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来了个黑心莲》 第1页 [穿越重生] 《南疆来了个黑心莲》作者:子幸芽【完结】 简介: 清黛是柔夷王的外孙女,自幼生长于南疆,生性慧黠伶俐,明媚似骄阳 十岁那年随她出身京都威远侯府的父亲升调归京 途中,她做了一场噩梦 在梦里,她被人夺舍,魂魄游离体外 夺舍者霸占着她的身份,一心想要特立独行,成就一番传奇 却总是眼高手低,弄巧成拙:败光了她的名声,毁了阖族的前途,得罪了泰半的权贵官眷,成了京城里最大的笑柄 最终,还被人骗财骗色,落了个卖国求荣的骂名,死无全尸 梦醒之后,望着金玉满堂的侯府门庭,还有视自己如珠如宝的血亲挚友 清黛:就这开局,混吃等死难道不香吗? — 京城孟侯府回来了个堂小姐,虽生于蛮荒之地,却温柔小意,雍容娴雅 甫一进京便让城里数得上号的大人物们对她百般喜爱,倾情护佑 有人喜她性情娇矜,有人爱她容色倾城 她却仍旧散漫随性,甚至还在拼命刷低存在感 不过,当真遇上那不识好歹,上赶着寻她晦气的,她便宛如变了个人 「穷山恶水出来的小村姑,何必装模作样地扮高雅?」 「是么?」 只见她微敛杏眸,纤臂一展 咔嚓一声,她便把人家的脑袋拧了下来,末了还若无其事地弹了弹指尖的灰 「那我就不装了。」 【排雷】 1.1v1非典型文,预计篇幅偏长,建议加收养肥 2.架空且私设如山,逻辑均为剧情服务,考据党饶我狗命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重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清黛、沈猎 ┃ 配角:华都八姓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夺舍的真千金还魂了 立意:平生知己知你,足矣 第1章 马车车檐上的铜铃噹啷噹啷响个不停,马蹄声慢条斯理地践着铃儿响,连带着车身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 黑漆桐木的宽敞车厢里,莫氏那张风韵犹存的脸拉得老长,嘴角也愤懑地向下撇着。 「想我莫姒月再不济,也是柔夷莫王府的嫡二小姐,他虽是京都侯府嫡出的,但当初却是以一介普通小卒的身份来我柔夷,既无依靠,也无功勋,教我配他已属低就。如今陪着他好容易熬出头,得以擢升回那中原王都,终于扬眉吐气一回。来前当着阿宝她阿翁面也说得好好的,要带着我们母女风风光光回他威远侯府,谁想临到门口却又来告诉我不回了?还非得去挤什么故交的别苑?我好歹也是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威远侯府七太太,就这么见不得人?非要将我像个妾室一样打发?」 此时春末,四季分明的中原渐渐有些闷热,莫氏在四季如春的南边呆惯了,一丁点儿暑气都受不了,心浮气躁之下,话也说得无甚分寸。 她身边的陪嫁婆子劝个不停, 「姑娘是姑爷明媒正娶的嫡妻,咱们姐儿又是姑爷唯一的子嗣,姑爷怎会轻易怠慢?何况昨夜姑爷不是也同咱们解释清楚了么?着实是姑爷当年与那威远侯夫人结怨颇深,而今咱们回得又不大凑巧,逢上威远侯兄弟几人在外办事未归,留下侯夫人在府里主事,那女人城府颇深、眼高于顶,姑爷是怕到时候您会受委屈。」 莫氏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你信他满口胡诌!我还从未听说过哪家高门大户的夫人会为了十几年前的琐事去为难小叔子!血亲之间哪兴会记仇记这么久的?分明就是他觉得我上不得台面,比不了他那些公府世家出身的嫂嫂,怕我给他丢面子罢了!这十余年一直不都是如此?他虽嘴上不说,却甚少愿意与我出门,连他那些一道从华都来的同乡做了席面邀我,十次里便有九次会被他截了不准去。依我看,这次也一样!」 阿彩妈妈有些无奈,底下的人皆知主母虽然貌美,但性子鲁直,说话行事常不过脑,不让她出门应酬多半也是为了她好。 但这些话也不可能当面直说,阿彩妈妈略略组织了下语言,就又笑着安慰。 「姑娘此言差矣,若论出身,孟家唯一个公府嫡出的侯夫人在你之上,其余两房也就那样,姑娘又何必纠结于此?从前姑爷那般,也是见你心性单纯,没得被心眼不好的人算计利用。何况在家时,土司大人就常夸姑爷有勇有谋,而今姑爷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且又不是一直不回去,姑娘就是不想信姑爷也该信土司大人吧?」 话至此处,莫氏想起自家老父对孟岸一向都是满意的。 而后者虽是赘婿,但一直以来也未曾对莫府任何人、任何安排有过抱怨不满,待人处事进退有度,对她这么一个时常犯糊涂的老婆也总是耐心呵护,若说这些装出来的,还一装就是十来年,也不大可能。 抬眼又见靠在小丫鬟身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女娃娃,莫氏这心里便升起百般怜惜,伸手让阿彩妈妈把女儿抱了过来。 结发多年,她心底其实也知道丈夫办事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只不过, 「若只我一个,什么猴府猪府我都无所谓,可我的阿宝……她却是姓孟的,又是女孩家,我听说这中原人最在乎女孩儿的名声清誉,若让人晓得她有家归不得,只怕是要在背后胡乱揣测…还有我阿姐,未出阁前她就恨我之深,如今又比我早嫁来京都许多年,若被捏住了把柄,添油加醋地泼到她认识的那些达官显贵耳朵里,那叫阿宝以后如何在这异乡立足……」 第2页 说着,做母亲的便自顾自替孩子委屈起来,眼眶里立刻便蓄满了泪。 阿彩妈妈正愁怎么往下劝,偏在这时叫那车轮磕上了一块石子,坐在车里的人也跟着震了一下。 莫氏蓄在眼眶里的泪,便也随之晃了出来,刚好落在了清黛的眼睑上。 小女孩又长又卷的睫毛颤了几颤,方幽幽睁开了眼。 眼前渐渐明晰起来的画面,却令她有些茫然。 她不是死了么? ……再确切一点,不是她死了,而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女子死了。 说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原本的清黛从生下来便是在中原之外的柔夷外祖家生活。 其外祖乃花溪城主、柔夷之王,而她又是莫府这一代里头个孙辈,又天生伶俐精灵,从小就集阖府的疼爱于一身,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呼风唤雨。 然而就在十岁这年,在她与母亲随父亲升迁回京的路上,即将抵达都城门口之时,尚还在睡回笼觉的她竟然就被人强行夺舍了。 从此整整二十年,眼睁睁看着那个抢走她人生的异世女子顶着她的身份名讳,在礼教森严的中原京都,荒唐得人尽皆知。 尤其是及笄后的那几年,这厮一会儿吵着闹着要自己开青楼做酒肆,一会儿又以悖逆德行之言煽动身边的贵眷千金与夫君和离、忤逆父母,去自立门户做什么独立女性。 谁想生意是做一家垮一家,还常常招来一堆乌七八糟的烂摊子让家里人给她擦屁股;惹恼了原本对她很是疼爱的伯父姑母,还把满京的贵眷得罪了个干净。 生生将「孟清黛」三个字活成了华都城里最大的笑话不说,还连累家中男子在官场被排挤冷落,女子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全家上下一块陪着她沦为笑柄。 谁想都这样了,这丫头竟还一直自诩聪明绝顶、遗世独立,全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后来还被那宁国府世子几句花言巧语,迷得晕头转向,要死要活。 虽说那厮是长了张人见人爱的小白脸,但瞅那眼神就知不会是什么善茬儿,何况宁国府势大跋扈、居心不臣,于本朝一直都是为天家忌惮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节骨眼儿上,但凡是个明白人都不会轻易与他家有所牵扯。 果不其然,易君彦从头到尾也不过是看上了莫府在南疆的威势,想通过她获得莫府的助力,她却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良人知音,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送了出去。 结果呢? 被他诓得失去所有、沦为一介孤苦宫女,在后宫苦熬十五年不够,容颜尽毁不够,背上弒君国贼的骂名还不够,竟在叛军攻破皇宫大门之时,还痴痴地以为他是为自己才逼宫造反,事成之后会把她接回去,八抬大轿娶为正妻? 若非易君彦亲手送上那一盏鸩酒,就是清黛这个原主显灵,亲自来骂,只怕她也依然不肯醒悟。 纵观她这辈子,也就临死前最后做的那一件事令清黛觉得舒心。 毕竟绝望之中还能想起来一簪子戳死易君彦,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已是这缺心眼的姑娘多年来办得唯一一件漂亮事了。 也亏得老天开眼,终让清黛在她死去后,有机会重归自己的壳子,让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原点。 那个不太聪明的异世女子,也算是用她短暂的一生给清黛狠狠上了一课。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扬起脸颊,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用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是暖的。 是她看得见也摸得着的。 清黛心尖颤颤,低下头将狂喜的泪逼了回去。 先前那二十年的冷眼旁观,便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既惹人愤恨不已,又不禁遍体生寒。 她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阿娘……这辈子女儿一定好好的,不胡闹。」 莫氏被女儿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弄糊涂了,便轻颳了下她精巧的鼻樑,紧搂在怀里笑着哄:「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定是做噩梦了吧?」 清黛不适应地僵了僵,这种许久不曾感受到的亲昵与温暖,让她莫名有些无所适从。 她几乎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曾经被父母和莫府上下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小姑娘是她自己。 与世隔绝太久,想要重新适应凡世的温度与烟火气,确实也还需要些时间。 她慢慢让自己重新恢复冷静,开始细细思量当下的处境。 忆起当初进京之前,她被强行从身体挤了出去,便是为着母亲不肯受委屈,外加那异世女子实在好奇这个时代的深宅大院长什么模样,在旁拼命闹怪,最疼她的父亲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带着她们娘俩直接回了侯府,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一家三口当着他从前那些发小故交的面,被惨兮兮地晾在侯府大门外两三个时辰才从角门灰熘熘地进去,吃足了威远侯府夫人的下马威,颜面扫地。 就连个正经的洗尘宴,也是几日后威远侯回来后才叫匆忙办了。 京城人大多拜高踩低、跟红顶白,眼见孟岸如此不被本家重视,便也生了轻慢,原本打点好了让他直接到兵部上任,却被耽搁成了个无关紧要的闲差,从此一连五六年未得重用。 再加上有那么个名声破败的女儿,落了教女无方之名的他,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彻底无望了。 第3页 这时的大干虽处盛世,还有着所谓让无嫡子的勋爵人家以嫡女袭爵的女爵令,让女子的地位得到了那么一丢丢的提高,但当家立业的依旧还是男人。 一家之主混得不好,他身后的妻儿老小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清黛自恃不是那等视名誉尊荣如粪土的世外野人,也不想做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嵴梁骨笑话的过街老鼠。 她就是个再俗气不过的凡人,也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要荣华富贵,一生顺遂。 这很难么? 「阿娘,」清黛神思一定,便从莫氏腿上爬了下来,乖巧地坐到一边,「你就听阿爹一次吧。」 在孩子面前,莫氏本是刻意避开了这些大人的话题,从前清黛虽也会人小鬼大地问这问那,但也都只是听着,像这般直接就事提意见倒是从未有过。 莫氏不免有些嗔怪地摸了摸她的额发,「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阿宝乖,还没到家呢,再睡会儿吧。」 听了这话,清黛心里暗暗一嘆,不过她也没打算就此放弃。 第2章 「阿娘,你听我说嘛,」 清黛渐渐找回了从前在长辈膝下撒娇撒痴的状态,一边殷勤地给莫氏揉肩捶腿,一边甜着嗓子说: 「那位住在侯府里的二伯娘若真像阿娘说得那般不记仇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和咱们来往?虽说一直未曾谋面,可如不是心里有事膈应着,就是没有来柔夷瞧我们,亲戚之间逢年过节也该有书信问候才是。就说同住侯府的三伯娘,女儿哪次生辰被她落下过?」 莫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但其实压根没当回事,伸手在她面团似的小脸上揉了一把,「你个小贪心鬼,是不是谁常常给你送礼,你就觉得谁好?」 清黛脸上傻笑,心里汗颜,不愧是柔夷出了名的一根筋,果然没反应过来。 幸而边上还有个一点就透的阿彩妈妈,旋即便被清黛的话启发了,「姐儿这虽是孩子话,但也不是全无道理。那是姑爷自幼就生长的地方、便识得的人,自是比咱们头一遭过去的人要更清楚里面的深浅。人都说一入侯府深似海,咱们先住在外面,瞧瞧情势也是好的。再说了,莫府又不是真在华都无人,想来孟家也不敢轻易怠慢。」 「你是在说我阿姐么?」莫氏诧异道,「以她对我的怨气之重,咱们若是出丑,保不齐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她,她还会帮我?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 「姑娘此言差矣。」阿彩妈妈笃定地说:「一家子骨肉至亲,素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是大姑娘那样好面子的人?不为别的,只为大家都是柔夷人。」 最后一句最是要紧,莫氏之所以会闹,说白了就是背井离乡的人初来乍到时不安全感作祟的虚张声势。 她在家行二,一向被诟病为有貌无才的榆木脑袋,上有聪慧受宠的长姐,下有娇憨可爱的弟妹,原就是府上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后来因是嫁了个小有出息的倒插门,又生了个天生讨喜的女儿,这才在娘家有些体面,顺便还能借势勉强压制一下夫君。 如今却要她背井离乡,离开娘家的势力范围,寡母地去到那显赫的夫家、天子近旁,她心虚焦虑,在所难免。 阿彩妈妈这番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成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定心丸。 清黛趁热打铁,又拉着她的手撒娇道,「阿娘,咱们还有多久到京城呀,柯三叔叔在等咱们了么?」 「你还记得柯三叔叔?」莫氏不由有些惊讶,自家女儿虽然机灵,但就是不太记人。 这时清黛即便记得,也得装得和小时候一样不记得,摇头摇得毫不客气,「阿爹不是说咱们会先去柯三叔叔家住么,我就记得这个了。」 「你呀你,亏得人家还常常惦念着你。」莫氏果然如此地笑嘆了一下,眉间的烦闷已然纾解不少。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愣了愣,半天转不过来弯的脑子终于开窍了。 清黛顺着她的话又道,「唉,连别家的三叔叔都会想我,二伯娘为何不想呢?阿娘,要是见了二伯娘以后,她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呀?」 她的话看似是童言无忌,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却是实打实地说到莫氏的心坎里去了。 越想越不对劲的莫氏不自觉便念叨出了声:「是啊,你阿爹此番虽是凭功擢升,但人家侯爵府家大业大,你爹那点功勋未必能入人家的眼。那样一个记仇记了十几年的人,你几个伯伯又在外各有各的忙,咱们这时候凑上去,不就是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么?」 清黛佯装听不明白的样子,没去接话,转头看向了阿彩妈妈。 阿彩妈妈也正看着她,眼神里颇具赞赏,又有些意外。 她家孙小姐因为在家里受宠,虽然聪慧,但素来也有些贪玩任性,如今怎么一觉醒来突然便懂事起来,还知道帮着劝话了? 不过像她这样的老人精自然也不会去多那个嘴,干脆顺水推舟,替莫氏把心里的主意坐定了。 「就是这个理儿啊姑娘,与其去那还不知是什么脸色的侯府门口碰运气,不如就依着姑爷的意。姑爷素来有些成算,想来京城那边也出不了什么差错。若是遇着不称意的,姑娘大可带着姐儿一走了之。这样想来,暂时住在外面不回本家也是有好处的不是?」 第4页 话到此处,马车突然一顿,原是孟岸打发了身边的小厮来问,「太太,再走两里地就是京都城门了,老爷要小的来问太太一声,可想好咱们是走东门还是西门了么?」 莫氏看了清黛和阿彩妈妈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回道:「按他的意思来就是了,赶紧的,别误了进京的时辰。」 清黛的心也暂时落回去了。 孟岸生性豁达,善与人交,无论走到哪里,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华都之内,更是亲朋众多,故友无数。 离京十几载,一朝归来,那些多年不见的老友听说,纷纷奔赴西城门外相迎。 恰巧西门靠近华都最大的集市,一时之间,半座城都知道是他孟岸孟七爷回来了。 从城门口到柯家别院原也没几步路,却架不住他那些发小故友们的满腔热情,这个要上前与他相认攀谈,那个要跟着送他们去到住处。 清黛和母亲端坐车中,被外面的人这么闹着,马车也是走两步停三步,那架势都快让她怀疑这些人里面会不会还有父亲请来的託儿了。 好容易到了柯家,院子里果然早已将洗尘宴齐备。 贵眷千金来了一堆,除了零星几个是一起在柔夷住过所以认得的,其余些个就是席面散了,莫氏和清黛也没能认全。 不过这些倒都不打紧,此时此刻他们一家在意的,当然还是威远侯府那边的反应。 次日大清早,清黛刚刚睡醒便听外面有些吵,让阿珠出去一问,果是威远侯府的三房老爷和六房老爷就匆匆上门了。 「三伯伯和六伯伯都回来了?」清黛坐在铜镜前,揉揉眼睛又拍了拍脸,醒了瞌睡才慢条斯理地问。 「我也没亲眼瞧见,只是听原先柯家的几位姐姐说的,两位老爷逗风尘僕僕的,想是一进城就过来了。」 「阿爹阿娘呢?此时此刻,是谁在厅上会客?」 「前厅上只太太去了,老爷说是昨儿被灌多了酒,还未起身呢。」 清黛登时来了精神,扭头看着阿珠:「以阿爹的酒量,会那么容易就被灌得起不了身么?」 阿珠老实,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老爷没醉,只是不想见他们。」 清黛笑着转过头,「不是不想见,是今日本就不该他们来,所以不见。」 没等阿珠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又听到她说,「快些梳洗吧,厅上阿娘未必应付得了。」 虽说年纪跟清黛差不多,但阿珠手脚却是极麻利的,都用不着原柯家院子里的大丫鬟帮忙,两个半大的女孩儿就自个儿打点好,出了门。 「好好好!我自己的兄弟躲着不肯见我便罢,为何就连侄女也不让见了,一个丫头而已,做伯父的看一眼能少块肉,还是说她不姓孟?!」 「三哥这是什么话,我这不也是想着小孩子刚刚睡醒,又不大懂规矩,怕在您二位面前失了礼数,怎么就扯到姓不姓孟上了?」 「在你们柔夷养大的丫头而已,我们也没指望能养的多规矩,行了!反正今日你们家两个姓孟的里面,我们必是要见一个的!」 「什么叫我们柔夷!什么叫没指望?三哥这话做弟媳的可听不懂!」 「哼,说到底你们莫府不过就是区区蛮荒之地的一个土司,能有什么好教养?赶紧叫出来,我孟家自会请人重新管教!」 「你——」 不用看清黛都知道,莫氏眼下定然是被气得脸色涨红、头脑发懵,一时之间想要还口也想不出什么措辞了。 清黛连忙从后堂绕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地开口,声音脆脆,「阿娘,听说三伯伯和六伯伯来啦?」 莫氏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家还未满十岁的小女儿便已经蹦到了自己身侧。 只见她一身鹅黄滚紫边的柔夷绣裙,双鬟半绾,两边各缀一支蝴蝶银铃坠,随着脚步轻晃出灵动的声响。 莫氏还当她是孟岸派给自己的救兵,不由摸了摸女儿的头,「既然醒了,就快些见过你三伯伯和六伯伯吧。」 清黛依言点头,落落大方地走到厅下坐着的两名华服男子跟前。 「侄女见过三伯伯、六伯伯。」 颔首福身间,口齿清明,裙不摆身不摇,礼仪一丝不错,浑如自然,断没有孟三爷话里话外所鄙夷的蛮夷之气。 又生眉眼浓丽,肖似其父,尤其是笑时眉眼弯弯的样子,一见便知是老孟家的孩子。 一举一动,就仿佛是皇家女官手把手教出来的娴雅气派,也算没有辱没之前她随那异世女子浸淫后宫的数年光阴了。 就连常常自诩雅士的孟六爷见状,斯文地捋了捋下巴上一小撮山羊鬍,偏头又看向自家呆愣住的三哥,眼神戏嚯。 清黛权当没听见孟三爷的那些话,更没看懂他眼下的神情,继续笑盈盈,一派天真地道:「三伯伯,六伯伯,侄女方才去瞧过阿爹了,他可真是不争气,到现在还在梦里面念着华都的美酒佳酿呢!」 「你爹他……」 身为兄长,自己亲弟弟的酒量如何还是有数的,所以从一开始孟家这两位就没打算信孟岸夫妇的託辞,「当真还未能起身?」 可夫妇俩总不能让一个半大的小孩儿也出来撒谎骗人吧? 「阿爹他十几年都没喝过故乡的酒了,偶尔贪杯也是情有可原,三伯伯不要怪他好不好?阿宝先替他向你们赔罪好不好?」清黛自来熟地凑了上去,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小小地拽了拽孟三爷的袖口。 第5页 威远侯府如今子息单薄,除了清黛,也就威远侯夫妇膝下是个女儿,那位孟三小姐从小性子还有些冷傲,像这般撒娇卖乖更是从未有过的。 孟三爷原还觉得养闺女无趣,可看着眼前小女孩那双又大又亮的杏儿眼,言行娇俏却又有礼有节,心头莫名一热。 「阿宝,不可胡说,快过来。」莫氏还在为孟三方才那些无礼的话气恼,幸而女儿争气,行止言谈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脸。 等清黛乖巧走回她身边后,莫氏也不再跟他们客气了:「家父无论如何,也是你们中原皇帝钦封的三品正议大夫,我们莫府究竟是个什么教养,三老爷怕是没资格评议。我家回京第一天,您二位就上门寻事,欺我一介外乡妇人初来乍到,对我娘家无礼,这又是你们中原侯爵府里的教养么?」 孟三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清黛也觉得母亲这会儿就和孟家人结梁子很是不妥,便暗暗戳了戳陪在边上的阿彩妈妈。 谁知阿彩妈妈正要说话,一直不怎么开口的孟六这时却站了起身,拱手道:「弟妹莫恼,三哥他就是这么个脾气,口无遮拦却也有口无心。今日既然七弟起不得身,我等也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这就走了。 顿了顿,又看着婷婷立在一旁的清黛,笑道:「侯府中给阿宝准备的院子早就已经打扫干净了,阿宝要多劝劝你阿爹,让他带着你早日回府和我们团聚,一家人住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这里补个阅前须知(第一章 放不下了) 1.本文有点慢热,可能会出现前几章憋屈,后几章才反击回去的情况,性子急的小伙伴能忍则忍,不能就…别难为自己,换本书看吧qwq 2.作者智商决定人物智商,本文也没什么牛逼哄哄的高智商操作,只图个逻辑自洽而已 3.暂时只想到这两条,其他的以后想到了再补 第3章 孟三浮躁,孟六沉着。 兄弟俩一动一静,一胖一瘦,来的时候本是商量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 结果,只是孟三单方面商量好了而已。 待他们离开后,莫氏便与清黛一起回了主屋,还躺着装醉的孟岸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睛。 「都走了?」 「不然呢?」莫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方才前厅里的事孟岸也听下人们通传过了,忙笑着赔礼:「三哥这人,甭管说过多难听的话,转头也就忘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成想这话反惹得莫氏更恼火了:「就他说阿宝的那些话,换做是你在场,不跳起来捶人我跟你姓!我不管,明日他们要是再来,你自去应付,别再扯上我们娘俩!」 孟岸没有接她的话,含着笑转头看向清黛,伸手拨了拨她小揪揪上挂着的铃铛,「咱们闺女向来招人喜欢,昨儿柯老三他们几个还说想来咱们家偷孩子呢。且等着看吧,三哥以后定会后悔今日说那些话的。」 只可惜莫氏这个粗神经却会错了意,急得差点跳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们明日真的还要来?我的耶里女神,可饶了我吧。」 孟岸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即便他们来,咱们也不在。」 次日一家三口又起了个大早,用过早饭后便一道坐上一趟石青缎面四角缀银穗子的马车,从柯家别院直奔城南太师府。 孟家四房兄弟,再算上已各自出嫁的四位姑奶奶,兄弟姊妹一共八人,皆是一母同胞,无一庶出。 并不是说老孟侯夫人为人多么善妒,容不下姬妾庶子,实是因为老孟侯早年追随桓宗和孝武皇后,受足了这对大干史上唯一一对一夫一妻之薰陶,认定一家之内唯有夫妻恩爱,永结同心才是兴盛之像。 不光自己不纳妾室通房,更定下家规铁律,严令孟家后世子孙,除非四十岁上膝下尤空,否则绝不纳妾。 如此想嫁进孟家的世家贵女挤破了头,但孟家自己的闺女却难嫁了。 是以当年的四位威远侯千金,除了一早就被指腹为婚给当年「天下第一相」之子的长女孟槐,其余三个基本都是低就下嫁。 而清黛一家今日所拜访的南太师府,便是孟槐的夫家。 经看门家丁一番通传,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有孟槐身边的心腹人刘妈妈亲自出来相迎。 「大太太听说七老爷您来了,高兴得险些没跌个跟头,立即便回禀了我家太夫人,她老人家也惦念您的很呢。」刘妈妈上了年纪,一边笑得眼纹如鱼摆尾,一边把他们一家往南家太夫人所居的念慈堂带。 念慈堂地处太师府的最南面,一路绕园穿廊,去到垂花门上时,正房檐下就有几个小丫头远远看见了他们,争抢着便要进屋通传。 刚一进到正屋,珠帘半起之际,便见一个样貌端庄,衣鬓高雅的中年贵妇快步迎了出来。 清黛认得她,正是她大姑姑孟槐。 正要拜见,却见她忽地站定在他们一家的半步之内,生瞪着站在最前面的孟岸,眼眶一点点红起来。 转眼就见她伸手往孟岸肩上用力一捶,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个不省心的冤家,偏要这么多年过去才肯回来!」 话尾几乎被哽咽声淹没,话音一落便扯着弟弟的手哭个不住。 连孟岸这样沙场走马的铁血汉子也禁不住红了眼眶,一声长姐卡在喉咙里,沙哑凝噎。 第6页 当下不光是莫氏和清黛,四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掩面低泣起来。 高堂上坐着的那个满头银花的老妇人见状,忙使了身边的小姑娘来劝。 好半晌功夫才慢慢将场面缓过来,方让他们一家三口给南家老祖宗见了礼,细细问过这些年的好坏。 这样的场面,清黛一时一刻都不敢走神,只当她的眼神落到方才那个被南老太太使出来劝解众人的少女身上时,心下还是不由一顿。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曾将那异世女子耍得团团转、最后还踩着她成功嫁给易君彦的南家庶女,南素唯。 而且当初若不是她在嫁给易君彦后,害怕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夫君再被人抢走,又设计陷害,那异世来的姑娘的,不对,应该是清黛的脸,也不至于被花豹一掌拍毁。 想起那个血腥惊险的场面,清黛不禁打了个寒颤。 却不想她这个不经意的小动静,却是被一直都在暗暗观察她的南老太太尽收眼底。 「阿七,你家小闺女坐门口仔细被风扑着了,叫她到我跟前来坐吧,也叫我仔细瞧瞧。」说着,这老祖宗还点了点自己身下的罗汉床。 被突然点名的清黛连忙转头看了孟岸一眼,在得了父亲点头允许后,方步履谨慎地走上前去。 侍立在旁的素唯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清黛坐下,被南老太太拉起了手,「方才听你父亲说,你有个小字唤作阿宝?」 清黛笑吟吟地应了声是,又落落大方地答:「我在柔夷的名字唤作仁波切,是珍宝的意思,所以大家便又都叫我做阿宝,不过只要老祖宗高兴,随便唤我什么都行。」 她这样明朗不露怯,让老太太有些意外,拉紧了她的手转头对众人笑道:「这倒是个不认生的,看来以后孟家可有的热闹了。」 方才随父母见礼时,孟槐便注意到这个乖巧周全的小侄女,见她也合老太太的眼缘,便顺着老人家的话往下夸,「果然是莫府回来的姑娘,小小年纪通身的气派,只怕是要把京中同龄的女孩儿都比了下去。」 被当面夸赞,清黛也不扭捏,只依旧合乎礼仪地微笑着。 这老太太素来便喜欢女子大方开朗,之前那人见人嫌的异世女也只有到了她跟前,才能得到一丝青眼。 且在长辈外人跟前,清黛也不想失了礼数和脸面,是以能做多好就做多好。 只是这样的话,难免会使得某些善妒的人,心里更为不快。 清黛偶然一抬眼,果见站在太夫人身侧的素唯盯着自己的眼神,竟是比刀子还要尖锐。 偏偏就在这时,莫氏来替清黛谦虚了:「小孩儿家家哪里来的气派,眼下不过是老祖宗和大姐姐头一次见她新鲜,待过两日让这小妖现了原形,你们就该烦她闹腾了。」 南老太太笑呵呵地拨了拨清黛的额发,只觉这小丫头的眼睛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心下是越看越喜,当即退下了拇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扳手,塞在了她手里。 这东西清黛也认识,正是从前孝武桓皇后赏赐给南老太太的嫁妆之一,她向来爱不释手、从不离身,素唯求了她许久她也没捨得割爱,如今竟是才见了她第一面,就毫不犹豫地给了出来。 清黛受宠若惊,连忙推回去不敢要,孟岸莫氏也吓得忙来起身阻止,却被南老太太堵了回去,「你们又来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准备什么好的见面礼,这就权当做是我给孩子这些年欠下所有的礼做一个补偿了。谁在多言,就是嫌老婆子我小气,送的便宜了。」 她这么一说,清黛一家也只能诚恳地道谢,笑着将东西收下。 接着,便又听她道:「这个年纪还能这般大方活泼的女孩儿,在京中可是越发少见了,阿宝如此咱们也别拘着她了,省得叫憋坏了,唯儿,你且带你这个新来的妹妹到园子里转转吧。」 清黛闻言,下意识地抬眸又看了素唯一眼,发现她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禁一凉。 好傢伙,从小就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既是老祖宗发话,父母也未曾反对,想来是有什么要避着她们的话题要谈。 清黛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跟随在素唯身后,从屋子里出去了。 一出门,素唯便把身后跟来的丫鬟婆子们都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只她一人笑盈盈挽着清黛,朝南家园子里走。 方才在屋子里的时候她就想不通,柔夷地处中原之外,族人向来自由散漫,刁蛮鲁莽,这丫头从那儿来,若不是临时抱佛脚般装的扮的,哪会真有什么礼仪涵养。 嫡母和祖母也都老眼昏花了,居然就这么被忽悠住了,后者还把那么贵重的宝贝给了她,把她这个成天伺候她伺候得比牛犬还累的亲孙女放哪去了? 她还偏偏就要让她们都看看,这个外乡来的死丫头被撕下伪装之后,是个什么蠢样。 随即她又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某处院墙,登时计上心头,柔柔笑着朝前一指,对清黛说道:「那边就是我们南家的家学了,我家几个哥哥就在里面听学呢。」 原来她是打着这个主意。 清黛瞭然于胸地暗笑,面上继续装出懵懂无知的样子,「唯姐姐的哥哥?」 「是啊,妹妹这样可爱,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你的,我带你去找他们玩。」素唯十分亲热地牵住她的小手,不等她答应,便往前方墙根下走。 第7页 接着,清黛便见她要把自己往墙根下那块掩在草丛里的暗石上扶,连忙抓紧机会拦住她:「不是,等等唯姐姐,咱们不是去见你哥哥么?」 素唯眼睛一眨不眨地胡编起来,「妹妹初来华都还不知道,我家家学的夫子是不许女子在家学附近出现的。我平素给哥哥们送东西,都是从这里悄悄给的。」 清黛信她见鬼! 当她不知道这堵墙后面就是家学学子下学的必经之路? 她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就是看着眼下差不多就是家学午时散学的时辰,想把她骗到墙头上再推她一把么? 「可是这样要人看见多不好呀,我…我做不来……」她可不钻这个套。 「我自己的家我还不清楚么,放心吧,这会儿不会有人看见的。」 「可来前阿爹嘱咐过我,不让我胡闹的。」 「你不会是不敢吧?」 「……姐姐就当我是不敢吧。」 见她死活就是不上当,不死心的素唯当下又生一计,「那好吧,既然你不敢,那就在下面替我扶着,我来帮你叫他们。」 瞧她这话多会说,什么时候就成了帮她叫人了。清黛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低头却立马反应过来了—— 「等等!」旋即赶忙又将她给拉住,「这墙这么高,姐姐你可别摔着了。」 这满肚子鬼心眼的丫头该不会是想狠狠跌一跤,然后反咬一口,说是自己害的吧? 「放心吧。」 说着,她便颤巍巍地踩上了那块左右摇晃的暗石,才动了一下就东歪西倒,也不知是真的不会爬还是装出来的。 清黛心里一毛,不胜其烦,与其让她如此大费周章还筹谋不成,倒不如将计就计,教训教训她算了! 于是,便见她又一次拉住素唯:「要不还是我先上去,然后再来拉姐姐吧。」 「你行么?」 素唯话音未落,眼前的小姑娘已经踩着那方暗石稳稳攀到了墙头上,俯身就要拉她。 素唯惊得一顿,方才将手递给了她。 却不知清黛可是打四岁起就跟着她老子学拳脚了,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都不用藉助石头就能爬上去。 不出清黛所料,这会儿确实就是散学的时辰,学堂的屋门已然打开,她刚拉了素唯坐稳便顺口一问,「唯姐姐,哪个是你家哥哥呀?」 「让我来瞧瞧……」素唯一面敷衍,一面趁着俯身向她之时,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往墙内推了下去。 来得正好! 「呀——」 在清黛向下倾倒之时,便反手勾住了素唯的衣摆,看似不经意,实则颇具力道地将她一块拽了下去。 清黛早拿捏好了如何摔得不露痕迹又不受伤,不曾想,却在这时一个脚步匆匆的小男娃娃,猝不及防地走到了她的正下方。 她心神跟着一乱,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路过的倒霉孩子只一个抬头的功夫,就被从天而降的她闷声砸倒,莫名做了她的人肉垫子。 清黛正想从他身上爬起来,脖颈上却骤然一紧,窒息感和疼痛接踵而至。 她下意识低眸一看,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沈、沈猎?! 作者有话说: 终于第三章 了,这三天我简直度日如年π_π 各位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动动你们的小手指,让孩子体验一下收藏会动的快乐吧π_π 真的会好好更新不鸽的π_π 第4章 沈猎这个名字,乃是七八年之后,京城所有人的梦魇。 身为开国名将沈天星之后,武宁侯嫡子,沈猎十五岁上领了锦衣卫荫封便走马出京,孤身闯荡,后凭救驾之功,一跃成为大干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 仗着君王宠信,又有先斩后奏等一系列令人发指的锦衣卫特权,在华都城内只手遮天,权倾一时。 今天可以当街杀个朝廷命官,明天就可以随便找个说辞屠人满门。 人们都说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所到之处,必见血光。 然而此时此刻,在小孩儿那双瞳色奇浅的眼睛里,除了凶戾和戒备,清黛还看到了快要藏不住的惶然和不安。 就像一头离群多时突然被惊扰到的小狼崽子,龇牙咧嘴的样子看起来凶得很,但其实两条后腿早已怕得发抖。 小狼崽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清黛白皙娇嫩的脖颈上顷刻便起了一圈发紫的淤红。 周围的学子和下人见势不妙,纷纷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沈猎拉扯开,清黛这才得以脱离「狼爪」。 她有些被吓到了,脑袋里一阵一阵的发懵,眼前也是忽明忽暗,跌在那儿咳得几乎背过气去,脸色煞白。 反观沈猎,从被拉开的那一刻起他浑身上下的戾气便淡去了大半,小小的人儿整个冷冰冰的,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沈猎?沈猎!你回来!伤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叫你回来听见没有!」 「这不干不净的小畜生!也就欺负欺负小姑娘了!」 「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你怎么样了,可吓着了?」 「姑娘……」 「沈猎……」 围簇上来的南家学子还不认得她,但依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她关切安慰着。 第8页 至于她的那点失礼,在沈猎出手伤人跟前压根不值一提,根本无人在意。 清黛却只盯着沈猎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心里钝钝地发傻:他身上的衣裳像是有些旧了。 「妹妹你没事吧?」这时素唯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惺惺作态地将她扶了起来。 清黛这才回过神,低垂的眼眸不动声色地一暗。 罢了,有时间为别人东想西想,还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跟南家还有父母解释吧。 南家传承并不久远,从南老太师至今也不过三代,但到底也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世代簪缨的模范家族,对于礼数的注重定然远超寻常官宦人家,尤其是在教养女子的时候,要求更是格外严苛了些。 清黛第一回 上门就和他们自家小姐干出□□偷窥这种出格的行为,按理说定然是等不到南家长辈那头什么好脸色了。 幸而她前面给孟槐和南太夫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情况倒也没她想像的那么差。 婆媳两个生等着所有外家学子都离开了之后,才把两个姑娘叫到了念慈堂的内屋亲自问话,连孟岸夫妇都只能在外间稍作等候。 「说说看吧,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槐看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大一点儿的那个摔得尤为严重,脸上胳膊上都有擦伤,小丫鬟给上药,棉花才一沾着伤口眼眶就红了,看着格外可怜。 而小一点儿的那个,听说是摔在了沈家四郎的身上,有人给垫了下,不算上脖子上被掐出来的瘀伤,伤势并不如前者厉害。 只是受了惊吓,脸上到现在还是一片惨白,毫无血色。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回话,孟槐便又问了一遍,只是这回她的眼神落在了素唯身上。 不为别的,只是想着她既是自家姑娘,又年长于清黛,理应是她先回话。 「我……」素唯才一迎上嫡母的目光,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孟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她素来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庶女,偏又心软,总念着她的生娘去的可怜,这些年又是养在老太太身边,已经够让自己省心的了,所以便从不说什么。 而上座的南老夫人却只淡静地低头呷了口参茶,一眼都不去看素唯的眼泪。 明明是六岁就到她跟前来的姑娘,养了五六年也没见着祖孙俩多亲厚,此时惹了事,这老太太依旧淡淡的,不动怒也不偏袒。 「是,是阿宝妹妹她……」 待素唯终于整理好情绪,清黛却看准时机,从梨木圆凳上爬了下来,抢着跪在了两个长辈面前:「老太君,大姑姑,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怪唯姐姐。」 她甫一跪下,南老夫人便抬起了头,孟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她。 清黛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才又接着说:「是,是我……初来中原,听唯姐姐说起中原学堂有训,不许女子逗留周边。这规矩柔夷没有,我心里好奇……就想,就想偷偷看一眼,中原学堂和柔夷到底有何不同,为何不许女子靠近,这才拉着唯姐姐一起,一起爬墙……」 素唯听见她说到学堂不许女子逗留那里,心跳便虚慌得加快起来,连忙摇头解释,「不,不是的,孙女当时是说不许女使、不许女使靠近,是阿宝妹妹听错了……」 孟槐和老夫人俱是朝她看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后又听孟槐继续问清黛,口吻却柔和了很多,「那你们又是如何找到那块暗石的呢?」 这话问得妙,那方暗石一直都掩在灌木丛后,位置十分隐秘,除了负责打理那片园子的零星几个下人之外,寻常根本不会有人找得到。 清黛头一次到南家来,若不是有人领着,哪里会知道那方暗石的存在。 「我……」清黛若有似无地看了素唯一眼,又转过头坚定道:「反正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大姑姑你罚我就好。」 那对如杏儿般圆满湿润的眼眶里,莹光闪闪,眼角也红红的,落在长辈们眼里就是她明明委屈得想哭,却又不知为着什么不敢落下泪来,平白招人心疼。 素唯却骤然哇一声哭出来,扑到清黛身上把她死死抱住,仰头望着孟槐诉道:「不是的母亲,全都是唯儿的错!是阿宝妹妹听唯儿说起家里几个哥哥,想要相见,唯儿想着哥哥们还在念书不大方便,便想着找个託词先将妹妹哄去别处,谁知妹妹……都是唯儿的不是,阿宝妹妹还不懂事,唯儿身为姐姐却不能拦着妹妹,还助纣为虐,母亲,祖母,你们罚唯儿吧!」 清黛心下暗笑,一早就猜到她会顺势把责任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 但她这样,却只能说明如今的她,算计人的本事还差了些许火候。 于是清黛装得一脸震惊和心痛地扭头看素唯一眼,然后咬了咬嘴唇,声泪俱下地强调:「唯姐姐说得对,都是阿宝一个人的错,大姑姑和老太君只罚阿宝就是。」 孟槐心口一震,神情复杂地正要开口。 却听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太太骤然咳了一声,说话的声调里听不出情绪,「罢了,事情既已发生,对外便说女孩儿们□□只是为了摘花,不为别的。幸而被砸到的沈四郎年岁也不大,外边传不出什么闲话,赶明儿青哥儿媳妇你备一份歉礼,送去沈家就是了。」 第9页 话到此处,孟槐听出了老太太言下的回护之意,也便不再多嘴,点头应了下来。 「但是,」老人家的话还没说完,神色却严厉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是非对错向来不曾含糊,姑娘有错,绝不可能不管不罚、随意放过。唯儿。」 素唯哆嗦了下,「孙女在。」 老太太慢声道:「你年长于阿宝,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身为姐姐,在她胡闹时不加规劝,还随即跟上,且你是南家的女儿,又是独一个养在我身边的孩子,祖母今日要先罚你,可有不服?」 「孙女认罚。」 素唯心知这一罚是躲不过的,但总比被当中戳穿心思强得多。 「去吧。」 南老太太轻点了个头,便让身边的老嬷嬷将她先行带了下去。 素唯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心里却还在暗嘲,这丫头果然姓孟,傻起来跟她大姑姑简直别无二致,这种事居然都敢替人揽罪,真是无知无畏。 殊不知这件事打一开始,从她熟门熟路领着自己去到家学外墙的墙根,找到那方可以供人攀爬的暗石起,就已经漏洞百出。 清黛既是头一次来南家,也是头一次上京,断然不可能那么精确地就摸到家学外墙底下,还能有那么一块暗石好巧不巧地在那儿等着她来借力。 哪怕两个丫头都刻意避重就轻,想把问题从暗石上绕开,可长辈们的心里却依然明镜一般。 待素唯一走,南老太太和孟槐的神色立刻软了下来。 后者更是忙让人把自己还在惨兮兮哭着的小侄女从地上扶了起来,抱到自己身边,如心肝肉似地搂着:「乖阿宝,不哭了,大姑姑和老祖宗都知道阿宝的委屈。」 高座上的老夫人微不可查地轻嘆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那串紫檀念珠,让人把清黛的父母从外间也请了进来。 然后才温声来问清黛:「小阿宝为何说谎?」 清黛茫然地扬起还挂着泪的小脸蛋,先是看看一脸担忧和疑惑的父母,才转头看着南老太太:「阿宝没有说谎。」 老夫人一声冷笑,「我都已经替你把人先支开了,还有什么不敢说明白的?」 「我……」 听到这话清黛就知道在她们心里自己已然从这场闹剧里撇干净了,只是表面功夫还是要继续往下做完的。 只是不知内情的她父母还正一头雾水,为着让他们听明白些,老夫人便把问题敞开了:「说说看吧,为何要帮你唯姐姐说谎,替她遮掩顶缸?」 坐在下首的孟岸一听这话,抬眼又见抱着女儿的长姐也正无奈地看着自己,心里便大体猜到了点什么。 只莫氏还糊里糊涂,孟槐见状便让身边的小丫鬟走过去,在耳边轻声细语地把事情的来去脉如数告知。 而清黛心想要装傻就一气儿装到底,愣是咬着嘴唇,对老夫人的话不作回应。 孟槐见她如此执拗,心中大为感慨,忍不住又恨恨地挖了孟岸一眼:「这还真真是孟老七亲生的好闺女了,瞧这耿倔仗义的傻气冒的,可不是与你从前一模一样?」 在座的人都以为清黛是为了维护素唯的闺誉,让她在长辈面前免去更多的责罚,这才仗义地为她扛了雷。 毕竟这种事儿,她老爹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经常傻不愣登地替别人去做。 「也罢,有些事孩子自己不愿意认,咱们也不能逼着……就这么着吧。」南老太太一口气又长长地嘆了出来。 孟岸忙又替女儿歉疚道:「不管怎样,也是她自己莽撞失礼,才第一回 来姑姑家,就闹着上房揭瓦,真真是白叫老太君和她姑姑夸那一通。」 「会笑会闹,才叫鲜活。不过到底也是快十岁的大姑娘了,即便言行妥当乖巧,这心中还是不能没有成算。」南太夫人重新捻起她的念珠,含笑问起清黛,「在柔夷可曾念着书?」 清黛谦虚且诚实地承认:「只略识几个中原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 南太夫人耐心地劝导着:「女孩家虽不求你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但读书能明理晓事,将来立身处世也不至于糊涂。」 孟槐一听,便欢欣一笑:「那可巧了,前不久她二伯还为了照儿找先生的事托我留心,当时我便想着正好唯儿也爱读书,不如就把两个姑娘一块放到咱家学塾里跟着听一听,这下若再加上阿宝,到时照儿从孟家过来也有伴了。」 「啊,不……」不是,怎么就扯到她上学的事来了? 要知道那南家学塾中,有的是她不想见到的人啊。 第5章 南家家塾美名在外,从不随便收受学子,又是南老太太亲自开口,没等清黛编出拒绝的理由,她老爹就大喜过望地替她一口答应下来了。 而后一家三口又在太师府用了晚膳,天黑时方才起身告辞。 至深夜,打更人沿街喊锣的声音隔着几道院墙隐约传进念慈堂中的佛堂。 南老太太已换过寝衣,只是惯于睡前在菩萨面前颂念一段,方能安寝。 孟槐在外间等了有一会儿,待灯花炸到第四下,方听见里面低低的颂声停了。 不多时,南老太太便在肩上松松披着件铁锈色绣寿字纹的织锦披风,从珠帘后走了出来,「这么快就回来了?」 孟槐连忙收敛了倦意,恭敬起身:「威远侯府离咱家不算多远,催着下人脚程快些,来回费不了多少功夫。」 第10页 南老太太不悦地冷哼一声,「只怕是你三催四催着下人们走快些,也赶不上你那个二弟妹要早早安置吧?」 「老祖宗料事如神。」 见被她看了出来,孟槐便也不敢欺瞒,「不过眼下正值春夏换季,二弟妹头风发作的厉害,夜里安置的早也是有的。」 「得了吧,她眼下只怕是觉着骑虎难下,不好见你。」老太太淡淡笑过,她这一生历经三朝,什么诡计成算没见识过,更何况深宅妇人的那些小心思。 若不是为着老孟侯和南老太师在世时的交情,加之孟岸曾在她身边住过一阵,她南冷氏才懒得去理会别人家的闲事。 孟槐不禁一嘆,「儿媳只是实在喜欢七弟家那个闺女,不忍她这样干干净净一个孩子,就这么卷进大人的恩怨里,跟着受苦。」 「不妨事,左右孟侯爷还有个一两日就该回来了,到时他定然能拿的出主意。」 这样说完,她还不忘又多嘱咐儿媳妇一句,「你既是嫁出门的,孟家的事便由他们自己啰嗦吧,少插手些,免得让侯夫人嫌了你这个做大姑子的。」 「这个儿媳省得的。」 孟槐温顺地颔首轻轻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重新抬起头,「不过,老祖宗这回是真的要把唯丫头从院子里挪出去了么?」 提起素唯,南老太太的眼底露了几分寒气,「今年过了端午,她也有十二了,是该学着自己管事理家了。何况这些年她虽养在我身边,但心里的小算计就没停过,如今还越发不容人了。如此,倒不如挪出去,免得以后让她仗着是我膝下长大的姑娘,再生出什么歪念头。」 想起此番事宜,孟槐也对素唯很是失望,「老祖宗说的是,儿媳会尽快着手安排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轻言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安置了吧。唯丫头的事办得缓些,别让人看出端倪。」 南家大太太应了一声,便兀自离了念慈堂。 南老太太掐日子掐得准,隔天那现任威远侯孟岩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京城,进了城便直奔清黛一家还住着的柯家别院。 这回孟岸没躲,兄弟俩见了面便抱头痛哭,只觉得上回见面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清黛和莫氏也在旁边陪了不少眼泪,末了,孟岸依然没有答应回威远侯府。 莫氏沉不住气,威远侯一走,关起门来便又和孟岸闹了一通。 夫妻俩在屋子里吵了大半天的功夫,还砸了人家柯家院子里头的一套官窑烧的甜白釉茶具。 清黛却并没把他们的争吵放在心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起门来就开始翻箱倒柜,将从柔夷带来的几个大箱笼都打开来,闷头找着什么。 实在找不到了,才开口问一旁的阿珠:「我记得从柔夷来时,阿嬷特意往我的箱子里又多塞了几匹缎子,怎么这会儿找不到了?」 他们举家离开柔夷时,山高水远不好带太多僕从和行李,孟岸便想回了京城再重新买人,莫氏也是觉得侯府尊贵,断不会少了伺候的下人,所以除了额外几个亲信,几乎就没带其他人了。 阿珠是清黛唯一带出来的丫头,也是唯一肯跟着她背井离乡、北上中原的。 一路上,清黛大大小小的事便都归她照看,年纪又小,有个什么疏漏也在所难免。 这会儿也是想了大半天,才想起来清黛问的东西在哪儿,费了姥姥劲和她一起从最不起眼的一只破竹箱底下翻出来。 但还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找这些缎子:「这些料子都是咱们柔夷的织法绣法,一路上我瞧着和中原人穿的大都不一样,想着应该用不上了便收了起来。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来这些,想翻出来做衣裳么?」 清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提点道:「阿嬷塞给我未必是想着让我自己做衣裳的啊,你瞧这针线做工,华都城里是不是很少见?」 阿珠钝钝地眨了眨眼睛:「是少见,但缎子不拿来给自己做衣服还能拿来作甚,当抹布么?」 「当然是送礼了。」清黛有些无奈地提点。 「送礼,为何要送礼?」 清黛只恨不能拍一拍她不太聪明的小脑袋瓜,听一听里面能不能晃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前日在南家的时候,我不是不慎砸到了那沈家公子么,我虽不是故意的,但到底也是害人家跌了个大跟头,大姑姑虽也替我赔了礼过去,但我可不好意思光让她破费。」 阿珠又问:「那为何要送缎子,送点其他的不好么?」 清黛摇摇头:「沈家公子是男孩子,钗环首饰肯定不行,贵重摆件我没有,金银俗气,像是我在花钱封口似的,香囊玉佩、鞋子腰带这些,依着中原习俗更是送不得,思来想去还是送匹缎子最合适不过了。既能显出我柔夷特色,又实在挑不出错。」 说着,她便又在几匹缎子里精挑细选了一番,挑出两匹小男孩也能上身的颜色,便让阿珠抱去给了莫氏。 莫氏起初还不明白是何用意,阿珠便把清黛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她听着也觉得合理周到,便着手又添了点东西,安排下人送去了沈家。 再过一日,孟岸便去了趟兵部武选清吏司,按照原本打点好的,领正四品龙虎卫指挥佥事一职,又得授同品阶明威将军之封。 当日午后,他便身着官服,手持官印,辞了柯家三老爷的院子,领着莫氏和清黛由龙虎卫的人马一路跟随,风风光光地来到了威远侯府门前,让侯府中人心服口服地为他大开中门。 第11页 此时孟岩已然归来,孟岸又已是一名实权在握的京官,威远侯府上下再无人敢有所轻慢,更加不会像上一次那样,被人关在门外足足半天了。 五横五纵的涂金铜钉朱红大门敞开,孟家几房的人俱来相迎。 放鞭炮、跨火盆。 团圆的喜气溢满了整条威远街,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地簇拥着,或笑或泪,总归是热热闹闹地进了家门,上了前院正厅。 前些日子的桩桩件件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不管人们心里如何想,面上依然权当做孟岸一家是今日才回到京城的。 「哟,这就是清黛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水灵得很呢。」 一到正厅里,屁股还没落下,六房太太便热络地扯过清黛左看右看。 但在清黛的映象里,她这六伯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别瞧着这会儿她还明快爽朗地笑着,往后说出一句话或做出一件事却无一不是尖刻刁钻,重重盘算。 清黛也不喜欢被人像买卖杂货似的扯来扯去地打量,面上含了几分腼腆的笑意,不着痕迹地从她手里滑了出去,便依着礼数,将堂上的几位长辈一一拜过。 坐在主座上的,自然是她的二伯,如今的威远侯孟岩。 只他旁边另一张梨木雕花大椅却是空着的,原该端坐其上的侯夫人朱若兰,说是尚还病着起不得身,便未曾露面。 孟岩左手边首先坐的则是三房孟峒夫妇,再便是六房孟岚夫妇,最后才轮到孟岩夫妇坐上新添的椅子。 另有各房儿女,清黛的堂哥堂姐们,也都乖乖立在父母身边,等着清黛一一见过。 六房太太一副热心肠的模样,抢着就来替她介绍,先指了三房家的儿子说是她大堂哥孟煜,又指了她自己的儿子说是她二堂哥孟烁。 最后才又指着孟岩边上,那身着浅碧绡纱褙子,挽着堕马髻的清冷少女,说是她三堂姐清照。 前头两个哥哥一个闷葫芦,一个花花公子,清黛没多大兴趣,倒是这位唤作清照的堂姐,惹了她的眼。 她既顶着这么一个好名字,于才于貌自是不敢输给史书上的那位太多。 只是性子冷僻了些,当那个异世女子占着清黛身体之时,便常对她高不可攀的做派很是嗤之以鼻,觉得她是故作清高,装象罢了,两个人一直都不大对付。 不过当时的清黛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到的却又和深陷局中的异世女大为不同。 最起码在她声名狼藉,被逼入宫成了一介无品无阶的小宫娥,人人避她嫌她,孟家也恨不得没她这个人时,只有清照这个姐姐不计前嫌,常给她送衣添物,还时时挂念着她。 这次再见到清照,清黛的心便说不出的暖,望着她时不禁轻轻莞尔。 她嘴角的笑意轻浅宛然,落到了清照眼中,并不觉得莽撞失礼,反而觉得和柔。 不经意间,原本冷清如秋的少女在福身还礼之时,也对她露了丝淡淡的微笑。 拜礼已成,清黛退回父母身边,乖巧颔首立着,孟岩也在此时清了清嗓子对孟岸道,「给你们一家准备的院子早便打扫干净空出来了,随时都能住人进去,你二嫂子这些日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如今府里诸事皆是你三嫂子代为掌管,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问你三嫂子要。」 清黛一家俱顺着孟岩的话看向了坐在孟老三身边那个笑容娴静的清贵妇人。 从始至终她的话都不多,更多的时候都是噙着端庄得当的笑意在旁凑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文雅的气息,与市侩轻浮的六房太太之间,不能说是半斤八两,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孟岩还在接着说:「过两日等你们安顿好了,便在家里好生做一场洗尘席面,好好为你们一房接接风。」 然而清黛她爹却道:「洗尘宴就不必了,前些日子柯家三哥已为我们办过一次,再办的话多少都有些不妥,所以兄弟想着,咱们自家人吃上一顿团圆饭便是了。」 闻言,在座之人脸上多少都有些发僵,本被刻意掩盖的疏离和尴尬顿时又慢慢洋溢出来。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圆场了。 作者有话说: 作为一个曾经带着同学跳一次大神就淹了半个南京的非职业半仙,丑芽这就要在线作法涨收藏!!! 哇呀呀呀,狂风听我号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意如意顺我心意,巴啦啦能量,古娜拉黑暗之神,妈咪妈咪哄………… ○ ̄_呜呜呜,ballball各位读者霸霸赏个脸加个收藏吧,让小的体验一下在线涨收的快乐吧tvt 第6章 最终,主座上的孟岩长嘆一声,无奈地点了个头:「洗尘宴可免,但开祠堂祭祖的规矩免不得。便再择个吉日,将礼数全了吧。」 然祭祖吉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选出来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安排清黛一家在侯府住下。 其实早在前些年孟岸就动了回京的心思,此番擢升,也是提前一两年就在走动打点,事定之后就立刻递了消息给侯府。 府里边也是从那时起,便着手布置上了。 威远侯府之大,足占了威远街的半边。 整座宅邸坐北朝南,外院与内院间引了天龙河的水隔成活水渠,花林环绕,小桥流水。 孟家各房夫妇还有公子小姐们的住处,恰都掩映其中。 第12页 原先府里公子小姐到了七岁上便都有了自己的院子。 侯夫人朱氏疼爱独生女儿,趁着孟岸不在,便把他还是侯府七少爷时住的院庭给了清照独居。 不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看到正主归来的这一天,虽然不情不愿,但最后朱氏还是同意了物归原主,将自己女儿从中挪出来。 重又把靠近祠堂的两处原先用来堆放杂物的一进院修整一番。 从外边看是就像一座崭新的小院,但内里确实两道院门,两个小院。 地方虽不比侯府里别的院子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清照和清黛姐妹俩一人住一边。 这般安排清黛倒不意外,毕竟那异世女在时就是如此。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让她与清照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妹俩成天到晚地和对方挑刺拌嘴使脸色。 可怜那异世女一则口齿不如清照伶俐,二则学识不及清照一半,日里不是被清照怼得哑口无言,就是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羞辱的那个。 清黛在一旁瞧着,却也要为清照说句公道话。 这姐妹俩的矛盾大多时候也都是从异世女那一头挑起,清照冷傲,通常并不理她,只有在被气急了才会还上几句。 不过在气清照这件事上,那女子却更是一把好手:清照读书习字时,她就隔壁故意拉着小丫鬟们高声调笑,清照绣花裁衣,她就会讽刺她思嫁心切。 两个姑娘凑在一起就鸡飞狗跳地闹个不休,后来侯夫人干脆就把异世女挪去府里最破最僻的一角小院住了。 孟岸身无要职,一家三口都还要仰赖侯府养活,哪怕明知女儿受委屈,夫妻俩也没有底气争辩什么。 是以想起那间门窗发锈、年久失修的小破屋,清黛就忍不住地嘆气。 趁着下人们忙进忙出地搬东西,她便留下阿珠守在屋前,自己往隔壁院子去了一趟。 等她回来的时候,天也黑了,东西也基本上都搬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只剩下阿珠在整理几个放要紧物件的箱笼。 阿珠累得满头大汗,抬头见她回来,喜道:「姑娘您总算是回来了,您若是再不来,我便要累死在这儿了。」 清黛笑盈盈地走到桌子旁边,想给她倒杯茶水解解渴,一碰上那紫砂茶壶,又听阿珠说:「姑娘别折腾了,里面是空的。」 「空的?」清黛眉心一跳,「没让人往里添茶么?」 阿珠摇摇头:「我适才跟她们说起过,但她们装作听不懂我的说话,既不搭理我,也没告诉我茶水房在哪儿。后来人儿搬完东西就都走了,我忙着收拾,便把这茬儿给忘了。」 清黛这才想起来,之前也是这样,异世女顶着她的皮囊与父母分开来住后就受了冷遇。 偏她不懂里面的门道,一直都没觉得自己院子里只阿珠一个丫鬟有何不妥,平白累得阿珠为她上下操劳,最后还被卷进她与那谁私会的风波里,落了个被活活打死的下场。 每次回忆起这些,清黛就不住地冒冷汗。 可她有有些想不通,这次她分明已经稳住坏事的母亲,将命运从原先异世女所走的错误方向上拉回了正轨,可为什么还要遭受和她一般的冷遇? 「阿珠,」清黛一面继续想,一面唤了阿珠一声,走过去将她拉了起来,「夜深了,就别急着收拾了。」 阿珠疑惑地看了看摊开在那儿的大大小小几个箱笼,还有各种来不及归置摆放的小东小西,零零散散,满地都是,「可若是不赶紧收拾的话,明日被人看见,会笑话姑娘的。」 清黛莞尔,笑容中夹杂着几分十岁女孩儿不该有的沉静,「那就让她们笑话呗。」 次日清晨,清黛故意赖了会儿子床,而后依旧穿着昨日回府的衣裳,潦潦草草地梳洗了下,便带着阿珠去给长辈们请安了。 现如今她二伯娘也就是威远侯府的当家主母尚病着不见人,连她自己亲女儿的晨昏定省也免了,府里也没有更高辈的老祖宗供养,各房公子小姐问安只须到自己父母跟前就是。 但因清黛一家是新回来的,她除了要去莫氏那里一趟,转而还要跟着母亲去见一见上面的两位伯娘。 尤其是这些日子代替侯夫人管理内宅的三太太。 清黛起身后便让阿珠去过莫氏他们的院子传话,道是自己头一日睡过了,为了不让三太太久等,莫氏可先走一步。 待她与阿珠姗姗迟往三房夫妇住的福陵苑,满府的女眷除了侯夫人,都已汇聚于此。 还未进门,六房太太江氏肆意的大笑声便刺进了她的耳朵。 等她走进去时,又正好一头子撞进了她细长上挑的凤眼里,「哟,这是哪家贪睡的小猪儿,都日晒三竿了才起来?」 