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侯爷落魄妻》 第1页 《温柔侯爷落魄妻》作者:心宿二心星【完结+番外】 文案 病弱美人攻vs深情忠犬受 在撷镜眼中,侯爷是天边月、山头雪。可他又实在控制不住,去肖想一个不可能的人。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晏,撷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立意:细水长流 ================== ☆、第 1 章 「只听说小娘子卖身葬父的,你个大老爷们凑什么热闹?」 「呦,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连水桶都挑不动吧!」 「诶我问问,你是能红袖添香啊,还是会叠被暖床啊?」 市井一角,人流围成圈看热闹,只见几个腌臜泼皮正对着一个少年指指点点。 那少年身着孝服,左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身量瘦削细长,相貌倒是少有的俊。 面对冷嘲热讽,少年始终直挺挺立着,垂眸望向地面。 见他总不理人,那几个泼皮恼了,吆喝着打算动手,就在摩拳擦掌之际,一声呵斥传来—— 「放肆!何人闹事?」 循声望去,竟是容安侯府的管事,后方还跟着一队车马。 侯府岂是寻常百姓开罪得起的,莫说那起泼皮,连围观众人也登时作鸟兽状散去。 周遭纷纷扰扰,少年却无动于衷,安静等待过路车马离去。 出乎意料,管事走过来,递与他一袋银子,道:「你今儿遇上侯爷,算是有福气。这钱拿去办丧事吧,也不必卖什么身。」 少年并不接,恭敬却又坚定地说:「多谢侯爷美意,但草民卖身葬父,并非乞讨。」 「休得浑说,这可是侯爷的恩赏,好心相助,无知小儿莫要不识好歹。」 少年侧首望了望马车的方向,收回目光,道:「若当真要相助,便允我为侯府当牛做马罢。」 管事无法,只得咬咬牙,退回去复命。 半晌,马车的门帘晃了晃,里面的人搭着小厮的手走出来,缓缓行至少年面前。 容安侯许晏,实乃人中凤,郎艷独绝,世无其二。只可惜身子骨不好,常年靠药罐子吊着,因而面容也极为苍白。 他一下车,便被冷风灌得咳了几声,好容易缓过来,才转向少年,温声问:「你家中可还有旁人?」 方才少年并非有意作对,只是生性倔强,又年轻气盛,不愿消受嗟来之食,才说出那番话来。 可他怎么想得到,如草似芥的自己,竟能劳烦堂堂容安侯亲自下车过来询问。 见问,少年怔愣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了,只剩我一个人。」 闻言,侯爷嘆了口气,道:「既如此,便来侯府吧,总好过茕茕独立,孤苦无依。」 少年不敢直视,跪下行了一礼,「多谢侯爷。」 侯爷虚扶了一把,道:「不必多礼,你叫什么名字?」 「弃奴。」 侯爷皱了皱眉,「这如何能作为名字?」 少年平日里被叫惯了,本不甚在意,可此刻面前站着金尊玉贵的人,他却无端窘迫起来,声音和头都低了下去。 「他们说贱名好养活……」 穷苦人家,能把孩子拉扯大就算好的了。 不必多言,侯爷思忖片刻,道:「这名不好,还是改了罢。」 少年颇有卖身为仆的自觉,低声道:「请侯爷赐名。」 侯爷被少年乖顺的样子逗笑了,眉眼一弯,露出恣意来,「赐名谈不上,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一同想想。」 「只是不能草率,这样吧,你先去安葬了你父亲,再来侯府时,我大抵就想好了。」 于是管事过来同少年签了卖身契,交于他满满一大包白银。 少年知道这些银子远超自己的身价,定是侯爷授意的,但这回他没有推脱,沉默着收下,同时,在心底暗暗立下了誓死效忠侯爷的决心。 得了钱,少年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把一切处理好后,便来侯府待命。 管事领他入府,穿过曲折的游廊,见到了檐下拢着大氅,却依旧面容苍白的侯爷。 他正在写字,旁边烧着红泥小火炉。 听到脚步声时,恰好回锋收笔,侯爷抬起头,对少年笑了笑,说:「过来,不必见礼了。」 少年走过去,有些侷促。 修长的指节拈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侯爷道:「上次说帮你想名字,你看,撷镜二字如何?」 少年的目光无意识追随着那抹冷白的指尖,骤然清醒后,又觉得自己该死,慌忙道:「侯爷起的,自然是好的。」 侯爷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笑道:「好,那便叫撷镜吧。」 少年对自己的新名字很满意。 从今以后,他便是容安侯府的撷镜了。 说是入府为仆,但侯爷显然并不打算让少年干什么粗活。 事实上,府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僕人,侯爷贴身使唤的,更是只有两个未及笄的小丫鬟,对着少年一口一个「撷镜哥哥」,软糯又乖巧。 据小丫鬟说,她们也是被侯爷买来的,本来差点被送进青楼,是侯爷救了她们。 侯爷让少年和小丫鬟们一起跟着先生念书,他说,不管怎么样,总得多读书才行。 第2页 而且因着少年是男儿身,侯爷甚至请了师傅来教他武艺,不可谓不用心。 侯爷自己身体不好,吹不得风也难以久站,便时常坐在书桌旁,透过窗棂静静地看着少年练武。 感受到注视,少年紧张之余,也练得更卖力,一招一式都分毫不差。 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自己练得越是好,侯爷的目光就越是悲凉。 过了几年,他才知道那份悲凉由何而来。 他出身市井,于庙堂之事不甚了解。直到那天副将同管事愤愤抱怨,朝堂上有人以侯爷体弱领不了军为由,上奏请求皇帝撤了他的爵位。 「怎么会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他们莫非忘了侯爷的身体是为何不好的了?」 原来当年侯爷领军击退匈奴,却受了严重的伤,落下病根,怎么调理也不见好,太医说他不能再挥剑了。 那日少年郁郁寡欢,小丫鬟们过来,听到他说:「侯爷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 小丫鬟天真地答道:「你也喜欢侯爷吗?我们也好喜欢他,要一辈子跟着他!」 少年看了她们一眼,喃喃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确实喜欢侯爷。 可那种喜欢,绝不像小丫鬟们那样把侯爷当成最亲的哥哥来喜欢,而是会时不时做梦,梦到不该梦到的人,和不该梦到的事的那种喜欢。 他知道这样不应该,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肖想那样一个不可能的人。 ☆、第 2 章 遥闻大梁战神疾病缠身,蛰伏多年的匈奴,再度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这回,却再无个容安侯可统领众将,横扫八方。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侯爷的眉头也蹙得愈发紧了。 出征前夕,少年单膝跪在侯爷身前,请求他允自己以小卒身份跟随副将前往边疆。 「纵为匹夫,亦有保家卫国之志。」 侯爷把人扶起,缓缓打量许久。 面前的少年已不复昔年可怜瘦弱的模样,他很好地长大了,眉眼间满满敛不住的朝气。 半晌,侯爷很轻地笑了,说:「去罢,天高海阔,你本也不该拘在这区区容安侯府……」 话未说完,却又难以控制地侧头连咳了好几声。 少年一惊,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到侯爷身上,「撷镜不在的这段日子,还望侯爷千万保重身体。」 「放心,我自当有数。」侯爷摆了摆手,「倒是你,边疆飞沙走石,饮食起居切不可不上心。」 听着淳淳叮嘱,少年心下泛起涟漪的同时,却又倍感酸楚。 侯爷待人向来赤忱,无微不至,他却卑微地怀有私心,欺瞒侯爷。 哪有什么卫国之志,纵然浮世万千,又与他何干,他想保护的,唯一人而已。 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意中人虽在眼前,却终究可观可念不可说。 他问心有愧,却又抑不住一往情深,那便远远离了此处,好早日断绝诸多妄念。 少年练功勤奋,身手过人又肯吃苦,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 彼时在府中,侯爷闲暇之时,也常同他讲些排兵布阵、制胜之道。只要是侯爷讲过的话,少年都铭记于心。 常有人说,那个不知从哪杀出的毛头小子,居然有容安侯当年的风范,奇招频出,不落窠臼。 行伍之中,不问出身,只论军功,少年可谓是平步青云。 虚名于他不过身外之物,他愈发坚定,亦愈发稳重。 可同时他又逐渐恍然,原来不是离了那人便能收住自己的心,即便身处遥远的边塞,思念同样如影随形。 从前追随过侯爷的部下总是会忍不住怀念,说侯爷曾在这处赏过月,或在那处饮过酒。 少年发现避不开,索性不避了,他躺在侯爷曾经躺过的大石头上,赏着月,喝着酒,读着京中寄来的信。 信上是侯爷的字迹,横撇竖钩,风流自成。倒也没什么多重要的话,不过是讲些侯府近来如何,再问问少年是否安好。 只是每封信的结尾,都会有一句,盼望撷镜早归。 早归,早归。 大梁军队用了比料想中短上一倍的时间,就将匈奴彻底击退,大获全胜。 听闻是少年领了一队精兵,诱敌深入,取下敌方首领的项上人头,令其军心涣散。 圣上大悦,封其为大将军,加官进爵。 少年回京后,并未去御赐的大宅子看一眼,而是轻甲都未卸,便前往容安侯府。 他踏进府门,就看见院子里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夏蝉。 夏蝉一看到他,便迎上来,哽咽着说:「撷镜哥哥,你可算是来了!侯爷……侯爷怕是要不好了……」 少年如遭雷击,一把按住夏蝉的肩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侯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更是缠绵病榻,靠每日三碗药吊着。 为了不让少年分心,他勒令府中诸人不许将此消息传往边塞,自己在往来的信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夏蝉的话的,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侯爷的卧房前,整颗心揪成一团。 另一个小丫鬟冬雪正守在侯爷的床前,看到少年,哭道:「药、药餵不进去……」 第3页 太医叮嘱过的,这药每日必须按时服下,可侯爷今日昏沉得厉害,竟是连药都喝不下去。 见人哭得厉害,怕惊扰病人,夏蝉上前将冬雪扶起,走出房门前不忘叮嘱:「一定要想办法把药餵下去啊。」 少年点点头,没有说话。 房门关上,他朝前走了几步,静静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 侯爷仅着里衣,皮肤像是比衣料还白,不见血色。他瘦了很多,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憔悴。 可饶是如此,依旧眉目如画。 少年的目光在那碗药上顿了顿,半晌,轻呼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端起碗,用调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 霎时间,苦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想,原来侯爷每日喝的药,是这般难以下咽。 那抹苦味没有在嘴里停留多久,少年俯下身,贴住侯爷的嘴唇,缓缓地,一滴不漏地,将药汁渡进了他口中。 夏蝉和冬雪照顾人很用心,侯爷纵然在病中,嘴唇也没有变得干燥,依旧柔软,加上药汁的浸润,泛着湿意。 即便努力逼迫自己心无旁骛,少年还是做不到不浮想联翩。 但他不敢冒犯,每餵进一口,贴在一起的双唇便迅速分离。 等把整碗药渡过去,耳根都早已红透了。 少年放下药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平复了会儿心情后,突然破罐子破摔地想,总归是放肆了,不如趁此时机更放肆一些。 这般想着,他动了动嘴唇,轻声说:「侯爷,在边塞的这段日子,撷镜见识了不少生离死别,这才明白,懂得怜取眼前人,是何等重要。」 「您是天边月、山头雪,撷镜本不该肖想,但人生苦短,若是不能守在想守的人身边,该是多么痛苦。」 「侯爷一定会好起来的,撷镜并不贪心,只愿像过往经年那般,守着您就知足了。」 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了多久,待小丫鬟们在屋外唤,少年才迟来地感觉到不好意思起来,替侯爷把被角掖好之后,他就快步退了出去。 可就在屋门堪堪再度关好的时候,本该昏迷不醒的侯爷,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 3 章 少年推门出来,小丫鬟们急忙迎上去,问他把药餵下去了没有。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果然还是撷镜哥哥厉害,我半天都餵不进去,你一来就好了。」冬雪拍手笑道,「用的是什么法子啊?」 那餵药的法子,又如何能启齿,少年止不住地面上发热,随口搪塞过去。 冬雪倒也没有多想,喜道:「太好了,想来侯爷很快便能醒转。撷镜哥哥,快去沐浴更衣吧,待会儿他定是要见你的。」 少年一怔,这才发现自己风尘僕僕的,实在不成体统。他对冬雪说了声「多谢」,就匆忙离开。 冬雪茫然望着少年的背影,既疑惑于他为何要同自己道谢,又对他泛红的脸颊感到奇怪。 「许是太久没见侯爷了,喜不自胜吧。」夏蝉理所当然地说。 