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之内,高靖舒是被放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他仍在昏睡,仿佛陷入一个醒不来的噩梦,眼皮一直颤抖。
云钰担心的守在旁边,那天哄他睡着之后自己就去找了苍穹,再等两人返回房间的时候,一阵热风迎面吹来,只是一会就让他们大汗淋漓。
海市本来就建在深海之中,寻常的取暖都是依靠外面运进来的炭火,那样不同寻常的热风让两人心头一紧,立刻上前查看。
他在古怪的炽热中全身冰凉,冷汗渗透了床褥,黑焰在皮肤上窜动,连龙息都无法完全压住。
她担心的想把他喊醒,然而从那天开始到现在,高靖舒沉沉睡着,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无法苏醒。
万幸城主玄吟是三星司出身,在检查了他的状况之后立刻将其搬到了这个奇怪的巨型贝壳中,这才缓和了不少。
一连几天,那个贝壳处在闭合的状态,被玄吟的法术、苍穹的龙息同时保护着。
“大狐狸,你醒醒啊。”云钰还是低低喊着,摸了摸他依然冰冷的额头,小声安慰,“别担心,白将已经回来了,他带着那块月魄,一定能帮你的。”
话音未落,一只水母从远方飞来,用触角戳了戳云钰。
云钰一喜:“水母!是玄吟姐姐的水母!”
“阿钰。”玄吟走得很快,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云钰惊喜地跑过去,一抬头就被那人的容貌吓了一跳。
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数道很深的伤疤,一看就是成年旧伤了。
然而透过凌乱的头发,那张沧桑的脸上又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立刻就让她平静下来,礼貌地鞠躬打了个招呼。
真是奇怪,这个被伤毁去容貌的男人身上,竟然有着和阿湮一样的气质。
白将已经听玄吟说了事情的始末,只看了看昏睡的高靖舒就离开将月魄取出交给云钰,又道:“这东西是当年父王临时交给我的,他并未说明有什么用,只能请姑娘先想办法试一试了。”
云钰小心地接过,那是一块泛着白光,握在手心里有微微温热的玉石。
“这个……怎么用啊?”云钰不由犯了难,转身望向高靖舒,“要不直接放到伤口上去试试?”
玄吟挥手撩起灵力,守护着大贝壳的法术中窜出道道明光:“只能如此了,放心,若有任何情况,我都能及时阻止。”
云钰点头,心神不宁地往回走,谁料脚下一软,忽然就脑子一黑栽倒下去!
“阿钰!”玄吟虽然就在她身边,但专心控制着法术的她一时也没来及地去扶。
忽然,月魄散出一道灵力,像一只温柔的手拖住了即将摔在地面上的她。
“咦……”云钰狼狈的爬起来,惊道,“它会保护我!”
几人相互望了一眼,也无法猜透内中玄机。
云钰走到高靖舒身边,先是将月魄放在受伤的腰上,又感觉不对劲,凭直觉干脆放到了心口处。
但是这一次,刚刚还保护她不摔倒的白色灵力却没有再次出现。
“不行吗?”云钰急了,抓住月魄用最原始的方法用力甩了两下,嘴里不住哀求,“求求你了,救救他好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毕竟对着一块石头说话,怎么想也不会用。
但是尾音刚落,月魄竟然真的有了反应,白光温柔地散出,将昏睡中的高靖舒包围住。
“还有这种事?”见多识广的玄吟也不由蹙起了眉头,又好奇又紧张地看着。
那些白光恍恍惚惚,将他噩梦中的情景击碎,幻化成一块块的碎片消失不见。
云钰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一直冰凉的皮肤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她开心地一拍手,想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一抬头,眼前景象瞬息万变,白芒明晃晃地刺了一下眼睛,让她忍不住抬手遮挡。
再定睛,她一个人站在陌生的院子里,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低鸣。
云钰僵硬的扭头,一只洁白如雪的重明鸟停在大树的枝头,金色的双瞳炯炯有神地盯着她。
“重明鸟……”云钰愣住了,直到大树的落叶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在高靖舒的梦中。
月魄帮他散去了噩梦,却意外呈现了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白麟坐在院中,手里正在翻阅一本剑谱。
他已经不再是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发梢间过早地有了白发。
“王爷王爷!”有女人的声音传来,虽然声音轻盈可爱,但看年纪应该也是三十有余,她像少女一样开心地跑过来,晃了晃发髻上的簪子,“王爷,您上次送我的玉石,我拿去改成了簪子,好看吗?”
白麟放下手中的剑谱,笑道:“阿音,你不是一贯不爱这些首饰吗?”
听到这个名字,云钰不由一惊——阿音,是白麟殿下提过,那位辜负终生的女子?
“可是那颗玉石真的很漂亮啊。”阿音微红了脸,轻轻拨弄着头发,小声道,“这还是王爷第一次送我女人喜欢的礼物呢。”
白麟一愣,在短暂的沉默后略带愧疚的道:“阿音,那块玉石是皇上打造凤冠和凤戒后多余下来的,他命人分给了四王,都是些稀碎的颗粒,我想你们女孩子应该会喜欢,所以才……”
阿音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还是勾着温柔的微笑回道:“这样啊……只要是您送的,我都喜欢。”
白麟低头避开了那束炽热的目光,这是他此生不知道第几次回避她的感情。
气氛忽然间有些尴尬起来,阿音抿抿嘴,主动开口:“换句话说,这种玉石和荧惑、雪主是一样的吧?”
