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雪,覆过脚背。两位书生相距数步,一着白披,一穿长衫,对视无言。崖下磨刀霍霍,也无法打破此刻宁静。
小五,不,该叫伍副门主。他不再做小厮模样,重新挺起胸膛,将额前散发,拢到脑后,“伊先生,果然慧眼如炬。”
伊世羽抿嘴一笑,“伍庚,伍副门主,愿意屈尊做我小厮,我才是荣幸之至。”
“不敢当。”伍庚挺直脊背,“伊先生,既然已经识破于鄙人,为何始终留鄙人在身边?”
伊世羽拉紧身上皮草,“你既然为我而来,我若不让你看个明白,是否太不懂待客之道?。”
伍庚抿了抿唇,“原来伊先生从一开始就怀疑鄙人。果然,鄙人还是学艺不精。”
伊世羽却又不同看法,“那场相遇,你做得很完美。就连这个假身份,也做得天衣无缝,我派人查了你很久,未有发现丝毫破绽。可惜……你太像我。”
伍庚略微皱眉,“与你相像,难道不好?”
“怀才不遇,身世飘零,心怀大志。你确实与我相似,也容易与我产生共鸣。无论我事后怎么推查,你的出现都只是个偶然,一个莫名的偶然。然而……”伊世羽掉转头去,望向山下大军,人群已经塞满半个山坳,“我这人,从不相信偶然。”
伍庚望着伊世羽背影,反驳出口,“先生不信偶然,可你能走到今日这步,难道不是因为人熊机缘巧合之下,从罗国手里,救下了你的性命?”
伊世羽淡淡一笑,“我被暗算的小巷,可不在人熊入宫的必经路上。”
伍庚面色微变,“先生是说,人熊他……”
话未说完,已被书生打断,“真相如何,并不重要。过程如何,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大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更给我施展抱负的舞台,我必用尽今生所学,为其肝脑涂地。”
“先生高志,令人敬佩。”伍庚抱拳鞠躬,“可惜,先生的计策已被全部识破。此刻武睿被困山中,人数对比如此悬殊,他们又无天人高手护航,武睿想要捡回一条小命,只怕是难如登天。”
伊世羽望着山下,林焱一众步步后退,武慎大军,已将他们逼入绝境,“被识破的,只是你知道的那一部分罢了。”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团红绫,丈长红绫迎风招展。宛若山水画中一点俏红,直欲破开纸面。
卧龙坳中,两军阵前。
上至宗道士不过百人,被上万人围在山坳深处,“卧龙冢”大门之前。
“该死!”志清咬牙说道:“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就好像……”
“就好像我们的行踪,全在他们掌握之中。”林焱望着远处武慎士卒,又看了一眼身后范卓,“范卓道长,伊军师难道就安排我们,在这里等死?”他指着“卧龙冢”紧闭大门,“你真不打算开门?”
“‘卧龙冢’乃是我上至宗各代掌教安眠之所,不容他人打扰。况且……”范卓面上不见喜悲,“伊军师从未说过入冢之事,他只言将大王护到此处,余下事情,全部在他掌握之中。”
林焱冷冷一哼,拎起千磨,剑指面前大军,“这叫尽在掌握?”
远方士卒,来势汹汹,身影越发清晰。
余下道士谁不心中打颤?他们不过百余人,却要面对上万敌军?真要等待那虚无缥缈的计策从天而降?
林焱与伊世羽不熟,他不信他,“都这种时候,你还不开‘卧龙冢’,真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范卓与伊世羽见过几面,但他只信自己。他朝武睿微鞠一躬,“请大王移驾‘卧龙冢’。”
武睿自然应允。
林焱也是点头,却看到范卓挪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来,“不过……”
不过?林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两个字,他却不能置之不理,咬牙说道:“不过什么?”
范卓捻动颚下短须,“‘卧龙冢’乃是我门中禁地,开启大门,要先解秘钥。”
林焱闻言一愣,他也未说出“事急从权,把门砸开”这种蠢话。面前石门不知几许厚度,此时能拦住他们,一会儿也能拦住武慎。砸门那才是自寻死路。况且一般这种禁地门扉,都应设有机关,若是强行开启,便是自断退路。
所以,林焱未曾多言,只是按剑在手,“需要多久?”
范卓伸出一根手指,“一刻。”
林焱面朝汹涌敌军,已能听到人嘶马啸,看清兵刃寒芒。
要将这支大军,拦住一刻光阴?
“好!”林焱拔出双剑。
范卓看着林焱背影,小声说道:“林少侠,果然是侠肝义胆,忠君爱国。”
林焱微微一顿,回头看了范卓一眼,未多说话,和一众备战道士,站至一处。
范卓微微一笑,径直走到石门之前,伸手扭动门上八卦。石门之后,传来“咔嘣”声响,石扉山壁之中,大小齿轮纷忙转动。
林焱站在道士外围,擎剑而立,眼看大军越靠越近。
身后是山。
林焱,无路可退。
放眼望去,满目皆敌,黑甲人多势众,兵戈锋利。而林焱他们,却像是一块小小孤礁,伫立在浪潮之中,仿佛轻轻一记潮水就能将他们彻底抹去。
可,身后是亲人。
林焱,决不后退。
伊世羽的计策在哪里?那计策能否扭转全局?
管他呢!
林焱不信伊世羽,但他信手中刀剑。他弃了右手铁剑,按住魔刀刀柄。江湖便是如此淹死别人,或是淹死自己。
百步。
武慎步兵阵仗来开,弓箭手行到阵前。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绝不会给林焱一点曙光。
林焱知道,冲阵绝无机会,他们唯一希望,就在身后石门,唯有撑过这一刻光阴,才有一线生机!
武慎军,弓箭上弦。
林焱咬紧牙关,全神贯注,他甚至能听见弓弦绷紧声响。
就在此时。
一抹红绫突现山崖之上,周遭一切仿佛悠忽静止,未有人声,未有雪落,未有弓响,唯有那抹飘红迎风激荡。
“轰隆!”
山坳两侧高峰,轰然暴响,打破寂静!
坳中人惊马嘶,尽皆仰天去望。
火球!从天而降!
山崖之上,伍庚目瞪口呆,“先生,你难道不顾燕王死活?”
伊世羽瞥了伍庚一眼,“他的死活。”火光映着书生侧脸,须臾变幻,“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