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下了早朝,姜云音和傅明洲一起去送慕容宏离开。
如同从阳城把慕容宏带来大梁一样,还是由叶隐领了一支武艺高强的小队伍,坐着那辆抵达大梁的低调马车,前往晋国。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这些日子商议交谈得亦很频繁,加上昨夜突生的变故,大家都有些心照不宣地沉默。
慕容晴话亦不多,但她没摆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而是眉眼弯弯的和慕容宏送别。
拉着王静姝的手,仿佛真的是要留在大梁玩乐一番的轻快模样。
慕容宏面色紧绷地望着姜云音,意味深长道:“孤会尽快来接她们,还请新帝多多关照。”
姜云音会意颔首,“应当的,太子放心。”
没有过多的寒暄交代,慕容宏眼神坚毅,如慷慨赴死的勇士,眼里都是对皇位对权势的渴望与势在必得,他抬步上了马车。
只有足够强大,只有坐上那人上人的位置上,他才能护住他想护住的一切。
才不会任由他人拿捏。
“驾——”
马车驶离,慕容晴没忍住稍稍红了眼,她深呼吸,将翻涌的泪意压下去,侧头对上姜云音关心担忧的目光,她吸了吸鼻子,主动开口道:“我没有生你气,但我需要时间自己消化冷静下。”
姜云音表示理解的点头:“好。”
慕容晴抬步离开,姜云音示意宫女跟上,王静姝这才收回落在一旁傅明洲身上良久的目光,一番纠结后还是先跟上了慕容晴的步子。
傅明洲面色并不太好,意有所指的开了口,道:“陛下留下晋国公主即可,没必要把信使也留下。”
原本他从未留心注意过王静姝一眼,自从姜云音旁敲侧击帮王静姝询问他是否婚配,他便觉得她的目光过于赤裸直接,惹他心烦。
姜云音知晓他在意的点,淡声道:“王小姐不是我留下的。”
傅明洲抬眼看她,无声询问。
姜云音缓声故意道:“王小姐是为了王爷留下的。”
傅明洲呼吸一滞,面色黑了几许,沉默侧身,抬步离开。
姜云音有几分讶然,傅明洲并非永远温润如玉,情绪稳定不发火,但基本只会在家国大事上发怒,从不会在意这样的打趣和玩笑。
她好奇多过在意的跟上,稍稍凑近些,探寻问道:“王爷生气了?”
傅明洲垂眼扫了她一眼,脚步不停,平静无波地回:“怎会?”
姜云音扫过他平静的面色,觉得自己的询问很是多余,与之并排而行,跳过这乏味无聊的话题,又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天泽殿?”
她在问他的目的地,也是在问他的计划安排,若无要事她想回一趟玉华宫。
虽说答应了慕容晴不去打扰她,让她冷静处理自己的情绪,但她想去问问王静姝,昨夜是如何劝说慕容晴的。
傅明洲摇头,却没给她分别离开的机会,接着道:“有个地方陛下当没去过,陛下随臣来。”
姜云音想说这偌大的大梁皇宫她没去过的地方很多,但话到嗓子眼还是咽了下去。
似傅明洲这般忙碌,如停不下的陀螺,一直为了朝政而奋力旋转的人,想必不会无事带她瞎逛。
且等等看他要带她去哪里,要同她说什么。
傅明洲带姜云音去了宫墙二楼。
登高望远,一面可见皇宫内的景致尽收眼底,依稀可见井然有序行走的宫人,一面正朝大门出口,可瞥见城区的繁华。
姜云音很快寻到了跟着宫女往玉华宫走的慕容晴,她步子迈得急切,似在宣泄着某些情绪。
她不在自己面前,自己脑海里却能完整的勾勒出她此刻的神态表情。
一定是红着眼睛,不停吸鼻子,想把眼泪给压回去。
慕容晴并不是爱哭的小女孩。
傅明洲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无意瞟见王静姝,他不耐蹙眉,只一眼便挪开,随即打量了下姜云音的侧脸,寻找着各种负面情绪的蛛丝马迹。
他开口道:“站得高,方能脱身于混乱的局势里,把一切看得分明。”
姜云音侧头,对上他如墨的眼。
傅明洲轻声道:“陛下,不必困在当下的忧思里。”
姜云音恍然。
……他在安慰她。
冬月的风凛冽,吹拂过姜云音鬓角的青丝,她的心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从昨夜直到此刻,大家都在安慰慕容晴,哪怕连她自己,都在担忧慕容晴的心情。
唯有傅明洲看到了她的心情,在意她的心情,并出声安慰。
姜云音心道傅明洲不愧是心细如尘,却又一时间不适应他委婉的关怀,于是她转身走至墙边,面朝宫外城内的方向而站,俯视着城内的街景,没有接他的话。
巧合的是,她刚面朝宫内时,将慕容晴疾步往玉华宫走的样子收入眼底,这一转身,叶隐领着慕容宏的车队走出宫门的样子跃入她眼帘。
她目光落在叶隐身上,随口感慨道:“叶隐挺忙。”
从带他们来到大梁便马不停蹄地去处理收服统一江湖门派的事,刚回大梁一日,今日便又随慕容宏出发晋国了。
真是一刻不停歇。
傅明洲轻“嗯”了声,顺着这个话题问道:“你不问问为何只有叶隐领着一小支队伍护送慕容宏回晋国?”
