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大同墟百家兵营一即接到消息便将昆仑营围了个水泄不通,四派百家天兵统共百万之巨,只要齐心协力,要压制区区昆仑营不在话下。
昆仑侍卫上无受命,从不轻易出动,眼下四派百家联手,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骑,面对生死攸关的局面,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所幸百家天兵并不进犯,昆仑侍卫默契地达成了契约: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命搏之。
四派主事在两个时辰以前,就齐聚在观潮阁内,将围剿麒麟峰的布阵方案拟定妥当。之后,各自回山与治下兵将知会妥帖,卯时一到百家驻峰天兵便相继摸到麒麟峰周边的叠嶂间。
峰间树多林密,清晨时节,云雾尤其浓稠,得以瞒过鹤童眼目将五六十万天兵隐藏其中。
天族永昼,即使是夜间,照旧金光万丈,弦从和桓瑞走后,整整一夜,鹊青围着几案上鹤尘的人头不知转了多少圈。以珵光对天族的布控,按理说鹤童们应该早就把鹤尘已死的消息带去了,可整整一夜都没人前来召见。
这次行动的前前后后,小心缜密无丝毫纰漏,倘若不是珵光有所察觉,鹊青只能揣测他实在是受伤太深,无力顾全。
为今,麒麟峰下的探子一直在严密监视,并没有传来珵光离开麒麟峰的消息。那么,既然他不召见,鹊青便只好提着鹤尘的人头去垂饵虎口,探探风头了。
招来玉虚崆的信鸽与弦从通过气,稍稍拟改了出兵计划,便赶去了望仙阁。
麒麟峰上的仙鹤一如往常,或栖息或觅食,瞧不出任何异常。入了望仙阁朱漆大门,殿内照旧空空如也,珵光此时大概在后阁寝宫养伤。
“父亲,孩儿带着鹤尘的人头复命来了。”鹊青将手中的包袱托过头顶,端端往地上一跪,等着珵光应声。
久无回应,鹊青环顾四周,亮高了声音,再次道,“父亲,鹤尘已死,孩儿来交还昆仑令!”
仍无回应,鹊青将人头搁在正首的伏龙椅上,招呼了一只仙鹤进来,点指化去兽形,轻声问道,“小鹤童,元君何在?”
鹤童皱起脸来,吸了吸鼻前悬挂的两行清涕,奶声奶气回道,“秉少元君,元君在阁内休息。”
鹊青向着殿内深处掠了一眼,估摸着珵光的伤情,大概连麒麟峰内的事情都已无力应暇,转回头对那小鹤童继续道,“将所有仙鹤召集到望仙阁门前,就说少元君有事吩咐。”
“少元君,珵光元君有过交代,鹤童不能受命他人,请少元君不要让小童为难。”鹤童抱拳拱手,甚是恭敬。
这帮仙鹤,明明一个个都是孩童模样,一举一动却又都老成的很,看起来无比违和,叫人心里很是不爽。
“我有昆仑令在手,又是元君的儿子,鹤童竟连我都信不过?”鹊青取出昆仑令,放在手中颠了颠,目光凛冽地望着鹤童的眼睛,“眼下天族局势险急,想必鹤童你也有所耳闻,若是出什么差池,耽误了元君的大事,小鹤童你担得起这个干系吗?”
鹤童面色讪讪,打眼看过殿内,犹豫了许久才道,“是,小童这就去召集鹤群。”说罢,飞身掠出殿门,长啸一声。
不多时,鹤鸣之声陡然热闹起来,百余只仙鹤扑扇着翅膀落在望仙阁门前,化成人形后,齐齐整整站成了一个方阵。
鹊青的手按在腰间的玄鹊玉佩上,不急不缓步出殿门,走到方阵前,一一看过众鹤童,“都齐了吗?要确保一个都不少!”
