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获了那批偃甲马之后,观风殿察觉到大势已去,只能暂且退兵和定远殿再商议其他办法,白麓城也终于能缓上一口气。
高靖舒正准备起身前往南戈壁支援,而这次停在他面前的是那只从招摇山一起回来的重明鸟。
疾恶如仇的重明鸟自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涌动的邪肆之息,用警惕又厌恶的目光盯着他上下打量。
高靖舒只是冷静地站着,因为此时的云钰正在自言自语地和重明鸟说话,所以即使那家伙时不时凶狠地扫过他,也还是忍着没有动手。
直到她转身回房间取东西之后,重明鸟才发出一声低鸣。
高靖舒瞳孔顿缩,瞥见一根白羽闪电般朝自己击来,他也不躲,就任凭那根羽毛割破了脸颊。
他的血液里,渗透着让神鸟倍感厌恶的气息。
重明鸟虎视眈眈,高靖舒叹了口气,抽出雪主剑插在它面前,低道:“我身上确实有魔气,也用过一些残忍的禁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就无法消除,所以也不打算找借口和你解释什么,但是雪主剑既然认我为主,那就说明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白麟殿下的认可,我不奢求传说中镇恶诛邪的神鸟能和我齐心,只希望你能守在阿钰身边,保护好她。”
重明鸟低首,鸟喙轻轻放在他脸颊的伤口上。
虽然白涉水已经帮他化解了五芒塔的恶灵之力,但他对朱妍郡主用过塑魂凝魄术之后,魔的印记深深烙印在灵魂上,再也无法磨灭。
就在此时,云钰推门而出。
高靖舒当机立断地抱住了重明鸟,热情地蹭了蹭它的脑袋。
重明鸟嫌弃地往后避让,高靖舒“哎呦”一声,摸了摸刚才被它打伤的脸颊。
云钰忍着笑小跑过来,以为是不小心蹭伤,没好气地骂道:“你全身上下就这张脸最值钱了,好好保护起来啊!”
高靖舒对她大笑,重明鸟则冷漠地挪开了目光。
它没有揭穿,似乎认可了他刚才的那番请求。
准备完毕后,两人去和白湮作别,然后起程飞往南戈壁。
重明鸟才飞出招摇山,远方就出现了鸾鸟巡逻的身影,云钰大吃一惊:“这么近?”
“白麓城只占西地很小的一部分。”高靖舒则是淡定解释,“只不过是一边背靠招摇山,一边濒临巨木森林,地势易守难攻罢了,二十年前白王被处决后,西地被苍王和朱王划分,白麓城则是直接由帝都管辖,后来苍穹离开,苍族原属的领地就被拿了回去,加上星渊钦点了朱厌继承朱雀灵核,西地自然而然会有鸾鸟巡逻,不过他们不敢太靠近白麓城,白虎虽然不会飞,跳上来咬死几只鸾鸟还是很轻松的。”
云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道:“幸亏昭昭意外撞见了那支运送偃甲马的军队,要不然等他们里应外合,真的是太危险了。”
高靖舒叹了口气:“我们能打赢烙阳,一是因为他刚愎自用,二就是因为他才继承白虎灵核尚未完全适应,现在阿湮也需要时间,这也是帝都夺回白虎灵核的最后时间了。”
“阿湮不会被他们夺走灵核的。”云钰信誓旦旦地道,“阿湮比烙阳厉害多了。”
“嗯。”高靖舒的眼底有微妙的笑,“阿湮可以的,白麓城不仅有涉水,玄王也在附近,现在危机已经解除,所以我才决定尽快去南戈壁,只要拿回朱雀灵核,下一步就能攻破望舒城,直捣羲和城了。”
“然后呢?”云钰兴致勃勃地问。
高靖舒一怔,忽地沉默下去。
然后……这种事情,他居然一次也没有想过。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弥补一百年前的遗憾。
他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图壮志,更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勃勃,无论是当年的天枢阁主,还是后来被全境通缉的罪人,他想要的无非只是自由自在,不被拘束的生活。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和阿钰回中原,看看传说中的昆仑山。
“跟我回昆仑山好不好?”云钰开心地抱着他,下一秒就说出了他正在想的事情,感慨万分,“当时我是趁师兄师姐不注意偷偷御剑溜出来的,这么久了也没传个信回去,说不定他们都以为我掉进海里淹死了!等一切结束,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他很平静地回话,不知为何,内心竟然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多少还是了解过一海之隔的中原昆仑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像自己这样满身邪肆魔气的人,只怕是不会被欢迎了。
但他也不想扫了云钰的性子,表面上还是立刻摆出一副期待满满的模样。
云钰戳着他的脸颊调侃:“我师兄可死板了,你这张嘴千万要甜一点,不要信口开河乱说话了!”
他满不在意地龇了一下牙,坏笑道:“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啊,谁让他们自己不管好你,现在已经被我拐回家跑也跑不掉了!”
云钰脸颊一红,抬手就要去揍他。
重明鸟忽然一个急冲,掠上了更高的云层。
“重明?”云钰还以为是刚才那番打闹吓到了它,正准备道歉的时候,下方一队鸾鸟“唰唰唰”地飞过。
高靖舒紧张地按住云钰,低道:“到泽城地界了,这是西地第三大城市,巡逻的鸾鸟会更多,小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身体一热,似乎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烧了一下,顿时眼前出现黑白花点,一阵眩晕。
云钰大惊,连忙去搀扶他,才抓住他的手,一束明艳的火光毫无预兆地窜出!
重明鸟察觉到反常,发出一声尖锐的高鸣,身上的白羽灵力逼人!
