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盘古墟返回天墟约摸也有五六天光景,鹊青虽足不出户,暗地里却指派桓瑞在族中仔细查察。
仙门四派表面上看来按部就班相安无事,实则已是暗涛汹涌,除了玉虚崆,其它三派主事走动密切,不知在暗中谋划什么。
桓瑞无权入珵光的望仙阁,几次打算偷偷摸进阁内都被鹊青制止了。麒麟峰上的仙鹤可不是一般的瑞兽,那是千百年前珵光亲自带去灵墟,沐了灵光长成的异兽,它们轻易不幻人形,是麒麟峰上的眼线。
三天前,弦从急匆匆去了麒麟峰,约摸半柱香之后,珵光便赶去了大同墟,秘密召集了一队昆仑侍卫离开了天墟。此后,珵光的消息便断了。
连日来鹊青都如坐针毡,一来,生怕珵光会发现碧玺夫人和霍姬清被人换走的事;二来,唯恐珵光知道炎凌还活着的事实。心烦气躁,在清池旁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定定望着水面出神,琢磨着如果东窗事发,下一步棋该怎样走。
是日,桓瑞从千嶂里后殿的窗格掠入,往清池旁一点,不待站稳身形,便匆匆道,“师兄,出大事了!”
鹊青正坐在池内闭目养神,就在方才他还去水牢内查察了一遍,两个尸茧化作的女子仍跟先前一样,静静地躺在水牢石洞内的九天玄石上。炎凌这一着,做的天衣无缝,在玄石的影响下,连他也不能识别那竟是两枚尸茧。
“什么事?”鹊青突地睁开眼睛。
“尸族的苍决殿下,用你布在炎家的信鸽带来了一封信,信上书:‘炎凌和珵光在宿安大战一场,珵光身受重伤,已被一个尸族人救走。’玉虚崆人多眼杂,我看过后便将信件毁了。”
鹊青急忙掠出水面,冲了过去,双手紧紧攥住桓瑞双肩,担忧道,“那炎凌呢?炎凌怎样?”
桓瑞点头轻笑,“炎公子无碍,信中提到过。”
“好、好,无碍就好……”呆了片刻,突地一甩袖子,不安地踱着步子,“坏了,炎凌的身份暴露了,这可如何是好……”皱起眉思忖了片刻,又道,“桓瑞,珵光回来了吗?”
“方才麒麟峰下的探子来报,珵光携同五六个昆仑侍卫回了望仙阁。”
鹊青陡地转身,惑道,“信上不是说珵光身受重伤吗?探子有没有看出端倪?”
桓瑞摇摇头,没有说话。
“照天族现在这个时局来说,珵光若是身受重伤,必然会千方百计瞒住所有人,他若是佯装无恙,也在情理之中。那么,那五六个昆仑侍卫,便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鹊青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琢磨着,昆仑侍卫向来行事严谨,墨守成规,卯时一到必定会回大同墟应卯。突地一住,看向桓瑞,“盯住了,若是卯时昆仑侍卫还出不了麒麟峰,便是被珵光杀人灭口了,届时,他身受重伤这件事,就算是坐实了。”
“师兄放心,探子那边我仔细交代过,无论进出什么人,都会同我通秉。”
鹊青颔了颔首,沉吟道,“好,你先回去,卯时拿到探子的消息再来。等等,弦从师叔现在哪里?”
