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闹过点风波之后,事便平了下来,小二长吁短叹,低头连啐好几声,都是编排鹰抓孙的话语。
陈易侧过头去,问道:“这邵捕快是新来的捕快,魏县令也是新来的县令?”
“这可不是吗,原是庆盈二十八年进士,授官身、领俸禄,未补实缺,是个员外郎,靠着这鸟袍子挣到了不少家财,接着前年就补缺上任,邵捕快啊,就是他外甥。”
小二谈起这个,话头就说不完,
“这县令初上时候,口口声声要做番事业报效朝廷,结果呢,便是派些起屋钱、春耕钱杂七杂八的高利贷,其他县尉、主簿也跟着抗、抗什么、沆瀣一气!好几家人都被搞了,掌柜这些日子也病到了床上。”
“够了,别说了,你小子改改胡乱说话的毛病。”
掌柜脸色微黯,呵斥了一声,小二旋即收嘴,但眼睛仍旧愤愤不平。
“鹰爪孙都是这德行。”
那拔刀的汉子贺泰雄收刀入鞘,坐回椅前,默默喝酒。
陈易见再打听不到事,也不在这楼下耽搁,便领着殷听雪要上楼,这时眼角余光看见,掌柜的琢磨了一会,拎出一坛酒坐到了贺泰雄跟前。
回到租下的上房,陈易慢悠悠地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指尖点一点,示意殷听雪到床边坐下。
少女眼下不敢违抗他,毕竟她确实乱跑了一通,就乖乖坐到对面,双手叠在大腿上。
“你跑去哪了?”陈易语气平静。
殷听雪应道:“没跑去哪,就是看到点东西,过去看看。”
“什么东西?”
“…姑获鸟。”
话音甫落,殷听雪就感觉到陈易眸子冷了下来,直直凝视着她。
“好啊,敢自己降妖除魔了。”陈易的嗓音不辨悲喜,皮笑肉不笑。
殷听雪肩膀一抖一缩,他这种时候,是最咄咄逼人的了,常常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哪怕她跟他待久了,也时常心中没底,不知如何应对。
她略有些慌张道:“就、就是去看看,怕错过什么线索,而且我身上有你的剑意,不会有事的…下次不乱跑了。”
眼前的身影自椅上站起,默不作声,显然不在乎什么线索不线索。
殷听雪心里咯噔一下。
他像是要给她来硬的了。
只见她慢慢爬到床榻上,陈易逼近间,已背对着他,小臀儿轻轻翘起……
“你…你先消消气。”她柔起嗓音道。
陈易一停,
她是要给他来软的。
他停滞片刻,殷听雪脖颈间忽然吹来口热气,她泛起些鸡皮疙瘩,但仍忍着,旋即又是一凉,陈易的脸已贴在她耳畔边上。
“那我先消消气。”
…………
…………
走过县衙的仪门,不必进那上悬“正大光明”的正堂,自圆拱园门而入,沿着壁画过了那县狱,便能寻到院落里的魏县令。
邵捕快快步而入,只见一排玻璃窗隔前,一袭青绢袍子坐亭中扇火暖酒,身旁两个十四五岁的婢女服侍,一人正念着不知哪路文集,一人则低身按脚,新年寒凉之中,衣裳皆是单薄,肩膀不胜寒风而一缩一缩。
“叔叔好风雅。”邵捕快走近几步,半捧半诚作揖道。
“也就这冬天到了,才有这暖酒的意趣。”
魏县令说话慢吞,扇着火,悠游自在。
他侧过眸,赏了眼婢女因冻而泛红的脖颈肌肤,接着再慢慢看向外甥道:
“泊儿,知道为何招你过来?”
邵泊重重点头,道:
“自然清楚是苏公的事。”
一地知县,其职责无过乎平赋役、听治讼、兴教化、厉风俗,再简化一回,便是报效朝廷,不负皇恩,眼下南面湖广白莲教乱闹得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恰是报国之时。
“报国”二字,说得广阔,怎么报,如何报,报了之后怎么确保升官,这才是真真切切之事,湖广之乱,一缺人,二缺钱,前者要送命,后者只需拢钱,而邰阳县离湖广隔了条黄河,路途可谓不远不近,既安安稳稳,不必上前送命,又不缺建功的机会。
为此,魏县令搭上了湖广都指挥使苏鸿涛的线,正二品的大官,号“案山先生”,平日里下官拜见,都要规规矩矩喊一句“案山公”,湖广教乱,于当地为政官员而言确是遭不幸之事,可祸兮福所倚,于案山公,以及搭上线的魏县令而言,却未尝不是一大幸事。
魏县令慢悠悠地揭盖看酒,仍继续扇火,问道:
“那几家都敲打过了?”