清黛连忙歉疚地屈了屈膝,不好意思地颔首道:「阿宝来迟,请各位太太责罚。」 六太太咯咯地笑,看着她眼带讥讽,「毕竟你们柔夷和咱们中原规矩是不大一样的,头一次也就罢了,再有下回,伯娘们可就要亲去床上逮你了。」 清黛假装看不出也听不明白,娇憨一笑,正要埋头去到母亲身边的小杌子上坐下。 她方一走近,莫氏便忍不住蹙了蹙眉,伸手替她正了正发髻上的缠头蝙蝠小银钗,但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便有些疑惑:「这丫头,即便是瞧时辰晚了,赶着跑过来也不至于把头发跑散了吧?你院子里头的女使们呢,都是怎么伺候的?」 第13页 清黛凝了凝神,方抬起一双懵懂无知的杏儿眼,「阿珠昨儿与我收拾箱笼收拾得太晚,今晨跟着我睡过也是不小心的,阿娘别怪她,是我自己不够勤快。」 这话说出来,各人便捡了各人想听地听。 就好比莫氏听见的是不惩罚「没」照顾好主子的阿珠,六太太听见的是这对小主僕一起睡过了时辰,一个赛一个的粗鄙懒散,三太太听见的则是小姐手脚勤快,性情宽和,愿意和丫鬟一道打理东西。 而独自坐在另一边的清照却淡淡撩起眼皮,望着清黛静静问:「妹妹昨夜从我那儿回去已是戌时末,怎的这样晚了回去还要亲自收拾东西,院里使唤的人呢?」 她是威远侯府嫡长一脉的独生女,父亲是世袭侯爵,母亲是国公府嫡女,按理说,本就是这府上除了父母以外,第三尊贵的主子。 虽还未及笄,却有一身书卷里浸出来的清贵高雅,走到哪里都不容人小觑。 她要开口说话,余下三房做叔叔婶婶的也不敢跟她过分地摆长辈架子。 三太太听她这么一提,眼珠轻轻一动就明白过来了。 转而温声又问渐露心虚的六太太:「是呀六弟妹,给七房两个院子配下人的事不是你主动请缨揽过去的么?怎生让阿宝的院子里头只一个外家带回来的伺候?」 六太太不自然地抚了下发鬓,僵着笑脸道:「七房院子里倒都妥当,至于阿宝院里,我心想这是七弟家的独生丫头,外祖又是那柔夷莫家,自是和照姐儿一般尊贵,本要从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家中细挑几个好的过去,却是一直无有中意,加上这两日事忙,竟让我给耽搁了,真是该打。」 清黛闻言,不由偷眼去看清照的脸色。 只见如今也不过十二的半大少女神情愈发冷淡,抬起手边青底描金珐瑯茶杯呷了一口,却并不搭茬。 她这人脾气怪得很,既不喜与人争,更不喜别人与她争,此外最最不喜欢的,便是受人挑拨,逼得她与别人不得不争。 六太太的话挑拨之意太过明浅,在座唯一能把她堵回去的莫氏却对她的话深以为然,「先前在柔夷时我就嫌阿宝身边那几个丫头不够伶俐,这才没带出来。如今六嫂嫂肯为阿宝如此费心着想,慢两日又有什么打紧儿?阿宝还不谢过你六伯娘?」 清黛看了看被当枪使了还不知道的母亲,内心汗颜,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但最后还是老实地依言从小杌子上站起来,走到六太太面前福了福,「多谢六伯娘好意。左右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要我和阿珠不偷懒,再一日应该就能打理清爽,到时候还请三伯娘六伯娘还有三姐姐亲来查验成果啊。」 她笑盈盈地说着,一脸真诚无邪,好似看不见六太太眼底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的讥讽。 终是清照看不下去,只嘆这丫头白长了一张聪明像,正色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从未听说有主子要亲自动手打理这些杂事的先例,更何况四妹妹才来,年纪又小,说出去是她勤劳懂事,但要碰上那爱嚼舌根的,可不就要说侯府里没个体面?何况这世上也没有妹妹无人照料,做姐姐的却前呼后拥、招奴引婢的道理,六婶婶若是忙不过来,四妹妹也不嫌弃的话,便先从我院子里拨几个过去伺候吧。」 清黛不禁为清照的上道暗自感激,三房六房却都知道原先给清照挪院子时,因为新居所的大小严重缩水,她身边的人便不得不裁撤了一半。 倘若这回又要从她那里抽调人手,只怕那侯夫人即使病得再厉害,也要爬起来闹了。 她起来了不要紧,要紧的是……侯府内宅大权。 三太太连忙朝清照一笑,「照姐儿这就真真是孩子话了,婶婶们再不中用,也不至于要从小辈那里拆东墙补西墙,才能让大傢伙过日子。」 话到此处,又见她目光柔和地看向清黛,「这样吧,等会儿三伯娘整好没什么事,便陪着阿宝自己挑几个中意的,好不好?」 六太太眉头若有若无地拧了拧,刻意地呵呵笑起来,「三嫂嫂您这不是当众打我的脸么?得得得,您就别费那功夫了,让我这有罪之人就再将此事包揽过去,不求戴罪立功,总也要做做补救才好呀。」 三太太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已经站起身的六太太挥着帕子挡了回去,立时领着自己院里的丫鬟婆子风风火火地先走一步了。 「七弟妹见笑了,你六嫂子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三太太无奈地轻摇手里的牡丹缂丝团扇,顿了一下又对清黛道,「那等会儿阿宝就自个儿好好挑,左右这是咱们自己家,只管放心胆大,有什么便是什么。」 清黛也不做那矫情推脱的扭捏之态,大大方方地笑着应下,一派爽朗明快。 心里却暗觉不妙,她得自己去挑人? 还能有这种好事? 第7章 三太太性情温厚,莫氏与她合得来些,清黛便随母亲在三房院里多坐了会儿,直到六太太的人来传话,说是新挑上来的丫鬟已经带到清黛院中,只等她回去选人了。 清黛这才得以从三房屋里出来,连带着清照也得了藉口与她一道回去。 姐妹二人一进共同的院门,清照便径直往自己的院里走,清黛忍不住问:「三姐姐不同我一起?」 第14页 清照诧异回头:「妹妹自己院里选人伺候,与我有何相干?」 说完转头走了几步,也慢慢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太过冷漠,于是又回过身来,耐足了性子说:「这事儿没有长辈的话,我确实不能出面帮你,不过你也莫要害怕,毕竟你才几岁,即便是选错了也不会有什么的。」 清黛想了想,最后也没强求,颔首温声谢过,便乖乖进了自己的院门。 此时此刻,在她小巧玲珑的院子里已然挤满了三排姑娘。 一排七八个,且都穿着侯府外院丫头的绢布裙子,高矮胖瘦不尽相同。 见了清黛回来,各个又都乖觉地福身问安,粘腻的江南语调此起彼伏,酥得人骨头都要麻了。 清黛僵笑着点头应付下来,从她们身边绕了过去,对着坐在正屋檐下的六太太也福了福:「叫六伯娘久等了。」 「无事,我也才刚领着她们过来。」 六太太笑眯眯招呼她坐下,从身边丫鬟手里端的果盘里抓出一捧葵花籽放在她手心,「这几个原就是我挑了又挑的,现下全领过来,你自己瞧着哪个合意就尽管领了去。」 清黛依言点了个头,然后回头看向阶下那一张张青涩的脸。 每个女孩儿仰望她的眼神里都是大同小异的光,或期待或渴望或乞求。 因为只有被她挑中,才能从又脏又累的外院进到相对舒适的内院,不仅活计,而且拿的月钱和平日里主子的赏赐也会多得多。 可清黛内心却表示,爱莫能助。 没办法,她现在还只是个十岁都还没满的小女孩儿? 六太太让她自己挑选丫鬟,不管选了谁,不管是错是对,最后的决定权都不在她手里。 不过是拉着她走个过场,把在三太太和莫氏面前撂下的话给圆回来。 至于要给清黛安排的丫头,八成早就内定好了。 于是清黛便在姑娘堆里绕来绕去,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偶尔问上一两句有的没的,然后便又装作若有所思的模样颔首走开,这样来来回回有半盏茶的功夫,总也没见着她有所决定。 六太太暗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渐渐也放下心来,果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心里无甚主意。 断定这一样,她便张口喊住清黛,咧嘴直笑:「伯娘也是想左了,你一个小娃娃如何懂得挑选下人,回来吧阿宝,到伯娘身边来。」 清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话地走到台阶上去,由着她拉过自己的手,热络地将自己拢到膝头。 然后对着下面的小丫鬟们随意扫了一眼,便叫出了几个名字:「元月,云月,银月,明月。」 一连串的月字钻进清黛的耳朵里,又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她的心口。 将她的心砸得向下猛沉,拼命攥紧藏在袖子里的手,才没让恼怒之色显露在脸上。 六太太却好似浑若不知一般,继续亲昵地搂着她道:「这四个原都是在内院里做扫洒的,又都是知根知底的家生子,元月和云月年长,手脚利索,性情也沉稳伶俐,正好多照顾我们阿宝些。」 「劳伯娘费心了。」清黛低头温声,心里却怒极反笑。 方才她就瞅见这两个了。 在鲜少几个年长丫鬟当中模样最为出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肯定格外的不安分。 叫元月的那个一双眼睛滴熘熘乱转,从清黛进到院子起便一直在偷偷打量,几乎都快把她看得浑身是洞了。 叫云月的那个看上去病歪歪的,适才清黛从她身边经过,还若有若无地听见她朝自己不屑地哼了一声。 另外的银月和明月,六太太并没有过多介绍的意思,但比起前面这两个明显不着调的,看上去似乎安稳许多。 清黛姑且以为,她们是六太太用来给前两个打掩护的。 不过清黛现在也不关心六太太安排这四个丫头的深层用意,她恼的是她们的名字。 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会信,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这四个不同来处、不同老子,却同时被六太太选来清黛院子里的姑娘,名字里居然同缀了一个月字?! 更巧的是,清黛的生母,侯府七太太莫氏,闺名恰恰唤作姒月。 这位威远侯府六太太,当真是个能折腾的。 不过,清黛也能想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 首先江氏出身确实不高,父亲到死也只是个最招公家嫌恶的讼师,算是侯府各房媳妇里娘家门第最次的那个。 之所以能够攀上侯爵府的六公子,背后也有着一段颇为传奇、颇为骇人听闻的经历。 出身家世这些上天註定的东西她没办法争,那她便借着两地习俗的差异找些优越感和存在感。 如若不然,光是凭着背后的娘家,莫氏这个做弟妹的都能把她踩到泥里去。 再则她生性要强,又好虚荣,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清黛虽能理解她这种心态,但也并不想让她得逞。 「……劳烦六伯娘为我费心周全,这几位姐姐一个个都很好。只不过,」 她轻轻巧巧地从江氏的怀里挣脱出来,绣鞋沾地,只瞧着下首几个姑娘,神情纯挚,「各位姐姐的名字倒沖了我阿娘的名讳,若要来入我的院,这名儿便都得改一改了。」 说着,余光刚巧就瞥到了身边的阿珠,当即定了主意,「不若就与阿珠一般,将月字换做珠字,倒也不失吉利顺口。」 第15页 江氏微微一愣,但很快又变过脸色,「哎哟」一声道,「都怪伯娘疏忽,竟不知你们柔夷也兴忌讳这个,真是冒犯,大侄女儿你可别怪伯娘,伯娘也不是有意的。」 「不妨事。」清黛笑着摇了摇头,「伯娘下次注意就好,咱们自家人面前便罢了,可不能被外人瞧了笑话。」 这话本来很是阴阳怪气,奈何她却笑得一脸真挚无邪,仿佛不仅没看出来江氏是故意为之,还真真切切地以为是她不小心办错了事,闹出了洋相。 江氏内心困惑不已,她挖了半天的坑,想看的笑话没看着,怎的还反过来把自己埋进去了? 看着清黛那张懵懂天然的小脸,还有院子里那一堆睁着无知的大眼睛盯着她的小姑娘们,她越看就越觉得她们肯定都在心里偷偷嘲笑自己,当下更是难堪,如坐针毡。 旋即随便嘱咐了清黛两句,便找了个藉口落荒而逃,留下她与被挑选留用的四个丫头大眼瞪小眼。 清黛坐在高大的黄花梨透雕螭纹玫瑰椅上,两条小短腿还碰不到地,却坐得颇为端正规矩。 她用和煦的目光把几个女孩儿看了一遍。 「各位以后就是我院里的人了,还望日后不要嫌我多事就好。阿珠跟我打柔夷来,又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对我的饮食起居、习惯癖好再了解不过,各位平常尽可多听她几句。」 小女孩的声音又甜又清澈,加之笑得和气,看着也没什么架子,「我初到中原,还有好多规矩不懂,往后若有什么不周全,还望各位姐姐也能多多提点。」 底下的元月…哦不元珠一听这话,立马眼珠一转,堆着笑脸走上前:「姑娘说得尽是了,往后也请姑娘放心,我们几个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好姑娘。」 清黛含笑应承下来,却也没把这种场面话当真。 过后还是悄悄吩咐了阿珠,自己的里屋和卧榻除了她之外,谁也不许沾手,新来的几个若要守夜,最多也只能在外间的罩房。 特别是元珠和云珠。 这两人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实是要比旁边安静的明珠和怯怯的银珠要高挑壮实许多。 江氏选她们来,估计是想连带阿珠也从清黛身边挤开,只让她们两个近清黛的身,打探清黛的底细。 而清黛从柔夷带来的箱笼里,多是绫罗绸缎和她过去攒下的一点零碎的私房,不算贵重,可先前从南家回来,孟槐和南老太太送了她不少好东西,好些还是超出寻常礼数以外,不能让人轻易打听出来的。 尤其是江氏,若是让她打听到了这些,心里的那点不平衡作祟,指不定要掀出多少阴风怪浪。 所以这些东西清黛也都全交给了阿珠一个人看管,决计不让其他人碰。 阿珠行事虽有些呆直,但胜在为人忠诚实在,清黛交代的事必然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办。 然而元珠远比阿珠嘴皮子利落,性子也张狂厉害,没多少日子,院子里其余的丫头便更愿意听她吩咐差遣了。 阿珠没在清黛那里领管理小丫头的差事,便没做声,只安心看护好清黛让她看护的东西。 清黛也耐着性子不去多管,仿佛日里只要衣食妥当便乐得知足,便是莫氏和孟岸过问,她也为了让他们宽心,只说一切都好。 渐渐的,还没有半个月,有些人的尾巴就翘上了天。 那元珠打量着清黛年纪小好糊弄、阿珠人老实,其余几个又都没她有资历,便越发的威风起来,把自己当成了清黛的管事大丫鬟。 其他姑娘们平日错了点什么,清黛都还没来得及计较,她便先发作起来,直把人从屋里训到檐下,又从檐下骂到院门口。 若有谁不服她的,忍不住回上几句嘴,当即就要大吵大闹起来,闹得整座院子成日里鸡飞狗跳,没个安宁。 相比下来,另一个云珠还算好些。 除了日里常用身体不适、偶染风寒做藉口不做活,就是一天三顿的哭,据和她一屋同住的元珠说,有时候还会多哭上一顿夜宵。 清黛时有慰问,她却每次都是欲语泪先流,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直哭得清黛没了耐心,最后什么都没慰问出来。 毕竟这二人在院里最年长,连清黛都不说什么,底下几个小的便是在她们身上吃了亏,也是敢怒不敢言。 发觉清黛对所有人都不怎么管之后,也便暗暗和她们顶撞起来,交代的活能不做就不做,听不进训诫掉头就走,规矩体统一下子全都乱套了。 这样胡闹了小半个月,反而是隔壁的清照忍不下去了。 第8章 借着来给清黛送东西的由头,墙那边的清照亲自过来了。 这晌儿清黛也刚刚从莫氏那边用过茶点回来。 因为她院里丫鬟没规矩这事,还被老娘拉着训了一顿。 训完之后,莫氏却也只是憋闷地吐了口气,毕竟她在这也人生地不熟,仰人鼻息过日子,即便是想替女儿做主出头,也得顾着上面几房的脸色。 不过莫氏心里有所顾忌,肯收敛些脾气,清黛倒是觉得挺好。 她刚回自己院里不久,正想着做点什么打发时间,还没想好,便听见元珠在院子里起声张罗。 「三姑娘来了。」 她的嗓门颇大,从院里一边喊一边快步追着清照进到屋里来,殷勤倍至地为她引路打帘子。 第16页 这两日清黛的屋室已经收拾停当,只她刚来华都,布置上略微简朴了些,顶多算得上个宽敞明亮。 清照来了,清黛便请她一道坐在正堂下那对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招呼着用从柔夷带来的地雪茶招待。 近身奉茶的差事原是阿珠一个人的,这回却一不留神被元珠挤了上来。 瞧着她对清照堆着笑的讨好模样,清黛心有不悦,轻声提醒:「元珠姐姐你先下去吧,屋里有阿珠就好了。」 谁知元珠却不以为意地转脸看着她笑:「三姑娘难得来一趟,阿珠才来华都,不怎么懂咱们侯府的规矩和主子的习惯,我怕她伺候不好二位姑娘,还是我来吧。」 清黛低头不语,将眸子里的不满和愠怒尽数藏了起来,谁想清照却先发作了。 「你是跟着哪个妈妈学的规矩,主子说话都敢随意驳斥?是如今见着三婶管事,她也好性儿,就让你们忘了我母亲之前的规矩了么!」 清照对下人其实还算宽厚,只是眼下瞅着对面那小瓷娃娃似的丫头实在太鹌鹑了些,这才为她动了肝火,垮了脸子。 元珠也没料到清照会突然变脸,她从前是在孟烁那里伺候的,只听说这家的长房嫡女性情孤高、不爱理人,但从未听说她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登时有些吃惊。 然而她这几日在清黛院里横冲直撞惯了,反应过来就马上回了嘴:「三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我们被派过来的时候六太太让多看顾着些,奴婢不敢违逆主子的吩咐。」 清照越听越气,她虽然也大不了清黛几岁,但从小跟在国公府出身的母亲身边,周围的人礼数何等严整周全,像这般顶嘴顶得毫不含糊的下人,真真是头一回见。 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清黛一眼,转而眼神幽冷地看了看面前一脸不服的元珠,不待她张口,跟着她一道来的婆子霍妈妈便一巴掌呼了过去。 「小贱蹄子!平日你在自己主子的院儿里大声吵嚷、耀武扬威就罢了,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我们住隔壁的也便不说你什么。而今连我家姑娘面前都敢这样放肆,我看不如干脆先卸了差事,重头学学规矩才是!」 元珠细嫩的小脸登时高高肿起,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动手的霍妈妈,又乞求地望了望清黛,「姑娘……」 清黛本想说两句火上浇油的,却被清照又瞪了一眼,连忙闭紧嘴巴,继续装鹌鹑。 没等到主子相护,再蠢钝的这时也知道厉害了,赶紧忍着泪磕头求饶。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跟我出去领板子!」那霍妈妈见好就收,多的话也不再说了,直接就把元珠带了出去。 等人出去了以后,清照才板起脸来对着清黛:「我这般到妹妹的院子来逞威风,妹妹不会不高兴吧?」 清黛捧着袖子直卖乖:「哪里哪里,若不是三姐姐在这儿,我确是拿她们没办法了。三姐姐和霍妈妈肯指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清照见她也不至于太怯懦小气,心便放下来了些。 不知不觉,口气也莫名的语重心长,「看你这般,想来从前也没试过自己管教下人。不过咱们府上规矩就是如此,不管是从前姑姑们在闺中时,还是我和两个哥哥也都是七岁起就自己独居,学着独立料理,你来得晚且已经搬了出来,不好再为着学不会这些搬回去跟七婶婶住,没得让人笑你是没断奶的娃娃。」 清黛装得一脸老实懵懂,看着清照的眼神颇为钦佩:「三姐姐说得这些,我都明白,往后这些事我都会慢慢学起来的。」 瞧着这个妹妹,清照不禁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气,她也是头一回做人姐姐,原本也没料到自己会做成这样。 侯夫人朱氏确实身体不好,养了许多年才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等她哌哌坠地时上头的两个堂哥都已牙牙学语了。 作为侯府长房独生女,以及孟家最小的孩子,从来都只有别人宠着她、护着她的份儿,加之母亲和身边的妈妈一直在给她灌输侯爵嫡女要骄矜自持的思想,养的她颇有些不爱理会俗人俗事。 一开始听说从未谋面的七叔就要从南疆回来,并且要带回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妹妹,家里为了迎接他们还把自己从宽敞的大院子里挪了出来,她心里也曾有过不满。 甚至在见到七叔一家之前,她还想着怎么在新妹妹面前摆架子。 然而始从初见时那娇丽可人的小面团子沖自己憨憨一笑,却让她一颗心莫名的舒畅柔软。 这些日子又瞧着她被这府里各方暗中为难、明里使坏,却还一脸的单纯懵懂,胸口陡然发烫,忍不住就想要护着她。 元珠足足挨了霍妈妈的十个手板子,前几下打下去的时候还惨叫连连,被霍妈妈瞪了几眼,越叫就打得越重,她晓得了疼便不敢再出声了,只默默咬紧牙关,哭得梨花带雨。 待十下手板打完,院里在一旁观刑的小姐妹们赶紧过来扶她,原本细白柔腻的纤纤玉手已然肿得连猪蹄都不如。 其他人瞧着,心里不住发寒。 这时清照已把要送的东西和要说的话都尽数了了,转而也是午睡的时辰,等霍妈妈一进屋,她便起身告辞。 清黛一路将她送到院门口,就差没直接把她送回她的院里了。 转身回来时,她便看见元珠尚还坐在廊下戚戚落泪,身畔云珠还有另两个小丫头一边轻声安慰,一边偷眼看着清黛,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第17页 然而清黛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冷淡也不热切地瞧了她们一眼,便领着阿珠午睡去了。 跟在后面的阿珠只觉今日元珠给她们院子丢了好大的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赶紧追上清黛进屋了。 「这些日子都不必去理会她,就让她恨着我吧。」清黛一边慢吞吞地替自己宽解外裳,一边轻轻对阿珠道。 阿珠愤愤:「明明是元珠自己错了规矩,她还有脸恨姑娘?」 趁着她给自己脱鞋袜的功夫,清黛又拿起清照留下的那幅字来看,一边细赏一边说:「被旁的主子打了脸又加了罚,自己的主子却始终不站出来维护,事后也不加宽慰,换你恨不恨?」 阿珠渐渐有些懂了,但又好像不懂,一直都没听见她再说话。 清黛忙看了她一眼,果然是苦着脸的,不由笑了:「不过若换了是你,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给你讨回来。」 到底还是小孩子,阿珠听了这话立马喜笑颜开,笑嘻嘻服侍着清黛躺下。 清黛顺手也把手里的捲轴递给了她,「晚饭时你记得提醒我去跟阿娘说,照着姐姐的字制成匾额挂在咱们门上。」 制匾之事从莫氏那里转了一道弯儿又被三太太知道了,当即便提上日程。 等着刻有远山居三个字的门匾搬进清黛院中,被高高挂起来时,清黛便请了阖府女眷一道来吃茶。 不想莫氏和三太太这天又结伴出了门,最后来了的只有清照和江氏。 清照像是很不喜欢江氏般,见只单她一个来了,自己略坐坐也便藉口要去看新送来的字画先走了。 又只剩下清黛一个独自面对她,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显是有话要说。 只见她一面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一面无声地打量着清黛。 小女孩今日从头到脚无一不是中原制式,双丫髻上挽着红绳,分别簪着两颗拇指大小,圆润剔透的东珠,牙白窄袖纱衣外罩一件蜜合色金丝软烟罗比甲,衣摆下露出一截浅紫色纯面百褶裙,悠然坐在玫瑰椅上,素静娴雅,好似一幅幼儿版仕女图。 清黛虽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却也只能忍着,等她终于放下茶盏,启唇而笑:「这些日子在府里住的可习惯?瞧着是越来越有京城闺秀的风范了。」 清黛心里翻着白眼,礼貌一笑,嘴里轻念:「哪里哪里。」 六太太转而放下茶盏,又来说道:「过两日便要随着你爹娘开祠堂祭祖,想来个中的规矩礼数元珠她们几个也都说给你听了吧?」 「姐姐们都已说过许多了。」清黛说着还看了元珠一眼。 元珠立马心虚地低下头,她可半个字都没说呢。 六太太假装没看出来,「这些日子你三伯娘忙着操持祭祖事宜,难免在这种事上有疏漏,左右元珠几个是好的,还知道在旁提点你。不过六伯娘这也有话要点你,祭祖事大礼重,切记要穿得贵重端庄些,瞧你平日穿戴还是太素简了。」 清黛心下一顿,袖子里小爪子警觉地一攥,打起精神道:「实不瞒六伯娘,我家初来乍到,中原制式的新衣统共也没裁几件,还全都紧着平日穿戴舒适了。现在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工夫再去新做了呀。」 「哟,这倒是件难事。可惜你两个伯娘生的是个儿子,照姐儿这两年又长得快,合你身量的旧衣只怕也没有了。」江氏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头,又装模作样地想了下,「那你从柔夷带来的衣裳呢?」 清黛答:「倒是有一套年后新裁,原备着在柔夷三山祭典上穿的。」 「那便这身吧,整好在祖宗面前显一显你们柔夷的气派。」 第9章 清黛提到的那身柔夷祭服,确实是在柔夷时为了参加三山祭典新裁的。 从面料到刺绣,再到点缀其上的蜜蜡和绿松石,也都是原原本本按照柔夷之俗裁制,配上同材质的大礼冠,让她作为阖府上下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外长孙穿戴上,十分华贵显赫。 她是被外祖家宠惯了的,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上乘,并没有觉得这身衣服有什么不妥,便压在箱子里一道带来了华都。 却也实在想不到,来的路上会出异世女那档子事儿。 那异世女将她取而代之之后,也只是单纯觉得这身衣裳好看,就取出来试穿了一番。 谁知她正站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江氏突然就来了。 接下来就基本和清黛方才的际遇别无二致,江氏大力鼓动着异世女在两日后祭祖之时也穿上这身柔夷礼服,好显一显柔夷的派头。 后来却又不知她是用的什么法子,提前让人潜进屋子在配套礼冠的系带上做了手脚。 害得异世女在对着祖宗牌位行礼时,猝不及防地跌了礼冠。 硕大的冠帽一下子打翻了她面前的香案,霎时间香灰乱舞,呛得她连连咳嗽,慌忙起身时还不慎碰翻了烛台,列祖列宗的牌位险些被一把火烧了。 而她自己也因为当众失仪,丢了好大的人,就连素来宽和的威远侯也就是清黛她二伯,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虽然这事儿过去了二十年,但冠帽跌落的那一幕对清黛来说实在太过于记忆犹新,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会尴尬得脚趾抠地。 想想,她就忍不住搓了搓自己发麻的小脸。 转瞬已至深夜,江氏早已离去多时,远山居的里屋中又只剩下清黛和守夜的阿珠。 第18页 清黛躺在床上等着阿珠吹灭了灯过来给自己放下纱帐,趁机低声问:「这两日我的衣橱都是谁在收拾?」 阿珠略略回忆了下,慢吞吞道,「原本是我来着,但这两日元珠殷勤得很,总跟我抢活干,姑娘你又叫我不去理她,我就都由着她了。」 清黛瞭然地轻轻点头:「那就怪不得了,我说今天六伯娘怎会跑来提一嘴儿衣裳不衣裳的。」 「衣裳怎么了,祭祖日姑娘穿那身不是挺好么?」阿珠不解其意。 「衣裳原本是没问题的,但架不住有的人总爱把咱们院里的事往外说呀。」 清黛知道她是个一根筋的,若不直白地解释清楚她可能想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你想呀,祭祖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不会连我穿什么衣裳都要硬来指定,就是隔壁三姐姐也没说什么。六伯娘却巴巴跑来提这无关紧要的一嘴,瞧着是好心,但若不是有别的算盘又岂不是多此一举?」 「万一她是真好心呢?我瞧着她对姑娘你挺好的嘛。」 清黛轻轻戳了下她的脑袋:「她平素那般明里暗里的讥讽你瞧不出来么?」 阿珠半懂不懂地颔首,努力想了想才又低声问,「那姑娘的意思是,元珠把咱们院里的情况,尤其是姑娘的衣裳细软都告诉了六太太,和六太太一起算计咱们么?」 「是与不是,你这两日盯紧了她,看看便知。」清黛打了个哈欠,小孩子精力有限,没多会儿就犯困了,「记住,看见了也别声张,且先由着她。」 阿珠点点头,很老实地答应了下来,替她轻轻放下了藕粉色的纱帐。 「对了,云珠呢?我好像好几天都没见到她的人了。」清黛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睛,但陡然想起这么回事,赶紧又喊住了阿珠。 阿珠无奈地摇摇头:「她还病着呢,自上回元珠挨了霍妈妈的板子以后,她便一直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姑娘你叫我不要去管她们,我就没放在心上,倒是其他人已经为此不高兴很久了,都说她是装的,我也这么觉得来着。」 「何以见得?」清黛强打起精神问。 阿珠一五一十地低声说:「她总是会在没人的时候坐起来哭,边哭还边用笔在纸上或者绢帕上写着什么,我偷偷瞧见好几回了,还看见过她把熬给她的药悄悄倒掉呢。」 「她写什么呢?」清黛有些好奇了,强撑着眼皮坐起来。 阿珠却又摇了摇头,她不怎么懂中原文字,即便看见过也读不明白。 清黛想想便道,「下次拿来给我瞧瞧吧……记住,要悄悄的。」 阿珠人瞧着钝钝的,外加年龄小,便是元珠和云珠都对她不怎么设防,赶在祭祖日的前一天就把清黛交代下去的两件事悄无声息地给办妥了。 「姑娘,元珠她竟然真的在你的礼冠系带上动了手脚!」 她是趁着元珠领了给莫氏送东西的差事出了门,才敢关紧门跑进来告诉清黛。 清黛听说时还正躲在屋子里悄悄活动筋骨,回头看她的眼神里并不怎么惊讶,慢慢收了拳脚,「知道了,那云珠呢?」 阿珠不说话了,只是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扯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薛涛笺,递给清黛。 她展开一看,入眼便是还算娟秀的几行小楷,盈盈写就半阙自作的四张机。 这几日她曾有幸看过云珠写过两笔字,对于她的笔迹心里还算有数,倒是与手中这一篇无甚差别。 压在后面的那一篇整阙四张机,对仗比前者工整许多,遣词造句华丽优美,笔法字迹隽秀花哨,很有一番风流才子的特立独行,俨然是出自她那位自诩风流倜傥,实则不思进取的二堂哥孟烁之手。 清黛略略看了这一阙半的诗词唱和,谈不上多么冰清玉洁,也不能说是淫辞滥调,她细细思量了一番,毕竟自己现在才九岁,又是做妹子的,不好直接去兄长面前揭人家的短。 索性就先压下来,待祭祖事宜过去再从长计议。 心里盘算一定,到了次日祭祖的良辰吉日,她面上便依旧装得懵懂无知,一派软糯好揉捏的糰子模样。 一早被强行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眼睛半睁不睁地仍由阿珠和明珠两个替自己梳洗穿戴。 直到元珠替她捧来那顶镶银嵌宝的礼冠给她戴上,华物实打实的重量从发顶倾轧下来,登时把她的瞌睡压没了。 「怎么了姑娘?」明珠心细而年少老成,连清黛这样细微的反应都能立马察觉。 清黛佯作恹恹,嘴里吐出一个「沉」字,故意说得若有似无、含糊不清,顶着脑袋上又大又沉的礼冠垂下头,一点一点的,作小鸡啄米状。 小丫鬟们见了忍俊不禁,元珠刚要打趣两句,她的冠就从脑袋上跌了下来,咣当一声砸在了跟前的梳妆檯上。 清黛惊得一下子坐直了,四周传来不同音量语气的惊呼。 阿珠是真的被吓了一跳,银珠应该是在心疼那礼冠上摔坏的银穗子,明珠波澜不惊,元珠叫得最大声,也是最不对劲的。 仿佛是清黛失手摔掉了她偷藏的宝物一般,又恼恨又憋屈,又不能启齿。 良久,才听见明珠沉稳却稍显稚气的声音在平静地说,「想是许久不戴,系带有些松动了吧。只是冠上的朱雀鸟摔坏了半只,姑娘,今儿还戴么?」 第19页 清黛余光瞥见元珠又要说话,连忙抢在她前面着急开口:「既是坏了又如何还戴得了?唉,都是我不小心,姐姐们快想想办法吧。」 元珠却还是急切着要说:「可这礼冠是为了配姑娘的衣裳呀,若是不戴的话岂不是衣冠不整?」 不想正好被清黛借坡下驴:「元珠姐姐说的在理,阿珠你们赶紧再替我找出身今日能穿出门的衣裙吧。」 「可是……」元珠还欲再辩,却被清黛扬手打断,「罢了罢了,快去吧,衣服穿什么都好,只要不在祖宗面前失仪就是了。」 阿珠手脚麻利,立时从衣橱里翻出一件雨东方晓色云霏妆花缎薄袄、一条海天霞罗裙给清黛换上。 明珠也赶紧将原本用来戴礼冠的盘发拆开,重新替她将双缳挽起,又单用红绳缠紧,别上几朵和衣裙同色的蚕丝绒花,颜色素雅却又不失活泼和热闹。 清黛打扮妥当,正要起身,元珠却仍旧不肯死心:「姑娘,这样会不会太素了些?」 明珠却突然立眉,嗔怪道:「都什么时辰了,再换来换去的,岂不是要让阖府等咱们姑娘一个?你自己想想那样像话么?」 她虽然比元珠还小两三岁,但这些日子因为性情稳重、谨言慎行一直被清黛暗暗高看,其他小姐妹也不曾轻视,就是最跋扈的元珠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骤然出声,连带着阿珠也是一脸不忿,元珠心里暗恨,却也只能咬咬牙,退朝一边。 清黛照旧不说话,自顾自往外走自己的路。 走到门边却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家里不好一个人都不留,只阿珠和明珠陪我去就好了,元珠姐姐,云珠姐姐还病着,劳你多照看些了。」 说完这一句,也不管元珠答不答应,径直就带着阿珠和明珠走了。 其实按中原规俗,除非年节祭祖,寻常祭祀都以素淡衣着为主,江氏这就是故意利用两地民俗差异,明晃晃地给清黛和异世女下绊子。 上一世的异世女大大咧咧的,这才会着了她的道。 走在路上,清黛暗暗地想,若当初没有被夺舍,以自己当时的不谙世事,未必不会如异世女一般落入算计,若没有这二十年的旁观者清,想来自己早就被这些人连壳带肉嚼碎了吐在淤水沟里了。 她不由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小胸脯,再一抬头已经到了孟家祠堂门口。 作者有话说: 已经看到两个小天使这么问了,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下(糊咖作者的求生欲) 首先,阿珠。 阿珠本来的人设就是有点笨笨的,要不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跟清黛千里迢迢到异乡了(我记得我在文里提过,清黛原先在柔夷的丫鬟姆妈都不愿离开故土) 其次,云珠元珠。 蠢而不自知,以为天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蠢,所以领盒饭领的早,她们在清黛身边留不住。 再然后,明珠。 emmm有点剧透吧,这人看着沉稳内敛,其实小心思很多的哦。 再剧透一下,这个文里任何人的性格都不是那么表面,前期所展现出来的任何性格特质,后期很有可能都会颠覆,坏人不是看起来的坏人,聪明人也不是看起来地聪明人。 看人莫看表面就定其深浅,这是我想表达的。 over继续看文吧。 第10章 清黛跟着父母又是磕头又是上香,之后奉饭奉茶,祭肉祭酒,焚文烧纸,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应很是忙乱劳累。 然她却始终礼仪周正,举手投足大方有度,虔诚恭敬,在场的孟家其他人见了,面上心里多少都在为之惊艷赞许,她老爹老娘也跟着面上有光。 只是在祭礼礼毕之后,清黛随众人从祠堂往宴厅去时遇见了江氏。 因着某些不光彩的过去,她一向不被允准出入祠堂,便只能退而求其次,老实在祠堂外面等候。 见着清黛的第一眼,先是错愕了一下,却又立马隐下情绪,热络地朝她走过去。 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如何还穿得这般素净,莫不是将六伯娘的话忘了?」 清黛一脸乖巧,眼神真诚:「全怪我不小心,出门时竟将原来准备穿的衣裳弄坏了,只得换了一身,幸得诸位伯父伯娘体恤,并未怪罪我的失仪。」 「咱们家阿宝生得这样招人疼,伯父伯娘们又怎么捨得呢?」江氏被她这话一堵,也无甚说辞了,心里只暗恨元珠那小蹄子办事不力。 清黛继续作稚子无知的天真状。 祭祖以后又兴长桌宴,孟府里足足热闹了一天,直到日落时分才各自散去。 莫氏原本还想招女儿到身边去,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结果却是在宴上吃多了酒,散席后便被扶着回屋歇下了。 清黛虽面上不显,其实却早就累得腰腿酸软,一回远山居,索性烫了脚就一头钻进被子里。 直至第二天她从莫氏那里请安,母女俩才有空单独说上话。 「来华都这些日子一直都是你一个人住,我原想着你鬼灵精得很,便也放心,但怎么老听说你那院里不安宁?」 莫氏问着问着就忍不住替她着急,往下就成了数落,「昨日祭祖瞧你那礼仪周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硬撑什么,小小年纪尽晓得逞能、充场面,以后有的是你吃亏的地方!」 第20页 「阿娘,我真没硬撑。」清黛摇了摇头。 「你还想替你底下那几个刁奴遮掩是不是?!」 莫氏愤愤地一拍桌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如今是怎么了,从前在柔夷时那样机灵胆大,怎么来了中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了?!」 「我……」清黛无奈,只好递了个眼色给旁边奉茶的阿彩妈妈。 阿彩妈妈立时会意,替她轻声细语地劝:「太太,我之前不是同您说了么,如今这般,正是因为咱们姐儿机灵啊。在家时姐儿能无所顾忌、无忧无虑,那也是为着莫府于柔夷正如中原皇帝于中原,周边都是掏心掏肺的自己人,岂是现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华都能比?咱们姐儿默默忍着些,才好不让锋芒太露,招人眼啊。」 可莫氏不这么认为,除了对中原规矩的嗤之以鼻,更多的还是对女儿的心疼:「如今放眼整个孟家,也就她老子还有点能耐了,凭什么让她忍着受着?就因为咱们是外来户?哼,不可能!我的阿宝才不做那能让人随意揉搓的面团儿!」 她这话说得并无错,孟家祠堂上供奉着的虽很有几排祖辈,可惜原都只是靠耕田种地养家餬口的平头百姓。 直到清黛的祖父,也就是第一代威远侯孟鹤鸣时才封侯拜将,发迹起来。 因此除了本家嫡系,孟氏的其他子孙依然留在孟老侯爷的故里玑州远山关,依仗着天家在那儿赏赐给孟家的产业过活,在远山关一带如今也还算有些威望。 然而在京中,威远侯府虽位列华都八姓之上乘,却全有赖于当年桓宗皇帝对老孟侯的信重。 而今桓宗皇帝和老孟侯早已驾鹤西归,紫微城里的皇帝也都换了两个,第二代威远侯孟岩又并非将帅之才,天家对孟氏的倚信自也随即淡了许多。 是以他虽有爵位,但身上也无甚要差肥差。 底下三个同胞兄弟,老三孟峒游手好闲,连荫封的官职也在前几年弄丢了,老六孟岚于国子监有个五品博士的差事,执教虽有些名望,但在朝中也实在没什么话语权。 以至于如今的孟家无论根基还是权位,在京中同等门第的人家里都是最薄的那个。 这样数下来,确实只有清黛她爹,孟家七老爷孟岸还有点子实权。 「姑爷越是得力,盯着咱们的眼睛就越多,不光是这府里,外面不定有多少人见不得别人好的、想要拉姑爷下马自己上位的,人心叵测,小心为上啊太太。」 阿彩妈妈苦口婆心地劝,怕莫氏听不进去,便又举了几个血淋淋的例子出来,这才把她略略唬住了。 「阿爹不容易,在这中原京城过日子更不容易,阿娘,咱们是后宅女眷,平日无甚抛头露面的机会,能做的就只有尽量不给阿爹的拖后腿了。」清黛也在旁边添柴加火,「至于我,爹娘大可放心。」 莫氏其实是被劝住了的,只是一看女儿如今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可那两个叫元珠云珠的奴婢实在太可气,还是趁早赶出去的好,你若是怕你六伯娘不高兴,了不起阿娘去当这个恶人便是。」 清黛摇摇头,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 谁想这时,却忽见原本没跟着清黛出门的银珠急匆匆地从屋外进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气都还喘不上就急急来报清黛:「姑娘,元珠姐姐她……她……」 她是所有丫头里最腼腆的那个,平时说话就不太利索,此刻一着急更是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坐在上首的莫氏急得想跳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丫头倒是说呀!」 幸而阿彩妈妈赶紧端来茶,叫她一口喝下去半盏,定了定神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元珠姐姐…被六太太撞见,撞见她与烁二爷在花园里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六太太一气之下,要处置元珠姐姐呢!」 莫氏一翻白眼,冷嘲道:「没脸没皮的小妖精,尽想着巴结爷们,活该!」 阿彩妈妈却深觉不妥:「元珠好歹也是送来了咱们姐儿院里,要打要罚怎么也得支会咱们姐儿一声才是啊。」 「阿彩妈妈说的很对。」清黛说着便要起身,莫氏见状也想同去,却被她回头摁住,「阿娘你就别去了,要不然只会叫六伯娘面子上更加难看。」 原就是江氏那里出来的人,才到清黛手下月余便惹出了乱子,清黛固然有治下无方的嫌疑,但终究年幼青涩又初来乍到,就算有话柄要落,也只会落在江氏和她生养的孟烁身上。 去六房院子的一路上,清黛有意慢了脚步,细问银珠:「究竟怎么回事?元珠姐姐怎会与烁二哥哥……?」 银珠声细如蚊,嗫喏着道:「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只姑娘带着阿珠和明珠姐姐出门之后,元珠姐姐按照姑娘的嘱託将煎好的药送进屋里给云珠姐姐,我们几个在外边做着活儿也没多管,谁知没多久就听见她们的屋里传来争吵的声音。我们正奇怪着呢,元珠姐姐却立马沖了出来,径直就出了门,我们还以为她是和云珠姐姐吵了嘴,心有不甘,要找姑娘回来主持公道呢。」 「她们因何事吵的嘴?」明珠思路清晰地代替清黛问。 银珠却无辜地摇了摇头:「为防云珠姐姐吹着风,她们的屋向来门窗关得死紧,我们在外边也听不见多少,只隐约听到烁二爷的名讳、还有什么诗啊情的……」 第21页 「好了。」话头不对,清黛连忙打断了她:「多的不必再说,我都晓得了。」 趁着离六房夫妇住的云出斋越发近了,她这才又加快脚步,装得急切。 还没进垂花门,清黛便听见了元珠的哭声,像是被用破布堵住了嘴,听上去虽痛苦,却呜呜咽咽,并不连贯。 她忙一步跨进院中,果见那元珠姑娘叫扒光了外衣,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被五花大绑在一条巴掌宽的长凳上,另有外院掌刑的家丁正提着板子照着她的双股一下一下地狠打。 「打!给我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婢!」 在上首来回踱步的江氏当真是发了怒,犹自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底下的元珠尖声大骂,「我倒要看看,打死了她以后谁还有胆子狐媚勾引这家的爷们!」 而在她身后,屋檐阴影下低头不语的,正是那招蜂引蝶的孟家二郎孟烁。 清黛从前最见不得自己这个堂哥,平日不是跟着养在屋子里那群莺莺燕燕厮混,就是跑到外面去吃喝玩乐。 四书五经一问三不知,那些不入流的戏词话本却是信手拈来,又写的一手酸诗淫辞,成日里没个正经模样。 起先清黛她六伯父还想把他送到军营里历练历练,也走清黛老爹的老路来,一个浪子回头,谁想没过两年就又被人摇头嘆息地送了回来,道是我营庙小,容不下贵府这尊大佛。 孟家一打听才知道,这厮自打进了军营就仗着威远侯府的势好吃懒做。 缺席操练、顶撞上级那都是家常便饭,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竟还带着人一起吃酒赌钱、流连军妓营帐,严重败坏了军中风气纲纪, 但只因他是孟家人,有老孟侯的面子撑着,即使他再是出格,营中也不敢惩治,索性就交还给他们自家,自行解决这个祸害。 这些倒也罢了,毕竟像他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门子弟,谁身上没几个臭毛病。 但最最让清黛看不起他的,乃是这个人瞧着风流潇洒,内里确是个实打实的软骨头。 别的不说,单看这回元珠的事儿,说来原就是从他屋子里分出来给清黛的丫鬟,与他的情分怎么算都是比清黛只多不少的,他却从始至终一声也不吭,缩在盛怒之下的母亲背后,连看都不敢去看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元珠。 清黛看着他那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样儿就来气。 站在垂花门边,忍不住地扬起那把甜脆的小嗓子,强笑着喊:「六伯娘!今日之事只怕是有误会?」 远处的江氏闻声抬头,差点将身上的怒气带着烧到她身上。 她却始作不觉,快步走到江氏面前,乖巧地一福身,说道:「想来也是六伯娘和二哥哥从前待下宽厚和善,元珠姐姐想念得紧,出门寻我的功夫碰巧又遇上二哥哥,一时念起旧恩,这才多说了两句罢了。六伯娘,就饶她这一回吧。」 「多说两句?」江氏一挑眉。 元珠见清黛赶到,原还如逢大赦,没成想她这一劝却似烈火烹油,惹得江氏更加狂怒起来。 「她人都跟牛皮糖似的贴在你二哥哥身上了,还只是多说两句么!」 作者有话说: 10章了霸霸们○ ̄_ 点个收藏或者留个下次一定也好鸭1551 第11章 江氏气得咬牙切齿,不等清黛再劝便又接着喝道:「什么都不要多说了!阿宝,你且在旁看着,像这种见异思迁、不知安分的狗奴才,今日就当是伯娘帮你清理门户了!」 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戏码,清黛心底喜闻乐见,只是院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表现出来。 当即在眼眶里蓄满了泪,扮起了心软善良,「伯娘不要…不要伯娘……元珠姐姐已经受过罚了,还请伯娘饶恕她这一回吧,她肯定知道错了。倘若…倘若伯娘和哥哥还不解气的话,不如连我也一块罚了,左右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治下不严在里面,我也认罚……」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她……」谁知反倒让江氏更为光火,只觉得这丫头貌似傻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如若让她知道元珠是自己安插过去的,岂不是得伤心死了? 想到这里,江氏居然也生出一瞬心软,甚至还不禁怀疑起自己,这些日子专跟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过不去是不是实在太可恶了些? 但她为人强势,既喜与人争锋,也厌恶受人掣肘。 今日她不过要打杀一个办事不力又居心攀附的蠢奴才,就被清黛这般阻拦,心里怎会不膈应。 瞧着她那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可怜样儿,索性就给她个痛快:「钱婆子,去,把堵着那贱婢嘴的破布取出来,叫她自己跟她主子说,今日究竟有多么不知廉耻!」 「娘……」这回缩在后面的孟烁终于开口了,却是被江氏一个眼神回瞪过去,吓得连忙又住了口。 清黛心里冷笑,他才不是良心发现想为元珠求情呢,只不过是怕自己和奴婢之间那点私密事在清黛这个做妹妹的面前抖落出来,自己没面子罢了。 而那边元珠嘴里的破布也被江氏身边的钱妈妈拽了出来,掌刑小厮的板子也暂时停了。 已然半死的人不知又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抓着唯一活命的机会,仰望着清黛:「姑娘,姑娘你要救我!你一定救我啊!我是受云珠那小贱蹄子刺激一时冲动才错了主意…我不是故意要背叛你的…姑娘,我错了姑娘,求求你救救我!要不然六太太一定会打死我的!」 第22页 「这,这怎么又和云珠姐姐扯上干系了?」 「对,就是云珠,就是她!是她仗着自己会摆弄两下笔墨,明明都一块被撵出来了,却还背着我们大家暗地里和烁哥儿眉来眼去、私通书信,专写些勾引男人的淫辞滥调!我一时气不过,发了不该发的醋意……」 她越往下说声音越小,毕竟这事儿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有错的,又有江氏镇在那儿,让她一时之间也不敢过多狡辩。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来人!去把云珠那小贱人也给我带过来!」 云珠这一段江氏甫一也是不清楚的,她只是在去逛园子的时候,偶然撞见这死丫头在假山后面和自己儿子搂搂抱抱、哭哭啼啼,还嗦摆着他来忤逆自己、将她要回去,她听了当即把人直接拖了来,许多事也未曾细问。 这会儿听了来龙去脉,又捨不得责怪自己的宝贝儿子,只能拿下人出气了。 不一会儿云珠也被从远山居的罩房里拖了出来,她也只穿了一身中衣,想是直接从病榻上扯下来的。 一同随她被丢在出云斋院里的,还有那些她和孟烁的情人密话。 一张张笺文像雪花似的洒得满地都是,有几张飞落到江氏脚边,她让人捡起来看了两眼,气得直接笑了起来。 「好一个才情横溢、情意绵绵的俏丫鬟!窑子里的姐儿们都没有你这样会卖弄!把你放在咱们内宅属实屈才了啊!」 云珠吓得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精神百倍地使劲磕头求饶,嘴里一连叠声地说着自己错了。 旁上的元珠为了能让自己少担些罪责,连忙又继续告嘴:「六太太明鑑,她才是那个不安分的!自打到了四姑娘的院子里,她惯会欺负四姑娘是新来的,成日装病装柔弱不肯做活,把自己当小姐似的贡着!四姑娘心善好性儿,恩准她好好养着,她却不知感恩,还在背地里咒骂姑娘,心心念念要回烁哥儿屋里去!」 「你个碎嘴的腌臜婆!做什么倒打一耙!」 云珠被气得连声咳嗽,「分明是你骂的姑娘,说她人又笨又呆最好欺负,说她是什么都不懂的乡巴佬!怎能说是我!你好会颠倒黑白!而且你还帮着……」 眼看着她们狗咬狗就要把江氏给咬出来了,江氏不得不急忙厉声打断了她们:「嚷什么嚷什么!果然是狗奴才,出了事就知道互相攀咬!还不把她们的嘴给我堵严实了?!」 这下她便知这两人再留不得的了,歹毒心思陡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日子在黛姐儿跟前是个什么做派,我原本还因隔着一层不好伸手过去,这下倒好!你们既然都心念旧主,那干脆也别在外面丢我六房的人了,我这就跟黛姐儿把你们要回来吧!」 清黛刚要开口,她却又一脸虚假的笑意低头看着她:「阿宝莫怕,去了这两个不中用的,伯娘再挑更好的给你。」 「可她们……」 清黛弱弱地眨巴着一双还布满水汽的大眼睛,江氏干脆摸了摸她的头顶,乔作慈柔,「这两个没有廉耻的东西那般阳奉阴违地待你,今日若不加以惩处,往后别的奴才也效仿着来轻慢你可怎么办?好了,你就当是给伯娘的顺水人情,也好让伯娘把面子圆回来呀,要不然在你爹娘那边,伯娘也不好交代啊。」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清黛也觉得没必要再啰嗦下去了。 转过头看了看底下的元珠和云珠,又看了看孟烁,然后才点头道:「二位姐姐回去之后,二哥哥定要好好待她们啊。」 说罢,她就向江氏和孟烁告了别,在经过元珠和云珠身边时,又特特红着眼睛最后看了她们一眼:「是我与两位姐姐没缘分,只盼你们得偿所愿,心里不要再怨我当初让你们离了二哥哥。」 这句话,说得很是诛心,算是彻底绝了她二人对清黛的期望。 这也是清黛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个人。 隔天天黑以后,她们的消息才又通过阿珠的嘴,传进了清黛的耳朵。 「……那天咱们离开以后,六太太把元珠和云珠姐姐狠打了一顿,打到后来只剩下一口气才叫停手。旁的烁二爷都吓得快哭出来了,六太太却好像铁石心肠一般,立刻就叫人找来人牙子,要将她们发卖出去。元珠姐姐实在没能扛住如此重刑,当天后半夜……人就没了。」 清黛本来瘫在院子里的凉蓆上悠闲地纳凉,听了这话也就悠闲不起来了。 初夏的夜风醺醺漾漾,推动闷热的气流扑在人身上,莫名有些黏腻。 她缓缓坐起身,改了柔夷话开口,语调有些心惊:「我记得她是家生子来着,后续又是如何处置的?」 阿珠惶恐之下,下意识地用柔夷话去接:「六太太已从公帐上支了抚恤银子让她爹娘置办后事。只烁二爷遭了殃,六老爷回来听说了此事,直接冲去烁二爷的院子把他痛骂了一顿,还下令将他禁足,道是岁考还不能做廪生,就把他送去庙里当和尚。可是……」 清黛见她欲言又止,便摇着扇子问:「你是不是想问,以烁二哥哥的出身,大可去求一个荫封闲差,何必应要走科考的路子呢?」 阿珠诚实地点点头。 「其实烁二哥哥的出身才是他必须靠自己打拼的原因。」 清黛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她的嗓音生来清甜,说起柔夷土话来就像是在唱山歌一般动听,「这些日子你可打听到六伯娘是如何嫁进咱们孟家的么?」 第23页 「明珠姐姐跟我说了些,我又去问了厨房的马大娘,她在这个家做了十几年,就都告诉我了。」 那马大娘也是看着她没什么花花肠子,这才敢跟她嚼两下舌根。 「六太太原本只是个讼师的女儿,是当年六老爷考上举人以后,为图清静独个儿搬到乡下时与之相识。没成想第二年六老爷虽落了榜,却把身怀六甲的六太太带了回来,说什么都要给她一个名分。可孟家不纳姬妾的铁律摆在那儿,老侯爷夫妇如何能答应。」 清黛笑着一猜:「祖父祖母原都是穷苦人出身,想来也并不是看不上六伯娘家世,只是实在不喜她这般不知自重自爱、不顾名节,对不对?」 阿珠用「姑娘真聪明」的眼神望了望清黛,又接着往下说:「在那之后老夫人曾去看过六太太一次,结果不知怎的,老夫人前脚刚走,六太太后脚就落了胎。此事当时被六太太娘家人大肆宣扬,道是威远侯府仗势逼人,强抢了他女儿去作践,完了还始乱终弃、翻脸不认人,生生把老夫人气得大病一场,老侯爷心疼老妻,一时就把话说死了,即便是做妾做通房,也绝不许六太太进门。然而那时六老爷和六太太实在情好,硬是瞒住了全家把六太太藏在外面养了几年,自己也死活不肯议亲,等到家里发现时,烁二爷都已经会爬了。」 后面的事,清黛自然也知道。 时逢她祖母田氏病重垂危,老侯爷为了不让老妻抱憾,这才咬着牙关、忍着噁心让江氏进了门,让孟烁认祖归宗。 不过江氏过门也是有前提条件的,便是她的名字既不能入族谱,死后牌位也不能进孟家宗祠,生前还不能进出祠堂,终身更不能再和破落的娘家来往。 「所以啊,烁二哥哥虽是我孟家的子孙,名分上却一直都不清不楚,将来成家立业,他若不能有本事自己搏出一番天地,京城里哪个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而他又如何在官场、在这世道立足?六伯娘也是知道自己拖累了烁二哥哥,这才最恨那些再来耽误他前程的人。」清黛低着头,静静把玩着扇柄上的穗子。 阿珠却道:「可我还是想不通,六太太既是这样进的门,为何还能在家里这般跋扈张扬,而且还……」 狠毒。 清黛在心里默默替她把不敢说下去的两个字补上,才道:「祖父祖母走了,几位姑姑也早已出嫁,二伯娘高贵但身子弱,三伯娘温厚却性子软,没人和她一般见识,只要她不过分就行了。」 「这都伤了人命了呀。」阿珠讶异不已,说话时满头皆是冷汗。 「可确实是元珠自己先犯错的。」清黛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和阿珠形成鲜明对比的冷静。 她是让阿珠去拿了两张的云珠写给孟烁的情诗,摆在元珠很快就能发觉的地方,确实也算好了她们会去到孟烁面前争风吃醋。 但她一开始以为她们顶多会闹着让孟烁把她们要回去,她也好藉机将两个不省心的托出去。 不曾想,元珠的胆子比她想得大多了,这世间的巧合也多多了。 「可是……何必又真的要打杀人命不可呢?」 清黛心下蓦然一凛。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出门了,且对外说是病了,连阿爹阿娘面前也这么说。」 作者有话说: 孟·软骨头·没本事没担当·怂包·烁(▼皿▼#) 第12章 清黛这一病,整个孟家都跟着急上了火。 宫里的太医被孟岩请来了三趟,愣是瞧不出究竟是什么症候,最终只能用水土不服、需得静养这样的话搪塞一二。 孟岸夫妇早晚都要来看一趟,孟岸只恨不得告假,亲自陪在女儿床前。 那厢的太师府一得了消息,即刻遣了人来探问了一遍,隔天孟槐又扛着大包小包的各类补品,连带着南家太夫人的那一份儿,亲自登门了一趟。 清黛见是她来,还想起身迎一迎,却又被立刻摁了回去。 只得躺下道:「都怪阿宝没用,辜负了南老太太和大姑姑之前的美意,不能去南家念书了。」 一见小小的清黛脸色惨白、眼底乌青,无精打采地捂着床小被子躺在那儿,说话的声儿也细弱可怜,有气无力的,孟槐当即心疼坏了,「这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读书,放心吧,家学的位置大姑姑给你留着,等你好了想何时来就何时来。」 清黛内心欲哭无泪,也不是沖您啊大姑姑,这家学她是真不想去呀。 可惜孟槐瞧不出来她这层心思,但也不由疑惑起她的病因,便差人问了两句。 这一问,便把元珠和云珠的事儿问了出来。 她走前虽没说什么,但府里随后便起了闲言碎语,都说清黛这是给江氏的手段吓着了。 这种话一开始也只是外院几个爱嚼舌根子的老婆子们凑在一块随便说说,可随着时日渐长,清黛也总不见好转这样的说法也还是传到了主子们的耳朵里。 夜来趁着四下没有其他人,莫氏就沖孟岸抱怨起来:「咱们阿宝才几岁呀,她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打杀奴才?我听说便是侥倖活下来的那个,也让她直接叫人牙子卖到暗门子去了。虽说那两个东西是不知检点、是活该,可想着也罪不至死嘛……别说是阿宝了,就算是我只怕心里也膈应着呢。」 「唉,你以为她真只是为那两个丫鬟勾引烁哥儿才如此辣手么?」 第24页 孟岸说话间,想起傍晚女儿那个茶饭不思、小脸惨白的模样就一阵心疼,「她啊,这是做给咱们这一房看的。」 莫氏那一根筋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来弯儿,愣愣地:「这话怎么说?」 「你想想,咱们没回来之前她原是府里的小弟媳妇,爹娘又已经不在了,她出身即便再低,上头两房为着个兄友弟恭的名头明面上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甚至都还有些贡着她、顺着她的意思在,她的日子别提多好过了。」 孟岸当年负气出走,孤身在外打拼这么些年,加之又娶了这么个缺心眼儿的老婆,所思所想自是比寻常男子要多得多。 「那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咱们回来了她就没好日子过了?她是嫂嫂我是弟媳妇,怎么,我还能去欺负她啊?」莫氏神经大条,依然不觉得有什么。 「就你那说话不过脑的嘴,得罪人都还不知道呢。」孟岸一个白眼翻过去,见她不服气,便又缓缓笑着哄道,「有时候咱们这么想,别人却未必。你想想,论娘家丈夫还有儿女,她哪一样强的过你这个做弟妹的?看着你她心生自卑,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撑面子了。」 「……也是,如今你家几房同住一府,再亲的兄弟之间也有暗暗攀比计较。」这乎会儿莫氏也终于有些明白了:「想来上面两位嫂嫂她心里也是比较过的,二嫂虽然出身显赫,但身体病弱生不出儿子,三嫂虽说膝下有个煜哥儿,但到底是继室,自己至今没有亲生骨肉。而咱们……」 剩下的她也不是那般厚脸皮好自夸的人,便隐下不说了,孟岸自己心领神会即可。 他道:「所以她才想着藉机敲山震虎,让咱们不敢小觑她。又刚好是在好吓唬的孩子面前,惊吓了阿宝,咱们还不得跟着心慌意乱么?」 莫氏越听越气,一拍床板道,「哼,她倒是好算计,明儿我就去找她论论理!」 孟岸赶忙把气得站起来跺脚的老婆摁了回来:「刚跟你说这么多全白说了?她既要如此行事,肯定已经想好后续要如何应付的了,何况没凭没据的,咱们也不占理儿!」 「可咱们阿宝病得那样难受,让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莫氏恨得直咬牙,「要早知道回到这家须得忍这忍那的,当初还不如一直在外面住呢!」 「还外面住呢,不记得当时为了回来你怎么跟我闹的了?」孟岸忍不住搂着老婆取笑起来,「能怎么办,难不成你还想分家?」 莫氏却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丈夫:「分家分家,你要肯跟你的好哥哥们分开的话,这事能弄成这样么?」 「现如今咱们刚回京城,根基未稳,你又还不熟悉这内外庶务,此时闹着分家出去,不光伤了兄长们的心,对咱们也未必有利,且忍忍吧。」 孟岸说到这里,忽低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声道:「不过啊……前个儿六哥来寻我,想着若今年岁考烁哥儿依然成不了事的话,就想让他在我手底下寻个差事,经我亲自管教。」 莫氏这回总算是一下子就听懂了,惊异地看着丈夫:「可若因做娘的不当而去给儿子使绊子,不太好吧?烁哥儿是你亲侄儿啊。」 孟岸却比莫氏口气更重:「她将我女儿吓病的时候怎就没想过那是她侄女?!要是阿宝真闹出个好歹,你看我不一剑噼了她!」 莫氏不说话了,她知道丈夫疼女儿向来疼得没边儿,这回只不过是事态还没严重到那个程度而已。 而那厢同样深夜未能眠的,正巧便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孟清黛小姐。 这两日清黛为着装病装得像,撑着还未长开的小身板生生熬到子时之后才睡,今夜虽不例外,但多少有点被迫的意思。 她懒懒窝在一堆金丝软枕之间,脑门上还像模像样地缠着条巾帕,半困不困地眯眼瞧着跪在她跟前的银珠。 她自清黛说要睡下时便进来了,小半个时辰过去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光跪在那儿哭,谁劝都不听。 阿珠想来拖她走,可见她哭得实在伤心,却又不好太过强硬了。 明珠在看到清黛已经打了第六个哈欠之时,终是忍不住了,站出来对银珠道:「姑娘如今身子不安,你这样哭哭啼啼却又不说话,难不成是故意不让姑娘休息?」 她却又惶惶否认:「不,我不是……」 明珠不禁长嘆了口气,转身来到清黛身边,「姑娘,恕奴婢多嘴,银珠这样……多半是为了她家里。」 「若是家中有难处,你们无论是谁,都大可直接说与我听的。」清黛困得有些懵,说话的语调也轻飘飘的。 银珠为难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明珠,最终还是不敢开口。 清黛也渐渐看出了她究竟在忌讳什么,于是将额上的巾帕摘了下来,不紧不慢地从榻上起身,步履稳健地走到了她面前。 伸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有什么事你大可直说,我身子无碍。」 「姑,姑娘……」 银珠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地怔怔盯着她,只见她一举一动全不复白日间的病态虚弱,康健得不能再康健,这下子连明珠都有些讶异了。 清黛轻扶着银珠在一把小杌子上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她对面,「这些日子我细看过了,你们都是安分老实且诚心待我的,趁着今夜我也与你们将话摊开说,我身上半点毛病都没有,之所以要装,也是为了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们只记着,不管你们从前在何处,如今既在我的院里当差,就要听我的差遣,守我的规矩,我这人没多宽厚也没多狭隘,真心待我的,我必回馈以真心,但起了别的心思,也休怪我眼底揉不得沙子。」 第25页 眼看着她小手小脚、长得又粉糯白嫩如年画娃娃一般,可谈吐举止却清贵雍容,自有凌然威势。 一时之间,倒把明珠和银珠都给镇住了。 而这两个珠还有另四个秋雁、子规、南风、知意当中,明珠老成持重不用说,银珠虽胆小些,但珠算却是一把好手,剩下的年纪尚小,但都是老实厚道的,只需慢慢调教就好。 且她们六个最令清黛满意且愿意留用的一点,就是嘴严。 「我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银珠姐姐,你还不肯告诉我你家中究竟有何难处么?」 银珠这会儿早被唬得忘了哭了,木讷地眨巴了下肿肿的眼睛,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姑娘,实不相瞒,我,我其实和元珠云珠一样,都是六太太塞过来的人。」 清黛装作没听懂:「除了新补进来的秋雁和子规,你们不都是六伯娘挑来的么?」 「我,我们不一样…六太太在送我们过来之前,就是想让我们打听姑娘的底细,给姑娘添乱下绊子的。」 银珠结结巴巴的,但终于能把话说明白了,「元珠和云珠原都是指望着好好为六太太办事,能尽早回到烁二爷屋里,而我,我却是被逼的……我老子娘和弟弟都病了,六太太说只要我肯来姑娘这里,就会拿额外的银子给他们治病……可,可我实在没那个胆子去做六太太交代的勾当,六太太见我不得力就不肯管我了……」 行吧,这是个被动嘴严的。 