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悲欢,临别最苦。
这几年间,林焱见过太多生死离别。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与琼华交往不深,林焱并未感到太多苦楚。
可有一件事,令他无比惊讶。
那便是在琼华葬礼之上,扬獍竟然比谁都冷静。
滴泪未流。
抬棺送行,落葬封土,扬獍如同照本宣科,面上难见丝毫波澜。更多时间,他身在此处,心却仿佛游离身外,不知飘向何处。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是这样?林焱也只能做此推测。
大家应该也和林焱同样推想。
所以,当扬獍在琼华下葬后一天,便主动求情远赴边疆为官之时,所有人都不意外。
他或许是累了,也应该累了。
家不成家,人难成双。
任由谁死了最爱之人,也会想要逃离伤心之地,哪怕这人九霄的五甲才子。
冀王听闻此事,深表痛惜。他说他从未想过,会有这天降横祸,好在凶手伏诛,也希望扬獍莫要过于悲伤。但他也知晓扬獍为国效力之心,期望扬獍能为大冀做出贡献。
大笔一挥,扬獍外放。
扬獍三拜大礼,谢主隆恩。
可林焱未能从扬獍眼中看到丝毫喜悦。
仿佛从琼华凋零那刻起,扬獍便变了一个人。
林焱感到在他们与扬獍之间,筑起了一道围墙,却不知道围墙为何而来。
而那围墙之内,只有扬獍孤身一人。
林焱心中叹息,或许真如老古话所言,扬獍需要时间。
时间终会磨平一切。
林焱与吕烽皆是如此相信,但身为好友,他们不能在此刻抛弃扬獍而去。
况且,另外两位王子,只怕也不希望他们在王城久呆。所以他们也借坡下驴,随扬獍一同前往边境,做一小小县令。
他们,特指吕烽。
大家都不再是孩子,其中道道,皆是心知肚明。
看破却不说破,亦是成熟之一。
不过,林焱觉得,或许有一人,始终没有明白那些深意。
而此刻,那个人就在林焱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哎!林焱!听说你混过江湖,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呐呐,林焱,你说凭本女侠的本事,在江湖上能排第几名?”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害怕了?不怕不怕,有本女侠在,保准你们安全!”
好吧。
林焱瞥了眼身边吕玲玲,只觉头大如斗。
烦人的家伙,又多一个。
“林焱,林焱,你的剑能不能借我玩玩,那把刀也行啊!”
说着,吕玲玲便从马上侧过身子,伸手要摸林焱腰间。
林焱尚未说话,却有另一人从后面,插到两人之间,“公主,请你自重。”说话的,是一直不发一言的渡鸦。
吕玲玲立即不满,双手叉腰,“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本女侠。”
渡鸦眯起双眼,她从来不爱说话,若是可能,那便直接动手!袖中短剑,落入掌中。
吕玲玲依旧浑然不觉。
林焱眼疾手快,拽住渡鸦手腕,对吕玲玲温言说道:“公主殿下。”
吕玲玲皱起鼻子,哼了一声,“叫女侠。”
“你!”渡鸦想要挣脱林焱,架不住林焱早有准备,将她牢牢抓住。
林焱转言说道:“女侠,行走江湖,你们可是正义一方,你听过哪位大侠,那么嚣张跋扈?谁不是温润如玉?”
吕玲玲怒道:“大胆!你说我嚣张跋扈!”
林焱没有说话,只是朝吕玲玲撇了撇嘴,示意她自己斟酌。
吕玲玲捏紧小拳头,又哼了一声,掉转头去,“好好好,这次算本女侠不对。”
赤娜凑了过来,微微笑着,“我们家玲玲,可是要做那流芳百世的女侠呢,不愧是姐姐最喜欢的妹妹。”
听到赤娜称赞,吕玲玲脸颊发红,羞道:“还是赤娜姐姐懂我,本女侠不和他们计较。”
说着,便夹紧马腹,与赤娜同行。
林焱也只能苦笑。
这赤娜倒是有办法,将吕玲玲和渡鸦这俩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倒是比他们这些男人,更讨姑娘欢心。
手边,渡鸦冷哼一声,“你先抓到什么时候?”
林焱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渡鸦手腕,挠头说道:“这不是担心你,怎么说她也是一国公主。你可得管管自己的脾气,我也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帮你。”
“谁要你帮!”渡鸦啧了一口,“林焱!你记住,我们是仇人!仇人!一辈子都是!”
说罢,头也不回,立即调转马头走远。
林焱看着渡鸦背影,再次无奈摇头。
他也想不明白,他与渡鸦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仇人?
已算不上。渡鸦也已好久没找他麻烦。
好友?
那更说不上,渡鸦可从没给过他什么好颜色。
那算是什么呢?
或许是,妹妹吧。
林焱有兄有弟,见着渡鸦如今孤苦伶仃,不由想着,或许有个妹妹,也是不错。
只是这妹妹,定然不会认他这哥哥咯。
林焱微微一笑。
时间犹长,未来,谁又可知?