“叔叔,都敲打过了,我们一上门,罗了点罪状,再明明白白写明了前年的借款,他们就都乖乖交钱,斗胆拿了点钱,请了几位兄弟喝酒。
不过,就是有个别几位硬骨头,跟我们玩虚的!几个兄弟都劝我把他们拿了下狱,待个几十上百天,他们扛不住。”邵泊快言快语。
魏县令不置可否地瞥了一眼,道:“你觉得如何?”
“要我说,真该拿了下狱,逼人交钱,反正教乱后论功,也能盖过去。”
魏县令转头把扇子放到按脚的婢女手上,吩咐道:“抽他。”
婢女一愣,但见魏县令面色笃定,还是颤颤接过团扇,朝邵泊面上一抽。
这一下不痛不痒,却极具羞辱,邵泊话止在嘴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魏县令问道:“可知错了?”
“…泊儿不知。”
魏县令从婢女手上夺过团扇,亲自起身狠抽一下。
啪!
脸上多了条浅红的扇柄痕迹。
邵泊脸旋即涨得通红,出声道:“请叔叔明说。”
魏县令摇摇头,冷笑了声,坐回亭里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叔叔我也是做商起家?”
“自然…知道。”
“那你叔叔做商时后面有没有官护着?”
“…有。”
话点到这份上,邵泊旋即恍然大悟,
“泊儿错了。”
到底这外甥不算蠢,只是当吏当多了,眼界有限,魏县令轻摇团扇,把事拆解一遍,点播似地说道:“人家也是商,人家也有关系,你怎么敢担保,哪一条关系不会把你给整下狱?”
邵泊小声道:“泊儿只是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以功盖过。”
“现在是非常之时么?白莲教打进京城去了?他们闹破天了也就在湖广!还以功盖过?若我做此事,苏公自会保我,但你又是谁,苏公认识你么?苏公的门房都不知你是哪路猪狗。”
邵泊被训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继续道:“叔叔你会保我…”
魏县令冷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保你,而不是卸磨杀驴。“
话音甫落,寒风一吹,邵泊被惊得冷汗齐齐冒出脖颈,
魏县令见他不再辩驳,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苦口婆心道:
“不是给大人物担罪,就不要冒罪,锦上添花,人家不会念恩,还觉你是个包袱,唯有雪中送炭,才会感恩戴德。板上钉钉的事,不要急于求成,稳中求胜的事,就要宁败毋乱,你没见过世面,不懂这些道理,我现在教你,你听懂了,以后再落魄也能混口饭吃。”
不管忠言是否逆耳,邵泊如今也没有摇头的资本。
魏县令也见他多少听不进去,没有亲身经历,许多道理看也看不明,便冷声道:“总之,那些富户,如无必要就不要硬来,而那些借了钱的穷户,该捕的捕,该下狱的下狱,就押着他,他要升堂我会压下去,给富户们看,杀鸡儆猴。”
如今邰阳县的格局就是这般,穷户们下狱,富户们敬钱。
魏县令这时忽地想到个硬茬,道:“严娘子那边,法师过几天便会到,这妖鬼一除,你便立刻把她押来下狱,断不要拖沓,损了县衙追款的决心。”
邵泊重重点头道:“是。”
“喝口热酒,出去吧。”
酒已温热,魏县令倒下一碗热酒送去,自己则自斟自饮,赏过婢女们白中泛红的脖颈,再抬头上月。
天上有月,身侧有美人,何其乐哉。
做商时常常提心吊胆,打点一路“阿难迦叶”,都不敢心安理得享受,他之所以愿补缺做个县令,便因走南闯北的商贾生涯里明白个一等一的道理——做商哪有做官挣钱安心。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父母官啊。”魏县令叹了一句。
何为父母官?便是过来给一地百姓当父母的,管理教化,主持公道,都是父母之责,既然如此,那么国事艰难,加收重税,也不过乎补贴家用罢了。
这般一想,他不明着逼钱,倒也是宅心仁厚。
至于那“正大光明”的牌匾?一年升堂数十次,官袍过重压身,肩上担子太沉,很难回头看上一眼。
…………
“你是说…那客栈里两穿道袍的道士出去了?”