她说到这里,便又哭着跪在了清黛脚边,趴在地毯上拼命低着头:「姑娘,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想着来求您的,还请你看在我没有做那些事的份上,救救我们一家吧!我爹去得早,若是娘和弟弟再没了,我真就不知该怎么活了。」 清黛耐心听她把话说完,才又静静地低眸看着她道:「我前面已说了,既入了远山居就是我的人,胳膊肘不往外拐也应当是你的本分,而非功劳。」 她这话虽不重,但银珠的心当即还是狠狠地往下坠了一下,连声道:「是,是奴婢失言了。」 转而清黛又温和地与阿珠一起将她搀扶起来,又问明珠借了手帕,亲自替她揩了揩花脸猫般的脸,笑意轻轻:「不过我也说过,真心待我的我也会以真心馈之,你肯向我坦白这些,便是认了自己是远山居的丫鬟,不是她出云斋的。你老子娘和弟弟的病,我便替你照应着了。」 闻得此言,银珠的心就像一下子从谷底冲上了云霄,天堂与地狱只在剎那间,半天没反应过来,第二天晨起才想起来要跟清黛道谢。 阿珠还说她昨夜自抱了清黛拿给她的五两银子回屋,便傻傻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还把半夜醒来要水喝的明珠吓了一跳。 清黛也都跟着一块笑她,闹得她差点没捂着通红的脸,羞死过去。 她们正在屋里轻声笑闹着,明珠却在这时快步走了进来,脸色肃然:「姑娘快些躺好,侯夫人身边的薛妈妈来了,说是替侯夫人过来看看姑娘。」 作者有话说: 课代表来总结了,元珠云珠离开后,咱们阿宝的远山居里还剩下七个丫鬟: 阿珠明珠银珠南风知意子规秋雁 其中,三个珠属于二等丫鬟,都能进到屋内伺候,只是明珠比较稳妥靠谱,所以会负责管束其他几人的规矩。 另四个就是普通的三等小丫鬟,负责扫洒跑腿这样零碎的粗活,通常不让进主人的屋子。 这几个丫头会一直跟着清黛嫁出门,箇中真情假意,就……嘿嘿嘿~嘘~ 第13章 来的这位薛妈妈生了张团团的圆脸,第一眼看上去很是和气。 见清黛病着不好起身,进了屋后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也便都不说多的,将带来的一应补品药膳放下,赶着就走了。 来去之干脆,让清黛有些应接不暇,更是捉摸不透。 「侯夫人她……莫不是快要能出门了?」银珠在旁小声猜测,她们在这府里出生,对朱氏是又敬又怕又捉摸不透。 清黛却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从前那个异世女在的时候,还得等到一年多后清黛她爹外调,夫妻一道离京北上之后,朱氏才会出来。 毕竟她本就是为了回避孟岸才装病不出,以她之定性,断然不会在他们一房回来没几天就坐不住了。 「那还能是因为看不惯六太太欺负姑娘你?」阿珠更是随口乱猜。 清黛点了点头,却又立马摇头否定,弄得面前几个小姑娘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她不禁勾唇一笑:「她身为主母,虽现不理宅务,但得知同府而居的侄女身子不安,合该来问一声。你们不要把问题想得太复杂。」 「可二夫人和七老爷从前……」阿珠藏不住话,脱口便要将那些旧恩怨说出来,幸而明珠觉察到不妥,赶紧打断了她:「姑娘说的对,想来二夫人也是好意,再说妄加揣测主子的心意也不是咱们做奴才的本分。」 清黛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将东西都收好,等我何时『养』好身子能出门了再亲自去道谢吧。」 这一「养」,直「养」到了七夕过后,中秋前夕。这段时间里,清黛便关起门来静心打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虽说几个丫鬟都是老实可信的,但远山居始终没有一位够资历的老妈妈镇场,明珠虽稳重但到底也是少不经事,许多的事务都得清黛亲自调教。 第26页 从前跟着那异世女在皇宫浸淫数载,管理宅院和下人的规矩和门道清黛几乎烂熟于心,而今只需因地制宜地用上其中一部分便已绰绰有余。 待过了中秋,她这小小一个远山居内外便摇身一变,井然有序起来。 不过,她既对外说了病癒,那么就意味着去南家听学的事儿已然没法子再拖延下去了。 中秋过后的第四天,这年秋闱散得差不多了清黛便在这一天起了个大早,拜别父母和清照一起迎着初秋微凉的晨雾,坐上了去南家的马车。 清照是孟岩亲自启的蒙,自幼就格外钟情诗书字画,又一直跟在见识非凡的母亲身边做学问,只可惜今年侯夫人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后来更因孟岸一家回来,直接连管家权都推出去不要,实在也没法子再教导女儿。 清照和孟岩父女俩原先还发愁,所幸南家那边倒点了头答应她过去听学,她心中为此喜不自胜,不经意间也显了几分在脸上。 可惜了她的这份欢喜和对知识的渴望却未能感染到清黛。 也怪前些日子她装病装得太真情实感,不用早起请安,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说她,现如今突然要她日日早起,一时半会儿如何适应得了,去南家的一路上几乎都是睡过去的。 直至来到太师府换上了往府西去的平顶小轿,才慢慢醒过来。 轿子在太师府的花园口上落了下来,园中径窄,不方便抬轿,需得两个姑娘自己下轿走进去,穿过园子往西便是南家家塾。 清照和清黛各带着个伴读的丫头,才刚跨过了那道半月形的大理石园门,远远地就瞧见一个杏红色的纤瘦背影不紧不慢地先进了西边家塾的院门。 清照不悦地轻啧一声,「果然,她也来了。来前我就听说南大姑父有意将她跟咱们放到一块念书,没想到竟是真的。」 清黛讷讷地揉了揉眼睛,「那好像是南家的素唯姐姐?」 「她一个庶女,算你哪门子的姐姐?」清照不屑地扬起高傲的下巴,转头看着清黛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日后离少和她来往,她若上赶着巴结你也不要理会。」 清黛本还想装傻问一句为何,但两个人已经到了家塾门口,只能点了个半懂不懂地头,跟着她进了学堂的门。 宽敞通透的大开间里,一共摆了四列桌椅,男子们坐左三列,三个女孩儿则在最右边坐成一列,中间架起两扇座梨木花中四君子绢绘屏风,将男女隔开,既不碍着她们听先生讲学,又不会有辱斯文。 异世女占着清黛身体的时候,也曾被安排着来南家听过几天学,是以家塾的环境和人清黛还算熟悉。 而今算上清黛清照姐妹俩和素唯,在这家念书的,除了把那异世女害惨了的易君彦以外,便是他们自家各房的几位少爷,以及舒亲王世子宋执。 哦对,还有沈猎。 这会儿学生大都来了,只方才进门清黛随清照与众人颔首见礼时,余光曾瞥到角落里还空着一个位子,想来应该就是沈猎大人的宝座了。 讲学的夫子没过多久也来了。 不巧的是,不久前原先一直在南家讲学的中原大儒洛瀚文先生前脚把南家两个够格的儿子送进秋闱考场,后脚就收到了家中老娘身故的消息,连口气都没歇上便赶着回去奔丧了。 这一去,少说也要一两年的光景才能回来。 南家想着左右塾中剩下的几位公子今年也没到赴考的年限,而下一次秋闱也是在三年后,洛夫子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便另请了太师府的一位食客暂代讲授夫子的差事。 此人名唤仇生,传闻其父乃南老太师的门生,却因时运不济,夫妻双双死于一次海难,只留下两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儿子。 南老太师心有不忍,便将两个孩子都抱回南家养大。其中小的那个,便是仇生。 「三位姑娘今是头一天来,这也是我们学中头一回收女学生,南大人同我说了,三位只消跟着听听,学些处世道理,旁的不做过多要求。不过正所谓因材施教,我也不好盲教聋授,不若在上课之前,我出上半句,三位来对下半句,教我先看看你们究竟是何程度,如何?」 仇生故作高深地捻着嘴角的小八字鬍,懒洋洋地说着不知打了几遍腹稿的这番话,对着三个女孩儿却是一个正眼都不曾给,没等她们作答,就提笔在纸上刷刷写就一道上联。 这般清黛倒不意外,在她的记忆里这厮不过就是个屡试不第的酸秀才。 虽确有些文墨才华,但苦于悟性不佳,不论是自己读书还是为人传道解惑都十分死板、不知变通,又生性狭隘小气,很是看不起女子,从前别说是那异世女,就连素唯清照这样才名在外的闺秀,也受了他不少的气。 至于为何屡试不第,传说确是他自己在考卷中明褒暗贬孝武桓皇后挂帅定北之壮举,要不是南家看着他老爹的份上出面力保,就连秀才功名都差点给掳了去。 就这样的人,不管三个姑娘能不能对出他的句子、对得好不好,总也逃不过要被他吹毛求疵一番,清黛索性不费那力气,随意糊弄了几个放在一起还算通顺的字,便交了上去。 果不其然,那仇生照座序依次看了素唯、清照和清黛交上去的对子,看到前两个的时候还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然翻到清黛那一张,脸色却忽地一变,讥笑出声。 第27页 「听闻孟四小姐是刚刚从柔夷来的华都?」 看着清黛的眼神里也满是讥嘲,「也罢,看你年纪还小又来自蛮夷之地,能写成这样也算不错了。」 清黛在心里直翻白眼儿,起身还之一礼,傻乎乎道:「谢夫子夸奖。」 屏风的另一边传来几声轻微的嘲笑,她也佯作不闻,抓起笔重又低头在纸上些着什么。 仇生看见了便问:「四小姐,为师还未曾开始讲课,你又是在写什么?」 清黛一脸老实地抬起头:「回先生的话,学生头一回上学便得了先生的夸奖,实在欣喜,想着赶紧将夫子的原话记下来,回去告诉大姑姑,不枉她为学生托来这难得的上学机会,学生很争气的。」 仇生闻言愣了愣,尴尬得连呼不必,然屏风那边的笑声也更加明目张胆了,连坐在前面的素唯和清照都不禁扬起了唇角。 却见那说话的小丫头满脸坦诚,一时让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否故意而为。 仇生暗恨,接下来便逮着机会就要明里暗里地难为清黛一番。 一会儿让她头一个起来背刚学的文章,一会儿又教她给大家讲解其中最为深奥的部分,背不出、说不出的话,立时就要上去领五下戒尺。 偏这厮下手还又黑又狠,分明是公报私仇,清黛疼得眼底赤红,你丫等着! 小半个早晨过去,小女孩细皮嫩肉的左手已然肿得老高,坐在前面的清照心疼得屡屡回头,竟还被仇生以不够专心为由出言责备。 眼见仇生又要提问清黛,一直忍而不发的清照连忙抢先开口:「夫子,四妹妹年纪尚小,想来在柔夷时也未曾学过这个,不如由学生代她作答吧。」 「正是因为她不会,我才频频发问,好让她牢牢记下。」仇生冠冕堂皇地把清照堵了回去。 然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在学堂上当众驳他的话,这下连带着清照也一块看不顺眼了。 清照还欲再替清黛辩驳,清黛唯恐她也被当场迁怒,正发愁如何开口从中劝和,却见屋门外忽的闪进来一道郁蓝色的人影,瘦瘦矮矮,却像一道贴地疾风,来之匆匆。 「沈猎…是你吗?」 仇生显然也有发觉,等他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沈猎已经在角落里那套孤零零桌椅间坐下了,「今日怎生来得这样迟?……瞧你这一身的土,是不是又去打架了?!」 说着,仇生已经抄着戒尺朝屏风那边的男子坐席走了过去。 那酸秀才的数落滔滔不绝又冗长啰嗦,听得所有人都不甚其烦。 清黛百无聊赖之际,不禁偷眼回望。 初秋的暖阳透过窗棂,将仇生面前,少年瘦削的侧影朦胧地映在绢白的屏风上,看上去单薄而脆弱,嵴樑却如松笔直,不卑不亢。 他自顾自地从打满补丁的旧书袋里掏着课本,半点都不曾没有理会仇生。 就好像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 「为师说话,你究竟听见没有!」仇生被他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 他却在这时终于捨得抬起头,不堪其扰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打吧。」 第14章 迟到更兼顶撞师长,仇生被气得脸色时青时红,当即打了沈猎整整三十戒尺,就把他赶到院里罚站去了。 可怜还在屋里的清黛,紧接着就沦为仇生的出气筒,一上午过去,挨得戒尺绝对不比沈猎少。 下学时辰一到,仇生前脚离了学堂,清照和素唯旋即就转过头来瞧清黛,连另一边的男孩子们也凑了过来。 「这老匹夫,真才实学没多少,净爱折腾人,不说你们几个姑娘才来,还偏逮着最小的罚,啧啧,等会儿可得和南老太太好好告他一状!」 气鼓鼓叉着腰替清黛打抱不平的鹰钩鼻少年,便是舒小王爷宋执,别看他现在这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其实就是单纯看仇生不顺眼,想藉机会治他而已。 如若不然,等这位主儿嚣张跋扈、蛮不讲理起来,可不是寻常纨绔能够比拟的。 「孟家妹妹,手可还疼,若是疼,大可哭出来无需忍着,这儿都是自己人,不会笑话你的。」 这会儿温声开口的便是此间模样生得最俊俏清贵的少年,宁国公世子易君彦,就沖这副皮相,怪道会将素唯和那异世女子迷得晕头转向。 素唯这时也来插话,摸着清黛的额发心疼道:「瞧我这傻妹子,都疼呆了,正好咱们都该去老太太那儿用饭了,到时再问老太太要几瓶好伤药,给妹妹好好揉一揉。」 清照轻描淡写地拿开素唯的手,虽什么话都不愿多讲,但盯着素唯的眼神如刀,就差把「谁是你家妹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初秋的日光还是暖的,清黛的位置又正好迎着光,而角落里形单影只的沈猎却是整个人连同桌椅得沉入黑暗。 大家都众星拱月地围簇在清黛身边殷殷关切,越是热闹,便把那边的沈猎衬得越发落寞。 那两道秀雅别致的屏风,在这时候却像是王母娘娘用金簪划出来的银河,无声而冷漠地将他们隔断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清黛心里不落忍。 说起来,她和沈猎确还有一层奇妙的缘分。 话说异世女入宫数年,得册贵妃之后,沈猎也已当上了锦衣卫都指挥使。 第28页 那时的他们,一个是后宫位份最高的嫔妃,一个是前朝炙手可热的权臣,都是皇帝所倚信之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皇帝发现他二人或者说是清黛与沈猎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 只是一个生在万籁俱寂的子夜,一个生在朝气蓬勃的清晨。 皇帝一时兴起,竟还撮合着他俩结拜着异姓姐弟,幸而沈猎说什么都不肯,这事儿才堪堪作罢。 遥想那时的沈猎,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又何尝不是书里画里才会有的翩翩少年,可惜大多数人却只能看到他的阴鸷和辣手。 更不会有人记得或承认,他是如何被逼成那样的。 「多谢哥哥姐姐们关心了,我这手也就是瞧着吓人些,其实已不怎么疼了。现下老祖宗只怕已经让人摆好饭等咱们了,大家先过去吧,别让老祖宗等着急了。」 起念头也只是一瞬间,反应过来之后清黛也没觉得后悔。 「那你呢?」清照不大放心。 「我和阿珠收拾一下就过去,三姐姐你们只管先走就是。」清黛故意对她笑得一脸轻松。 宋执却皱了皱鼻子:「不过就是些书纸笔墨,我们帮着你一块收拾了不就行了?」 清黛便又静静说道:「阿爹说过,做学生哪有不被先生打两下的。我这才挨了几下便矫情得要大家陪着我一块去和老祖宗告状,那以后还有哪个先生敢教我?只怕连老祖宗也会嫌我娇气了。」 素唯听得心思一动,忽而改口:「妹妹说得有理,确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心疼妹妹心疼得紧,考虑不周了些。那我们便先过去,你慢慢来。」 说罢,她又转过头殷勤地将易君彦和宋执还有孟家另几位公子请走,清照便也跟了上去。 学堂里一下子便只剩下清黛主僕俩还有沈猎,他身边连个小书童都没有,独个儿扛着浑身的伤,只剩下一只右手还能动弹。 虽说他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没摊开多少,但到底行动不便,整理起来还是慢了许多。 幸而清黛身边好歹还有个手脚麻利的阿珠,等她这厢理得差不多了,瞧着四下无人,便朝阿珠使了个眼色,叫她去给沈猎帮把手。 阿珠才一过去,那天生警醒的孩子立马挺直了背,往后一躲。 阿珠又神经大条,只知一味老实地闷头干活,惊得他好半天才复杂地道了一声:「多谢。」 屏风这边的清黛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待他们都整理好后,便一前一后从学塾往南太夫人的念慈堂过去。 沈猎的腿上仿佛也有伤,走起路来微微有些跛。 清黛知他这人要强,便只是领着阿珠默默跟在他后面不远处,也没想着上前扶上一把。 终于,沈猎实在忍不住回过头:「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肚子不饿?」 清黛那双澄澈的眼睛写满了诚恳,扯谎道:「我不认得去老祖宗那儿的路啊。」 这个理由很说得过去,毕竟打她进京之后也只来过南家一回,南家这么大,屋檐墙壁又长得一个样儿,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儿不记得路很正常。 这应该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其实连她的名字都不太知道,单记得她模样生得极好,想是他这几年见过最娇俏的女娃娃了。 如今看来,漂亮是漂亮,却好像有些不大聪明。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华都里的那些人避他如蛇虫鼠蚁,她却还浑然不知,待他如常,可不就是不聪明的体现么? 想到这儿,沈猎尚带染着几分稚气的小俊脸上露了几分烦躁和疏离。 转而扭过身子又继续走自己的路,却也始终没说什么,像是默许她跟着他了。 兴许是中午日头大,人都不爱走动,他们这一路走过去也没碰着几个人,临到了念慈堂门口才有几张眼熟的面孔,瞧见是他们便赶紧就来相迎。 午饭就摆在正屋右梢间,南家其他几位少爷向来都是自己回自己爹娘面前用饭,是以南太夫人的桌上除了素唯便只有外家这几个孩子。 清黛和沈猎来得晚,南太夫人提前听了宋执和素唯说过因由,便也不怪罪。 趁着下人摆饭的空档,便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来坐,细细看过他们手上和脸上的伤。 许是顾虑着沈猎,旁的她倒没多说,只是叫他们先吃完了饭,再留下来擦药。 反而是易君彦多事,偏要插嘴进来道:「我这儿也有些上好的跌打酒,都是前些时候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说是活血止痛的效果极好,我自小顽皮,三不五时就要有些磕碰,我母亲平时便常让我随身带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等会儿我便也让人拿来分别孟家妹妹和沈公子些吧。」 南太夫人沖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笑意温和:「彦哥儿幼时确实淘得很,不过这两年肯收心读书,倒也长进不少,不说你母亲,连我瞧着也颇是欣慰。」 易君彦忙侧身朝太夫人一拱手,笑起来温润谦逊:「承蒙学塾夫子不弃,肯指点我这难雕的朽木,教我以诗书,使我明道理、识礼仪。」 南太夫人看着他的眼神更加满意了,宋执觉得他说得挺好,至少能让他听懂,不像南家另几个好拽文的少爷成天说话文绉绉的;素唯也是面带钦佩地望着他,清照淡然依旧,只沈猎低着头,很看不出情绪。 至于清黛,她干脆装听不见。 第29页 即使抛开他和那异世女的过往纠葛不谈,她还是打第一眼起,就对易君彦喜欢不起来。 他确有一副清隽如画的好皮相,浑身气质既清雅又文秀,举手投足也彬彬有礼,但清黛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假。 他说话周全,行事妥帖,就连笑起来要露出几颗牙齿都始终不变,完美得好似假人一般,难怪几年以后会是京城人人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 独他那双眼睛,深之又深,让清黛感到不寒而慄。 因为那里能够藏纳的情绪和城府实在太多,就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外人永远都不知道里面盘踞着的究竟是一条嗜血的蛟龙还是一团潦乱的水草。 饭后,易君彦的书童将他带来的药转交给了南太夫人身边的老妈妈。 老妈妈再又找了两个手上功夫温柔些的大丫鬟来给清黛和沈猎揉伤,还剩下的大半瓶易君彦也慷慨地让人对半匀好,分别给了他们两个自己揣着。 而后几个孩子都要在南太夫人这儿睡午觉,女孩们身量纤细,便一块挤在左梢间的暖阁里。 男孩里易君彦和宋执年岁也大了,又都长手长脚的,便被放去原先素唯住的东厢房,单留沈猎一个睡在梨花橱下。 到了时辰醒过来,午后家学多是讲授策论和科考文章的写作技巧,姑娘家便没必要去听,清照清黛按理便可自行家去,但因着是头天来,孟槐也想见一见清黛,便使人来叫了两个女孩儿到自己屋里坐坐。 清照等不及清黛赖床便先去了,待她慢吞吞地穿戴整齐,还被南太夫人搂在怀里和素唯一起笑话了好一会儿。 清黛也很无奈,谁让前阵子老是睡到自然醒,今儿又突然让她天不亮就起床,她这把懒惯了的小骨头肯定不够睡啊。 好在起晚的不止她一个,她从念慈堂里出来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也才刚走没多久的沈猎。 男孩儿们午后又接着上课,原就比她们几个小姑娘要起得早,谁知负责叫醒他们的婆子老糊涂了,单只记得叫厢房里那两位,总把正屋梨花橱下的沈猎给忘在脑后,却也不知是否故意为之。 更巧的是,从念慈堂不管是去孟槐住的嘉柔居还是南家学塾,势必都要经过一方小得不太起眼的荷花池。 此时恰已过了花期,也没能养出莲藕,水面上只一片边角黄得捲起来的荷叶没精打采地拉耸着脑袋,看上去很久无人打理了。 清黛原先也没怎么留意,只眼睁睁看着前方的沈猎从旁经过的时候,顺手往里面扔了什么。 圆圆的,好像还带了抹红,很是眼熟。 清黛顿了顿,反应过来是什么的时候,也忍不住叫出了声:「沈猎?!」 第15章 「这药酒好好的,作甚要把它扔掉?」 沈猎循声侧过半个身子,却见清黛微抻着脖子往那方小池塘左看右看。 可惜池子经久不理,里面的水已经浑浊得只剩泥色,加之又被几大片瘦黄的荷叶挡着,她根本看不到什么。 她虽抻着脖子,身体的其它部位却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娴静斯文。 若不是心细如发的沈猎,换了旁人还真难注意到其实她从肩膀都手肘,再到合在身前的双手,无有一处不是紧紧绷着,以此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心。 清黛自小跟着父亲学拳脚,肢体协调力其实很不错了,但毕竟还是孩子模样,女孩儿家的身量也尚未长开,这时的体态只能靠硬拗。 沈猎不同于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不会顽皮得以捉弄小姑娘、揭她们的短为乐,即使看出来了也不会说出来。 只紧着她前面的问题答话:「我自己的东西,想扔就扔,关你何事?」 小屁孩儿的口气又沖又傲,却不敢直视清黛的眼睛,始终别扭地转过脸。 「确不关我的事,可这池子里的小鱼小虾米呢?你一瓶子人用的药扔下去,搅了人家的清静不说,还污了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你想过它们的感受么?」 清黛尽量捡这些听上去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来劝,末了才又补了一句,「况且,你的伤怎办?」 「那你和你说的这些臭鱼烂虾又是什么关系,它们都没来骂我,倒被你抢了先?哼,听说你是新来华都的,想来还不太知道我,今日也便罢了,以后我的事劝你少管为妙。」 沈猎毫不客气地冷声刺回去,得亏对面是清黛,他看着她是个姑娘又单纯了些,尚还能说两句,若换做旁人,一个白眼翻过去就不理会了。 不过按清黛从前的性子或是那异世女在场,听了他这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话,不定要跟他打一架。 幸而此一时彼一时,清黛并没打算跟个孩子计较,静静地自说自话:「受伤了不搽药疼得可就是你自己了,要是再落下点病根,那便不是只疼个把天的事儿了。…我柔夷外祖家有个老僕便是如此,少时受伤混不在意,嫌搽药麻烦,结果临老了常常疼得连床都下不了,又没个儿女老伴在身边,连看顾的人都没有,下不了地,做不了活,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住便在床上吞金了。」 以上还真不是她信口胡诌,要不然旁边直不楞登的阿珠立马就会拆台。 这故事里的老僕从某些层面上来讲,和沈猎很是相似,清黛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肯定能听进去。 果不其然,沈猎听完之后确实变了脸色,小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半天才背过身去哼道:「反正我不要那种伪君子送的东西,假仁假义,噁心。」 第30页 还知道伪君子和假仁假义? 看来也不是她听说的那般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筐嘛。 「那不如这样,我这儿还有一瓶,你拿去吧。阿珠。」 阿珠闻言,便从袖袋里把之前易君彦给的另半瓶子药酒拿了出来。 沈猎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口般惊然扭过身子,「我说了我不要他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这半瓶是易小公爷赠与我的,我收下后便已是属于我而非他,这次也是我想要把我的东西赠给你,这样不行么?」清黛面上一派坦荡直率,其实牙根早已痒得厉害了。 可她也知道,沈家上下巴不得他早死,他扛着这样一身伤回去根本不会给他用药,若再不肯收自己手里这些,天又越来越冷,往后的日子定然更加难熬。 沈猎却着实没懂她的苦心,用看傻子的眼神咬紧牙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快步朝她走近,猛地一抬手,将她手里的小药瓶子掀进了旁边的莲花池里。 速度之迅,力道之重,等清黛反应过来的时候,水面上也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涟漪了。 「既然都不想要,那就谁也别要了!」 说罢,再一次走得头也不回。 阿珠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姑娘!这般不识好歹的傢伙,打一开始就不该睬他!」 可任凭她对着沈猎离开的背影如何愤愤,清黛就好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愣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其实她的脑子里只一句话在反覆不停地回响。 被他看出来了。 她对易君彦的厌恶,居然被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出来了。 不错,她对易君彦的噁心已经达到连东西都不想收的地步了,适才面对沈猎,也确动了顺水推舟把那药酒转赠给他,从而一举两得的心思。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在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她除了道谢以外甚至一句话都没和易君彦说过,沈猎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是她方才出现的太突然,还是话说的太刻意了? 怪道以后人们会说,骗得过大罗神仙,也骗不过沈四郎的一双比鹰还敏锐的眼。 原来都是被幼时残酷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么? 旁人多靠近一点点,他便敏感得竖起浑身的刺,不敢有一丝懈怠。 「姑娘,姑娘?」久不见她回神,阿珠不由轻轻摇了摇清黛的胳膊。 清黛这时思绪已经回拢得差不多了,被她晃了两下便彻底醒过来,「罢了,咱们也走吧。」 「可是沈少爷他……」阿珠还是有些气不过,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平素虽心宽,但一旦事关清黛,便比谁都计较得厉害。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何况他也确实委屈。」 沈猎性子虽阴戾,但也绝不是那般爱主动惹事的闯祸精,再联繫一下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清黛若是没猜错的话,今日和人打的这一架必然和易君彦脱不了干系。 「适才的事儿别跟任何人提起,连明珠她们也是。」 说着,清黛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开腿,就在这时一扭头的功夫,余光瞥见角落里交错的枯树枝桠后面,匆匆闪过一抹杏红。 这般春意盎然的颜色,本不该出现在百花杀尽的秋日。 清黛心下一沉,无端地有些烦躁起来。 虽听说素唯已经叫搬出念慈堂,但终归还是南太夫人亲自养过的孩子,她还以为太夫人会把素唯留下来,祖孙俩自己热乎热乎。 谁想不然,太夫人把她也放了出来,眼下竟不知她和沈猎的话到底被她听去了多少。 清黛很难不发愁。 想了大半天,等从孟槐处回到孟侯府,一下马车她便和清照招呼了一声,与她暂时分了头,兀自去了趟孟岸夫妇住的临泽苑。 恰逢莫氏去陪三太太郑氏去千珍阁看新到的首饰头面不在家,孟岸也还在任上没有下值,清黛进去之后也省下了一番解释,径直就熘进了孟岸的小书房。 二进院的临泽苑很是宽敞,光是孟岸的书房就有两个,前院占了一进正屋的是他平时办公,存放公文机要的外书房,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清黛钻的这个小书房则是在他们夫妇住的正屋右边额外用两排书架隔出来的次间,专门用来放孟岸闲来无事爱翻阅的诗集杂记,还有一些具有收藏意义的孤本典籍。 孟岸虽是行伍出身,但早年吃了太多读书少的亏,如今官途越是平顺,便越对从前看不起的纸墨玩意儿感兴趣。 不过他翻得最勤的,同时也是他这里最多的,自然还是兵书和名将传记。 清黛在那两排对她来说高耸入云的书架前上蹿下跳地挑选了好一阵子,原本一张粉白的小脸累得通红,才有两三册是中意的。 然后统统让阿珠抱着,转头又一起熘进了清照的院子,让她帮忙挑选挑选。 显贵人家教养女儿虽强调诗书礼仪,但又不是要她们去考状元做学问,是以与儿郎们相比,清黛几个女孩儿只消隔一天去一回学塾便可。 后日再去南家时,清黛有意慢了清照几步下轿,亲自把昨日挑好的书抱在手里,不紧不慢地往南家那布局精巧雅致的花园里走。 说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让她碰见了也要往学塾里去的素唯。 「唯姐姐早啊。」清黛一边同她打了招呼,一边不自觉地紧了紧抱在怀里的书本。 第31页 「阿宝妹妹也早。」素唯眼尖,立马就注意到了她这个若有似无的小动作,笑容殷切热络,「这是有什么要紧东西非要自己抱着,妹妹的伤看着还未好全,可别又弄疼了。」 「已经不很疼了,多谢姐姐关心。」清黛避重就轻,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如此反而勾得她更加好奇起来,定睛一看书封上的字,不由疑惑起来,「妹妹竟已经能看懂这般传记类的书文了么?」 「我这中原字还认不得几个呢,唯姐姐快别取笑我了。这是要拿给那位易小公爷的,好谢过小公爷前儿所赠之药。」清黛不好意思地低头讪笑。 素唯不自禁地卖弄起来:「我瞧着这本《沈天星传》倒是比寻常市面上要厚上些许,壳子也不大一样,不知是出自哪家书局?」 清黛笑道:「唯姐姐果然见多识广,一眼就瞧出了名堂。不过我却也不知是出自哪家书局,只是从我阿爹的书架上看到的,找出来的时候上面还落了些灰,想是有些年头了。」 素唯点了点头,又嘆道:「现如今市面上的书总是删删减减,东缺一段西缺一页的,好些真正的精髓都被那些庸才当做糟粕捨弃了,反而像是这样上了年头的老书更值得一品。唉,要是早知一瓶药酒能换来这样好的书,我便是要跟易家哥哥抢着给妹妹送药酒了呢。」 清黛低头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珠看准时机,见缝插针地指着清黛腰间:「呀,姑娘,你的玉佩呢?那可是土司大人送给你的,你一向不离身的呀!」 清黛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腰,仿佛也被吓了一跳,慌了起来:「咦,方才坐轿的时候都还在的啊,怎么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快快快,阿珠,咱们快回去找找。」 边上的素唯忙拉住掉头要走的她,「一件玉佩而已,让下人们去找就是了,妹妹可别误了上早课的时辰呀。」 「不行的…那玉佩是我阿翁给我的不能丢的…我,我还是亲自去找找吧。」清黛急红了眼睛,好似立马就要哭出来一般。 转身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把怀里的书本往素唯手里一塞,「这书还要劳烦唯姐姐替我在早课之前拿给小公爷,代我请他勿要怪我未能亲自交付。」 说罢,她已经脚步匆匆地带着阿珠掉了头,一点说话的机会都没留给素唯。 剩她和她的小丫鬟站在原地,指腹轻轻抚过书本粗糙的封面,心下暗喜。 作者有话说: 丑芽:让我康康是哪些小老弟都看到这儿了还不点收藏,关门,放沈猎! 沈猎:?找死? 第16章 昨日午后,南家花园那片繁密的湘妃竹下。 身穿玉色扁金线银鼠皮箭袖的少年正颔首沉思着,只见他剑眉微蹙,婆娑的烛影落在清朗如皓月的脸上,像是一团团散不开的疑云。 半晌,才听他开口问跟前纤细窈窕的少女:「她和弓鸣确是这么说的?」 素唯佯装惋惜地嘆了口气:「我若不是听了个千真万确,又怎会来问呢?子美哥哥,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何处得罪了阿宝妹妹,她性子极好,怎会无端端就厌憎了你呢?」 易君彦笑得无奈:「算起来,昨儿才是我与她第二次相见,莫不是前世带来的仇怨,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到是为何了。」 素唯也低眉顺眼地做思忖状,然后道:「难不成会是子美哥哥送的那瓶药酒之故?不说阿宝妹妹是柔夷莫府多么宝贝的外孙女,便说她在那样琪花瑶草遍地都是的神仙地界长大,什么奇花异草,珍稀药材没见过,别是……别是……」 「别是嫌了我所赠的御赐之物?」 易君彦失笑了两声,「可我瞧着她虽不大识字,但礼仪周全,说话也谦和,不像傲慢之辈啊。」 「不计怎样,子美哥哥还是找个机会同她道声歉吧,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读书,一起顽的,可不好将关系闹得太僵了。」 素唯愁容满面,笑得很是勉强,「阿宝妹妹刚来,还不太懂咱们华都的规矩,祖母也说过要咱们多让让她,想来过些时日就好了。」 「道什么歉!子美又没做错什么!好心好意赠药给她,她还嫌东嫌西、在背后多嘴饶舌,凭什么子美给她道歉!柔夷莫府又如何,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地方土司么,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宋执那把破锣嗓子从湘妃竹后风风火火地传了过来,转眼人也已经吭哧吭哧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照着素唯又是噼头盖脸的一顿,「你也是,这种对错是非明摆着的事儿还在中间做什么和事佬,难不成人家还会记你的好?别做梦了,人家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哪里看得到你!」 「可是……」素唯被宋执骂得缩了缩脖子,弱弱地还想争辩两句。 那厢易君彦却摆了摆手,阻了她的话头,安抚住宋执,「唯妹妹也是好意,你何必怪她。不过也罢了,既然人家厌烦我了,我也不上去触那个霉头,左右男女有别,以后不来往也就是了。」 素唯按捺着心里的狂喜,依旧为难地撇着嘴角:「唉,先如此吧,待她大些想也就该懂事了。」 转眼今日晨间,素唯先一步入了学堂将清黛所託的孤本递到了易君彦面前,易君彦有些不明其意:「好端端的,妹妹怎的要送我书?」 第32页 素唯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不答,只轻声细语道:「哥哥快些收下就是了。」 说罢,便又轻盈地绕回了屏风那边自己的座上,行动带起的风扑到了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的沈猎,惹得他微睁了睁眼,偏开了头。 清黛是抢在仇生前一步走进来的,为着装得像,她还真的带着阿珠在南家的园子里跑了好大一圈,直把脸颊跑得通红才回来。 一进学堂她依然循着礼节,笑着沖众人点头问好,孟家那几位少爷还好,仍对她笑得客气礼貌,谁知到了宋执和易君彦面前,却是一个比一个冷淡。 易君彦也就罢了,虽神色冷淡疏离了些,但好歹也浅浅笑了下,那宋执却是一个正眼都不看她,只拿鼻子朝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清黛余光扫到素唯落在屏风上的纤纤身影,她倒是坐得四平八稳,好似与她毫不相干一般,不由冷笑。 异世女占着她身体时,由于言行举止太过荒诞,其他人家的闺秀千金都唯恐避之不及。 是以除了清照,她平素能接触到的姑娘也就只剩下素唯一个。 因着家塾同窗之便,她甚至比那异世女更早就相中了易君彦这个梦中良人。 为了嫁的意中人,她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尤其是得知异世女这个头号劲敌存在的时候,她便是当面死心塌地好姐妹,背地里挑唆离间瞎撺掇,用一副楚楚可怜的做派,把心思单纯的她耍的团团转。 哪怕后来被她横刀夺爱,那个异世来的姑娘也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也是不得已。 现在轮到清黛,她头一次来南家就抢了素唯在南太夫人面前的风头,刚进学塾就又得到人家梦中情人的主动赠药示好,换做是谁,不得为之侧目,防备应对? 以清黛对她的了解,一猜就猜到她会先行去到易君彦面前添油加醋地挑拨胡说,易君彦与她相识得早,她的话不说全都听信,却也会放在心里。 清黛本也可以任其自然,让易君彦自动疏远自己,但是她偏就不想看到南素唯这样的人如愿。 于是,她假装没觉出宋执和易君彦对自己的态度,一切如常地去到自己的坐席上,等着仇生来给大家上课。 一开课,宋执果然就开始闹么蛾子了。 一会儿撺掇着仇生提问清黛,一会儿又自顾自地找清黛对答。 闹得她舌头打结,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不算完,等仇生打完了她的手板子,还要在那边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地刺她几句。 几次三番让清黛当众难堪,最恶劣的两回就连仇生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出言喝止,他才暂时罢休,隔了一会儿便又捲土重来。 清黛估摸着这属炮仗的多半也受了素唯的撺掇,心累的同时也觉得幸运,让他在中间这么咋呼一下,她也便能更好地化被动为主动了。 好容易熬到了午间下课,仇生才一离了学堂,清黛便想着赶紧去把宋执拦住,谁料清照却先她一步,隔着屏风朝宋执一声喝断:「小王爷。」 正等着书童帮自己收拾笔墨的宋执被她突然这么冷冷清清的一声吓了一跳,不大高兴地偏头看过去:「何事?」 只见这边的清照慢慢站起身来朝他福了福身,行为礼貌得近乎迂腐,话却说得一点都不客气:「不知我家四妹妹是怎么惹了小王爷的不顺心,让您这般明里暗里地针对她?哦不对,应该是只有明里,没有暗里。」 「三姐姐?」清黛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受宠若惊,实在没想到她又会来替自己出头。 清照却还以为她是来阻止自己说下去的,便扬了扬手示意她住嘴,只静静等着宋执回话。 在座的人又不是瞎子聋子,宋执扯着清黛闹了一上午的怪,众人眼看着他莫名其妙就去欺负人家小姑娘,早就多少有点看不过眼了,只是碍着他的身份不好主动出头,这会儿正好借了清照的势,齐刷刷地朝宋执看了过去。 眼神或不解、或鄙夷、或不忿。 宋执叫这些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嗓子硬声顶回去:「小爷就是单纯瞧她不顺眼,怎么着,碍着你什么事了?」 清照闻言,当即冷若寒玉地笑了两声,「她姓孟,是我妹妹,更是我威远侯府的四小姐,小王爷瞧她不顺眼,总要给出个能叫大傢伙都信服的理由来,要不然,只怕别人会误认为小王爷这是瞧不起我们孟家,在拿我妹妹作伐子呢。」 「你可别给小爷瞎扣帽子!」 宋执被她呛得脸色涨成猪肝色,但又实在说不出个什么道理,逼急了只得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妹妹,她在背后都乱嚼了什么舌根!」 「我?嚼舌根?」清黛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清照,又看了看屏风那头的宋执,眼眶红得非常恰当,哭腔来得非常及时,「小王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宋执平生最怕女人哭,一听清黛那边有了抽泣的声儿,立马就乱了阵脚,拍着桌子吼道:「你自己说出去的话,这时候倒出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厌恶了子美,前日还和沈猎那小子一起嫌子美给的药不好,一起丢到南家的荷花池里了!」 清黛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子美是易君彦的字,坐在最前排的素唯却犹自激动起来:「阿宝妹妹怎会如此!您肯定是误会了……」 第33页 一直插不上嘴的易君彦也终于逮到了机会:「是啊,未知事之全貌,不移兄,还是不要妄想论断的好。」 清照淡淡瞥了素唯一眼,厌弃之色一点都不藏着掖着:「难不成是小王爷亲耳听见我妹妹和沈公子一起说了什么?要不然,咱们也来问问沈公子?」 她话音刚落,众人回头朝沈猎的位子上看过去,却发现这厮已然没了影子。 好小子,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关键时候果然还是得看自己的。 清黛一边想,一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发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花:「此时只怕沈家公子已经到老祖宗处了,而且这等小事也不好让老祖宗知道,咱们就在这儿说个清楚吧。昨儿午睡起来,我确实在荷花池边见着了沈家公子,也确实和他说了两句话。」 宋执一听她这么说,当即对着左右露出一副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不想她接下去还有话没说完:「可小王爷所言,也的的确确不是从我嘴里出去的。我,我与小公爷话都没说过几句,又怎谈得上厌恶不厌恶的?而且倘若我真嫌了易小公爷之前那一番美意,又怎会千挑万选出那册《沈天星传》孤本作为还礼呢?」 这下宋执和易君彦,还有晨间亲眼看到素唯将书递过来的南家公子们也都糊涂了,不由又看向那边坐着的素唯,惹得她无端地心虚起来:「我,那个……」 意识过来的宋执还在嘴硬:「什么你送的,我们在座的可都是亲眼看着唯妹妹今晨亲手将这书递给子美的!你别当唯妹妹是庶出,平时性子又柔,就能随你欺负!」 清黛在心里狠狠翻了他一个大白眼,想必除了一脸尴尬的素唯,还有南家在场的另两位庶出公子也很想朝他吐口水:你不提没人会想到庶出上头来! 「这,这是我晨间托唯姐姐替我送的呀,当时我的玉佩掉了,我急着找又怕耽误了时辰便让唯姐姐先替我送了进来。怎会成了唯姐姐送的?」 清黛的眼泪梨花带雨地落了下来,望着素唯的大眼睛仿佛在说唯姐姐你为何不解释清楚,却又立马转过头委屈地凝噎着,「小王爷和小公爷若不信,且翻开那本书瞧一瞧,上面是不是有我阿爹用我们柔夷文字做下的批註,这些总骗不了人吧?」 说罢,她也不管易君彦和宋执有没有去翻书,兀自扑到清照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像只还没断奶就被抛弃在路边的小奶猫,屏风那边的无关群众光是听着都替她委屈。 好端端被人当众捉弄了一上午,这会儿又来被莫名其妙地扣帽子瞎冤枉,换做是谁不要哭上一场? 清照难得慈柔一回,搂着清黛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安抚着她哭得发抖的肩,步步紧逼地问: 「我妹妹一片赤诚待人,却换来眼下这样的局面,小王爷和小公爷想必也是受了小人蒙蔽,如今我倒是十分好奇那个在中间误传口舌的,究竟是何许人?还有南五姑娘,你晨间递书给小公爷的时候,又为何不将实情说出?」 两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经她这么一问,反倒叫人觉出味儿来了,看向素唯的目光又多夹杂了几分冷厉的质疑。 素唯当即心慌不已,冷汗刷就下来了,连忙解释:「我,我也从没说是自己送的啊,只不过是、是当时我瞧着夫子快要来了,只想快点将阿宝妹妹托给我的事办了,我没想那么多……」 这话糊弄一下没心眼的男子还好,但在清照这里可过不了关:「若是没有我七叔之前留下的那些批註,小王爷也不闹这一场的话,恐怕小公爷乃至在座各位必然就会以为赠书之人是你,不是我妹妹了吧?五姑娘,你没想到的应该是我七叔的那些批註吧?」 她的话犀利而直中靶心,缓了口气又接着质问:「那么我是否可以怀疑,你就是那个在小王爷和小公爷面前乱传消息,诬陷我妹妹的人?后又不想自己说出去的话圆不回来,这才从中作梗,误导大家以为书是你送的?」 逼不得已,素唯也只能祭出她的眼泪了:「我……不是的……照姐姐你不能为了替阿宝妹妹喊冤就这样冤枉我呀……阿宝妹妹是你妹子,难道我就不是了么?」 清照很想说一句你当然不是,但这话说出来,恐怕要连她和清黛的大姑父同时也是素唯生父一块伤了,她这才忍下不说。 这时南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琥珀走了进来,易君彦首个看到了她,回身沖她斯文一笑:「琥珀姐姐怎么来了?」 琥珀边走边大方地笑着说:「适才太夫人见大家久不过去,又听先过去的沈家公子说诸位吵了几句嘴,这才使我来看一看,哟,五姑娘和阿宝姑娘这是怎么了?」 素唯正要说话,却被琥珀不着痕迹地堵了回去:「好了,有什么到太夫人面前再说吧,要知道太夫人和沈家公子为着等你们呀,都快双双饿成人肉干喽。」 她话说得风趣,轻易就化解了这一室的干戈之气,待清黛和素唯略略收拾了下仪容,便赶紧散了孟家几位少爷,领着剩下的外家公子小姐们朝念慈堂去了。 第17章 小孩儿间吵个嘴而已,南太夫人等人来齐之后,让丫鬟婆子们招呼着几个孩子们用了饭,便打发他们下去午睡了,连问都没问一句。 清照清黛心照不宣地认为,她们孩子间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还要嚷到大人面前要说法,实在有失气度。 第34页 而宋执和易君彦,一个理亏,一个也觉得对不住清黛,自然也没好意思去主动跟南太夫人说明原委。 至于沈猎,这位不知是真的惜字如金还是假扮深沉的仁兄,一顿饭下来压根没说过一句话。 该夹菜夹菜,该扒饭扒饭,吃饱了就自觉跑到梨花橱下那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倒头就睡的样子便好像整件事跟他毫不相干一般。 好吧,确实跟他不怎么相干。 经此一役,素唯虽没被追责,却也委实没捞到什么好。 南太夫人当面没问,私底下却还是把事情的原委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老人家的眼睛可比宋执易君彦两个毛头小子毒辣多了,一眼就看穿了是素唯在弄鬼,不动声色地罚了她连着抄了几日的佛经。 而清黛也没想过要一举把素唯怎么样,得到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何况日里令她发愁的,又不止素唯一个。 那个成天盯着她收拾的仇生,也够她烦的了。 不过诚然也不怪仇生非要和她过不去,放眼整个学塾,南家那几位一向都是夫子眼里的好学生,各个都是两榜进士预备役。 易君彦就更别提了,明明出身显贵却依旧勤奋上进,品学兼优,仇生捧着供着还来不及。 另宋执和沈猎,虽都属于被家里强行扭送进来混日子的不学无术型学子,但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蛮横破落户,谁都不好惹。 上回要不是真真切切地逮住了沈猎的错处,平常他还真没胆子跟他来硬的。 而剩下三个女孩儿中,清照和素唯的学问一个赛一个的好,他也实在挑不出刺儿。 最后只有一个清黛,来自异乡,基础薄弱,但又不像沈猎宋执那样难以管教,是一个让他能够充分树立师长威严的对象。 夜里躺在被明珠用汤婆子焐得暖烘烘的被褥间,清黛抱着已经肿得快要习以为常的左手,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首先,她并不是真的不通文墨,虽然比不上清照素唯那般信手拈来的风流文采,但也绝对强过宋执和沈猎百倍。 之所以装得那么白目,也是为了迁就自己现在的年龄。 且才女这样的名头,本为将门的孟家有一个清照就够了,要再来一个反而引人过分关注。 然而中原人最最信奉「教不严师之惰」这六字箴言,单是为了不想天天挨手板儿就去找大人们告状,他们只会觉得小题大做,甚至还会怀疑为何就只有你天天挨打,夫子教的东西有那么难么?为何别人学得,你学不得? 一瞬间,清黛真想破罐子破摔,干脆就和他们坦白自己不是舞文弄墨的料,趁机离了那是非之地得了。 可转念一想,那岂不是又要被笑话粗野无礼、小家子气么? 清黛憋闷地翻了个身。 不舒心,又翻了一个。还是不舒心。 辗转了小半天,最后直接摊成了个大字。 细短细短的小胳膊小腿毫不拘束地撑开,幻想着自己是躺在柔夷皓月谷下的草地上,嗅着青草的干净气味儿,眼前是浩瀚而绮丽的星空。 那时的一切都是纯粹而没有边际的,她可以纵马放歌,尽情恣意。 若是可以,她真的只想做柔夷的仁波切,不想做中原的孟清黛。 可世事总难如意,睁开眼睛以后她还是得老实地遵循中原的生存法则。 等到再去学塾的那天,她便提前一夜就吩咐了明珠问厨房要来一只杀好的母鸡,又翻出一套小锅小炉架在自己的小院里炖起了汤。 清黛本不擅烹饪,手下这一群小丫头里也只有银珠为着要照顾病了的老娘和弟弟稍稍懂一些,但也只是替她把锅架了起来,剩下的只能去问了莫氏身边的阿彩妈妈,循着她教的法子自己摸索。 幸而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一群姑娘围在一块琢磨,终是让她次日能够提着一盅温温的鸡汤去见了仇生。 吃人嘴软,仇生尝过之后,当日课上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虽然还是要打手板但起码力道也不似之前那般严厉了。 清黛大受鼓舞,往后几日愈发卖力,带着一院子姑娘尽心钻研起羹汤的各种做法。 一来二去,仇生见她乖觉识趣,渐渐也就不怎么难为她了。 只不过偶尔也会摆摆架子,板起脸装模作样地推辞两句,「女儿家洗手作羹汤原是本分,切不可以此为钻营的手段。有话说百善孝为先,姑娘有这般用心还是应该先紧着自家父母才是。」 「夫子所言极是。」清黛笑吟吟地继续把新学会的冬瓜排骨汤朝他推了推,「在此之前,学生已给爹娘送过去了,连带三姐姐也有份儿的。学生想着待手艺再精进些,自也要让老祖宗和大姑姑尝一尝的。」 她把能考虑的人都考虑到了,仇生暗觉满意,嘴上笑骂:「你这小妮子,竟是拿我试菜?」 「哪里哪里,学生是觉得夫子才高八斗,见多识广,尝过的山珍海味也定然不少,是想请夫子指教来着。」 清黛奉承得格外殷勤,笑容却娇憨无邪,格外讨喜,并不叫人觉得谄媚,「如今天冷得快,这汤确实要趁热喝的,学生在这儿就先行告辞,不打扰夫子细细品尝了。」 仇生被她一顿好话捧得是晕头转向,心花怒放,笑着点了点头,便把小丫头放走了。 第35页 这日她是下课后才来给仇生送汤的,原本头两回她都是一早就来,后来又怕仇生赶不及喝,把汤放冷了,于是她便想到先把汤放在家里温着,等时辰差不多再让银珠她们几个送过来,正好赶在午时下课拿去给仇生,还能当是给他的午饭添菜了。 正想着要赶快过去念慈堂,天晓得才一离了学塾小院,竟撞见满脸堆笑的易君彦。 只见他今日穿着身簇新的月白织金银鼠褂子,身形修长如小松,身边却连个书童小厮都没见着,只他自己独个儿笑眯眯地等在了清黛的去路上。 清黛将双手揣在一只水獭皮手抄里,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朝他福了福身,半刻都不停留地继续往前走,反正他们也没熟到要停下来打招呼的地步。 易君彦受了冷落,心下意外,连忙跟了上去:「妹妹可还是在生气?」 「小公爷多虑了。」清黛没有看他,径直瞧着自己眼前的路。 她今日穿了身水烟色的立领碎花小袄,因着畏寒,脖子上还裹着一圈毛茸茸的兔绒围脖,白净小巧的脸埋进去小半张,只高挺的鼻樑和一双颇具异域特色的眉眼露在外面,又安静又格外娇俏可爱,让人忍不住地想去揉上一把。 少年心性的易君彦强忍着手痒,之前对她存着的愧疚一时竟也混忘了去,莫名就想逗着她玩:「可若妹妹没在生气,为何见着我连个笑容都没有?」 清黛闻言,侧头朝他诚意满满地弯了弯眼睛,但速度很快,转瞬即逝,私底下她是真的非常十分极其的,不想搭理他。 易君彦不是宋执那种粗心大条的夯货,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冷淡,心里不由一慌:「其实…其实我是专程再来给妹妹赔不是的,妹妹赠我的书,我很喜欢。」 清黛道:「您喜欢就好。」 她并没有留接话余地给他,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了。 清黛倒不觉得有什么,也不管易君彦是否正搜肠刮肚找把天聊下去的说辞,左右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又开口了:「仇夫子好口福,怪道这些日子总见妹妹晚去老祖宗那儿。」 堂堂国公嫡子居然听人墙根?清黛心里翻白眼,一脸老实厚道地说:「可我并未耽搁到大家传饭的时辰呀,这里面应该没错处吧?」 「是没……」易君彦被她恳切的伪装忽悠了过去,心底竟还觉得她单纯得像什么似的,不禁冒起了坏,「是没什么错处,可若是人人都像妹妹这样,偷偷跑去巴结奉承夫子,那可就不是误了传饭这么简单的了。」 清黛当即顿住脚步,仰头盯着比自己高出太多的少年,愣了好一会儿。 你小子什么意思? 易君彦显然没有理解从她那双乌亮的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还当她是渐渐上了勾,笑着继续往下骗:「妹妹放心,这件事我断不会替你说出去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清黛捂在暖手抄里的手情不自禁地攥成拳头,如果可以,她现在就想把眼前这混球揍得满地找牙,再也不敢跟她说话。 易君彦腆着脸,笑得像只偷吃葡萄的狐狸:「我嘴馋,也想尝尝妹妹的手艺。」 清黛强忍着骂娘的心,绝无虚言地解释:「可我家锅小,除了爹娘和夫子之外,便是我自己那份儿也叫送去给我三姐姐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了。」 易君彦不假思索:「那我送你口大些的就是。」 清黛却忽的一拧眉毛,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小公爷当我是什么,你们国公府的厨娘么?!」 非得吃你姑奶奶这一口,不然就要饿死了么? 易君彦见她好端端突然动了气,一张小脸红红的,颇像个刚刚成熟的小苹果,忙上前讨好道:「哪里哪里,妹妹误会我了。只不过我们中原人若不想灶王爷听墙角上天庭告状,是都会做又黏又多的年糕供奉他,妹妹即是不想我将此事说给外人听,总也得想想法子堵住我的嘴吧?」 清黛气不打一处来,懒得理会他的威胁:「嘴长在小公爷身上,您爱跟谁说跟谁说,我如何管得着?」 「妹妹可知,南家人是极不喜欢这些投机倒把、阿谀奉承的把戏的,尤其是南太夫人。」 易君彦这回没吓唬她,而她方才也是被他搞得太烦躁了,一时大意,这下子反而被噎住了,竟入了他的套儿,「不过妹妹年纪尚小,或许南太夫人能因此谅解一二?」 清黛哑然不语,她知道这话得反着听。 半晌之后,她终于放弃挣扎:「小公爷到底想要什么?」 易君彦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也没什么可要,只不过是想妹妹莫要再为之前的事暗暗生我的气罢了。」 他笑时,眼角眉梢都是坦荡的温柔。 只可惜清黛记性太好,清楚地记得他就是用这样的笑容骗走了别人的心,为他赔进去一条命。 作者有话说: 是我话太少,所以都没人出来唠嗑吗?π_π 唉,那我明天就来给大家开启我的话唠模式? (我努努力一边逼逼赖赖一边不剧透) 第18章 为了赶紧摆脱这傢伙的纠缠,清黛就差没跪下给他赌咒发誓自己不生气了。 可易君彦仍旧半信半疑,话里话外,像是非得从她手里套点什么回去才肯罢休。 第36页 清黛被缠得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谁能想到,才隔了一天,这厮便趁着午时用过饭那一丁点的空档,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 「我外家有一位表亲姑姥姥,外祖母在世时姊妹俩素来亲厚,待我极好,只是近年来姑姥姥年事渐高,记事渐渐糊涂起来,竟还以为我仍旧是个娃娃,硬要在今年给我的生辰礼将这布老虎塞过来,昨儿被我母亲翻出来,我一瞧那对又大又圆的眼睛,活脱脱不就是咱们阿宝妹妹么?是以我和母亲说过之后,便拿来妹妹玩了。」 那只布老虎被南太夫人拿在手中把玩,围坐她身旁的孩子们越看越觉得他所言非虚,除了沈猎俱都笑了。 清黛不好意思地缩着脖子,呵呵直笑:「我如今都十岁了,再玩这些别人知道只怕是要笑话死我了。依我看,倒不如给了旭弟弟,唯姐姐你觉着如何?」 南怀旭是素唯同胞弟弟,自生母难产而去之后就被抱到了孟槐身边,如今刚满六岁,正跟着他们一起在学塾里启蒙。 素唯笑得温婉斯文:「父亲前日才说,弟弟既然已经开始读书,那就要收敛收敛玩性了,为此他屋里也甚少再见这些玩物了。」 南太夫人点头表示贊成:「旭哥儿六岁上才叫开蒙读书,比起前面几个哥儿确晚了些,是该加紧努力才是。」 清黛想起那个还没到她胸口的小豆丁,仇生看他是庶出,还没了生娘,也不怎么上心,每日只看到他坐在几个哥哥后面默默描红学字,累了困了也只敢悄悄打个哈欠、揉揉小手。 清黛很小人地揣测,他一定很羡慕角落里想睡觉睡觉,想发呆发呆的沈猎。 南太夫人见清黛低头发呆,以为她还在犹豫,便慈和地笑劝道:「女孩子屋里摆这些小玩意儿也无妨,像你唯姐姐床头至今还有一只小兔子布偶,夜夜都要搂着睡呢。」 骤然被点名的素唯大窘,扭进老太太怀里娇声道:「祖母!这事儿你怎好帮孙女往外说呀。」 清黛眼见推脱不得,只得强笑着收下了。 一抬头,却又撞见易君彦一脸捉弄地笑看自己,仿佛是在说:看你这下怎么逃。 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梆硬。 「……他真敢这样消遣你?!」清照啪一声将手里的笔重重砸在笔山上,抬头无比惊讶地看向缩在那儿擦眼抹泪的堂妹。 自南家回来,她就像根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的,上了马车便低着头,摆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小半年的相处再加上上回的事,清照越发觉得自己这妹妹是属鹌鹑的,甚至都已接受了自己从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侯府大小姐到护崽老母鸡的身份转变,一瞅她神色不对,回了家就把人拖到自己屋里让霍妈妈绕话。 可霍妈妈才问了一两句,小丫头就没完没了地哭了起来,清照表面上虽云淡风轻地练字画画,心里却急得跟猫儿挠的一般。 直忍到入夜,小丫头终于吐露了实情。 「那易小公爷分明就是敲竹槓嘛!」清照身边那个最心直口快的丫鬟袭香脱口而出,被霍妈妈瞪了一眼,犹自不服气地闭了嘴。 只听霍妈妈低声对清黛和清照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顽皮,最爱使坏,尤其像这般聪明伶俐的最是难缠。更别说他出身高贵,那宁国府又一向不好惹,唉。」 她所言正是清黛心里的忌惮,此事是易君彦私下纠缠,他却已明面送过了一道礼,自己若想要还礼也决不能隐没过去,免得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胡乱编排。 所以,她便觉着应该先把这事儿和家里人摊开来说。 但她转念又想起现任宁国公也就是易君彦他老子刚好是孟岸的顶头上司,如若让孟岸得知女儿被上司儿子欺负,夹在中间定然为难。 清黛不想父亲为难,也不想父母吵架,更何况这事儿其实也就芝麻绿豆点大,易君彦的行为应该算是想跟她套近乎却用错了方法,若要闹到惊动父母的地步,未免小题大做。 是以她便决定还是只跟清照商量就好了。 清照又是气闷又是烦躁,蹙眉冷笑道:「要说他是敲竹槓,他也先拿了只布老虎出来唬人。可若说他不是存心使坏,他却还是有意逼得四妹妹在这事儿上矮他一截。我也是奇了,观他平时作为,虽爱袖手旁观,但也不像是这样好欺负人的无礼之徒啊。」 「许是瞧咱们四姑娘面柔心软,起了逗弄的心思。」霍妈妈嘆了口气,还是把问题绕回十三四岁的少年本性上,「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四姑娘便送一碗羹汤给他,堵住他的嘴就是了。」 清黛两只眼睛已经又红又肿,「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只盼能息事宁人就好。」 清照摇了摇头:「不论是羹汤还是点心,都是吃食,一旦进了嘴便什么都不剩下了。万一他不守信用,抹抹嘴巴不认帐,要了一回还耍赖来要第二回 呢?」 「不,不会吧?」他好歹是个公府少爷,不至于耍无赖吧? 清照鄙夷地嘲道:「他此番如此缠着你,不就已经是在耍无赖了么?哼,宁国府真是好教养。」 「若不如此,那岂不是白叫他捏住了把柄?」清黛呆呆地问。 清照垂眸寻思了一下,目光不经意就落在清黛的那方水獭皮暖手抄上,旋即有了主意,「不如就做些针线吧。」 第37页 「女子针凿之物怎能轻易送与外家男子?」 清黛瞪大了眼睛,她原本演上这一场只是为了把这事儿的来去坦诚给家人顺便问清照要个主意,谁知看上去最知书达礼的人一开口居然这么不着调? 旁的霍妈妈脸色也有些不好,清照赶忙解释:「自然不止送他一人了。眼看这天没几日就要落雪了,到那时冰天雪地的只怕比眼下还要冷上许多,咱们就给学塾的诸位同窗和夫子都做上一只,便说是……迟到的见面礼了。」 清黛被她这个兼具创意和挑战性的想法吓得手脚发软,「好姐姐……这……以我的针线,只怕是明年冬天到了也做不完那么多人的呀?」 清照有些无奈,轻拧了把她软面似的小脸,「就你老实,谁叫你一人儿做了,当你院子里头养着的那些个都是吃白饭的?再说了,不还有我么?」 霍妈妈闻言,将这主意在心里转了几圈,又多添了两句,「姑娘的主意极是,若再将咱们自己家里人还有南家太夫人和大太太的份儿也捎上,想来外面的人也只会道你们姐俩蕙质兰心,对内孝顺长辈,对外有礼有节。」 清照听了这话,傲气涌上来,不以为意地一昂首:「要那些虚名作甚,便是最后实在要算,也全算妹妹头上就是,少来牵扯我。」 霍妈妈晓得这姐儿一贯如此心高气傲,从前也不是没全过,可惜她这样的内宅僕妇哪里敌得过这位才名满华都的千金小姐,渐渐的,便也懒得劝了。 清黛略略算过人手和用料,想着顶多累上几日,就能省下和易君彦的一番纠缠,不算太亏,最后也点头答应了。 事情一拍板,两个小院里的丫鬟婆子便都混作一堆忙活。 阿珠领着子规银珠几个揉棉花,抱香袭香就带着苍烟落照里的几个小丫头裁料子。 而像明珠和知意那样针线不错的就跟在清照清黛姐妹俩身边,由霍妈妈时不时地看两眼,指点几下。 大概是遗传上的问题,清黛的天赋和灵活好像全都用在了弓马拳脚之上,不论这些日子装得再像那么回事,一旦拿起那绣花针立马就现了原形。 常念叨清照女红的霍妈妈见了,由衷地疑惑起来,这样一双水葱般纤细的手怎么是跟指头全都跟棒槌似的?甚至还开始怀疑自己从前是不是对清照要求太苛了。 清黛内心无奈地表示,毕竟她这双手从前就是用来提缰绳、舞棒槌的啊。 姐妹俩如此聚在一起熬了有小半个月的夜,直熬得四眼发红,精神越发不济,才在冬至之前将里里外外每个人的份儿赶了出来。 虽然其中大半都是霍妈妈领着绣活麻利的丫鬟们做的,但清照也没少下功夫,至少这些日子以来她拿绣花针的时间明显比捧书执笔的时间要多的多了。 更别说公认手最笨的清黛,也是实打实地缝出了四个颇像那么回事的筒子,而且还是完全凭自己的实力,不曾藉助外援的。 「我的佛,这时候竟有些庆幸这家人口不多了,若是再多几口人,咱们姑娘这十根手指头只怕要成莲蓬了。」知意一边捧着清黛那双可怜的小手轻轻给她抹药,一边忍不住心疼地轻声念叨。 远山居里没有资历老的妈妈婆子支撑,只一个明珠老成谨慎,听了她这话连忙开口:「小蹄子如今越发没规矩了,这种话怎说的?」 