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什么交易?”
“我来到这里,其实也是为了见那个灾厄一面的。”谢宁说道。“据说他就在这里,可我找了很多天都没找到他的身影,我其实也怀疑他是不是去了禅魔裂谷里,所以……”
“……有没有一种可能啊,这个灾厄,就在你面前呢?”
“我面前?哪呢?”
尧庚年见谢宁抻着脖子东张西望,就缓缓举起了一根手指,指向了自己。
谢宁登时看尧庚年的眼神就更怪了,仿佛在看一个弱智。
尧庚年摇了摇头,彻底不抱希望了:“……罢了,罢了,我同意你便是了,只是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为什么还要找我帮忙?”
“你以为如果我有的选,我会选你?”谢宁的眼神更怪了,这一次很显然嫌弃占了大多数。
“……行。”
面对怎么都不信自己的谢宁,尧庚年也没什么办法说服她,毕竟看看现在的自己,身躯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这种情况尧庚年曾经经历过一次,那就是十年前在漠下神宫里的时候……尧庚年对此记忆犹新,而现在的情况与当时如出一辙——
自己身上的肌肤正在皲裂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然后消失不见,随后当皮肤肌肉都这样一块块消失,就露出了尧庚年体内洁白的龙骨。
这个时候,谢宁也瞪大了眼睛,她盯着尧庚年的骨头看了很久,更加惊讶的问道:“你这身躯……你这个骨骼,不是正常的人类骨骼啊?”
“是啊。”尧庚年也坦诚,他低头抬起了自己洁白的手骨递了过去。“这可是实打实的龙骨,没见过吧?很坚固的,龙骨有多稳,我就有多硬。”
“你真是编故事大王,给个台阶就吹牛是不是?”谢宁显然不相信尧庚年的话,她一把就挪开了尧庚年的手骨。“我只是惊讶于你骨头有些过于洁白了,你别吹牛了,实话和我说,你这是不是一种骨头病啊?”
“……”
尧庚年翻了个白眼,彻底没有和谢宁解释的欲望了。
呵,女人,等你自己发现我就是灾厄的时候,等着为你的愚蠢道歉吧!
尧庚年心里这么哼哼着,随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骨头也变的透明了。
在那之后,尧庚年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飘荡在空中。
这个时候的尧庚年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与世界都失去了联系,他感受不到风的流动,听不见林中鸟雀的鸣叫,视野里的一切景色也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变成了纯粹的黑与白。
十年前的漠下神宫里,尧庚年也感受过这等空虚与迷茫,而那一次自己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缺少了言灵儿仙力的支撑,进而完全厉鬼化了。
‘为什么会这样?’尧庚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隐隐有了一丝的担心。‘是小狐狸离开了我之后出什么事了么?可是南城外有什么东西是能伤害她的呢?况且她不是还和白听雨在一起?到底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尧庚年有一点点的焦急,但又暂时找不到离开这片竹林的法子,只能暂时接受化成厉鬼的自己,继续依照原计划行事。
他抬头看向了谢宁。
“我同意和你一路同行,去找那个灾厄,”尧庚年说道。“所以,请带路吧?”
“你看看,你完全就是一个鬼嘛。”谢宁见状,口气竟然有一丝喜悦。“刚刚我还担心你可能不是一个完全的鬼,但你现在这幅样子我就安心了,你真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鬼!”
“……这完全不是值得开心事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啊!”谢宁轻快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能够化人的鬼了,虽然你从人变鬼的这个过程和时间有点诡异,但你应该是一个靠谱的战力!”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嗯,我向你保证,世界上应该没有第二个比我靠谱的鬼了。”
“你还真的给个台阶就吹牛啊。”
“……并没有吹牛,真的。”
“害,你这样吹牛的鬼我见多了,没事,不用拘谨。”
谢宁拍了拍尧庚年,这时她这一身枯瘦的皮囊也成片剥落消散,一个模样比尧庚年更清晰的鬼影就出现在他的身前。
“好啦,我们也该坦诚相见了,这是我的鬼体,怎么样,我是诚心和你合作的。”
“……其实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是很介意这件事。”尧庚年有些苦涩。“怎么,鬼界是有什么说法吗?真正的‘鬼友’必须以鬼体相见才算坦诚?”
