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娇》 第1页 [古装迷情] 《枕娇》作者:鹊绿【完结】 【本文文案】 首辅嫡女谭清音生得仙姿玉貌,美艷动人,只可惜实在身娇病弱,一口气吊着只差入了土。 过了及笄之年,也无人上门求娶。 一日,皇上下旨,赐婚谭清音与都督裴无,两人不日完婚。 消息传出,京城一片譁然,众人私下皆笑,皇上这怕不是给谭氏女逆向沖喜。 裴无其人,手握滔天权势,阴狠嗜杀,人人敬之畏之,世人称他为「活阎王」。 众人纷纷猜测,这谭清音嫁给裴无怕是三朝回门都活不上。 一朝皇权争斗,裴无扶年幼皇子登基,摄政独揽大权。所以人都认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必会休掉病弱发妻。 可谁曾想,此后一生,摄政王与王妃夫妻琴瑟和鸣,人人艷羡。 【小剧场】 是夜,少女眼泪汪汪地将男人摁在墙上。 裴无重重一嘆,闭上了眼睛,沉声,「谭清音,松开。」 「我不!」 谭清音扑在裴无怀中,耳畔是他一下下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呢喃低声。 「我不要写和离书。」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啊,我喜欢裴无。」 少女轻踮脚尖,芙蓉娇面眸光含泪,凑上去,唇轻轻碰吻。 —— 裴无这一生,无情无心,背负嗜杀之名,只盼着堕入魔障那天一起了结自己。 万丈深渊处,少女如神明临世,向他伸出手—— 夫君,你有我啊。 1.1v1,sc,甜宠 2.娇软怂包女主x心狠手辣男主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谭清音,裴无┃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枕畔娇妻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1章 「活阎王」 「进了诏狱的,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诏狱里有很多酷刑,凌迟、枭令、抽肠剥皮,还有挑筋去膝盖剁指的。」 「那吏部尚书之子就被凌迟处死了,零割碎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昨日都督裴大人派人将尸首送回了尚书府,据说血渍模糊,尸骨难辨……」 说罢,唐钰端起白瓷茶盏,轻抿了一口,正想继续往下说,却瞧见面前的美人面容一白,露出几分恐惧来。 「清音,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唐钰自小跟她那将军老爹在军营长大,见识过真刀实枪,说起那诏狱的血腥事,她都害怕,更何况谭清音这养着深闺里的娇人儿。 想到那些个画面,谭清音捏紧手中一方帕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泛上来的噁心,抿唇问道:「还、还好,阿钰,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我爹啊,我爹时常吓唬我,若我不听话,就将我送去诏狱。」唐钰说着,悄声凑到谭清音耳边,「那裴无有千万种杀人的残酷手段。」 裴无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锦衣卫鹰犬出身。短短几年,便坐到了位高权重的都督之位,加之在西北藩王叛变中有保驾之功,更是深得皇上信任,除了统领京卫及外卫之兵外,锦衣卫也归他掌管。 裴无此人心机深沉,用刑手段疯狂而残忍,在朝中树敌很多,官员对他心怀不满的不在少数。 大晋官员百姓背地里称裴无是皇上养的「恶犬」,也是「活阎王」,招惹谁都别招惹他,进了他手里就是一堆尸骨。 …… 谭清音在将军府待了半下午,临走前唐钰死活拉着不让她走。唐钰前阵子因与一官家公子打架,被她爹禁足了半个月,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唠嗑解闷的,当然不肯放她走。 谭清音只得笑着安慰她,过几日去檀柘寺烧香拜佛,她去和唐将军求求情,顺带着把她也带上,唐钰听了这才放她离开。 将军府与首辅府之间隔了条街——青鱼街。 如今已是日入时分,天色将晚,家家升起炊烟,只有一些有铺面的店还开着门,道上寥寥行人。 马车轱辘轴慢慢转动,经过正要收摊的小吃摊,谭清音买了一袋蜜饯果子。 云秋眉一皱,想起上次小姐贪吃果子,半夜牙疼得一宿没睡,急切道:「小姐,夫人说不许您再吃这些糖果子了。」 「哎呀云秋,你不说我不说,娘亲怎么会知道呢。」 谭清音靠着车壁而坐,挑了一个放进嘴里,贝齿咬开蜜饯,甜腻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 夕阳余晖透过车帘,在她薄瓷一样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光,少女眉目乌灵,腮畔上的笑涡若隐若现,像是偷吃到糖的小狐狸,满眼欢喜。 谭清音不以为意,她凑到云秋身边,将糖袋子递给她:「唔,我们一起吃。」 云秋撇过脸:「小姐可别想贿赂我。」 「吃嘛。」 云秋终是没抵住那香甜气息,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还不忘提醒道:「小姐可不许多食!」 没有哪个小姑娘不爱吃甜食。 谭清音正挑着自己喜欢的蜜饯,突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从街口方向急速驰来。 须臾间,车夫来不及勒马避让,直直撞上路边无人摊位。 马车厢内乱作一团。 谭清音的脑袋「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疼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再一看蜜饯果子撒了一马车,瞬间泪水涟涟。 第2页 云秋从地上爬起来,赶忙将小姐护在怀里,随即对车夫斥道:「车夫,你怎么驾的马车!」 车夫有苦说不出,那骑队好像没长眼睛似的,根本看不见路上行人,横冲直撞。一想到车厢里坐的是首辅千金,首辅怪罪下来,他可担不起。 可再一瞧马背上是些何人,到嘴的话硬生生停住,「小、小姐……」 风掀动车帘,马蹄声踏踏,激起一片灰尘。一群身着飞鱼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正奔驰而来。 其中一位锦衣卫色厉内荏的吼道。 「都让开!」 「锦衣卫办事,速速避让!」 谭清音一听是锦衣卫,想到唐玉说得那些恐怖事,心头一跳,轻声对车夫说:「罢了,先回府吧。」 云秋扶着她坐起来,问着她除了头还有哪些地方疼。 谭清音咬唇,连连摇头。 她看着地上的蜜饯,闷闷道:「还没吃几个呢,真是晦气。」 「下次出来,将那摊上都买了,小姐吃个够。」云秋揉揉她的脑袋,心疼哄着说。 一回到府中,谭清音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别院。 别院清幽,夕阳铺陈着水榭楼阁,屋檐檐角飞翅耸立。花廊下,少女纤腰束素,提裙快快走,衣袂飘飞。 入了闺房,她脱去绣鞋,钻进床榻里,扯过被子蒙头盖住。 谭清音咬唇缩在被子里,只觉得一股郁郁之气闷在心中无处发泄。 可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倒霉,为何非要走那条街市回家呢。 想着想着,也不知是磕了脑袋的缘故,谭清音的眼皮子开始上下打架,困意铺天盖地般压过来,于是她含含糊糊对云秋说道:「云秋,你去和娘亲说一声,晚饭我就不吃了。」 云秋站在床边,点上几盏灯烛,轻手轻脚放下帷幔。 「奴婢这就去。」 她是陪着谭清音长大的贴身丫鬟,云秋知道自家小姐这是受了委屈没处撒,自小到大,小姐受了委屈便是躲进被子里睡上一觉。 一美妇人坐在凉亭里,手中撒着鱼食,池中锦鲤争相夺食。 「小姐可回来了?」美妇人恹恹道,女儿出去半天了,夫君也不在家,她实在是无趣的很。 「回夫人,小姐已经回府了,一回来便进了自己的院子。」 林氏听后眉头紧锁,纳闷着这次怎么出去一趟回来没和她叽叽喳喳。 她放下手中鱼食,起身朝后院走去。 林氏推开房门,掀帘一迈步进去,正好与出来云秋撞上。 木檀色的帷幔从上缓缓垂下,床榻上鼓起一小团,跟只猫似的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林氏疑惑。 云秋将路上碰见锦衣卫的事情告诉了夫人。 林氏一听女儿撞到了脑袋,急忙吩咐去叫府医,她坐在床沿边,轻轻拍着那一小包,心疼得紧,「清音,给娘亲看看脑袋。」 见没有反应,谭夫人又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谭清音刚合上眼,昏昏沉沉要睡去,就被娘亲拍醒。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臂,缩在被窝里掀开半边眼皮,娘亲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 「娘亲,我不疼了。」谭清音满头青丝松松堆至枕畔,柔声道,「我睡一觉便好了。」 林氏握住女儿一双细腻柔荑,目光落在她额头上,上下打量。见她长发略微凌乱地覆在脖颈一侧,细眉微蹙,羽睫低垂,眼皮泛着哭过的浅嫩粉色。 「那也得等大夫瞧过了再睡。」林氏检查女儿的头,一圈摸下来,没发现什么肿包,这才稍微放心。 大夫很快拎着药箱来了。 隔着床幔,谭清音把手放在脉枕上,大夫伸出手来,开始把脉。 片刻后,他放开手,转身对林氏恭敬地道:「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会有些头晕噁心,老夫为小姐开几副安神的药便好。」 林氏闻言不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送走大夫后,谭夫人看着床榻上闭目熟睡的女儿,帮她掖好被角,又吩咐下人将错金香炉放上安神的檀香,这才将门带上出去。 官场上的事情她不懂,但锦衣卫的恶名她是有所耳闻的,加之夫君身在官场,还是不去招惹得好,只当是吃了哑巴亏。 月光如水,从轩窗中透入,夏日晚风习习,吹散一室浮热。 谭清音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的什么都有,好不容易从梦中脱离出来,她口渴得不行,起身却发现云秋不在身边。 她披着外衫,趿着软鞋走到案前,端了茶水正要喝,却发现一方铜镜台里赫然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谭清音不禁怔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浸骨入髓。 男人背对着她坐在长窗之下,衣襟上洒满了清幽的月色。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见了谭清音下床的声音。 他平声道:「我饿了。」 夜深沉静谧,沉檀香裊。 谭清音想叫人,却发现她的声断在喉咙里,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泥潭里无法动弹。 为何她的闺房内会出现男人,像是鬼魅一般,无人知晓。 男人没有回头,「水煮肉片如何?」 在询问她。 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从错金香炉中流淌出来,男人慢慢转过身来,脸隐藏在烟气里,一身暗色金纹玄服,手臂随意地搭着膝上,袖口挽折,腕骨裸露。 第3页 头顶笑了一声。 「那把你片了可好?」 谭清音骇然,烟气散去,那人脸逐渐清晰,没有五官,只有「裴无」二字。 谭清音惊醒,脸色苍白,罗衫浸汗。她虚撑着手肘坐起身,靠在床边,失神许久,几绺汗湿的黑发黏在白腻腮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谭清音胡思乱想着,她怕死,她最怕的就是死了。 她与那裴无素未谋面,也从未招惹过他,要说非要有些牵连,就是回来路上撞了办事的锦衣卫,可是那也是他们蛮横冲撞在先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白天唐钰和她说的那些事太血腥了,才叫她做了那样的噩梦。 屋外鸟雀声声,她撩开帐子看了看日光,惊觉自己这一觉竟睡了那么久。 门没有上拴,云秋端着半铜盆热水往里间走,夫人让她叫小姐起床,今日皇后娘娘宫中设宴,邀请京中各家贵女参加。 小姐深居简出,往日京中各世家设宴,她都是藉口病体沉重推辞了,可这次是宫里来的,断没有理由再不去了。 她放下盥洗的帕子,撩开垂落的床幔,径直走进去, 乌发凌乱的美人靠在檀香木床围,纤细皓腕垂在被子上,脸色苍白,眉眼间淡淡愁容,薄唇微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秋吓得不轻,她上前握住谭清音的手,冰凉又汗湿,她忙绞了帕子替她拭汗,担忧道:「小姐是做噩梦了?」 谭清音嘆口气,点了点头,细指捏着潮潮的里衫对云秋说:「云秋,我想沐浴更衣。」 被汗浸湿的罗衫贴着身上有些发凉,更是黏腻的难受。 云秋道:「奴婢这就去备水,您盖着点薄被,别又着凉了。」 第2章 (修错字) 赏花宴 氤氲水汽,沐浴过后,谭清音长舒一口气,眉眼笑意浅浅,也暂时忘却了噩梦。 云秋从熏笼上取下叠得整齐轻软的衣裳,伺候谭清音换衣。 谭清音披着青丝坐在梳妆檯前,抬手撑着脑袋,楚楚可怜地看向云秋:「不去不可以吗?」 那些个宴会她委实不想去,年前武昌侯夫人过寿,她跟着母亲一起去祝贺。席间,那些贵夫人打量着各家公子千金,话里话外有结亲之意,也包括她。她浑身不自在,活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那儿任人评头论足。 谭清音本就生得好看,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因着刚沐浴后热意,凝脂般的肌肤透着嫣红。她抬脸看人时,目光盈盈如春水将生,像是要把人溺进去,美得不可方物。 云秋看得失神,差点说可以,幸好及时勒住,「不可以,夫人说这是宫里的,推脱不了。」 谭清音听后脑袋一耷,蹙着细眉。 她不想去,不过她大概也能猜到这宫宴去是干什么的。 云秋垂首替她挽着发髻,拿出梳妆盒里的白铅粉,安慰道:「小姐也别担心,奴婢有法子。」 谭清音疑惑回望,有些不解。 云秋蘸取些白铅粉,轻轻敷在谭清音脸颊上,遮住红润,又蘸了些涂在润泽的红唇,刚刚还明艷灵俏的少女瞬间病弱憔悴。 「小姐装着生病,应该能省去不少麻烦。」云秋说着,转念一想,「再说了,小姐不是一直『病体欠恙』,旁人是知道的。」 谭清音愕了一下,眼波流转,「是啊,我本来就是个『病秧子』。」 自她幼时落水,捡回一条命后,父亲就对外宣称她落了病疾,这些年鲜少出门。 这也是为何她到了及笄之年,上门求亲的人很少,谁家也不想娶个病秧子回家,哪怕她是首辅千金。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平日里她养尊处优惯了,只想懒散过一辈子,况且父亲母亲也允许她自己择婿。 听音苑小池花圃,林木葱葱,花架下蔓藤缠绕,有鸟儿在枝间扑翅欢叫,女儿家的小玩意挂在木檐下叮咚作响,处处透着精緻。 谭清音立在院中,发饰轻便简单,青丝垂肩,一袭水雾白烟罗裙,衬得腰如约素,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弱质纤纤。 云秋又给她披上一件银线雪色披帛,两人这才款款向正厅走去。 首辅府,正厅。 林氏有些坐立不安,她揪着手中的帕子,担心的望向坐于主位闭目养神的男人。 「夫君,我这眼皮一直跳,我担心清音……」 话还未说完,就被男人皱眉打断:「你别多想。」 说话的正是谭清音的父亲,首辅谭方颂。 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是在正厅等候多时,今日女儿一人进宫,他还是要叮嘱些。 太子年逾弱冠,资禀聪明,尚未有正室。此次皇后娘娘大设赏花宴,只邀请京中各世家重臣贵女前去,此举不言而喻。 他如今刚过不惑之年,在朝中内阁位列首辅,同僚中想与他家结亲的不在少数,可他都婉言谢绝了。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着,一点苦吃不得,也只想她自己寻个称心的郎君顺顺遂遂、无病无灾过一辈子。 谭清音撩帘而入,见父亲母亲在厅中伫立等候,她不禁弯起了眼睛,「爹爹,娘亲。」 「清音,你来。」谭方颂向女儿招手。 谭清音心里一紧,料想爹爹是要和自己说什么,莲步轻挪,走到父亲身边。 第4页 「怎么脸色这般苍白?」谭方颂的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顿,眉头皱起。 谭清音立马摆手,解释道:「这是画的。」 林氏一扫忧容 ,她替谭清音整了整衣襟,又伸手捏捏她的耳垂,似是责怪:「鬼机灵。」 「清音,进宫后切勿多言,别沾酒。」谭方颂说,「宫里人多眼杂,旁人说的也莫要听信。」 「唐将军的女儿与你一同前行,也正好有个照应。」 谭清音望了一眼父亲,她点点头,应道:「爹爹,我知晓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小厮高喊:「老爷,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谭清音不敢耽搁,只得和爹娘拜别,随了云秋及小厮一同而去。 谭府外车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片喧嚣。 一辆精巧的马车停在谭府石狮前,车身彩绘雕漆,车帘被挑开,唐钰探出半个脑袋,看见小姐妹,眼底尽是欢喜笑意。 一袭罗裙的女子从府门里行出,裊裊娜娜,身形羸弱,一如误入人间的仙子,我见犹怜。唐钰想,应该把清音带到她爹的军营中,练上个日子,就不至于看着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清音,快来。」 谭清音循声抬头,眼底骤然浮现欣喜,颊畔泛起很浅的酒窝,她扶着云秋的手坐上马车。 马车内装饰精緻,四角挂着薰香笼,有两个卧榻,皆以锦缎铺垫,中间檀木小圆几,上面放着桂花糖蒸栗粉糕,车厢内足以坐下五六个人。 谭清音轻拢裙摆,坐了下去,接过唐钰递来的粉糕,打趣道:「今儿个唐将军怎么让你出来了。」 「哼。」唐钰轻嘁一声,「今日皇后娘娘宴请京中贵女,我爹再不让我出来就是抗旨不遵。」 说起这个,唐钰忽低声说道:「清音,你知道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设宴吗?」 谭清音将那糕点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水,这才小声道:「选太子妃?」 「嗯,我爹也是那么说的。」 唐钰皱了皱眉,有些欲言又止。她不小心听到她爹和娘的谈话,今日设宴也就是先过个脸,看看各世家贵女的才学品行,皇后娘娘似乎更有意向谭首辅和周国公两家。 唐钰憋不住话,「清音,你可想当——」 谭清音惊呼,她一把捂住唐钰的嘴,慌言:「你可别说这话,让旁人听到指不定说成什么样。」 唐钰想了想,确实自己没把住嘴,幸好这车厢里只有她们二人。 沉默片刻,谭清音侧过脸,缓缓说道:「阿钰,其实我有心慕的人了。」 「谁?」 对上唐钰含笑探究的目光,谭清音的面上开始忍不住发烫起来。 唐钰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她与谭清音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不过,可是也从未见过她与哪个郎君挨得近过。 忽地,唐钰脑海里闪过,她不确定道:「幼时你落水,那个救你的少年郎?」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耳尖和面颊却一点点红了起来。 谭清音七岁那年,那时正是上元节花灯夜,河水冰冷刺骨,她不慎落水幸被一少年救起,可事后这少年像是消失了般,任谭家怎么寻也寻不到。 唐钰斟酌一下,「可……清音,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了,或许他早已成家了呢。」 其实也有这样想过,当唐钰说出来时,谭清音脸色还是微微白了下。 谭清音忽地情绪低落,低声:「是啊。」 或许娃娃都会走路了吧。 她不知道他的样貌、家室,只记得那时自己浑身冰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昏昏沉沉间只看见他锁骨位置上的一颗小痣。可仅凭着一颗痣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 道道巍峨高墙四四方方的围着宫城,殿宇庄严宏伟,抬头便是明黄飞檐挑起的瓦蓝天空。 赏花宴地点设在御花园一处临水馆阁楼亭里,风渐起,纱幔重重叠叠,乐声琤琮,妙曲轻度。 皇后娘娘还未到场,只差了几位太监宫女在此。 楼阁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家小姐,三五一群地低声浅语,真是人比花娇,一时热闹纷纷。 烈日骄阳下,谭清音擦了白铅粉的面容更显得苍白,她蹙着细眉,再是绢帕掩唇轻咳几声,一副已是半只脚进了棺材的模样。 唐钰自然是知道她身体什么情况,她憋住笑,还装样拍了拍谭清音的背。 谭清音一个嗔怪的眼刀飞过去。 角落里端坐的贵女们纷纷相看一眼,有蹙眉担忧的,也有压低了声音唏嘘—— 「真是一次比一次病得厉害,也不知下次还能不能见着她了。」 「你也真是有胆子说,说实话,若不是她谭清音这些年病恹恹的,如今该是何等风光。」 有人附和,「是啊,不然这名满京城的美人也轮不到那个周云嫃啊。」 幼时,谭清音的容貌才学便是冠绝京城,又是首辅的掌上明珠,人人艷羡。哪成想天妒美人,一次落水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深居闺阁再未露面。 直到半年前,首辅夫人携着这位出现在武昌候夫人寿宴上,众人惊嘆,这首辅千金这些年生得是越发美了,即使一副病体恹恹模样,也难掩倾城之姿。 如此姿容,就连那京城第一美人——国公府嫡女周云嫃也难免逊色了几分。也正是如此,这半年京城上下隐隐有让她周云嫃让位的奚落声。 第5页 周云嫃被众人围在当中,她听见这边动静,目光落在谭清音身上细细打量,她面上不显,内心却是一阵冷笑。 不过是一个随时都能入土的病秧子罢了。 谭清音自是注意到了周云嫃的目光,她懒得理会。 暑热的天气,鼻尖已有薄汗沁出,谭清音擦了擦,内心只盼着日头小些,别叫人看出了端倪。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背后有难捱的目光在审视着她们,让她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 西南角处三重楼阁的宫殿上,一明黄身影立于高位睥睨着亭中众女子。 他身后站着一金缕袈裟的和尚,一玄色织金锦衣的青年。 晋帝神色淡淡:「这其中可有合适人选?」 国师道:「回皇上,依微臣看,周国公府的嫡女品行端庄,美如珠玉,确实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那,谭首辅的女儿呢?」 「这首辅大人的女儿虽仙姿玉貌,但周身病气缠绕,微臣昨夜掐算卜卦,若是为太子妃,恐……」国师支支吾吾,显然不敢细说。 晋帝双目盯着国师,不怒自威,示意他继续说。 「恐有损皇室命格。」 晋帝闻言脸色大变,他本就子嗣绵薄,这些年修道服丹,以求万寿无疆来绵延大晋皇室气脉。 晋帝眼神闪烁了下,他侧身看向身旁年轻男子,迫切地问道:「裴卿如何看?」 他很信任裴无。 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不带一丝情感,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却让人无法忽视他身上肃杀阴沉之气。 裴无薄唇微抿,平静的道:「臣认为,国师所言甚是。」 晋帝长出一口气,抬抬手吩咐太监:「那就立刻拟旨,去告诉皇后,此事已定。」 说罢,便拂袖摆驾回宫。 太监尊声道诺,应声而去。 等到了中午时,坤宁宫突然来了人,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说是皇后娘娘凤体不适,今日赏花宴取消,来者皆有赏赐,随后将檀木托盘里珠宝饰物分给了各家小姐。 众人行礼道了声谢皇后娘娘赏赐后离开了皇宫,各回各府。 第3章 赐婚 檀柘寺。 夏日炎炎的三伏天,骄阳似火,小和尚在庭阶前洒了水,水顺着坑洼缝隙流入或流出,裂缝里的青苔沾了水,显得格外绿。 与外头的炎热不同,禅房里则清凉舒适。 佛香飘缈,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眼微闭,左手伸掌,右手敲着木鱼,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声声入耳。 时间过了太久,谭清音有些坐不住,睁着杏眼左右瞧瞧,见娘亲正闭目凝神听着佛经,她有些羞愧,又坐直了身体。 还是没坚持太久,谭清音的脑袋又垂了下来,她很是苦恼,娘亲说了带着她来寺中祈福求求姻缘,怎么倒是听起了佛经。 谭清音捏了捏自己的手,怔怔地瞧着诵经的方丈,他眼眸低垂,嘴唇轻轻翕动,花白的鬍子随着气息上下颤动。 笃笃木鱼声停止,空尘方丈放下手中经书,谭清音倏地回神,对上方丈大师瞭然一笑的目光,被人抓了包的谭清音脸微红,羞地低头抠着蒲团边边。 空尘方丈从蒲团上起身,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有劳林施主久等了。」 林氏却觉得没什么,她站起身,恭敬道:「哪里,是我们打搅方丈了。」 空尘方丈笑着看了看垂着头站在一边的谭清音,问道:「小施主近来身体可好?」 谭清音乖巧颔首,「谢谢方丈关心,清音身体好着呢。」 空尘方丈早年云游四方,行医救人,后便隐居檀柘寺,一心参悟佛经。自落水后,谭清音身体常年畏寒,哪怕是酷暑时日,手脚也如冰冻,这些年也幸得空尘方丈药方调理。 林氏微笑道:「方丈,此次前来,也是想给小女求个姻缘签,心里好求个安稳。」 「世间姻缘,皆有因果。」空尘方丈面上依旧是慈祥的笑容,「林施主且放心,小施主不会捲入尘世纷争中,日后会是齐福之人。」 「多谢方丈解惑。」 不管信与否,林氏至少现在安下心来。她虽然是个后宅妇人,但对朝堂之事也有所耳闻。如今圣上身体日渐衰退,几个皇子结党相争,她并不愿自己的女儿捲入这些。 临走时,空尘大师叫住谭清音,给了她句「万事随缘,得大自在」。 檀柘寺规模不小,依山而建,周围古木参天,绿树掩映,倒是十分幽静。 林氏去前头交些香火钱,交代了几句,谭清音便独自在院中回廊上闲逛着。 「万事随缘,得大自在,万事随缘……」谭清音拧着眉,垂着眼睑,口中低喃。 「我还是不懂啊……」 寺庙后院曲廊蜿蜒,殿宇相接。错落阴影光后,少女长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抬手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秀发贴着她的面颊,时而拂过她红润的唇瓣。 谭清音自顾着念叨空尘方丈的话,浑然忘了前方是回廊转角,不及多看两眼,「嘭」的一声,脸直直撞上来人胸膛。 胸膛坚硬,像是一堵铜墙,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鼻尖酸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在她纤腰间,扶着她稳稳站住。 谭清音吃痛,惊呼出声,白嫩嫩的脸蛋皱成一团。 第6页 裴无步子一停,温香软玉的身子贴撞过来,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香气。 然裴无最厌这种女子,任她无意亦或是又有意。 裴无浑身戾气毕露,面上依旧是清冷的,没什么表情,他抬手就要掐住怀中女子白皙的脖颈。 待看清女子眉眼,裴无目光微凝,抬起的手掌转而扣住少女手臂后撤两步。 压着的气息远去了,谭清音揉着鼻子与他拉开些距离,男人身量很高,她略略抬起头,恰好撞入男人的眼睛。 这人站在融融的太阳底下,清绝坚毅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可谭清音周身却升起一种不寒而慄的感觉,在他低头的剎那,她分明看见了他眼底即逝的肃杀。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长廊院落都空荡荡的,连个小沙弥也见不着,只有风时不时吹过枝叶,沙沙的响。 谭清音眸光微动,戒备地看了一眼男人,垂眸低低说道:「抱、抱歉,方才是我走路没看清,冲撞了公子。」 少女低着头,盘领里隐约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一颗硃砂痣点缀其中,如雪中红梅,有些晃人的眼。小巧的白玉耳坠轻轻摇着,一如主人小心翼翼的畏惧。 裴无淡淡地看了一眼,回了句:「无妨。」 说罢,他拂袖自她身侧走过,离开。 听到这人沉沉离开的脚步声,谭清音心口蓦地一松,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悄悄回头,瞧了一眼男人阴鹜冷漠的背影,内心默默流泪,前日撞了头,今日撞了鼻子,她果然还是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她踢了踢脚边石子,心想道,罢了,今日来寺中她还有正事要办。 在檀柘寺的大殿里,中间供奉着佛菩萨像,谭清音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的膜拜,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在上,信女清音,先前方丈诵佛经,是信女心不诚走了神,还望佛祖与方丈莫计较。」 「信女还有一个小小请求,望佛祖保佑,有生之年能见上恩人一面。若他无婚配,我亦未嫁人,定以身相许;若他已有婚配,也绝不纠缠。」 「望佛祖成全。」 ——— 禅室岑寂。 空尘方丈坐于案前书写经文,察觉到身旁人时,他眉眼沉静,神情淡然道:「今日怎么想起来老衲这庙中了?」 「前些日子得了些经书孤本,放在我那占地方。」 裴无端然立在案前,他身姿英挺,面庞清隽俊逸,穿着玄色的交领直身,越发衬得宽肩窄腰,浑身散发着杀伐的寒意。与这普度众生的佛门格格不入。 「该是你留着自己翻阅。」 裴无漆黑的眸子落在几案的佛经上,定定看了少顷,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其他,他轻轻一笑,眼底却还是覆着淡漠的冷,「我已经走到了今天,断没有、也不会有回头的路。」 「裴无。」空尘方丈摇头,「老衲从未叫你放下,只是最后切莫入了魔障。」 裴无沉默下来,沉香氤氲缭绕出来,他的一双眼藏在后面,让人看不清。 他无情无心,背负嗜杀之名,就算入了魔障又如何,难道要他怜悯这世人吗? 空尘方丈许久未闻话声,他笑了笑,搁下手中笔抬头看着裴无,忽地没由来问道:「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裴无抬眸,瞥他一眼,空尘看着他,眼底意味深长。 「没有。」裴无也不想与他多言,他语气冷冽,「你好好参你的佛经。」 「我先回了。」 空尘方丈但笑不语。 …… 檀柘寺大门前,祁明抱臂靠在马车边,看见裴无他直起身抱拳道:「大人。」 裴无颔首。 祁明抬头,眼尖瞥见大人胸膛衣襟前沾着一块红色痕迹,不像是血迹,倒像是……倒像是女子的口脂。 祁明瞪大了眼睛,他飞快看一眼大人,见大人面如沉水,衣衫整齐,心里暗骂自己多想了。 大人向来不近女色,就连皇上赏的美人都不瞧一眼,再说这寺中哪来的女人。 裴无脚步停了停,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里带着惊讶,问:「何事?」 祁明不知该不该说,最后横下心来。 「大人,您衣襟上沾着东西。」 裴无循他所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瞬间脸色阴沉,一抹嫣色赫然在上。 是方才她撞上去的。 裴无抬手拭去,却发现徒劳,指腹还蹭上了口脂香,他沉声:「回府。」 祁明抱拳:「是。」 这厢,谭清音母女俩拜完佛后便回府了,马车慢悠悠停在谭府前。 谭清音下了马车,她挽着林氏手臂撒娇,「娘亲,你让爹爹再派些人去找找,说不定就找着了呢。」 「你爹找了这么些年了,毫无音讯。」林氏嘆了口气,「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被咱们找到。」 那少年当初救了她家清音,往后就销声匿迹了般,再找不着。 谭清音听了神色哀伤,难道她这辈子真的见不到了吗? 母女俩进了府,林氏轻拍女儿手安慰,若是有缘定是能相见的,无缘也强求不得。 前厅里云秋等得焦急,今日夫人小姐早早出府烧香拜佛,这会儿府里乱一团。见到夫人小姐身影,她飞快上前。 「夫人,小姐,不好了!」 第7页 「宫里来了圣旨,皇上给小姐和都督赐了婚——」 「谁?」林氏怔在原地,拔高声音打断云秋。 「都督裴无大人。」 第4章 (修错字) 绝后 「都督裴无大人。」 空气仿佛凝固。 谭清音脑袋轰的一声,她狠狠愣住,滞在那儿,鸦羽轻颤的眼眸里闪过震惊、惶恐。 过了许久,她钝钝扭过脸,无措地看向林氏,「娘亲……」 林氏也是心慌神乱,握着女儿的手,指尖发白,「清音别怕啊,娘去找你爹问问清楚。」 说罢,林氏眉头紧锁,立刻转身往书房去,脚步声急促。 怎么就突然赐婚了呢,昨日明明已经赐旨周国公府的嫡女为太子妃了,为何今日又赐婚了自家女儿,还是和那恶名在外的都督裴无。 书房一角,长案上堆满书文案卷,一卷明黄置于上。谭方颂枯坐在书桌前,闭着目,眉头一片凝色,身上还穿着尚未脱下的官服。 书房门被推开,阳光照进来,他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这份光亮,他看见站着门前一脸焦容的妻子。 林氏注意到案上的圣旨,心下一凉,她上前打开,低眉看着手中明黄绢帛,颤颤问道:「夫君,这能退婚吗?」 谭方颂摇了摇头,圣旨既下,君无戏言。 礼部择了成亲吉日,下月十九便要完姻事。 圣旨是退朝时下来的,皇帝派总管太监到府中传达赐婚圣旨。妻女外出烧香不在府中,只得由他接旨,谭方颂接旨的时候还是懵的。 要知道在朝中,他与裴无素来无交集也无过节,说实话,他还有些佩服裴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可裴无这人为人处世手段实在狠辣,暗处树敌很多,谁家捨得把女儿嫁过去,这无疑是入了狼口。 所说裴无如今圣眷正浓,可难保有一天,暗敌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必会遭殃。 ———— 谭清音这回是真的病了,府医说是中暑引起的寒邪入体,又受了刺激这才突然病了。 但病来如山倒,她高烧不退,断断续续昏睡了几天。 清晨,淡淡一缕曦光从床帏缝里挤进来,洒在谭清音苍白的面上。 谭清音斜靠在床围边,耳畔鸟鸣声雀跃,她伸手触摸光线,隔着日影映照,细嫩柔荑仿若无骨。恍惚间,又想起了那道圣旨,她颓然垂下手臂,起先从不可置信到害怕惶恐,如今她已躺平接受。 赐婚的消息传得很快,京城上下都已知道她与裴无将不日完婚。 这几日,上门道贺的人很多,有真心的、同情的,还有暗里幸灾乐祸的,林氏全以她卧病在床为由不见客打发走了。 谭清音知道,外面那些人说她被皇上赐婚都督裴无,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指不定到成亲那天就喜事变丧事了。 谭清音哼了一声,这些人嘴巴真是碎。 虽然她承认自己真的被吓了一下,但还不至于小命呜呼。 一阵轻轻脚步声入内。云秋端着汤药进来,瞧见此刻小姐露在被子外头的半边身子,纤细单薄。 「小姐!」云秋惊慌地叫了一声,她将汤药放在黄花梨木长桌上,责怪道:「快躺回被子里去,别又加重了。」 谭清音扯着苍白的小脸笑了一下,顺着她柔声说道:「云秋,我今日已经好多了。」 「今日屋外阳光甚好,正好下地走走,再躺下去我要长蘑菇啦。」 她坐起身,撩帐下榻,趿着软鞋走到案前,接过云秋手里的药,吨吨喝下。 谭清音放下药碗,小脸皱成一团,赶忙含下云秋递来的蜜饯,整个人才觉得舒坦。 梳妆檯前,云秋替她挽着发,谭清音端详着镜中自己的脸,镜中人一双潋滟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再是搭上眉眼间那股子病气,稍稍一凝眉,便是一副无辜娇弱相。 谭清音嘆了口气,她希望自己长得英气些,像唐钰那样,这样到时候嫁给那人,至少可以面上不显得害怕,硬气些。 云秋见小姐对着镜子孩子气似的挤表情,一会儿又是凝眉又是嘆气,她伸手捏了捏谭清音的腮畔,忍不住道:「好不容易养回点肉,这一病又给瘦回去了。」 谭清音闻言仰起脸面,对上云秋心疼的脸色,她唇角一翘,「那等我好了,我能多吃些蜜饯果子吗?」 杏眼滴熘熘转着,几许狡黠,像只小狐狸。 「不行!」云秋失笑,看着小姐娇憨的模样,却还是义正严词拒绝。 谭清音失望一哼。 门外丫鬟跑过来通传,「小姐,武德伯夫人来了。夫人差我来问问您,要去前厅看看吗?」 谭清音停下嬉闹,她怔了怔,点头答应,「我片刻后便去。」 她抬手捋着发髻,心情有些复杂,她们怎么来了。 临走时,谭清音又让云秋给她点了些口脂,苍白的面色总算有了些莹润。 到底是大病还未愈,后院到前厅的这点路,谭清音都走得气喘吁吁,额上还出了点薄汗。 到了前厅,谭清音抬眼,看向坐在一侧的武德伯母女,朝她们盈盈屈膝为礼,「姨母,表姐。」 少女梳着随云髻,唇红肤白,身姿纤细,一身淡粉轻纱罗裙提了气色。她款款入室,目光只轻飘飘看了二人一眼。 叶渊雪只看谭清音一眼便低下了头,即便是病着,她还是那般好看。不过她更害怕的是表妹会像梦里那样,上来抓着她手质问「表姐,你为何要推我」。 第8页 武德伯夫人应声,打量着谭清音衣服弱质纤纤模样,嘴上说道:「呦,音姐儿,这身子不好就别下地走了,真是难为你了。」 林氏权当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拉着女儿坐在身边,抬起绢帕细心地擦去她额上的汗珠,回道:「清音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她收起绢帕,看了一眼武德伯夫人,「劳烦姐姐担心了。」 武德伯夫人嘆了口气,面上可惜,「唉,音姐儿真是个命苦的孩子,妹妹,要我说,当初就该同意把音姐儿跟我家安哥儿婚事给订了,亲上加亲,也不至于现在要嫁给那煞神。」 林氏闻言攒着眉,不是她瞧不起门第,这些年武德伯府已落败的连寻常人家都不如,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那外甥,叶渊安吃喝嫖-赌样样恶习都沾,正妻还未娶,后院小妾通房一堆,连庶子都生了两个。 让她女儿嫁进他家,她这好姐姐也真是说得出口。 武德伯夫人浑然未注意,继续说道:「妹妹,这些年首辅大人也只有你一个正妻,你赶紧再和他生一个,这到时候音姐儿嫁给那都督大人,不怕万一就怕——」 「够了!」林氏喝止,她再听不去。 谭清音心里一突,拧起了眉,姨母这是当着她的面咒她死呢。 武德伯夫人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但她并未低头示弱,嘴上逞强,「妹妹,我这是为你好,你还凶我!」 「哼,为我好?」林氏唇颤抖,「你打的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你们伯府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你还咒我女儿……」 林氏说不出口,她紧紧地攥住女儿的手。 被人亲口指出,还是自己的亲妹妹,武德伯夫人脸面尽失,她急的站起身,不可置信地指着林氏,「林温若,我好言与你相说,你竟这般贬低我! 「我看你是被首辅大人宠得过头了,活得越发像个泼妇!」 武德伯夫人气急,她这个妹妹自小容貌昳丽,琴棋书画样样一绝。本以为嫁了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谁曾想穷小子一跃成了首辅,偌大后宅还只宠她一人。再反观自己,嫁了个徒有其名的伯爷,后宅一堆姨娘争宠,儿子也不上进,这些年过得越发穷酸。 所幸她妹妹只有这一个病秧子女儿,否则她要怄气死了。 林氏也只当撕破了脸皮,她将桌上茶盏扫向地面,一声碎裂,瓷片迸了一地,吓得武德伯夫人赶忙后撤。 「我还真就是泼妇了,你赶紧带着你女儿走!往后我们谭家不欢迎你们!」 林氏看向她们,手指着门外。 武德伯夫人没想到林氏竟来真的,她手指着林氏,「你……你,我是你亲姐姐!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都已经是泼妇了,还会在乎什么道义。」 武德伯夫人气急败坏,她扯拽过一旁女儿,半晌张口结舌:「好,好你个林温若,你等着你们谭家绝后吧!」 林氏大脑猛轰如雷炸,没想到她这个姐姐竟如此恶毒,她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丝颜面也不想留。 「来人!将她们给我撵出去!」 「从今往后,林温玉一家与狗不得再入我谭府半步!」 武德伯夫人还想再反驳,却已被谭府小厮撵出了大门。谭府外路过的行人瞧见她俩被推出来,纷纷驻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认出了这是武德伯府的夫人小姐,小声细语—— 「呦,这不是武德伯府的夫人小姐吗,这是被赶出来的?」 「谁知道呢,瞧着像啊。」 「这是来借银两被赶出来的吧,听说武德伯公子欠了东街赌坊好些银两呢。」 叶渊雪觉得实在丢人,她只恨今天不该和娘亲来这一趟。 第5章 他还能杀妻不成 林氏气得心口处突突疼,她坐于榻上,捂着胸口喘气。谭清音蹲在她身边,一下一下替她顺着。 过了好一会儿,林氏才慢慢地吁了口气,她偏头看向身侧乖巧的女儿,眼角隐隐有泪光,她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怪娘亲,不该让你来见她们的,听了这些晦气话。」 谭清音仰面,呆呆地望着娘亲,想起这些年她生病,娘亲日夜守着她,偶有她半夜醒来,还抱着她低低啜泣模样。 她伸手拭去林氏眼角泪珠,将脸趴在她的膝边,猫儿似的蹭着她安慰说。 「娘亲,你别听她们瞎说,我命硬着呢。我们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定能长命百岁,我日日陪着你和爹爹。」 林氏用力地点头,垂首看着女儿娇俏模样,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 散朝后,文武百官纷纷离开,三五成群地走出宫门,互相说着这两天的事。 后头远远落下一人,这人相貌清癯,凛然有威,正是首辅谭方颂。 谭方颂脸色郁郁,这几日退朝,时时有同僚拉住他恭贺,有奉承的,有暗里嘲讽的。 说时迟那时快,礼部尚书李仕荣迎面撞上他,上前一步来到他面前,作揖寒暄道:「恭喜首辅喜得良婿啊,祝令千金与裴都督结得佳缘。」 谭方颂脚步一顿,没想到他刻意停留片刻避之不见,这些人也不放过,他暗嘆一声「要命」,回了一声「多谢」。 随后,又多说一句:「还望李尚书一视同仁,将此话再说予裴都督一番。」 李仕荣表情滞了滞,裴无这人文武百官谁敢靠近,恨不得离他三尺远,指不定一个罪名就抄家押入诏狱。 第9页 他当然面上不敢说,只得打哈哈道:「一定一定。」 谭方颂哼了一声,知道这人是没胆子的,他拂袖背手离去。 回到府中,他看见丫鬟在前厅收拾一地粉碎瓷片,脸色凝重拧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放下手中活,低着头出声道:「老爷,今日武德伯夫人前来府中……。」 丫鬟将武德伯夫人咒骂夫人和小姐,与夫人一番争吵的事描述了一通。 谭方颂闻言皱眉,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略思忖片刻,「以后就听夫人,再来便不让她们进了。」 「是。」 谭方颂回到正厢房,他朝屋内看,只见林氏背对着坐在妆奁前,抬着绢帕像是在偷偷抹眼泪。 他嘆了口气,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妻子。 林氏蓦地吓一跳,她止住泪,回首发现是丈夫,她放下心来,转身张臂回抱住。 「夫君——」 林氏唤着,声音哽咽,眼圈泛红。 谭方颂心疼抚慰,将她抱坐在腿上,轻拍着她的后背,「犯不着为那些人置气,往后不来往,断了关系便是。」 其实要说这些年他们与武德伯府的关系早已可有可无。 那年,清音落水甦醒后,一睁开眼便往他们怀里缩,小小声告诉他们,「爹爹娘亲,是表姐推得我……」 他们夫妻二人当时一愣,无论童言信与否,从那以后也渐渐与武德伯一家冷了关系。 林氏脸侧了下,埋首在他怀里,带着浓重鼻音闷声说:「那清音怎么办,她自小就娇娇弱弱的,听说那什么裴无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一思量,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他裴无与我同在朝中,要是他敢伤害清音,我第一个不放过。」 谭方颂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安慰,「你别担心,这事有我。」 林氏点了点头,也只好将一肚子担心话憋了回去。 …… 裴府邸内。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书案屏风矮塌,一股独特的松木气息充盈着整个书房。 裴无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后,双眸微垂,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匕首反射出幽幽的光,仿佛能闻见血腥味。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上的信纸,疏离冷峻的长眸看着纸上人名。 片刻后,裴无将匕首收回刀鞘,置于一旁架上。他执起笔,一一划去纸上人名,最后只留余几人,像是宣判死亡。 博山古铜香炉中细细喷出雾气,裴无英俊清疏的面容隐在缭绕雾气中,说不出的阴鹜冷漠。 门外响起叩门声,祁明前来通传。 「大人,门外首辅大人求见。」 裴无一顿,他放下笔,折起名册,沉声对外说道:「让他进来吧。」 祁明应了声「是」。 谭方颂一路跟在祁明身后,穿过游廊,他环视一眼裴府内陈设,倒是跟人一样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祁明将人带到书房前,侧身恭敬道:「首辅大人还请进。」 谭方颂颔首,他推开书房门,看见立于屏风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暗红宽袖锦袍,回字纹滚边,黑发用金冠束着。 明明是刀山血海里爬出的人,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矜贵内敛的气质,若是光看外表,谁能想到面前就是心狠手辣,在大晋有着「活阎王」称谓的都督裴无呢。 虽然眼前年轻男子是晚辈,但谭方颂还是拱手作揖:「裴大人。」 裴无微微颔首,像是早料到他今日会来,他还是问道:「首辅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何事?」 谭方颂直言。 「小女嫁于你,我是不愿意的,但圣旨难违。」 沉寂中,谭方颂又缓缓开口。 「成亲之后,裴大人若是不喜小女,还望裴大人高抬贵手,与我女儿和离。」 裴无静了片刻,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我若不呢,首辅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我会同意?」 谭方颂早料到他会说这话,他言简意赅,「我手中有周国公贪国库养兵通外敌的证据。」 果然,面前男子清冷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 谭方颂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扳倒周国公,你与他之间有何仇恨不干我事,但我手里的证据足以让周国公府株连九族,到时候皇上下旨,自会落到你手里由你处置。」 裴无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声音晦暗冷淡,「所以首辅大人的要求就是与你女儿和离?」 「当然。」谭方颂思忖片刻,又加了句。 「但是和离书得由我女儿来写。」 谭方颂心里担忧,本以为裴无不会答应,毕竟大晋建朝以来,女子家提和离的并不多。 裴无闻言,眉眼略略一沉,淡淡回道:「可以。」 仿若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谭方颂心下一松,得了首肯后便离开了裴府。 待谭方颂走后,祁明不解问道:「大人,您为何要答应谭首辅的要求?」 在他看来,虽然和离有损的是女子的清誉,但由女子写和离书实在打击男人脸面。 裴无垂下眼,平静应声:「为何不可,这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损失。」 晋帝神神叨叨,他自认为自己老谋深算。在他眼中,谭清音已然成了影响皇室命格的晦病存在。可是首辅千金身份摆在那,就算她成不了太子妃,也会有其他皇子求娶,娶了首辅千金,就意味着背后得到了首辅支持。 第10页 晋帝又对太子宠爱,自然不会让夺嫡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只能将谭首辅的千金赐婚于别人。 ————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谭方颂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他照例去了趟听音苑。 夏日晚上倒不是很炎热,阵阵晚风习习,就是此起彼伏的蝉鸣蝈蝈叫声扰得人心烦。 云秋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见到老爷刚要起身行礼,谭方颂挥手示意她别出声,他静静地立在门口,看向屋内。 入目是一团娇俏的鹅黄身影,坐在昏黄的烛台之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闲闲地翻着书。 谭方颂眼眶渐渐湿润,心中感慨,那么一个小糰子如今竟已长大成人,再过半月便要成亲嫁人。一想到嫁的还不是良配,他更是痛心疾首。 谭清音无意间抬头,怔然瞧见父亲站在门口,她眼底浮现欣喜,立马站起身跑过去,颊畔泛起浅浅酒窝,「爹爹,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父亲了,前几日她卧病在床昏睡,醒了父亲又公事繁重,想见个面都难。 谭方颂被女儿拉着坐下,欣慰道:「爹爹见你在看书,怕打扰你。」 「怎会。」谭清音亲自到了杯茶水递给父亲。 谭方颂饮了口茶水,放下后,他语重心长说:「清音,这婚事如今已是定数,是爹爹无能没办法。」 「爹爹,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嫁给他无妨的。」谭清音见不得父亲这般责备自己,杏眼里渐渐蒙了层水汽。 「你嫁过去,若是他待你有半点不好,你不喜只管提和离就是了。别怕他,有爹爹给你撑腰。」 谭清音乖乖点头,「嗯,我知晓的。」 她其实这几天已经想明白了,那裴无再可怕又何如,他难道还能杀妻不成。再说了他是权势滔天的都督,她爹爹还是堂堂首辅呢,她一点也不虚他。 更何况,她这辈子估计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恩人了,这样来看,她嫁给谁也无所谓了。 第6章 成亲 这婚事定得匆忙,林氏这些日子里外打点,操劳忙碌。 裴府来的聘礼厚重,除了珠玉宝器之外,俱是银票、钱庄和店铺的房契。嫁衣也是裴府重金请京城最好的绣娘缝制的,连同着聘礼一道送进了谭府。上面纹着赤金鸳鸯的图样,裙摆上金丝银线密密麻麻地滚边,光是瞧着,就觉得不是一般的贵气。 虽是奉旨成婚,两边都不情愿,但裴无倒也是大手笔,一时间谭方颂也觉得他是足够重视这件事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氏带着嬷嬷丫鬟来到听音苑。她从匣中取出嫁衣,小心翼翼置于一旁黄花梨木案上。 她撩开床幔,对着床上酣睡的人儿看了会儿,锦被遮了女儿大半张脸,纤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看着乖巧可人。 林氏轻手轻脚坐在床沿边,弯下腰抚着谭清音额头,唤道:「清音,醒醒了,今日要早起,不能贪睡了。」 谭清音眼睫颤了颤,细眉蹙起。她将醒未醒,迷迷糊糊睁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娘亲,过了许久,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今日就要成亲了。 林氏看她睡眼朦胧模样,虽是心中万般心疼,她还是狠下心将女儿从床上拉坐了起来。 身后嬷嬷是宫里来的,她站在一侧候着,上前恭声道:「夫人小姐,吉时已到,该是准备沐浴更衣了。」 嬷嬷抬眼瞧见呆坐在床上的小姐,心下震惊,这谭首辅的千金果真是个美人,纤腰楚鬓,整个人如海棠春睡一般,娇娇媚媚。 谭清音就着林氏的手腕坐起来,人还是懵懵怔怔的。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嬷嬷摆弄,抬臂沐浴更衣。 直到坐在妆奁前,嬷嬷给她净脸开面,她疼得「嘶」一声,才彻底清醒过来。 谭清音背嵴挺直,一瞬不瞬的看着镜中忙碌的身影,身旁嬷嬷为她描眉抹唇,柔软的乌发被梳着嫁新娘的发髻。 铜镜里的人儿眉眼精緻,肤若凝脂,一颦一足间说不出的动人。谭清音素来薄妆,如今唇瓣嫣红,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明媚妖娆,风流绰约。她倒是有些陌生这样的自己。 目光触及到身上的明艷鲜红嫁衣,谭清音忽然心间擂鼓,她双手绞在一处,下意识扭头找寻林氏,见林氏就站在她身侧,她贴在林氏怀里,低低喃着:「娘亲……」 她还是有些怕,倒不是害怕裴无。只单单是她竟要嫁人了,她要离开父亲母亲,离开这个自小生活的家,从今往后与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搁在从前,她是从未这样想过的。 林氏看着女儿凤冠霞帔晕然生辉的模样,她蹲下身与女儿平视,拉着女儿的手,将腕上的红玉镯子取下来戴到她手上,谭清音不解地望向林氏:「娘亲,这不是祖母给你的吗?」 「我嫁给你爹时,你祖母将镯子传给我,说是保佑我这辈子顺顺遂遂。如今你嫁人,娘亲也希望你如此。」 林氏哽咽着,她憋回了眼泪,虽说女儿嫁的不是欢心人,但今日到底是个大喜的日子,没有愁眉苦脸的道理。 一旁嬷嬷见母女二人温情画面,满面堆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夫人您就放心吧,小姐如此温淑玉貌,都督大人心疼还来不及呢。」 嬷嬷嘴上如此,但心里也有些坠坠,谁不知道都督裴无是怎样为人。她活到这个年纪,就是在宫中也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也只暗暗祈祷娇花莫被摧折。 第11页 及至晚些时候,落日斜阳,余晖洒落,外边隐隐传来鼓乐笙箫炮竹声,此起彼伏。随即丫鬟前来通传,说裴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林氏给谭清音盖上盖头,挽着她走出闺房。 前厅里挤满了宾客,谭方颂已等候多时,看着妻子携着盛装的女儿出来,心中五味杂陈,想想捧在手心的女儿即将嫁人,他不禁也红了眼圈。 大红的盖头从头顶罩下,谭清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熙熙攘攘的热闹喧嚣扑面而来。 临行前,她握住爹娘的手,纵使心中万分不舍,还是跪别父母。 十里长街一片红色,迎亲的仪仗车马络绎,排场很大。京城的百姓涌到街头瞧着热闹,除了沾沾喜气,他们还想看看有着「活阎王」之称的裴无长何模样。 谁人不知,谭首辅大公无私,刚正不阿,是百姓口中称颂的好官。而裴无之名,是大晋人人闻之色变的奸臣,他阴狠嗜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如今两家结亲,也是可怜了那谭首辅的千金女儿。 裴无一身绯色吉服站在谭府门前,身姿颀俊,面容依旧沉峻,只是同寻常相比,眉眼间温顺了许多,身上那份压迫威慑倒也让喜袍盖住了不少。 谭清音无长兄弟弟,谭方颂牵着女儿,将她带至门前。他看向眼前端方如玉的青年,意味深长地说:「清音就交给你了。」 裴无自然知道他所言何意,他微微躬身低声道:「谭首辅还请放心,裴某自当谨记。」 谭方颂听到此话,也放下心来,他将女儿交至裴无手中。 有人看见翁婿二人交谈,面上祥和。心下暗说,看来这桩婚事也没有大家说的那样不乐意,这不看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的。 谭清音晃了下神,除了爹爹外,她头一次被陌生男子牵着手,有些不自在。 她缓缓低下头,去看虚握着自己的修长大手,下意识抽手瑟缩了一下。像是又想到什么,又轻轻将手指塞了回去。 裴无顿了下,注意到掌心异样,他面未改色,继而回拢住掌心柔荑。 直至坐上花轿,谭清音的手仿佛还残留着温意,她将手掌贴在腕上玉镯上,嫩白的手指转着红玉镯。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好耳熟啊,好似在哪儿听过。 从谭府到裴府,一路上满目华盖香车,十里红妆。流水一样的嫁妆源源不断从谭府抬出,路边的百姓数着,直到花轿抬入裴府都还未数清。 …… 谭清音坐在花轿中晃了一路,然后被人扶着行礼,耳边傧相高唱祝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直到听见礼成二字,她才松了口气,由着嬷嬷引入新房。 游廊上灯烛通明,花团锦簇,处处廊柱上贴着金色的「囍」字,一向冷寂的裴府今晚喜庆热闹。 新房内安安静静的,由于裴无身份,倒是没人敢堵他的门闹他的洞房。凤花烛摇曳,屋内充盈着独特的淡淡松木香,很好闻。 红绡软帐长垂,谭清音端坐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凤冠也重,喜服更重,她轻轻晃着脑袋想缓解脖子酸痛,现在恨不得躺在床上。 她心心念念着身下柔软的床,垂眸看了一眼,却发现锦被上金丝银线绣着鸳鸯戏水的纹样。 谭清音木木挪开视线,不自在地抿了下唇,脑海里无端端想起昨晚娘亲与她交代的话,还给她看了些小册子,那上面……谭清音咬了咬唇,红晕爬上粉颊。 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进来,她悄悄地伸出手,忍不住想掀开喜帕一角抬头看看。身侧云秋见状忙抓住她的手,温声道:「小姐,这盖头得由姑爷掀开。」 「可是云秋,这凤冠好重啊,我的脖子好痛的。」谭清音嘟囔着。 喜帕被轻轻挑开,眼前瞬间一片清明。谭清音抬手揉脖颈的动作一顿,然后就看到一双黑底金边的锻靴,鞋面上绘着张牙舞爪的蟒和吉祥纹样。 诡异的沉默里,谭清音呼吸微屏,终于缓缓抬眸,觑着面前男人。 红烛灯光下,喜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身姿颀长,如悬崖峭壁间挺立的孤松立在那儿。 再往上,谭清音怔了怔。 那双宛若深渊的眼眸里即便不露情绪,也仿佛暗藏威慑杀意,让人多瞧一眼,便觉得遍体生寒。 难怪她觉得声音耳熟,原来竟是那日在寺中撞见的男子,他便是裴无。 裴无进来时并未知会屋内下人,他远远的便看见一袭鲜红嫁衣的女子,低眉顺眼地端坐在床榻上。 听到她嘴里嘟囔着脖子酸,他上前挑开喜帕,便看见她苦苦皱着脸,揉着脖颈。 少女面容明艷娇恣,呆怔地慢慢抬脸看着自己,眸中映着摇曳的烛光,继而瞳孔微微一震。 裴无知道她是认出了自己。 赤金的凤冠迫使她脑袋微微后仰,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替她取下沉重凤冠,泼墨般长发倾垂堆叠至肩上。 他沉声道:「久等了 。」 屋内的丫鬟们见状无声退下,云秋出去时还贴心地掩上房门。 脑袋上猝然一轻,谭清音回过神,看着男人手上动作。 裴无将凤冠置于一旁,未等谭清音开口,他继续道:「我无父母,你明日无需早起敬茶。府里的下人你随意差遣,管家年事已高,你若有事自己决定便可。」 第12页 裴无一一说着,他从未有过娶妻想法。于他而言,眼前的女子并非妻子,也不过是暂养在他府中,待事情完成,便会让她离开。 第7章 「我其实是饿了……」…… 「我书房还有公务要处理,你先歇着。」 听到这话,谭清音心里已如明镜,这样也很好,她还愁苦今晚该怎么办呢。 虽然成了亲,但她还是觉得眼前人只是个陌生人,要是让她和他做那些亲密事,她可能做不来。 裴无站在她身前,俯眼望她,见她若有所思下,然后轻轻「嗯」一声。 知道她是同意了。得到应肯,裴无转身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身后「咚」一声,紧接着一阵倒吸气声。 身后火红嫁衣的少女跌坐在地,乌发凌乱,弱质纤纤。 谭清音手撑着地,不用看也知道知道男人在看自己。她抬起眼,悄悄望他一下,尴尬解释道:「我、我想起身送送你的。」 她绝不想承认,其实她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哪成想嫁衣冗长繁重,她又半天没吃东西,起身时眼前一黑腿一软,直接摔地上了。 若不是裴无还在,谭清音恨不得捶地,丢死人了,这也能摔倒。 谭清音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悲催发现,她好像磕到了腿,这么动一下,疼得她眉头皱起,脸色泛白。 裴无见她半天未起来,他干脆上前俯身,手臂穿过她膝弯,将谭清音横抱起。 谭清音猝不及防被抱起,她惊慌抬头讶异看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下颌紧绷,整个人气势凌厉万分。 睫毛颤抖,气息紊乱。 她双手无处安放,只得攥紧身上嫁衣。 裴无抱着她走到榻前,将她放在榻上后,看见她额上汗涔涔,他淡声问:「哪里疼?」 谭清音轻轻动了动腿,一阵钻心的痛楚袭上来,她皱着小脸,抿唇回道:「膝盖疼。」 「得罪了。」 谭清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说得罪,她瞪圆眼,惊讶地看着裴无——他蹲下-身,手按在她小腿上,撩开层层嫁衣裙摆。 细白的小腿骨肉匀称,像是洁白无瑕的美玉。膝盖上红红一片,有些破皮泛肿,看着可怜。 裴无眸子微微缩了下。 他伸出手轻轻碰着,想确认是否是伤到了筋骨。 肌肤裸露在外,空气里的凉意仿佛渗进了皮肤里,小腿被男人握在手中,肌肤相接的地方好像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些痒痒的。 红肿的膝盖被人触碰,谭清音微微后仰,瑟缩了下,嘴里叫疼。 裴无见状,他起身对外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 门外候着的下人尊声应是。 说罢,他一声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声响起。 「我其实是饿了……」声音细如蚊吶。 说完,谭清音脸颊滚烫,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羞赧。 裴无垂眸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嘴角慢慢绷直,果真……是麻烦。心里虽是这样想,却对外面说:「再让东厨给夫人送些吃的过来。」 …… 「夫人还请放心,只是皮外伤未动及筋骨,修养几日便好。」 大夫拎着药箱,临走时又对裴无说道:「不过这两日还需大人注意些,莫要有大动作。」 新婚夫妇,洞房花烛,年轻人难免克制不住。 裴无听了脸色一黑。 红烛灯光下,谭清音坐在桌旁,对着满桌的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她太饿了,光顾着吃,连裴无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还是云秋提醒她,「小姐,姑爷就这么走了?」 谭清音咀嚼的动作没停,待咽下后她替他解释:「哦,他说有要事需要处理。」 云秋替她布菜,心里想,有什么要事能比新婚夜重要。若是裴府里的其他人知道,新婚夜男主人都未留宿婚房,以后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家小姐脸色看。 谭清音知道云秋在担心什么,她温声道:「云秋,你别担心啦,没事的。」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不在一个屋檐下,她至少不用觉得尴尬。 谭清音一直以为她们家人丁是少的,没想到裴府的人比谭府还要少。 况且,裴无也确实没有她先前想的那样可怕。看来,传言还是不可信。就像京城那些人老说她病得快死了,虽然她身体是弱,还有一部分是她装出来的。 —— 谭清音昨夜睡得很晚,起先她累及躺在床上,原以为很快便能入睡。可一闭眼哪哪都不舒服,不是她熟悉的床,也不是她熟悉的被子。陌生的气息包裹着自己,她就这样睁着眼胡思乱想,一直到下半夜才沉沉入眠。 她睡足醒来的时候,人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看见窗外天光大亮,她噌地坐起身来,心下又想起昨夜裴无对她说的话,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又软绵绵倒下,靠着引枕而卧。 谭清音恹恹地躺在那,云鬓松挽,乌发堆在颈肩,瓷白如玉的小脸贴在鸳鸯喜被上,她细眉微蹙,幽幽嘆了口气。 她想她的床了,也想爹爹娘亲。 她那双好看的杏眼红红的,揉了片刻,谭清音轻声唤人进来服侍。 云秋听见小姐醒了,她带着身后人进屋。 「夫人好,奴婢叫盈月,往后和云秋姐姐一起服侍您。」