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凌片过头,极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恍惚中只看到跳跃火光中的一个朦胧轮廓。
……什么瑶兮、什么蜉蝣卫、什么庆功大宴,统统成了混沌意识中的一锅浆糊,他连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鹊青揽住他的肩,低下头吻住了他的眼睛。眼皮下一对滚烫的眼珠,正在慌乱不安的滚动着。
“你要做什么?我不允许你伤害自己。”等那带点寒气的吻将炎凌安抚住,鹊青如是道。
那声音传入炎凌耳中,变得异常悠远,像是狭长逼仄的石洞尽头,另一个人的低声耳语。空洞,恍惚。他理解不了那句话的意思,脸上和心里都是死寂,只觉得眼睑上有那么一丝温凉在反复摩挲。好在他急躁不安的怒意在那点温凉中一点一点消退下去。
鹊青细细碎碎地吻了几下炎凌的眉心,紧紧将他箍在怀里,另一手抄住腿弯将炎凌横抱了起来。
随着一句暗掐心底的心诀,逍遥峰内的所有尸首同时燃起了熊熊天火。闪烁火光中,怀中少年梦呓似的低低说了句什么。
隔了许久,鹊青才悟过来那具含糊不清的话。
他说,我能去哪儿?
……
茫茫暗宇,从万万年前就是这样一种形态吗?
寰宇中九墟横陈,每一颗星子都有各自的轨道。天墟汇聚阳清之气,永昼不夜,寰宇最高处的四块大陆犹如漆黑虚无上的几块浮木,万年里也不过毫厘变幻。只这变幻之中,永远金光万丈普世清明。
奈何都是假象。
灵墟灵气环绕,日月相生,时明时灭的光晕中,已隐现了末路的荒凉。云溪水横亘、截断,洋洋洒洒映照着星月之辉,在日月交叠处归于看不见的虚空。
而虚空的尽头又是何处。
盘古与无间,离的那么近,又分明那么远。九墟之中最黯淡的两块浮木,万年无华,几乎像两汪黑湖,只能靠漆黑和更漆黑来区别。
然这漆黑静默的寰宇,在玄机三二二七年的某一天,被一轮半明半暗突然出现的巨大星辰给打破了沉寂。
这些年三族都是战事,暗宇中时有道道涟漪似的障流,那是各族刺探情报的线人奔走时留下的痕迹。他们时常悄然潜伏在荒蛮之地的边境,一旦刺探到有力军情会第一时间赶回族中复命。
那奇怪的似月非月的半镜球,也是他们最先注意到的。
一开始,那东西出现的毫无征兆,缓慢的从虚无中探出一个狼牙月的弧度,仅一线,寰宇中那些拖着长长尾迹的小星子便悄然调转了方向。
那东西一点一点探出头,像风撕破云朵,不过几个时辰,便成了一个半月的镜面球。暗宇因它纵深,若不是那大大小小的星子正缓缓向它滑去,镜子里的黑暗也只是黑暗而已。
半球镜面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将暗宇的黑和冷统统裹挟在光华里。各族的线人忽然不再忌惮彼此,犹如神迹面前沉默的朝圣,以磕长头般的肃然和庄重纷纷赶向那里。
那是个没有尽头的东西,无论你如何往前,它永远那样,明明很近却又很远,是近在咫尺却又触碰不到的海市蜃楼。
当线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那迷人的东西能吞噬一切,先是小小的流行,再是布列千年的星子,再是万年不变的九墟。
除了盘古墟那些没落人族,还在这种消泯之中看着浑然不知的日升月落。其他三族,早已从慌忙奔回来的线人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种骇然,谈不上天崩地裂,甚而不若一个亲人离去带来的悲切更深。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僵麻,眼睁睁地看着那镜面球越来越大,脚底那块浮木在寰宇这片无边的海域中成了无根的浮萍。只能随风。
镜面球出现的第十日,高高在上的天族四墟,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那极具压迫感的奇异球状的边缘,星辰的璀璨、暗宇的黑、天墟大陆的万千形状尽皆在上面扭曲成诡异的纹路。
强大的压迫感,像悬而未决的重雷,让所有人窒息。
第十日的夜里,那球形的东西忽然静止了,便在这时,炎凌自为时十日的梦魇中苏醒了过来。很冷,眼前的黑暗冷的像冰窖,他动动手指,触到一股更为刺骨的凉意。
等感觉恢复的更确切些,他发现自己一半身体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凉意从脚后跟直达后脑。他终于有了实感,这下能够确定了。
这场噩梦,醒了。
环在炎凌身上的那只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哆嗦了一下,继而迅速坐起,捻出一点极为微弱的火光。
“你醒了。”是鹊青。
炎凌望着火光之外的洞顶,乱七八糟的画面擦着意识边缘划过,好一会儿那声音才传进耳朵里,他转目辨认了鹊青许久,终于有了点眉目,虚弱道:“我梦见了很多人……他们都要杀我……”
那一点火光带来的光线很昏暗,鹊青看不清那双半眯半睁的眼睛有没有恢复正常,他俯身去看,炎凌的呼吸扫在他玉色的面颊上,已不那么灼热。
“现在你醒了,什么都过去了。”鹊青扶正身形,将指尖的火苗压的更暗了些。炎凌被噩梦魇住的这些日子,很惧怕亮光,鹊青只能在黑暗里陪着他。
“鹊青……”炎凌很艰难的闭了一下眼睛,过了许久才睁开,继续说下去,“我体内好像住了个可怕的东西,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你冷不冷。”鹊青道。
从魔眼发作那时起,炎凌便像一块淬火的赤铁,鹊青真怕他会被那东西给烤成焦炭。像镜湖中自己那十恶不赦的父亲珵光那样,烧成残缺不全的灰烬,消散风中。无奈之下,鹊青想到了一个办法,差手下人去大同墟凿了一块玄冰。
一把天火一千年都淬不化一块玄冰,炎凌只用了十日,身子底下的那块玄冰已融了一半。
炎凌铺平手掌,摸了摸那层薄薄水面底下冰凉的平面。他感觉不到冷还是不冷,只觉得难得的清明。趁清醒,他想多说些话。他觉得噩梦还没完,如果身边没有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梦里那帮可怖的东西。
他道:“我们认识很久了对吗?有多久?”
鹊青望着指尖,那点微弱火光偶尔会摇晃一下,笑了笑,他抬起头来,“于我而言,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炎凌道:“于我呢?”
鹊青道:“时间有时候不能那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