“那不然呢?”
“……嗯,行,是我没常识了。”尧庚年移开了目光。
“怎么?你看起来很不乐意的样子?”谢宁奇怪道。“我们鬼弥留人间都是有憾事的,在憾事未了之前,其实都是苦命人,那些狡诈的斩鬼师不想让我们安心转世,经常会蛊惑我们的同伴,再将他们残忍的斩杀的。”
“啊,憾事啊……”
“是的,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怅然又恍惚?”
“你错觉,所以你的憾事是……?”
“这,这……我们还没到这么亲密的关系呢!”谢宁不知为何羞涩了起来,她转身就走向了黑色的竹林深处开始带路。“我没问你的憾事,你也别问我的!快走!我带你去禅魔裂谷了!!”
“……其实我不介意告诉你的。”
“我不听!我们没那么亲密!”
“那你要找灾厄是……”
“那当然是想要转世啦!谁愿意当鬼啊!飘荡无所依,还要被一群变态追到天涯海角!我只想朴素的生活!”
“哦,好的,你别激动,我完全明白了。”
尧庚年立刻闭上了嘴,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追问下去了,因为自己一定会听见谢宁的憾事。
甚至说,还会帮他了结这件憾事。
也算是功德了吧?
希望是个大功德,这样对言灵儿也有好处。
‘不过按照她的说法的话,鬼是有憾事才弥留在人间的,若是憾事已了,难道就直接转生了吗?’
尧庚年跟上了谢宁的脚步,盯着她的背影如此想着:‘那是不是意味着,等我将言灵儿送回天庭,她履行承诺,替我将家人复活后,我也就……可以转生重新做人了呢?’
“尧庚年。”谢宁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跟紧点,你想什么呢?”
“我也想将我的憾事了结,然后转世重生,当鬼真的好……空虚。”
“那简单。”谢宁爽快道。“如果你这一路表现良好的话,我会把你在灾厄面前说说好话的!”
“那还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我们都是做鬼的,要互相关照嘛。”
这一次,轮到尧庚年翻白眼了,不过他还是快走了两步跟上了谢宁,毕竟虽然这个谢宁总是看不起自己,但她是真的有在好好给自己带路的。
‘哎,真想快点解决这里的事啊。’尧庚年路上想到。‘也不知道言灵儿到底怎么了,难不成是这片竹林的问题?可是现在想办法离开这里的话,应该还是会面对那些说话听不懂的斩鬼师,还是先保守着去一趟禅魔裂谷吧。’
想到这里,尧庚年心下有了主意,他很果断地就甩去了杂念,专心致志地跟随着谢宁向深处走去了……
与此同时,言灵儿作为一个旁观者,正在观察着身陷记忆泥沼中的柳沉舟。
那是柳沉舟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在他弑母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流浪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柳沉舟,是脆弱的,也是无助的。
这对于如今的柳沉舟来说是耻辱的过去,是不堪入目的曾经,亦是他最不愿意示人的一面。
就算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这样一个流离失所的孤儿在凉薄的世界中理应弱小,但柳沉舟却不能接受这样弱小的自己。
柳沉舟在修炼有成后,曾一直想要靠法术去遗忘这段记忆。
但奈何记忆总是牵动着灵魂,没有任何法术能够在真正意义上抹去一段过往。
再精妙绝伦的法术所能做的极限,也不过只是用厚重的印将回忆封存……可那段耻辱的回忆仍在记忆殿堂的深处存在着,如此鲜明,如此根深蒂固。
如今,柳沉舟在意想不到的时机里又回到了这里,他身前不远处的山崖前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就算离得有些距离,但柳沉舟也明白,那是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举目无亲的、走投无路想要跳崖一了百了的自己。
多么弱小,多么可笑,多么的……让人愤怒。
柳沉舟盯着远处的男孩没有动,他的目光中却慢慢染上了愤怒的色彩,就算那是曾经的自己,可在现在看来,这种举动也是可耻的。
可那毕竟是年幼的柳沉舟,他自小感官敏锐,柳沉舟就算站得离他很远,但他那带着厌恶与愤怒的目光仍然打在他的身上,冥冥之中被这年幼的孩子感知到了。
于是幼小的柳沉舟回过了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方向——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修长清瘦的男人,就算隔着很远的距离,但也能看出他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君子。
“……你,是谁?”
