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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望孙儿妙思,留明州于世

    这场雪猎,比想象中要惨烈,寻不到一个赢家。


    慕容信死在围猎场,没有任何人惋惜。


    慕容晴身故,王皇后疯了,慕容宏背着弑父杀妹,逼疯生母的骂名登上皇位。


    而他继位的同时,传来胡人攻入晋国边界的战声。


    大将军李飞捷主动请缨征战胡人,大战一触即发。


    姜云音去见了王文远,将王静姝的情况告知,随后在青城待了几日,等待慕容晴出殡那日。


    她在暗处望着慕容晴下葬,满目沉痛在她陵墓前待了一夜。


    慕容晴用生命教会了她,人生充斥着变数,再缜密的计谋,也不会万无一失。


    她亦后知后觉懂得了傅明洲言语中的哲理,他们不过是历史洪流中不起眼的尘埃,终究没入时间的齿轮。


    姜云音没有启程回大梁,她书信一封叫人送给傅明洲,然后易容混在李飞捷的身边,同李飞捷一起前往边关,征战胡人。


    于她而言,登基远没有击退胡人来得重要。


    姜云音在边界成功同左缜会合。


    左缜看到姜云音的片刻,眉目里满是讶然之色:“你怎么来了?傅明洲让你来的?”


    随即双手背在身后,一脸不赞同道:“你胡闹还是他脑子不清楚?来这凑什么热闹!”


    他对姜云音还停留在她执意要帮慕容宏夺位这件事的不满上。


    姜云音了然,也清楚要如何才能解开左缜的心结。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摄政王让我来的,我从晋国青城来。”


    左缜眉目里的讶然更深几分。


    姜云音接着道:“在慕容信死前,我给了他六十七剑,让他受了凌迟之刑。”


    左缜挑眉,明知故问道:“为何是六十七剑?”


    姜云音回答:“任家死在汴京的妇孺,一共是六十七人,他们分别是老夫人任蒋氏……”


    她一一道出那六十七人的姓名,没有一字纰漏。


    左缜听着,眸光闪烁,已经动容。


    姜云音又将她那六十七剑刺在慕容信的哪些部位,他最后是如何崩溃,面目全非,毫无尊严的死去详细同左缜描述了一遍。


    左缜听得胸膛起伏,激动不已,终于觉得解气。


    姜云音温声道:“任家的仇,我报了。”


    左缜抬手重重拍在姜云音的肩膀上,欣慰道:“好孩子,好孩子!待赶跑胡人那群鳖孙,我们去先帝墓前饮酒告慰他在天之灵!”


    左缜一直是情绪来得快,一点便着,但并非不讲理,只要能找准他的点,他便是最好顺毛的。


    姜云音被他大掌拍得闷痛,但强忍受着,点头道:“好,家祭无忘告乃翁。”


    左缜欢喜了,这才拉着姜云音落座,有侍卫在案几上倒了茶水。


    他豪爽道:“马上要到正月初一,陛下登基大典的日子了,明日臣会派人护送陛下回帝都,陛下放心,初一那日定有初捷的消息传入帝都,庆贺陛下登基!”


    “左亲王不必费心,”姜云音却拒绝了:“我不回帝都,我要留在这,和左亲王并肩作战,将胡人彻底赶出中原。”


    左缜蹙眉,不认可道:“这不是可以儿戏的事,战争无情,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他顿了顿,不为了她的面子拐弯抹角,直接点明道:“虽说这次备足了兵马粮草,又有李将军相助,但胡人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还要分出兵力去护卫陛下,怕是要拖累战事。”


    “左亲王言之有理,”姜云音不恼,心平气和兀自开口问道:“左亲王刚刚提及,这次备足了兵马粮草,那你可知这些粮草从何而来?”


    左缜回道:“贺家捐赠了不少,不久前五峰山上地库的财物亦悉数入了国库。”


    姜云音笑了,道:“那左亲王可知道,五峰山上地库的宝物是我找到,并帮助运回梁国的?”