「都是自己人,何苦拘得这么紧?」清黛轻飘飘地饶过。 收拾好床褥的南风正好走出来,愤愤不平道:「都怪那个小公爷,就他多事又烦人!仗着家世好瞎欺负人!下次换我跟去南家吧,看我不替姑娘好好骂他两句!」 「你个辣子成精的,要是真让你跟出去必要替咱们姑娘将整个京城都得罪光了。」明珠朝她笑得颇为无奈,转头又拿着清黛那两份得意之作来问,「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只闷子里姑娘究竟要拿哪个给易小公爷?」 南风微微昂首一哼,抢道,「这还用问,定是那只最厚最实的了,那一只可是连里芯的棉花都是咱们姑娘亲手揉的呢,看那小公爷该还如何说嘴。」 明珠将信将疑,但还是用眼神又向清黛确认了一遍。 这会儿知意已经替她上好了药,她正捧了盏温温的热牛乳惬意地抿着,慢慢咽下后才静静地说。 「那只不是给他的。」 作者有话说: 补一句,看到这里如果觉得清黛憋屈的,先稍安勿躁,耐心往后看 如果还觉得憋屈,那就蹲蹲我下本预收《佞后》吧,这本女主嚣张跋扈,非常狂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爽我退钱 第19章 待到冬至这天,一大早便下起了雪。 虽说也曾做华都的鬼做了二十年,可这却是身为南疆姑娘的清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去感受和触碰寒冬。 白净素洁的积雪,女孩儿们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寒冷彻骨的朔风,带着粗糙的雪点子扑在人的身上和脸上,钝钝的疼。 莫氏也很是兴奋,清黛晨起去给父母请安的时候还见她脸色激动得发红:「从前也就只有耶里雪山附近才能看到些许雪色,如今到了华都真真开眼了。」 待清黛让阿珠把她给父母分别做的暖手抄拿出来,她就更激动了。 一旁的孟岸又是欣慰又是欢喜,摸着女儿的脑袋一连叠声地说着好。 第38页 弄得清黛不由心虚,毕竟这的确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给父母做活计。 午间到了南太夫人跟前,孟家姐妹俩将给众人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 照着先前商量好哪一只该给屋中哪一个的送出去,还有孟槐和南家另几位少爷的也遣人挨个送了去。 南太夫人的那一只尤其用了稀罕的墨狐皮子做料,霍妈妈怕小丫头们糟蹋了好东西,便便自己揽了过去,即便是清黛身边手艺最好的知意,也没敢托出手去。 生熬了几个大夜,一双老眼熬得通红,可是让清照心疼坏了。 如此用心倾力,终换来南太夫人的赞不绝口,宋执瞧着自己的那只朱红灰鼠皮的筒子也喜欢得紧,搜肠刮肚地把她姊妹俩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几乎是把肚子里所有墨水一气儿倒了个干净。 「素来只听说照姐姐的学问好,没成想这些琐碎家常活计也是信手拈来。」 素唯也很会看眼色地凑趣道,不过她心里的不舒服可大了去了,针凿绣活儿向来都是她用来讨好祖母的手段,她们姊妹俩又不姓南,作甚要多这个事儿? 清照心里透亮,低头饮茶并不接她的话,清黛并不想跟她当众过招,只坐在一边憨憨地傻乐。 便是南太夫人也淡淡的,装作耳背没听见。 见场面微微冷了冷,易君彦藉机插话进来:「原先就是唯妹妹的手艺最佳,连妹妹都说好,我们焉能有不信的?倒是要谢谢照妹妹的一番好意了。」 清照怪道:「谢我作甚,小公爷手里的那只乃是完全出自我四妹妹之手,我确没帮上什么忙。」 易君彦闻言眼底不禁绽开惊喜之色,转过头瞧着清黛,笑得格外清朗:「没成想阿宝妹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手艺……」 清黛却没给他机会奉承:「小公爷就别笑我了,我粗手笨脚的,远比不上几位生在京里的姐姐手巧,努力了大半天也就做出那么几个能交差的,再多的可就真没有了,不可要为了您这几句,让外人误以为我是个女红天才,到时候人人都来问我要活计,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她童音清甜如山间流淌小溪,一派纯真澄澈,把罗汉床上的南太夫人都逗得大笑起来,直把她拢到怀里藏宝贝似地搂着。 陪坐在南太夫人另一侧的素唯眼底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只是嘴角还在硬撑着场面:「不说这料子手艺,单说这上面染的香味儿,也不知是个什么香,我闻着素静又悠长,独特的很呢。」 说着,目光轻柔地落回清照身上,「照姐姐最是爱好焚香插花这样的雅事,想必是照姐姐的独家秘方吧?」 「这每一只闷子里都缝了香包,但其中都用了些什么香料我并不怎么晓得,是四妹妹的主意。」清照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心下不悦。 她素不喜在人前卖弄,别人都去夸赞清黛她反而高兴,这素唯却偏偏要故意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清黛察觉出清照的情绪,在南太夫人怀里托着小脑袋细想:「这里面有艾草、薄荷、山茶花叶还有玫瑰……再有别的我也不太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贵香料,我就是随便揉在一起,图个好闻不刺鼻就是了。」 「柔夷有万花之国的美称,尤其是玫瑰,更是驰名当世,单单在华都的市面上便常是千金难求。易家姑娘最是爱摆弄这些,上回为着错过了一小瓶柔夷来的玫瑰精油,还在家里哭鼻子呢。」宋执好不容易碰到个自己懂的话题,连忙抓紧时间显摆。 易君彦见提到了自家亲姐姐的糗事儿,心上虽有不愉,脸上仍笑得彬彬有礼:「是啊,亏得让小王爷知道了,没两日便差人将东西送了来,家姐这才舒展开眉头,破涕而笑了。」 而今舒王夫妇仍在蕃地,便是託了宁国公府还有南家代为看顾独在华都的宋执。 宋执和宁国公独女,也便是易君彦亲姐姐的姻缘在京中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来往密切些也属平常。 冬至午后学塾会放半日的假,是以大家倒都不怎么着急着午睡出门,便围在南太夫人这里轻松自在地说话吃果子。 欢笑声将原本宽敞的厅堂挤得满当又热闹,在寒冬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所有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欢聚一堂的喜气,独是边角上坐着的沈猎,始终不发一言,更无人找他搭话。 他又穿着身鸦青色无绣无纹的旧袄,垂着眼睛的时候,浓密如扇子的睫毛低敛,整个人便像是一道毫无存在感的影子,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清黛一直在默默留意着他,他从一开始拿到她们做来的暖手抄起,便显得十分无所适从。 倒不是不喜欢或者不愿要的那种厌弃之色,而是一种仿佛手里托着的是一方千斤巨石,既推不开又抱不住,想收下却又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收下。 以他一贯的性子,若别人欠他,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但轮到自己欠了别人,必也是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他面临的难题是,现在的他还并不具备自己还人情的能力。 他已经习惯了被轻忽怠慢,哪怕是来了从上至下都厚道和善的南家读书,他也依旧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日常除了南太夫人偶尔会给些关心照顾,但也从来也只是礼数之内的客套,同窗间礼尚往来,也从来没有他的份儿。 第39页 这是第一次有人记着他。 他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能怔怔瞅着手里簇新的暖手抄发呆。 耐脏耐磨的铁锈色缎面裹在黄灰色兔毛皮上面,皮子和里衬之间还结结实实压足了棉花,明面上的绣纹并不多,只角落里依稀用黑线绣了个小心的猎字。 想来刺绣者的手艺不怎么样,还不大能控制落针,笔画绣得十分紧凑,几乎像个球似的团在了一起。 其它缝合之处的针脚虽然也有些歪,摸上去却也紧密结实,可见做这活计的人诚是下了功夫的。 沈猎的那一只本就是清黛费尽心力所做,表面看着无异于常,实际上却要比任何人的都要厚上几倍,唯恐他冻着。 可越看他眼下的神情,她就越怕他会在离开时趁人不注意悄悄放下不肯收,心里暗暗有些着急。 倘若他真的放下了不收,到时若再遣人送去沈家,想必也会和上回给他的布料那般被截下来。 若是追上去强塞,他那犟脾气发作起来只怕更加不肯要了。 得亏这时候南太夫人忽的也开口了:「既收了孟家两个丫头的礼,老婆子也不好叫你们空手回去,琥珀,去把那对嵌珍珠的虾须镯拿来,叫这姐俩儿一人一个戴了我瞧瞧。」 清黛暗喜,忙扯住应声就要进里屋的琥珀袖子,玩笑着说,「本就是我和三姐姐的一番心意,老祖宗如此客气,反显得像我们是来讨礼的。再说了,若老祖宗回了我们礼,那小王爷,小公爷,还有唯姐姐和沈公子是不是也要跟着回,这样来来回回的好生麻烦,一点儿都不亲切,不如就此打住,谁都不必回我们的礼才好呢。」 南太夫人只觉得怀里的小姑娘声音甜而乖巧,听在耳朵里甚是熨帖,只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孙女:「老祖宗知道咱们阿宝贴心,但话不能怎么说,你们小辈之间是回礼,老祖宗给的却又是老祖宗自己的心意,是老祖宗喜欢你们才给的。」 清黛却还是很坚定地甩甩头:「老祖宗今日给了,那大傢伙肯定也会用相差无几的说辞来给,我和三姐姐若再收,那又得挨个儿地还,那可有得累了,老祖宗就当是心疼一下我们姐妹俩吧。」 南太夫人这时仿佛也慢慢地想到了沈猎,在座的孩子里哪个都不是高门显贵、财大气粗,同窗之间礼尚往来也不需要多少花费,唯有这孩子…… 唉,真是冤孽。 「行了行了,长辈给的东西做小辈的哪能推辞?我说你们姐俩就收着吧。」宋执忍不住插嘴道,「至于咱们,又不是急着要撇清什么,何必赶着就要还人情回礼?大傢伙儿记着你们这回的好,下回有机会了再奉还,不也一样么?」 清黛还有众人都微微吃惊,连清照也没忍住抬眼看了他一下,这么公道明事理的话从他嘴里蹦出来,还真是稀奇。 最终,孟家姐俩还是收下了南太夫人的那对虾须镯,调好了尺寸一人一只地戴上,又秀气又雅致,宋执和易君彦纷纷凑趣称赞。 像清照这样不爱金玉的,脸上也露了几分满意之色,素唯心里泛酸,脸上笑得隐隐有些勉强。 而沈猎,也比方才看着要心安许多。 趁着冬至,好热闹的太夫人又干脆就把孩子们留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张罗着厨房给他们煮了饺子,吃过之后才一一派车送他们家去。 大雪连夜下个不停,到了隔天早晨才渐渐变小,清黛和清照照常又乘着马车悠悠去往南家。 路上的积雪还未扫开,因此走得慢了些,待她二人到学塾时,众人早都已经来齐了。 唯独少了易君彦。 「子美哥哥身子素来康健,这回怎的说病就病了?」 「连太医院的陆院判都没看出究竟是什么毛病,我又有哪来的本事知道?」 「呀,可这都两日了,落下的功课怎么办呢?」 「才两天而已,能落下多少,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可是……」 清黛一面听着素唯和宋执之间的你一言我一语,一面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此时此刻雪基本已经停了,入目皆是茫然而纯粹的苍白,好像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安宁而恬静。 这才应该是万籁俱寂的冬天该有的样子嘛。 她在心里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小本本掏出来,课代表又双叒要发言啦~ 到现在出场的主要男角色都有自己对应的字,比如沈猎字弓鸣,易君彦字子美,宋执字憨憨(大误),宋执字不移 宋憨憨的字暂时还没提到,因为他毕竟是亲王世子,人也不可一世,在一众同窗中凭谁都不敢喊他的字emmmm这应该不算剧透吧? 第20章 照清黛所料,易君彦不止今天不用来,也许整个冬天都不会来了。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只是託了那异世女的福,抓住了易君彦闻不得山茶花香这个痛脚。 此处所指的山茶也不是寻常茶花,而是柔夷独产的「醉美人」。 此花开时,色纯如雪,又兼花香浓郁,十里不散。 可惜根茎娇贵,离了柔夷的土地便不能成活,是以在华都很不常见,也几乎不为华都人所知。 清黛之所以会知道易君彦这个软肋,也是託了异世女的福。 想当初她偶然一次从她自柔夷带来的行李中翻出了瓶用醉美人提炼的精油,闻着喜欢,便拿去做了个香囊就送去给了易君彦,不料险些没要了那厮一条命去。 第40页 在此之前,就连他的亲生母亲也不清楚他竟会对这样一种来自千里之外的异域名花有这么大反应。 这回清黛本意也并非奔着易君彦的性命去的,所以在加精油的时候着意控制了用量,既不要命,也不会让他舒服到哪儿去。 即便后来被太医查验出来,她也大可装作和大家一样头次听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撇得干净。 「是碍不着姑娘你什么事,可为着小公爷一个,却要将所有人的份儿都一块捎上,姑娘你瞧瞧,整整一瓶子这就全折进去了。」 阿珠摇着已经告罄的精油瓶子,心疼得欲哭无泪。 清黛其实也很肉痛,可是,「全当买个清静吧。」 没有易君彦的日子,清黛过得简直不要太平顺。 先是孟岸被顶头上司左军都督龚老将军亲口褒奖治军严明,不逊其父。 而家中莫氏自从时常与三伯娘往来,思乡愁意散了,性子也软了,与丈夫越发和美。 再是孟烁岁考果然又没得着孟岚想要的名次,孟岚气得把他继续禁足屋中,不仅打发了他那一屋子莺莺燕燕,还断了他的花销银子,让他老娘江氏亲自盯着他读书。 可满府里谁不知道江氏对这个儿子身边的人有多严苛,对儿子就有多溺爱。 上回元珠和云珠的事虽也罚了孟烁,但多半也是为着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功夫,这回也几乎就是孟岚前脚刚走,孟烁转头就躲到母亲屋里继续吃香喝辣。 江氏忙着帮儿子糊弄遮掩,自然也没功夫来找莫氏和清黛的茬儿。 学塾中仇生吃人嘴软,宋执拿人手短,更兼心虚,便也不再寻清黛的麻烦。 素唯牵挂心上人的病情,镇日愁眉不展,对影伤神,光是写她的闺怨诗就耗去了泰半的空闲,哪里还有时间来盯着清黛。 至于沈猎,更是和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甚至连句话都没说上。 等到腊月初,学塾放了假,清黛便越发空了,闲来无事就在远山居的小院里悄悄活动活动筋骨,又或者对着她的小锅小炉钻研庖厨之道。 今日煲鱼汤,明日熬燕窝。 郑氏治家随和,见她喜欢,竟是什么名贵食材都捨得拿出来任她糟蹋,还专门请了个深谙精细吃食的庄妈妈进了远山居手把手教她。 说是教她烹调,但清黛其实也知道她的好意。 这位庄妈妈不仅懂得锅碗瓢盆,别的事上也很是老练明达,内外都很罩得住,如此一来,清黛的远山居里也总算有了老人看着,不再是一团孩子气了。 清黛在庄妈妈的细心指导下,进益飞快,年前送去隔壁苍烟落照的暗香软酪就很得清照的喜欢。 受到鼓励的清黛越发有动力,年还没过,就生生把那瘦得几乎迎风就倒的清照养胖了两圈。 「好个坏心眼的小妮子,竟是打得这个主意。将我生生餵得穿不进新衣裳,自己独自美上了。」 除夕守岁,阖家团圆,府里几房人口除了侯夫人此刻都聚在厅上,便是一直被禁足的孟烁和常年闷在屋里不愿出来走动的孟煜也都出来了。 又逢上清照心绪尚佳,素来不爱笑的高岭之花竟也当众拧着小堂妹的耳朵说笑起来。 清黛好容易抢回自己可怜的小耳朵,赶紧辩解:「谁叫姐姐总夸我来着,要知道我这人最喜欢听人夸了,再说姐姐一向都是众姐妹里眼光最高、品味最好的那个,能得姐姐时时夸奖,以后在众姐妹间我才有的吹嘛。」 清照宜喜宜嗔地啐了她一口,眼含笑意:「就你嘴甜。」 见她小姐俩亲厚热络犹如亲生,孟岩和孟岸不觉也无比欣慰,多年来的隔阂和疏离也慢慢有了解冻的迹象。 三房夫妇和莫氏这些日子也常常尝到清黛的手艺,孟三撇撇嘴无话可说,三太太却一直都在称赞清黛小小年纪既有孝心又灵巧勤快,莫氏骄傲自豪都来不及。 是以次日初一,清黛除了压岁钱外,还额外赚了长房的一把和田玉锁,三房的一袋金锞子,还有六房的一盆西南雪松。 「也就你六伯伯两口子最小气,一棵破树就想把你打发了,偏你个没见过世面的还宝贝得很,全忘了上回自己是怎么病的了么?」 隔日坐在去往柯家拜年的马车上,莫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起女儿来,口气一改这两日的和善,像是一下子被打回原形,颇为急躁愤懑。 清黛只装瞌睡没醒没听见,并不去接口。 按理说,手头最不宽裕的就是六房,男人无甚仕途经济,女人没有娘家靠山,儿子更是废柴一个。 偏江氏虚荣,惯爱打肿脸充胖子,此番若是她拿主意,只怕又要靠着典当老侯夫人留给六房的嫁妆,给清黛清照送些金啊银的阿堵物,面子是有了,里子却越发亏空不济。 所幸这回六房拿主意的是她六伯,是以清黛收到的,确是一盆从孟岚书房端出来的西南雪松。 他素来最爱摆弄这些奇松怪石,旁人别说是解囊馈赠,就是碰一下都不行,如今却肯为了清黛割爱。 也不知是想为之前妻子的莽撞向清黛一家表示歉意,还是看不惯老婆那市侩的嘴脸。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清黛都不在乎,西南雪松原长在南疆的高寒山区,譬如柔夷的耶里雪山之上便常常得见,孟岚送她此松之用意已不言而喻。 第41页 光是这份用心,清黛就已经很高兴了,反正她是跟江氏不对付,又不是跟自己的亲伯伯,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原不原谅的了。 可这会儿逢上莫氏心烦气躁,清黛不说话她就数落得越发来劲,越数落便越发不着调,再往后说竟是把孟老侯爷夫妇都给饶上了。 清黛听得心惊胆战,连忙颤声开口堵住她的嘴:「阿娘,你若真不乐意去柯姨妈家,那咱们这就打道回府吧,何必为难自己呢?」 「你当阿娘不想么」莫氏被戳中了心思,话便更多了,挥挥帕子就来,「没办法,谁叫你阿翁非要把我和她一起嫁到这中原王都,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若当真老死不相往来岂不白白招人非议?」 清黛无奈地别开脸:「咱们入京大半年,姨妈连问都不问一声,阿娘当京里的人都是瞎子聋子,早就笑话开了。」 如果可以,她真是一辈子都不想见这个姨妈。 莫氏涩涩地弯着嘴角:「她比我早嫁到华都,早就站稳脚跟,风光起来了,即使现在外面的人要笑也只是笑我,哪敢笑她?」 说起来柯家本是商贾人家,因受孝武桓皇后提携得了个皇商的名号,后来出了一个柯太后,便更多了一个国舅的名头,封了世袭恩荣伯。 先前提过莫氏在家行二,下头二弟一妹,上头只有一个长姐,便是如今的恩荣伯夫人柯莫氏。 她比清黛她娘大上几岁,出嫁的也早,又是远嫁,原是一辈子再难谋面。 偏清黛那表弟出生时从娘胎里带了脾胃上的不足之症,吃不得奶也喝不了药,眼见就要不好。 幸而碰到个云游路过的跛脚高僧给开了个稀奇的药方,并道:「此子本不该受中原水土所养,阴差阳错投来你家,若想保其性命,还须送他返还故土,远离中原,养上七八个年头,方可无虞。」 事关唯一的嫡子,两口子不敢有怠慢,当即就拿定主意让柯莫氏亲自带着儿子回到了中原之外的娘家,一住就是六七年。 直到清黛一家上京的前两年,见儿子日渐康健,她才敢领着儿子回了京。 在这些年里,清黛虽和柯家表弟交情深厚,但柯莫氏和孟莫氏却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和。 至于缘由,清黛开始还以为是一个直肠子和一个弯弯绕与生俱来的互斥性。 没想到的是自打来了华都,柯莫氏一离了父母视线便连表面和平都不愿意粉饰了,亲姊妹闹得像是死仇一般,连往来都没有。 那异世女还在的时候也和清黛一样怀疑过其中的真正缘由,奈何她几番试探都被挡了回来,见毫无进展便没心没肺地撒手不管了。 以至于清黛到如今,也对此茫然无知。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影响清黛恨她这个姨妈。 想当初异世女入宫以后,她母亲在宫外被人害死、父亲被流放西洲永世不能回京,身为同胞姐姐的柯莫氏却始终没有站出来为妹妹一家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甚至还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修书娘家要求莫府将她母亲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血缘至亲,冷漠如斯。 清黛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她这般冷血绝情。 「不过也奇了,她能忍着半年不与咱们来往相见,为何偏偏这回我的帖子才一送上门,她就立马点头答应了?」莫氏随口又念叨了一句。 清黛也正好奇这个,恰好马车在这时候停了下来——已是到了恩荣伯府门口。 母女俩连忙闭了嘴,略略理了理衣裙,便从马车上下来了。 落地一抬眸,清黛的余光好巧不巧就瞥见了另一驾石青蟠螭纹锦帷的三驾马车。 金绣蟠螭,那是大干非嫡系皇室宗亲最常用的纹样。 马车的周围还有六七个护院打扮的壮汉,一刻不停地守着。 清黛好奇地彻底将目光转移过去,果见那车顶四角缀着的金丝香薰球上都刻着一个字,慎。 莫氏注意到女儿的眼神,顺嘴问了一句,「这是谁人的车驾,这么大排场?」 作者有话说: 咱们也还有不足一个月就要过年啦,今天不知道说啥,那就给大家提前拜个早年吧>3< 收藏两个字,臣妾已经说倦了,各位霸霸可怜可怜孩子吧π_π 第21章 莫氏来华都时日尚短,不识王府徽纹也属寻常。 见带她们娘俩进恩荣伯府的门房婆子也没有要解释的样子,清黛不好叫母亲尴尬,便轻声道:「那应该是慎王府的车驾。」 莫氏却不大信,嗔怪一笑:「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怎会晓得?」 走在前面带路的婆子若有似无地偏了偏头,也不大信一个南蛮边疆来的小丫头会识得京中的贵人车马,竖起耳朵继续听她往下说。 「我也只是在南家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这位王妃娘娘本就是南家的大姑太太,南姑父的亲姐姐。」 「南家出去的姑娘啊。」 莫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转念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你阿爹之前还同我提起过这位慎王爷呢,我记得他说慎王府素来清贵孤高,王府中人既不入仕也不参与朝局党争,几乎从不与外臣权贵来往,今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清黛摇头不说话,她也没想通。 第42页 慎王府除了鲜少和外臣权贵来往之外,最不爱搭理的,就是柯家这样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商贾人家,如今慎王妃却在正月亲自登门拜访,难不成太阳真的要打西边出来了? 比起威远侯府那样从后宅到前院都要坐轿子的排场,恩荣伯府这样光靠走就能抵达后宅正院花厅的宅邸其实已经不算大了。 但架不住这家主人阔绰奢侈,将宅子上下修饰得分外财大气粗,光是回廊屋檐下挂着的花灯,便都是用最轻软昂贵的绸纱所制,两根红木廊柱间挂一盏。 运气好遇上府里几个体面些的大丫鬟和管事婆子,头上手上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晃得人眼晕。 清黛和莫氏也不知当真是被晃花了眼睛,还是着实不熟悉这府里的道路,被那领路的婆子带着绕来绕去。 一会儿是阴风阵阵的回廊,一会儿又是重雪压枝的小园子,放着宽敞干燥的大道不走,净把她们往那些泥雪潮湿的小路上引。 清黛只心疼今天穿出门的新鞋子,那可是霍妈妈亲手给她和清照做的,同样的花色绣样儿,姐妹俩一人一双,再没有第三双了。 等到她们终于来到柯莫氏的院子时,她的鞋袜早已被雪泥弄得又潮又脏,在这天寒地冻的大正月里,一双小脚僵得寸步难行,只能由阿彩妈妈和庄妈妈轮流抱着进了门。 花厅里正热闹着,客座上除了慎王妃,便是他们柯家二房的媳妇和闺女。 一身珠光宝气的柯姨妈则端坐在主座之上,颧骨高升地与柯二太太扬声说笑。 见了孟家这母女俩进来,柯姨妈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随手指了柯二太太身后的位子叫她们坐下便不再理会了。 莫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本还想质问她为何要让底下的婆子,带着她们母女俩在府里绕圈子绕了这么久,奈何有个慎王妃坐在那儿,她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倒是柯二太太先前来过柯老三给他们一家三口办的洗尘宴,柯老二也曾是孟岸当年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她便也卖清黛她娘些面子,率先偏头过来搭话。 「啊哟,这孟家侄女儿的鞋袜是怎生回事,可是来的路上跌跤了?」 这女人在是柯二太太之前,本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县主娘娘,奈何她的母亲福安长公主当年却因失言见罪先帝,被圈禁公主府十余载,让她虽有县主之名,却并未得到任何尊荣权势。 但此人又极爱吹嘘卖弄、装腔作势,尤其喜欢踩着别人抬高自己,在贵眷间的名声素来不怎么好。 刚刚坐下的莫氏还没来得及组织好措辞解释,座上的柯姨妈却抢先道:「我这外甥女素来性子野,又刚从柔夷回来,没什么规矩,让二位见笑了。来人,还不赶紧带孟家小姐下去把脏了的鞋袜换下来。」 屁股都还没挨上椅子的清黛旋即就又被人抱到了花厅左边的耳房里,等着柯家人将新的鞋袜拿来。 说是耳房,其实就是用一架绣孔雀开屏的纱制梨木座屏隔开的空隙,在其中简单设了副桌椅茶具罢了。 坐在这里,清黛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厅上众贵妇的谈笑内容。 「要说还是你们这些京都里长大的千金贵眷懂得教导子嗣,瞧瞧你们家沅儿这通身的娴静气度,倒把我家那野惯了的外甥女衬了个原形毕露。」 「大嫂嫂说话可真好听,别的事我不敢托大,单在教养女儿这一桩上却还有几分自信的。年前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她老人家还拉着我家沅儿从样貌到言行规矩狠狠夸了一遍呢。」 「犹记得之前南家太夫人做寿,沅儿当场随手所作的两句诗还被南太夫人当众称赞过,只可惜南家家学素来没有女子入学,要不然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定要厚着脸皮替咱们沅儿去向他们家要个旁听的位子,南家人素来惜才,想来也定会应允的,王妃娘娘您说是吧?」 「若论文采,咱们通家的女孩儿里估计也就属我家沅儿了。想我这一生也就这么一个骨肉,只盼将来能让她得个能够託付终身的好归宿,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们妯娌间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给莫氏和慎王妃插话的机会,耳房里的清黛也终是在她们的对话里把今日状况搞清楚了。 慎王妃今日会破天荒亲自登门,既不是为了结交柯姨妈,也不是来找柯二太太走亲戚的,而是为着自家嫡次子,想要来看看柯家三房的女儿柯诗淇。 柯老三的这个女儿清黛先前也有过一面之缘,与清照差不多年纪,确是个温柔良善的京城美人。 当时清黛家的洗尘宴她还帮着母亲大方张罗,待人接物很是亲和有礼,笑起来就像三月暖阳里绽放的春桃,难怪被慎王府这样眼高于顶的人家惦记上。 不凑巧的是今日她偏偏随柯三太太回娘家拜年,并不在府中,倒叫慎王妃扑了个空。 柯姨妈想着左右都是柯家的女儿,相看哪个不是看,便让人去把柯二太太和她屋里养的柯诗沅请了过来。 柯诗沅生了一张肖似生母的国字脸,眉眼也生得较为扁平寡淡,性情也沉默古怪,闷头坐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脸上却也一直没个笑影,只一双窄长的眼睛不住地四下打量。 不怪清黛偏私,端这么一看,这柯诗沅与柯诗淇之间,确实差了七八个南素唯。 而柯姨妈适才整了让下人带着孟家母女俩在园子里瞎转悠这一出,恐怕除了有意想要刁难怠慢清黛她娘以外,也还有那么一层想把差不多大的清黛弄得灰头土脸些,来给柯诗沅踮脚的心思。 第43页 清黛看透不说透,心下忍不住哀嚎:为何倒霉的非得是她! 恰巧此时去替她拿新鞋袜的丫鬟慢吞吞地回来了,庄妈妈也不敢让不熟悉的人碰了清黛,便从人手里将东西接了过来,指挥阿珠给清黛换上。 转头柯家人就要把她换下来的脏鞋袜拿去扔掉,清黛连忙出声喊道:「姐姐不要扔,那些洗洗都还能再穿的。」 她脆脆清甜的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足以让厅上的众人都听了一清二楚。 一直埋头坐在母亲身边的柯诗沅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讥笑起来。 柯姨妈也不大好意思地讪讪一笑:「瞧这孩子的小气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威远侯府薄待了她似的,一双鞋袜而已,竟还宝贝上了。」 莫氏尤其尴尬,脸上不知是因为憋着气还是确实替女儿羞愧而阵阵发红。 一直插不上嘴的她这是好容易有了机会,却也只能弱声说:「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让诸位笑话了……」 反而是从头到尾鲜有说话的慎王妃,却在这时开了金口:「古话云:俭者心常富。能懂得节俭的孩子怎会是不懂事的?」 柯姨妈和柯二太太闻言俱是一愣,一瞬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慎王妃佯作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样,颔首轻呷了口热茶。 正好这时清黛已经从耳房里走了出来,循着礼数向在座的长辈行礼告罪。 从声到形,乃至膝盖弯曲的程度、背嵴挺直的分寸,都叫她稳稳拿捏着。 愣是让在座几个也算见过大场面的贵妇人,挑不出一丝错。 慎王妃看着清黛的眼神也越发有温度,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走在路上捡了个钱袋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铜板而是灿灿发光的金子,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上的意外之喜。 反观柯家那对妯娌,自以为是的柯二太太显然没有察觉到危机,柯姨妈脸上虽还能强装出笑意,但眼神俨然阴晴不定。 才两年不见而已,小丫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究竟是谁教她这些的? 慎王妃却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温和地凝视着清黛,眼带笑意:「这半年来每次回娘家,我都听我母亲和大弟妹说起孟家的四姑娘,早就想着要见见了,可惜总被这样那样的事绊着,没想到如今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柯姨妈一介深闺内眷,加之这两年几乎没什么来往,她便只知孟南两家有亲,却不知两家的情分深浅。 但她这人极擅察言观色,眼瞧着慎王妃待清黛远比自家侄女亲近,心里再不情愿也绝不显在脸上,热情健谈依旧。 可柯二太太并没有她嫂子的本事,城府浅如她,张嘴便问:「难不成王妃娘娘竟与孟家姑娘有旧?」 这回连慎王妃都失笑不已,莫氏连忙解释:「二嫂嫂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家回京不过小半年,我和我家丫头又都是头回进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攀上王妃娘娘。」 慎王妃也道:「原是这丫头还有她三姐姐现下都在我娘家跟着读书,我母亲喜欢得紧,平日里就多念了两句。」 闻得此言,柯家妯娌俩的神情都不约而同地僵了僵。 柯二太太还未死心,咬着牙坚持道:「还真是看不出孟家侄女儿小小年纪,倒是个有学问的啊。却不知这南家学塾何时改了规矩,也开始收受女学生了?」 清黛嗅出了这话里的酸味儿,心虚得后背发凉,不大敢接话,只红着脸假作娇羞。 「和有没有学问、是不是女子有何相关,我们南家人素来看重的,不过是为人正直否、心思真诚否罢了。」 慎王妃说着便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盏,斯斯文文地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时辰差不多了,家中也还有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这下愣是谁都能看出她的去意,便都未曾阻拦,纷纷起身相送。 「差点忘了,」临到了门口,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沖自己带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让她拿出两只用红绸裹着的香木小匣子,一只给了清黛,一只给了柯姨妈。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柯家姐姐代我将这份见面转赠给柯家的淇姑娘,也不枉我跑这一趟了。」 作者有话说: 慎王妃:省省吧,您闺女本妃真瞧不上。 第22章 慎王妃给清黛那只小香木匣子里装的是一对坠东海明珠的累金丝耳坠,给柯诗淇的则是一支同样嵌了大珠的赤金簪子。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些原本应该俱是给柯诗淇准备的,清黛只不过是靠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运气捡个漏罢了。 反倒是柯二太太母女俩被夹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尴尬不已。 解气的却是莫氏,在从柯家回孟家的路上,她便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情,眉飞色舞地骂。 「我当她今日是怎么了,原来竟是想踩着我的阿宝去攀高枝儿?呸!做她的青天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区区商贾,哪怕是前面加上个皇字,也抹不掉骨子里带出来的小家子气!以后便是她跪下来求我,我也决计不登这家的门!」 反正她操着一口纯正的柔夷土话,清黛和阿彩妈妈都没拦着,而且清黛本身也很不爽被人拉来当垫背这种事儿,大过年的净毁人好心情。 所幸留在府里看家的明珠提前听说她们今日在柯家的遭遇,猜到清黛定然心绪不佳,便专门备了小半盏她最爱吃的玫瑰糖蒸酥酪,等着她从莫氏屋里用过午饭回来,正好吃了散散心。 第44页 这样的细心周到,清黛表示很受用。 她这厢刚刚用完点心,便听到隔壁清照也拜年回来了,于是带着身甜甜奶奶的香气熘进了苍烟落照的正屋里。 此时的清照方才换下穿出门的衣裳,只着一身家常的浅水红福字银鼠袄,见是她来还觉得奇怪:「你不是到你姨妈那儿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当你和七婶婶要留在柯家用了晚饭才回呢。」 「今日不大凑巧,我表弟和柯家那位诗淇姐姐都不在家,我和姨妈不熟,就被赶回来了。」清黛不大愿意一来就提在柯家遇见的那些糟心事儿,便想着撒个娇糊弄过去。 清照屋里的袭香一边往炭炉里夹银霜炭,一边惊奇地接过话头:「那不是巧了么,四姑娘没见着人却被咱们姑娘遇见了呢。」 清黛开始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算:「康弟和几个同窗出城去了,淇姐姐回了她外祖家,姐姐今日也是回外祖朱家……」 却仿佛越算越糊涂,「姐姐究竟遇上谁了?」 「小呆子,当然是你的淇姐姐了。」清照越过小方几伸手过来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我今日刚到我外祖家就被我外祖母拽着去了易家,正好和柯家姐姐碰上了。」 细论起来,清照比清黛更早就识得柯诗淇了。 人人都说她性子冷僻刁钻,她在京中闺秀间也鲜有密友,也就柯诗淇那样性情婉顺、与谁都合得来的,能跟她说上几句。 清黛试着将话题往柯诗淇身上带,好让对方彻底忘记问自己的情况:「淇姐姐她好吗?这大半年我不是生病就是被拘在大姑姑家念书,都不得空去找她玩儿,她可怪我?」 「千金,养尊处优,吃香喝辣有何不好?四姑娘这话不如拿来问问旁的谁吧。」 袭香想必是今日跟清照出门玩得疯了,霍妈妈又不在边上,越发肆意起来,连主子都敢调侃了。 清照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死丫头,仔细我让霍妈妈撕了你这张伶俐的嘴。」 袭香识趣儿地闭了嘴,可转过头来清黛的脸上已然有了迷茫之色。 清照心虚,只好照实说了:「这事儿我原想着你不知道更好,谁能想到飞箭再快也快不过袭香姑娘的这张嘴,那我便跟你说了吧。是易家小公爷,我今儿也遇见他了。」 真是个令人扫兴的名字。 清黛没多大兴趣地垂下眼睫,敷衍地问了句:「小公爷可大好了?」 「瞧着瘦了些,脸色也惨白如纸,不过确是能站着说上许久的话了,想来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清照回答得却很是仔细清晰,转而又道,「要不然只怕他没力气缠着我绕那么久的话,只为问你一句好不好了。」 清黛的胃里莫名一阵噁心,汗毛都竖起来了:「他问我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袭香差点又是一个没忍住,幸好被清照一个眼神狠瞪了过去,这才生生住了口。 清照的忍耐已经到达了一定限度,挥手便让她出去了。 等她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清照才又接着道:「凭他什么,像那种轻浮之人你以后都别理会,左右我也替你将他挡回去了。」 「还是三姐姐疼我。」清黛旋即舒了口气,像是放松又像是无奈。 这一回易君彦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她越不想搭理他,他自己就越要厚着脸皮往前凑,病这一场还不够长教训的么? 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她故意为之。 然宁国公夫人康和郡主与清照母亲,也就是清黛的大伯娘在闺中时曾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清照既去过了易家,礼尚往来,初八那日宁国公夫人便携一双儿女又来了孟家。 所幸这天正好又是沈家老侯爷的冥诞,清黛她爹素来敬仰先代这些忠勇的前辈,有心前往沈家拜访祭奠,便于一大早携了妻女登上马车,朝着皇城内围的武宁侯府去了。 武宁侯乃世代勋爵,祖上虽也曾遭遇举家覆灭的浩劫,但仍架不住他们家祖坟埋进了龙脉,子孙后代英雄辈出,总能保得家门起死回生、化险为夷。 大抵是主人一家的奋斗史太过传奇,也可能是宅子本身存在的时间太长,带着岁月烙痕的深宅大院就像是一位怒目圆睁的武神,手持宝剑,坐镇于帝都之中,时时刻刻都是警醒的、肃然的。 就连门口那两尊张着血盆大口的石狮子,也莫名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清黛和莫氏被两抬小轿直接带进了内宅,好在这里比起外头从感觉上都要祥和轻松许多。 乍一看沈家修缮装点得古朴素简,虽比不得柯家那般奢侈靡费、大肆铺张,却处处透着高门世家的大气和底蕴。 这种历史和经历堆积起来的厚重感,绝不是用金钱就能补足的。 如今孟岸在官场上受着龚老将军提携,又蒙皇帝看重,仕途顺风顺水,沈孟两家的老侯爷在世时交情也不错,得知他们家要来,武宁侯夫人自然也不会轻慢,早早便在花厅设了坐席茶水等着了。 「我们两家之间隔得路远,劳你们这样早过来了。」 沈夫人眯眼笑得和气,却又透着股子淡淡的漠然,虽不至于是皮笑肉不笑,但也能让心细的清黛察觉到她的敷衍和冷淡,「听闻威远侯夫人病了有些日子了,原该是我去瞧她的,她却又说病中难理衣容,不愿见客。」 第45页 莫氏最怕别人跟她提朱氏,一提她就心虚,一心虚反倒仔细起来,「说来真是该打,我来京时日不长,虽是同府而居,竟也未曾与我家长嫂相见。不过还请沈夫人宽心,我大嫂嫂吉人天相,这儿又是帝师,天底下最繁华富贵的地界,总会慢慢将养好的。」 「也是,唉,大正月里说这些作甚?」沈夫人的表情变换得并不明显,笑意没有温度,「我原先却也没想到,太太和我娘家大嫂子竟会是亲姊妹呢。」 沈柯氏的体态虽圆润,细看眉目年轻时也应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怪不得坊间皆传闻,当年她能以一介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氏这样的人家做长子嫡媳,全因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可惜颧骨太高,凤眼狭长,不是个厚道有福气的面相。 尤其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厌丧之气,让清黛莫名觉得压抑,完全没有了继续在边上坐着的兴趣。 幸而莫氏和沈夫人聊得并不投机,常是三两句就把对方绞尽脑汁抛过来的话题给聊死了。所以很快,莫氏还是把天儿聊到了某个最令人窒息的关键点上:「对了,怎的一直没见到沈家哥儿,我记得他也正在南家读着书呢。」 提及沈猎,沈夫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圈短暂的涟漪。 然后,她的神情越发冰冷,真的皮笑肉不笑起来:「那孩子就是匹脱缰的野马,这会儿不知跑哪儿闯祸去了。又是个极其没规矩的,就不叫来给太太和世侄女儿添堵了。」 哼,狗屁不通。 那小子在华都处处受人白眼,在自己家里也向来不受待见,连个厨房里烧火的都敢给他使脸色。 四下无人撑腰也无人依靠的,他又不蠢,怎会四处乱跑? 清黛低头悄悄瞥了一眼阿珠替自己提着的红漆木食盒,那是她在知道要来沈家的前夜就备好了要拿来的,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沈家公子不在家么?」她抬起头,轻轻眨动着水灵懵懂的杏儿眼,望向沈夫人。 沈夫人有些诧异,「难不成世侄女儿找他有事?」 清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也不怎么打紧,就是冬假之前沈公子从我这儿借走了些手记笔录誊抄,而今冬假就快结束了,我便想提前几日将从前所学温习一下,还打算趁着今日问问沈家公子誊得如何了的。」 「原来如此。」 沈夫人听得半信半疑,甚至还有些意外,但又想到那孽障的脾气和处境,大约也不会有人会主动接近他,更别提为他扯谎了,「既然世侄女开口了,也不好耽搁你的学业,不如我这就让人去他屋里替世侄女将东西取来?」 清黛连忙摆手,佯作客气地笑道:「都是些琐碎的纸片儿,若是让不熟悉的人过手,没得又费神又易有缺漏,不若我自己去问沈家公子要好了。」 莫氏这回倒是警觉了,生怕她犯了中原人在男女大防上的忌讳,抢着数落道:「好个没羞的丫头!你当这是哪儿!那沈家公子的屋里岂是你个外家丫头随便出入的?」 转头又对沈夫人歉意一笑,「我家这丫头自幼叫她外翁家惯坏了,不大懂规矩,还望夫人海涵,莫跟个孩子计较。」 「他们才多大年纪,何必这般迂腐?」 沈夫人连某些人的死活都懒得搭理,又怎会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你们看这样如何,世侄女儿且去园子里的千鲤亭散散心,等着我家下人去寻那魔星回来,让他亲自将从侄女儿这借来的东西整理好送出来,也免得侄女儿陪着咱们在这儿说话闷着了。」 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愧是柯家人,场面活儿做得倒是圆满。 如此一来,清黛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 莫氏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得了她的首肯,清黛便领着阿珠跟上了那个被沈夫人随手指派来给她带路的丫鬟。 作者有话说: 某芽:猎猎宝贝终于又能上线了,来给妈妈亲亲 沈猎:不要,走开,怪阿姨你谁? 第23章 沈家如今人口也不多,几房兄弟也早已经分了家,各有各的日子要过。 偌大一个武宁侯府除开沈侯爷远在边关的一双庶出子女,府里如今也就沈侯爷的一妻一妾,还有沈家大郎的孀妻龚氏。 加上沈柯氏规矩严,下人不敢随意走动,正月里的内宅园子也就挂了应景的红灯笼,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儿。 清黛被沈家丫鬟一路引到了花园西边的八角亭内,亭边正挨着一方不大不小的鲤鱼池。 只可惜眼下水面早已结冰,鱼儿畏寒,俱都缩在淤泥里,哪里还肯露头。 那引路的丫鬟像是也有些尴尬,连忙哄着清黛在亭中坐下,「还请姑娘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请我家四少爷。」 清黛却又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笑得俏皮,「我原也只是想找个由头从屋里熘出来玩而已,其实我与沈家公子也不是很熟的,便不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姐姐若还有别的事大可去忙,不必顾及我。」 说着她又朝阿珠递了个明显的眼色,让她从袖子里掏了个金锞子悄悄塞进沈家丫鬟的手里。 这厮原还暗恨自己倒霉,领了个要去和那魔星打交道的苦差事,没曾想竟是虚惊一场,不光不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哄他过来,还有赏钱拿。 且这孟家的小姐看着年纪小,长得又像是面团儿般娇软可人,出手倒大方得很。 第46页 还带着体温的金稞子被她握在手里,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殷勤:「既如此,那奴婢就当姑娘是心疼奴婢了。不过这园子里冰天雪地的,还起了风,姑娘还是仔细着莫要受了凉。」 「姐姐且放心吧,我裹得厚实着呢。」 清黛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身上兔绒缠掺着暖缎织就的银红斗篷,一张笑吟吟的小脸被拢在里头,可爱得让人这心里就像是被她的毛毛领轻蹭到了一般,又痒又暖。 待人被打发走了后,清黛环顾四周,这武宁侯府不愧是勋爵世家,整座园子修得那叫一个错综复杂、乱中有序。 不过也是要多谢那异世女,那时她极度敬仰沈家那位以女儿身从戎拜将的庶长女,为了见人家一面,不请自来过沈家许多次。 因此沈侯府的路清黛也算熟,并且对沈猎住的那间院子记忆犹新。 站在门口,看着那两扇布满霉斑和裂痕的掉漆木门,阿珠问了个之前异世女也曾问过的问题:「沈家公子就住这儿?」 清黛表示很疑惑,正常反应难道不该是,堂堂武宁侯府居然还有这么破的院子么? 不过这院子看着虽有些老旧,走进去内里却打理得十分整洁干净。 挡路的积雪都被清理开了,留下一条过人的小道和一小块平坦的空地。 这个清黛有经验,应该是沈猎自己辟出来练武的。 只是院里院外见不着一个下人,紧闭窗门的正屋也没有光亮,唯一把还沾着雪、湿漉漉的笤帚靠着门搁置着。 地上也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朝里走的鞋印子,大小无差,应该都是一个人留下来的,并且还是个身量未长开的小孩儿。 「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见着,姑娘,沈家公子该不会真不在吧?」阿珠粗心大条,嘴巴也快,想到什么也便直接开口问了。 清黛用食指轻轻压在唇上,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说,瞧着左右无人,也便凑近门边,沿着门缝尝试往里一看。 虽说不大礼貌,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万一沈猎在里面真有个好歹,她也好及时叫人救命不是。 门缝内的世界光线昏暗,在这样一个没有晴光的冬日,即使没下雪了,屋子里也还是需要点灯的。 清黛努力了一会儿,才慢慢能够看清里面家具摆设的大概轮廓。 正屋也不大,清黛微微偏过头就能看见左间的卧室,再一偏头就能看见右间的旧茶几和暖炕。 说是暖炕,屋子里没有炭火,也没有烧地龙,那基本就是形同虚设的一个台子罢了。 但那里已经算是整间屋子光线最好的地方了,沈猎也就伏在那里,对着本薄册子静静发呆。 他的身上裹着几层厚厚的棉被和冬衣,手脚都缩了进去,恨不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活像只成了精的粽子。 清黛没忍住,噗嗤一乐。 他旋即又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警惕地竖起了耳朵:「谁在外头?!」 清黛心虚地朝后退了一步,赶忙对阿珠使眼色。 阿珠临危受命,磕磕巴巴道:「我家姑娘是孟家的四小姐,是,是来给沈家公子拜年的。」 「哪个孟家?」沈猎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阿珠正要开口,却被清黛又按住了,由她自己来说:「看来是我来得不凑巧,既然沈公子还未起身,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罢,她又让阿珠把备好的食盒和门边角落里靠着的那把笤帚放在了一起,然后拽着阿珠转身就走。 阿珠不大能看明白她的用意,一出了沈猎的院子便又问:「沈公子人就在里面的啊,姑娘怎么不进去?」 「东西送到就好,何况即便我进去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是惊嘆沈少爷您怎么住这样的屋子,还是拍着他的肩膀劝他看开点儿?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给那个已经尝遍人心冷暖滋味的小孩儿,徒添尴尬和难堪。 阿珠不懂这些,只有些同情沈猎:「唉,这还是侯府嫡子呢,沈家究竟为何要这样待他?」 「是啊,为什么呢。」清黛轻声喃喃。 事实上,她心里一清二楚。 早在神宗皇帝晚年,武宁侯沈光耀奉命镇守阳州边关,一家老小除了在京给皇太子伴读的庶子沈狂,皆随军驻扎西北数年。 时逢沈侯爷任期将满,没多久就要回京述职,他便想趁着最后这段时间里,为边关百姓再尽些责任——剿除为祸西洲大漠边境多年的沙匪之患。 不想沙匪不讲武德,趁着沈光耀和他的嫡长子沈狩倾巢出动之时,潜入内城掳走了艷名在外的沈柯氏,并作为人质扣在沙匪老巢之中,藉此与大干剿匪军队对峙月余。 最终沙匪虽被尽数剿灭,沈柯氏也被救了回来,但这数月心惊胆战的阶下囚生活,还是给这位深闺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更让人为难的是,在沈柯氏被救回后,她被诊出了身孕。 这个孩子,正是数月后在华都出生的沈猎。 有妊期间,才从匪寨里受了惊吓回来的沈柯氏不仅要面对来自夫家的猜疑,还要忍受外界不怀好意的窥探,胎象几欲不稳。 她也曾为了自证清白,想着一碗落胎药将这孩子拿了,却又不知为何,最终还是生了下来。 更倒霉的是,沈猎偏偏生了一双异于寻常中原人的浅褐色瞳仁。 第47页 即便滴血验了亲,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容易招人非议,为了避免将来许多没必要的口舌议论,沈家便对外宣称这个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 然虎毒尚不食子,即便心里再膈应,沈侯爷还是没真狠心到要杀死亲生儿子的地步,只是让一个姓李的嬷嬷把孩子悄悄带去乡下庄子养大。 数年之后,沈侯爷夫妻俩却不知又是哪根筋搭错,竟又把这孩子从乡下接了回来。 接回来却也不肯要好生待之的意思,随便往内宅里一扔,日里供给些吃喝,饿不死就行了。 至于为何能去南家听学,清黛虽不大清楚,但总归也是他不幸的人生里难得的一点幸运吧。 是以沈猎虽为侯府嫡子,却是一点都没享受过侯府公子该有的尊荣。 父母不慈,族中也无耆老相护,惯会看脸色的下人们便可着劲儿地作践这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再相互一勾连,欺上瞒下,想必也从中捞取了不少油水。 恐怕连上回清黛送来给沈猎的那几匹缎子,也是被这些刁奴贱婢私自截下瓜分了的。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皱了皱鼻子,抬脚朝着沈夫人的正院走去。 她此去费了不少时间,一回沈夫人的屋子,早就已经聊不下去的莫氏便如蒙大赦一般,抬起头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 敏锐的沈夫人却注意到她和阿珠手里都是两手空空,心下生疑:「怎么,世侄女没和我家那孽障碰上面么?」 清黛的余光里倒是没有找到之前给她引路的丫鬟,想是拿了好处便熘到哪儿去插科打诨了,要不然沈夫人估计也不会这么问。 于是她便放心大胆地回话了:「原是侄女失礼。我本在亭子里等,可迟迟没见着沈家公子,便想找个人问问,结果却迷了路,不过阴差阳错间,反倒让我找到了沈家公子住的院子。只可惜他屋子里没有灯,他誊抄手记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到如今还没抄完呢,我便索性再饶他几天吧。」 沈夫人听到没有灯那里,心里咯噔一下,却不太相信:「怎会没有灯,别是他自己想躲懒,编谎话哄你的?」 清黛睁大了一双澄澈的眼睛,一派真诚:「确实没有呀,沈公子那屋子里黑漆漆的,若天再黑些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起来沈柯氏当年生沈猎的时候,还曾因为孕期保养不好,遭遇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外加半条命才生下的沈猎,之后更是因此伤了身子,毁了容貌身段。 是以她对沈猎,不单单只有膈应。 即使沈猎回到了武宁侯府,她也是不闻不问,现在母子俩哪怕是面对面走过去,也不一定能够认出对方。 底下人作践沈猎她也隐约知道,却从未说过半个字,断然没想到会这起子狗奴才会恶劣至此。 「阿嚏——」 她心里正恨得牙根发痒,不想这时清黛又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吓了她一跳,「哟,好孩子,快到暖炉边来,别是这来去被风扑着,着凉了吧?」 清黛又诚恳老实地摇了摇头,「我穿得很厚实,所以外面不很冷,冷的是沈公子的屋子,里面连盆炭火都没有,地龙也没烧,人坐在里面倒和冰窖没什么差别。」 听了她这话,莫氏看沈夫人的眼神都变了,沈夫人的脸也彻底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某芽:这眼睛既然有异,干脆挖了吧。 沈猎:?您真是我亲妈? 第24章 当日傍晚,自从送客以后,沈柯氏就一直坐在花厅里没有挪动。 耐心地等着崔五家的去将后院管事的那几个婆子大丫鬟一一提了来,仔仔细细地把沈猎屋里的事问了个清楚。 其中,黄妈妈仗着帮沈柯氏管了几年丫鬟们的规矩,分外理直气壮,头个儿开口狡辩。 「夫人啊,真不是奴婢狗胆包天,敢拦着人不去伺候猎哥儿。先前奴婢也曾让几个老实头儿过去,谁知没两日就被猎哥儿打了出来,奴婢当时觉着主子打奴才那是天经地义,便没敢报给夫人听,底下的人大都胆子小,无有敢去猎哥儿那院的,恰好那阵子府里事多忙乱得很,给哥儿派人的事儿就一直耽搁着了……」 与她好得几乎穿一条裤子的蔡妈妈也连声附和着「是啊」地凑了上来,「要说咱们做下人的欺负主子,那可是借咱们十个胆子都不敢的呀!往日里的炭火、份例银子哪样不是一五一十地送过去。四哥儿年幼,又刚从乡下回到京城里,还正是看什么都新鲜有趣的时候,银子花用起来心里没个底数也是有的。何况,有些时候哥儿那头的银子花超了,还是咱们这几个悄悄用体己钱给补上的呢,夫人大可对对帐簿啊。」 紧接着,又有这个婆子那个妈妈七嘴八舌地赶上来和崔五家的诉说自己的「委屈」,箇中牵强附会、前言不搭后语的鬼扯起来,比起挑头这两个妈妈只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五家的听着都替那孩子憋火,沉默地看着这群唾沫横飞的长舌妇是如何为了自己开脱,不惜代价地诋毁一个仅仅十岁的孩子,心里一点一点地发冷。 然而屋里的主子不开口,她也只能强忍着往下听。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她们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刻薄沈猎,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人家亲娘的态度本就如此。 亲儿子房里都是什么人伺候、日里的银钱炭柴够不够用、衣裳鞋子够不够穿这些原本都应当是沈柯氏这个亲娘该时时过问的。 第48页 可她却一直不闻不问,这等连后娘都比不上的冷漠疏离,这次若不是被那孟家小姐撞破,只怕她要一辈子都把这个儿子看做透明的了。 崔五家的不能理解,但她一个下人,便是再有体面也没有胆子拿这根主家的心头刺再往深里扎,就只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悄悄摇头嘆息了。 「蔡妈妈。」 终于,掩着厚棉帘子的厅门内传出这样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唤。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四哥儿年方十岁,为何天胤九年十月初七那天,怡红院的鸨子会使小厮拿着有哥儿名字的赊条上门来收帐呢?」 方才还满口道理在那儿飞唾沫的方脸妇人登时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鸡,说不出话来。 一时心虚加疑惑,还不由偏头看了一眼自家那个镇日听戏吃花酒,从不老实当差的混帐儿子。 没等她回答,沈柯氏坐在里面又扬声问:「黄妈妈,之前都是哪几个老实孩子去了猎哥儿的院子,被那孽障伤着了?此事原是我不知道,如今既然听到了,那自然是要安慰一二的,要不让人知道了或者被哪个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出去到处说嘴,岂不是要说我沈家苛待本分人了?」 那姓黄的老虔婆哪里说得出来,当即也住了口,不再敢饶舌。 心里也多少没了底,她在这位侯夫人手下当差也有些年头了,对于她的心思一向也都摸得准,自己亦是按着她的心意办事的啊,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做得太过了? 「都说不出来了?」 沈柯氏的冷笑声被厚重的棉花门帘挡住了,便显得她的怒气来得格外突然,「那么,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到我面前睁眼说瞎话的!」 她的一声暴吼带着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从屋子里尖声炸响,像是一颗惊雷,又像是某种大俗大雅的乐器。 外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着她在里面高声叫骂:「往日便罢,我念着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狐假虎威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呢,差点没让我在孟家那对母女面前臊死!正月里这样好的日子,家里定然人来人往,你们竟也不知遮掩避讳,打量着是想早一日让我被华都城里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们就能早一日认西院那贱人做新主子了?!」 下人们当下哪敢再言其他,稀里哗啦跪倒一片,皆是惶惶不安地埋头请罪。 「一群忘了本的猪猡!脑子里成天想的不是屎尿就是被窝里放屁!」 又见她言语越发不堪入耳,全无侯门夫人该有的气度修养,接下来果然就要动刑,「崔五家的,还不把让人这姓黄的、姓蔡的腌臜婆拖下去板子伺候?!难道要等我亲自动手么?」 崔五家的赶忙应声,扬手让那几个早就提着绳索棍棒等在一边的凶悍婆子把两个人从地上捉了起来,一併像拖死猪一般蹭着地面拖了出去。 隔着院墙,惨叫声和板子打在血肉上的声音旋即此起彼伏,回荡在沈家后宅一向沉默而寂静的上空。 那蔡妈妈的儿子蔡文听着老子娘一声惨过一声的大叫,不知是心虚过甚还是惊吓过度,竟是抖若筛糠,脸色惨白。 崔五家的转头瞥见,嘲讽了一句:「这会儿倒知道心疼自己老子娘了?」 谁知竟被耳尖的沈柯氏听了去,立时又尖声骂了起来:「没人伦的王八羔子!这时候倒充起孝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顶着沈家名头做下的烂事,平日我懒得与你计较,今儿还这么不知趣,跟你那千人骑的母狗老娘一起见鬼去吧!来人,拖走!」 这一通板子打下去,直把人打得皮开肉绽,晕了又醒,醒了又晕,还剩半个口气的时候才让住手。 三个人身上甭管担着多大的差事,顷刻全虢了去,只剩那几滩明晃晃的血迹深深沁入沈家内宅石板子路的缝隙里,经久难消。 当夜,崔五家的便亲自按照沈柯氏的意思给沈猎的屋子里添上蜡烛炭火,随她一道去的还有个姓花的婆子,是方才才被沈柯氏临时提上来顶替蔡妈妈的。 花婆子仗着和崔五家的有两分交情,趁着小丫头在里面忙活的时候,在外悄声和她抱怨起来。 「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发起怒来都比那些市井泼妇骂街还要不堪入耳,就这还是侯府主母、太后嫡亲的侄女儿呢。黄妈妈和蔡妈妈母子也冤得慌,她自己先不把小少爷当人看,做下人的就算拜高踩低,那还不都是看主子眼色行事?难不成还指望大家各个都是菩萨心肠,敢逆着她的心意暗中照拂小少爷?那她岂不是更有的闹!」 站在没有光亮的廊下,崔五家的耐心极好地听完了她这一通牢骚,才道:「老姐姐这番话除了我以外,便再不要跟人提了,你往后当蔡妈妈原来那份差,时常要去到夫人面前回话,可得仔细着些。」 「你当我愁什么,我正愁这个呢!」 花婆子一把抓着崔五家的,急切地瞪起外凸的老眼,「如今我是越老越糊涂了,委实弄不明白夫人真正的心思。她虽是重罚了黄妈妈几人,但非要论起来的话,这家里里外外谁没明里暗里地给小少爷脸子瞧!她却从头到尾既没有叫少爷过去,也未曾派人安慰,甚至连句约束的话都不曾说,这究竟是要咱们以后如何处事啊?」 「老姐姐,你且想想夫人这回动怒的原因吧。」崔五家的知道这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也不上这个套,话说得云山雾绕,「唉,要说啊,若不是那孟家小姐来这一趟,今儿何至于此?」 第49页 花婆子见一时拿不住她这只活泥鳅,也不再刨根问底惹人烦,正好那两个进屋烧炭点灯的丫头们办完了事儿出来,她便顺口问了句:「都办妥了,哥儿可还有别的吩咐?」 其中一个丫鬟答:「哥儿已歇下了。」 崔五家的便轻声招呼起来:「那咱们也不吵他了,这就回吧。」 然而也不知崔五家的是否存心,方才她和花婆子说话之处与沈猎的床榻只有一墙之隔。 她们这一番看似避人耳目的悄悄话,其实一字不落全被面朝墙躺在床上的沈猎听了去。 温暖的烛光从旧帐子外隐隐约约透进来,让沈猎能够看清自己怀中那只手闷子上绣得胖乎乎的猎字。 曾经简陋空荡的旧屋被那一笼新炭烘着,来自炭火的光与热正一点点将屋子里原本的寒意驱散。 但在沈猎那床厚厚的棉被下,其实早就已经被他自己睡前灌好的汤婆子给焐热了。 更别提他怀里还抱着那只清黛版加厚加厚再加厚的手闷子。 沁人心脾的山茶花香洋溢在他的呼吸间,暖得就好像是置身在春日盛开的山茶花树丛中,又莫名让他想起那个成天笑嘻嘻的小女孩儿。 清黛?阿宝? 好像都有人这样叫过她。 宝一定是如珍似宝的宝。 就是不知道又会是哪个清?哪个黛? 算了,应该也不重要,就是有点让人想不通而已。 说她傻吧,她又确实面善嘴甜,每做一件事都能考虑到所有人的感受。 说她不傻吧,她又实在看不出周围的情势,居然敢这样待他。 沈猎不觉勾了下唇角,也不知是嘲弄她人,还是自讥自讽。 随手拨开了那只厚厚暖暖的手闷子,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结果却又总觉得胸口和臂弯间就像是平白缺了点什么似的,怎么睡怎么别扭。 