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跌宕叵测。今日与你饮酒之人,或许明日只能轻抚遗容。
就算是这事儿,苏丹霞她父亲,昨日刚刚来过百花楼,逼苏丹霞给些银子。
可她毕竟在百花楼中,百花妈妈叫了楼里护卫,将她爹拦在门外。
可她父亲死皮懒懒不愿走,抱着门框嚷嚷,差点被护卫暴打一顿。
她爹也不敢真的造次,被扇了两个耳光,便悻悻而去。
苏丹霞站在床边,看着她父亲不时回头,面露狰狞,破口而出不是唾骂,便是唾沫,却更像是丧家之犬。
看着他背影,苏丹霞心中没有快意。
却是觉得可怜。
可怜的既是她父亲,也是她自己。
她不由在心中想着,或许她未来能赚些钱了,便能帮他父亲改邪归正。
毕竟血脉至亲,即便是陌生人,小时候还偷听私塾先生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呢。
可就在第二天,楼里姑娘纷纷转醒,苏丹霞为紫信姑娘打了盆热水,正要送去,楼中龟公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她。
她父亲死了。
捕快说是喝醉了酒,跌进西江里一命呜呼。
木盆落地,水洒一片。
毕竟是血脉至亲。心里有些滋味泛起来,说不清道不明。
苏丹霞总觉得,应该为他爹做些什么。
他不仁,她却不能不义。
至少,落土下葬,这是她为她爹,所做最后一件事情。
可问题摆在面前。
她没钱。
苏丹霞如今身份,是百花楼中姑娘候补,也是厨娘一员。她不知道自己最终被卖了多少,但却明白,此刻她是身无分文。
楼里人对她也是和善,但她却不好意思向百花妈妈开口,若说还有什么熟人,那就只有紫信姑娘。
红罗帐暖。
今日,她便站在紫信姑娘身后,为她梳着乌黑长发,踌躇半响还是开口,“紫信姐姐,我父亲……我父亲前几日死了。”
紫信姑娘正在画眉,却是停下描笔,“你想借钱?”
苏丹霞心里咯噔,她听出紫信姑娘话中寡淡。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说下去,“姐姐也知道,妹妹没有余钱,而且人死灯灭,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紫信姑娘将描笔往桌上一搁,转过头来,“非是姐姐不愿,而是姐姐也没余钱。”
苏丹霞看了眼紫信桌上珠宝首饰,低下头去。
她也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话中意思。人家愿意帮忙,那是人家仗义,若是不愿帮忙,那也是应该。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这点浅显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紫信见苏丹霞不说话,便重新拾起描笔,对着铜镜梳妆。她一边上妆,一边轻描淡写道:“你若真是缺钱,不如在楼里开了门面。第一次,还是很值钱的。”
苏丹霞浑身一震,咬住嘴唇,“我……我绝不卖身。”
“怎么?”紫信突然提高音量,语带怒意,“看不起我们这些姑娘?”
苏丹霞赶紧摇头,“姐姐误会了,妹妹绝无此意。”
“我误会了什么?是了……”紫信转过头来,冷冷一哼,“你这般冰清玉洁,自然和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不一样。”
苏丹霞见她动怒,赶紧解释,“紫信姐姐。”
她只唤了一声,便被紫信打断,“不要叫我姐姐,我可高攀不起。你还当你是什么大家闺秀?还不是和那个姓山师的小白脸不清不楚!”
苏丹霞面色涨红,双手绞着衣角,“我和山师公子,没……没什么的。”
“我呸!”紫信加快语速,眼中满是怒火,“你当真以为我是瞎子?这楼里的人都是瞎子?那个小白脸次次点我,最后还不是去找你?楼里的姐妹都在笑我,还不如一个丫鬟!”
苏丹霞脑中一懵,她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变故。
“说不出话?”紫信冷眼看她,“你有以为那个小白脸会是什么好货色?能上青楼的又会有几个好人?怕还不是想爬上你的床?样貌身材修养,你样样不行,你当真以为他真心喜欢你?”