姜云音略显不满地朝他掀了掀眼皮,难得的带了些情绪,没好气道:“在王爷眼里,我竟如此蠢笨和没记性吗?”
傅明洲勾了勾唇角,眉目间竟隐有笑意,好脾气地温声回道:“只做闲聊,陛下莫要多想。”
这的的确确是闲聊,甚至称得上没话找话了。
因为光是大梁要如何助慕容宏回到晋国,再同晋国的王皇后即世家派出的人马会合,他们早就同慕容宏商量出了无数的方式方法。
派叶隐领一支武艺高强的人随行,而不是派出精锐的将士,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打草惊蛇,引起宸帝的注意。
他们是打算伪装成江湖人士,一路抵达晋国青城。
以傅明洲对晋国的部署,无论哪一环、哪个地点出了变故和意外,他都早有备选的法子。
思及此,姜云音感慨出声:“王爷倒真是一直站得高,将局势看得分明。”
墙边的风更大,扬起傅明洲的狐裘领子,寒意萧瑟,他忍不住掩唇轻咳。
他身子骨实在单薄,总让姜云音有种再多站一会,这风会将他吹下宫墙的感觉。
待傅明洲缓和了咳嗽,姜云音出声道:“天冷风大,回吧,王爷。”
慕容宏出发后,各方势力都在蓄势待发,时刻关注着局势的每一丝变化。
姜云音和傅明洲更忙了,要跟进慕容宏的种种进展和变化,要和边关的左缜随时联系,更不能耽搁了大梁朝政。
好在姜云音和傅明洲在“星辰落月丸”这件事后,对彼此都拿出了十成十的信任,两人配合日渐默契,处理起事情来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便是二十天。
慕容宏临近青城附近,一切进展顺利。
一有慕容宏的消息,姜云音都会及时告知慕容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缓和了。
礼部正在赶制姜云音登基大典的龙袍,临近慕容晴生辰,姜云音唤来宫中御用的裁缝,找来上好的锦缎,想为慕容晴缝制新衣,为她庆贺生辰。
可慕容晴别过头,闷声拒绝了:“我不要新衣服。”
越是临近生辰,她越发闷闷不乐。
姜云音也不勉强,屏退了裁缝,温声道:“及笄生辰不能含糊的过,在我能力范围内,你有什么生辰愿望,我都会答应你。”
“我……”慕容晴张了张唇,最终还是别过头,丧气道:“算了。”
她和姜云音虽然是“和好”了,但一触及晋国相关,心中难免有隔阂嫌隙。
一提及及笄生辰,她免不了会想到自己的母后和皇兄。
她曾对自己的及笄生辰有诸多期盼设想,却没曾想,最后会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连同母后、皇兄见面都成了奢望。
姜云音知道慕容晴心中所想,但她应承不了她,便不再开口。
见两人沉默,王静姝熟稔地活跃气氛,佯作不知二人刚刚沉默未说完的言下之意,轻快道:“我连着几日去请教了刀姨,现下我盘发的技艺可谓是炉火纯青,”她凑近慕容晴,亲昵地搭在其肩头上,笑道:“你及笄那日,我定能为你盘个最漂亮的发髻。”
女子及笄那日,一般由其母亲或家中女性长辈为其盘发,戴上发簪。
王皇后不在,王静姝身为慕容晴的表姐,勉强算得上慕容晴的“长辈”,为她盘发不是不可。
姜云音亦早有准备,侧目示意南枝将备好的首饰呈上来。
红木红妆盒打开,里面是各种造型精致,别具匠心,美丽又昂贵地珠宝发簪。
姜云音冲慕容晴道:“可有合你眼缘的?你若不嫌弃,及笄那日便让静姝为你盘发后簪上。”
慕容晴垂首,望着琳琅满目的发簪,每一支都独一无二,亦在她的审美点上。
可见姜云音真的是精挑细选为她花了心思,而不是敷衍。
她知道姜云音和王静姝都在费尽心思地哄她开心,可平常压抑情绪不去想还好,但凡提到跟及笄生辰相关,她的心情就好似夏日雨前的天气,有些透不过气的沉闷。
……她实在,笑不出来。