折腾了好一会儿,倔小孩儿倔不起来了。 认命地反手把脑后那只手闷子抽回来,抱在了怀里。 这下确是踏实了许多,但就是…… 到底是哪个清,哪个黛啊? 他为何偏就如此在意? 作者有话说: 沈猎:有亿点点在意。 第25章 京里的年足要热闹到正月十五以后方陆陆续续复工复学。 南太师府的家学学风严谨,学中子弟大多刻苦勤勉,自正月十六清晨便都已经拿起书本,揣上笔墨争先恐后地走入学堂。 幸而黛照唯三个是女子,身上未曾有科考从政的压力,按理说是可以慢悠悠地到二月初才回去读书的。 清黛本想趁机多偷几天的懒,奈何清照和素唯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好学不倦,她藉口找遍也只拖到了廿二廿三,廿四一大早就被庄妈妈伙同明珠从温暖的被窝里硬拽了出来。 兴许是几个姑娘也回来了的缘故,原本还算空阔的厅堂被完全占满,氛围莫名的热闹。 仇生的这堂课便十分难上,屏风一侧的少年们起初还能安静专心,到后来却渐渐浮躁起来。 至快下学的时候,竟是除了平日里最用功的那一两人外,无一人将心思放在学堂里。 发呆的发呆,闲聊的闲聊,打闹的打闹,单凭一个仇生已然是镇不住场面了。 他又怕得罪这一屋子的公子小姐,所以不敢当众动怒,堪堪忍到散学的时辰便头一个抱着书本拂袖走人。 让这满屋的顽童像是出笼的鸽子一般,没扑棱几下,便哄然散了个干净。 因是听素唯说今日南太夫人的灶上炖了乳鸽吞金燕,宋执嘴馋又心热,仇生都还没走出门他便已然拽着易君彦像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素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转头对着孟家两姐妹道:「咱们也快点过去吧,若是晚了只怕就要吃不到了。」 「念慈堂的锅灶竟这样小?」清照凉飕飕地斜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的殷勤。 反正认识清照这么些年,不是被晾着就是被冷言冷语地嘲讽,素唯也算是习以为常,并不与她多生计较,扭头就来拉扯清黛。 清黛到底没有一个当威远侯的爹,也没有声名显赫的外祖家在近旁,没法子像清照这般喜怒形于色地活。 明知素唯总是小心思不断,却也还是得敷衍着,由着她亲昵地挽上自己的手臂。 她个头高些,若硬要做这亲近姿态,便必须弓着些腰,这样一路走过去,清黛都替她累。 不想她二人正走到门口,一条腿才跨过门槛,不知何时睡醒了的沈猎却像是一阵来去匆匆的风,从清黛与雕花木门中间挤了过去。 清黛避之不及,重心失衡之下差点儿就把素唯一块压倒了。 可手心里却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像是被塞进了点什么。 素唯扶着另一边的门勉强带着清黛站稳,对着那小子的背影直瞪眼:「这沈家哥儿,走路怎么都不看着点儿!」 人家却是充耳未闻,头也不回,甚至越走越快。 「不过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蹄子罢了,阿宝咱们不理他。」 遇上沈猎这样人人巴之不得踩一脚的可怜虫,她平日所端持的良善温和之招牌立时就碎了一地。 清黛的心思全都落在了右手掌心里那块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上,并未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转而悄悄将那物什藏进了贴身的袖袋之内。 第50页 等到大家各自午睡的时候,她才敢背对着一块躺在暖阁下的素唯清照,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观。 其实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梨膏糖。 用皱巴巴的黄纸包着,原是市集上那些扛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小贩才有的手艺,粗糙却又带着股子淳朴自然的滋味儿。 清黛私以为,这大概沈猎的谢礼。 虽值不了几个钱,一口吃到嘴里却还是甜到了人的心坎。 或许他也并非多年后所见的那般冷漠无情,在备受欺辱的童年也曾怀揣过普通小儿的真挚? 可沈家的日子是那样难,哪怕一个铜板沈柯氏也不见得会捨得给他,他又是从哪弄来的钱? 偷的,藏的,还是攒了很久很久的? 清黛越想越心慌,不由攥紧剩下的糖纸合上眼,不敢再深思下去。 开春天气渐暖,天街小雨润如酥,京城里各家各户在这时节都有串门踏青的习惯。 市井门户最是自由,不管是去寺里上香还是到郊外山野游逛都是来去自如,不似被锁在深宅大院里的官宦人家,难得有机会出门,也不过是从自己家的院子逛到别人家的院子。 像威远侯府这样的人家,家里的女眷即便是能去到天龙寺里上香祈福,也得提前将闲杂人等遣开,前后周边再乌压压围上一众侍从,全程都得恪守礼仪规矩,好生没趣儿。 别家小姐在家办的游园会、茶会什么的清黛应酬了一两次便也没了兴致,得空就躲在家里,睡觉绣花熬羹汤,有时实在犯懒,窝在新得的那把湘妃榻上一睡一下午也属寻常。 这样安闲自在的日子仅仅限于侯府的高墙之内,出了这深宅大院,眼下京中的局势却十分微妙。 说起来都赖先帝神宗,明明早在他老人家登基之前,桓宗两口子便以倾举国之力将北羌人从胡律沁草原上驱逐出去。 又有北域高峰目连山可倚为屏障,令大干北境从此安居乐业、百世无忧,然而神宗偏要搞点大动作。 他始终认为没有将北羌人赶尽杀绝就是在给大干留下灭国灭族的隐患,所以哪怕群臣反对也要以死相逼,发兵追袭北羌遗民。 谁知反而把人家逼了个狗急跳墙,联合胡律沁草原以外的另几大北方部落背水一战,生生将大干军队逼退百余里。 而后又逢主帅也就是前任武宁侯沈辱老将军旧伤复发,阵前坠马,大干军心一散,竟又将才夺回来没几年的枢州输了去。 神宗就此落了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笑柄,且那老沈侯本就是被他半推半就上的前线,他自己本身也不是多么生龙活虎,就此困于魇症,一蹶不振。 最后,内阁首辅的南太师为了给这个蠢学生收拾烂摊子,不得不于耄耋之年还要拖着病体残躯北上与北羌人和谈,谁知谈判成功以后,他也不幸病死在了回京途中。 而北羌人怨恨大干已久,眼见大干连失一文一武两大肱骨,便翻脸无情,继续挥师南下。 南太夫人愤而以孝武桓皇后所赐金牌请动打龙鞭,一顿胖揍,终将浑浑噩噩的神宗打醒,亡羊补牢,任命良将领兵北上御敌,这一去到如今已有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之间,京城里的皇帝已换了人,北境的主帅也从最初的龚老将军换成了他的长子,副帅也从现任武宁侯沈光耀的嫡长子沈狩变成了庶次子沈狂。 沈家兄弟虽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却都完美继承了沈氏一族的骁勇善战。 坐镇帅营的几年里,多次将凶悍野蛮的北羌人打得溃不成军。 尤其是老二沈狂,他专擅奇袭,以快打快,几次领轻骑深入敌方腹地都所获颇丰。 在沈狩战死之后,也是他借行军更为沉稳的兄长死前所开闢出来的优势,夺回了半个枢州,让大干在这场对子民来说经年持久的苦战中终于窥见几分胜利的希望。 是战,是和,决定权也再次回落到了大干人的手中。 「若战,去岁北境大雪连天,我军光是御寒冬衣和炭火钱就烧去了小半个国库,想要再打下去,就必须继续追加粮草军需,流水价的银子撒出去,那些指着国库啃骨头吸血的王公贵族可不得急死?」 难得这日最是才思敏捷的清照去了周都督府上的诗会,孟侯府里各房女眷聚在三房处喝茶之时,江氏还不得赶紧卖弄卖弄自己对朝中局势的「高深」看法。 「这也罢了,最可气的是那些家里金山银山堆着的,圣上见国库不能轻易动用,才试探着跟他们开口,这起子居然竟跟圣上哭穷?可恨圣上刚刚亲政没两年,内里朝权大半还是为太后把控。太后又向来最爱听那杆子势利小人的谗言,这几日被他们一撺掇,居然也开始劝圣上停战议和?这样大好的局势认输,只怕不仅是要贻笑大方了。」 郑氏瞧她说得唾沫横飞,颇有几分得意忘形之态,好心相劝:「六弟妹慎言,朝中大事岂是我等内宅女眷可以议论?传出去,保不齐要说侯爷治家不严了。」 「哎哟我的三嫂嫂,你可也太小心了吧,难不成是不信咱们么?」 六太太红唇一扬,眉飞色舞地笑起来,「现下上至朝堂,下至市井何处不再议论纷纷,我们躲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家人面前说上几句,难不成咱们中间还会有哪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出去嚼舌根子?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信咱们家也不会有这种喜欢搬石头砸自己的人吧?」 第51页 她歪理邪说一堆,不就不擅与人争辩的郑氏自然拿她没辙,只得一个劲儿地给莫氏使眼色。 不想莫氏这两日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竟也有几分肆无忌惮了:「六嫂嫂说的极是,都是咱们这样的内宅女子随口胡说,即便说错什么人家也只会觉得咱们头发长见识短,笑话几句也就罢了。我近日也听了两耳朵关乎这些事的闲话,只我来京晚,却不知其中情由究竟如何,正想找人打听打听。」 「让我猜猜,弟妹想问的,可是圣上和那沈狂将军当年……」江氏斜睨着莫氏的眼神随着话语越发的暧昧不清起来。 「嘭!」 原还坐在母亲身边托着腮帮子打瞌睡的清黛一听,心底登时警铃大作,头脑瞬间清醒。 为了彻底断了她们的话头,只得牺牲了手边那只官窑粉釉小方杯。 随即屋中众人的目光便都被她引了过来,她忙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起身歉意地微微一福。 江氏讥诮地斜了清黛一眼,「这孩子,都来京里这么久了还这么毛手毛脚,将来嫁到别家,伺候人家一大家子老小的时候可怎生是好?」 「她才多大,嫂嫂想那么远作甚?」莫氏随意地笑着扬了扬帕子。 郑氏擦了擦额角的汗,半是劝说半是警醒地道:「是啊,阿宝还在这儿呢,有些话于情于理也不应当着未出阁丫头的面儿说,你们俩便都省省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任谁都拉不下脸皮装聋作哑,继续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几房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会儿家常。 作者有话说: 某芽:太惨了崽崽,攒了这么久的私房钱居然只够买一个梨膏糖,还好女儿不嫌弃tat 第26章 即便清黛能拦住自家人,不去碰那个足以连累全家掉脑袋的禁忌话题,却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时隔数年,关于宋祈和沈狂年少时的旧情再次回到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 其实在清黛看来,沈狂自小便被送入宫闱做了太子伴读,两个人从小相依相伴,亲密无间,会产生非同寻常的情愫也属寻常。 然而他们却分别是一国储君和名将之后,却又都处在意气轻狂的年纪,自以为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便硬是在先帝晚年缠绵病榻之时,手拉手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 没成想竟直接把先帝气得一口老血从嘴里喷洒出来,当场一命呜呼。 要不是先帝就宋祈这么一个儿子,当年的文武群臣几乎就要把他从太子位上扯下来,一个人踩一脚了。 虽说最终他还是在母亲和京中几大权贵的帮扶下坐上了帝位,却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是沈狂北上从军,再不得归京,二则朝臣以新君年少无知为由,请太后垂帘摄政,直到去年他都二十有六了才得以亲政。 原以为十年的时间足以将这段令皇室蒙羞、令宋祈一辈子都背着气死君父骂名的丑闻销声匿迹,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沈狂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他总是能够用他荣显奇伟的战功,让人们对这段旧事无法忘怀。 一旦有了契机,便又会被重新翻出来当做笑谈,仿佛原上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即使这些故事再怎么骇人听闻,对于后宅女子来说,都好似远隔天边,遥不可及。 清黛可没有再去蹚后宫那摊浑水的打算,这些事跟她就更加扯不上干系了。 隔日照常去南家听学,虽也听了几耳朵易君彦和宋执的窃窃私语,却也不过是过耳春风,听过就过。 直到惊蛰那日。 这天除了沈猎,南家学塾里基本上是座无虚席。 这本也是寻常,今年他在家中境遇虽然好了些,但日常外出沈家依然只字不提给他配书童车马,每日的求学之路全靠他自己徒步来回。 南沈两家之间路途较远,但凡他稍稍起晚或是路上耽搁一下便会来迟。 但他平日顶多迟个一时半刻,像之前那般被人截在半道理应不会再有第二次,可这一回,他却又是半个上午不见踪影。 直到晌午将近,才不紧不慢地从门口挪了进来。 「华都城是装不下你沈四郎了是吧!三天两头在外边打架滋事,成天到晚不学好,再大些是不是就要杀人放火、占山为王了!」 仇生一见他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来气,放下书本就去找他的戒尺。 然而哪怕是隔着屏风望过去,清黛都能明显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的腰他的腿,都不再如平素那般挺直,每走一步,都像一部濒临散架的机器,控制不住地颤抖。 清黛的心头一紧,实在没能忍住:「你怎么了沈猎?」 可他却连回头看她,都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姗姗侧目。 唇色惨白的嘴张了张,甚至来不及发出丁点声音,便两眼一黑,闷头栽倒。 这下子别说是在座的其他学子,便是刚刚找到戒尺转身回来的仇生也被吓了一跳。 但见他脸上身上都还带着新添的淤青,嘴角也正嘶嘶往外渗着血。 霎时间所有人都慌了手脚,纷纷围簇过去,却又不敢轻易碰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眼看情形不好,宋执当机立断便一把将瘦小的沈猎背了起来,径直朝着离这儿最近的嘉柔居过去。 第52页 嘉柔居中的孟槐见状也吃了一惊,一面指挥着丫鬟打起帘子宋执将人背到自己的卧房,一面又令人赶紧去请了太医过来。 前后一番折腾,孩子们是无心读书了,各个挤在嘉柔居门前探头探脑,便是吃饭也是孟槐连哄带训着才将他们一一从自己这儿赶了回去。 临散前,她只把清黛留在了身边,又对清照细细嘱咐:「照儿,你素来冷静持重,不似我们家五丫头遇事只会抹眼擦泪,等会儿去到老祖宗那里,还得靠你为老祖宗宽心,莫让老人家太受惊吓。」 至于为何独留下清黛,原以为她是有什么正当理由,谁待知清照走后,她才温声解释:「年后大姑姑就几乎没怎么见过你,眼下正好,咱们姑侄俩单独用顿饭吧。」 现在是寻思这些的时候么,里面还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呢啊喂!清黛内心抓狂咆哮道。 不过以清黛对孟槐的了解,她确不是这样全无心肝之人,方才的话不过是说出来哄哄孩子的。 而她真正留下清黛的原因,说起来还得是为着沈猎是在南家学塾里倒下去这事。 按理说无论如何,南家都是要担些责任的。 可若出事的另有其人倒还好,偏偏却是被沈家自己刻薄上天了的沈猎,如此一来,让南家担责任就有些冤枉了。 虽然南家也不是锱铢必较、绝对不能吃亏的人家,然而谁叫武宁侯府现在的主母是那沈柯氏。 她向来不喜被人议论苛待幼子,即便此事明显全是她沈家的责任,她也定会想尽法子一股脑儿推给太师府。 南家但凡不想被她泼脏水,那必定也得留下个见证之人。 而外家这几个孩子当中,宋执易君彦是男子又老大不小了,孟槐没有顺理成章的藉口留他们在自己的卧房中,清照的任务又是宽慰南太夫人,算来算去,到最后刚好就剩下一个清黛。 清黛想想也罢,反正沈猎那样子她也确实放心不下,留下也就留下吧。 所幸经太医查验,沈猎身上的伤确实只是寻常斗殴能够造成的皮肉伤,除了有大大小小的淤青,也就左胳膊扭得有些严重。 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也是晨起水米未进外加脑袋挨了两拳促成。 太医已经让人给他灌了参汤,又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他的小脑袋瓜子,确定无碍后才去写了方子给孟槐回的话,她们姑侄俩这才得以吃上一顿安心的午饭。 饭后清黛就着便在孟槐卧房内的贵妃椅上午睡了,与沈猎所躺的金丝楠木雕和合二仙床只隔了一个香炉的距离,她身量小,用羊羔毛织成的薄毯一盖,侧过身子缩起来就跟睡在床上无甚分别。 孟槐一开始还在旁边守着两个孩子,直到清黛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过来,却发现身边早不见她的人影,连卧房和花厅之间不常关的门也叫从外边闭紧了。 屋子里点着御赐的凝神香,气味宁静悠长,具有极佳的安神之效,被碳炉的温度一烘,香味中便更带了些许闲适的暖,莫名让人身上懒洋洋的,连眼皮都不大愿意睁开。 清黛干脆继续闭目养神,却不想还是让她听见了门外的声音。 「事儿可都查明了了?」她的声音里压着一种从未对清黛展现过的威势,沉沉严厉。 而回话的则是她从孟家陪嫁过来的刘妈妈:「查明白了。果真如太太您想得一样,沈家哥儿确实是受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所累,且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武宁侯府到咱们府这段路上,本就要经过两处集市,沈家哥儿常年孤身来去,几乎无人不认得他。 「这些日子圣上和沈狂将军的旧事又被传得沸沸扬扬,起先还只是些不懂事的小顽童小乞丐借着此事追着他讥讽嘲笑,一口一个『小断袖』、『小娈童』地乱叫,幸而沈家哥儿是个沉得住气的,从不理会。 「谁知今日,那些小乞丐里竟有人得寸进尺地伙同街上的地痞流氓,七八个像易家哥儿和小王爷那样年纪的少年在半道把沈家哥儿给截住了,当众大肆嘲笑,推推搡搡,直把人堵进了条窄巷子中。 「里面几个心思龌龊的见沈家哥儿生得精緻,居然,居然还想扒拉哥儿的衣裤,妄图羞辱,哥儿不堪受辱,这才和他们大打出手,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不说,年纪个头儿也都远胜于他,哥儿能从中挣脱出来,也已是一番本事了。」 尽管刘妈妈已经说得十分隐晦,可「妄图羞辱」四个字里还是包容了太多太多的屈辱。 孟槐听得心惊,口气里不禁带了几分怒意:「哪来的猢狲吃了熊心豹子胆,再怎么说他也是姓沈的人啊。」 「沈家待幼子的态度连路边的野狗都能品出几分寒意,更别提那些不入流的腌臜货了。」刘妈妈又是嘆气又是摇头,「沈侯夫人也是,到底是亲生骨肉,若实在不喜那便一直放在乡下养着就是,何苦又要接回身边,闹成这般模样,既是折磨别人又是折磨自己啊。」 孟槐嘆了一口气,连声直道「冤孽」,「前两年沈狩少帅战死北境,沈狂将军接着便大破北羌主力,立下汗马功劳,还有后来弃了红妆北上追随两位兄长的沈猜女将军,那也是巾帼不让鬚眉,在军中屡屡建功。 「只可惜这兄妹俩都并非沈侯夫人所出,也没养在她的膝下,沈侯夫人那般要强的一个人,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庶出一支独大,嫡支一脉却油尽灯枯?何况她与沈侯本就貌合神离,还有前年那桩……唉,总之若再不将亲子接回来傍身,那她还能坐稳武宁侯夫人的位置么?」 第53页 刘妈妈于心不忍地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唉,只可怜了这沈家小哥儿,其实连两个哥哥的面儿都未曾见过,却还是被捲入这些家里家外的明争暗斗之中。」 孟槐贊同道:「是啊,可他到底姓沈不姓南,与咱们家非亲非故,老爷当初也是靠着上一辈的交情才说服了沈侯让他来南家读书。如此一来,咱们家也不好明着对他太过垂怜照顾,不然违了沈侯夫人的心,这孩子的日子便更难过了。」 清黛在屋里偷偷听到这一段,心下也沮丧不已。 她在心里替沈猎算了算,他是十五岁那年才得了荫封离京就任,如今却还未满十一岁,便是说这样的日子他最起码也还得再忍上四年。 然后还要孤身天南地北、刀山血海地闯上三年,后来虽一朝平步青云,权势滔天,结果烧错了灶台,碰上宋祈那么个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一起沦为了易氏叛军的刀下亡魂……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清黛忽的心弦一紧,连呼吸都滞了一拍。 异世女在的那辈子,沈猎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第27章 清黛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不管她如何努力, 所有的记忆依然停滞在了异世女拔起发间的金簪刺进易君彦胸腔的一瞬。 在那之后,她便好似突然失明失聪,连时间的概念都无法感知, 直到再次醒来。 但奇怪的是, 除了沈猎以外,她几乎对所有人的将来和结局都还历历在目,脑海里却愣是平白缺了一块, 有关沈猎的记忆全都断裂在了宋祁遣人传旨命他入宫护驾之时。 他来了么? 他是生是死? 她竟都不记得了。 这种感觉让她莫名心慌地喘不过气,像是溺水之后又被水草缠住了脚踝,越挣扎越往下沉。 她讨厌这种无助感, 但又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念。 这时却听「哐」的一声,吓得她下意识地迅速扭过头。 榻上的沈猎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 正扶着扭伤的手臂挣扎着要从榻上爬起来,爬到一半却再使不出力气把握平衡,整个人就都滚到了地毯上。 这下子清黛可没工夫想东想西了, 连忙掀开毯子从贵妃椅上跳下去搀他。 可纵使她手上力气足够, 却也是小小一个,只恐碰疼了他的伤, 一时间反倒施展不开了, 只能朝门外大喊:「姑姑!姑姑!沈公子醒了!」 孟槐和刘妈妈闻声赶到,成年人臂长手大, 一下子就把两个折腾得满头大汗的孩子从地上捞了起来。 看着重新被抱到床上的沈猎, 跟在姑姑身后的清黛心虚地低下了头,「都怪我, 我怎么就不能早点发现沈公子醒了呢?」 「要怪只怪姑姑疏忽了, 怎能单把你们俩放在屋里。猎哥儿, 可有摔着哪儿么?」孟槐紧张地盯着正就着刘妈妈的手喝水的沈猎。 他很乖地摇了摇头。 可清黛知他自尊心重, 爱逞强,心里很放不下:「要真摔到了你也别忍着,直说就是,我和姑姑都不会笑你的。」 还在喝第二杯水的沈猎险些呛到,躲在茶杯后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我无事。」 「真的?」清黛又确认了一遍。 沈猎耐着性子:「真的。」 她眨了眨眼:「那你下地跑两步给我瞧瞧?」 沈猎:「……」 一边听着的孟槐和刘妈妈俱被逗笑了,孟槐替她捋了捋睡成鸟窝的头发:「好了阿宝,这孩子最是脸皮薄不经逗的,咱们不闹他了。」 刘妈妈也笑得皱纹开花,一边抽了几个枕头堆在沈猎背后给他靠着,一边对着他们道:「哥儿躺了这么久想也该饿了,哥儿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让下面的人去做了端上来。」 「咕噜噜……」沈猎正要开口拒绝,没想到他的肚皮却比他的嘴诚实。 清黛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忍住没笑出声,偷偷瞄一眼,却发觉他的耳根子竟红得都要滴血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小孩儿的自尊心估计都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吧。 清黛赶紧抢答:「他,他想吃玫瑰酥饼!」 「我何时……」沈猎诧异之下,耳根上的红反而退了,清黛连忙乘胜追击:「你刚刚梦里说的,我听到了!」 「我何时说过梦话!」沈猎气得差点蹦起来,还好他的伤不允许。 「你那会儿在梦里,怎知道自己到底说没说过?」这是逻辑问题好不好。 「沈家哥儿是病人,阿宝你且让让他吧。」 孟槐笑得合不住嘴,转头又对刘妈妈笑骂道,「你个糊涂老货,还能不知道小孩儿生病要吃什么,速速去命人做了端来,别让猎哥儿饿坏了。」 刘妈妈连连点头笑得直淌眼泪,暗嘆这孟家表姑娘还真是个宝。 该得体时得体,该玩笑时玩笑,将来也不知会是哪家小子福气好,日子定是又红火又熨帖。 但她们却不知,清黛内心其实已经让自己这强行扮幼稚的行为尴尬得发毛,只想快点结束,回家瘫着。 过后清黛和孟槐一起陪着沈猎用了饭,又紧盯着他将药喝完,依旧不见沈家有人来接,孟槐见他实在可怜,便动了留他住上一晚的心思。 哪知她才叫人去小怀旭的屋里铺床,念慈堂的琥珀就来传了南太夫人的意思,要孟槐差不多就该派人送沈猎回沈家去了。 第54页 遂清黛离开南家的时候,沈猎也正好一道,临到门口她故意磨蹭了会儿,直至看着他坐上了南家送他回家的马车,方才离开。 踏上归程已临近傍晚,清照比她早些回去,是以这会儿的马车上就她和阿珠两个。 「姑娘,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南大太太都有意让沈家少爷住下了,南太夫人却还是执意要送他回家啊?」 阿珠愁眉苦脸地小声问道,这好像的确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 「因为太后娘娘很不喜欢远在北境为咱们打坏人的沈狂将军,连带着整个沈家都不受她老人家待见。」谨慎起见,清黛还是讲起了柔夷话。 阿珠自然而然也用浓重的乡音接上:「这怎么又会跟太后扯上干系?」 「沈公子为何出的事,若是无人在背后撑腰,那些地痞流氓当真有胆子去蹬武宁侯府的脸么?」 虽然沈猎上回没有明说,但清黛其实多半已经猜到,他那回的伤就是被易家安排的人弄出来的,柯易两家又是一丘之貉,有此前车之鑑,她便不会轻易相信这回的事会是意外。 再加上午后刘妈妈和孟槐虽把话说得极尽隐晦,却还是被她听出了那么一两耳朵深意,让她几乎可以确定,沈猎这次,其实是太后在对沈家敲山震虎。 至于她为何要这么做,清黛一时半会儿倒还没想透。 难道是想藉此敲打沈家,沈狂的存在不仅会令皇室蒙羞,更是沈氏一门的耻辱? 更让沈家明白,想要保住沈氏百年的荣耀清名,就该和她联起手来让北疆此役打不起来,让沈狂永无回京的指望? 不,不可能的,此等关系家国根基之大事,除非她疯了! 但是,转念一想,那老女人不就和她的好侄女沈柯氏一样,疯得无药可救么? 「总之,此事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南太夫人历经三朝,见事最是明了,想必不是已然确定这背后是有太后的人在操纵,也是心有顾忌。」 清黛默默地盯着自己袖子上缠枝海棠绣纹,只觉得世事和这绣纹一样,看似花团锦簇,和乐美满,殊不知背面却又是另一番浑噩模糊的面孔。 抬头见阿珠还是似懂非懂,于是她耐着性子又问:「你可还记得南家有个几岁就被接进宫中,养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嫡女?也就是我槐大姑姑的亲女儿,素容姐姐。」 「记得记得,来了这么久咱们都还没见过这位容姑娘呢,连过年的时候都……」阿珠知道她不会无端提及无关之人,所以话也说得渐渐小心起来。 清黛看她有点上道了,便继续讲:「是啊,算起来容姐姐今年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可太后娘娘却连过年也不放她回家省亲,这是何意你明白了么?」 阿珠这回笃定了:「太后娘娘要她做儿媳妇!」 「不止这个,更为了用她,随时拿捏南家。」 清黛放开了自己的袖子,目光放平,「南家虽是文臣,根基也不算深,但南太师曾是桓宗挚友、先帝的授业恩师,是为了我大干鞠躬尽瘁,实打实的肱骨栋樑,配享太庙。 「而今南家几乎满门簪缨,朝中光是翰林、督察两院即使没有南家自己人,也有的是南太师和南大姑父的门生。太后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即便母仪天下,权倾朝野,但那也是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没有和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相悖而已。」 阿珠很努力地听明白了,然后认真发问:「那姑娘的意思是说,她现在要做的事会和文臣们的想法相悖,所以才要先拿捏住文官们的领头羊南家?」 难得让她问对一回,清黛也很是惊喜,不禁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没错。所以啊,这回太后摆明针对沈家行事,想必她老人家也没料想到沈家公子骨头竟那样硬,能一路苦撑去到南家。而这种时候,南太夫人若想保南家不会成为太后的下一个针对对象,也希望容姐姐在宫里安然无恙的话,自然得选择明哲保身,尽快把沈家公子这块烫手的山芋送出去了。」 「啊?!」阿珠张大了嘴巴,险些忍不住就要喊起来,「可到底太后娘娘已经还政给皇上了啊,她这么做,皇上不管么?」 清黛无奈地嘆了口气:「她替圣上监管朝政已有十年,不说在这之前她与她背后的柯家便已经在朝中扎了根,光光这十年也足够她织下一张她自己的势力网了。而且哪怕今上想管,可又能怎样呢,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呀,自古以来也只有母亲管教儿子的,又何曾有儿子管束母亲的道理呢?」 更何况,宋祈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多走两步就喘不上气,现下即便想要和母亲为了定北之战一争,想来想去,还不是只有装病这一个法子? 南太夫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人非圣贤,在自己家和自己的嫡亲孙女以及一个别人家的苦命孩子之间,换做是谁都会选择前两者。 但这场风波从头到尾,最可怜的还是沈猎。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或者说什么也没做,但却因为最无辜、最孤弱,就只能沦为那些利益薰心的大人博弈征伐的牺牲品。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她忽的又想起一事,连忙又问:「上次我让你放在给沈家公子的食盒隔层里的那些金疮药、跌打酒还有止血草药和纱布,都是挑着咱们院里最好的吧?」 第55页 「自然了,」提起这个财迷阿珠就肉疼得厉害,「姑娘你忘了么,要不然实在装不下,你还想把咱们老夫人给你的那几副麝香虎骨膏一块塞进去呢。」 清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我有么?定是你记错了,记错了……」 作者有话说: 猎猎啊,你要快点雄起啊! 另: 丑芽:阿珠哇,你家姑娘这个年纪就懂那么多,你不觉得奇怪吗? 阿珠:我家姑娘从小就聪明,自然懂得多啊,哪里奇怪了? 丑芽:你这粉丝滤镜也太厚了吧(╯‵□′)╯︵┻━┻ 清黛:阿珠说得好,今晚给你加鸡腿>3< 第28章 当日一别, 清黛便一个多月没再见过沈猎,听说他一直在家养伤。 这段时间以来,朝中依旧在为着北境是战是和吵得不可开交, 民间对此的议论也随之水涨船高。 主战派以龚老将军和周阁老这些沙场老将为首, 当初太后还政也是这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主和派自然是以柯家的人还有一众曾经力劝太后垂帘的荫爵人家为主。 你方拿桓宗夫妻挂帅定北的英勇神话出来立忠义牌坊,我方就为了民生疾苦在奉天门下长跪不起;你方痛陈失地难复、祖宗不安, 我方便哭诉当年我军战士北上一去十三载,将军白发征夫泪。 你方就军情战况细细分析,我方便紧咬个别主将的私事旧情, 参他德不配位,不足统帅三军。 龚老将军和周阁老:呸!儿女私情和勇冠三军有什么相干!要真到了战场, 你们这些自诩端正的绣花枕头,肯定还不如人家一个断袖扛得起事儿呢! 两位老臣还欲拿足了气势再和对面这□□贼骂上三百回合,武宁侯沈光耀却在后边默默地递上了自己的请罪札子。 于其中先痛斥自己教子无方, 纵子无度之过, 而后又真情实感地写就愿意代子抵罪的慈父情怀,必要的时候还有留下了那么一两个被不知是泪还是茶水晕开的墨渍, 只叫见者落泪, 闻者动容。 清黛不得不感慨一句,沈侯爷实乃强人也! 这一招算是既堵住了那些拿沈狂作伐阻挡朝廷增援北地之人的嘴, 也给这些日子议论纷纷的百姓一个交代。 不过太后这边的人也都不是吃干饭的, 很快他们便想出将计就计,由太后派出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女官亲自带着宫中几位资历极深的教习嬷嬷去往沈家, 藉由此事狠狠训诫了沈柯氏这个后宅主母一番。 并暗暗向她表示:「侄女儿啊, 哀家好不容易要把弯了的儿子给掰直了, 这种关键时刻万万不能让沈狂有机会重回京都啊。而且沈狂回京对侄女你也没好处啊, 他虽是庶子,但那时却是身负战功,又有得宠的母亲时常在侧给他老子吹耳边风,沈家的爵位最终归谁真就很难说了哦。」 沈柯氏闻言,果然就和沈侯爷闹了个不可开交。 没几天沈侯爷就也和自家小儿子一样,落了个在家养「病」不能见人的名头。 这时太后也放了大招,脱簪素服登临朝堂,在百官面前哀哀哭诉自己作为一个年轻守寡的母亲,只想看到唯一的儿子早日成家有妻有子的一片苦心与悲凉。 和柯伯爷等一众勛戚一搭一唱,愿意为了大干的江山基业和臣民「屈就退让」:「发兵增援可以,但此战的将帅之中不得出现沈狂的名字,必须将他调走。」 大敌当前却要求我军临阵换帅。 亏这死老太婆想得出。 于是乎,这事儿就这么僵持到了这年三月底四月初,直至沈狂率军深入敌军腹地偷袭却全军神秘失踪的急报,传回了京城。 两派人马忽地都噤了声。 谁想还没过几日,宫中却忽然传来了话,孟岸却和与他素来交好的柯老三一齐被皇帝扣住了。 「听说当日圣上在朝上听到了这个奏报便当场晕了过去,被抬回干清宫之后险些不好,亏得陆院判妙手回春,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才两日呢,柯家就仗着是圣上的舅家,赖在干清宫门口请求赐对,圣上不肯见他们,他们就跑去把太后搬了过来。亲娘眼见儿子谁又拦得住,母子见面又是一通大吵,不欢而散。圣上由此只怕恨上了柯家,今日早朝倒把柯家三爷和咱们老爷给扣住了。」 两家爷们被扣留宫中的消息是由孟岸身边常跟的小厮孟顺传回来的,可他也是头回遇到这种事,的的确确被吓到了,啰嗦好半天都没说到重点。 清黛从被叫过来一起到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自己老爹怎么就能被一块扣住了?异世女在的时候没有这段啊。 莫氏也是急得难耐,「那他们究竟为何被扣下,你倒是说呀!」 孟顺只能哆哆嗦嗦地继续往下说:「听人说是为着柯三爷年下时给兵部的张侍郎送礼之事…按说柯三爷本就是在张侍郎手下就任,逢年过节给顶头上司送些佳礼也是人情往来而已,可圣上却揪着不放,当场痛斥了柯三爷一番,咱们老爷一时不忍,替柯三爷求了几句情,结果也……」 「我就知道是这样!」 莫氏怒得拍案而起,立时破口大骂,「好你个义薄云天的孟老七,朋友有难想也不想就为其两肋插刀?!插刀插刀,就不怕两刀子下去,反过来插死自己的老婆孩子么!」 「阿娘,你先别着急。」已经听出了些门道的清黛连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去,「就像顺叔说的,柯三叔叔这事儿说白了也只是人情上的礼尚往来,今上是明主,并非暴虐无道之君,即便迁怒想必也不会真的重罚,更何况阿爹这个只是求两句情而已的。」 第56页 她话音未落就被莫氏厉声打断:「小丫头知道什么!你阿爹这时候站出来给给你柯三叔叔求情,不就是明摆着告诉皇上,咱们孟家是和柯家站一边的么?这可如何了得!你二伯父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所有人说,这回的事儿咱们家不管是太后和皇上哪一边都不能去沾染的啊!否则一个保不齐,就是给全家惹祸!」 其实没那么严重……清黛放下手里没送出的茶盏,然后低头静静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可事情已然发生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她这个问题确是把莫氏问得一滞,慢慢压下火气思索起来:「你二伯父想必比我们知道的还早,定也在想法子保你阿爹平安出来……可如今你二伯在朝中也是,也是……」 不顶事儿的呀。清黛在心里替她把没敢直接说出口的后半句补上了。 阿彩妈妈见莫氏实在焦心,便提议:「倘若姑娘真的心里没底的话,要不然就去找南家姑太太吧,看看她有没有法子?」 莫氏一瞪眼珠子:「这怎么行!南家上次主动送回沈家哥儿便摆明了他们并不愿意掺和进此番纷争之中,我这会儿上门不是给他们找为难么?」 清黛没再说话,其实在听说了自家老爹和柯老三被扣留的原因之后,她心里就多半有数了。 不外乎别的,是她正好知道柯家三爷确实是恩荣伯府三兄弟里唯一得宋祈所用之人。 宋祈这回会突然莫名将人扣下,又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或任务要交代。 运气的是,自家老爹居然也没有被排斥在外,这其中便是有八成的概率,孟岸也会为宋祈重用。 要说宋祈这个皇帝当的,虽然比不得桓宗神武英明,却也比他那个爱钻牛角尖、犯糊涂的神宗老子好很多了。 最起码在他在位期间,打跑了北羌,收回了失地,还能在国库被太后一党的勛戚造得乱七八糟的情况下,任用几个靠得住的老臣良将,保证了国家的基本运作,甚至还能在后续跟一家独大的易家斡旋数年。 他吃亏的地方其一在于身子骨天生不行,从小没事就三病两痛,参汤不离口,二则亲政太晚,启用沈猎等一干能臣勇士的时间太晚。 如若不然,凭他那腔子老谋深算的城府和沈猎这把快刀,扳倒易家父子兴许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虽说清黛并不清楚这个国家的最终结局,但起码现在,她还是希望自己老爹能够为宋祈器重,保的他们一家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安宁顺遂。 随后,府上各房也都闻讯赶来,轮流安慰了她们母女俩一番,但丈夫一直不归,莫氏高悬不下的心就一直放不下来。 夜来哄睡了硬是要留下陪自己的小女儿后,又战战兢兢地睁着眼睛守了一整夜,终于在次日清晨,等回了孟岸。 男人眼下乌青深沉,神色却再平静不过,倒是和扑在他身上喜极而泣的莫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清黛得见父亲安然而归,自然也很欢喜,只不过父亲此时已经一手搂住了母亲,她掂量了下自己现在的身形体重以及父亲现在的单臂托举力,还是觉得没有给本就精疲力尽的他徒添负担的必要了。 「好了,你男人这还没死呢,嚎丧都没你这般用力的。」 终于,孟岸被莫氏哭得不耐烦了,身心俱疲的他现在需要的其实只是吃上两口热饭热菜,然后好好睡上一觉而已。 好在清黛考虑到了这一点,已经让阿彩妈妈去准备了。 孟岸进了家门便派人往各房兄长处报了平安,这会儿趁着他们还没一窝蜂地围到自家院子门前,正好有时间和她们母女俩安心坐下来用上一顿早饭。 一边吃,他一边抽空与在给他和清黛布菜的莫氏讲:「我与柯老三一起被贬出京了,过不了几天就会有左迁的明旨下来,这些日子你就不要闲着了,好好收拾收拾,备着随我北上吧。」 他话音刚落,还在撕红糖馒头的清黛手上一滞,莫氏几乎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你你,好端端的,怎么说被贬就被贬了呢?!」 孟岸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斜了老婆一眼:「在朝为官,升迁贬黜时常会有,别人都能被贬,我为何偏偏就不能?」 「可是……」莫氏讶异得舌头打结,嘴巴几张几合,依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妻女此时此刻的震惊,继续对她们抛出了下一颗惊天巨雷:「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华都,阿宝过不了几年就要议亲了,已是经不起北地寒风的摧残,是以这次我打算把阿宝留在京里,託付给二哥哥照拂。」 「……啊?」这回便是清黛也忍不住了,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这时莫氏却突然捋顺了舌头,一拍筷子:「不行!我和阿宝哪都不去!」 作者有话说: 许愿,过年前能有50收~ 第29章 莫氏的一声河东狮吼响彻威远侯府上空, 是这日清晨侯府上下所有人的独家定制起床号。 短短一刻钟之内,三太太、六太太就穿戴整齐,在临泽苑里集结完毕, 随时准备着充当家庭潜火队。 照黛姐俩赶着出门上学, 谁知一直到午后她们从南家回来,家里这场名为莫氏的火依然没能熄灭。 清黛前脚刚踏入临泽苑的垂花门,便听见几房妯娌高低起伏的话音, 刚到花厅门口,一只蓝釉银扣葵瓣口的茶盏就碎在了她的脚边。 第57页 高高溅起的碎片几乎就要划到清黛的脸颊,唬得庄妈妈连忙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护。 「都怎么伺候的, 太太生气不知道劝着点儿么?这要是伤着姑娘的脸,你们这些蹄子有命赔么?!」 她是这府里经年老僕, 又曾是老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那个,在内宅素来很有体面,这会儿便是她明明白白地指桑骂槐, 坐在莫氏身边的郑氏和江氏都难说她半句。 莫氏尚在气头上, 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活脱一对熟透了的桃子挂在脸上, 见着女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重新盈满眼眶。 清黛连忙掏了帕子上前递过去, 却被她一把抱住,干嚎起来:「我的儿, 咱们娘俩好生命苦啊!先是随你那没良心的爹千里迢迢来这人生地不熟的中原京都, 险些进不得家门不说,这才一年不到, 那杀千刀的却又教我陪他颠沛流离, 去到那儿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让你我母女骨肉分离啊!」 清黛只觉耳膜生疼, 回头一瞥, 却发现自家老爹就立在右梢间的小书阁,面朝书架,背对正厅,一言不发。 莫氏嚎得振振有词:「各位嫂嫂,诚然不是做弟妹的娇气,吃不得苦,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了我家那没良心的,原是刀山火海我都能陪他走一遭的,但是我的阿宝,她却是一朵从小被捧在手里长大的娇花,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父母的羽翼之下。我如今年纪也慢慢上来了,想来此生也就她这么一个孩儿,此去若是数年难归,便是让我连自己亲生孩儿的及笄礼乃至婚嫁大事都看不到了?」 作为在座已婚妇女中唯一一个没有正经生养过的女子,郑氏在一边听得很是尴尬,想要开口相劝却又感觉底气不足,只能给江氏疯狂使眼色。 这也是一年来江氏头回见到莫氏发脾气,以往瞧着大方爽利的人无理取闹起来竟是连她都有些被吓着了,好半天也只会说「弟妹你先消消气」、「这也是没办法啊」这些不痛不痒甚至有些火上浇油的话。 莫氏见无人应她,又有女儿在侧,便更加卖力地撒起泼来:「为人母者,无非就是想要看到自己的儿女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可我这一去,却是连自己女儿将来嫁的是人是畜生都一概不知,若是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我更是鞭长莫及,如此要我母女为着彼此日夜忧思,还不如你孟家这就为我写下放妻书,让我带着女儿回了柔夷老家,好不用受这骨肉分离的肝肠寸断之苦才是!」 她越说越失分寸,听到放妻书二字的时候郑氏和江氏俱是吓得魂飞魄散,赶忙道:「弟妹,这话可不是可以随便说的,你莫要气糊涂了!」 眼见莫氏又要张口,那厢的孟岸却忽如一阵飓风从书阁里快步走出,站到她跟前噼手就把清黛抱了起来,神色厉然地暴吼:「你不想吃苦就不想吃苦,何必总扯着阿宝的旗子在这儿大声吆喝?!你若有本事就到御前撒泼去,看看圣上是会因为你现在这癫狂无赖的模样对我收回成命,还是直接掳了我孟家爵位,让全家都给你这不讲理的疯妇陪葬!」 说罢,他便兀自抱着清黛,迈开几个大步,头也不回从临泽苑里出去了。 一路走到府邸后门上,他的脚步便都没有停过,但见他一直黑沉着脸色,清黛也不敢吭声。直到他要来一趟马车,父女俩都坐上去之后,她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看着神色懵懂的小女儿,孟岸气得发黑的脸孔慢慢缓和下来,好半晌才嘆出一口气:「家里不清静,阿爹带你找个茶肆酒楼清静清静。」 清黛垂下头,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想要尝试着把话问出来:「阿娘……也是心疼我,她只是怕把我一个人留在华都,没人照顾我。」 孟岸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我孟老七的女儿,华都城里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应该是你去欺负别人才对。」 清黛闻言捂嘴咯咯笑了几声,见她高兴,孟岸这心里的愠怒和烦躁也随着她清脆的笑声散去了大半。 只等她笑完了,才摸着她的脑袋道:「阿爹此番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替咱们的皇上,还有大干的百姓去做,之所以不能带阿宝一起,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了,带着阿宝会极其不便,而且北地疾苦孤寒,阿爹也不想阿宝跟着阿爹去受苦。」 「那,阿娘能明白阿爹非要带上她的苦心么?」清黛悠静地眨了眨眼睛。 「阿宝知道?」孟岸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阿爹是怕阿娘留下来容易被人欺负,你不在我们身边,没办法保护我们。」清黛歪着白嫩的小肉脸,眉眼满是等待夸奖的得意笑意,「我说的对么爹爹?」 京城里多得是心口不一的小人,以莫氏的粗神经,若是没有丈夫在身边时刻把握着大方向,保不齐哪天她被人卖了还欢喜鼓舞地替人数钱呢。 她老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心里其实最在乎发妻不过。 何况,若清黛猜得没错,此番孟岸明着是因替柯老三求情与他一起被贬,实则是要像上一世的柯老三那样,以督粮官的名义,领宋祈密令,沿途问各地卫所借兵支援北境龚沈大军。 一旦成功,孟岸与柯老三随即就会成为华都中太后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务必是要除之后快的。 就长远打算,孟岸也不敢把头脑简单的莫氏单独留在尔虞我诈的京城。 第58页 孟岸笑着用布满茧子的大手捧住女儿的小脸,带有玩笑意义地轻轻搓揉了一把:「我家阿宝果然聪敏过人,看来还是像你老子多些嘛。」 清黛被揉得两颊发痒,嬉笑地从父亲的手里熘了出来:「那阿爹怎么就不担心我一个人留在京里呢?」 「我们阿宝那么讨人喜欢,即便爹娘都不在身边,也有的是姑姑伯伯护你周全,再说你一个小娃娃,顶多就是给我闹出些□□捣瓦,不痛不痒的小动静,阿爹能有什么不放心?」 即便太后有心要与孩子为难,那也得看看南太夫人答不答应。 说到这里,他忽又敛起笑容,严肃道:「阿宝,你要切记,今日阿爹跟你说的这些话,不论你能不能听明白,都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即便是你阿娘还有照丫头也不能说,知道了么?」 清黛知趣地轻轻点头应下,转念却又有些发愁:「可是若不让阿娘明白阿爹的苦心,阿娘又怎会甘心就这么答应与你同往北地呢?」 孟岸无奈极了地一摊手,对于自己这个脾气说来就来的老婆,不善争辩的他素来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不过,这回他倒是找到了极好的退路:「现下你且看着她胡闹吧,待过两日圣旨一下,是去是留哪里又能由得她自己说了算?」 清黛遂想,这样也好,左右在京中的时候她们母女也是分院别住,她并不能时时跟在母亲身边严防死守她犯糊涂,与其让她哪日不意捅了不可收拾的篓子,倒不如便让她与父亲北上枢州,夫妻之间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她的问题基本问完了,心下安定如不起波澜的古井:「那……阿爹且放心和阿娘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看家,等你们回来的。」 只是孟岸还稍稍有些记挂:「阿爹教你的五雷拳法可还时常练着么?以后阿爹阿娘不在你身边,你且记着,我孟老七的孩儿,既不惹事确也不怕事,若此后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趁机欺负我们阿宝,拳头伺候就是了。」 虽然他这话不过说说而已,清黛却还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点头点得真诚恳切,一点儿都不含糊。 这样出来一趟,孟岸窝在肚子里的闷火已然消散干净,带着清黛在赫赫有名的花萼楼里狠搓了一顿。 酒足饭饱后,父女俩方才踏着京城街头琳琅满目的灯影,意犹未尽地往家走。 谁能料到,就在父女俩一起从后门上往临泽苑里走的时候,却陡然惊觉白日里还吵得鸡飞狗跳的院子,到了夜里竟莫名其妙的一片死寂,无端笼罩着一股子沉闷的肃然。 清黛还正疑惑,却是在随父亲再次踏入正房花厅内之时,在厅下右主座的太师椅上见到了一个他们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华衣女人。 「回来了?」 她那带着世家贵妇与生俱来的文雅嗓音仿佛隔世传来,随着她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了清黛和孟岸身上。 虽然出门前她已尽力用胭脂提了提气色,但清黛依然还是注意到了她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病弱和绵软。 原来,她并非是为了回避孟岸一家,才一直託病不出,而是真的病了。 「二、二伯娘好。」 大约是见识过这个女人真材实料的治家手段与令人发指的挑剔,毫无准备的清黛就连最拿手的礼节都行得莫名心虚。 坐在她手边的莫氏此时也跟霜打的茄子一般,低着头连呼吸都好像在努力放轻。 她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孟岸开口,最后终于也失去了耐心,缓缓站起身来。 说的话像是对着莫氏,又像是对着孟岸:「弟妹,该跟你说的我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黛姐儿是这家的四姑娘,你们离京以后,我这个做伯娘的理应担起看顾的她的责任,何况黛姐儿向来是个乖巧懂事,令人省心的孩子,我可以向你保证,往后这府里上下对两个孩子定会一碗水端平,凡照儿那儿有的必也不会让她这边短了,你且把心踏踏实实地放进肚子里吧。」 作者有话说: 丑芽:您好,清照plus 威远侯夫人:…… 清照:…… 第30章 清黛无比庆幸自己在被父亲抱走的时候把阿珠留在了临泽苑, 让她见证了孟家真正的当家主母出关第一日的战况。 据阿珠小姑娘的线报,威远侯夫人朱若兰人狠话不多,甫一进了临泽苑的门, 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只问了莫氏是否确定不跟随孟岸北上。 莫氏一点头,她便也答应得爽快,然后话锋一转, 说起了孟家的子嗣问题。 孟家子息单薄人尽皆知,尤其是二房和七房一直都没有男丁。 朱若兰先道自己身子不济,夫妇俩俨然过了生育的年纪, 而孟岸夫妇俩却要比之年轻太多,尚有开枝散叶的余地。 此番孟岸一去归期未明, 发妻又不肯追随左右,为保孟家子业传承,朱若兰便会以长嫂主母的身份为小弟择一合适人选, 随其北上, 沿途为其料理起居家务,为孟家的香火添柴加火。 莫氏听罢, 便要拿老侯爷所定家规出来堵话, 谁知人家早就考虑好了。 虽然先人之命不可违,然则这回却是事出有因, 且前头也说了孟岸这一去没有明确的归期, 万一当真去个十年八年,不正好达到了老侯爷当年的四十方可纳妾的标准了么? 何况一家之兴, 子嗣为大, 想来老侯爷泉下有知, 也是能够理解的。 第59页 她这一篇话说完, 莫氏便不再说话,连眼泪都止住了。 旁边三房六房两个想必在这位出身赵国公府的侯夫人长嫂面前早已吃过不少排头,当下也是吭都不敢吭一声,直到孟岸清黛父女俩回来。 隔天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并非说着玩玩,还真就大张旗鼓地从府里挑出了几个模样性情年龄都十分合适的家生子,命她身边的薛妈妈亲自送到了临泽苑,让莫氏自己再从中仔细挑选。 可但凡女子,哪个不善妒? 更别提莫氏这般被专房独宠多年的了,旋即她便让阿彩妈妈重新把人送了回去,然后一咬牙,一跺脚,转头开始打点起了他们北上的行装。 时逢四月中旬,宋祈贬孟岸和柯老三为定北督粮官的明旨下发,孟岸与柯老三当天便交出了当下职务的官印,去往城郊大营报到。 作为随军家属的莫氏还有柯三太太早两日前便已出发,幸而这次是有柯三太太结伴同行,也让莫氏安慰不少,离府当时也没再闹什么么蛾子。 当她的车马缓缓驶出众人的视线范围时,清黛几乎听见了每个人都在心里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只在各自回屋的时候,庄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这家沉默不语的四小姐。 尚且处在垂髫与豆蔻年华之间的女孩儿,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却很是不走运地独自开在了一个枝丫上,在风雨渐多的春末孤零零,冷清清。 她不禁开口安慰:「姑娘且宽心,七老爷和七太太却也不是真的一去不能回,等过些时日待她们在北方安定下来,想来七太太也就能回来看你了。」 清黛却还低着头,静静盯着自己脚下的路,「只要他们安好,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再说这京城虽盛大富贵,却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庄妈妈一愣,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复杂:「姑娘这是何意?」 清黛抬眸笑笑,嘴角的梨涡像是酿了酒在里边,甜得醉人:「我说着玩儿呢,妈妈当真了?」 说完,她又扭头向着另一边的阿珠明珠,笑语嫣然:「上回我和阿爹去吃了花萼楼的席面,他们家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尤为清甜解腻,我已问到了做法,咱们等会儿回去就试上一试,若是成了正好拿去给三姐姐尝尝鲜儿。」 同样馋嘴玩心重的阿珠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早知那日七老爷是带姑娘去花萼楼,我定然是要追去的。」 明珠犹自谨慎地看着她俩:「姑娘,这些话咱们以后还是到了自己院里再说吧,免得让人听见了要笑话的。」 「这里就庄妈妈和咱们三个,难不成明珠你在说庄妈妈会笑话我?」清黛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含着几分小女儿家的娇嗔,「庄妈妈,明珠这是把您当外人呢!」 庄妈妈见此情状,笑得有些许无奈:「明珠这是为了姑娘好。」 也罢,这样深闺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女孩儿心里能装什么事儿,每日锦衣玉食,再大的忧愁都不是忧愁。 过后孟侯府的生活也还算平淡,朱若兰既已能出门,从此对外也不再称病,郑氏很是识趣地立马将内宅大权交还回去,全家上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统御之下。 三房和六房那边也比之前安静很多,尤其是六房,起初江氏还曾因为朱若兰查帐时,发现他们那一房连续半年的花用都对不上帐,心虚闹过一次。 却也不知人家用了什么法子就让这盏最不省油的灯哑口无言,偃旗息鼓了大半个月。 三房更是谨小慎微,为了不被嫂子挑剔,有时便是孟老三外出玩乐时的花用,都是郑氏悄悄用自己的嫁妆在贴补,不敢拿公帐的半分多余,令阖府上下又是敬佩又是怜惜。 但对清黛来说,其实谁管家都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一点变化,便是朱若兰总是会三不五时地检查她和清照两人的功课。 并且其中不止在南家学到的文章诗书,还囊括了女红和算帐等等大家闺秀的必修课。 清黛除了算盘摸得顺,其他几样放在清照旁边简直比凑数还凑数,亏得朱若兰对她还不算严苛,只淡淡地说上几句劝人勤勉的话,便不怎么与她啰嗦了。 时日久了,底下的小丫头们便也觉出了朱若兰的冷淡。 南风最是嘴快,一日趁着庄妈妈没在边上,竟是直接问到了清黛面前:「之前都说三姑娘性子冷傲孤僻,谁成想侯夫人更甚,尤其是对着姑娘你的时候,我怎么觉得她好像不太待见咱们院儿啊?」 替清黛看着蒸屉的明珠听了这话回头就是一记白眼:「这话你也敢当着姑娘的面儿说,我看你这死丫头是皮紧了吧?」 「这会儿也没旁人,她不懂就问,不也挺好的么?」清黛淡然笑过,低头继续和她手里的绣花针较劲。 「我之前就听人说过三姐姐的性子像极了二伯娘,何况我又不是金银财宝银票,非要人见人爱,恨不得搂着我不撒手?」 南风见她浑不在意,也便不去顾忌明珠,继续直言不讳:「可我总觉得侯夫人她待姑娘的态度就像是有什么心结似的……」 其实她是藏着话儿没有说的,朱若兰虽对她爹娘承诺了会好生照料她,但并没有向他们保证会将之前彼此之间所有的芥蒂一笔勾销。 当年老侯爷夫妇先后离世,孟岩也是丧仪一过刚袭爵就被外调出京,一大堆烂摊子全都落在了朱若兰这个长子嫡媳身上,常是里外操持,心力交瘁。 第60页 除此之外,竟还有孟岸那么一个十几岁且非常极其十分不令人省心的夫弟。 俗话说长嫂如母,年轻时候的朱若兰却是拿出如同母亲一般的真心,去关怀照料管教少年孟岸。 偏他那时性子尤为桀骜难驯,在京城里已然是最为飞扬跋扈的纨绔之一,上面没了父母管束之后,压根没把自己的哥哥嫂嫂当回事儿。 为了将他引回正道,朱若兰原本也算是苦心孤诣,仁至义尽,谁知孟岸始终只听他身边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孟冬的话。 那孟冬原是老侯夫人的同乡之子,当初其父见老侯爷夫妇发迹,便打着是老夫人远房亲戚的旗号前来投奔。 老夫人心善也没追究他们家冒认之过,把他们一家都留在府上做了管事。 这家人为着巴结孟家,还把姓氏也给改了,所以导致孟岸一直都以为他们也是孟氏族人,所以待自小就在一处的孟冬便犹如亲兄弟一般。 可惜此人心术不良,又善于阿谀谄媚和掩藏,便是老侯爷夫妇在世时也没瞧出他的半分不妥,只到朱若兰当家之时才慢慢显现出来。 一开始朱若兰虽颇有微词,但碍于孟岸的颜面,也只是出言敲打,谁知他却总是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真正令朱若兰忍无可忍的那回,却是他收了地下赌坊老闆的好处,竟将正在议亲还未及弱冠的孟岸往那种不法之地勾引。 如此便罢,他却还和赌坊老闆串通好,诓骗孟岸当夜在那魔窟中一掷千金,等朱若兰派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孟岸几乎将半座威远侯府都输了进去。 有此一事,年轻的朱若兰动了大怒,直接让娘家兄弟带着官府的人查抄了那家赌坊,将那黑心老闆拖上了公堂。 剩下这个孟冬,因是自家家奴,她于盛怒之下,竟全然没顾的上孟岸的心情,硬生生把人裹在麻袋里乱棍打死。 看着自小的玩伴惨死,孟岸少年意气,和长嫂大吵一架之后,便负气离家。 朱若兰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自觉长这么大从未受过如此委屈,仗着有娘家赵国府撑腰,便对全家施威不许派人去寻他,由他自生自灭。 谁能想到,当时犟头倔脑的孟岸居然便就势跟着当时京中南下的军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 至于当时他们具体都争执了些什么,会导致孟岸离京十几年朱若兰也不闻不问,便是身为丈夫和兄长的孟岩估计也是一头雾水。 这件事在异世女还在之时也是整个孟家心照不宣的禁忌,朱若兰和孟岸也是至死都没有原谅对方。 包括夹在中间其实最为无辜的莫氏和那时占着清黛壳子的异世女,朱若兰也是一律没给过好脸色。 像如今这般还肯对清黛照拂一二,平日一应供给及时,吃穿不愁,想要什么只要有正当理由也从不含糊,她这个没出息的便觉得已经还算不错了。 至于心结不心结的,「只要日子舒心,何必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过渡一下,下一章就又该我们猎猎登场了 第31章 然而内宅的祥和并不代表外界的世道也会如此太平。 朝中太后一党见柯家有人被宋祈做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不免着急起来。 为了尽快将是否增援北境这一议题彻底扼杀,他们剑走偏锋,居然开始往正在北境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身上泼脏水。 先是造谣污衊沈狂虐杀俘虏、苛待军士, 又是弹劾女中豪杰沈猜身为侯府千金却混迹军营, 不守妇道。 民间更有无耻之徒藉此编撰出不少猥琐下流的荤段子,污言秽语,犹比金汁泔水还要恶臭。 「再怎么说沈家也是世代将门, 开国柱石,外面那群流氓庸儒也不怕沈家计较起来,拔了他们的舌头!」清照处的袭香为之愤愤不平, 连手上捋丝线的动作都粗鲁了不少。 清照捻着笔,立在紫檀木书案后面, 在纸上款款着墨:「常言道法不责众,而且此时若沈家真的计较起来,岂非又让人觉着他们理亏心虚, 失了世家气度?」 袭香气得一哼, 「那就由着他们诋毁沈猜将军?真是好笑,人家在前线为了家国民生拼死拼活, 那些人却在背后拿着她的女儿身中伤羞辱, 哼,孝武桓皇后当年也是女子挂帅, 怎么不见他们敢说孝武桓皇后半个字!」 清照没有立即接话, 提腕收笔之时余光瞥见坐在霍妈妈身边的清黛,正抱着绣绷子痴痴望着自己。 便也抬眸去看她:「你老盯着我作甚?不怕到时间做不完霍妈妈交代你的功课要挨罚么?」 清黛红着脸地歪头傻笑:「我是觉得三姐姐今天要比寻常爱说话呢。」 清照一记白眼丢过去:「没良心的丫头, 沈猜将军之事便是天下所有女子的事。这世道历来就对女子尤为苛责, 我朝虽託了孝武桓皇后的福能够推行女爵令, 但此番要是那干庸臣小人借沈猜将军之事逼圣上裁撤此令, 那么今后女子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 其实不然。 清黛低下了头,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多是承袭了家中爵位的贵眷。 虽本身不具备入朝为官的资格,但这些女勋爵的丈夫儿子却都能靠着她们平步青云,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允许宋祈借坡下驴,裁撤女爵令的。 第61页 他们不过是被宋祈一直咬牙不肯答应议和的态度逼急了,又不肯背上延误战机的罪名,这才昏了头地想到通过弹劾定北主将、迫使前线停战这种笨招。 想来太后应该是算着自己儿子对沈狂情深义重,会不忍他与他的亲妹妹乃至他背后的沈家被人如此指指点点,即便是为了沈狂,他也理应会服软低头。 可惜,她还是低估了宋祈,低估了一个帝王的心。 即便外界如何施压,小半个月过去,宋祈依然咬紧牙关,从未松口。 偶尔几次被逼得太紧时,他便又祭出自己的无敌绝招——装晕倒。 此招一出便是太后亲临也拿他没招,总不能母子俩一起装病,看谁比谁病得更凶吧? 但这也不代表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为了彻底将沈狂沈猜拉下马,他们也很快盯上了下一个目标。 又逢初夏,这天格外反常,便是把南家学塾所处的这间堂屋里所有的门窗尽数打开来,里面也还是像个大蒸笼一般,从日头高升时起便没来由的闷热不已。 清黛不耐暑热,整个早上脑袋都是昏沉的,任凭仇生在前面说得激情昂扬,大汗淋漓,她也全然无法集中注意力。 依稀听得他在讲什么历史典故,至于他是怎么从兰陵王扯到花木兰,又是如何从花木兰扯到慕容沖,最后又说到了陈文帝和韩子高,她就诚然不得而知了。 