少年的卧房久无人居,却也不曾落灰,小丫鬟们隔半个多月会打扫一次,为的就是他一回来便能住。 沐浴完,换上干净衣袍,又仔细拢好发髻后,少年抿了抿唇,推门出去。 统率部队,威严是必不可少的,少年自认已磨鍊出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铁石心肠,今日走这短短几十步路,却同手同脚了好几回。 跨门槛时,还差点因为犹豫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而跌倒在地。 「当心些。」 一道依旧温润柔和的声音传来,少年稳住身形,一眼瞧见朝思暮想的人。 与方才不同,此刻侯爷是鲜活的,半倚在床头,含笑看着他。 少年这才明白,书中所写,久别重逢往往喜极而泣,并非弄虚作假。若非他强自忍住,滚烫的眼泪定然要砸落下来。 「侯爷,撷镜回来了。」少年快步走过去,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快起来。」侯爷欲伸手相扶,到底有心无力,只得无奈嘆道,「都是当大将军的人了,这动不动就行礼的毛病,何时能改?」 少年站起身,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低着头轻声道:「我也只对您这般。」 「嗯?」 似是重复,实则改口:「我说,侯爷若是不喜欢,以后不这样便是了。」 半晌未得到回应,少年抬起头,见侯爷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侯爷可有哪里不适?」他问得极为忐忑,目光下意识在那两片唇瓣上流连,相碰时的清晰触感仿佛还未消退,直教他头皮都泛着麻。 「无妨。」侯爷眨了眨眼,掩去那抹异色,笑道,「有些感慨罢了,初见时你尚年幼,如今却已能独当一面,那我便可放心将夏蝉和冬雪託付给你了。」 琢磨出这话的别有深意,少年蹙眉道:「侯爷为何这般说?」 侯爷道:「你长大了,我也不想拿那些哄小孩的话来应付你。撷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终究是要离你们而去的,或早或晚……」 「别说了!」少年有些慌乱地出口打断,声音颤抖着,下意识抓住侯爷搭在被子上的手,「求您……别这么说。」 望着少年微红的眼眶,侯爷又如何还狠得下心,他摇摇头,嘆了口气。 第4页 「你啊……我从来是拿你没什么办法的。」 事实上,少年如何不心知肚明,不让侯爷说下去,不过是自欺欺人。 方才夏蝉就告诉他了,宫里最好的太医都断言,侯爷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恐怕最多只能再撑三个月。 可即便知道人有悲欢离合,他又如何承受得住往后余生没有侯爷的日子。从喧嚣市集遇到侯爷的那日起,这个清风明月般的人,便成了他唯一的光。 在塞外风餐露宿时,或与敌方交手受伤时,少年都不觉得苦,只是一想到侯爷也曾吃过这许多苦,就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八年,替他挡住所有霜雪。 少年抿着唇,思绪乱成一团,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各种零碎的片段。 蓦地,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或许有法子救侯爷的人。 「侯爷可曾听说过云羌巫医?」 「云羌?」侯爷思索片刻,道,「我记得云羌是匈奴北边的一个部落,常向大梁寻求支援。至于巫医,倒是未曾听闻。」 少年笑道:「云羌的巫医,在边塞一带极为有名,据说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若得他相助,侯爷定会安然无恙的。」 久病之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侯爷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是看到方才还闷闷不乐的少年遽然展颜,不觉也随着他一同笑了,「哦?竟有如此奇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南下赶来京城。」 「侯爷放心,他定然是愿意的。」少年胸有成竹道。 「如此甚好。」 少年有意缓和气氛,想了想,道:「侯爷,说到这个,我倒是学过几句云羌话,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嗯,你说吧,我听着。」 云羌语发音晦涩,少年说得慢,却又很认真,边说,边紧张又坚定地凝望着侯爷的双目。 语毕,便极快地挪开了视线。 「与中原话大相迳庭,倒也有趣。」侯爷贊道,「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少年顿了一下,半晌,低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表达祝福的。侯爷,撷镜心中别无所求,唯愿您平安喜乐。」 少年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为那云羌巫医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彼时在塞外,某次他打退偷袭的敌人,归来途中遇到个奄奄一息倒在树下的药女。 少年没有多想,把药女带回军营,着人悉心医治照料。 药女伤得极重,半月多后才醒转,自称是云羌巫医的女儿,为採药材孤身穿过匈奴领地,却不甚从树上坠落。 她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能帮上忙的,她和父亲定然全力相助。 少年让她在军营再休养了半个多月,然后差人将她护送回了云羌。 那几句云羌话,也是药女教给他的。 果然,在接到急信之后,巫医并未犹豫,当即回信表示会立刻启程。救人之事刻不容缓,日夜兼程,只用了半个多月,便赶到京城。 看过侯爷情况之后,巫医捋了捋鬍子,道:「容安侯倒真是生了一身傲骨,如此病入膏肓了,竟还能勉力支撑。」 云羌巫医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少年闻言,刚要开口,却听巫医话锋一转:「虽说难治,但也不是不能治,遇上我,已有了大半生还希望,若是能凑全药材,便十拿九稳了。」 「先生需要什么药?但说无妨,便是那天山雪莲,我也去采来。」少年忙道。 「不急不急。」巫医像是觉得极为有趣,笑道,「小子,我且问你,他是你什么人啊,劳得你这般费心?」 少年被戳破心事,像一只惊惶的兔子,抬起头又低下,最终,只是喃喃地说:「他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人。」 巫医并未追问,道:「不用操心,所需奇药,我早带全了,剩下的普通药材,差府上人去买来便可。」 少年连忙应下。 巫医又道:「届时,我会先备好药浴,容安侯泡上三个时辰后,再给他施针,施完针需要在床上躺十二个时辰。而在此过程中,他会先冷再疼,痛苦无比。」 「痛苦无比?」少年闻言,已然感到万分心疼。 巫医不以为意道:「从阎王手里抢人,自然不是容易的。另外,从他泡药浴开始,你就要一直贴身抱着他。」 「抱……抱着他……」少年难以置信,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药浴时身体会透出刺骨寒意,而药汤很快便会冷却,更加难熬,若有活人体温熨帖着,会好受些。」巫医解释道。 「施完针后也要抱着,因为除了冷,他还会逐渐感受到全身经脉疼痛难忍,下意识挣扎,若是破坏了留在身上的针,一切就前功尽弃,所以需要有人稳住他的手脚,同时提供温暖。」 如此说来,好像一切都冠冕堂皇。 看出少年的犹豫,巫医道:「你若是不愿意,便找别人,力气大的男子就行。」 少定决心,摇头道:「不找别人,我来吧。」 哪怕知道这只是为了治疗,他也无法忍受别人抱着侯爷。 更何况,再没有人会比他更对侯爷上心了,换做旁人,若是不经意伤了侯爷,他会更加难受的。 ☆、第 4 章 先冷再疼,痛苦无比。说得云淡风轻,真正经受起来,同鬼门关走一遭相比,也不遑多让。 第5页 巫医用银针封住了侯爷的膻中、肩井、环跳三穴,令其麻痹昏沉,尽量减缓痛楚。可饶是如此,少年拥着他坐在浴桶中时,仍旧觉得心疼不已。 药浴温度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冷却下来,侯爷的身体更是像冰一样,带着刺骨寒意。 少年却像感受不到般,用力把他揽在怀里,希望他能藉助自己得到几缕暖意。 薄薄的里衣被浸透了,贴在皮肉上,亲密拥揽时,就仿佛肌肤相碰,所有轮廓都无所遁形。 可此时此刻,又哪里顾得上考虑那些旖旎缱绻。少年只怪自己无能,恨不得替侯爷受苦,替他痛。 侯爷的唇本就淡,此刻更是血色全无,少年把额头抵上他的脸颊,口里喃喃地,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侯爷,您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撷镜……」 声音乍然响起时,少年还以为听错了,把耳朵凑近侯爷唇边,才清晰听到又唤了几声。 「我在,」他忙道,「侯爷,我在的。」 侯爷的额角挂着冷汗,眉间微蹙,眼皮无力掀开。他轻呼几口气,平复下来后,才慢声道:「你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少年登时怅然若失,踌躇片刻后,低声问:「侯爷嫌弃撷镜吗?」 闻言,侯爷倒是被逗笑了,「并不嫌弃,只是这里太冷,我记得你最是畏冷的。」 少年怔了怔,心弦仿佛被撩拨了一下,同时,又有些委屈。 他时常想,侯爷能不能不要待每个人都这般体贴。可倘若当真如他所愿,那他也不会成为例外。 算了,还是不要太贪心。 环在侯爷腰上的手紧了紧,少年道:「我不冷,您别担心。」 侯爷点点头,很快又陷入昏沉。 泡足三个时辰后,依照巫医的吩咐,要到床上躺下。 侯爷虽说因着体弱较为瘦削,可到底比少年高出半个头多些,再加上四肢难以动弹,后者在把他扶过去时,颇费了些功夫。 好容易在床上安置好,接下来便要换掉湿透的衣裳。 侯爷的皮肤是不见天日的白,那玉般莹润的皮肉上,却纵横交错着各式伤疤。 少年看得心颤,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容安侯驰骋沙场的画面,鲜衣怒马,所向披靡。 只可惜,他却无缘亲眼看到那样辉煌的时刻。 不得耽搁,少年迅速将两人的衣服都换好后,便到屋外请巫医进来。 巫医稍作视看后,笑道:「不错,药性已起,只待我施针后,再熬过十二个时辰,便可大功告成了。」 待所有针都落定,巫医边收拾药箱,边叮嘱道:「切记,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不要让他乱动,也不要让他伤到自己,这一日一夜,我会候在外面,随时可唤。」 少年一一应下,送他出去。 屋门再度关上,少年走回床边,掀开被子一角,慢慢地在侯爷身边躺下。 侯爷面容平和,看上去似是熟睡,可少年知道,他现在还承受着来自身体内部的极寒,过一会儿,还会有剧痛蔓延开来。 这些,又如何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少年只觉眼眶无端发酸,他抿着唇,侧躺着伸出手,将侯爷再度搂紧。 与方才浸在冷水中不同,此刻相贴的两具身体,一个炙热,一个冰凉,仿佛草原夜空下忽明忽灭的火花。 甫一开始还很平静,渐渐的,正如巫医所说,全身经脉疼痛难忍,人会下意识胡乱挣扎。 侯爷紧紧拧着眉,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想要去触碰留在头顶的银针。少年慌忙按住他的手腕,像哄小孩般道:「不疼的不疼的,很快就好了。」 两只手都被禁锢,可全身的痛楚依旧在叫嚣,除了手之外的其他地方也开始挣扎。 少年腾不出手,只好在被子里用腿搭住侯爷的,再用了点力,把他圈在自己怀抱里。 为了更方便使劲,少年原本握在侯爷手腕上的掌心一点点下移,滑到指间后穿过去,十指相扣,安置在胸前。 同时,还不住地柔声哄道:「就快好了,马上不疼了,以后都不会疼了。」 可此时此刻,人在刺骨的疼痛掌控下,哪还听得进任何话。 浑身的痛苦找不到发泄的缺口,侯爷在昏迷中,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唇。 少年很快就注意到了,目光落在侯爷的嘴唇上,只见那里俨然已经逐渐充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唯恐尚未清醒的人没轻没重,弄伤自己,偏偏此时双手完全腾不开。 来不及多想,他微微仰头,嘴唇贴了上去。 双唇相碰时,少年仿佛闻到一股冷香,又仿佛尝到满嘴药味。他屏住呼吸,缓缓地,用舌尖一点点抵开紧咬的牙关。 确实没轻没重,少年的舌尖传来痛意,被死死咬住。 他却没有半分退缩,边默默承受着,边轻捏侯爷的掌心,以示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嘴唇都发麻了。 蓦地,一股血腥味在双唇间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舌尖上的力道骤然放松,侯爷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撷镜……」他大概还处于半梦半醒,眼底不甚清明。 少年低下头,道:「侯爷,是撷镜冒犯了。」 他没有想到侯爷会半途醒来,可他并不后悔。 第6页 半晌没听到回应,少年忍不住再抬起头,却看到侯爷盯着他的嘴唇,目光有些怜惜,「是我伤了你。」 少年摇摇头,问:「无妨,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 少年便笑了,道:「那再睡一会儿吧,等醒过来,就都好了。」 