慕容晴半响没有动静,姜云音好脾气地出声道:“想来这些里是没有合你眼缘的了,没关系,离你生辰还有几日,我再去准备些供你挑选。”
“不用,”慕容晴不忍继续折腾姜云音,伸手随手指了一支,道:“就这支吧。”
她没什么过生辰的兴致,所以哪一支都一样。
王静姝十分捧场,立即冲南枝道:“帮我找个匣子装好,我一定保管好,待晴儿及笄那日给晴儿盘发簪上。”
三人一同待着时,只要谈到慕容晴的及笄生辰,气氛便会低迷起来,是以王静姝就此终结了这个话题,问起了姜云音登基大典的事。
慕容晴情绪好转,明显比讨论自己的生辰更有兴致。
认真听姜云音说着,她开口问道:“云音,登基大典那日,若是皇兄还未来接我们回晋国,我们能去观礼吗?”
若能在新年前回到晋国,与母后、皇兄团聚自是最好的,但她不想像之前一样希望落空,索性做好新年还回不去的心理准备了。
姜云音笑着点头:“当然,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就是我的座上宾。”
慕容晴虽会感伤自己的及笄生辰,但听到姜云音要登基成为女帝,是打从心底里为她开心的,甚至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眼神里有向往崇拜,不吝赞叹道:“云音,你真真是我们女子的榜样!”
姜云音欣然应了她这夸赞,不忘鼓励道:“我信晴儿回了晋国,也能当好大理寺卿。”
日后晋国是慕容宏当家做主,慕容晴复兴大理寺,入主大理寺的念头并非难以实现。
姜云音笑了笑,语调温和却充斥着激励人心的力量,她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尽管去想,尽管去做,我们定不输男儿郎。”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尤其有说服力。
慕容晴听得热血沸腾,之前的失落伤感一扫而空,重重点头,宣誓般郑重地附和重复道:“没错,我们定不输男儿郎!”
一旁的王静姝双手托腮,笑眯眯的盯着姜云音,有种押对宝的洋洋得意。
……对嘛,这才是绝对的大女主嘛。
“哎,”王静姝懒洋洋往嘴里递了块糕点,嘟囔道:“你们俩弄得我似是无所事事只懂享乐,我是否也该找点事做?”
慕容晴挑眉打趣道:“你不是正忙着攻略病美男?”
自留在大梁后,王静姝在这大梁皇宫是真的过得有滋有味,前一阵子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慕容晴,待她从成为“质子”的难过中走出来了,她好几次借着找姜云音的理由,去瞅过傅明洲几回。
万万没想到,别说是交谈说上几句话了,她甚至没能得到傅明洲一个正眼。
这分明是史诗级冰山病美男!
王静姝挫败不已,毕竟她之前在晋国,在世家权贵圈混得是风生水起,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了。
她是琅琊王氏贵女,容貌亦是佼佼者,几乎没受过这般轻视。
哦,是无视!
王静姝摆摆手,看着慕容晴,嗔道:“我说的是正事,是事业,征服男人怎么能算事业呢?”
姜云音笑了笑,道:“想做的事,没有高低雅俗之分,静姝愿意征服男人,能征服男人,同样是可钦佩的本事,”她睫毛轻扫,“我没有这样的本事。”
“你没有?你……”有些话到了嘴边王静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云音真是轻视自己,抬举了我。”
巧合的是,刚好聊到傅明洲,宫女冰兰便前来禀告:“主子,摄政王有请。”
傅明洲从不会无事唤人来寻她,姜云音点头,从慕容晴道:“若是太子那边有了消息,我回来会来知会你。”
说完她跟两位小姐妹请辞道:“你们聊。”
慕容晴了然颔首,胳膊碰了碰王静姝,问道:“静姝表姐不去么?”
