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青、苍决跟着一愣,凝眉注视着逐流,齐声道,“此话怎讲?”
逐流收了畅笑,峨眉一敛酿成个诡秘笑意,突地扬起衣袖指向桌上的酒坛,“这酒是什么酒?”
“这酒……是多情熬。”苍决在酒坛上一看,迅速看回逐流。
“多情熬?呵!何许苍生尽是苦,一生难熬许多情?”逐流一甩袍袖背过手去,笑笑地望着酒坛,“一味解郁舒怀的人参苦酒?这老家伙,有点儿意思!”
坐着的二人被逐流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给说懵了,惑惑对视,惑惑地看了酒坛,又惑惑看向逐流的脸。
狐幽儿轻抿粉唇,咯咯笑出了声,“二位公子好生糊涂,主人受过人参精一酒之恩,方才咱门几个饮的酒,怕是给主人品出了异曲同工之妙。”
逐流仰头打个哈哈,一脸赞许地看着狐幽儿,“好狐儿,算我没白疼你。”
二人突地从椅子上立起,不约而同地望着逐流,大喜道,“明月楼!”
逐流自然不知道明月楼是何所在,不过看二人神情,这多情熬无疑是出自那个地方,畅怀一笑,回望榻上,心里的千斤重石算是放下了。
事不宜迟,吩咐了狐幽儿照看炎凌,又在炎家院子设了重重壁障,三人不时便到了明月楼门口。
时下已是后半夜,明月楼仍旧窗格大开,灯火辉煌,间或传出猜拳行令的喧哗声音。瘦条儿似的店小二大概已上好了菜,趁子夜客少,坐在门槛上偷着懒儿。看他双手托腮的形状,不知是在遥望天上的星辰,还是在暗暗歇盹儿。
苍决大步并到小二身旁,见小二虚眯着双眼望着天,浑似目中无人似的,伸腿在他身上踢了一脚。
小二一个趔趄差点跌在门里,陡然打个激灵,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哟,客官里面请,几位是吃宴席还是喝花酒?”
“有点事要找你们掌柜的,烦劳小伙计引见引见。”
小伙计滴溜溜转着眼珠,把三个人各看了一遍——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当是大户公子,有的赚。便即道,“得咧,几位里面请,雅座儿还是包间儿?”
逐流不知何时变幻了形状,手持折扇虚空一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笑地盯着伙计,“都来最好的!”
“好咧!”小伙计把手里洁白的抹布往肩膀上一搭,拖着长音对后厨喊道,“临渊阁,贵宾三位,特等酒席一桌!”喊罢,屈着身子引着三人上了楼。
三楼,临渊阁落了座,小伙计奉上茶水,一一斟上,谄笑道,“几位客官可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那,偌大个宿安城迎来送往大门大户的公子哥儿小伙计我见过不少,不过像几位这等的才情相貌委实罕见。”
一住,见苍决喝干了茶,急忙转过去又斟了一杯,“嗬!公子您瞧这茶如何?汤清味甘有余韵,乃是咱宿安最金贵的织锦茉莉,早茶咱用龙吟泉的水,晚茶咱用虎啸泉的水,龙吟虎啸动云霄,淑人君子配佳茗,听着吉利,喝着也爽口!”
苍决烦不胜烦,“砰”地一拍桌面,“废话!还不去请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身形一颤,面露讪色,急忙点头哈腰,“哟,客官您可别生气,这大晚吧晌的,小伙计冒然去请掌柜的,免不了要遭一顿责骂。掌柜的要是心气儿好还成,万一心气儿不好再把伙计我给打一顿,到时候掌柜的请不来耽误您的事儿不说,还得我自己掏银子裹伤去。”
一顿,讪笑着看过三人,“要不几位说说有什么大事儿找我们掌柜的,小伙计我掂量掂量轻重缓急?”
鹊青虽然见识过明月楼伙计的嘴有多碎,可毕竟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要不是伙计念叨着“掏银子裹伤”,他还真想不到这伙计是在讨赏。往袖袋中摸了摸,掏出个金锭子扔在桌上,一言不发,冷眼瞧着伙计。
小伙计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蹦了个高儿,一把捞过桌上的金锭子,举到嘴边咬了咬,望着清晰可辨歪歪扭扭的牙印儿,乐地舌头直打绊子,“几位、几位客官您、您等会儿,小的这就去找我们掌柜的!”
逐流乐呵呵地瞧着伙计,心里琢磨着,这人族可真是有趣儿,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话倒是半点儿不假。
目视店小二蹦蹦跶跶地出了临渊阁,苍决往鹊青脸上一看,眼睛越眯越细,最后眯出了一脸的意味深长,“想不到啊,少元君,你竟然这么市侩,连这你都懂?”
逐流用折扇敲打着桌面,亦是意味深长地盯着鹊青,“你这金锭子是哪里来的?莫非天族也货通金银?”
鹊青毫不介意二人的戏谑,捏起茶杯送下一口,缓缓看向苍决,“人族有句老话,有钱能使你推磨。”搁下茶杯,从袖袋中又抓了几个金锭子往桌上一抛——
哗啦啦,金锭子落了地,金光一退,赫然几块土坷垃。
苍决、逐流目光一对,登时仰天长笑。
不多时,另有传菜伙计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几人或吃或饮,只等着店小二把掌柜的请来。
苍决举箸填了几口菜,又饮了几杯酒,冲逐流挑挑下颚,“我记得你说过你那小狐狸鼻子灵的很,既然这人参精就在宿安城内,她怎么嗅不出?”