侯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穴道被封,属实无甚气力,便只是微微颔首,就又偏头陷入了昏迷。 ☆、第 5 章 侯爷再度醒来时,枕边之人已经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少年纵然在睡梦中,依然侧着身,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揽过肩膀,维持着拥抱的姿态。 烧了整夜的油灯早已燃尽,此刻天虽尚未大亮,但已有熹光自窗户缝中挣扎进来,屋内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阖着双目,素来桀骜的脸显得稍许柔和,只是绷紧的下颌线条依旧格外倔强。他的唇边还残余着淡淡血迹,那是昨夜为了不让侯爷弄伤自己,甘愿被咬的。 这人好像总是这样,做着赴汤蹈火的事情,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侯爷没有发出动静,垂眸凝望着少年的脸,很久,很久。 半晌,他才不声不响地抽回被攥住的指尖,微微抬手,轻柔地揩去了那抹血迹。 正如巫医所说,经过这番治疗,虽说痛苦难捱,但到底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命,侯爷衰败的体格日益好转起来。 原本总是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身量也不再是病态的瘦削,在全府上下齐心协力的照料下,终于养出几两肉来。 少年这才明白,曾经他眼中的侯爷已是天上有地上无的谪仙人物了,可和如今的容光焕发相比,却又完全不值一提。 倘若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容安侯,不知该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来世间真有这般玲珑剔透之人,见过他,眼底又如何再装得下别人。 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少年不再忧心忡忡,笑容多了许多,来去步伐也轻盈了。 他抽空去御赐的府邸稍作安排后,便成日在侯府灶房忙碌着。 是巫医说的,侯爷现下不宜大补,应多食五谷杂粮,循序渐进才能彻底康复。 家常菜,怎么烧也难有新花样,少年便翻遍各地菜谱,琢磨各种新奇口味。 他过去并未尝试过烹调,初时难免手忙脚乱。 可无论任何事,都抵不过用心二字,用了心去做,很快便能像模像样。 难得来中原一趟,巫医和药女并不急着回去,干脆继续住在侯府,由夏蝉和冬雪领着去街上闲逛游玩。 药女最擅长熬药,侯爷虽说已好了大半,但多年的病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拔除的,还需要继续用药。 这每日的一碗药,便都是由药女熬好,送到侯爷屋中。 与巫医的飘然出尘不同,药女身为云羌子民,对过去常对云羌伸出援手的大梁战神容安侯,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敬意和崇拜。 这日,她把药放在案几上,打眼瞧见侯爷正目光悠然地望着窗外,神情中好似带着几分苦恼。 她便没有急着走,而是冒昧地问了句:「侯爷,您很快就会安然无恙的,可为什么还要忧愁呢?」 侯爷把目光收回来,笑了笑,说:「你又是从哪看出我在忧愁呢?」 「眼睛。」药女认真答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即便草原上的大黄牛,眼睛里的情绪都是藏不住的。」 侯爷怔了怔,敛去笑意。 他没有回答药女的问题,而是说:「既如此,我有一句云羌话讲与你听,你若能告诉我此为何意,或许能为我解忧。」 「侯爷请讲。」 过耳不忘,对侯爷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他缓缓地,将少年回京那日,说与他听的云羌话,重复了一遍。 药女听完后,沉思片刻,问:「这句话,是谁说给您听的呢?」 侯爷淡笑着,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药女没有追问的打算,她想了又想,再开口时带着满脸的为难。 「侯爷,这是句很好很好的话,可惜我的中原话并不精通,不知该怎么讲给您听才更贴切。若是讲得不好,就践踏了那人对您的心意。」 该是什么话,才担得起如此郑重。 侯爷的指尖轻点桌面,半晌,才说:「那你就只告诉我,这话,该是在什么时候说的。」 这倒是好回答多了,药女不假思索道:「在云羌,这句话,通常是女子对着她心仪的男子告白之时,才会说的。」 药女从侯爷的屋中出来,想到方才侯爷听到她的话之后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蓦地,忽又想起,这话她在军营时,曾教给大将军过,希望他若是听到云羌女子的表白,不至于一头雾水。 可若是大将军教给侯爷的,又为何不把含义一起教了呢。 怀揣着满腹疑惑,她最终还是决定去问问少年。 彼时,少年正如往常般在灶房中忙碌。叫花鸡难做,他倒腾了整个下午,依旧不满意。 听完药女的话,少年手一抖,原本要涂到食材上的料汁,堪堪倾倒在了自己身上。 药女一惊,慌忙拿出手帕帮忙擦拭,「将军,您怎么了?」 少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继而苦笑道:「没事,这一天总归要来的。」 第7页 并未耽搁,少年继续倒腾他的叫花鸡,只是方才还洋溢着笑的脸,骤然沉了下去,苦巴巴的,像是吃了满嘴黄连。 待到晚膳时间,少年端着准备好的饭菜,来到侯爷的卧房。 这段时间,他都是和侯爷一起用膳的,侯爷总是边吃边夸他的手艺很好,能得到心上人的夸奖,再辛苦又如何不值得呢。 可今日,少年却没有含蓄又腼腆地对侯爷的夸赞表示认同,只是低着头,筷子扒拉着饭粒,半天也没吃进一口。 「怎么了?」注意到少年的不对劲,侯爷放下碗筷,担忧地问。 少年摇摇头,说:「我没事,侯爷继续吃吧。」 嘴上这么说,神情又哪是没事的样子。 侯爷无奈地笑了笑,说:「撷镜,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继续吃呢。和我说实话,好吗?」 闻言,少年便也放下碗筷,引颈就戮般,「侯爷难道,没有话要问撷镜吗?」 「我为何……」侯爷刚想问,又极快地想起什么,后半句话顿在口中。 见状,少年勉强笑了笑,说:「侯爷,您是天下最好的人,或许您打算为了给我保留颜面而不戳破,可我却不能装作不知道。」 「原本藏在心里也就罢了,可既然您已知晓,我就不该继续死皮赖脸,偷偷享用您的那份好。」 「侯爷,我肖想您,还龌龊地对您说出那样的话,本就罪该万死,您想怎么责罚,我都毫无怨言。」 「不……」侯爷皱了皱眉,道,「若说你对我的情意,那绝不该用龌龊来形容,你也本没有错,我没有任何理由罚你。」 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撷镜,你已为将军,以后还会继续走康庄大道,你是侯府留不住的雄鹰,会一飞沖天,永不坠落。你见过的风景太少了,之后你就会明白,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少年摇摇头,说:「侯爷,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好比即便是现在,也不会说什么过火的话,而是用这样温和的语言来让他死心。 少年用力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侯爷,或许您想知道那句云羌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侯爷嘆了口气,道:「你说吧。」 「虽然初听时不知道它的具体意思,但后来我去翻了古籍,又问了当地人,发现中原话里,也有一句差不多的。」 「那句话就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侯爷恍惚看见,少年在说这句话时,脸颊上有眼泪滑落。他想要伸手替其拭去,却又发现那是错觉,少年只是眼眶泛着红,里面盛满了悲伤。 少年说:「侯爷,当初您给我取名撷镜,在您看来,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得。可您不知道,我自始至终想要的月亮,只有您罢了。」 说完这些,也不等侯爷回答,唯恐再听到什么令人难过的话,少年极快地站起身,退到门边,「我就不在这里留着打扰侯爷用膳了,您继续吃吧,待会儿唤夏蝉冬雪进来收拾便可。」 「撷镜……」侯爷想要让他等等,后者却已经在门后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内重归寂静,窗外,西南风穿堂而过。 书桌上放着的一本书被风吹开,哗啦啦翻动着。未几,风走了,书页也停止了翻动。 那本书,是《诗经》。翻开的那页,是《周南·汉广》。 开篇第一句话,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清婉飘然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间,道不尽的缠绵风流。 ☆、第 6 章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大街小巷渐渐有了传言,说久卧病榻的容安侯,竟有枯木逢春之态。 这并非坏事,侯府本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是以各世家大族及王孙贵胄也都很快听到了风声。 其中,喜出望外者有之,袖手旁观者有之,惴惴不安者,亦有之。 恰逢右相之子文子维办春日宴,侯府难得接下了请帖。 趁此机会,众人都翘首以盼,想看看侯爷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请帖同样递到了将军府,府上奴僕并未耽搁地送了过来,问少年要不要接。 送信奴僕极为忐忑,按说大将军身为新秀,正是该好好打点关系的时候,趁着宴会多结识些大人也是好事。 只是他们这个主,实在有些置之度外。自回京以来,上门拜访的人,一概不见,递来的帖子,也一概不接。除了容安侯,怕是连半个官员名字都叫不出来。 也不知这侯爷有什么能耐,勾得大将军魂都要没了,成天不着家。当然,这话他们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 没有料到,少年接过帖子,看都没看一眼,便说:「去写回帖吧,我会出席的。」 奴僕们喜出望外,连忙应声称好,美滋滋地退下了。 然而他们大概死都想不到,自家将军愿意出席宴会,竟还是因为侯爷。 虽说侯爷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但还没到能够自如挥剑的地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门在外,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身边没个相护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侯爷,少年是死也愿意的。是以哪怕觉得侯爷会嫌他烦,也还是要死皮赖脸地跟过去。 自那日捅破窗户纸之后,少年便总是躲着侯爷。 第8页 他既不知该以什么姿态继续面对侯爷,也不捨得就这样离开侯府,只能远远地、在侯爷看不到的地方凝望着他。 想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倘若侯爷感受到动静回头张望,他就迅速离开,比猫儿蹿得还快。 如此,前往右相府的马车里,还是他们连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 少年缩在车厢角落,低头不语。侯爷想方设法地同他说话,也只能得到些「嗯」、「好」、「知道的」此类答覆。 几回之后,侯爷也有些无奈,戏嚯道:「我怎不知,侯府里何时多了个木头人,把我会笑会动的撷镜偷到什么地方去了?」 若是以前,少年定然开怀,笑着配合几句。可现在他哪还有半分愉悦,侯爷愈是说好话,他心里就愈是难过。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终究只是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浅笑。 到地方,他们下了马车,并肩朝园子走去。 文子维早已候在门口,笑着迎上来,拉住侯爷的袖摆,「阿晏,等你赏脸可真不容易,你说说,咱俩都多久没见面了?」 少年先是紧紧盯着文子维拽住侯爷的手,听到「阿晏」二字,下意识看向他的脸,打量半晌后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便讪讪地别开了目光。 侯爷不动声色地把袖摆抽回,笑道:「并非不想来,实在是有心无力,子维,你多担待,别和我这个病人计较。」 文子维哈哈一笑道:「无妨,阿晏,你还记得我们和太子殿下一起跟着太傅念书时,常去杏园赏花吗?如今正是杏花缤纷之际,你前几年错过了,今年可一定要和我们同去啊。」 「再说吧,有时间,定然要去的。」侯爷道。 寒暄了几句,文子维才转向少年,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大将军之姿,果然令吾折服。」 方才进门时小厮就已经看过请帖通传了,是以即便少年并未当众露过面,文子维还是知道他的身份。 少年却没给什么好脸色,生硬地回了句:「文公子谬赞了。」就闭口不言,并无礼尚往来的打算。 好在文子维并未在意,还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问:「诶,阿晏,你和大将军怎是一同前来的?」 