非她突然要这么问上一嘴,近段时间,好几次姜云音去同傅明洲议事,王静姝都跟去了。
王静姝再次兴致缺缺的摆手。
姜云音起身离开,慕容晴有些好奇的询问:“表姐放弃了?”
王静姝望着姜云音离开的背影,意有所指地回道:“我对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不感兴趣。”
在男女情爱方面,她一直秉承着该出手时就出手,也不会被这个时代女子当矜持内敛的思想禁锢,能大胆向看上的男子示爱,但她也是有原则的。
当初她亦是问过陆淮书可有婚配或者意中人,才大胆向他表达中意之情的。
可惜陆淮书是个骗子。
“那摄政王心里有人了?”慕容晴讶然,好奇问道:“谁啊?”
王静姝下巴朝姜云音的背影点了点:“喏。”
“云音?”慕容晴更感兴趣了,“你怎么知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没听到什么,”王静姝摇头,“看出来的。”
不待慕容晴追问,她继续说道:“傅明洲是高岭之花,从不正眼看人,却会在云音说话的时候,长久地望着她,这不是中意是什么?”
即便还谈不上有多深刻的喜欢,但至少姜云音于他而言是最特别的存在。
“也许是尊重和敬意,”慕容晴却不以为然,“毕竟云音是女帝。”
王静姝扫了慕容晴一眼,没好气道:“你年纪小,还不开窍,我不怪你。”
“我哪没开窍?”慕容晴努努嘴,不去争论这些,感慨道:“不过他若喜欢云音倒是正常得很,云音是顶好的女子,我也很喜欢云音!”
王静姝认可地点头。
姜云音身上有独特的魅力,她不否认。
慕容晴又问:“云音可知道?你同她说了没?”
“这有何好说的?”王静姝饮了一口茶,“一个大梁女帝,一个大梁权臣,他们来日方长,若彼此有意,用不着我们多嘴,何况他们俩可都不是别人打趣这些的性格。”
那傅明洲是高岭之花,姜云音便似天边的云,两人全是一副淡淡的疏离感。
慕容晴是认同的,便不再多问。
天泽殿。
姜云音一入殿,又看到了阔别多日的叶隐。
自从姜云音上次能命令傅明洲吃下星沉落月丸的解药,叶隐对姜云音早就心服口服。
姜云音一迈进来,他立即俯身行礼:“叶隐拜见陛下。”
“免礼,”姜云音落座,看向叶隐,直接问道:“慕容宏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她知晓叶隐被派去护送慕容宏只是任务之一,更重要的事当是盯梢慕容宏。
他为何突然回来?
叶隐摇头:“回禀陛下,没有变故,进展比筹划得更顺利迅捷。”
姜云音问:“那你因何回来?”
叶隐下意识地抬眼瞟了眼傅明洲,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才开口回道:“来接王爷。”
姜云音不明所以地望向傅明洲,秀眉微蹙:“你要去哪?”
“晋国青城,”傅明洲言简意赅地回道:“没了世家拥护,宸帝不堪一击,估摸着再过半个月,最多二十天,便是他走下皇位之日。”
大梁帝都距离晋国帝都青城,便是一路畅通的赶路,也要十三、四天,是以,到了他该出发的时刻。
傅明洲眸光幽深,接着道:“在宸帝下黄泉之前,我需代表先帝,去宣判慕容信种种罪行,了结任家同慕容信之间的恩怨,我会让慕容信清楚自己因何而亡,任家妇孺六十七人,他赔不了六十七颗脑袋,便该生挨六十七刀偿债。”
可以不灭慕容信全族,但必须让慕容信众叛亲离,血债血偿。
傅明洲又嘱咐道:“朝中政务,陛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无论是早朝还是批阅奏折,陛下都得心应手,若有陛下实在拿不准的事,陈、李二位大人商议。”
“臣会在大年初一,陛下登基大典之日前赶回来,”他望着姜云音,温声却笃定道:“微臣相信陛下,在臣不在的日子,亦能将大梁打理得井井有条。”
姜云音恍然,再次感受到傅明洲缜密的心思与布局。
他真是走一步观三步,每一个言行,都有他的安排和深意。
他早就做好了要去“审判”慕容信的准备,所以才在她到了大梁后迅速引导她去处理朝政,让她垂帘听政,让她批阅奏折,邀请她一起与朝中大臣商议要事,又层层筛选出绝对服从认可她的大臣,陈、李大人。
从她到了大梁开始,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刻他离开大梁做铺垫。
姜云音听完后,却没有应承下来,而是开口道:“王爷不必走这一遭了,留在大梁吧。”
傅明洲掀了掀眼皮,眉眼微挑,无声地审视与探寻。
以他对姜云音的了解,她不会是没自信独自面对朝政,更不会因为他不在大梁而怯场。
她此刻眸光清亮,显然是有自己的算盘。
他问道:“陛下是对微臣哪一项安排有异议?”