苏丹霞听到山师阴被人诋毁,心中不由生气,还嘴道:“山师公子,山师公子不是那种人。”
“哟,还帮你小情郎说话。”紫信啧啧嘴巴,“还说不卖身,怕不是你这小贱人,早就失身于他!”
“你!你!你!”苏丹霞面红耳赤,伸手指着紫信,“你血口喷人!”
“大清早,就在吵吵什么?”
“吱呀”一声,百花妈妈推门而入。
苏丹霞还未说话,紫信便跳起身来,抱住百花妈妈手臂,“妈妈,这丫鬟,我是不会教了。”
百花妈妈先是一愣,“怎么了这是?”
她话刚出口,紫信便语露哭腔,将方才之事添油加醋说出,最后恨恨补了一句,“这小贱人,说不定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你放……瞎说!”苏丹霞也是发急,想要辩解,可一下子找不着话说。
百花妈妈却是和颜悦色说道:“你与那公子,可有私情?”
苏丹霞立即摇头。
百花妈妈点了点头,“我信你。”
苏丹霞心中一暖。
正想道谢,百花妈妈又再说道:“可你要葬父,没钱总是不行。我觉得紫信说的也有道理,不如你今天就开了门面,也好多赚些钱。这女人啊,还不是要吃这口青春饭。年华不再,可就难说咯。”
苏丹霞心中发寒,向后退出半步,“妈妈,连你也……”
百花妈妈面带笑意,“想要赚钱,总得付出些什么。”
苏丹霞再退一步,“我绝不卖身,我可以劳作还债。”
百花妈妈脸上依旧笑着,可口中话语已是有些发冷,“妈妈将你买来,可是花了三十两白银,你以为当个厨娘,便能还清?你在这里吃穿用度,全部算账,你又要还到猴年马月?”
苏丹霞面露错愕,她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你们今天就是要逼我。”
百花妈妈微微一笑,“你也是个聪明姑娘,若是从了,我们皆大欢喜。若是不从……”面上笑容骤然消失,百花妈妈眯起双眼,“百花楼中,有的是方法让你不得不从!”
苏丹霞面若死灰。
百花妈妈索性坐下,冷冷看她,“你的卖身契就在我手中,你是我的,这座楼所有人都是我的。不要心存侥幸,这楼里,不会有人来救你!”
苏丹霞只觉天旋地转。
她原以为已和楼中姑娘结下情谊,她原以为百花妈妈是心善之人,可如今美梦破碎。
谁能来救她?
还能有谁?
苏丹霞看了眼门外。
紫信房间,开在三楼。
她猛然下定决心,对百花妈妈与紫信凄然一笑,“你们说的很对,我或许没有选择,但是……”
苏丹霞骤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我死也不从!”
眼泪滑眶而出,她闭起双眼,正准备一跃而下!
却撞入一个温柔胸膛。
睁开双眼,山师阴近在咫尺。
他揉着丹霞脑袋,柔声说道:“世人尽皆背向,我也会,在你身边。”
苏丹霞泪如泉涌。
山师阴为她拭去泪痕。
头低垂,四目相对。
是日,山师阴一掷千金,为苏丹霞赎身。
七日后,苏父入葬。
苏丹霞披麻戴孝,跪坐坟前。将那些元宝锡箔,点上火头,燃成雪屑。撒完最后一把黄纸,苏丹霞站起身来。
两人并肩离开。
山师阴为她擦着额头汗水,“今后如何打算?”
苏丹霞摇了摇头,“我已没了家人,更没了家。或许,再去开个馄饨铺,也是不错。”
“谁说没有家。”山师阴将她搂住,“我们再组一个家,不就得了。”
苏丹霞伏在山师阴胸口,嗔怪道:“你这登徒子,就知道欺负人。”
山师阴微微笑道:“有我这贵公子青睐,那可是你的福分。”
苏丹霞却是不说话了,静静靠着山师阴胸膛。
“怎么了?”山师阴立刻发现气氛不对。
苏丹霞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
山师阴没有接嘴。
苏丹霞继续说道:“就像你说的,你是贵公子,我是贫寒女,我长得也不漂亮,你怎么会看上我?”
