怪只能画半幅,刚铁笔头,原来是刚铁一会儿便不行了。”张二锤揣度起画师的名头,顿时会意,先前的疑惑已迎刃而解。 他咬字清晰明确,揶揄的腔调显而易见。路过的风猛然停顿,安静了下来,又不知不觉间悄然散逸开去。角落里的气氛缓缓堆积起了难堪的沉默。 刚铁笔头当然觉察到了张二锤语气里的嘲讽,他眉头一皱。但他没有反驳,只略略有些不自然地把脑袋斜向了一侧,似乎承认并接受了自己的壮志未酬身先死。张二锤那可恶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一直回响着,久久没有消散。此时此刻,他好想逃出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落。 “哦不对!”张二锤脸上的嘲意忽然惊散,他用力吸了口气,话锋骤然一转。“刚铁笔头?你是沈顼?” “不错。”刚铁笔头本已不太愿意搭理张二锤,但还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应了出口。 “居然是你!” “看来我的名号早已让你如雷贯耳。” 张二锤翻了个白眼,伸长脖子再度将刚铁笔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相逢直难相识,从体态外表看,这大画师可真没有原先想象中的有派头。 “这副模样,就是老头青睐有加的生死之交?”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迟疑地咕哝了一句。 “什么老头?什么生死之交?”沈顼斜斜一瞥,脸上写满困惑。 “绝世高手刘雷电。”张二锤不假思索地抛出了老头的名号。 “噢,是他啊!”沈顼闻言松开了眉头,但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他只是微微点头,淡淡地答了一句。“你识得他?” “我是他的独生弟子。”这什么生死之交!看起来跟老头不太熟的样子。 沈顼看了一眼张二锤,好像不太相信他。过了好一会儿,刚铁笔头的脸部线条才柔和了一些,神情缓和了下来。日头仍一脸严肃地紧盯着世间,先前仿佛强烈到能刺穿皮肉的光,现在已温和许多。 “他人呢?”沈顼忍不住四下张望,但街上并没有绝世高手的身影。 “师父行踪飘忽,如今是只有他找我,我可不知道他身在何方。”片刻的沉寂之后,张二锤忽然轻叹一声,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双眼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疲惫。 “这倒的确如此。”沈顼颔首,客气地表示了赞同。他停顿了一下,又忽然抬起眼瞥着张二锤。“是他让你来把江山图取走?” 第162章 含糊其辞 “江山图?”张二锤望着一本正经的沈顼,满腹狐疑。时强时弱的风和他的疑惑不解一样,又冒了头。 “噢,你不知道?他跟我约好了要一幅千里江山图。”沈顼见得张二锤面露狐疑,一边解释一边从杂乱无章的画堆里窸窸窣窣地翻出了一幅画。 “我便是不会作画你也不能这样骗我吧,这分明是一幅野性美人图!”张二锤定睛张望了好半天,才忍不住提醒道。 “噢,是这一幅。”沈顼的神色并未现出异常,他迅速有条不紊地重新翻出了另一幅。“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画早已作好,他却一直没来取走。再下去,我都得怀疑他是否还在世了。” “的确是死过一回了。” 沈顼愕然望着张二锤,不明所以。 张二锤笑着摇摇头,也不多作解释。心中只简单五味杂陈了一下,便把目光放到了那幅千里江山图上。 好大的一幅画!在午后的阳光下,千里江山图的画面中透露着明朗的气氛,粗看起来气势好像十分宏大。但教人惊奇的是,仔细望落,又觉得其中力道十足、昂首阔步的笔画却分明显得潦草异常,仿佛醉酒后的乱涂乱画,使得江山图简陋如同草草画就一般。而且,缺少色彩的山林轮廓互相渗透、喑哑连绵而扑朔迷离,尽是灰茫一片,莫名之中又充斥着一股低沉阴郁之气,一种喧嚷的静寂让人仿佛要被吞没其中。还不止如此,闪亮而古怪的铁皮画框,更为它增添了极有嚼劲的不寻常感。 不愧是老头,即便是再换了个窝,也缺不了这些散装的文艺装饰品。张二锤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理会不出其中有何幽深之处,只觉得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 “看起来这玩意儿真是虚张声势的市井街头货色啊……”张二锤口齿有一点含糊的话到了一半突然闭嘴。“噢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沈大师的画的确一流!” 张二锤醒觉自己口不择言,想趁着自己说出某些不可原谅的话语前改改口风,但显然刚铁笔头已经把他对千里江山图的点评听了进去,脸色顿时又变得复杂起来。 “果然是个一窍不通的无知小儿。”沈顼直勾勾地盯着张二锤,眼中的鄙夷之色毫不遮掩。“我原以为你只是门外汉未晓辨识,没想目光短浅眼界狭窄竟至如此!” “大师你听我解释!