众人仿佛也都对他所讲授的内容没什么兴趣,一个两个都恹恹放空。 便是像清照这样的好学生也十分心不在焉,只盼着下课的时辰早些到来。 「……为师今日所讲诸多,不知大家可否都听进去了?」这是仇生一贯的结束语。 一听这话所有人便都像是灵魂归窍一般地眼前一亮,犹如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夫子辛苦啦!」 原本应完这一声,仇生便该按照往常的惯例宣布散学。 殊不知今日他却像是瞧出了大傢伙儿都在开小差,忽而杀出一记回马枪,「那么,为师便来考考你们,看看谁能来解释解释为师最初提到的『断袖分桃』是为何意,又出自何处啊?」 还没等众学子为害怕点到自己而紧张埋头,他便立时指定了人选:「沈猎,想来你应该最懂吧?」 他的话语像是一根绵长冰冷的针,剎那间就把昏昏欲睡的众人扎醒了。 清照叶眉一蹙,素唯暗暗惊疑,宋执一脸烦躁,剩下的人或是面色尴尬,或是一副看好戏的的表情,俱是在等待沈猎出声。 伤愈不久的沈猎坐在最后,低头未语。 清黛低头紧紧盯着课本,藏在桌下袖子里的手紧张得攥成一对小拳头,不一会儿便全是汗水。 「为师在跟你说话,沈猎。」 仇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急之下又追加了一句,「哑巴了?还是方才又没有好好听为师授课?」 沈猎依然抿着双唇,不肯作答。 他的头埋得很深,没有人能够看清他此时的神色。 仇生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书本一砸,冷笑着道:「这沈家真是好教养,庶子身怀龙阳之癖,庶女寡廉鲜耻也就算了,怎么连这嫡出的子孙也这般不驯?来我这学塾几年听了那么久的学,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连最起码的尊师重教都不懂得,就这也配为开国肱骨之后?!」 清黛也不知这酸秀才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字一句竟如此犀利刻薄,就差直接骂沈猎有娘生没娘教了。 但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沈猎不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因为最近外界那些传闻,对他们这些沈家的不肖子孙感到恨铁不成钢? 不不,应该都不是。 这货平常都会看在南大人和沈家的面子上对沈猎忍让三分,且也没有那么伟岸的忠臣情怀,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清黛只觉蹊跷,刚想要说点什么插科打诨一下,却又听见仇生在向众人背过身时的那一瞬间,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声,「果然是个野种,朽木难雕,冥顽不灵。」 堂屋里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这种不雅不正之词,怎会出自一介师长之口! 这回便是南家那几个最老实本分的少爷也都沉下了脸色,面露不满。 仇生却好似根本就没感受到众人的情绪和目光,兀自收拾好了东西便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声散学,然后旁若无人地信步而去。 「仇夫子今儿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么?」 「老东西吃错药了吧,不过他又没说错什么不是?」 「确实啊,人家说都不是事实嘛,对吧沈猎?难不成那还能说你哥哥不是断袖,你姐姐没去参军?」 「啧啧,你家这又有韩子高,又有花木兰,干脆你去做慕容沖算了,哈哈哈……啊!」 说时迟那时快,那南家二房的庶子南怀晨上一刻还在张狂地大声讥笑,此时此刻却已然被不知何时纵起来的沈猎,踹翻在地。 没等他与众人反应过来,那浑身散发的阴戾之气的少年便有一脚跺在他的丹田之上,随手抄起桌上还盛着墨汁的砚台,就朝他嘴里用力塞。 「晨哥哥!」 「沈猎你做什么!」 宋执等人都被眼前此景吓了一跳,知他发起性子来便像是疯狗般不管不顾,连忙上前来拉扯。 第62页 「滚开!」 他却嚯的砸脱了手里还沾着南怀晨血渍的砚台,力度之蛮悍,直叫砚石碎裂,众人惊退。 趁着大家都还在发懵,他便也不再和南怀晨过多纠缠,几个纵跳,便灵巧地从最近的窗口翻了出去。 然后,便只听院中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屋里的公子小姐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是干嘛去了,连忙前前后后地追出去。 出门时瞥见倒在那儿满嘴是血的南怀晨,不说清照和素唯那样弱不禁风的斯文姑娘,便是清黛也被惊得心口直跳。 谁想方一出去她便又看到,堂堂七尺男儿的仇生,眼下竟是叫一个连十一岁都还没有半大少年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少年瘦骨嶙峋,拳头却硬如钢铁,一下一下,噼头盖脸地砸在那仇生那把又虚又弱的老骨头上。 他像是杀红了眼,宋执和易君彦加起来竟都扯不开他,一个两个俱让他反手撩翻在地,南家那几个只知读书的书呆子便更加不敢上前招惹了。 南家为了让学子们专心读书,上课期间又向来不让家里的下人逗留附近,眼下他们便是出门去叫人,只怕也要废上好一会儿功夫。 一时之间,所有人竟都没了主意,只能在旁边喊着些「别打了」「住手」这样苍白无力的话。 素唯还有年纪小最小的怀旭当即就被吓哭了,清照也是容色惨白,死死拽着清黛不敢撒手,清黛只得守在她身边,暂不敢动。 「救命…救命……救……」 这时仇生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好几颗,张着血糊糊的嘴拼了命地向他的学生们伸出手求援。 却不知沈猎哪儿来的力气,用力钳住他的腕骨便往回掰,几乎就要把这厮的手肘和肩胛对摺,痛得那厮惨叫连连,脸色发灰。 紧接着只一眨眼的功夫,沈猎又从脚下的旧靴里掏出一把带鞘的匕首,用嘴一叼刀鞘,亮出银快而锋利的刀身,想都没想就冲着仇生的天灵盖扎了过去。 一瞬间,清黛脑中一片空白,惊魂之余,她竟不自觉地抻开了清照的手。 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在这种连易君彦和宋执都吓傻了的时候,横刺里冲撞出去,抱住沈猎持刀的手臂便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 呸!瘦得只剩骨头的臭小子,真咯牙! 「嘶!」 沈猎吃痛之余,下意识地甩动胳膊,不想手中还死死握着的匕首也随之一晃,竟是朝着清黛地刺了过去! 在看清是她的一剎,他的理智也失而复还了那么一下下。 只可惜收手太晚,哪怕她已经尽力避开,也还是被锐利无情的刀锋划破了手背。 血渗出来之时,竟然能够沖淡他眼里歇斯底里的赤红。 作者有话说: 丑芽:执啊彦啊,该好好锻鍊身体啦,连十岁小孩儿都打不过,你们以后怎么接小学的单啊? 宋执:…… 易君彦:…… 第32章 清黛知道, 沈猎已经尽力收住刀锋了。 但谁叫小女孩儿的皮肤嫩,被刀尖轻轻一蹭,就是一条细长的血口子。 轻微却绵密的痛感上袭, 刺激得她眼眶微红。 沈猎就僵坐在她身边不远处, 满眼的戾气散开,勉强装出来的镇定背后,全是快要掩盖不住的手足无措。 一旁才被扶起来的宋执马后炮地吼:「你闹够了吧沈猎!小姑娘家家要是在手背上留了疤嫁不出去, 你养她一辈子啊!」 清照慌忙来扶清黛,瞧一眼她还渗着血的伤,又瞪一眼还愣在那儿的沈猎:「亏得没伤得太深, 如若不然,沈公子你可就等着上公堂吧!」 这时南家那些金贵的下人终于过来了, 瞧这院子里东跌一个西倒一个的,又见仇生满脸是血,俱是吓了一跳。 还没问, 便听宋执高声呼喝着要他们扣住沈猎。 沈猎也不挣扎, 由着他们扛走了连声哎呦的仇生,自己也同受了伤的清黛被带去了念慈堂。 所幸清黛确只是被浅浅划了一下, 朱若兰耳目灵敏, 赶着就来把她和清照接了回去。 沈猎因是打伤师长同窗,犯了忤逆之过, 便被南太夫人暂时扣了下来, 等着沈家人上门细论说法。 不曾想,后续的情况压根用不着清黛费力去打听, 这场故事转瞬间便在城里传得漫天飞了。 隔天还被都察院御史写成一本弹劾札子递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狠狠参了沈侯爷一个治家不严, 子孙多忤之罪。 沈猎这回算是给沈家捅了个大篓子, 太后一党更是从他这儿彻底撕开了沈家的裂口,随即又将沈侯爷的爱妾肖氏在外仗着侯府的势,大量施放印子钱之时也给翻查出来。 接着便是各种大肆夸张这两件事的严重性,继续往下参沈氏一族家风败坏,上樑不正下樑歪,硬是逼得宋祈把沈侯府门上敕造的匾额摘了下来。 只可惜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能撬开宋祈的嘴,让他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来。 沈侯爷也因此在家发了好大一场火,亲自把沈猎拉到祠堂下跪着,提起鞭子就往他瘦削单薄的身板上抽,手里下的还几乎是要人性命的死力气,旁又无人肯替沈猎求情,叫他挨了这样一顿狠打之后,还被关在祠堂里吹了一整晚的夜风。 若非次日太医来的及时,须臾就要送命。 第63页 「真要论起来,分明是那肖氏罪过更大些,这沈侯爷还真是偏心,捨不得责罚自己珍爱多年的美娇娘,就把气全撒在一介半大小儿身上,哼,有意思。」 江氏在听到外间这些事儿后,那张不饶人的嘴就没停过,冷嘲热讽着,反正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郑氏宅心仁厚,听了这些日别家的打杀之事,竟是不知从哪儿捻出了一串佛珠,开口闭口几乎都是「阿弥陀佛」:「我却听闻确不是太医到的巧,而是那沈家小哥儿自己机灵,自遭了上回那番劫数之后,便总随身带着保命的丹参片和金疮药,靠着这些才得以撑到太医来,要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嫂嫂倒是耳聪目明,怎么连这样的内宅秘闻都没知晓?」江氏尖声笑得讽刺,半开玩笑地挑拨起来,「该不会是您手中悄悄拿捏着什么私底儿,还不肯交还给二嫂嫂吧?」 郑氏被她这话唬得一睁眼,强笑着道:「六弟妹又说笑了,我哪来什么私底儿,不过是我身边一婆子碰巧识得沈家门房的媳妇子,到外面听了一耳朵回来罢了。」 说着,还不忘看看主座上正盯着清黛清照缝布头的朱若兰。 见她并未起疑,这才缓缓放下心来,干脆把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说来也奇怪,因着那些药物,沈侯爷夫妇还曾疑心是他们家这小哥儿手脚不干净,偷拿家里库房里的东西,在家里又是查库存又是搜院儿的,愣是没查出任何异样,或是多出来的赃物,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当着来的太医的面儿又充大方,拼命把家里的补品药材往那孩子的院子里塞,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家孩子想要用点家里的东西都不成?真是荒唐!」江氏这回是真心在感慨了,不料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不是孩子自己偷拿,那沈家小哥儿身上何来这些保命的伤药?」 「哎!」那厢的清黛忽的低声一喊,引得一众女眷侧目过去,莫名的心虚:「这针真不听话,呵呵……」 清照一抬眸就瞧见了她还裹着纱布的小胖手,不由有些心疼,转头向朱若兰求情:「母亲,四妹妹手还伤着,今日不如让她歇息一下吧。」 「听闻宫里那些绣娘便是十指都缠裹住,也能在一夜之间绣出花样儿来,何况阿宝也不过是裹着一只手的掌心?」 郑氏看着热闹,莫名有些幸灾乐祸,「哎呀呀,这女红刺绣是咱们女儿家从小就在打交道的活计了,咱们谁又不是这样针扎线勒着过来的呢?」 她之前见莫氏清黛母女俩因孟岸而春风得意,风光无两,就已经妒忌得牙根发痒,而今却能看到清黛在朱若兰小心讨生活的模样,如何不令她顺心。 郑氏心有不忍,轻轻与一言不发的朱若兰说道:「咱们是教养姑娘,又不是绣房培养绣娘。而且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用不着做主子的过分辛苦了,下面的人手还不够使唤么?」 朱若兰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看帐簿:「方才老六家的问起来,那沈家小哥儿身上的伤药从何而来,我也正好奇着,老三家的这你可打听到了?」 郑氏颜色一僵,表情转换得十分生硬,「这……我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朱若兰显然已经忽略掉了让清黛休息的那个话题,若无其事地又她们姐俩儿:「那你们俩呢?」 清黛乖乖摇头。 她拿过去的那些都是自己从柔夷带来的私藏体己,并未进入侯府的库房存档,便是之前的元珠也没翻到过,只要她不主动招认,按理来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清照亦然道:「我们虽与沈四郎一堂读书,但也并不相熟,只上回他在外遇了歹人,想是来到学塾时南家给的吧。」 她这个揣度毫无毛病,左右朱若兰也并非真想打听这些蜚短流长,便信了:「南太夫人慈善,你们槐大姑姑也是个心底淳厚的,想来确是如此了。」 转而言之,仇生虽然被打得卧床不起,沈猎也又一次荣获在家养伤,不用上学的资格,但南家却不能因一两个人耽误了一众八月就要参加秋闱的学子。 大家学要照上,只不过讲课的先生换成了近日闲在家中的南家二爷南长亭。 他虽比不得父兄官大才高,但也是正经走科举路子出来的举人,教个把童生秀才也是绰绰有余。 况他这人天性惫懒,晨间授课总要晚上一时半刻,像宋执和清黛这样没把心思放读书之上的,自然最高兴,恨不得一直都是他来教。 「我可都查清楚了,那姓仇的在被沈猎揍的前几天镇日与柯家的门客秦文烨喝酒论诗,京里但凡有名气的酒家茶肆都有他们付帐的记档,千万抵赖不得。」 这日清晨南二爷如常地还在来学塾的路上,宋执便领着屏风那边的一众男子在那儿高谈阔论,引得这边的三个姑娘也都起了兴趣,清黛尤是竖起了耳朵。 但听怀旭半知不解地问:「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呀,万一他们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呢?」 「小笨羔子,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且听我细细道来。」 宋执故意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顺便要摇了摇手中并不存在的羽毛扇,「我一边命我的人将他与秦文烨最常去的那几处地界的帐簿抄来,又一边差人去蹲了他们家的墙角,连着蹲到昨天半夜,哼哼,可算让我逮着了。」 第64页 「逮着什么了?」嘴巴还破着皮的南怀晨不耐地问。 却被宋执一个眼神横过去:「逮到他吃里扒外,暗中勾结柯家,有意在那日给沈猎下套,哄得沈猎动手揍他,让沈猎担一个忤逆师长、大逆不道之名,然后他们才能狠狠参武宁侯府一本!」 易君彦却摩挲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夫子平日虽待他苛刻但也从未过分,不就是惧着他发起疯来那不管不顾的狂犬脾气么,既是如此,他又怎会以身犯险?」 宋执抱臂环胸,冷笑不已:「在这之前,你能相信一个十一岁小儿能把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揍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再说子美啊,你家大人和柯家向来过从甚密,这时候你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的好。」 易君彦果然无话可说。 「哪有怎样,即使夫子是帮着旁人算计沈家,却又没算计到我南家来,算什么吃里扒外?」 只南怀晨还在记恨沈猎,毕竟他在揍倒三十多岁成年男子之前,还把自己这个年轻力旺的少年人揍得爬不起来了。 「知道那夜我的人蹲到了什么么?」 宋执一副怜悯傻子的表情,蔑然道,「是秦文烨漏夜摸到他家,带着柯家给他的酬金以及吏部的赴任文书,要他伤好之后即刻就去柯伯爷手下做官了。你们南家养了他这么久,竟养出这么一条见利忘义的白眼狼,呵,亏咱们还一直毕恭毕敬地称他夫子,他配么!」 咳,别人是否毕恭毕敬清黛不知道,但宋执绝对是没有的。 但听他费了这么半天口舌煽动众人的情绪,想是动了要做些什么的心思,清黛便耐住暗讽他的念头,耐心地继续听他们聊。 南怀晨像是被他的这些话刺激到了,脸上的神色十分尴尬难看,张着嘴半天才说:「那既如此,我们这就拿着证据去大伯面前告他去啊!」 素唯这时轻轻地嘆了口气,哀怨道:「现在告了又如何?人家是帮着柯家对付沈家,实未损着我们家的半点利益,最终也不过是将他逐出府外,从此分道扬镳罢了。到时他大还有柯家的大腿可以依靠,离开南家对他来说也无甚了不得的。」 「这道理人姑娘都知道,偏你晨大爷还拎不清么?」宋执趾高气扬地瞪着南怀晨。 南怀晨这回的面子算是掉了个干净,嘴上只能道:「那,那你意欲何为,你倒是说啊!」 宋执兴奋地哼哼了两声,两手一叉腰,雄心壮志地对着众人道:「我要他滚出华都府,从此再不敢踏进此处半步!」 「……啊?」大家显然没能听懂他的具体想法。 他看着这一众不能了解他心意的「愚昧之徒」,摇头晃脑一番后,才说出了他心里酝酿了一晚上的主意:「咱们一起扮鬼吓死他吧。」 清黛以及学堂里的每个人:……这位大哥,你那儿…指不定是有那什么大病。 作者有话说: 丑芽:呵,幼稚鬼,你的家世是用智商换来的吧? 宋执:难道这个主意还不够精妙绝伦么? 丑芽:……你说是就是吧。 第33章 虽然想法憨味十足, 但架不住人家抱着脑袋认真想了整夜,从头到尾也算是计较完全。 仇生因借父辈的恩情依附南家,是以他所居住的小院也就紧挨在南家学塾边上, 仅隔了一道小角门和两条游廊便能直通学堂。 宋执便想着, 当夜他们外家这几个也找了藉口在南家住下,又使人去将他从家中诱至学塾,而他们就早早埋伏其中。 待人一到, 将门一关,再齐纵出来群魔乱舞一番,直唬他一个屁滚尿流, 狗胆破裂。 清照一听,冷笑道一句「怪力乱神」便转过头去, 不再理会。 宋执知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又兼言语伶俐, 自己恐争她不过, 干脆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自说自己的:「左右我已瞧不惯那老小子多时, 势必是要给他一顿好果子吃的, 你们若是害怕家中长辈责怪不敢参与,我也不会见怪。只不过我这人从不与怂人孬种结交, 往后的日子就各自珍重吧。」 他刻意咬重了各自珍重四字, 淫威之下,在座众人皆是满头冷汗。 他乃亲王世子, 如今又离了双亲独居京中, 最是专横霸道, 也就在南家的时候因敬着南太夫人稍加收敛。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尊重南家其他人口, 平日大家多半也都让着他,不管有事无事都绝对不敢与他有所冲突。此番亦然。 只小怀旭天真蒙昧,大胆发问:「可这些事大可交给下人去办,何苦要咱们自己去费那功夫呢?」 宋执斥道:「那能交给谁家下人去办,还不只能是你家自己?小没良心的,你也不想想你家门风向来严谨,让他们去办这事儿,岂不是让他们直接去送命?」 小怀旭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贸然说话。 其实清黛也很想提醒他一点,即便是他们自己去做,到时受罚的依然还是身边伺候的那几个,虽说也不至于成了死罪,但估摸着也大差不差了。 清黛心疼阿珠和庄妈妈,并不想让她们受此牵累,正想着找个什么藉口从中退出来,便听素唯身边的丫鬟先于她大着胆子开口:「小王爷的想法是好,可到底我家姑娘还有孟家两位姑娘都是女子,总不好漏夜与诸位儿郎混迹一处,再者我家姑娘身娇体弱,走两步就需停三步的,难免不会拖累诸位呀。」 第65页 好在宋执早也替她们考虑周全了,大手一挥表示不成问题:「你们姑娘家跟着掺和什么,难不成这里没有男子了么?你们若真想帮忙,只需在我们行事那夜,将太夫人和各房太太绊住,替我们遮掩粉饰,别让她们太早发现这其中的不妥之处就是了。」 素唯听罢,八成是觉得如此若倒是长辈怪罪,自己也又说辞推脱责任,便不再有任何异议,笑盈盈道:「这确不难,太夫人处我自有法子,二太太过两日要去老家处理一些田宅琐事一时半刻回不来,只剩下大太太那里,可就看阿宝妹妹和照姐姐能不能了。」 清照的眼神冷若冰玉,却也只愿在她身上停留一剎:「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若再不肯,岂不是要成了这屋子里的千古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照姐姐,你误会我了。」素唯的眼眶刷地红了,声色委屈,又是那般的楚楚可怜。 清照厌烦地挥了挥手:「若不想人误会,那五姑娘可得改改说话的习惯。」 宋执最听不得她们女儿家这般明枪暗箭的吵嘴,当下不耐道:「孟三姑娘要是不乐意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指桑骂槐。」 清照毫不客气:「那好,我不乐意,我四妹妹也不乐意。」 清黛一惊,心中暗喜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直截了当,顿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完美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满满都是安全感。 宋执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这时迟到已久的南二爷终于慢悠悠地晃进了学堂,此事到此暂且作罢不提。 然而宋执这厮,往好听了说是有恒心,一旦决定了的事儿便是千难万难也要试一试,说难听些也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哪怕这回清照已经明确了带着清黛一块冷眼旁观,他便命小怀旭接替她们担当起稳住孟槐的重任。 事情一曾说定,他们便悄然准备起来,清黛自觉已然事不关己,便与清照一般再不过问。 只偶尔素唯会在她面前若有似无地说了两句,她也权当是小女孩的某种炫耀心理作祟,并不怎么理会,三言两语把话绕开就是了。 不想过了些时候,也算是碰巧,这日午睡起来南太夫人拉着几个姑娘闲聊,素唯为着逗老人家高兴,偏撺掇着清黛说起柔夷风光。 小姑娘口齿清明,叙事清晰诙谐,叫老人家听着越发觉得有趣,不免耽搁了时辰,便让她和清照留宿一晚。 清黛瞧着也只有她姐妹二人留下,暗自揣度应并不是宋执他们计划行事之夜,也便不再他想,乖乖顺了老太太的意。 夜来闲话之时,素唯也一直陪同在侧,南太夫人爱热闹,见她们姐妹凑在一起说话尽兴,心里也很是高兴,便也捨不得赶她回去睡觉。 正说着话,忽而素唯的奶嬷子掀帘进来,悄声问起守在外间的阿珠和抱香:「我家姑娘在灶上给老太太煨了她睡前一贯要喝的金丝红枣茶,今夜二位姑娘在此,想也你们落了她们的,却也不知她们的口味如何,是喜好甜味重些呢,还是茶香浓些的呢?」 抱香礼貌地轻声回答:「唯姑娘和妈妈有心了,然我家姑娘素来都没有睡前饮茶的习惯,也便不劳妈妈多费这一番功夫了。」 那奶嬷子却热情得过分:「这怎么成,若让老太太和我家姑娘知道了,是要怪我们不懂礼数,不会招呼客人的。两位姐儿既是没有饮茶的习惯,那二位姑娘不如随我到小厨房瞧一瞧,看看有什么是她们平素爱用的小点心一类,就是端上来让主子们看见我们用过心了也便罢了。」 「这……」抱香为难地看了阿珠一眼,可惜以阿珠的脑袋瓜子也着实想不出推托之词,两人最后也只好一道跟了出去。 这一去,却是好半天的功夫才见那奶嬷子和抱香两人回来。 待她们放下拿回来的茶点时,素唯便先留意到阿珠没跟来,「咦,怎么不见阿宝妹妹身边的阿珠?」 奶嬷子道:「回来时就没见着,想是人有三急吧。」 虽是情有可原,但清黛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碍于现在是在别人家里,不好宣之于口,于是只好暂且忍了下来,静观其变。 怎料这时突然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前来禀报:「不好了!太夫人,家学那边出事儿了!」 清黛微微一惊,下意识去看清照,却发现清照也正神色莫名地看向自己。 南太夫人的素唯也是满脸疑惑,然传话之人是个前院扫洒的小厮,便只得让仍引了正厅那座大理石大插屏后回话: 「就在方才哥儿姐儿平常上学听书的院子里忽的传出几声惨厉的尖叫,将附近正在巡夜的管事招了过去,谁想门一打开,便看见身上还未好利索的仇夫子已疯癫无状地瘫在地上,嘴里念着『有鬼,有鬼』!管事的让人去扶,谁知才碰了他一下就把人吓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清照听完便扬声骂道:「糊涂东西!这般易起惊吓的事情非要今夜立时来报不可么!若是惊着了太夫人,你有几条命够赔!」 南太夫人这时也浑然不在意这些了,急问道:「好端端的,他原该在家里好生养伤才是,怎会大半夜的出现在学塾的院子里?!」 回话的小厮欲哭无泪道:「这些日因着仇夫子未来授课,西北角上的小门也都一直是锁着的,仅仅到了今夜却闹了怪事,那处的门不知何时竟从内打开了,门栓和大锁也全都完好无损地被撂在地上,至于仇夫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小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第66页 他这话说得很是玄乎,像是也被今夜诡异的情况惊吓到了,清黛只觉蹊跷不已。 不应该啊,假若是宋执他们提前行事,可他们今夜不都也没留宿南家么? 难不成会是南家哪个心急的公子哥儿,自己把事办了? ……也不对。 最恼仇夫子的是宋执,提出在告发他之前作弄他的也是宋执,南家那几个乖学生里便是最任性的南怀晨,也都是因为不敢违背他的主意,才参与到这等不靠谱的事中来。 可若按照这个逻辑将所有人都排除在外的话,岂不是只能怀疑是真的闹出了什么脏东西? 南太夫人听了小厮所回的话也是又气又糊涂,断声高喝:「什么叫怪事!我瞧着分明是门房里有那么几个惫懒的货色找的藉口!这事儿大爷和大太太都知道了么,去,让人传我的话,就告诉他们,今夜老婆子我就是一夜不合眼,也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在这太师府里装神弄鬼,兴风作浪!」 见她动怒,清黛和素唯十分乖觉地一个递茶一个替她揉胸口,而这时孟槐那边也派了个懂事的丫鬟过来回话了。 「大老爷和大太太已然命人去查了,确也从几个外院家丁屋中搜出了些装扮鬼怪所用的面具衣裳,正命人连夜审问,而仇夫子也已经命人挪回了他自己家中,并请郎中过去瞧着了。老爷和太太这会儿子叫我过来,就是为着让太夫人您和几位姑娘宽心,早些安枕,别被这些个脏东西扰了清静。」 南太夫人这才有些消气,回头看着身边两个乖巧伶俐的小丫头,还有遇事镇静如常的清照,心窝子里暖意渐起。 正要命人带她们几个先下去睡着,没成想,那来回话的丫鬟这时又开口了。 「只黛姑娘得随奴婢往嘉柔居一趟,您身边的婢子阿珠也正扣在大太太那儿,等您过去一起回两句话。」 作者有话说: 无奖问答,究竟是谁在作这个妖? 第34章 临近亥时, 南家嘉柔居内。 清黛刚刚踏进正堂的门,确见阿珠及一个脸生的老管事和一个脸熟的婆子俱跪在孟槐及南长青的脚下。 她悬了一路的心,不由扑扑直跳, 忙上前给他们夫妇俩福身请安。 孟槐见着她脸上倒没什么怒意或刻意的疏离冷淡, 温柔如旧:「入了夏,夜里小虫子多,一路过来可没被咬着吧?」 清黛摇摇头, 浅浅笑答:「我带着上回姑姑给和我三姐姐的驱虫香囊,再厉害的虫子想也不敢近我的身。」 一旁的南长青除了过年那段日子与她匆匆一面,到今日还是头回近看她, 只觉她行止从容,未见半分做了亏心事的心虚, 他心中也跟着存了疑影儿。 孟槐温言道:「原是姑姑和姑父不好,这么晚还把你叫过来,但你在老太君那里应该也听说了吧, 今夜之事关乎你们的夫子, 且又牵扯到了你,所以姑姑也只好找你来问一问。」 「仇夫子如何了?」清黛担心地问, 却也疑惑不已, 「怎会与我有所牵扯?」 南长青淡淡开口:「方才送回他家里,郎中也过去了, 只是人今夜定然是醒不过来的了。至于为何叫你来…今夜园中巡夜的管事和郝婆子都说, 在学塾附近见着了你这婢子,如此夜深人静之时, 你身边的丫鬟不在念慈堂跟着你, 怎又会跑出去那样远?」 「我也不知道啊。」清黛睁大了眼睛实话实说, 转头又望着阿珠, 「你方才不是跟着唯姐姐身边的奶嬷嬷去小厨房去茶点了么,怎的会跑出去了?」 阿珠慌忙地使劲摇头:「原是这样的,谁知去到小厨房后我遇到这姓郝的婆子,道她家男人今夜出门巡夜之时忘记带些垫肚子的夜宵了,她眼睛不好,天黑之后不便进园子,便託了我到她家男人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谁知我刚到那儿没一会儿便听见不远处学塾里面传来惨叫声,我听着害怕,也不敢过去,幸而这时巡夜的人来了,我才和他们一块去到学塾里的。」 这时那位老管事的惨戚戚地磕头道:「但请老爷太太明鑑,小人素来都没有用宵夜的习惯,我家老婆子怎会在今夜突然安排人来给小人送吃食呢?」 阿珠耿直地看着他们老夫妻两个,又指了指被当做证据放在孟槐手边的扁圆漆木食盒:「可那婆子就是这样交代我的,你看,食盒就在那儿呢,就是她递给我的啊!」 不曾想那郝婆子一脸莫名其妙:「老婆子我何时给姑娘你递过食盒?你去小厨房的时候我分明是在我家姑娘的院里带着小丫头给姑娘熨烫衣服,这都是有人证的!你既说了是我,那你的人证呢!」 阿珠又急又气,涨红着脸道:「你,你那时把我拉到角落,哪里有人能看到!」 清黛心下嘆气,瞧这小姑娘的脑袋瓜子,怪道人家想到通过她把今夜这事儿往自己身上栽呢。 但事情到这儿也十分明晰,她一个外家女子,不过借南家的地方知书达理,这家认得阿珠的左不过内宅念慈堂和嘉柔居的人,顺便还囊括了依附在念慈堂旁的素唯院子里的人。 再加上方才孟槐所言,她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却又不免觉着好笑,就这么点破事,犯得着费这么大周摺,往她身上下套么? 清黛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与孟槐道:「大姑姑,郝婆子所说的人证想来也是唯姐姐院中的的丫鬟们,不免有偏帮之嫌,阿珠指认了郝婆子却又苦无证据,双方各执一词,手中却都没有最有利的证据证明对方说谎,局面反而僵着了。」 第67页 孟槐耐心听着,南长青却奇怪道:「小丫头,你竟不为自己分辩几句么?」 「需要我分辩什么么?」清黛莫名地扬眸一望。 不过她这话确也算问到了点子上,现在这情况,已然并不只限在下人之间究竟是谁扯谎这个问题上。 关键还是在于,这背后到底是谁策划了仇夫子受惊之事。 孟槐也是听明白了这一点,并选择了相信清黛:「没错老爷,即使这阿珠今夜是经过了家学的院子,可这也并不能证明此事乃是阿宝主意,何况阿宝年纪最小,向来又是最乖巧的那个,怎能策划得出这般恶劣又出阁的恶作剧呢?」 南长青却依旧持有怀疑:「沈家四郎与她一般年纪,怎又能把那仇生打得爬都爬不起来呢?」 清黛无语,那小子天生蛮力,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道就因为出了他这么一个特例,天底下所有同样年纪的孩子就都是天才神童了么! 不过很快,南长青就又抛出了之所以让他难消疑心的有力证据:「方才那些帮忙装神弄鬼的外院小厮挨了打,该吐的也吐干净了,俱都说是收了一个自称是孟家下人的女子给的好处,才有了今夜之事,而且那些脏银也都从他们屋里或者身上搜了出来。」 「孟家人?」孟槐不由转头看向丈夫,「既说是孟家人,那可有说是姓甚名谁?」 「太太这就想左了。既是隔着墙干这样见不得人的差事,谁又会上来就跟别人自报家门呢?」 南长青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一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的神色,「那群小子是近几日才进府的,都还各自跟着管事学规矩的,眼皮子浅,在府中也无甚人脉,甚至连各房各院的门路只怕都还没摸清,想来要他们空口白牙去栽赃别人侯府,他们也是不敢的。」 「那问题会不会出在那个自称是我孟家人的女子身上呢?」 清黛直接忽视了自己也是嫌疑人这件事,积极地参与到案情讨论当中。 孟槐蹙着眉头:「还有那些个脏银,虽说是查到了,可也保不齐是不是从我们自家的帐上出去的,莫要到闹到我娘家时查出来是咱们自家贼喊捉贼,反惹得我娘家笑话。」 南长青其实也没有坏心思,只不过是现在的证据都指向清黛,他这个父母官做惯了的人,如此思虑处事也算公允,反而是孟槐偏袒清黛的痕迹更重些。 但孟槐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余光又瞥见清黛在那儿困得直打呵欠,便道:「今夜天色已晚,若要查帐只怕熬坏了太太的眼睛,如此便让大家都去歇着,待明日帐目查清楚了,想仇生也该醒了,届时再查问也不迟。」 不出意外,清黛这夜便留宿在了嘉柔居的客房中。 忙乱一夜,她早困得睁不开眼睛,一沾床就酣然入梦。 涉事的几个下人也都让另外看管起来,到了次日清晨,清黛本还好睡,却听得屋外院中像是有人在哭闹不休,叫本还想要赖会儿子床的她,瞬时间了无睡意。 起身时正好碰见昨夜临时过来伺候的刘妈妈替她打了水进来,她便顺口问:「外面是谁在哭呀?」 「是我们家唯姑娘和旭哥儿,听说郝婆子被扣住之后,唯姑娘担心,这不一大早就扯着旭哥儿一块过来跪着请罪救人了。」 刘妈妈心烦不已,「姑娘你莫急,先慢慢梳洗着,这会儿我们太太已经找来帐房细细对帐了,待姑娘梳洗穿戴好,想也就该有结果了。」 「唯姐姐人真好。」清黛望着铜镜的瞳孔并未聚焦,呆愣愣的,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那我的阿珠呢?」 刘妈妈不由笑了,用哄孩子的口气道:「阿珠是姑娘的人,并非出自南家,在我们这儿大小也算是客人,做主人的自然不能慢待了客人。」 正说着话,刘妈妈手上也没停下,麻利地给她换好了衣裙,又替她将头发挽成一对灵巧的双环髻。 刚要出门的时候,恰好孟槐那边也派人来请了。 再进到这嘉柔居大屋里时,孟槐的脸色却不似昨夜那般和柔,坐在那儿略略带着几分烦扰和严肃。 而素唯和小怀旭也都被从院子里请了进来,正坐在她手边的小杌子上低低抽泣着。 清黛一来,她便一面招呼着人给她端了把小圆凳,一面对小怀旭道:「旭哥儿还要上学,就且先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怀旭应声出去了,就听素唯哽咽着开口,直逼清黛:「阿宝妹妹,我素来与你交好,我身边的人也各个都夸你乖觉讨喜,尤其是郝婆子,每每说起你时都是赞不绝口,有时连我都有些嫉羡了。可你如今却要拿她出来顶缸,是否太令人寒心了些?」 「唯姐姐这话我没听明白?」 在这之前,她甚至连郝婆子姓郝姓坏都还不知道呢,怎就是她拿她顶缸了。 素唯的眼泪再一次说来就来:「太太已经查出来了,那些小厮所收受的脏银却无一分是出自我南家的帐目,再加上郝管事夫妇和那些小厮的证词,妹妹还是乖乖说实话吧。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年纪小,又在柔夷那样自由散漫着长大,难免顽劣不懂事了些,只要仇夫子安然无恙,我们不会怪你的。」 清黛也不着急,只慢慢酝酿着将眼眶染红,转头咬着嘴唇看着孟槐,假作委屈:「姑姑也觉得是我做的么?」 第68页 孟槐为难地嘆了口气:「这……确实已经查无可查了。」 素唯忽的又从杌子上跪到地上,哀声求情道:「太太,此事即便是阿宝妹妹所为,但唯儿想着她如今也才那么丁点儿大,一个人定是不能把主意想得这般周全,想来应该是有人在背后胡乱撺掇吧?」 说完又扭头来扯清黛的袖子,「妹妹你便说吧,究竟是何人想出来这样一个馊主意,你也别怕那人回头会来怪你或是发难与你,有唯姐姐在,断然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清黛无声地掉着酝酿了半天的泪珠子,一面难以置信地转头瞧着她。 她这般阴阳怪气一番话,不就是在暗自警告她千万不要扯出宋执,否则他会报复么?! 呵,她偏不! 想着清黛便立马就要开口,谁想这时自院外忽而传来一个少年急吼吼的喊声。 「南夫人,此事是我指使五姑娘做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南夫人不要怪罪五姑娘!」 作者有话说: 还差最后一个收藏啦,看文的小可爱你们一定要吱声哟,不然到时候我连红包都发不出去,太尴尬了嘤嘤嘤~ 第35章 那话音一落, 便见宋执和易君彦前后脚地从垂花门越过庭院,几个大步跨进了正厅之下。 未等孟槐发问,宋执便拱手道明来意:「夫人, 原都是我的主意, 是我瞧不惯那姓仇的平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软怕硬的嘴脸,这才想要伙着众人欺辱他一番, 唯姑娘也只是听着我的安排,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她。」 清黛和素唯俱都怔愣住了,两张挂着泪痕的小脸齐刷刷抬起来看向他。 便是孟槐和这一室的丫鬟婆子也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王爷这话怎么让人越听越糊涂了, 这事怎么又和我们家五姑娘扯上干系了?」刘妈妈适时地回过神来,抓紧了赶快问道。 宋执更是疑惑不解:「仇夫子昨夜不是被我让唯姑娘安排的人吓晕的么?」 「是你, 还有唯儿?」 孟槐的神情逐渐严肃,目光不经意扫到素唯的那一瞬间,旁边清黛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宋执没明白为何她们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个问题, 看了眼傻在那儿的清黛和素唯, 最终还是点了个结结实实的头。 随即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既是如此,」孟槐听罢, 旋即回过头来凝视着素唯, 眼神严厉:「唯儿,那郝婆子夫妇俩还有那些行事的小厮为何要替你将此事栽到孟家院里、阿宝身上?」 「我…我……」 事发突然, 素唯想必也未料到宋执会闯过来替自己说话, 一时间险些不知应对。 就连后来的易君彦和宋执也听得懵住了,作为猪队友的典型代表, 宋执一见我方有难, 立马上来再插两刀:「什么叫栽到孟家院里?方才唯姑娘打发人在门口等我时不是说唯姑娘要一力承当了此事, 教我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么?」 清黛用力低下头, 拼命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嘴角,内心狂笑不止。 她知道素唯的算盘,打一开始,她就既想讨宋执的好,又不想被长辈们怪罪责骂,这才算计出这么一出大戏,想着顺便栽赃自己,来个一石三鸟。 可机关算尽,还是算漏了一步。 诚不知宋执是真义气还是鲁莽,使得她如此精心布置、各方周旋出来的一个套,被他三言两语就全给冲散了。 上头的孟槐一瞥眼就看到自家闷头不语的小侄女,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惭愧,忙朝刘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人先扶到内室的大炕上坐下。 清黛也不曾过多纠缠,乖顺地随着刘妈妈进了内室,又在等她去给自己打热水重新梳洗的时候,继续听外面的人们说话。 孟槐眼看问素唯问不出来,便安排了宋执和易君彦坐下,再又着人出去:「去把郝婆子夫妇俩还有阿珠叫过来。」 这厢宋执和易君彦刚一坐下,呷了口茶的功夫,郝婆子夫妇俩和阿珠便进来了。 给众人问了道安后,孟槐便让阿珠也进到内室去陪着清黛。 郝婆子夫妇是两个何等会看眼色的灵活人,进门时不见清黛,单见只素唯一个人跪着,而其他上座的不管是主是客眼色都不怎么样,心下也便猜出来是个什么结果了。 孟槐察觉到了这对夫妻不老实的眼神,便干脆将他们撂在一边,只先对宋执和易君彦训话:「不论仇夫子所行之是对是错,但家中尚有能理事的长辈,你们便不该如此任意妄为,自作主张。且那仇夫子到底担着你们的师长之名,就拿沈家四郎之事来说,你们也是亲耳听见外面的话传得有多难听了吧?你们这些孩子,又一个比一个的尊贵,你们的名誉有多重要还有这背后的利害关系如何,也不用我细说了吧?」 宋执和易君彦不敢启齿还口,低着头连声称是。 孟槐嘆了口长气,眼睛却没落在素唯身上,「唯儿,你可有话还要分辩?」 「我…太太,你听我解释……」 素唯的声音细若蚊吟,余光瞥见易君彦和宋执也正一刻不放地盯着自己,她知自己避无可避,干脆承认了,「事情确是小王爷吩咐我去做的,可我原本也不过是按照和小王爷商量的那样,想随便找几个手脚灵活的小兄弟去踩踩点便是了,实在未曾料到夫子当真被引了出来……」 第69页 孟槐接着问:「既是你的安排,那为何那些小厮会一口咬定是孟家人给他们使了银子,郝婆子夫妇两个昨夜又为何要去陷害阿宝身边的婢子?」 「这……我……」素 唯为难不已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郝婆子,当即下了狠心,道:「我原本是不知的,只昨夜太太叫走阿宝妹妹之后,我回到自己的院里时才发现郝婆子也被叫了过去,我觉着事情蹊跷,便在院里刨根问底了一番,这才知道了真相,原是郝婆子照我的嘱託去办事的时候,又假託了孟家之名,然后还……」 「你既已经知道了,那你可还记着方才你自己又是怎么说的?」 孟槐越听越恼,抬眼往宋执那边看去时,心底陡然明白过来,「所以,你为了替郝婆子将这个谎圆了,自己也能不担吓晕仇夫子的责任,今晨在来我这儿之前还吩咐了人去截住小王爷,想让这件事彻底捂在嘉柔居里,安在阿宝身上么?」 易君彦这时忽然开口婉言劝道:「孟家两位姑娘从最初便未曾参与到这件事当中,若说将责任推就给她们当中的谁,却也不足信的,唯妹妹这么做想必也是有自己为难的地方吧?」 可宋执却已然是看透了的,厌弃不已地哼了一声:「能有什么苦衷,不就是唯恐被我连累,不愿意扛这些事儿么?呵,南家五姑娘你还真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啊,当初既一口应下了我,今日又何必如此?」 他刚刚嘲讽完,那一直趴在地上的郝婆子忽而挣扎起来,冲上前扒住孟槐的腿,厉声道:「没错太太!这原本一切都是老婆子我自作主张,瞒着唯姐儿去做的,您要罚罚我一个好了!」 众人皆是一惊,她却马上又道:「是我,都是我!担心此事一旦做下,唯姐儿是独个跟着起闹的女孩儿,她的名声定然会受连累…而我又见这些日子太太和老太君越发偏疼孟家那个丫头、忽视唯姐儿,我心中害怕…想她一个庶女,生母去的早,亲弟弟将来也还不知道能不能依靠,若是就此失去了长辈的疼爱,将来不论是出嫁还是去到夫家定然是要遭到轻视和受委屈的!这才错了主意,只求这家的长辈对我们姐儿多怜惜一些啊!」 「郝婆婆!」素唯悽惨地哭叫起来,扑上去与她抱作一团,胡乱哭了起来,「您是我姨娘的奶母子,就相当于是姨娘的半个母亲,是我的半个姥姥!我知您这般都是为了我好,可您这么做实在太糊涂了,您对我来说是至亲,可阿宝妹妹也与我那样情好,在你们两个人中间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孟槐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那郝婆子又高亢地嚎了起来:「孟家姑娘素来最得太太和老太君的心,又是太太至亲侄女儿,她若担了此事去,至多不过是被说两句淘气顽劣,可姑娘你不同啊,好孩子,你的命实在是太苦了!我一向将你的生娘看做自己的亲女儿看待,而姑娘你自然就是我的亲外孙,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委屈!」 「婆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素唯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一会儿又连滚带爬地摸到孟槐的脚边,哀哀戚戚地磕头恳求,「太太,我知此番是我对不住阿宝妹妹,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了呀,若非如此,受罚的便只有郝婆婆夫妇俩。他们年事已高,又都是跟着我姨娘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姨娘去得早,我又出身卑微,满府里也就只有郝婆婆待我最是掏心掏肺,将我当做亲外孙女般疼爱教导,加之他们现在年岁都大了,如何能熬得住这府里的刑罚!」 她说着,立时又砰砰磕起头来:「太太,我姨娘在世时素简了一辈子,临走前也只将郝婆婆和海妈妈留给了我,我已失去了姨娘,断然不能再失去她们了!求太太开恩,求太太开恩啊!」 坐在内室里的清黛在心里直呼精彩,只恨自己不能走出去亲眼看这场热闹,亲身见识见识南素唯这从小到大最为拿手的颠倒黑白之能。 明明问题应该是她和郝婆子夫妇蓄意栽赃之行径有多么恶劣,可经她们这一番痛哭流涕、哀声诉说,反而成了她们身为下贱的身不由己?! 各个哭得我见犹怜,惨不忍睹,只恨不能像窦女士那般指天痛骂:苍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为何逼我至此啊! 不曾想这还没完,真正精彩的还在后头。 清黛这厢还津津有味地出着神,素唯却冷不丁手脚并用地从正厅里爬到了内室之中,扑在她面前二话不说就拼命磕头。 「阿宝妹妹,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还请你看在我们曾经同窗念书的面子上,饶了郝婆婆吧!只要你肯,姐姐今生为你当牛做马,为你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求求你!」 可怜她白皙娇弱的脑门,旋即就一片淤红,衬得她越发的凄楚孤弱。 清黛一头雾水,和她大姑姑一样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正厅那边易君彦急切地起身高声道:「是啊阿宝妹妹,唯妹妹她想也不是有心的,你就宽宥她和郝婆婆一次吧!」 说着,还尤其真诚地起身拱手朝孟槐请求道:「夫人,此事说到底还是因我们几个男孩子的顽劣之心而起。何况原本小王爷是想拜託南家其他几位兄台办成此事,只几位兄台都担心受长辈教训,不敢担当,这才把唯妹妹推了出来,唯妹妹她也确不是存心的!夫人你就饶了她们这次吧。」 第70页 清黛更加懵了,有她鸟事啊!又有她大姑姑鸟事啊! 明明她们姑侄俩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插不上啊! 宋执也给他突然地这么一下弄得愣了,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帮着求情呢,他觉得对不起之前被冤枉的清黛;不帮呢,他看素唯哭的那样惨也不大忍心,而且事是因自己而起,着实里外不是人了些。 孟槐的胸口就像是郁结了一股子没来由的闷气,错的是谁,冤的是谁,她心里虽如明镜一般,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架到了火上,一时之间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照姑娘到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50收达成!因为没有新的小伙伴留言,就给之前留给的小天使们发了红包,提前给大家拜年啦~~ 第36章 不用猜都知道, 清照这会儿定是代南太夫人前来问询情况的。 孟槐为了保全自家的声誉,将事情连着捂在嘉柔居里一夜加一个早晨。 若不是素唯派人传信,宋执和易君彦原本也不该在这儿。 这乎会儿清照一到, 拜过孟槐之后, 转眼瞧了瞧扑在清黛脚边哭得泪人一般的素唯,又看了看炕上吓得不知所措的清黛,表情当即垮了下来。 刘妈妈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与她解释了一番, 她的神色越发不好,一挑叶眉:「五姑娘这番情状是要作甚?你的出身还有生母早逝,与我妹妹又何干系?只因她出身比你高些, 性子软和些,年纪更小些, 就活该给你做替罪羊么?」 「不是的,我全不是这个意思……」素唯被她这一番直逼要害的直言不讳说得心惊肉跳,泪水一行一行地簌簌落下来。 易君彦那厮这时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竟然又来插嘴:「照姑娘你误会了, 唯妹妹已然知道自己错了,是在和阿宝妹妹道歉的。」 清照幽幽侧过半张清艷的脸, 嘴角勾出一抹冰冷而讥讽的笑意:「她到底是南家的庶女, 与我孟家之间可隔了十万八千里,要认错也全不是来找我妹妹下跪哀求。」 诚然清照已经很给素唯留面子了, 话到此处便点到为止, 并未将素唯来求清黛原谅的真正用心直说出来。 清黛也知道她求自己不过是想让自己开口为她求情,好借坡下驴, 免去惩罚, 这才一直不曾做声, 缩在炕上装娇弱。 「子美, 扮鬼惊吓仇生的主意虽是我出的,可我却也没让她嫁祸她人,这事儿论起来也是南家的内门之事了,咱们两个外人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显然宋执虽跋扈了些,见事却比易君彦明白多了,不至于让女人的几滴眼泪就给糊弄住。 「小王爷所言极是,」清照难得对着宋执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转身恭敬地向孟槐福了福,「姑姑,这既是南家内门之事,侄女等虽与您亲厚,但终究也不姓南,若此时还在这儿插嘴多言,未免让人觉得孟家女儿太爱多管闲事,不懂分寸,要不然侄女等便先回去,待姑姑和老太君将事料理清爽,再来问二位的安?」 「也好。」 孟槐的心是最慈柔的,知道闹出这样的事后还让一群外家的男孩女孩们在旁围观,素唯的名誉和脸面上着实过不去,还是趁早把人都打发了的好,「你们自先去吧,还有彦哥儿和小王爷,这会儿子本该是你们上学的时辰,已为了此事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还是赶紧回去,勿要耽误了读书才是。」 逐客令已下,四个人自然不必久留于此,清照让抱香过去帮着阿珠替清黛穿好鞋子、理好衣裙,便带着她跟在宋执和易君彦后面离开了。 同行的半路上,易君彦本还想回头安慰清黛两句,幸有清照如一尊护法神在她旁边,自然散发着「易君彦与狗不得靠近」之气场,令他着实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但在清黛看来,当时的清照那张清冷的脸上分明写着「别解释,解释我就骂你软蛋」几个大字,是以她这一路也不敢多言,只管低头继续装她的小鹌鹑。 待回了家,果然就被她强拽到了苍烟落照,关起门噼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直说得清黛抱头鼠窜,欲哭无泪。 这还是她那个平时能用冷哼表达情绪就绝对不多说一句的高岭之花三姐姐么? 幸而隔天再回南家念书的时候,便听闻南太夫人在得知事情原委之后,直接发落了郝婆子夫妇,将他们一家四口全都从京城里赶回了偏僻荒蛮的老家。 素唯一再哀求诉苦,也被她罚了禁足院中月余,便是南长青亲自来为宝贝女儿求情也无济于事。 「平时瞅着南太夫人那样的慈祥和气,没成想处事的手段竟如此干净明了,不余二话,原先我还以为她会因为那唯姑娘自幼在她身边长大的情分,将此事轻轻放下呢。」 午后清黛午睡起来,远山居里主僕间说悄悄话,阿珠说这话的时候,竟还有些不自觉的幸灾乐祸。 「正是因为一直养在身边,老太太才会如此。」清黛漫不经心地搅了搅五色琉璃花瓣碗里的蛋奶糊,「你想,若是你将一条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奶狗接到身边一直养了许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当着你的面撒娇卖乖,背地里却仗着你的势肆意吠叫咬人,根本养不熟,你的心情会是怎样的?」 阿珠逐渐明白过来:「那我一定会很失望,也很生气,白餵她那么久的肉了。」 第71页 而一旁打瞌睡的银珠却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什么,姑娘是说唯姑娘狗仗人势?」 刚在内屋给清黛收拾床铺的庄妈妈和明珠听到都笑了,清黛险些被一口蛋奶糊呛到肺管子里,「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庄妈妈笑着走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篦子,一边替她理着方才睡乱了的头发,一边道:「倒也不怪银珠错听了去,实是姑娘这比喻太不恰当了些,哪有把人家高门淑女比作小狗的?这些日子在南家家学里念的书都念哪里去了?」 「跟着那样的夫子,如何能念好书?哼,那我可永远忘不了那姓仇的刚开始是怎么欺负咱们姑娘的!」南风没好气地丢开扇子叉腰道。 清黛思虑了下,说道:「听闻那厮醒了之后便害了失心疯,一个南字都听不得,南家恨他吃里扒外,又恐他的事儿被沈家知道后,反惹得沈家记恨南家,这时也顾不得从前他父母和南老太师的情分了,昨夜由南老太君亲自做主,赶着就把人送到了那个叫秦文烨之人的家门口。」 「这大半夜的被一个疯子挡住了门,那秦文烨岂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庄妈妈不由也道。 阿珠愤愤地说道:「可不么,但那姓秦的更不是个东西,连夜又把人塞进一口箱子里,扔上了天龙河码头的货船,今儿一大早船就开走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又刚刚疯了,这一去也不知还能把命留多久。」 这般狠毒的行径,哪里是内宅女子能听得的? 也就是阿珠无知无畏,其他人俱都吓了个脸色大变,惨白着脸色半天接不上来话。 好在庄妈妈也算见多识广,很快就缓住了神色,抚着清黛的肩膀宽慰:「这也算是恶有恶报,要知道因为他,那沈家公子可是差点就叫沈侯爷打死了的,至今还卧床不起呢。」 南风也贊同地用力点着头:「就是,要不是因为他,咱们姑娘又岂会差点就被人冤枉了去?」 一直没再说话的银珠这时弱弱地开口:「虽是如此,好在通过这件事也叫咱们彻底看清了那家的唯姑娘。姑娘以后可要远着她些,谁知道她脸上笑盈盈的,心里却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银珠这话没说错,姑娘可要用心记着。」庄妈妈道。 清黛抬眸沖她们笑了笑,也正要说话应承,忽然听见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却是本该出门去取这个月份例的知意,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 这会儿正是初夏转盛夏时最热的那几天,便是午时已过,外面的日头也还甚是毒辣。 她像是一路从外边跑了回来,热得小脸涨红,满头大汗。 南风见了就笑她:「你这是怎么了,大白青天的也不至于撞鬼吧?」 清黛忙让离她最近的明珠给她倒了杯凉茶,一杯却是不够,只叫她喝了满满三大杯才缓过劲来,来到清黛跟前,神情复杂:「外,外间从北边新传回来的捷报,咱们七老爷和柯家三老爷立了大功了!」 屋中人除了清黛脸上都或多或少攀上了喜出望外之色,南风最是心急:「什么,什么,立的什么功,怎么就立功了?!」 知意咽下一口气,这才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咱们七老爷和圣上还有柯三老爷暗中计划好的,明着是贬他们去做督粮官,其实是瞒着京中众人,一路问各地卫所借兵,支援北边龚沈大军!这一趟时机也正巧,刚好叫他们赶上了我军和北羌人在枢州虎啸岗一场恶战,二位老爷及时驰援,助得沈狂将军几乎将北羌主力全数歼灭,还有那个北羌领兵几十载的主帅忽如烈,也被沈狂将军当场砍了首级,正要送来京都呢!」 南风激动得一蹦三尺高:「苍天在上,这不仅是对咱们家,更是对大干所有子民来说最大的好事啊!咱们圣上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怕这会儿朝中那杆子人下巴都要惊掉了吧!」 银珠欢喜得居然红了眼眶:「是啊,咱们姑娘以后终于不用再看这府里各房太太的脸色过日子了,总算是熬出头了!」 她们一个比一个欣喜若狂,唯有清黛还淡然不惊。 这些事她早就已经猜到了,要说值得庆幸,那也该庆幸这其中一切顺利,并未出太多岔子。 只是这时她却注意到知意的神情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欢喜,好像是还在踌躇忧虑着什么。 她的心当即又重新悬了起来,赶紧问道:「知意,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么?」 知意犹豫着道:「这……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听上去,仿佛与咱们家并不怎么相干。」 清黛道:「无事,你且先说来,是否相干我自会判断。」 「是,是沈狂将军……」 知意咬了咬嘴唇,像是在很努力地组织措辞,好让大家听完了之后不那么激动。 「沈狂将军,没了。」 作者有话说: 以为解决了嫁祸事件就结束了么? 嘿嘿,那当然不了。 跟我一起唱: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穿越时空,竭尽全力,我会来到你身边!(大误) 第37章 清黛其实从未见过沈狂的本人,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回不来。 而她记忆中有关沈狂的那部分,大多都与宋祈密不可分。 御书房内藏在书架后, 是他的全身画像;帝王寝殿内架着的, 是他穿过的第一套铠甲;还有他们少时一起玩过的木偶,一起读过的兵书,一起酿了埋在干清宫后花园柳树下的梅子酒。 第72页 皇宫中很多地方, 都还保留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可惜,如今却是云烟过眼,失不复得。 抛开那些无聊的儿女私情和流言蜚语不谈, 沈狂这个人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当是毋庸置疑的。 此番他再次率领千人不到的轻骑兵力,趁着夏日天气尚还晴朗之时, 于目连山雪狼谷中潜伏数日,故意放出假军情,号称自己下落不明, 诱敌出击。 敌帅忽如烈也是个久经沙场的悍将了, 最初也是半信半疑,派人多番打探, 始终不肯贸然发兵。 沈狂见敌方一直按兵不动, 便又使出一计调虎离山。 亲自领百人小队如天降一般出现在忽如烈安扎在目连山后的大营前,引得他亲率大军出营追击。 两军从雪狼谷战至虎啸岗, 为了给援军争取时间, 跟随沈狂出击这一千不到的勇士,哪怕战至只剩最后一人, 也依旧不肯弃逃。 等到援军赶到的时候, 竟然只剩下三五个还在拼死搏杀。 包括沈狂。 「听闻为了斩杀忽如烈, 沈狂将军是冒着枪林箭雨, 孤身纵马杀过去的。死时身前背后全都是箭,可到了最后一刻依然倚着他们沈家的云山枪,不肯倒下,去得实在……英烈。」庄妈妈如是慨嘆。 随着时日渐渐往前推移,关于沈狂与呼如烈的决战之情报在京中越来越多,一点点丰富着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盛战的细枝末节。 渐渐地,便是清黛清照她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眷们也对此耳熟能详。 清照也不禁长舒一口气,喟然道:「十三年过去,而今的北羌不过就是一盘散沙,再没了忽如烈,那便更是一冲击垮,毫无回旋之余地了。」 抱香跟着她嘆了一声:「只可惜了沈狂将军,英年早逝,还有前些年也战死了的沈狩将军…沈家一门,真不愧为传承了百年不倒的柱国之族。」 帮着清黛整理丝线的阿珠却钝钝地说道:「如果朝中没有吵那么久,一早就发了援兵北上支援,沈狂将军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还正跟手里那瓣怎么绣怎么歪的桃叶较劲的清黛听了,惊奇地抬起头看她。 庄妈妈也奇道:「你这回反应倒快。」 清照就着阿珠的话嘲弄:「那帮子自私自利的迂人,确也着实看轻了沈狂将军、看轻了圣上。哼,他们现在啊,指不定在哪儿烧香拜佛,但求圣上病癒以后不要追究他们延误战机之罪吧?」 果不其然,到了六月中旬,宋祈的身子虽还未好全,他的下一步棋确已布下。 原承袭长平侯爵位的一品长平夫人被都察院上表弹劾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又纵容家中豪奴在外施放印子钱,逼死人命几条罪责,宋祈借坡下驴地命人彻查。 这一查,确实从长平侯府中一气儿搬出了八十八万两雪花银、十四万两黄金并金银珠宝无数。 除去他们本家应得的月例还有宫中的赏赐和田铺钱庄上的收入之外,却还有七十二万两白银和三万两黄金来源于各种不法途径。 宋祈龙颜大怒,雷厉风行地褫了长平侯府的世袭二等勋爵,交予三法司法办。 谁知那长平夫人是素来依附在太后身边卖乖邀宠惯了的,一经查处,非但没有想着及时认罪,还四处向其他几位交好的女爵夫人奔走销赃,更妄图进宫献宝,以求太后庇护。 朝上那群男人闻之,险些没有被她的愚蠢笑掉大牙,就连太后也因为此事被一众文官清流问责。 有些意气风发的愣头青更是当朝质疑太后是否也曾包庇纵容,更直指她们为红颜祸水,误事误国。 这样的言论,本是冒犯天子之母的大不敬之罪,谁曾想拥护太后的那些人哪怕哭告到了宋祈的病榻前,他也未置一词,不贊同也不加责罚。 只在六月二十那日,与内阁几位首辅大臣议定,闷声不响地将一纸裁撤女爵令的诏书拟好后,由中书舍人誊抄完毕便发往各地布政司,自当年十月天长节起生效。 诏令已下,任凭太后一党如何反对如何请命,都无法逆转已然尘埃落定的局势。 太后惊怒之下,立时哭到了桓宗与孝武桓皇后的牌位前,怪责宋祈不敬祖先,妄改祖制,乃失徳之君也。 宋祈依旧不曾与她啰嗦,只让人传话出去:因为长平夫人一事,他对其他那些个袭了父爵后无实权却又尊贵的女爵夫人们也起了疑心,让她们自己看着办吧。 当即,因女爵令得利受惠的人家不闹了,太后也不哭祖庙了,天下暂时太平了。 不料彼时,威远侯府却也跟着变了天。 江氏近来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即便是在朱若兰的朝晖堂,也敢大声说笑了:「女爵令确是桓宗皇帝因着孝武桓皇后之功勋卓着半道颁布,如今不过沿袭三代,根本算不得什么祖制,看来这太后娘娘啊,也真是黔驴技穷了。」 郑氏却并不能和她感同身受,蹙眉忧心不已:「弟妹真是心宽,这女爵令一撤,受影响的岂止是那些平素爱凑在太后面前阿谀奉承的女爵夫人,别忘了还有咱们家照姐儿。明明七弟才在边疆立了功,圣上却又来了这一手,真不是是何用意。」 「七弟是七弟,照姐儿是照姐儿,何况本身这两件事便没甚么因果关联,全然是嫂嫂你杞人忧天罢了。」 江氏笑得花枝乱颤,趁着朱若兰还未起身,竟是越说越得意起来,「再说,即便女爵令撤了,咱们家又不止照姐儿一个孩子,往前有你家煜哥儿,往后还有我家烁哥儿,都是一样儿的。」 第73页 「弟妹慎言!」郑氏听了反而紧张地跳了起来,眼神不自觉地瞥了下坐在对面的清黛和清照。 今日不用上学,清照穿着身家常的烟粉色绣兰花绡纱褙子,斜挽着的堕马髻插了两支缠枝海棠绒花。 清丽矜傲如昨,神情冷淡依旧,仿佛丝毫不受此事的影响。 至于一旁还困得直打瞌睡的清黛,她一个女孩儿又是最小的那个,轮来轮去这爵位都轮不到她,这事儿着实和她关系不大。 郑氏还是有些介意清照心情的,思来想去还是笑着向她说道:「照丫头,你也莫要生气,你是知道你这婶子向来爱玩笑,爵位之事想必还是有法子解决的。别的不说,你七叔现如今作为圣上倚重的援边大将,将来指不定还要替圣上担当封疆大吏,镇守北疆,单是看在你七叔的面子上,想必圣上也不会为难咱们孟家。」 然而清照却并不领她的情,连冷笑都不愿,只凉飕飕地盯着她:「怎么,是我爹娘都不在了么,怎的我们孟家到了此时,在天家面前全都要去看七叔的面儿了?」 郑氏被她噎了个哑口无言,反而让旁观一侧的江氏看了笑话:「就是了,咱们照姐儿从小志气高,即便没有女爵令又如何,照样能够得嫁高门,名利荣华一样儿不缺的,做不成女爵夫人,诰命夫人将来定然也是做得的。」 她牙尖嘴利,直戳在清照最膈应的虚名利禄上明里暗里地损她。 但终究是长辈,清照不好当众与她顶嘴争执,怒得攥紧了手里的茶碗,牙关咬紧,眼神森冷地瞪着她。 这时却不知清黛何时醒了瞌睡,忽打着哈欠开口:「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闱了,三姐姐,听闻今年南家的旻哥哥和晨哥哥都要下场了?」 她忽然插进来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令清照也十分疑惑,「不错,还有易家那小公爷,也是今年下场。」 「旻哥哥和小公爷暂且不提,他们功课一向都是数一数二的,倒是这晨哥哥,平日瞧着吊儿郎当了些,没成想读书倒也算成器呢。」 清黛兴致盎然地和清照唠完,转头又眨巴着天真无比的杏子眼看向江氏,「六伯娘,我记着晨哥哥之前也很爱来找烁二哥哥顽的,烁二哥哥今年是不是也跟他们一起下场呀?」 