“我从玉虚崆出来时,师叔在观潮阁练剑。”
“嗯,倘若卯时昆仑侍卫没出麒麟峰,烦劳师弟直接回师门把师叔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在千嶂里等他。”
桓瑞点头称是,从来时的窗格掠了出去。
鹊青抓起清池旁的锦袍披在身上,往地上一坐,看了看自己还沁着血迹的内衫。刚好,一切都刚好。天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无间墟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不修养个两三年是决计养不好的。
那么无论闹出多大动静儿来,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呵,幸亏药蛮儿妙手仁心,顺道儿把自己给医好了,否则这身伤不知要耽误多大事。
抬起头定定望着水面,眯起双眼思忖着,珵光身受重伤的事儿,是断然不会透漏给天门四派的,届时便可借力打力互相制衡。这件事要想做到天衣无缝,首先要扳倒的,就是昆仑峒的鹤尘。鹤尘倒台,天族内必定大乱,如此一来,炎凌即便暴露也没什么大碍。
想罢多时,站起身,对着清池水面微微一笑,从后殿窗格飞掠出去。
越过两座重峦叠嶂,来到后山竹屋内。从榻旁的橱子里翻出些干净绷带,剥去上衣,将原本缠绕在身上的旧绷带一层层拆开。在无间墟受的伤早已结疤,疤痕旁边近日做下的浅伤也自然愈合。
鹊青低下头端详了片刻,摸起几案上的一把匕首,在几处伤口上各添了一刀,鲜血汩汩淌下,直流到腰间,染红了剥落下来的雪白内衫。拭去多余的血迹,重新缠上绷带,确保殷出的血迹刚好能晕出前襟。这才换好衣衫,收拾妥当,回了千嶂里。
此时,距离卯时还有半个时辰,鹊青静坐在前殿几案旁饮茶,默默祈祷着那五六个昆仑侍卫已死。
殿内静极了,时间在捏起又放下的玉杯间慢慢流逝,殿外偶尔传来山间瑞鸟的啾鸣声,听起来万分突兀。
第四盏茶,水雾飘飘渺渺荡向半空。鹊青将玉杯往桌上一拄,嘴角不由得勾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卯时已过,桓瑞未至,看来,珵光的伤势确实严重。
“太好了!”鹊青自言自语地站起身来,负着手,慢慢向朱漆大门踱去。从麒麟峰到玉虚崆,再从玉虚崆来千嶂里,总需要花些时间,可现在,他觉得有些等不及了。
天门四派关系错综复杂,稍有疏忽便满盘皆输。这盘大棋,落子一定要慎而又慎,弦从师叔这第一步棋,决定着最后的输赢。
殿外祥云弥漫,金光四射,然而他明白,越是光明的地方就越是黑暗。
……
弦从是一个人来的,殿内站住了脚,望着鹊青前襟的血迹,脸上挂着喜忧参半的神色。“青儿,方才桓瑞同我说,你有要事找我?可是伤口痛的厉害?”
“有劳师叔费心,伤口不碍事。”鹊青作势轻咳了两声,扶住门框,虚弱道,“师叔,这次找你来,确实有件要事。”
弦从有些疑惑,蹙起眉问道:“什么事?青儿但说无妨。”
“此事……关于我的母亲,碧玺夫人。”
“师妹?”弦从的双眉倏然展开,急道,“有碧玺的消息了?”鹊青沉沉地点个头,弦从突地一笑,急忙又问,“她在哪儿?”
“师叔莫急,我会带你去见她。不过,在此之前,青儿有句话想要问问师叔。”住了片刻,定定看着弦从的眼睛,问道,“在你心目中,我父亲珵光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弦从端详着鹊青的脸,心下直感到奇怪,碧玺有了消息,本该是天大的好事才对,可眼前这个八百多年没见过母亲的青儿,却一脸沉重地顾左右而言他?