    “竟是陛下?!”左缜愕然扬声,饶有兴致地问:“是如何一回事?”


    姜云音不是爱邀功之人,但为了向左缜证明自身能力不会拖累战事,她第一次详细向人提及,她是如何去找李明辉自荐求得信任,又是如何随军到了五峰山,阴差阳错带领着叶隐等人通过了迷雾森林,接着再见识过李明辉的唯利是图,不仁不义后,是如何设计他与陆淮书狗咬狗。


    左缜听得津津有味,不仅表情丰富捧场,还会在姜云音每次停顿后追问一句“然后呢”。


    于是姜云音又将回了青城后,她是如何一边查探自己的身世,一边让李明辉等人付出代价,猜出自己身世后主动去了阳城,帮助慕容宏找出了阳城的秘密与真相,最后来到大梁。


    说完,姜云音沉声道:“左亲王,我是自己选择来到大梁,并非被谁接回。”


    她抿了口茶,望着左缜,自信从容道:“论武艺我定不如外祖父和左亲王,但我并非脑袋空空之辈,我留在这,定能助左亲王一臂之力,而不是累赘。”


    姜云音语气笃定,是将门后代的大气。


    左缜听完她前边的那些经历,刷新了对她的认知,眼底满是欣赏与敬佩,赞叹道:“陛下小小年纪,有勇有谋,臣甚是钦佩,此乃先帝之幸,我大梁之福!”


    他原本对姜云音没甚要求,更没报什么期待,一个民间长大的女子,能落落大方不怯场已足够,他和傅明洲不一样,他没想过她会有什么治国之才,但她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后人,只要她不做对不起先帝、大梁之事,他一定替她卖命守住江山,还会豁出老命,不许傅明洲造次。


    没成想,她竟这般有本事!


    实在令他大喜过望!


    姜云音就这样如愿以偿在军营留了下来。


    左缜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他既认可了姜云音的才能,便不会将她视作无用的花瓶,轻视她,有关行军作战的事宜,他皆会找她探讨商议。


    一开始,左缜带来的幕僚谋士,多少心里对姜云音抱有些质疑,几次小型出兵战略布局下来,大家对她心服口服。


    久而久之,姜云音在军中树立威信,犹如军师般的存在。


    直到正月初一前两日,姜云音才收到傅明洲的回信。


    她之前离开青城时书信让叶隐送去给他,信中内容亦很简洁,表明战事紧急,她要奔赴战场,恐无法如约出席登基大典,让他只管在帝都管理好朝政即可。


    经过慕容宏一事,她心底里对傅明洲是服气的,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羁绊难以言喻的加深了。


    他身子羸弱,由他处理朝政,她在前线战场,最为合理。


    她相信他会认可她的安排。


    傅明洲的回信更是简短,不过短短两句话:登基日期不改,正月初一后陛下乃大梁女帝。


    姜云音轻笑。


    这般回复果然很傅明洲的做派,她读懂他的言下之意。


    他不将登基典礼延期,是认可肯定了她这个“君主”,他将在正月初一,昭告天下,她是大梁女帝。


    叶隐又递过来了一个玄青色的锦囊,道:“王爷说,陛下若遇难以抉择之事,可打开锦囊,或许能为陛下排忧解惑。”


    姜云音欣然收下这带着檀香的玄青色锦囊,心里的安全感和底气更足了一些。


    似傅明洲那般的谋士,锦囊里必有妙计。


    不过安全感有余,她亦被这锦囊激起了好胜心,又有了同他下棋博弈的心态。


    她有信心,定不能不打开锦囊,大获全胜。


    叶隐没走,又道:“陛下,王爷还有一句话口信,让我带给你。”


    “什么?”