江氏脸上的笑容旋即一僵,刚才那嘚瑟的小人嘴脸登时云消雾散。 呵,小丫头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倒是直不楞登地问到了江氏的最痛之处。 烁二少爷他,咳咳,还是先当上廪生,再谈其他吧。 清黛原本也只打算装做个瞎了耳朵,聋了眼睛的透明人,但要她看着清照被小人得志的江氏如此讥笑羞辱,那她心里怎能好受。 这些时日一次次都是清照护着她,偶尔也该换一换了。 随即,郑氏立时接过清黛手里的刀,再一次往江氏身上补。 「也是,这大户人家的女子向来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像照姐儿和阿宝这样家世优渥,父母出色,还有显赫的外祖可做依靠的姑娘,将来的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倒是这家里的男孩儿,若是教养得不足以修身齐家,将来分家,别说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就是寻常过日子怕都难了。」 「你们!」 江氏这回也算是惹了众怒,连素来温和的郑氏都出言讽刺。 在这般三方围剿的局面下,她那一句口不择言的「你家那闷葫芦的煜哥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幸而这时朱若兰身边的薛妈妈从内室走了出来,也算是来给她解了围。 「宫中的天使不时就要到了,还请各位夫人小姐安静些个,莫要失仪。」 第38章 天使到来, 不是赐礼便是封赏,但这会儿并非什么重大的节庆日子,而这家除了孟岸以外, 不论是在太后还是皇帝面前存在感都趋近于零, 也没听说有谁需要封赏的,难免不教人心生古怪。 偏偏来的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魏公公,进了门见着朱若兰便嘘寒问暖, 好似多年未见的故交一般亲切热络,看得清黛直想翻白眼。 这厮向来是仗着讨了太后的喜便眼高于顶、趾高气扬,像孟家这样的知名冷灶他素来不屑一顾, 从前异世女可没少吃他的排头。 如今这般殷勤讨好,想来必然是得了太后的意思。 还好在朱若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面前, 便是再厚脸皮的人也撑不住半柱香。 魏公公眼见她并不为所动,只得赶紧将来意说明:「听闻威远侯府原本也打算依凭女爵令好让嫡女袭爵,如今却也受了长平侯府的连累, 太后娘娘心中不忍, 又听闻夫人您一向身子文弱,唯恐你忧心劳神, 这才让奴婢出宫加以问候。家里七爷才在北境立功, 正是得陛下重用的时候,想来看在孟岸将军的面子上, 陛下也能够对孟侯府格外优容一些, 还请夫人不必忧心。」 「多谢太后娘娘记挂。」朱若兰带着众女眷齐齐起身行礼,过后又神色淡淡, 「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说法, 长平夫人触犯国法, 其罪当诛。至于裁撤女爵令, 想也是圣上为着家国民生有更好的主张和打算,我等身为臣子女眷,本无功于社稷,全仰赖朝廷和丈夫及祖宗基业才得以安享富贵,本该惶恐,是以女爵令裁与不裁那便都是圣上的恩典,又有甚是我等值得忧心劳神的呢?」 第74页 「夫人说得是。」魏公公强笑道,「太后娘娘还说了,您家几房兄弟都还年轻,尤其是孟岸将军,倒是若能再为孟家添丁进口,养到夫人膝下承袭爵位也是不错的。」 闻言,清黛下意识地朝清照看了过去,谁知清照也朝她看了过来,眼神有些复杂,她的心当即就提了起来。 就说那死老太婆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挑拨离间来了! 朱若兰只淡笑着点了个头,便慢条斯理地颔首品起了参茶,未曾接话,干干将那姓魏的晾在那儿,不再理会。 虽说孟侯府不景气,但她背后好歹还有个赵国府,赵国府又繫着慎王,魏公公也不敢给她脸色瞧,气氛自此便尴尬起来。 作为七房唯一在京人口,清黛只能使劲地把头埋下,在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对了,」不曾想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姓魏的目光一偏,正中清黛:「听说再没几日就是府上四小姐的生辰了吧?」 朱若兰迅速地一抬眼:「公公倒是耳聪目明。」 魏公公又是一笑,深深作了个揖:「却不是奴婢,而是太后娘娘。娘娘一直都挂念着咱们侯府,不光记着七月初七是四小姐十一岁的生辰,还记着小姐是在柔夷养大,柔夷人一生之中最为注重的就是像十一、二十二这样的岁数了,想即使是到了京中,也不能误了人家的习俗,当大操大办才是。」 朱若兰微一蹙眉:「那娘娘的意思是?」 魏公公道:「若夫人应允,太后娘娘最近正好得空,可为四小姐着意安排一番。」 他话音一落,满座的女眷皆变了脸色,有人惊讶,有人嫉妒,有人恼怒。 清黛紧张得嵴骨冰凉,不禁偷眼去看朱若兰。 只见她捻着茶碗的手滞在半空,停留了好一会儿方笑了出来:「稚子尚幼,如何劳动太后娘娘?」 魏公公又是一躬身:「娘娘原也只是随口说说,奴婢倒觉得要是四小姐的姨母,也就是如今的恩荣伯夫人来替小姐操办便是最好不过。同是出身柔夷,又是骨肉至亲,想必远比咱们要更懂所谓的故乡情怀了。」 「这……」朱若兰犹豫了,或者说是骑虎难下了。 待宫中人走后,朱若兰便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只将清黛一人留在朝晖堂,并将她带到了内室之中。 自裁撤女爵令的旨意一下来,孟家其他有儿子的两房人多多少少都是动了心思的,几日来不管明里暗里都没少在朱若兰和孟岩的耳边吹风。 孟岩身为大家长,又一向很有长兄风范,与弟弟们亲如手足,即便真要把爵位给了侄子,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朱若兰的心态就截然不同了。 她平生就得了清照这么一个女儿,当成半子悉心教养,就是为了让她将来袭爵之后,能够镇得住场面。 如今要让她把爵位拱手于人,她如何能答应? 不过其实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等到清照嫁人以后,让所生的嫡子跟随母姓,过继回娘家承继爵位。 这法子在大干的史书中倒是有迹可循,可如此一来,清照就註定与那些个注重血脉传承的高门世家无缘,唯有低就下嫁到一个孟家比较方便说话的人家了。 朱若兰当然也不会甘心。 往左往右都走不通,她头疼得厉害,又要担着这家所有的庶务,身上的的确确是有些撑不住了。 若此时再要遵循太后的意思替清黛大办生辰,她只怕立时就能倒下去一病不起。 想到这里,她就像是凭空被一阵凉风穿胸而过,没完没了地咳了起来。 清黛连忙乖觉地凑上去为她抚背顺气,又从薛妈妈那里接过了温温的参茶,帮着她扶住了茶碗饮用,慢慢缓了咳势。 「虽然我听照儿说过,你们家和你那姨母不大和睦,但你也瞧见了我这身子了,却不是我故意欺你父母不在身边,有意怠慢躲懒,而且如今又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们为人臣子的,如何好随意违逆?」 清黛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罗汉床边缘坐下,乖巧地低垂着脑袋:「伯娘辛苦,我省得的。」 朱若兰慰然地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她也一直都在观察,心知这孩子不是个多事的,为人处事也本分识礼,比她那犟头倔脑的老子强多了,又兼生得玉雪粉糯,一旦露出柔弱之态确实惹人怜爱。 「可是伯娘,」清黛忽的抬起头,眸中散落着纯澈的光,「这时候咱们和柯家走得太近会不会不好呀?」 「这话怎么说?」朱若兰蹙眉,心头对她刚刚升起的一丝怜爱瞬间湮灭。 清黛大起了胆子,恳切无比地凝望着她:「之前我们在南家的那个仇夫子,不就是因为跟柯家之人走得太近,才被南家赶出去了么?」 朱若兰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因为他背弃南家,差点害了南家。」 「害了南家是什么意思?」清黛一点一点地将她往下引导着。 朱若兰倒不像莫氏那般避讳,一应会和孩子说明事理:「他以南家家学夫子的身份为柯家人做事,陷害了沈家公子,此番若非舒小王爷查出了他和柯家的关系,你说,沈家知道后要是想兴师问罪,会找谁?」 清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托着尚还带着婴儿肥的面团脸,一副故作深沉地小大人模样:「沈狂将军很受圣上倚重,连着沈家定然也是一样的。南家不想因为仇夫子得罪沈家,那就是不想得罪圣上,这才让人赶紧把仇夫子赶走,是么?」 第75页 「是……也不是。」朱若兰渐渐听出些味儿来了,话音中也不觉带了几分将信将疑,「太后和圣上母子不睦已久,柯家借仇夫子之手陷害沈家公子,抹黑沈家,以此与圣上对峙,南家想必也是不想掺和进这场争端当中,才会如此行事……」 见她终于上道了,清黛赶紧发出灵魂一击:「那咱们家,要掺和么?」 朱若兰被她问得一愣,侧开眼睛,低头将她们方才这番对话颠来倒去地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出更多的头绪来。 侍立在旁的薛妈妈和庄妈妈也慢慢了悟,对视一笑,只暗觉这家的四小姐其实并不简单。 「阿宝,伯娘问你。」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唤她,声色听上去也失了淡静,「在你看来,皇帝和太后,谁更重要?」 「当然是太后啦。」清黛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何?」 「夫子教我们百善孝为先,母亲当然比子女重要。」 朱若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恨不得敲着她的脑袋瓜子骂她小呆子了。 不过很快,清黛又赶紧悄悄凑到她耳边说:「但其实我觉得还是皇帝更重要些,因为只有皇帝才能生小皇帝,才能让小皇帝接着生小小皇帝,如此这般一代一代,将江山和血脉传续下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看着朱若兰逐渐复杂的眼色,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说的太多,让她起疑心了。 朱若兰凝了凝神,见她的额发有些凌乱,不禁伸出手替她轻轻理了理:「你果真是你爹的女儿?」 清黛心虚地眨了眨眼睛,但她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将她託付给了旁边的庄妈妈:「说了这么会儿子的话,我也乏了,你先带着四姑娘回去吧,仔细看顾好。」 这句话让清黛如蒙大赦,一直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终于能够踏踏实实地放回肚子里了。 与她福身告了辞,便和庄妈妈一起要从她的内室里出去。 正当她们才一走到门口,却又听见她在背后扬声吩咐了一句。 「离你生辰确实不远了,你且好好想想,到时候都要让哪几家的小姐来做你的宴上宾,伯娘好提前替你备着礼数。」 作者有话说: 女儿是如假包换的女儿,但谁叫咱们闺女手拿剧本呢? 第39章 不止十一岁, 在柔夷的时候,清黛的生辰一直都是柔夷花溪城里的一件大事。 每年的七月初七,莫王府一大早都会因她兴百家宴, 开仓放粮。 从太阳落山的那一刻起, 城民们又便陆陆续续地聚往城中,点燃篝火,为她载歌载舞, 为她欢庆祝贺,一直要热闹到子时,方才散去。 但中原的七月初七, 却是女子祭拜织女,乞巧求姻缘的节日。 与之相较, 一个女孩儿的生辰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便是清黛去年头一个在京中过的生辰,也只不过早起一碗长寿面便过了。 如今,竟还差点被太后利用了去。 而朱若兰的心思清黛也基本上想透, 反正她这回的生辰会被各方瞩目已然板上钉钉, 定下归谁来办之后,接下来要看的便是宾客名单了。 但清黛身上最麻烦的就是, 她有一个嫁进柯家的亲姨妈。 即便不是她来插手操办, 但侄女儿的生辰,就在近旁的姨妈如何能不闻不问。 更不巧的是, 清黛为数不多认识的千金闺秀, 恰也有柯家的份儿。 如此一来,无论如何孟家也逃不掉要与柯家有所往来。 太后这么做, 便是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宋祈:儿啊, 你最近新提拔起来的两个人里, 一个本来就姓柯, 另一个也可能靠不住哦,随时都有被我家大业大的柯氏拉拢过去的可能哦。 宋祈本就多疑,即便知道是太后从中捣鬼,但从此在任用孟岸和柯老三的时候定然还是会有所犹豫猜忌。 君臣之间,最忌的就是疑心,这回一旦被太后得了逞,孟岸的官场生涯估计又要提前玩完了。 「所以,姑娘,你想好都要请些谁了么?」阿珠私底下好奇地对着清黛眨巴眼睛。 清黛不假思索:「我谁都请。」 言下之意,便是把如今华都最为显贵煊赫的沈、朱、南、柯、易、孟、龚、周八户人家的姑娘都捎上。 不论见过没见过,相熟不相熟,也不管她们的父母家族是太后党还是皇帝派,一一下了拜帖将人请来。 又趁着七夕乞巧,众贵女整好聚在一处,既能一併列花果拜织女,又能为清黛庆贺生辰,圆了太后想要的大操大办,却还能保证一碗水端平,从别人的棋局中跳出来。 只不过就是这银两花用嘛……咳咳…… 薛妈妈在帮清黛传话回来给朱若兰的时候,还顺便替她粗粗地把这笔帐算了算,「如此一来,光是乞巧时要献祭的花果祭品便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夫人,您看这……」 朱若兰却淡静如常,一面清点着库房里新採买的缎面,一面随口道:「当时是我应了她要替她操办,现下难不成要跟个小娃娃反悔失约么?」 薛妈妈不说话了,低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朱若兰瞥眼瞧见了便问:「你在想什么?」 薛妈妈斟酌了一下,才回答:「从前我只觉得咱们家四姑娘面软嘴甜却也天真懵懂得很,但从魏公公来的那日到现在来看,这四姑娘倒像是个心里有大主意的。」 第76页 「你也瞧出来了?」朱若兰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那小妮子人精着呢,十个照儿加起来只怕都抵不过她的一个心眼子。」 薛妈妈中肯道:「两个姐儿感情一直不错的,四姑娘虽说有些成算在心里,但对三姑娘一直都是亲近敬爱的。」 朱若兰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我却也没说她有算计不好,如今她父母不在身边,与咱们府里的谁都不曾多亲厚,可以说是谁都不能依靠,她再不警醒乖觉着点儿,难不成要当第二个父产嫁妆都被人偷摸吞掉的林颦颦?」 但她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薛妈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夫人的意思究竟是?」 「我只是觉得老七耿倔,老七媳妇儿更是蠢直,却生出这么个八面玲珑,见事通透的闺女来,当真是运气。」 朱若兰的话似讽非讽,依旧听得薛妈妈云里雾里,便只能直接说了,「也罢,只要她安分知趣,不去碍着我照儿的路,我确也不会为了从前的恩怨与个小孩儿计较。」 正说着,她的手忽停在一匹海棠红的织金如意四合纹贡缎上,「我瞧着她素日穿戴还是太素淡了些,过生辰嘛,总要穿的喜庆热闹些好,就把这匹缎子送去给她裁身新衣裳吧。」 朱若兰说到做到,一应按照清黛所想,命人去各家宅院里下了拜帖。 沈家没有能出席的女儿便罢,柯家淇、沅两个姑娘应得最快,剩下之前有过匆匆一面的龚家尚在闺中的嫡幼女灵巧和朱家的几个姑娘也很快答应了要来,剩下周家的芸姑娘,最后也应了下来。 剩下南家和易家,素唯还在禁足又是庶女,这种全是嫡女的席面也不好往上凑。 而至于易家宁国公那独女也就是易君彦的胞姐素来桀骜,和清照互看不顺眼,若无必要绝对不肯同时出现,是以最后也就宁国府二房的令柔赏脸到了。 七夕一早,各家的贺礼便络绎不绝到了清黛的院中。 除开孟家各房和南太夫人和孟槐,慎王妃送了一把缂丝绸面的香团扇,易君彦给的是一枚水晶雕成的鸿雁挂坠儿,就连宋执也财大气粗地托人给她拿了尊沉甸甸、用纯金打造的重瓣莲花。 刚巧那时清黛和清照一同从织女庙里祈福回来,那灿灿夺目的俗气劲儿差点没晃瞎旁边清照的一双眼睛。 午后各家小姐也都陆陆续续到了,朱若兰还特意将平日侯府内宅用于宴客的沉香小筑开给了她们。 一群花朵儿般的姑娘聚到一起,衣香鬓影,语笑嫣然。 被围簇在中间的清黛一身明艷的海棠红,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说笑吃茶。 她为人随和风趣,便是今日才见到的周家姑娘和易家令柔,没说上两句便也都熟络起来。 但不巧的是,周芸前头与素唯交好,平日也爱受她的巴结,这会儿没说两句,就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听南家的唯丫头说,妹妹与她素来最是要好的,怎么今日这个时辰了也没见着她来,别不是午睡睡过了头,倒把时辰误了。」 陪坐在旁的清照听她突然这么一问,神情登时冷下来几分。 一想起那丫头做出的那档子事她心里就犯噁心,然而女子禁足属于别人家的内宅阴私,人家自己不会对外大肆宣扬,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就更不能说嘴了。 幸而清黛倒是没放在心上,神色十分的没心没肺:「唯姐姐前不久害了风热,怕招了别人便一直躲在自己家里养病呢。芸姐姐若是想她,改日咱们约好一道去瞧她就是了。」 最是活泼明快如百灵鸟的龚灵巧这时咯咯地笑起来:「若你们俩约着一块去,人家唯姑娘指不定要嫌闹腾,为何不错开来,便不至于时而太冷清,时而又太热闹了呢?」 清黛认真地端起下巴,「唯姐姐向来和我与芸姐姐最好,要是见我俩一块去瞧她,一高兴保不齐就立马病好了呢?何况是我和芸姐姐这样标志的美人儿,谁见了不觉赏心悦目,心中慰藉?」 众人叫她这一句哄得笑个不停,坐在她另一侧的柯诗淇捻着扇子就轻扇过去:「好个厚颜的丫头,若非看在今日是你生辰,瞧咱们不挠你的痒痒!」 清黛还待还口,这时已近晚饭时分,薛妈妈被朱若兰派过来提醒她们开席,顺手也帮着庄妈妈还有明珠,一块张罗着让大家都入了席面。 最开始女孩儿们倒都还拘着礼,在饭后拜完了织女,也不记得是哪个顽皮的提出要行酒令。 几转果酿进肚,别说其他几个不胜酒力的,便是最不爱说话的清照也醉红了脸活泛起来,偶尔打趣几句,又风雅又有趣。 此时还不算盛夏,夜来凉风习习,姑娘们笑闹嬉戏着,倒也不觉着闷热。 到了再晚些又一齐爬上了阁楼,拥簇在栏杆前,踮起脚尖去看高墙之外的万家灯火,不夜华都。 今夜有些人家为了能让天上的织女更快听到自家女儿的祈愿,还点起了天灯。 一星儿一星儿地飘往银河瀚海的尽头,融进深沉寂静的夜色之中。 清黛仰头望着,心里也不觉有了记挂。 再绚丽明亮的灯火和星光,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在这样热闹的盛景之下,别处她不晓得,但她犹记得在某个钟鸣鼎食之家,定然会有一个角落被光明所遗忘。 趁着其他人都没怎么注意自己,便藉口更衣,带着阿珠先行从阁楼上走回了远山居。 第77页 大约是得了孟岸的遗传,清黛的酒量向来不错,今日便是在座所有贵女加在一起,估计都喝不倒她。 这会儿还清醒如常,「我写给阿爹阿娘的家书今儿可捎出去了?」 阿珠点点头:「已托给了往北的信使,骑的是官家的快马,想来不日就能到老爷和太太手中了。」 「那便好。」 正说着话,却见她又缓步走到自己的书案前,那还晾着她昨夜写剩的几张花笺和松烟墨。 她兀自想了一会儿,终还是提起笔,在裁成两半的花笺上侧锋着墨,落下四个秀气清隽的字迹。 然后,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今晨从织女庙求回来的平安符,与晾得半干的字条一起塞进只轻薄娇小的丝质锦囊当中。 最后再随手取了几卷书,将锦囊夹在其中,一併装进了一把竹篮中交到了阿珠手中:「你再去替我办件事。」 阿珠不解:「这是要送去给谁的呀?」 她便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去悄悄託了外院庄妈妈的儿子庄大哥,将这些送到城东武宁侯府,便说是南家二爷知道沈家公子这些日子在家养伤,怕他误了功课,见我笔记誊抄的好,便让我找时间送过去让他自行在家查缺补漏。」 「啊?可姑娘你方才在字条上分明写的是「生辰吉乐」四字啊。」 作者有话说: 丑芽:阿珠做人还是不要太耿直…… 清黛:附议。 第40章 由于今年易君彦也要下场秋闱, 他母亲康和郡主为此亲临太师府,与太夫人和孟槐商量,像还未到年龄的小怀旭, 还有没有科考必要的宋执和清黛她们三个女孩在秋闱之前就都先放一放, 让学塾里把时间全部用腾出来,专门为他们这几个都要赴考的孩子突击备考。 夏日炎炎,照黛姐妹俩这时候正好都不爱出门, 自乐得偷闲。 朱若兰身体虚也不耐暑热,平日越发不爱见人,只盯两个女孩儿的女红盯得紧, 每日都要打发人来查检。 本还想趁着不用读书好好懒一懒的清黛死都没想到,自己的女红居然会在这段时间里进步神速。 从只能缝歪歪扭扭的大蜈蚣, 到了能够独立完成一只绣样做工优良的荷包。 朱若兰对此也很欣慰,于是奖励她给远在北境的父母各做一只荷包。 清黛:…… 又说起自清黛去信问父母安后,这两日刚得了孟岸的回书。 信中透露宋祈似有以他镇守北境, 统率囤积在边塞的三十万大军之意, 没个五六年恐怕无法回京。 这中间正是清黛议亲出阁的时候,为了不耽误她的终身大事, 他们也不好将她接来北边, 只教她依旧留在京都。 沈狂不在了,按理说, 也应是从前统军打跑北羌人的龚元帅留守北境, 但不知道宋祈怎么想的,非要他解了兵符和沈猜一起为沈狂扶灵回京述职。 不过父亲青云直上、大权在握, 清黛在京中就会跟着体面风光。 何况如今她不过是宫墙外的一介无名贵女, 万事都有家族和长辈在擎天撑着, 与其越俎代庖地去揣测君心, 倒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绣她的荷包,睡她的懒觉。 待清黛的两只荷包绣好寄往北方以后,京中九天七夜的秋闱乡试也结束了。 至金桂飘香时节,乙榜之上,易君彦还有南家二房的怀旻,毫无悬念地留下了姓名。 便是平日最吊儿郎当的怀晨也蹭着榜末,勉强挤了上去。 唯独让众人喜出望外的人,孟家三房那比清黛和清照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闷葫芦孟煜,居然也闷声不响地去考出了个名次。 为此,孟岩竟比他亲老子还要高兴,除了家中宴饮以外,对外应酬也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朱若兰心有微词,在后宅时不时地就会和郑氏甩脸色。 江氏又急又妒,关起门来把儿子严加管教了没几日却又心软捨不得,便也只能在郑氏面前冷嘲热讽,为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挑刺找茬儿,以求心理平衡。 好在郑氏脾气好能忍,饶是把这段最烈火烹油的日子扛了过去。 不过说到底,这些也都与清黛没有太大的关系,她与孟煜孟烁兄妹之间不过停留在礼尚往来、点到为止的阶段,不算有多少交情。 非要说点什么与她相关的,大约就是南家家学近日终于来了个新夫子。 此人姓方名持,字之恒,瞧着也就二十出头。 生得白净儒雅,兰风竹骨,好似一只从世外飞来的白鹤,不说话的时候,不论是气质和气场都莫名其妙地和清照相合。 听说他方家本是瑶州出了名的书香门楣,其祖父早年与南太师是知己古交,他自己也因才高在瑶州小有名气,这回他家偶然得知南家家学中缺一夫子,便把他举荐了来。 清黛她们复学那日,也恰是他第一天到南家家学授课。 谁想这厮一来,就看学堂中间那几架屏风十分不顺眼,旋即便让人进来将屏风悉数撤走,要几个姑娘和其他男孩子们混坐同堂。 理由也很奇怪:「读书乃是清净事,读书人也是清净人,这几架屏风分明是在羞辱读书人。」 但谁叫他是夫子,又是南太夫人和南长青亲自认证的才高八斗。 即便这么做了,也没人说他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堂下的座次便成了问题。 第78页 他却淡静非常地吐了两个字:「抓阄。」 偏宋执就觉得他的这种简单粗暴的为人处事很对胃口,响应得十分积极,还想把自己的书童拱出来做抓阄用的签子。 结果又被这位方夫子简单粗暴地怼了回去:「小王爷自己是没长手么?」 得,在宋执恼羞成怒之前,易君彦和素唯不约而同地把做签子的活儿揽了过去。 他们一个想要美名,一个八成也是为着上回的事儿想要把宋执巴结回来。 清黛忍不住又去偷偷看了一眼宋执的神情,他不是个会藏心事的人,这会儿看着素唯那般做派,果然黑了脸。 只不过像是顾忌着南太夫人的面子,才让他没有立时发作起来。 在大家轮流将签子抓到手里拆开之前,易君彦不知何时偷偷摸到了清黛的边上,悄悄问她:「妹妹可想好了要坐哪儿么?」 方圆三里没有你的地方。 清黛在心里默默回答,身体非常本能地往旁边躲了躲,笑得假模假式:「坐哪儿都行。」 易君彦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疏离,也仿佛全然忘记了他之前是怎么替素唯说话的,依然自顾自地和她搭话:「我倒觉得坐在第二排靠边一些就很好。」 「是么?」清黛干干地呵笑了两声。 说着,她便把自己手里的签纸打开来一看,好傢伙,二排一列,居然正好就应了易君彦所言! 清黛傻眼地抬起头,却见这厮也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表情仿佛是一只正摇着尾巴向人邀功请赏的狐狸,「真巧,我就坐妹妹手边,妹妹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沉默的那一瞬间,清黛已经把烹饪人肉的三百六十五种做法想了一遍。 经了上回的事,清黛原还以为他的心到底还是更加偏袒与他相处时日更久的素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对自己使这种小算计。 想起他从前也是用这些看似用心的小花招哄的那异世女对他死心塌地,清黛这心口就像蒙上了层带着腐臭味的猪油,黏糊糊的,噁心不已。 她没有再搭理易君彦,待所有人按照阄纸坐下之后,她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位置都有所改变,唯有易君彦仍就四平八稳地坐在他最初的位置上。 而清黛的新座次却十分微妙,前有南怀晨,后有宋执,就连前后那个斜角强也分别被怀旭和怀旻包住。 之前坐在她前面的清照也被远远隔到了首排另一角,身后依次坐的是沈猎和素唯。 清黛心里一阵发寒。 之前她只瞧易君彦为人虚伪不实,时常还有些拎不清,原还以为眼下的他还没能长成以后那般城府深沉,没成想只不过是人家之前还没用心罢了。 然而那厢沈猎重伤初愈,不宜坐在风口,更兼他本来也不喜坐得靠前,换位当刻他便强硬地和素唯调换了一下,继续霸占着他的角落,混他的日子。 本来还因为抽到角落而郁郁的素唯旋即也来了精神,可清黛却绝望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和素唯换位子! 阿珠见她为此烦恼不已,在散学去念慈堂的路上便向她提议:「姑娘若是不喜欢坐在那儿,不如就去和夫子说说,实在不行去和南老太太说也成啊。」 清黛摇了摇头:「新夫子不像是好说话的,去和老太君说又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何况新夫子才来,若是老太君为了我的事去驳了他,反而会让他在学生们面前立不住威严,怪责我多事。」 「应该没那么严重吧?」阿珠哪里能想到这背后的种种厉害。 清黛无奈,只能换一种简单的方式来讲:「或者说,要是我什么事都只会找长辈告状,求他们庇护,岂不是显得我很没能耐?」 「姑娘很想显得自己有能耐么?」阿珠疑惑不解。 清黛被她问得脚下险些一个呲熘,站稳了正要跟她慢慢解释,余光往前,却正好被一个沉默安静的瘦削身影闯进了视野,「沈猎……沈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转换称呼转换得过于强行,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差点让她把舌头闪了。 沈猎没说话,只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 他的眸子里像是折射有暖烘烘的秋光,隐隐泛着浅浅的金色,眼神中却是空无一物,反而让清黛什么也看不透,被他盯得一阵心里发毛。 「之前的……公子都有收到么?」清黛想要尝试打破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的诡异沉默。 沈猎没有回答。 多日不见,清黛只觉眼前的少年莫名长高了许多,原本觉得他比自己矮一些,寻常看他的时候都需要微微低下头,现在却只需平视,就能看到他那张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俊秀面孔。 他的轮廓与五官,几乎完美复刻了沈侯爷夫妇相貌上的所有优点,既有沈家人独有的英武之气,又糅合了沈柯氏的生来妩媚,怪道之前那些地痞流氓会对他打那样的主意。 等等,好像跑偏了。 清黛及时地抓回自己的思绪,久久等不到他的回话,便想要脚底抹油,谁知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人却忽然伸出手朝上指了指自己的头顶,「你的东西丢了。」 说罢,他便又兀自转身快步走开了,留下清黛和阿珠茫然地站在原地。 东西,什么东西? 清黛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发上摸向他所指之处,阿珠也迷惑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第79页 终于,粗神经的阿珠后知后觉地惊声低叫了起来:「哎呀姑娘,你左边那支颤头蝙蝠银穗儿钗子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来晚了,大家新年快乐!!! 第41章 清黛今日照常挽着双平髻, 两边各簪了几朵小巧秀气的绢花,一对颤头蝙蝠银穗儿小钗掩映其中,随着她的行止盈盈摆动, 又轻便又灵俏。 不曾想这对钗子做得委实轻盈了点儿, 以至于何时掉了一支清黛都未曾发现。 经沈猎一提点,清黛连忙让阿珠赶回学堂替自己寻找,谁知等到她饭都吃好了, 憨实的丫头才红着眼睛跑回来,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乎会儿素唯和清照已经伴着南太夫人入了内室午睡,易君彦和宋执也前后脚去了厢房, 厅下就只剩下清黛和沈猎两人还在磨蹭着用饭后茶。 见了阿珠这副神情,清黛心下一沉。 只觉蹊跷得很, 说来那钗子也算不得贵重,即便是被哪个眼皮子浅的下人偷偷拾了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且要是被下人窃了还好,若是落到哪个外家儿郎手中, 来日被有心人翻出来, 她就是跳进天龙河也洗不清了。 思及此处,清黛捧着茶盏的掌心已然被冷汗浸透, 不由朝沈猎看了过去。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又圆又大, 瞳孔黑得发亮,卷长的睫毛一扬, 落在沈猎的眼里, 眼神莫名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小鹿,正不知所措着, 四处寻求帮助。 也还懵懵懂懂的小男孩儿心口登时似被撞了一下, 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血脉蔓延开来, 催促着他浑身上下的脉搏加热加快。 像是被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心堵住了喉咙, 他的呼吸变得促狭,连声音都不敢贸然发出,生怕颤了音。 脸颊诡异地发烫,他只能强装镇定地拿起茶盏半挡着,用眼神代替语言,看向易君彦和宋执所睡厢房所在的方向,给她最后的提示。 清黛愣了愣,倒是很快就明白了他所想要表达的含义。 心中怪道这小崽子脾气真怪,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清,偏偏不肯开口。 是懒得搭理她,还是嫌她事多麻烦? 清黛不觉有些失落。 幸而比起这点细枝末节上的小事儿,她还是更惦记那支不知所踪的钗子。 而且经过沈猎这般几乎指名道姓的提醒,她也慢慢想起方才在学堂上,她给方之恒背完文章准备坐下之时,确实看见了易君彦那边有点什么不自在的动静。 虽然只是余光一瞟,但以她对易君彦的了解,绝对是他没跑了。 那种臭油蒙心的油腻感再次袭来,带起她内心一阵说不出的闷火。 烦闷之余,令她压根没睡成午觉,掐着时辰平日易君彦起身出门的时辰睁开眼,直接在半道将他喊住,扯到了僻静处说话。 「妹妹这是怎么……」 尚不知她来意的易君彦竟还在为她头次主动靠近自己而有些惊喜,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拉长着脸打断了。 「拿来。」 清黛毫不客气地朝他伸出手。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心虚,但最后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笑得合乎礼仪:「妹妹是指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的发钗,拿来。」清黛耐着性子,一字一顿。 易君彦继续笑呵呵地装傻:「我还是听不懂,妹妹的发钗怎会在我这儿呢,想来妹妹定是搞错了?是不是掉在哪儿了,需要我派人帮妹妹一块找找么?」 清黛蹙起眉头,一点都不客气地叉腰冷哼道:「我原想您虚长我几岁,理应比我见事明白的多,没成想竟如此糊涂?倘若要是哪天被人发觉我一个未出阁的黄毛丫头,竟有一支发簪遗落在了您小公爷的手里,您顶多是被人笑话两句多情风流,我可就要倒大霉了!」 然而落在易君彦的眼中,却只觉得她现在板着脸,逞勇装凶的模样特别像一只气鼓鼓的小动物,他喜欢还来不及。 便又失笑起来,「一支簪子罢了,谁知道会是妹妹的?况且,妹妹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的东西会在我这里?」 「在与不在,小公爷心知肚明。」清黛气结,真恨不得学沈猎那样二话不说就动手揍人。 「妹妹就这么笃定?」易君彦继续逗她,并且乐在其中。 清黛看着他那狐狸摇尾巴的模样又气又无奈,颓丧之下,只得沖他双掌合十地拜託道:「当我求您了小公爷,您就放过我吧,孟清黛出身蛮夷,身份低微,禁不起小公爷您如此捉弄戏耍,您可知道您一时心血来潮,是足以让我赔上性命的!」 「危言耸听。」易君彦浑不在意地笑,趁着四下无人又弯腰朝她凑近了些,「再说了,妹妹这样玲珑可爱,我喜欢妹妹还来不及呢,怎会捨得让妹妹为我赔上性命?」 「小公爷!」 清黛被他这番没有分寸的胡言乱语冒犯,又气又急地连连后退了两步,眼眶不由红了一圈:「我家与宁国府非亲非故,我也高攀不起做小公爷的妹妹!说什么喜不喜欢,小公爷不觉得自己比那登徒浪子还要无礼轻薄么!您若再这么胡说,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不是,妹妹,我说笑呢,你怎好就生气了?」易君彦见她红了眼睛,这才知道她是真动了气,连忙更放软了声气去哄。 第80页 想要朝她靠近两步,却被她当做蛇虫鼠蚁般退避三舍,一时难免有些尴尬,「妹妹真的误会了,我对妹妹绝无半分轻薄冒犯之意,便是喜欢,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而已,妹妹勿要多心。」 清黛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便将我的钗子还我吧,我可没听过正经人家的哥哥会私藏妹妹发钗不还的说法。」 对他,她是一点和善温良都不想装。 就这样时时凶一些、横一些,把他吓得远远跑开,再不敢来纠缠才最好不过。 可易君彦却是越逗她越来劲,干脆朝她摊开双臂:「我确没见过妹妹的钗子,妹妹若是不信,大可搜我的身便是。」 「你!」 瞧着他又死鸭子嘴硬又无赖的死样子,清黛又恼又羞,只恨不能现在就一簪子戳死他了事。 盛怒之下,为了避免自己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她也唯有先扭头逃开了。 越往别处走她就越来气,憋屈得只想抱着脑袋不管不顾地大叫几声。 她不想这辈子又会被迫和易君彦三个字捆绑在一起,更不想因为他毁掉自己的未来。 要知道他的母亲康和郡主可是华都数一数二的母老虎,上能吃住夫君不许纳妾,下能约束儿子不准胡来。 宁国公也就罢了,易君彦却是夫妻俩唯一的儿子,将来承继爵位、负担门楣,以及谋反…… 咳,诸如此类多重重任都落在他肩上,她必是不允许教那些软绵的儿女私情和花里胡哨的莺莺燕燕误了她儿子的前程。 他们这样世代相传的老派勋爵眼里,随便一个比他们门楣低些的人家在他们面前路过,他们都会下意识趾高气昂地认为别人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从而攀高枝登云天。 别说是根基薄弱的孟侯府,便是满门簪缨的太师府,也根本入不了康和郡主的眼。 倘若被她发现了那支钗子的存在,接着往下查问到学堂座次之事…… 清黛想想就烦。 她的脚步随着思绪忽快忽慢,却是漫无目的,并不知所向何方,阿珠这个老实头儿也只知道一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竟让她就这么走到了素唯住的潇湘馆不远处。 或许世事冥冥中自有指引,她正发愁,破局之法却已然近在咫尺。 「阿珠。」 清黛一面朝潇湘馆里走,一面伸手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支发钗递给阿珠,「有空让人把这钗子拿到柯记银楼当了,能当多少都随意,用当回来的钱买些米粮布施出去,完了告诉我一声就是。」 阿珠听了便把钗子接过去妥帖地压进了袖子里,随她一道进了潇湘馆。 自禁足以后,南太夫人那里便不再常留着素唯,若无要紧事都是让她回自己的院儿里呆着。 清黛这会儿过来,恰好碰见她在屋里闲来无事插花玩。 初见她进门,素唯还有些诧异,捻着花枝的手悬在半空,笑得不太自在:「妹妹怎么这会儿子过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清黛正瞥见她炕几上摆的那碟子荷花酥,信口打趣儿道:「走到门口就闻到唯姐姐这里荷花酥的香气了,怕若是让人通传了我是来蹭吃蹭喝的,姐姐会嫌我贪嘴,不许我进门呢。」 「妹妹愿意来我这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那样小气了?」素唯故作镇定地与她说笑,眼神却是飘来飘去,有些侷促,「照姐姐呢?你们没有一起么?」 清黛嬉笑着应了潇湘馆中人的招待,在炕边坐下:「三姐姐新看中的一批书画到了。至于我,我素来反应慢,哪里是三姐姐那急着看新鲜的书呆子等得的。」 素唯也附和着笑了笑。 只可惜昨日之事依旧还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她还做不到清黛这般没心没肺,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清黛慢悠悠地品着她这儿的荷花酥,也并不急着想要和她说话,只安静地盯着她插花的动作。 终于,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心里犹如天人交战的素唯实在扛不住了:「妹妹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姐姐这儿的荷花酥香得太诱人了嘛。」清黛笑道。 可她越是如此,越令人心怀压力,就好像被太阳照进了深渊,所有的阴暗都无地自容。 「之前的事……」 素唯道行尚浅,一时还招架不住,正要自己先把前事揭过去,却被清黛又乐呵呵地截走了话头,「之前什么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正当素唯愣神的时候,她紧接着又赶紧说道:「若非得说是有什么事来姐姐这里的话,那还真的是有。我其实是想问问姐姐,明日及之后学堂上的座次,能不能与我换一换?」 知道她不是来兴师问罪,又有意避开那些事情不谈,已然是给素唯留足了面子,素唯提在嗓子眼的心往下放了放,笑容也轻松了些,「好端端的,作甚要换呢?」 「还不都是因为宁国府那小公爷。」清黛佯作气闷地嘆了一口气,「也不知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对,触了小公爷的霉头,让他凡事处处与我为难……如今坐得近了,便更让他有机会寻我的麻烦了。」 素唯昧着良心地笑劝道:「子美哥哥不会存心找人茬儿的,妹妹八成是误会了,何况即便是咱俩换了,不过也是从他的右手变换到左手,都是一样儿的呀。」 第81页 「怎会一样呢?姐姐坐的那一列和小公爷那一列之间原先还摆了几架屏风,是以之间的间隔便比另一侧更开些。」 清黛说着,见她还在扭捏,于是便只能再加一道码,「唉,说句不该说的,不知为何,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待见那个小公爷。」 作者有话说: 素唯:她这说啥呢,她是不是疯了? 清黛:要能被姐姐你看出来,那我还混什么一番女主呢? (昨天卡文外加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忙到完全没有时间更新,在这里跟大家道个歉qwq接下来我会努力继续保持日更的!) 第42章 往后两个姑娘又说了约莫一盏茶的话, 清黛便起身告辞了。 素唯送清黛到了院门口,眼瞧着她走远之后方转身回了屋中。 彼时海妈妈已经让小丫鬟重新给她端来了茶,迎着她坐下, 「这些花儿叶的姑娘才弄了一半那孟家姑娘就过来了, 眼下可还想着继续?」 「与那丫头说了那样一会儿子话,我也无甚兴致了。」 素唯低头饮茶的空隙朝海妈妈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她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收了下去, 又把屋里旁的丫鬟都清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主僕两个。 「妈妈方才也一直在旁边听着,可听出点儿什么来?」 「能有什么, 不过是小孩儿家家嘴上没个把门儿,也不长心眼儿罢了。」海妈妈不以为意地拢了拢袖子, 笑道,「难不成姑娘是在担心她会为了上回那事儿报复咱们?」 素唯柔柔嘆了口气,假话连篇:「上回的事确实是我对不住她, 可我也实在想不到郝婆婆会为了我自作主张, 做出那等主意来。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郝婆婆, 我那般行事也是无奈之举。」 海妈妈怜爱地摸了摸她乌黑油亮的头发, 「我们姑娘最是心慈淳厚,何况那黛姑娘本来就在老太君那里很有体面, 即便真是她做的, 有老太君和大太太护着,必也不会怎么着的。可惜了郝婆婆, 只盼她这段回乡路走得安生些吧。」 素唯又道:「郝婆婆和妈妈你都是陪着我姨娘背井离乡, 千里迢迢嫁过来的, 我姨娘去了之后, 也是你们一手将我拉扯长大,将我视如己出,不像念慈堂里那老虔婆,嘴上说着疼惜我,可这家里谁不知道她当年最恨的就是我姨娘,对我,从来也都是嘴上一套,手下一套。但凡有好吃的好穿的,不是紧着昭哥哥那边就是偷偷送给宫里的容姐姐,我哪次不是只能捡他们剩下来的?瞧吧,容姐姐是生来凤凰命,入主中宫指日可待,而我,那老虔婆将来指不定要怎么刻薄我呢,兴许拿个举子农户就把我给打发出去了。」 海妈妈点了点头,「所以啊,姑娘还是得靠自己。趁着现下小王爷和小公爷都还在咱们家读书,姑娘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一提这事儿素唯就头疼得厉害,急酸了鼻子:「宋执那犟驴脾气,世子妃的位子看来我是指望不上了,至于子美哥哥……从前我还能时不时与他说上几句诗词,而今他却一心扑在孟清黛身上,满眼竟都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又有宋执在侧,随时说上点什么,让他反过来待我越发冷淡了!」 「姑娘莫忧。这男子啊甭管老的少的,都贪爱新鲜,黛姑娘从南疆来又出自异族,小公爷他们一时见了新奇也是有的。待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了,谁才是真金白银自然也就见分晓了。」 海妈妈宽慰她道,「再则黛姑娘行事做派虽说很有几分模样,但有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她平日装得再怎么端庄大方,且瞧她方才那会儿在姑娘你这儿说的那篇话,可不还是漏了馅儿?」 「她与我说了那么多小公爷,当真是没心没肺,对人不设防?她就不怕我转头就去告了小公爷?」 素唯想到这里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若她明知我会说出去,却依然如此行事,对她又有何好处呢?她犯不着去惹小公爷不快吧?」 海妈妈依旧觉得是素唯多思多虑,笑着拍拍她的手,「柔夷人是直率散漫惯了的,哪有那么多弯弯绕?而今宁国府如日中天,国公爷手握西郊三大营,国公夫人也是出身望族的郡主娘娘,便是圣上会让太后也让他家三分,黛姑娘再是天真无知,孟家定然也会对此耳提面命,想必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得罪小公爷。」 「也对。」素唯想了想,竟然觉得她的话里很有几分道理,「她父亲在北境虽代领着沈家嫡系边军,可同为世代武勛,一个侯哪里有能大过一个公,说白了也还是要仰宁国公之鼻息当差,料孟清黛就算是为了自己爹娘,也不敢轻易招惹了小公爷。」 海妈妈又点了个孺子可教的头:「那便是了,左右老婆子瞧着她,却不像个心眼儿多的,只可惜在咱们这种人家,单纯无邪,最是无用。」 「虽说无用,却也人人称羡不是?」素唯话得此处,忍不住神伤,「倘若姨娘还在,以她昔日的风光与宠爱,便是太太也要为她让路,或许几年前入宫的就不是容姐姐了。」 海妈妈傲慢地哼了一声道,「老婆子倒觉得,做个高门贵妇也不比宫里的娘娘差,姑娘,眼下恰是把小公爷的心拽回来的良机,你可一定要留心啊。」 「……这是自然。」 次日姑娘们不必上学,南家家学前后基本都是男子出入,但午饭时分,素唯依旧还是与外家几位公子一起在念慈堂用饭午睡。 第82页 起身后若南太夫人应允,她便能留在她身边绣花看书,或是闲话几句,若是南太夫人什么都没说,她便兀自退回潇湘馆。 当然,近来都是她睡醒就回潇湘馆的情况居多。 这回也不例外,南太夫人未曾留她,更兼她比以往早醒了小半刻功夫,便是在其他人起身之前,就已经先行离了念慈堂。 南家花园里的那片竹林即使到了秋日也还繁盛如夏,叶影如盖。 易君彦好竹,曾几次三番与南家人夸赞他们家养护的这片竹林。 从前与素唯畅言诗词,也常常是在此处唱和往来。 素唯等候在此,没多久,便把易君彦等来了。 易君彦本是与宋执并肩同行,谁知宋执一见是素唯满面愁容地从竹林里走出来,心生厌烦,一句话也不说便拂袖而去。 留下素有惜花之美德的易君彦细细问她,「唯妹妹这是怎么了,从刚才用午饭时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可是有什么心事?」 「子美哥哥其实……唉,罢了,这件事我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算开口只怕又会惹人误会,子美哥哥只当今日没瞧见我吧。」 说罢,她就假装要郁郁寡欢地转身离开。 易君彦被勾起了好奇心,岂会轻易放她走,「究竟是什么事,这儿也没其他人,妹妹大可说与我听,这般吞吞吐吐,难道妹妹要跟我见外了?」 「可这件事……唉,那我倒来问问子美哥哥,哥哥这回究竟又是哪里做得不好,真叫阿宝妹妹不快了?」素唯故作为难地轻声细语道。 这话她从前问过一次,谁想这回的易君彦却并不如上次那般坦荡,听了这话,脸色先是微微一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反问回去:「她……可是与你说了些什么?」 素唯哀嘆连连,「我一个庶女,人微言轻,此事原本不该轮到我来置喙,但阿宝妹妹昨日已然来找我商议着调换学堂座次,俨然是要将我夹在你二人中间,左右为难了。子美哥哥,我真不知该不该应她。」 「她到底是如何同你说的?」易君彦明显有些急眼儿了。 素唯含糊其辞:「不计阿宝妹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也都是人生气时说出来图个痛快的气话罢了,子美哥哥何必耿耿于怀,重要的应该还是如何去把妹妹哄好。」 「可我连她说了我什么都不知晓,又怎能猜得出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呢?」 易君彦敛了敛袖子,耐着性子与她细细分说,「唯妹妹,这本是我与阿宝妹妹的事,将你牵扯进来本就不妥,若你再为这顾全我们的颜面藏着掖着,岂非就成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死结?」 「子美哥哥想听,我却也没那个记性记全,只不过是说哥哥老爱缠着阿宝妹妹,她心生厌烦,不想理会。」素唯吞吞吐吐着,眼神有些躲闪,显然一副瞒了更重的话的模样。 易君彦听到这儿却已然蹙紧了一双英秀的眉:「她当真厌我?」 素唯察觉他的神色,便又继续往下道:「阿宝妹妹素日与人为善、和气大方,来京这么久见过她的人谁不说她爱笑讨喜,昨日我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那般恼恨的表情。但我自认为也晓得子美哥哥的为人,你二人之间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的,妹妹她年纪小,口无遮拦,话说得重了也未必晓得厉害……」 易君彦苦笑着自嘲道:「她都能与你发我的牢骚了,再重些的话,难不成还能是咒我早些去见阎王,别再扰她清静吧?」 素唯这还在组织语言如何把同样的意思添油加醋表达得更恶毒凉薄一些,没成想却被他自己无意之间脱口而出了。 如此,她只需要做出一副「你怎么知道」的震惊神色,然后欲盖弥彰地笑两声:「阿宝妹妹怎会这么说话呢,子美哥哥说,说笑了。」 「唯妹妹,你可知你从小就不善说谎?」易君彦笑得苦涩而无力。 素唯的这些话便像是一篇魔咒,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反覆覆地回荡着。 听学时想,回家的路上也在想,到了晚间用过饭该温习时他也还盯着手中那枚小巧精緻的银钗,痴痴地想。 就连在梦里,他也魔怔一般地梦见了自己应了要她们互换位置的那一刻。 未曾想,那支本该在他枕下珍藏着的的银钗,却也是在这一夜不翼而飞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我回来啦,上个星期跟着父母出门办事,一直没空更新,实在对不起大家 ,即日起恢复日更,照常还是12点或者18点更,牛年沖沖沖~! 第43章 当隔天再去南家, 与素唯默默换了座位易君彦也未曾多言半句时,清黛便知自己一步都没有算漏。 整个上午的功夫,易君彦就像在脖子上钉了钉子, 一次也未曾朝清黛回首。 人也沉默了许多, 却又并非专注听学,反而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心不在焉。 虽不知素唯究竟怎么跟他说的,但只要能让他再不来缠着自己, 清黛便是从此他眼里成了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也毫无问题。 她只做没事人一般,照常往来南家,该吃吃该睡睡, 任凭他在旁边浑身散发怨念,也权当看不出来。 却不想,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桂榜下放这么久了,郡主娘娘怎么才想着要做谢师宴啊?而且同窗的几个姑娘里,独独只给咱们姑娘下了帖子, 这也太奇怪了。」银珠抱着清黛一会儿要穿的披风, 在旁等着的时候嘴里嘟囔道。 第83页 清黛盯着铜镜里眼神放空,一半的瞌睡还没醒, 嘴里喃喃如念咒:「三姐姐和易家大小姐不对付, 即便郡主娘娘来请,三姐姐也不会去, 唯姐姐是庶出的, 郡主娘娘自视高贵,又怎会屈尊降贵?」 南风撇了撇嘴, 「原不过是个七拐八拐才能勉强与皇亲国戚四个字沾边儿的落魄户罢了, 若非当年文宗皇帝子息太薄, 桓宗皇帝不忍先父膝下空空, 才许她父亲入继嫡支,让她得享郡主尊荣,能进宁国府也不过是个继室,真不知哪来那么多傲慢姿态。」 庄妈妈回过头狠瞪了她一眼:「小蹄子最近嘴是越来越毒辣了,瞧你这么会说,不如我去替你借了铜锣棒槌来,让你替咱们姑娘出去大声吆喝几嗓子,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咱们姑娘是多么好性儿,纵得院里的丫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议论郡主娘娘?!」 明珠已经习惯了:「这纸老虎不过就是在咱们面前才敢说嘴,出去了便是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如若不然侯夫人身边的薛妈妈可不就头一个来拧她的嘴了?」 南风听着她们的明斥暗讽默默抿紧了嘴巴,躲到一边独自气闷。 清黛从镜子里看到她,不禁一笑:「若没南风这一通牢骚,我还不知道这些事呢,便当是给我提了个醒,以免到时为着心里没谱儿得罪了人。」 南风这人其实就是单纯心直口快,算是这院里除了阿珠之外心思最纯净的了,听了这话,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 庄妈妈眼神微微亮了亮,识趣儿的不再数落南风,顺着往下道:「那宁国府光是花园就足占了大半条街,府内更是白玉为堂,金碧辉煌,亭台楼阁峥嵘轩峻,如此鼎盛之家,规矩也大得很,这回还是咱们姑娘头回自己出门,没有照姐儿照应,姑娘定要多留心些。」 清黛乖巧地顿首应了。 不多时,她们也已替她梳妆齐整,一身并不怎么点眼的藕粉暗元宝纹的窄袖长衫,配一条月白绣缠枝葫芦的百迭裙,外面用着枚镶银海蓝宝蝙蝠扣拢住一件水烟色薄缎披风,淡雅怡人。 去朝晖堂打了声招呼之后,她便和阿珠明珠还有庄妈妈一起出了门。 宁国府在内城中心地段,与孟家相隔甚远,趁马车从闹市穿过,足走了整一个时辰方才看到他家的一个檐角。 清黛一下了马车,走中门进去后不久,就被一群丫鬟婆子迎上来簇拥着进了左边的一处小门。 门后专门停了女客用的小轿将她一路轻快地抬到了女眷齐聚的后宅,在宁国公夫妇所居的正堂前院门口才将她放了下来。 清黛先带着礼品进了花厅拜见康和郡主,却不想此时郡主并不在厅上,只南家妯娌俩和素唯坐在一起笑吟吟地嗑瓜子儿闲话。 见了清黛独个儿前来,本都有些意外,但还是各自忍耐着,受了她的见礼后便让她去后堂见郡主了。 后堂中只见三两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围簇在一对相貌美艷,衣饰耀眼的母女说说笑笑。 清黛认得那是康和郡主和她的大闺女易令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福身行礼。 女孩儿的身段随着年岁的增长,一日较一日长开,虽还未及豆蔻,但已然能从她形如与生俱来的优雅姿态中,窥见几分少女娇美。 「怪道去年你从娘家回来就常常跟我念叨着这个娘家侄女,如今得见,果然标緻得很。」康和郡主见着清黛的第一句话,确是扭头与她身畔另一个妇人故作亲热地笑言。 那妇人不是别人,乃是清黛最小的嫡亲姑姑孟樱。 早前嫁给了宁国公的庶弟后,因着宁国府的约束,不怎么出门走动,也就去年年下回娘家的时候,与清黛见过一面,说了两句话。 而她在宁国府的日子,端看她此时身形僵硬,笑容尴尬便什么都看出来了。 然康和郡主压根没想着听她回话,转头又拉着自家女儿,「瞧,见了这个妹妹,看你以后可还敢自夸容颜?」 「母亲!快别说的像是我常常自吹自擂一般,让大傢伙儿笑话。」易令舟不好意思地抽开手,笑容明艷如葵花,转而又招呼着底下人道,「还不赶紧搀了孟家姑娘坐下,将新沏的枫露茶端来一盏。」 「听闻你这妹妹是头回独个儿出门,你这个做小主人的,可要好好招待了才是。」康和郡主这话说得十分拐弯抹角,但清黛还是听明白了其中的冷落之意。 但还好她心宽,懒得费神多思去讨好谁,笑着答应后便跟着孟樱坐在了靠角落的位置。 却不想易令舟竟十分热情大方,见她在角落坐下,便也不动声色地端了把小杌子挪了过去,与之从前对着异世女开口嘲讽闭口冷哼的那个易家大小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并且还十分自来熟地和清黛咬起了耳朵:「原来你就是阿彦和阿执总跟我念叨的阿宝妹妹,他俩念的我心痒多时,可你却总与你家那冰块投胎的姐姐形影不离,我是最怕见她的了,总算今日有这机会,叫我能单独见你。」 「小王爷也常念叨我?」别不是都在骂她吧? 易令舟听出了她的讶异,拍了拍她的手解释道,「那傢伙最讨人嫌,明明心里不是那个意思,嘴上和手上却总要反着来,他在家学若是哪里惹了妹妹不高兴了,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捶他。」 清黛一时没想到她对自己是这般态度,应接不暇着竟不知该说才好,只能一味傻笑。 第84页 她却也盯着她跟着笑:「妹妹生的真好,眼睛鼻子嘴巴,真是处处都长在我心坎上了。唉,可惜了你那姐姐,好好一个美人儿偏偏长了嘴。」 正要喝茶的清黛差点被呛到,望着她一脸真挚纯然,忽又释然了。 或许前世也是因为异世女登门搅黄了她亲弟弟的婚事,还有私下与他纠缠不休的等等作为,才致使她那般犀利刻薄。 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快人快语,明朗阳光,或许今生今世,她们确能一交。 「易姐姐又差到哪儿去了,若我是姐姐,定定然要天天坐在妆檯前揽镜自照三四个时辰,嘴里还道;『好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标緻无比的美人儿』。」她一面说一面低声捏着嗓子唱,逗得令舟咯咯直笑。 好容易让她停了下来,眼角还噙着泪花,又与她凑得近些,「幸而今日你来了,要不然待会儿席上让我一个人去对着那个假模假样的南素唯,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了。」 「唯姐姐她……」是啊,不是说只单请了她,素唯干嘛来了,「她人其实挺好的……」 「少来,你当我没听阿执说起她之前怎么陷害你的事么?」 易令舟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秀眉一拧,愤愤道,「我一直最烦的就是她,她祖父再怎么了得也只是她祖父的事儿,况她区区庶女竟还不知轻重尊卑,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嫡女堆里凑,为此巴结这个奉承那个,你是没见她刚才来给我和母亲请安的样子,哼,真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果然,这确实是那个牙尖嘴利不让清照的易家大小姐。 清黛不说话了,易令舟见状怕她误会自己,忙又道:「其实我却也不是那般多么看重嫡庶出身,只瞧我二叔,他就待我和阿彦极好,还有龚家的灵袖姐姐,她也是庶出,可人却再好不过了,小时候我常常都要去找她吃果子呢。」 「灵袖姐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清黛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前不久她生辰时来过的好像是龚家的么女灵巧,并非灵袖。 「她你应该没见过,她比我还大了七八岁,早些年嫁给了沈家的狩大哥哥,只可惜成亲没两月狩大哥哥就上了前线,然后……唉……」她说着说着,不禁嘆惋,后续的话也着实说不下去了。 清黛反过来拍了拍她的手,令她收回思绪。 抬头四目相对,忽又见她自嘲地笑起来:「这样高兴的日子我说那些伤心事做什么,真是该打。不过说来,今次却也奇了,你在南家念书,想也知道沈家还有他家四少爷的麻烦之处,这回我家本只是想去循个礼数走一遭,没成想沈侯夫人竟替他应了下来,让他代自己赴宴,你说奇不奇?」 「确实挺神奇的哈?」 ……才怪吧,沈柯氏八成是不想来受康和郡主的闲气,这才把沈猎推出来挡枪。 这人真有趣,恨人家恨得咬牙切齿,利用起来的时候又毫不心虚手软。 清黛暗暗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这时杯子里的茶也已然见了底,宴厅里张罗的女管事也前来报备可以开席。 清黛正要随着令舟一道起身出门过去宴厅,却听身后还在静静呷茶的康和郡主忽然喊住了她。 「差点忘了这事儿。世侄女,我这儿有一物,你且来看看识不识得?」 作者有话说: 丑芽:三姐姐不在的第一天,妹妹就要被人拐走了,啧啧啧。 孟清照:……?来人,套车去易家。 第44章 朝左的颤头蝙蝠银穗儿小钗静静躺在金丝紫檀托盘里, 被康和郡主身边的婢子捧出来,呈现在清黛眼前。 此时此刻屋子里除开她和易令舟母女俩,便只剩下清黛自己的嫡亲姑姑, 说来郡主也算给她留了情面了。 清黛羽睫微动, 向上盈盈一扬,目光里的惊喜之色展露得是那样坦然:「这确是我前不久丢了的钗子,找了好些日子都没找着, 怎会在娘娘这里?」 康和郡主一愣,似是没想到她能就这么坦荡,曾经设想过的质问绕话威逼利诱种种手段, 居然都施展不开了。 不过人家好歹是天家郡主,什么场面没见识过, 但只愣神了那么一下,便微微笑了起来:「好个小糊涂蛋,说来这钗子还是我家二郎捡到, 因辨不清主人是谁便带回来交给我保管, 想日后再慢慢寻那失主。如今我见与他同窗的几个姑娘基本都在,便挨个儿问了一遍, 这不, 总算让我逮到这只迷糊虫了。」 清黛不好意思地抿嘴嘿嘿笑了两声,「只可惜我原先当是再也寻不回这蠢物, 便把与之相配的另一支拿去典当了又换成米粮救济贫民, 谁曾想如今这支竟有失而复得之日。」 康和郡主闻言,心下很是意外, 由衷贊道:「你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博爱善心也属难得。」 旋即长袖一抚, 令人把钗子物归原主, 「看来你们之间确实无甚缘分, 寒冬将至,不如将这支也拿回去典当,我再加些银两与你,在城外搭个粥棚许那些无家可归之人些许热乎气儿,暖一暖五脏肺腑也是善举一桩。」 她的话也是七拐八拐,恨不得再吹上天去随风打上十来个捲儿,但清黛还是轻易就听懂了。 嘴角仍旧笑意开朗:「既然郡主娘娘开口,又是娘娘要出钱财,那对外只管打着娘娘和易姐姐名头去,我便不跟着蹭热闹了。」 第85页 郡主嗔怪道:「本是你开个头儿,若是不带上你,外人只以为我这做长辈的要讹小辈的钗子呢。」 易令舟眼瞅着清黛还有推辞之意,于是取了个折中的法子道:「那不如多出来的银子就从我平常的月例银子里扣出去,记我与妹妹的名儿,我们姊妹一人占一半,可好?」 孟樱亦在一旁凑趣儿地点头称好,康和郡主和清黛各自的小算盘一打,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都笑着应了。 这场因为一支钗子差点引发的「血案」,纵算是被她们轻描淡写地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眼瞧着康和郡主的神色越发和缓,清黛方才敢暗暗松下一口气,随着她们一道入了席。 这场宴席场面倒是不大,易令舟携了清黛紧紧挨在一起,独把素唯留在孟槐的身边,与她们远远隔开,半点不给她巴结奉承的机会。 难得易令舟与清黛臭味相投,凑在一块竟是比跟谁都要有话说,三盏菊花酿下肚,便自手拉手去廊下玩闹,直至宴席散罢还不肯分别,若非清黛心底还记着要死死避开易君彦,险些就要被易令舟留宿在了她的闺房。 趁着孟槐母女俩要走,赶紧跟上她们,一道从宁国府出去。 从内宅到大门这段路原是坐轿,但孟槐藉口晚间吃多了酒想要走两步去去醉意,便拉着清黛和素唯还有孟樱,慢悠悠地穿过易家花园。 姊妹俩也有许多日子不曾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清黛和素唯便识趣儿地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位置,也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 「阿宝是头回来宁国府吧,外面的人常常对这儿的富贵夸夸其谈,其实只有真正进来才能知道,原来那些常被人误会是吹牛夸大的话原来都是真的。」素唯像趁机炫耀自己和宁国府的「交情」。 「是啊,方才席上那小碟做配菜的酱牛肉委实不错。」清黛答非所问。 素唯愣了下,不甘心地顺着她的话继续出招:「雕虫小技罢了,像是他们家厨子常做的那道清炖蟹粉狮子头那才是华都一绝呢。」 「唯姐姐喜欢,那下回我也学了做给你吃啊。」清黛笑容天然,「对哦,姐姐是不喜吃葱还是蒜来着?」 「葱我是半点都沾不得的,有劳妹妹记着我了。」素唯颔首微笑。 但是笑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是她最开始是要说什么来着,怎么话题越跑越偏了? 此时正好也快要接近宁国府的大门,孟樱身为公府内眷,不好再向前去到门上招摇,只能停步于此。 