盈月跟在云秋身后,恭敬道。 第13页 谭清音轻轻撇过脸望盈月,她比寻常女子要高些,面庞清秀,看着英姿飒爽的。 「小姐,盈月会武功的!」云秋高兴道。 「真的?!」谭清音惊讶。 盈月谦虚道:「只是些三脚猫功夫。」 「那也是厉害的。」 谭清音自小便羡慕她们习武的,可是她身子骨实在有些。 她跟唐钰练过一日,没想到回去之后便心悸发慌,从那以后她也就不敢想了,只在一旁安静地看唐钰练。 今日是新婚第一天,虽然无需敬茶,然云秋、盈月二人还是将她梳洗盛装,打扮得风姿绰约。 谭清音坐在妆奁前,听盈月说,昨日她磕破腿,府上请大夫被人瞧见了。没想到传到外人口中,就变成她新婚夜气若游丝,差点去见了真阎王。 云秋气愤道:「这些人咸吃萝蔔淡操心。」她家小姐身体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差的。 谭清音这些年倒是已经习惯了,反正她活得好好的,旁人怎么她也不在乎。 盈月看着眼前一身锦衣鲜丽的夫人,心中不由将祁明骂了一通。 她被大人派到夫人房中前,祁明偷偷告诉她,夫人是被首辅娇生惯养长大的,原以为她是个不好交道的主子,没想到相处下来温温和和,脾性跟个小姑娘似的。 虽然裴无休沐三日,但谭清音并未在府中看见他。盈月告诉她,大人一早便出府办事了。 盈月跟在谭清音身侧,她说往后夫人便是裴府的女主人了,要带着先熟悉熟悉裴府。 裴府内亭台楼榭,廊宇交错,花树蓬蓬簌簌,廊柱上挂的红灯笼与「囍」字都还未取下,俨然昭示着昨日的喜事。 谭清音绕着裴府大大小小转了一圈,这裴府倒是精緻又阔朗,就是没什么人,看着空荡荡的。 因为昨日磕破的膝盖隐隐作痛,谭清音并没有逛多久。待回到正院中,她远远见一老伯抱着个盒子站在门外。谭清音想那应该就是裴无口中年事已高的老管家。 徐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裴无成婚,他看着眼前俏生生的小姑娘,想起往事,他渐渐眼圈泛红。 谭清音有些无措,她温声道:「您是管家爷爷吧。」 他抱着盒子上前,躬身道:「小夫人好,从今往后您便是裴府的女主人了,按照规矩,这掌家之权也交由您了。」 说罢,他将怀中盒子捧上来。 谭清音呆住,她困惑地看着盒子,又看了一眼徐伯。 徐伯笑着解释道:「这里头是裴府的帐务和库房钥匙,往后便由您来掌管了。」 谭清音摇头,她说不要,「还是管家爷爷您保管吧,我、我什么都不会呀。」 「万一我没管好,或者算错了帐——」 「小夫人别怕,裴府上下清净,没什么大事,您就放心吧。」徐伯知安慰她。 徐伯知她年纪小,害怕自己办不好,然府中这些年也并无大事,这掌家之权也是为了让她在府中立下威信。 「好吧。」谭清音接过,抿唇小声。 要是她管着管着不小心将裴府管破产了,可不能怪她。 —— 三日后归宁,谭清音早早便起来洗漱梳妆,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见爹爹和娘亲。 裴无一身玄衣劲装,腰间玉带收得略紧,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腰窄。他负手立于廊下,身姿巍峨峭挺。 少女发髻挽起,与新婚夜浓昳明妆相比,这会儿薄妆玉面,整个人像一阵清风,轻盈又舒畅。 她提裙脚步欢快地跑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浅浅笑意,乌黑的眸子亮亮的,「大人,我们走吧。」 裴无问:「膝盖不疼了?」 谭清音顿时羞赧,想到那夜糗状,她摇摇头,头上金质步摇也跟着轻颤微摇,「已经不疼了。」 马车已在裴府外候着,裴无上马车时顾虑到谭清音的膝盖,他朝她伸手。 看着眼前出现的大手,谭清音讶了下,继而明白。 她将手放在他掌心,握着,借他的力登上马车。 第8章 宛若等候晚归丈夫的妻子 谭府大门口,谭方颂和林氏早早便在门口等候迎接新人回门。 当裴无和谭清音从车中出来,两人看在眼中,心下甚安。林氏侧身悄声对丈夫说道:「这裴……女婿也没传言中那么可怕嘛。」 那日女儿成亲,她在内厅并未出来,原以为裴无这人应该是面目凶恶的,没想到是个清风霁月的青年郎君。 念起他做的那些事,谭方颂「哼」一声,嘴上说:「夫人,还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 林氏闻言噤了声。 午宴后,谭方颂与裴无去书房议事。林氏得了空,拉着谭清音回房说话。 林氏拉着她坐在美人榻上,握着她手担心道:「新婚那晚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还请了大夫。」 「我是不小心摔地上磕破了腿,没事的。」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谭清音还站起来蹦了两下,然后坐下,脸靠在林氏胳膊上,宛若撒娇。 从林氏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自己,一会儿仰着粉白面孔,娇娇的望向自己。林氏哭笑不得,怎么嫁了人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母女二人独处,林氏自然要问她那等事儿的,「他和你相处可好,没有欺负你吧。」 第14页 谭清音摇头,除了成亲那晚和今早回门见他两面,她在府中连他人影都见不到。 「那夫妻之事呢。」 谭清音唇微微张着,杏眼里闪过空茫,片刻后,明白娘亲问的何意,她咬着唇瓣,眼睫覆下,「他、他这两日应该都是在书房就寝的。」 这样看来,清音与他成亲以来,裴无都未曾碰过清音。林氏凝了下眉,女儿和他的婚事来得荒唐,如今两人这样相安无事的情形也不知究竟好不好。 离开谭府时,谭清音坐在马车里,心里又是空落落的。马车慢慢向裴府驶去,巷口转弯时,一辆马车停在那,正好堵住了去路。 祁明勒住缰绳,看清马车上的宫徽,对车内低声道:「大人,是三皇子的马车。」 裴无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他沉声问:「何事?」 侍卫听见马车里问话,他跳下马,上前恭敬一礼,「裴大人,王爷请您到府中一叙。」 谭清音坐于一旁,悄悄侧目看了眼男人,不知为何,在祁明说是三皇子马车时,她周身气息好像陡然一沉,压着她都不敢大喘气。 「我还有事,你先回府。」 裴无撂下一句话,还未等谭清音回答,便下了马车。 谭清音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他对祁明交代。 「你先送夫人回府。」 「是,大人。」祁明抱拳躬身。 没了裴无,这马车内显得空旷,谭清音倒也自在。 —— 回到府中,谭清音躺在榻上倦倦欲睡,手中还执着从书架上随意取下的一本书。那书在她手中摇摇欲坠,大有下一刻就要掉下的趋势。 果不其然,「啪」地一声,厚厚的书砸在她脸上。谭清音陡然被疼醒,她捂着被砸到的地方,侧躺在榻上欲哭无泪,杏眼水意漾漾。 她这段时日真是多灾多难,哪哪都倒霉。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揉着脸颊从榻上坐起,她对外唤道:「云秋,盈月。」 两人应声而入,看见谭清音撑坐在黄花梨绣榻上,云鬓微乱,红唇微噘,瓷白的面颊上还印着睡痕。 「夫人,怎么了。」盈月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毕竟听说夫人从小身体就不好。 「我想出去逛逛。」谭清音嘴角微微抿一下,又说一句,「是去街市逛逛。」 她今日回来时,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偷偷撩起帘子,看见街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她也想下去看看,可奈何她又不想麻烦祁明。 其实最主要的是——她想吃糖了。 已是黄昏时分,落日将云霞染成一片绚烂颜色,余晖洒在街市红砖绿瓦上,照着百姓民众恬淡惬意的笑脸。 朱雀街旁店肆林立,小贩吆喝,处处繁华喧嚣。与青鱼街不同,这里一到傍晚时分,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琦。 谭清音带了云秋和盈月在侧,她在街边买了袋糖果子,三人在街上边走边吃,走走停停。 谭清音环视着街市,但见一处摊前挂着大大小小的笼子,笼子里鸟雀叽喳,还有几只狸奴。 一只橘白小狸奴趴在木笼上呼呼大睡,尾巴时不时勾起晃着,一下又一下。 谭清音看得心都要化了,她站在摊前直直看着。 摊贩瞧着眼前女子衣着虽素净,但那料子也非寻常人家穿得起的,他笑问道:「夫人要不要来一只,这些个小狸奴都是很乖的,不乱抓人。」 「小姐想养?」云秋问她。 「想……」谭清音点头。可是她没养过,怕养不好。 盈月直接上前问摊贩:「你这小狸奴多少钱一只?」 摊贩知道这桩生意是稳了,他笑着比了个数,「五十文钱。」 盈月付了钱,转身对谭清音说道:「夫人,过来挑一只吧。」 谭清音上前,小心翼翼将那只酣睡的小狸奴抱起,小狸奴睡梦中察觉到动静,它哼唧了一声,转而又趴在谭清音手上睡得不省人事。 谭清音一手抱着它,一手摸着它的后背,毛茸茸的,眼底喜悦就要溢出来。 她一定能养好它的。 买了狸奴,谭清音也就没再逛多久,她与云秋、盈月二人准备打道回府。 前头,一华服醉酒男子行在人群中,身后跟着几个家丁,他怀中搂着一女子,不时调笑几下,女人浓妆艷抹衣衫轻薄,被挑弄两下,佯意娇羞轻轻推搡男人胸膛。 周云雄被推的心花怒放,忍不住上嘴亲着。 谭清音看了一眼便忙低下头,大晋民风虽然是有些开放,但还没开放到大街上便如此搂抱亲密的。 周云雄放过怀中女人,他抬头晃晃悠悠走着,一眼便看见路旁低眉顺眼,抱着狸奴走过的女子,她身姿纤约,面若芙蕖,宛若仙子临世。 他一时看呆了,暗恼自己竟然不知道京城竟有如此美人。 周云雄视线定了定,见她梳着已为人妇的发髻,更是心痒难耐。 他放开怀中女人,搓着手上前,笑得淫-邪,「小娘子,你长得真美啊。」 谭清音闻见一股酒气恶臭向自己袭来,她拧眉抱着狸奴后退,面犯噁心。身旁云秋、盈月见冲上来的酒鬼,都拦在谭清音面前。 周云雄见美人被拦在身后,继续说道:「小娘子,跟爷回府吧,爷必定好好宠爱你。」 盈月听他口出恶言,喝道:「放肆!我劝你收回刚说的话!」 第15页 云秋将谭清音拉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面前男人。 街上行人听见动静,纷纷驻足。 周云雄见这两人还挡在自己面前,他急的伸手想抓谭清音。 说时迟那时快,盈月抓住他的胳膊,抬脚踹向他胸膛,猛地向后一扯,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一阵哀嚎。 周云雄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被女人打倒在地,他面上神色五颜六色,对着站在后面的家丁骂道:「饭桶,给老子上去打她啊!」 几个家丁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盈月!」 谭清音见盈月一人在前,焦急喊道。 盈月出手轻如飞腾,重如霹雷,狠狠几脚旋在对面身上,几个家丁直直飞了出去。 谭清音和云秋看得瞠目结舌,这就是盈月说的只会些三脚猫功夫! 周云雄一看躺在地上哀叫的奴才,心骂废物一群,他气得开始口不择言。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周国公府的大公子,我妹妹马上就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有朝一日我就是国舅爷!」 「你敢动我,往后老子叫你们吃不了兜子走!」 盈月一脚踩在他后背上叫他闭嘴,周云雄猝不及防吃了一嘴土,「回去叫你爹来裴府认罪。」 周云雄一噎,裴、裴府。 这京城只有一个裴府,那便是都督裴无。 他眼底露出恐惧,趴在地上开始瑟瑟发抖,要是让他爹知道他今天犯得事,他爹一定会打死他的。 盈月拍拍手上灰尘,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的人。 「盈月,你没事吧?」谭清音跑上前拉住盈月,左右看看,迫切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夫人我没事,就是再来十个我也能把他们打趴下。」盈月摸摸头,不谦虚道。 「对不起,我今日不该要出来的。」谭清音鼻子一酸,眼角泛红。 盈月一见谭清音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焦急,「别,夫人别哭啊,是这些渣滓坏事,和咱们没关系。」 云秋也安慰,「是啊,小姐没事的,我们先回家。」 谭清音抱紧怀中狸奴,点了点头。 ** 裴无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 盈月上前禀告。 「大人,今日夫人出去逛街,遭遇周国公府公子,他对夫人出言不逊,意图……」盈月没说出口,她补充道:「属下将他揍了一顿。」 裴无「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盈月心下明了,大人若是面上越平静,那就说明手段越残忍。 「夫人呢?」裴无眸光微动,侧身问她。 盈月说:「夫人应该是在书房等您。」 她说完便看见大人转身向走去。 裴无远远的便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一女子,手执一盏提灯,静静立着。 他心头一触,只觉得眼前画面,宛若等候晚归丈夫的妻子。 第9章 来历不明的女子 谭清音从回来后便跑来找裴无,可他迟迟没有回来,想着书房又是私人重地,未经允许便进去不太好,她就索性站在门外等他回来。 夏日晚上倒是清凉,就是蚊虫太多。谭清音站在外面,身上一层薄衫夏衣,她手中又提着一盏灯,那些蚊虫围在她身边嗡嗡飞,不时咬她几下,她气得弯腰拍打。 谭清音捻着被拍死的蚊虫尸体,将它们扔在地上。不经意回身看见长廊那头立着的男子,他正朝着自己看。 两人四目相对间,她有些羞赧地直起腰身,看着裴无向她走来。 裴无走上前,拿过她手中提着的灯,周围的蚊虫趋光而飞,瞬间围在他身边。 见她细腻瓷白的脸颊、脖颈处被咬了好几个红疙瘩,被挠过的地方红通通一片,裴无眉头随即皱了皱,问她:「怎么不进去等?」 沉默了片刻,谭清音没说话。 裴无推开书房门,示意她进来,谭清音小步追随跟在他身后。 书房里淡淡的松木香味,谭清音很熟悉,她嫁到裴府这短短几日,衣服上也都沾染上了这些松香,不过她不讨厌,反而很喜欢,淡淡的很好闻。 「我今日给你惹了麻烦。」她声音低了下去,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愧疚,在触及到裴无视线时,她垂下脑袋。 裴无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束手立在他面前,低着脑袋手指揪着袖摆。 他神色微微一滞,不知哪来的错觉,他觉得此刻倒是真像养了个女儿。 「说说,你惹了什么麻烦。」 谭清音闻言复抬脸看他,听他语气像极了学堂里的夫子,她慢慢道:「我今日在街上,碰见了周国公家的公子,他说了很……脏的话,然后盈月帮我出手教训了他。」 她停了一下,语气转为担心,「虽然错误是他,但是我知道周国公府势力很大,你又在官场,我害怕他们会给你使绊子……」 话未说完,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谭清音顿下,不解地看向他。 可是那一瞬,她却突然发现,裴无笑起来真好看。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如乍临的温风拂过寒冰,她仿佛听见冰面塌碎的声音,不过只一下,便又恢复如初。 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原来他生得如此清隽俊朗,长眉舒扬,鼻樑高挺,她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郎君。 第16页 只是他一直冷着张脸,那双长眸看人时也带着寒意,仿若置身冰窖,让人不觉想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裴无没想到她想的如此远,见她呆呆地睁大双眼望着自己,宽慰她,「你不用担心,官场上的事情他们不敢。」 谭清音紧蹙的细眉依旧没有放下,轻声道:「真的没事吗?」 她深居内宅,不懂官场的事情,往日爹爹在家,也不会将朝堂之事带到家中谈论,她一时不知道裴无是不是在安慰她。 裴无唔一声,见她依旧神情认真地盯着自己,他也不想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问她:「用过晚饭了吗?」 谭清音立马摇了摇头,她从回来便在这等着了,都忘了要吃晚饭这件事。 片刻后,东厨就将晚饭送到了书房,三素一荤一汤。 谭清音坐在裴无身侧,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裴府的厨子做饭也很好吃,她素来喜淡,正合她胃口。 烛光昏黄,一室寂静,席间只听见筷子与瓷碗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等下人撤下了碗筷,谭清音站在一侧,想着他应该还有公务要忙,便说:「那我先回别院了,不打扰你了。」 刚出书房没几步,谭清音忽然想到一件事,她折身返回,站在书房门槛外,没进去。 裴无本以为她已经走了,抬头看见突然出现在门旁的身影,她立在黑夜与烛光交界处,朦胧夜色勾勒出来她的身形,一双杏眼乌亮,神色犹豫地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吗?」裴无问她。 谭清音搭在门框上的手收紧,抿了抿唇,「我今日还买了一只小狸奴,我可以在府里养吗?」 书房里的裴无听到这一句,默默嘆一口气,他点点头。 「嗯,可以。」 反正只是暂养段时间,等再过些日子也便能送她回去了。 —— 谭清音回到别院时,那只小狸奴已经睡醒了,云秋拿着吃食正在逗它。 「小姐,你回来啦。」云秋放下手中食物,上前迎着她。 云秋替她脱去外衫,瞧她眉眼间藏不住的欢快,走的时候还是怏怏地,回来却像换了个人,她轻声问:「小姐吃过饭没?」 「我在大人那边吃过了。」谭清音环视一圈,没有发现盈月身影,「盈月呢?」 「盈月说,姑爷吩咐她办些事,事情完成才能回来。」云秋回道。 谭清音露出瞭然的神情,她蹲在榻边,看向榻上的小狸奴。 它趴在那,微眯着眼,喉间呼噜呼噜,抬起爪子一下一下踩着榻上薄被。 谭清音伸出一指轻轻碰它鼻尖,见它扭头错开她的触碰,便笑了起来,又伸手向上顺了顺它的毛,这回它没躲开。 云秋也蹲在她身侧,见到这幅画面,提议道:「这小狸奴长得是真讨喜,小姐,给它取个名字吧。」 「取名字么。」谭清音想了下,「叫眠眠吧,那么能睡。」 眠眠似乎是踩得累了,它慢慢停下了动作,又软趴趴地窝在榻上呼呼大睡。 云秋见状笑道:「倒真是个小睡猫,吃了睡睡了吃。」 这样多好,谭清音想,做一只小狸奴,没有烦心事忧虑,整日开开心心的。 —— 翌日。 谭清音躺在院中摇椅上,怀中抱着眠眠,只觉得这日子惬意极了。 裴府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徐伯给的那些帐本像是无字天书,她怎么也算不明白,就这样整日待在裴府无聊得很。 正好,来了那么一个小东西,倒是替她解了闷。 谭清音这般躺着,身子轻轻晃着摇椅,摇着摇着自己差点睡着了。 徐伯从前头赶来,他年纪大腿脚有些不便,停下时大喘着气,躬身道:「小夫人,得请您去前厅一趟。」 谭清音闻言怀抱着眠眠坐起身,她迷惘地应了声,「怎么了徐伯,是出什么事了吗?」 徐伯解释道:「刚刚府里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嘴上说是大人许了她做妾室,怎么也不肯走。」 「可是大人的为人老奴是知道的,这么多也未有妾室通房,直至今日府里才有您一个女主人。」 「再者老奴瞧她模样风尘,看着像是个骗子,她赖在府里不肯走,老奴实在没法子,才来找您。」 徐伯一口气说完,他看向皱着眉头的小夫人,等她吩咐。 谭清音听了也一时怔住,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裴无娶她也不过是奉旨成婚,她在府里其实就是个摆设。不过她倒也乐得这样,俩人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 她站起身,沉默片刻后对徐伯说:「徐伯您别急,我跟您去看看。」 她跟着徐伯来到前厅,见到那位女子坐在椅子上,身子好似没有骨头般。她靠在扶手上,手中捧着茶,浑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柳苏儿瞧见款款而来的女子,弱柳扶风的,料想她应该就是传闻中裴都督新娶的那位病弱夫人。 她心下将自己与她比较了一番,美则美矣,就是看着身子瘦弱,这干瘪瘪的身材哪会有男人喜欢。 怪不得周公子说她若是入了裴府,等这位夫人病死,她连上位的机会都有可能。 谭清音见她上下目光打量自己,还露出一丝讥诮,她心里有些不快,忍住问道:「这位姑娘,你确定是裴无许了你?」 第17页 「当然,那日大人要了奴家身子,便许诺了奴家。」柳苏儿掩面娇羞道。 说这话时,她其实心里很忐忑,但一想到周公子对她说的话,只要她忍过了这一时,往后荣华富贵都是她的。 谭清音见她语气虽笃定,但她眼神飘忽根本不敢直视她。她偏头对徐伯说:「既然这样,徐伯你带她去后院腾出一间房,让她住进去吧。」 「小夫人,她这明显满口胡话。」徐伯急道。 大人与小夫人刚刚成婚,如今正是新婚燕尔,就是没成婚,大人也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谭清音知道她在说谎,可眼前这女子摆明了不会走,她又一次问她:「你的话可当真,若是你说谎,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大人他回来就不一定了。」 柳苏儿听后脸色一僵,但她很快恢复,她镇定地点头,「大人是答应奴家的。」 她要搏一把,万一呢,万一裴大人见了她的身姿样貌,将她留下来。她再不想在那种骯脏的地方活着,为男人那点臭钱委身他们,自己还要担惊受怕。 谭清音闻言也只是轻嘆了一口气,「徐伯,你就照我说的办吧。」 「是,小夫人。」 徐伯冷静下来,也明白小夫人说得是何意。 他看向那位恬不知耻的女子,冷哼一声,看来她是不见血不肯走。 第10章 谭清音,你个怂包 「轰隆——」 蓦地天边响起一声沉沉雷声,谭清音正坐于屋内,猝然打了个寒颤,窝在她怀里睡觉的眠眠被惊得炸起一身毛,她垂首安抚地摸了摸它。 云秋赶忙跑到院中,将晾晒的衣服收进来,但还是晚了一点,豆儿大的雨滴啪啪砸下来,顷刻间,尘土被溅得飞扬。 「老天爷真是天降甘霖。」云秋将衣服挂进屋内,拍拍身上水汽笑着说。 谭清音笑了笑:「是啊,总算是凉快了些。」 今年入夏至今,还未下过一场雨,天气又异常炎热,百姓种的庄稼被晒死了大半。大晋虽富庶,但那也是积累了几个朝代留下的,如今的皇帝沉迷于修仙问道,不问政事,这两年民间也隐隐有怨声载道的声音。 如今这一场雨下来,倒是希望谷物能好一些,不至于颗粒无收。 「夫人,大人回来了。」盈月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对着她说。 谭清音望向盈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大人正在前厅,叫了后院那女子前去问话。」盈月看向夫人,迟疑了下,轻声问她,「夫人您要去看看吗?」 大人一向冷情寡慾,这会突然冒出一女子说大人碰了她,硬要给她名分,真是荒唐。这说给他们一众属下听,谁敢相信。 可是她又不想夫人误会,夫人长得又好看性子又可爱,和大人站在一起时,登对极了。 明明是莫须有的事,盈月不想夫人对大人生了嫌隙,不管私下还是明面上都是希望两人能恩爱两不疑。 谭清音将眠眠放在榻上,点了点头,道了句:「那你稍等我一下。」 她跟着盈月行至前厅,停下,双眸落于前方,一身玄青色官服的男人正坐于主位,他好像并未注意到她来。 谭清音瞧不清楚裴无的脸色,但他那身杀伐无数的气势不容人忽视,一个经年身处高位、浸淫官场的权臣,举手投足间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也令人畏惧。 裴无平静地看在跪在地上的女人,眸如深井,神情阴沉。 他屈指扣在桌沿,一下一下敲着,仿若炼狱里的敲钟声,让人备受煎熬。 「何人派你来的?」 他声中不闻波澜,却重如万钧,柳苏儿暗暗咬牙,背嵴不自觉弯了下去。 长时的沉默,裴无有些不耐烦,眸色愈寒,像是在看一个死囚,他最后一次问。 「不说吗?」 柳苏儿忽然泄了气,她腿一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是、是周国公府的大公子,他说让奴家作为赔礼来道歉。」 裴无微微抬手,身侧祁明顿然,他上前等候大人吩咐。 「祁明,将她押入诏狱,砍去双脚,送回周府。」 柳苏儿顿失魂,脸色苍白,瞬间失血。 裴无径直走到她面前,离她一步远,那双凉薄的长眸仿若睥睨着尘埃中的蝼蚁,他沉声。 「你回去告诉周宗符,若是下次再将手伸到裴府,我就砍了他的一双手。」 柳苏儿双耳眩晕,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她整个人都是木的。 谭清音立于一旁,猛然想起了唐钰之前和她描述的那些残骨碎肉画面,她脸色泛白,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 柳苏儿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本以为只要过了今天便能荣华富贵,她只看见了眼前,可她忘了,眼前男人是大晋的「活阎王」,连心肠都是硬的,怎么可能会怜香惜玉。 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肩颤颤发抖,忽而她看见立在不远处的谭清音,眼中浮现生机,想起她对自己说的话。她猛地扑着上前,抱住谭清音的双腿,乞求道:「夫人、夫人,你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云秋、盈月眼疾手快将柳苏儿扯开。 「夫人,往后奴家为您做牛做马,求夫人救救我吧!」柳苏儿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着头,眼泪混着血水。 谭清音垂下了眼,指尖轻颤,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地将手心冒出的冷汗擦去。 第18页 她看着柳苏儿鲜血淋漓的额头,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她事前劝过她的,她绷直了唇线,不知所措地看向裴无。 「你要替她求情?」裴无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脸色微不可查地阴了下来。 那双眼底沉着寒潭,掺着杀意,惊得她心脏重重一跳。谭清音下意识摇了摇头,她又心虚,又有点害怕。 她那副惶恐的神态落入裴无眼中,和那日在檀柘寺相撞,抬头觑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裴无心里一顿,知道自己是吓到她了,他神色稍缓,对祁明说道:「还不快去。」 祁明反应过来,他躬身应了个是,将柳苏儿押了下去。 …… 谭清音从前厅回到后院中,又像个乌龟一样躺进了床榻上。她蜷缩在被窝里,连脑袋也没露出来。她将眠眠也抱进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揪着它身上茸毛。 眠眠「喵呜」一声抬爪推开她的手,以示抗议。 谭清音松手,她轻嘆声气,将脸埋在被子里。 脑海里浮现刚刚的画面,他的手段真的狠戾,她本以为裴无顶多是将那女子赶出府,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前段时日的裴无和今日的裴无在她心中仿佛割裂开,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可她又知道,裴无本就是那样的人。 她只是单单地有些怕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怀里的眠眠挣脱开来,拱到她脖子边,呼噜呼噜地用脑袋蹭着她的脖颈。 谭清音嫌痒,往后缩了缩脑袋,但也还是任它蹭着。 有一下没一下的,谭清音渐渐眼皮轻耷,就要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她骤然想到—— 谭清音,你个怂包,怕什么,他又没有对你如此。 这么一想,她慢慢将身子往外拱,脸露在外面,方沉沉睡去。 盈月和云秋坐在外间,手中做着女红。 盈月抬起头,放下手中女红,担心地看了一眼里间垂下的床帏。 她小声问:「云秋姐,夫人的胆子一向这么小吗?」 盈月有些纠结,她好像办错了事,不该让夫人去前厅看的,这不仅添了份烦心事,还吓着了夫人。万一以后,夫人因此害怕大人怎么办。 云秋一边未停手中女红,一边看着她说:「嗯,小姐胆子向来小。」 盈月轻嘶,懊悔地拍了拍自己脑袋。 「不过你别担心,小姐一般不记事,她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便忘了。」云秋笑着拦下她的手,安慰盈月。 从小便是如此,所以那会儿夫人总说,小姐除了身体不太好,哪哪都好养活。自己受了委屈或吓着了,就跑床上埋头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乐呵乐呵的。 —— 周宗符看着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周云雄,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气。 他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居然惹了这么大祸事,不仅瞒着他,还未与他事先商量,就先找了个青楼女子过去当赔礼。 这个蠢东西真是想得出来。 他想到裴无对他的警告,又怒又惧,可是也只能咽下肚子,裴无那个疯子什么做不出来。 他气得将怒气撒在周云雄身上,瞥见桌上冒着热气的茶盏,周宗符拿起狠狠砸向周云雄头上,骂道:「你个蠢货!往日你怎么混我都由着你,你居然惹到裴无头上,你是不是嫌你爹命不够长!」 周云雄躲避不及,那盏热茶砸在他额头上,瞬间见血,周云雄疼得捂着头,嘴上求饶:「爹,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裴无的女人,当时我喝了酒,再说谁让她在街上走,我要是知道她身份,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碰啊。」 周云雄想到今日府上送过来那断脚女人,血迹淋漓,他吓得不轻,提心弔胆道:「况且我也给他送了个美人赔罪啊,是他裴无自己不要的。」 闻言周宗符更是勃然变色。 「你给我闭嘴!」 周云雄缩了缩脖子。 周宗符见他依旧未有悔意,就是这蠢货那日在街上说的那些话都让他胆寒,若是被人添油加醋传入皇上耳里,他周家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周云嫃站在一旁,冷冷扫了周云雄一眼,嘴角讽意一闪而过,转身向周宗符盈盈施礼:「父亲,你就别打哥哥了,我想哥哥这回肯定知道错了。」 「是吧,哥哥?」 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当上了太子妃,决不能让她这个哥哥成为她唯一的污点。 周云雄没想到她居然会为自己说话,他顺势恳求:「是、是,爹,你信我,我肯定知道错了。」 周宗符冷哼一声,拂袖指着他恨道:「在你妹妹嫁入东宫之前,你给我好好在府里待着。要是出现差池,我打断你的腿!」 「我一定不会再惹事了。」周云雄连连点头。 周宗符看着他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成器的样子,他只能忍着。 他周家如今只能靠他女儿,等云嫃当上太子妃,到时候再成为皇后。等那时,看他不将裴无碎尸万段,他一定要将今日丢得通通讨回来。 第11章 (修错字) 「谭清音,听话,…… 天朗气清,日头高高挂着,院中几颗小槐树被晒得蔫卷着叶子。 屋内薰香裊裊,桌旁放着两盆冰块,源源不断往外散着凉气,酷暑天气里叫人身心舒畅。 第19页 少女端坐在案桌旁,身段纤细娇俏,莹白如璧的脸上写满愁苦,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执着笔不动。 良久顿默间,她泄气地放下笔,双手掩面,闷闷地声音从掌中传出,「烦死了,又算错了。」 谭清音捂着脸,手指一动,不情愿地露出一丝缝隙,乌黑浓密的眼睫如蝉翼般轻颤。她看着桌上的帐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脑袋就要糊掉。 她红唇轻启,揉着腰长舒口气。 「等会再看。」 她抬手合上帐册,置于一旁,短时间内谭清音不想再看见它。 谭清音起身,裙角轻移,她踮起脚尖伸手抽出架上放着的话本小说。 人趴在案上,眉低下去,唇角带了笑意,她一页一页翻着,话本里的字也是密密麻麻的,可她看着就是不心烦。 如今掌家之权在她手中,裴府里里外外一切如常,根本不需要她打点。也就这帐本,虽然徐伯说不用太在意,可是她心里又过意不去,毕竟她在府里就是一个闲人。 云秋提着食盒,脚步从容,一路回到小院。她绕过屏风,往帘帐半掩的侧间瞄了一眼,果然小姐正趴在案桌上,双脚轻轻晃荡着,不时咯咯笑起来。 谭清音听见动静,她直起腰身。因为在府中也不出门,她连头上发髻都未挽,头发散着,乌黑如缎。一身嫩黄夏衫,衬得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脸颊处被衣褶压出了几道红痕,横在脸上莫名娇憨。 她偏首看去,温柔笑了,云秋走到她面前,放下食盒。 谭清音凑过去瞧了眼,伸手摸了摸食盒,冰冰的,她疑惑抬首问道:「这是什么?」 云秋打开盖子,里头放着新鲜冰荔枝,谭清音睁大杏眼,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惊讶问:「哪来的?」 荔枝名贵,一般都是岭南州郡进贡,皇帝会赏给后宫妃子和朝臣,寻常人家能吃到新鲜荔枝的机会不多。 云秋笑着解释道:「姑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宫里赏的就递来给小姐了。」 谭清音一听是裴无,梨涡悄悄隐退,一双清亮的眸子黯下来,她瓮声瓮气地「哦」了声。 自从那日柳苏儿事情后,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裴无了,虽然之前也没有总见着,可是她心里认为这次和之前不一样。 云秋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她剥了一个递到谭清音嘴边,谭清音就着她的手咬进嘴里,荔枝清香甘甜的汁水瞬间充盈整个口腔。 谭清音咽下荔枝,伸舌捲去唇上沾上的荔枝汁水,唇瓣鲜妍湿润。 一个下午,谭清音光和云秋坐那剥荔枝吃了,浑然将自己说的「等会再看」抛之脑后。 到了傍晚,谭清音吃过晚饭,她坐于灯烛下,脸色微微泛白,额上竟冒了些冷汗,身体隐隐不适。 腰眼酸痛,小腹一阵阵地下坠,谭清音深吸口气,只觉得腹中寒凉难受,察觉到身下粘濡一片,她起身去净房一看,果然是来了葵水。 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时,往日在家都是吃药调理的,嫁到裴府这些日,她都快忘了这回事。 衣服上已经沾上了些,她换下后自己清洗了干净。她这次小腹很痛,光是站在那一会儿,浑身都痛的都微微颤抖。 应该是今日那荔枝吃多了,本来就是冰的,这下遭了殃,谭清音暗悔,早知道就不贪嘴吃那么多了。 她手脚冰凉,没办法只能躺到床上,扯过被褥紧紧地裹着自己。 一阵坠痛袭来,谭清音手掌紧紧攥住身下被褥,贝齿咬紧唇瓣,轻而碎的痛呻还是从口中溢出来。 眸中水汽氤氲,她吸了吸鼻子。没事,谭清音安慰自己,睡一觉便好了,往常她也疼得死去活来的,睡一觉第二天就不疼了。 谭清音不知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在梦里昏昏沉沉间,她的小腹都是如刀绞般,她想喝口热水缓缓,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云秋进屋时,她正纳闷小姐今日怎么睡得那么早,隔着半掩的床幔,只瞧见床上人裹得跟蚕蛹般,她怕小姐热着,上前想往下扯开些。 她轻轻拍着拱起的身形,唤道:「小姐。」 却发现半天没动静,她伸手探了探谭清音的脸颊,发现面上冷汗淋漓。再一看小姐面色苍白,檀口微张,低低地喃着。 云秋倾身凑近,才听见她说痛。 她慌得往外跑,「盈月,盈月,快去叫大夫!小姐病了,昏迷不醒。」 盈月一听,傻了眼,口中忙应道:「我、我这就去。」夫人怎么好好地病了呢。 盈月一路飞奔,出门时正与裴无撞上。 裴无脸微难看。 「大人,我要去请大夫。」盈月拱手禀报,「夫人病了,这会儿昏迷不醒了。」 情况紧急,盈月说完便跑了。 裴无闻言眉头轻皱,他转身向后院走去,脚下步伐渐行渐快。 云秋坐在床沿边,绞了帕子擦去谭清音额上冷汗,不停安慰:「小姐再忍会,大夫马上就来了。」 屋内正明,一檐月光穿透薄云,照入床幔。裴无隔得远远的,便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儿。 面色惨然至极,细眉紧紧蹙着,汗湿的额发黏在她苍白的腮边,整个人脆弱的像是易碎的白瓷。 「怎么突然病了?」 他问道,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心。 第20页 云秋听见身后声音,忙起身擦干眼泪,对他屈膝行礼,叫了一声姑爷。 裴无上前坐在床边,他伸手拭了下谭清音额头,发现冰凉汗湿。 他眉心微动,视线停在她脸上,将她鬓边湿发捋至耳后。 盈月很快带着大夫前来。 大夫提着药箱,走上前去想把脉。 谭清音蜷缩着,双手握成拳抵在腹部缓解疼痛,怎么也不肯伸出手。 没办法,裴无只能将手伸进被中,将她握成拳的手轻轻拽出来。玉手紧握,皓腕纤巧,白得几近透明,裴无手指搭在她拳上,企图分开她的手指。 细指没有任何动静。 裴无握住她的拳头,低头附耳,温声:「谭清音,听话,松开。」 话落,谭清音紧握的拳头果然有了些松动,裴无乘势掰开她的手指,白嫩的掌心汗涔涔,上面还附着深深的指甲印,隐隐破皮泛红。 他将一旁的帕子搭在谭清音腕上,示意大夫过来问诊。 大夫上前,隔着帕子把脉,沉吟片刻,他凝眉问:「夫人身体是否本就有顽疾?」 云秋点头道:「是,小姐自幼时落水,便落下了病根。」 「近来可有吃什么寒凉的?」 云秋一听寒凉,便想到下午那盒荔枝,她如实回道:「下午吃了冰荔枝。」 「难怪如此,夫人骨性寒凉,又吃了冰冷之物,这如今一来葵水,两者相激,便疼得昏了过去。」大夫瞭然。 「这第一个药方,煎成药,每日一次;第二个药方放进汤池中,三日一次药浴。」 大夫从药箱中取过纸笔,写下药方,递给云秋。 裴无垂眸,他将帕子折起,轻轻拭去谭清音手心汗水,又将她另一只手拿出来,重复如此。 良久,他问道:「多久能好?」 大夫听后摇摇头,「好不了,这寒气入侵,早已在夫人体内多年。」他一顿,继而又说,「倒是夫妻圆房后可稍缓解,但不能根治。」 裴无闻言无任何反应。 云秋、盈月二人听后脸一红,确实大人和夫人如今连房都未圆。 送走大夫后,云秋熬了药送进来,她将药放在一旁,见姑爷还坐在床边,正犹豫要不要叫姑爷先起身,她要餵小姐喝药。 盈月眼疾手快,她拉着云秋退到外面,顺手关上门。 云秋一头雾水:「盈月,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哎呀,你不懂。」盈月挠头,此时此刻,正是情意暗生的天赐良时。 一室寂静,沉檀香裊。 裴无端起一旁温热的药碗,却发现她根本喝不进去。 裴无脸色微沉,他将谭清音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环着她,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微微张开檀口,一勺一勺餵她喝药。 朦胧间,谭清音意识微笼,察觉到身边热源离自己而去,她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贴上去,双臂收紧,嘴里喃喃呓语。 「你别走……」 裴无本想起身将药碗放下,柔软的身子猝不及防的贴过来,他浑身一僵。 他眼眸低垂,视线定在环在他腰上的皓腕,轻声说:「我不走,你先松开。」 谭清音摇头,她鼻尖微红,眼尾还有泪痕,蹭过去呜呜哭着。 「娘亲,我错了,我再不吃冰了。」 「呜呜呜娘亲,我肚子好痛……」 裴无嘆口气。 他手指微曲,伸进锦被,寻到她的小腹,轻轻贴上去,掌下绵软冰凉,他轻轻揉着。 温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衫触碰肌肤,昏睡中的谭清音眼睫轻颤,循着热源将整个身子贴了过去。 第12章 红豆糕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透过窗,隔着重重床幔渗进来。 裴无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目光幽沉沉地看着床顶的勾金纱幔,影影绰绰,恍惚间,才想起这不是书房寝居。 清浅的呼吸拂在他颈边,裴无目光下移。 乌发铺陈,面庞细腻娇嫩,婉婉如清泉,发丝拂过唇,她的红唇微微嘟着……谭清音蜷在他身侧,双手虚搭在他胸前,闭目酣睡。 床帐间光线昏暗,她寝衣被睡得半敞,露出肩颈以下雪白的肌肤,柔腻雪脯若隐若现。 裴无指尖颤了颤,他朝谭清音伸手,将滑落的衣衫扯上遮住。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前半夜她在他怀里小声地哭疼,看着她小小一只,脸上可怜模样,他心中微动,那荔枝是他递来的,算起来如今她这样自己也有一番责任。 他手掌贴在她肚子上揉着,一下未停,只要一停下便听见身侧轻声哼哼,细眉微蹙。后半夜她窝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不再喊疼,可是他却无法安定入睡。 少女的气息是清甜的。 夏日衣衫轻薄,隔着彼此的寝衣,玉脂凝香,阵阵馥郁萦绕着他周身,裴无喉咙蓦地有些紧,他静下心来吐息纳气,直至许久,才压下去。 裴无觉得没什么,那只是一个男人正常的反应。 他收回思绪,半撑起身子,将胸膛前一双柔荑拿开,小心塞回锦被中。 谭清音长睫微颤,身旁温热离去,她含糊地唔了声。裴无起身的动作一顿,见她低唔一声后又沉沉睡去,他方安心下床。 他撩帐下床,站在地上,腰背如竹,伸手拿起挂在一旁的衣物,里外穿好。 第21页 屋内瑞兽香炉细细吐出薄烟,耳边只闻织物摩擦、腰带轻扣的声响。 裴无扣紧腰带,环视一圈寝屋陈设,这原先是他的寝居,如今妆奁菱花铜镜,珠帘长垂,窗上悬挂风铃,面前几上还放着碟咬了一半的糕点,处处是女儿家的温婉俏动。 他开门出去,见云秋、盈月二人守在门外,面色淡然道:「不用叫夫人,等她自己醒。」 「是。」 说完,他转身离开。 云秋与盈月两人相视一眼。 裴无出了内院,便往书房去,正见到祁明在书房门外恭候。 他顿住,吩咐道:「你今日找些人手,将夫人院内那间空房里的汤池修缮下。」 祁明原先在神游,他见到大人一时怔住,他本以为大人昨夜是在书房就寝,却没想到这个时辰大人居然出现在这。 听见大人的吩咐,他忙颔首应「是」。 …… 谭清音睡的昏天暗地,睁开眼睛时,外面已近午时,她眨了眨眼睛,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皮,阳光太晃人眼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她撑起身子,跪坐在床上,乌黑的云鬓披散下来,松松垂至颈间。 她伸手揉了下小腹,小腹已经不疼了。谭清音收回手,想起昨夜自己好像梦见娘亲了,她一下一下给自己揉着肚子,嘴里还安慰她不疼了。 谭清音模糊地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她又说不上来。 眠眠不知从哪儿跳到了床榻上,喵呜喵呜地叫着,谭清音欢喜不已,她倾身将它抱过来,放在被子上,覆手摸着它。 眠眠被摸得呼噜呼噜仰着脑袋,转而伸出舌头舔谭清音的手,谭清音手心一阵痒,她忍不住笑,拍拍眠眠脑袋,正色道:「不许舔我。」 屋外云秋和盈月听见里头嬉闹声,推开门,正见谭清音穿着寝衣,衣容凌乱,坐在床上和眠眠打闹。 云秋见状凝眉,「小姐,你倒是将衣服穿上,别又冻着了。」 「是啊,夫人,你不能再生病了。」盈月润色道,「大人昨日知道你生病,担心坏了。」 谭清音闻言愣怔了下,她僵硬地抬头看着她俩,一脸懵的神色:「我只是来了葵水而已啊。」 谭清音心一点点发紧。 她有点迟疑问:「所以……他昨晚也知道了?」 「是啊。」云秋拿过一旁衣衫,坐在床沿边,给她披上。 她又说道:「姑爷昨晚照顾了您一夜,今早天微微亮才走。」 谭清音噎住。 她睫毛颤抖,眸光闪烁,放下眠眠,手指攥紧身下锦被。 所以她根本不是梦见了娘亲,昨夜是他替自己揉的肚子,她还抱着他哭着叫娘亲…… 怪不得,怪不得她觉得哪里不对,娘亲的手怎么会这么大呢。 思及此,谭清音涨红了脸,她偏过头双手掩面,心里羞耻。 盈月注意到夫人的肌肤泛起绯红色,以为她又是哪里不舒服,她问:「夫人,你怎么了?」 谭清音摇头,她说不出口。 太羞耻了。 —— 午后阳光慵懒,照得人昏昏欲睡,谭清音坐于院内花廊下乘凉。 她伏坐在石桌前,一手抬起撑着脑袋,动作和神态都很平静。细看下,她眉眼耷拉着,杏眸里写满生无可恋。 脑海里浮现裴无的面孔,她深吸口气,玉手握成拳,懊恼地捶着自己额头。 盈月在一旁数着,正好十个指头,她凑上去疑惑:「夫人,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吗?干嘛一直捶自己的脑袋呢?」 夫人从坐在这就不对劲了,一会儿双目失神,整个人一副无欲无求模样,过不了一刻时辰,便一副愁眉苦脸、懊悔捶首模样。如今不多不少,正好重复十次。 谭清音嘆口气,抿了抿唇,斟酌道:「如果你在一个人面前做了很尴尬的事,一想到他便会羞耻地脚趾抓地,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呢?」 「夫人,大人不会怪你的。」盈月直接了当。 「我、我说的不是他。」谭清音急得跺脚,她心中羞赧,又解释,「当然,这个人也不是我!」 盈月抿唇,正色道:「嗯,夫人我明白的。」 谭清音怕越描越黑,红着脸移开目光,掩饰自己的心虚,咬唇道:「算了,我说不明白。」 过了会儿,她又偏过脸问盈月。 「你们大人有什么喜欢的吗?」谭清音想了下,补充道,「比如吃的、喝的什么?」 女红就算了吧,她向来手笨,做不来。 盈月没由来地被她问住,她摸了摸头,思索下,「好像没有哎。」 大人一向寡淡,对任何事和人。 谭清音嘀咕:「真麻烦。」 虽然她心中羞耻,但裴无到底照顾了她一夜,总要谢谢的。 …… 东厨里。 做饭的婶娘瞧见谭清音进来,她惊得站起身,忙说道:「夫人您要吃什么,奴婢来做吧。」 夫人千金之躯,怎么能来这种油烟之地呢。 谭清音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娘,我自己来便好。」 她不会做饭,只会做一两样糕点,还是特别简单的那种。她想做个红豆糕,当作谢礼给裴无,礼轻情意重嘛。 「哎,那夫人您要什么就和奴婢讲。」婶娘退于一旁。 第22页 「大娘,有糯米粉和红豆吗?」谭清音转一圈,没发现这两样食材。 「有,有的。」婶娘打开橱柜,将里面糯米粉拿出来,又给她找了袋赤红豆。 谭清音接过食材,自己一人开始捣鼓起来。 门外盈月拉着云秋窥着屋内动静,她新奇地问云秋:「夫人真的可以吗?」 她瞧着夫人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会进厨房的人。 「当然,小姐小时候牙疼,夫人不让她吃甜的,她便偷偷跑去厨房找厨娘,跟着厨娘学了两道糕点。」云秋说起小时候,忍不住笑了,那时候小姐还是个奶糰子,连灶台高都没有,硬是求着厨娘教她。 做成之后,还气愤愤地哼道:「哼,娘亲你不让我吃,我自己做给我吃。」 完后又小声怂了吧唧的:「偷偷的做。」 谭清音将红豆糕放进蒸笼时,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放些糖,想了下,还是不了吧,万一裴无不喜欢吃太甜的呢。 不是人人都像她,嗜甜如命。 没一会儿,蒸笼腾起裊裊雾气,特有的红豆香夹杂糯米清香扑面而来。她将红豆糕取出,稍稍放凉些,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白玉碟中。 她捏起一块红豆糕,自己偷吃了一个。 唔,还好,就是不甜。 如今已是傍晚过后,他应该回来了。 谭清音端着白玉碟,生怕红豆糕变凉,她又在上面扣了一个碟子。 她对去裴无书房的路早已熟悉,行至裴无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细眉微蹙,咬唇思忖。 一会儿见到他怎么说。 ——我给你做了些红豆糕,你要尝尝吗? ——昨晚谢谢你照顾我? 谭清音一想到昨晚,又有些犹豫,她脚步后撤,心想道:要不算了吧,万一他也不喜欢吃红豆糕呢。 到时候自己更尴尬。 她心里打鼓,正想临阵脱逃。 突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头灯火通明,屋内烛光泄出来,裴无站在光里,喜怒不形于色,两道目光在她脸上打量。 谭清音与他四目相对,彻底僵住,脸上颜色丰富,她心底欲哭无泪,早知道跑快些了,站这儿纠结什么。 第13章 「我、我没想!」 裴无站在门内,谭清音站在门外。 书房门口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半晌后,谭清音主动开口,想跟裴无说明来意,她张口「我、我……」半天,直至娇面薄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咬唇暗恼,轻嘆声气,抬起清亮的眸子纠结地看他。 裴无先是看到窗纸上映着的纤细身影,立在门前半天未动,接着脑袋轻摇,缓慢地后退一步。 他本以为府里下人,打开门便见谭清音端着盘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裴无无声地看向她,在等她说话。 她侷促地站在自己面前,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索性泄气地等他开口。 「进来吧。」他淡漠开口。 裴无扫了她一眼,眸色清淡,转身向屋内走。 谭清音闻言松了口气,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睫低垂,掩住眸里尴尬。 他总算说话了,否则自己真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谭清音端着白玉碟,跟在裴无身后,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裴无停下脚步,回身淡漠地看向她,谭清音猝然停住,身形晃了下,正纠结开口时,就听到他淡淡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我做了些红豆糕。」谭清音咽了下口水,脑中想好措辞,话到嘴边,「我、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递点儿。」 说完,她将红豆糕放在桌上,轻呼一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上。 她掐了掐手心,心里惴惴乱着,想着要不先熘吧。反正裴无吃不吃她也看不见,也不是很想知道。 视线里,两根修长的手指拿起最上面一个红豆糕, 谭清音心下一动,她偷偷抬眼望了裴无一眼,见他将红豆糕拿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她目中雀跃,试探地问:「好吃吗?」 红豆糕绵软,在口中慢慢化开,红豆香裹着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漾开,甜的发慌。 裴无想放下糕点,不期然对上谭清音盈盈期待的目光,不忍她失望。 「嗯。」裴无应了一声。 谭清音听后嘴角轻翘着,小小的梨涡藏不住,看着他将一整块红豆糕吃下,她轻声说:「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的,所以我只放了一点糖。」 裴无顿了下。 谭清音飞快地眨了眼睛,又看了他两眼,才慢吞吞道:「昨夜谢谢你照顾我。」 她的声音极轻,轻到裴无觉得耳边只是一缕轻风拂过。 裴无抬起脸,望向又垂着脑袋的小姑娘,想起昨夜发生的情形,他轻声道:「裴府离谭府不远,过几日让祁明送你回去。」 谭清音:「啊?」 突如其来的话让谭清音茫然了下,难道是家里出事了,她仰起脸望向他,小心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无见她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担忧,知道她是理解错了,他解释:「你不是想家了么。」 谭清音闻言怔住,大脑空白。片刻之后,意识到裴无说的是昨晚自己抱着他喊娘亲的行为。 第23页 白嫩面颊之上,隐隐浮上红晕,她目光躲闪,急道:「我、我没想!」 她再不想待在这了。 「你吃罢,我先走了。」 谭清音咬着唇,未等他说话便转身跑了。 房门半敞,微风穿堂,门角一抹碧色裙摆快速消失,书房满室淡淡清香。 裴无低头,看着手上残留的红豆糕细屑,他指腹轻轻捻过,哑然失笑。 到底是年纪小,又是娇生惯宠长大的,一副孩子心性。 谭清音直到跑回自己的院子,才稍稍停下脚步,她倚在墙边,手捂着胸口,微微喘气。 红唇轻咬,白腻的面颊微微鼓着,她抬手,用微凉的手背贴着发烫的面颊。 真是,他说什么不好,偏偏要提起昨晚的窘事。 谭清音拖着身影,慢吞吞地走向屋子,院子里灯火通明,树影婆娑,游廊亭阁倒映在院中小潭里,风乍起,影影绰绰,吹皱一潭池水。 她抬头恰看见云秋和盈月两人,领着几个下人在隔壁那间空房里进进出出。 那空房她从未进去过,听盈月说,这院子原先是裴无的,那是间废旧的汤池,从建府至今,就一直在那空着。 她走到两人身后,勾着脑袋朝里望过去,烛灯齐放,照得屋内亮如白日,地上铺满木砖,干净的不染纤尘,四周墙壁上绘着花鸟嬉戏图,一个小巧玲珑的汤池正处中央。 谭清音从后问了声:「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人,轻飘飘地一声话,俱是一颤。 盈月瞪大眼,捂着心脏回头,见是夫人,才喘了口气。 云秋回道:「昨儿个大夫说了,要三天一次药浴。所以姑爷今天让人将这间屋子收拾出来,把汤池修缮了一番。」 给她修的池子? 立在门口,谭清音眸中浮起了暖意。 「小姐,你将红豆糕递给姑爷了?」 谭清音露出笑容,微微点头。 「那大人可有说什么?」盈月追问。 「他说好吃啊。」 尾音轻轻上扬,一如此时她翘起的唇角。 她说话时,脸微微扭向一边,耳尖悄然泛起红。虽然他只「嗯」了声,但谭清音觉得,裴无这就是肯定。 谭清音复又看向那个小汤池,心里甜滋滋的,全然将发生的尴尬事忘在了脑后。 —— 「大人,周国公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祁明低声禀报,将锦衣卫的情报呈上去。 没想到,这周国公平日一副温良敦厚、矢忠不二的模样,果真如谭首辅所说,私吞国库,在外养兵买马,甚至之前西北藩王事变中都有他的身影,只是隐藏得太好,这么多年都未露出马脚。 裴无坐在红木长案前,垂着眼,他的手指慢慢划过一页字,直至停留在先太子事变时,他漆眸深处暗流翻动。 祁明垂首静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过了一会儿,裴无将情报折起,置于一旁烛火上,他冷眼看着火舌舔过信纸,灰烬扑簌落下。直至火舌舔上指尖,一阵灼痛他才松开手,剩下的半张信纸慢慢飘落在地。 「再去找,将周宗符这二十年所做的事全找出来。」 「要事无巨细。」 在暖黄通明的烛火下,他的眼底透着令人嵴背发寒的冷意,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仿若只是吩咐一件寻常事。 祁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立马颔首,又说了句:「大人,谭大人让属下给您带句话,他问您何时准备动手。」 裴无没想到最先等不及的人是谭方颂,果然是爱女心切。 他沉声道:「你去告诉他,等太子成婚。」 「是,大人。」 祁明低着头,退着出去。 临走时,他眼尖地发现,大人在长案边放了个白玉碟,碟上孤零零躺着块红豆糕,边上还有些残屑。 他很奇怪,大人不是一向最厌这些甜腻东西吗,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并未多言。 行至回廊,祁明正与盈月碰上,他许久未见盈月,笑着想上前和她打招呼。 盈月手里正端着甜梨水向小院里走去,夫人喝了药,得过过嘴,去苦味。 突然一身影拦在自己面前,她抬眼瞧瞧是何人,待看清后她向上翻了个白眼。 「何事?」她冷冷问,又补一句,「是上次被我打得不够惨吗?」 祁明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我那是让着你,我不与女人打架。」 盈月不想与他多言,侧身要离开。 「哎哎,别走啊。」祁明见她要走,一个身形拦住她。 盈月皱眉,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我等着给夫人送糖水呢。」 祁明凑上前,小声说:「我跟你说个事。」 盈月「嗯哼」一声,示意他继续。 「大人桌上放了盘糕点,还吃得只剩下一块。」 盈月闻言嘴角一僵,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反问他:「就这?」 祁明不明所以,他「昂」一声。 「那是我家夫人做的,大人当然要吃了。」 说完,盈月便端着梨水,抬着下巴从他身侧离开。 看着远去的身影,祁明挠挠头,嘀咕一句,「什么你家我家,不都是一家的嘛。」 谭清音一袭水色浅纱薄衣,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她刚沐浴过,这会儿脸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瓣淡淡嫣红,纤长睫毛下的杏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案。 第24页 她这会儿端坐在案前,拿着笔正在临字帖。 「小姐,唐小姐给您来了封信。」云秋拿着信,高兴道。 谭清音闻言抬起眼,刚刚一脸认真的神色瞬间破掉,她翘起唇角,「快,我要看看。」 她与唐钰已经许久未见,加之唐钰又经常被唐将军禁足,少则半月,多则几月。如今她已嫁为人妇,顾念着身份,也不好随随便便登门找她聊天。 她站起身,毛笔未放好,「吧嗒」掉在案上,笔尖墨水溅到她的裙上,迅速在她衣上染开,远看去,像是晕染的一幅画。 谭清音拿过信,拆开,她一字一字看着信上内容,凝眉又展颜。 片刻后,她抬脸对云秋说:「我明日要出去见唐钰。」 第14章 无端娇嗔模样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今晨天色雾气蒙蒙,地上湿漉漉的,好像冷了几分。 谭清音坐在菱花铜镜前,敛眸瞧着镜中自己妆发,她抬手扶了下发髻,长袖滑落,露出雪白皓腕。 屋外鸟雀叽喳,一声一声,催得人心生慌乱。 谭清音将发簪别好,急急忙忙站起身,堆叠的衣裙垂下,她弯腰理了下裙摆。她今日只穿了寻常月白罗裙,外罩薄绿轻纱,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 她目露急色,慌忙就要往外走,不料被裙摆绊住,身形晃了下,堪堪稳住后回头对云秋说:「要快点,我怕赶不及了。」 唐钰昨日信中说了,今早在裴府外等她。 云秋手里拿着件披风,见她一副毛毛躁躁模样,她安慰道:「小姐你别着急,盈月在外等着呢,要是唐小姐到了,她会来知会一声的。」 「先回来,将披风穿上,今日外面风大。」 谭清音听到后嗫喏地「哦」了声,她走到门口又折回身,站在云秋面前,低着头看云秋给她系上飘带。 待系好扣子,谭清音提着裙摆转身向外跑,嘴里留下句,「我先走了。」 云秋追着出来,看着消失在回廊拐角的一抹倩影,她跟后喊道:「小姐你慢些。」 话落随风轻散,也不知她究竟听没听见。 地上还留着昨夜下的雨水,落叶覆在上,看不清底下小水洼情形,谭清音轻踮起脚尖,小心踩过,生怕溅上自己的衣裙。 谭清音快到裴府门口前,东面方向正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盈月站在门外张望着,见来了辆马车,上面正是唐府徽志,料想是唐小姐的马车,她转身回去要通知夫人。 恰看见,几步远外,夫人提着裙拾阶而上,微喘着气,一副弱柳扶风模样赶来。 盈月立即上前扶住她,「夫人不用着急,唐小姐的马车刚刚到。」 谭清音听了这话,歇下口气。 她看见门口停下的马车,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抚着心口,庆幸道:「刚刚好。」 躯体庞大的马儿停下,站在原地抬蹄嘚嘚,车帘掀开一角,唐钰伸出脑袋向她招手。 谭清音见了,唇轻轻翘了下。 她踩着轿凳,一手扶着车框登上去,唐钰从里伸出手拽了她一把。 谭清音挨着小圆几,坐在唐钰身侧。她身子微倾,杏眸盯着唐钰英气却姣好的面容,凝眉担忧:「阿钰,你怎的瘦了。」 唐钰嘆了口气,语气幽怨:「我家老头子怕我惹事,不让我出门,我日日瘫在府里,骨头都快化了。」 说着,她扭了下脖颈,一声「咔咔」骨头响。 唐钰歪着脖子,目光在谭清音脸上停留,她诧异万分:「倒是你,怎么脸上还长肉了。」 她整日躺在家里,有时还会担心谭清音嫁给那裴无日子会不会好过,毕竟一个是心狠手辣的权臣,清音又娇滴滴的胆子小,真怕她嫁过去整日担惊受怕的。 没想到今日一见,她眉眼舒畅,气色莹润不说,脸颊还看似长了些肉。 唐钰朝她伸手,轻轻捏了下谭清音的脸蛋,手心绵软,她肯定道:「真长了。」 谭清音朝后仰缩了缩脖子,面上不禁有些发烫。 她不好意思说,她每日在裴府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跟眠眠一样清闲,不长肉就怪了。 唐钰见状,她移了移身子,凑到谭清音面前,低声说:「他待你可好?我听说他长得凶神恶煞的,你见了他会不会怕?」 唐钰心里很好奇,想起听老头子之前恐吓她的那些话,反正她听见裴无这个名字,心底还是有些发悚的。 谭清音眼眸瞪大,反应过来唐钰问的是裴无,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哪有,裴无他长得很好看的。」 用好看形容男子似乎不太对,可他确实好看,面部轮廓敛净,容色俊美而慑人,还带着淡淡的冷感。 谭清音还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裴无待她是挺好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爹是首辅身份的原因,她与裴无如今的关系就是相敬如宾。 谭清音觉得既然寻不到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再心动的人,与裴无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若是以后裴无有了喜欢的女子,她也自会让位离开,收拾包袱回家,打定主意往后黏着父母一辈子。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进入朱雀街后,人开始多了起来,她们在一家小茶馆停下。 唐钰上前报上茶馆包厢名号,小二领着她们上了楼。 第25页 这家茶馆很小,胜在是每一间都是单独的,除了有上等好茶外,还有特酿的甜果酒,谭清音之前和唐钰出来,每每都要喝上一小盅。 独间小而静谧,这会儿又是大清早的,整个茶馆都静悄悄的。 谭清音接过小二递来的桃子酒,倾身给唐钰倒上,她沉吟片刻后问出口:「阿钰,你真的要去塞北吗?」 听说塞北寒凉,条件艰辛,前两年西北藩王兵变造反,如今也不知那地方现在还安不安全。 唐钰喝了口酒,她放下酒盏缓缓地道:「要去的,我爹的军队已经在南直门集结好了,等后日早上便出发。」 时间匆忙,所以她才今日邀清音出来,不然下一次见面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呢?」 唐钰掰着手指算了下,粗略说:「大概明年秋末。」 「要去那么久啊。」谭清音小声嘆息。 唐钰听出她在担心什么,她倒觉得没什么,男郎能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女郎当然也可以。 她摆摆手语气当中一丝宽慰:「你别担心,塞北幅员辽阔,景色奇异,好吃好喝的多得很。最主要的是那儿的男子身材魁梧,昂藏七尺,你知道的,我就喜欢那样的。」 谭清音听言不禁扑哧一笑,「真的?」 「那……宋修然可怎么办?」 宋修然是太师家的公子,唐钰与他自小,可两人一见面便是争锋相对。她能看出来,他是喜欢唐钰的,就是每次一与唐钰碰上非要傲娇地嘴上几句,唐钰也是不服输的性子,每每最后,就是两人不欢而散。 「宋修然?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送我我都不要。」唐钰略显忸怩地顿了一顿,撇嘴道。 谭清音端详唐钰片刻,清灵灵地笑起来,也不再逗她。 两人一直待在小茶馆,待到日暮时分,唐钰将她送到裴府门前。 谭清音下了马车,对唐钰恋恋不捨地摆手,温声道:「阿钰,我先回了。」 唐钰勾头在车窗外,笑着挥手:「快回吧,天色已经晚了。」 「后日我去南直门口送你。」 「好。」 —— 谭清音回到府中便一头扎进屋子里。 烛光下,她垂着脑袋,纤细的手指捏着针线,抬手一针一针穿着丝线,荷包上隐隐一个「安」字。 虽然她的女红拿不出手,但是唐钰要远去塞北,她缝个荷包给她带上,求个心安。 今晚赶工完成,明日带着荷包去烧个香拜个佛,祈求唐钰一路平平安安,顺遂归来。 谭清音一边手里绣着,一边对云秋和盈月说:「我明日要去趟寺中,给唐钰求个平安。」 盈月听后提议,「夫人何不与大人一道去,大人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去檀柘寺。」 