    “王爷说,那下了半局的棋他还留着,难得棋逢对手,望陛下早归,一较高下。”


    姜云音眼底似泉水涓涓,心底暖意流淌,她颔首答道:“好,我知道了。”


    他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等她平安归来。


    大年三十夜晚,将士们饮酒庆祝,在营地吃了顿团年饭。


    饭后,喝高了的左缜忽然想起了什么,直呼有东西要给姜云音,拉着她去了营帐。


    他在他那些行当箱里翻了翻,终于找出了他念叨过无数次,之前本能要给,又因为置气没给的遗诏。


    他递给姜云音,微醺的酒意让他显得亢奋激动:“喏,这便是先帝的遗诏,明日是陛下登基称帝的日子了,这个遗诏该交给陛下了,交给陛下……唔……臣对先帝的嘱托便完成一半了!”


    姜云音接过遗诏,左缜也不在营帐中逗留,挥一挥衣袖,又去营帐外和将士们饮酒了。


    姜云音拿着遗诏在桌案旁落座,借着案上的烛火仔细阅览遗诏。


    遗诏内容非常官方,中规中矩地几句话,看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姜云音有些失望,原以为这会是最有可能接近到真实的任长庚的机会。


    她想看看,他会不会以外祖父的身份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然而没有,这遗诏里,全是读不出任何情绪的传位话术。


    她叹了口气,拿着遗诏起身,而当遗诏盖在烛火上方,她却无意中发现了异常。


    ……这遗诏是夹层,里面隐隐约约还有另一张纸。


    姜云音没有犹豫,她将遗诏靠近烛火,烧开一侧没有文字的边缘,顺利取出了里面的纸张。


    里面还有一封信,字迹和前边传位遗诏的截然不同,这封才是任长庚的亲笔。


    她看到“吾孙亲启”四个字,鼻子发酸,霎时红了眼眶。


    【得知吾孙幸存,吾心甚喜,可惜吾时日无多,撑不到与孙儿相聚那日,望孙儿勿怪,吾愿将所有赠与孙儿,只愿吾孙此生平安喜乐,吾孙若无治国之才亦无妨,可事事请教摄政王,安心依靠左亲王,他们随吾出生入死打下江山,定能成为孙儿的左膀右臂。


    吾戎马一生愧对家人,如有来生愿为农夫白丁,不管天下,唯顾小家,粗茶淡饭,儿孙满堂,方能伴孙儿和家人成长,护尔等周全。


    吾此生还有一憾,未能寻到名医治好明州,明州本是麒麟儿,奈何福浅命薄,吾归去后恐无生意,吾甚了解明州,故将遗诏交予左缜保管,明州心思敏锐,定伤神吾之猜忌,为自证清白会竭力辅佐孙儿,不再寻死,望孙儿妙思,留明州于世。


    祖父任长庚绝笔。】


    姜云音读完,已是热泪盈眶。


    原来如此,难怪傅明洲对“信任”有种近乎魔怔的偏执。


    他的心结来自外祖父。


    她将遗诏抱在胸口,试图去感受任长庚存在的痕迹。


    泪水滴落砸在手背上,温热的感触,像是亲人穿越阴阳时空,覆盖住她的手背。


    她不再执着于某些答案,内心深处某块空白的地方已被填满。


    如有来生……


    如有来生。


    正月初一,大梁昭告天下,惠安帝任长庚病逝,其外孙女姜云音继任帝位,成为大梁第一位女帝,震惊中原。


    而后边关将士得知女帝便是军中军师,女帝御驾亲征,士气大涨。


    这一仗,一打便是一年七个月。


    胡人连连败退,大胜在即。


    最后一战前夕,傅明洲出现在军营。


    彼时又是一年夏末秋初,他没着锦衣华服,一身白色素衣,配一根白玉簪,出尘脱俗,不沾染半分人间烟火气,仿若谪仙。


    姜云音一时没认出来,一阵恍惚后,欣喜快步迎上去。


    姜云音上下打量他,讶然扬声:“王爷?”


    “是我,”傅明洲温声浅笑,亦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陛下清瘦了。”


    “只是瘦了吗?”姜云音束着利落的高马尾,眉眼弯弯的抬手摸了摸脸,难得玩笑道:“应该也黑了吧。”


    她随军一年七个月,已不拘小节。


    姜云音心情好,话便密了些,又道:“王爷何必折腾跑一趟,我们马上要班师回朝了!”


