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皇长子送到千秋宫去教养这事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
晚点忙完政务,圣上往千秋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到了庭院里,就见几个宫人正在侍弄花草,不时地将目光瞥向廊下。
他有点儿好奇,扭头去瞧,正对上那放着暖橘色光芒的夕阳。
圣上微微眯了眯眼,定睛细瞧,才发现廊下站着一只小小的狸花猫。
那小东西神气十足地仰着头,脖子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粗制木牌,牌子上用红漆板板正正地写了八个字。
我是坏猫,我会咬人!
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小梁娘子手里边拿了一条木尺,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监督它罚站。
圣上看得乐了,叫小梁娘子:“琦华,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梁娘子这才注意到圣上过来了,一板一眼地行个礼,皱着小眉头道:“项链不乖!我给它洗澡,它不愿意,还咬我呢!”
项链,是那只狸花猫的名字,因为脖子上有一圈白毛,所以取名叫项链。
她让圣上看她的手,食指上明显地留了两个牙印:“太后娘娘说,动物天生就是有野性的,它又还很小,不教而诛谓之虐,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它——我正在教它呢。”
圣上长长地“哦”了一声,而后了然地道:“你忙吧,我找太后娘娘说话去。”
小梁娘子认真地点点头,转而一脸严肃地继续盯着那只小狸花猫了。
圣上往内殿里去见了太后娘娘,转而跟她说起了皇长子的事情:“德妃舍不得,孩子也离不开母亲,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骨肉分离……”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听了,而后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就此作罢吧。”
母子二人转而说起这次的春闱来了。
……
披香殿。
德妃到底没熬到出月子,硬生生挺过十天,就叫人备水洗头洗澡了。
她实在受不了了:“我感觉我好像臭了!”
夏侯夫人哄她:“没有的事儿,你想多了!”
娴熟地就要往她油乎乎的头发上扑粉。
嘉贞娘子呵呵一笑:“娘娘,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
夏侯夫人:“……”
德妃真的要抓狂了:“不管了,我要洗澡!”
夏侯夫人还要再劝,德妃忍无可忍:“阿娘,你别想那么远,我未必能活到老——就算是活到老了,要一颗不会痛的头也没什么大用!”
夏侯夫人:“……”
在德妃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她还是洗上澡了。
嘉贞娘子叫人把地龙烧得热热的,暖炉也多点几个,等德妃从浴房里出来,赶紧穿上衣服,使人轮流替换着去擦头发。
德妃一边儿松快舒适,一边心疼自己的头发:“掉了那么多头发,还是洗晚了……”
又摸着自己的肚子:“以后把餐食再减一些,我怎么觉得整个人都是肿的?”
嘉贞娘子在旁边轻声道:“月子里吃得太少,脸会瘪的哦娘娘!”
德妃大惊失色:“啊?”
夏侯夫人很肯定地告诉她:“会的!”
德妃瞬间就老实了,再一转头,忽然瞧见先前圣上抱来的那束迎春花已经开了大半儿。
那明黄色的花朵绽放在垂柳般的细纸上,宛如一条亮色的春日瀑布,静静地澎湃在玉壶春瓶上。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
真好呀!
经历了波折又动荡的几日之后,阮仁燧的生活终于平和安宁起来了。
德妃吃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又经历过亲生骨肉的失而复得,这会儿也老实了,安安生生地在坐月子,捎带着照顾自己新生的孩子。
反倒是嘉贞娘子明显地忙碌起来了。
阮仁燧听德妃等人数着日子,知道春闱已经结束了,过段时日殿试结束,又要有新人神都得意马蹄疾了。
本朝推崇才学之士,内宫里更看重女才,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经常于宫中设席,广宴天下女子中有贤才孝义者,诗、书、画、乐,甚至于剑舞、奇技亦可。
彼时天后政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略坐一坐便离开,内廷当中又无皇后,真正主持宴饮的往往是诗书俱精的韩王妃、老闻太太、承恩公夫人、卓大家、靖海侯夫人和宁国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等人。
在一场由天后召开的宫宴当中担当主持是莫大的荣耀,捎带着神都女眷们往这几位贵妇人家中去参宴聚会,也引为时尚。
另外两都乃至于天下各州郡的女性举子入京之后,也会想方设法成为她们的座上客,力求自己的名讳可以有幸出现在主政者的案头上。
那几位之后,逐渐开始主持这种宫宴的就成了为天后所宠爱的王莹王元珍,乃至于嘉贞娘子、小时女官这样以文才入仕的年轻女官了。
现下内宫之中有了皇后,这事儿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了朱皇后的责任。
等到新科进士们出炉,圣上赐宴琼林苑之后,皇后也会在内宫之中的凤凰阁上设宴款待女性进士,而除此之外需要举行的诗词场合乃至于宾客们的邀约,则就需要与嘉贞娘子这个从前经办过两回的熟手细究了。
德妃倒是知道这事儿,只是并不很放在心上,主要这跟她、跟整个夏侯家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很惭愧,他们家就没出过什么才女……
倒是听说贤妃的妹妹借着这股东风定了亲事,未来妹婿是刚出炉的新科进士。
德妃听过也就算了,只是叫底下人记着,等到了承恩公府那个小娘子出嫁的时候,送份礼过去表个心意也就是了。
夏侯夫人倒是有点唏嘘,私底下不无感慨地同德妃说起来:“听说郑国公府的那位郎君读书很用心呢,再过几年,兴许也会金榜题名。”
她双手合十,许愿起来:“你如今诸事顺遂,生了皇子,你弟弟是个男孩子,年纪又还不大,婚事可以慢慢相看,等你妹妹再嫁出去,我肩上的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德妃听得撇嘴:“也不知道谁给你安排的差事,有俸禄没有?”
