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锣声响停歇,狄军由东而来。
东城方向,满是喧嚣。
西城,却静得令人害怕。
林焱穿不惯甲胄,只着了箭手轻铠,按住刀剑,于城墙之上焦虑踱步。
城中甲士不足两千,其中吕尚有数十亲兵,不听调遣。吕巍帐下不足千人,林焱手中不足千人。再加上鼓镇数百民兵,仍旧捉襟见肘。
若是狄军大举来攻,应该如何抵挡?
金锣响起时候,林焱便立即派出斥候探查。
可如今,尚未等到斥候回报,却等来镇中百姓。
百姓,打破寂静。
鼓镇因其特产,多有工匠居住此地,续而引来商贾,久而久之,变成了一座北境重镇。城池虽小,百姓数量,却是不少。
寻常小镇多是两千余人,而鼓镇之中,足有四千之多。
这几日,城中百姓,原本便是人心惶惶。如今半夜金锣大鸣,终是压倒众人脊梁。
许多百姓已然燃起火把,拖家带口,投西城而来。
他们围在城门之下,哀求林焱开门放行。
悲呼,咒骂,啼哭,乱成一团。
林焱心乱如麻
他从小生活在燕国边境龙兴,也见过不少战事。那时狄国年年打草谷,却如蝗虫过境,百姓怨声载戴。
燕军与他们零散交手,阵仗无数,却从未到过破城之时。
那时,林焱是百姓一员。
即便是那日在大庆城,林焱也是一心突围,心中所想,不过是带着身边之人,逃离那是非之地。
那时,林焱是兵卒一名。
可如今,直面百姓。见得疾苦,听得痛哭,心怀怜悯。他却已是守将身份。
人处何位,便思何事。
若林焱只是一介游侠,他早就弃了此地,前去吕烽身侧帮忙。可他此时所做任何决定,已不再是他一人之事。
城下百姓叫嚷出城,可这城门,究竟开还是不开?
林焱只觉头大如斗。
更何况,此时城乱,他更担心吕烽安危。
吕烽,渡鸦,吕玲玲原本皆在城中府衙,可只要金锣一响,吕烽必定赶赴前线。
以他如今身体,又怎能胡来?
可林焱了解吕烽,他必定会胡来。
他不能擅离职守,更不能对吕烽不管不顾,两相纠结之下,他只能在城墙之上来回踱步。
终于,林焱在人群之后,见到传令骑兵。
前进之路,被百姓堵住,他拎着缰绳焦急喊叫,责令身前百姓让路,可这种时候,谁会睬他?
林焱当机立断,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运起吕烽所教身法,轻稳落在百姓肩上,几纵几跃,赶到那骑兵身旁。
那骑兵立即跳下马来,急切报告,“林少侠,三王子吩咐,立即率众突围,不要管他。”
东城局势,已经败坏于斯?
林焱皱眉,强自按捺情绪,“可曾通知四公主。”
骑兵迅速答道:“末将已经通知四公主与二王子,他们此时应该正在赶来西城。为此,小人方才回来晚了一些。”
林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又问:“东城情况如何?”
骑兵面露惧色,“城门已破,大王子战死。马明反叛。”
“马明这反骨贼!”林焱捏紧剑柄,骂了一声,又加紧问道:“那三王子呢?他身边有多少甲士,能撑多久?”
“三王子他……”骑兵面露难色,叹息道,“孤身一人。”
林焱惊疑不定,“就他一人?”
骑兵点头答道:“一人。”
“混账东西!”林焱勃然大怒,“他当他是谁,浮生先生吗?就他一人,他能做什么?”
说话间,林焱已经抢过骑兵手中缰绳,踏蹬上马,“你现在就将情况,告知城上副将宋蒲!让他全权接管西城军务。”
骑兵点头应下。
“告诉他。”林焱咬了咬牙,“开城撤退,百姓先行。”
骑兵先是一愣,随后拱手,“我等军人,自当如此。”
林焱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调转马头,立即朝东城飞奔而去。
城中百姓,仍有不少选择闭门不出,还有更多百姓,如同洪流,涌向西城。
急促蹄声,回荡在街道之上。
林焱迎着百姓方向,逆流而行。
鼓镇之内,主干路,唯有长街一条。
如今人群拥堵,即便是林焱这般骑术,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左突右闪,方才穿透人流,远远望见东门方向。
刺鼻气味,已从城门蔓延过来。
林焱定睛望去。
见着长街尽头,东门洞开,狄军涌入城中。
那黑流宛若势不可挡。
可他们依旧被人拦下。
被一人拦下。
吕烽便孤身提枪,守住长街尽头,守住金锣,守住吕巍尸首。
狄军尸首堆积而起,围成半弧。
枪尖所到之处,无人能跨!
他不退,狄军亦不会退。
唯有夺下此处长街,大军方能长驱直入。
他们别无选择。
狄军踏着袍泽尸首而来。
吕烽拖着疲乏身躯应战。
战至一处。
两侧屋舍已被火箭点燃,于这乌云黑夜,亮起白昼。
火光,将厮杀身影印在地面,印上石墙,印入眼眶。
影舞凌乱,人心杀伐,狄军前赴后继。
一人,对百人,对千人,对万人!
再加一人,或许也是于事无补。
但林焱,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立即拔出千磨,奔向吕烽,“烽子!我来助你!”
吕烽正是一枪,将身前狄军逼退,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更是听得林焱呼啸。
他诧异回头,见到林焱身影。
面颊,缓缓绽开微笑。
一生,能有几人同生共死?
一生,能得几场赴汤蹈火?
林焱是他兄弟,为他而来。
他也将林焱当做兄弟,所以他敛住笑容,逼他离去。
“林焱!”吕烽击退一人,高声呼和,“你此时若是过来,我俩便恩断义绝!”
林焱哪里不懂吕烽心思,反而狠拍马背,“恩断义绝,我也要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吕烽再杀两人,“我将四妹,将这半城百姓交付与你,你便这样对我?”
这次,林焱勒住马脚。
吕烽甩开枪柄,将近身几人全部逼退,回过头来,对林焱咧嘴一笑,“你先替我照顾好他们,我杀完这些杂鱼,就去找你汇合!”
林焱抿住双唇,手掌紧紧攥住缰绳。
吕烽动作稍慢,被弯刀擦出一道血痕,他反手一枪,将那人咽喉刺穿,“还不快走!难道你觉得,我会输给这些杂鱼?”
林焱忍住眼泪,狠狠摇头。
吕烽哈哈大笑。
长枪挥舞,触者皆糜。
吕烽不再回头。
林焱望着吕烽背影,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终是扭转马头。
却又停下脚步,“烽子!”
吕烽吼道:“还有什么破事?”
林焱扬起马鞭,“我等你回来喝酒。”
吕烽骤然沉默。
马蹄声渐渐远去。
吕烽紧握长枪,低声喃喃自语,“我,一定回来!”
男儿万般情谊,皆付一杯酒中。
无月夜,乌云再聚,压城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