逐流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夹起一块青菜,举在眼前端详,不以为然道,“药蛮儿何其高明,自封灵气本就难找不说,它要是想点法子掩去一身的苦药味儿也不难。”一住,把青菜填进嘴里细细嚼了嚼,又举起酒杯来嗅了嗅,“你瞧这多情熬,闻着芳香馥郁,谁又能猜得到,喝进嘴里却苦地断肠?”
鹊青捏起酒杯笑笑地饮下一口,于他而言,这酒七分苦三分甜,滋味上好。
苍决抄起杯在逐流杯上轻轻一碰,仰头饮下,嘲讽一笑,“人说这多情熬不经人情熬炼,尝不出个中滋味儿,你一个五千年老桃,桃花坞里藏娇无数,竟还是个情窦未开的生胚子?”
“不经人情熬炼,尝不出个中滋味儿?”逐流捏着酒杯,盯着杯内清酒荡出的细小涟漪,不屑道,“古往今来,但凡情根深种者,多半郁怀难解,苦情还需苦药医,差的就是一味苦山参。这多情熬,无非是给你们这种多情种子解郁舒怀的一剂汤药罢了。什么人情熬炼?什么个中滋味?笑话。”
苍决狡黠一笑,“大千世界,紫陌红尘,你倒是很看的开啊。”
逐流蹙眉饮干了酒,咂摸着苦味儿,缓缓道,“多情熬医的了情殇,可治不了心结。”住了住,苦涩一笑,心里也不知揣了何许情绪。
鹊青轻轻一息,搁了杯,透过轩窗直直望到月亮里去。逐流说的对,情殇可医,心结难解。人族几十载寿限,一杯苦酒足以慰平生。可这一千八百多年,又能与多少慰藉来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呵,人说求不得最苦,可谁知更苦的,还有不可求、不能求。
三人一时无话,晚风裹着一楼二楼的阵阵哄笑声,从大开的轩窗涤荡进来。默然许久,逐流双眉微展,淡淡一笑,“这药蛮儿,倒是对人族偏爱的很,一座灯火辉煌的明月楼,真如悬壶济世般的相仿。”
房门“吱呀”一响,三人如梦方醒,齐齐别过头看着门口。
来者是个红光满面的矮胖男子,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财主肚儿,穿一身褐底镶金的老爷衫,站在门口稍稍一定,泛着油花儿的胖脸先是怔了怔,随即腻笑起来。
卢明月笑意吟吟地迈着敦实的小短腿儿,大步跨向房中央的酒桌,一边走一边抱拳拱手,“哈哈哈,不知三位贵客大驾光临,卢某有失远迎。方才听我那伙计说,您几位有要事找我?这露重更深的,几位所为何事?”说完,笑笑地看着三人。
苍决打眼扫过卢明月,双眉惑然一紧,这人举手投足间透着精明老练,一身的土财主相,如此市侩的一个生意人,哪里像个医术高明的人参精?转看逐流,也是一脸的惑色,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对面这人。
鹊青倒是认出了卢明月,但怎么看他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男子,莫说跟药蛮儿扯不上干系,这形容气质跟“医术”二字都相去甚远。
卢明月见这三人正不错眼珠的打量着自己,稍稍有些不悦,干笑两声,拱了拱手,“我瞧几位客官面生的很,不知深夜找卢某人来所为何事?”
三人交换个惑然眼色,逐流抢步上了前,对卢明月拱手回了礼,恭敬道,“卢掌柜,深夜叨扰,实在抱歉,我们几个确实有件要事要跟您打听打听。”一顿,伸出手做了个请势,“卢掌柜请上座。”
“不敢不敢,”卢明月往就近的椅子上一坐,疑惑地看过三人,“客官有话只管说,卢某人定当知无不言。”
逐流斟了酒,推到卢明月近前,轻轻点着酒杯旁的桌面,沉声道,“敢问这多情熬,可是卢掌柜您酿的?”
卢明月看一眼酒杯,“不错,却是卢某人拙作。”一顿,虚点着酒杯,“几位找我来,可是这酒有什么差池?”
三人同时一喜。逐流急忙站起身,恭敬道,“老先生这酒好的很,不才在下是月迷津的逐流,曾受过您医诊之恩。我有个朋友病的厉害,如今已是束手无策,您医术高明,不揣冒昧请您移步诊治。
卢明月缓缓扶正身形,疑惑地看着逐流,又在另外两人脸上看了一遍,委实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古怪表情,“三位客官,莫不是找错了人吧?我卢某人是明月楼的大掌柜,对医术可是一窍不通。”一顿,上下打量了逐流几眼,“这位……这位逐公子,卢某人跟你可是素昧平生啊,怎么口口声声说我诊治过你?”
三人听完这话同时怔了怔。逐流也顾不得失敬不失敬了,暗地里驭了气,散出一丝灵息将卢明月周身查察了一遍,的的确确是一点灵息也探不到,站在眼前的就是个明明白白确定无疑的人族男子。
心里琢磨着,不对啊,就算走六道轮回,也不能半点痕迹也没有啊?莫非,搞错了?不,不可能,这个苦参酒的味道,是断然不会错的!既然酒是他酿的,那他就一定是药蛮儿!
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老人参在装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