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八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爬得很快了。
或许是他的天赋点在了体质上?
上辈子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德妃还记得圣上先前说自己儿子的坏话呢,说他不聪明!
这怎么能行?
他越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灵光,她就偏要让儿子学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
阮仁燧能爬之后,就被德妃带去九华殿蹭大公主的课了。
是的,虽然大公主这会儿也才三岁,但是宫廷女官们已经开始带着她上课了。
课程表还是嘉贞娘子给定的。
在皇宫东边,太后娘娘专程分隔出了一个很大的园子,里边种植了不同的植物,同时也豢养了许多动物,一是为了叫宫里贵人们散心,二来也是预备着给皇嗣们上课用的。
大公主今天要上的课很简单,女官领着她去园子里找到一小片狗尾巴草,在地上铺了席子坐下,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公主看,这棵草有什么特征?”
等大公主说完,又找了一棵谷子:“公主再看看它呢?”
末了,又告诉大公主:“它结出来的果子,就是您今天早晨吃的小米呀!”
她指着那棵谷子,耐心地跟大公主讲解,告诉她如今的谷子就是由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的,这两样东西看起来很像,但其实是不一样的。
历代诗词文赋当中讲“粟”的很多,只是因为大公主年纪尚幼,女官便没有细数。
只是额外告诉她:“本朝所有的作物很多,然而宗庙祭祀时,以粟为第一。”
课程很短,也很简介明了,比较符合三岁孩子的认知水平。
结业考试会在狗尾巴草和谷子成熟之后进行,大公主要在一片混种了两种植物的地方,分别找十棵狗尾巴草和谷子出来,不能弄混。
如果能够顺利结业的话,就能得到一张圣上出品的画签。
阮仁燧对于自己上一世的童年,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从前的课业更是枯燥乏味,现在重新再来一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了。
果然,就该让精力充沛的小孩儿去上班,让大人来读书!
德妃很关注儿子的状态,不时地低头看看他,见儿子听得聚精会神,虽然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也觉得很欣慰了。
“就是这样,岁岁,”她踌躇满志地摸着儿子圆溜溜的脑袋:“现在把基础打好,以后你再学起来可就轻松啦!”
阮仁燧:“……”
阮仁燧敏感地察觉到亲娘对于自己仍旧怀着一点不切实际的野望,当下哈哈一笑,矫健地开始满地乱爬。
德妃:“!”
德妃急了:“岁岁!”
过去按住他,重又把他抱回到坐席上,让他继续听课。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大喊大叫。
授课女官原本还在讲“良莠不齐的‘莠’指的就是狗尾巴草”,听到皇长子哇哇大叫,扰乱课堂秩序,当下目光疑惑地投了过来。
贤妃倒是没说什么,德妃自己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来,超大声道:“岁岁,我在上课哎!你不要叫!”
阮仁燧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大喊大叫。
大公主生气了,说:“德娘娘,你管管他呀!”
德妃俏脸涨红,待不下去了,抱起这个倒霉孩子,朝女官最后点一下头,狼狈离去。
出了门口,阮仁燧就不叫了。
德妃诧异地停下脚步,试探着,转身再走回去……
阮仁燧又开始大喊大叫!
如此往复两次,德妃明白了,火冒三丈:“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看着天。
德妃气个倒仰,又拿他没办法,憋了一肚子气,郁卒不已地回宫了。
正巧第二天夏侯夫人进宫,她就跟母亲抱怨:“真是不听话,专门惹我生气!”
夏侯夫人反倒很高兴:“他才多大?你别揠苗助长啊。”
又说:“你想,他才刚会爬,就知道怎么拿捏你不去上课,说明骨子里就带着聪明劲儿啊,这不是好事,什么是好事儿?”
德妃眼睛一亮:“是哎!”
再看儿子吃着手傻乐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思考人生的智者,便也就将那一茬儿放开了。
圣上来的时候,还美滋滋地跟他分享儿子的日常:“你说他有多聪明,故意跟我捣乱呢,才多大呀,再大点那还得了?!”
