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设在大战结束的一个月后。
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会结束,尤其防守战,两年多的防守战意味着天族已被战争搅成了乱流。乱局之中,人心浮动,百家大宴并不是单纯的吃喝庆祝,而是重新洗牌的开始。
于鹊青而言,这场宴饮将会暗藏硝烟。
是以,灵尸两族退兵后,悄无声息的暗杀行动便已悄然展开。两年的战争,四派百家之中有的没落有的崛起,这场暗杀的目的是为提早剪除崛起门第中日渐丰满的羽翼。
天门四派主事直接听命于鹊青,除了瑶兮统领的昆仑峒,其余三派主事多少有点被门下分支架空的意思。桓瑞是个死脑筋,不知变通,若不是玉虚崆是鹊青的师门,平日里他多方上心,恐怕此时的玉虚崆早已被贪得无厌的门下分支掏空。
穹华宫和丹阙巫两派的现状,并不出乎鹊青的意料,这两派的主事本来就是摆设,连天门令都是握在鹊青手中的。然而如今形势还是有一点在意料之外,比如瑶兮,他的手段一贯狠辣凌厉,长达两年的混战,昆仑峒门下众家依然秩序井然。
战后半月,清扫战场、处理族内冗杂事宜。鹊青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庆功宴之前扫清一切障碍。当玉案上最后一卷册子批注完毕时,他才按着太阳穴小寐片刻。
殿门外闪进一个人影,落地后小跑了来,案前抱拳,“禀祭司,百家之中凡结党者均已肃清。”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册奉上,“名册在此,还请祭司过目。”
鹊青垂下支额的手,取过名册粗粗看了一遍,扔在案上。“玉虚崆最近有何动向?”
“并无异动。”那侍卫说完踟蹰了片刻,似是有些不知当不当讲的话,鹊青颔首叫他直言。侍卫道:“战后第五日,桓瑞真君去过一趟灵族,偷偷潜入,蜉蝣卫不便再跟。”
鹊青双眉一跳,俄顷黯然下来,神色中隐了些果不其然的意味。隐忍片刻,渐渐捏紧的拳松了一松,挥手让那侍卫离开。
两年征战桓瑞立功不小,若论功行赏他的战功几乎可以说与瑶兮平齐。但私下里却没少往灵族跑,两年前逍遥峰受困那日鹊青对这个师弟就有了防备之心,如今证据日渐确凿,鹊青连继续拖下去的借口都没有了。
受困当夜的争吵,两年来的疏离和冷漠,二人之间的嫌隙一日大过一日。事到如今,鹊青已经很难弄清,到底是谁改了初心,又或是谁被人蒙蔽。
他也不是没怀疑过瑶兮,不,应该是说他从来就没信过瑶兮。当年佑光天帝以天门四派做筹码诓骗灵族出兵盘古,架上祭天柱之前瑶兮曾被灵族的妙樱刺过一刀。便是这一刀,当灵族因妙樱惨死望月水榭而第一次找上天族时,鹊青第一时间便怀疑了瑶兮。
是以,打那起数月他都没有再给瑶兮解药,可奇也怪哉,饶是承受如此折磨,瑶兮始终摇头否认。那桃花散他是知道的,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这么顽强。数年来,瑶兮一直在蜉蝣卫的监视之下,一次次通秉,都道这人行事毒辣了些,但却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更是跟异族划分的清清楚楚。
两相对比,瑶兮有桃花散的牵制,桓瑞的嫌疑日益巨大。
蜉蝣卫复命离去,鹊青仍自呆呆地望着大殿外的金光万丈,庆功盛宴上少不得逍遥子,四派百家意味不明,尽管该杀的杀了该抓的抓了,他还是有些不安,那是惧怕横生枝节的忐忑。
他现在已经习惯称呼炎凌为逍遥子,并试着将以前的炎凌和现在的逍遥子尽可能剥离。两个名字,同一个人,前者背负了太过惨痛的过往,而后者是天真的、纯粹的。并且,是属于他的。
假的又何妨,多留一刻是一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了。
炎凌背手走出寝殿,口中打个呼哨。半空中一只仙鹤长啸着刺破流云。他想去偏殿转转,走了去是太长的一段路,驾鹤不过须臾。
天女们被遣散之后,千嶂里愈发的无聊。仅剩的两名天女,一见他便躲躲闪闪,搞得他好不莫名。仙鹤直接贯窗而入,殿内角落处,站了阿樱。
阿樱正对着殿角的一排木格发呆,格子上摆设着以前天女们用泥捏小玩意儿。捏泥人,还是炎凌教她们的。以前天女中曾有个叫阿玥小女娃,这些小游戏多半都是为了哄那娃娃玩。
她很专注,炎凌走到近前都没发现。
“你想他们了?”炎凌笑笑地。
阿樱突地转过头,意识到来者是谁,陡然垂下目来,神情很是张皇。
“真君万安。”她道。
说完,并急急福身,这就要退。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连炎凌问个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这次炎凌拽住了她的袖,亦是不给她施法飞掠的机会了。“你总得告诉我为何,你为何忽然这么怕我?”
阿樱的手在抖。炎凌垂睫,望她颤抖的指尖。她竟怕到发抖。她支吾,“我……我……真君,后殿还有些花草需要伺弄,再不浇水,怕是要枯了。”
炎凌颦眉,看她低垂的目,“你如今都不敢正眼瞧我了?”
阿樱慌乱的别过头,“不、不是,真君误会了,是……是……”
“到底是什么?”炎凌大惑,叫她支吾的心如蒿草乱作一团。
阿樱张皇又尖锐的道,“是真君的双目,天墟里都传开了!”她的语速忽然奇快,快的令炎凌讶异。
“啊……”炎凌从喉里挤出一息气音,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松了手。但见阿樱几乎是逃窜般掠出殿去。真的是在逃,像是白日里撞了鬼,险些一头撞在偏殿高高的华彩朱门上。
也是一次两次三次,鹊青谈及那双眼睛时,语气轻淡的如同鸿毛,倒叫炎凌也跟着不以为意了。
千嶂里从不来人,他无从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天女流枝与他不熟,毕恭毕敬,从不抬头,那合情合理。若不是阿樱,他都意识不到别人是那样怕他。
正殿,鹊青伏在案前小寐,琉璃珠里两尾白鲤优哉游哉。觉察动静,抬了头。炎凌面目郁郁。
鹊青浅笑起来:“有心事?”
炎凌不知该怎样张口,那个什么百家盛宴,他不想去了。
鹊青却是抿了嘴,招呼他坐。鹊青向来话很少,这日却是不同。见他神色踌躇,也不深问,只温言说着百家盛宴的准备事宜。
其间流枝上了茶来,炎凌默默地饮,趁喝茶的间隙,好几次鼓足勇气,终是开不了口。
当初答应的何其干脆,临近了又出尔反尔,鹊青也不好跟四派百家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