馄饨摊前,邵泊正捧着碗热腾腾不要钱的馄饨,听到一个盯梢的皂役汇报。
“没看错,我们两个轮班盯了两夜了,就这两道士一大一小出去了。”
“去…严娘子的方向?”
大好日光下,邵泊脸色却晦暗不明。
“头儿,就是那。”
邵泊眼睛微敛,心底盘算一番,昨夜他倒是见过那两不知打哪来的云游道士,只是印象不深,他们竟去严娘子那里,是降妖除魔?
怕是暗中作妖!
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更何况道士这一行,十道九盗,靠算命看相坑蒙拐骗,屡见不鲜,想找白白出手的义士?话本里寻去吧。
邵泊一口咬下薄皮馄饨,汁水爆在齿间,随手把碗一摔,大步朝那两道士离开的方向追去。
碗被摔出个裂口,汤汁不停从里面往外漏,滚了半张桌子。
老板见着肉疼极了,
寒风拂过,他只能低下头颅,拿布默默擦干汤渍,
“邵大人慢走啊…”
那一边,一男一女两个道士走得不快,一路还寻人问路,熟悉邰阳县的邵泊几下便远远跟上了。
然而,那二人停住脚步,转过头来,似乎发现了他。
再藏下去也无意义,邵泊干脆直接露面:“昨夜见过,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客套话说完,他单刀直入道:“两位道长可是要去严家?”
陈易面色如常,点了点头,身旁的殷听雪也并无异样。
邵泊笑道:“这姑获鸟闹了许久,实难降伏,在下不才,以凡人之躯与之斗了三四十回合,力竭落败,所以遭了小人耻笑。我信两位道长道法精深,但一路上若没有个照应,只怕凶多吉少。”
“好。”
邵泊懵了片刻,反应过来道:“…道长是答应与我同行?”
“正是。”
不说人话、装神弄鬼的牛鼻子,邵泊心中暗骂两句,面上皮笑肉不笑道:“那给两位领路。”
陈易抬手向前道:“请便。”
邵泊踌躇片刻,暗暗咬牙引路,此次跟着同去,这道士若要作妖,那有自己在场,妖法断没有施展的余地,若真能除妖,那自己替魏县令省去法事钱财,又捉人下狱,一来一回,更是大功一件。
他走在前面,只领先半个身位,确保眼角余光随时能逮住这两道士,照着记忆,他带着二人穿过街道,拐过巷角,兀然从宽敞的大道挤入狭窄之处,视野一昏,纵使光天化日,眼前的巷子仍肉眼可见的森寒诡谲,青苔爬满半昏半沉的阴翳里,一路到头不见半点人气。
“再拐过两三条巷子,就到严娘子家了,这事起初是那严娘子丢了孩子,我以为是单纯走丢,后来,说是这里面晃过黑影,说是有鬼,接着好几户都走丢了,我带人去找,只寻到衣物……”看着巷子,邵泊有点哆嗦,“…说回来,那时我跟那妖物边斗边退,一路斗了数条巷子。”
陈易摸了摸头顶上的发簪,笑道:“邵捕快不必心慌,有贫道在此。”
“呵,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更何况做捕快的,行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天经地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说罢,邵泊继续往前领路,手已不觉间攥紧刀柄。
巷子静得非常,一路却并无异样,两侧砖墙处青苔由翠青色渐渐转黑。
转过一个略显熟悉的拐角,他举目望去,并无异样,暗暗松了口气。
“再过一个拐角,就见到、见、见到…”
邵泊转过头去,心跳骤然狂跳,鸡皮疙瘩层层泛起,眼睛怎么也挪不开,
一阵刺骨寒意逆流而上,
院墙处,映着一张披头散发的鬼脸,双目无神地对着他。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