侯爷看了少年一眼,正欲说话,却被后者抢占了先机:「方才在门口遇到侯爷,知他也是来赴春日宴的,便一起过来了。」 文子维点点头,并未多疑。 又随口说了几句话,文子维便让小厮先领人进去,自己则继续在门口迎客。 只是,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在曲径之后,原本还热情笑着的脸,骤然阴沉下来,冷若冰霜。 趁着此时无人,文子维唤来心腹,吩咐道:「去,查查大将军和容安侯是什么关系,何故同进同出。」 心腹点点头,像个鬼魅般眨眼便消失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有不少人寻着各种由头来找侯爷搭话,藉机试探。 少年的席位并未和侯爷安排在一处,就只能时不时朝远处打量几眼。 那人白袍玉带,哪怕在推杯换盏间依旧是那般出尘脱俗,拢着一身让在场所有风景都顿时色彩的芳华。 似乎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看着看着,少年不免伤怀,有些心不在焉。 在场同样有许多仰慕大将军威名的人,试探着过来敬酒,少年来者不拒,通通一饮而尽。 他并不是会喝酒的人,过去在侯府,侯爷身体不好并不饮酒,府中上下便也没有饮酒的人;在塞外时,虽然偶尔和将士们小酌,但那都是为了鼓舞士气,并不贪杯。 又何时像这样,一杯接着一杯,全无章法地猛灌过。 要不了多久,就醉了。直醉到春日宴都散了席,还是不清醒。 侯爷过来时,少年双颊泛红,眼神也不清明,好在还算认得人,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谁,于是轻声问了句:「要回家了吗?」 「怎么喝这么多酒?」侯爷皱了皱眉,伸手擦过少年的脸颊。 触及到的是一片滚烫,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要从指腹直烧到心尖。 原本侯爷只是随口问一句,并未期待少年作答。 只是大抵,喝醉的人会坦诚些,少年垂眸想了想,沉默片刻,很突兀地说:「伤心,因为伤心,所以喝酒。」 侯爷的手顿了一下,鬼使神差般,问:「那你为何伤心?」 闻言,少年缓缓抬起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自嘲道:「我为侯爷而伤心,侯爷却不知道吗?」 「侯爷,您知道,我多想也成为那个,和您一起赏花的人吗?」 ☆、第 7 章 暮色四合,皎洁的月光穿过街边杨柳,洒在缓缓前行的马车上。 车厢里,少年枕着侯爷的膝盖,已然醉得昏睡过去,只是依旧蹙着眉,像是难过到极点,连梦中也不得好过。 方才他说完那句话,就偏头失去了意识。侯爷揽着他走出园子,一时也不知究竟该拿这人怎么办。 「撷镜……」侯爷拨了拨少年的鬓发,呢喃般轻声说,「让你伤心非我所愿,或许你愿意等我些时日,让我好好想想吗?」 可惜那人没有听到,等不来答覆。他只是有些不舒服地颤了颤睫毛,伸手无意识地抓住落在半空的袖摆。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小丫鬟们忙迎上来,听到管事说快去取大氅来。 第9页 倒春寒不容小觑,她们还以为是侯爷受了凉,慌慌张张地自去取来他的披风,递过去后却看到侯爷横抱着少年走出来,那披风俨然裹在后者身上。 「撷镜哥哥!」夏蝉冬雪吓了一跳,焦急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侯爷脚步未停地往里走,说:「无妨,他喝醉了,你们去烧些热水来。」 穿过游廊和厅堂,行至卧房,把人放到床上时,少年原本搭在侯爷肩头的手,无知觉地勾住他束发的帩,随着动作拽了下来。 霎时间,乌墨般的发丝垂落,拢住他们之间的方寸之地。 少年也因感受到痒意,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有好受些吗?」 见问,少年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看清上方之人是谁后,倏地笑了,「你又来了。」 「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侯爷以为他醉得厉害不认人,便有些好笑地逗道,「我是谁?」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许晏。」 怎么可能不认得呢,这个很久很久之前,就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 清醒时不敢叫的名字,只有半真半假的虚空中,才能宣之于口。 侯爷怔了一下,轻笑道:「竟不知撷镜喝醉了这般有趣,再叫一声我听听。」 「许晏。许晏,许晏,许晏……」 少年毫不客气,一口气连叫了好多声,目光也是直勾勾的,不再躲闪。 蓦地,他想到什么,声音骤然小下去,但依旧清晰可闻:「阿晏。」 「阿晏,我也好想叫你阿晏。」 想叫你阿晏,想成为和你一起赏花的人。 仅此,而已。 侯爷的眸光闪了闪,一时连起身也忘了,就这样停在少年上方,听他兀自说道:「你以后别来了。」 「为何?」 少年道:「待侯爷大好之后,我就要走了。你若还是常来,我怎么忘得了他呢?」 侯爷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再开口时已然声音艰涩:「你又为何要忘了他?」 「因为他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少年忽然笑了笑,「我和你说这么多作甚,总归你也不能常来了,倒不如……」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化作几缕清淡的风,消失在相碰的双唇间。 少年伸手搂住侯爷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小心翼翼地,讨要一个亲吻。 若说亲吻,他们也并非第一次了。 只是之前都是事出有因,且总在侯爷昏迷的时候。这回,却是一个失了理智,一个在清醒中沉沦。 侯爷全然没有考虑过把人推开,甚至在少年的舌尖试探着往内时,很有耐心地进行了回应。 良久,才藕断丝连地分了开来。 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嘴唇,侯爷低头凝望着他,轻声道:「撷镜,睡吧,待明日醒来,我就会给你答覆了。」 少年大抵没有听清,含糊地点点头,就闭眼睡了过去。 他不过把这当一场梦,一场醒来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 翌日,少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在窗外的嬉笑声中艰难睁开酸痛的眼皮。 他记得自己昨夜又做了一场好梦,梦醒时分,唯余怅然。 「撷镜哥哥,怎么还不起,侯爷说待会儿去杏园玩呢。」冬雪在门外,欢喜地催促。 杏园?少年蹙了蹙眉,脑海里闪过些许凌乱的碎片,想到自己同侯爷说的话,不免赧然。 莫非……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吗? 他想要掀被起身,忽的感受到掌心似乎抓着什么东西,把手举起来,才看到那是一条束发的帩,被他从侯爷头上扯下来,紧攥着睡了整夜。 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杏园热闹,游人如织,走在花团锦簇的树下,时有才子佳人,并肩而行,好不缱绻风流。 夏蝉和冬雪早被青石上弹着古琴的公子绊住了脚步,看得津津有味。 再度与侯爷单独相处,少年满心都是昨夜自己喝醉后说的荒唐话,做的荒唐事,根本无暇欣赏沿途风景。 直到身边之人骤然停住脚步,他才回过神,不解地看过去。 侯爷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不是你说要赏花吗,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我……」脸颊上的触感分明,少年有些失神,连要回答都忘了。 侯爷想了想,笑道:「撷镜,你现在是在发脾气吗?」 「不是!」少年这回倒是反应灵敏,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不是发脾气,我永远不会和侯爷发脾气的……」 「那你……」 少年深吸一口气,把憋了整路的话说了出来:「侯爷,昨夜……是撷镜冒犯了,请您责罚。」 说完,他就低着头,心如死灰般,仿佛等待秋后问斩。 可半晌,都没有听到声音。少年忍不住抬眸,看到侯爷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原来你还记得昨夜的事。」侯爷慢声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今日会给你答覆。」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句话是在他彻底昏睡过去之后说的,真的不记得。 侯爷又低笑几声,才嘆道:「罢了,本来想同你好好赏过杏花之后再说的,可瞧你这般模样,怕是不说清楚,就要辜负如此美景了。」 「既如此,就现在说吧。」 第10页 「撷镜,我……」 话音未落,侯爷却骤然变了脸色,他抓住少年的手腕,迅速往旁边一拽。 就在他们闪开的下一瞬,寒光乍现,一把剑挥舞着落在少年原本站着的地方。 执剑的黑衣人一击未中,并未停留,当即转身,继续朝二人袭来。 方才因着猝不及防才教人钻了空子,这下之后,少年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反应。 「保护好侯爷!」 随着这声低呵,落英缤纷的杏林间,迅速闪出十几名侯府暗卫。可同时,也不知从什么角落冒出显然数量更胜一筹的黑衣人。 少年把侯爷挡在身后,旋即抽出腰侧的佩剑,眼也不眨地迎敌而上。 两方阵营短兵相接,杏园里登时惊呼声大起,游人都慌不择路地跑了,唯恐受到牵连。 侯府暗卫里有四人挡在侯爷身前,其余的则和少年一同迎敌。 对方到底人多势众,饶是暗卫训练有素,少年更是武艺过人,却还是渐渐落了下风,纠缠间,暗卫里已有不少身负轻伤。 「你们也去,不用管我。」 暗卫们哪里肯依,沉声道:「侯爷,您的安危更重要!」 侯爷摆摆手,冷静道:「他们是沖撷镜来的。若没猜错,我大概知晓是何人派来,不会对我动手的。」 暗卫还想说什么,就听侯爷坚定地说:「保护好大将军,这是军令。」 无法,他们只好咬咬牙,留下一句「那您千万当心」,就也加入了打斗。 多了人助阵,少年原本所处的劣势渐渐扭转过来。 眼见拖延下去难以得手,对面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沉,剑锋陡然转了个方向,朝落单的侯爷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远远瞧见,当即挥开挡在面前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朝侯爷奔去。 「撷镜——」 剑锋上的寒光闪了一下,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传来。 扑哧一声,鲜血溅了出来,比满园杏花还红。 ☆、第 8 章 纵然,侯爷在少年挡过来时用力拽了一把,可锋芒已至,间不容发。 那把剑,还是直直地刺入后者左肩,捅了个对穿。 疼痛如期而至,遽然从伤处蔓延开,呼吸也急促起来,少年却好似浑然不在意,嘴角甚至扬起淡淡的满足微笑。 他满脑子,唯独一个想法:幸亏,幸亏来得及时,终究还是护住了想要保护的人。 黑衣人露在外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精光。 显然,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侯爷。他只是在赌,赌他要杀的人,会不会搭上性命相救。 然而,他还没得意多久,一股凌厉的风便裹挟着滔天怒意,毫不留情地袭来。 黑衣人猝不及防地避让,脸颊还是被划开一道血痕,蒙面的纱布也随之掉落。 抬眼望去,只见一把剑隔空指着他心脏方向,执剑的手苍白纤长,因用力过度而有些紧绷。 侯爷一手提着少年的剑,另一只手轻柔地将人揽在怀里。他面无表情地望向黑衣人,冷声道:「是你。」 太子的入幕之宾,亦是东宫门客之首。 总归身份败露,黑衣人不屑地嗤笑道:「是我又如何。侯爷,您敢动手吗?您若杀了我,就是公然与殿下作对。」 「你伤了他,我自然要拿你命来偿。」素来清润的声音,此刻却冷到极点,如寒冬腊月里湖面结的冰。 黑衣人料定对方不能拿自己如何,即便有稍许慌乱,还是兀自说道:「何必呢,为了个可有可无的将军,伤了您同殿下二十几年的感情,这……」 话音未落,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心口。 迅雷不及掩耳,那处在眨眼间,被剑刃无情地没入又抽出,甚至连血,都慢了片刻才姗姗来迟地喷涌而出。 将淌着血的剑丢在地上,侯爷看也不看面前死不瞑目的人一眼,迅速将逐渐瘫软的少年打横抱起。 失了主心骨,那起黑衣人更是涣散,没几下便被暗卫一一制服。 「侯爷,怎么处理这些人?」 侯爷正欲抱着少年离开,闻言顿了顿脚步,深吸一口气后,说:「留两个带着这具尸体回去,给他们主子过目。」 「其余的……杀了罢。」 素来低调的侯府车马,此时却从大老远便吆喝着亮出身份,惹得行人慌忙避让。 达达的马蹄落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用最快的速度朝侯府奔去。 早有暗卫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去告知尚在府中的巫医早做准备。 为了减少颠簸,侯爷揽着少年坐在铺了厚实氍毹的地上,令其倚靠在自己怀中。 边抱着,边不住喊道:「撷镜,撷镜……」 纵然在意识游离之际,听到侯爷的低唤,少年还是勉力睁开了眼睛。 「我在。侯爷,我在。」 