小小的柳沉舟还没有成长为日后的死鱼脸,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从悬崖边踉跄着起身,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看起来是个很注重仪表的孩子。
小柳沉舟在悬崖边其实是哭了好一会儿的,此刻的他泪眼婆娑,眼睛已经被哭红了,就算他勉强擦了擦泪水,但还是看不太清远处的人。
那个人,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是谁?
是……来拯救我的人吗?
小柳沉舟莫名的觉得这个男人是值得信任家伙,他迟疑了一会,还是选择靠近了对方,甚至在路上还做了心理建设,对着那个男人扬起了一个微笑。
“你好,你……你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
小柳沉舟问话的时候,突然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去’。
可刚刚家破人亡的柳沉舟哪顾得上这些,他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还是一个希望得到救赎的少年人,若不是因为这时的柳沉舟仍心怀美好的希望,否则沈无争根本不可能收他为徒,并将他塑造成临光大陆的明日之星。
当年沈无争看中的正是少年柳沉舟的这颗炽热的心,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向往。
这个时候的柳沉舟,虽然是悲伤的、是懊恼的、亦是无助的。
但同时,少年柳沉舟也是充满活力的、是渴望幸福的,也是追求未来的心火明亮之人。
这样的人在沈无争眼中,才是符合标准的救世主:
他曾有一个完整的家,而后被毁灭,身处苦难的漩涡之中,可仍然不放弃向上的希望,他天赋异禀又勤奋好学,他会成为一颗太阳,照亮所有的黑暗与阴影。
沈无争当时是这么想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出现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不能担当重任,他更没有想到,一向公正的自己,在看见沈宸的时候,心中也有了私欲。
柳沉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变化的,但若是问究竟是什么让柳沉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还是要多亏了沈无争的‘背叛’。
那是一个导火索,直接引燃了已经在爆炸边缘的柳沉舟。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沈无争,亦再无沈宸,有的只是柳沉舟和他的弟弟柳北朝。
他要让沈无争死,死的彻彻底底,死的干脆利落,死的很有价值。
想到这里,柳沉舟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了这少年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崩溃后的小孩子,双目通红,眼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本就不白净的脸颊也被山风吹的干裂,看起来活生生像是一个落魄的小鬼头。
是啊,这个时候的自己,就是一个落魄的小鬼。
柳沉舟盯着面前年少的自己,而少年柳沉舟也抬头看着成年后的柳沉舟,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这只是我的记忆,为什么记忆中的我自己能看见我,还能和我沟通?’柳沉舟心中十分困惑,但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
——言灵儿,那个可恶的狐妖对自己施了仙术,也许这就是仙术的力量吧。
——若不是用来害人的话,那这种仙术还真是好用啊。
柳沉舟脑子里想着的是言灵儿的事,可少年柳沉舟的眼中却只有面前这位衣着得体、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少年柳沉舟羡慕的看着身前的男人,他等了一会,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开口的欲望后,就耐不住性子率先带起了话题:“大哥哥,你究竟是谁啊?为什么来到这里?这里……一般没有人会来的。”
“缘分吧,或许。”柳沉舟看着面前的少年,缓缓说道:“以及,我叫柳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