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光在尧庚年身上吃了很多的亏,而这些亏在吃的时候并不致命——准确地说,只是一些小小的意外情况罢了。
可当这些小小的意外一点一点积攒起来,最终完整地呈现在临光面前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自负与大意,可能就是自己的死因。
是的,死因。
临光死都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他人的下属,或者是宠物,他知道漠下神宫里那名等待着救世主的小姑娘‘耀’,他和那个姑娘不一样,他是自由的,他怜悯众人而神堕,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始至终,无论是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仙,还是作为一个在泥淖中堕落的神,这一切的一切,无论外人怎么评论他,他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来行事的。
也就是说,就算是神堕,就算是怜悯众人,就算是牺牲自己,在临光看来,这都是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他成为,而当他做完这些后,他必定被人传送。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负?
不过这种自负终于要在今天付出代价了,因为临光遇见了尧庚年,这个天定的灾厄,如今,尧庚年也将灾厄带给了这个大陆最古老的神:临光。
“总是要活着才有希望嘛。”尧庚年——这个天定的灾厄对着临光露出了一个过于爽朗的微笑,甚至让临光有些脊背发寒。“耀还在漠下神宫等待着他的救世主,而你的救世主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接受呢?”
“……你是一个错误的存在,我会修正你这个错误,让大陆继续发展下去。”
“发展,怎么发展?”尧庚年呲笑一声。“这个大陆还不够糟糕吗?到底是怎样的统治,才逼着人们去签订契约,否则连存在的证明都没有?”
“……”临光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你说的自由,在现在这片临光大陆上,有吗?”尧庚年盯着不言语的临光,又问道。“千年的时光让多少向往自由的意志泯灭了?你睁眼看看这片大陆,你睁眼看看这片大陆上生存的人们,他们是自由的么?”
“……”
“那些不与天道结契、踏上修仙路的人,他们的命,叫命么?”尧庚年说到这,又想起了自己在清君门拜师的经历,忍不住嘲讽道。“不,我该问,那些不与天道结契、不能进上古之塔、不能被他人记住的人,真的是自由吗?还是……一条任人霸凌的烂命呢?”
临光无言以对,他明白千年前的那场战斗,那场由萧余生挑起,但最后却是天道得利的战斗,可那天道并非什么洪水猛兽,它虽然逼迫人类与它签订契约,但它需要人类的信仰,它不会灭绝人类。
所以临光没有站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在王党内看着临光大陆千年来的变化,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踏入了全民修仙的时代,迈入了这个看似风光、但实际上已经溃烂成汤的时代。
临光不是不能管,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他虽然怜悯世人,但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事——总归来说,临光也不过只是一个任性的神罢了。
可这些,临光是不会对尧庚年说的,他仍然拥有古神的自负,纵然他现在的情况不妙且身处劣势,但他仍然觉得……尧庚年,不配杀他。
不过当他抬头看向尧庚年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笑容有些变态起来了,这种过于灿烂的笑容让临光浑身一抖,总觉得会有一些不好的事发生。
是的,的确是一些不好的事。
因为尧庚年看出了临光抵死不从的心,他和言灵儿商量了一下,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吃下临光这个古神,不为别的,就为了日后对付拥有了耀的柳沉舟。
“……嘛,让一个古神恐惧我,想想就有些刺激。”尧庚年低声喃喃着,心情莫名地激动起来,只见他略带兴奋地舔舐了一下嘴角,神色隐隐染了些病态的亢奋之情。
尧庚年就站在临光的对面,看着浑身戒备、但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古神,就像看一个囊中之物一般,他上下打量着临光,好像都想到了日后的生活有多么的便捷与美好。
真的是人在家中坐,装备天上来——
尧庚年想到这里,忽然就决定打破目前的僵局,他对着临光缓缓张开了双臂,眯起眼睛,突兀地率先开口道:“回归我,奉承我为神,不好么?”