定了片刻,见鹊青的表情极为认真,便淡淡道,“我与你父亲,相识两千多年,私以为珵光这个人性子耿直、稳重、有情有义、且识大局,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顿了顿,微微蹙眉,继续道,“不过,这些年来,师叔总觉得你父亲变了许多,至于哪一点我说不上来。”
鹊青淡淡一笑,倒也是,让师叔当着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面,说父亲的坏话,确实有些为难。思忖少顷,轻轻点了头,沉声道,“师叔,青儿这就带你去探望母亲。只是,还请师叔保证,在见到母亲之前,什么都不要问。”
听了这话,不知是慌乱还是难为情,弦从只觉得心中悸动久久难以平复,一时竟喜地说不出话来。眼眶濡湿,笑而又笑,口中连连道好。
离开天墟直往灵墟疾驰而去,这段路并非遥不可及,却让弦从觉得没个尽头。一路上既忐忑又疑惑,望着漆漆暗宇几度鼻酸,险些掉下泪来。
十年前,珵光曾说玺儿在灵台墟歌仙洞隐俢,奈何歌仙洞只纳女子不容男子,几度前去拜访都吃了闭门羹,甚而连玺儿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如今,想不到她竟去了灵墟,这八百年来真叫自己找的好苦。
鹊青兀自在前方引路,因着一千多年前曾去过一次忘忧墟的偃月水榭,循着记忆轻而易举地摸到了暗宇中的云溪暗河,恭恭敬敬唤出水灵,饶是如此,要水灵应承着载一段路,也颇费了些口舌。
路上打听了几个精怪,在荷花塘上空掠了一圈,却没有见到药蛮儿和紫绡的影子。好在逐流同他讲起过,两位前辈的灵身出自幻邹山,便越过荷花塘直往幻邹山方向掠去。
……
山顶静谧,云雾缭绕。
药蛮儿和紫绡自从在荷花塘底设下灵罩,便回了幻邹山摆下了这盘棋,想着一道消遣,一道静等着珵光自投罗网。
可这盘棋一下便是五六日,塘底的灵罩依然没有动静。
药蛮儿手中的那颗白子始终没有落下,壁障做成的透明棋盘上已满满当当布满了棋子。作势要将棋子落在左上角,斜乜了紫绡一眼,觉着她的笑容里尽是狡诈。“不成,此子落在此处甚为不妥。”
旋即缩回手来,又将棋子悬置在棋盘右下角的一处,再看紫绡,仍旧笑的诡计多端。
“死老东西,这都过去两天时间了,你这颗棋子落是不落?”紫绡拿手往药蛮儿右手上虚点一下,看模样耐性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
“急什么?仙人观棋,道法使然,千年一局的大棋才叫做棋,我们才下了五六日不到,顶多算是小娃娃过家家。”药蛮儿捋捋下巴上的一撮儿山羊须,颇有些无赖地哼了一声,仍旧不准备落子。
紫绡支了颔,斜斜望着远方飞来的两只鸟儿,一只金色,一只白色。正猜度着两只灵鸟是个什么品类,却突地扶正身形,往那处一指,“老蛮儿,你看,那不是天族的小鹊青吗?”
盯着棋盘看了太久,药蛮儿有些眼花,揉揉眼睛,跟着往那处望去。“还真是那个天族孩儿。”边说,边用衣袖悄悄拂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
紫绡转回头来疑道,“那孩儿带来的是个什么人?”视线顺道儿扫过棋盘,登时起了怒意,“哎?你个老不死的!又来这套?下我不过就是下我不过,老老实实认输能死人吗?”
药蛮儿往棋盘上一看,摆出个故作惋惜的形状,仰天打个唉声,“这!可惜啊可惜,一个不小心给弄乱了,我这颗白子一落,眼看就要赢了。”
“天族鹊青,见过药祖前辈、紫绡前辈。”说话儿间,鹊青落了地,抱拳拱手跟两个上灵一一见礼。
弦从见这一紫一白两人修为高深,最起码也该是四五千年的老灵,不敢怠慢,当即也行了见礼。“玉虚崆弦从,见过两位上灵。”
紫绡往弦从身上看了一眼,悠哉道:“灵墟没什么规矩,你们两个不必拘于礼节。”
“鹊青孩儿,你来幻邹山是做什么来?”药蛮儿看看鹊青,又望望弦从,有些疑惑。
“承蒙两位前辈照顾家亲,晚辈此番前来,想看一眼母亲。”顿了顿,看向弦从,对两个老灵道,“这位弦从真君是晚辈的师叔,也是母亲的师哥。”
紫绡与药蛮儿略略对视,施施然对弦从点个头,伸手袖了棋盘上的棋子,款款道,“好,此事不难,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