圣上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也劝她:“到底还小呢,过去也是看个热闹,等他大一点再说吧。”
德妃美滋滋地答应了。
阮仁燧因她心血来潮而进行的蹭课活动,至此宣告结束。
快九个月的时候,阮仁燧就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德妃起初还在因为儿子的进步而高兴,只是等太医来诊脉之后,却告诉她:“孩子走得太早,未必是什么好事,还是让小殿下多爬,再大一点的时候再试着站和走更好一些……”
德妃听得很认真,当下严肃地点点头。
阮仁燧也听得很认真,赶忙弯下了膝盖,松开手,重新以四爪着地的姿势出现在了垫子上。
太医又看了看他的口腔,说:“再过两个月,小殿下就要到能说话的时候了,娘娘别把他照顾得太周到,如若一伸手、一个动作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小殿下反而就不那么迫切地想要说话了。”
德妃一板一眼地记下了。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倒是没必要那么认真地执行了。
这天晚上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玩,他睡得晚了些,捎带着第二日起得也晚了,再一睁眼,就见自己已经换了个环境。
好像是他阿耶在含元殿的便殿哎。
他阿娘不知道去哪儿了,乳母钱氏和几个保母们陪着他。
阮仁燧打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间听见了大公主的声音。
噢噢噢,原来大姐姐也在这儿!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就是专门为他这种爬行生物准备的。
阮仁燧挣扎着扭动了几下,钱氏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就知道他想自己爬,也没迟疑,轻轻将他放下,阮仁燧就相当矫健且灵活地开始向前驱动了。
面前的那扇门是半阖着的,所以才能这么清晰地传进来声音。
我要去吓大姐姐一跳!
阮仁燧这么想着,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
他桀桀桀地怪笑起来,快速地阴暗爬行,快速地爬过低矮的门槛,破门爬入——哇哇哇哇哇!
大叫数声!
室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他阿耶,朱皇后,贤妃,大公主,韩王夫妇,嘉贞娘子,还有德妃……
怎么这么多人啊!
阮仁燧大惊失色,赶忙掉头阴暗爬走。
大公主一眼认出了弟弟,快活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岁岁!”
圣上:“……”
德妃:“……”
德妃:一睁眼天都塌了!
……
德妃觉得,自己的儿子好像有一种薛定谔的聪明。
说他笨吧,也不是,在偷奸耍滑这方面,他极其地具备天赋。
但要说他聪明……
他又总是会做出一些抽象的事情。
她在心里边劝自己:再等等吧,大一点就好了。
只是看着大公主已经能很流利地背诗和唱歌,背着书包去上课,又忍不住觉得有点焦虑。
毕竟两个孩子年岁上只差了两岁而已。
德妃焦虑,阮仁燧可一点都不焦虑。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可有意思了!
话说上辈子怎么没发觉当小孩儿这么好玩?!
大公主上课上得多了,有时候还会偷偷来跟弟弟嘟囔几句,想偷个懒儿,而阮仁燧自己从前对儿时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现下重新做了小孩儿,再次接受皇室儿童的幼年教育,反倒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悟。
前世他成年的时候,朱皇后早已经薨逝,圣上又没有再立继后,以至于他对于皇后职权的认知,过于单薄了一些。
事实上,朱皇后作为中宫,有以嫡母身份教导皇嗣的责任,又作为国母,同样有着辅弼天子、泽被天下女子的重任在肩。
阮仁燧能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跟大公主一起接受乐舞教育了,因为姐弟俩都还是孩子,所以并不需要系统地学,只感受就足够了。
朱皇后协同内庭的女官们重新编纂了前代遗留下来的乐舞,并将《诗经》作为皇嗣们的启蒙教材。
这部著作的传唱度很高,其中提及到的植物和动物也多,很适合用来教导孩子。
嘉贞娘子如今做了尚仪,也受令来给大公主和阮仁燧讲课。
“《礼记》中讲: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乐,是礼仪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着灯笼裤的宫娥们腰肢纤细,长袖轻挥,伴随着奏乐的鼓点翩翩起舞,男女乐师跪坐在殿宇两侧,口中唱的是《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授课结束,嘉贞娘子向两位皇嗣行礼,皇嗣向作为老师的嘉贞娘子还礼。
朱皇后旁听了全程,而后又指着嘉贞娘子告诉这姐弟俩:“尚仪局执掌内庭的礼乐起居,费尚仪身后的两名女官,就是司乐和典乐。”
又向他们示意身着官服的男子:“外朝里,这是太常寺的差事,那两位协律郎,就是隶属于太常寺的官员。”
几人躬身行礼。
大公主懵懵懂懂地应了声:“朱娘娘,我知道了。”
阮仁燧心想:原来后边皇嗣们的课程安排,都是朱皇后时期敲定的……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后来朱皇后故去之后,阿耶没有再立继后了。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上也很乖地应了声。
乐舞结束,嘉贞娘子随从德妃与贤妃一起离开,带着两个学生去见了今日刚刚唱过的杨柳,看大公主感兴趣,还专门给她折了一枝下来。
“东都城外的长堤处一步一柳,送别之人时常折一枝柳条相赠,所以折柳也有挽留不舍之意呢……”
大公主嘟起嘴,看似了然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叫乳母抱着,皱着眉头看着那一排柳树,心想:我超讨厌柳絮的!