不管这一天事务再繁重,大人都会去寺中待上半天。 谭清音停下手中针线,她思考了下,「那我等会儿去问问他。」 此时天色已将黑,谭清音提着盏夜灯,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门扇虚掩,祁明正站在外候着。 谭清音上前轻声问他:「祁明,劳烦你问下大人现在可忙,我想与他说些事。」 谭清音唇角微微抿一下。 她已经来书房找过他好些回了,也不知裴无会不会烦她。 祁明会意,他进去问裴无:「大人,夫人在门外。」 裴无站在书案前,手中翻看着文书,闻言他放下文书,对外道:「让她进来。」 祁明退出去回复。 谭清音跨进书房,向里走了些,裴无正站在书架前,长身玉立,烛光下,姿态岿然而清冷。 她走到他身前,仰着脸看向他,轻轻地道:「我听盈月说,大人明日是要去檀柘寺,那……能捎上我一程吗?」 「好友要出远门,路途艰辛,我明日想去寺里给她拜佛求个平安。」她解释。 他每月这日都会去檀柘寺身边下属是知道的。 裴无注视着她,突兀地来了句:「你喝酒了?」 谭清音不解地看向他,疑惑他为什么知道,她茫然点了下头,如实道:「今日在外喝了些桃子酒。」 她微耸鼻尖轻嗅了下,也没有酒味啊。 谭清音不知道的是,那桃子酒虽然不醉人,但是上脸,如今她面颊薄红,眸子里清水微漾,望着人时,耳畔玉坠轻晃,眼中波光潋滟,无端娇嗔模样。 裴无垂眸错开目光,他沉声说:「那你明日早些起。」 谭清音知道他是同意了,她眉眼弯起,梨涡浅浅。 「好。」 第15章 「夫君,你等我一下。」…… 翌日,谭清音跟着裴无早早便来了寺庙。 空气丝丝清冷,山间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瀰漫绕林,将檀柘寺团团笼住,只露出深褐色的殿宇正嵴。 谭清音站在寺门前,想起她与裴无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檀柘寺,那时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印象。没想到短短几月,再回到这里时,两人竟变成了这样关系。 她跟在裴无身后,跨进门槛,入内。 寺内盛开的山玉兰被晨露打湿,幽幽落地,小沙弥不忍,蹲在地上一瓣一瓣捡起,放在灰色僧袍里兜住。 裴无在大雄宝殿门前停下来,凝视她片刻,道:「你若礼佛完,便在大殿门前等我。」 第26页 话落又想到之前他与谭清音寺中相撞,裴无语气严肃添一句,「不要乱跑。」 谭清音长睫眨了眨,微鼓起腮,她轻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说话尾音拖的长,有些许不满,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得了回复后,裴无便转身离去。 谭清音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是目送他背影远去。 佛堂里静悄悄的,没什么香客。只有几个小沙弥笃笃敲着木鱼,嘴唇翕动,瀰瀰诵经声。 她将荷包拿出来,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虔诚地对佛祖拜了拜,她抬头望着慈悲肃穆的佛像金身,口中喃喃。 「佛祖,信女又来了。信女好友唐钰后日便要去塞北了,不知前路险恶与否,还望佛祖保佑,她这一路能平平安安,顺遂归来。」 「先前许的那个能不能先放一放。」谭清音颇为恭敬道,转念又想自己好像有些儿戏了,佛祖怎么会说改就改呢,她又虔诚地说,「佛祖您若是不能改,两个都可以的,往后信女一定常来寺中供奉香火钱。」 心诚则灵,佛祖要是不好改,就顺着来吧。 檀柘寺后山—— 风吹长林,浅草青青。 一片杂色野花间,立着一小小的坟包,坟包周边的土很新很薄,像是时常有人来添土。 一身着玄色云纹束腰长袍的男子,负手站在坟前。日光穿透破碎云层,并未照在他身上,他像是与世隔绝一般,立在阴影里,周身寒彻,俊朗的眉眼覆了层说不出的阴郁。 路过的小和尚已见怪不怪,后山有座坟,墓碑上没有字,从他进庙有记忆以来,这位施主每月这一天都会来,待上半天,有时空尘方丈也会来祭拜那位逝者。 没有人知道那位逝者姓甚名谁。 临走时,裴无上前抚了下那块墓碑,指腹在上轻轻摩挲,墓碑被日光照的有些暖。 他低沉着声,对她说:「你再等等。」 就快了。 —— 烧完香,谭清音坐在殿里,听了许久诵经声,直到天光破开云雾,明晃晃照进佛殿里,也没见到裴无身影。 她也不敢乱跑去找他,檀柘寺那么大,万一两人错开就不好了。 她站起身,伸手揉揉腰身,向殿门外走去,总坐在那儿,腰都酸了。 行至到殿门外,谭清音立在柱前,俯眼看着庙内盛景,庙内一颗参天菩提树,遮天蔽日,菩提树花落了满地。 谭清音抬眼时,正见熟人。 她脸上表情有些凝住。 庭阶下,武德伯夫人携着叶渊雪盛装而来,身后跟着几位奴僕侍女。 武德伯夫人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见她这外甥女。自那回被林温若赶出来后,她居然连婚事都未宴请他们武德伯府,叫他们伯府在一众世家里丢尽了脸面。 她想想心中就气不过,目光上下一扫,见谭清音面庞莹润洁白,整个人气色很好。但身边未有侍女跟随,转念料想她这病秧子在夫家也必定不受重视。 她心下甚快,哎呦了一声,「音姐儿,真是巧了。」 迎面相碰,谭清音也不好避开不叫人,她淡淡地叫了声:「姨母,表姐。」 叶渊雪扯起唇角对她笑了一下,但很快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武德伯夫人一副为她好的模样,语重心长道:「音姐儿啊,这嫁了人怎么还出来抛头露面的,真不怕人笑话。」 谭清音拢着眉不语,她最烦她姨母这种明里暗里的说教贬低,以前娘亲会帮她讥讽回去,这回她呛声道:「姨母也是嫁了人的,想必出门被人笑话很多年了吧。」 武德伯夫人听了这话一噎,往日这丫头说话都是绵绵的,今日居然会回怼她。 果真跟林温若一个德行,越发牙尖嘴利。 她说不过她母亲,还能说不过这个小丫头片子。 武德伯夫人横眉,她升起怒气:「你与姨母不一样,你孤身一人,谁知道你是不是出来私会外男,再说,我是你姨母,你就是这般与我说话的——」 谭清音打断她。 「我尊您一声姨母,是看在教养、血缘长辈关系上,姨母您可千万别为老不尊了。」 谭清音说完,她深深嘆口气,平复了下心中气闷。她觉得她能站在这,与她姨母说话,真是佛祖给了她太多宽容心。 她说话声音虽是软软的,但武德伯夫人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她气急手指着谭清音想骂她,谭清音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谭清音不想与她多言,她飞快道:「姨母,我不与你多说了,夫君来接我了,清音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便提裙下了庭阶,向那棵菩提树方向奔去。谭清音唇角翘起,细眉间恼色散去。幸好她别过脸时看见了裴无,不然真不知道要听那些话多久。 「夫君,你等我一下。」 谭清音俏生生地喊了句。 她就是想让她姨母好好瞧着,什么私会外男,他们是正经关系。 武德伯母女看着谭清音向一男子跑去,身影轻快,嘴里叫着「夫君。」 那男子立在菩提树下,一身玄色锦衣,肩宽腰窄,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驳树影下。 武德伯夫人手指还举着,那菩提树下的青年男子淡淡望过来,一双眼墨黑,她心中一悚,悻悻收回手。 武德伯夫人料想那男子应该就是传言中那位「活阎王」都督。 第27页 叶渊雪虽不喜母亲说话方式,但她不敢反驳母亲。她抬眼看着表妹远去,待看清树下男子面孔,顿时瞳孔惧颤,她低下头,只觉周身如坠冰潭,手指冰凉。 武德伯夫人气不过,只能将怒气撒在女儿身上,瞧着女儿一副鹌鹑样,她气愤道:「你能不能有个贵女模样,真是给我丢尽了脸。」 叶渊雪心里泛起苦涩,也就母亲自己还沉浸在这些浮华梦中,这京城谁瞧得起他们伯府呢。 裴无自然是听见了那声「夫君」,清亮欢快。他眉间微微动了一下,收敛起身上气势。看着谭清音向她跑来,腰肢纤细,石榴裙裾轻扬,像是翩舞的蝴蝶。 她在他面前停下,仰脸看他,唇瓣嫣红,微微气喘。 裴无抿着薄唇,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肘,想稳住她身形。 谭清音顺势抱住裴无手臂。 两人靠得极近,柔弱无骨的细指攀上裴无的手臂,她喘着气,胸前柔软一起一伏,轻轻触到他的手臂。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唇线绷直,不动声色地撤开些距离。 谭清音毫无察觉,抬头望着他,抿唇小声:「大人,借我只胳膊用用,我要装个样子。」 她歪着脑袋解释,「方才那是我姨母、表姐,我与她们素来关系不太好。」 裴无耳力好,他站在树下,隔得有些远,那些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嗯,先走吧。」裴无淡定点头。 两人走到门口,谭清音松开他的手臂,柔软离去,裴无心中蓦地一阵怅然若失。 谭清音想跟他说声谢谢,忽然瞧见裴无肩膀上落了些花粉。 「大人肩上落了些树花粉。」 谭清音怕他看不见,她踮起脚尖,一手攀在他肩上,一手替他轻轻拂去。 淡淡清香盈在他鼻端,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温热的呼吸拂在他颈边,一下一下。 裴无眼角余光能看到她靠在他身侧,一脸轻柔,微微张着红唇,小心地吹去花粉。 他眼皮微动,垂下眸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下,温声道:「我自己来便好。」 谭清音收回手,站直身子,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明日是要去南直门?」裴无问。 谭清音点头,「是啊。」 裴无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清亮地眸子看着他,眼底询问,他道:「你跟我一同去吧,我正好明日去城南有事。」 谭清音闻言眸光微动,眼底掠过清浅的笑意。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不嫌我麻烦。」 这一句要声音小些,谭清音真的觉得自己麻烦裴无很多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裴无先挪开了视线,他低低道:「无妨。」 马车在外候着,祁明站在门前庭阶下,他撇开脸,假装自己没看见。 他不是故意要看到的,只是大人和夫人站在一起,实在夺目,男俊女美,般配的很。 他是个粗人,想不到什么好词。 脑海里忽然想起盈月那晚说的话,他心中微动,大人和夫人天生就是一家人。 第16章 送别 马车经过宽阔的朱雀大街,朝南驶去,在南直门前停下。 朱红城门上饰以丹漆金涂铜钉,城墙如山耸立,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一派威严。 许是快入秋了,今日的阳光并不绚烂,远处天边层层积云,一股压抑至极的气息,纷纷落叶在青石砖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 谭清音下了轿,白皙的手指撩开车帘,袖子下滑,一只皓腕显露在外,她朝里探头,抬眼望着裴无。 「大人,你先去忙吧,等会儿让祁明送我回去便行了。」 裴无端坐在马车里,一身松青色纹银线锦服拢身,身姿萧然,不言不语间自有一股天生矜贵的气质。 他嗯了一声,对她道:「快去吧,」 城门大开,出征的队伍在城外集结,将士们临行前装好干粮,给马餵上草食。 谭清音避开人群,遥遥隔着人群,她看到城门旁翘首以盼的劲装少女,飞快跑向前。 「阿钰。」谭清音招招手。 唐钰看见那抹藕粉色身影,她大步往前走去,在谭清音面前停下,目中焦色,「清音,这天色可能要下雨,刚得到命令马上就要出发。」 谭清音点头,她长话短说,取出荷包,塞到唐钰手中,一脸认真道:「荷包带上,我去寺里开过光的。」 唐钰接过荷包,上面一个「安」字,虽说绣的不丑,但那针线唐钰一眼便知道是她亲手绣的。 唐钰想起小时候,清音学女红,将指头上戳的都是血珠子,林夫人心疼她,打那以后便再没让她拿过针线。 她微微垂着眼,将荷包收入手中,攥紧。 耳畔是谭清音温软的交待,她向来性情大大咧咧,如今到了离别时刻,也是眼眶微烫,荷包上的字在眼前渐渐模糊。 「有事的话,我就给你写信,你那边要是条件不方便回信,你便不回就好。」谭清音一口气说完,她凝视着唐钰。 唐钰吸了吸鼻子,她上前一步将谭清音拥住,忍住对她道:「你别哭啊,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嗯,我不哭。」谭清音笑着点头,她回抱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唐钰肩膀。 直至前头传来催声,二人才依依不捨的分别。 第28页 唐钰牵了马来,翻身上去,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故作镇定回头对谭清音说道:「清音,我走啦。」 谭清音跟着上前几步,一再嘱咐道:「你路上小心些,一定注意安全。」 唐钰骑着马,跟在行军队尾,慢慢行着,不时回头对谭清音摆手。 忽然,街道上一阵喧闹,马蹄声由远渐近,一白衣少年策马而来,穿过人群,衣袂飞扬,意气风发。 「唐钰,你等等我!」他喊道。 谭清音闻言一愣,她转头看见熟悉的身影。 宋修然骑马沖军队尾奔去,他匆匆从府里赶来,身上背着简易的行囊,脸上隐隐可见一个巴掌印,但丝毫不见狼狈样。 他追上去,与唐钰并肩而行。 「你来做什么?」唐钰不解。 「我顺道儿去塞北游玩,跟着你们一起。」 唐钰:「……」 「你这人真是有病,无药可救。」 宋修然扬了扬眉。 「所以你对我好点,听见没?」 唐钰不想与他多说,她回首见清音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唐钰直起身朝她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去。 宋修然也回头,见是唐钰自小的闺中密友,他也跟着挥了挥手。 马蹄溅起黄土飞扬,谭清音踮起脚尖,含笑点头,挥手示意她知道了。 直至马蹄声渐远,尘土落下,行军的队伍只能看见黑点,谭清音还站在城门口。 她想过离别画面,等真正到了只剩自己一人在原地,才发现满心凄楚,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团,无比的难受。 想到要一年后才能见到唐钰,谭清音杏眼里盈满泪水,她再也忍不住,刚刚答应好的不哭,这会儿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泪水迷糊了双眼,湿润的睫毛遮住那一双眼睛,随着抽泣纤薄肩膀微微颤动。 裴无负手看着面前人潮,他的目光越过来往的人群,看向远处,纤细娇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不动。 他走上前,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走吧,回去了。」 谭清音闻言慢慢转身,她目光渐渐定住,看到裴无的脸,她鼻子一酸,眼中又是泪光点点。 她目中噙了水雾,雪腮上满是盈盈泪珠,裴无顿时一怔,伸出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放。 谭清音向他走近几小步,她垂着脑袋,小声问:「我能不能抱着你哭会,街上有人,我觉得有点丢脸。」 城门对着街口,人来人往的,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哭。 裴无闻言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低哑几分,他妥协:「那你过来。」 话落下,谭清音朝他扑了过来,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着他的胸膛,葱玉指尖攥着他腰后衣裳,埋首在他怀中无声哭泣。 裴无微微矮身下去,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纤薄后背。 谭清音哭得厉害,在他怀中一颤一颤,裴无不知如何哄人,只拢住双臂,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生疏而僵硬地开口安慰谭清音。 「你若是想见她,年后我带你去塞北看看。」 他的声音润泽醇厚如玉石碰撞之声,低低响在谭清音耳边。 谭清音抽抽搭搭地抬起脸,看着他:「真的?」 她鼻尖红红的,眼尾晕着泪痕,长睫被泪水浸湿,湿哒哒地趴着。 一点点看下去,四周喧闹中,裴无仿佛能听见自己厉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势要而出。 裴无突然想起,年后他们应该就已经和离了,但是她年纪尚小,忘性大,到那时估计早已忘了这回事。 裴无压下心中异样,再看向谭清音时,目光是他惯来的平静淡然,眸子里无一丝波动。 他还是轻声答应了。 谭清音细嫩玉质的肌肤上泛起绯红,也不知是哭得,还是因为裴无的话。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垂下眼眸,抬手擦了擦脸上泪水。又见裴无松青色的衣袍胸前上,赫然印着一块深色泪湿痕迹,她不好意思地攥着袖子给他擦了下。 怀中柔软离去,裴无将手收回,垂在宽袖中,虚握成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娇嫩的温软。 裴无喉咙梗了梗,他说:「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谭清音一听眉眼耷下来,低眸沉默了一会,复才低声道:「我、我能不能不回去啊,我在家太无聊了,我跟着你逛逛,我不打扰你的……」 谭清音凝望着他,静静地,哭过的眼皮子还红肿着,湿漉漉的杏眸里盈盈期待。 像是清晨露水打湿的花枝,颤颤巍巍摇坠。 她不想回去,她怕一坐到那院子里,静下心来就会想起唐钰。 「走吧。」他淡声。 谭清音微顿,她没想到裴无会同意,一时结巴:「去、去哪……」 裴无唇角勾了勾,温和道:「今日我在南镇抚司有事,你跟着我,晚上再一起回去,」 谭清音心中忽的漾了漾,仿若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微微涟漪。 她跟在裴无身后,脚步渐渐欢快。 要去南镇抚司得穿过一道街市,早上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家家热气缭绕,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勾的人肚子咕咕响。 人多,谭清音双手揪住裴无的袖子,不敢松开。 她乌黑的杏眸滴熘熘地转着,左看看又看看,她没逛过早上的集市,没想到也这么热闹,关键那么多好吃的。她心里想着,下次和云秋、盈月两人一起出来逛逛。 第29页 裴无自然看出从进了街市,谭清音就已经走不动道了,恨不得每家摊前都驻足张望一下。 他停下,垂眸问她:「想吃什么。」 谭清音轻轻咬唇,眸中雀跃,细指指着那家糖饼铺子,抬头对他说:「想吃芋糖饼。」 那糖饼色泽油亮,外面面皮微微酥脆焦黄,里头蜜糖裹不住,浸透面皮淌了出来。 裴无走上前,对摊主说:「拿个芋糖饼。」 「好嘞客官稍等。」摊主接过钱,麻利地用油纸包住芋糖饼,递上前。 那摊主早已注视他们许久,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走在人烟里,很难不引人注目。郎君高大,小娘子娇小。小娘子紧紧偎在郎君身侧,眼皮泛红,一副刚哭过的模样,郎君倾身哄着问她吃什么,小娘子便高兴起来。 谭清音接过糖饼,刚要咬一口,她停住,将芋糖饼往前推了下,问他:「大人不吃吗?是甜的。」 裴无看着递过来的糖饼,脑海里想起她上次做的红豆糕,甜腻的滋味瞬间袭来,他摇了摇头。 谭清音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糖饼,里头蜜糖流出来粘上她的红唇,她轻轻伸出舌头勾去,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盈开。 裴无抬眸,谭清音自顾吃着糖饼,无暇伸手拉他袖子,街上人潮涌动,裴无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侧,避开一侧来往的人群。 第17章 「没想到裴大人居然也会金屋…… 谭清音毫无察觉,像个小木偶一般跟在裴无身侧。 路过糖水铺子时,裴无又给她买了碗赤豆小元宵,直到吃饱喝足,裴无才带着她来到南镇抚司。 谭清音知道镇府司分为两个部分,分别是南北镇府司,唐钰之前和她说的那个诏狱是在北镇抚司。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慢慢地走,藕粉色的裙摆随着脚步晃荡,宛若盛开的莲花。 裴无并未注意,他的步伐一开始就迈的有点大,等反应过来,身侧人早已落了一大截。 他停下脚步,回身注视着她。谭清音视线在镇府司内的建筑风景上,脚步轻灵,发髻上的步摇小幅度地晃晃,一脸挡不住的新奇劲。 裴无忽然笑了。 他发现,谭清音走路向来都是心不在焉的。 余光注意到前面的身影未动,谭清音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反应过来后,小跑跟上他。 「大人,你是一直在镇府司办事吗?」谭清音问出心中疑惑,顿了顿后又额外加了句,「大人下回去北镇抚司办事,还能将我捎上吗,我还想看看北镇抚司。」 谭清音说话声音细柔,左一口大人又一口大人,裴无听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他淡淡道:「北镇抚司不适合你去。」 闻言谭清音「喔」了一声,她垂下眼睛,「好吧。」 裴无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谭清音。 紫檀木的令牌,上面刻着金翅飞鱼纹样,中间「南镇抚司」四个字。 谭清音眨了眨眼睛,抬眸诧异地望着他,直直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下次若想来这,拿着令牌进来便行。」裴无缓缓开口。 谭清音怔了怔,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她将令牌拿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 廊道迂回,不多时,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路过,他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拱手敬道:「大人。」 裴无颔首,并未与他们多言,他带着谭清音向内堂走去。 直至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有人开始捂唇佯装咳嗽几声,眉间交递神色。 平日里,他们当然不敢随意揣度大人私下生活,但这还是大人第一次带女子来,实在好奇。 恰看见,迎门而进的祁明,他们走上前,追问道:「祁兄,大人身边跟的是谁?」 祁明面上恍然,与他们解释:「那是夫人。」 众人顿悟,心下明了。 …… 镇府司内一处院堂,这院堂极大,左右各有开间连通主室,里面摆满案宗,数千有余。 谭清音惊嘆竟有如此多的案宗。 乌云横陈,沉闷了许久的天色终于落下雨,雨滴打在屋顶青瓦上噼啪作响,顺着瓦片从檐角流下。淅淅沥沥的雨被风吹得飘进主室,裹挟着清冽之气。 裴无关上屋门,隔绝了喧嚣与寒凉。 主室里安安静静的,淡淡松木沉香从海棠香炉中缭出,四壁红木书架上摆满重要物件与文书,桌案上也是整齐放着卷宗。 谭清音见了细眉微蹙,眸子里神色复杂,她望向裴无。难怪在府里都看不见裴无的身影,原来他这么忙啊。 裴无往里走,他在一落地四扇屏风后停下。 谭清音跟在他身后朝里探头,朝里拂了一眼,入目之处是个小书房,与府里裴无那间书房陈设大抵一致。 「先在书房里待着,等外面雨停了你再出去看看。」裴无轻声对她说。 谭清音乖巧点头,不敢太打扰他,「大人你去忙吧,我自己一人可以的。」 裴无在外,谭清音在里,两人互不干扰。 连接彼此的仿佛还是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一如在府里那般。 谭清音坐在里间小书房内,面前放着一棋盘,她左手执着黑子,右手执着白子,交替行棋,正与自己对弈。 第30页 棋盘上黑白分明,谭清音却举着白子摇摆不定,食指抵在唇间,她皱眉看着棋盘局势,俨然被自己下成了一盘死棋。 她沉思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也没想好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她放下白子,与自己投子认输。 算了,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屋外雨落声渐渐势小,阳光穿透云层,隔着门窗纸洒进屋内,廊庑檐角残留的雨水,砸在濯湿的青石盏灯上,滴滴答答。 裴无放下手中卷宗,他起身往里间书房而去。 谭清音趴在桌案上,脑袋枕着胳膊,身影一动不动。乌墨般的青丝垂在肩上,细颈在乌发掩衬下白腻一片,脸蛋与细腕相贴,压出痕迹。 她红唇微微嘟着,睡得香甜。 裴无轻敛了呼吸,他拿起一旁架上的披风,躬身盖在谭清音身上。 转身之际,忽然瞥见放在桌案一角的棋盘,裴无脚下步子缓了缓。 他停下注视片刻,长指执起一个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处,吃掉黑子,困顿的局势瞬间清明。 门外忽地传来叩门声。 裴无抬眸,他收回手,向外走去。 「大人,三皇子来了。」祁明站在门侧禀报。 裴无沉默许久,沉静如水的眸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戾,他沉声:「让他进来。」 现如今皇帝年老昏聩,沉迷仙道。各皇子私底下蠢蠢欲动,招兵买马,欲建立一方势力。早年有皇子篡位之心,晋帝直接杀了自己儿子。晋帝或许早有预料,这些年他也是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 陈王一身白玉色锦袍,手持金玉丝线骨扇,见到裴无他面上迎笑。 「裴大人。」 裴无身姿如松,并未向他行礼,他看向陈王,直接问:「殿下有何事?」 陈王被人直接点明,他满心尴尬,但还是客气道:「本王上次说的事,不知裴大人考虑如何?」 太子背后有皇后母族及周国公相持,而他母妃仅仅是个贵妃,背后势力并不足以支撑他。裴无是父皇身边重臣,又与首辅女儿结亲,若是能将他笼络到自己门下,自然是一大益处。 裴无冷声:「殿下,我早已说过,你的皇权大业我不掺和半分,也不感兴趣。」 陈王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难看,之前裴无就已拒绝,没想到他这次亲自登门,还是如此。 僵持之际,里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紧接着一阵女子低低地惊呼声,声音很小,但陈王还是听见了。他目光震惊死死盯着里屋,神情几分异样,轻蔑道:「没想到裴大人居然也会金屋藏娇。」 他还以为裴无是什么不近女色的男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屏风隔档,裴无知道他瞧不见什么,但他还是侧身挡住陈王视线,皱眉道:「殿下说笑了,里面是内子。」 陈王闻言脸色微僵,他悻悻收回视线。 「殿下慢走,就不送殿下了。」 陈王听出裴无这是给他下了逐客令,他咬牙,带上三分恼意,「那本王就先告辞了。」 他拂袖离开,不过是他父皇养得一条恶犬,待他登上皇位,必叫他好看。 谭清音枕的手臂酸麻,她睡梦中活动了一下胳膊,没想到手不经意扫落了案上放着的砚台。 「砰!」一声沉闷落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坐起。 她杏眼迷惘,鬓发微乱,怔怔地看着倾倒在地的砚台,瞌睡全无。砚台里还有半干的墨水,全洒在了地上。 谭清音手忙脚乱地拿起桌案上的宣纸,站起身蹲在地上,将宣纸盖在墨水上,用手擦拭着。墨水很快浸透宣纸,沾在她的手上。 裴无到里间时,谭清音正蹲在地上,用宣纸擦着地上墨水,细白的手指上尽是墨水。 头顶忽然一片阴郁,谭清音抬头,就见裴无站在她面前,他身量很高,挡在她身前,像是一座高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讪讪道:「大人,我不小心把砚台碰倒了……」 裴无轻嘆一声,他没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谭清音见状鼓了鼓脸,她脑袋垂下来,手指侷促地抠着宣纸。他肯定是生气了,她给他惹了这么多麻烦,肯定早就不想理她了。 谭清音胡思乱想着,她咬着下唇,眼眶酸楚,眸底渐渐泛起水雾。 裴无再进来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盆,看谭清音还蹲在原地。 「过来,把手洗干净。」 谭清音闷闷嗯了声。 她刚睡醒,又蹲在地上许久,乍起身时头晕目眩,向前跌了一步,软软地就要倒下,裴无本能地扶住她,手揽在谭清音腰间。 两人贴的极近,鼻息间尽是对方身上的气息。 谭清音偏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又哭得样子。 裴无发现异样,他眉头紧锁,轻声问她:「哭什么?」 话一落,谭清音忍不住,大颗泪珠滚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着,「你是不是生气了,我那么麻烦……」 裴无与她对视,从她湿润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无奈的脸,他惊嘆于她整日想得那么多,更惊嘆为什么她那么多的眼泪。 「我没生气。」他温声说。 裴无想让她把眼泪擦掉,又见她满手污渍,他抬手,指腹薄茧擦过她湿漉漉的肌肤。 第31页 眼泪是滚烫的,指腹是温凉的。 谭清音闭了闭眼睛,她咬着唇,竭力想止住哭泣。 见她停下哭泣,裴无握着她的手腕带到木盆前,捲起她的长袖,将她双手浸在木盆里。 清水漫过她的双手,直至她纤细白嫩的手腕,裴无取过一旁的澡豆,打湿在她手上,大掌揉搓着她手上的墨水。 清水渐渐浑浊。 谭清音全程都是木木的,她看着裴无的手掌包着她的小手,细緻地洗去她指缝间墨水痕迹,澡豆化开,她的手像条游鱼一般,在裴无掌中滑来滑去。 十指交握揉洗,白嫩的手掌心被搓的微微泛红,谭清音莫名的脸颊滚烫,哪怕她知道裴无只是在帮她洗手。 她低下头,不敢暴露自己的羞赧,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第18章 「为、为什么要圆房?」…… 肌肤相贴,密密的酥麻痒沿着嵴背朝上攀升,谭清音腿脚有些发软,她努力忽视这样奇怪的感觉。 墨汁干涸,沾在手上很难洗掉。裴无换了三盆清水,才将谭清音的手洗干净。 谭清音肤色白,稍微一捏便能留下痕迹。洗的时间久了,如今根根细长玉指红红的,说不出的可怜。她手伸到鼻端,凑近嗅了嗅,淡淡墨汁味道混着澡豆香,有些沖鼻。 裴无拿出一方帕子递给谭清音,谭清音眸子闪烁,心中浮起些羞涩,自然不好意思再让他给自己擦手。她接过帕子,道了声谢谢,拿着帕子仔细擦擦拭去指缝间残留的水珠。 屋门没有合上,刚放晴没多久,外面又下起了细雨,潺潺不绝,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下。 秋风起,天渐凉,一场秋雨落下来,明显比往日冷了不少。 裴无抬头看了眼天色,镇府司被阴云密布的天际笼罩。 外面灰濛暗沉,重楼飞阁彻底被雨雾湮灭。若是晚上回去,只怕夜路不好走。 他目光微凝,看着谭清音淡声说:「走吧,今日天不好,早些回去。」 谭清音点了点头。 临走时,裴无将里屋书房那件披风拿上,罩在谭清音身上。 回廊上冷风穿堂而过,裹着密织雨丝,吹在面上凉凉的,谭清音拢了下披风。 裴无走得并不快,谭清音跟在他身侧,步履轻浅。 「后日是你父亲生辰。」裴无淡淡道。 谭清音微怔,前些日正想与他说来着,这几日因着唐钰的事给忙得忘了。 「大人与我一起回去吗,我们就回去吃顿饭便好了。」因为刚哭过,谭清音说话声音闷闷的。 她是想要裴无和她一起回去的。 裴无定定看了她一眼,少顷,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谭清音唇角微微上翘。 回到府中时,裴无将谭清音送到院门外,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廊庑夜色处,裴无才转身向书房走去。 谭清音身上并未被雨水打湿,但到底沾了寒气,云秋怕她生病,带她去隔壁泡了药浴。 谭清音这几日起的都比往常早,如今一泡在温暖的汤池里,热水包裹着身体,整个人昏昏欲睡。 她趴在汤池石阶边,微闭双眼,双颊被熏得酡红,浴室里热气腾腾,她檀口微张,小口小口喘着气。 朦朦胧胧隐在水雾间,美人鬓发松散,乱乱堆叠在玉颈、锁骨上,再往下依稀可见不断起伏的雪白丰腴。 云秋怕她冻着,她轻轻捏了下谭清音脸颊,嗔怪道:「小姐别睡着了,万一冻着生病。」 谭清音闭着眼哼哼:「知道啦。」 她懒懒睁开双眼,将搁在石阶上的手臂收回,慢慢缩回水中,温水浸没过肩颈,顿时一阵舒适感缓缓传来。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药浴实在有些难闻,泡久了便觉得浑身发苦。 谭清音沉在水里没多久,她捏着鼻子,声音囔囔问:「到时辰了吗,这药熏得我脑袋有些昏昏的。」 盈月算了一下,「差不多也有半个时辰了,夫人出来吧。」 谭清音站起身,石阶有些打滑,她小心翼翼赤足地走上岸。 水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滴在木质地砖上,地上一片深深褐色,云秋拿着干净的布子替她擦了身子。 「小姐的身子倒是比以前长了不少。」云秋欣慰。 虽然小姐看着瘦,但是腰是腰,腿是腿,该有的地方都有。 「真不知道姑爷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还不与小姐圆房。」 云秋嘆息,两人成亲这么长时间,至今还是分房睡的。 谭清音微微瞪圆眼睛,疑惑问:「为、为什么要圆房?」 都是姑娘家的,躲在屋子里,关上房门,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脸上因为沐浴染上的潮红还未褪去,长睫上挂着雾气,谭清音手指拢了几拢肩上垂下的布子,她倒是觉得,如今与裴无这样挺好的。 盈月拿了布子给她擦拭湿发,顺嘴说道:「不圆房怎么生孩子呀。」 生孩子…… 谭清音长睫眨了眨,她没有想过自己要生孩子,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做一个母亲。她总觉得,这些事好像离她很远。 热气熏着她薄薄的脸皮,想起成亲那会儿,娘亲给她看得那些小册子,要她与裴无做图上那些亲密事,她做不来。 况且裴无也从来没有提过这回事,她一个姑娘家,哪有上赶子说的。 第32页 —— 谭家人过生辰,向来都是一家三口吃个家宴,如今桌上多了一个人。 他们家没有那些「食不言寝不语」规矩。席间,谭清音与林氏说说笑笑,倒是两个大男人只顾着吃饭,谭方颂不时会应和妻子几句。 一顿饭下来,谭清音总觉得有些地方奇怪,她想了想,是父亲与裴无之间的气场不对,两人好像从一见面便有些不对付。 林氏自然也瞧出来了,她以为是丈夫和女婿二人官场上不和,但是到了私底下还不都是一家人。她暗暗给了丈夫一个眼色,要他正常些,奈何被他轻飘飘躲过去了。 午宴后,谭清音被母亲拉着回到院子里。 听音苑陈设还一如她出嫁前那般,每日都有下人打扫,不落一丝灰尘。案上的错金小香炉细细喷出烟来,与屋外透过窗棂的光线交汇在一起,在地上倒映出一片斑驳光影。 谭清音倚着窗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闺房,脑海里浮现往日光景,竟觉得恍若隔日。 林氏取出楠木衣柜中的小匣子,推到女儿面前,「娘前些日子给你做了些小衣。」 谭清音打开瞧了眼,里头叠放着几件小衣,绸缎的料子柔软,每一件衣服上都绣了不同的花色。 翻到下面几件时,谭清音目光有些凝住,那款式新颖,上面贴绣五福连生贵子纹样,中间是镂空的,露骨得很。 「怎么样?好看吧。」林氏对自己的手艺一向满意。 谭清音含糊地嗯了声,红着脸移开目光。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蝶花百褶如意月裙,更衬的肤盛白缎,如今脸一红,整个人娇娇媚媚的。 林氏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丝,左看右看,发觉女儿成了婚更是顾盼生辉,她心下甚安。 她忽然想起回门那日,清音说两人还未圆房,也不知现在如何,她拉着谭清音的手,凝眉小声问道:「你与他圆房了没?」 「娘!」 母亲直白的话,问得谭清音心口微乱,面上娇嗔。 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说这件事。 谭方颂与裴无约定的那件事,并未告诉任何人,就连林氏也不知晓。 林氏起先也看不惯裴无这个女婿,总觉得他恶名在外,女儿嫁过去会受欺负。如今几次见下来,越看越满意,相貌好,对女儿也很好,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样恶劣。 谭清音跺了下脚,她抱住林氏胳膊晃着,企图以撒娇混过去,「娘,你别管这么多了。」 林氏被女儿晃得头晕,只得摆手叫停,她轻嘆口气,目露无奈:「算了算了,你们小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 到了晚上要回裴府时,林氏不忍与女儿分开,硬是留着二人在谭府过夜。 在大晋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婿回娘家是要与妻子分房睡。林氏倒不在意这个,她笑眯眯地对裴无说:「女婿啊,家里空房少,也没清扫,你今晚便宿在清音的房里吧。」 谭方颂压低声音,对林氏说:「家里空房明明这么多,你为何让他睡在清音的屋子里。」 林氏剜他一眼,「那你今晚别睡我的屋子!」 说罢,扭着头离开了。走几步林氏又折回身,将杵在原地的谭方颂拉走。 第19章 (修错字) 多了一个人,就不…… 听音苑内灯烛通明,苑内假山环抱池沿,静谧的小苑里,潺潺流水撞击山石之声,甚是好听。 裴无刚从净房沐浴出来,身上还带着些湿气,他凝立了片刻,终于抬步入门,衣袍微扬。 云秋和盈月在外间守着,见裴无进来,朝他屈膝行了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随后便让其他几位侍女悄声退了出来,轻轻将门掩上。 屋内陈设之物皆是少女闺房所用,四壁贴以锦绣流朱,秘色雀纹锦瓶被当作花瓶,里面放着新鲜的玉芙蓉……虽不是极尽奢华,但也是处处精雕细琢。 谭方颂对他这个女儿是真的宠爱。 裴无走进里间时,隔着层层床幔轻纱,瞥见床上一抹月白倩影,他脚步一顿,硬生生地停在屏风之畔。 谭清音趴在锦被上,左手支颐,右手翻着书页,她穿着薄绸中衣,翘着双腿,玉足勾缠在一起,一下一下晃荡着。 雪白的肤色在暖黄烛火映衬下,晃出层层叠叠重影,直叫人眼前发昏。 窗户半开着,晚风时不时吹进来点,烛火轻跳了跳,丝丝凉意袭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谭清音放下书,她撩开帐子探出脑袋,想让云秋将窗子合上。 倏然看见裴无立在不远处,谭清音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她弯腰将床幔别在一旁鎏金帘钩上,轻轻唤了声大人。 她才想起来,晚间时,娘亲过来告诉她,家里客房不够,今晚要裴无睡在她屋子里。 那美人榻是照着她的身形大小定制的,裴无身量又高大,哪能睡在那上面。 既然如此,那就势必要睡在一张床上。 一想到这样,谭清音有些紧张,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对着裴无指了下自己身侧空出的大片地方。 「大人,你睡这吧,我的床大。」 谭清音乖顺地朝床里挪了挪,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暖色烛火下,她未施粉黛的面庞宛若湖水般明净,湿亮的眸子望着自己,生了股百媚千娇的滋味。 第33页 裴无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神色平静地点头。 他站在床边衣架前,背对着谭清音,衣物窸窸窣窣摩擦声,随了他脱衣的动作,劲瘦的腰身拉扯出流利的线条。 外衫挂在一旁架上,谭清音的衣衫被他的压在下,墨色的外袍与鹅黄的轻衫,无论颜色尺寸两者都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 谭清音收回视线,瞥了一眼窗子。 她探着脚要下床,脚趾头刚碰到软鞋,耳边便响起裴无清清冷冷的声音,「做什么?」 裴无回过身,便见谭清音光着脚踩在地上,被他这么一看,她足背微弓,白嫩的脚趾蜷缩,滞在原地不动了。 迎着他的目光,谭清音咽了下口水,解释道:「我想下去关个窗子。」 他只穿了中衣,衣领交错着,露出男人修长的脖颈,说话时,喉结滚动了几下,一副清冷禁慾的模样。 谭清音的心微微一跳,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往日见惯了他衣冠整齐、端方沉稳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到裴无私下这般随性。 「我去关上,你别下来了。」 他的声音沉沉的,不容置喙。 谭清音哦了一声,缩回刚探出的脚。 半开的窗子发出「吱呀」声响,苑内潺潺流水声被隔绝在外,屋里的烛火陆续被掐灭,亮堂堂的屋子渐渐隐入昏暗中,最后只余一盏在床头轻轻跳动。 谭清音躺在被子里,贴在墙边蜷着身子,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若是将被子扒拉开,能看见她面染红霞,呼吸微乱。 屋子里安静极了,因而任何轻微声响都被衬得很大。 裴无掀开被子躺在她旁边。 或许是这两天身边人都在和她说圆房这件事,如今两人又睡在一张床上,她难免脑子里铺天盖地的画面袭来。 谭清音侧卧而眠,背向着他。她一下一下揪着被角,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呼吸好像也变得艰难。 过了许久,裴无觉到身侧人动作,他终于问。 「睡不着?」 谭清音轻轻嗯了声,她翻过身面向裴无,深呼了口气,声若蚊吶:「大人,可否将灯烛掐了,有些刺眼。」 她平日里睡觉是会留一盏灯烛的,只是今日她实在心生异乱,睡不着,便全数怪罪在灯烛上。 裴无起身撩开帐子下了床,他将最后一盏灯烛吹熄,床帐里彻底陷入黑暗。 谭清音竖起耳朵,听到他掀被的声音,鼻息间淡淡的松木香再次充斥在她周身。 裴无闭目躺在她身侧,谭清音仗着夜色浓厚,看不清对方面容,她肆无忌惮地盯着裴无瞧了半晌。 目光顺着他凌厉的眉峰,高挺的鼻樑,最后划过紧抿的薄唇……她咬了咬唇,暗恼自己想多了,就算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裴无也不会有与她圆房的心思的。 她放下心来,脑海里的画面也随之消散。 夜渐渐地深了。 终于,谭清音再支撑不住,小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小小的呼吸声传来,裴无幽幽睁开双目,他自小习武,五感优于常人,因而方才谭清音一瞬不瞬地偷看自己时,他都知道。 …… 夜至深更,耳畔传来了几下轻微的梆子敲击之声,裴无依旧清醒着,他望着床帐顶上的纹样。 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来,一室朦胧清辉,照得帐间影影绰绰。 他闭目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看不出半分情绪。 枕上、锦被之间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清香,与她身上的气息一致。 他望向身侧酣睡的女子,视线在她脸上定住。清练如水的月色下,她闭着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莹白的面庞像雪一般,让人想伸手揉下,看看是否如心中想的那样柔软。 锦被下的手掌紧了紧,再克制不住,他慢慢朝她靠近。 裴无抬手探向谭清音,却在中途停下,他手掌虚空滞着,直至臂膀微酸,最后轻捏了一下她的腮畔,居然也长这么大了。 天地静悄,万籁无声。小小的床帐之间,满是温柔。 片刻之后,身侧人发出一声呓咛,被子动了动。 裴无立刻屏住呼吸,他松手想撤回,却被她一把抓住。 有一瞬间,他以为谭清音是醒着的,可是她却依旧紧紧闭着双眼。 裴无试着抽回手,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 他很快发现谭清音的不对劲,她额上沁着汗,眉头皱起,脸色煞白,抓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俨然是入了梦魇。 裴无试着喊了她几声,没有应答。 「冷……」 谭清音困在了噩梦里,冰冷的湖水裹着冰碴,彻骨的寒意浸入她的骨髓,袄子吸了水重重将她往水底拽,冰水灌入口鼻,呛得她心肺生疼,不能呼吸。 就在意识昏沉之间,忽然,一只大手伸向自己,她死死抓住,拼命向他挣扎过去。 「救救我。」她祈求他。 太冷了太冷了,她不想死。 怀里的身躯冰凉,裴无吃了一惊,他臂膀将她拢在怀里,一手握住细薄的肩,扯过锦被严丝无缝地盖在她身上。 隔着锦被,裴无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垂首附耳低声安慰她。 「别怕,没事的。」 第34页 哪怕他这样说,谭清音还是身上发颤,她紧紧抱着他,手臂扒着他的腰身,不肯松开。 过了许久,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她的脸埋在他的颈侧里,一动不动。 细细的呼吸拂在他颈间,有些潮润。 裴无替她擦了擦额上湿汗,他想起谭清音上次来葵水,也是这般冰冷,或许因为本就留着病根,直至后半夜身体才回暖。 裴无将手伸进锦被,往下探了探,亵裤堆叠在腿弯处,掌下娇嫩的肌肤果然一片冰凉。 他勾过她的小腿,压在腿下,用自己体温熨着。 直到怀中身子渐近温暖,他才安下心沉沉睡去。 …… 窗外天方大亮,谭清音半梦半醒间,下意识伸手触了触身侧,锦被微凉,她身侧已经空了。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撩开帐子下了床,里里外外绕了一圈,也没发现裴无身影。 云秋疑惑,小姐刚起来便一副游魂模样,「小姐,怎么了?」 谭清音终于停下,她问:「大人呢?」 云秋恍然大悟,笑着回道:「姑爷一早便去上朝了。」 走时,姑爷便吩咐让她们不要喊小姐起床,傍晚时刻会派人来接她们回去。 谭清音定了定神,才想起来今日不是他休沐。 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云秋和盈月替她梳洗挽发。忆起昨夜梦中情景,她打了个寒颤。这几年她的身体好了很多,已经很少再做落水的噩梦。 可是昨夜又做了,同往常一样,她还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庞。 只是之前做噩梦,她必是一晚上身体都是凉的,这回身子却是暖烘烘的。 谭清音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她想,应该是裴无的缘故,多了一个人,就不会冷。 第20章 「能不能……借我躲一下?」…… 夕阳西沉,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际,京郊黑色山峦绵延横卧,仿若巨兽蛰伏,伺机猛扑。 谭府外,一辆马车停在石狮前,静静候立着。骏马腰背滚圆,鬃毛黑亮,像搽了油似的,马蹄一下一下踩着青砖板路,得得声响。 林氏将女儿送到门口,看着女儿坐上马车。 谭清音趴在车窗边,对林氏摆了摆手:「娘亲,我过些日子再回来。」 林氏的视线一直在女儿脸上停留,她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着挥手:「去吧。」 马车慢慢向街上驶去,这条街行人向来很少,车轱辘搁到石子,吱吱嘎嘎,颠簸几下。 谭清音倚在车厢边晃了下,她皱起眉头,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她伸手揉了揉,涨得慌,难受得很。 盈月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劲,担忧问:「夫人怎么了?」 「好像有些积食了……」 谭清音有些羞赧,她是吃过晚饭才回去的,府里的厨娘又做了几样新式糕点,她一时嘴馋,就每样都尝了一块。 临走时,还包在油纸里带回来了。 云秋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她的习性,向来嘴馋忍不住,偏偏脾胃又弱,吃不了几口便饱腹。 「莫要贪食莫要贪食,小姐就是不信。」云秋嘴上念叨她,还是凑近替她揉着肚子。 谭清音耳根子不自在的微微一烫,她抿了抿唇,举指发誓:「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盈月轻笑,她撩开车帘对外说道:「你的马车驾得平稳些,夫人有些不舒服。」 祁明闻言轻轻扯了扯马缰,他偏头回道:「知道了。」 自从府里有了夫人,他便被大人派在暗处,跟在夫人身边,保护夫人安危,如今慢慢地愣是成了车夫。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人行道过悄声交谈声音,谭清音恹恹地靠着云秋身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闭目凝神。 忽然,马车停下,一阵低低的马鸣嘶吼在耳边响起,马蹄原地有节奏的踏着。 谭清音直起身,颦着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朝外看。 突然跑出来的孩子,让祁明急忙握紧缰绳,他安抚了一下马儿,低声对里禀报。 「夫人,有个孩子拦住了马车。」 盈月掀开车帘,谭清音顺着视线越过去,就见底下站了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睁大眼眸望着她。他的瞳孔里,透着坚毅还有不易察觉的祈求。 谭清音眸内疑惑,好奇问他:「怎么了吗?」 男孩紧抿的唇角终于动了下,小声问:「能不能……借我躲一下?」 前面街口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隐隐有骂声。他漆黑的眸子里渐渐汹涌,面上慌乱。 谭清音看出他的害怕,她赶紧说:「那你上来吧。」 男孩得了应允,手脚并用的爬上来,马车太高,他小小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利索,祁明见状伸手轻拽了他一把。 待他钻进车厢里,盈月放下车帘。马车里干净清香,铺着绒绒的毯子,他身上脏污,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站着。 他整个人像个小刺猬,警惕地竖起周身刺,低着头,目光戒备又躲闪。 谭清音朝他靠近,伸手轻轻拉了下他,柔声道:「坐下吧。」 他深深望了谭清音一眼,目光渐缓,迟疑了下,挪着脚步坐在一侧,小手搭在腿上,嵴背挺直。 马车继而慢慢行驶,没走几步,又停下。 「这位公子,可曾见过我家顽儿。」 第35页 一道洪亮粗糙的声音在外响起,男孩瞬间身体一滞,呼吸紧张,面露惶恐之色。 祁明瞥了那男人一眼,目光凝视前方,正色道:「未曾。」 闻听此言,男孩松口气,抓紧衣服的手松开,依旧垂着脑袋。 谭清音端详着这个孩子,他虽衣着素朴,还有些破败缝补,但模样俊秀,面皮白净,行为举止不像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她微微侧身,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那男人站在马车前,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一副凶狠模样。 谭清音不由蹙眉。 冯二勾着眼,朝里张望,这条街上没什么铺子,就横了辆马车,他分明见到那小杂种跑到这就消失了。 祁明注意到他的目光,他顿生杀意,手摁在身侧佩刀上,微微用劲,沉声道:「让开,误了我家夫人的行程,你担当不起。」 冯二陡然瞧见眼前男子腰间别的绣刀,刀柄微微出鞘,露出寒光。他讪讪一笑,退到路边,嘴里说道「不敢不敢」。 待马车行远,身后再看不见那人身影,谭清音倾身,小心翼翼问那孩子:「方才那人你认识吗?」 男孩垂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点了点头。 她又问:「那……你家在哪?要送你回去吗?」 这次,他抬起脸,只对着她摇头。 谭清音一时也没辙了,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忽然,一阵咕噜咕噜声在车厢里响起,云秋与盈月二人面面相觑。 那孩子脸上终于有了些异动,他别开脸,耳尖冒红,眼睛死死盯着破了洞的鞋头,侷促地握紧小手。 谭清音微微一怔,不忍戳破他的羞恼。她端过圆几托盘上的一碟米糕,自己拿了一块,剩下的往他面前递着,对上他的目光,她轻咬了一口米糕,向他解释:「甜的。」 男孩看着面前的糕点,晶莹剔亮,上面缀着红丝儿。他咽了下口水,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块。 即便饿着,他也是小口咬食吞咽,没有半分失仪。谭清音看在眼里,更加坚定方才心中所想。 马车慢慢悠悠行着,穿街过巷,最后停在裴府门前。 祁明将那孩子拎抱放在地上。 谭清音弯腰对他说,「我到家了,就只能送你到这了。」 这孩子也不说家住何处,在哪停下,因而谭清音就一路带他到了裴府门前。 男孩默了默,小半晌,他抬头望向面前给予自己援手的谭清音,小声却坚定道:「谢谢。」 谭清音笑了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客气。」 随后,他转身离开,小小的背影,落寞又坚韧。 谭清音驻足在原地看了许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巷口。 「夫人,走吧。」盈月提醒她。 谭清音回过神,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步跟上两人,「嗯,来了。」 幽静的巷子里,江玄趴在巷口,他怔怔地偷望着那抹身影,踏进朱红大门里,门匾上镌刻着两个鎏金大字——裴府。 …… 举目漆黑苍穹,残月如勾,繁华的京城隐匿在一片凄凉夜色里。 江玄孤零零地游荡在街上,他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块米糕,是临走时她塞给他的。 他蹲在路边,一瞬不瞬看着手中的米糕,米糕已经凉的发硬了,他捨不得吃。 一醉汉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来,夜色太黑,他并没有注意到前面蹲着人,莽撞过去,见是一孩子,他大着舌头斥道:「滚开!」 江玄被碰倒在地,手中米糕滚落,他连忙爬起身捡起来,白白的米糕上沾了灰尘,他整个塞进嘴里,腮帮鼓动着,忽然大颗眼泪滚下来。 天大地大,为什么不能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江玄擦掉眼泪,他咽下米糕,转身往一处宅院后门走去。 他要拿上他的东西,离开这里。 天大地大,他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柴门发出「吱呀」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尤为清晰。门里闭目酣睡的冯二被惊醒,眼睛立刻露出凶光,他看向出现在门旁的身影,猛地一把拽过来,抄起一旁木棍。 「小杂种,你还知道回来!」 他等在这里许久。 冯二骂骂咧咧,抬脚踢在他小腹上,力道之大,踢得江玄滚翻撞上一旁木柱。 他还没反应过来喉咙就是一阵腥甜,血迹顺着唇角流出。 江玄被打得头破血流,他蜷着身子,咬紧牙关,没有吭出一丝音。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血腥气,院内豢养的狼狗嗅到气味,眼冒幽光,立即兴奋吠叫,森森獠牙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冯二妻子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提醒道:「别打死了,不然怎么跟宫里贵人交代。」 一年多前,宫里一嬷嬷找到她,交给了他们一个垂髫小儿,只说是宫女苟合生下来的,要他们好生照养着,以后少不了银两。 念着那大把银两,起先也是好言供养着,谁知这孩子性子硬得很,丈夫又是个暴脾气,就动手打了他。后来宫里的嬷嬷见了,她也没说什么,于是他们就更加放肆。 冯二眼皮子跳了跳,想起皇宫里每个月都会送来的银子,他停下手,呸了一口沫子,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往外跑吗,今晚就给老子睡在门外。」 第36页 他拎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玄,扔在门口,踢了一脚,骂道:「冻不死你。」 震耳的关门声,江玄趴在地上,恍惚地抬起眼,他恨恨地望着紧闭的柴门。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弄死他们。 他跪坐起来扶着墙,脚步虚浮,磕磕绊绊地往外走着。 月光从树盖间的缝隙撒下,落在地上,扯出一道影子,瘦小的身影寂寂,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一头栽倒在地…… 第21章 「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夜色渐渐瀰漫开,更深露重。 寂静的街头,更夫打着梆子,高声嘶哑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咣,咣咣。」 夜风穿过堂巷,发出呜咽空鸣声,他手里提着更灯,灯盏摇摇晃晃,照得眼前仿若有鬼影重重。 更夫抬手抹了把汗水,脚下步伐加快,他早说过,北镇抚司这片地死人太多,晚上不太平静。 碰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好,若是碰上那位刚从诏狱出来的都督,那才是一个胆颤心惊。 倏然,脚下踢到一块软软的东西,更夫身子一僵。 他将更灯往前照了照,一孩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年头,常有小乞丐饿死在路边,他颤颤上前探了下鼻息,还活着。 更夫四处张望了一圈,周围昏天黑地,唯有不远处的北镇抚司还亮着光。他心底犯憷,一咬牙,还是拎抱起地上孩子。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 裴无平静如常的立在那儿,面容淡淡,他取过一方白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血迹,身上沾染的浓重的血腥气,让他不由凝眉。 晚风拂过他的脸,轻轻柔柔,裴无怔了怔,蓦然想起了谭清音,念及此,他眉眼舒展,心底一片柔软。 裴无站了一会儿,他看了眼血污的帕子,随手扔在一边,拂袖对祁明道:「回府。」 祁明跟上他,问:「大人,可用备马车来。」 「不用。」 夜色沉沉,他的身影斜斜,负手向镇府司外走去。 更夫抱着孩子,在北镇抚司门口停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扶靠在石狮旁,嘴里念叨:「我上有老下有小,带你回去也养不活你,我给你放在这,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造化……」 蓦地,朱红大门沉闷一声从里打开。 祁明看见蹲在镇府司门口的黑影,鬼鬼祟祟,他厉声道:「何人在此!」 更夫一窒,吓得手中梆子落地,他哑口噤声,转身看见石阶上立着的两人。 那男人在高处,视线略略扫过来,屋檐壁灯映照下,他的眉眼沉沉,一双眼望过来,仿佛要将人寸寸凌迟。 他常年在这一片敲更,自然晓得面前就是那位都督裴无,更夫头皮发麻,哆嗦着:「大、大人,这与小的无干,小的只是个路过打更的。」 话落,他飞快地跌撞跑了,连掉在地上的梆子也没捡。 祁明没有理会那人落荒而逃的身影,他看向靠在石狮旁的一团身子,快步走到石狮前。 他半蹲下身,上前轻轻推搡了下,那孩子软趴趴倒地。 祁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将他抱起来,月色如水,明晃晃地照在那小儿脸上,祁明顿时惊愕。 这不是白天那孩子吗。 傍晚离开时还是好好的,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他扭头看向裴无,思索一瞬后说:「大人,夫人傍晚时曾施以援手帮过这孩子。」 裴无抿着薄唇,视线在那稚儿眉眼上微微凝住,眸色愈发寒深。 「带上吧。」 …… 晕黄烛火下,大夫坐在床沿边,他手搭在那小儿腕上,脉象虚浮,沉默了片刻,他又扒开眼皮看了眼小儿的瞳孔,气弱血亏。 大夫起身走向外间,他向裴无交代,「大人,这孩子外伤严重,但幸好未伤及内里,孩子小,伤口养得快,细心休养半月就行了。」 裴无脸色端肃,他默了默,颔首。 大夫就着烛火,悄悄觑他一眼,这裴府的管事,次次都是大半夜的将他叫过来问诊。 祁明向他行了一礼,递给他一袋诊金,说道:「有劳您了。」 「哪里哪里,老夫为医者,理当如此。」大夫拎着沉甸甸的诊金,拱手谦虚。 待那大夫拎着药箱离开,祁明上前禀报,他放低了声音:「大人,查到了。」 「一年前,姚贵妃命人将七皇子养在京郊一处庄子里。谁知那老嬷嬷贪图其中银两,剋扣了一半,转而将七皇子交给了城北一户冯姓屠户家中。那家人并不知道这孩子是皇子,只当是宫里偷生的孩子。冯二性子暴烈,一酗酒便会动手打人……」 祁明不忍说下去,饶是他见惯了血腥事,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对一个稚儿下如此狠手。 外头很安静,裴无阖着目,待祁明说完后,他慢慢睁开眼,眸子漆黑,看不出一丝情绪。 晋帝子嗣绵薄,后宫皇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半大夭折。比起骨血至亲,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能有无疆之寿,继而坐拥独享这无上的皇权。 七皇子的生母只是姚贵妃身边下等宫女,他出生后,晋帝只将他们母子打发在一处偏殿里。 长到四岁那年,七皇子生母病逝,晋帝便将他给了姚贵妃养着。 …… 第37页 床帐间纱幔层层,只点了一盏灯,暗暗照着床上的人儿。 眠眠趴窝在锦被上,抬着肉垫爪子一下一下踩着,嘴里还不时呼噜。 它最近吃得多,长得不是一般的肥。 谭清音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呼吸不畅。她睁开眼,视线往下,看见眠眠趴在她胸口锦被上,缓缓嘆口气,果然如此。 「眠眠别闹。」谭清音轻轻将它抱在一旁。 月光从旁边的窗上透进来,越过浅浅的窗棂,偏屋厢房隐隐有灯烛氤氲。 她疑惑地地撑起半边身子,朝外望了一眼,好像还有人影走动。 谭清音起身,扯了一旁挂着的薄衫,裹在身上,趿着软鞋走到外间,见云秋在外守着。 她揉了揉眼睛,悄声问云秋:「什么时辰了?」 「得有三更天了。」云秋掩口打了个哈欠。 三更天了,谭清音忍不住稍稍颦眉,她知道裴无今晚回来迟,却不想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谭清音沉默了会,问:「外面是怎么了?」 云秋回道:「奴婢方才远远瞧了一眼,好像是听说姑爷带了个孩子回来。」 谭清音诧异地抬了抬眉,愈发好奇,她抬脚向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初秋夜晚,雾气裹着四散的寒意,争相袭上裸露的肌肤。 谭清音拢了拢衣衫,她微垂着脑袋,乌发松松软软披在身后,幸而厢房不远,只隔了道回廊。 雾气凝结成露珠,挂在廊檐上欲滴未滴,沿着檐角打转,最终滴在青砖上。 偏屋门敞着,晕黄光线洒在门槛上,谭清音视线往里拂过,刚想着抬手叩门。 夜晚静谧,裴无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之声,他望过去,视线落在门前一抹白色身影上,瞳孔一张。 谭清音站在门前,只穿了件素色里衣,外面裹着薄衫,纤纤弱弱,宛若柔柔的水,惹人生怜。 他眉一拧,起身走过去将她带进来,手掌触及到她衣衫上的寒气,他脱下外袍裹住她。 祁明见夫人进来,他很有眼色的赶忙退出去。 「吵醒你了?」裴无见她眉眼间还带着睏倦,一副恹恹模样。 谭清音摇了摇头,她是被眠眠踩醒的,仰着脸问他:「你带了个孩子回来?」 她并未带任何饰物,乌浓墨发掩映下,耳垂白嫩,被冻的有些红。裴无撇开眼,他嗯了声,顿了顿又解释:「捡的。」 谭清音好奇,她走上前看了眼,顿时怔住。 床帐间,正是傍晚那个孩子。他闭目昏睡,白净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两只小拳头紧紧握着。 她坐在床沿,轻轻掀开他的衣袖,衣袖遮掩下,棍伤掐痕,还有野兽撕咬痕迹,新伤覆着旧伤,触目惊心。 一寸寸掀看着,谭清音眼眶渐渐发酸,她怔愣低语:「怎么会……他没事吧?」 裴无站在她身侧,手掌安抚着她的后背,声音轻轻,「没有伤及内脏,休养一段时日便可以了。」 闻言,谭清音松下口气,她折下袖口,轻轻将他小手塞进被子里,被角掖紧。 