“……想都别想。”临光就站在尧庚年的对面,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年轻的、尚未完全成型的灾厄不对劲,因为这个时候,尧庚年身上的气质都变了。
按理来说,双臂展开、将自己的胸口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的尧庚年,应该呈现出的是一种自大、自信、但却有些脆弱的气息,可临光却从中嗅到了一股……诡异的狂妄感。
这种来自于敌人的狂妄感如海啸一般地扑了过来,在瞬间就吞噬了临光,也许是环境所致,也许是因为其他临光不知道的原因所致,但最终临光察觉到的,只是一股如深渊一般不可测的黑洞。
这黑洞将他吞没。
生物自保的本能让临光瞬间先出了手,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慌乱、更不该被恐惧驱使着行动,但临光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不想在这个奇怪的元魂中再停留了,他后悔来到尧庚年的元魂里了,他应该待在外面,待在外面自己的仙域里与尧庚年斗的。
这下好了,他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两个完全陌生的对手,要进行一个胜率渺茫的战斗。
若是这场战斗不能以胜利告终,那么他的死期便会来临——不过临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结果,他会自我了断,只要是他自己动的手,也算是一种自由。
思及此,临光已经化成了一道湛蓝色的火光电弧冲向了张开怀抱的尧庚年,但却在半路被一股黑色的死气拦了下来!
“别急啊,临光。”尧庚年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咱们还没好好认识认识呢,对吧?”
话音落地,临光便察觉到了一股更黑暗的力量正在他面前成形,他惊恐地抬头望过去,就看见了一幕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丝丝黑气自尧庚年的脚下而生,顺着尧庚年的躯体缠绕上了他的身周,更恐怖的是,另一股黑色的雾气也正透过尧庚年的肌肤不断地冒出来,萦绕在他的全身,与缠绕上来的黑气纠缠在一起,扭曲着,摇曳着,好似有生命力似的。
“我叫尧庚年,是一个寻常的……小镇青年,我想回归平凡,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成为什么——譬如,一个灾厄。”
尧庚年说话的时候,浑身被这股黑暗包裹。
他此刻的样子虽然怪异到有些可怕,可对于尧庚年本人来说,这种状态竟然是从未有过的舒适。
当他被这些黑气包裹时,他好像就回归了最初的温暖里,抛下了所有的东西,什么社会道德、什么人伦修养,都在此刻被完全丢掉,只剩下纯粹的欲望充斥在他的头脑之中,极致简单,可也极致舒适。
“来见一见吧,我最初也是最根本的东西,那个让我沦落至此,也让我走到如今的力量——厉鬼之息。”
“……”
黑暗如有生命一般地在尧庚年的浑身涌动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看着这副模样的尧庚年,临光甚至都萌生了退却的想法,他想要逃离这里。
而之所以他没有转身离开,也不过是因为他最后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罢了。
临光知道,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尧庚年的元魂里,然后回归自己的仙域,再想办法战胜他。
可是临光身为古神的自尊心却让他留下,不让他逃离,他无法接受自己这样落荒而逃——他甚至愿意为自己的自尊而死,也不愿意成为一个逃跑者。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话对于临光而言就是个笑话,他做古神做得太久了,他的自尊心早已不允许他狼狈。
要么自负,要么死。
“好,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临光想到这里,一咬牙,干脆将自己所有的恐惧都压成了赴死的觉悟,他挺直了身板,断绝了自己最后逃跑的念想,对着被黑暗缠绕的尧庚年笑道。“厉鬼之息?不过尔尔,让我见见吧,你这可笑的……凡人。”
“哎,凡人。”在不远处看着这些的言灵儿摇了摇头,暗道。“我最初也是这么希望的,可尧庚年注定不走寻常路,任何低估他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说到这,言灵儿也抿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喃道:“这其中,也包括我……”
