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宅在宿安东城,出了明月楼顺长街往东,卢明月越走越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脑海里回想着方才种种,时不时鬼使神差的停下来看看身后,总觉得有什么人跟着。
临渊阁里那三个年轻人来路不明,怎么看也是三张生面孔,卢明月越想越觉得古怪——
先说那自称逐流的白面书生吧,看着是俊逸洒脱玉树临风,可举动行止之间又隐隐约约透着些怪里怪气的媚态。
再说那玄衣少年,品貌出众,眉宇间尽显英武,可以说是一身的磊落气质,可那张脸却又毫无血色,总让人感觉阴渗渗的。
而那锦衣少年,秀美端华,器宇轩昂,脸上虽然不像那玄衣少年般苍白,到底也没什么好气色,而且,这少年胸口,还沾着斑斑血迹……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当时在气头上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在黑漆漆的长街上这么一走,后背心不自觉渗出了冷汗,湿湿黏黏难受的很。卢明月小短腿大踏步,“噔噔噔”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家转走。
逐流从优哉游哉的闲庭信步稍稍变换了步伐,比肩走在卢明月左侧,望着长街远处的一星灯笼微光,笑道,“你说,这卢大掌柜现在在想什么?”
苍决并在卢明月右首,上下打量了一番,狡黠道,“呵,估摸着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撞见了鬼。”
逐流噗嗤一笑,“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撞见了鬼呢?”
“那倒可以是。”住了住,斜斜看了逐流一眼,“我看你方才对卢大掌柜恭敬的很,怎么忽然又想着戏弄于他了?”苍决在卢明月身后甩出一团鬼火,往地上一点。
“这位卢掌柜庸俗市侩,实在不怎么讨喜,而且说来,他这双小胖腿儿啊,实在走的太慢了,颇耗我的耐性。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索性逗一逗他。”
鬼火在卢明月屁股后头飘飘摇摇,俄顷化成个长发披肩的惨绿女子。
逐流扭头一看,嗬!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嘴里还挂出个血红的长舌头,急忙对苍决摆手,“不行不行,这个太吓人了,万一把他吓死就得不偿失了,换一个。”
苍决挥挥袍袖,狰狞女子摇身一变,幻成个悱恻妖娆的美貌女子,周身仍旧笼罩着一层惨绿幽光。
“嗯!这个不错!”逐流满意地点点头。
美貌女子双手揣袖,点着莲花碎步,并到卢明月右首,苍决急忙让出位置,踱到一旁。
卢明月现在在琢磨什么呢——
临渊阁那三个诡异少年他不敢想了,闹不闹鬼的也不敢想了。阴风阵阵,长夜寂寂,家中新纳的一房妾室那柔软的身子,倒是可以拿来慰藉这夜色中的孤胆英雄。
正流连于美人的皓齿朱唇、丰盈身段儿以及那冒着热乎气的软缎子被窝儿,好死不死的就侧了侧头,不偏不倚地就跟个惨绿色的人形对上了眼儿。
一开始倒也没反应过来,苍决暗数个三二一,那女子突地妩媚一笑,卢明月登时跟屁股着了火似的,一声惨嚎绝尘而去。
逐流望着那转瞬间蹿出很远的小胖身影儿,喃喃道,“没想到啊,这卢大掌柜还能跑这么快?”
苍决哈哈一笑,指向那惨绿女子,意犹未尽道,“我还给‘她’安排了不少戏份儿呢?这就收场了?”说着,女子烟消雾散。
二人提气飞掠,跟上了屁滚尿流的卢明月。宅门一开,两个家奴提着灯笼迎出来,卢明月“噔”地跳到一个家奴身上死死嵌住不放,一张胖脸吓得铁青,嘴里不住地哀嚎着“闹鬼了!有鬼啊!有鬼啊!”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这是?”那家奴被吓了一跳,愕然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卢明月。
另一家奴壮了壮胆子,大步跨出了院门,左右环顾一圈,“没人呐?老爷中邪了?去去去,赶紧把卢夫人请出来,该找大夫找大夫!”
逐流、苍决正扶着门框笑的前仰后合,半空中突地也响起一阵笑声,声音没有半点顾忌,是个女子,听不出敌意。
逐流怔了怔,扶正身形,循着声音望去,正房的屋脊上半躺着一个紫色人形,以手支颔,还正笑的热闹。是个灵族人,灵息藏的甚好。
“阁下是哪位上灵?”
紫色人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屋脊上一靠,袖子一挥,在头顶抛出一挂璀璨的银河,盯着闪烁的星子,不急不忙,咯咯一笑,“来的可是月迷津的小桃灵?”
逐流拱拱手,“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
紫衣女子又是一阵笑,“你倒有趣的很,我瞧着你这身修为也不算低了,怎么还是一副不雄不雌的模样?”
逐流干笑几声不再言语。
“这位少年郎可是尸族的殿下?老身听说过你,昨儿个云溪的水灵跟我说,你们几个跑去收拾了碧落舍那只小柳灵?”说完,也无心听苍决接话,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
院子里鸡飞狗跳热闹的很,卢明月哀嚎着被两个家奴抬进房中,一个家奴急匆匆跑出来,“不好啦!老爷中邪拉!快来人那!”
不多时,院中灯火闪烁,丫鬟家奴们都醒了,提着灯笼跑来跑去,“来啦来啦!夫人来啦!”“快快快去请大夫!老爷翻白眼儿了!”“老爷口吐白沫了!”