傍晚那时就觉得这孩子不对劲,可是他又什么都不肯说。 「大人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吗?」 「皇帝家的。」 淡淡的一句话,谭清音眸色骤缩,愕然地望向裴无。 第22章 「我叫江玄。」…… 天光澄亮,鸟雀鸣鸣,晨曦透进来,洒在床幔间,帐中光影摇落。 江玄眼睫颤了颤,他半睁着眼,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目光所及之处,是随风轻晃的白纱软帐,不是泥墙茅草,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江玄起先心头一跳,钝钝眨了眨眼,随后目光哀凄,他是……已经死了吗? 手臂上凉凉的,还会拂过柔柔的气息,江玄面朝外静静看着,眼前渐渐模糊,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姐姐。 他想动一下,又不敢,紧紧屏住呼吸注视着。 谭清音坐在床榻边,她微微俯身,仔细地给他抹着膏药,因怕弄疼了他,她都是等膏药化开,在慢慢抹上去。 伤口沾上药,立刻泛红流血水,白嫩的小手臂上伤痕累累。她看了心脏揪得生疼,拿起一旁干净的棉巾,轻轻拭去,又低头吹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视线,谭清音缓缓抬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小脸依旧苍白着,上面青一片紫一块,她尽量放柔了声音:「你醒了。」 江玄不敢应答,他生怕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谭清音见他呆滞着,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疼得厉害?」 那一瞬,江玄不知为何,眼泪啪的滚下来,他忍不住,紧抿着唇溢出了哭腔。 她细柔的声音,像极了母亲,母亲也会这样,问他疼不疼。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清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有弟弟妹妹,根本不知道如何哄孩子。突然想到小时候她每次一哭,娘亲便给她塞糖吃。 她擦干净了手指,从糖袋子里挑了颗橘子糖,塞进他嘴里。 谭清音双手撑在床沿边,目光期期地看他,「糖,很好吃的。」 那糖突然被塞进他嘴里,江玄一噎,忘记了哭。橘子糖在口中慢慢化开,很甜,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 第38页 江玄撇过脸,吸了吸鼻子。 谭清音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轻轻亮了下,那颗提着的心终于落地,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昨夜裴无已经和她说了这孩子来历,谭清音也知道他在宫里的处境,但到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皇子居然会流落在外,还是如此悽惨。 「江玄。」他闷闷地小声回答,怕她听不清,又重复一遍,「我叫江玄。」 没有表字,因为没有人给他取。 江是皇家的姓氏,谭清沉吟片刻,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人,粥好了。」 盈月端着托盘进来,白瓷小碗里盛着清粥,淡淡米香,还冒着热气。 江玄从昨日到现在为止,就吃了那几块米糕,因而一闻到米粥香,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他垂下眼,墨黑的眸子里有些赧然。 谭清音往一旁挪了挪,盈月将榻上的小圆几搬到床边,米粥放在上。盈月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轻声问他:「自己能吃吗,需要餵你吗?」 江玄抿着唇点头,「我自己可以的。」 他拿起勺子,埋头小口喝着。 府里没有孩子的衣服,昨夜时辰又太晚,没来得及出去买。他现在身上还是穿的裴无的衣裳,小小的身子套在不合适的衣服里,空荡荡的挂不住,有些滑稽。 谭清音又替他将袖口往上卷了卷,和他解释:「大夫说了,你这两天只能吃些清淡的,等你好些了,再给你做些有油水好吃的。」 听着她柔柔的话音,江玄眼圈又开始泛红,他捏紧勺子柄,胸口微微起伏,她这样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 谭清音瞧在眼里又是一阵心疼,揉揉他的脑袋,「吃吧,不用多想。」 一碗清粥很快见底。 「饱了吗?」谭清音问他。 江玄点了点头,手在宽袖里攥了攥,目光忽然瞥到门口站着的男人,他怯生地挪到谭清音身旁,手指揪紧她的衣服。 谭清音注意到异常,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就见裴无立在门口,他身着玄青色云锦官袍,衣袍上绣着祥云衬麒麟纹样,玉带束腰,身姿欣长。 「大人,你回来了。」谭清音沖其一笑,杏眼弯着,尾音上扬。 裴无一退早朝便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凝视许久,本想看一眼便走,可在看见那一抹身影时,却生生顿了良久。 他提步朝里走,江玄见他走进来,他靠的谭清音更近了。 谭清音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你别怕,昨夜就是他救你回来的啊。」 江玄悄悄觑了他一眼,他见过他,当时还在宫里,他偷偷跑出去,在父皇的养心殿撞上过他。 那时,身边的小太监急忙将他拽走,厉声告诉他,那人是父皇身边的重臣,千万不能招惹,他杀人不眨眼的。 因而,江玄从那时起便记住了他的脸。 …… 午后廊檐下,日头烈烈,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动着,裴无在前,江玄在后。 长长的裤摆拖在地上,江玄一时立不稳脚,吧嗒摔在了地上,细小的沙砾垫到身上的伤口,他疼得脸皱起,倒抽一口气。 裴无停了下来,微微凝眉,回身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站好。 江玄拍了拍身上尘土,他看着裴无再次远去的背影,在原地怔了片刻,还是迈着小步伐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起先,裴无没去看他,只继续做着他自己的事。江玄就束手站在不远处,瞪圆着一双眼觑他。 两人一时僵持着。 良久,裴无默了默,闲闲望过去一眼,言简意赅道:「说。」 江玄咽了下口水,他看着裴无,脸上纠结,「你救了我,但是我现在是不能回报你的。」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江玄生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想得多。 只是,他恨自己现在弱小,一无所有,什么也做不了。 裴无气定神闲,他手中把玩着匕首,漆黑的眸子沉着冷然,片刻后,他将匕首扔给他。 江玄有些猝不及防,他堪堪接住匕首,不明白眼前男人是想让他做什么。倏地,他瞳孔骤缩,稚嫩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你、你是想让我给你杀人吗?」 裴无视线垂下来,打量着他,个子还不及桌案高,连把匕首都拿不稳,他淡声:「是给你防身的。」 江玄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他垂着脑袋,手指摸了摸匕首上刻的纹样,上面还缀着宝石,沉甸甸的。 「你想做皇帝吗?」裴无淡淡道。 「咣当」一声,匕首掉在地砖上。 江玄再次震惊地看着他,一时惶惶。他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他面容平静,眼神无波无澜,就好似在问他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立马蹲下身捡起匕首,死死握在手里,刀柄微凉,咯的他手掌心有些疼。 「你为什么不当?」江玄心底升腾起疑惑,他问出声。 裴无唇角弯了弯,轻轻笑了,他说:「因为我嫌它脏。」 江玄站在他身前,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人的可怕。他虽然在笑,可他宛若换了个人,眼神是变冷了,寒彻入骨。 「那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是他,裴无想了想,因为他是晋帝的儿子,是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不当存在的儿子。 第39页 这样,他就要晋帝在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他据为己有一生的皇权,最后要由一个臣子来决定谁拥有。 屋里静悄悄的,江玄望着裴无,他半天没有得到回答,心下也渐渐明了,他大抵是不想告诉他。 第23章 「那不是心悸,是心动。」…… 小孩子皮肉长得快,没过几天,江玄便能蹦跳了,脸上青肿消下去,五官显露出来,俊俏可爱。再加上裴府里的厨娘想着法子给他做药膳吃,瘦削的小脸渐渐有了些肉。 盈月和云秋总爱逗他,说他整日抿着唇,绷着张脸蛋,倔的要命,像个小大人。 江玄到底人小,不经逗,没说几句便脸面薄红,羞恼地一个人背对大家闷头坐着,不出半刻钟,又吧吧地跑过来,跟在人身后。 谭清音每每见他这样,她便忍不住掩唇笑,念及江玄别扭的性子,笑完又立马恢复正色。裴无最近很忙,晚上回来也很迟,她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秋日天朗气清,午后日头虽烈,但照在人身上,总觉得裹了分寒凉。 江玄趴在门旁,脸朝里望着。 谭清音正伏坐于案前,提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写顿顿。 江玄之前以为她是那位裴大人的妹妹,那时他还心下生惑,为什么两人完全不相像,一个看着冷若冰霜,一个又如此温柔似水。 他不明白,就跑去问她,她闻言先是一惊,然后笑着摸他脑袋告诉他「我是他的妻子啊」。 他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夫妻关系。 余光倏然注意到门旁的小人,谭清音从案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江玄乖乖地走到她的身边,踮着脚尖,看了眼她在做什么。 案上铺着宣纸,上面落满小字,形似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细看又不像。 「你的字好……独特。」 江玄脸上略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谭清音将笔搁在一旁,大言不惭道:「当然,教我习字的先生说,我的字是自成一派。」 那时,她给先生检查字帖,老先生总是一脸愁绪的盯着她的字,眉头拧的跟山脉一样起伏,最后吐出浊气,无奈叫她就这样写下去吧。 谭清音那时知道,自己写的字老先生应当是不满意的,可是她又实在改不了。 她的字说不上难看,倒是很秀气,每个字都有些圆憨憨的,落在白底宣纸上,活像一个个芝麻小元宵。 江玄立在旁边,闻言目光渴求地望着她:「那你能教教我习字吗?」 他母亲不识字,有个小太监认得字,会教他写。可是被送出宫后,就再也没人教过他了。 「啊?」谭清音脸色微变,不由声音一颤。什么自成一派,那都是她自己瞎诌的。 江玄小脸上满满都是天真,圆熘熘的黑眸盯着她,一瞬不瞬。谭清音咬着唇,脸上略过一丝尴尬,暗恼自己说什么大话。 眠眠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它跳上桌案,巡视了一圈,最后一屁股蹲坐在宣纸边上,抬爪拨弄着宣纸上的字,想挠下来。 一人一猫围在她身边,她艰难提起笔,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落不下字。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谭清音抬头,恰看见裴无走进来。 小院内树叶层层叠叠,在他身后投下斑驳光影。 谭清音如见救星一样,松口气,「大人,你快来。」 裴无脚步顿了顿,他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中拎着袋油纸包裹的糖饼。 见谭清音微微皱着张小脸,语气焦急。他迟疑了下,将糖饼放到桌案角,走到她身侧,淡淡地问:「怎么了。」 裴无身量高,为了迁就谭清音的个子,他站在她身边时,稍稍低着头。 谭清音将手中毛笔递给他,靠近他小声:「你给他写几个字,我、我拿不出手。」 细细的呼吸拂在他脸侧,有些痒。 裴无一顿。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从谭清音手中接过笔,蘸了墨水,在宣纸空白处提下几字。 一笔之下,力透纸背。 谭清音总觉得裴无向来是内敛的,情绪从不外露,因而下意识认为字当如人。可是他的字很随性,并未有束缚之感,行云流水间兼纳干坤,甚是好看。 再反观她的字,一副小家子气,拥拥挤挤堆在一旁,与他的相比,稚气十足。 谭清音目光微微闪烁,刚刚应该换一张宣纸的,这对比也太惨烈了。 「大人,你的字真好看。」谭清音感嘆道。 见裴无停下手腕,谭清音想让他再写几个,她侧头看向他,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下颚。 那一瞬,谭清音僵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唇被撞得生疼,她睁大眼眸怔愣地看着裴无凌厉的下颚,上面浅浅口脂。 谭清音紧了紧手心,她不知道两人靠的这般近。 毛笔迟迟未落下,笔尖墨汁滴落,在白净的宣纸上氤氲开一层层痕迹,慢慢扩大。 裴无的目光,从案上的宣纸,转落到仰脸看着自己的少女。她杏眸里水光盈盈,娇艷红唇上,口脂糊掉一半。他平静的眸子里亦是浓墨翻涌,垂落与一侧的手掌握紧。 脸侧那一瞬的触感让他心头震颤,仿佛被烙了一下。 四目相接,对上他投来的目光,谭清音心跳漏了一瞬,继而一下一下跳得厉害,像是有人在敲着小鼓,生生将她从思绪里扯了回来。 第40页 她唇瓣翕动,支吾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说完又后悔了,她生怕他误解自己是有意的。 谭清音身子紧绷,耳根慢慢发热,一双眸子慌乱地不知该落向何处,不敢看他。 身前是一阵静默,气氛沉凝了下去。 直至门外响起祁明的声音,裴无才抬起手臂将毛笔挂于一旁,随即收回手。 他垂下了眼眸,并未回她的话,只是唇角抿得愈发紧,对她道:「我还有些事,你自己先写。」 话音落下,他提步走向外,步伐渐快。 「大人,有封密函。」祁明将信函递给他。 裴无接过,脚下步伐并未停留半分,他捏紧手中密函,向书房走去。 祁明注意到大人紧绷的脸色,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己是不是坏了什么事。 谭清音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她愣在原地许久。 江玄站在一旁,他见两人久久没有动静,最后那位裴大人还搁下笔走了,他小手轻轻扯了下谭清音的衣袖,疑惑问:「姐姐,不写了吗?」 谭清音回过神,她现在脑子依旧是晕眩的,她望了他一眼,安慰他:「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个先生教你好不好?」 江玄点点头,声音童稚,「好。」 …… 傍晚,谭清音坐在半开的轩窗前,她手指点在唇上,心中隐隐若有所悟,却是不敢相信。 云秋起先叫了她一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听见,云秋走上前,柔声喊道:「小姐,过来吃饭了。」 谭清音回过神,她捂着心脏,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为什么心会跳?」 云秋感到莫名其妙:「心不跳,人不就死了吗?」 谭清音摇了摇头,「不是,是为什么突然在一时刻,它跳得很厉害。」 云秋脸上带着忧愁,蹲在她身侧望着她的心口,「小姐,你是不是心悸了,心口疼不疼?」 谭清音摆摆手,心口不疼的。 盈月见夫人虽然蹙着眉,但面上仿若淡淡晕开了的花一样,她试探问:「夫人跟谁在一起心会跳得厉害?」 谭清音咬了咬唇,她垂着眸,还能是谁,当然只有和裴无在一起的时候。起先只会突然跳一下,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只要一想到他,便会心跳如鼓,不停歇。 她如实低声,「和大人。」 盈月会意,她笑了,思量了一下,「夫人,有没有可能,那不是心悸,是心动。」 耳畔失了声音,谭清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快了些,她眸中渐渐清明,最后捂着心口傻傻的笑了。 是夜,书房里的烛火跳动,裴无静坐了一夜。 在这一夜,烛尽光穷的漆黑夜色里,压抑克制在深处的感情,便如开了闸的洪水,终于铺天盖地将他彻底淹没。 他眉头紧锁,眼神暗了暗,最后放弃地抬手遮住双眼,苦笑了下,放任情感肆意地侵袭他的心脏。 第24章 「别怕,没事的。」…… 景仁宫内,宫灯如昼明,龙涎香弥散在殿内,馥郁裊裊。 殿里极尽奢靡,一雍容华贵的女人倚靠在床榻边,身边宫女成堆,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替她揉肩按腿。 太监赵福低声道:「娘娘,七皇子丢了。」 姚贵妃慢悠悠抬起眼,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福,声色冰冷不屑:「丢了便丢了,他就是死在外面,皇上也不会知晓的。」 一个低贱宫女背着她生下的孩子,也想养在她身边,真是可笑。何况时日久了,谁还记得这世上有个七皇子呢。 赵福面露犹豫,还是将宫外发生的事如数禀报给她,「那晚有人看见,裴无将他救走了,老奴怕……」 听到「裴无」二字,姚贵妃一愣,猛然直起身,她养尊处优的面容渐渐狰狞,眼里折射出寒光。 「蠢货,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姚贵妃面露惶恐,若是裴无查到她头上,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一番,无论江玄是否受宠,她都会被按上谋害皇子的罪名。 如今这皇宫只有策儿与太子两个皇子,皇权落于谁手,不到最后时刻谁都不知晓,万不可出现任何差池。 「老奴失责,望娘娘恕罪。」赵福急忙伏下身子请罪。 「皇上驾到——」门外一声高呼,宫女们纷纷跪在殿前相迎。 姚贵妃敛了神色,抬手示意赵福先闭嘴,赵福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躬身退于一侧。 姚贵妃缓步迎上去,福身行礼,脸上欢喜道:「皇上今日怎么想起来臣妾的寝宫了。」 晋帝神色恹恹,眼下黑青一片,没走几步便要停下喘口粗气,他被姚贵妃携着坐在床榻边。 姚贵妃跪坐在晋帝身边,贴心地为他按摩着头,晋帝不自觉地眯起眼。 她这双手巧,最得他心意。 姚贵妃见晋帝一脸舒适模样,凑在他耳边试探地问:「皇上,小七过些日子便要六岁生辰了,皇上可要过来陪他吃个生辰宴?」 晋帝阖目想了许久,想的脑仁儿都疼,也记不清这个儿子长何模样,他吐出一口浊气,厌烦地挥手,「你看着安排。」 姚贵妃心下明了,她亲昵地蹭着晋帝手臂,手掌移向别处。 晋帝一把握住她游移的手,神色晦暗不明,他这些年食了太多仙丹,早已力不从心。他一脸漠然,拂下姚贵妃的手,「朕还有奏摺未处理,爱妃先睡吧。」 第41页 说完,晋帝不顾姚贵妃脸色,摆驾回宫。 姚贵妃捏紧拳头,她叫来赵福,咬了咬牙,道:「你去找人,处理干净。」 突然,她叫住赵福,问他:「本宫听闻裴无有个妻子。」 赵福回道:「是谭首辅家的女儿。」 原先皇上曾想立她为太子妃,可那谭氏女实在病弱,皇上怕她有损皇室命格,便将她赐婚给了裴无。 姚贵妃眼波流转,忍不住笑了,目光渐渐狠厉,「若是谭首辅这个千娇百宠的女儿死在裴府,会如何呢。」 赵福一凛,眼神闪烁了下,垂首道:「老奴明白了。」 …… 翌日,天色渐晚。 谭清音这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什么。 残缺的月亮挂在夜空,她在院里一棵海棠树下挖了个小坑,蹲在地上将酒罈子放进去。 远远的,裴无就看见她蹲在树下,手里拨弄着泥土。 「在做什么。」裴无问她。 谭清音并没有被吓一跳,她听出来是裴无的声音。 她回头,裴无站在她身后。 「泡了坛酒,埋进土里,等过年时喝。」她说话声音平平的,没一个调子,僵硬得很。 谭清音懊恼自己像个小木偶,明明之前还整日大人长大人短的,怎么一点破心思,话都不会说了。 可是她又想和裴无说话,一箩筐倒出今日自己干的事。 「今日白天,门口来了个叫卖山珍野果的挑夫,好多人围着他买,我一时忍不住也买了一筐,可是这山梨子太酸了,扔了又可惜,我就泡了坛山梨酒。」 她一口气说完,口燥舌干,下意识抿了抿的唇瓣,觉得自己又啰嗦又败家。 裴无一愣,没想到她会与自己说这些家长里短,有些想发笑,他淡淡对她道:「过来。」 谭清音不明所以,朝他走过去,目光顺着他的手掌起落,他长指捻起她发髻间掉落的海棠树叶。 两人都没有提昨天那个意外的亲吻。 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几片叶子垂落在地,无声无息。 裴无长指一顿,目光凝起,望向无尽的黑夜。 一支袖箭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箭矢穿透长空,化为银芒,直直射向谭清音。 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揽在怀里,带着她掩在树后。 谭清音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及思索被裴无紧紧抱在怀里,后背抵在粗糙的树干上,她唇中溢出一丝闷哼。 茫然之际,裴府一阵躁动,四周暗伏的锦衣卫出动,紧接着听到祁明高声嘶喊:「有刺客!追——」 「别怕,没事的。」裴无一手捂着她的耳朵,低声在她耳边说。 谭清音整个人贴在他怀里,脸颊边一阵热意,浓浓的血腥气遮住他身上的松木香。 她怔愣地伸手摸了摸,一片黏腻。袖箭穿透他整个肩胛,一整个肩膀全是血。 谭清音脸色发白,慌忙捂住还在涌血的伤口,她声音颤抖:「血……」 第25章 (一更) 「不会死的。」…… 「血……」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颗眼泪毫无徵兆的滚落下来,一侧脸颊血混着泪,模糊一片, 她自己并不知道。 满院烛火依次亮起, 她的脸庞被映得透亮。 裴无看在眼里, 伸手拭去她的泪, 眼泪滚烫,灼得他指腹生疼。 谭清音一把握住他的手,脸上血色褪尽, 她忍住满心的惊惧, 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去给你喊大夫!」 …… 整个居室里灯烛高照,一室昼明, 熏炉里不停地向外喷浮出木香, 盈着满室, 却怎么也压不下越聚越重的血腥气。 裴无坐在床沿边, 谭清音手指颤抖,替他解开衣襟,雪白的中衣被鲜血浸透, 血迹红得暗沉,那只袖箭还刺在他肩上, 深深穿透。 鲜血太过刺目, 灼得谭清音一下红了眼睛,向来明艷无方的脸上苍白如纸。 小姑娘家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 裴无怕吓到她, 他绷着唇,眉眼难得浮了温柔之色,尽量缓和声音:「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胆子那么小, 裴无怕她留下阴影。 谭清音摇头,一双湿润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她咬紧牙不说话,慢慢蹲在他腿边,学着娘亲以前安抚她时的动作,紧紧握住他垂于一侧的手掌。 裴无瞬间微微滞了滞,垂眸望向低伏在他腿侧的少女,瘦削的薄肩颤抖着,溢出断断续续的哭腔。 那只手柔软,微凉,置于他手心中,他慢慢收紧手,将她细指回握住。 他凝眸静静地看着她,温声安慰:「不会死的。」 谭清音攥着他的手,眸中泪光闪烁,她不住点头。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刺客是沖她来,如果不是裴无,她早就已经死了。 大颗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床沿边上,谭清音死死咬着下唇,哭声噎在喉咙里。她整颗心闷得难受,是歉疚,也是心疼。 盈月端着一盆清水进入内室时,就见到这么一个情形,大人半边身子浸着血,夫人垂首伏在大人腿边,紧紧握住大人的手。 裴府看似清闲无人,其实在夫人嫁到府里时,大人就已经在整个裴府周围设下防卫,却不曾想还是让歹人钻了空子。 第42页 盈月心底十分自责,她就不应该离开夫人半步。 门外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传来,云秋的身影出现在门旁,身后跟着大夫。 大夫肩挎药箱慌里慌张跑进来,距离他上次来裴府,也不过几日。 他上前查看裴无伤口,目及伤势之重,登时眼底震颤。 裴府这一家子,真是大大小小的伤病全让他见识到了。 中衣被血浸透贴在伤口上,要脱下势必会扯到袖箭,大夫只能用剪子剪开,露出半个胸膛和后背,结实挺阔的胸膛上血糊一片,触目惊心。 袖箭短小,整个穿透,大夫小心翼翼地取出箭镞,血肉外翻,黑血瞬间汩汩而出,伤口周围慢慢瘀黑,不断往外扩散。 大夫见状,赫然色变,他扬声问端坐的男人:「大人,这袖箭是淬了毒的。」 要去毒,势必就要剜去伤处皮肉,且还是一层层刮去,直至见到新肉。 这种痛,常人如何能忍住。 裴无脸色并未有何异常,他沉声道:「剜了。」 谭清音闻言要剜肉,她敛住呼吸,手一抖,裴无察觉到,他试图安抚她,手掌摩挲着谭清音手背。 大夫取出药箱里一把黑曜石刀,就着烛火燎了片刻,走过来。 谭清音眼睫颤颤,瞳孔骤缩,视线顺着那把刀落在裴无的肩胛伤处。 裴无松开她的手,大掌覆在她眼睛上,浓密的眼睫如扑颤的蝶翼,湿热的泪水碰触到他的掌心上。 「别看。」 裴无不忍让她看见。 谭清音眼前陷入昏暗,只透过他的手指缝隙看见轻微光亮。她无力支撑,只能将双手搭在他腿上,耳畔是刀尖与血肉相触的割裂声,一下一下。 她手指攥紧他的衣裤,指节用力到发白。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依旧还是血红。 大夫满头大汗,他顾不得擦,手下动作不停,执着黑曜石刀一层层刮去他肩胛上的瘀黑,直至看见底下血红的骨肉,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阖着双目,未曾听闻他半声吭气,哪怕最后刀尖刮到深处,他也只是呼吸加重,额上青筋凸起。 想到外界对这位的传闻,他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忍耐力着实可怕,是真狠。 大夫将刀扔在水中,净了手,在裴无伤口处洒上药粉,伤口慢慢停止渗血,他取过绷带,包扎着。 裴无睁开双眼,黑眸如深潭古井。他下意识望向谭清音,慢慢移开手掌,指腹触碰到她娇娇软软的脸颊,布满血丝的眸底情绪渐深沉。 只一瞬,他便收回长指,敛去神色。 谭清音处在黑暗里,乍然眼前光亮,她眼皮颤颤轻抬,烛火照着她长长的眼睫,在她的眼下投出一片柔和阴影。 她微微仰脸,目光望向他,他赤着半边臂膀,清隽俊净的面庞失了血色,额上汗湿涔涔。 谭清音抬手想替他拭去汗水,裴无握住她伸来的手指,声音带了轻微的颤抖:「去把脸擦擦。」 她半边脸颊上全是他的血。 谭清音怔怔抬手抚碰了下脸,触到一片异样,她哦了声。 她蹲在床边许久,再起身时腿脚一阵酸麻,险些站不稳。 裴无扶了她一下,谭清音急忙按住他:「你坐好,不要动。」 外间里,云秋焦急地守在外,见小姐出来,忙跑过来扶着她。 她看到小姐满脸血污、鬓发微乱的模样,眼底一片湿润,她只是稍稍走了一会,再回来小姐和姑爷竟险些遇害。 谭清音安慰她:「我没事的。」 盈月端来热水,绞了帕子,在谭清音脸上细细擦拭,血迹已经干涸,不容易擦去。 她将帕子贴在谭清音脸上,轻轻揉着,很快露出底下白嫩的肌肤。 大夫收拾好药箱,没走几步被裴无叫住,他沉声:「本官遇刺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多言。」 大夫垂着眸,诚恳拱手道:「大人请放心,老夫定当守口如瓶。」 临走时,他对谭清音道:「还望夫人留心,大人伤口上还有些余毒未尽,夜里恐会高烧发热,身旁一定要有人照看。」 谭清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大夫走后,谭清音走进内室,裴无已经换下了血衣,穿上一身干净中衣。衣襟半敞,隐隐露出左肩缠的绷带,他立在那,身姿颀长,单手想繫紧腰侧中衣系带,奈何系带总是滑落,有些笨拙。 谭清音连忙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抽出系带,她低下眉,细指翻动,替他打了个结。 他额上渗出了汗,谭清音看了眼,她踮着脚尖,挽起袖子轻轻替他擦了擦。 裴无气息微微急促,他垂下视线,不去看她。谭清音注意到他脸色异常,知晓他疼得厉害,她带着他躺到床上。 「天色晚了,你赶紧睡吧,不用管我。」 谭清音嗯嗯两声,她将被子往上掖了掖,盖住,满口答应他,「你先睡。」 裴无有些无奈,知道自己说不动她。 意识渐渐昏沉时,裴无闭上了眼。 这会儿的夜里已经渐渐寒凉,谭清音自己抱了床小被子,睡在他身侧,与他中间隔了一人之距。她晚上睡觉会乱动,怕自己会碰到他的伤口。 内室里只留了床榻边的一盏烛火,光线昏暗,谭清音怕屋内太亮,他睡不着,就全熄了。 第43页 此刻夜深人静时,谭清音脸朝着裴无半趴着,微乱的青丝散在枕上。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得以松懈下来,她这时睁着眼眸,默默看了他良久。 她朝裴无靠近一点点,指尖在他紧锁的眉头抚着,想压下皱痕。 念着他的肩胛伤口和大夫说的高烧发热,谭清音不敢闭眼,她一瞌睡便会猝然惊醒。 又一次惊醒时,谭清音额头挨着裴无的臂膀,衣物之下的灼热身体熨烫她肌肤。 她慌忙坐起身,伸手贴在他额上,烫得厉害。 盈月与云秋今晚一直在外间候着,迷迷瞪瞪间,就见夫人满脸焦急地赤足跑过来,两人一下清醒。 「接盆冷水来,要冰的。」 居室里灯烛再次燃起,谭清音坐在床边,绞了棉帕,覆在裴无额上。 「大人,大人……」谭清音伏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在裴无耳边轻轻唤着。 他身上温度太烫了,谭清音怕他烧得糊涂,只能声声叫他。 在听见她的声音时,裴无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她放下心,还是有意识的。 谭清音不知道她换了多少次帕子,直至手腕酸软,他终于出了一身汗,身上高热渐渐褪去。 她跟着松了口气,累得埋首在他臂弯间,小口喘着气,脸颊渐渐濡湿,谭清音伸手摸了下,他中衣汗湿一片。 谭清音又对外轻声唤了下,「再帮我换盆热水来。」 盈月看见夫人眼底淡淡的血丝,她心疼道:「夫人,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你们去睡吧,大人应该是不会再发热了,我给他擦个身子,马上也就睡了。」 床帐低垂,帐中烛火昏黄。 谭清音解开他腰侧系带,她无端有点紧张,瓷白的面庞染上薄红,她长这么大,没见过男子的身体。 她手指轻颤,咬着下唇,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擦上半身而已,况且,他熟睡着,也不会知道的。 满室寂静,唯有衣物轻轻的窸窣声,谭清音慢慢褪下裴无的中衣,她绞了棉帕,从他腹部开始擦拭。 他身上全是伤疤,大大小小,肋骨间一道狭长横在上,触目惊心。谭清音看在眼里,羞涩褪去,心底逐渐酸胀。她避开他绷带缠住的肌肤,渐渐往上,棉帕在他颈边停下。 他右侧锁骨,一粒小小的黑痣赫然映在上。 谭清音愣住,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攥紧手中棉帕。她张了张唇,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底渐渐模糊。 第26章 (二更) 「你认错人了。」…… 床帐外烛火「噼啪」一声, 谭清音眼睫一颤,心随之颤动。 一时之间,她心中茫然、错愕、难以置信各种情感纷至沓来,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深深吸气, 小心翼翼伸出手, 指腹压在那粒痣上。即便知道得不到回应, 还是低低地喃声:「是你吗?」 没有回应,他睡得安稳,鼻息绵长。 是你吗, 是你救的我吗? 她找了那么多年, 他像人间蒸发一样,不复存在, 以至于谭清音时常恍惚, 那年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可是那颗痣,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谭清音慢慢垂下脑袋, 仿佛全身虚脱般额头抵在他肩侧,她咬着唇不敢出声,杏眸里水光盈盈, 却是欣喜的。 过了许久,她方才意识到, 裴无的中衣还是敞着的, 胸膛肌肤裸露在外,线条流畅的腹部劲肌之上, 温凉一片。 谭清音擦了眼泪, 赶忙替他整好衣襟,繫紧系带,她扯过被子, 严实地盖在裴无身上。 直到收拾完一切,她才钻进自己的小被子里躺好。 烛火燃尽,月色如练,静静地洒在床帐里。谭清音无半丝睡意,她蜷着身子,侧卧面向裴无,借着弱微的月光,抬起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记不清自己是几时睡得,只记得天边泛起鱼肚白昏昏亮时,她才困意潮生,临睡时,谭清音私心地将手探出被子,寻到他的手掌,小心地握在手里。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谭清音握着他时,便觉得定了心神,她眉目温顺地埋首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 窗外沙沙落了雨,小院里满地青黄落叶,风卷着落叶吹打屋舍小窗,不时随意一下声响,轻轻扣在人心弦上。 床榻边的鎏金透雕香炉熏了一夜的松木香,总算将昨夜一室的血气压了下去。 裴无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眸。 阴雨天气里,昨夜剜去的伤口处阵阵钝痛,他肩背上肌肉紧绷着,额间青筋隐伏,渐渐渗出汗意。 他想抬臂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右侧臂膀被一片绵软轻轻压住,掌心所触之处,是谭清音玉洁柔白的脸颊。 裴无愣怔了片刻。 他视线下移,谭清音睡在他身侧,脸压着他的手,她那又细又长的手指搭在他腕上,半边身子躺在他被子里,另半边露在外,那床小被子挂在床沿边,要掉不掉。 她酣睡着,清浅的呼吸洒在他手心上,眼底下有淡淡乌青,整个人蜷在他身边,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两只手抱着他的小臂。 裴无闭了闭目,脑海里飞速掠过昨夜情形,最后是谭清音满脸鲜血、惊恐无措地望着自己的画面,深深烙在他心上。 如果昨夜他回府迟了,亦或是没有去她的院子,是不是……裴无不敢细想。 第44页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她父亲甚至愿意不顾自己女儿的清誉名声,也要执意事成后让她与他和离。 置身思量,若是他有个捧在手心的女儿,要嫁给一个满手是血,一身脏污的恶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不知道哪日就会被暗处仇家寻上,整日担惊受怕。 更何况,两人还是奉旨成婚,无情无爱。 裴无眸色渐厉,若是如此,他一定先杀了那个男人,绝不让自己女儿嫁给他。 忽而,裴无自嘲一笑,他如今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他原先认为,只是在府里养个人,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是最好。他认为自己对她与旁人一样的,等后来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所以他不敢越半分雷池,哪怕知道自己动了心,也是压抑心底,更不敢置于明面。 他这样满身血污、背负恶名的人,不能、不敢也不配奢求她。 裴无目光渐沉,等再过些时日,就将她完好无损的归还回去。 她酣睡未醒,裴无敛住呼吸,慢慢抽回压在她脸下的手掌。 温热渐渐抽离,谭清音睡梦中蹙起细眉,她急切抓住不让其离开。慢慢睁开眼,茫然地看见半坐起身的男人,谭清音愣了一下,连忙翻坐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语气软糯,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困意,「大人,你醒了。」 裴无垂眼落在抓着自己的手掌的细指,他轻轻拂开,起身下榻穿衣。 谭清音眼眸下意识睁大了几分,她焦急道:「大人,你伤势严重,还是躺着吧。」 「不了,我还有公事要处理。」 裴无背对着她,拿起一旁榻上干净的衣裳,瞬时左肩剧痛,他呼吸紊乱,咬牙忍耐。 谭清音见他执意要走,她慌忙叫住他,问出昨夜心中疑惑:「大人,我能问你件事吗?」 他停下,并未回身,谭清音自顾说着。 「我幼时溺过水,是一少年郎君救的我,他这里有颗痣。」见裴无转身望自己,谭清音指着自己右侧锁骨处,目光隐隐希冀,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继续说,「我昨夜见你这里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位置,大人,你有没有曾——」 「未曾。」 裴无冷声打断她。 谭清音微微翘起的唇角滞住。 两人四目相接,谭清音杏眸紧紧盯着他,企图在他面上发现异色。可是没有,他还是那副清冷如常的模样。 她心下惴惴,顿时有些慌不择言,「可是那颗痣,我不会认错的。」 裴无移开视线,敛去万千情绪,再看向她时,眼底淡淡,他沉下脸,「你仅凭一颗痣就认人,是否太草率又太可笑,你认错人了。」 谭清音脸微微一白,她自小性子敏感,旁人多说一言她都会想半天,她敏锐地感受到,裴无对她变了态度。 她不明白,为何过了一夜,他语气这么冷淡,甚至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裴无告诉她:「谭清音,当初成亲时,我与你父亲约法三章,待我事成,你我便和离。」 「和离书你来写。」 谭清音愣住,她不知道,爹爹也从未和她说过这件事。她想跟裴无说,那是她爹爹答应的,她又没有同意。目光触及到他冷然的眉眼,她心底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刺扎着,疼得呼吸不过来。 她喘着气,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下眼睫悄然落下,滑过莹白的面颊。 良久,谭清音颤声:「好,我知晓了。」 她跪坐在锦被间,身上素净的薄衣衬得她身形更是纤弱,白嫩娇面上湿漉一片。 裴无看了一眼,他偏过脸,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提步向外走去,不曾停留半分。 —— 待回到书房,裴无再也支撑不住,坐在书案前重重喘着粗气,肩胛伤口裂开,疼得他眉心直跳,鲜血渗透绷带,浸到他胸前衣襟上。 他没有管,任着血流淌。 祁明跪钰桌前,低着头。 「大人,是属下失职,大人责罚,」 裴无往窗外看去,缓了一会儿,问:「人呢?」 「他舌下藏了毒,人抓到时已经死了,尸体在诏狱里。」祁明压低声禀报,他话锋一转,抬头看向前,「大人,冯二一家都死了,在他家中发现了凶器。」 裴无凝视过去,目光定在他手中暗器上。 祁明呈上凶器,是两只袖箭,上面浸满血,已经干涸。 这刺客来的不偏不巧,正是大人带回七皇子没多久之时。在刺客服毒自尽后,他心下生疑,就去了趟冯家。 到冯家时,那夫妻俩就已经死了,院中几条狼狗啃食着两人尸体,肢残体缺,面目全非。 两人死法相同,整只袖箭穿破喉咙,留下一个血窟窿。 裴无漆黑的眼眸凝上冰,脑海中闪过一人,眼底渐渐浮现杀意。 「大人,您的肩又流血了。」祁明皱着眉,看向他胸前明显暗沉的一片,可大人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他急忙道:「属下去请夫人来,替您上药。」 裴无厉声制止:「不用去叫她,我自己来。」 他拧着眉,神色稍缓,一字一句地说:「你再去调些人手,里外安排在夫人院子里,别打扰到她。」 「是。」 …… 屋外秋雨淅淅沥沥,砸在门窗上噼啪作响。云秋去关了窗子,落雨声渐小。 第45页 谭清音躺在床榻上,脸埋在锦被里哭泣着,瘦削的薄肩抽动。 云秋满目担忧地看了床上的人儿,她上前轻声问道:「小姐,到底怎么了?」 小姐从姑爷离开后,就一直在哭,起先声音小小的,像是忍耐着,后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秋看在眼里,一阵心痛。 谭清音摇头,往被子里钻了钻,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不用管我,你让我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 云秋默然坐在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替她顺气。 过了许久,哭声渐小,最后只余几声无意识地抽噎。 云秋轻轻掀开被子,就见她满面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上还颤颤巍巍挂着泪珠,已经哭得睡着了。 泪水沾湿的鬓发黏在她白腻的腮边,她红唇微张,小口呼吸着。 云秋嘆了口气,将她脸上湿发捋至耳后,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悉心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小姐就连睡着时,眼角都有泪水淌下。 想到今早姑爷沉着脸离开,云秋心里多了几分猜想,小姐哭得这般伤心,大抵是和姑爷有关。 第27章 (补三更) 「他……擦过药…… 连绵不绝的秋雨依旧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小院里,昨夜海棠树下埋的那坛酒,上面已覆满落叶。 直至傍晚时分, 淅沥落了一天的雨才停下, 沉云散去, 天边云隙中竟露出淡淡夕阳霞光。 院子里屋门紧闭, 云秋和盈月两人在打扫满地落叶,回廊不远处,江玄踯躅半天, 终于走上前, 抬起头望着盈月,问道:「姐姐呢?」 盈月正捡着窗子缝隙里的枯叶, 她停下, 看着身旁豆丁大的孩子, 回答他:「夫人还在睡觉呢。」 江玄闻言低下头, 眼底黯淡,片刻后吞吞吐吐一句:「哦,那我先回去了。」 他要走了, 就是想临走前来看看她,以后就不打扰她了。 盈月望着他垂首离去的小身影, 心底有些莫名其妙。 江玄重回了留宿的厢房, 他坐在床边,怀中抱着收拾好的包袱, 犹豫了许久, 包袱里只有两件衣服,他不敢多带。 忽然想起落下一样,他蹬蹬跑向小桌前, 将抽屉打开,里面是一张摺叠安放好的宣纸,上面字迹满满。 是那天姐姐写的那张,上面还有裴大人的字迹,被他要来了。 他拿出宣纸,放在心口上捂了一会,站起身走到床边,塞进包袱里。已经收拾妥当,只等着天黑他就离开。 夜幕逐渐压下来,裴府内树影重重。江玄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他挎上小包袱,蹑手蹑脚向裴府门外走去。 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踮起脚,小手拨开门栓,小心翼翼推开裴府大门,顺着门缝挤出去。 一把绣刀突然出现横在门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玄心跳顿时大作,他僵在那儿,顺着绣刀仰头,祁明正眸色沉沉的看着他。 四下无声,气氛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目及他肩上背着的包袱,整个人慌慌张张。祁明低头盯着江玄,问:「七皇子要去哪?」 江玄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下隐隐慌乱,支支吾吾,「我、我想出去取个东西……」 祁明冷哼一声,将他拎抱起,连人带包袱一同夹在臂下,向书房方向走去。 江玄骤然凌空,他扑腾着双腿,手扒住祁明的衣裳,喊道:「你放我下来。」 他悬在半空里,脑袋有些充血晕乎乎的,看着这道熟悉的回廊,前头越来越近的书房,他心中顿感不妙。江玄小声央求:「祁明哥哥,你放我下来吧,我不跑。」 「我只是想去冯家,我母亲留给我的玉佩还藏在冯家。」 他没有说谎,当初被送到冯家,他身上所有贵重之物全被冯二扒下拿走了,唯有母亲那枚玉佩被他藏在地砖之下,才得以留下。 祁明脚下未停,大步向前,「不差这一时半会,他们已经死了。」 闻言,江玄一愣,眼里露出惊讶,似是不可置信:「死、死了?」 他还想,如今他羽翼未丰满,只能等着以后亲手杀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先死了。 书房门虚掩着,光线透过门缝洒在门槛上。 祁明叩门,里头传来低沉说「进来」,他推开书房门,抱着江玄走进去。 书房里,裴无站在晕黄的灯烛下,背影茕茕,半个后背露在外,上面紧缠雪白的绷带。 祁明将江玄放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礼:「大人,属下发现七皇子想要离家出走。」 江玄怯怯地低头不敢看他,紧紧环住怀中的包袱,心底染哀,不是离家出走,他没有家。 裴无没说话,他穿好外袍,束紧腰带,将换下的绷带随手扔在一旁血水盆里,转过身看着江玄。 江玄视线落在那满是血的绷带上,蓦然睁大眼睛,内心满是自责,他慢慢低声问:「是因为我吗?」 虽然是问话,但江玄的语气是肯定的。 他就是一个祸害,谁同他在一起都会出事,母亲死了,小太监也死了,如今因为他,这位裴大人也受了重伤。 他本就是寄人篱下的,如今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没有脸面再住下去了。 裴无没回答他,他坐在书案前,取了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水迹。 第46页 过了许久,他凉凉地看江玄一眼,告诉他:「你出了裴府,就是死。」 江玄愣了下,他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 裴无语气不容商量:「过几日送你回宫。」 江玄听出他语气强硬,低下头看着脚尖,他不想回皇宫,还不如出去流浪。 裴无只当看不见,「宫里我给你打点好,你不用担心。」 「好。」他闷闷一声。 …… 谭清音沉沉睡了一觉,再度醒来时,天已漆黑。 「云秋,盈月。」 谭清音虚弱地喊一声,她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又哭了半天,嗓子嘶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两人连忙进来,点了灯,就见她双手撑床坐着,整个人气若游丝,恹恹的。 谭清音肤色本就白,如今是煞白的不见半分血色,唇瓣干得发裂,云秋被她的脸色吓到了,她慌张地去扶起她,「小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盈月也被吓到了,她知道夫人向来身体虚弱,却从没有像今晚这样严重,好似碰一下就要碎了。 谭清音听了摇头,细眉轻蹙:「我想喝水,想喝粥。」 她现在浑身使不上力,肚子饿得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奴婢这就去端来。」盈月立马转身跑向外。 云秋将软枕垫在她腰后,扶着谭清音靠在床边,餵着她喝了两杯水。 她舔了舔唇瓣上的水意,茶水润过喉咙,干得冒烟的嗓子总算缓了些,谭清音才觉得呼吸顺畅。 盈月很快端来一碗清粥,她坐在床沿边,米粥还有些烫,等稍微放凉了才餵她喝。 她餵一口,夫人就喝一口,乌浓的长发披在身后,有一绺垂在脸庞,云秋抬手替她捋至耳后,整个人乖巧的不像话。 盈月心情复杂,她不知道大人和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是从今早开始,整个裴府的气氛就不对劲了。 没一会儿,谭清音伸手推据,摇摇头,「喝不下了。」 碗里还剩下一半的粥,念及她空腹许久,不宜饱腹,盈月也就没央着她再喝。 盈月忽然想起江玄,皱眉说道:「夫人,傍晚时江小公子来找您,奴婢见他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谭清音愣了下,她垂着眸子,才想起江玄还住在厢房里。 昨夜情形慌乱,没人顾得上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吓到。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对两人说:「我去看看他。」 盈月现在是不敢离开她半步,也跟着她去了。 厢房里暗着,谭清音以为江玄已经睡着了,她不放心,还是抬手敲敲门。 谭清音小声问:「江玄,你在屋里吗?」 门内无人应声。 她推开门,走进去,厢房里干净整齐,被褥也叠得好好的, 盈月挑着灯,打开衣柜看了眼,唯独少了两件衣服,心里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道:「不会走了吧?」 谭清音心乱如麻,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去找裴无。 她不知道裴无在不在府里,只能去书房找他, 谭清音沿着回廊向书房跑去,身后盈月紧紧跟随。 书房亮着,裴无是在的。 她停了脚步,喘着气,推开房门。 书房里三人齐齐看向她。 江玄下意识将怀中的小包袱快速塞到裴无桌下,怕她担心,不想让她看见,他乖乖地叫了声:「姐姐。」 谭清音愣住了,她看见江玄好好的站在书房里,忽然庆幸笑了下,茫然点头,「你在这里啊,那就好,那就好……」 目光触及到江玄身旁的裴无,她只一瞬便移了视线,怔怔转身自顾说着,「我先回去了。」 谭清音现在看见裴无便觉得无言,她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也无话可说,更是尴尬。 面前人立在门外,书房内晕黄的光映在她脸上,面容苍白无色,声音嘶嘶哑哑,听在裴无耳中,蓦地心脏发紧抽疼,肩侧隐隐又翻涌。 祁明端着一盆血水出来,绷带搭在木盆边,他见到夫人站在不远处廊庑下,上前唤了声夫人好。 谭清音微微颔首,目光注意到他手里端的,那血刺得她眼睛一痛,她垂下眸,还是轻声问祁明:「他……擦过药了吗?」 祁明点头,回道:「大人一直都是自己上的药。」 大人身边并未有侍女服侍,这些年里外私事也从不假手于人。 谭清音低低哦了声,她放下心,喃喃低声:「那就好。」 秋风声入耳,祁明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书房门敞着,门口人已走远,裴无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 江玄注意到他肩侧点点暗红,他指了指提醒道:「裴大人,你这里又流血了。」 眼前人没有反应,江玄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清。 …… 与此同时,景仁宫内。 宫灯忽而剧烈抖烁,整个宫殿忽明,忽暗。姚贵妃睡梦中一阵阴寒,她睁开眼,欠身对帐外宫女怒道:「窗子关上!」 烈烈秋风声中,宫女耳侧一道银芒穿过,她还不及喊叫,床榻里便发出一声惊恐呼救。 姚贵妃欠起身,忽而一阵极大的力道向她袭来,暗箭穿透发髻,连着她的头发死死钉在金丝楠木床榻里,发出铮鸣声响。 第47页 近侍宫女吓得立刻大喊:「来人,有刺客!」 景仁宫内外一阵骚动。 姚贵妃瘫躺在那,脸色刷地变白,整个人花容失色,那支箭分毫不差的射在她头顶上方,没有见血,倒像是故意为之。 她反应过来后,颤颤抬手吩咐:「不准喊!」 近侍宫女不明白,只能照做。她们扶起贵妃,奈何暗箭扎的太深,根本拔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剪去她的发髻。 青丝垂落,姚贵妃手紧紧地攥成拳,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袖箭,感到一阵不寒而慄。 第28章 「我回去学学和离书怎么写…… 一场秋雨一场凉, 即便今日天朗气清,寒意也是阵阵沁入衣衫。 谭清音素来畏寒,便又在外罩了件狐绒缎绣玉兰氅衣, 她走到一旁石桌处, 拂去绣墩上落叶, 提裙小心翼翼坐在上, 撑手望着天边云捲云舒。 院中鸟雀叽喳,纷纷落在柿树上,那棵柿树上结满了柿子, 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上, 红红的,很是喜人。 刚住进这个院子里时, 那树上还都是青涩的小果子, 她那时整日盼着它们成熟。 谭清音忽然想起那坛山梨酒, 她定定地望向海棠树下一处新土, 上面泥土已经被雨水沖刷了,露出半边酒罈。 她软软嘆了一声,眸底满满可惜, 应该是喝不上了,就埋在这吧。 云秋端着一瓷白小碗, 见小姐坐在那唉声连连, 便柔声叫她:「小姐,过来将梨水喝了。」 谭清音回过神应了声, 朝她走过去, 她嗓子还是有些嘶哑的,说话很疼。 梨水里是放了些润喉的药材一起煮的,喝下去凉凉的。 谭清音端着小碗, 一口饮尽,云秋拾着绢帕替她拭去唇角沾的梨水。 「清音。」 身后熟悉的轻喊声。 谭清音顿下,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林氏站在不远处,她眸中瞬时欣喜,提裙跑上前抱住她。 「娘亲,你怎么来了!」她埋首在林氏怀里,脸颊蹭了蹭,还像个孩子般,「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氏被她突然抱住,身形不稳,晃了晃。 她握着女儿的手,退开些距离,满脸担心地上下打量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在来裴府的路上,林氏坐在马车里,满脑子都是丈夫跟自己说女儿在裴府遇刺了。裴无压着消息,京城上下并未有人知道。 还是今晨退早朝时,他亲自告知的谭方颂。谭方颂知道后当即破口大骂,可是他一文官,左右不过就是那几个词,在听到裴无说没受伤时,也是松了口气。 林氏放心不下,还是跑来裴府看看。 谭清音心中千般滋味,她摇了摇头,拉着林氏,「娘亲,进来说。」 内室里,谭清音拉着母亲坐在榻上,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 「娘亲,我没受伤。」她抿了抿唇,轻声说,「裴无替我挡住了。」 谭清音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悉数讲给了林氏听,只是没和她说裴无是否是那个救她的人。 自从他那天说自己草率又可笑时,谭清音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错了,或许真的有人长着相同的痣呢。 林氏听了眉头蹙起又舒展,直至今日,她也是才知道,丈夫与女婿竟作了这样约定。 谭清音搂住林氏的脖子,整个人伏在她肩侧,不知该如何是好,迷惘地低喃:「娘亲,我喜欢他,不想同他和离怎么办?」 她这一天里深陷困惑,刚刚萌生、还未说出口的爱意就这样夭折,她想同他说一声,可是又怕他话说得更决绝,谭清音生生将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里。 林氏看着女儿,直接问她:「那他喜欢你吗?」 林氏从进屋后,就注意到整个屋子里都是女儿家的小巧温意,没有半分男人的痕迹,她心下顿时就明白了。 谭清音闻言苦笑了下,「应当是不喜欢的。」 裴无这个人太过深沉,他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寒冰,谭清音窥不到他半分情绪,他甚至很少会笑。 林氏原就是个很通透的人,她见女儿黯然神伤的模样,劝道:「清音,感情是最强求不得的,既然他已经说的这么明了,那就大大方方的接受,别折磨自己。」 谭清音抬起眸,望着母亲一双清明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曾经在檀柘寺,空尘方丈同她说的「万事随缘,得大自在」。 她眨了眨眼,良久,忽然透彻起来,极其小声地说着,「娘亲,我明白了。」 林氏欣慰笑了,她抬手抚着女儿娇嫩的脸颊,心底生疼,她女儿坎坎坷坷长这么大,却不想如今情路也是艰难。 听闻裴无伤势严重,临走时,林氏对她说:「家里还有些上好的金疮药,一直没捨得用,我等会回去,让人给你送过来。」 傍晚时分,谭府小厮送来了药。 谭清音估摸着裴无每日回府的时辰,她拿上娘亲递来的金疮药,提盏风灯,向书房走去。 就如娘亲说的,他的伤是为她受的,就算两人如今关系僵着,于情于理,她不能漠然。 书房里亮着光,谭清音抬手敲了敲门。 「进。」屋内一声低沉。 谭清音便推了门进来,屋里点了烛,一室蕴着暖黄温意,朦胧烛光投在他身上。裴无背对着门,上身赤着,正在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第48页 他肩背宽阔,左肩处血肉淋漓一片,深可见骨,谭清音心头一颤,那晚裴无手掌捂着她的眼,不让她看,她只粗粗略了一眼,便已觉得十分骇人。 裴无以为是祁明有事禀报,并未回身看她。 谭清音皱了皱眉头,莲步轻移走到他身后,没有惊动他。 或许是长时未听见声音,裴无心下生疑,回身去看,就见谭清音立在身后,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瓷白细腻,清润的眸子望着他。 那一瞬间,他呼吸滞了一下,回过神立马扯过中衣穿上,连绷带都未缠。 谭清音歉然一笑,自己好像吓到他了,她摊开手心的药膏,温然道,「我娘亲今日来过,拿了些金疮药。」 裴无默了默,转过身不去看她,淡淡道:「放那罢,我自己来便可以。」 他雪白的中衣上,肩处渐渐映上点点血痕。灯烛自上投下来,他整个身影笼罩着谭清音,将她遮在一方晦暗里。 谭清音往光亮处挪了挪,仰头盯着他:「你后肩够得着吗,衣服脱了吧,我给你上药。」 裴无闻言神色严肃,他沉声:「谭清音,我昨日——」 谭清音蹙眉打断他:「我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我不会缠着你。」 他说来说去就是这句话,谭清音就在等他下一句还要说什么。 可是良久,他默然着,一言不发。谭清音抬头看了他一眼,清俊的面容沉峻,唇角紧抿。 她往他跟前靠近一点,试探着伸手,见裴无并未阻止,便解开他腰侧系带,轻轻褪去中衣。 谭清音印象里,裴无向来身着玄衣,束紧腰带,衬得他清瘦挺拔。如今衣物褪去,整个人肩宽背阔,胸腹结实,线条分明的肌肉仿佛蕴着无穷力量。 男人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还裹着分淡淡血气,谭清音面庞微微薄红,她低下头,拧开药膏盖子。 裴无站在那不动,任由她抬手在自己肩上动作。 谭清音踮着脚,没多久脚跟、手臂酸软,她推了推裴无肩膀,示意道:「去那边坐下,你这么高我够得太累了。」 柔软的细指碰到手臂,有些微凉,裴无紧了紧垂在一侧的手掌。 他坐在桌案前的椅上,谭清音站在他身后,微微伏着身,指腹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口周围。 她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他光裸的背肌上,裴无呼吸渐渐紊乱,身体绷得很紧,甚至微微颤抖。 谭清音看在眼里,还是心疼了,她拧着眉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肯定是疼的,往日她葵水来时,都痛的死去活来,但是那睡一觉第二天便好了。而这是皮肉上的伤痛,伤筋动骨,就是一个月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得彻底。 裴无沉了一口气,歇了下,他缓缓道:「不疼。」 谭清音不信,问他:「那你为什么要抖?」 「你别说话。」裴无微恼。 谭清音撇撇嘴,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手下动作却是越发轻柔。 裴无沉着脸,阖着双眼,搭在腿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呼吸渐急促,声音渐大。 昏黄烛火下,谭清音没注意到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肩胛前还好,后肩上那处不忍直视,谭清音渐渐慌了,只能问他:「流脓血了,怎么办?」 裴无睁开双眼,眼底暗红一片,他取过一把匕首,在火上燎了片刻,递给她,告诉她:「刮去就行。」 他的指修长白净,上面有薄薄的茧,长指间夹着匕首。 谭清音接过匕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伤口上浮着的脓血,直至全部清除去,她才松了口气,额上湿意涔涔。 她取过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替他缠紧,最后打了个结。 裴无站起身,一件一件穿好衣服。 临走时,谭清音突然停下,回身望着裴无问道:「我能问问你,你说的事成之时,是何时吗?」 裴无顿了下,脑海里浮现昨日清晨情形,没想过她会提起,他垂眸低声:「太子成婚时。」 就在下月。 谭清音没有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事,她思量了一番,默默说了句:「哦,那很快了啊,我回去学学和离书怎么写。」 裴无一噎。 谭清音淡淡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径直走了出去,留着屋内男人就这么沉默着。 第29章 「你今晚给我喝的是什么?…… 连着几日谭清音每晚都去书房替裴无换药, 两人也不多言,通常就是谭清音无聊想起来问一句,他答一句。 裴无还是面容苍白的, 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好在, 那药见效极快, 他肩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只是,林氏送来的那盒金疮药很快见了底,谭清音差了云秋回谭府问还有没有。可惜没有, 这是林氏一位南诏友人相送, 就这么一盒。 是日,她拿着空药盒寻遍了整个京城药馆, 家家医馆掌柜的见了都是直摇头。 日头当空, 热热闹闹的街上人渐渐稀少。 谭清音站在街头, 额上渐渐渗出细密汗珠, 脸颊晕红,轻喘着气。 「夫人,这是最后一家了。」盈月眉头紧锁, 心疼地给她擦了擦汗。 谭清音看着那隐匿于街巷的小药馆,嘆了声气:「问完这家, 再没有咱们就回去。」 第49页 她提着裙, 小心翼翼地抬脚踩过药馆门口泼倒的药渣,一踏进药馆, 便闻到一缕淡淡的苦药香。 药馆里人很少, 只有一个坐堂大夫,一个小药童。 谭清音拿出那个药盒,递上前问道:「请问有这个药吗?」 那大夫四五十的年纪, 低头沉迷地翻着医书。闻言他从医书里抬起脸,伸手接过眯眼瞧了一番,点头道:「有是有,很少,也很贵。」 这种金疮药他从南诏国游历时带回来过几盒,药效相比普通的金疮药好上几倍,只是价格也昂贵。 盈月语气中难掩激动:「夫人,太好了!」 谭清音与盈月相视一笑,眸子里瞬间灿亮,她唇角噙着笑,不在乎对大夫道:「那没事,我全要了。」 那大夫闻言讶然,他这小药馆隐于街巷深处,很少碰见出手阔绰的。再看向眼前买药的妙龄少女,她生得不凡,这等样貌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少见,虽没有穿金戴银,想来不是一般的世家贵族小姐,便全拿给了她。 谭清音念起裴无这些天流了这么多的血,轻声问他:「我家里有人受了重伤,流了许多血,麻烦您再开个补气养血的方子吧。」 「男子?女子?」大夫眼皮未抬问道。 谭清音疑惑「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回答:「男子,是男子。」 大夫开了方子,让药童抓了药,递给谭清音,嘱咐道:「慢火煎熬,一日一次。」 谭清音道了声谢,拎着药包,脚下步伐轻快,和盈月回了府。 …… 书房里,裴无独坐在桌案前,一身鸦青官服,眉宇间沉着暗色,他目光紧紧锁在书房门口一隅,从日薄西山,到月上枝头,那抹身影一直未出现。 他心尖泛起苦涩,眸底掠过自嘲,他心底叫嚣着希望谭清音不要来,让自己不要去想谭清音,可是他忍不住。 谭清音端着药向书房走去,走到门槛旁,她刚想抬手叩叩门,书房门突然从里打开。 那门开得很急,她身子一颤,手中汤药溢出了些,那药是刚煎好的,还很烫。 谭清音惊呼一声,她肌肤太过细嫩,汤药刚滴上,玉白的的指尖就瞬间泛红。 裴无立在门内,眸色一紧,他快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接过药碗,握紧她的手腕带她进来。 桌案上放了盆干净的清水,是给他清理伤口用的。 裴无将她双手浸在水里凉着,清澈冰凉的水包裹着发烫的指尖,很舒服。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谭清音悄悄侧望过去,他垂着眉眼,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手指上,有一剎那,谭清音竟在他眼底看见了一丝疼惜,不过转瞬便消失了。 