姜云音直接回道:“你留在大梁,我去晋国青城。”
傅明洲不语,静待后文。
姜云音徐徐道出缘由:“一来,王爷操持朝政这么久,自是打理大梁不二人选,二来王爷身子羸弱,此番赶去晋国青城着实颠簸吗,现下正是严冬,未免寒气入侵,王爷宜在宫中疗养身子。”
哪怕根本无人过问其看法,一旁的叶隐听着也是连连点头,忍不住出声肯定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有理,我这般来回折返都觉得疲累,王爷的身子定是吃不消,王爷还是留在大梁更妥善。”
傅明洲听着她大段的关心他的身体,眼里有光影明明灭灭,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起伏,他自知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望着姜云音,轻声询问:“陛下可还有三有四?”
“三来……”姜云音眸色暗了暗,透出几许狠厉,冷声道:“慕容信的确不能死得太快,他该知晓他死在谁手里,而我,是先帝的外孙女,是先帝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我必须去告诉慕容信我是何身份,让他知道,他已噩梦成真。”
慕容信当年便是忌惮任长庚,才会断其粮草,想让其死在胡人的铁蹄下。
他以为他诛杀了任家满门,任长庚再无为其雪恨的血脉亲人。
她会和慕容宏一起,了结他。
傅明洲沉默,这对姜云音而言,是犹疑是拒绝。
于是姜云音又道:“我此番决定是为了大梁,更是为了王爷的身体着想,也是想替先帝出一口恶气,我知道王爷和先帝有深厚的情谊,但我毕竟是先帝的外孙女,我出面,对慕容信的冲击更深。”
她这番话只为劝说傅明洲留在大梁,让她去往晋国青城,不曾想却一剑刺到了傅明洲内心最柔软在意的点。
他眼里闪过不可察的受伤,随即被汹涌的自嘲淹没。
他只觉得喉间一片腥甜,唇齿间却又是浓郁的苦涩,让他一时发不出半个音节。
……是啊,从始至终,他都不够有资格。
……于先帝,于慕容信,于姜云音。
姜云音察觉到傅明洲情绪有些不对,目光直直地打量他,半是揣测半是安抚地又说:“王爷做何想?有不赞同的不妨说出来听听。”
傅明洲俯身垂首避开姜云音的目光,张了张唇,很费劲地才挤出沙哑低沉的一句话:“陛下言之有理,微臣……遵命。”
姜云音越发觉得古怪,正要多问两句,傅明洲站直身子抬首,眸光已恢复一片清明,如玉的面容上不见喜悲,再开口连音色都恢复如常:“陛下身份已今非昔比,此行需万般小心,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侧眸看向叶隐,叮嘱道:“务必护陛下周全。”
叶隐俯身作揖领命:“是,王爷。”
他信誓旦旦的担保道:“叶隐便是粉身碎骨,亦不会让陛下少一根头发丝。”
姜云音信叶隐不是空话,毕竟从五峰山一行到阳城再到大梁,叶隐的武功能力,她是真切见识过的。
何况她素来行事谨慎,加上她若是要走,洪正德肯定也会贴身保护,晋国又处处是傅明洲安排的探子眼线,她信她不会有任何差池。
姜云音点点头,一脸无碍道:“王爷安心,我尚未登基,这世上知我存在、识我面貌的人甚少,不会有事的。”
傅明洲一直将任长庚的死讯、她的身份瞒得甚好,就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在登基典礼上昭告天下,所以她目前对其余人而言,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丁。
傅明洲盯紧她,顺着她的话重声提醒道:“正月初一,是陛下的登基典礼,陛下务必于正月初一前回到大梁。”
姜云音点头,郑重承诺:“好,王爷放心,我一定会在登基典礼前回来,这段时间要辛苦王爷了。”
傅明洲扯了扯唇角,笑得意味不明,他无所谓道:“无妨,你来大梁前便是这般。”
在她来大梁前,他身为摄政王,几乎没有任何休息闲暇的时刻。
姜云音也笑,很认可他对大梁的付出:“王爷从前更辛苦,”她微顿,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待我从晋国回来,一定给王爷好好修养身子的时间。”
傅明洲嗓音暗哑:“……好。”
“王爷可还有其他事要商讨叮嘱?如若没有,我先行回去安排准备。”
傅明洲摇头。
他有要叮嘱的,也是对叶隐。
姜云音起身抬步离开,几步后又驻足停步,转身回头看向傅明洲,深呼吸后开口:“我心里有个念想,本不欲知会王爷,但以王爷的聪慧想必也瞒不住,我们说好要彼此信任,未免造成误会,使得王爷疑心我,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前告知王爷。”
傅明洲有些不好的预感,面色沉了沉,道:“……陛下不妨直言。”
姜云音开口道:“十四天后是慕容晴的及笄生辰,我曾允诺她,生辰那日能让她和母后团聚度过,所以此番我想带她一起去晋国。”
傅明洲脸色骤变,乌云密布:“陛下可是忘了,慕容晴因何留在晋国?”
