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奇,在于同一句话,不同人读来,便是收获各异。
古语有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尚武者,赞其悍勇,不惧性命之忧。
守节者,见其风骨,道之所在,迎难而上。
多思者,叹其不智,趋利避害,迂回行事,也是寻常。
林焱却是觉得,有些事,无论你愿与不愿,周遭众人,便已将你推至风口浪尖。
黄袍加身是如此,入林剿匪,亦是如此。
那日拓跋元一率众闯入天远县,后有杀伤人命,虽未有功成,却也不能轻饶。
林焱见到他残杀百姓,心中自然愤慨,见到半城素稿,更是明白此仇必报。可他从未想过,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四日,他们已经站在战场边缘。
这几年,他已非昔日懵懂少年。进过昌隆,杀过金甲,上过九霄,入过江湖,更是手刃一国之王。他也从中学会许多,其中便有一条。
谋定而后动。
这道理,左徒先生与他说过,花袍与他说过,红袍儿,白泽等等,都曾和他提及。
他更是轻言见过,伊世羽多时谋划,一朝反掌,万人生死生灭。
林焱知道,溃刀寨是一定要打的。可溃刀寨毕竟成名已久,更是本地蛇头,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覆灭。
原本需要从长计议之事,却因马明煽动,百姓激愤,在四日之间,顶到杠头之上。
他曾经与扬獍商量。
这位五甲才子,也是无能为力。
所谓阳谋,便是如此。
他们或许能够猜到,马明此番用意,是要让他们与溃刀营死磕。
溃刀营胜,他们自然讨不得好,也算报了马浮身死之仇。
林焱与吕烽若胜,则能剿灭一患,于他政绩有益,于他名声有益,也算是为马浮拖到陪葬。
若是双方两败俱伤,只怕马明还得笑掉大牙。
图穷匕见。
他能爬到北郡郡守,必不是酒囊饭袋。也知剿匪之难,却依旧将他们推上狭路。
林焱原本还在猜想,这马明或许真有忠义之心,却在当前局面下,将那心中险恶,暴露无遗。
不过,既然他已出招,那便接着,无论林焱还是吕烽,都不是怕事之人。
望天稍阴,层云交叠。
林焱看了看风向,过不多久,或许将要雨落。
他们已经抵达山林。
这片林子,便是传闻中溃刀寨所在之处。
如今他们手中,共有五千余人,除去物资后勤,能战将士,约有三千五百。
这次行军,由吕烽为主将,林焱与另外一名武将为副。
除他两人,还有渡鸦在侧。
军中原是不许带女眷,不过在众人看来,也未将渡鸦看做女人。
至于扬獍,毕竟身为一县县令,不能随意擅离职守。
吕玲玲倒是对这行军打仗颇有兴趣,可吕烽又怎会让他犯险。
至于赤娜,倒是意外不感兴趣。
用她话说,她平日里见过马匪,没有一万也有几千,这种剿匪阵仗,对她而言司空见过,自然没有兴趣。
如此一来,倒是给了吕烽施展舞台。
他像是在大军开拔之前,便将溃刀寨情报,背得滚瓜烂熟。再由林焱与当地猎户交涉,将具体信息与情报结合。
轻而易举,便将溃刀寨所在方位探查清楚。
林焱根据指示,寻着一条最佳路线,如今只等入山剿匪。
另一名随行副官,也是知晓吕烽身份,他原本还担心吕烽胡乱指挥,但见到吕烽这几日安排,将几千士兵整顿得井井有条。
也就安心做了后勤主管。
或许他已得了马明指示,主动让权。亦或是他打定主意,吕烽若是溃败,他还能稳住中军,不然自己子弟死伤过多。
至于他心中究竟何想,光凭林焱与吕烽,也是看不明白。
不过他也是久于沙场,自然和林焱一般,看出天气变化。
原本山林便是溃刀寨最为熟悉之处,若是于雨天强攻,只会徒增伤亡。他便提醒吕烽,暂缓行军。
吕烽思索片刻,便下令安营扎寨。
林焱或许做不得将军,却能做个好斥候。
他已领了军中一班斥候,很快便寻到一处背风小坡,又近水源。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不处背阴。不过他们也是临时扎寨安营,这点瑕疵,也可忽略不计。
吕烽立即拿出决断,定下住处。
军中将士忙碌,他便将林焱与副官张雷聚到一处,商讨军务。
已至夏日,烈阳毒辣,可是吕烽却捏着地图,浑不在意额头冒汗,反而神采奕奕。
然而他说的第一句话,便令张雷眉头紧皱。
“趁雨截营!”吕烽将匕首,插在地图之上红点,那红点,便是溃刀寨所在之处,“我们仓促发兵,有害处,也有好处。害处不言而喻,准备不足。但好处便是,那拓跋元一同我们一样,准备不足。”
张雷眉心皱起川字,“三王子这般说,虽是有些道理,可这眼看就要大雨,突袭似乎不太稳妥。”
吕烽并不在意他反驳,军务商讨,原本便是集思广益,“若要稳妥,自然是等雨之后,步步为营。可张将军,你觉得我们有步步为营的资本?”
张雷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们有五千人,步步为营,总能拼个不败不胜。”
吕烽一字一顿,“战!便要胜!”
张雷抬眼看他。
吕烽拔出匕首,在地图之上游弋,“我查过过往记载,对着溃刀寨已经围剿多次,原本虽未能将其剿灭,却也能互有胜负。可偏偏,在他率领部众,从那万人合围中杀出之后。后续三次讨伐,皆是不败不胜。为何如此?”
不等张雷说话,吕烽自问自答,“因为你们被他杀破了胆子!只求无功无过!”
张雷捏紧拳头,瞪着吕烽。
吕烽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可这次是我领军,我怕他。大雨不利突袭,你明白,我明白,拓跋元一自然也能明白。而这松懈时刻,便是我等战机。不然再等明日,明日复明日,等粮草耗尽,我们又是一无所得。”
吕烽收起匕首,深吸口气,“我不允许失败,更不允许无所作为!”
张雷眯起双眼,盯着吕烽。
少年心性。
或许张雷此刻便是这般想法,可他毕竟碍于身份,只能转口说道:“看来三王子,已经打定主意,却不知您想未想过将士性命?”
吕烽摇了摇头,望着四周忙碌甲士,“百姓的命是命,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这些道理,我也都明白。但这原本便是我等武将选择!若连命都豁不出去,还说什么保家卫国?还说什么为国为民?还当什么兵?不如回家种田!”
张雷张开嘴,想要反驳。
吕烽再次将他打断,“况且,我又不会让将士白白送死。我已料定,我们会趁雨截营,那拓跋元一,也必定会来截营。”
张雷听得此言,顿时目瞪口呆,“何以见得?”
吕烽微微一笑,“因为这拓跋元一桀骜不驯,越是难为之事,他越是敢做!雨天不利截营?我们在算计他,他又何尝不会算计我们?可是,骄兵必败。他见过了那些不求有功的酒囊饭袋,不会想到,我敢和他互拼见血。”
“所以……”吕烽拍了拍张雷肩膀,“我们要分兵,我只带一千人走,剩下四千交给张将军,等那拓跋元一来,反阴他一手,然后将他拖住。你拖得越久,我越能成事。”
“我……”张雷眼中迟疑。
吕烽将他肩头按住,“张将军。我不管马郡守曾和你吩咐何事。如今我只问你,‘军人’二字,你可还放在心间?”
张雷抬眼瞪目,抱拳咬牙,“末将领命!”
吕烽哈哈大笑。
营寨渐渐成型,营地之中,略显宁静。
风起。
骤雨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