沉默少顷,裴无钝钝道:「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谭清音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小声地说:「没关系。」 忽而想起那碗汤药,她心里一惊,急忙对他说:「你快趁热把药喝了,我熬了一下午的。」 大夫说文火慢慢煎熬,她持着小蒲扇在东厨蹲了一下午,等药煎好时,天已黑了一大半。 裴无直起身,望了眼搁在一旁的药碗,没问她是什么,便端起饮尽。 直到手指微微变凉,谭清音才从水里拿出来,她取过帕子擦干净手,拿出今天新买的金疮药,指腹抹了些。 谭清音见裴无还如玉峰般岿然站在那,她走上前,手背轻轻推着他,挑了挑眉,眼神示意他赶紧脱掉衣服。 对上她灵动的眼眸,裴无默了默,偏过脸,伸手解掉玉带,褪下外袍,直至赤着上身立在她面前。 谭清音心突突跳着,原先她见了会羞涩垂下头,不去看,如今会大大方方的欣赏,她时常心底感嘆,裴无真是个生得极好看的男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裴无什么,是这副皮肉之相,还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谈情爱,裴无对她是真的很好。 可能自己于他而言,只是一份责任吧。 谭清音轻扯了下唇角,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突如其来的黯然。 两人再未言语,直至许久,裴无突然说道:「我明日送江玄回宫。」 谭清音手下动作一顿,怅然道:「这么快,我当初还答应他要给他请习字先生呢。」 无论宫里的皇帝看不看重,江玄终究是个皇子,没有一直流落在外的道理。 说到习字先生,谭清音蓦地想起那日慌乱的吻,她指尖顿着,许久未落下。 后肩迟迟未有动作,也不闻声音,裴无侧过头,就见谭清音低垂着首,长长的眼睫不时扑簌着,看不清究竟在想什么。他以为是在担心江玄,安慰她:「我给他请了,你不用担心,宫里会有人教他。」 她依旧未有回应。 裴无微微侧身,凝着眉问她:「怎么了?」 谭清音愣了一下,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慌忙解释道:「没、没什么,我走神了而已。」 他如今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因而药涂抹起来很快,如往常一样,谭清音替他擦完药便走了。 …… 夜至深更,书房一室通明。 公文上的字迹越发模糊,灯影晃晃重重…… 裴无靠坐在椅背上,清俊的面庞上泛着可疑的薄红,薄唇紧抿,不时溢出压抑不住的沉重的呼吸声。 他拎过一旁的茶壶,倒了杯凉茶水,一口饮尽,压下又反覆,难解从心底腾升的口干舌燥。 第50页 裴无再坐不住,他扔下茶盏起身向外走去。 月影如水,照得小院里枝横树影斜动,宛若一池游水波漾。 谭清音一觉睡醒,觉得口渴难耐,她起身下床倒了杯茶水。 待放下茶盏时,忽然瞥见屋外窗纸上倒映一黑影,身形高大,是个男人的身影,正慢慢往她屋门走。她顿时神情紧张,屏住呼吸,警惕地看着那抹身影。 那人在她屋门前停住,抬手敲了敲她的房门,一下,两下,忽然不敲了。 谭清音揉了揉眼睛,越发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她试探地对外问道:「裴无吗?」 屋外人似乎没想到里头还没睡着,他身形一僵,良久,沉沉「嗯」了声。 谭清音安下心来,走过去替他开门,就看见裴无站在深沉夜色里,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谭清音掩袖打个哈欠,眼底水光盈盈,疑惑问他:「怎么了吗?」 薄纱里衣裹着她纤素的腰肢,整个人乌云鸦鬓,娇软慵懒,淡淡清香盈在鼻端,裴无眸底渐渐深沉,喉结滚了滚。 晚风徐徐,穿堂而入,谭清音抱着胳膊轻轻瑟缩了下,往里退后几步,对他道:「进来说,我有些冷。」 裴无提步跟着她进来,屋门关上。 谭清音点上烛台里的蜡烛,屋内瞬间一方明亮。 裴无目光微微闪烁,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谭清音,沉声问她:「你今晚给我喝的是什么?」 谭清音有些不明所以,看着他一脸懵怔回道:「就是普普通通的补血汤药啊。」 「药方呢?」 谭清音蹙眉,一下慌了,以为是那药有什么问题,她手忙脚乱地跑到书案前翻着,嘴里不停说:「你、你别急,我给你找找。」 她回来后就将药方扔在了书案上,案上全是废纸,一时找起来有些麻烦。 「找到了,找到了。」她语气激动。 谭清音从一堆废弃的「放夫书」废稿中挑出一张暗黄的药方纸,持着烛火,递到裴无面前。 裴无接过药方,目及之处都是正常的药材,唯有最后的「鹿血」。 谭清音勾着脑袋往药方上瞧着,她看不懂,慌慌问裴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啊?」 裴无阖眼,他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喉结滚动两下,「没事。」 烛火围照在两人身边,谭清音抬眸担忧地望着他,借着烛火,她忽而注意到他不正常的面色,她心下一紧,「你脸怎么这么红?你是不是又高烧了?」 她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裴无伸手攫住她的手腕,重复道:「我真的没事。」 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滚烫。 谭清音有些不太相信,他身上太烫了,灼得她手腕发热。 裴无嘆口气,垂下目光,忽而瞥见那满桌的「放夫书」废纸,他瞳孔微缩,沉沉道:「你先睡吧,我打扰到你了。」 他说完,便松开谭清音的手腕,从谭清音身侧走了出去,顺带关紧了屋门。 谭清音愣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摸不清,他来这一趟究竟要做什么,她抬手使劲地掐了下自己手臂。 「嘶——」 疼的,自己没做梦。 …… 裴无没有回书房,他去净房沖了凉水澡,携着满身冰凉水汽,沉沉地倒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裴无迷迷糊糊睁开眼。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搂紧他的脖子,歪着脑袋看他,声音灵俏:「说话呀,你总是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爱不爱我?」 她眉眼间勾着娇笑,身子软软的,贴在自己胸膛上…… 裴无望着她微微张开的红唇,再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在身底。 他目光深凝,抬手抚着她娇嫩的脸颊,克制地压着她柔软的唇上,轻轻碰吻。 一双手臂紧紧环着她的纤腰,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再压抑不住,深深地吻着她,字字从薄唇中溢出,溃不成军,「爱的,爱的……」 第30章 「我还没有写好呢。」…… 「爱的, 爱的……」 裴无一声声应着她,嘶哑的嗓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 温腻的软香如云团般地贴在自己身躯上,裴无那漆黑眼眸中染了深色, 他埋首在她颈窝里, 薄唇蹭着她细嫩的玉颈, 急不可耐地想和她亲热。 可她偏偏躲开了, 伸手捧着他的脸,细指轻移,摩挲着他的唇角, 她乌浓的黑发铺陈在枕间, 潋滟眸子望着他,玉白的芙蓉娇面微微薄红, 叫裴无看得出神。 「那你还同我和离吗?」 她红唇张合, 软软一声话语在耳边, 却如一记重拳砸下。 裴无蓦地睁开眼, 颤慄着身体,身侧空空,他庆幸又隐隐失落, 只是一场梦。 他翻过身,宽肩轻微地耸动, 平复着剧烈的呼吸, 一滴汗水略过他深沉的眉眼,最后隐入锦被之间。 帐内静悄悄的, 他沉重的呼吸声终于均匀下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情绪渐渐清明。 屋外天方既白,薄光透过窗纸洒进昏暗的书房里。 身上黏腻渐冰凉,裴无坐起身, 将锦被掀开,他沉眸看着那片湿色,面无表情地脱下,换上干净的中衣。 …… 自半夜裴无没由来地来了一趟又走后,谭清音躺在床上久久未睡着,她苦思冥想,实在是疑惑他今晚究竟怎么了。 第51页 他匆匆来这一趟,倒是搅得她心神微乱,直至四更天才沉沉睡去。 如今已是霜降时节,鸟雀少了,早晨也不会再有叽喳雀鸣。 谭清音惺忪地睁开眼,再一看屋外天色,噌地从床上坐起,她差点忘了,今早江玄就要离开裴府回宫了。 她慌张起身洗漱,云秋稳住她身形,笑着说她:「小姐别急,江小公子也才刚刚起身,还没走呢。」 膳厅里,下人们正摆着早膳,香糯的热粥,宜口的小菜,今日居然还多了碗赤豆小元宵。 谭清音提裙跨入门槛,抬眸恰看见裴无,愣了下才想起他今日休沐。 厅内两人都沉着脸,各坐圆桌一侧,像是在等她来吃早饭。 谭清音脚步渐快,歉然道:「抱歉,我起得晚了。」 因着晨间冷凝的雾气,她鼻尖挂着一抹因寒凉冻出的微红,像是清晨露打枝头的娇花。 裴无闻言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厅外慌慌张张进来的谭清音,她乌发间只有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清清然然。 裴无望着她怔了怔,他突然发现,谭清音在府里向来随心得很,要么薄妆玉面,唇上点着红脂,要么未施粉黛,甚至鬓发都懒得挽。 今日离别,江玄绷着张小脸,垂头喝着米粥,有些闷闷不乐,谭清音坐于他身侧,时不时会倾身和他低语,终于将他逗笑了。 她也笑起来,眉眼盈盈,娇娇俏俏。 裴无看在眼里,沉默着,淡淡说了句:「你今日不用再煮那个汤药了。」 闻言,谭清音抬起脸,目光看向他,眉尖微微蹙了起来,轻声疑惑:「可是你今日脸色好了很多啊。」 比起前些日,他今日脸上至少有了分血色,嘴唇也不发白了。 裴无看了谭清音一眼,耳根红了下,他偏过脸,有些难以启齿,良久,还是垂下漆黑的眸子,淡淡的说:「是我自身问题,我不能喝。」 谭清音忽想起他昨夜满面红云,整个人像个火炉似的发烫,她才惋惜地嗯了声,点点头,「那行吧。」 可惜了,还挺贵的。 用完早膳后,谭清音跟着江玄一道去了他的厢房。他东西少,除了些衣服、买的陶偶小玩意儿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江玄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里流露出不舍,仰头小声问她:「我可不可以把衣服一起带走?」 谭清音顿了下,失笑道:「你回了宫里,哪能穿这些。」 这些衣服都是当初临时买得,有些甚至还不合身,虽也是锦缎衣袍,但在皇宫里终究还是不合适。 见江玄执意要带,谭清音也便由着他,反正裴府里也没有孩子,这些衣服最后可能也就扔了。 马车早已在裴府外候好。 江玄人小小的,两只手臂上各挎了一个小包袱,埋头吭哧向这边走来。 祁明看在眼里,不由嘴角微抽,这小皇子真是哪哪都不像皇帝的儿子。 待江玄走到马车前,祁明将他整个人提起放在车上,江玄身子一转,望向身后跟着的谭清音,眼睛里闪着不舍,低声说:「姐姐,我会想你的。」 谭清音伸手捏了捏江玄的小脸蛋,又轻轻摸着他的头,唇角扬起笑意,手指比划着名,「嗯,等你字会写的多了,可以给我写信。」 「好。」江玄坚定地点头。 谭清音望着渐渐行远的马车,心中怅然,想着再过半月自己也要离开裴府,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马车辚辚行于路上,车厢内,江玄端坐着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地去学身旁男人的坐姿。 江玄觑了眼一旁阖目养神的男人,终于忍不住问道:「裴大人,我以后还能不能来你家?」 裴无睁开双眼,冷冷蹙眉:「你来做什么?」 「我想来找姐姐玩。」江玄目光闪动,语气微微雀跃。 她会给他讲许多奇闻志异的故事,会给他买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还教他习字…… 江玄仰着脑袋,目光希冀地看着裴无。 裴无垂首瞥了他一眼,无情拒绝他:「不能。」 江玄闻言泄了气,垂着脑袋坐在他身边,再不发一言。 …… 宫门巍峨,戒备森严,内侍持枪相拦,马车悠悠停下。 裴无伸手掀开车帘,向外出示了令牌。 内侍一看那道令牌,立即不声不响的打开宫门通行。 明黄飞檐,青灰宫墙,马车慢慢在一处偏僻宫殿停下来。 江玄被抱下马车,目光向四处一梭,发现还是原来自己那处偏殿。殿里有几个太监宫女捧着物件穿行,正在清扫宫殿。 日头烈烈,江玄逆着光抬头望向裴无,他一身玄衣锦袍,负手站在宫殿阶前,生生透出些许压迫。 江玄往上站了几个台阶,想要距离他近些,鬼使神差地问他:「那、那你会来宫里看我吗?」 以后,就又是他一个人了。 裴无垂下眸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突然扔给他一块令牌,江玄接住,不解地看向他。 他轻声对江玄说:「出事就派人去找我。」 如今江玄的宫殿里,上至近侍宫女太监,下至殿外守卫,全是裴无的人。 江玄怔怔看着手中令牌,上面一个单字,他还有些认不得,料想应该是这位裴大人的姓氏。 第52页 他将令牌收好,自母亲逝后,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皇宫里,自己好像又有了依助。 …… 宫墙树影遮掩间,一太监躬身隐于匿处,觑眼瞧着偏殿情形。 良久,他弯腰快步离开,向一华殿行去。 景仁宫内,姚贵妃正在宫里休憩,殿内炉烟裊裊,奢靡华贵。 赵福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娘娘,裴无将七皇子送回宫了。」 姚贵妃倏地睁开双目,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直起来,慌张问:「送去哪了?」 赵福道:「还在原先的偏殿。」 闻言,姚贵妃彻底松下口气,她这些日子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裴无会在皇上面前相告,好在并没有。 良久,姚贵妃忽而细思极恐地想到,裴无在这宫里来去自如,他是根本未将着皇宫里任何一人放在眼里。 …… 江玄离开裴府后,谭清音闷闷不乐了几日,连着她每日给裴无上药时,也是恹恹一张脸。 每每想到裴无那日清晨对自己说的话,她便气得下手略重些,在听见他沉重呼吸时,又心疼地柔下来。 她恼恨自己这样,又控制不住,因而每晚替他擦完药,便立马离开,不与他多说一言。 这日中午之时,裴府外隐隐有热闹声,盈月和云秋两人见她这几日情绪低落,硬拉着她到门前看热闹。 谭清音立在裴府石阶上,勾着脑袋瞧了瞧外头。 目及之处,十里长街,皆是红绸丝布置于路面,一派喜庆。 不知哪家的僕从正在架着木梯,在夹道两旁树枝上,挂着灯笼,她疑惑上前问了问:「这是哪家的喜事啊?」 真是气派。 「东宫。」那人回了一句。 谭清音闻言脸上笑意滞住,心底郁郁,慢慢耷拉了脑袋,抬着脚步闷头回府,嘴里低声喃喃着:「我还没有写好呢。」 为什么这么快,这么快就到了时日。 盈月、云秋两人俱是摸不着头脑,满心困惑,怎么忽然又低落了。 两人只知道,夫人这半月来,没空便会伏坐于书案前,执着笔愁眉苦脸,那小书案上堆满了废纸,偏偏也不让她们看,更不让她们收拾。 大人和夫人这半月都是怪怪的,说不出的哪里不对劲。 第31章 「你小心些。」 书房里,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衣袖拂在他背上,轻触即离。柔软的指腹在肩侧伤处游移涂按, 忽然一阵温热的呼气贴近落在上, 拂了拂。 裴无身体顿时僵住, 呼吸一滞, 他闭了闭眼睛,低下头。自那夜梦见谭清音后,如今他对她的触碰更是敏感, 可能只是稍稍贴近, 便会有反应。 因为站着,谭清音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裴无紧绷的下颌, 露出的嵴背上, 分明的线条微微绷着, 硬邦邦的。 谭清音手指顿住, 以为自己又碰疼了他,她轻声解释:「伤口上落了一根发丝。」 明明伤口已经快结痂了,谭清音不明白, 为何他的脸色看上去好像比原先流血时还要疼。 裴无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他平稳着呼吸, 淡淡说话:「明日宫中设宴, 你跟我一道去。」 她应声同意,大抵是猜到那宫宴是庆祝什么的, 谭清音垂了眼眸, 眉尖染上淡淡一层郁色,抿唇而立。 谭清音擦完药,她收回手, 将剩下的两盒金疮药放在桌案上,眼帘轻慢地抬起,望着端坐的男人。良久,唇畔弯出一丝浅笑,故作轻快道:「往后你自己抹药吧,伤口已经要结痂了,应该也不会再流血了。」 话落,她转身离开。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书房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裴无目光凝视着她的背影,直至门合上,才收回视线,瞧着她放在桌上的药,手指一顿,半晌没有动作。 …… 太子大婚前夕,帝后于延礼殿大设宫宴,宗室贵戚、文武百官及后宅命妇悉数受邀入宫赴宴。 延礼殿临水而建,四面敞开,皇宫内景色尽收眼底。 宫殿以几根朱漆巨柱支撑,每根红柱上都回旋盘绕着金色游龙,殿内摆满紫檀木精雕而成的木桌,桌上珍馐佳肴,美酒琉璃盏。 夜幕初临,宫灯全都点亮了,殿内瞬时光明如昼。宫殿外传来尖声呼道:「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及后宅女眷纷纷跪拜于地迎驾,晋帝内侍宫女、太监簇拥下,向殿里走来,晋帝抬目扫了一眼众人,抬手道:「众位平身。」 殿内众人谢恩起身。 今日宫宴分隔两殿,各皇子及后宫妃嫔在后殿,前殿里则是朝中文武重臣和世家贵族。 酉时,宫宴开始,钟鼓磬音齐鸣,宫装舞姬,轻歌曼舞。 裴无携着谭清音在落座于东上首,谭方颂夫妇恰坐于两人对面的西上首。 谭清音抬眸正瞧见父亲母亲,她悄悄对两人招了招手,林氏看见女儿的小动作,不禁失笑。 晋帝坐在金漆雕龙御座上,他这半年来身体越发虚弱,气色很不好,哪怕如此盛宴喜乐,脸上也提不起半分情绪,只待了不过半刻钟便提早离席。 殿内依旧歌舞昇平,没了皇帝在场,倒是都轻松了不少,席间各群臣推杯换盏,密谈甚欢。 垂在桌下的宽袖被轻轻扯了下,裴无执着酒盏的手一顿,他垂眸看了谭清音一眼。 第53页 她微蹙着眉,目光柔静地落在他脸上,眸中好似含嗔。 因着怕旁人听见,谭清音稍稍凑近他,小声地说:「少喝点,你伤还没有好呢。」 裴无一顿,他抿了抿唇,眉眼低垂:「好。」 见他放下酒盏,谭清音才安下心来,自顾咬着芙蓉玉糕。 这幅画面,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副互不想多言、貌合神离的模样。 席间也有不少人惋惜,年方尚幼时,这谭首辅的嫡女便与周国公家的嫡女齐名京城,哪成想造化弄人,如今一个成了太子妃,耀祖光宗;一个成了权臣妻,泯然无人知。 再有权势,身家性命终究是握在天子手里,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谁知道哪日脑袋就要搬家。 这场宫宴直到亥时方才停休,群臣三五成群,纷纷离席,女眷相携而出,互诉家常。 裴无与谭方颂立于红色宫墙前等候,两人都负着手,一个面容幽静至极,一个喜眉笑眼,就差显些笑出声来,气氛十分不融洽。 见殿门夹道前款款走来的母女俩,谭方颂收敛了笑意,他伸手向女儿招了招。 谭清音立即提裙跑到他面前,抬头望着父亲,眼里笑意盈盈,「爹爹,我好想你啊。」 她已经许久未见父亲了,今日宫宴上,碍着礼数,也忍着没说话。 谭方颂心都软了,满眼都是宠溺的笑容,安慰她:「没事啊清音,爹已经命人将你屋子收拾干净了,等过几日就能回来住了。」 谭清音闻言愣了一下,她都快忘了这回事,这一提,又想起来了。 她咬了咬唇,低着头闷声。 和离这件事,怎么好像只有她一人在难过。 如今天色已晚,寒意深重,宫门夹道上,终究不是叙旧的地方。 谭清音恋恋不捨地挥手,向父亲母亲告别,与裴无先回裴府了。 待两人离开后,林氏美目瞪圆,抬手佯装掐着丈夫的手臂,斥道:「你非要当着女婿的面说。」 「什么女婿,我不认。」谭方颂皱眉拂袖,当初成婚前夕定好的约,裴无算是他哪门子的女婿。 林氏心神复杂,缓了会儿才轻声道:「那若是女儿喜欢呢,你也不认?」 谭方颂顿时一噎,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一个娇娇女儿,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想着法给她寻来。 「那、那……。」 谭方颂半天那不出一句话,林氏剜了他一眼,没管他自顾上了马车。 …… 与外面寒意肆袭不同,车厢里暖烘烘的,小圆几上的熏炉里淡淡缭出木质的松香。 马车行于青石砖路上,轻轻晃动着,晃得人眼皮子忍不住上下打架。 谭清音掩袖小声打着哈欠,昏暗的马车里,她眸底泛着水意,亮盈盈的。 往日这个时辰她都要准备睡觉了,她悄悄侧头看了眼裴无,发现他也阖着眼,不清楚是在养神还是睡觉。 谭清音便也垂下脑袋,微微闭眼,想眯一会儿。 裴无静默许久,他唯有闭上眼,才能刻意忽视身侧人的存在。 肩侧倏地一沉,温温软软磕在上,又离开,来来回回几下,力道不轻不重。 他睁开双眼,垂眸望了眼身旁。 谭清音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晃着身子,眼看脑袋又要磕上车厢,他眼疾手快地揽过她的肩,有了支撑,她顺势挨在他身前,脸贴着他的胸膛。 清浅的呼吸拂在他下巴处,一下一下。 睡着了。 时间恍若静止,裴无僵着身体,敛声屏息。 良久,他向她靠近些,扶了扶她的脑袋,让她睡得舒适些。 他低下头,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光洁的额,细密的长睫,精緻小巧的鼻子,嫣唇抿着,不禁喉头滚一滚。 她今日浓妆盛衣,点的口脂也比往日的红,像成亲那晚,整个人明艷照人、顾盼生辉。 马车慢悠悠停靠在裴府门前,裴无内心忽地一阵怅然若失,还是要叫醒她。 他凝着她的睡颜,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细腻如云团,软软的,滑滑的,叫他不忍松开。 脸颊处轻微的异感,谭清音睡梦中长睫微微颤动着,细眉蹙起,唇中一声呓语,裴无慌忙松手,握紧垂于一侧。 见她轻喃一声,眉间松动,隐隐有又要睡的迹象。 裴无低声唤她:「谭清音,醒醒,回去再睡。」 耳畔阵阵温热气息,谭清音终于睁眼,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襟,抬着惺忪的眸子看向他,才想起问他:「到家了?」 她声音带着困醒的迷惘,口中那个「家」字触击他心底深处,裴无眸子颤抖,喉间溢出一声低嗯。 她从他怀里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温热顿失。 裴无先下了马车。 谭清音站在马车上向下看,刚是半睡半醒间,眼前一片昏重,腿脚阵阵发软,她那双乌黑好看的杏眸,无措地望着裴无,「下不来,我腿有些软。」 她还困顿着,脑子晕晕乎乎的,也忘了两人如今尴尬的关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裴无说话是有多撒娇。 裴无微僵,向她伸出手,手掌握紧她的纤腰,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骤然失空,谭清音一惊,慌忙搂紧他的脖子,两只手抓紧他的衣服,紧紧依附着他。 第54页 她太轻了,抱在怀里一点重量也没有。 裴无将她放在地上,稳着她站好。 谭清音松开他,拢了拢衣裳,往裴府大门走,她走得慢,忽然发现身侧人没跟上,她钝钝转身问他:「你不回家吗?」 裴无「嗯」了声,面容,向她解释道:「今晚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回了。」 晚风吹过,谭清音迷糊的脑子渐清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她闷着声:「那我先回了。」 没走几步,她忽然想到什么,立马回过身,裴无还立在原地,望着她。 谭清音与他视线对上,天色昏暗,夜色笼罩,她看不清裴无眼底的情绪,终究还是小声嘱咐他:「你小心些。」 她从未问过他要做的是何事,他也闭口不谈,只是谭清音心底有猜想,应该是很危险的。 她轻软话声隐于风声中,裴无听到了,心底一片柔软。 「大人,那现在去哪?」祁明望着身影沉沉的男人,提醒问道。 「去皇宫。」 裴无转身,向深沉夜色里走去。 第32章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晋帝从噩梦中惊醒, 不禁心慌气短汗流浃背,忆起梦中血腥往事,他手掌紧紧捂着心口剧烈喘气, 面上苍白。 晋帝如今也才四十多岁, 早年那身君临天下运筹帷幄的气势, 在这些年恶疾摧残下渐渐消逝, 如今已是风烛残年,鬓发斑白。 他躺在龙床上,仰面怔怔望着明黄帘帐, 眼窝乌青深陷, 浑浊的眼眸里无一丝波动,眉目间忽然闪出了几分嘲讽。 什么得位不正, 这皇位他不是照样坐稳快二十年, 天下不是照样在他手中。 忽有内侍宦官前来通报, 小声道:「皇上, 殿外统领都督裴大人前来觐见。」 当身边宦官说出前来觐见的人时,晋帝从龙床上坐起身,一旁宫女立即上前替他穿衣, 他沉声吩咐太监,宣裴无入见。 晋帝在寝殿接见裴无。 他望着阶下长身而立的男子, 有些疑惑问道:「裴卿怎么来了?」 裴无端然立在阶下, 身姿如松,拱手施礼:「微臣有要事相奏, 关乎社稷安危。」 晋帝闻言神色微变, 他疑心甚重。如今这满朝上下,他能信任的不多,当初他赐婚裴无与谭方颂之女, 也正是清楚,两人对他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异心。 宦官将奏摺呈上前,晋帝拿起奏摺,逐次看去,脸色陡变,震几暴怒:「好!好他个周宗符!贪赃国库,养兵通外敌……枉朕心善与他结亲,他胆敢犯下如此欺君罔上的滔天罪行!」 「他是不是还想弒君犯上,始乱天下!」他带着几分痴狂喊道,「人人都来惦记朕这个位置,朕偏偏不让!」 晋帝手指紧捏着奏摺,几欲撕碎,他呼吸加速,胸膛剧烈起伏。 见龙颜震怒,殿内近侍太监宫女纷纷跪下伏身,瑟瑟发抖,唯恐殃及自身。 裴无冷眼旁观,漠然着脸,漆黑寒森的眸底一丝嘲讽。 晋帝猛喘几口,在床榻边踱来踱去,转而望向阶下年轻的男人,急声道:「裴卿,你去、现在就去将他捉拿入狱,朕要株他周宗符九族家小!」 「微臣告退。」 …… 夜至深更,寒意肆袭。 敲梆的更夫远远瞧见前头寒光铁甲,他定睛一看,上百御林禁卫军铠甲森然前行,仿若阴兵过道。 更夫慌忙退避三舍,打眼望着他们去向何处,正是周国公府。 周国公府里灯烛通明,重重院落都繫着无数条红绸带,一派喜气盈盈。府里下人在游廊上穿行,都在为明日大婚事宜忙碌。 周宗符满面红光,晚间宫宴上他酣畅饮酒,回府后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 守门的下人见黑压压一群士兵,慌地拔腿跑向正院通传,「国公爷,府外来了许多禁军。」 周宗符正闭目凝神,闻言慌忙起身,他扯过一旁外袍披上匆匆向外走去,府内一阵慌乱惊声,禁军将国公府里里外外围得严严实实。 见此情形,他沉下脸,心中隐隐惶恐,看着前首男人问道:「裴大人这是要做甚?」 裴无立在那儿,身姿颀长,玄青织金锦袍随风飒飒而动,夜色下,一张脸萧萧肃肃,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奉旨抄家。」 周宗符脸色骤变,他竭力稳住面上情绪,手指着裴无反驳道:「你这是滥用私权,我要去见圣上!」 说罢,他沖开禁军阻拦想出去,慌乱地早已不顾了形象。 裴无冷笑,将一旨诏书扔给他,奉劝道:「你省省力气,进了诏狱再说话。」 明黄谕旨上,「通敌叛国」「抄家问斩」犹如利剑深深刺入眼眸,周宗符一下跌坐在地,满面滞色,瞬时仿佛老了十岁。 *** 昨日晴光潋滟,天朗气清。今夜鸡鸣破晓时竟狂风大作,暴雨侵袭。 沿途十里长街的红绸丝布浸了雨水,暗沉着铺在狭长街道上,仿若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吞噬着整个街巷。枝头悬挂的灯笼七零八落一地,满目萧条凄凉。 周国公府一夜惊变,顷刻间传遍京城内外。 晨光未开,天还昏昏亮时,便有不少百姓闻风而动,一同涌到街头,勾头张望着周国公府内情形。 可惜周国公府朱漆大门紧闭,里外禁军严守,将周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瞧不见半分。 第55页 老百姓们心里腹诽不断,这离成为皇亲国戚就差临门一脚,居然被抄家入狱了,真是天威难测啊。 听闻是周国公私下养兵买马、通敌叛国,后半夜凌晨,那都督裴无领了上百禁卫军,直接抄家圈禁,连同旁支九族。 周国公一事,背后牵扯出大大小小十几余位在朝官员党羽,詹事府詹事、几省盐运使、武德伯……皆与周国公同流其中。 京城一时恍若变了天。上至朝中官员,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议论。 裴府内,谭清音这一天都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裴无一夜未回,直至现在也未见他身影。 一早起身时,云秋便告诉她,今日东宫那场婚事是办不成了,太子也同周国公府退了婚,如今周国公一家都在诏狱。 谭清音有些意外,她怔了怔,之前有暗暗揣测可能是官场寻常事务,却不曾想是整个朝局动荡。 谭清音在小院里枯坐了半天,她心底有些惶惶,总怕裴无会出事。 午后时分,盈月前来通传:「夫人,府外来了位小姐求见,说是您的表姐。」 叶渊雪? 谭清音一怔,细眉蹙起,回道:「那让她进来吧。」 叶渊雪被领进裴府,她鬓发珠钗凌乱,满脸泪痕,见到坐于绣墩上的谭清音,跪在地上膝行到了她面前,痛哭着求她:「表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伯府吧。」 谭清音见此情形,她连忙站起身想扶她起来,凝眉问:「表姐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哪有这般能力。」 「我父亲与兄长今晨被抓去了诏狱,裴大人是你夫君,你去求求他好不好?」 「清音,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不该将你推下河,我这些年悔恨不已,夜夜梦魇缠身,我真的知道错了……」 叶渊雪伏低下头,涕泪交加,不停哀求着。 她当初一时心底恶念丛生,将年仅七岁的小表妹推下了冰河,可是事后她就后悔了,但她那时再想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冰面上早已没有人影了。 谭清音就这么听着,不言不语,良久,她才无声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表姐,我不恨你。」 她这些年伤病缠身,根本分不出心思再去恨人。 叶渊雪闻言面露欣喜之色,立马抬头看向她,却在看见她面容依旧淡淡时,一颗心沉了下来。 谭清音平静地柔声:「但是我没有那么好心去帮你求情,你说你夜夜噩梦缠身,可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是一身伤疾。」 她如今看似已和常人无差,可在溺水后那几年,她终日体如寒冰,从未暖过。甚至晚间入睡时,都要有人陪伴,因为她睡梦中会有溺水窒息感,稍有不慎就会心绞痉挛昏死。 她每日大碗大碗的药往下灌,那时她甚至闻什么都是浓浓的苦药味。 忆起那些日子,谭清音忽然想感嘆,自己命是真硬,这都没死。 谭清音垂下眼睫,苦笑了下,与她继续说:「更何况,我和他很快便要和离了,帮不了你。」 叶渊雪也知道是没希望了,她还是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谭清音坐在那儿,忽然叫住她,还是轻声问了句:「表姐,你那日真的没有见过救我的人吗?」 这些年苦苦寻不到人,谭清音也曾经问过叶渊雪许多回,只是她的说辞永远都是没有,她想最后再问一次。 叶渊雪回头擦着眼泪,听闻她这么问,迟疑了下,「你夫君没同你说吗?」 谭清音倏地抬眼,杏眸紧紧盯着她,唇瓣微张:「什么意思?」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叶渊雪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束发少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小表妹从水底爬上来,眼底阴漆如厉鬼一般,朝她躲匿之处望了一眼。 从那以后,她终日惴惴不安,生怕那个少年会去谭府告发,可是没有,他销声匿迹了,好似从未出现过。 她也将这件事埋于心底,从不敢告诉任何人。 只是她从未想过,会在檀柘寺再看见他,那个少年居然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裴无,他和表妹竟还成了夫妻。 那日菩提树下,他长身而立,目光阴冷地朝她看过来,叶渊雪心中骇然,顿时就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 小院里寂静无声,叶渊雪看着呆愣着立在原地的表妹,她心底羞愧,还是转身走了。 ——那日是他救你上来的。 谭清音眼睫颤了下,她喘着气,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继而又想到裴无那张面目可憎的俊脸,当初居然能一脸镇定地骗她说「未曾」。 谭清音气得踢了脚一旁的绣墩,转身提裙向书房跑去,她非要找他问清楚。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骗她。 第33章 (修)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书房是黑的, 屋舍门窗紧闭,裴无还没有回来。 见此情形,谭清音停下步子, 她捂着心口, 靠在门旁微微喘气。 天色渐近晦暗, 乌云浓密, 竟又下起了细雨,雨幕涟涟,在檐角下淅淅沥沥汇落, 整个院落笼在一片灰濛薄雾中。 谭清音在书房门前等了许久, 伴着雨声潺潺,她抱膝蹲在廊庑下一根立柱旁, 纤细的身子缩成一团, 气呼呼地用手指戳着地上青砖, 全然当成了裴无。 直至天色将黑, 寂寥的长廊尽头,裴无撑着油纸伞走来。 第56页 廊下未点灯,他凝目望去, 远远便看见书房门前模糊的一团黑影,小小的, 蹲在那。 谭清音埋首在臂弯间, 忽然听见远处沉稳的脚步声,她循声抬眸望去, 看到裴无立在回廊尽头, 身姿端正,紧窄的腰身笔挺如竹。 四目相接的一剎那,裴无的太阳穴嗡的一下, 他立马收了纸伞,向她走来,脚下步伐越来越快。 他几步走到她身前,见谭清音还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向上望着自己,那双杏眸清黑透亮,宛若盛着星灿光芒,跃入他的眼眸。 想到可能是腿脚又发麻了,他无奈地蹲低身子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掌下一片冰凉,裴无凝眉旋即语气加重:「你蹲外面做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葱绿织锦小袄,外面还罩着狐绒水仙纹氅衣,比常人穿得都要多,看着很暖和。 可如今已是秋末快要入冬,又落着雨,再暖也抵不住寒气。 肩膀之上,忽有温热的大掌覆上,谭清音哆嗦了下,听到他斥声问自己,心底倏地一阵发酸。 谭清音面容被冻得有些苍白,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浮现,看他的眼神几分委屈。 裴无心一点点发紧,再开口时不觉放轻,「先进来。」 谭清音蹲得久了,被他抱起身时只觉虚浮浮的,任由裴无握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书房。 书房里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谭清音紧紧跟在他身后。 裴无松开她的手腕,走到桌案后,伸手在书架上摸到火石,点燃蜡烛。 雨天空气潮润,火苗「噼啪」跳动两下,明明灭灭。 他低着头,侧脸轮廓鲜明,烛火映照下,那副清冷沉峻的面貌终于有了分暖色。 谭清音静静望着他,缓过了一口气,语声颤抖:「你骗我,那日明明就是你。」 她分明是想厉声质问他的,可是说出口却变了调,泪水在眼眶中滚几滚。 裴无指节微曲,火舌燎了下手指,他恍若未觉, 谭清音边说边掉泪,如何也忍不住,杏眸直直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变化,「你别想再骗我,我表姐当初看见你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生怕他再驳回自己。 裴无眸子蓦地一缩,他放下手中火石,偏过身眼帘抬起,与谭清音坚定的视线撞上,她白腻腮边满是泪痕,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裴无知道他是再瞒不过去了。 定了片刻,他垂下眸承认:「是。」 再一次开口时他声音略微低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是我。」 谭清音抿紧了唇,小脸上满是泪珠,她突然猛地上前,伸臂环着他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忍不住放声啜泣。 从幼时起,她就在寻他,可是每一次都是杳无音信,失望而归。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这么些年,他早已成了她的心头念想。 书架后是一堵墙,她突地撞过来,裴无身形不稳踉跄后退几步,后背靠在墙上。 身前是温香软玉,身后是冰冷墙壁。 裴无指节动了动,他沉下脸盯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身体微颤,他招架不住谭清音这样贴靠。 良久,他艰难吐出一口气,闭上眼,仍强装镇定:「谭清音,松开。」 「我不!」 谭清音扑在裴无怀中,耳畔是他一下下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呢喃低声:「我不要写和离书了。」 她不想同他和离,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 裴无不敢碰她,声音克制:「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谭清音从他怀里仰起脸,眼眸里还是雾蒙蒙的,视线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处,渐渐往上,定在他清隽俊逸的脸上,她毫不迟疑地向他告白:「知道啊,我喜欢裴无。」 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才不要憋在心里一辈子。 谭清音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紧抿的薄唇,轻踮脚尖,芙蓉娇面眸光含泪,大胆凑上去,唇瓣轻轻碰吻了下。 裴无猛地一震,浑身绷紧僵直。 唇上轻触即离,她娇软的唇瓣微凉,却炙热的他心底发烫,像火烧一样。 短短一瞬间,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巨浪,裴无梗着喉咙,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烛光斜斜地映在她脸上,在她莹白的玉面镀上了一层暖黄光晕,微微泛起薄红,谭清音咬着唇,屏住呼吸。 可是过了很久,依旧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谭清音失望地垂了垂眼,脸上露出很是伤感的笑,「你总是不开口,拒绝一下都不说吗?」 好歹拒绝一下吧。 那算了。 谭清音心底难捱,她明天就要回家。 渐渐心沉谷底,她脸上薄红褪去,慢慢松开环住他腰身的手臂。 忽然手腕一紧,裴无那只大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谭清音讶然地抬眸望向裴无,他慌颤的眼神里是她前所未见的神色,叫她看得心惊。 裴无猛然想起那夜梦中情形,一遍一遍重复,她也是这般问自己。他双手握住谭清音的肩膀,目光紧紧攫住她的面容,慌忙说出口:「不是,我爱你的。」 谭清音心口直跳,瞪大眸子,呆呆地眨眨眼睛。 初初震惊后,她惊愕地质问他:「那你为何不说?!」 她这些时日以为深陷单恋之苦,谭清音每每劝自己放弃,可一见到他又被打回原形。 第57页 「我这辈子满身血污,有太多人都想要我的性命,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受到牵连伤害,我不能也不敢将你扯进来。」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他一个人在暗处呆久了,尸山血海万丈深渊他都可以忍受,但是他捨不得将谭清音也扯下来。 谭清音总算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她忽然弯起眉眼笑了。 她朝他软软地伸手,裴无倾身向她靠近些,脸贴在她手心上。 「我不在乎的。」谭清音抬手,捧住他面容。 裴无低头看她,他眼底泛红,暗芒翻涌,唇角紧紧抿着,还在克制隐忍。 光线朦胧,谭清音抬眸看了他眼,摇摇头,附在他唇边,与他呼吸交融,轻声与他相说:「我真的不在乎的,两情相悦就好了,以后我们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一辈子就这么短,哪有那么多顾忌,谭清音从溺水捡回一条命后,她小小年纪就明了,哪怕再不想死,人都是要死的。 更何况,她这条命也是他捡的。 裴无心口那根紧绷的弦忽然间断裂,铺天盖地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目光紧紧凝视她,声音颤抖:「谭清音……」 他忽地抱紧谭清音,低头埋入她的颈窝里,越抱越紧,力道之大仿若要将她嵌进身体。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 裴无眸底蓦地泛起一丝酸涩,心尖震颤,只能紧紧抱着她,来抑制住心底那股不断涌动的情绪。 腰间横着如烙铁般滚烫的手臂,紧紧桎梏着她,谭清音拍了拍他的背,细指移到他手臂上捏了捏,软声道:「好痛啊,你松开些好不好。」 裴无愣了一下,他微微松开些,谭清音想往后退几步,却被他忽然压住唇。 滚烫的气息拂在她面上,激得她薄凉的肌肤一阵酥麻。 他低头凑近她,温热的薄唇颤抖覆上她,虔诚又温柔地吻着,克制地细细密密轻碰。谭清音愣了片刻,脸有些红,长睫如同扇子般颤动,她轻轻回应了一下裴无。 忽然,她察觉到身前男人僵了一瞬,紧接着她后背抵在墙上。 裴无扣住她纤腰的手臂力道突然加重,他一手握着谭清音细嫩的脖颈,将她向自己压得更近些。 这一次,他再隐忍不住,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寻着她勾缠。 谭清音心跳乱飞,她涨红脸,整个人像是被煮熟了般,无法呼吸。他身姿颀长高挺,谭清音只能努力踮着脚尖,攀上他的肩背,手指无措地揪紧他的衣服。 裴无像变了个人似的,谭清音脑子晕乎乎的,怎么跟她的亲不一样,他为什么要伸…… 良久,谭清音软着腿,整个人不住想往下滑,她抬手推了推裴无,唇间溢出喃吶:「唔……我站不稳了。」 闻言,裴无宽厚的掌心托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一旁桌案上,手掌却并未松开她。 时间恍若静止,烛台忽然轻晃灭了,书房内陷入一片昏暗。 谭清音吓得惊呼,她慌忙推开裴无,无处依靠后,又紧紧抱住他。 裴无将她紧紧扣在怀里,手掌在她后背上安抚,声音沙哑带欲,「别怕,我去点上。」 他重新点燃灯烛,咫尺之间,两人四目相接,呼吸相融。 裴无看着谭清音嫣红的唇瓣,微微肿着,眸色渐深,又忍不住压上去轻舐碰吻。 谭清音也随着他,反正她喜欢与他亲热。 晚间用膳时,云秋见小姐一直未回来,便想去书房找她。 书房门半掩,里头微弱光亮,寂静无声。 她刚想叩门询问,却看见姑爷抱着小姐,两人于烛火下,吻得难捨难分。 云秋怔愣片刻,待反应过来,旋即偷偷笑了,她未惊动两人,赶忙离开。 第34章 (修) 「我想让你给我暖身…… 寂静室内, 烛光微薄。 谭清音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上,双臂搂紧身前男人,她胸口有些气短, 眸中闪过些许迷乱, 慌地手指一缩, 伸手推了推他。 她嗫喏:「喘不过气了……」 裴无立刻松开她的唇, 他站得笔直,手掌从细腰间移到后背上,轻轻抚着, 替她顺气。 两人额头相抵, 鼻尖相碰,滚烫的气息轻轻交缠, 唇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直至许久, 谭清音才缓过来, 她娇喘微微, 半边身子软在裴无怀里,脸颊轻蹭着他的胸膛,小口小口呼吸着。 裴无一时忘了她身体不好, 他低下身,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 眸底尽是担忧,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谭清音在他怀中缓缓抬眸,与他眸光交织, 裴无清冷的眉目柔和许多, 眼尾泛红。 她捂着自己怦怦跳的心脏,眸中闪过犹豫之色,小声道:「这里有些难受。」 裴无看她捂住心口, 瞳孔翕张,突地沉下脸,就要出去找大夫。 见他转身,谭清音慌忙抱住他,语调慌张向他解释:「我、我骗你的,你别走。」 在目及到他微严厉的脸色时,谭清音垂下眸微微鼓腮,有些委屈,为自己辩解一句,「谁让你之前也骗我。」 裴无眉头紧皱,手指轻颤地捧起她的脸,和她对视,语气沉重:「往后别拿这个骗我。」 骗他什么都行,唯独不能拿身体安危骗他。 谭清音立刻点点头。 第58页 她心底还是有些难受,想到裴无那段时间冷着她,她闷闷地抱着他,半是威胁道:「我其实写了和离书,你要是以后再瞒我,我就……」 裴无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他面色早已恢复如常,一同往日那般清俊沉逸。 谭清音忽然又想勾勾他,凑到他耳边,咬住裴无耳廓小惩,含糊不清地软声:「……休了你。」 力道不轻不重,更像是在折磨,裴无被她弄得气血翻涌,喉结不断的滚动,他顾念着谭清音病弱的身子,稍稍后退,将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分开,却还是抱着的。 裴无有些哭笑不得,他低下头薄唇蹭了蹭她鬓边乌发,喉间一声低嗯,答应她:「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同你说。」 闻言,谭清音高兴起来,软软的伸臂环住他的腰身,小脸搁在他宽肩上,笑靥如花。 裴无忽然想起她每次来书房,只要房内没人,她从不进来,今日屋外料峭寒意,她居然也等了那么久,纤弱的身子至今还是冰凉。 他心疼地又紧了紧臂膀,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以后再来书房,我不在,你直接进来便可以,不要在外等我。」 谭清音趴在他肩上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就又这么抱着,烛光倾斜摇晃,在地上投出一道相拥暗影。 裴无抱着她,一直抱着。 可是过了许久,她身上凉意还是渗着衣物贴在他身上,裴无抬手试了试她颈侧温度,一片冰凉,他眉心紧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还是这么凉?」 谭清音从他怀里退出来,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一到冬天身体就会这样。」 夏天会好一些,至少白日身体还是暖的。入冬就很难捱了,整日整夜抱着汤婆子都不管用。 裴无面色一凝,大掌整个覆在她细长白嫩颈间,企图用手心温度熨,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问她:「那怎么办?」 脖子上暖暖的围着,谭清音忍不住歪着脑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思索了下,「睡前泡个汤浴会好一些。」 虽然效果不大,但是会暖一阵,入睡就会很快。 颈间温热手掌突然离开,谭清音心底一阵失落,她还坐在桌案上,怔怔地看着裴无从架上取了件鹤氅过来,动作轻柔地裹在她身上,继而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抱下地。 谭清音心中纳闷,蹙眉问他:「做什么?」 裴无顿了顿,道:「送你回院子里泡个澡。」 谭清音刚迈一步,却不料腿发软就要栽倒,幸而裴无在她身旁,一双有力的手臂急忙将她捞在怀里,倾身要拦腰抱她。 「我自己能走。」她推着他的臂膀拒道。 谭清音有些害羞,关上房门她能大胆地同他亲热,但是出了门,她脸皮薄。 如今虽然天色漆黑,但是府里其他人还是能看见的。 「行。」裴无笑了下,看出她的羞赧。 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夜风吹得鹤氅猎猎作响,谭清音几根净白的手指抓紧他的手臂,跟在他身侧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裴无将她送到浴房门前,便要转身离开。 见他要走,谭清音疑惑叫住他:「你不进来洗吗?」 话落,谭清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慌忙掩住唇,脸色薄红。她似乎胆子太大了些,两人将将表明心意,她便要邀他共浴。 她说话总是能惊得人心头一跳,裴无双眸乌沉,无奈笑了声:「我去净房洗。」 谭清音微微咬着唇,又羞又嗔地嗯了声,她关上房门,不去看他。 门内,她细指抠着木栓,内心惴惴,裴无会不会觉得她过于豪放了,她得收敛些好。 …… 水雾缭绕,汤池四角的玉雕麒麟口中吐出冒着雾气的热水,整个浴室氤氲朦胧。 谭清音趴在汤池石阶边,双颊晕红,她闭目假寐,露在池面的后背肌肤欺霜赛雪,乌浓墨发堆叠在背上,极致的白与黑相撞,叫人眼底一颤。 云秋知道她还没用膳,便去东厨端了碗银耳红枣粥。进来时,看见她闭眼趴在那,脸枕着藕白皓腕,红唇翘起,整个人甜蜜蜜的。 想起晚间看到的场景,云秋上前装作不知问:「小姐在笑什么?」 谭清音睁开眼眸,有些扭捏地往水下埋了埋身子,面颊忽地滚烫起来,嫣红的唇瓣翕动,「唔,开心的事。」 云秋瞧她那副羞涩模样,也不再逗她,叫她过来,「小姐将粥喝了,可不能空腹泡汤浴。」 闻言,谭清音才想起自己还没用晚膳,她从水里伸出手,腕上凝了水珠子,顺着白皙的手腕滑落,又滴回汤池里。 细指被水泡得莹白,她拿起勺子,小口吃着。 等一碗粥入肚,谭清音也泡好了澡。 盈月取过干净的衣物和帕子走来,她将整块棉帕从头到脚包住从汤池里出来的谭清音,细緻地替她擦着水珠。 棉帕擦至腰间时,盈月忽然眼底一颤,惊呼道:「夫人,你这腰上是怎么了?」 她那纤白的腰肢间,斑斑红痕覆在上,尤其两个小小腰窝处,更是深重,像是被人用劲掐的指印。 谭清音低头瞧了眼,眼神微动,想起晚间裴无扣在她腰上的手掌,力道大的好似要折断她的腰,她哪好意思说是裴无掐的,只能撒了谎:「我不小心磕的。」 第59页 「疼不疼啊?要不要上些药?」 磕成这样,看着就很疼。 「不疼不疼,快些穿衣服吧,我有些冷。」谭清音慌忙摆手,生怕她们再问下去。 其实真的不疼,若不是盈月提醒她,她都未察觉。 两人将谭清音里里外外的衣裳穿好,刚要收拾一番,一回头却见她扯过一旁的鹤氅就往外跑。 云秋急忙叫住她:「小姐,你去哪?」 「我去大人书房。」声音娇娇俏俏。 话落,人早已跑得没影了。 谭清音怀中抱着鹤氅,提裙跑到书房门前,她抬手叩了叩便推开房门进来。 烛火高照的书房内,裴无端坐在案前,忽闻门外动静,他抬眸望去。 谭清音轻移莲步走到他面前,手指绞着鹤氅,将目光看向裴无。 她刚沐完浴,整个人嫩生生的,脸颊薄红,像是刚出炉的小包子,就是浑身冒着冷气。 裴无眉头拧了下,他单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膝上,一手拿过她怀里的鹤氅,包住她的脑袋,轻柔地擦着她的湿发。 衣领松松垮垮,露出细长洁白的脖颈,淡淡凝香盈在周身,裴无呼吸滞了一瞬。 谭清音坐在他膝上,往他怀里挪了挪,忽然说了句:「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轻轻柔柔的话语又如一声重雷砸下,裴无身体瞬间绷紧,手下动作僵硬。 裴无停了手上擦拭动作,垂眸看她,双眉轻皱:「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要很晚。」 谭清音扯了扯他的衣袖,睁着一双明眸,目光期期地盯着他看,软声问:「那我能在你书房睡吗?」 他哑声道:「书房没有地龙,也未烧炭火,夜里会冷。」 谭清音向他贴近些,抬起手攀住他的肩膀,声音带了一丝委屈,「可是我晚上一个人睡也冷。」 裴无眼眸低垂,沉默不语。 谭清音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晃了晃,低声附在他耳边说道:「我想让你给我暖身子。」 他身上真的好暖和,那日在谭府,两人同床,她就像置身在暖炉中,一整夜身体都是热的。 从那之后,谭清音就很贪恋他身上的温度,总想晚上抱着他一起睡觉,给自己暖身体。 可是之前名正言不顺,她不敢对他提出这样要求。 见他许久未说话,谭清音将冰凉的手指贴在裴无脖颈上,激得裴无微微后仰,她灵动的杏眸里闪烁着「看吧,我没骗你」。 倏然间,她整个人凌空,裴无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来,坚实的胳膊握着她的腰。谭清音慌忙搂住他的肩背,细腿圈紧他的腰,生怕自己掉下去。 裴无抱着她走到书房里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蹲下身脱去她的软鞋罗袜,而后与她视线齐平,他揉揉谭清音的脑袋,轻声道:「那你先睡,等我处理完公文好不好。」 谭清音嗯一声,钻进被窝里躺好,侧身面对他,见他还蹲在床边岿然不动,她从被中伸手催着他:「你快去吧。」 裴无倾身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指腹捏了捏她的脸颊,扯过锦被将她团团遮好,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谭清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松香,望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心头一阵安定。 隔着昏黄烛火,谭清音睁大眼眸,远远地注视着端坐于案前的身影,良久才小声打了个哈欠,沉沉闭上眼睛。 夜至深更,裴无处理完堆叠的公文,他起身向里间走去。 昏暗床帐间,锦被下鼓起小小一团,他脱下衣袍挂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躺下去。 被窝里凉意森森,好似凝了层冰霜,宛若冰窟。 裴无伸臂将蜷在墙边的谭清音捞进怀里,他捉住那细腿,压在自己身下,用自己体温焐着。 睡梦中,身旁一阵暖意,谭清音迷迷糊糊间向他拱了拱,伸手抱住这个大暖炉,整个人贴在上,舒服地蹭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 书房里的床很小,平日里他一人睡堪堪有余,如今多了谭清音,只能侧身将她拢在臂弯里,下巴碰到她的发顶,他轻轻蹭吻。 她身上太凉了,裴无也不知道究竟焐了多久,直至她整个身子温温热时,他才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35章 「岳父大人。」 谭清音是被热醒的, 热源贴着单薄衣物不断熨烫她的身体,却是很舒服,这一夜她浑身都是软绵绵的。 屋外晨光微熹, 室内香炉青烟裊裊。 两人交颈而眠, 耳畔是男人清浅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落在谭清音颈间, 酥酥痒痒。 谭清音半睁半闭着眼,乌睫颤颤,慢悠悠地抬眸看他。 晨间细碎的阳光照进床帐, 洒在他脸上, 掩去了白日里那股淡淡的冷淡疏离,很是温柔。 裴无还闭着眼睛, 他的心跳沉稳从容, 被他这么搂着, 谭清音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声。 她想起裴无昨日傍晚时分才回来, 应该是两天一夜未合眼了,累得很,谭清音不忍惊动他, 便窝在他怀里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来时,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眼, 见裴无还未转醒, 便躺在他怀里无聊地睁着眼。 他中衣衣领微微扯开了些,白净锁骨上那颗小痣若隐若现, 谭清音心痒痒, 她悄悄探手,挑开一侧衣领,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粒小痣。 第60页 怀中娇小身子动了几下, 片刻后又恢复平静,裴无以为她又睡着了,却不想她居然伸手来摸他。 他知道,两人相处上她一向胆大,可他对她没多少自控力,如今又是清晨。 裴无皱着眉,抬手按住那只作乱的细手,揪下来握在手中,压低声音道:「别乱动。」 许是睡醒未开口说话,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微微暗哑,听起来有些沉沉欲欲。 谭清音闻言心头一喜,她偏头笑问:「大人,你醒了?」 裴无喉间一声低嗯,他睡眠向来浅,很早就醒了。今日休沐无事,怀里身子又软软的,便私心一直抱着她温存。 锦被间轻微翻身声响,裴无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闭上眼休憩,一手还揽着她的肩。 谭清音顺势趴在他胸膛上,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唇角翘起喟嘆道:「大人,你身上可真暖和,我好喜欢你的身体。」 他比汤婆子都管用,贴着他像是泡在浴汤里,通体舒畅,再不是往日手脚冰凉的被冻醒,谭清音心里想以后都要抱着他睡。 裴无一怔,眉头拧得更紧了。她轻盈盈两句话就能将火烧到他身上。 她身上那股清甜淡香一直盈在他鼻端,幽幽漾漾,胸前绵软压在他胸膛上,随着她的动作蹭的他下腹处血气翻腾,偏偏她自己不知。 可是她年纪尚小,身子又瘦弱,裴无捨不得碰她。 裴无极力地去忽略身体异样,眸底闪过挣扎之色,抬手扶着她的身体稍稍推开些,自己坐起身。 身上温热离开,谭清音细眉蹙起,迷惘地望着他。 裴无嘴角抿得紧紧的,呼吸沉重,谭清音忽然才想起他肩上还有伤,慌地从他身上挪开,不禁担忧起来:「我是不是压到你伤口了?」 她忘了,裴无左侧肩胛箭伤还没有好完全。 裴无坐起身,垂眸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小姑娘,乌发松松散在身后,瓷白的面颊还印着睡痕,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他清咳了声,摇摇头,「没有,我先起身。」 再任她这样贴着,裴无真怕自己会忍不住。 他看了眼屋外的太阳,说是日上三竿都不为过,明晃晃地照进书房里,倒是头一次起的这么晚。 裴无下床穿好衣物,回身见她还呆坐在锦被上,他坐在床沿边,拨了拨她额前碎发,问道:「还睡吗?」 谭清音望着他摇了摇头,坐直身子要下床,却见他起身走去将旁边架上搭的衣裙拿了过来。 月白色缀银芙蓉纹样的长裙搭在他腕上,裴无将她往身前抱了抱,耐心地给她穿上。 谭清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裴无繫紧她腰间丝带时,她才忽然想起,话本子里,都是娘子服侍郎君更衣的,她好像换了过来。 …… 与此同时,裴府外慢悠悠停了辆褐色马车,一身着乌黑色松纹袍衫,面容清癯的中年儒雅男子拂袖走下马车。 他吩咐身后随从在外候着,便提步向裴府大门走去,抬手扣了扣门环。 朱红大门应声而开,守门的下人往外看了眼,神色一变,有些惊诧:「首、首辅大人。」 下人转身就要去通传禀报,「小的这就去向大人传话。」 谭方颂挥手道:「不用,本官今日不是来找他的。」 昨日因周国公一事引起朝局动荡,晋帝一怒之下处置了不少官员,甚至还推了今日早朝。谭方颂在家无事,便想着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还是趁早将女儿接回来。 「带本官去你们夫人院子便行。」 进了裴府,下人领着谭方颂穿过抄手游廊,在一处卵石甬路的院门前停下,指了指道:「首辅大人,那便是夫人的院子了。」 谭方颂站在院门口,他一个大男人,出于礼教,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出。恰看见清音身边的贴身丫鬟云秋,他招手唤了一声。 云秋讶然,连忙上前行了一礼:「老爷?」 「清音是还在睡觉?你去叫她起身,今日我接你们回府。」 谭方颂知道女儿向来爱睡懒觉,往常在家不到日头高照绝不起身。 云秋蓦地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小姐昨晚是宿在姑爷书房的,奴婢也还不知道有没有起身。」 那书房门一直紧闭着,今早也没敢去敲门喊人。 *** 书房里,裴无叫了水,又给她梳洗了一番。 谭清音懒得挽那些精緻的发髻,乌浓长发只随意一根玉簪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整个人未施粉黛,瓷面红唇,俏生生一个小妇人。 裴无将她衣领往上遮了遮,看她臻首低垂乖顺模样,忍不住低头轻轻蹭了下她的鼻尖,谭清音嫌痒往后缩了缩脖子,眸中含嗔推拒他,「我好饿。」 昨晚就吃了那晚银耳红枣粥,一夜过去,肚子里早已空空。 裴无低低地笑了,拉住谭清音的手,向膳厅走去。 行至回廊转角,恰撞上迎面来人,一时局势慌乱,裴无一手扶着她的腰带她往后退。 谭清音心惊肉跳,从他裴无里抬起头,看见来人,她一时欣喜惊呼道:「爹爹!」 裴无喉咙一紧。 谭方颂堪堪稳住身形,注意到裴无环在女儿腰上的手掌,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他。 第61页 谭方颂听闻女儿睡在书房,他便让云秋带路去书房,却不想正好撞上两人。 瞧着女儿鬓发松散模样,岂不就是刚刚睡醒起身。 两方僵持下,裴无松开手,轻轻拍着谭清音肩膀,怕她为难,便对她道:「你先去用膳。」 「啊?」谭清音蹙着眉,迷惘地站在两人中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女儿还不走,谭方颂故作严肃沉声道:「快去。」 一旁云秋见状,赶忙上前拉着小姐离开,谭清音三步一回头,担心地望着站在廊角的两个男人。 待人走后,裴无躬身拱手施礼:「岳父大人。」 谭方颂身躯一震,冷冷哼笑道:「裴大人这是何意?」 两人无论官场亦或是私下,都是官职敬称,他可是从未喊过自己一声岳父,怎么今日就反常了。 瞧见他方才对清音动手动脚,谭方颂心底隐隐揣度,却是不肯承认。 裴无知道他今日来是做甚的,他垂眸歉然:「是我毁约在先。」 谭方颂闻言垂在一旁的手蓦然握紧,他就知道! 他气得咬牙切齿,拔高了声音,「那岂不是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如今周国公之事一出,裴无虽未升官加爵,但是整个皇城御林军皆在他手下,与之前统领京卫及外兵相比较,权势更甚。 谭方颂倒是不在乎这些权贵,就是心疼到头来,白白搭进自己的娇娇女儿。 裴无自知此事是自己不厚道,他嵴背僵直,目色墨深地盯向谭方颂,毫无退缩之意。 「此生我只有清音一妻,不会有其他人,倘若有一日出事,也必会倾其所有护她周全。」 这条命他都可以捨弃。 裴无说这番话时目光坚定决绝,面上神情凝重,不见半分异色。 谭方颂听此,一下蹙紧眉头。 谭方颂这辈子也只有一妻一女,清清闲闲。清音身子骨弱,后宅女人多,势必会争斗,他当然私心想让未来女婿只有自己女儿一人。 只是裴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良配。 他看不透裴无这人,年纪轻轻野心不小,运筹帷幄游刃有余。要论狠,这京中没人比得过他,就连那九五至尊的天子也不及,他的狠是将自己都置之死地。 谭方颂以前甚至会想,裴无这样行事狠厉的作风总有一日会反噬自身。 沉默半晌,谭方颂收了思绪,沉着脸蓦地问他:「清音喜欢你?」 眼前浮现谭清音巧笑嫣然的面庞,裴无心底一软,温声道:「我们两情相悦。」 谭方颂眼眸黯淡,拂袖嘆息一声:「罢了。」 「既然这样,你也注意些,朝中余党并未肃清,圣上也因此对太子生了嫌隙。是你揭发奉旨抄的家,你便是众矢之的,这些人哪个都想要你的命。」 晋帝最恨皇子私养兵马,虽说此次周宗符一事,太子直言他事先并不知晓,可又有谁知道,一旦两人成婚,周国公私养得那些兵马是否为太子所用。 裴无闻言,微微色变,他从未想过谭方颂会这样交代他。 他沉吟片刻,躬身再拜:「多谢岳父大人关照。」 谭方颂瞥了眼身前英姿不凡的男子,轻咳了一声,板着声音说:「我可不是因为你,你处于风口浪尖,我女儿势必也会跟着吃苦。」 裴无垂首低眸,没有再说话。 …… 膳厅里,谭清音忧心忡忡地用着早膳,肚子再饿,她也没心思吃了。 谭清音幽幽嘆了口气。她大抵是知道父亲和裴无两人的谈话内容,应该是成婚前那个约定。 「嘆什么气啊,爹爹又没怎么他。」 抬起眸,正见父亲负手上前走到她身旁,皱着眉低头看她。 谭清音见到父亲,自然雀跃。她放下手中银勺,往后歪了歪头,却没发现裴无身影,她小心观察父亲神情,疑惑地问道:「爹爹,你们没有吵架吧?」 谭方颂摆了摆手,扯了圆凳在她身侧坐下,「没吵架,和气得很。」 