阮仁燧在旁听着,险些笑出声来。
“……”夏侯夫人被女儿嘴得恼怒起来:“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为人父母,长忧九十九!”
德妃不以为然:“急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俸禄拿。”
夏侯夫人气急败坏。
德妃是家中长姐,下边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她入宫的第一年,夏侯小妹便跟郑国公府的陈小郎君定了亲,那时候婚姻双方都还不到十岁,是纯粹的政治投资婚姻。
陈小郎君的母亲是郑国公府陈家的长女,郑国公夫妇怜爱这个女儿,没有让她出嫁,而是给她娶了夫婿,后来有了陈小郎君这个独子。
正经的公府嫡孙,匹配夏侯家的女儿,绰绰有余了。
对郑国公府来说,这也算是一场赌局。
现在回头再看,他们赌对了。
夏侯昭仪颇得圣宠,很快便有了身孕,而后成了正一品的德妃,还诞育了今上的长子。
夏侯小妹成了皇子的姨母,匹配公府嫡孙,两厢颠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婚事已经定下,两家也就成了姻亲,逢年过节走动得不少,这回德妃产子,郑国公府也送了很厚重的贺礼来。
夏侯夫人当然是盼着陈家那位小郎君有出息的,那也是小女儿未来的体面。
德妃虽然对于母亲的“差事论”不以为然,但心里边也是盼着妹妹来日顺遂的。
作为宠妃,她还跟夏侯夫人打了个包票:“只要他能进殿试,我一定求陛下点他做探花!”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状元也行!”
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夏侯夫人重又感动起来:“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阮仁燧躺在旁边听着,颇有种预知一切的无奈感。
想了想,他小姨母现在还年轻,婚事也在几年之后,到时候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搅黄了吧……
根据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婚事实在称不上善始善终,夏侯家膈应,郑国公府估计也挺糟心的。
因为就在朱皇后薨逝之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弟弟……
郑国公府自己有了皇子外孙,他小姨母也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加之夫妻性情不合,感情也破灭得差不多了。
阮仁燧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也十六七岁了,刚结束御书房的课业,就被他阿娘叫过去,气势汹汹地支使着他出宫去郑国公府给他小姨母撑腰。
德妃虽然同这个小妹妹相处的年限不是很久,但还是很疼爱她的:“我还睁着眼呢,姓陈的就敢欺负我妹妹,等我死了,那还了得?”
阮仁燧跟小姨母也挺亲近的,听说她被郑国公府的人欺负了,当即就出宫杀过去了。
到了地方一看他小姨母鬓乱钗横的,显然是吃了亏,二话不说先把他小姨夫打倒在地了。
打完才知道他小姨母招了个唱戏的小生去郑国公府偷情,结果被捉奸在床了……
阮仁燧:“……”
大脑放空.jpg
不是,小姨母你为什么要在夫家这边偷情啊,换个地方掩人耳目一点不行吗?(不是)
阮仁燧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小姨母:“是他们诬陷你的是不是?姨母你受苦了啊!”
夏侯小妹穷横穷横的:“我就不能找个人解解闷啦?谁知道他在外边有没有人!夭寿了,还有没有天理啦!”
那小生楚楚可怜地跪坐在他小姨母后边,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夏侯小妹很社会地回头劝他:“没事儿,我外甥在这儿,不怕他们!”