确认怀中之人仍旧鲜活,侯爷眸中的忧惧却没有褪去分毫,他蹙着眉,说:「撑住,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好,」少年有些吃力地应道,「我会撑住的,您……不必过于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又哪里是控制得住的。 光明在一点点被黑暗吞噬,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少年朦胧间听到几句低低的,似乎杂糅着万般情感的话。 第11页 「撷镜,你还没听到,我方才要同你说的……」 「那句话是,我心,似君心,定不负,相思意。」 ……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少年想。 要不然,就是执念太深,才会在弥留之际,臆想出这般不可能得到的回应。 少年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条小道上踽踽独行着,寒夜刺骨,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又素来畏冷,就只能不停地跑啊,跑啊。 蓦地,有一道暗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温柔呢喃,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他在唤他:「撷镜,撷镜。」 这道声音时常出现,似乎就在耳畔,可他伸出手去捉,却只能捉住一团虚空。 又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渐渐从混沌中收拢回来,那道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终于,少年缓缓掀开眼皮,首先看到的,便是不远处跳跃的烛火,和余光中,一袭熟悉的衣角。 他偏头望去,就看见侯爷倚在床外侧,正翻着书册。 感受到动静,侯爷很快也转过来,和少年对上了目光。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情意,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也有如释重负的欢愉。 半晌,终究化作一句平和的问候:「你醒了。」 「侯爷……」少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处,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慢些。」侯爷放下书,扶着他,又替他将枕头叠好,才说,「撷镜,你昏睡了半个多月,此刻难免乏力。」 原来竟过去这么久了,少年忽又想起什么,忙问:「侯爷,那日刺杀之人,查出是谁了吗?可还有对您不利?」 这人,好似浑然不关心自己的安危,一醒来考虑的就是刺客之事。 侯爷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嘆道:「查出来了,你不用过多忧虑,待伤好之后再说。」 少年却摇摇头,执拗地说:「我没事,您现在就说吧。」 终归是拿他没办法,侯爷也只能缓缓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 那日的刺客,来自东宫,乃太子派来的。 太子、容安侯,及右相之子,原是儿时形影不离的同窗,关系极为亲密。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兼之身处高位,有太多身不由己。 侯爷领军之后,几乎是战无不胜,多次立下赫赫战功,却也招来不少风言风语,拱火的人多了,似乎连太子也认为,他会拥兵自重,终成祸患。 唯恐将来即位后,压制不下,太子对侯爷,渐渐有了防备之心。只是侯爷本也不是看重名利的人,加上当年受了重伤,此事才渐渐搁下。 可如今,军营中不知从哪杀出少年这个程咬金,后起之秀,一鸣惊人。 原本倒也没什么,反而能成为制衡侯爷的棋子,可偏偏,这个人,正是出自侯府。这不相当于,令本就颇有威望的容安侯,如虎添翼。 春日宴之后,文子维的心腹当夜便探清其中丝丝缕缕的联繫,前者得知后,马不停蹄地将消息传往东宫。 对于侯爷,太子终是起不了杀心的,但不代表他不会对侯爷身边的人动手。 是以,那日在杏园,那起刺客,本就是为取少年的性命而来。 听完,少年静静地垂头思索良久,忽然说:「侯爷,是我连累了您。」 原以为这人沉默半天是要憋出什么话来,哪想到又在自责。 侯爷哭笑不得道:「分明是因着我的缘由令你身处险境,怎么说是你连累我呢?撷镜,你知不知道,若非幸亏巫医尚未离去,你这条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少年摇摇头,说:「我的命本就是归侯爷的,不值钱。可刀剑无眼,那日若您也不慎受伤,撷镜纵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又说胡话,」侯爷皱了皱眉,「罢了,既如此,我让你以后都不许再受伤,你能做到吗?」 少年给不出保证,哪怕重来一万遍,看到剑刺向侯爷时,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挡上去。 安静片刻,他说:「侯爷,待撷镜伤好之后,就搬回将军府,不会再给您惹麻烦了。」 闻言,侯爷脸上原本和煦的笑,淡下去几分,「待你伤好,这事我也自会去处理妥帖,何来麻烦之说。」 「即便处理好,我也本就打算离开的。」少年低下头,声音不能更轻,「侯爷,撷镜问心有愧,自认不该继续留在您身边,贪恋您的好。」 说出这番话后,侯爷的笑彻底消失不见。 他伸手卡住少年的下巴,轻轻地抬起来,让他直视自己。继而,半是酸涩,半是带着点懊恼地说:「撷镜,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你怎么还说傻话?」 「如果没听到的话,那我再说一遍。」 我心,似君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对上侯爷目光的那一刻起,少年就感觉脑子重新变得混沌,仿佛失了魂丢了魄,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他再度听到这句话,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昏迷前听到的,不是臆想。 那…… 少年还未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就感觉清淡的呼吸打落在鼻尖,下一瞬,一个轻轻浅浅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个吻是浅尝辄止的,短暂触碰后就又分离,侯爷依旧捏着他的下巴,轻声问:「撷镜,你懂不懂?」 懂不懂……大概是懂了吧。 第12页 眼前水汽朦胧,很突然的,少年的眼角滑落两行眼泪。 侯爷嘆了口气,再度俯身。这回的吻,变得绵长而亲昵,带着点安抚,又带着许多欲诉的衷肠。 随着原本温柔的吻,逐渐加重,少年的眼泪,也逐渐难以控制地汩汩冒出。 他其实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人。更何况,统帅千军的大将军,轻易是不该掉眼泪的。 即便是后来,心意被发现感到绝望难堪的时候,他没哭,受了重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时,还是没哭。 可是在这个时刻,被人轻轻地扣着下巴,听到那句以为几乎是不可能听到的话时,他却哭了。 直哭到后来,侯爷都松开了,还是停不下来。 怎么哄都不见好,侯爷边替他擦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我记得冬雪养了盆白海棠,待会儿让她拿过来瞧瞧。」 「瞧……瞧那个作甚?」少年不解地问,倒是堪堪止住了眼泪。 侯爷笑了笑,说:「撷镜流了那么多眼泪,怪可惜的,接下来帮花浇浇水,待海棠开了,还能让冬雪送你一朵。」 这回,少年彻底被逗得破涕为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大概,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或许,仅仅是因为回应了他的爱意的,是他从很早很早之前,就藏在心尖的人。 愿我如星君如月,他终于,摘下了他的月亮。 ☆、第 9 章 醒来时只觉大梦经年,劫后余生。后来少年才知道,他这伤究竟有多严重,倘若处理不善,今后阴雨天都会痛苦难捱。 所幸巫医妙手回春,再加上照顾得细緻,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撷镜哥哥,你昏睡的这段时日,侯爷一直没日没夜守着你呢。」冬雪趴在床榻前,咬着冰糖葫芦。 唯恐少年久卧房中无所事事,侯爷不在时,小丫鬟们便来陪他谈天解闷。 夏蝉也在一旁附和:「对呀,还有你受伤那日,侯爷看上去可生气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慌张的样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少年静静地靠在床头,始终有股不真切的感觉,好像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从清醒那夜起,这种感觉就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他正欲说话,就听屋门被推开。 侯爷端着药走进来,先是看了眼冬雪,笑道:「再吃,下回牙疼可不许哭了。」 冬雪嘿嘿一笑,从床榻前站起来,「本来想带给撷镜哥哥的,可他不吃,我才自个儿吃了。这药好浓的苦味,得亏是撷镜哥哥才吃得下。」 少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侯爷注意到他的动作,没说什么,淡笑着在床沿坐下。 那边冬雪还想说话,就被夏蝉拽住胳膊,嘴里嚷着「忽然想到晨起洗的帕子还没晾,走啦走啦」给拉了出去。 屋门被轻轻关上,少年这才抬起低垂的眸,看向面前带着揶揄笑意的人。 「这药一点也不苦。」 侯爷用调羹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说:「嗯,不苦。」 少年顿了顿,最终还是张开嘴,就着侯爷的手把药喝了下去。 一回生二回熟,刚醒来时,侯爷要餵他喝药,后者还想着拒绝,但在确认左肩受伤的情况下是连碗也拿不住的之后,只好作罢。 沉默无言地,喝完了整碗药,侯爷把碗放下,问:「苦吗?」 少年摇摇头,踌躇片刻后,忽又微微点头,认真地说:「很苦。」 侯爷笑了笑,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现在不苦了吧?」 苦倒是不苦了,就是耳根子逐渐变得滚烫,红得像是要滴血。 将养了小半年,闲处光阴易过,眨眼间,就从芳菲开尽的四月,来到枫叶尽染的深秋。 这段日子里,除了照顾少年,侯爷一直早出晚归地忙碌着。 待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侯爷也已安排妥帖,便入了宫一趟,面见圣上。 少年不放心地要跟着去,可无召不得入内苑,只能被拦在殿外等待。 那日杏园刺杀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帝自然早已知晓,只是他并未想到,侯爷会提出请求撤去自己的爵位。 「晏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让跪在地上的人赶紧起来,赐了座,不无疑惑地问。 「陛下,如今匈奴已退居玉连山外,并承诺一百年内不再进犯,海清河晏,自是不需要臣再度领兵出征。」侯爷肃然道,「只是倘若连想要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臣这爵位,受之有愧。」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皇帝嘆了口气,道:「那你想要如何?朕听说大将军是你府上出来的,他伤势如何,可需要太医再去瞧瞧?」 「多谢陛下挂念,他已无恙。」侯爷说着,将方才进来时就提着的剑双手奉上,道,「这把剑是陛下赐的,当年臣用他取下无数敌方首级,只是未曾料到,如今再度握起,杀的第一个却是自己人。」 闻言,皇帝也有些唏嘘,想到什么,面色沉下去,道:「太子失德,听信旁人谗言,朕原本就打算夺了他的储君之位,闭门思过三年。你若是想给大将军讨公道,如此还不满意吗?」 侯爷笑了笑,道:「满意不满意,并不那么重要。只是臣在京中,也待得有些腻了,人生苦短,若能和心上人去山水间走走,或许会更快活。」 第13页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时,皇帝的眉头跳了跳,讶然道:「你和大将军……罢了,老侯爷和侯夫人去的早,朕一直视你为亲生骨肉。这些年你疾病缠身,朕心里也并不好过,倘若你想做的事能让你快活,那你就去吧,多保重。」 侯爷微微颔首,道:「陛下也是,保重龙体,若有机会,晏回京时,自会来宫中觐见陛下。」 说完,侯爷便行了礼,打算告退。 目送着他的身影缓缓朝殿外走去,皇帝忽的五味杂陈,带着些酸楚开口道:「晏儿,朕六十大寿时,你曾舞剑助兴,一折入阵曲,名动天下。朕后来每每想起,仿佛都历历在目。你走之前,可否再舞一次?」 侯爷的步伐顿了顿,并未回头,「请陛下恕晏不能听命了,从今往后,晏只为一人舞剑。」 直到人都没影了,皇帝还在伤神,旁边的大太监看不下去,道:「陛下这又是何必,教太子殿下吃这些苦。」 「你不懂……」皇帝摆了摆手,「若非老侯爷捨命相救,朕当年早已离开人世,又何来帝位,何来太子。