“恩。”白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接道,“琉璃司擅自改动了尺寸,所以剩了些碎石,虽然很小,但也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湘灵去哪了?”阿音忽然提问,“我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了。”
白麟的脸色赫然阴霾,不知是想掩饰什么,沉默地低头,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里的那本剑谱。
“上次她说要去南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心思缜密的女子俨然已经看出来了反常,即便白麟缄默不言,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临走之前我还见过她,她身体好多了,还约我下个月一起去玩,结果再也没回来了。”
白麟放下手里的剑谱,在长久的对视不语后,终于回道:“阿音,他们之间出了一点严重的事情,湘灵已经回北地的绛雪谷了。”
“什么事?”一无所知的阿音大吃一惊,“这段时间皇上生病,文武百官都见不到他,难道是假的?”
“阿音,不要再问了。”白麟阻止了她的胡思乱想,又道,“我才从绛雪谷回来,她不太好。”
即便白麟没有直说,但阿音已经敏锐地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了危险。
白麟心烦意乱地又开始翻动剑谱:“荧惑剑虽然是月神娘娘留下的宝剑,但以湘灵现在的身体,挥剑都很吃力了。”
阿音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虽然并肩多年,但她并不会武功,只能在他们受伤的时候予以帮助。
“我想再为她锻造一柄武器……必须得是轻一点、细一点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话,忽然扶额苦笑,“阿音,来不及了,我想……湘灵应该撑不到铸剑完成的那一天了。”
“王爷……”阿音双瞳颤抖,她虽钦慕白麟,但和湘灵也是多年至交。
她一直清楚湘灵,白麟和星渊三人之间的感情,也暗暗的希望有一天湘灵能答应星渊。
她像是旁观者,又像是参与者。
会和他们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无限烦躁地埋怨。
埋怨什么……她其实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事情,毕竟白麟从一开始就对她解释过心意。
她知道白麟喜欢的人是湘灵,是她不愿意离开,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着一手精湛医术的她理所当然地能和他们出生入死。
在感情上她是如此的卑微,只能寄希望于湘灵能主动退出……甚至是死去。
但这一刻,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抓着他的手腕安慰:“不会的,湘灵这一年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她都能约我出去玩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白麟下意识地帮她擦去了眼泪。
“试一试吧,我会帮您的。”阿音蹲在他身边,第一次将头枕在对方的双膝上,为了他心中喜欢的另一个女人泪如雨下,“我只希望您能幸福,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这句话是真的,在完全不知道皇帝和湘灵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调解的矛盾下,她一门心思开始帮助白麟为他喜欢的女人铸剑。
真是奇怪,她一辈子的羡慕和嫉妒,似乎都在铸剑炉的火光里缓缓消失了。
但湘灵最终没有等到这柄剑,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就被失控的星渊所杀,魂飞魄散。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一个人守着铸剑炉,呆呆看着那柄刚刚成型的长剑,不顾滚热的炉火,将手放在剑格的凹槽上。
她的另一只手边放着一块皎白的宝石,那是早些时候白麟送来,准备镶嵌在长剑上的月魄。
她的耳边清晰地传来这几个月白麟说过的话——
“阿音,湘灵的身体被星渊的禁术影响,多少沾染了一些魔气,时不时会像黑焰一般窜出,虽不严重,还是要小心预防为好,这块月魄是我族故居月神娘娘的发饰,灵力很强,能帮她压制黑焰。”
“月神娘娘的……”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听见白麟一声苦笑,“我本来想把白麓城中央白虎神像额头上那块古玉取下,还没动手就被族内的长辈按住了,数落了半天不许我动。”
阿音忍不住笑起,调侃道:“您都是白族的王爷了,怎么还有人敢按住您的手?”
白麟也跟着笑了笑:“那块古玉是夺得白虎灵核的同时从神君身上掉落的,力量更强,可以守护整座白麓城。”
阿音偷偷瞄着他,内心五味杂陈。
这或许就是她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喜欢他的原因——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原则,永远会将天下百姓放在第一位。
“阿音,辛苦你了。”白麟起身和她告别,那是她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开心。
恶战结束之后,皇帝和白王决裂,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她再也受不了帝都城内令人窒息的气氛,于是主动和白麟请辞,回到了故乡白麓城。
那柄原属于湘灵的剑自然也被她带回,她还是默默铸成了这柄剑,并按照白麟最初的意愿,将月魄宝石镶嵌在剑格上。
“是她……”阿钰看着走马灯一般的梦境碎片,内心宛如潮涌,有哀伤也有感慨,“那柄剑真正的铸造者是她!”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在某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白麟回来了。
她期待地来到王府,却久久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直到问了家丁才知道,白麟去了城中心的白虎神像,和族内的长辈起了争执。
她焦急地冲出去,很远就看见那一片被围的人山人海,百姓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每个人的神色都极为紧张。
他提剑站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没有。
白虎神像下守着白族的长辈,虽忌惮他是当今的白王,依然固执地拦在前面不让他靠近。
“王爷!”阿音喊了一声,白麟没有回头,但精神似乎微微一震,他抖了抖手中的长剑,最后一次让他们让开。
为首的长者寸步不让,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僵持仍会继续的时候,雪主剑毫无预兆地动手,一剑砍破了对方的胸膛。
血,迸溅而出,染红了白虎神像。
周围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一贯和蔼的白王为何性情大变,甚至不顾礼节重创族内的长辈!
阿音冷静地冲上去帮忙止住血,大声呵斥着被吓住的其他人过来帮忙。
白麟用余光扫过他,一步一步走到白虎神像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下了那块古玉。
一场风波,以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方式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