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变化,转眼八十余年寒暑。
八十余年之前,飞雪之夜,上至宗前山,山径悄无声息,唯有飘雪纷飞。
雪积石阶,白附青山。
却有一串急促脚步,扰乱寂静之夜。
那身影粗布麻衣,蓬头垢面,依稀间能看出是个女子。
飞雪落在肩上,她浑身打颤,亦步亦趋靠近山门。
她冻得不轻,衣着单薄,手中却捧着一床黑棉。
能见她十指发紫,两颊发青,可她捧着那床污脏被褥,仿佛捧着世间珍宝。
踉踉跄跄,那人行至山门之前,颤颤巍巍将棉被放在石阶之上。
揭开被褥一角,露出棉被之中,包裹得那小小生命。
那小小婴儿,顶上胎毛尚未褪光,小脸却皱皱巴巴,仿佛耄耋老翁。
女人拈着婴儿面上皱褶,眼神颤抖。
抚了一会儿,她缓缓收回手指。
就在此时,被中婴儿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笑着,张开小嘴,似要吮吸母亲手指。
女人的手指,僵在孩儿脸上。
她猛然抱起被褥,紧紧搂在胸前,无声啜泣。
山坡下,大道上,传来马蹄声响。
女人便如受惊的猛兽,抱住被褥,隐入路边林中。
路尽头,两匹白马奔驰而来,扬起点滴雪渍。马背之上,端坐两人。
两人皆是道袍加身,为首一人朗目星眉,眼中却满是忧虑。
两马行至门前,“希律律”驻下马脚。
两人翻身下马,后位道士接过前者缰绳,同时开口说道:“掌教真人,山下雪灾严重,我们该怎么办?”
为首男人,正是上至宗那时掌教,李清玄。
李清玄眉头紧皱,回望山下,“开仓施粥,吩咐门人,准备接待山下难民。”
“掌教。”
后者急切说道:“我们的粮食,只怕……”
李清玄瞪他一眼,“开仓,施粥,救人!”
后者唯唯应下。
两人身影,全都落在女人眼中。
她望了眼山门道士,又低头看了眼被中孩儿,泪出眼眶。
孩儿从被中挣出小手,伸向母亲脸颊,似要为母亲拭去泪痕。
女人咬住嘴唇,咬出血来,终是伸手,掐住婴儿小手。
婴儿咧开嘴来,咳了几声,却哭不出声响。
妇人泪流满面,把心一横,又加重几分力道,语带呜咽,“哭啊,哭出来,你就能活下去。”
手指捏紧,婴儿手腕泛出青紫。
女人已是泪流不止,那泪点点滴滴,沾染污黑棉被。
“呜哇!哇哇哇!”
婴儿终是哭出声来。
“是谁?”林外两人,望向林中。
女人如释重负,将黑棉襁褓放在树下,扭头奔向远处,不再回头。
“呜哇!呜哇!呜哇!”
李清玄步入林中,看着树下婴儿。
风拂林过,哭声回绕白林。
风传声远,飘荡茫茫山岳。
时光流逝,山门不变。
……
冬日晨曦,光洒岳山,落于石阶,十岁道童,举着人高扫把,扫去阶上残雪。
抬眼处,见到漫天朝霞。
呆呆望着,竟忘了手下活计。
不知何时,李清玄到他身后,“尔冉,在看什么?”
小尔冉浑身一颤,差点松了手中扫把,赶紧躬身行礼,“师傅,啊,不,掌教真人。”
李清玄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慌,告诉为师,喜欢看霞光?”
小尔冉轻嗯了一声,望向赤霞,“弟子很羡慕她们。霞光,霞云,飘在空中,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想往哪儿飘,就往哪儿飘,逍遥自在。”
李清玄同样抬头望向朝霞,“尔冉,你可知师傅为何给你取这名?”