晏儿是朕看着长大的,若没有他,朕的江山也不会至今稳固。」 「何况,太子愚蠢,匈奴才刚平定,他就敢对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下手,朕若不责罚他,岂不是寒了我大梁众将士的心。」 他目光苍凉,仿佛透过殿内斑驳的光影,遥想起许多年前的故人。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侯爷从殿内出来时,少年还立在原地,望眼欲穿般远远看着。 可见了人,他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等人走近了,才问道:「侯爷,陛下有为难您吗?」 侯爷并不拆穿他,淡笑道:「没有。」 顿了顿,又说:「撷镜,今后,可就当不成大将军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闻言,少年蹙了下眉,像是有些委屈般低下头,「加官进爵,从来非撷镜所愿,只要能陪在侯爷身边,怎么都是好的,以后您便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哄你玩的,怎么这么不禁逗。」侯爷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心上人,如何捨得赶你走。」 少年有些恍惚,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迷迷糊糊间就被人牵着手,并肩走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马车缓缓行着,行过万家灯火,最终停在那盏前,只为他一人而亮。 ☆、第 10 章 夜色渐渐浓了,如乌墨泼在窗户纸上,只在缝隙间细碎地漏进几缕月光。 少年沐浴归来时,侯爷也已沐浴完,和衣倚在床外侧,正随意翻着手里的书。 屋内熏了香,上好的伽楠,有安神定心之效,温和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 桌案上点了盏油灯,烛光时不时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跃动几下,好似夜空中闪烁着的启明星。 自少年受伤以来,这段时日,为了方便,侯爷都是留宿在他的卧房中。虽同榻而眠,但各执一方,倒也并无不妥。 只是少年忽然想到,他的伤已经好了,似乎并无理由继续这样子一起睡。 犹豫片刻,他还是说了句:「侯爷,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需要再被照顾了。 「是吗?」侯爷放下书册,笑了笑,「过来,我看看。」 少年没多想,听话地走过去,便被拽住手腕,拉上了榻。 虽然不知为何查看伤势需要这样的姿势,但少年还是老老实实地跨坐着,任由侯爷轻柔地拉下他的衣领,指腹轻轻按住原本被刺穿的地方。 那里已经结痂脱落了,长出淡粉的肉,摸上去有点痒。少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垂眸望向侯爷的手。 侯爷的手生得极为好看,既有提剑的凌厉英气,亦有握笔的白皙修长。 过去少年常帮他研墨,边研墨边用余光偷看他的手,想着如果可以牵一牵,定然很舒服。 可此时,那只曾经提笔写下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字的手,抚过伤口之后,缓缓下移,带着衣袍也垂落下来,又被手肘卡住。 没有了衣袍的阻隔,抚摸就变得更令人心悸。 先是锁骨,再是腰侧,继而缓缓地滑过大腿,没入堆叠在二人之间的衣料中。 少年闭上眼,不敢再看。 昔日研墨时的场景和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在眼前交替上演,模糊间,他荒唐地想起来,那一年,他在遇到侯爷之前,曾被几个泼皮无赖耻笑。 红袖添香、叠被暖床。 何曾想到,兜兜转转,这些事情,他还是一一都做了。 侯爷拉下少年松散的衣袍,轻声问:「冷吗?」 少年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正值深秋,屋外秋风萧瑟,即便门窗紧闭,衣袍褪下后还是会冷的。 冷是分明的,热也是分明的,被那只手抚过的地方,像是都起了火,由内而外的,叫嚣着喷薄欲出。 看出他大抵是在紧张,侯爷笑了笑,托住少年的腰,带着他翻了个身。 烛火跳动了一下,床幔摇曳着垂下来,少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再定睛时,已然平躺在床上,侯爷身后拢着被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样就不冷了。」侯爷弯了弯眼角,伸手摸了把少年滚烫的脸颊。 第14页 少年正欲说话,唇上便落了一个吻,欲说的话被堵在唇齿间,含糊不清。 这个吻相较以往的柔情温存,多了几分缠绵,也要凶一些,狠一些。 分开之后,少年缓了口气,忽的抓住面前这人的手臂,很突兀地说:「侯爷,您真的喜欢我吗?」 侯爷顿了一下,哂笑道:「从今以后,就没有容安侯了。」 少年望着他,很认真地说:「在我心中,侯爷永远是侯爷。」 「好,你想怎么样都好。」侯爷也回望着少年,道,「不过撷镜,换个称呼好吗,我想听。」 少年愣了愣,犹豫良久后,才磕磕绊绊地喊道:「许……晏?」 喊是喊了,却不知道对不对。即便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在梦中喊过,这般清醒的时刻,还是不流利。 不过看侯爷似笑非笑的样子,少年想他大抵还是不满意。 于是少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那……阿晏?」 这回,倒是换侯爷愣了片刻,才轻笑出声:「嗯,我在。」 少年没忘刚才的问题,锲而不捨地又问:「那,阿晏,你真的喜欢我吗?」 大抵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太庄重,侯爷绷不住般哑然失笑道:「若是不喜欢,我为何要骗你呢。」 「也许你觉得我很可怜,想对我好,就顺着我让我高兴。」 少年终于找到,从那个晚上开始,就让他感到不真切的原因。 因为侯爷本来就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了可怜他而做出这种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话说出口后,侯爷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身下这人的表情实在太难看,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可他看上去又如此虔诚,仿佛就算听到不想听的回答,也会默默地,继续把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做下去。 事实上,如果让侯爷说为何会喜欢这个人,他大抵也是说不上来的。 在相遇之前,茕茕独立、年幼失怙的,又何止少年一人。 世人皆说,容安侯许晏,是檐上雪,是堂前月,是山间风。 可直到他遇到命定之人,才终于落入凡尘,沾上烟火气,成为人间客。 静静对峙良久,侯爷嘆了口气,道:「撷镜,其实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无所不知,光是明白自己的心意,都要花好多时间。」 「让你等这么久,是我的错。你不要和我生气,好不好?」 这番话显然出于少年的意料,他半晌才回过神,搂住侯爷的脖子,搂住了,就再也不想放开。 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一团漆黑中,侯爷再度低下头,这回,亲在了少年的颈侧。 少年僵了僵,揽着侯爷脖子的手顺着发丝滑下去,有些笨拙地,也去褪他的衣袍。 只是因着交颈缠绵,半晌也褪不下来,倒是他在混乱中被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十指都被扣住,按在两侧。 肩膀处传来些许凉意,不知是不是月光洒落,带来几分清冷。 窗外,月色如水,流光暗涌。 窗内,芙蓉帐暖,共度良宵。 ☆、第 11 章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深巷里巡夜的打着梆子,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刻错顿有声。 少年颤了颤睫毛,无意识呓语了几声,便有一只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当意识到那只手是怎样环过他的侧腰,又是怎样直截了当地熨帖着嵴骨时,他倏地便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还早,再睡会儿吧。」 许是察觉到动静,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下,少年是彻底清醒了。他深吸一口气,昨夜的回忆纷至沓来,是沉醉的、缠绵的、过去未曾想过的,同时也是真切的、实实在在的。 他抵着侯爷的脖颈,二人头发都散了,在枕间铺陈开来,不分你我。 少年的掌心里亦绕过几缕青丝,是睡着前抓住的,整夜都紧攥不放。 感到怀里的人僵了僵,侯爷揽着他的腰把人从被子里捞上来些,四目相对。 「怎么了,难受吗?」 少年摇摇头,一时既不知该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对上那灼灼的目光。 他的手在榻上胡乱摸了摸,摸到什么,登时如蒙大赦般,「被褥……被褥脏了,我去洗了吧……」 说着便想要坐起来,可甫一动弹,便觉万分乏力,乏力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这一下弄巧成拙,非但没能起来,反而像是闪了腰般,酸麻感大片大片漫开。 侯爷哪想到这人如此着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神情变了变,似是压抑着什么。 「放着罢,待会儿自有人洗。」侯爷无奈地把少年揽回来,伸手替他揉着。 闻言,少年却执拗地拒绝道:「不行,不能让别人洗!」 那被弄脏的被褥,如何是能教旁人瞧见的…… 明白过来,侯爷一时也有些好笑,想了想,道:「那我去洗,行么?」 少年看了他一眼,「……你不会。」 若论琴棋书画,兵法六艺,侯爷自是样样都能手到擒来,只是这清洗洒扫的事,倒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他低笑一声,手臂紧了紧,道:「那,等撷镜休息好了,你教我洗,好不好?」 第15页 动作轻柔至极,讲话时循循善诱,兼之此时触感分明的紧贴,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光景,「好」字说得多了,饶是想说「不好」,也说不出口了。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不觉又困意袭来,却不捨得睡去,便没话找话般问道:「阿晏,如今万事都处理妥当了,你想去什么地方?」 一觉醒来,这声阿晏倒是叫得无比娴熟了。昨夜在床笫间,或主动或被哄着叫了好多声,想不熟练也难。 「大漠、江南、蜀中……天高海阔,哪里都去得。」 侯爷说一个,少年便点一下头附和,前者被逗得莞尔一笑,捏了捏少年的下巴道:「怎么光问我想去哪了,撷镜呢,想去什么地方?」 少年对上他的目光,认真道:「只要能和阿晏一起,去什么地方我都欢喜。」 「好,那我们都去走走,总归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着急。」 少年笑了笑,彻底松懈下来,仿佛被从未有过的安定感包裹着,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经不那么乏力了。 床榻外侧不知何时空了,少年也不复过去那般患得患失,兀自穿戴齐整,推门而出。 只是这一出门,却被吓了一跳。 夏蝉和冬雪一人一边守着门,手里端着托盘,均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看到少年出来,她们才算是松了口气,脸上挂了笑意。 「撷镜哥哥,你可算醒了,都快晌午了,担心死我们了,还以为你不舒服呢。」 「别担心,我没事。」少年顿了顿,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侯爷出门的时候,嘱咐我们等你醒了给你送点吃的,我们就过来了,哪想到一等就是这么久。」 听她们不是一直都在,少年的心定了定,只是尚且没缓口气,就听冬雪巴巴问道:「撷镜哥哥,昨日你们从宫里回来后,是又去哪玩了吗,怎生你这般疲累。下次不许再偷偷玩了,带上我!」 「……」少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僵在原地,耳朵逐渐发起烫来。 倒是春蝉一把将托盘塞到少年怀中,继而拽过冬雪,贴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什么。 未几,冬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忍着笑,不住地打量着少年。 少年被她的目光看得颇不自在,干咳几声,忽地想到什么,问:「阿……侯爷可曾说去什么地方了?」 夏蝉道:「好像是去祭拜老侯爷和夫人了,侯爷说今后不能常在京中住,去和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念。」 闻言,少年瞭然地点了点头。 月有阴晴圆缺,也许人生总是这样,有聚,亦有散。 