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锤的挣扎没浪费多少时间。但只一闪眼间,郑一朵就已消失不见。那需要反复品鉴的姹紫嫣红,眨眼黄尘清水。光亮了一瞬,只余黯然酸楚。
他吁一口气,如残年垂尽,顿起了无限的感慨。惆惋空洞地干瞪着眼,万分痛苦,奔流的亢奋焦灼变成了控制不住的郁积忧悒。似乎已被困在了春色局中,想回头已迷惑而不知所往,无处下落。
这种感觉当真不甚美妙。世事果然无奈居多,都怪自己优柔寡断。不过,虽然嗟悔无及,但也享受过那一刹那的花火了,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实际却无法假装宽怀泰然。万物竞相游移,园里的清幽繁丽已难入眼帘,轻风润雨也不再动人。
痛定思痛徘徊好久,张二锤还是未能将一言难尽的春色抛在脑后。此时,耳边忽又闻得声响。
是明亮的琴弦音声。
张二锤循声摸索。丝竹声韵绵绵,正从一间门面极繁丽的大厅内悠悠扬扬飘传而出,如征风召雨之天籁。浮若浪涛漫流,翩像云霭游走,清澈活泼,快意悠舒,音韵与节奏更熏陶勃发了万象温柔。神与意会,令人羽然心醉。
“你不打算进来吗?”
乐声正转入乱似抽笋的颠簸,刚迸出一丝敛藏的凄哀伤怀之时,戛然而止。里头传出来的一句话说得不紧不忙,有波澜不惊的悠然,如良晨间的娇滴风韵。
大门敞开着。诏示深蕴可窥。略微踌躇之后,张二锤抬步入屋。
郑一朵俨然矜持端坐于大厅中,好像已经等他很久了。
张二锤紧张而惯性地望向郑一朵。方才的春色一艳又浮现眼前。有些风景一旦入了眼,即便只闪耀刹那,也是永恒。那无法抛却的深刻印象与眼前重叠,让他眼里闪出一丝恍惚,瞬间出了神,再无法将视线移开。
她看起来比刚才成熟。一身锦缎住家袍鼓鼓囊囊的,其内身肢更显柔弱嫩白。新浴后的自然简朴,散发出毛施淑姿另一面滋味的光芒。月貌花容,桃夭柳媚,风韵正旖旎,更漂亮更让人上头。
这极其清秀灵气的身容,果然从不曾让人失望。他就这么眼睛直直地鉴赏着,惆怅失落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郑一朵轻咳了两声。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在四目交会的刹那,回过神来的张二锤忽然有些脸红。
郑一朵正了正坐姿,扯扯衣襟,又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头发,笑着没说话。
“我找不到门,翻墙进来的。”张二锤压住又要激荡起来的心神,试图掩饰一切。
“你在园里迷了路吧?”郑一朵莞尔。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充满了智慧晶光。但她的脸上一时竟像抹了胭脂般,不自觉地从腮边红到耳畔。
短短一句显然饱含无限的意味。
张二锤微微张着嘴,却似乎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装出一副似乎忘记了刚刚发生何事的样子,眼中透露出闪烁其词的光。
半晌停顿。郑一朵也不继续深究,只一笑了事。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声音很轻。她身子半侧,袍子着地。眼神流得极慢,旖旎飘荡。
张二锤一头雾水,琢磨着她话中之意,不作声色。她的这一句就和她的邀约一样不着边际。
“坐下喝酒。”雕花柏木桌上,摆着两个青樽。郑一朵默默地伸手推过酒杯,杯里是温得恰到好处的烧酒。她的手很好看,和她的整个人一样。
“你们宿舍的条件真心不错。外环境烂漫而幽阒,内里堂皇又富足。”张二锤抿下酒,赞起这村姑基地的后院。他竭力做到语气与神色一致、表里如一。“还配备如此雅致的烧酒。”
郑一朵一愣。温酒的手顿了一顿。
“这是我家。”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此话一出,张二锤心中波浪滔天,比郑一朵更愣。情况一下子就复杂了。他连忙又倒了杯酒,动作尽量沉稳。一饮而尽,他这才发觉这酒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的确好酒,幸甚!
“所以,你想喝好酒的话,算是来对地方了。”郑一朵直直地看着张二锤。浅颦低笑,嫩红轻碧。“无论前屋,无论后院,可以常来。”
一巵芳酒,玉钩帘卷香横露。但她没有像张二锤那样一饮而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嘴唇翕动,忽而叹了一声。
“不过,我更希望的是,可以少去前屋。这后院里的酒,可不比前屋差。”
郑一朵的声音很轻,张二锤差些儿没听见。
“我以为你不喝酒。”张二锤吸了一口气,咕哝一句。好整以暇,他终于稍微平缓了些许。
“你若愿花酗酒一半的兴头了解我,便会发现,我也并非憎酒的人。”
“你也常喝?”张二锤有些惊讶。
“不。”郑一朵摇摇头。“很高兴或者很难过的时候才喝。”
“比方现在?”
“比方现在。”郑一朵神色有些波动,但眼眸里依然闪着平淡轻松的笑意。
张二锤瞥了她一眼,又给自己倒起了酒。酒樽已经很轻,烧酒都已落肚。这是一种烈性果酒,味道叛逆之中带着善良,精彩丰富。
“也对,方才的曲子,的确又高兴又悲伤。”张二锤清楚透彻地吞咽了一下,摸索着烧酒新鲜迥异的门道。
郑一朵听得此话,却是默默撇过了头,半天不作声。她突然间像变了个人,表情清醒而寥落,笑意黯淡了下去。
沉郁与心焦正静静相处,但并不互相深入。
“幽兰怨。是一曲醉人的古琴曲。”
张二锤略微思考,欣然赞同。曲子流畅,的确好评。
“而且,那不是悲伤。是哀切,衷肠无处可诉的哀切。”郑一朵这才否认张二锤的品评。她的抗议确如神色,有些哀切。
“你渺渺茫茫的语气就好像一出悲剧里的女三号。”张二锤说得利落,眼神带着一种不以为然。
郑一朵无奈地一笑,眉额轻拧,如入深思之状。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的一世亦如幽兰,或许都是一出单纯而妥帖的悲剧。”过了好一会儿,郑一朵才怅然开口。
空气莫名忧郁。张二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感受到一种昏沉沉的困惑。富婆莫名其妙的悒悒不乐,他不理解。他的指尖蘸起水迹,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勾出了个没有意义的图样。
“为何这么说?”张二锤盯着那像片叶子,又像把利剑的图案。
“给我半杯。半杯就好。”郑一朵忽然柔软一笑,把杯子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