阮仁燧:“……”
阮仁燧就把刚刚被他打倒在地的小姨夫拉起来,语重心长道:“婚姻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你忍一下,我忍一下,糊弄着过去了。”
他小姨夫:“……”
阮仁燧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我看小姨母心里边还是想着你、想着这个家的,就是被那个小贱人给勾引了,一时糊涂才会这么做的。唉,这种事闹大了也不好听,传出去你脸上难道就有光吗?都是为了孩子……”
他小姨夫:“……”
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给压下去了,但这夫妻俩也算是彻底掰了。
唉。
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回头再看,这婚事是真没必要。
……
为着凤凰阁宴的事情,嘉贞娘子近来连轴转,身上的女官服制看着都宽松了。
朱皇后体谅她辛苦,有时候也叫女官来披香殿议事,因不是什么机要事项,嘉贞娘子也不会避讳披香殿的人。
这天小时女官来找嘉贞娘子回话,手里边光文书就厚厚的一沓,眼下青黑,大概也是有些时日没能睡好了。
阮仁燧叫乳母钱氏抱着在殿内走动,间歇里听见身量丰腴、脸上好像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小时女官跟嘉贞娘子抱怨:“好累啊嘉贞姐姐,我感觉都要熬干了,不想上班不想上班不想上班……”
嘉贞娘子低头翻阅着手里边的文书,头也没抬,语气倒是很温柔:“真的有那么累吗?”
小时女官噘着嘴,手指点在眼下跟她示意:“是啊,你看我这眼圈儿黑的……”
嘉贞娘子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不想上班就去嫁人生孩子啊,这有什么难的?要我给你介绍人选吗?”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开朗地笑:“哈哈,嘉贞姐姐,你知道我生来就爱开玩笑!其实我一点都不累,骗你呢,哈哈哈!”
嘉贞娘子失笑着摇了摇头。
她们俩走了,倒是钱氏听得有点迷糊了。
她知道,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娘子也好,都是以朝天女的身份入宫的。
而所谓的朝天女,则是本朝的一种选才策略。
地方州郡及三都的长官每年都要向神都进献年幼又有才名的孩子,并且吏部会将其作为考核指标,计入该地方长官的档案。
可以不进献,但不能滥竽充数。
而这些被进献入京的孩童在经由宰相们考校之后,将有幸面见天子,是以男童被称为朝天郎,女童则被称为朝天女。
嘉贞娘子和小时娘子都是朝天女。
在钱氏看来,她们都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起码,跟她这样靠肢体侍奉人的乳母是不一样的。
她也听说,有很多高官显贵愿意娶一个朝天女回去。
因为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只是……
钱氏迟疑了,怎么小时娘子一听嘉贞娘子说不想上班就去成婚生孩子,马上就改了说辞?
她怀抱着年幼的皇子,若有所思。
……
满月那天,阮仁燧终于见到了他小姨母。
夏侯小妹这会儿才十一岁,已经显露出美人坯子的资质来了,身体抽条也很明显,阮仁燧记得,虽然是姐妹,可小姨母成年之后明显比他阿娘要高很多。
夏侯家的人都挺高挺结实的,这一点他也遗传了。
夏侯夫人从前还发愁小女儿身高,一直嘟囔说别长了别长了,再长就要比陈家郎君还高了。
现在回想,那其实是好事。
起码婚姻里没被丈夫欺负……
夏侯小妹是带着八卦进宫的,大概是在心里边憋了许久,兴冲冲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阿娘,姐姐,你们一定猜不到新科进士里出了个什么奇葩!”
夏侯夫人与德妃面面相觑。
阮仁燧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
崇政殿。
“真是斯文扫地啊,陛下!”
时任门下省侍中丁玄度几乎是怒发冲冠地把一份花花绿绿的小报拍到了圣上面前,同时愤声呼吁:“陛下应该夺了这贼子的功名,以儆效尤!如若不然,岂不是令所有今科进士与他一道蒙羞吗?!”
圣上不明所以,却还是先劝了一句:“丁相公,你先冷静一下,别动这么大的气,年轻人金榜题名,张扬一些也是有的……”
说着,他捡起了方才丁玄度拍下来的那张小报,打眼一瞧,继而眉毛狠狠一震,瞠目结舌!
小报上跳跃着一个耸人听闻的硕大标题。
新科进士,诚招富婆!!!