高靖舒喘了口气,在重明鸟灵力的庇护下缓缓恢复过来,一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手腕上浮出一张熟悉的脸,正在龇牙咧嘴地朝他冷笑。
朱妍郡主……他怔住了一刹,白涉水已经利用古玉的力量帮他将五芒塔的恶灵全部消灭,朱妍郡主居然还在?
到底是因为朱妍郡主是他以塑魂凝魄术强行剥离的魂魄,还是她身上的朱雀影之力再一次帮了她?
高靖舒心烦意乱地按住那张脸,这个女人,拥有如此厉害的朱雀影却不知道保护自己,反而在这种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它暗算自己!
“那是什么?”云钰显然也看到了那张一闪而逝的脸,不可置信地问道,“朱妍郡主……她的脸怎么会浮现在你的身上?”
不等高靖舒找理由辩解,刚才那队飞走的鸾鸟被重明的声音吸引,扭头又飞了回来。
高靖舒握住剑柄,糟糕……这种节骨眼上,他的手腕竟然一点也使不上劲来!
鸾鸟本就是带着朱雀之力,想必是刚才朱妍郡主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这才忽然苏醒过来,趁他不备偷袭得手。
魔……魔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仇人,但凡他稍有松懈,都会造成万劫不复的后果!
“重明!”见他神色不对,云钰当机立断地命令,“快,找地方落地!”
重明鸟点头,矫健在云层中穿梭避开巡逻的鸾鸟,几番闪躲之下,终于在泽城外的荒村里平安落地。
云钰赶紧扶着高靖舒随便找了一间破屋躲进去,紧张地道:“你怎么样?”
他张了张口,喉间仿佛真的被烈焰灼伤,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重明,你守着他。”云钰低声叮嘱,自己则提剑走出房间。
高靖舒想阻拦,终究力不从心,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他似乎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陌生的脸孔齐齐转向他,用阴毒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坠入无间。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次偷袭,像压垮蚂蚱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整个人宛如散架的木偶,一动也动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一抹淡淡的温暖从额头传来。
云钰正在用手轻轻帮他擦拭额上的冷汗,他一睁开眼睛,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你醒了!”云钰一喜,连忙从旁边取来一杯水,“这是我才从泽城买回来的,快喝口水缓缓。”
他被扶起来,靠在她的身上。
那杯水宛如清泉流淌过干涸的河床,终于让他烧得沙哑的嗓子勉强恢复了一些。
云钰也不急着追问他原因,又小心地用沾湿了毛巾帮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问道:“虽然你全身都好烫,但现在外头还很冷,还是要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高靖舒疑惑地环视了一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连破窗上的木板都是新钉上去的。
云钰松了口气:“这地方不知道荒废多久了,我随便捡了几块木板堵住了房子的破洞,不过还是到处都在漏风,还好最近天气不错没下雨,要不然我们得变成落汤鸡了。”
他哑然失笑,拉着她抱在怀里,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还是通红的。
“你……”云钰小心地看着他,似乎有太多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杀了朱妍郡主。”高靖舒只是低头回避了她的目光,不等他找借口糊弄,云钰就提前一步堵住了他的嘴,认真回道,“不要骗我,刚才你昏迷的时候身上都在冒火,是重明用自己的羽翼将你护在身下,这才将那种危险的火光熄灭,让你安睡过去,那种火焰我见过,是朱妍郡主身上的朱雀影,我知道你杀了她,在那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他张了张口没有回答,这种事情……他只想一辈子烂在心底,永远不要被她知道。
云钰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道:“她的脸反复在你身上浮现,有几次还从皮肤下钻了出来,虽然不会说话,可我知道她恨我们。”
“她该死!”高靖舒忽然暴怒地骂了一句,“我当时就该一剑杀了她永绝后患!她就是个疯子,我早就该送她去见朱庆,让他们父女自己在地狱解决恩怨!”
“靖舒……”云钰抱着他,罕见地叫了他的名字,“我不在乎她做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做了什么。”
高靖舒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云钰。
他的手慢慢地拂过她的后背,能感觉到那个法术里涌动的力量。
“告诉我。”云钰贴着他的耳畔,“我想和你一起承担。”
高靖舒咬了咬唇,终究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解释:“只是杀了她的时候被朱雀影所伤,又被她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而已。”
云钰疑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舒了口气,恢复了一贯的微笑:“放心放心,等拿回朱雀灵核,我就可以直接将朱妍郡主那只朱雀影的力量全部消灭,到时候她再怎么阴魂不散也拿我没办法了。”
云钰想了想,问道:“可是她的魂魄一直缠着你,看那种状态,应该已经沦为恶灵了吧?”
“嗯。”高靖舒点头,“苍穹给了她几次机会,她非要报仇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恶灵是过不了太虚之海、更不会有轮回往生的魔物,只有灰飞烟灭才能解脱了。”
“只是杀一只恶灵的话,应该不难。”云钰不依不饶,继续道,“我虽然是剑修,但昆仑山是有法修的,到时候你跟我回去,我去求师兄师姐,肯定能帮你。”
高靖舒笑了笑,伸手捏着她的脸:“好好好,都听你的。”
他起身走下床,看似是要再给自己倒杯水,实则是避开了那道炽热的目光。
他最大的心愿,除去杀了星渊还天下一个太平,就只有把阿钰平安送回昆仑山了。
果然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只适合同样干净的昆仑山。
他这么想的时候,云钰忽然冲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小声问道:“你不会是在想把我送回去,然后就不管我了吧?”
高靖舒微微一顿,他倒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如今的身体,似乎也真的是越来越身不由己了。
“不可以!”云钰厉声,紧紧抱着他不放,“你要对我负责的!”
他转过来,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心潮澎湃。
是啊……他怎么可以有如此自私的想法,就算没有来世,这辈子他也应该护她周全才是。
“好……”他再次重复这个字,只是语气更加坚定,“负责负责,一定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