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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下旬。
距离上次与瑶兮的匆忙一晤,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段日子,炎凌几乎已经适应了这片虚假天地中的虚无市井,每日晨起,炎家大院凉亭中的石桌上,都有一份热气腾腾的早点等着他。
吃过,他便去长街上闲逛,在卖水果的摊位上随手抄起一个苹果或者梨子,咔嚓啃上一口,然后扔掉。
当然,卖水果的那位中年妇人不会真的问他要钱,大多时候只是意思一下,任由他大摇大摆的走开。时间长了,大概连意思一下都觉得烦了,整条闹市商量好了似的,视他如无物。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宿安的微妙平衡。尽管大多时候,他们拙劣的演技都显得捉襟见肘。
这座宿安城中,最令炎凌疑惑的一点是:这帮百姓到底是群什么人?
他试着观察长街上的摊贩、来往嬉闹的孩童、以及整日窝在明月楼墙角稻草堆里捉虱子的乞丐。有时,他选定一个目标,不惜花好几天的功夫尾随跟踪,但大多时候都一无所获。
他们顺应四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要不是这帮百姓,一直任由他胡作非为,他还真看不出这座假城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当然,只要是假的就一定会有破绽。尽管这些天夜里,月亮已学会了变通,不再一成不变的挂在天空的某个位置。他也只道,鹊青像修缮一面裂缝的墙一样,修缮了月亮。
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比如明月楼墙角的乞丐,破衣烂衫、瘦弱不堪,身上的气味儿能臭出三里地去,但乞丐双手上那层厚厚的茧,隐隐在说明什么。
如果乞丐不作数,那么“舞霓裳”里的红牌姑娘,不弄羹汤不务杂事,手心和虎口的茧子又是哪儿来的呢?
以及,那帮嬉闹的孩童、卖鸡蛋的老妇、胭脂店内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吹糖人儿的老头儿……手心皆有重茧。
他们的手,是常年握着武器的手。
直到发现这一点,炎凌才第一次对大祭司这三个字有了直观的认识,这让他不寒而栗。
是日,他斜靠在明月楼二楼的窗台上,垂睫瞧着长街上的热闹。一只手提着酒坛,一条腿搭在窗台下轻轻晃荡,斜斜可见墙角稻草堆里那乞丐,正抓着一缕打结的头发,耐心地找寻发丝里的虱子。
他心中笑道:整个宿安,就你的角色最惨了。俯身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条鸡腿,高声道:“花子!看招!”
那乞丐似乎没反应过来那声“花子”是在喊他,只觉身后有个什么东西砸过来,出于下意识,嗖地伸出手,鸡腿便牢牢夹在他两指之间。
乞丐看了眼手中的鸡腿,瞬间入情入境,转身冲炎凌嘿嘿傻乐,并含糊不清地道,“谢谢,谢谢小公子,好人有好报,嘿嘿嘿嘿……”
炎凌提起酒坛灌了口酒,翻个白眼:“没劲!”
忽然,身后,也就是他抵住窗框的那个方向,长街的西面响起一阵惊呼,扭头看时,人群已恢复热闹形状,只长街正中款款走来一红衣男子。
他望了男子一眼,暗暗道奇:鹊青平日里不是穿锦袍就是着白衣,怎么今日这么夸张?打扮的如此妖艳,要成亲吗?想罢,心中又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这一个月,炎凌等的不是鹊青,而是瑶兮。十二月满月一过,他的那个计划,多半就落空了。
长线没有钓到大鱼。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酒坛,朝人群中央喊道:“哟!鹊青君来了!恭迎大祭司!”
鹊青走到正对炎凌所坐的窗台,在长街中央端端一立,笑看过来。
炎凌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许久不见,上来喝一杯啊?”
鹊青微微颔首,步进了明月楼大门。一楼的喧嚣热闹并未掩盖住楼梯上一响一响的足音。
不多时,鹊青的身形在楼梯口出现了。
炎凌倚在窗框上,隔着竹帘望向楼梯方向,没有从窗台上下来的打算,只是掀起了手边的帘子,道,“鹊青君,恭喜恭喜啊!”
鹊青踱进雅间,撩起衣袍,在斜对炎凌的位置上坐了,道:“喜从何来?”
炎凌伸出手掌,对鹊青上下一摆,道:“鲜衣怒马,瞧你这身儿行头,这是打算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吗?”
鹊青瞧了瞧身上的衣裳,摇了摇头,看向炎凌时双眼和唇角同时笑出弯弯的弧度,“这些时日,你过的可好?”
“那、是自然。”炎凌晃着手中的酒坛,冲外面的闹市努努嘴,“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有酒有肉有姑娘,吃喝拉撒不用愁,这样的日子,简直比神仙都爽。”
鹊青望了一眼窗外,对面“舞霓裳”匾额上的红绸随风飘荡。收回目光,垂睫斟了杯酒,浅浅饮了一口,才道,“近日事物繁忙,无暇抽身,你若是——”
“不必不必,我一介凡夫俗子,怎敢劳您大驾?”炎凌没容鹊青继续说下去,便插言打断了。但见鹊青垂了睫,定定望着眼前的那杯酒,似乎不大开心。连忙斟酌言语,委婉道:“我的意思是,这儿挺好的,我很喜欢。”
鹊青抬起眼睫笑了笑,“那就好。”
炎凌打量了鹊青几眼,惑然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鹊青道:“无事。”
炎凌跳下窗台,拉出凳子坐了,又看了鹊青几眼。鹊青出落的白皙不假,但他的肤色是温润的玉色,而不是今日的苍白。且,以往鹊青的唇色健康红润,眼下却是灰败之色。
片刻,他迟疑道:“你生病了?”
鹊青弯起嘴角,道:“无事,只是休息不好。”
炎凌叹口气,心道:也是,我瞎操什么心?堂堂大祭司,法力无边,权势通天,就算病了也有天医料理……而且,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他到底是敌是友。不如操心操心自己,说不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鹊青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道:“怎么了?”
炎凌摆摆手,将鹊青面前的酒杯抄了过来,道:“兄弟,身体不好呐就不要东跑西跑,好好养着。而且,喝酒伤身,等病好了再喝也不迟啊?”
鹊青点点头:“好。”
炎凌举起鹊青的那杯酒,微微一滞,仰头饮尽,搁下酒杯正色道:“鹊青君,一别月余,我仔细想了那天的事,十分不解,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