下边是具体的内容。
十九岁新科进士,处男,容貌端正,父母双无,无宗族亲眷,无不良嗜好,诚招富婆。
男方提包入赘,可改名跟妻姓,可去京兆府公证婚约,不要求有儿女。
要求女方个人家产至少五十万两,年龄在十七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一次性支付男方彩礼五万两,且愿意资助男方进行奢侈生活。
有意者请往xxxx联系……
圣上:“……”
丁玄度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一样紧盯着他:“陛下,这只怕不只是‘张扬一些’的程度了吧?!”
圣上:“……”
……
别说是圣上,就连德妃这么个抽象人听夏侯小妹说完,都原地惊住了。
“这是谁啊,是不是疯了?!”
她瞠目结舌:“不要脸了吗?!”
再转头一看嘉贞娘子起初面露讶异,这会儿却已经面露笑意,不由得道:“嘉贞姐姐,陛下会革除他的功名吗?”
阮仁燧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也太没下限了吧……
话说这是谁啊?
这么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真是还在神都的话,我没道理不知道啊?
他真想问问小姨母这个人的名姓。
那边夏侯夫人的脑回路倒是跟他一样,震惊不已地问小女儿:“此人姓甚名谁?”
夏侯小妹就告诉她们:“姓吴,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
阮仁燧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心想:我上辈子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姓吴的?
难道是阿耶把他的功名给革了?
夏侯家母女三人并一个外孙都叫这八卦惊得目瞪口呆.
嘉贞娘子过了起初的讶异劲儿之后,反倒自若起来:“圣上为什么要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她说:“本朝也没有哪一条律例规定,新科进士不能去做赘婿啊。他出卖的是他自己,这东西愿者上钩,既不违背律法,也没有伤害别人不是?”
德妃下意识道:“可他这也太……”
转而不知道想到什么,她中途停住了,又问起另一件事来:“嘉贞姐姐,你觉得他能找到买主吗?”
“这……能吧?”
嘉贞娘子的语气也有点不确定了,略微顿了顿,才思忖着说:“吴进士的卖点,在于他是新科进士,而新科进士虽不算是凤毛麟角,但也可以说是有数的俊彦了,且他又还很年轻。”
多少新科进士都超过三十岁了,还被捉婿呢!
一个十九岁的新科进士,容貌端正,愿意放弃自己的姓氏嫁人,还没有父母家族的牵绊,婚嫁市场上含金量还是很高的。
“勋贵是不会要这种女婿的,在他们眼里,进士并不算是很珍惜的东西,官员八成也不会要,因为吴进士身上的争议太大了,且官宦门第家的小娘子也很难有超过五十万两的身家……”
嘉贞娘子说到此处,柳叶似的细眉不由得往上一挑,豁然开朗:“吴进士心里门清儿呢,他就没打算赘进显贵人家里去。”
德妃下意识道:“那他想嫁去什么人家?”
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豪商啊!”
也只有豪商,既能掏得出令吴进士满意的钱财,也稀罕这新科进士的成色。
阮仁燧听到这里,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知道吴进士是谁了……
嘉贞娘子剖析得对极了。
上一世,他阿耶没有革除吴进士的功名。
且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这家伙还真是吃上软饭了……
……
对于内庭来说,吴进士试图广撒网傍大款的事儿只是一个乐子,耳边听过,议论几句也就算了。
可在前朝,这事儿却惹起了很大的风波。
吴进士被同榜的进士们抵制了,官宦集团对他也颇有微词,先前将那张小报拍到圣上面前的是门下省侍中丁玄度,是政事堂六位宰相之一。
吴进士还没有入仕,就成了宰相的眼中钉,对他来说,这决计不算是一件好事。
也就在这时候,卓大家组局,在自家凑了一场研讨会,讨论的就是近来甚嚣尘上的吴进士傍大款,朝廷是否应该革除他的功名一事。
参加的有卓大家的学生和故交,也有闻名神都的贵妇人,乃至于不同学派的中青代人物。
太后娘娘和朱皇后听说之后很感兴趣,也专程派了人去旁听。
德妃觉得这事儿太离奇了。
她都很奇怪太后娘娘和朱皇后为什么会对这场议论感兴趣:“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看,那个吴进士只是在哗众取宠罢了。”
嘉贞娘子的神色却有些凝重,回神之后,她轻轻告诉德妃:“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不是真的对这桩轶事感兴趣,而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德妃不解道:“因为什么?”
嘉贞娘子压低声音,悄声道:“是对于女人所能掌控的权力感兴趣。”
德妃面露茫然:“啊?”
这两件事,挨得着吗?