你的画技之高明我是深有领会的。我以前看过你画的松风图,声势昂然,咄咄逼人,绝对是天下间难得的贵重宝物!” 沈顼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一语不发。在脑海中划过的一大堆无关痛痒的说辞后,他选择以最得体的不动声色来接受张二锤的恭维——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板着脸。 看得出来他比较内向不太擅长动手社交,如若不然,此时此刻应该要奋起暴揍张二锤一顿了。 “大师,是我错了。”张二锤止住了欲盖弥彰的狡辩神色,坦诚相对。“这样,我请你大喝一场以表达我的歉意,如何?” 沈顼端详着虚空作沉思状,似乎没有听见张二锤的话。但他悄悄咽了一口唾沫,那俨乎其然的模样自然是不消说的。 “还请大师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等小白深度瞻仰一下你不同凡响的艺术风采。” 沈顼终于神色不动地应了下来。 在跟沈顼碰了第三杯酒后,张二锤忽然屏住气息,再次抛出了他关心的那个问题—— “沈大师,你到底识不识得画里的人?” “不识得。”沈顼笑着摇了摇头。 空气中急切的期待顿时稀稀拉拉碎落了一地。张二锤胸口一阵紧缩,骤然间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塞,急急脚再次灌下一杯酒却于事无补,双眼依然讶异地紧盯着沈顼。 “但我见过。”沈顼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再度开口,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他仍面带笑容,且笑意丝毫不减。 “真的?何时何地?”张二锤精神马上一振,急忙追问道。 “茫茫人海,来来往往,我早已忘了。或是一面之缘,又或者这只是在幻梦中见过也说不定。”沈顼睫毛往上一扬,用浮夸的腔调拖着说道,坦荡得来又无疑极为乖张。 他看上去像是在开玩笑,但却又让人觉得他说的全都是一本正经的实情,确实并非假话。 张二锤脸上才露出喜色,又迅速染上了有气无力的沮丧。他仿佛兜口兜面吃了一记重拳,嘴巴一张,倒抽了一口气,又闭上。事之三番四次不如人意,使他深感挫折,脑袋已经开始隐隐抽痛。 桌上的气氛顿停凝实了,显得无精打采的。这个充满静默和残忍的世界! 如此含糊其词,真是离了大谱!张二锤在心里咒骂一句,拼命转动着近乎停滞的大脑。他知道应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花了好大力气才没发出对沈顼的蔑视。但尖锐的痛苦实在让他无法面色从容。 “那幅画可否送给我?”独自想了好一阵子后,张二锤啜饮一口开声问道。 心无旁骛地吃着菜的沈顼停住了动作,抬起头。突如其来的视线交汇让气氛微微盎然了些许。 “按常理来说,当然是可以的。”沈顼放下筷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清清嗓子。“不过,那幅画尚未准备好献身与你。” 低慢的语气出人意料的坚定,似乎是要让人明白事情没有可能。张二锤一时之间搞不明白沈顼何意,愣在当场。 “我们缘分未到。”沈顼微微一笑,说完又动起了筷子。 “画中人是我旧相识。我是出于真心想要那幅画的。” “明白。但我的画只送有缘人。” 张二锤眉头一皱,眼睛也眯了起来。屋子里一片沉静,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捏着杯子,耐心地等着心态自我调整妥当。 “这话一点都没错。方刚相识,的确欠些缘分。这样,我付钱。”张二锤尽量挺直身子,以示自己的正当合理。 沈顼朝张二锤瞟了一眼,不疾不徐地叹了口气。 第163章 鬻声钓世 “不可。文人画家最好不要鬻画,以免使心智蒙尘,毁誉绕怀。” “不能不说,这不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如今我之所以在街边摆摊,是一时迫于无奈之举。”沈顼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干咳了两声很快便恢复过来。“但我也说了,一切都要看真正的缘分,便是卖,我的画也只卖给有缘人。” “五十两,总该够缘分了吧!” “我看你的目光中饱含着一种不安的欲望,显然并非如你师父一般,是个真心赏画之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把画送你的理由,原谅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 沈顼又经一番短暂的深思之后,仍用公事公办的语调拒绝了张二锤。说完还摆摆手,显然表示不必多谈了。他的态度友善而又坚定,他的凝视和他的画笔般同样稳固,有着一个街头落魄者自我麻醉的冷漠。 这再次震惊了张二锤。