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青站起身,负手踱到房门前,停住了。他没有打开房门走出这间房的打算,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只是透过门格望出去。
好似门外真的投来宿安的阳光和炎家宅院里的风景。
然而炎凌知道,那扇门外,只是一条幽深的殿廊,殿廊两侧的龙云镂空缝隙里会照进天墟的金光万丈。
他几乎忘了继续解读“吃完上路”这句话中、并不存在的危险和显而易见的歧义,他道:“鹊青,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什么?”鹊青用纹丝不动的背影回应。
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炎凌还是伸出手指对着房间四周虚画了个圈,“这是炎家宅院中的那间房。”
“是。”
“这扇门外的风景是假的,阳光是假的。”
“你不必提醒我。”
“宿安城是假的,宿安城中的炎家宅院也是假的。”
“你知道了。”
“嗯。”炎凌搁下碗筷,抱手踱到门前,亦同鹊青,并肩而立,透过门格上的琉璃纸,极力辨认着院中的小亭、长廊、以及那方始终开的灼灼的花圃。
片刻,他伸出手,让门外照进来的阳光印在手心里,他道,“假的就是假的,看起来再真,也还是假的。所以,我不懂——”
“不必懂。”鹊青打断了他的话,却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良久,就在炎凌觉得这个晦涩的话题已经无疾而终的时候,鹊青再次开口,轻轻地、一字一字地,道,“彩云易散,琉璃碎……”
“啊?”
“世间好物,多半浮华,多留一刻是一刻。”
“哦。”炎凌似懂非懂的点了个头,转回桌旁重新坐了。举箸,那些精美的雕花玉盘里已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他在残羹中拨弄出一点儿残渣,填进嘴里,尽力拖延这顿饭的时间。
这段日子,通过跟瑶兮的几次接触,他笃定,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也可以像折断一根草木那样无情。比如宿安长街上的三具尸首,三个无辜的可怜人,不过是瑶兮路过时的一时兴起。
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石灵妙樱,瑶兮杀他的时候,会不会是笑着的?微笑着抖开那把藏有利刃的玄金折扇,微笑着出手,微笑着削去那人的血肉。一下一下,看着对方的鲜血流尽,只剩一架骷髅,不沾染自己的半片衣裳。
像守障侍卫扭断阿黛的脖颈那样,身法迅疾,手段利落,不给对方丝毫呼救和喘息的机会。
太可怕了。
是以,能将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怪物控制住的鹊青,会不会同样残忍、同样无情?
虽然说那话时,鹊青报以微笑,半真半假半玩笑,但吃完这顿饭,真的有可能上路。
炎凌用手指轻叩着桌面,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好继续拖延时间。
忽然,门前的鹊青轻轻叹息了一声,径直踱到房间西北角的小长桌前,坐了。那桌旁是一扇窗,同样有温暖的阳光透进来,打在他一半侧脸上,使得他另一半的侧脸成了一抹剪影。
他垂睫,望着那双轻抚在冰琴上的狭长手指。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镌刻出深邃的阴影。
许久,他道:“若你有惑,我不愿答,算不算错?”
炎凌愣了一愣,旋即将视线从冰琴上移开,鹊青这话的意思他大抵理解,但又无端觉得其中暗含太多隐晦,便只好从字面意思上下手,他道:“惑在我,答在你,强求失礼,不答,不算过错。”
铮——,鹊青在琴弦上拨出几响流水之意,便即用掌心压住余音。手指微微蜷起,看来内心慌乱。
琴身上幽幽渺渺的轻烟,晕上他温润的面颊,在他本就冷清的神情和声音上,更添三分幽凉,他道:“此琴乃玄冰琴,取自大同万年玄冰,琴语清泠,其性至寒。天族有纯阳烈火,极阳极清,以此火灼之,千年不融。”
“嚯——!”炎凌心中喟叹: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冰,火都烤不融捂不化?他知这把琴与他有三分熟稔,大抵是他的东西,便试探着道:“这把琴形质绝佳,我昨晚一见,额……便知绝非俗物,与鹊青君很是相衬。”
鹊青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琴弦,幽凉神色如荡开的涟漪,飘忽中嘴角酿出一抹浅笑,他道,“此琴乃故人之物,可憾他如今已驭不动琴语。”
“额……”炎凌点点头,心中暗道:“莫非……那不是我的东西?不对啊,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是哪儿的?”彷徨许久,他终将那份情绪以自作多情论处,就地处决了。
下意识地,他摸了摸原本别在后腰上的那把破天剑,竟不在,才想起来,那把剑还留在床榻底下。踱到榻旁,将那把破天剑够了出来,郑重的捧在手中,踱到鹊青身旁。
他道:“这把剑的质地与这把玄冰琴一样,想必都是你那位故人的东西,我……我昨晚瞧着好玩儿,手贱了,手贱了……”
鹊青道:“拿着吧。”
炎凌迷惑极了,一会儿要送人上路,一会儿又赠宝剑,而且是如此贵重的故人之物,这帮天族人的心思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他实在忍不了了,直言道:“鹊青君,你也不必跟我打哑谜兜圈子了,你说吃完饭就送我上路,现在我吃完了,哦不,应该说实在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如果还有别的菜的话大可以端上来,我再努力努力也不是不可以。”
鹊青似乎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皱了皱双眉,“……”
“哎呀!你也不必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就直说了吧,打算给我个什么死法儿?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听了这话,鹊青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按了按眉心,道,“我何曾说过要杀你?”
“嗯……?”炎凌微微一怔,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上路吗?上路!上路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什么意思?”
“上路啊!”
“……”
炎凌摸了摸下颌,心道:这是在逗我玩呢?他是真闲啊,还有这个闲心……言念及此,油然升起一丝愠怒,他道:“一般来说,送某人上路,意思就是送某人去死!你嘱咐我吃饱了好上路,你故意的吧?”
鹊青莞尔:“你怕我。”
“你是大祭司,你有仙法啊!虽然我没见过天墟全貌,但光凭千嶂里这些个山头我也能猜到天墟到底有多大、你的权势地位有多高。你说,我能不怕你吗?”
鹊青往起一站,绕着炎凌踱了一圈儿,他慢悠悠地道,“你要是怕我,就不会深更半夜潜入我的寝殿,也不会偷偷藏在我的塌下,更不会如此这般的跟我说话。”
炎凌摩梭着下巴,暗自吃惊,“啊……对啊。”
为什么呢?他想,他好像根本就不怕鹊青啊。一住,他又道,“所以呢?你说的送我上路是什么意思?”
鹊青道:“天族共有四墟,往返颇费些功夫。知道你闷,带你四处看看。”
炎凌苦着脸,道,“哈?”
靠妖,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