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追杀,吴离生死,扬獍与齐王田午,皆是心知肚明。
即便是黑巾掩面,即便扬獍李代桃僵,逃过一劫。
可他们两人,便像是此事未曾发生过一般,依旧按照所定协定同时进攻南郡,至于那月黑风高之事,心照不宣便可。
权谋之术,不是既往不咎,而是深埋心中。
他们之间关系,便像是一块不断在悬崖边缘摇摆的巨石,欲落未落。
何时为这巨石,加上一推?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这时机,必须如同图穷匕见,不露则已,锋芒露时,必是绝杀时刻。
双方对南郡作战,如同一幅染血画卷,便在这种默契之中,悄然展开。
南郡同时腹背受敌。
第一把火,由扬獍点燃。
自从拓跋元一解了狄国之围,扬獍再无北方之患,随即以平定叛乱之名,大军疾驰南下。三日间,连克三城,南郡外戚人心惶惶。
而紧跟扬獍之后,齐王宣布与扬獍同盟,协助平叛,御驾亲征。
齐王田午率领十五万大军,如同巨斧,斩向南郡脚背。
一斩之威,宛若势不可挡。
南郡同时面对两支大军,刹那间焦头烂额。
十日间,南郡丢失半数。
南郡郡都“安远”。外戚之首“元府”,如今改了名字,多加一字,又称“元帅府”。
只是这元帅府,这几日来,没有一日消停。
外戚文武来往进出,人人皆是行色匆匆。更不时有咆哮声,从那会客厅中传出。府中下人,多是低头快步,就连见面也不曾高声招呼,仿佛人人皆有心思,不露于外。
元帅府中气氛,压抑至极。
今日,府中会客厅,依旧人头攒动。
厅中早已变了模样,原本正中所挂那幅价值连城的《冀水瀑布落势图》被如同废纸一般随意丢放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木质方桌。桌上固定南郡地图,地图之上放有三色人偶。兵卒骏马,不一而足。
一名文臣打扮外戚,用长杆虚划地图分布,面色凝重,沉声说道:“昨日战报,扬獍所率军队已经突入小河套,受困于地形,攻势终于减缓。不过,南方齐军实在是难以阻挡,十五万大军,几乎与我南郡全局军队数量相当。况且此次齐王御驾亲征,却见不到焦躁,他稳扎稳打,已经深入惠山腹地。若是再进一步……”
元豕面沉如水,原本坐于主位,撑着下巴,端详文臣勾画。可此时,他站起身来,指着齐军侧翼,“这便是那位将军负责抵御?”
文臣望向元豕所指那处,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是罗将军。”
元豕抬起头来,他眼带发黑,显然是多日未曾安睡,“哪位罗将军?”
文臣与身边人耳语几句,回答道:“罗希国,罗将军。”
元豕盯住那处,点了点头。他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长杆,将罗希国兵马,向齐军一推,“只要从此处肋部插入齐军侧翼,情况就能好转,我们或许能够……”
“元帅。”文臣突然出声,将元豕打断。
元豕略微愣神,抬起头来,望向那文臣,眼带迷茫,“怎办了?”
那文臣面露尴尬,又望向身边那人。
元豕目光随他移动。
却见到屋中众人,皆是互相瞪眼,却愣是谁都不发一言。
元豕心中疑惑,眉头紧皱,加大些许银两,“究竟是怎么了?”
屋中鸦雀无声。
元豕将长杆猛拍桌上,“说!”
为首那文臣,终于吞吞吐吐说道:“那个……元帅可能忘了,您的命令前两日便已经传达了过去……今天……今天罗将军也给了回音。”
“是吗?”元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语气缓和,“事情太多,可能是我忘了。却不知道,罗将军回了什么?”
“罗将军说……”文臣顿了顿,面露难色。
元豕心中咯噔一下,强装镇静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文臣压了咬牙,方才说道:“兵少将寡,恕难从命。”
恕难从命!?
元豕骤然捏紧双拳,一拳砸在面前桌上,震得桌上棋子倾覆,“什么叫做恕难从命?他把战争当做什么?我说出去的话又是什么?那不是儿戏!那是一个命令!让他进攻齐军侧翼!那是!一个!命令!”
一屋文武,皆是低头不言!
元豕环顾四周,无人与他对视。
越是无人与他对视,他心中怒火,越是暴烈不止,“你们告诉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没错,我们丢了半个南郡。可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昨天是肖洗,今天是罗希国,什么兵力不足!全部都是借口!他们都是懦夫!一群不忠不义的懦夫!”
“元帅!”文臣双眉挑起,再次开腔,“注意你的身份,若不是你手里有王后私章……”
“若非如此,你全都不会服我?”元豕闻言冷笑,“我有了这私章,你们便服我了吗?一个个惺惺作态!你们究竟是为何而战?”
文官眉头紧皱,“我们自然是为了冀国百姓,为了……”
“放屁!”元豕将身边木椅一脚踹翻。
“嘭!”
元豕伸手,指过每一张面孔,“你们只为自己的权势,只为自己的财富!你们!只是!为!了!你!们!自!己!”
咆哮声回荡屋中,文武无人回应,元豕气喘吁吁。
众人便如此僵持片刻。
元豕缓缓恢复平静。
他双手撑在桌上,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抱歉,我失态了。”
为首文臣眯了眯眼,朗声说道:“既然元帅今日心绪不宁,那么,我看这军议,稍后再议也不迟。毕竟我们还有半座南郡,明天那扬獍和田午也不会兵临城下。”
说罢,那人便拂袖而去。
其余文武互看几眼,纷纷告退。
不多时,屋中只剩元豕与侍卫两人。
元豕低垂脑袋,轻声说道:“你也出去吧。”
侍卫拱手,退步而出。
厅中安静异常。
元豕仰起头来,望着空空荡荡的厅堂,重重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子,扶起倾倒木椅,便若用尽了所有力气,陷入椅背之中。
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