小尔冉回忆片刻,轻轻答道:“因为掌教捡到我的时候,我的脸皱得像是个老头。原是取个聃字,为避讳,拆为尔冉。”
李清玄摸着小尔冉脑袋,“取这名,为师也不知是好是坏。古有名将,自称为‘艾’,意为未老先衰。”
“想你平日里少年老成,为师还有些担心。幸好,你心中有尚有一份自在心想。未来,若是何日你想下山……”
“掌教。”
小尔冉摇头说道:“弟子从未想过下山。”
“哦?”
李清玄似是有些意外,“前几日那少年剑客许歌,来向为师挑战之时,你可是满眼羡慕。”
“你真不想去见见他口中天下?不想如赤霞般,光照万里?”
小尔冉眼神闪烁,终是摇了摇头,“赤霞再美,犹在环宇之内,限于天地大责,昭示来日风雨。上至宗予我新生,我之余生,便要为宗门而活。那赤霞……那赤霞……”
小尔冉咬了咬唇,坚定说道:“不做也罢。”
李清玄似是惊讶,摸着小尔冉脑袋,摇头苦笑。
从那日期起,李尔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清扫山门石阶。
他知自己资质有限,不求闻达天下,只求为山门做力所能及之事。
唯有那漫天霞光,一日不落。
直至年到四十,李清玄病入膏肓。
那日,李尔冉如同往日,前去掌教门前请安。
未至门内,却听到掌教咳嗽声响,室内已有他人。
李尔冉便垂首守在屋外。
屋中传出师叔声音,“师兄,你莫要再为宗门操心,多多休息。”
李清玄微弱回应,“唉,我也是放心不下。后人之中,再无天位。我一闭眼,谁来撑起宗门?王室多变,那燕王心思多变难测,你让我如何能放心休息?”
说着,又是一串急促咳嗽。
李尔冉站在门外,失了魂魄。
谁来撑起偌大宗门?
谁能?
那一日,浑浑噩噩。
他不知不觉如同往日,清扫山道,行至后山,回头去望。
赤霞飞卷而来,映红山壁。
红枫散落山坡,相得益彰。
坐山巅,望远方,远方还在远方。
这一坐,便是三个日夜。
什么“许大宏愿”,什么“愿身如烈火”,什么“荡平天下不平事,佑万民一世太平”。
都是大话!
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有人站出身来,扛起宗门大旗!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只为这般,简单理由。
他观火霞入道,却再难做那霞光。
为上至希望,不得逍遥,他无怨无悔。
为宗门掌教,不得自由,他无怨无悔。
为燕王帝师,不得自在,他无怨无悔!
直至他遇到柳凤泊,,一顿酒,一席话,他与白袍为伴,他与黑衣对侃。
他感心中呐喊!
直到他遇小石头,一年相处,享那天伦之乐。
他再感心中动摇。
那日,他愿为白袍自封修为,丢那帝师之位。
他最后悔之事,就是没有拦住白袍,让他白白送死!
今日,他愿为小石头,不要掌教名声,不要一身修为,不要命!
也绝不能让那日悔恨,今日重演!
……
周遭皆是断箭残羽,剑围之内,黑衣垒尸。
血染沾湿衣襟,李尔冉气喘吁吁。
呼吸白雾,凝于空中,似也带有血色。
黑衣围在剑痕之外,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手臂很沉,血很凉。
李尔冉感到双腿发抖,心中苦笑。
就到这儿了吗?
青鬼不知何时到了面前,缓步行来,“想不到,我青鬼还有机会,斩下李尔冉的人头!”
李尔冉强打精神,捏起剑指,剑罡指上吞吐。
青鬼直冲而来。
李尔冉挥臂迎战。
谁知青鬼双袖一甩,两根黑鞭破空而至。
一鞭扫开老道手臂,另一根捆住老道身躯。
李尔冉只觉身上一麻,面上立刻黑气上涌,他立马用尽真元抵住黑气。
鞭上有毒!
这点毒素,若在平时自然不在话下,可此刻李尔冉已是油尽灯枯,完全挣脱不开。
青鬼一声狞笑,“副门主有令,林焱几人多次扫我门颜面,绝不放过!儿郎们,谁若杀死林焱等人,赏金万两!”