总是往人鼻子里钻!
杨絮也烦!
都烦!
德妃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倒是很喜欢今天听到的曲子,晚上阮仁燧洗完澡让保母擦头发的时候,听见她在哼唱《采薇》。
德妃的声音很清脆,乐感也很不错,《采薇》的调子又不算难,她唱得婉转动听,并不逊色于专门培训过的宫人。
一段曲子唱完,阮仁燧很捧场地用力鼓掌。
德妃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过去抱起他来:“我唱得好听,是不是?”
阮仁燧用力点头:“嗯!”
第二日圣上来了,她又唱给圣上听。
彼时正值春日,白天风和日丽,到了傍晚,夕阳也温柔。
冬日里厚重的用来隔风的帘子早已经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江南进献入京的轻纱。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钻研出这样的工艺,蝉翼一样的轻薄,日光下泛着一层璀璨的金,奢华靡丽,傍晚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连带着德妃的歌声,好像也融化在了天际绚烂多彩的晚霞里。
上行下效,宫廷里的风吹到了宫外,很快,神都城里许多人家都唱起了《采薇》。
朱皇后奏请圣上,与民同乐,是年上巳节于神都城外水边选定了地方,令宫廷乐府从《诗经》中拣选了十余首通俗易懂的在外传唱,一时蔚然成风。
而后此事成为神都定例,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德妃发觉儿子对上课这事儿其实是感兴趣的,只是他的兴趣很独特,只对好玩的那些感兴趣,稍稍偏学术的那些则是敬而远之。
强抱着他去听,他就吱哇大叫。
慢慢地,她也算是摸到这小子的脉了,忖度着这节课他会喜欢,那就带他过去,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就会很老实。
譬如说今天,还没去呢,她就知道儿子肯定会喜欢的。
阮仁燧这时候已经能走了,也能简短地说几个字,被带过去的时候还有点不耐烦——谁家好人大早晨不睡觉跑去上课啊!
到了地方一听,又觉得有意思了,不由自主地把嘴里边的几颗牙呲出来了。
今天来上课的并不是嘉贞娘子,而是小时女官,课程也很简单。
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大羊。
叫两位皇嗣看了,又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颠倒了,将这两个字摞在一起,而后告诉他们:“大羊为美,吃一只大羊,真是一件美事——记住这个‘美’字,今天的课就结束啦!”
尚食局的人就张罗着抬了一只大羊过来,现场肢解烹制,有的部位用来烤,有的部位用来炖煮。
阮仁燧早起的那点厌烦早就烟消云散了——这才是我应该上的课啊!
旁边有个人发出了跟他如出一辙的感慨:“这才是人应该上的课啊!”
阮仁燧:嗯?
他扭头去看,就见他十来岁的叔叔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已经旁若无人地坐了过来。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侄子的视线,齐王还很热情很体贴地摸了摸他的头:“岁岁,你还小,不能吃带盐的东西,也怕烟熏火燎,但叔叔皮糙肉厚,不怕这些,你躲远点,让叔叔替你被熏一下……”
卢梦卿义正言辞地附和他:“没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声反驳:“不!不不不!!!”
我人都来了,凭什么不能吃?
喝口汤也好啊!
我受够没盐的东西了!
齐王语气诧异地“哎?”了一声,转而问德妃:“他是不是不想在这儿待着啊?我听说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不会又不想上课吧?”