不过,往后的日子里,他都可以和意中人待在一处,再也不会分离。 纵然天边的月亮有圆有弯,他摘下的这一轮,却永远美满,永远皎洁。 …… 秋风萧萧,孤雁南飞。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城外长亭里,夏蝉和冬雪一人一个抱着侯爷和少年的胳膊,哭得跟泪人似的。 「别哭了,我们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少年不大会哄人,就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夏蝉的发髻。 可以后以后,谁又知道以后是什么时候呢。 夏蝉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真的不能让我们一同去吗?」 少年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那厢侯爷递了帕子过来,道:「不是不能,是你们都长大了,可以去无拘无束地活,何苦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 一旁的冬雪闷闷不乐地开口道:「我们就是想跟着您……」 侯爷笑了笑,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做的事吗?」 「可我除了吃东西,好像不知道还会做什么了……」 她这么一说,倒是把众人都逗笑了。 笑过之后,侯爷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自幼便入了侯府,只是我也未曾将你们当作下人看过。让你们读书识字,便是为了将来的这天,好让你们离开侯府也能无所畏惧。」 「既知书达理,能做的事情便多了去了,愿意的话,便是女宰相也当得。」 听如此说,夏蝉和冬雪都默默地,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又倾诉了半日的不舍之情,夏蝉和冬雪终究还是被说服了,红着眼圈,目送故人离去。 少年和侯爷并肩骑着马,时不时朝后望一眼。 「捨不得吗?」侯爷侧首望了他一眼,笑道。 少年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捨不得,只是她们在我眼里和亲妹妹也没什么区别,骤然分离,难免担忧。」 「撷镜果然长大了。」侯爷打趣道,「你说得没错,我亦早将她们看作亲生妹妹。只是,即便是妹妹,终究也会有离家那日。」 细细咀嚼这句话良久,忽的,少年想到什么,轻声问道:「这么说的话,那过去在侯府时,阿晏也只是将我看作亲弟弟吗?」 说着说着,他自顾自想道,是了,必然是这样的,若非他没藏好自己的情意,这辈子到死恐怕也只会被当作是弟弟,像夏蝉和冬雪那样,待羽翼丰满时,便要远去的。 想着想着,难免伤神。 侯爷何等玲珑心思,何况少年素来不擅长伪装,轻易就能看出端倪。 「那——倒也不是。」侯爷笑着,见少年霎时直勾勾望向他,便不忍再逗,认真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应该同样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对你存了些心思。」 第16页 「但我不懂,也没人教,才从未往心里去。撷镜,不要和我生气,好不好?」 「好,阿晏,我之前就说过了,永远不会和你生气的……」 马蹄轻轻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 夕阳下,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相互交融的影子那样,从此,天涯海角,身边总有良人相伴。 -正文完- ☆、番外一 少年是腊月初一来到侯府的,过了半个多月,便是冬至。 京城下了整夜的雪,至天明方停。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草木屋舍皆在银装素裹中。 清晨,少年如往常般早早来到先生讲课的书房,边等待边温习昨日的功课。可直到辰时都过了,莫说先生,连小丫鬟们也没来。 他正疑惑,便听廊下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 未几,房门被推开,夏蝉带着几片簌簌飘扬的雪花探头进来,喜道:「撷镜哥哥,可算找到你啦!」 她见少年满脸讶然的样子,一拍脑袋,道:「哎呦,抱歉抱歉,忘记告诉你了,每年冬至先生都是不来讲课的。」 少年摆摆手,笑道:「没事。」 本就不打紧,即便先生不来,他也还是要看书的。 夏蝉却过来按下他的书,说:「待会儿再看吧,先去吃汤圆,刚出锅,热乎着呢。」 「汤圆?」 「对呀,快走吧,不然就要被冬雪吃完啦!」 少年的眸光暗了暗,低下头,「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夏蝉不解道:「为啥呀?」 少年把书重新拿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不喜欢。」 其实又哪是不喜欢,不过因着他尚在襁褓时便已然丧母,家中又极为贫寒,父亲每日都要去做苦力挣钱,便是冬至,家中也不会有人来包汤圆。 街边小摊倒是有卖的,可一碗就要二十文。 小孩子哪有不喜甜食的,只是少年要把钱攒起来给隔壁大牛,让他把学堂里夫子传授的课讲给自己听,并不捨得乱花。 是以,即使很渴望,少年还是故作不喜,还安慰自己说那是苦的,一点都不好吃。 久而久之,就真的不那么想要了。 晌午过后,冬雪到侯爷房中,看到他碗里还剩了些,便问:「侯爷,是不合您心意吗?」 「还好,有些过于甜了。」 「啊,我倒是觉得正好呢。」 侯爷笑了笑,道:「你喜欢的话,就多吃些。」 冬雪没心没肺地拍了拍撑得圆滚滚的肚子,「嗯,我吃了三碗哩!」 她把碗筷收拾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惊呼道:「不对呀,灶房今日只准备了汤圆,撷镜哥哥不吃的话,不就要饿肚子了。」 侯爷皱了皱眉,问:「他没吃吗?」 「夏蝉去喊他,他说不喜欢,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汤圆呢……他不会是不舒服吧?!」 侯爷思忖片刻,道:「无妨,你去罢,我过去看看他。」 云层后头冒出些许金光,雪后初霁,别有一番风味。 侯爷闲庭信步地踱过去,行至书房窗外,听到里面传来了低低的诵读声。不欲打扰,他便在不远处站定,想着等诵读声停下再过去。 只是到底天寒地冻,冷风拂过,侯爷偏头咳了咳,纵然声音很轻,还是被里面的人听到了。 少年一下就知道是谁来了,先是怔了怔,嘴角不受控地扬起一个弧度,继而又很快掩下。 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推开窗,看到了满院纯白中,比雪色还要清淡高雅的那人。 那人和他对上目光,淡笑道:「打扰到你了吗?」 少年摇摇头,说:「没,您怎么来了?」 侯爷上前几步,道:「听她们说你不喜欢吃汤圆,为何?」 少年没想到这等小事还能劳烦侯爷亲自过来,有些侷促地反问:「不喜欢……还要有由头的吗?」 侯爷哑然失笑道:「也是。那你不喜欢汤圆,就让灶房做些别的吃食,总不能不吃东西。」 「还是……不用了吧。」在少年看来,自己不过是个下人,哪里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 看出少年的踌躇,侯爷也没再勉强,像是不经意般道:「说起来,我也不大爱吃,正好想去煮点面。撷镜,你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这回,少年再藏不住满脸的惊喜,脱口而出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侯爷笑了笑,示意少年随他来。 直至坐在灶房的桌前,看到侯爷捲起袖摆洗着菜,少年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人哪怕置身如此充满烟火味的地方,还是干净得不染纤尘,兼之此时灶房中蒸腾着雾气,令少年无端有些惶恐,偷偷揉了揉眼睛,生怕眼前的一切会化作转瞬即逝的幻境。 生火老伯乐呵呵地说:「难得侯爷有兴致,您想吃,传唤一声不就行了。」 「无妨,总归是要动一动活泛筋骨的。」侯爷舀了一勺水倒入锅中,答道。 其实做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阳春面,没多久就煮好了,但少年吃着,却觉得这是他出生以来尝过最好的美味。 「怎么样?」侯爷坐在少年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咽下最后一口汤,少年撂下碗,斩钉截铁道:「很好吃!」 第17页 侯爷被他认真的神情逗笑了,说:「那就好,这是之前在军营时同伙夫学的,许久没做过了。」 闻言,少年微微有些出神,忍不住想,在军营时的侯爷,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厢他尚在胡思乱想,那边侯爷蓦地开口道:「撷镜,其实不会有人嫌你麻烦的,你可以像夏蝉冬雪一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少年骤然回过神,品味完这句话,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他没想到侯爷能看出自己在担忧什么,也没想到,他会安慰自己,说把侯府当成自己的家。 这世上,如此好的,又有几人。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半晌,少年很轻地点了点头,说:「好,撷镜知道了。」 自他来到俗世间,尝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曾以为会永陷泥淖之中,却不想在度过的这第十四个冬至,窥探到了明亮天光。 虽然这个冬至,还是没有吃到汤圆,少年的心里,却仿佛被一种比汤圆还甜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东西,在此后经年的光阴中,肆意生长,最终化成了不可忽视的情愫,难以拔除。 ☆、番外二 冬去春来,流光易逝。 这几个月里,少年和侯爷一起,见过大漠的孤烟,赏过祁连的残雪,行过峥嵘的蜀道,终于在这日,来到烟雨朦胧的江南。 正是梅雨时节,丘陵低矮,树木葱茏,与排列齐整的房屋一同拢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含蓄灵秀,裊裊娜娜。 他们同撑一把油纸伞,穿过长长的巷道,行至碧柳河边。 少年过去不曾见过这般婉约的景致,此时只恨天公不作美,无法再尽兴些。 瞧出他的郁闷,侯爷笑了笑,用没打伞的那只手轻捏了下他的脸颊,说:「撷镜不开心了?」 少年道:「没有不开心,只是下着雨,觉着有些遗憾。」 脸颊被捏得有些发烫,他默默地抬眸望去,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其实侯爷素来都是极好说话的,只是少年过去心里始终存着芥蒂,半分不敢造次。 连日朝夕相处,好容易才纵出几分肆意妄为来。 侯爷存着再逗他一逗的心思,又捏了几下,才收回手,笑道:「不遗憾,雨中的江南,也别有一番风味。」 闻言,少年眨了眨眼,一时欲言又止。 他们乘上一叶乌篷小船,慢悠悠地荡在水墨般的碧柳河上。 斜风细雨打落了岸边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的随水漂流远去,有的落在小船上,点缀出几分缱绻风流来。 执桨的老丈手艺熟稔,将船撑得稳稳噹噹,如在平地前行般推开一圈圈水波。 侯爷似乎和他相识已久,在上船时同他颔了颔首。老丈便也不消吩咐,载着他们往两岸风景更盛的河道荡去。 正如侯爷所说,烟雨落江南,入目皆是心旷神怡的小桥流水人家。 岸上有背着箩筐卖花的小姑娘,有一身白衣端坐屋檐下执笔作画的书生,还有同撑油纸伞并肩前行的才子佳人。 少年想了又想,终于打定主意这回不自己憋着了,闷声问:「阿晏,你之前也有同别人来游玩过吗?」 侯爷可算知道这人何来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了,一时好笑:「你觉得呢?」 少年答不上来,便不做声。 「之前是有来过,只是是随圣上南巡时来的。忙着护驾,莫说游湖了,门都没出几趟。撷镜,你可真是冤枉我了啊——」 说着,他还状似难过般缓嘆了口气。 少年果然被诓住了,忙道:「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侯爷露出几分揶揄的笑意,说:「别胡思乱想了,我只和你来游玩过。」 这下,少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此时船正靠了岸,侯爷望见什么,牵过少年的手,说:「走吧,我送你一样东西。」 他们上了岸,走到那卖花的小姑娘面前,侯爷挑了一枝,问:「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小姑娘抬起头,笑得比杏花还清丽。 侯爷将钱递给小姑娘,后者便从箩筐里将花挑出来,用一块素净的白帕子包好递给他。 侯爷把花递给少年,道:「没什么可送的,聊赠一枝春。撷镜,别皱眉头了,笑一个。」 少年接过来,忍不住弯了下眼角。 他当然知道这杏花代表着什么,过去没能一同赏的花,没能一同游的湖,以后都会一一补上。 小姑娘看到少年,蓦地眼前一亮,笑嘻嘻道:「原来是送给这么好看的哥哥呀,那就不收你们钱啦。」说着便要把钱递回去。 吴侬软语甜腻腻黏糊糊,令少年恍惚想起了当年初入侯府时,夏蝉冬雪也不过是这般年岁。 他半蹲下来,低声道:「你拿着吧,还要多谢你,花很漂亮。」 小姑娘没听懂,举着伞坐在竹凳上,有些发怔。 