紫衣女子噗嗤一乐,“活该!”
苍决暗地里戳戳逐流,轻声道,“咱们是不是有点儿过啊?万一把卢掌柜给吓死了可怎么办?”
紫衣女子一脸不屑,“死不了,死了倒好呢!”
逐流心下稍宽,耐着性子看着屋脊上的女子,“前辈认识这位卢掌柜?”
女子倏然一跃,轻飘飘落在二人对面,“老身还好奇呢,小桃灵来找卢掌柜做什么?”
逐流暗暗打量着面前这人,相貌清绝,秀美无方,身绕淡紫灵光,干净出尘的很,这身修为在灵族中当属上上乘,估计是四千年以上的老灵,可这样一个人物自己却闻所未闻?不应该啊。
想罢抱拳拱手,恭敬道,“既然老前辈连晚辈的行踪都掌握的一清二楚,晚辈就不再隐瞒了。其实,逐流也不清楚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卢掌柜,而是他明月楼的多情熬,像极了药祖的一味苦酒,那酒我曾受过,实难忘怀,这才寻了来。”
女子轻抚鬓发,缓缓道,“要找药蛮儿?找这老东西做什么?”
逐流心中一喜,听这女子的口气,应当跟药蛮儿相识,便道,“晚辈的一个朋友奇病入髓药石难医,急需药祖妙手回康,并非有意打扰它老人家隐俢。”
“朋友?”女子手挽广袖,轻轻踱开两步,“小桃灵怕是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这老东西固执的很,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不是谁的面子都肯卖的。”
住了住,摇头苦笑,“当年这老东西因为看不惯八大长老的做派,一气之下才来了盘古墟。后来,又听说荷花塘的小阿颂自掘了灵根,更是难过了好些年,打那起心灰意冷,直接收了妙手,投胎去了。”
逐流一震,急忙道,“晚辈请药祖诊治的人,跟莲颂圣灵女有关。”
女子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看桃灵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说谎的孩童,“你这孩儿净说些疯话,那赤光死的明明白白,嵇匡孩儿也死的真真切切,这九墟之中,跟小阿颂有关系的,都死绝了。”
逐流跟苍决对视一眼,心中大喜,药蛮儿如此看重圣灵女,那圣婴的事它肯定不会袖手旁观。话说回来,这老灵到底是谁呢?她若不亮出身份,自己也不能冒险把圣婴交出来。
“敢问前辈到底是哪方上灵?事关重大,有些事恕晚辈不能冒然相告。”
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缓缓踱着步子,慢声道来,“要老身亮明身份不难,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们两个孩儿说不出个老身满意的情由,可就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了。”
二人对视一眼,坚定点头,齐声道,“晚辈甘愿冒险。”
“好,有些胆气,老身喜欢。我与那老东西,都生在忘忧墟的幻邹山,年月过去的久了,也不知你这孩儿听说过没有,幻邹山除了那老人参,还有一株紫灵芝,那紫灵芝就是老身。”
逐流细细思量片刻,突地恍然大悟,“传说紫灵芝化灵时,幻邹山紫气环绕,一道紫霞破开日月,从此后灵墟便出了个紫绡上灵,只是这位上灵素来喜爱清静,心性寡淡,从不抛头露面。”顿了顿,连忙拱手,“失敬失敬,晚辈一直当此说为戏言,想不到竟是真的!嗬!原来前辈您就是紫绡上灵,恕晚辈方才失礼!”
紫绡摆摆手,漫不经心道,“好孩儿,用不着这些客套,说说吧,到底是为了谁要找到这里来?说不好,老身可就不客气了。”
逐流恭敬拜过,眉目一凛,坚定道,“晚辈此番找药祖,为的就是圣灵女的儿子,圣婴!”
紫绡仰天长笑,掌心驭出一团紫气,“小桃灵,嵇匡孩儿死了多年了,这件事老身清清楚楚,我看你这孩儿不怎么老实,老身就不留着了。”
“前辈且慢,”苍决见紫绡就要出手,急忙挡在逐流身前“圣婴确实没死,就在这座城中,前辈看了,就明白了。”
逐流急道,“紫绡前辈!您修为难测,我二人合力不能相匹,断然不敢骗您!请您移步。”
紫绡略一思忖,这小桃灵既然品得出老东西的苦参酒,也算有些机缘,两个孩儿看着讨喜,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去去无妨。缓缓按下手掌,打眼看过院中来去匆匆的家奴丫鬟,啼笑皆非似的轻哼了声。
一震袖子,悠哉道来,“左右无事,量你们也不敢造次,随你们走一趟又何妨,这院子里确实闹腾了些。”
三人倏然一闪,现身时周遭景致已换了模样。
房中烛火颤了几颤,鹊青突地站起身,“怎样?请来了吗?”目光一晃瞥见个紫衣女子,微微一惑。
逐流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沉沉看了鹊青一眼,引着紫绡走上榻旁。
紫绡定看了炎凌许久,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喜还是难过,缓缓坐在榻沿上,抚了抚炎凌的脸,末了,轻轻握住炎凌手掌,喃喃道,“好可怜的孩儿,不知是受了多少苦。小阿颂也真是聪明,竟然能给这孩子留条后路。”
默然坐了许久,一一看过了房中几人,起了身,“你们几个别愣着了,跟老身走,去找那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