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里唯一单独拎出来的人「宋明勰」,此时仍然一个人被锁在里间的牢房里,尚且还不知道他即将等到的死亡命运已经轻易地被改写。
「这是密旨,暂不可声张。」
「是。」
吕苹注视着黑黢黢的大狱,他从前见过若干面宋明勰,知道他才名在外,或许是因着他父亲一张利嘴「搅动」朝纲,圣上对他有一种从心底的厌恶。
从某种意义上,吕苹应当和宋家势不两立,但这时候,他却还是忍不住为他动容,目光朝里探寻,只能勉强看到铁栅栏里几团不知死活的黑色阴影。
领完旨的官吏已经站起身,为首的那个看出吕苹探究的神色,主动开口对他说:「吕公公。」他指着一个方向,「他在里间呢,您要不要去看看?」
吕苹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以后能见的机会多呢,这时候去倒像是耀武扬威,他收回自己的目光。
很快,几乎是在吕苹刚刚离开之后,便有两队人进了大狱,一队人身着刑部监的衣裳,风风火火进去提了被关在一起的宋家人,另一队人少的多,穿着内宫中人的服饰,静悄悄地进去把宋明勰架回了皇宫里。
宋明勰身上伤痕不多,因为圣上吩咐把他单独关押,大狱里的人留了心眼,总觉得他跟其他姓宋的都不一样,因此也不敢在他身上用太多的私刑。
但宋明勰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又为这预想过但又突至的灾祸而受到打击,他整个人虚弱恍惚,神智不分明,当他被架着扔到咸门时,还是昏昏沉沉的。
而此时,刑场上,宋家十几口男丁被粗绳紧紧缚住双臂,萋萋艾艾地跪着,身后的看守士兵毫不留情地用尖刀没开刃的那一侧抵着他们的脖颈。
除了宋征,其余的人已然死心,从前享受过宋家的荣耀,今天要用一身的热血偿还它们。
宋征受了太多的刑,他脚上的脚铐还挂着糜烂的血肉,跟着他的步伐,一路上都在湿淋淋地滴着鲜血,他跪着,脚铐「哐」地一声落在地上,隐约露出被它包裹一圈的脚踝,已经可见白骨。
宋征的脸还挂着几道鞭痕,他浑然不知疼痛一般,口中反覆是那几句话:「我要见圣上……」他声音沙哑,根本无人理他。
也许是圣上自觉这一场灭门是他一手扣下的沉重帽子,行刑的地方并不向百姓展露,因此刑场上寂静无声,正坐上首的副监官目光沉沉,盯着皇宫的方向,或许那里会再来一道圣旨。
随着刑台上插着的一根香缓缓燃烧,跪着的人里发出悽厉的惨叫,脖子上抵着的还是刀背,但他们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半只脚迈进了黄泉之下,几十岁的男人也忍不住瘫在地上,无以自解,竟嚎啕大哭。
香快烧尽了,宋徵才想起回头,在身后的人里搜寻他儿子的身影,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淡薄,他这时候自认最亏欠他。
下狱之后就没有见过宋明勰,宋征以为到临死,他们才会被押在一起。但是目光扫过一圈,宋征没有看到宋明勰。
副监官走下来,走到邢台边上,他觉得等不到赦免的旨意了。在到时间之前,他一步一步走到宋征面前,注视着这个几天前还和自己一同拿着笏板上朝的人,短短几天,他落魄得叫人认不出。
圣上「赦免」宋明勰,这还是一道密旨,除了他们这些在大狱里接了吕苹旨意的人,其余的都还没收到消息。
宋征自然也不知情。
出于对同年、对同僚的恻隐,为他正色敢言以至今日无端祸事的唏嘘,副监官站在宋征面前,他看向宋征身后随时要昏死过去的家人,看向那个不会来人的方位,他只对宋征低低地说:「圣上赦免了宋明勰。」
宋征睁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等他产生其他反应,与此同时,那香灭了,监官无动于衷地招手:「行刑。」
宋家人背后的刽子手抽刀而起,把刀刃转过来,双手握着刀柄,用力向下砍去。
宋征的血溅了副监官一身。
他死得利落,不必再为一身的伤痕忍得咬牙切齿,也不必为他儿子的新身份感到痛苦,更不用再管这天下的事了。
宋明勰在咸门陷入了昏迷,他没有目睹到这一场灭门的血光之灾,只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闭眼都是红色的光影。
刀儿匠这回进宫,只为这一个人,他有点奇怪,不过收了银子,知道宫里的规矩,不多话,手里也因那银子的分量,留了情,不在刀法上磋磨人。
宋明勰和他的父亲是传统的父与子,父子之情不表在面上,他们读了同一个书房的典籍,但读成所想似乎并不相同。
宋明勰梦见了小时候家里的先生执一把长长的戒尺,严厉地敲打在他的手心上,即使巨痛,他也要伸着手,张开手指,把最柔软的地方送到先生的面前,恭敬地请先生赐教,请他在他的身上留下「刻苦」的痕迹。
痛的不仅是手心,还有身下,他封存三纲五常、从不敢亵渎的地方,他所学之结晶、长成之菁华在疼痛,他不能掌控这些痛感,有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它们藕断丝连、拉扯、剥离,最终彻底脱轨,只剩野蛮、潦草、丑陋和虚空。
很久很久,眼底转成了灰扑扑的一片。
在刀儿匠的一声嘆息中,宋明勰勉强挣开眼睛,看着眼前有个人影好像在用沾了血水的葛巾细细擦拭一柄纤长的刀子,只看了一线,他就晕过去,再度陷入昏迷。<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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