德妃警惕地看着儿子:“是吗?”
阮仁燧憋出来两汪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亲娘,再看看旁边的烤肉:“喝汤!”
大公主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女官们也没有拘束她,专门为她堆了个灶台,叫人陪着,让她自己转动签子烤串。
贤妃在旁边瞧着,也听见了阮仁燧那句“喝汤”,当下又惊又奇,失笑道:“仁燧咬字够清楚的呀,真厉害,仁佑在他这个时候,只会模模糊糊地叫阿耶阿娘!”
侍从女官们也在附和。
阮仁燧听得有点心虚。
德妃却是心花怒放。
她被儿子可爱到了,想伸手去碰一碰他嘴里那几颗小牙齿,又想到自己没洗手,便作罢了,当下哄着他说:“好,我们喝一点汤,我再让她们找一块炖得烂烂的羊肉给岁岁吃!”
阮仁燧特别清晰地叫了一声:“盐!”
德妃有点犯愁,虽说也快满周岁,能说话了,但毕竟也还不算大不是?
她顿了一下,而后笑着哄他:“好好好,给你的羊汤加盐。”
阮仁燧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德妃说:“不骗你。”
等到了羊汤开锅的时候,她眨眨眼,宫人便会意地用汤匙盛了一点白糖放进阮仁燧的汤碗里。
阮仁燧又不是真的小孩儿,哪能被这点把戏糊弄住,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拿起宫人放下的汤匙舔了一口——甜的!
阮仁燧气得满地乱爬。
德妃心虚地看着他满地乱爬。
过了会儿,阮仁燧站起来,生气,跺脚:“盐!”
德妃头有点大:“御医说了,小孩儿不能吃盐,等你再大点再说。”
阮仁燧大声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赧然道:“我……”
早知道糊弄不过去,她就不应承那话了。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他嗓门也大,惹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当着小叔子和贤妃乃至于女官们的面儿被儿子这么指摘,实在叫人难堪。
德妃没办法了,强撑着道:“岁岁,阿娘也是为了你好……”
阮仁燧继续指责她:“骗子!!!”
“……”德妃的耐心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柳眉倒竖,板起脸来:“阮仁燧,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顽强不屈地又喊了一声:“骗子!!!”
齐王在旁瞧着,没想到真给惹出一场小风波来了,他有点懊悔,赶忙去劝:“岁岁还小呢……”
卢梦卿在旁,倒是说:“可这是德妃娘娘自己答应皇子殿下的啊。”
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承诺呢?
阮仁燧头一次觉得这家伙是如此地和蔼可亲,他用力地附和:“没错儿!”
德妃气急败坏,怒指着他:“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阮仁燧顽强地叫她:“骗子!”
德妃脸上涨得通红,心里边那堆木柴“噌”一下子着起火来了。
她二话不说,过去一把将他按倒,抬手啪啪两下,拍在他屁股上!
齐王有心拦她,又碍于叔嫂之别,只能叫贤妃:“您赶紧给劝一下吧!”
贤妃过去的时候德妃已经打完了,她在旁边瞧着,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再看德妃脸上的神色,恼怒,羞愤,还有点懊悔,只怕比她还要手足无措呢。
事情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到底不好看不是?
女官们面面相觑。
因为自己也育有皇嗣的缘故,贤妃甚至不太好说什么,只能叫皇长子的乳母:“愣着干什么,去把仁燧扶起来啊。”
那孩子还在地上趴着呢。
乳母钱氏回过神来,就要上前,只是都没等她过去,阮仁燧就先有了动作。
他向来身体好,因为灵魂里是个成年人的缘故,脸皮也厚。
这会儿当众被打了,也不在乎,如同一只顽强的蟑螂似的,被拍了之后原地短暂地僵滞几瞬,而后无所谓地抖抖触须,从容爬走。
阮仁燧到那为了授课简易搭建起来的灶台前,瞧了瞧里边熬成乳白色的羊汤,旁若无人地命令道:“盐!”
尚食局的女官有些犯难,悄悄去看德妃的脸色。
德妃脸色青红不定,盯着儿子看了几瞬,终于别过头去,胡乱地摆了一下袖子:“给他吧!”
到最后,阮仁燧还是喝到了加盐的羊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