言灵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这里的光忽然暗了下来,她抬头看过去,就看见漫天遍野的黑雾笼罩了这里。
不是别的,正是尧庚年的立身之本:厉鬼之息。
而尧庚年之所以将厉鬼之息引来,也是言灵儿自己的主意,言灵儿是狐狸出身,本就精通幻术,待她位列仙班之后,更是修行了许多有关元魂的仙法。
可以说,言灵儿除却守身如玉、对恋爱没有任何兴趣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狐族。
想到这里,言灵儿就想起之前姐妹对她单身的调侃,不过时过境迁,如今那些姐妹早已和她形同陌路,故就算想起来了,言灵儿也只是撇撇嘴,将这些抛在了脑后。
随后言灵儿就化成了一股清灵之息融入了黑暗之中,正如一枚小石子落入汪洋一般,只带起了一点点涟漪,随后便消失无踪了。
但尧庚年感受到了言灵儿的到来,他自己的意识也随之融进了厉鬼之息中,变成了没有形体的东西。
但若只是尧庚年一人的话,厉鬼之息是厉鬼之息,他的意识是他自己的意识,二者虽然能在尧庚年的元魂里合二为一,但缺乏一点灵动感。
而这点灵动感,就要靠言灵儿了。
言灵儿在与尧庚年结缔契约的时候,它就是以一个灵体的状态寄宿在尧庚年的体内,而这种因契约而能合理存在的‘另一个灵魂’,就是独特的存在。
也是临光之所以会恐惧的原因。
这不,因为言灵儿意识的加入,这个曾经是狐仙、而如今落成他人元魂之附属物的灵力,给这股黑暗带来了一丝诡异的灵动气息——
专门为临光而架设的黑暗幻境,也由此拉开了帷幕。
因为唐突的冲锋,所以在这片幻境中,临光迷失了自己。
他站在这片黑暗的某一处地方,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他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也从没想过竟然有人的元魂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临光看着眼前这如深渊般不可测的黑暗,彻底明白自己惹上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东西。
如今,他难道只剩下自缢了么?
这个时候临光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死,他闭上了双眸,将自己这缕意识也化成了点点湛蓝色的星芒,散落在这片黑暗之中,宛如银河般璀璨夺目。
可没有用。
黑暗太过深邃,点点星芒也不过是点缀罢了,根本摸不到边际,也摸不到任何能给临光安全感的东西。
就在这时,尧庚年的声音响了起来,更滑稽的是……临光竟然因为尧庚年的声音而感到了一丝安心。
“你瞧,你化成的星辰落在了我的黑暗上,多般配啊。”
尧庚年的声音这样说道:“归属于我吧,临光,你不用一个人走过漫长的时间的,归属于我,我们可以一起走过那无尽的时间长河,不是吗?”
“……就凭你也想要我的忠心,做什么梦,你不过就是一个命好的人罢了,你凭什么能和我一起并肩同行?”
离谱的是,此刻的临光竟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刚想要回应,可他最后的自尊心仍拉住了他,让他继续抵抗着尧庚年。
“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
尧庚年说到这里,临光便看见身前的黑暗一阵扭曲,一身白衣的尧庚年从黑雾中走出来,他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猩红色的光,宛如一个恶魔。
尧庚年对着面前这片星辰笑道:“不过正因为你看不起我,所以你才落入了如此田地,不是吗?”
“啧……”
“而且,你也怕死吧?”
“……”临光闭上了嘴,因为他的脆弱被尧庚年毫不犹豫地掀开了,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反驳了回去。“我不怕。”
“你怕。”尧庚年爽朗的笑着,这笑容让临光恨得牙痒痒。“我虽然技巧不精,但我的贪欲无穷,临光,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一次机会。”
说到这,尧庚年的笑容更灿烂了。
“归顺我,奉我为神。”
“或我将你的意识吞噬殆尽,再肆意地使用你的身躯。”
“二选一,临光,我向来是个好好先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