如此一本正经的态度,让他皱着的眉头无法松开,心头涌起另一种感伤——老头终究没看透这个世界,刚铁笔头这副落魄又硬颈的模样,莫说有事找他帮忙,便是闲来无事吃顿饭都得自己掏钱。如此生死之交…… “不错,沈大师的确看透了我的灵魂。”张二锤笑得有点牵强,略略踌躇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语气又刻意郑重起来,希望用意志力打动刚铁笔头。“实不相瞒,画中之人正是在下一个很紧要的故旧相识。找到她,于我的意义之重要简直前所未有。” 沈顼又停了下来,他嘴里含着一口酒,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张二锤的面色,又装傻充愣摆出一副没有百分之百领会意思的表情。 “这样,我出一百两,求沈大师另为我作一幅完整的是否可以?”张二锤在心里哼了一声,终于忍无可忍地加大了价码。“此刻酒酣笔纵,想必大师可以画出完整的一幅画了吧!” 局势突如其来的变化,沈顼一时有些错愕。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提议。他来了精神,似乎装不下去了,那种坚毅的表面功夫顿时便摇摇欲坠。 张二锤慢悠悠地替他满上了酒,等着他的首肯。 沈顼的双眸故弄玄虚地闪烁着,很快便不以为然轻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几乎逾矩的喜悦被他仔细地隐藏起来。他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啜了一口,似乎陷入了思考。 “时势所趋,造化弄人。鬻画为生,还常常货而不售,日子的确不太好过。但这并不代表着我会为三几银两而折腰。”沈顼的嘴角平静地浮现出微笑,透露出街头画师所特有的精明。 仍事与愿违,张二锤不禁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 “五百两。”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此话当真?!”沈顼立即惊呼,顿时满脸生辉。 完全没了伪装的意愿与气势。 张二锤漫不经心地用打量束手就擒的野猪般的眼神盯着刚铁笔头。他的观察力相当敏锐,他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沈顼脸上堆起来又散开来的皱纹、略略快了的心跳、喉骨的上下滑动,全都被他看在了眼里。这一刻,他有了一针见效那般资深大夫的精准目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五百两,相信足可以为你的骨气生活锦上添花。” 何止添花,这报酬高得令人晕厥。餐桌上的紧张气氛消失一空。在张二锤炯炯目光的注视下,沈顼毫不迟疑应承了下来,干脆得仿佛早已心有所许。 刚铁笔头心情大好,用手指理了理头发,便迫不及待立即动笔。他显然发现了自己的新价值。只见他神情十分专注,先以淡笔勾写整体,寥寥几笔已让人感到布局停当、枯润得宜。稍加皴擦之后,再以浓墨来刻画五官。横涂竖抹间,不露无证驾马之奔驰,却分明有了一种行不由径的粗犷和悲怆感,然疾愤、孤傲与冷漠顿时充斥其中,又不乏言不达意的困扰。 真是不可思议!刚铁笔头果非等闲之辈! 沈顼显然意在笔先,因而不徐不疾之间已一气呵成。很快,整个画面已浓淡得宜、神形皆备。 那果然就是李小花!但,同样与先前半幅一模一样,画里是一个与从前大不一样、更显得生猛的李小花。何故会是这副模样,张二锤心神沉浸在新画之中,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像以前,向我求画之人不乏达官显贵,我尚且不会轻易答应。看如今,我竟为一个初次相识的小伙,便随意动了笔。”沈顼停笔得当,忽然莫名其妙感叹起来。“唉,也不知是我功力退步画作没了神韵,还是我的初心已改没了以往的坚守。” “画笔千秋名,沈大师绝对担得上街头画界巨擘之名。看,你下笔便是一幅非凡好画,好画!”张二锤目光炯炯地盯着桌上的画,大露声色地赞叹起来,但笑得有些刻意。 “最多只是鬻声钓世,好什么好!画艺高超伴随着命运不济,你会如何抉择?”沈顼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 “大师毋需如此妄自菲薄。反正无论什么选择,应该负全责的都是自己。”说起命途,张二锤也不得不感叹了一句。 “苦心向丹青,不如仗剑走天涯,男儿好身手,何不拔剑舞!早知当初便拿上所有家当拜师学武了……” 看来大画师也有着一份真正的武林侠客梦。不过可惜的是,江湖之大,已无他的一席之地,他今生的武器已只能是笔头了,还是只能铁起来一会儿的笔头。 “文也好武亦罢,我相信做到极致同样足慰平生。或许大师只是个生性耿直、崇尚文人气节的超世之士,不适合打打杀杀。” “的确超世了,我画好半天才卖五两银子,乞丐坐我旁边都得黯然退场。比起这个,我宁愿去打打杀杀。”沈顼收起笑容,目光冷峻。他快速做完了画笔的保养,又开始喝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