一旁的侯爷低声笑了笑,也半蹲下来,问:「你卖完这些花,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依旧笑眯眯的。 少年望着她风雨中却毫无怨言的模样,心里不大好受,掏出荷包掂了掂,感觉买下这些花绰绰有余了,便将整个荷包递给她,道:「我都买了吧,你早些回家去。」 第18页 可小姑娘却不肯接,只是说:「那怎么行?哥哥你不用帮我,我很快就会卖完的。」 「我很喜欢,也不能卖吗?」 小姑娘思考良久,终于才下定决心,接过荷包。不过她只是拿出足够买所有花的钱,便把剩下的还给了少年。 「谢谢哥哥啦,这个箩筐也给你们吧,是我娘亲扎的,她扎了好多好多个,家里还有的是呢。」 「啊对啦,这是我娘酿的酒,也送给你,可好喝啦。」 小姑娘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个酒葫芦,不由分说地塞进少年怀中,继而便像计谋得逞般拎着竹凳撑着伞,嬉笑着跑走了。 少年怔怔地望着小姑娘的背影远去,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头,恰好对上侯爷打趣的目光。濛濛细雨中,这人的脸庞明亮如玉,鬓边发丝被吹起,竟是连风也眷恋如斯清俊傲骨。 「……」少年把酒葫芦挂在箩筐边,抱着箩筐站起身,说,「这些,都给你。」 没别的想法,你送我一朵花,我就想回赠整个春天。 回去的时候没有搭乌篷船,改乘了一叶扁舟。 这种小船窄而长,只容得下二人面对面相坐,想往什么地方荡,需要配合着划桨,不划的话,就顺着河流走。 乘风而行自是痛快,他们便没有划桨,将装花的箩筐放在船舱一侧,两个人相互倚靠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 这种米酒并不烈,反倒是入口醇香,回味绵长。 可惜少年的酒量着实太差,即便是米酒,也喝得有些上头。 恐他难受,侯爷便不许他再喝,让他吹会儿风醒醒脾。 吹了好半天风,少年的脸颊还是烫,他忽的嘟囔了一句:「天怎么黑了?」 「早就黑了,你这是喝傻了?」侯爷笑着,把人拉进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少年像是才回过神来般,发现不光是天黑了,雨也停了,他们乘的这艘小船更是不知不觉飘到了藕花深处。 这里不知是哪一处的湖心,四周分外辽阔,一朵朵盛放的荷花在月光下半遮半露,随风摇曳。 旷野空寂,渺无人烟,偶尔几声狗吠,都像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这片湖挨着山野,没有屋舍炊烟,只有草木和清风,连花都生长得无拘无束。 少年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笑道:「我们这是来到世外桃源了吗?」 「差不多吧。」侯爷顺着他的话道。 又静静沉思片刻,少年忽的挣扎起来,转身按住了侯爷的肩膀。 后者自是并未设防,一下子便被推着倒在了船舱底部,小船晃了晃,几串水珠打落进来。 「怎么了?」侯爷顺手扶住少年的腰,问。 少年抿了抿唇,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阿晏,现下四处无人,你怕不怕?」 「怕什么?」 少年倏地笑了,目光依旧不甚清明的样子。 他说:「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啊。」 说着,他低下头,不由分说地亲在了侯爷的唇上,辗转流连许久,才带着笑意分开。 「喝醉了,果然有趣。」 少年没有听清侯爷的自言自语,便问:「什么?」 「没什么。」侯爷仰头望了望,说,「撷镜,月色很美。」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很快就转回来,哼了一声,说:「天边的月亮无甚好看的,我只想看着你。」 侯爷笑意愈深,好整以暇地说:「好,那你说的图谋不轨,就只是这些吗?」 当然不止这些。 少年把人按住,伸手过去,可还没触及到那片衣领,就下意识地有些畏缩。 混沌的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劝阻他这样不好。可他对上面前这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又有些懊恼。 罢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犹犹豫豫地,继续了下去。 可半晌过后,最终还是嘆了口气,说:「算了。」 纵然在这无人的天地间,可以全然不顾规矩和礼法,少年还是有些担心,怕侯爷这般素来矜贵的人,不会喜欢失了体统。 他揉了揉眼睛,说:「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视线飞速转换,已然颠倒了个位置。 因着动作,箩筐里的杏花花瓣飞了几片出来,落在侯爷的肩头。 他披着柔软的月色,笑道:「为何算了,你想要如何,便可以如何。」 「我……」 「撷镜,我自是不怕的,你…也别怕。」 圆月爬过山巅,在正空中显得愈发皎洁明亮。流光倾泻而下,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 藕花与荷叶从中,一叶小舟晃晃悠悠,时快时慢。水波粼粼,小船的周围,漾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湖中有月,月下有湖。 正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番外三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正月十五日,是为上元佳节。 京城里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纵然是呵气成霜的隆冬,热闹依旧不减半分。 花好月圆人也团圆,阔别许久的故人,终于在这日踏马归来。 一别经年,再度来到容安侯府门前,少年却并不觉陌生,于此地度过的岁月,仿佛就在昨日,记忆犹新。 第19页 曾几何时,他如羁鸟恋旧林般眷恋着侯府,只因里面有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揣着大逆不道的念头,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想像过自己被逐出去会是什么模样。 大抵,如鱼离了水,难以久活。 心有灵犀般,少年正触景生情兀自有些感慨,那厢侯爷很轻地搂了下他的肩,说:「撷镜,我们到家了。」 于是所有伤怀烟消云散,少年微微颔首,说:「嗯。」 他原是因着心情激荡短时内讲不出太多话,再加上带了点鼻音,落到侯爷耳中,却莫名听出几分疲懒的味道。 「不舒服?」侯爷柔声问,「还疼吗?」 闻言,少年僵了僵,默然无语地瞥了旁边这人一眼。 他当然知道这里的疼不疼指的是哪里疼,也当然听出了侯爷体贴话语下藏着的揶揄。 疼自是疼的,遑论还骑了一路的马。 虽然侯爷贴心地替他抹了药,但毕竟进城门前要行大段山路,崎岖颠簸,有苦难言。 昨夜闹腾得过了分,结束后还有些意乱情迷,侯爷惦记着要赶路,把刚缓过来些许的少年抱进怀里,笑道:「可以了。」 偏生后者被撩拨得有些耐不住,仰头去亲他的颈侧,嘴里含糊说着「不碍事」,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因此耽搁。 海口夸下了,苦也得自个儿吃。少年停顿片刻后,未置一词,若无其事地朝府里走去。 侯爷淡淡一笑,也跟了上去。 府里仍是离去时的模样,虽说那年遣散了所有奴僕,给了银钱让他们自去营生,但夏蝉冬雪还是会时不时回来料理修整,未有不上心。 说到她们,这些年侯爷和少年在外游历,书信往来却也没有断过,此番回来,也是因着年前夏蝉诞下二子,盼望团圆。 本意是想一块儿过年,但顾及到夏蝉已有家室,他们便推迟了些许时日,赶在元宵这日回来同贺。 细究起来,世间之事纷纷扰扰,却向来有因必有果。 昔年在杏园,少年受了重伤,命悬一线,本以为大限将至,却不料等来了意中人的回应。 而被落在杏园的夏蝉和冬雪,本是听曲误了时间,慌乱中与侯府人马走失,却不料为前者修来一段正缘。 弹古琴的那位柳家公子,向来孤芳自赏,自认曲高和寡、逍遥人间,哪知杏花从中惊鸿一瞥,瞧见明媚灵动的夏蝉,差点拨断了手中的琴弦。 他见对方情急之下手足无措,便自告奋勇送她们回去。 即便知晓夏蝉不过是侯府的一介丫鬟,却也没有任何芥蒂。 那时夏蝉正因着少年受伤的事郁郁寡欢,柳公子每每上门拜访,都遭到回绝。后者未曾气馁,见不了面,就在侯府隔街的茶楼上抚琴,余音绕樑,默默陪伴。 功夫不负有心人,少年和侯爷离京之后,夏蝉空出了大把时间,终于得以见面。 其实她本也对柳公子有意,只是在她眼中侯爷和少年才是最重要的人,是以纵然心存歉疚,也只能暂时冷落对方。 后来,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结为金玉良缘。 关于夏蝉成亲这件事,少年始终有种不真切的感觉,他记忆里还是那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唤他「撷镜哥哥」。 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小姑娘就已亭亭玉立,还成为了母亲。 这厢少年和侯爷正谈及夏蝉,那边府门外传来车马声。 伴随着「都说了我自己过来,有两个嬷嬷抱着孩子就好」和「我不亲自跟着,哪里放心得下」,熙熙攘攘的脚步声穿过游廊,来到正堂。 是夏蝉,她身侧伴着个相貌俊朗的公子,后面则跟着两位嬷嬷,各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奶糰子。 望见故人的那刻,夏蝉眼圈一红,堪堪就要落下泪来。 侯爷笑道:「还哭,可就不成体统了。」 这话自是随口说说,过去在侯府,他就未曾用规矩拘束过府里人,如今不过是担忧夏蝉身体,不愿她流泪。 「谁哭了。」夏蝉也笑,抹了抹眼角,道,「看到您和撷镜哥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顺势转身示意嬷嬷们过来,把两个奶糰子一一抱给他们看。 两个小孩是双,如今才三个月大,不怕生,乖巧得很。也不知他们何来的默契,哥哥瞅着侯爷,弟弟瞅着少年,瞅着瞅着就咧嘴笑起来,好似很愉悦。 少年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想要触碰又不敢,在夏蝉的帮扶下抱起弟弟,僵硬得连手臂怎么放都忘了。 没有在侯府里耽搁太久,一行人会上面后,就往京城最繁华的酒楼而去。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最有名的醉仙楼,当家掌柜难得是位女子,正是那最爱吃的冬雪。 原本是要在侯府同过元宵的,只是这酒楼茶肆,过节时热闹非凡,恐有浑水摸鱼的,主心骨不能不在。 是以冬雪便邀请诸位到她的酒楼来过节,留了最好的厢房,和大批稀有食材。 侯爷离京前,曾和夏蝉冬雪说过,她们想做什么都做得。 冬雪那时开玩笑般说自己只会吃,后来仔细琢磨,觉得把吃发扬光大,也未尝不可。 她有侯爷给的丰厚银两,也有读书时学过的经商之道,再加上本就于研究美味这一道颇有造诣,很容易就能像模像样。 第20页 容安侯名义上虽然没有了,但京中受过侯府恩惠之人,没有不念着他好的,听闻这家酒楼掌柜是侯府出来的,便都来捧场。 天时地利人和,醉仙楼越来越有名气,甚至宫廷御宴都曾点过这里的大厨。 他们赶到时,冬雪正叉腰在教训一个偷懒的伙计。 伙计也是委屈得很,嘟囔着自己只是想小憩片刻。 听他解释完昨夜如何在回家路上帮忙铲了雪,又是如何睡太晚没有精神,冬雪这才放他走,不算温和地让他去后厨休息。 若说瞧见夏蝉是感慨,瞧见冬雪,少年则就真的是讶异了。 印象里冬雪总是在吃东西,尤其是甜食,有好几次还牙疼到哭出来。 可面前那个削肩柳腰的少女,眉眼粲然,笑起来明眸皓齿,分明是个精明聪慧的巧手掌柜。 全然不像那个会在念书时,偷偷吃芝麻糖的小姑娘了。 然而,当他看到冬雪在忙碌的间隙,眼疾手快地拈了几颗山楂丸到嘴里时,又恍惚觉得,一切,其实都没怎么变…… 冬雪还是那副爱笑爱闹的模样,吃顿晚膳,光是耍宝逗乐就差点惹哭两个小糰子。柳公子想让夏蝉安心用膳,便先带孩子去江边看花灯了。 上元佳节,当属花灯和烟火最为惊心动魄。 只可惜冬雪无缘凑那份热闹,她火急火燎地吃完,还要去名下另几间茶楼巡视。 这人算是掉钱眼里了,估摸着这辈子不打算成家,立业就够。 行至江边,已有不少行人,摩肩接踵般挤在岸边,放祈福的花灯。 花灯形态各异,点燃飘荡在湖面上,化作了银河里的明星般,闪烁着令人惊嘆的光芒。 见少年望得出神,侯爷笑了笑,提议道:「我们也去放一盏?」 「好。」少年下意识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不过我好像没什么未实现的心愿了。」 良人在身侧,亲眷各有好归宿,事事皆顺心。 说话间,侯爷已经执着少年的手来到卖花灯的小摊前,闻言笑道:「既然如此,就写个『愿撷镜早日不疼』,如何?」 少年差点没甩手走人,咬牙道:「没必要写,我本来就不疼。」 「好,不疼。」逗他玩总是很有意思,侯爷笑着捏了下他的脸,说:「那今晚继续。」 「……」 最后他们挑了个灯笼形状的,上面有个圆圆的顶角,很像此刻天边无缺的月亮。 那句不着调的话自然是没能写上去的,侯爷在少年的凝视下,挥毫写下了五个行云流水的字—— 岁岁有今朝。 那盏花灯刚顺流飘出去,对面岸边便放起了烟火。 京城每逢上元佳节,都是由官家派人放烟花,出手阔绰,景致也极佳。真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漫天飘雨之际,少年蓦地回首,唤道:「阿晏。」 「我在。」侯爷应声望向他,伸手攥紧了他的掌心。 无需更多言语,陪伴,足矣。 月圆人团圆,良辰美景观不尽,年年岁岁,都有共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