黑衣一声欢呼,纷纷越线。
如同鬓狗,如同黑潮,奔涌而来。
如何能放他们过去!
绝不能放他们过去!
李尔冉放松控毒真元,燃至极点!
一瞬!
黑鞭崩裂。
一瞬!
如同半山霞至!
青鬼疾退!
剑围中黑衣却未有这般好运,未有发出惨呼,便已身首两端。
赤霞剑气斩落大地。
李尔冉身后豁开三丈深渊,破入山体,难见深浅。
此是,天位巅峰!
李尔冉哈哈大笑,摊坐绝壁之前。根根黑色经络,遍布脸颊。
笑着笑着,他便咳出血来,乌黑鲜血散落满地。
青鬼望着剑痕深沟,面色变幻,终是闪过一丝狠辣。
他从身边发抖黑衣手中,夺下一柄钢刀,迈步走来,“好!老头儿!算你狠!既然如此,老子便亲手……”
话音未完,青鬼身首异处。
血从颈中喷洒,落在身边男人脸上。
猫怔仲面上点点殷红。
他眯着双眼,舞出一朵剑花,甩去剑上血珠。
余下黑衣,缄默无声。
猫怔仲收回木杖利剑,缓缓走向人造崖边。
行到老道面前,盘腿坐下。
李尔冉咳着血,笑看黑衣。
黑衣皱了皱眉,“笑个屁!你要死了!”
李尔冉微微笑着,“你这样,可做不了门主。”
黑衣低下头,似是骂了声脏话,对着老道吼道:“狗屁门主,老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子是猫怔仲,又不是你这迂腐老道,更不是那个废物白袍!”
“明白,明白,明白。”
李尔冉边咳边笑,“我还是羡慕你啊,为所欲为。肩上担子扛久了,就忘了自由滋味。不过……”
李尔冉伸手,抚摸身边大地,笑容满面,“我不后悔,不后悔。”
猫怔仲猛然站起身来,“老子就讨厌你这种人!狗屁责任!狗屁规则!”
李尔冉摇了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
“啊!”
猫怔仲怒吼一声,指着身后黑衣,“你们!给本座去山底把龙荔捡回来!现在,立刻,马上,统统捡回来!”
李尔冉看着黑衣癫狂,似要发笑,却只是咳血。
他双手颤抖,望向熟悉山道,“我扫了四十年的岳山,这儿的冬天依旧那么冷,这种时候就该叫上三俩好友,喝点刀子酒。”
猫怔仲窜到老道面前,一把攥住道袍衣领,“老牛鼻子!你不许死,本座不许你死!”
李尔冉浑身皆在打颤,“我就要气你,我先去……先去找他喝酒……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猫怔仲停下摇晃,垂下头颅。
李尔冉眯起双眼,呼出一口浊气。
真元失控四溢,染红山路风光,宛若每日晚霞。
李尔冉望着身周霞光,嘴角含笑。
他的身子渐渐变冷,却不再颤抖。
他缓缓低头,喃喃轻语,“果然……”
“我还是,想做红霞啊……”
老道合目,倒于黑衣怀中。
风吹,天阴,雪落。
……
山径,林焱低头默声疾行。
他们三人,已与上至宗道士,分头而行。
三成大师轻声问道:“林施主,我们这是要去。”
“去救你同门。”林焱捏住刀剑握柄,杀气腾腾。
前山,燕王已至山顶。
阴阳鱼儿漫天,山道两旁站满人群,蜿蜒而下,直至山底,黑白肃穆。
武睿面前便是“登玄”台,他眼中闪烁激动神采。
即便对他而言,封禅也是非同小可。
千古王者,谁不想天下封禅?
台下王宇高声呼和,“请!燕王登台!”
武睿迈出一步。
仪仗之中,却有一人脱阵而出,冷冷开口,“如此昏君,也有资格封禅?”
武睿先是一愣,随后怒容满面,扭头回望,正见到台阶之上,王芝昂然而立。
石阶尽头,武睿俯视王芝,怒目圆睁。
石阶之上,王芝仰望武睿,讽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