女儿喜欢,也只能由着,他要是再苦大仇深的阻拦,也太不明是非了。 谭清音闻言松了口气。 谭方颂看着女儿忽而轻松的神态,心头一揪,还是斟酌一会,再次问她:「你当真喜欢他?」 谭清音点了点头,笑吟吟地向父亲招手,小声地说:「爹爹,我同你说件事。」 「何事?」谭清音倾身附耳过去。 「裴无就是当初救我的那人,我找到啦。」谭清音眸子里尽是喜色,那日她没敢和娘亲说,因为当时裴无否定了。如今既然说开了,她也想让父母知道。 谭方颂乍然听到,有几分不可置信,开口时声音几近涩滞:「真、真的?」 这些年他派了不少人手去找,甚至京城外周边几省他都寻了遍,茫茫人海,要找一个身份、样貌不知的少年,无异于是海底捞针。 谭方颂忽然感慨一声:「如今这样也挺好。」 想起女儿那时年龄小不懂事,整日在他耳边念叨,若是找到便要嫁给他,如今两人竟然阴差阳错真成了夫妻。 谭清音闻言,便知道父亲是松口了,她心中欢喜。 临行前,谭清音想留下他一起吃个饭,谭方颂摆手拒绝了,说她娘亲还在家等着他用午膳。 谭清音心下便想,改日再回一趟家。 第62页 第36章 「你今晚回书房睡好不好?…… 连着好几日, 裴无都忙得见不着人影。 往往都是夜至深更才回来就寝,谭清音有时睡梦中察觉到身侧动静,便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 向他寻去。 她迷迷糊糊想睁眼看他, 裴无便会附在耳畔轻声低哄, 像哄孩子似的抚着她的背, 谭清音架不住困意,又心安沉沉睡去。 这日晨光微熹,谭清音猝然惊醒, 伸手摸了摸, 身侧早已空空,只留有余温。 谭清音将脸颊贴在他的软枕上, 长睫失落垂下, 在眼睑投落一片阴影。 她没什么怨言, 裴无本就公务繁重, 如今的案子又牵扯甚广,自然费神费力。 只是两人时间是错开的,她已经好几日没看见裴无了, 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还有些想他。 午后日光明媚, 谭清音抱着眠眠坐在漏窗下惬意地晒太阳, 光线透过雕花窗格,恰好将影子落在她脸上。 她伸手在一旁琉璃罐中挑寻, 最后捡了粒梅子糖放进嘴里, 慢慢地咀嚼。 酸甜的糖丝在舌尖溢开,最后化成小小一粒,贝齿咬碎, 发出清脆声响。 裴无每日回来,都会给她捎上精巧的糖饼亦或是蜜饯,桂花、青梅、蜜橘……那琉璃小罐里什么口味的糖都有。 秋风从窗外吹过,被窗格分割的影子斜斜晃动,她一张明媚的面庞一时现在阳光下,一时隐在阴影里。 眠眠是个好动的,窝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毛茸茸的脑袋跟随着影子转动,不时伸爪想捕捉。 它收了利爪,只用肉垫按在她脸颊上,谭清音蹙眉,视线看向它,抬手捏住它的爪子,在手中把玩揉捏了一番。 见眠眠还蠢蠢欲动地想抬爪,谭清音低着头威胁它:「挠破了往后不给你买小鱼吃。」 小狸奴哪里听得懂,只是感受到主人语气微厉,也不敢动了,乖巧地蹲坐在她怀里,任谭清音上下其手撸它,没多久,它便舒服地呼噜呼噜踩着爪子。 云秋与盈月在一旁收拾屋内杂物,听闻她一本正经地说教眠眠,不禁失笑。 夫人这些日脸上阴霾散去,整日眉眼溢漾浅笑,有时甚至还会自言自语问眠眠,你也要吃糖吗,你再叫一声,我就给你吃。 两人成亲以来都是分房而睡,这于府里的下人而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终于同寝一室,她们自然是很高兴的。 云秋抱着要换洗的衾被,目光随意地瞥过软榻,脸上有些微红,她问:「小姐,姑爷的长袍要收起来吗?」 谭清音转过身望去,软榻上,一件玄青勾金丝的男子外袍覆在她绯色罗裙上,明明只是衣物堆叠,却无端生出一股缠绵旖旎来。 「挂在衣柜里吧。」 谭清音心想,应该是今早他忘记穿了。 *** 书房内,祁明向裴无汇报,如今周国公府关押天牢,其余株连党羽则在诏狱。 「顺着这些人的口供,属下还发现,周宗符十九年前曾迫害贤臣,至今还未沉冤昭雪。」 裴无目光晦暗,看着摇晃灯烛陷入沉思。 「大人,是否要接着往下查?」 将近二十多年,时间跨越之久,如今也只有口供,没有证据,要查起来举步维艰。 「查。」 裴无看了一眼的天色,眼神幽深,忽然抬手说道:「明日再议吧。」 「是。」 祁明想到大人这几日连轴转,未停歇一刻,便拱手退下。 …… 屋里灯已灭大半,只余微弱的烛光映在窗纸上。 夜色渐渐凝固,盈月看见廊下走来的人,挺阔颀长的身姿隐在黑暗里,她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裴无。 「大人,夫人已经睡下了。」 裴无微微颔首,他今日提早了许多,却不想还是有些晚。 他推开门,放慢脚步,向里走去。 隔着轻纱床幔,他看见,原先半倚在床头的人儿在听见声响时,突然缩进锦被里,翻身朝里背对着他。 她还没睡。 裴无脚下步伐渐快,他上前撩开床幔,坐在床沿,双眸静静地看着床上裹着被子的人儿,或许是因为着急,她一截雪白的腿脚还露在外,搭在锦被上,未来得及收回去。 身侧锦被微微凹陷,沉重的气息向她压迫来,谭清音闭上眼,想假装自己睡着了。 裴无知道她醒着,却是不肯搭理自己。以为这些天早出晚归,她对自己心生了怨言,便俯身过去,握住她纤瘦的肩膀,同她低语。 「我这几日太忙,等忙了完,就早些回来陪你睡觉。」 低低地笨拙道歉,语气极是温柔。 隔着衣物,他掌心的温度不断熨烫着她。谭清音眼睫动了下,知道自己是装不过去的。原以为他今日还会回来的很晚,没想到居然这么早。 她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没有生你的气……」 还是背对着不肯面向他。 裴无眉头轻拧,眸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掌下收着力,稍稍用劲些,却被她挣扎躲开。 谭清音蜷在锦被里,遮住半张白皙的小脸,只露出乌亮的杏眸,目光躲闪,不敢正眼看他。 她这般反常,肯定是有事瞒他。 裴无顿了一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入怀里,看见谭清音眸底顷刻惊愕,他更是坚定心中所想,抬手掀开被褥一角。 第63页 周围静默了下来。 谭清音见他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慌地掩袖捂脸,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他抬手锁住她细嫩的小臂,不让她遮掩,半边脸颊露出来,微微肿着,她眸底湿润,看上去既委屈又可怜。 「怎么回事?」 裴无眸光暗沉,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半边脸颊,她瑟缩了下。 谭清音见瞒不过去,只能嗫喏道:「牙疼。」 「怎么好端端的牙疼了。」 谭清音抬腕,握住他的小手臂,撒娇地晃了晃,「就只吃了几粒糖而已,你别担心,明日就消了。」 其实她今日吃了半罐子蜜糖,到了晚上,牙齿便开始隐隐作痛,没多久,便肿起了半边脸颊。 她怕裴无看见,更怕他会拿走自己的糖,往后再不给自己买糖吃。 她如今这副模样落在眼里,裴无蓦地想到檀柘寺里的松鼠,也是嘴里塞得鼓鼓,见了人便吓得窜到树枝上。 裴无漆黑暗沉的眸里突然浮现一丝清润的笑意。 「你在笑我吗?」谭清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 见他摇头,谭清音更是恼的忍不住红了脸。他分明就是在笑,她看见了。 裴无眼眸里倒映自己的面容,谭清音知道自己现在模样肯定很滑稽,所以她先前才遮着不给他看。 「我没笑你。」裴无眼眸里恢复沉静,他伸手,指腹捏着她另半张脸,迫使她微微张口,「张嘴,我看看。」 闻言,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张着唇,目光不解地看向他。 白净长指伸入檀口中,寻到后齿,触摸到微微肿起的一处。湿黏黏的,温热。 长指在口中摸寻探索,不时会曲指碰到她的舌尖,谭清音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被衾,指尖用力有些发白。 她感到空气越来越热,后背爬上密密麻麻地酥痒,身子也隐隐发颤,是从未有过的异感。 他指腹轻压,轻声问她:「是这里吗?」 身下突然一阵热流,谭清音身子一僵,下意识咬下去,唇中溢出低吟。 唇齿间咬着一根手指,她慌忙后仰身子,吐出口中长指。 指节处小小的牙印,裴无见她呆怔着小脸,一脸愕然,他担心问:「弄疼你了?」 谭清音没有回答他,她起先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推开被,坐起了身,锦被滑落到腰间,衣衫略皱,隐在衫下的纤细身子若隐若现。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眸光垂落,落在身下被间,一抹红痕赫然印在床单上。 谭清音长久的沉默,落在裴无眼中,便是阵阵心慌。 他见她神情有些不对,便凝眉问她:「究竟怎么了?」 「你……我、我来葵水了。」她慌声。 她日子一向不准时,每次都是手忙脚乱的。 谭清音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裴无看着她一脸窘迫的模样,他起身走到屋外对盈月吩咐道:「取温水和帕子来。」 盈月很快将热水帕子找来,却是在门口便被裴无接过,他端着热水走到里屋小隔间。 谭清音侷促地站在里面,见到裴无,她眼眸亮起,现在于她而言,裴无仿若救世神明一般。 只是神明过于耀眼,她不敢在他面前脱衣擦身,便推着他出去,小声道:「我自己就可以了。」 隔间里,谭清音褪下亵裤,绞了温热的巾帕,擦拭着腿上血迹。 如今真是雪上加霜,痛上加痛。 在谭清音收拾自己的同时,裴无掀起被子,被单上两团皱巴巴的揪痕,上面一处还有滴暗色。 他沉下身,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衾。 等一切都收拾好,谭清音忽然发现,刚刚慌忙间她落了一样衣物,她踯躅半天,终于朝外轻轻喊了声:「大人,我忘记拿干净亵裤了,在衣柜左侧,你帮我取一条来行吗?」 隔间里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柔柔,能听出犹豫。 裴无起身走向衣柜,他打开柜门,淡淡熟悉清香扑面而来,衣柜里挂着各式罗裙,颜色鲜亮,他从左侧架上取下一条月白亵裤。 裴无手捏着亵裤,视线定住了,目及一侧堆叠的小衣,样式精巧,质地轻薄。他今早落下的衣袍正挂在一旁,衣袖一角垂落在小衣上,两者相贴,冷硬与绵软,亲密无间。 他屏住呼吸,握紧手中亵裤,生硬地移开视线,无声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隔间外,声音暗哑地问道:「能进来吗?」 里头轻轻一声嗯。 他撩开隔帘,屋内情形乍然落入眼底。 染血的亵裤凌乱地堆叠在她的脚边,双腿毫无遮蔽地曝露在烛火下,豆黄光线氤氲,光裸的肌肤莹白如玉,发着柔色。 裴无心底发紧,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眸,走到她身前,将手中衣物递给她,「你的衣裳。」 「谢谢大人。」谭清音抬手接过亵裤,道了声谢。 等一切都穿好时,谭清音越发觉得无地自容,简直比先前抱着他喊娘亲还要羞赧。 葵水本就是女儿家的私密事,谭清音因为身体受过凉,她比寻常女子来葵水的年龄都要晚。第一次来时,她惊慌失措,只觉得这东西又痛又脏。可是娘亲偏偏说好,这样她就长大成人了。 谭清音细眉蹙起,抬手轻轻推他胳膊,央着他:「你今晚回书房睡好不好?」 第64页 她生怕今晚两人同寝,污血会沾染到他衣物上,到时候更是难堪。 闻言裴无眉头皱起,目光紧紧凝视着她,开口问她:「你不要我帮你暖身子了?嗯?」 他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裴无头一次觉得,自己于她而言,是否真就是一个暖炉。 谭清音垂下眼眸,心底发虚,她竟然生生在他话里听出了哀怨。 她揪住他的衣袖,轻声解释:「不是的,我怕会弄脏你。」 裴无方知她在担心什么,他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在她耳边道:「弄脏明日洗便行了。」 她还滞在原地,裴无看了她一眼,弯腰将她横抱在怀里,向床榻间走去。 小腹隐隐作痛,谭清音蜷着身子,裴无从后将她揽在怀里,她整个后背都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谭清音仗着自己现在疼痛,企图他能可怜自己,便软着声调求他:「你能不能别把我的糖收走啊?」 裴无揉着她的小腹,片刻后轻嗯一声,答应她:「不拿走。」 她缓缓松下一口气,开始得寸进尺:「那、那你明日再给我买行不行?」 伤疤未好,她便开始忘了痛。 良久未听见身后答应,她困惑地伸着玉足,点了点他的小腿,催促他赶快回答。 未等收回,一双玉足便被他抬腿压制在身下,身后一声沉声。 「睡觉。」 谭清音闷闷一声哦,他手掌还贴在自己肚子上,她柔软手心渐渐下移,覆在他宽厚手背上,闭眼沉沉睡去。 第37章 (修错字) 在想你身体是不…… 入了冬,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严寒,那肃冷的寒风恨不得要钻入人们骨髓中,侵袭全身。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和, 谭清音身上只穿了件豆绿薄锦衫, 细条的身子更显得弱柳扶风。乌浓浓的发髻, 松松的挽着, 半边身子倚靠在在软塌边,像只慵懒的狸奴。 她面上神色浅浅,支颐着脑袋, 长睫弯弯翘翘, 正极为认真仔细地盯着盈月手上动作。 盈月坐在她的对面,手指间运针自如, 一会儿铺针, 一会儿接针, 针线穿刺间, 一朵折枝玉兰图样刺绣便慢慢浮现在绣面上。 玉兰淡雅素洁,周围绿枝点缀,看上去细腻逼真传神。 谭清音瞬间睁大眼眸, 黑白乌亮的眸内藏着羡慕,那股子懒散消失殆尽。 她当真是佩服盈月, 这双手既舞得了刀剑, 也拿得起绣针。 从前因为怕疼,这些刺绣和一些女儿家的掌家手艺她都是学了一半, 便抛在脑后再未拾起过。 如今也就能堪堪能绣上些小字, 根本拿不出手。 谭清音看得心痒痒,跃跃欲试地伸手,「我也想试一下。」 闻言, 盈月将绣绷递给她。见她针法笨拙,便轻声指导她排针走线。 谭清音抿了下唇,忽然细声问:「盈月,你往后能不能教教我这个?」 她记起在家时,娘亲会给父亲裁布缝衣,衣衫上纹绣青竹松柏,她也想给裴无绣上些,可是实在是丑,这回她肯定好好学。 轻轻柔柔的问语,盈月微微顿,面上羞赧,「奴婢这方面也就是半桶水,夫人别嫌弃。」 「肯定是比我厉害的。」谭清音眉眼染笑,身子微微后仰,看向手中绣绷。 针线团绕在一起,隐隐能看出是朵花的雏形,谭清音心底嫌弃,果然是很丑,真是糟蹋了一旁神韵生动的玉兰。 没坐一会,谭清音轻蹙眉头,伸手轻抚小腹。 因着来了葵水,身下黏黏的不爽利,腰肢也是酸软得厉害。 一旁盈月察言观色,瞧着夫人恹恹模样,旋即想到了什么。 昨夜里屋叫了水,那换下的被单搁置在一旁,织锦缎面被揉的皱皱巴巴,芙蓉刺绣上还沾着点点鲜红的印记。 早间收拾时,她便与云秋对了个眼色,二人心下生喜,盼了这么久,两位主子总算圆了房。 盈月问:「夫人,可要奴婢帮您揉揉腰?」 谭清音手下针线停顿一刻,有些心动,便点点头道:「要的。」 这次虽然不像往常那样疼,却是浑身酸乏,更为难受。 盈月坐在身旁轻揉她的腰肢,手下动作柔缓,直揉得谭清音眉目舒展。 适时,云秋将熬好的补汤端来,她见小姐低头认真模样,便递到她唇边餵她喝。 手中丝线缠绕在一起,针脚越发凌乱起来,谭清音有些慌乱,余光瞥见面前白瓷小碗,她便稍稍侧身,眼也未抬,就着云秋的手抿了一口。 汤水入口剎那,谭清音被呛得低低咳嗽两声,她抬了眼眸,眼中湿漉漉的。 她垂首望向碗中汤水,汤底清澄,微微泛着琥珀色,谭清音呆了呆,凝眉后缩脖子,撇嘴道:「这是什么?」 她还当是红糖姜水呢,一口闷下去,那浓烈的味道直窜上鼻腔,回味苦中稍带甘甜,一点都不好喝。 云秋欲言又止,解释道:「奴婢念着小姐昨夜初经人事,便让东厨熬了些阿胶山参水。」 这还是当初小姐出嫁时,那个宫里老嬷嬷告知她的方子,说是宫里的娘娘也会喝这个。只是没想到,今日才煮上。 初经人事…… 谭清音大脑空白,思绪僵硬,听了半天,只听见了「初经人事」四个字。 她缓缓抬头,眼睛盯着两人。 第65页 反应过来后,她耳尖和面颊一点点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我昨夜只是来了月事啊。」 怪不得从早起时,她俩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便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滋味,直看得她身上发毛,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原来竟是闹了这么大个误会。 闻言,身前两个小侍女面容呆怔,噎了半天,继而一声同步惋惜嘆息。 三人面上俱是刷的一红,云秋先声开口打破尴尬:「小姐,你、你热吗?要不稍稍支个窗子?」 这地龙烧得是挺热的,谭清音觉得身上滚烫一片,还是莫名从心底腾起的,话音刚落她便连连点头。 那股子汤水怪味还在嘴里,谭清音想吃颗蜜饯压下喉咙里的苦涩,顺便降降燥热。 她伸手在软塌下的屉盒里摸寻了一番,直至伸到里头也没摸到,她疑心地抽开,一些无用的绢帕首饰放在里面,根本不见琉璃小罐的踪影。 谭清音登时吃惊地看向她们。 「我的糖呢?」 昨日她吃完了,明明塞在这个屉盒里的。 云秋目光转向她,回道:「姑爷今早拿走了,说您要是再想吃,得从他那儿取。」 谭清音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气愤与委屈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裴无他昨夜信誓旦旦地答应她,他又骗她。 …… 书房内灯烛通明,耳畔幽阒。 彼时谭清音正趴在桌案上睡得昏沉,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她在困顿中睁开了眼睛,一双濛濛的清瞳望着俯身而来的男人。 灯影摇晃,眼前男人面如冠玉的清冷模样虚虚浮浮。 好似还在梦中,她迟疑地抬起了手臂,轻轻地环住他的脖子。 细嫩的手臂如同缠枝藤蔓一般,小心翼翼勾上,继而慢慢收拢,紧紧攫住他的心脏。 两人换了位置,裴无坐在椅上,将她抱坐在怀里。 「怎么在书房睡了?」 他一回来便去了后院,没见到她的身影,便猜想肯定是在书房。甫一踏进书房,就看见她伏趴在桌案上,呼吸浅浅,睡得正酣。 谭清音身子软乏得厉害,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上,藉以支撑。 听此问话,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要来书房等他。 心头怄了半天的气腾地又升起,她从他怀里坐起,控诉地看他:「你昨夜分明答应我,不收走的。」 许是刚睡醒,说话尾音拖的长,听起来软糯糯的,饶是一张小脸再如何正色,也是看着娇憨,一点威严力都没有。 裴无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望着谭清音,长指微顿,轻轻戳了下她昨夜肿起的腮畔,这会儿已经消了,触感柔嫩,他语气严肃直言问:「那你真的只吃了几粒?」 谭清音微愣,低下首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确实也骗了他。 裴无抬起谭清音的下巴,她轻咬红唇,还是目光哀怨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对,裴无眼中晦暗不明,良久他轻嘆一声,缓缓地道:「我并非是不给你吃,可你一日便吃了半罐,牙齿受得了?」 他知道她嗜甜,前些日子每晚回来,都会买上一包蜜糖,再放进罐子里,因而对那罐子里还剩多少多少一清二楚,可今早打开一看,少了大半。 见她面色松动,裴无抬手将她睡乱的额发拢在耳后,又作出让步,「往后还是给你买的,只不过一日只能吃一粒。」 闻言,谭清音再憋不住,她抿了抿唇,还是弯起眉眼笑了。 一日一粒也是可以的,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长指并未收回,渐渐下移到她耳垂边,白嫩的耳垂上并未坠饰物,宛若上等的羊脂玉,还透着润。 指腹下细腻柔软的触感叫他眼神暗了暗,她的耳垂极为敏感,只是稍稍揉捏,便已红的鲜艷欲滴,像是夏日成熟樱桃,让人想咬上一口,细细品尝。 谭清音被他捏得耳朵隐隐发热,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耳垂是有多红。 只是裴无现下实在温柔,让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她不忍打破,便由着他一直揉捏。 心一沉下,她便容易胡思乱想,脑海中浮现白日里云秋说的初经人事。 她与裴无两人同床共枕也有了些日子,但他还是不曾逾越半分,有时也会吻得她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却是从不与她提起圆房。 如今想想,真是盖着棉被纯睡觉。 她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伤失血,自己给他煮了补血的汤药,那时他反常半夜来找她,第二日便说自身问题,喝不得。 谭清音早已神游天外,她思维跳跃的厉害。 自身问题,他该不会是…… 谭清音心里咯噔一下,眸内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家夫君看着清风朗月,端方自持,怎么可能呢。 怀里小姑娘起先微微垂着眼,低头沉思,不时会抬眸打量他,漂亮的眸子里水波流转,最后突然睁大眼睛,一脸愕然地盯着他。 裴无知道她那小脑袋瓜里整日想得多,便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谭清音咽了下口水,没敢开口说。 谭清音下意识眨了眨眼睛,遮住眸内震惊,摇了摇头,温顺道:「我要回去泡汤浴了,你别捏我了。」 说罢,她便从他怀里跳下来,飞也似的跑出了书房。 第66页 指腹下柔软突地离去,裴无注视她纤瘦的背影离开视线,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第38章 (修) 这种事你知我知再不…… 天色昏沉, 月影暗淡。 寝房里银灯通明,一方案几上的熏炉缭绕生烟,满室盈香。 谭清音静坐在镜台前, 抬手轻轻地梳理长发, 暖黄烛光如水一样淌过她的脸庞, 朦胧柔婉。她手伸到腰侧拢紧轻薄的蚕丝寝衣, 胸前曲线若隐若现,腰肢纤细堪堪一握。 她自诩相貌不差,虽然身子抽条的晚, 不像其他女儿家那样丰神绰约, 但还是有的。 谭清音眸中水光轻漾,小小的眉头紧紧拧起, 脑海里千百种思绪杂糅在一起, 最后心念一动。 她心下有些羞耻, 暗嘆自己真是胆子越发大了, 居然想着诱引他确认一番。 男人总将这方面看得比面子还重,若裴无身体真的有问题,他肯定是耻于告诉她, 为了照顾他的脸面,自然也就不能当面问。 裴无进来时, 就见她坐在梳妆檯前, 手中拿了柄梳子在慢慢梳发,雪白贝齿咬着红唇, 还是那副若有所思模样。 他走到她身后, 从她手中接过梳子,动作轻柔替她梳发,乌发柔顺, 齿梳与发丝相缠,那股清香时不时传入裴无鼻端,撩人心弦。 谭清音望着镜中立于自己身后的长身男子,她垂下眼眸掩住心底想法,搭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手心湿润,一片清凉。 「时候不早了,我帮你更衣,我们就寝吧。」她突然说。 谭清音咬咬牙,横下心,伸手抽过他手中梳子,放在梳妆檯上,她站起身,目光期期看着他。 裴无微微愣住,两人相处这么久,还是接不住她话题突然的转变。却是极为配合,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地看着谭清音为自己解衣。 外袍褪下之后,她垂首去解他腰间扣带,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替他宽衣解带,男子衣衫虽不像女子那样繁琐,但她手指轻颤不得章法,越解越乱。 腰上扣带不松反而阵阵收紧,裴无眼中含笑,无奈握住她在自己腰间摆弄的手,牵着她的手动作。 「这样解。」 谭清音耳垂泛起了红晕,面上有些不自在。锦衣褪去,指尖落在他雪白的中衣衣襟上时,手停住了,她语气中隐然透着心虚:「让我瞧瞧你肩上的伤好了没?」 裴无按住那只手,不想让她看见,「好了,会丑。」 伤疤狰狞可怖,他怕会吓到她。 谭清音摇了摇头,坚持要看。她替他解了衣襟,手指挑开中衣,紧实挺阔的胸膛显露。 谭清音一怔,别过眼,目光在他伤口处逡巡。 裴无的眼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屏住呼吸。 在他肩胛上,那寸箭伤已经长出新肉,边缘增生凸起,红红一片。 指腹柔软,一道一道划过微微起伏的线条纹理,谭清音眷恋这手感,在他那道蜿蜒的伤疤处停下,轻声问:「那这道疤呢?」 之前他发高热时谭清音替他擦汗就发现了,伤疤横亘半个胸腹,长长一道,看着触目惊心。 裴无垂眸看着谭清音鸦青的乌发,雪白的指尖点在伤疤上,清冷的面上浮现几分羞意:「记不清了,不疼。」 他身上刀疤遍布,大大小小,时间之久,早已忘了是在何处受的。 谭清音很心疼,她轻轻吻了下他肩胛那处伤疤。 这道疤是因为她。 肩胛处稍纵即逝的柔软触感,裴无诧然,他狠狠吸了口气,猛地退后半步。 谭清音见他突然的后退之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晚要做什么。她旋即上前依偎进他的怀里,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扶上裴无后腰处劲肌。 她仰脸看他,那眉目宛转流动,无限情意微漾,娇喃地说:「夫君……」 她平日里都是「大人,大人」的叫他,除了那回在檀柘寺,这还是她第二次唤他夫君。 他上身中衣半敞,隔着她一层薄如蝉翼的寝衣,那具玉软微凉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 裴无忍得浑身肌肉僵硬,喉咙里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味道,他眼睫微微垂着,伸手捉住谭清音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轻轻拽下。 「你先去睡,我很快回来陪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暗哑而低沉,带着慾念。 说话间,他便慌乱繫紧中衣系带,扯过外袍披上,转身走了出去。 谭清音愣怔在原地,张口结舌,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反应过来后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她都这般主动了,他仍然不为所动。 …… 冷水兜头浇下,水珠顺着下颚滴落,淌过虬结的壁垒曲线,木质地砖上一片深沉水痕。裴无微微后仰头,喉结随着水珠滑落动作,上下滚动。 冬日冷水渗骨,可他丝毫未察,甚至全身还是烈烈一片滚烫。 足足淋了三四遍,脑海与身体里的情绪才都压下,他怔忪许久,动作僵硬地换下湿衣。 谭清音日日在他崩溃边缘试探。 他何尝看不出她是在诱他,手段笨拙又稚嫩,可他偏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情生爱-欲,若不是念着她身上月事不便,他今晚恐真会要了她。 裴无闭了闭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平缓着呼吸。 他知道女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接触生冷,便烘干了全身才从净房出来。 第67页 一来二去,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之久,再回到寝屋时,谭清音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窝在锦被下,抠着手指,幽幽嘆了口气,内心自顾自劝说——不行就不行吧,谁让她那么喜欢他,夫妻间只要情投意合,不圆房也是可以的。 谭清音这样安慰自己,方才那股失落之感,很快就消失了。 又想到他这些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没准身体就是这样受了伤,更是心头一阵怜惜心痛,只剩满腔爱意。 床榻旁的灯火有些微弱,裴无看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两只眼睛,在见到自己时,瞬间亮晶晶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藏匿其中。 裴无被她看得略略不自在起来,他掀被躺在她身侧,喉头再次滚动了一下。 「我身上有些凉,你等我缓缓。」 谭清音「哦」了声,她知道揭人伤疤不好,可她还是要同裴无说清楚,免得日后再提起这件事,他便避着她。 谭清音撑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尽量委婉隐晦。 「这也不碍事的,你别有压力,这种事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的。」谭清音抿了抿唇,「就是咱们这辈子不会有孩子罢了。」 小娃娃多可爱啊,白白嫩嫩的,长得像她亦或是像裴无,养起来肯定有趣。谭清音脑海里一番畅想,可在想到裴无自身情况时,她垂下眼眸,轻嘆一声,终究是自己儿女缘分浅薄了。 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裴无蹙眉,直到听见孩子时,他微微一怔,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 顷刻间,裴无眉宇间阴郁瀰漫,眼底掠过沉沉暗色,他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谭清音懊恼的小脸。 他顾忌谭清音年纪小,身子柔弱,晚上拥她睡觉时,手下那蝴蝶骨伶仃凸起,腰肢不盈一握,他生怕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他怕她承受不住,便想着再等等,等将她身体养得稍稍好些,自己再同她行房。 可她竟然猜测是他身体有障碍。 谭清音见他脸上线条冷硬,知晓自己大抵是触到他心底伤处了,她捧起裴无的脸,怜爱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安慰他,「往后你别躲着我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就——」 倏地天旋地转,谭清音话未说完便被摁在被褥间,她一脸茫然地望向俯身压来的俊容。 裴无咬牙切齿,带了些发狠的意味,在她嫣红的唇上狠狠咬上一口,却还是极力的克制着,怕咬疼她。 唇上一痛,谭清音猝然回神,对上他眸底浓重翻滚的漆色,她一时不解抬手推了推他。 却换来更猛烈的攻势,裴无将她圈紧在怀中,紧紧贴着自己。见她透不过气,便松开让她喘上几口,继而抬起她的下巴,又磨人的亲起来。 如此反覆,裴无存了心的不让她开口说话。 嫣红似血的唇瓣泛起水光,薄唇离开,床前交错的烛光映在谭清音脸上,像是熟透了的石榴,红籽外露,一双迷离的杏眸,秋水盈盈。 裴无慾念顿起,指腹带着一丝怒气,按了按她软绵的唇,他声音暗哑:「我身体没有问题!」 谭清音迷惘的杏眸里总算清明了些,她长睫颤动,狐疑地看向他,还是有些不信,「那你为何……不同、我圆房。」 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他沉声道:「我怕你疼,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于这一时。」 谭清音啊了一声,愣怔下才似懂非懂明白他的意思。 裴无见她依旧神情怀疑,未有悔改之意,他手掌抚过她微仰的玉颈,渐渐覆在徐隆渐起那一处,停顿片刻,继而移至腰处,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腰上又掐又揉。 谭清音噗嗤笑了,她最怕别人挠她痒痒,她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扭动身子,避开那只大手,不住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挠我。」 腰上并未有停歇之意,谭清音躲不开,只能呜咽一声,伸臂揽住他的脖子,张口咬在他脖颈上。 裴无停了手上动作,手掌伸到她嵴背后,安抚似地将她按向自己,让她咬得更方便些。 他附在她耳边解释道:「更何况,你如今身上不便,就是再急,我也不能同你现在就圆房。」 谭清音闻言松开了牙,面上更红,她忘了月事还未干净,自己在他眼中肯定是一副急色模样。 谭清音的脸在他颈窝里埋得死死,不肯抬头。 刚刚闹了一番,她那轻盈水滑的寝衣褪至肩头,露出里头白瓷一样的肌肤,月白小衣系带松散,颤巍巍地挂在后颈。 裴无目光沉沉地看着一片雪肌,手搭在那根绳上,似要解开,停顿许久终究还是替她拢好寝衣。 温热的吐息喷拂在脖颈间,一声低低闷语,「那你刚刚做什么去了?」 他回来时身上一片凉气,连带着她好不容易捂暖的被窝又冷意森森。 「去净房泡了凉水。」 都是冬天了,凉水澡该有多冷啊,谭清音心疼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软乎乎的大腿上硌了什么,让人不容忽视。谭清音忽然有所顿悟,整个人顿时就尴尬了。 往日两人相拥,裴无会有意避让不去碰到她,如今几乎毫无掩饰地向她展露着自己的感觉。 谭清音忽地推开他,看着他隐隐担忧,「那你别抱着我,快下去,反正我现在不能和你圆房,洗凉水澡还是你。」 第68页 裴无低笑一声,将她卷在锦被里,抱在臂弯之中,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谭清音想到那避火图的小册子,登时脸色绯红,抬手捂住他的唇,心底崩塌,他怎么能顶着这张清贵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第39章 (捉虫) 「我轻些。」…… 一夜过去, 晨光微熹。 天牢甬道阴暗冗长,潮湿的空气里瀰漫着浓浓血腥味,两侧甬道囚室里传来阵阵重犯悽厉而绝望的哀嚎。 这里与诏狱不同, 进了诏狱没准还能留有一丝气儿, 可天牢堪称阴曹地府般的存在, 只能等着处死。 狱卒带着裴无走进天牢, 在甬道尽头一处囚室停下,里面关押着周宗符。 各种血腥残酷的刑罚之下,早已将原先意气风发的得势之人挫的眼窝深陷, 唇色如纸。 周宗符披散着头发锁镣加身, 白色囚衣褴褛,上面血迹斑斑, 整个人如同风中摇曳的枯枝, 苍老干瘪。 狱卒打开牢门, 昏暗囚室透进微弱光线, 周宗符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居高临下的年轻男子,良久, 他发出嘶哑濒死的声音:「所有的罪状我都供认了。」 这半月来他仿若置身炼狱,周宗符半生机关算尽, 也不曾想临了会被裴无出头弹劾, 殃及满门。 这时,狱卒连忙恭敬地搬来一把椅子, 放在周宗符正对处。 裴无身子靠在椅背上, 左手随意地搭在了圈椅的扶手上,将视线落在周宗符的身上,眸底不易察觉地冷厉了几分。 「十九年前, 詹士府梁远昭一家灭门是你主使?」 冷沉的声音在密闭的天牢里回荡,话语虽疑问,却是无可置疑的强硬。 周宗符只觉头脑「嗡——」地一声,他压根没有料到,这件陈年旧事会被翻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审视般地看了坐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周宗符心中鬼使神差地想到梁远昭的小女儿,旋即否定,他曾经怀疑过裴无是梁家余孽,几番调查,他就是长在和尚庙无父无母的,毫无任何背景。 更何况,当初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周宗符收回思绪,念及自身处境,忽地冷笑,意味深长地道:「是又如何,你能替他翻案吗?你当真以为我当年一人便能做到,且不说你就算找到了证据,你能杀了我,可你杀得了他吗?」 反正都是将死之人,周宗符也再无顾忌,他仰天嘲笑,渐渐疯言疯语,手指向裴无,目眦欲裂。 「就算他委以你重权,赐以你高爵,你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一条走狗罢了,你和我一样罪恶满盈,是不会有好下场!」 「梁家七十余口人都是我杀的,你快将我杀了!」 脚下的镣铐一绊,生生将他扯跪在地上,周宗符痛苦得浑身抽搐,如同疯子一般。天牢守卫重重,日日刑具折磨,他甚至连自了都不能。 裴无依旧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冰山,他面容看似平淡,周身气场却寒意森森。 他缓缓起身,瞥了眼地上宛若蝼蚁的周宗符,平声道:「急什么,七十三口人,你就要受完七十三遍酷刑才能死。」 死太容易了,对于周宗符这种人来说,最好的下场就是死不能自择,寸筋寸骨尽数敲断。 ——— 出了天牢,柔和的曙光已在天际边升起,朝阳肆意地铺陈下来,笼在他深沉眉宇上,裴无微微闭眼,才觉得呼吸畅快起来。 长街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人群熙攘穿行中,裴无身姿威然,远远看去,繁闹人烟喧嚣里,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行至一处糖饼摊前,他忽然停下脚步。 摊主忙碌间抬起脸注意到摊前立着的熟悉男子,顿时笑道:「公子今日可还要给您夫人捎上两块?」 他记得这位相貌英俊的公子,只要是路过这片街,都会停下买他家两块芋糖饼。 念起今晨起身时,臂弯中酣睡的那团人儿,裴无心口那块沉压的巨石轰然倾塌,碎成一片。 他眉眼间染上温意,嗓音清润:「嗯,再拿上两块。」 —— 熏炉吐了一夜沉香,今晨屋内只剩淡淡余香。 裴无走进里间,他撩开床帐,眸光落在床榻上鼓起的一团。 谭清音侧蜷在床榻边,脸朝外,闭着眼睛还在呼呼大睡。 裴无坐在床沿,默默看了片刻,心底柔软一片。他忍不住伸手压在她的面颊上,触感莹润细腻,脸颊嫩肉在他指间搓揉中微微红了一片。 他见谭清音依旧未有转醒之意,又屈指捏住她小巧挺翘的鼻子。 睡梦中,谭清音感觉呼吸困难,似要透不过气来。她嘤咛一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看清床前人影,一只玉藕似的胳膊从锦被下伸出来,怒地抬手挥掉他作乱的手指。 「你好烦吶……」起床气上来,她皱眉抱怨。 他昨夜不让她睡觉,今晨居然连懒觉也不许她睡。 裴无看着手背上红痕一愣,然后失笑,他低声哄着她:「再不起身早膳就要和午膳一起用了。」 谭清音翻过身子,扯起锦被蒙住脑袋,不想搭理他。 见此情形,他眼中笑意加深,再道:「芋糖饼也要凉了。」 果然,锦被下窸窸窣窣声响,她手指扒开半边被角,露出毛茸茸的发顶,眸光漾了下,盈盈望向他。 第69页 见裴无不像是在诓她,谭清音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扑倒他怀里,伸臂环住他的脖子,能屈能伸地轻声:「那我起来。」 她对裴无底线甚低,吃完了糖饼在同他继续生气也不迟。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裴无自然心安理得接住,他手搭在她肩上,抱着她下了床榻。 谭清音被他抱着,下巴枕着他的肩膀,忽然耸耸鼻子,在他脖颈处嗅了嗅,疑惑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凑近了才能闻到。 裴无脚步一顿,他还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过来的,没想到她鼻子这么灵。 裴无摸她的头:「去给你买糖饼了,街上有卖牲畜的,可能沾了些血气。」 他不想告诉她那些骯脏事,怕沾污了她的耳朵。 裴无唤了人进来替她梳洗,云秋和盈月手上动作麻利,生怕耽误两位主子独处时光。 不消一刻钟,便收拾妥当。 谭清音早已飢肠辘辘,她坐在他身前,低头小口咬着芋糖饼,熟悉的甜意涌上舌尖,黛眉微扬,一脸满足。 她生了疑问:「大人,你为何今日突然对我这么好?」 居然给她买糖饼吃了。 先前说是一日一粒糖,可这两天他根本就是半点甜都不让她沾。 裴无被她逗笑,却没有回答她。她口中的好,无非就是自己晚上当个暖炉,白日给她买甜食吃。 糖饼里的蜜糖流出来,手指浸上糖渍,谭清音目露惋惜,想起方才是净了手的,她便将指尖放在唇边吮了下。 纤白的手指在眼前轻晃,裴无蓦地想起昨夜,自己缠着她给他纾解,他眸底晦暗,沙哑着声音:「你要何时才能好?」 谭清音嘴里叼着饼子顿住,明白他说的是何意后,脸微红一下,嵴背腾升起麻麻的热意,她支支吾吾:「后、后日。」 裴无揽臂将她抱坐在膝上,见她还呆怔着,握着她的手腕,将另一块糖饼往她唇边递了递,好心道:「吃吧。」 谭清音咽了下口水,她还哪里吃得下。 —— 两日一晃而过。 这日细雨濛濛,天空云雨翻滚,正如她此刻心境一般,微湿焦虑,十分古怪。 她好似要行刑上架,坐立难安,再没有比等待天色将黑的时辰再难熬了。 谭清音是怕的,往日她有多主动,多想和裴无圆房,今时就有多怕。 男子与女子生来不同,那夜虽未见,只是慌乱中大概丈量了一番,谭清音是真相信裴无说的会怕她痛。 酒壮怂人胆,她端起酒盏,烈酒入口,余光瞥到推门而入的男人,谭清音猛地呛了一口,捂着心口咳嗽。 裴无面色一凝,大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拍着。 谭清音咳得面红耳赤,眸底水光涟涟,她悄悄觑了裴无一眼,忽然开口道:「我还没沐浴……」 鼻端盈着淡淡浴后皂角清香,几绺乌发贴在玉颈上,裴无伸手拨了拨她的长发,还是湿的。 他目光紧紧凝视她,不言而喻。 谭清音见谎话被当面拆穿,她垂下脑袋,袖内的手微攥。 裴无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着,眸底慾念浓重,他贴着沾了酒的红唇低笑一声,像是调侃:「你紧张什么?」 往日不是胆子大得很,今日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谭清音抬起眸,眼尾泛红,潋滟的杏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别这样看我。 裴无声音陡然低沉,呼吸急促了几分,他抬手遮住那双眸子,薄唇重重研磨警告。 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唇上温热侵袭,她被迫微微后仰身子,突地被腾空抱起。 裴无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锦被柔软,她陷在其中,或是酒意作祟,谭清音慌地扯住裴无衣袖,脱口而出央求他。 「我、我们换个日子好不好,今晚外面落雨了,天气不好,怎么能是良辰吉日呢?」 「再后日行不行?」 好不好?行不行? 裴无喉间哽了下,沉声拒绝:「不好,不行。」 身前男人不容置喙,谭清音生了临阵脱逃之意,她挪着身子想从床榻上熘下去。 裴无将她所有的神态都览在眼底,他薄唇紧抿,面容愈发黑沉,伸手桎梏住她纤细的脚踝,拖至身下。 谭清音呜咽一声,抱着软枕死活不肯撒手。 裴无压着自己的情绪,将她搂在怀中,安抚似的顺着她轻颤的身子,另一只手寻到锦被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掰开她紧握成拳的小手,十指交握。 指缝间不容忽视的存在,谭清音恍惚觉得自己手心好像生了汗,她想抽手离开,却被更紧的攫住。 他低头抵着她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最后覆在她唇上,极尽温柔:「我轻些。」 屋外风声簌簌,夜雨寒凉,檐角雨如溪流哗啦,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砖上。 夜至深更,细细雨丝忽地变成了暴雨淋漓,卷着狂风拍打窗棂,声声作响,一刻不肯停歇。 屋内灯烛摇曳,薄纱清透的帐幔上,倒映着覆缠成双的身影。 第40章 他的确是个混蛋。 天色漆黑, 雨声沥沥。 门外值夜的云秋和盈月在听到动静时,僵了片刻,两人面孔发红, 想到大概是发生了什么, 立马就去东厨备上热水。 第70页 直至子时末, 里头才渐渐平息。 待听见屋内要了水, 她们赶忙端着热水送到里屋隔间。 屋内淡淡木质松香瀰漫,床幔轻遮半掩,银烛之下光线明亮, 照出床榻上的光景。 床尾挂着衫裙, 浅藕色的小衣皱成一团,要掉不掉的垂落在床沿, 细绳系带与深色外袍相绕。 被褥间猫儿似的蜷着一团, 锦被包裹住身子, 堪堪遮住半边, 那瓷白如温玉的肌肤上触目至极。如冬日枝头的红梅,掉落在皑皑雪上,生生透着一股摧折之美。 裴无立在床榻边, 半披了件干净外袍,他看了眼还候着的两个丫鬟, 沉声道:「你们出去吧。」 他知道自己私心很重, 他不想任何人看见谭清音如今模样,哪怕是她身边近侍丫鬟。 云秋与盈月两人低着首, 根本不敢乱看, 听见吩咐后,二人应下,转身出了房门。 她们也知道大人不喜人近身伺候, 于是连带着夫人的起居梳洗,有时甚至都不需要她们伺候。平日里两位主子共处一室时,根本不敢进去打扰。 谭清音此刻倦到了极点,她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半分,身子无力地缩在松软的被褥间,恨不得闭眼立马睡过去。 可是就算他离她而出,那股痛意还不时会蛰上来,钻进她的四肢百骸,惹得她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腰上熟悉的手臂桎梏感袭来,谭清音如惊鹿一般睁开双眸,偏头警惕地望向床前面容清俊隽永的男人,怕他又要做那类事。 裴无看在眼里,心口一颤,方才自己确实没有控制好。 他心疼地俯身,吻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珠,柔声:「现在还不能睡,抱你去擦擦身子好不好?」 被褥上褶皱纹痕,睡在上很不舒适。 谭清音动了下身子,却发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由着裴无抱她去清洗。 裴无将人抱到怀里,扶着她的脑袋靠在肩上,他脚下步伐稳缓,绕过屏风没走几步,来到小隔间里。 他伸手试了下水温,热度合适,便带着她跨入浴桶。 热水漫过酸软的身体,享受着巾帕细緻又温柔地擦拭,谭清音昏昏呼呼的意识总算恢复了几分。 她双臂软软地勾在他的脖颈上,脸颊伏在他肩侧,忆起方才那些起伏场景,面色倏得发白。 他这人言行不一。 起先嘴上说着让她缓缓,可到了后面,根本就是不肯放过她。 果然那些话本写的都对,平日里再端方自持、清正冷漠的男子到了床榻间,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使着半点力气控诉他,「我都说了我很痛。」 她越想越气不过,抬手掐着他臂膀上的皮肉,可他身上硬邦邦的,根本掐不动半分。 她这点力气,使在他身上就如同挠痒痒一般。 裴无手下擦拭的动作一顿,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渐渐藏了暗色。 他垂下眼,眸色渐近深沉,隔着氤氲的水雾,水底情形一览无余,裴无挪开视线,紧了紧手掌,不忍再碰她。 许是臂膀上的肉实在掐不动,她又伸手想去捏他耳垂,裴无顺势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心口处,低头吻了吻她细碎的鬓发,在她耳边低声道歉:「是我不好。」 饶他平日再克制耐心,可一沾上她,食髓知味,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 耳畔拂过温热,嫩白的耳尖染上淡淡红润。谭清音心头轻颤,渐渐柔软下来。 她安安分分的窝在他怀里,许久,裴无慢慢地吁了一口气,再次应允她,带了些诱哄,「下回一定不会痛的。」 谭清音别过小脸,轻哼了一声,他还想有下回。 裴无怕她冻着,没敢洗太久便抱着她出来了。 谭清音抱膝坐在软塌上,她哈欠连连,静静地看着床前忙碌的男人。 虽然裴无刚刚弄疼了她,可是出力的人是他,收拾事后的人也是他。 谭清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她又累又困,眼皮子上下打架,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着了。 等一切收拾妥当时,裴无回身,就见谭清音早已歪在软塌上,一脸倦意浓浓,闭上眼睡过去了。 他轻手轻脚将她抱回到床上,从后拥住她,滚烫的胸膛和她贴到一起。 灯烛泣泪,一寸寸地塌落,屋内已不复先前明亮,渐渐昏暗。 这一刻,四下寂静中,只能听到怀中女孩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乌黑发丝堆在他胸前,他伸手勾起一绺,与自己的缠绕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裴无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在他这么多年孤寂荒芜的心底深处,今夜,都被她严丝无缝的填满。 他抱着怀中身子的手臂又紧了紧,在她嫩白的后颈处轻轻一吻,随后便将脸埋在了她的颈侧。 昏暗里,裴无睁着双眼,久久未眠。脑海里遐思不断,他清心寡欲惯了,可是忆及方才夫妻之事,颅内一片空白。 哪怕两人并不契合。 身体里情绪渐又抬头,裴无眉头紧皱,极力忽略怀中沉睡的娇软。良久,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艰难地抽出她枕着的手臂,轻声掀被下床。 她身子骨吃不消,再待下去只怕自己又会控制不住。 他扯过锦被,紧紧将她裹住,端详了会儿她的睡容,随后自己披袍走向书案。 第71页 他倒了杯茶水,凉水入喉,身体里的波澜慢慢恢复一片平静。 书案上堆满了帐册,裴无眉间浮现一抹无奈笑意,他坐到书案前,点了盏灯,执着笔替她翻看着帐册。 府内帐册他从未过问,前些日子管家又告老还乡,这些帐册就全堆到了她这。 不爱做的事,她惯会拖沓,帐册自然也越堆越高。 裴无目下十行,不消一会儿,大半帐册就已过了一遍。 最后一簿帐册底下,压了一封和离书,平整崭新,静静地躺在那儿。 白底黑字触在眼底,裴无眉轻轻地跳了一下,忆起当初她板着小脸,威胁他再瞒她任何事,便要休了他。 他拿起那纸和离书,慢慢展开,白纸上熟悉的圆润秀气小字。 裴无眉眼沉沉,一目扫去,眸底变色。 落书底下两个人偶小画——罗裙小人跺着脚,满脸怒色,两手扯着对面黑袍小人的脸,那黑袍小人僵着脸,脑门上印着「混蛋」两字。 人偶生动形象,看到最后,裴无目中含了笑,笑得肩膀颤抖,他甚至能想像到谭清音当初坐在书案前,一手撑着脑袋,鼓着腮,气愤愤地一笔一笔画下来。 他的确是个混蛋。 他将这纸和离书折好,又重新压回帐册下。 帐册整齐堆叠,好似从未动过一样。 ——— 翌日,天光大亮时,谭清音才悠悠转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还未彻底清醒,便察觉到两腿光嗖嗖的。 她微抬着酸软的身子,怔怔望去,瞬时瞪大眼睛,脑子清明了几分。 裴无垂首挨在她腿侧,向她弯下腰,手中拿了个小瓷盒,另一手轻缓地贴近。 腿弯曲起,她如今就同昨晚一样。 谭清音心中羞赧,呼吸微乱,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在做什么?」 裴无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瞬,许是她眸中太过于震惊,他耳尖竟冒上微微薄红,解释道:「不动你,只是抹些凉药。」 裴无今早才发现有些不对,他感到懊恼,并且自责,昨夜实在是过了头。 手肘支撑不住酸胀的身子,谭清音软绵绵地又倒下去,任由着他擦药。 清清凉凉,还挺舒服的,她闭着眼,渐渐竟又生了一丝困意。 倏地,谭清音心口「轰」地炸了一声,呼吸就快停滞。 微砺的指腹碾了一道,滑软的清凉药膏消融。 长睫狠狠抖了一抖,她忍不住咬住唇,顿时面红耳赤,抬起白皙光腿踢向男人。 「骗子!」 可还未踢到,她的腿便因疼痛生生顿在半空,只能挂在他臂弯处。 谭清音泫然欲泣,再也受不住了,她哼哼唧唧地用玉足推他臂弯,让他拿开。 裴无顿了顿,声音暗哑:「可是昨夜流血了,万一是破了呢?」 他知道女子初次一般会有落红,可是谭清音昨夜太过紧张,他生怕自己扯破了她,留下伤。 因而他一早便出去买了药。 「那还不都怪你!我要大夫来看。」谭清音小声地呜呜啜泣,央求他。 闻言,裴无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他沉声低哄:「就快好了,这药也是我找大夫开的,难不成你要大夫替你上药?」 就是女大夫也不行。 谭清音抿了抿唇,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口,确实这是夫妻之间私密事。 可是那种异样,就如同昨夜那种钝痛中夹杂的轻微异感,只是这会儿更甚,让她如湍急河流中的一叶小舟,渐渐控制不住。 良久,里里外外抹上药,裴无收回手。谭清音悄悄觑了眼,他的手很好看,手骨修长,指节匀称,半截长指微微亮着,晃眼得很。 她又羞又窘,偏头将脸埋在软枕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裴无去净了手,拿着帕子擦去手上水珠,又坐回床沿边。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半侧玉颈,细皮嫩肉上点点红痕,白的肤色被衬得更加剔透。 屋外光线照进来,尘埃漂浮,裴无眸色越发幽暗,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问她:「饿不饿,我让人送些粥进来?」 她往被子下缩了缩,躲开他的手,连忙摇头:「我要起来吃。」 再躺下去她就要长在床上了。 谭清音掀开锦被,趿上软鞋,刚要直起身就被人抱了过去,她很有默契,双臂立马紧紧搂住男人肩背。 谭清音如今早已习惯了裴无替自己穿衣系带,除了不会挽发,他真是哪哪都好。 盐水漱口净面后,裴无抱着她坐在梳妆檯前。 他手指蘸了一点口脂,想在她唇上描绘。 谭清音忆起方才他做了什么,立马嫌弃地推拒他的手腕,不让他碰。 裴无笑道:「我净了手的。」 谭清音脸燥热,嵴背微微地僵硬,她手指搭在他衣襟上,随他去了。 原本淡粉的唇色沾上口脂,霎时嫣红欲滴,似牡丹出绽,千娇百媚。 裴无静默看她一会,喉头滚了滚,他将她搂得愈发紧,低头去吻她。 谭清音头往后仰,蹙着细眉,有些心疼可惜,「这个口脂很贵的。」 「再给你买。」 裴无将她唇上口脂吻去,温柔又缱绻。 细细的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谭清音被他勾的脑袋晕乎乎,忍不住回应他,整个人像是泡在蜜罐里。 第72页 她想,还是亲亲抱抱舒服。 怀中美人云鬓松挽,唇上朱红晕开,她喘着气,眸里已经蒙上一层湿雾。 裴无手伸到她背后,轻一下重一下拍着,替她顺气。 谭清音又啄了他唇角两下,盯着他看,「我们以后能不能只这样,不行房了。」 真的很疼…… 她不喜欢,也不懂那种互相折磨的事有什么好做的。 「你不是想要孩子?不行房我们怎么会有孩子。」 裴无其实不想那么早要孩子,也捨不得让她生。只是夫妻床笫之事他不能退让,又怕语气强硬会吓到她,只能扯出这个理由来哄她。 谭清音后让半步,轻声问他:「那我们什么时候想要孩子再做好不好?」 裴无半晌不答,他敛眉望向她,目中情绪不明。 谭清音见状,垂下眼,小心翼翼地用小指勾住他的指头,拇指指腹互按。 「说好了哦。」 他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 裴无这几日倒是很清闲,有空时便会给她揉着腰舒缓,晚上睡觉时也果真没再动她。 身上那酸疼来得快,消得也快。谭清音休息了几天,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 这月已过了大半,临近年关,书案上堆压的那些帐册要是再不看,就要拖到明年了。 谭清音苦着脸,嘆口气坐到书案前。 她取过一旁的帐册,万分艰难地打开,在目及帐册内容时,谭清音细长的黛眉忽然轻扬,讶了一下,因她看到每页上都用笔做了标记。 是裴无的字迹。 她一册一册翻过,十几来册居然都是如此。 谭清音唇角翘起,笑意加深,可在拿起最后一册时,顿时僵住。 当初写的那封和离书被她随意压在底下,既然他看了所有帐册,那岂不是他也看见了! 纸张上有被指腹大力捏皱的痕迹,和离书内容倒是没什么,只是她当初随手在底下涂画了一些小人,以此来泄愤。 谭清音面容霎时红透,何其羞耻。她知道裴无今日在家,便转身跑去书房找他。 庭院深深,回廊相绕。 冬日长风呼啸,谭清音裹紧身上袄衣,她抬手叩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 房门「吱呀」一声,屋外光线顺着门缝争相涌入,裴无一僵,抬头望向谭清音,眼中暗芒翻涌,他镇定自若地将手中书册压在公文下。 谭清音走到他身前,狐疑地盯着他,又偏头看向桌案上公文,问他:「你藏了什么?」 裴无抬手捧起她的脸,面向自己,不让她再去探寻。 谭清音凝眸看着他,有些不满,「你都看了我的和离书,为什么不能让我瞧瞧你在看什么?」 裴无正了神色,他轻咳一声:「朝中要事,你看不懂。」 她乌熘熘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忽地眨了眨,声音柔婉又俏皮:「咦,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说完,裴无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谭清音伸手想摸摸他的脸,试探一番。 裴无只好手攥住她的手,深深地嘆口气,转了话题:「今晚临街有灯会,带你去?」 闻言,谭清音旋即乖巧地点着头,眼前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瞬然期待的面容。 大晋快到岁首时,街庙上便会有大大小小的花灯会,那时十里长街一片灯影婆娑,流光溢彩。 天色将浓时,谭清音才收拾好。她里头穿着姣月软缎的袄裙,外面还披着一件精緻的大红缀狐绒披风,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暖脖的围绒里,看上去暖烘烘的。 这俏丽的装扮在冬夜里格外醒目。 裴无蓦地腾起一股熟悉之感,她当初也是如此,披了件厚厚的红色披风,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睛觑着自己。 她扯了扯身前男人的衣袖,晃晃脑袋,从围绒里挣起下巴,声音雀跃:「我们走吧。」 犹豫了一下,裴无还是想解掉她披风系带,他面容沉肃,低头认真地说:「再穿一件,外面冷。」 前些日一场雨水落下,整个京城仿若被冻结,愈发冰寒。 谭清音连忙摇头,抗拒道:「不要,再穿走不动路了。」 她已经穿得够多了,如今就连动动胳膊都有些艰难。屋内地龙又烧得热,蒸起阵阵热气,熏得她脸颊满是红晕,只恨不得现在赶忙离开这件屋子。 裴无轻嘆一口气,他找了个小手炉塞在她怀里暖着,随后将她整个小手握在手掌里,才带着她出府。 第41章 (修) 这样不算,过完这辈…… 许是刚从暖气氤氲的屋内出来, 阵阵寒意乍地袭面,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无察觉出来,眉头微微皱了下, 脚步硬生生地定在原地。 握着自己的手掌隐隐有松动之势, 谭清音一把按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紧紧攥着他, 她抬眸望向他,神色不悦地说:「你可不能临时反悔。」 她心心念念了一下午,哪知道到了晚上, 外面会变得这么冷。 「我真的不冷的, 夫君,求你了……」 谭清音忽地扑进他怀里, 将脸埋在他脖颈一侧, 使劲蹭着, 大有他不答应, 她就不停下的趋势。 像只无赖的猫儿,毛茸茸的脑袋不知轻重的拱着他的下巴。裴无的眸子扫过她露出半截的白净耳尖,最后落在一圈温暖的围绒上。 第73页 他一手伸进围绒里, 捏着她的后颈,让她远离了自己, 答应她:「行了, 你再乱拱就真的出不去了。」 谭清音这才停止了攻势,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他。 裴无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将披风兜帽给她带上, 兜帽很大,她整个脑袋都罩在里,全身上下, 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与市井街巷充满烟火气不同,临街环绕京城整条护城河,更富有玩乐气息。 沿河长堤火树银花,整条长街从头至尾灯火如昼,街上年轻的郎君娘子相携同游,不时有孩童手提着花灯,嬉笑着在人群中追逐穿梭。 十里迢迢鱼龙灯飞舞动,谭清音好奇的看在眼里,目中是掩不住的兴奋愉快,若不是手还被身旁男人拉着,恐怕如今早已同脱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到了何处。 人群熙熙攘攘,裴无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谭清音回过头来雀跃地望着他,正撞进他幽静却如水般温柔的眼底,靠着高楼的灯宛若银月悬挂空中,灯光映照在他清隽似玉的面庞。 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谭清音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心,唇角上翘一下:「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是出来幽会的情人?」 手心痒丝丝的,裴无眉头轻拧,很煞风景告诉她:「我们是夫妻。」 情人便意味着关系不明,哪怕再心意相属,也有可能会分开。 裴无不喜这样的关系。 谭清音轻嘆一声,有些惋惜:「所以说啊,要是我们没成亲多好,这时候偷偷摸摸出来幽会肯定别有一番情趣。」 正是遮遮掩掩、芳心暗许的萌动期,想想就很刺激。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想法也简单,裴无失笑一声,伸出手,轻轻将她垂在脸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低头看着她,「你父亲是不会允许的。」 如果不是那一旨赐婚将他们相缠,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机会能同她在一起。 谭清音仰头眨了眨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也是,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两人行于花灯游会间,一路上,不时会有人频频回望,无非是两人相貌和气质太过出众。 男人轻裘黑氅,身形修长,威严冷肃的面庞与热闹非凡的街市格格不入,偏偏低头望向身前少女时,那分疏离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身旁少女一袭狐绒披风,严严遮身,虽瞧不见样貌,但那露出的一双乌黑潋滟眼眸,盈盈润润,寒冬腊月里,宛若春水荡涤。 谭清音望着他身后,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裴无早已习惯了她的称呼,平日里无事就叫他「大人」,有求于他便会软软地唤他「夫君」,若是自己惹她生气了,她还会直呼他名字。 但他从不会恼,反而甘之若饴。 裴无松了手,柔声叮嘱她:「不要乱跑。」 谭清音立马乖乖点头,离他身侧两步远,她低下头,手指拨弄着他给她买的鸳鸯花灯。 这鸳鸯相依相併,拨动这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旋转,有趣得很。 眼前忽地小心递来一盏芙蓉花灯,谭清音手中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他怎么又买了一盏。 她抬起眸,围绒半掩遮面,乌发雪颊,尤似与花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身前是位年轻的公子,并不是裴无,谭清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在看见他手中花灯时,便知晓了他是何意。 大晋民风还算开放,这种灯会,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会通过赠送花灯,来表明心意。 「姑、姑娘,可否……」那位公子腼腆的红着脸,想将手中花灯赠送出去,顺便还想问问她的芳名。 谭清音刚想摆手拒绝,就被身后男人强势地握住,熟悉的温度覆在她整个手背上。 裴无掀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已如冰刺般冷厉,权势浸养多年的男人,哪怕是收敛了那一身气势,还是会给人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那公子蓦地噤了声,再看向两人相握的手,顿时明白,他忙不迭地道歉。 裴无沉下脸,一言不发地拉着谭清音从他身旁离开。 他的那只大手紧紧攥着自己,攥的她手指微微发疼,谭清音挠了挠他的手心,示意他轻些。 冷恻恻的俊脸缓了一丝,薄唇却还是紧抿的。 谭清音将男人这些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她目中噙了笑,笑得格外好看。 行至一处人少声静之地时,谭清音反握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一侧巷中走了几步。 巷子幽静,远处灯光隐隐投照进来,朦胧昏暗一片。 谭清音伸手轻轻捉住裴无的衣襟,将人拉着俯下身,靠近自己,亮晶晶的眸子看进他的眼里:「生气了?吃醋了?」 