嘉贞娘子耐心地跟她解释:“吴进士想嫁个有钱人,这有什么错呢?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真正猛烈抨击他的,多半都是男人。”
“因为不能接受男人也是可以卖身的,且还卖得那么干净,那么明码标价。”
“祖宗的姓氏可以改,一家之主的尊严也可以拱手相让,甚至于连儿女都随缘,不求后代祭祀……”
嘉贞娘子的目光平和却有力:“婚嫁从来都是买卖,只有男人买女人的道理,女人怎么能买男人,这岂不是乱了他们的规矩?”
“虽然也有贵女娶夫,但是她们都妆点得很矜雅,给足了男人颜面,现在吴进士居然自降身份,主动把自己卖个精光,真是斯文扫地!”
她脸上显露出嘲弄的神色来:“对那些男人来说,吴进士是叛徒,而叛徒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让人知道做叛徒可以不受惩处,反而得到好处,那以后做叛徒的不是会越来越多?”
长此以往,男人的地位岂不是就要跟女人一样了?
这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
德妃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让女官去旁听……”
“这是千秋宫和中宫在对外彰显自己的态度。”
嘉贞娘子说:“事实上,卓大家主动发起这样一场讨论,本身就隐隐地存了声援这种行径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作为天后摄政时候有两架马车,首相唐红在朝,卓大家在野,以后者在士林当中的身份,愿意出声去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倾向了。
她不是声援在吴进士这个人,只是声援男人也可以通过婚姻卖身于女人这件事。
怎么,女人可以卖,你们男人不可以?
德妃听明白了,继而唏嘘感慨起来:“嘉贞姐姐,你们都好聪明啊,我就想不了那么多!”
阮仁燧心有戚戚地附和:我也是!
因为嘉贞娘子的剖析,德妃对于此事的最终结果来了兴趣,她是个傻大胆,直接越过一切繁琐的过程,去问裁决判官了。
圣上前脚到了,才刚坐下,就被自己的爱妃拉住了。
扭头一看,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他:“陛下会革掉吴进士的功名吗?”
圣上被她给逗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
德妃才不会出卖嘉贞娘子——圣上他也是男人啊,男人肯定不会乐见女人背地里说他们坏话的!
她说:“我好奇啊!”
又晃动着圣上的手臂催问:“说说嘛,说说嘛!”
阮仁燧躺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想:哈哈,我知道答案!
这就是做先知的感觉吗?
圣上见德妃真的好奇,也没有卖关子,笑着将儿子抱起,同时说:“他又没有违背法纪,为什么要革除他的功名呢?”
卓大家虽然并没有正式地出仕过,但仍旧可以被称为政客。
天后摄政时,她一日之内撰文数篇,替天后反驳士林当中的非议,提供女主临朝的法理支持,现下再去处置此事,岂不是杀鸡牛刀?
卓大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男女,她始终咬住了一个字,那就是“法”!
吴进士没有违背本朝的法令,那就不能革除他的功名!
你丁玄度看不上吴进士卖身,就先去把朝中那几位法家宿老掰倒,再让中书省和大理寺重修律令,添上一条进士不得做赘婿的律令去!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朝廷的事情,就到朝廷当中去解决。
从前太后的侍从女官、如今的御史台侍御史王元珍则撰文一篇发在了邸报配套的朝廷报纸上。
大概就是说某些官员喜欢越级汇报,这是不好的风气,长此以往,恐怕会坏了朝廷纲纪,巴拉巴拉,说到最后忽然间神来一笔,上位者自上而下、越级去过问下位之事,恐也有微妙之处。
再没说别的,但幽微之处,实在惹人遐思。
堂堂政事堂的宰相,用物议去狙击一个末学后进,是谁先失了身份?
圣上眼见着丁玄度几日之间鼓起来一嘴水泡,被人看见,又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
……
依照嘉贞娘子与圣上的约定,皇长子满月之后的第二天,她正式同德妃辞别,预备着回尚仪局那边去了。
临行之前,倒是很郑重地给她举荐了一位女官来接替自己:“易娘子人虽年轻,性情却是老成持重,我走之后,娘娘可以倚重她。”
德妃脸上显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嘉贞娘子:“你居然要走?”
后者难免觉得奇怪:“这不是先前就说好了的事情吗?”
德妃抱着儿子,稍显郁卒地闷了一会儿,才说:“按理说,你不应该被我的真挚和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打动,选择留下来辅佐我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
阮仁燧:“……”
嘉贞娘子板着脸道:“娘娘,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丢掉!”
德妃:“……”
德妃跟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眉耷眼地说了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