    说是还有最后一战,但胡人早不堪一击,那一战不过是收尾,甚至连一成兵力都不需要派出去。


    傅明洲侧眸,示意身后的赵沉上前,兀自说道:“这是你的人让我带给你的。”


    姜云音这才看见赵沉手里抱着个大罐子,她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盛放了五峰山山顶那些无辜寨民骨灰的菜坛子。


    说来也巧,此处离兰郡不远,骑马赶路的话,不到一个时辰能入兰郡边界。


    她临时起意,对傅明洲道:“王爷明日可否随我一趟兰郡?陪我去实现一个承诺,了却一桩心事,回来正好参加庆功宴。”


    “好,”傅明洲眸色幽深,“恰好我有话要同陛下说。”


    姜云音弯弯眉眼:“我亦是。”


    她计划安置好骨灰后,说出寨民们如何遭受生活风霜,依旧热烈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将任长庚那封信交予他,解开他的心结,好好活下去。


    次日清晨,姜云音和傅明洲离开了军营。


    姜云音不想折腾傅明洲,总觉得他的身子被烈马颠几次便会散架,怕他遭不住,于是没有骑马,而是和他同乘马车而去。


    慢些便慢些,他身体重要。


    同乘马车,姜云音觉得傅明洲面色似不太好,关心问了几句,他只是摇头称无碍,问及她这一年多在军营的种种。


    一问便问了整整一路,她没寻到半点机会说寨民和遗诏的事。


    马车就停在最近的兰郡边界。


    姜云音选了一棵大树,一边将坛中骨灰洒下,一边按照计划和他提起五峰山上的寨民们。


    傅明洲沉默不语,认真聆听。


    姜云音无数次侧眸看他,只觉得他面色沉沉,愈发忧心。


    撒完骨灰,她俯身垂首,感慨万千道:“诸位,我终于带你们回家了。”


    放下坛子,她转身回首,与傅明洲面对面而立,正要开口说遗诏的事时,东南边鸣炮声震天。


    这是前线胜利的捷报,邻近驿站随之响应。


    傅明洲唇边是若有似无的笑,冲姜云音道:“恭祝陛下驱逐胡人,一统中原。”


    他道:“三个月前,慕容宏主动提出归顺大梁,陛下亲征,圣明远扬,整个中原无人不知,无人不叹,陛下是千古一帝。”


    他深呼吸,又说:“不到两年,臣当初许下的承诺全部实现,臣此番前来,是来与陛下告辞的。”


    姜云音恍然,难怪他身着素衣。


    她面色紧绷,忙从衣襟里掏出任长庚的信递过去,不卖关子直接道:“我知你为何要离开,你误会外祖父了。”


    他所谓的告辞莫不是诀别?


    傅明洲垂首看着熟悉的字迹,那张如古潭般沉寂的面色,难得的荡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细长如玉的手指用力捏紧信纸,极力克制着情绪。


    ……怎么会?


    ……怎么会。


    姜云音道:“让我留你于世,是外祖父对我唯一的嘱托,你别让我失信外祖父,余生有愧,好不好?”


    “……”


    “傅明洲,外祖父从来没有不信你,他只是希望你能有活的念想,”姜云音抬手,轻拉住傅明洲的手,软声道:“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傅明洲轻颤,下意识的想抽出自己的手。


    姜云音反应极快,双手拉住他,不让他挣脱,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傅明洲,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傅明洲浑身一僵,避无可避只能与她四目相对。


    这一年,她的确瘦了黑了,可那双眼越发坚毅,似镶嵌了万般星辰般的熠熠生辉,让他难以挪开眼,


    他想,先帝是能洞悉一切的。


    她当真如先帝所言,有妙思,可留他于世。


    此刻,他红着耳廓,温声说“好”。


    没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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