扬獍领队,一行人于夕阳之下,向北而行。
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燕国王都昌隆。
一袭红袍,同样沐浴夕阳,坐在路边食摊。
坐在位上,目光却集中在来往人群身上。
他不在乎吃苦,但若有机会,他自然愿意享受锦衣玉食。这里是大燕王都,有得是美食佳酿,他却选了这个角落。
因为,他要等一个人。
既然坐下,若是不吃些什么,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他随意瞥了眼小摊招牌,随口说道:“老板,来碗小馄饨。”
“好嘞!”回应他的,居然是一声黄鹂脆响。
摊主竟然是个姑娘。
山师阴不由扭过头去。
正见到夕阳倾洒,将那姑娘照得侧脸朦胧。
那姑娘穿着粗布麻衣,正蹲在小灶之前加火。
额头冒出细密汗珠,那姑娘举起手腕抹汗,却见碳灰留在脸上。
脸颊因炉火而微红,如若饮酒之后,微醺酒酡。
她不算漂亮,山师阴却看得有些入迷。
因为她在笑,做着早出晚归的繁重活计,她为何能够笑得如此开心?
那笑仿佛一缕光亮,蕴含希望,比夕阳更美。
“那姑娘叫苏丹霞。”
突然有个声音,将山师阴拉回现实。
他自嘲笑笑,“又何必知道她叫什么,人海茫茫,见过便已足够。”
“小兄弟,可不想这种知足之人。”说话之人,约是四十年纪,稍显富态,却有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
国字脸大叔说着,便在山师阴面前桌子坐下。
山师阴摇了摇头,“看来我的商人市侩,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了。”
“小霞,来碗猪肉馄饨,多放些葱花。”国字脸仰头叫着。
“好咧。”丹霞姑娘应了一声,“郝瑞叔您慢坐。”
山师阴似是诧异,“大叔倒是和摊主熟络。”
国字脸郝瑞摸了摸短须,笑道:“我家便在这条街上,小霞在这街上做了三年生意,我也算是她最老的主户。倒是小兄弟眼生,原来是个行脚商人。”
山师阴为郝瑞倒了杯茶,“这么个摊头,只有那姑娘一人打点?也是辛苦。难道家人不来帮忙?”
郝瑞端起面前水杯,听到山师阴问题,又再放下,“小霞会出来抛头露面,还不是因为她那赌鬼老爹?小小年纪,替她爹身背赌债,还指望什么家人帮忙,不添乱就好了!”
说得吹胡瞪眼,看得出,这郝瑞对丹霞姑娘,那是真的喜爱。
说话间,丹霞姑娘已将红袍的馄饨,端上桌来。
两人近在咫尺,有那一瞬四目对视。
丹霞姑娘被山师阴看得害羞,抿嘴一笑,转身离去。
那一笑,纯净如雪。
山师阴在心中说着:是啊,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讨人喜欢?
“趁热吃啊。”郝瑞对山师阴说着,“别看摊头不大,小霞的手艺可是不错。”
“不急。”山师阴却未急着动筷,“我倒是好奇,周围那么多空位,大叔为何特意坐我这座?”
小摊共有三桌,明明有一张空桌,这郝瑞却特意坐到山师阴面前,其中缘由,确实令人玩味。
郝瑞看了眼丹霞姑娘,露出森森白牙,“我刚刚就说过,因为你这人面生。”
“小子。”郝瑞冷冷说着,“我劝你不要对小霞打什么歪主意。也不要在这条街上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哦?”山师阴眯眼笑道:“你是她爹?还是这贴街的扛把子?”
“我既不是她爹,也不是这条街上龙蛇。”郝瑞从腰间掏出一物,拍在桌上。
官身腰牌!
山师阴面色一变,“您是,前两日顶撞董蛮武的,郝瑞大人?”
郝瑞挑了挑眉,“董贼蛮横!人人得而诛之!”
山师阴面色再变,忧声说道:“在这大庭广众,大人可不能再胡言。”
“你们商贾之辈,便是这般贪生怕死。”郝瑞收起腰牌,正色道:“你若不言,我亦不言,天下还有何人发声?还有谁人,敢于站出来,匡扶大燕,匡扶正义!董贼暴虐,任意拥有良知之人,见着百姓受苦,皆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我等官员!官为青天之口,若连青天都灰,要官何用?”
山师阴似是惶恐,说不出话。
却见到丹霞姑娘端着郝瑞馄饨,走到桌边,重重一放,“哼,郝瑞叔,又在吓唬我的客人,我若是没了生意,那可都是被你害的。”
郝瑞尴尬一笑,“好,好,好。我不说话,吃馄饨,吃馄饨。”
说着,便是一番狼吞虎咽。
丹霞姑娘抿嘴笑着,又去忙碌。
山师阴与郝瑞对坐,两人皆是低头吃食,未再多言。
倒是红袍率先吃完,于桌上撒了几枚铜钱,拱手道:“大人慢坐,小人便告辞了。”
郝瑞摆了摆手,山师阴起身离开。
转过街角,山师阴顿住脚步。
枫叔现身此地,垂首说道:“这位郝大人,倒是个好官。”
山师阴回头观望小摊,不置评价,追问道:“查清楚了?”
“已经查清。”枫叔从袖中掏出一卷白纸,“郝瑞便住在街尾民宅,有一位夫人,一双儿女。家中未有仆人奴役,更无护院。其人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
枫叔拢起白纸,低声道:“少爷……”
“怎么了?”山师阴回道。
枫叔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们真要杀他?你又何必执意当面见他?”
“我只是想当面确认,敢于当面顶撞董蛮武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物。想不到不惑之年,还有着这般幼稚想法。”山师阴顿了顿,“他或许是个好官,却不会做官。这世道……”
夕阳之下,山师阴见到丹霞姑娘,正将边角料,分给街边乞丐。
她身上仿佛有光,又似淤泥之中,摇曳白花。
山师阴转过身来,面上唯有果决,“这世道,已经没有光了。”
夕阳垂下。
天地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