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御天朝堂一片死寂。
从大殿中央望出去,宫闱隐没在苍茫中。黑甲兵立在殿外,一动不动,如同一片焦黑无风的小树林。
黑与白,最是浓烈。
墨如雪着白衣,披一袭玄色披风,面色苍白。
她动不了,腰部以下毫无知觉,任由黑甲兵将她按坐在蛟龙椅上。
她还能做的唯一的反抗,就是闭上眼睛。
朝堂两侧铺开长桌,三百余墨氏宗亲列坐,他们毫无意识,任凭墨魁摆布。
“三公主,哦,不,赫仑女王,这一杯敬你身登大宝,成为赤阿墨家的十世赫仑王。”
墨魁将斟满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笑了笑,把酒杯掷在地上,挥袖重又揽过一只酒杯,斟满。
“这一杯,敬姐姐,多亏你从中作梗,才有了今天的尸族。”
掩袖饮尽,酒杯掷落。
“最后一杯,敬千古墨家的大戏,今日收场!”
举到唇边的手滞了滞,旋即那唇上现出嘲讽笑意,饮了。壶与杯,便是挥袖之间,碎地触目惊心。
“登基之日,应是你人生至喜。姐姐素来爱饮,今日为何滴酒不沾?”
墨魁从一旁桌案上,取了一把壶,一只杯,踩着蛟龙椅前的玉阶一步步走上去,走到墨如雪身旁,将酒壶和酒杯搁下,斟满。
墨如雪不听不看,心已是死了。
“喝吧,喝一杯,留一个活口,只要喝足了三百杯,今日这墨家皇室就算保下了。”
墨魁的声音冰冷。
墨如雪颤抖着勾过酒杯,仰头饮下,再斟再饮,再饮再斟……
墨魁仰头大笑,陡甩下袖子,“好!海量!来人!给赫仑王多多的上酒!!!”
十余个黑甲兵捧着酒坛走上玉阶,搁下后,又退了出去。他们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均是木木的,有些看起来受了极重的伤,割喉,亦或是破腹,但他们行动自如。
三百余人的朝堂上,静地让人发毛,只有杯起杯落时的震响。
一杯一杯,一开始墨如雪还在心中默默记着,久了,她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十坛酒总有三百杯吧?那她就把这十坛统统饮了。
墨魁负手立在大殿正中,面朝殿门,铺天盖地的大雪已将外面的黑甲兵裹成了雪人儿。
宫闱是白的,天是灰的,雪也是白的,可看着看着,那雪便成了猩红浸血的棉絮。它们一团团,轻轻地落下来,打在屋脊上,打在将士们的脸上。
尸山,堆砌的比城池还要高,烽火万丈,他从血水里蹚出来,头发被粘稠鲜血濡地打了结,战甲里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全是血,全是血。
极北寒境,刮的是利剑似的寒风,遍地残躯、血肉,都是他的麾下,都曾是活生生的性命,有妻儿老小,却死无葬身之处,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他觉得冷。
墨家皇室之中,唯有他悟性最高,自小熟谙运兵之策,未及成年便带兵打仗、征战疆场。每一次从血海中站起来,都是死里逃生,每一次都有无数同袍死在天族、灵族的利刃之下。
就像这样,死了,便堆砌成山,寒境里冰冻的尸体,连火都点不燃。
他渐渐明白,天灵两族,皆通驭法之门,人力不可相抗,唯有家书下册的至阴之术,炼尸成兵,方可抗衡。
哗啦一声,酒坛掉落在地上,碎了。
墨如雪扑在桌上,脸色白的像纸,“放了他们……”
墨魁定了定,转回身,“家书下册,藏在哪里?”
“放了他们……”
她已是醉了,一行薄泪,沿着脸颊淌下来。
“来人!给我找,把大晟宫掘地三尺,找出那本鬼语密册!”
矗立在朝堂外雪人儿似的黑甲兵,闻言,倏然动作起来,无声、突兀,好似一个个的木头人忽然活了。
踏雪之声响过一阵,外面雪地上空空如也。
墨魁步到蛟龙椅对面,垂下眼睛望着墨如雪的半边脸颊,“姐姐,你只要道出家书下册的下落,我不仅放了他们,还让他们继续锦衣玉食、安稳一生。”
“放了他们……”
极醉中的人,什么都听不到。
墨魁深吸一口气,耗尽了耐性,驭袖扇起一阵疾风,把墨如雪嗵地拍在蛟龙椅的椅背上。
她那表情,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绝望?无助?悲悯?都不是。
墨魁踱到左首靠近蛟龙椅的桌案旁,抓起桌上那颗大睁着双眼的头颅,托在掌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五指慢慢加着力道。
砰!脑浆迸裂。
墨如雪胸膛里迸出一声哀鸣,身子从蛟龙椅上瘫下来,那腥臭的气味,激地腹中翻江倒海,当即呕吐个不停。
那是她的父王,是生她养她疼爱她的父王。
墨魁抖掉一手瓜瓤似的烂肉,顺手拉过头顶悬挂的锦帐擦了擦,“姐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必让我大费周章,只要你说出家书下册的下落,大晟宫还是你的,赤阿我也不要。”
“家书,哈哈哈哈,家书……”墨如雪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断了,她疯了似的笑,泪如决堤,“下册,早被我毁了,烧了,烧成灰了……”
“三公主,你若还不肯开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墨魁朝坐在身旁左首方向的一个少年勾了勾手掌,那少年懵懂起身,走了过去。
他腰上别了一把佩剑,上好的精钢利剑,出鞘流银。
墨魁摸了摸剑锋,轻轻翻转手腕,那利剑绕着少年脖颈划了个轻盈的圈,血是喷出来的,直溅到蛟龙椅上。
墨如雪的白裙,染了嫣红的血斑,点点如花,朵朵似桃。
“杀吧,杀吧……你想杀,就杀吧。”
她扑在地上,头枕着胳膊,半睁着双眼,既是在看,又不像是在看,那少年跌在地上,视线与她相交,她也无动于衷了。
“下册早就毁了……”她喃喃。
墨氏宗亲,一个个倒在殿中,很快,御天朝堂内便如个血池相仿。
她躺在蛟龙椅前桌案的底下,看着尸体渐渐摞地像座小山,其中最小的不过一岁,嗷嗷待哺,最年迈的已愈百岁高龄,白发染血,面如金纸。
她真想问问为什么,可问什么都是徒劳。
墨魁笑的像是在哭,声音颤抖,“哈哈哈,三公主,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