“没忘,”姜云音不慌不忙,毫无心虚慌乱之色,不带情绪清晰明了地指出回道:“王爷当初留下慕容晴,一是因为任家满门曾在汴京为之质,二是想牵制慕容宏,三是想试探我到底是何立场。”
她眸色笃定地看他:“王爷,我可有说错?”
傅明洲默认。
姜云音一一回应道:“慕容晴在大梁为质近一月,王爷的用意想必整个慕容家都已经体验感受到了,如今晋国局势已定,慕容宏要成为晋国新君是铁板钉钉的事,王爷已无需担心他毁约,而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定是来接慕容晴,我此番带慕容晴过去,也无非只是省下了慕容宏来接慕容晴的时间罢了,而且我只带慕容晴走,慕容宏表妹王静姝仍会留在晋国。”
她带慕容晴回去,的确是因为曾许诺过慕容晴,要让她和王皇后团聚过及笄生辰。
她素来重信重诺,但从晋国走到大梁,她落空的承诺已有不少。
她失信五峰山上的无辜百姓,不想再失信慕容晴。
留下王静姝是因为她知晓王静姝并不抵触留在大梁,而且留在大梁并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至于我的立场……”姜云音直视傅明洲,沉声道:“那夜我们便摊牌说好了,要互相信任,如果言语不足以让王爷安心,”她侧目看向一旁的叶隐,“你将你另一颗星辰落月丸给我,我愿意吞服……”
“胡闹!”傅明洲蹙眉低喝,难得的有些失态,俊脸紧绷,道:“陛下怎可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
姜云音眼底浮着一层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狡黠之色,朝傅明洲弯了弯眉眼,嗓音轻柔,软声道:“既然王爷不许,我日后不说便是。”
她容颜姝丽,不笑时似天边皎月,美好却清冷得不可触摸,难以接近,可一旦笑起来时,便似春日的微风,徐徐吹拂在他的心间。
姜云音说道:“我晓得王爷是不忍心见我服毒,一如我之前不忍心王爷服毒一般。”
她提醒他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定能理解她的心情与决定。
他们不是敌人,是互帮互助的伙伴。
温婉的笑容加上软声,以及“不忍心”这样引人联想的用词,莫名透着些不可言说的暧昧来,将傅明洲带回了那夜的回忆。
恍惚间他能感受到她柔软温暖的手掌,和拍抚他胸口给他顺气的轻柔动作,以及……她身上的馨香。
傅明洲沉寂的心有陌生的、让他不适的躁动,他背脊微僵,极力克制保持平静,不想她看出任何异常,他微不可察的侧过身子,不去看她,口吻生硬地“赶客”:“陛下先行回玉华宫收拾准备吧,微臣需和叶隐商讨下具体的护驾事宜,以免意外。”
姜云音知道傅明洲生性谨慎,不做没准备的事,她突然改变了他的计划,他定需要做相应的调整。
而他此话明显是答应了她的提议,她心情愉悦,想赶快去和慕容晴分享这个好消息,是以不再多说,转身抬步离开。
叶隐往傅明洲跟前迈了一步,见傅明洲望着姜云音的背影失神,一时觉得新奇不已,随后余光不经意间瞟见傅明洲的耳廓,眼睛眨巴了好几下。
怪哉怪哉,他家王爷的耳朵怎地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