“秉少元君,麒麟峰一百一十八鹤,全部到齐。”
鹊青点点头,望向远处叠嶂间的浓雾,天机阁的晨钟声在麒麟峰山间反复涤荡,泛出更为巨大壮阔的轰鸣,一下连着一下,仿佛震在心头。
卯时,终于到了。
拔剑,鹤童们的瞳仁中闪出一道锋利的金线,金光将它们稚嫩的脸映的如金纸一般璀璨;挺身,金乌剑划过,一百一十八鹤童阵列安静的如同一排排石俑;
落地,一对对漆黑瞳仁如同熄灭的蜡烛,转瞬间变得黯然无光;归鞘,头颅相继滚落,断口血流如瀑,尸首扑通、扑通直挺挺倒在血泊中。
鹤群覆灭,麒麟峰驻峰天兵便无法得到消息,只要拿下前后左右一十二座山头,珵光便如瓮中之鳖,再也翻不了身了。
叠嶂间一时大躁,瑶兮真君带昆仑峒门下天兵从后山进发,婉灵鸣空带穹华宫、丹阙巫左右包抄,弦从率玉虚崆门下从麒麟峰山门一路打上来。
山间烟尘暴起,百家之兵如同出巢的蜂群,密密麻麻的排布在各个峰顶,剑阵起落间,削下的山头轰隆隆滚下山底;残尸碎块,如同大漠扬沙,随着剑意的趋势洒向密林、溪流以及万丈深渊之中。
天门四派联手,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鹊青拄剑站在峰顶,长风猎猎。深深嗅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周遭十二座副峰已被血雨洗刷的一派鲜红,叠嶂间的浓雾也几乎被鲜血氤成了血雾。他并未参与厮杀,可心中分明已经杀红了眼。
看山山是血,看水水是血,一双碎金瞳仁亦是灌了血。低下头来,眼神里的冷冽已是掩盖不住,不由得想起围剿昆仑峒时自己与桓瑞说过的话——
“手刃仇人的感觉如何?”
“痛快!”
没错,是痛快,天底下再没有比手刃仇人更痛快的事了。可是也荒唐,这杀母之仇,自己不能亲手报。
短短一个时辰,十二座副峰便被百家之兵拿下。天门四派联手偷袭,麒麟峰驻兵毫无防备,或缴械投降,或纷纷倒戈,亦或战死疆场,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是珵光手下没有一个人想的通,围剿麒麟峰岂是一兵一卒能办得到的,这么大阵仗,为什么没有一只鹤童前来报信?
天门四派从周遭包围上来,麒麟峰顶满满围了一圈天兵,不说珵光插翅难逃,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很难逃过百家天兵的眼睛。
四派主事掠到望仙阁外站住了脚,各带了手下修为精进的弟子往殿内步去。鹊青变幻形容趁机摸到玉虚崆阵列,跟在弦从和桓瑞身后。
望仙阁内空空荡荡,一座座大殿搜来,始终没有见到珵光的影子。后阁中一片狼藉,似乎经历过一场恶斗,殿内林立的烈火龙云立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截面平平展展,看来是被凛冽剑意生生斩断了。其他应用物什也是碎的碎破的破,甚而有些已在强力剑意下化为齑粉。
后阁亦无人。
四派主事面对这般景象,尽皆狐疑不已,除了弦从,谁都没有注意到身旁还站了个已然变换形容的鹊青。他双唇微微痉挛,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只手紧紧按着腰间。
众人搜遍了整个望仙阁,却怎么也搜不出珵光来。
他逃了?他何时逃的?打从一开始就小心行事步步为营,围剿麒麟峰十面埋伏外面都是天罗地网,他如何逃得脱?鹊青想不通。
一步一晃往卧榻旁踉跄去,伸手探了探锦被里的温度,凉的。枕边沾了一滩血迹,看来是珵光呕出的,沾一点在指尖摩梭,已然干涸。
珵光早就走了。
弦从步到榻前一一看了,琢磨了许久,转身对另外三派的主事道,“珵光破境心切,已入了魔。”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恍悟殿内为何狼藉遍地。婉灵、鸣空交换个目光,二人深知此番珵光若是不死,日后必定会找上门来,虽说麒麟峰大势已去,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入魔一说,若是实情,也算没了后顾之忧,可此时还有待商榷。
四派主事出得望仙阁,吩咐手下天兵即刻清扫战场,顺道再将麒麟峰搜索一遍,若是有珵光的踪迹,立刻绑来。顺便派出一部分手下,在九墟之中秘密搜索。
鹊青立在卧榻前许久,定定地看着枕边的那摊血迹。呵!入魔?何时入的魔?若非亲眼所见,决计不信。可又是哪处计划不够周密,给走露了消息呢?珵光这一逃,不仅母亲的仇没有报成,还连累炎凌又要置身险境……
“青儿?青儿!你没事吧?”弦从见鹊青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急忙晃了晃他的双肩。
回过神来,才发觉弦从已折回了殿内,缓缓掠过弦从的脸,别过头去,“师叔,你信他入魔?”目光正对上卧榻旁的墙壁,滞住了。
“前阵子我就觉察珵光气息紊乱,估计是破境心切,今日殿里这番情景,他又受了重伤,不是入魔又是何故?”弦从跟着鹊青的目光看过去,墙壁上有一方墙皮崭新崭新的,而其余的地方却被岁月雕琢的微微发黄。
“那里曾经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子。”鹊青喃喃道。
弦从叹口长气,从墙壁上移开目光,沉声道来,“青儿,即便他入魔,我也会找到他,杀了他。”
鹊青仰起头来,试图抚平眼眶中的灼热,耳语般低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