山师阴抚着她乌黑长发,“你的心,比所有人都漂亮。”
“是吗?”苏丹霞有些脸红,假装板起面孔,“就算你这么油嘴滑舌,我可告诉你,那间馄饨铺,我是一定要开的。”
山师阴朝她眨了眨眼,“只给我一个人烧,不好?”
“可如此一来,那快乐,也只给你一份。”苏丹霞微微笑着,“我并不是喜欢过苦日子,只是开那间馄饨铺,每当我见到夜归之人,饱食之后那幸福笑容,便也觉得开心。我小时候,家中钱财多被父亲拿走,也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我明白饿肚子的感觉最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食摊,却能给人带来快乐,让别人不用难受。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山师阴稍稍松开苏丹霞,沉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真这么想。”苏丹霞点了点头,“不只是王都老街,也不只是王都昌隆,更不仅限燕国一处。我常常在想,若这天下都能没有纷争,老百姓人人都有饭吃,家家都有衣穿,各个安居乐业。那就算让我死也值得。”
“不要说死。”山师阴将她嘴唇按住,“天下人亡了,你也不会有事。”
苏丹霞噗嗤一笑,挪来山师阴手指,“照你这么说,我还不成了妖怪。”
“只要是你所想。”山师阴勾起嘴角,“我统统帮你做到。”
“你说你是商人,这么大的愿望……”苏丹霞痴痴笑着,“那我要拿什么来换?”
山师阴注视着苏丹霞双眼,“只要每天醒来,都能见到你的微笑。”
苏丹霞立即羞红了,“给你做贴身丫鬟……我……我也是愿意的……”
“不是丫鬟。”山师阴贴近她双唇,“是妻子。”
树影斑驳,光点坠地,两人合作一人。
次月,山师阴大婚,十六抬大轿,招摇过市。
路过百花楼旁,楼中妈妈与紫信姑娘低头来望。
楼下喧嚣,喜气洋洋。
紫信叹了口气,“这位公子,要我们陪他演了这么一出戏,却是让小霞恨我入骨。”
百花妈妈轻声回道:“小霞可不是记仇的人。”
紫信望着花轿,“这位山师公子,心机如此深沉,我担心小霞她……”
“你担心什么?”百花妈妈略微皱眉,“若是有个男人,为了你肯花这么多心思,你嫁是不嫁?”
紫信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可小霞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她父亲也是……”
百花妈妈将紫信嘴巴捂住,“你瞎说什么?官府定论,小霞她爹是死于意外!飞来横祸,怪不得任何人,你可明白?”
紫信赶紧点头。
两人站在楼上,看着花轿缓缓远去。
百花妈妈仿佛能见到苏丹霞此时笑脸,她低下头喃喃自语,“真相并不重要,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王宫大内。
武莫又砸了古玩瓷器,坐在书房龙背椅上,气喘吁吁。
武梦从屋外进来。
武莫大声嚷嚷,“姐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几月不见,武梦身上红衣变作暗红,气质越发沉稳大气,可也难掩眼中疲倦。
她对武莫摇了摇头,吩咐卞兰将残渣扫除,这才开口,“发生了什么?”
武莫奋力拍着桌子,“那个董蛮武,丝毫没有把孤放在眼中!他一手下,叫做山师阴的结婚,他竟然不经孤同意,直接将慎叔的城外府邸赏赐了下去!这算是什么?孤之国库,何时姓了董?还有什么九婴!听说孟然之和他们混在一起!那群人,可是当初害死父王的凶手!亏父王喜爱那孟然之,他就是这样狼心狗肺!”
武梦叹了口气,低声安抚,“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还需隐忍。”
“隐忍?”武莫双手拍桌,骤然起身,“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孤才是大燕之王!可孤如今活得像是丧家之犬!这龙椅,谁爱坐谁坐!”
“啪!”
武梦毫不犹豫,给了武莫一记响亮耳光,“祖宗社稷,岂是你这般儿戏,这般不知轻重?”
武莫恨恨瞪了武梦一眼,却不吭声,低下头去。
武梦叹了口气,“欲成王霸之事,谁无落魄之时?”
她仰起头,望向窗外,“离我大燕复起之时,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