裴无那双漆眸深邃,视线落在谭清音的脸上,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转身之际,便有别的男人生了妄想。 裴无心中清楚,之前种种那都不是私心,是骨子里天生的占有欲,他想将她藏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 谭清音想哄哄他,但她生怕被人看见,便抬手将自己宽大的兜帽也罩住他的脑袋,眼前瞬间黑暗。 如今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小声地哄他:「你都是我的夫君了,这还有什么好醋的。」 第74页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悄声话在黑暗中清晰可闻,她将那「夫君」二字咬的极重,在耳边经久缠绕。 裴无心头柔软一片,指骨分明的大手压在她背上,将她按向自己,高大峻挺的身子将她罩在怀里,他微微俯身,隔着兜帽,将脸贴在她耳畔。 良久,他沉沉低声:「嗯,你是我的。」 他嗓音温厚,低低地像是从心底发出。 隔着衣物,谭清音感受到他胸腔震鸣,一下一下,她环臂抱紧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忽然远处传来「砰」地一声,一簇烟花凌空盛开,星星点点缀在漆黑苍穹,倏然照亮了小巷一隅。 与烟火一同垂落的,还有霏霏细雪。 谭清音抬起手,接住了天空正飘下的雪花,托在指尖,雪粒慢慢化成水珠。 她忍不住拍了拍裴无宽阔的肩背,语气惊诧又欢喜:「大人,落雪了。」 往年十一月中旬京城便会落雪,今年竟然生生拖到了快要新年。 裴无颔首,紧了紧怀中纤柔的身子,恋恋道:「再抱一会我们就回去。」 簌簌飞雪纷扬,落在他头顶、肩上,很快染白。 好似长了白发,谭清音伸手替他拂了拂,转念一想,她将自己头上兜帽也扯了下来,任雪花飘落堆在她发髻上。 裴无见她如此,旋即蹙眉松开她,伸手将兜帽重新罩住她。 谭清音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脸上露出甜笑:「我们这样也算是共白头啦。」 裴无心跳不禁一顿。 灯明月皎,少女颊畔的笑涡浅浅,杏眸闪烁,与他对望。 裴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如同那盏相依偎的鸳鸯花灯。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笑涡碰了一下,目光温柔,以极低地声音道:「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 御书房内。 晋帝坐在玉案前,明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苍老干瘪的身上,他颤巍巍地窝坐在椅子当中,脸上生满褐斑,一副大限将至模样。 恍惚间想到什么,晋帝浑浊的老眸里忽地燃起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声音,「裴卿,你再去帮朕找找炼药师,这世间有没有能安然入睡的丹药。」 他这些日子,噩梦缠身,甚至只要一闭眼,那些血腥的画面便会争相浮现脑海。 「微臣这就去找。」 裴无长身肃立,目光深邃幽冷,静静看了眼不远处眯眼昏睡的晋帝,转身离开御书房。 倏地惊醒,晋帝望向殿外光景,微弱如游丝般地问身边太监,「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回皇上,腊月廿一了。」 腊月廿一,腊月廿一…… 晋帝面色骤变,目光空洞地望向一处,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又都模糊起来,滔天血海翻涌中熟悉的人影浮现…… …… 回到府中,裴无径直去向小院。 昨夜那盏鸳鸯花灯被她挂在了门檐旁,悠悠荡荡晃着。 忆起谭清音昨夜对着这盏花灯,虔诚地祈愿,口中念着「年年岁岁如今夕」。裴无步伐匆匆,迫切地想要看见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谭清音抬起脸看了一眼,浓长的羽睫颤了颤,又低下头,轻声说:「你回来了。」 裴无走到软塌边,蹲在她身侧,将目光凝在谭清音身上,一刻不离。 谭清音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手中针线不能停,一停便不知道下一针该如何走了。 「清音,今日是我母亲祭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可好?」 绣针一抖,倏地刺向柔软的指腹,血珠顷刻冒出。 第42章 (修) 「我陪着你。」…… 血珠渗透在练白丝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晕染开来。 谭清音刚想将手收回,裴无却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双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间, 当即浮现深深的沟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声问她:「疼不疼?」 指腹上温热濡湿的触感, 细细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颤了颤, 声音微微发涩:「不疼的。」 裴无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父母, 仅有的一次还是成亲当晚,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无父母, 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从未问过他。 陡然听见裴无说带她去见母亲, 她一时怔愕, 竟将针扎进了肉里。 谭清音目光落在裴无身上,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胀,她将手指抽离, 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你带我去吧。」 直至今日, 他从前的过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 昨夜的那场雪只簌簌落了一会,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 满目一层浅薄白色。 天色灰濛, 云雾霭霭,似在酝酿下一场风雪何时到来。 山间石路崎岖泥泞,马车坎坷行至半山腰处停下。裴无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放下。 灰墙深瓦的庙宇掩在萧肃山林间,寺门残雪渐渐消融,有被清扫的痕迹。 谭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转脸,茫然地望着裴无,目中带了一丝疑惑。 不是带她来祭拜母亲吗,怎么来了檀柘寺。 山风凛然,裴无抬手拢紧谭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她葬在寺里。」 谭清音眸光微变,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月都会来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涩又袭上来,一阵一阵,压得她难以喘息。 第75页 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沁出水意,裴无轻嘆一声,抬起她的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低声说道:「别皱眉,她最喜爱笑的小姑娘了。」 谭清音闷闷嗯了一声。 「我母亲已经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时是很安心的,你来看她,她也是高兴的。」 细眉是渐渐舒展了,可红唇却还是紧抿着,裴无指腹压在她唇角边,轻轻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翘起。 谭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被人硬扯着强颜欢笑的脸蛋,很难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无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笑了下,复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会儿不许掉眼泪。」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从说要带她来祭拜母亲时,整个人周身就瀰漫伤感,还死死憋着不想让他察觉。 谭清音点了点头。 裴无牵起她的手,向寺内走去。 他对檀柘寺很熟悉,带着她绕过耸立的佛塔,穿过禅院长廊,来到后山松林。 路面湿滑难行,谭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弯,紧紧跟在他身侧。 后山松林还依旧葱郁,四野空旷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裴无紧了紧手中的细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温润和煦,轻声道:「母亲,我带她来见你了。」 先前来看望母亲时,他跟她说过,自己娶了妻。 谭清音站在他身侧,她心头微沉,跟着轻轻唤了声「母亲」。 墓碑上并未刻字,岁月、风雨沖刷留下的痕迹,道道斑痕深刻。 谭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说道:「成婚半载,儿媳今日才来见您,您莫要见怪。」 裴无不许她哭,谭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满腹的话语都尽数说出。从两人不情不愿成亲,到他欺瞒骗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好似眼前人还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谈笑。 她说话时,眉目轻轻扬起,乌灵生动。 谭清音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母亲,往后儿媳会常和夫君一起来看您的。」 裴无在一旁听着,不由失笑,若是母亲还在世,定是极爱跟她谈心闲聊的。 临走时,谭清音松开裴无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蹲在墓碑前,将锦盒掩在泥土下。 裴无看过去,问她:「放了什么?」 「一对白玉耳铛。」谭清音掩好土,回头望着他说。 谭清音算了算,母亲逝时才二十来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她不晓得母亲喜爱什么,便给她捎了一对耳铛,女儿家的肯定喜欢。 白嫩的细指上沾了泥水,还带着松针枯叶,裴无拿起帕子,替她细緻地擦去指间污泥,忽听她轻声地问道:「那父亲呢?」 谭清音怕她触及到他心底伤事,因而她问的很小心。 裴无的手停住了,记忆力那个高大男人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回她:「父亲葬在别处,等过些时日,我再带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卫森严,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能进去。 他脸色凝重,低低的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谭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脚尖,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无低下头,望向咫尺之间的少女,眉眼间氲起一片柔和。 天渐渐暗沉下来,彤云密布,山林间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顷刻,地面覆上柔软雪层,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歇了。 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第76页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瀰瀰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艷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樑,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第43章 (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 灼若芙蕖的小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 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 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 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 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倾身靠近了她几分, 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细眉紧紧蹙起, 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说:「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第77页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颳了刮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小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小小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覆覆。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嘆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晨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裊裊,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瀰瀰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小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嘆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託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繫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小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小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打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第78页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晨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像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小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嘆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熘熘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说道。 裴无轻嘆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小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第79页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说:「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说,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 第44章 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从檀柘寺回来后, 眼看着没几日便是除夕了,裴府里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 没成亲前,谭府里年年过节都是娘亲在里外操持, 置办年货。等到了自己开始着手打点这些, 谭清音方觉得是多么繁忙。 兴许是到了年底, 朝中事务也繁重, 裴无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政事,夫妻俩竟连一同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谭清音也不怨他, 毕竟她也有许多事要做, 一辈子还那么长,她不在乎这几朝几夕。 后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主僕三人手里拿着簇新的灯笼和窗花, 站在廊檐下说说笑笑。 谭清音亲自在院内树上挂满花灯, 小院里如今花木枯凋, 厚雪覆盖,唯有一株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如火如荼。 盈月站在南窗贴着窗花, 偏头正见夫人站在梅树下,仰着白腻无暇的面庞, 轻轻嗅着枝头红梅。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树下美人如花枝盛放,娇俏柔旖。 盈月心头渐渐涌起热意。 往年的府里无一丝人气, 越是到这种阖家团聚的时日, 就愈发显得冷清落寞。 可今年有了夫人,整个裴府从里至外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到处充斥着欢愉气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裴无回到府中,便径直来到了后院。他快步走到门口,院内灯笼光晕温暖,热烈地洒在他寒凉的衣袍上。 好似回到当初成亲时,他从前厅回来,满院红绸烛光拂照在他身上,屋内佳人等候,那是他第一次心底生了异动。 他抬眸朝里望去。 长廊灯架下,人影晃动,娇小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她搬来绣墩,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足尖,莹白的手提着盏灯笼,想要将其挂上。 可奈何她个子实在矮,颤颤巍巍地够不着。 云秋瞧得心惊胆战,仰头看着她,「小姐,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攀在檐柱的手松开,葱白玉嫩的细指悬停在了半空,招手示意她:「你伸个手,让我撑一下。」 她就快挂上了,云秋同她身高差不多,估计也是如此。 再不济,等裴无回来,让他挂上。 不知为何,身旁突然安静了下来,谭清音茫然未察,她伸出手探了探,指尖触到一方温热的掌心,微砺带着薄茧,她有些奇怪,云秋的手何时这么粗糙了。 谭清音垂眸看了一眼,顿时怔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在自己腰侧,修长有力,这分明是男人的手掌。 顺着手掌慢慢看去,入目是男人清隽俊逸的面庞,檐下灯光映在他漆黑深沉的眸底,好似一团烈阳灼得她心头骤动。 裴无身姿颀长,站在她身后,如一堵高挺的墙,以一种保护姿态将她虚罩在怀里。 四目相对之际,谭清音心中雀跃,脸上笑意更甚。 她抓住他的衣袖,伸出一根细指,向上指了指,乌灵灵的眸子望着他,声音清脆:「夫君,我够不着。」 裴无单手揽在她腰间,以防她后仰倾倒。他方才见到她那般危险,脚下顿时步如疾风,恨不得立马到她身前,将她揪下来训责一番。 可在看见她扬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时,心头泛起的那些惧意与怒气顷刻间又顿然消失。 裴无握着她腰上的手掌重了一分,却还是沉声道:「下来,我来挂上。」 闻言,谭清音朝他撒起娇来:「不要,我想自己挂上去。」 身侧男人还是这副岿然不动的姿态,谭清音伸手捏了捏他的指节,往自己腰上按了按,眸光期期。 他怎么就是不懂,他只要稍稍托着她一下,她就能够到了。 裴无起先不明所以,见她眨着眼睛,面上神色一瞬间温和下来,明白她的心思。 宽大有力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细腰,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往上託了托。 骤然凌空,足下无支撑物,谭清音却丝毫不慌,只因身后有他。 她一手撑着他坚实的手臂,另一手伸高,只一瞬,便将灯笼勾在了檐下灯架的倒钩上。 裴无抱住了她,将她稳稳接在怀里,他伸手惩罚似的重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眉眼压低,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等我回来。」 第80页 「我知道了。」谭清音眉眼藏笑,与他四目相望,忽地也重重啄了下他的唇角,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抿了下薄唇,有些无奈想笑,她惯是这样无赖。 谭清音咯咯笑着,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她最爱他这副清冷自持的面上出现异色。 —— 两人用过晚膳后,谭清音去浴房泡了汤浴。她忙活了一日,身上汗意涔涔,袄衣与肌肤黏在一起,很不舒适。 月色如水,在雪地上投照出一片银华。 屋外冰冻寒凉,她是烘干了长发才从浴房出来的。 屋内灯烛通明,谭清音推门而入,她抬起脸朝里望去,许是浴房水雾深重,一双杏眸湿漉漉的。 裴无坐在灯前看着帐册,烛火微动,在他冷峻眉骨,挺毅鼻樑投照出一片暖色阴影,手中狼毫斜影荡荡,恰映在他薄唇上,轻晃摇曳。 他背嵴挺正,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时会执笔写上几字。 谭清音一时看怔了,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女色惑人,男色亦如此。 裴无早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他顿下笔,抬眸望去:「过来。」 她心底怦怦跳着,魔怔了般向他走过去。 一缕熟悉的清香瞬时充溢在周身,盈盈浮动,裴无伸臂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见她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裴无眉头轻皱,屈指弹了下她的眉心。 这一下,不重,却生生将她从旖念中扯了出来,她回过神来,慢半拍的捂着眉心,睁大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下,将她这副柔弱无骨的身子往怀中扣紧一分,圈在书案与胸膛之间,随后镇定自若的处理帐册。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偏头看去,伸手抽去他手中的笔,挂在一旁架上。 她垂下脑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帐册我会好好看的,你白日里这么忙,就别帮我看了。」 他整体日理万机的,回来还要看她的帐册,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谭清音掰着手指慢慢数着,有些担心:「我这两日花了许多银两,府里上下基本换新了,然后快过年,府里下人的月钱我也多发了些。」 手中也无笔了,裴无双手搭在她腰间,微微后仰看着她:「你不用担心,养得起你。」 裴无觉得,她是真的很好养,金钗步摇买了她也不带,无非就是些胭脂玉膏她会用,再者就是馋嘴,偏偏脾胃小,吃不了多少。 谭清音松下口气,那就好,她总怕她花钱大手大脚会将裴府吃空。 怀里的她忽地坐直身,跟只猫儿似的,鼻尖耸动,凑在他颈间闻着。 被她呼吸拂过的皮肤微微发痒,裴无忍不住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提着她远离了几分,温和地道:「做什么?」 那股淡淡的酒气中夹杂了一丝果梨的香甜,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像是要确定心中所想,谭清音偏过身子,细长的手指拎起书案一角的白瓷小壶,空空如也。 方才的细声细语变了调,带着不可思议,「你喝我的酒了?」 今日在院内挂灯笼时,谭清音忽地想起在那棵海棠树下,还埋着一坛山梨酒。 算了算时间,也恰好能拿出来了。 晚间沐浴时,她让云秋温了一壶搁在她书案上。 她细眉拧起,杏眸里幽怨深深,裴无面上浮现一丝心虚,清咳了声。 他向来是不爱喝这些甜酒的,只是不知今日怎么了,一盏一盏倒下去,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谭清音声音轻轻,有些失望:「我还没尝呢,就让你先喝了,还喝光了。」 裴无抱着她,问她:「我再给你温一壶?」 谭清音想了想,她摇摇头,心中有了另一想法。她忽地凑近,俯身尝他唇间味道,细緻描绘。 裴无一动未动,他靠在椅上,背嵴僵硬的挺直,任她细细探寻,摸索。 良久,她松开他,稍稍后退些,烛火光线明暗不定,映得她面色微透红晕,如同抹了胭脂。 红唇间沾染了甜滋滋的梨酒,她分明未饮酒,却如同醉了一般,脑袋晕乎乎的。 裴无凝望着她,将她这副娇俏明媚模样尽收眼底,两人除了那晚,再未有过。 …… 屋外忽地传来一声笃笃叩门声,有些急促—— 「大人,宫里出事了。」 裴无蓦地停下,呼吸深重了许多,他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慢慢平息着。 他紧紧抱着她,藉以缓息,谭清音面色一红,她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自然晓得那是他情-动了。 外头又敲了敲门。 后背压在书案边上,硌得她蝴蝶骨生疼,谭清音推了推男人,催着他:「你、你快去!」 裴无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椅子上,随后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襟,面上神色渐渐恢复自然。 临走时,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先睡,今晚先不要等我了。」 谭清音点了点头,望着男人离去的挺阔背影。 第45章 「你要谋反?!」…… 屋门应声而开, 祁明见大人一身冷肃的气息,敛着眉走出来。 夜已深,事发突然, 他见书房内未点灯, 这才来到后院。 祁明拱手立于一侧, 将宫内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第81页 兴许是那些丹药食多了, 晋帝身体越来越差,晚间游园赏雪时,竟脚下失空栽下了玉阶。 将将清醒, 便急召了朝中几位重臣进宫觐见。 闻言, 裴无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线, 漆黑的深眸在清辉月色下, 瞧不清半分情绪。 他沉默着, 纹丝不动。 良久, 裴无的脸色略一阴沉,对祁明道:「去备马车。」 干清宫。 裴无一步步走向殿门,隔得很远就看见里面情形——寝殿内早已恭敬地候立着几位朝臣, 皆垂首站在一侧榻边,一大群近侍小心翼翼地环跪在榻前。 晋帝此刻正斜倚在靠枕上, 眼下乌青凹陷, 气若游丝,本就不健朗的身子骨经这一摔, 愈发破败。 瞧见入殿的来人, 近侍宦官眉头一喜,躬着身走到榻前,小声道:「禀皇上, 裴大人到了。」 晋帝闻言费力地睁开眼眸,望向阶下姗姗来迟的裴无,忽地喘了几大口气,一字一句道:「裴卿,你来了啊,这几日……咳咳咳,你先替朕监国问政……」 话未完,晋帝便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咳嗽起来。身旁宫女太监见状,忙慌地上前抚着他的心口顺气。 晋帝心里盘算着,如今这个节骨点上,他更不敢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他也曾为皇子,自然知道皇位于他们而言,是有多么渴望,为了这个位置,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信任他的臣子。 裴无目光无半丝波动,神色平静,领命道:「皇上放心。」 一旁的谭方颂略略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年轻男子,神色复杂。 话语落下,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位重臣面面相觑,脸上看似平静,实则心底暗流汹涌。 众人嘴上虽然说着皇上正是寿永,其实心底清楚,晋帝恐就这几天了。 经周国公一事后,太子越发不得皇上器重,储君之位更是如同虚设。 如今皇上行动不便,卧病在床,甚至还未流露出传位之意,竟提出要让裴无监国。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太师宋延辅眉头拧起,心中思忖,皇上给裴无的权势是否过于甚了,他欲张口劝言,晋帝却闭目挥挥手,虚声道:「都退下吧。」 言下之意,这事已不容置喙,几人只能行礼告退。 冗长宫道上,裴无步履从容,走得不快,谭方颂负手跟在他身侧,与他齐行。 翁婿两人埋头行着,只字未提方才殿内任何政事。 出了宫门,谭方颂想了想还是叫住他,看他一眼,说道:「过几日除夕,我和清音她娘亲在家也冷清,你带她一起回来,一家人也热闹些。」 自女儿出嫁后,这还是头回未在一起过新年,夫人这几日总是在他耳边念叨,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谭方颂听言无奈一笑,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清音势必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讨着她买糖吃。 裴无脚步顿住,挺拔的身影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清冷如玉的面上,那分严肃慢慢褪去,眼底浮现温意。 裴无眸光微动,他低低地嗯了声。 …… 待他回到府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灯火四歇,一片静谧。 甫一关上屋门,裴无便走到书案前,他点燃一盏灯烛,挑灯在案上翻寻着什么。 帐册一本一本掀开,底下并没有那封信纸。 「夫君,你回来了。」 里间传来绵绵的娇声,带着浓重的睏倦。 裴无身形一顿,他放下灯抬眼往里间看,帘幔轻掩,影影绰绰映着一具娇小的轮廓,她并未起身。 裴无轻手轻脚走向里间,他撩开床帐,坐在床榻边。 小姑娘蜷在锦被里,脸侧向外,浓长的乌睫如小扇般垂下,在光洁莹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锦被滑下去,雪白的脸颊被睡得红扑扑的,一绺乌发贴在腮畔,发尾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浮动。 一侧细嫩玉颈之上,还有他先前离开时轻咬留下的红痕。 裴无凝视着她的娇憨的睡容,目光深如墨,他知道她现在还未清醒,方才只是半梦半醒间喊了他一声。 谭清音实在是困,睁不开眼。她听见屋内轻微声响,随后察觉到身旁坐了人,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冷冽的寒气拂在她鼻端,离她很近。 裴无手指碰到她颈间那抹痕迹,轻轻抚弄摩挲,趁着她意识朦胧压低声音问:「你的和离书呢?」 若是白日里跟她要,恐怕她会缠着他追问要做什么。 颈间手指冰冷,带着薄茧微砺的抚过,她下意识往锦被里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回道:「在妆奁那个匣子里。」 裴无收回手,他起身走向梳妆檯前,抽开匣屉,玉坠金钗下正压着一纸和离书。 他小心翼翼将信纸抽出,期间珠钗滑落碰撞,发出玉石清灵的相击之声。 信纸被摺叠放进袖兜内,裴无熄了灯,掀被躺上床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 黑暗之中,谭清音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轻轻「哎」了声,疑惑问:「你问和离书做什么?」 裴无一怔,随后他侧过身,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捞进怀里,手掌抚在她背嵴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第82页 「你忘性大,怕你弄丢了,我替先你收着。」裴无怕她深想,唇贴在她的耳畔,劝慰道,「睡吧,不必多想。」 谭清音如今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他又温柔地哄着她,根本理不清他说的是何意,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怀中彻底地安静了,纤白玉嫩的长指搭在他胸口衣襟处,紧紧攥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似的。 裴无抱着她,手上动作未停,他缓缓低眸,借着朦胧月色深深地看向怀中人。 裴无望着,渐渐出神。 过了今夜,恐怕她又要责备他了。 —— 翌日,裴无下朝之后便往文林院走去。 文林院为大晋首辅与其下附属官员商讨、处理政事的地方。 谭方颂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 他负责的朝中政事与裴无素来无关,因而两人私下里从不会有公事交接。 裴无并未多言,他拿出袖中那纸和离书,递上前,在谭方颂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直接道。 「这是当初清音写的和离书,后日除夕我恐怕不能陪她一起回去,皇宫动荡,若是不测,还望岳父到时对外宣称,就说清音早已同我和离,并无干系。」 从前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在乎生与死,哪怕最后同归于尽,也无所顾忌。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唯恐自己的妻子成为那一失。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清音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在自己一朝死后,留下他们无依无靠的母子俩,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幸而她出生高门,父亲为当朝首辅,身后势力不容小觑,哪怕到时若是有了意外,也能同他摘掉关系。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事无巨细的为她打点好。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福与荣可同享,只是祸与辱,裴无到底捨不得让她陪着他。 他的一番话如一声重雷平地炸响,谭方颂双眸倏地睁大,他紧紧盯着身前的颀长青年,目中震颤,嘴唇翕动:「你要谋反?!」 他说完,惊觉失言,忙起身走向门窗边,探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又紧关门窗。 谭方颂复又拧眉望着他,压低声音,只问了一句:「你如此同我相说,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裴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意味深长地道:「岳父为忠臣。」 闻言谭方颂失语,嘴里喃喃嚼着「忠臣」二字,忽地一笑,他抬眼看向身前男子,道:「你年纪轻轻,到是将我看的明明白白。」 「忠君,忠君,君要勤政图治,臣子方能忠心辅佐,若是昏聩无能,岂不就是为虎作伥。」 谭方颂不是愚忠之人,他身居高位,能清楚的看见如今皇帝内里是有多昏庸无道。 朝中有老臣知道,当年皇上登基并不清明,若不是先太子殿下战死沙场,这皇位理应轮不到他。 起先登基之初,晋帝也纳言求治,为政精明。只是这些年他越发迷信方术,希求虚妄的长生,来延续自己的皇势。 若不是大晋朝几代积累的富庶与长治久安,只怕如今早已民不聊生,四下群雄揭竿而起。 谭方颂手中捏着那纸和离书,心中瞭然,裴无如今这一番举动,也是为了护他女儿安然无虞。 临走时,谭方颂叫住他,说:「你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同我开口。」 他一定尽力而为。 裴无闻言顿住,心底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泛起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酸胀。 他回身,拱手躬身行礼,沉声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第46章 (修) 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除了那晚目睹的宫人和急召的重臣, 几乎无人知晓晋帝病重卧榻的消息,他对外只称这几日服用丹药,需静心修养, 不宜过劳。 如今正是腊月岁尾, 举国上下沉浸于欢庆新岁中, 松怠之余, 若是有人生了异心,起兵造反逼宫,后果恐不堪设想。 景仁宫。 鎏金珐瑯熏炉燃动沉水香, 青烟飘忽不定, 渺渺裊裊。偌大宫殿里针落可闻,姚贵妃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三皇子半晌不语, 沉默许久, 忽然道:「母妃所言当真?」 父皇确实有些不对劲, 今晨他去干清宫请安,竟也被父皇身边近侍宦臣请退,只说近日皇上不见任何人。 姚贵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屡加暗示:「你父皇一生对皇权极为看重,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臣子监国, 处理朝政, 除非……」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垂眸凝思的儿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不重皇嗣, 不耽于美色, 唯独对于这天下执掌之权,恨不得自己能万寿无疆,以此来绵延永续。 姚贵妃面色情绪复杂, 捏住茶盏的手指用力几分,指节泛起白色,她索性不再隐晦,压低了声音:「策儿,你要争一争,不光是为母妃,也是为你。」 「我们母子俩苦心等候这么多年,倒不如就趁现在,如今是他裴无监国时期,倘若天子一夕驾崩,朝堂群臣、世人心中会如何作想?」 三皇子面色一凛,当即明白母妃话中深意。 他凝望着那缕缭绕腾升的香菸,陷入了沉思。 是啊,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传位圣旨必定未写。倘若父皇真的病重,无声无息的龙御归天,那么,那道伪造的诏书又有谁会知晓。 第83页 待他来日登基,完全可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定罪裴无。 ——— 书房内,裴无审理了文书和奏摺,便差人送进了宫。 祁明立在下首,抬眼拱手道:「大人,宫里的眼线来报,今日巳时刻,三皇子入了景仁宫。待他离开后,午时,京郊崀山附近便集结了暗卫兵马。」 崀山距离京城约莫两个时辰的行程,地势严峻,重岩叠嶂,却是易守难攻之地。三皇子将自己的精锐私养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山里,可见已费尽心机谋划多年。 却不曾想,自己的底细早已被人摸清,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祁明顿一下,接着问:「大人,可要调动禁卫军?」 裴无眸光冷凌,神色依旧很平淡,「再等等,先不要轻举妄动。」 晋帝这几个儿子,太子仁厚天下尽知,实则平庸无能;三皇子虽有狼子野心,但过于心切,否则当初也不会贸然找上他。 如今来看,他甚至无需亲自动手,江策就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晋帝自认为他将一切都盘算的很好,可他忘了,他儿子也如同当初的他一般,觊觎那个皇位许久。 裴无思忖了片刻,转而吩咐:「去备辆马车,晚间时送夫人回谭府。」 祁明怔愣一瞬,看了眼神情深沉莫测的主子,有些不明白,只得照办,应了声是。 …… 另一厢。 谭清音尚不知如今外头的形势,她这会儿站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正要收拾。抬眼望去,俏丽的绮罗裙衫占据了一半,另半边则是清一色的玄锦衣袍。 裴无身形高大,她的衣裙挂在那儿,生生比他的短了大截,看上去稚气十足。 微漾的杏眸里忽地闪过一丝懊恼,谭清音抬手捶了捶脑袋,细眉微微蹙起。 裴无说的没错,她果然忘性大,前些日里出府採买,明明所有要买的都列在了纸上,回头还是忘了。 轩窗半支,从外可见少女身姿纤裊,云鬓雾鬟,昏黄的夕阳照在她白腻的腮畔,浮出了一层淡淡的霞晕,低眉垂首间满是温柔娴静。 裴无静静地立在轩窗外,不由将视线投向里,隔着珠帘软帐,像是要将那身段与眉眼刻在眼底心上,目光一瞬不瞬。 明明今晨还在他怀里酣睡,却好似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谭清音在屋内寻着量衣的软尺,细细想来,她还不知道裴无具体的肩宽和袖长,等他晚上回来,再好好给他量量身。 端庄微冷的男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余晖落在他肩头,照出一片明昧界限,好似一尊静默的石像,安然守在她身侧。 日影西斜,直至那道身影完全遮住了落日,映照在她脸上,谭清音吓了一跳,才察觉到窗外站了人。 在看见身姿如松挺的男人时,她瞬间嫣然巧笑,向他招招手:「夫君,你快进来。」 乍然听到她雀跃的声音,裴无身体微微晃了一晃,他敛了眸中情绪,提步向屋内走去。 谭清音立刻上前,拉着他走到软榻边,拿起矮几上的软尺,举到裴无面前,歉然道:「我忘记给你置新衣了。」 「无妨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裴无凝视着眼前这张五官清净的娇美面庞,目光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实在过于灼热,谭清音抬眸触到一瞬,又立马垂下脑袋。 那双漆沉幽晦的眸底溺着深情,低头看她时,惹得她心口微跳,白嫩的耳垂渐渐冒红。 裴无张开双臂配合的站在那里,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还稍稍躬了身。 他生得本就好看,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副身材。谭清音边记边量,纤长细指捏着软尺,环在他劲瘦的腰身上,量他的腰围。 待量完后,谭清音掐指算了算,和她之前估摸的大差不差,她笑吟吟地看他:「等年后了,我再给你买。」 如今新年,街上的成衣铺子都关门了,要等到年后才开张, 裴无收回目光,低低地嗯了声。 谭清音收起软尺,就在转身之际,裴无忽然握住她的细腕,伸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谭清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由他紧紧搂着。 裴无好似将全身重量都依附在了她娇弱的身躯上,脸深深地埋在她颈侧,肌肤相贴,温热的呼吸扑洒在上,撩起阵阵痒意。 谭清音被迫仰头承受,她双眉轻蹙,双臂环住他的肩背,轻轻拍着,忧心道:「你是不是这些日太累了?」 他和爹爹一样,从来不将朝堂政事带到家中相说,但她也知晓,定是极繁忙的。他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从他进来时,眉宇间那道浅褶就一直未松开。 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在谭清音印象里,从来都是她依赖他,如今,身前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全然将她当成了支柱一般,紧紧偎着。 她心中疼惜泛滥。 肩背上的那双素手移至他太阳穴处,柔软的指腹贴在上,轻轻按揉。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周身,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渐渐平息,指腹悄然来到他的眉心处,试图抚平。 良久,裴无紧了紧手臂,恋恋不捨的从她颈窝处抬起脸,温声对她说:「清音,今晚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手指顿住,谭清音抬眸看他,错愕了片刻,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扯动唇角,疑惑问:「我……我不是在家吗?」 第84页 裴无垂眸凝视她,少顷,向她解释:「是送你回谭府,我先不回去,可能要同你分别两日。」 「为什么?」谭清音喃喃问,杏眸里满是怔然不解。 裴无本不想告诉她的,那些血腥的前尘往事,他不忍让她知道,也不忍让她沾染上。 她该是永远明媚扬笑,无忧无虑。 裴无双眉紧拧,声音低沉:「那日在寺里,我没告诉你,父亲是前朝太子,晋帝的长兄。他,母亲,外祖父一家皆是死在晋帝手里。」 谭清音愣住,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一瞬间耳边仿若失声,她听不见,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裴府外夜色如漆,马车内灯盏光亮微弱,轻晃摇曳。 厚实的氅衣披在身上,裴无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生怕她冻着。 谭清音紧搂住裴无的腰身,惨白的小脸隐在他的氅衣里,心脏忍不住痛得厉害,如同被人狠狠攫住,让她几欲无法喘息。 她心疼,更害怕。 耳畔传来隐忍的啜泣声,裴无紧蹙着眉,伸手探过去,抬起她的脸。 昏暗之中的杏眸粼粼泛光,莹白的小脸如被水洗过一般,贝齿紧咬着下唇,那一片饱满嫣红失了血色。 漆沉的瞳孔骤缩,裴无如同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喉咙发涩。 「不准咬。」 他字字铿锵,却还是不忍对她下重语气。指腹在她凝脂般的唇下轻轻按压松开,唇上深深一道痕迹,可怜兮兮的渗出血丝。 裴无低首,温热的薄唇含住她印有齿痕的唇瓣,反覆摩挲,淡淡的血气充斥在口中,近在咫尺的娇面上泪水涟涟。 滚烫的泪水似是滴在他心上,他眸底沉着爱怜,无半分慾念。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抚弄,谭清音越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纤瘦的身子一颤一颤。 过了许久,那分颤意终于慢慢平息。 裴无熟练地将她拢入怀中,下颚抵住她的发顶蹭了蹭,低嘆一声,「你别害怕,也别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他有万分的把握。 裴无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和她对视,低声坚定道:「你信我。」 谭清音迎着他的眼睛,伸手抱住他,未干的泪水浸在他肩上,印出深痕,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嗯,我夫君很厉害的。」 她很没用,但是她夫君厉害。 裴无回搂住她纤细的身子,手掌按在她薄薄的背嵴上,将她带向自己,彼此紧紧相贴。 幽闭的车厢里,她的软和轻语分外清晰,带着全然信任,裴无忍不住垂眸低笑。 马车穿街走巷,避着人群在谭府慢悠悠停下。 裴无拢紧她身上的氅衣,抱着她下了马车,远远的便看见谭府门前等候的一对夫妇。 谭方颂早已等候多时,傍晚时分,裴无就差了人知会他,晚间要送清音回来。 裴无阔步走到阶前,将怀中妻子交给她的父母,转身欲离之际,袖角被轻轻向后扯住,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谭清音一双眸子水光盈盈,期期地望着他:「除夕夜你能不能回来,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宽袖下,裴无顺势勾住她的小指,拇指按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划了划,如同誓约。 片刻后,他松开,抬手揉了揉她泛红的眼尾,温声道:「也不准哭了。」 言罢,他再不敢贪心多看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谭清音静静伫立,看着他身影渐远,直至隐没于长街黑暗尽头。 第47章 (捉虫) 身世 夜色幽阒, 谭府门前两盏风灯照亮了檐下一方漆黑,影影绰绰。 谭方颂夫妻俩相望一眼,皆暗自嘆了口气。 林氏握住女儿的手, 抬眼瞧她, 思忖半晌, 缓声宽慰道:「清音, 我们先回去,……就两日,很快便能回来的。」 谭清音默然, 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般, 怔怔地随着母亲的步伐向府里走去。 谭方颂放缓脚步跟在其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正色道:「你也信爹爹的话, 他定不会有事的。」 那日在文林院, 裴无坚定地告知他, 他筹谋多年只待这一时,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女儿到底是自小养在锦绣深闺里,不闻世事, 也不曾遭遇过这些大风大浪。 谭方颂也知道,以裴无如今的身份, 女儿同他在一起, 势必会一路周折。 可如今放眼望去,这满京城也再寻不着比他更适合清音的郎君。 无他, 只因裴无有心。 闻言, 谭清音双眸动了动,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色。 她咬了咬唇让自己镇静下来,乖巧地点点头。 仅仅只有两日而已, 她好好在家等他回来,不能让他担心。 ——— 夜深,听音苑曲廊里亮着微弱灯烛。 床榻上,谭清音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嗅着,鼻息间没有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孤衾单枕,被窝里哪怕塞了再多暖身的汤婆子,也不及他身上温度灼人。 谭清音爬起身,伸手掐灭了床榻前最后一盏灯,随后扯被蒙头缩在里。 昏暗里,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越发清晰。随之,那些乱七八糟、纷杂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定。 外间屋门传来轻微「吱呀」启声,像是唯恐会吵醒她似的,轻手轻脚地从里关上。 第85页 一如往常深夜裴无回来那般。 谭清音倏然睁眸,心微微一跳,旋即拥被坐了起来,目光投向外间,凝定了片刻。 她明知是不可能的,心底却还是生了希冀。 灯烛摇曳,缓缓向里间走来,直至珠帘挑开,灯火下,一道温婉出尘的贵夫人身影出现在眼前。 心头腾升的那份期盼瞬间跌至谷底,谭清音失望不已。 「娘亲……」她失神轻轻唤道。 林氏顿了一顿,有些讶然,这会儿已是亥时末了,似是没想到她还醒着。 她应了一声,将灯盏置于案几上,走到床榻边坐下,目光柔和,唇边露出微笑,「娘怕你晚间一人睡会冷,过来陪陪你。」 其实还是怕她会忧心扰神,自己生养的女儿,什么脾性,心里再清楚不过。 从小心思细腻敏感,小事还好,她自己一人胡思乱想着也能坦然对之,若是遇上大事,没个旁人疏导,便会钻进牛角尖。 谭清音闻言细眉微微蹙了下,有些羞赧道:「娘亲,我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孩子。」 她幼时会赖在母亲身边,央着她陪她同睡一床。 林氏微微一笑,忽然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这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含辛茹苦的养大成人,如今竟已嫁做人妇,晓得害羞了。 她是真的长大了。 林氏将女儿搂进怀里,用手心轻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你再大也是娘的孩子啊。」 谭清音忽地鼻子发涩,心里阵阵酸楚。倏然想起裴无,他原先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如若还在,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风光霁月,哪里会是如今独自茕茕,人人惧骂的佞臣。 谭清音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林氏怀里,声音含糊:「娘亲,你同我说说前朝……先太子,太子妃娘娘吧。」 林氏有些始料未及,略略惊讶地低下头看女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谭清音只摇了摇头,抬眸望向林氏,说:「我想听听。」 她也是将将知道裴无的身世,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就连身边至亲之人也不敢告知。 林氏拥着女儿躺在床上,视线望着软纱帐顶,若有所思,缓缓地道:「从何说起呢……」 「先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伉俪情深,听闻是殿下对娘娘一见倾心,求娶其为妻,偌大东宫里也只有娘娘一人。他们成一载,便生下了皇长孙。」 谭清音弯起眼睛笑了,眸底却是泛着说不出的苦涩。想来这个皇长孙便是裴无了,是她的夫君。 林氏慢慢回想,说着说着倒也勾起了不少回忆,又想起一事,继续道。 「说起来,娘亲在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同先太子妃娘娘说过几句话呢,她是个极为清丽典雅的女子,说话也是温声软语,没有半分架子。」 林氏感慨着,念及当初情形,眼里也不禁浮现温笑。 谭清音微有怔神。 一时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她仿若隐隐能看见二十多年前——风姿卓然的男子,风华正茂的温婉女子,咿呀学语的稚儿。 从未谋面的一家三口,也是如今她的亲人。 谭清音心中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久久不能平息。 身前许久未有声响,谭清音抬眸望了望神情怔然的娘亲,她伸手扯了扯娘亲的衣袖,低低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林氏眼里光亮渐渐黯淡,语气倏地变得很沉重。 后来—— 延观十六年,先帝染疾病重,北境领国趁乱侵犯领土,整个大晋内忧外患,百姓人心惶惶。 先太子殿下领了虎符,请愿出征北上抵御外敌,这场战事凶险至极,足足打了一年多,边关境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延观十七年,战事告捷,先太子殿下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班师回朝。却不曾想,归京途中遭遇北境余孽埋伏,全军覆没。 也幸而四皇子奋勇前去相接,将殿下尸身完好无损带回。 那时宫闱有传言,先太子薨后,先帝曾拟遗诏,想将皇位传于皇长孙。 只是终究是传言罢了。 这一年,先帝恶疾转剧,加之先太子薨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几月便龙御归天。 同年,四皇子登基为帝,登基伊始便清肃朝堂党政勾结,先太子妃母家亦在其中。 晋帝念其为皇长嫂,并未株连同罪。后来先太子妃携着皇长孙请辞东宫,远去骊山别宫,不再入世。 那年天气诡变异常,逢上百年一遇暴雪,滚石倾泻,山体崩塌。未至别宫,那对孤儿寡母便掩在了骊山下,长辞于此。 「……听说至今皇陵里还只有先太子妃娘娘和皇长孙的衣冠冢。」 林氏说到最后,音腔里也不免带了颤意。 曾经有多美满,后来就有多破碎。 其实谁又知晓是否真是山崩,难保不是帝怒?只是皇家,终究不是他们寻常百姓能随意揣度猜忌的。 谭清音听着,胸口发堵,难以自拔的哀凄阵阵袭上心腔,如潮水般倾闸而出,堵得她喉咙渐渐涌上血腥气。 檀柘寺后山长林旷野中孤零零的坟墓…… 他说如今还不能带她去见父亲…… 谭清音件件想起,纤细的玉指抵着心口喘息着,大颗泪珠滚落,浸得林氏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第86页 她张了张唇,想哭出声,却发现喉咙哽痛着,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谭清音紧紧抱着林氏,悲哀地呜咽低泣。 「怎么了?清音,能听见娘亲说话吗?」林氏瞬间慌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泪,她不知道女儿为何突然情绪大动。 林氏瞧得心尖钝痛,她劝不住,只能搬出裴无二字,「临走前,你怎么答应你夫君的,嗯?说好的不哭呢。」 杏眸里泪水滢聚,眼皮红肿,谭清音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泣不成声的答应:「我、我不哭了。」 方才只是想到裴无,心口太疼了,她难以承受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林氏将她搂在怀里,一如她幼时那般,轻轻拍哄,口中哼着小调:「乖乖睡吧,等后日就能回来了。」 谭清音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着低吟,渐渐沉睡过去。 林氏松了口气,低首瞧了一眼,复又想到方才所说的先太子夫妇。 一转眼,竟也已经快过了二十年,一个兴衰朝代又要更迭新生。 …… 自那夜情绪崩溃后,林氏寸步不离的守着谭清音,生怕她再大动伤身。 谭府外四周围了一圈玄甲铁卫,守卫森然,固若金汤。谭清音知道,那是裴无安排在外的。 除夕这日,府里一反往年欢闹常态,冷冷清清,谭方颂这两日也并不在府里。 提前备好的一桌晚宴,母女俩只动了几箸不便放下。 晚膳沐浴后,谭清音抱膝坐在临窗软榻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凌空炸裂的烟火,听着远处街巷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 林氏坐在一侧,担忧的看着她。 谭清音轻嘆一声气,软和道:「娘亲,我当真没事,你今夜回去歇息吧。」 她知道前夜里吓着娘亲了,但是她这两日都有好好的。 林氏不放心,还是劝慰道:「那你去床榻上等,别着凉了。」 谭清音摇了摇头,将耳朵贴在窗棂边,俏声说:「这样他一回来,我便能听见了。」 他答应她的,今晚回来陪她守岁。 第48章 宫变 暮色沉沉, 残阳慢慢隐没西边群山,天空被落霞烧红一片,笼罩在偌大京城上方, 莫名有了一种诡谲阴恻的气氛。 霞光逐渐黯淡, 天方入夜, 京城街市空前热闹了起来, 灯影游龙穿梭在繁闹的街头巷尾,如同一长串的明珠连缀在十里长街中。 百姓们成群结伴的提灯赏玩,举目望去, 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月穷岁尽, 谁不想驱驱满身的晦气,好迎接明日的新岁。 哪怕今年过得再不如意, 也盼着来年能风调雨顺, 事事顺遂些。 一派欢庆嬉笑下隐约夹裹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渐渐向京城涌来。 城门外地旷人稀, 不远处漫来一片黑压压的糊影,看不清是什么,但耳畔却隐隐传来铁甲摩擦声, 由远及近。 守城侍卫听到动静,有些诧异, 对望了一眼, 又往远处望去。 漆夜里,身披黑甲的精兵泛射着冷峭的寒光, 正朝城门方向浩浩汤汤的聚拢而来。 城楼守卫们立刻警戒起来, 可还未来得及奋声高呼通报,便被远处射来的几支羽箭穿膛而入,鲜血迸出, 接连无声坠地。 京卫所。 清漆铜制灯架上的蜡烛无声燃着,飒飒长风沿着窗隙灌进屋内,火舌立马不安地急剧跳动,几欲熄灭。 祁明站在一旁,看着负手临窗而立,阖目凝思的男人,他神情严肃道:「大人,前密探来报,三皇子的精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但是,他只率领了一部分人入城,另一部分依旧围守在城外。」 「除去隐匿在城内各处的锦衣卫,还可调动五千禁卫军,如今都已整顿有素,列阵集结,只等您一声令下。」 除夕夜,城中百姓聚集成群,一旦动乱必会引起人心惶惶。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甫一夜幕降临,裴无便派遣了大批锦衣卫乔装成寻常百姓,守于各家各户暗巷深处。 如今只待三皇子麾下私兵入城,等着瓮中捉鳖。 祁明深知大人的抱负,从他入锦衣卫那一日起就跟着大人身后,无数次出生入死,大人将他救回。他便立下决心,往后要誓死追随大人。 他效忠于的不是天子,而是眼前男人,哪怕今夜会死在皇宫,也无所畏惧。 许久,祁明都未得到吩咐,他抬头看向大人,意欲再次开口询问。 那张深沉莫测的面容隐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一时暗,一时明,他依旧闭着目,让人看不透心思。 裴无似是感知到他的询问之意,他眼帘抬起,视线在灯烛上转了一圈,随后静静地注视窗外天色。 「不急,先按兵不动。」裴无停顿下来,眸色依旧镇静,缓缓道,「他如今也是孤注一掷,未必敢在城内大动干戈。」 「宫门外侍卫不必多加严守,一切如常。」 他清楚江策这人,既想要那皇位,又想要名正言顺的受到群臣拥戴。 只是,江策终究不如当年的晋帝狠,甚至万分不及。 静夜里,邃然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布满星辰的夜空中,一簇烟花凌空盛开,裴无微微一怔,他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霓虹,神色总算有了些触动。 幽深沉峻的瞳仁里投映着五彩的烟花,恍如沉着点点星子的碎芒。 裴无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突然问:「什么时辰了?」 第87页 祁明楞了一下,抬起了头,谦恭地道:「大人,已经亥时末了。」 亥时了…… 裴无眼眸低垂,眉眼间浮现一股柔和,心头轻轻颤动。 思绪一沉下,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抹倩影。 她如今在做什么?是在等他回去? 临走前答应她的陪她守岁,恐怕是做不到了。 ———— 与民间相比,皇宫内数之不尽的宫灯燃着,大小小小的宫室在冷光普照下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却愈发显得平静冷清,没一丝人气。 往年宫中会设除夕宴,后宫嫔妃必会争妍斗艳,就为了搏得一句圣上夸赞,只是这两日圣上闭关不出,众人倒也没了那份心思。 静谧的干清宫内,殿门紧闭,内殿两侧升起了数排宫灯,亮如白昼。 明黄锦帐内伸出一只干柴般的手,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抬了抬,紧接着一道虚弱的气声从里响起:「来人,扶朕起来,替朕梳洗。」 今夜万家灯火同相庆,他要看看他的大晋子民,与这脚下壮阔的万里山河。 闻言,晋帝身边总管太监卑躬屈膝劝慰道:「皇上,您龙体尚未安康,太医万般交代您要卧榻静养啊。」 因为疑心重,晋帝这些年越发阴郁不定,寻常一句话到他耳朵里也能听出别的意味来。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悦之色,摆了摆手,撑着手肘意欲坐起身。 太监见状也只得噤了声,眼神示意一侧的宫人上前,服侍皇上更衣。 ……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深宫外迅速聚集一营黑甲精兵,无声无息的围拢在宫外。 江策自认为他并非莽夫,只可惜他终究不是储君身份。倘若贸然攻城,势必会失了民心,与朝臣为敌,到那时只会造成四方群攻的局面,更难对付。 如今麾下兵力入城也只是为了封锁宫中上下,他欲悄无声息逼宫夺位,等明日群臣朝拜,那旨遗诏昭示天下,才能服众。 若是皇宫内真引起波动,城外留守的士兵也可迅速集结攻城,两路兵马里应外合。 殿内,晋帝勉强挺直背嵴,怔怔地站在床边展臂由宫人更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仰后倒,幸而身旁太监眼疾手快地搀扶稳。 太监知道自己劝不了晋帝,他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身侧。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喧嚷,夹杂着宫人慌乱惊恐的呼声,很快止于平静。 晋帝立刻转望向外,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三皇子公然闯入殿中,身后一众盔甲士兵鱼贯而入。 殿内侍守的宫人立马惊喊:「来人!护驾——!」 可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压制伏跪在地。 很快,寝殿里就安静了下来。 晋帝昏昏的眼眸里终于惊了一跳,身影晃了几晃。 「老三,谁准你进来的?」晋帝沉下脸来,扫视过殿内层层包围的黑甲士兵,在看见江策腰间环刀时,蓦然喝了一声,「你这是要做甚?」 生性多疑的晋帝见此情形,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一连声的质问,问得江策脸白了几分,他神色僵硬,垂眸低下头,避开视线。 原以为父皇病重卧榻,想让其在睡梦中离世,却不曾想他如今身披龙袍,安然站在殿中。 江策咬着牙定了下神,眼底渐近阴狠,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抱定了逼宫之心,成则黄袍加身,败则…… 他很清楚,今夜若一朝事败,父皇绝不会念其二人父子关系,他必定会如之前皇子一样,千刀万剐而死。 因此,绝不能败。 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 今夜干清宫内所有人都要死,包括身前他敬重的父皇。 江策笑了笑,面上看似温和,眼底却是冷意,「儿臣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心忧极甚,欲替父皇分担一二。」 晋帝目光刺向江策,一寸一寸逡巡,如刀刃一般锐利,似要将他这张冠冕堂皇的面目层层剐下。 江策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他缓步上前,逼得晋帝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他抬起手,背对着一众精兵缓缓做了个手势。 「咣」的一声,案上青玉彩花卉纹瓶被晋帝撞倒地,触地即裂,碎玉与宫女、太监的颈间鲜血一併迸溅在地。 晋帝已无路可退,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颤抖抬起指向眼前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怒意。 「反了!你个逆子,你别以为朕看不出你是何居心,竟然想逼朕退位!」 他对着死气沉沉的大殿大喊:「孽障,你若退下,朕恕你无罪,否则……」 晋帝那油尽灯枯的身体早已经不住如此大怒,他跌坐在地,急促地喘息,喉间发出嘶哑的气声。 江策见此瞬时明白,他笑出声,原来真如母妃所言,父皇这身体确实就要不日归西。 他目中露出亢奋,期待,面上假意好言相劝道:「父皇,这皇位您也坐得够久了,何不安享晚年,做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定会好好——」 倏地,沉寂的皇宫内响起一阵骚动巨响,江策顿住,一双如鹰隼的目瞥向殿外。 隔着深深夜色,殿外火光四起,宫内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身形穿梭随之倒下,刀光剑影交错中,传来阵阵「三皇子逼宫夺位」的高喊之声,惊醒了宫里昏昏欲睡的守岁人。 第88页 铺天盖地的震声中,子时的更鼓声响了。 他身边幕僚心腹跌跌撞撞闯进来,禀道:「王爷,裴无率一干禁卫军已经杀进皇宫了!」 江策沉下脸,立马吩咐:「赶快去传唤城外士兵,让他们速速攻城!」 「王爷,城外无动静啊。」幕僚苦着声,目露绝望。 江策一瞬慌了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喉中呵出两声,他就知道,这时候,自己唯能信任的只有裴无。 江策转而望向踉踉跄跄要出去的晋帝,他迟疑了下,右手紧攥腰间佩剑刀柄,毫不留情地拔出,狠狠穿破心口。 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他望向晋帝的眼睛寒如冰窟,狠声道:「父皇,儿臣如今只能这样了。」 不可退,只能进。 此时唯有殊死一搏。 晋帝捂着心口倒地,骤然的剧痛袭上全身,他赤目惊瞪,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呜咽声。 江策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抽出,提起袍裾向殿外走去,所望之处,宫坪上倒下的皆是他的精锐部下,他对着左右仅剩的精兵下令,「杀——」 四路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群拥而至,带着凛冽的寒风步步围逼。宫灯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上,反射出森森寒光,刀刃上鲜血滴滴聚落。 百余人对数千人,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剩余的精兵部下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惶恐,渐渐有了丢盔弃甲之意。 乌压压银甲禁军中,裴无一身松青色斓袍,身姿挺拔如松长立。他身上未沾一滴血,施施然向大殿的殿门走来。 江策目眦欲裂,恨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精兵如此不堪一击,更恨眼前气定神闲的男子,毁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现在只剩了满腔的强烈恨意和迁怒,提刀意欲上前拼杀。 裴无冷然扫视,他略略抬起手,身后禁军得到指示,纷纷将其及余党擒压。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如蝼蚁般,狼狈地压伏跪地,江策仰着头,怒目看向他。 裴无面无波澜,未给他一个眼神,提步径直走向殿内。 大殿中,晋帝尚未气绝,他伏在地砖上苟延残喘,头顶上方投来一方暗色,如同一堵高山向他沉沉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见到来人,目中难得露出恳求,那是对生的渴望。 「裴卿,快……快去宣太医……」 头顶之人一反常态,并未回答,沉默着。 晋帝残存着最后一丝意识,微眯起眼看他,竟然在他眸中看见了冷冽的杀意。 殷红之血汩汩流出,胸前明黄龙袍被染红了大片。 裴无面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晋帝垂死挣扎,许久,他低低地问道:「比起曾经弒兄,如今子弒父的滋味如何?」 清冷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旋,不知是天冷,还是血流殆尽,晋帝竟觉得从头寒彻到脚。 裴无曾经有想过,等到了这一天,应该如何解他心头之恨,是将晋帝剥皮抽筋,还是刀刀活剐。 可这样会脏了他的手。 该是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至亲之人手中,这便是他最好的下场。 弒兄,弒兄…… 晋帝瞳孔翕张,那双浑浊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以睥睨之态望着他的年轻男子,眼前虚浮模糊,竟隐隐在这张清隽面上看出熟悉姿容。 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颤声:「你是……熠梁。」 他的亲侄儿。 第49章 对不起,我食言了。…… 殿外纷杂人声刺破夜空, 殿内却诡异的平静了一瞬。 在一片死寂中,晋帝浑身僵直,发白的嘴唇兀自喃动:「怎么会, 你怎么可能……」 他这些年惟以重用的臣子怎么会是他的侄儿, 当年他分明亲眼看着骊山倾倒崩塌, 将那一队人马压至万丈深渊, 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裴无垂目望着地上的人,替他说出疑惑:「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父亲死后,他身边留下的亲信皆被渐渐残杀。四下举目无亲, 他们母子如同无依无根的浮萍, 漂泊动荡。 那年,母亲带着年幼的他进宫跪求晋帝, 发誓此后余生隐居骊山, 不再入世。 可即便如此, 晋帝依旧不肯放过。 裴无恍惚了一下, 耳边似乎又响起震天动地的乱石滚落声,随行宫人惊恐的呼喊,母亲紧紧抱着他, 嘴里喃声「不怕,不怕」。 山石砸落之际, 母亲奋力将他掩在身下, 紧紧地护住。黑暗中,他颤抖地伸出手, 想摸摸母亲的脸, 可触摸到的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温热黏湿。 那双深湛的眸中狠戾毕现,裴无睨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晋帝,一字一句地道:「你当年为图谋皇权, 勾结外敌侵犯晋国北境,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弒兄弒父,残害一众忠良……」 「你放心,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我都会公之于世,昭告天下你是个何其冷血自私又虚伪的小人。只可惜你要死了,看不见世人横眉愤目,听不到世人唾骂。」 「不过,哪怕朝代更迭,你的这些罪名也会留在那一册册史书中,继续被后人叱骂,遗臭万年。」 字字句句如利箭一般刺向身体,深入骨髓,直直将他钉在阴曹炼狱,永世不得喘息翻身。 第89页 晋帝满眼难以置信,他唇齿间全是血沫,那一桩桩妄图能被人血和时间掩埋的腌臜血腥往事,在这一刻,皆被青年一件不落的揭露出来。 晋帝披头散发,一头乌白的发垂落在地上,与浓稠的血近乎混为一体。他如同一条濒死的丧家犬趴在玉阶下,幽冷的宫灯光线倾照在头顶,他逆着光,挣扎抬头望向这个青年。 当年在一众锦衣卫鹰犬中,他一眼便注意到这个青稚却沉稳的少年,因为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那股狠劲,峥嵘血气,为成事可不择手段。 知子莫若父,晋帝知道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有何狼子野心,他唯恐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会不稳。 因此,他提拔这个少年,重用他,欲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可以帮他摆平一切的利刃。 往日他从未生疑,也从未发觉裴无这张脸有多熟悉。只是这一刻,那些前尘往事、旧人面貌纷纷涌现在他脑海里。 宫灯照耀下,裴无这张酷似他皇嫂的面容越发清晰,垂目看人的神态也与当年他皇兄如出一辙。 原先撕心裂肺的的穿心之痛早已麻木,可却因眼前情景,激得他猛吐出一口鲜血,闷哼地垂下头颅。 裴无立于龙雕玉阶之上,俯视着他,唇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冷漠开口:「你穷其一生,据为己有近二十年的皇位也该到头了。临死前,不妨告诉你,我欲立你七子为帝。你用尽心机偷来的天下,兢兢战战死守的皇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拥有。」 他知道,这是晋帝此生最不甘的心事。 平静的声音如重石一般沉沉压来,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血液涌进口鼻,他哆哆嗦嗦发出呜咽:「不!不可……」 晋帝根本不记得他七子是谁,只是脑子里昏昏听到了「皇位」二字,便赤目惊瞪。 这皇位是他的,他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浑身的血液在渐渐凝固,晋帝用颤抖的手捂住依旧流血不止的心口,妄图堵住,他伏在玉阶边,抽搐了几下。 他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明明一母所出,可皇兄却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空有一身勇谋,却终日掩在皇兄光芒之下,无人可见。 他苦心谋略,掀起北境战乱,他知道皇兄必会率兵出征。终于在皇兄死后,他耐心等候,本以为父皇终会看见他。可在父皇临死前,他竟要将皇位传于皇长孙,一个仅仅五岁的孩童。 他不甘心,凭什么他的皇兄生来就有的权势,在他死后,他的子嗣也能轻易顺承。 他不得不去杀更多的人,以此来平息怒火,掩盖真相,只为了得到那无上的权力。 晋帝苍老溃败的身躯滚玉阶,瞳仁渐渐黯淡下去,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手颤巍巍够向半空,虚妄地抓着,是皇权,是江山,是贪念…… 倏地,那只臂膀轰然垂下,砸在地砖上,他瞪着目,气息顿绝。 裴无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晋帝,在他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疯狂,错愕,不甘,留恋……唯独没有悔恨。 他随即收回视线,神色冷漠,不带一丝悲悯地转身,提步向殿外走去。 浓稠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深冬寒夜里,满地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凝固,宫坪上尸首已被清理干净,唯有积汇的斑驳血汪泛着红光,漆夜里,可怖森森。 禁卫军持帚沖洗着,竹帚刮扫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深宫内的惊悸哭喊声。 乌云寂月,压顶而下。 裴无独自走在深长的宫道上,无声无息,两旁黑压压的宫墙阴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路,沉抑至极。 周围静谧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这一刻,沉压在他心中,郁积多年的仇恨终于随着寒风渐渐消散。 裴无忽地停下了脚步,他迎着夜风,孤身立在空旷的宫道中间,月色将他的身影投在地砖上,扯出一道茕茕肃绝的长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忆起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熠梁,父王要在外带兵打战,你好好护着你母妃,切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他没能护好,直到今天才替他们报仇。 裴无仰头望着上空,他的目光透过夜色,看着云层,沉云慢悠悠散开,露出两颗相依的星子,熠熠发光。 幼时,母亲曾在他耳边说过,人死后,会化为天上星子,继续守望着凡间心念之人。 如今这两颗,是否就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否在看着他。 裴无盯着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头,继续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长在佛陀下,脚底行的却是尸山骨海堆积的血路,坎坷行至如今。 终于,这条路他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立着一明媚温俏的女子,手执一盏提灯,她素洁干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等候他归来。 他恍惚听到,她对他说—— 夫君,快回来吧。 ———— 谭清音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支起窗子一角,透过窗隙望了眼天色。 屋外还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边却隐隐浮上了一道鱼肚白。 第90页 烛炬渐渐塌落,最后只余指节般长短,火舌微弱地跳动着,屋内亮着晕黄黯淡的烛光。 期间她昏昏沉沉醒了几次,屋内空空荡荡只她一人,他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很是安静,子时的更鼓声早已响过了。 谭清音有些恍惚,她似乎在子时那阵噼啪爆竹声中,听见了杂乱的喧声,兵器声。 远远的,像从城外天边传来。 她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梦中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漫天血光浮沉,残肢断臂…… 她从未见过那些血腥场景,也从未做过此类噩梦。 她不免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那些害怕、担忧之情如潮水般向她席捲而来,让她不得不张口急喘着气。 谭清音木然地关上窗,乌睫低低垂下,不安地在下眼睑处扑簌微颤,她抱膝坐在软榻窗边,卷着锦被将自己从头至脚深深缩在里头。 榻上如耸着一小丘般,呆呆地窝坐在一隅,继续等候。 良久,她扒开被子一角透气,额头抵在窗棂边。 往日乌灵生动的杏眸此刻灰然一片,细细的两道眉微蹙,眉心浮现一道浅痕。 屋外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随之传入耳中。 谭清音心头一阵颤动,她猛地抬起头,毫无生气的眸中瞬间欣喜不已,满含期待。 未等她推开窗子看一眼,屋门便被缓缓推开,深夜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她那双眼眸殷切地望向外间,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隐在昏黄烛火里,虚虚浮浮,好不真切。 谭清音死死攥住了被角,一下子就哽咽了,眸子里泛起濛濛水意。 外间,裴无怕惊醒她,他轻轻地关上房门,正要向里走来。 屋内温暖如春,淡淡清香立刻盈在周身,沖淡了鼻息间那经久不散的血气。 甫一踏进,他身上那股萧瑟悲凉气息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只剩满腔浓浓温意。 隔着珠帘软帐,两人的目光,远远地遇到了一起。 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满是忧容的小脸,眸中水珠漾漾,就要掉下来。 裴无微怔,他看在眼里,一瞬心尖钝痛,她竟然真生生等到了现在。 谭清音看见他,急忙爬起来,要下榻奔向他,厚重的被子缠住脚踝,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看着倒头就要栽下软榻。 裴无吓了一跳,他几步飞快到她身前,在未落地之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小心些。」 他拧眉语气重了一些,落入耳中听起来却还是很轻柔。 谭清音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脸朝地栽下去了,她后怕地握住他的手掌。 「夫君……」谭清音仰起脸,含水的眸子望向眼前男人,她忍不住伸臂,想要抱住他。 裴无下意识稍稍后撤半步,蹙眉道:「脏。」 又急声解释,「我身上脏。」 他身上虽然未染上血迹,但那皇宫里的空气里到处都瀰漫着血气,旁人的,也有晋帝的,铺天盖地的浸在他衣裳上。 他怕那股血腥气会沾上她,让她犯噁心。 谭清音迎着他那双漆沉的眼眸,摇了摇头,她软坐在榻上,忽地跪坐起身,紧紧地抱住他,轻声在他耳畔说:「不脏的。」 他真傻啊,就算脏了又如何,他是她夫君啊。 怀中纤瘦的身子贴着他,软软小小的,却能严丝无缝的填满他身心所有空缺荒芜。 父母之仇得以报,妻子相伴身侧,他此生,已圆满。 裴无心头盈满浓情,复也揽住她,指骨分明的手掌握在纤腰上,牢牢圈紧,力道之重,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谭清音的脑袋埋在他颈窝处,轻轻去闻他冰凉颈侧的清浅气息,这两日,那颗惶乱跳动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归来,可她还是会怕。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她将热乎乎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焐着,这边暖了,又贴在另一侧。 许久之后,谭清音不动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胸腔下心脏的鼓动声,她安安静静地倒出心中思念:「我好想你。」 闷闷不乐的低语似从他心口发出,裴无那颗心脏如被细针刺入,密密麻麻生疼。 他也想她。 裴无低头,闭上眼眸,用他的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发,深深歉疚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他没能赶回来和她一起守岁。 谭清音从他怀里抬起头,柔柔地应了一声,她脸上露出笑颜,乖巧地道:「其实我只要你回来就好了,守不守岁的都无所谓,我们以后有很多年呢。」 她只想要他能平安归来,回到她身边。 裴无凝视着她,那双漆眸微微颤动,映着她嫣然的面容。 他又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无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如云的乌发上虔诚地吻了吻。 是啊,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年。 第50章 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唤人去要了热水, 简单地给他擦拭了一番。 长夜静谧,烛火黯淡昏黄,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只闻巾帕绞紧淅沥落入盆里的水声。 第91页 裴无坐在床沿边, 里衣半敞, 那件沾染了血气与尘晦的斓袍被随意扔在地上。 双眸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在灯火照耀下,那张皎白的玉面越发柔美,薄如蝉翼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 姣好的身段曲线若隐若现。 像是雾里看花一般, 有淡淡的晕光,朦胧温馨。 见她拿着帕子, 俯身就要往自己腰腹间伸来。裴无立马攥住那只绵软的素手, 下颌紧绷, 薄唇抿成一条线, 语气有些许不自在:「你去歇着,我自己来便行。」 闻言,谭清音诧异地抬起眼眸, 身前不过咫尺距离的郎君端坐在她的床榻上,面容清逸, 沉眉间气度威严而冷厉, 看上去一派平静,可耳根泛起的那点红却出卖了他。 她瞧在眼里, 忽地「扑哧」一声笑了, 忍俊不禁地笑盈盈说:「你别不好意思,你身上每一处我也都见过啊。」 裴无:「……」 她将那日在檀柘寺,他打趣她的话, 又原封不动的堵了回去。 他的手掌还握着那截皓腕,怔怔随着她温柔擦拭的动作,从腹部滑向直挺紧绷的后腰,温热的帕子拂过,肌肤上留下一层水痕,渐渐泛凉。 裴无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他垂下眼睑,侧头移开目光。 谭清音察觉到裴无的变化,在触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时,忙草草擦完收了手,立在一旁讪讪地看着他。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心疼他那么晚回来,不想他再劳累收拾,哪成想嘴上逞了一句,他便轻易动了情。 裴无站了起来,轻轻地嘆息一声,指骨分明的手掌摊在她面前,温声道:「给我。」 在他两道目光直视之下,谭清音忙不迭「唔」了声,将帕子递给他。 这屋子里本来就暗,他一起身,便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谭清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帕子搭在盆边。 烛光幽幽摇曳,拉出两人渐渐融为一体的影子。 谭清音向来是知道的,他喜净,只是如今她的闺房里没有男子衣物,便放软声音,说:「里衣将就着穿好不好,天晚了,不好去打扰爹爹,等明日起身,我再帮你去问他要身干净的衣裳。」 裴无回身,见她站在身后,仰着头,一脸认真地看他,眼底浮起浅笑。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唇边微微含笑:「我无妨的,歇息吧。」 眼下确实不早了,他半夜里匆匆回来,已经打扰到谭府好些人了。 一切都等明日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 软帐里烛光昏暗,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并未言语,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 谭清音小声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复又垂下抱住枕边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玩。 柔软的指腹不时按住指节,亦或是揪住指腹揉玩,扰得他浑身一阵燥热。 裴无皱了皱眉,抓住她作乱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睡不着?」 熟悉的气息拂在她后颈处,耳畔响起低哑深沉的声音。 「我想和你说说话。」谭清音翻了个身,人枕在他的臂弯里,脸朝向他。 裴无顺势搂住她,手臂绕过她消瘦的肩背,将她圈在怀里。 掌下凸起的蝴蝶骨让他不由锁着眉头,也不过两日,先前好不容易养起的肉竟又瘦了回去。 等回去,还是要好好给她补补身子。 谭清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她靠在他胸膛上,向他诉说着自己子时那会儿光怪陆离的噩梦。 裴无听得双眉拧起,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身旁的妻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心,安抚着她语气里隐含的惊恐情绪。 她没做噩梦,那时城外确实是在厮杀流血。 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谭清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小声问:「你……杀了他吗?」 这个「他」不言而喻。 裴无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的儿子,三皇子杀了他。」 闻言,谭清音瞪大了双眸,不过转念一想,很快便瞭然。天家大多没有亲情可言,为了那一个皇位,向来都是残忍无情的。 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也是天家人。 她此时不免会多想,那夜听娘亲说,当年先帝是有想将皇位传于他的。 谭清音抿了抿唇,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垂下眼眸,迟疑了片刻,轻声问:「夫君,你会不会想——」 「不会。」他打断。 裴无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坚定道:「清音,我不做皇帝,这辈子只会是你一人的丈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谭清音抬起眼帘,眸内闪烁了一下,乖乖地看着他。 烛光微弱,他眸子里清亮异常,好似有一簇火,在炽热灼烧她。 谭清音知道,他惯来情绪内敛,这是性子使然。其实他很少说情话,甚至有时还会打断她的少女情怀想像。 可这一刻,他的话却比世间所有情话都要来的甜蜜。 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似的,还是松木香的蜜罐子,只她一人的。 欢喜爬上她的眉眼,谭清音羞得埋首在他颈窝处,唇角抑不住的翘起。 她像只得了糖的小狐狸,拱得他脖子痒痒的,只能被迫仰头轻笑,任由她肆意作乱。 第92页 谭清音咯咯笑了一会儿,才想起要问的正事,她手指点了点他的滚动的喉结,清凌凌的眸子看他,「我想知道你原先的姓名。」 裴无顿了下,拉着她的手摊开,指腹在她柔软的手心一笔笔划过,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江熠梁。」 「江熠梁,熠梁……」谭清音眸光微动,两个字在口中来回喃喃,好像说不够似的,一遍一遍重复。 她唤他名字时,不像父亲母亲那样,更像情人间的缱绻呢喃,缠绵悱恻。 「那我以后该如何唤你?」谭清音微微蹙眉,有些苦恼。 「你想唤什么便唤什么。」 裴无笑了下,往日那张冷然的面上很是温润清朗,他继续说道:「如今的姓名是空尘取得。裴,是他未遁入佛门之前的姓氏;无,是他当初愿我此生无尘世所烦所忧。」 她也愿他如此。一生喜乐,再无忧愁。 谭清音抬起手摸他的脸,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裴无喉咙一紧,忽然俯身朝她压来,被她有意无意撩了一晚上的男人再忍不住,倾身吻住那殷红的唇。 铺天盖地的迫人气息向她袭来,见她喘不过气便稍稍轻缓下来,细细密密研磨,和她唇舌交缠。 许久之后,裴无松开她,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啄,抱着她躺在身上缓息。 谭清音被他亲得嵴骨发软,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趴在了他衣襟微乱的胸膛上,微微细喘地低声:「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想跟他有个孩子,往后和她一起陪着他。除了是丈夫,他还会是孩子的父亲。 裴无垂眸看她,低哑地嗯一声,调侃的语气中掩不住浓浓的疲倦:「但是,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微怔,起先没有明白他说的「歇一觉」是何意,后知后觉,是他现在累了,提不起精神。 他这般语气,倒是显得她很急色似的。 谭清音脸颊烧出一层薄薄的晕红,羞恼不已:「我、我不是要现在!」 当初两人初次后,她嫌疼,便说只能想要孩子了再做。 如今这句话落入他耳中,竟成了这样误解。 见裴无又要启唇说话,谭清音伸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巴,那双漆深的眸子满含温润的笑意,正在看她,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不准说话。」 「也不准看我。」 「睡觉!」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鼻不能呼吸,唯有她娇蛮的哼声响在耳畔。 「你这样让我如何睡?想憋死我?」裴无闷闷地问她,手掌在她细腰软肉上惩罚似的掐了一把,继而流连着。 谭清音怕痒,板着的小脸瞬间绷开,憋笑地扭着身子躲开。 好像是过了些。 她稍稍移开他唇上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薄唇,还未撤离,便被他咬了一口。 可是他更过分。谭清音抽出手指看了眼,嫩白的指腹上印着他浅浅的齿痕。 她不免又恼了,张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但是捨不得使劲。 裴无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逗她,勾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自己身上,收紧双臂抱紧。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着:「睡吧,不闹了。初一带你去买糖吃。」 谭清音松了牙,哼哼声:「真的?」 裴无应了一声。 话落,谭清音放下心来,脑袋搁在他肩侧,浓重的倦意向她涌来,很快便闭目沉沉睡去。 裴无听着耳边轻微的呼吸声,忍不住唇角上扬,他紧了紧手臂。 如今一切安定下来,他只想拥着她好好睡一觉。 时辰已至五更,夜尽天明,实在是太晚了。 他就是再想要她,也得顾念她的身体,不敢在这个点肆无忌惮地去闹她。 第51章 夫人,可以吗 新岁伊始, 一场瑞雪纷纷扬扬而落,高阳下,雪粒闪烁着白茫茫银光, 深深覆盖了满城的红灯笼, 也将昨夜的杀伐与鲜血尽数淹没于下。 冰天雪地里, 京城男女老少还是围聚在街头巷尾, 人人脸上神色陡变,皆是惶惑与讶异。 谁也不曾想,一觉醒来, 无声无息的变了天。 除夕之夜, 当今圣上于皇宫中驾崩,听闻是三皇子逼宫造反, 亲弒晋帝, 意图谋朝篡位。幸得那位都督裴无率兵进宫镇压, 这才平息叛乱, 没有殃及到城中寻常百姓。 人群沉寂了片刻,接着有人窃语,难怪昨夜看见有无数银甲禁军涌现, 持阔身长剑,如同固若金汤的城墙坚守在京城内外, 震慑四方。 老百姓们早已对晋帝心生了愤恨, 一国之君痴迷得道成仙,为了长生不老, 在位期间倦怠朝政, 甚至不顾百姓疾苦,昔日国力强盛的晋国在他统治下越发衰退。 如今这昏君一死,众人心中自然是高兴, 只是他终究皇帝,不好大肆拍掌叫好。 于他们而言,只要能过上安居乐业,河清海晏的日子,谁来做这个皇帝都无所谓。 ———— 今日年初一,林氏手里捏着备好的压岁钱,早早地便来到听音苑。她瞧了眼紧闭的屋门,悄声问一旁值守的侍女,「小姐还没起呢?」 侍女摇了摇头,才想起来说:「夫人,姑爷昨儿个半夜回来了。」 林氏闻言有些意外,不禁慢慢弯唇,心下瞭然。 第93页 夫妻俩小别胜新婚的浓情蜜意,也不知道昨夜闹到何时才歇息,今晨这个时候能起来也就怪了。 她轻声吩咐不要出声打扰到两人,随后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压岁钱,眉眼染笑。 正好,回去再多备一份。 床帏之内,一对璧人静静相拥,交颈而眠,满室温馨眷恋。 倏地,一阵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裴无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抬臂,手掌覆在她耳朵上。 可还是稍稍晚了些,怀中呼呼大睡的人听见声响,身子颤了一下,虚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攥紧了衣襟,唇中发出低低地唔哼。 裴无另一手按在她纤细的后颈上,温声安抚。 许久,那扰人的爆竹声总算停了。 谭清音悠悠地睁开眼睛,被光芒刺了下,又立马埋进他胸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几时了?」 裴无垂眸看她,忍不住亲她鬓发,笑说:「约莫晌午了。」 今日落了雪,却出奇的艷阳高照,因而屋内也亮堂堂的。 谭清音怔住了,刚才那点困意尽散。 她忽然噌地坐起身,伸手晃了晃他的胳膊,急切道:「快起身,你昨夜答应我什么?可不能反悔。」 她这一夜睡得极为不老实,在他身旁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间醒来还会在他脸上乱摸一通,嘟囔着确认他在不在。 裴无被她弄得没法子,只能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抱到自己身上。 因而这一直起身,她便坐在了他腰腹上。 裴无双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呼吸有一瞬凝滞。 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能清楚感受到她身上绵软。 乌浓长发松散,铺在身后,发尾扫在他腿上。轻薄的寝衣半敞,露出肩颈大片雪肤,柔腻云软若隐若现。 偏偏她丝毫未察,那双乌灵俏动的杏眸依旧盯着他,目光期期。 裴无看得口干舌燥,他移开视线,伸手想替她拢好衣衫。 忽然,手掌停在半空,他迟疑了下,这是自己的妻子,有何不能看的。 裴无垂下手,颇为闲适地枕在脑后,缓缓抬目,在她颈间流连,半晌才幽幽低声开口:「下雪了,今日不方便出门。」 闻言,方才明媚昳丽的小脸瞬间垮了下去,谭清音有些不信,还撩开软帐勾头往外望去。 屋外雪声簌簌,隔着窗纸,能看见雪落残影。 谭清音失望地缩回帐子里,而裴无眉眼含笑,视线灼热地看着她。她愣愣地低头,瞬间脸颊滚烫,死死捂住胸口。 「你眼睛看哪里呢!」谭清音吸着气,瞪圆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一声,手臂紧紧锢住她后腰,不让她往后躲。 瞬间天旋地转,人就被压到了裴无身下。 乌发铺陈在枕上,如泼洒的浓墨厚重,那一抹白皙越发晃眼。 裴无伸手拨了拨她额上碎发,修长的手指往下,抚过她的侧脸,触手细腻柔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黑眸微微有些沉:「清音,要不要生孩子?」 低低的沉声如金玉落盘,带着蛊惑,诱得谭清音忘了自己正在和他生气,也忘了此时还是白日。 谭清音心一烫,长睫轻颤,霎时就明白裴无在说什么。她认真地想了想,疼就疼吧,谁让奶娃娃这么可爱。 还是她和他的孩子。 她搂过他的后脖颈,缓缓动了动身子,轻声细语:「要。」 冬雪声微,软帐里淡淡香气越发浓烈,光影透过淡绿色的纱帐缝隙,模模糊糊地洒进床榻间,覆在耳鬓厮磨璧人身上。 肚子咕噜声忽然响起,谭清音软软地推了一下他,瘪唇看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好饿。」 裴无动作一怔,额角直跳,他无奈地伸手揉了下眉心,眼神落在她白嫩精緻的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迟早要被她折腾死。 — 午时,听音苑。 裴无背身立在屏风后,拿起送进来的衣物,里外穿好。 谭清音走近时,眼眸亮了一下,幸好他身形与父亲大差不差,不然去哪儿给他找这么贴身的衣袍。 她上前,纤白的手指替他理了理衣襟,又退远些打眼瞧了瞧,郎君面如冠玉,清贵矜然,一身青色锦袍衬得他犹如山巅矗立的挺松,蕴着坚韧不可摧的劲力,与她这温意小巧的闺阁格格不入。 谭清音向来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叭地亲了一口,笑盈盈地赞嘆:「夫君真好看。」 唇上柔软稍触即离,如同吻在心尖上,蓦地一颤。 裴无稍稍倾身,一手搭在她腰上,意味深长地问:「吃饱了?」 谭清音被他问得一呆,想起床榻间那幕幕柔情,不由咽了下口水,小声嗫喏:「不能白日宣……淫。」 裴无:「意思今晚可以?」 谭清音红着脸,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多聊,转而从他袖中掏出红包,佯意急声问:「让我瞧瞧娘亲给你包了什么?」 她打开红纸,里头除了金银豆子,还有白玉平安扣,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谭清音眨了眨眼睛,惊讶道:「娘亲真是偏心,怎么给你的压岁钱比我还多。」 她嘴上虽是带着一丝羡慕和埋怨,但眼底却是漾着浅笑。 第94页 自父母离世后,逢年过节,再没有旁人给过他压岁钱,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 裴无心头盈着暖意,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发顶,哄道:「我回去再给你包一份。」 — 谭清音觉得自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和他腻在一起,往日在府里也不像这样。 到了傍晚用过膳后,裴无便拥着她坐在轩窗边,看着窗外雪景。 她这两日没有好好用饭,因而乍一顿多食了些,脾胃便开始不适。 谭清音苦着张小脸,不虞哀怨:「我都说了我吃不下了,你还非要我多吃些。」 「是我不好,下回不央着你吃了。」他蹭了蹭她的侧脸,歉疚的低声。 裴无微微垂下眼,看着可怜兮兮的她,心下便软了,抬手贴在她小腹上方,轻缓慢揉。 指骨分明的大掌收着力,轻一下缓一下,按得她眉眼渐渐舒展,唇中不时会哼哼两声。 裴无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越发觉得她像家里养的那只胖狸奴,摸得高兴了,便会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声。 良久,他轻声问:「可好些了?」 谭清音闭着眼,急忙按住他要抽离的手,央求他:「再揉揉。」 裴无心下无奈,只得继续揉着,可却渐渐移了位置,他看着窝在怀里的人,不由声音暗哑,「夫人,可以吗?」 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前胸,如今他以一副包容之姿从后拢着她。 他的唇轻轻地擦过了她的耳垂,带着温热的鼻息,落在唇畔。 那一声低哑缱绻的「夫人」让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谭清音回头,抬眼便撞上了那幽深的眸色中,看着他温声告诉她,「晚间了。」 周遭一瞬静谧,银针落地可闻,耳边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扑通扑通…… 「还疼?」 裴无收了收臂膀,将她抱在怀里,附在她耳畔轻声问。 谭清音略微挣扎了下,想躲开。 他不想床笫间,只有他舒适,因而这次,裴无一见她眉头蹙起,便会停下安抚,想要愉悦她。 谭清音羞于将方才那股溺没之感说出口,干脆转过身子,一个劲儿地往锦被里钻,把脑袋也蒙了起来,不想看见他。 往日里她再胆大,对他搂抱亲热,可到了这种事上脸皮还是薄。 她如同缩头乌龟一样,裴无见了忍不住发笑,唇角轻微地扬了一下。 裴无朝她靠近些,连人带被子卷进怀里,扒开锦被一角,露出那张艷若芙蕖,湿漉漉的小脸。 他伸手捏了捏,轻声低嘆:「别憋坏了。」 谭清音闭着眼睛,说不出半句话,她艰难地提起锦被下的玉足,想要踢向身后男人。 抬起的脚丫子被人一把攥住,再想收回时已经迟了。 长夜漫漫,雪夜里,那一室晕黄烛火悠悠晃晃跳动。 第52章 这个月你都别想碰我 三皇子除夕夜弒父篡位, 兵败被擒,押入天牢按照律法处置,身为其母的姚贵妃被贬为庶民, 与子同罪。其余党羽皆押入诏狱, 被处以凌迟极刑。 与此同时, 晋帝早年因皇位和权利之争而弒父戮兄, 残害众多良臣的罪状也一併昭告天下,群臣世人无不震惊。 虽然这昏君已死,逃得了生前, 逃不过死后史官的口诛笔伐。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今皇位悬空,必须及早立新帝来稳住局面, 安定民心。 晋帝死的突然, 并没有留下传位遗诏。 按理说, 太子继位为帝名正言顺, 也是稳固朝纲的好事。只是他资质平庸,没有治国方略,若是将皇位传给他, 只怕很快便会葬送掉大晋朝的江山。 谭方颂近日来因这事清减了不少,他一早去了趟文林院, 与一众老臣们商榷依旧无果, 直至酉时,才回到谭府。 晚膳后, 他将裴无叫到了书房。 东窗窗牖半开, 一股寒风卷着雪扑进来,沖淡了房内浮热的地龙温度。 谭方颂斟了盏热茶递给裴无,蒸腾的热气从青瓷杯口飘出来, 一缕淡淡的苦茶清香随之溢出。 茶汤碧绿,入口微苦回甘,裴无下意识皱了皱眉,他不嗜甜,也不喜苦。 谭方颂自然注意到了,他摇头失笑,想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是不爱喝的。 端坐于对面的年轻男子放下茶杯,往日里他本就稳重寡言,那一身素衣青袍穿在他身上,虽还是沉默不语的模样,但是添了份随性温和,整个人清绝又俊朗。 茶味在舌尖漫开,那丝苦涩经久不散,裴无紧抿着唇,淡声问:「岳父唤我来是有何事?」 谭方颂抿了口茶,想到这些日令人头疼的琐事,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他意有所指道:「你也该出面把控朝局了。」 现如今朝野上下乱作一团,他倒好,任凭外面风雨飘摇,自己在温柔乡里巍然不动。 谭方颂起先认为裴无是对那皇位有想法,毕竟以他如今的权势和威望,皇位唾手可得。 可这几日看下来,他推却了朝中许多大事,一身轻松,没有半分这个念头。 他一时猜不清裴无究竟想做甚。 裴无知他所指,他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太子不是做帝王的料,立七皇子江玄为新帝。」 此话一出,书房里似乎更为安静了些许。 第95页 谭方颂一时怔忪,茫然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想起除了太子,宫里头还有位小皇子。 只是,这位皇子出身实在不光彩,年龄幼小,并且尚不知品行如何,怎能担当大任。 不过谭方颂转念一想,太子如今秉性已难移,七皇子胜在年幼,好好教导扶持一番还来得及。 翌日,朝中再次就立新帝一事议论纷纷。 太师宋延辅这人最为古板,他拧着眉严声:「不可,太子本就为储君,自古嫡长尊卑有序,帝制不可变,理应太子登基为帝。」 谭方颂侧首看了他一眼,道:「宋太师,太子殿下自幼受你教导,你且说说,这天下交给他,你放心吗?」 闻言,宋延辅一哽,脸沉下去,拔高声音问:「你这话是何意?」 首辅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不就是在指责他没有教好。 可他又不好反驳,事实的确如此,他身为太子的老师,这些年太子有多不上进,他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如今这种情况下,已没有其他皇子可选。 殿内一隅,裴无面色如常,他静静地看着众人,半晌没有作声。 「由七皇子即位。」 一时吵嚷的群臣闻声停下,气氛沉凝,人人屏声敛气。 裴无抬眸看了一眼,又沉声一字字地说道:「诸位若是有异议,便来北镇抚司找我。」 他的话不容置喙,如同一阵裹挟着利刃的寒风,殿内顷刻安静下来。 众人都闭口不言了。 进了北镇抚司,那岂不就是去了诏狱。如今监国之权尚在他裴无手中,更是权倾朝野,且不说立谁为帝,这皇位就是他来坐,他也有法子让世人闭嘴。 也只得庆幸,裴无此时并无夺政异心。 群臣面上神色各异,却也不好再提异议,新帝只能就此定下。 —— 谭清音念家,直到初五,才慢悠悠地收拾准备回裴府。 积雪还未融化,碧瓦朱檐上覆着厚厚一层,在暖和的阳光照耀下显出白色的光辉。 谭清音玩心甚重,她一手提着裙子,另一只被身旁男人牵在手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 裴无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甚至还想蹲下去用手团雪,他略略皱了下眉,掌下力气重了一分,责备道:「好好走路,莫要玩闹。」 「玩一下不会冻到的。」谭清音甜笑着抬眸,语气里无不撒娇。 她忽而朝裴无凑近,将纤细白皙的手塞进他宽袖里,顺着袖口攀上他的小手臂。 一股沁人的寒意,无孔不入地渗进皮肤里。 谭清音抱着不撒手,仰头看他,声音柔婉又俏皮:「再说了,你还能给我暖手呢。」 裴无低头看了看,正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笑。 随着她仰脸,云鬓雾鬟间的珠钗轻摇,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为精緻。冰天雪地里,玉珠剔透夺目,煞是动人。 他无奈地笑了下,手掌摩挲着她软和的手背,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宠溺。 府门前,林氏看着几乎挂在女婿身上的女儿,不觉失笑。 谭方颂负手立在一旁,忽的拍了拍脑门,想起还落了件东西。他从袖中取出一纸信封,大步上前叫住裴无:「这个你还是拿回去罢。」 如今一切安定,也没有再放在他这里的道理。 裴无身形一僵,他下意识看向身旁还在婉然嫣笑的妻子,随即伸手接过,垂眸道:「多谢岳父。」 那封熟悉的和离书跃入眼帘,谭清音翘起的唇角僵住,眸底闪过一道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猛然想起裴无送她回家的前夕,问她要和离书,自己也并未多想便给了他。 谭清音依稀还记得,那晚他是说怕她弄丢,替她收着。 如今细细想来,她瞬间瞭然,裴无是怕他除夕那夜出事,牵连到她,才私下将和离书给了父亲。 她知道,裴无是为她好。可即便如此,她心头那股怒气还是油然而生。 谭清音转头看着裴无,从他腕上松了手,退后半步。 裴无眼疾手快地抓住,揽着她的腰带向自己,低头轻声:「乖,回去再同你说。」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似乎还能听出一丝紧张。 谭方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停了一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他隐隐觉得周身一股暗流涌动,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 裴府内,盈月很远便看见了终于回来的夫人,后头还跟着大人。 只是,两人一前一后,好像是闹了别扭。 裴无担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嘆息着伸手要去拉她,「你慢些,别摔了。」 谭清音扭着身子躲他,走得很快,埋头闷声:「我不要你牵,我自己走。」 谁知话落,她鞋底一滑,便摔进了雪地里。 幸而雪层厚又软,摔在地上不痛。 裴无听到一声惊呼,立马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挽好的发髻松散,有几根玉簪掉入雪中,淹没不见。 前一瞬男人的话还响在耳边,下一瞬她便摔了,还摔得如此难看。 谭清音只觉得脸烧得慌,她抬手捂住脸,衣袖下隐隐传来委屈的哭腔:「你真是个乌鸦嘴。」 听着她声声埋怨,裴无都一一应了,他神色有些紧张,凝着眉,匆忙问她:「有没有摔倒哪儿,身上疼不疼?」 第96页 谭清音稍稍移开手,从缝隙中悄悄觑他一眼,她还是摇了摇头。 即便不疼,裴无也不敢有半分松气,她衣裙、头发上俱是雪,只怕没多久便会消融。 这时,守在门外的云秋和盈月见此情形,忙上前将屋门推开。 裴无抱着人阔步走向里间,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又脱下她身上沾了雪的外衫和鞋袜。 没过多久,谭清音便被人剥的只剩下里衣,她抱膝坐在榻边,下巴抵在膝上,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裴无坐到了她身侧,拿起棉帕替她擦拭头发。 里间静默,两人一时无言。 榻上两只玉足安分的并在一起,足背微弓,白嫩的脚趾蜷缩着,上面还浸着已经融化的雪水。 裴无捞起一只放在腿上,细緻地擦过。 谭清音本就极为敏感,脚背上不容忽视的存在,带着灼人的温度,引得她微微颤慄了下,细指不由紧紧地揪着单薄的里衣。 隔着棉帕,裴无的指腹摩挲过她柔软冰凉的足心,忽而轻轻挠了一下,原先垂着眸,气鼓鼓的人儿立马「扑哧」一声笑出来。 谭清音往后缩着腿,想从他手中挣脱出,可裴无却越握越紧,她受不住,只得朝上蹬向他的腰。 听到身侧男人轻笑一声,谭清音艰难的板起脸,强忍着笑意,又羞又恼地提醒他:「我现在在同你生气。」 方才在回来的马车上,裴无就已道歉哄了她,一遍一遍,笨拙又诚挚。 那时,她的气就消散了干净,只不过她想唬唬他,好让他以后长个记性。 裴无嗯了一声,低低地道:「我知道,别气了好不好,会伤身体。」 他笑着将那双玉足纳入衣袍里,用体温熨着,随后倾身朝她靠近,额抵着她的,柔声说:「只此一次,往后我定不会再欺瞒你了。」 其实哪怕再重来一次,那种情况下,他还会如此。 只不过,此时他不敢说出口。 谭清音别过小脸,哼哼两声。 经过刚刚那一番打闹,轻薄的裤子堆叠在膝弯处,露出一截如白藕般细嫩的小腿,只是膝盖上,布满了点点红痕,甚至有些已变为青紫,触目惊心。 裴无英挺的眉目敛着沉色,一瞬变了个人似的,急声问她:「你方才不是说没摔到吗?」 如玉的耳垂一点点红了,谭清音横了他一眼,小声的嘟囔一句:「这不是摔的,怎么红的你不晓得吗?」 这几日都是被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入睡,白日里她又要强打起精神,生怕恹恹的被人瞧出异样。 裴无回想起昨夜床榻间,确实是自己失了节制。漆沉的眸中露出懊悔,还有一丝不自在,他低头吻了吻膝上红痕,自责道:「疼吗?」 谭清音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疼的。」 「下回我将被子垫厚些。」他又说了一句。 谭清音立马拢着裤腿,瞪圆杏目,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 「你想都别想!这个月你都别想碰我!」 第53章 正文完 雪后初霁, 云散日出,薄薄的阳光洒在干坤间,一片白色, 纯净的仿若新生。 这一天是正月十五, 年仅六岁的新帝登基, 改年号为承安, 同时大赦天下。 太子自请退而封闲王,新帝赐封地于金华,供其安享余生。 同日, 裴无被敕封为摄政王, 王号梁,为新君辅佐朝政。钦定首辅谭方颂和太师宋延辅等五到六位大臣, 共同辅政问策, 治理天下。 为避免动荡, 满朝文武百官并未有人事大动, 并且昭告全国上下,奉行轻徭薄赋政策,以此来安定民心。 — 清晨, 圣旨随着丰厚的赏赐送进裴府时,谭清音还在睡梦中。 从谭府回来后, 她不知怎的受了风寒, 幸好没有发热,只是轻微症状。 谭清音倒觉得没多大问题, 往年这种小风寒她总要受上几次, 早已习惯了。 倒是平日里那个凛然自持的男人乱了阵脚,非要从早到晚跟在她身侧,汤药顿顿不落看她喝下, 甚至连屋门都不让她出。 也就今日江玄登基,他一早去上朝问政,她才得以松了口气。 屋外天光大亮,耳边隐隐传来帚尾轻轻扫雪声,在清静的庭院里尤为清晰。 谭清音抱着暖和的汤婆子起身,她推开屋门,眼眸微微一亮。 院子里云秋和盈月正在扫雪。 一旁还跟着个胖狸奴,肥硕的身子蹲坐在雪坑里,蓬松的尾巴翘起晃荡,如同一把扫帚,左右轻拂扬起雪粒,好不悠闲自在。 谭清音瞧得直乐,不觉笑出了声。 声如黄莺般清灵,盈月抬头,一愣。 廊檐下立着面容昳丽灵动的少女,裊娜的身段藏在披风里,整个人慵懒的倚在门边,不知看见了什么,唇角笑意甜软,笑起来顾盼照人。 只是太过羸弱,总让人生出要捧在掌心,悉心呵护之感。 念起夫人还在病中,外头阴天风冷的,盈月惊呼一声:「夫……王妃,您快些进屋,可千万别加重了。」 「我已经好了很多。」谭清音不以为然,丝毫没听出有何变化。 良久,她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问:「等等,你们唤我什么?」 云秋笑着上前,给她拢紧了披风兜帽,说:「王妃啊。今晨宫里来了圣旨,姑爷被封为摄政王,小姐您便是王妃了。」 第97页 都是姑娘家,不懂朝政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封王拜相,身份自然也变得尊荣煊赫。 云秋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如今当然替自家小姐高兴。 谭清音张了张口,余光忽然瞥到回廊尽头信步走来的身影。 裴无一身玄色绣银纹锦袍,身姿岿然挺拔,如青山崖壁的峻松,衬得他更为丰神俊朗。 谭清音见了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跑进屋,如兔子见到狼一般迅速。 留下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侍女愕然地转身,见着身后来人才反应过来,忙屈膝行礼,低低唤了声「王爷」。 裴无颔首,提步向屋内走,顺手掩上门。 谭清音站在门后,见他进来,讪讪地抬眸看他:「我当真只出去了一小会儿,没被风吹着。」 她说着,上前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脑袋抵在他胸膛上,颇为讨好般地蹭着。 谭清音眨眨眼,很是乖巧地道:「而且,我今日也不咳嗽了,你听我说话声音,是不是正常了?」 温软的气息蹭了他满怀,裴无心里一软,低头凝神看身前这人,许久未答。 又是这般无赖撒娇。 裴无轻嘆一声,原先酝酿好的责怪,到了嘴边却变成温声问话:「饿不饿,用过早膳了没?」 谭清音闻言眉眼染上浅笑,她摇了摇头,下一瞬又点头如捣蒜,「饿,还没吃。」 待端来早膳和汤药,云秋和盈月两人一如往常那般退了出去。 今日是上元节,自然是要吃元宵的。 白瓷小碗里,静静地躺着几颗滚圆的元宵,雪白剔透,隐约可见裹在里头的芝麻,上面撒了一把干桂花。 裴无端过小碗,修长的手指执起玉勺,舀起一颗,很熟稔餵到她嘴边。 他餵一颗,她便吃一颗。 直至五六个下肚,谭清音小声道:「吃不下了。」 鑑于上回她吃多了积食,裴无这次倒也不敢再劝她多吃,碗里剩下的几颗尽数入了他口中。 谭清音一愣,倒不是惊诧他居然吃甜食了,只是自己风寒还未好完全。 她心里揪成一团,半是嗔怪半是担心地说:「你别染上我的病气。」 裴无看了看她,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浅笑:「不是说你好了?」 谭清音张了张嘴巴,才惊觉被他套了话。 她扯了话题,意图矇混过去。裴无何尝看不出来,只是并未戳破,静静地听她说话。 谭清音依偎在他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杏眼里满是疑惑茫然:「夫君,我是不是需要去学那些礼节仪态,以后是不是还要设宴招待人?」 除了身边近亲友人,她从小到大很少见外客交际,那些世家贵族宴会,能推却便推了,爹娘也从不逼迫她学不爱学的,因而自在懒散惯了。 但如今不同了,他之前虽同她说不恢复皇长孙身份,以后对外只有裴无这个人。 只是他如今位至摄政王,往后少不了一些场面和宴会是要她出席的。她身为他的妻子,自然是不能给他丢脸。 她长睫微垂,蹙起的细眉里藏着忧心,唇中喃喃不休地低声。 裴无垂首看她,勾唇失笑。 「不需要,你无需多想,往后还同现在一样,想做甚便做甚,没人敢多说。」 「这个家无论内外你做主,由你说了算。」 他一手捧起她的脸,深湛的漆眸望进她的杏眸里,语气平缓温和地告诉她。 谭清音抬眼看他,心尖颤了颤,她怔怔地展颜笑了。 裴无不想要那些繁文缛节约束着她,只愿她在他身边,能安乐喜颜一生。 就如她现在这般的笑,全然无忧。 谭清音放下心来,她犹豫了下,伸手戳了戳他:「那,我今日能不喝药了吗?好苦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生病了,乍喝了那黄连般的苦药,实在受不了。 这话问得他有些猝不及防,裴无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能。」 「你方才还说我说了算的。」 她说完,眼底霎时失落,委屈的看他。 裴无这才发觉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低声:「这个不能算,过来乖乖喝药。」 谭清音苦着脸,伸手接过药碗咕噜咕噜灌了下去,未等放下碗,一颗蜜糖便及时塞进了她的嘴里。 甜滋滋的糖瞬间化开,慢慢沖淡了唇舌间那股苦涩,她伸舌舔了舔唇角残留的药汁。 裴无目光渐近深沉,他伸手覆在她细嫩后颈处,指腹摩挲流连,终是忍不住欺身上去吻住,将她的唇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颗被咬碎抵在贝齿间的蜜糖不知滚向了何处。 谭清音这会儿浑然忘了什么病气,她愣怔片刻后眉眼便弯下来,软软地搂着他回应。 苦药混着蜜糖,清甜的软香混着冷冽的松香,尽数盈满鼻息,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 冬尽春来,时间过得特别快,不觉已是三月早春。 新帝虽年幼但胜在勤学求知,能听谏言,在一众老臣悉心扶持下,朝政也渐渐步入正轨。 起先,朝中有人猜测,摄政王裴无是想借幼帝之名执掌朝政,独揽大权。 可是这几月看下来,他每日按部就班早朝退朝,极为清闲自在,若非朝中有急事,甚至一天都看不见他的身影。 第98页 御书房内。 江玄一袭明黄锦缎九龙朝服,稚嫩的身板端坐在案前,案上堆摞起如小山般高的奏摺公文,险些将他整个人掩盖住。 这些日来,那些老臣们手把手教他读诗书、习兵法与治国之道,他每日早朝晏罢,仅有的玩闹时间也没有了,甚至睡梦中都是宋太师那张严肃板正的脸。 裴无立在阶下,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诉苦,冷峻的面容愈发平静无波。 江玄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手指捻着衣袖,仰起脑袋看他。 他一时忘了称呼,还如先前那般喊他:「裴大人,你当真不要这皇位吗?」 江玄知道当初眼前这个男人并非是开玩笑,如今在其位,他也很敬重那些臣子。 只是每日如此重复,他真的承受不住。 裴无睨他一眼:「皇上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若有事就去找首辅和太师疏解。」 低沉无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玄一听,瞬间垮了脸。 …… 裴无回到府里,径直向后院走去。 昨夜一场细雨过后,庭院里的桃红梨白落了一地,煞是好看。 今日阳光甚好,谭清音躺在树荫下的藤榻上,怀里抱着眠眠,舒适的眯眼小憩。 斑斓点点的日影碎金沿着叶隙洒下,投在树下美人如仙近妖的白瓷面上,浮光跃跃,瞩目动人。 裴无远远便看见这副场景,他轻轻走上前,蹲身,静静地凝望着。 那只肥狸奴闭眼窝在她怀里,尾巴勾在她腕上,颇为惬意。 他顿时心生嫉妒,伸手拎着它的后颈皮放在地上。 眠眠似是没想到睡梦中被拎起,扑腾着四肢「喵呜」小声地叫,它认人,在看见是何人时,顿时噤了声,安分地蜷窝在地上,一动不动。 谭清音被惊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望了望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抱进了怀里。 裴无也躺在了藤榻上。 一时间,只够容纳一人的藤榻便承担了一对相拥枕眠的璧人。 谭清音几乎趴在他的身上,午后春困,她提不起任何精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裴无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指腹拨了拨她蜷长的乌睫,谭清音嫌痒,咯咯笑着往后躲。 「你别烦我,我要睡觉。」 「要掉下去了。」 「还不都怪你。」 「……」 春光正好,落花簌簌,枝间阵阵清脆悦耳的雀鸣。 那只指骨分明的大手,温柔地覆在她脸上,替她遮去风吹来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