临别前,孟槐孟樱这姊妹俩还紧紧携着手,依依不捨,「好在这回你五姐姐早来了信说要回京过年的,到时咱们家自然又有的团圆了。」 「五姐姐是回来了,可我小哥他们夫妻俩却还远在那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哦对,还有四姐……」 孟樱惆怅地抬起双眸,曾也是明眸善睐的闺秀千金此时却不知受了何等摧残,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疲倦,「四姐姐自嫁回老家十多年,别说是回一次娘家,便是书信也甚少得见,也不知这辈子咱们姊妹还有无再见的缘分。」 「都是做人娘的了,过不了几年便要做人祖母了,还是这般心重爱哭。」孟槐怜爱地望着她满眼泪花的小妹妹,「既有缘做姐妹,又何愁再见的缘分?指不定你四姐姐这会儿也正和郎君儿女商量着要来找咱们呢。」 孟樱神思倦怠地摇摇头:「我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做梦,还总是梦见小的时候四姐姐带着我和小哥四处玩,梦见她为了给我绣新裙子,十根指头全是针眼,还梦见她一个人坐在从前她住那院儿的马桑树下哭……每一次我也都是哭着从梦里醒过来,然后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多少安神药宁神汤吃下去都不顶用,心里始终没着没落的。」 孟槐道:「咱们姐妹十几二十年不见,如今连你也都渐渐上了年纪,彼此牵挂也是有的。你若实在念她念得紧,自去信给她便是了。」 而后姊妹俩又互相安慰了两句,好一番说辞才把各自的眼泪都逼了回去,孟槐这才带上清黛和素唯从易家出去,打道回府。 途中遇到南家和孟家之间的交叉口,她们母女俩就此与清黛别过,清黛独自乘了一顶宽敞的平顶马车往孟侯府回去。 「今日这一趟去的,纵算是把那事儿给了了,我这心啊终于能安稳地落回肚子里了。」明珠多半也是在易家吃了酒,又兼不胜酒力,经风一吹反倒醉起来了,话也比平日多了。 清黛看着她脸上的薄红不禁笑了,替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安抚着她闭上眼睡上一会儿。 庄妈妈见了,却是冲着一旁的阿珠怪道:「方才那易家的婆子将我们几个扯去吃酒的时候,你这丫头又不知迷路迷去了哪里,害得明珠替你多吃了好几盏,等她明日醒过来你可得好生谢谢她才是。」 阿珠歉意地抱紧明珠的胳膊,美名其曰替她暖身,嘴里嘟囔:「我那时真不是故意要躲酒的,着实是那宁国府忒大了,我小解完一回头便认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径了。」 清黛哭笑不得地点了下她的脑门:「你莫不是痴病又犯了,迷了路也不知寻个人来问问?」 「是想寻人来着,哪曾想走来走去也没遇着人,我便听着哪热闹便往哪去了,谁知这回却是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前院男客的席面上。还,还被小公爷……撞见了……」 第86页 阿珠越说越心虚,声气儿也便越来越小,让清黛连问了三四遍,才听出了小公爷三个字。 清黛心里一咯噔,「那他可认出是你了没有?」 阿珠把脑袋往明珠的手臂后使劲缩:「他平日就没事儿老想着往姑娘你面前凑,哪里还能认不得我?」 「那他可替你指了路?」庄妈妈急切地问道。 闺阁小姐的贴身婢女和公府少爷撞在一起,若是被人看见只怕又少不了一顿恼人的闲话。 阿珠懊悔道:「他嘴上说着替我指路,却是句句都在拐弯抹角问着咱们姑娘,他那些话说得又臭又长,我急着赶回来找你们,一时情急便什么都答了。」 清黛蹙眉,一天的好心情瞬间云消雾散:「他都问了什么?」 阿珠很认真地掰着指头数了起来:「问姑娘你最近好不好,吃饭香不香,睡得沉不沉,还有就是有没有跟我们提起过他。」 清黛心头微微一松,「那你可是一五一十答了?」 阿珠很老实地说道:「是啊,姑娘你最近好得很,吃饭能吃两大碗,没事的话一睡都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肯起,至于可曾提过他,他是外家男子,又非亲非故,姑娘你干嘛提他?」 清黛听得一个呲熘,差点没从座位上滚下来。 和庄妈妈被她这番诚实又杀人于无形的话惊得面面相觑,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阿珠看她们都没生气或者直接呵止,便接着往下说:「他还说我骗他,我又作甚要骗他,他说是因为咱们姑娘就经常口不对心,明明心里惦着他却还总装不在意,姑娘,他这是害了什么毛病么?」 清黛听得满身鸡皮疙瘩都掉在地上捡都捡不回来,连忙让她打住:「甭管他有什么毛病,你这后来究竟又是如何摆脱他,绕回来的?」 「小公爷指路了啊。」阿珠很实诚地说。 清黛:「……算了,你继续从刚才那儿讲起来吧。」 「刚才哪儿来着?」 「就是他说你骗他,我也骗他,然后他缠着你不放。」 「哦哦对,我想起来了,然后他便缠着我不放,非要听我说『实话』,可我原本说得就是实话呀,我见他实在不肯给我指路,于是就打算去找别人问,谁知他还是不放我,非要塞给我一盒三街口上那家甜品铺子做的玫瑰酥饼,说是姑娘你喜欢的,要我带来给姑娘你,我还正纳闷呢,他怎么就知道姑娘你喜欢吃什么,但姑娘你嘱咐过我,你没同意就不能收别……啊!疼!明珠你做什么!」 旁半醉半醒的明珠实在听不得她这般长篇大论的啰嗦,不耐烦地用头狠狠顶了她一下:「讲重点!」 阿珠被她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再然后,沈家公子就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阿珠:他指不定有什么毛病。 清黛:一种叫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的绝症。 易君彦:……我好歹是个反派,尊重一下可以么? 丑芽:谁叫你年少轻狂,到处秀智商。 易君彦:…… 第45章 大抵是阿珠的描述过于事无巨细, 导致清黛直接当晚梦到了当时的场面。 阿珠和易君彦互相客套着,将那包用油纸精细的玫瑰酥饼推开送去。 偏阿珠嘴笨,说不过已经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易君彦, 但她胜在力气不小, 几番推诿都用了特别实诚的力气,以此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们你来我往啰嗦了半天,没成想阿珠忽地往旁边一躲, 易君彦一时也没抓紧,随即便把手里的油纸包跌在了地上。 所幸这家掌柜是个以诚立身的老实人,油纸捆得又厚又结实, 这会儿哪怕是掉在了地上,也摔着了里面脆弱的酥饼果子。 阿珠正要去替易君彦捡起来, 不曾想还未及弯腰,就看见沈猎从他身后的拐角,朝他们走了过来。 「沈公子。」她条件反射地屈膝请安。 易君彦也闻声回头, 有些诧异又有些紧张, 「弓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边是大门, 去宴厅不走此处。」 那小阎王却只是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全然未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径直要从他二人之间穿过去。 「嚓、嚓。」 他看也不看地从躺在地上的油纸包踩过。 也不知他这脚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能把酥香脆甜的玫瑰酥饼从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里踩得生生迸裂出来,飞溅泥里。 这个梦真实得就像他是从清黛脸上碾过去一般, 让她在接下来又莫名其妙做起了噩梦。 而在这一段的梦里, 是她曾经见过的, 几年后的沈猎。 那时异世女已是贵妃, 位列四妃之首,执掌中宫凤印,摄六宫事,与皇后之位只一步之遥。 看似集万千宠爱和权利于一身,却只有那么零星几个人和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宋祈用来抗衡太后的一步棋,是野心勃勃的易家用来刺探皇帝和太后心意的一双耳目。 就连她二十五岁的生辰宴,也成了各方势力党派明争暗斗的角斗场。 此时易家的谋逆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宁国公在宴席上以一头毛色斑斓的猎豹为贺礼赠予异世女。 藉此公然讥讽帝家羸弱,尚不如一头畜生来得勇武有谋。 言语间大为僭越放肆,逼得宋祈不得不从他为数不多的拥护者中选出一人,当场与此兽一战。 第87页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所择中的,既不是以刀术着称的沈猎,也不是承袭了沈家枪法的沈猜,而是连剑都提不起来的异世女。 彼时易家独大,宋祈与太后同仇敌忾,异世女便失去了辖制太后的价值,在宫中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 然而宋祈这时也在怀疑她与易家之间的干系,有心让敌人自己剜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何乐而不为? 但同样的,易家那对胸有成竹的父子这时候也根本不在意小小一个异世女的性命了。 她就这样成了这场荒唐闹剧里最滑稽而又无辜的主角,为她所侵占的、清黛的容颜,也是在那时被那头凶残的野兽一掌撕下了半张。 那个血腥残忍的画面一直是清黛压抑于记忆深处的阴影,即便是在梦里也轻易不敢有所梦。 这会儿她却毫无防备地梦了一场,落在当时异世女的视角,身临其境地感受着脸颊上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她那时候歇斯底里的绝望。 当她和所有人都以为她就要成为豹子的盘中餐,时,却是沈猎站在午门城楼上,以三支黑羽冷箭射穿了那畜生的眼睛和头骨。 终结了这一切的同时,也救下她半条性命。 立于巍峨宫墙之上的少年,手持铁弓,一身大红织金飞鱼礼服,耀眼得足以与头顶的骄阳争辉。 一言不发,就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他的眸色是隔着千人万人都能感受到的浅和亮,像是日光下清可见底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泡影。 又好似高岭之上被月华亲吻的一捧新雪。 冷得孑然,冷得几乎不近人情。 和清黛前遭梦里踩碎玫瑰酥饼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 清黛狼狈地睁开眼逃了出来。 起身时动静大了些,倒把正要来喊她起床的明珠吓了一跳。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明珠见她吓出了满头的汗,取了袖里的丝帕替她揩了揩,又摸到她湿透了的后背,「怎生出了这样一身汗,待会儿还是让人烧水,备着给姑娘沐浴吧。」 清黛神魂未定,心跳依旧如鼓快擂,「沐浴太耽搁时间了,若是不小心误了时辰,方夫子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这姑娘只怕是给噩梦吓糊涂了,今儿哪里是上学的日子?」明珠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扶着她重新躺下,「好姑娘,你且好睡着,我这就去让人烧了水来,再让小厨房里给你熬一碗安神汤定定心。」 说罢,她便放下帐子,轻飘飘地出去了。 隔着几重藕粉蝉翼纱帐,将深秋的晨光筛出几分萧然的柔和,再没多久便要入冬,她的窗前也没了鸟雀歌舞,不免有些说不上来的寂寥。 再加上做了噩梦,清黛便是再心宽,也没法继续睡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底下的人烧好热水,沐浴过后就去用早饭了。 一到饭桌前,她却一眼便看见了一碟玫瑰酥饼明晃晃地摆在上面。 她愣了一下,随她后过来的庄妈妈率先蹙眉:「今日是谁负责给姑娘准备早饭的,端什么不好,非要端上来这个?」 小倒霉蛋银珠听了,不知所措地抱紧了手里的托盘,声细如蚊,「这,这不是前两日姑娘一直想吃的么,那阵子咱们派人跑了几趟都没买到…今日终于有了…还是今晨第一锅出炉的呢。」 清黛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确实说过想吃来着,忙道,「银珠能把我随口一句话这样放在心上,这是她的好处,何况昨儿的事她只怕还不知道呢,妈妈就别说她了。」 她话音一落,屁股刚挨到圆凳上,心下忽又一凛,抬眼看向银珠:「这两日你一直都让人出去三街口买果子么?」 银珠点点头:「是啊,姑娘你是晓得的,这玫瑰酥饼就三街口上那家铺子做得最好,生意一直很好的,我这不也是让人连着去了几日才买到的么?」 难怪。清黛心中冷哼,面上也好笑道,「我说呢,大家嘴巴都严,断不会将我的喜好随意透给人听,那小公爷又是如何一回就猜准我爱吃什么?原来是在别处花了心思。」 庄妈妈眯了眯眼,眼角的皱纹拉得老长,「那易家的竟是派人偷盯住了咱们家出去採买的小厮?」 说着却又觉得不妥,「可单只为了探听姑娘的喜好,这是否有些太没分寸了些?」 恐怕不止。 以康和郡主手指缝之紧密,易君彦身边连支小小的发钗都藏不住,他要使人来瞧瞧盯着自己的动向这种事定然也逃不过他老娘的法眼。 他这么做之所以能得到康和郡主的默许,想来应是有两个可能。 其一,他家此时已有不臣之心,已经在暗中往京中权贵人家里埋藏眼线,易君彦那点小私心不过是顺便而已。 其二,还是因为他家居心不良,易君彦藉口派人盯梢孟家,实则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宁国公和康和郡主觉得无伤大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都只能表明易家的野心蠢蠢欲动。 想当初易家谋反,原本与甚少与其来往的孟氏没多少关联,但当叛军攻破京都城门,杀向皇宫之时,孟家算是为数不多恪尽职守,举家披甲以抵抗叛军的忠烈门户。 忆起当时,孟家唯一一个会打仗的清黛她爹被流放在外,并不能及时赶回,剩下的几房叔伯明明都不善武艺,大难临头却个个不辞丈夫本色,为家国安宁负隅顽抗直到最后。 第88页 尤其是她二伯孟岩,也就是现任威远侯。 他虽不够位高权重,却也是为了整个孟家小心周旋了一辈子,这才使得孟侯府在这京都一次又一次的恶斗中得以保全,让孟氏一门既未能因女爵令的裁撤衰败,也不曾湮灭于沈猎的夺命钢刀之下。 然而他们估计到死都没想到,自家虽得马革裹尸,尽其忠名,最终命人为叛军大开宫门的,竟是他威远侯府自家出来的女儿。 清黛窒息后仰。 「庄妈妈,这件事得让夫人知道。」清黛静静地捻起一块玫瑰酥饼,轻咬一口。 果子是脆香甜蜜,清新可口的,然而有些人的心却是污浊混沌,外甜内苦。 「姑娘既对小公爷无意,那小公爷如此不顾礼数,实乃冲撞冒犯了姑娘,咱们确实应该和夫人说清楚。」庄妈妈顿首表示贊成,转而又贊刚刚进来的阿珠,「这回亏得阿珠谨记姑娘平时的吩咐,这才让姑娘免受一番非议。」 庄妈妈平素在她们几个丫头面前都表现得有些严厉,难得听她夸赞谁一次,搞得阿珠十分受宠若惊:「不不不,应该都是沈家公子来得巧的功劳,若非他来了,再那么下去我只怕也扛不住小公爷那般磋磨。」 明珠听了,想想也道:「姑娘,这回说来也是沈公子帮了大忙,虽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我总觉得咱们私底下还是要谢谢他的好。」 庄妈妈却又说:「这样的事,何须兴师动众地去谢人家,搞不好人沈公子本也就是碰巧路过的无心之失罢了。」 清黛也觉得她言之有理,当下便把这件事揭过不提。 第46章 庄妈妈谨记清黛的嘱託, 没过几日便寻到机会将易君彦这事说给了朝晖堂那边听。 朱若兰知道后倒是没有立马找清黛问话,她也便耐着性子慢慢等。 直至三五日后,恰逢立冬宫中太后新赏了侯府中几匹时新花样的贡缎, 颜色鲜嫩娇艷, 更适合闺中未嫁少女上身,朱若兰便把这家唯二的两个千金小姐叫了来,由她们自己挑了去。 临走前, 敲了半天边鼓的朱若兰终于留住了清黛,问起之前的事来。 她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茶杯里的茶沫,也不去看清黛:「阿宝, 这件事原本你已经做得极为周全妥当,伯娘起初也不打算再过问了。可这两日我左思右想, 却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你可愿替伯娘解惑?」 清黛莫名一阵心虚,「伯娘请说?」 朱若兰慢悠悠地说道:「宁国府小公爷易君彦, 不论是样貌、品行、才学、家世应当算是你们这一辈的儿郎里最为出挑的那个, 打他出生起,想要跟他家定亲的人家便数不胜数。京里与你们差不多大的姑娘但凡见过他一眼, 便心驰神往, 明里羞暗里念,为何偏偏到了你这儿, 却好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清黛愣了愣, 顺便看了看也傻在一边的清照。 一向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人就这么明晃晃大喇喇地带着未嫁女子议论外男,她真的不是在做噩梦么? 朱若兰神情依旧淡淡:「这眼下除了咱们娘仨也没外人, 放心大胆说就是了。我虽答应要替你爹娘好好照顾你, 对于你的心性喜好却一直不大了解, 想来你也不怎么晓得我, 咱今儿就藉此把话说开些,给彼此心里都留个谱,将来同一屋檐下也省下一番你猜我度、互相忌惮的功夫了。」 清黛听出了她口气中的不耐和敷衍,也明白了她那心里所想定不如嘴上所言那么简单爽快,并不是真的让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的。 她必须把心高高提起,谨慎应对:「一家人何来猜度忌惮之说,伯娘言重了。而且婚嫁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我与那小公爷本为云泥之别,我自掂得清自己的身份。」 「你倒会听话。」朱若兰深意难测地笑了一声,「按说咱们孟家虽不比宁国府家传渊源,煊赫繁盛,但以你父亲如今在圣上面前的恩信,硬要相配也能勉强凑上个门当户对,身份不身份的,可不能算作藉口。」 清照重重放下茶杯,冷冷地哼了一声:「端看小公爷这一次又一次对四妹妹做出的行径,就知此人轻浮草率,行事鲁莽,并不足依靠,妹妹不理他难道还错了么?」 朱若兰不悦地斜了她一眼,「我问的是你妹妹。」 偏头又继续盯着清黛,「你接着说。」 清黛镇静地微微颔首,「婚嫁姻缘,我只听凭家中长辈安排便是。外家男子如何,只要不牵涉了我的清誉,又与我何干?但若非要来牵扯我,那我宁肯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孤老一生,以证清白!」 呸呸呸,她这头乌发可是庄妈妈和明珠次次以生姜、何首乌还有芝麻叶等养发药材调成的精油养护,才得以如此乌亮粗密,她才捨不得削呢,要削也是削易君彦那夯货的! 「说什么傻话?」 朱若兰又笑了笑,「你既然深谙安分守己的道理,旁的话我也不多唠叨了,不过我看那小公爷只怕是个未曾得手绝不肯轻易罢休的,要不然我就替你和你姐姐去南家说,待明年开春你们便不再过去上学,毕竟惹不起咱们还躲得起呢,不是么?」 清照没等她话音落下便叫道:「母亲,若咱们这就不去了,岂非让外人觉着咱们家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 「就是要趁着事情还没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才要让你们主动避嫌,这个道理你怎会不明白了?」 第89页 朱若兰口吻严厉,眉头微蹙,「我知你好文,但天底下又不止南家有家学,大不了到时我在家中为了你们两个丫头另聘先生来教,也未尝不可,为何非得要去南家?」 「可是……」清照还欲再辩,却被清黛及时打断,抢过话头,「我倒觉得伯娘想得很是周到,也在此谢过伯娘的良苦用心。」 清照耐着性子在旁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说一个「但是」,转头朝她看过去的时候,却发觉她眼中全是松一口气般的释然,忽有些难以置信。 站在主人背后的庄妈妈察觉到了清照看着清黛的眼神变化,连忙开口打圆场,「这四姑娘是最不爱读书的,平时让她多写两笔字都要人哄着劝着,眼下听说有理由能不去上学了,心里只怕是要乐得开花了呢。」 「妈妈,你怎能瞎说大实话呢。」清黛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想要往清照身后躲,却被她很明显地抽开袖子避开了。 这种显然带着情绪的动作自然是让这屋里其他人想不看见都难,反倒辜负了庄妈妈和清黛这一段舍己娱人的心意。 可偏偏朱若兰却要在关键时刻扮瞎子,挥手命人收走了自己的茶盏,「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各自回屋,整好过两日我也确实要去和你们大姑姑商量一下年下你们五姑姑回来的事,倒是我就必会亲自去登南家的门,顺便跟她把这事提了。」 「母亲和妹妹既都说好了,哪里又有我再说什么的地儿?」 清照说罢,便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清黛和朱若兰对视一眼,匆匆朝她福了福身,便也连忙追了出去。 清照正在气头上,脚步又快又大,惊起裙袂摇摆,钗环颤颤。 清黛不比她高挑,几乎得小跑着才能追上她那双踏影逐风的大长腿。 追得累了,也只能祭出撒娇绝招:「三姐姐,好姐姐,你慢点儿…我…我跑不动了……」 果然,清照就吃她这一套,一听身后传来她无辜弱气的小嗓音,便是再生气也还是不忍心地放慢了脚步,最终停下来。 等她赶上来之后,才立起一双细长秀丽的柳叶眉:「你追着我作甚?」 清黛微微换着气,「因为姐姐不高兴嘛。」 「我哪里是不高兴,不过是见你们娘俩说得投契,旁人不便插嘴而已。」清照冷笑连连。 清黛不理她的这些怪话,直道:「我知姐姐醉心诗书,勤学好问,原是受了我的连累才不得再往南家听学,若姐姐实在喜欢南家家学的环境,咱们姊妹俩大可再与二伯娘好好商量嘛。」 「我母亲已经拍板的事素来从无二话,为一己之私顶撞忤逆长辈,也断不是我能做出来的。就跟这家有的姑娘说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一个道理。」她的话句句无错,又又字字带刺,故意来臊清黛。 清黛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是从她最初答朱若兰话时便已经心有不满了。 像她这般恃才傲物的闺中女探花,侯府千金小姐,一向就看不上所谓公府侯门的纨绔子弟和乌糟门楣,同样也最厌恶那些父母媒妁,门当户对之规论。 清黛方才所言,算是直接装在了枪口上。 但她也不觉自己有错:「姻缘乃终身大事,听凭长辈安排计较,何错之有?」 清照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气得一撇头:「亏你还是在柔夷养大的,竟能说出这番迂腐的话来。」 「这事本也无关地域呀,即便是在柔夷,婚姻嫁娶最终也还得父母亲族点头的。」清黛只觉得她的想法过于幼稚了。 「你这是因果倒置,偷天换日!」 清照凝眉怒言,「我早知你如此迂腐不化,墨守陈规,打一开始就不该对你太上心!现在你开心了,不必费神读书,不必用心练字,什么道理都不需要懂,只需躲在家里做只坐吃山空的米虫,做长辈手里的傀儡娃娃应声虫,一辈子就是从这座宅子关到另一座宅子里,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吧!」 「三姐姐是在诅咒我么?!」清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娃娃泪腺发达禁不住刺激,一下便红了眼眶。 若是可以,她当然也想回到柔夷,在最恰当的年纪在万千人海中寻找到自己的那个阿黑哥,在父母族人的祝福下,手牵手向着耶里雪山起誓,从此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但她们现在所处的,却是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的中原,生活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男权盛世,就连唯一能够体现女子地位权益得到提高的女爵令也才不久前遭到裁撤。 敢于特立独行,违逆所谓礼教之人她又不是没见过,可最后下场又是怎样的呢? 孝武桓皇后争了,一身戎马,披甲挂帅,最终却也因为旧疾复发,疼痛难忍致死。 沈猎他那庶姐沈猜也争了,也是□□在手,纵横沙场,可最后亦然不是被逼嫁给了个白发苍苍的老权贵做续弦,所有战功全都记在了两个英勇牺牲的兄长身上,如断翅的老鹰,没两年便郁郁而终。 还有那异世女,那就更不用说了吧? 清黛承认自己又怂又弱又没本事,确实没胆子拿自己和身边所有人的命去赌去斗去抗争什么的。 只可惜这些话,她却只能憋在肚子里,对谁都无法言说。 清照见她久久不再说话,只低头闷闷垂泪,虽心有不忍却也彻寒入骨,嘆一声,「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90页 顿了顿又道,「以后虽是毗邻而居,但请你断不要再来我的苍烟落照,省得再说出点什么酸腐话来,污了我的书香墨气。」 作者有话说: 唉,两个姑娘其实都没错不是么? 另外解释一下「阿黑哥」这个称呼,想必大家应该都听过阿诗玛的故事(没听过的自己百度一下哈),阿黑哥和阿诗玛作为彝族对于男女的称呼,这里被我直接引用过来了。 毕竟细心一点的崽崽应该都能看得出来,文中的「柔夷」其实就是以现实中我国云南省的为原型所描写构建。 众所周知,云南省也是我国少数民族最多的身份,光是独有的少数民族就有15个之多,而文中的「柔夷」便是相当于是我融合了云南省所有的少数民族而设定的大民族,所以其中我可能会把借鑑过来的各族文化,外加我自己的一些更理想化、浪漫化的私设混在一起用。 每次引用的时候,我也会在作话里跟大家说清楚,顺便也可以和大家一起聊一聊我国各民族的传统文化和风俗,哈哈~ (划重点)srds我的文里虽然会出现大干和柔夷两地的对比,但也只是出某家乡宝女主的角度阐述她的偏爱而已,绝对没有要踩汉族捧少数民族的意思!!! 毕竟柔夷真的也只不过是我想像中的一个乌!托!邦! 这篇文毕竟是完!全!架!空! 好了,我说完了,出于我个人的一点小私心,想请大家如果方便的话,能够在评论区留下自己的民族按个爪,让我康康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小姐妹~ 好吧,我就是被自己的评论区冷哭了,想求大家理理我,呜呜呜qwq 第47章 狠话原地撂下, 清照便扬长而去。 清黛也没有再追,愣在原地小半会儿,忽抬手摸了摸脸, 便又神色如常地抬起头, 「咱们也回去吧。」 阿珠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可是姑娘……你不要紧的吧?三姑娘她肯定就是随口说说的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庄妈妈轻声安慰道:「照姐儿一向嘴上不饶人,姑娘你是知道的, 她现又在气头上,说的话做不得数,姑娘多担待些吧。」 「她是我姐姐, 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清黛牵动嘴角的同时,无奈地嘆了口气, 「也罢了,想她气消了也就好了。」 清照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么,即便与异世女争得势如水火, 鸡飞蛋打, 可在最后还隔着宫墙对她嘘寒问暖,时有关怀的还不都是她这个做堂姐的? 回到自己屋里的清黛边想边坐到榻上, 余光瞥见那只常伴她入睡的小香枕。 那是她父母初离华都, 清照怕她夜来思念爹娘不能安枕,亲自送过来的。 里面的薄荷、荞麦壳等天然香料都有着安神助眠的妙用, 味道也调配得淡雅怡人, 她一直都在用着。 ……算了!清黛趁着没人提起拳头在小枕头上轻锤了两下,权当是自己发泄发泄了。 往后随着寒冬的脚步迫近, 学里便给几个女孩儿还有并无考学之急的宋执和小怀旭提前放了冬假。 朱若兰也和孟槐南太夫人说好上完今年立冬之前的最后几日学, 来年开春孟家的两个姑娘便不必过去了, 是以没几日两个姑娘就都闲在了家中。 上学那两日还好, 清照为避着清黛还能够提前出门,去了家学便是专心致志听夫子讲学,甚少回头侧目。 而且午时去念慈堂用饭那段路她是从不等她的,更是免了见面对视的尴尬。 现在两个人都闲在家里,高门闺秀寻常也无甚出门的机会,同被困在一座有限的高墙大院之内,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清照已经刻意减少外出,姐妹俩却还是会在固定的晨昏定省时候或朱若兰有请之时,要被迫相见。 清黛倒没什么,唯有清照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都别扭得厉害。 清黛想使坏的心眼儿犯起来,竟宁愿装个睁眼瞎,也不想法子替她找台阶下,干干撂开她好些日子,小小地过了把作天作地的瘾。 终于,在天气彻底转冷的那一天,清照实在坐不住了。 「姐姐这时候怎想起还扇子与我了?」清黛努力憋着笑,绷着俏丽的小脸一眼也不看清照的议和使者抱香。 那竹骨绸纸扇原是夏日里孟槐赠给她们姊妹俩一人一把,用来赏玩的。 初得时清照见扇面空空,就把两把扇子都拿去题字了。 清黛渐也忘了有这回事,直到今日抱香捧了已经题好的扇子才想起来。 她将扇子缓缓打开,细细看过上面所题的每个字,又凑到鼻前轻嗅了嗅。 墨迹虽早已干涸,但松烟墨香依旧浓郁未散,应是三日之内所写。 想来清照前时也和她一样,把此事抛之脑后,只到了现下急着要想法子与她求和方记了起来。 清黛心里美滋滋的,嘴上顽皮,「姐姐说了,不让我再去她的院里,那我索性偷个懒,就不亲自去登门相谢了,还请抱香姐姐代为转达一下吧。」 抱香又无奈又好笑,「我的活祖宗们,可别再由着性子闹了。好姑娘,你是不知道,为着这两日你不肯搭理我家姑娘,她在自己屋里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的,偏又是个被人捧惯了的,哪里懂怎么低头服软,明明知道是自己错了,却也只有自己跟自己怄气着急的份儿。」 第91页 「那这送扇的主意想来也是你们给姐姐出的吧?」清黛不紧不慢地笑吟吟道。 抱香不住赔笑:「看破不说破,姑娘,给你那糊涂姐姐留些面儿吧。」 清黛也撑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又故意墨迹到了隔天,才亲自端了碗亲手熬制的暗香藕粉羹,往苍烟落照里走。 谁知才从自己这面的仪门出去,便撞见清照也从她那边走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又尴尬又让人哭笑不得。 最终,两姐妹还是一齐坐进了苍烟落照的暖阁里,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地说笑吃茶。 只是清照心重,总是说着说着忽又沉默,笑着笑着忽又发怔。 连着好几次了以后,才听见她垂头嘆道:「那时……我确气过了头,等事后冷静下来才想起你的难处……说来都是我狭隘了,你千万别放在心里。」 清黛愣住,抬眼看见守在外间的抱香袭香还有霍妈妈,她们也俱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清黛噗嗤一乐,「姐姐你瞧,霍妈妈她们是不是都吓坏了,心里是不是在想,『这还是不是我们家照姐儿呀』?」 清照诧异得回头看了一眼,却又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取笑了,恼羞成怒地扑过去拧她的脸:「坏丫头!人家好容易与你这样掏心窝子地说话,没成想你竟是这样坏,以后再不与你说了。」 清黛被闹得在大炕上滚来滚去,笑得连都说不出了,只能一连叠声地喊哎哟。 幸而清照这样的娇小姐也没多能折腾,闹了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和她一起挤在一边的暖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想你定然到现在也不晓得我当时究竟为何生气,毕竟连我自己也想不通那会儿在气你什么。」清照忽而又静静道,「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子何止是婚嫁终身,便是一支钗一根针,何时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听她这般自怨自艾,清黛默了一会儿,才盯着天花板缓缓说道:「其实身在钟鸣鼎食之家,荣华富贵从胎中便带着来了,比起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家,咱们的命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姻缘一事,保不齐咱们自己相中的就是好的,万一遇上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头来伤心的不还是我们自己?」 「可若不是自己中意,盲婚哑嫁,难不成还能配的什么金玉良缘?」清照蹙眉纠结。 清黛笑着凑在她耳边偷偷反问:「那姐姐到底想要个怎样的姐夫呢?」 自家姐妹关起门来咬耳朵,清照也不避讳她:「我所求其实也不多,我不求他做多大的官,又有多么庞大的家产基业,只求那人模样俊秀清白,再通些笔墨才情,平日能与我诗词唱和,琴瑟和鸣,闲时能携着我的手到郊外乡间走走,『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便足够了。」 这还叫不多?清黛听得嘴角微微抽搐。 不过她还是忍下了那颗吐槽的心,目光沉静如秋水,「其实姐姐有没有想过,二伯伯和伯娘是姐姐的生身父母,从小看着你长大,姐姐想要的是什么、最适合什么,他们定然也了如指掌。姐姐又是他们独生的女儿,将来怎会捨得看见姐姐因为嫁了不中意的人,伤心难过?」 清照道:「话是如此,但日子是我自己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也都是我自己说了才算。在我看来,只要能得一心人,那怕是要弃了这侯门千金的身份,随他去那乡下旷野,从此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荆钗布裙,粗茶淡饭,我也觉得圆满。」 这回清黛却不得不立眉了,起身正色道:「我从前在柔夷时,常常熘出莫府到街上或者城外玩,见过不少柔夷农妇,她们大多又要下地耕种又要操持家务,一双手脚生得粗笨苍老,原本纤细挺直的腰背,也被沉重的背篓压成了虎背熊腰。我不敢笃定她们是否幸福,但姐姐却要好好想想,是否能够忍受那样的日子?你那一双拈花提笔抚琴的纤纤玉手,又如何能摆弄得了笨重粗糙的纺车织机?」 像她们这样的世家小姐总会有那么些想当然的天真,若不为着是清照,清黛今日也懒得斗胆说这一番话,「书里常说什么佳人才子,道什么『生死相许』我却嗤之以鼻。倘若让那崔莺莺见过霍去病,又使那杜丽娘识得周公瑾,想来也便没那柳生张生什么事了吧。」 「你这是强词夺理。」清照诧异不已,居然有些说不过她了,「平日看你胆子小话也不多,没成想竟背着我们藏了这么一肚子心思?」 「这不就是因为胆子小,才只敢把这些话偷偷说给姐姐听么?」清黛解释得其实很勉强。 「你的话却也有道理,对于那些艷俗话本我本也不打算深信,只是每每想到此生此世都要被困在这高墙大院里,像一只永远飞不出金丝笼的雀儿,我心里总有不甘。」清照眸子里的光黯淡下来,随着她的一声嘆息轻轻消散,「你知道我最羡慕谁么?」 「谁?」 「说来你不信,我最羡慕的便是咱们的四姑姑。」 见她神色不解,清照便接着道,「四姑父的父亲从前虽只是祖父跟前一员副将,但与四姑姑却从小,两小无猜,两个人一直以来都是真心实意地钦慕彼此。我家里听老人们说,四姑姑自嫁了四姑父,便随他一道外放为官,后来又跟着四姑父衣锦还乡,在那依山傍水的村落边上起了座小院,夫妻俩就此住在那儿,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第92页 不是,等会儿,说起她们的这位四姑姑孟桑,怎么清黛知道的版本和她说的这些完全不一样? 清黛还真疑惑着,忽听得外面又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路奔了进来。 她原还以为又是阿珠或者南风那几个沉不住气的,谁知一回头却是看见了一脸惊慌的明珠。 「明珠?你这是怎么了?」清照比清黛更早看见她。 「四,四姑太太回来了……」原本是一家骨肉团圆的大喜事,但她的神情却像是冲撞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惊惧慌张。 清黛暗自在心里掐了掐日子…… 坏了! 作者有话说: 有的人就像戏台上的老将军,背后插满了g 过100收了,上回过50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说要爆更来着,这回看能不能攒到一起吧,咕咕~ 第48章 明珠来之前, 侯府里各房但凡在家的人也都已朝着朝晖堂赶过去。 另还有当差的孟岩孟岚、在外寻欢作乐的孟烁,朱若兰也都使人全去请了回来,还分别去了南家和宁国府给孟槐孟樱报了信。 这边的姊妹俩也不敢有所拖延, 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也往朝晖堂过去了。 一路过去时明珠被清照问得连连摇头:「我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端只见四姑太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门房那边还是有个经年的老妈妈来给在门房当差的儿子送午饭无意间认了出来,要不然姑太太她险些连府门都进不了。」 「该不会是老家那边遇着什么要紧的大灾荒了吧?」清照急得胡乱猜测。 明珠摇摇头:「瞧着不像, 若是最近才闹起来,怎么算这会儿也赶不回来,若是早几个月前就闹了的话, 京中也不会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的。而且……」 「而且什么?」 「四姑父来了没有?」 照黛姊妹俩几乎同时发问,清照还觉着她问得多此一举, 谁知明珠又摇了摇头:「只跟来了两个同样狼狈褴褛的婆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清黛心死地闭了闭眼,继续加快脚步赶往朝晖堂。 方行至朝晖堂仪门上,两个姑娘便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阵阵哀泣悲鸣。 清照惊疑之下, 还没等到丫鬟进去通传, 便拉着清黛踏进屋中。 清黛默默环视一圈,却只见得朱若兰一脸愁容地抱着手炉坐在主座上沉默不语, 三房夫妇和六房太太坐在下首各自掩面嘆息抽泣。 就连甚少出门的的孟煜此时也守在他父亲和继母身边, 独独未见着明珠说的四姑姑。 「母亲,四姑姑呢?」清照一面福身, 一面迫切地问。 朱若兰抬眼看了看匆匆赶来的两个姑娘, 扬手命人给她们搬了两把小杌子,「去梳洗更衣了, 一会儿就过来。」 她话音刚落, 就又听见江氏在那边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天底下居然会有如此混帐的畜生, 近旁可就是我孟家宗祠还有几家耆老啊, 那畜生胆子也忒大了,眼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孟家世代务农,祖祖辈辈都是老实本分之民,遇上那么一个狡猾奸诈之徒如何懂得应对,只有他们被拿捏的份儿。」郑氏抬起一张哭花了妆容的脸,就好像是她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江氏恨得真切,咬牙切齿道:「要我说,连那里的父母官都要仔仔细细地查,那畜生虽没做几年官,官场上那些欺上瞒下的伎俩想必也清楚得很,指不定是官民勾结,仗着山高水远,咱们在京中鞭长莫及,这才敢如此大胆!」 「好了,都少说两句。这事儿原都不是我们做得了的主,待侯爷回来再议吧。」 朱若兰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她本就头有痼疾,这会儿本就为着孟桑的乍然归来心烦,被江氏那个又尖又细的大嗓门这般叫嚷吵闹,一时就又要犯病了。 清照听得一头雾水:「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清黛却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能说。 过后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除了不在京都的孟柳夫妇和孟岸夫妇,孟家在外的男人们还有已经出嫁了的孟槐孟樱都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 清黛那从未谋面的四姑姑这会儿也梳洗穿戴干净,一家子同坐在朝晖堂宽敞明亮的正厅之下,方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听了来。 孟桑原本确实是和她们的四姑父谭富贵相识于幼,那时老孟侯夫妇尚在,谭校尉也因为在沙场上救过老孟侯一命,在孟家一向是被当做贵宾至亲相待,是以谭富贵从小便进出侯府如自己家一般。 世家大族,难免有几个这样恩深情厚的故交或者奴才。 孟家当时又见谭富贵时常来找家里最为老实腼腆的四小姐,一是觉得二人有缘,二则也是担心孟桑这样天资平平又慢吞吞的性子,再嫁到高门贵族只怕要受苦,而谭家虽官职不高,但家中人口简单,产业也算丰厚,且彼此知根知底,最合适孟桑不过,于是便给他二人从小定了亲。 殊不知谭富贵这厮真就应了清黛所说的那般心口不一,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起初孟桑于京都嫁他,在侯府旁边他还不曾暴露本性,甚至还待新嫁娘如珠似宝,引得岳家心花怒放,外人也称羡不已。 没两年,他靠着岳父泰山的帮衬,谋了个不错的外放,便带着妻子一道离京赴任,一去足有个三五年,也不见他升调贬谪,直到最后一年却又忽然听他说要辞官回乡。 第93页 「他哪是什么衣锦还乡,分明是他贪污受贿的事儿被上官拿住了把柄,为了保命这才尽数上交,又找了个替父丁忧的名头,主动辞官避祸的。」 孟桑这时候已经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一张脸上满是饱经风霜的沟壑斑纹,和座上其他几位养尊处优的妯娌比,竟不像同一辈的人。 再往后的话她自己已然痛苦得说不出口了,全都是由她身边跟来的婆子代为转述。 又言他夫妇二人离任归乡之后,便在孟家祖籍远山关旁边的一处确实依山傍水,远离人烟的地界立了屋舍扎了根。 但谭富贵这个人其实并不好附庸风雅,将居所建于此处,确是别有用心。 他们刚一搬进去,这厮便成日成夜地与当地那些纨绔无赖厮混作乐。 不是出去眠花宿柳彻夜不归,就是引得那群狐朋狗友在家里通宵达旦地饮酒听曲儿,没多久就几乎将谭家留给他的家产挥霍一空。 孟桑身为妻子,劝几次就被骂回去几次,她性子软弱,只能找来孟家宗族耆老为自己主持公道。 哪曾想那厮以重金打点了当地官员,去给孟家留守当地的族人施威施压,勒令他们不许插手他们一家之事。 所谓民不与官争,即便是侯府的亲戚,孟氏那些老实本分的农夫也不敢顶着威远侯的名头去和官府起冲突,渐渐地,也就确实无人敢过问谭家了。 陪着孟桑的婆子哀嚎起来:「姑爷见孟家人都不再敢为咱们姑娘出头,愈发觉得族里都怕了他的威势,于是便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起来,今日刚纳了个良妾进门,明日就又要收小丫鬟做通房,一年没到,就把姑娘身边的都摸了个遍!有几个贞烈不肯背弃姑娘的,他就是用强也在所不惜,尤其是从前跟在姑娘身边最得用的翠环,失节之后竟直接一脖子吊死在了樑上……」 「翠环?」正搂着多年未见的老妹妹哭得两眼通红的孟槐忽抬头,看向身边的陪嫁翠枝,「我记得她跟你一样,原都是从母亲身边来到我们姐妹几个身边,是母亲专门给我们一人一个的陪嫁?」 翠枝拼命地点点头,强忍着眼泪不可置信道:「翠环姐姐当年不是染了时疫病死的么,奴婢记着她和府里的小何管事原本还定了娃娃亲的,小何管事等了她许多年,最后听闻她病死在外边还伤心了好些日子呢!」 另一个满面红光的婆子这时喊了起来:「是姑爷,不!都是那畜生不如的,他恐闹出人命的事会引起侯府注意,这才逼着我们姑娘报了病死!姑娘刚开始抵死不肯,奈何那畜生拳脚相加,一脚踢中心窝子当场就呕血晕了过去,最终姑娘也只能……」 「他还敢打你!他竟敢打你!」孟三气得噌一下站起来,圆硕的将军肚随之颠了颠,「他用的哪只手,我这就去把他抓来剁成肉酱!」 郑氏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辉哥儿呢,老子如此不堪,他怎也不知护着母亲些?」 先前的婆子又道:「就是为着咱家大哥儿,不计怎样,姑娘也都忍了…大哥儿自考上了璇州的蓝田书院,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咱们姑娘为了不惹大哥儿分心,误了读书,从不许我们在大哥儿面前多嘴,那姓谭的又惯会做戏,以至于咱们大哥儿对家里的事儿一直都糊里糊涂的。」 说到这里还不算完,又听她换了口气接着说:「后来辉哥儿离家远赴阳州做官,姑爷就彻底不管不顾起来,先是顶着咱们姑娘硬纳了个风尘女子进门,后又伙着那贼婆娘一起强抢咱们姑娘的嫁妆去糟蹋挥霍! 「姑娘死死护着几件老侯夫人的贵重遗物不从,他们便使强奴刁婢将姑娘关在柴房之中,每日只给残羹剩饭,直到半年前,趁着那对姦夫□□都出了门,我们才敢拼死救了姑娘出来,在孟家耆老的帮助下,一路逃了回来!」 一提到此生唯一的骨肉,孟桑灰暗浑浊的眼睛才勉强有了一丝光亮:「辉儿很出息的,不管是当年的蓝田书院还是这两年谋到的阳州学正一职,都是靠他自己,从未想过沾舅家的光,或借父亲的力。」 在座其他人此时此刻竟然都有些失语,清黛和清照默默坐在角落里的小杌子上,这种场面原本也轮不到她们两个未嫁的小丫头片子插嘴,她们便从头到尾都只乖乖听着。 可是,只要一想到若将来那位姓谭的表哥若有了出息,谭富贵还能跟着沾光享福,清黛这心里还是恨得发疼发痒。 却也只能把藏在袖子的手用力攥成拳头,在脑袋里幻想一下自己几拳揍倒那牲口不如的东西。 朱若兰显然也考虑到了什么,趁着这会儿没人说话,她便开口道:「有这样的父亲,保不齐哪天被人察觉告发出来,那辉哥儿今后的仕途必然也会受影响。」 「二嫂嫂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要为了辉哥儿,咱们家与那杀千刀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江氏尖利地惊声大叫。 这下子众人的目光便立时集中到了朱若兰身上,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岩看向她的目光也露了些诧异。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这几天,就让我们一起~每天get一个恐婚小技巧~ 第49章 初冬的白昼短得可怜, 夜幕低垂,侯府檐下灯火明亮。 一大家子人多少年才团聚这一回,又是一相聚便因这般骇人听闻之事, 各个哭得肝肠寸断, 晚饭用的也便一个比一个少。 第94页 饭后朱若兰特意藉口自己头疾发作,替孟桑请了个嘴严可靠的太医为她诊脉,扎扎实实开了几帖温补滋养的良方, 又特别配了调养亏空、宁神静心的药膳食谱给她。 朱若兰和郑氏都是心细之人,与太医再三确认了方子之后,方才千恩万谢地将人送走。 侯府这厢虽安排了孟桑住下, 但此事终究不是一时之间就能拿定主意的,是以当夜孟槐和孟樱也都遣人去了自己家说清缘由, 俱留宿在了娘家。 孟桑出嫁时还没有照黛姊妹俩,夜来她不得安寝,清黛便自告奋勇要去相陪。 众人见她素来伶俐乖巧, 便也无人阻拦,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朱若兰把清照也推了过去。 白天的时候孟桑乃至众人将心思全都放在了她经受的那些苦楚上,让她们姑侄几个也未曾好好相认。 此时夜深人静, 孟桑看着伴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孩儿, 虽乍一看眉眼相似犹如同胞所生,但细看却又觉得大些的那个面若冷玉, 纤瘦窈窕, 小些的这个唇红齿白,眉眼带笑, 又美得各有各的可取之处。 不过在长辈面前, 大多还是懂得撒娇撒痴的清黛更占些便宜, 她又晓得说话分寸, 倒也不拿「放心吧」「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之类的套话安慰,专门只捡些自己的趣事糗事说来给她四姑姑解闷,替她转移注意力,纾解释然。 直到孟桑睡着的前一刻,还拉着她的手捨不得松开。 等她彻底睡熟之后,清照和清黛才放下心来,准备回自己屋里休息。 谁知才跨出门去,便见着守在门外庭院中的孟烁。 夜里风凉,他身边的丫鬟想是去替他换汤婆子还没回来,便只见他一个人裹着斗篷在院子里冻得搓手跺脚。 抬眸看见她们出来,便如见了救星一般,「二位妹妹可算出来了,四姑姑睡下了?」 「饮过一碗浓浓的安神汤,与我们说了没多久的话便困了,这会儿睡得正熟呢。」 清黛瞧他冻得可怜,兄妹俩虽不怎么熟,她心里却也不落忍,便把自己的手炉给他塞了过去,「倒是烁二哥哥,一个人等在院子里做什么,怎的不去屋里暖暖?」 孟烁大喜过望地接过她递来的手炉,又道:「还不是我娘多事,见二伯娘让你们过来陪四姑姑,便也不许我闲着,非要赶我过来。可我说到底也是男子,妹妹们也渐渐大了,夜来都挤在四姑姑屋里算怎么回事,所以我就没进去,只等你们出来问四姑姑的好。」 清黛礼貌道:「四姑姑好容易睡着个安稳觉,就别进去叨扰她了,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二哥哥也尽早回去歇了吧。」 孟烁却摇头道:「只怕今夜这府上除了四姑姑,再无人能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了。」 清照疑惑地微一挑眉:「此话怎讲?」 孟烁目光闪烁,又神秘兮兮地朝两个人凑近了些才小声道:「我在朝晖堂外留了只耳朵,咱们家的长辈们这会儿都还在里面,一个都没出来呢,方才还听见大姑姑和二伯娘似乎起了争执。」 清黛瞧他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立刻就把刚刚给过去的手炉抢回来。 清照也不大高兴,只扭头问清黛:「我要到朝晖堂去,你若困了就先去睡吧。」 清黛摇摇头,「我不困,咱们一路过去吧。」 说罢,她们便很有默契地把孟烁抛在了后边,一路从孟桑的旧院子转回朝晖堂,孟烁只得跟在她们身后。 此时此刻的朝晖堂内,却没有清黛想像中的那样唇枪舌剑,争执不断。 相反,这里安静得像是所有人都被捂住了嘴,只偶尔能听见孟樱和郑氏低低的抽泣声。 坐在上首的孟岩夫妇还有他们手边客座首位的孟槐脸色都不怎么好,孟槐像是赌了一口气般紧紧抿着嘴角不说话,朱若兰虽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但她身边为她不停揉着太阳穴的薛妈妈却已然将她的心境出卖得一干二净。 孟槐抬眼看见照黛姊妹俩和孟烁前后脚走了进来,等他们请过安后便问:「你们这会儿过来,可是四姑姑已经安睡下了?」 清照简单应了一声是,就又见她点了点头,嘆了一声:「难为你们姊妹俩有心,能在这会儿替长辈陪在四姑姑身边,果真是长大了,都能替我们分忧了。」 朱若兰一瞥眼看见角落里的江氏又要开口,生怕她趁机又起什么尖酸之语,连忙抢白:「夜深了,你们便都先回去歇着吧。」 清照却不肯,重又福身下去:「母亲我不累,我只想知道要如何处置那狗胆包天之徒。」 朱若兰不悦地皱眉,正要训斥她两句安守女子本分的话,却被身旁的丈夫先开了口:「也罢,翻年照儿就要及笄,阿宝也有十二岁了,确实该让她们见些是非,晓些道理,留下来听一听也无妨。」 「那侄儿……」 孟烁一开始就没打算再过来,原以为她们也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自己没好意思当着两个妹妹的面躲懒不来,这会儿眼见不妙赶紧就想熘号。 谁知却被他老子孟岚一个眼神瞪过去:「你大哥哥和妹妹们都还在这儿,偏你这羔子没心没肺又好吃懒做,一夜不睡就能累死你了不成!」 孟烁被骂得一哆嗦,乖乖站回江氏身后,再不敢多言半个字了。 却也是被孟岚这么一骂,倒是让厅下的气氛重新又活了过来。 第95页 挨着长姐坐着的孟三忽一拍手边的桌几,看向朱若兰,「左右二嫂方才的意思就是说,这件事不论如何也得先让辉哥儿知道,由他来拿主意,我孟家堂堂京都侯府,都得排在他那么一个边陲小官后面,听凭他的发落了?」 江氏跟着就接上了嘴:「二嫂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是,孟家是不如你朱家根基深厚,家传渊源,但再怎么着也是京都有头有脸的门户,二嫂怎么不想想,此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孟家无能,自家姑太太受了委屈竟也无力回护?」 「那你们要如何,难道真要一纸状书将姓谭的送进大狱?还是与他对簿公堂,要我们家侯爷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那种混帐东西对峙扯皮?」 朱若兰的眉头越皱越深,烦躁之下,干脆一掌推开了薛妈妈的手站起身来,「或者说,你们便是想让官府判他们和离,让全京城都知道孟家出了和离女?」 大约是碍着清黛清照在场,众人便都不说话了,只听她一个人站到厅中继续说:「京城人人皆知,当年是谭老校尉奄奄一息的老侯爷从尸山火海里背了出来,否则孟家又哪来这跻身侯爵的显赫机会?不论如何,谭家于我孟家都有大恩,那姓谭的当年对照儿她姑姑何等痴情专一,也是京中人尽皆知之事,不提他是否从那时起就为了攀附孟家逢场作戏,光是这两桩,我们家硬要发难于他且还想占足了道理,便不是易事!」 她说得没错,凡人多少都有些仇富厌贵,但见争执双方中有一方地位超然或是财力超然,必然会先去疑心是他们恃强凌弱。 尤其是谭孟两家这般关系复杂的,但凡说错一句话,拿了一点乔,定然少不了要被人诟病为忘恩负义,仗势欺人。 再一扫这满堂兄弟姊妹,孟三脾气暴躁爱冲动,孟六家里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挑事精,长姐孟槐心慈手软,小妹孟樱跟她四姐其实也差不离,不管年岁如何遇事都只会躲在哥哥姐姐身后哭。 五姑太太和孟岸倒都是有主意且当的起事的,但问题是这两个人一南一北,一时半会儿也还都赶不回来。 朱若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家的闷葫芦一号,她的死鬼丈夫身上,鬼知道他也还正执着在自己妹妹被人欺负了这件事上,还没转过弯来。 清黛看着都替她心累。 孟槐这时也忍不住张口了:「二弟妹,你的顾忌我理解,你无非是怕四妹这件事闹大了之后会影响到照姐儿的前途,可你说非要先叫远在阳州的辉哥儿拿主意,这实在不妥了些。就如你所言,谭家于孟家有大恩,在他们家人面前孟氏一族不便以威势压制,但阳州边关与京城足有四千里之遥,车马书信一来一回总得十天半个月吧,我只怕即便辉哥儿那边收到了消息想要赶回来处理,都已经晚了。」 「麻烦就在这儿了,」郑氏也无奈地嘆了口气,为难地看向朱若兰,「辉哥儿如今尚在任上,若是为此告假,将来被别有用心之徒拿住了把柄,以此参他一个擅离职守,公私不分,那岂不是白白耽搁了辉哥儿的仕途?」 孟三不时也急吼吼地推波助澜:「依我看,便先别管辉哥儿了!就该快刀斩乱麻,绑了那厮进京,押到华都府门前,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他这等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丑恶嘴脸!将他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清黛不禁汗颜,孟峒先生已经嚷了一天要把谭富贵剁成肉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城北菜市口上卖猪肉的孟一刀呢。 朱若兰被他们逼急了,也不禁大起嗓门:「闹大了对谁有好处?!到时候只会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一通抢白,现下京中局势如此复杂,圣上和太后又都都圣意难测,谁知这件事若是彻底闹开,又有多少人会相信真相,会站在我们这边!要知道这世间的道理从来不在天道王法,而是在于人心人言!要不然又何来人言可畏四字!」 孟三吼得比她还大声:「我却不知二嫂你这番似是而非的道理是从哪儿得来的,人家都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你竟然还顾忌着外头的那点子议论!想我孟家堂堂威远侯府,竟都不能护着自己的姊妹,为她平反报仇么! 难道真就指望谭辉那个初出茅庐的小王八羔子?!我就问二嫂一句,倘若那小王八羔子也是个糊涂不小的混帐,净只偏帮他老子,二嫂你到时有待如何?!」 那当然是借力打力,就此得了出师之名,去他什么救命鸟恩痴心佳话,与他谭家彻彻底底地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官司,让全华都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孟家是多么谦恭知恩,多么良善大度,而谭家又是如何挟恩图报,目无王法啊! 清黛明白朱若兰的真正意图,虽说她这一招以退为进还算妙法,但确实也没有顾忌到阳州和京都之间的客观距离以及这家人的平均智力,争论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人顺着她的思路仔细考虑,只知道一味否定指责她。 清黛真的替她心累。 好在除了个别突出的某人,其他人却也不至于笨到无药可救。 话说到这里,孟岩和孟槐也终于开始有点明白朱若兰的用意了。 看他们纷纷颔首思考的模样,清黛急得心口嘭嘭直跳,真恨不得一个元神附体到他们身上,替他们把最要紧的话说出来。 终于……终于,她端庄大方、持家有道的槐大姑姑终于开口了:「不如这样,咱们着手安排两路人马,一边是去给辉哥儿送信,一边是回远山关把那姓谭的提到京里,先扣在咱们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免得他听见风声逃窜起来。待辉哥儿回了消息,是将他送官法办还是两家私了,便到时再来从长计议吧。」 第96页 清黛闻言,急得险些就要站起来大喊不不对,幸而接下来轮到她那少言寡语的六伯发话了,「你们当那姓谭的傻?四妹从远山关逃回华都这么长一段时间,他能不晓得?此时他即便没有因为畏惧侯府降罪潜逃,也必定早就想好应对之法了呀!」 果不其然,就在众人商量一夜也没结果最后纷纷悻悻而去的这夜过后,翻篇一大早,府里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之中的时候,便听见侯府正门之外传来了一阵一阵声势鼎沸的喧譁。 动静之大,就连深居后宅的清黛清照也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的嘈杂混乱。 遣人前去打探,也是好半天才虎着脸回来禀报:「是那不要脸的四姑老爷,他不知何时也来了京城,背着一捆荆棘,赤膊从城门一路磕着头到咱们门口,此时正跪在阶下,怎么劝都不肯走!」 第50章 非常遗憾的是, 身在闺闱,清黛和清照都没有那个运气目睹这场在自家大门口唱开的好戏。 顶多就是让抱香和阿珠代替她们偷偷熘到前院听上一两耳朵,却也不敢太靠近,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才把事情的头尾囫囵带了回来。 阿珠先说:「侯夫人和另两房太太都不好到大门去,侯爷和六老爷又一早就上朝当差去了,家里只有三老爷在, 但侯夫人担心三老爷容易冲动,也死活让人拦着不让他出去,前院便只有邹大管家领着人在那儿一边忙着驱散围观的民众, 一边劝四姑爷进屋。」 抱香愤愤:「那姓谭的只怕是属狐狸的,实在太卑鄙了!姑娘们是没瞧见没听见, 他在那大门外哭得仿佛死了亲爹一般,头脸磕得发青流血,满嘴只道自己无能, 对不住咱们四姑太太, 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辜负了老侯爷的信重。却对他做下的那些污糟事儿只字未提, 就连四姑太太此番好容易逃回娘家, 也被他三言两语歪曲成了四姑太太恨他不中用,没给她锦衣玉食, 一时生他的气才躲回娘家!我呸!这般昧着良心扯谎, 愚弄百姓,他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么!」 清照听得皱起鼻子, 厌恶道:「那现在呢?」 阿珠道:「侯夫人的人在内外来回传了好几道话, 终是把那厮连哄带骗着扶进来了, 现下就堵住了嘴扣在一间空置的厢房里, 等着侯爷下朝回来再议。」 清黛沉思半刻,朝庄、霍两位妈妈微微颔首:「庄妈妈,霍妈妈,你们都是阅尽千帆的老人儿了,这件事上我和三姐姐一来无权过问,二来见识浅薄,在前头也插不上嘴,但事关我们的嫡亲姑姑,若是不闻不问又显得情淡凉薄,想来便只有在帘后私底下向二位请教的份儿了。」 她的话入情入理,谦逊温良,听得两位老妈妈心里都很舒坦,都微笑着让她只管问,她却说想先听听她们对于此事的见解。 霍妈妈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又想到庄妈妈年长,便推让着由她先说了:「老婆子托大,可以说看着府里各个姑太太长大的,四姑太太自小最是温吞老实没心眼,向来都是别人敬她三尺,她敬人三丈,人犯她三尺,她让人三丈。至于谭家姑爷,容我说句不尊敬且有些冷血的话,她夫妻二人走到今日,四姑太太定然是要担一些姑息纵容之过的。」 霍妈妈点头表示贊同:「谭家姑爷当年也算得上不错的良婿,毕竟让一个人逢场作戏不难,但若让他从小演到大,要么不可能做到,要么就是演得入了戏,无法自拔了,是以无论从哪一种可能出发,他当时待四姑太太也算真心了,只不过后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外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他一步一步变成了如今这般卑鄙无耻的奸人模样。」 清照却冷笑一声,对这等说辞不屑一顾:「妈妈们都是心地厚道之人,我却觉得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从小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端看他方才是如何巧舌如簧,示弱装可怜的,便知道当初又是如何在祖父祖母面前把一痴情儿郎刻画得入木三分的了。」 「我和姐姐是一个意思。」清黛顿首一笑,不紧不慢地猜测着,「他就像打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从四姑姑逃离老家之日起,他既没有派人追赶,也没有抢先一步先到侯府恶人先告状,而是耐着性子跟在后头,等看着四姑太太回了娘家之后,趁二伯伯和六伯伯都不在家,立刻就来搭他的戏台子。又掐准了我侯府自持身份、顾忌名声,不屑与他当街对峙,这才编出那么一段和事实半点不沾边的离奇谎话,占足了人心,心思如此缜密,城府如此深沉,只怕不是几年村夫生活就能沉淀出来的。」 庄妈妈听得有理,倒也不真的托大,也点了头:「姑娘所言也有理,却是我们过于妇人之仁了。」 「这不是妇人之仁,就像姐姐说的,是妈妈们心地淳厚之故。」清黛笑吟吟地把方才清照那带刺的话头圆了回来。 清照缓过气来,又道:「不过妈妈们说的也不错,四姑姑的性子确实太绵软了。」 庄妈妈又点了点头,方对她们姊妹缓缓教导:「夫妻之间,讲究一个旗鼓相当,我朝婚姻嫁娶以门当户对为优选也正应了此理,唯有眼界脾性和处世之道皆相合的男女,婚姻才能得以长久美满。如若一方强一方弱,一方快一方慢,即便不成怨怼,夫妻离心也是迟早。」 这回清照倒不再反对,只转移了话题:「可被那姓谭的这么一闹,已是把我母亲的所有部署安排尽数打乱,那依妈妈们看,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第97页 霍妈妈正要作答,清黛院里的南风却在这时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两位姑娘不好了!方才侯爷回来,和侯夫人一起找姓谭的兴师问罪,哪晓得那厮背着人后嘴里便不干不净的,侮辱了四姑太太不说,连带着老侯爷也被他辱骂了一番,侯夫人被气得头风发作,这会儿还躺在榻上睁不开眼呢!」 「什么?!」清照听得母亲受难,急得嚯一下就站了起来,「可去请太医了!」 南风眼睛急得发红:「去了,不巧的是常给夫人请平安脉的那位徐太医今日在宫里轮值不在家,邹大管家只能又派人去太医院请人。唉,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小丫鬟,竟把那姓谭的在外闹事这事儿说漏给了四姑太太听见,四姑太太如今这情形哪来还受得了刺激,这不,也直挺挺地晕死过去了!」 霍妈妈闻言,又气又悲,嘴里不住地喊冤孽,清照却是越听越恼恨,一甩袖子就要出门。 明明是个文弱纤柔的大家闺秀,这几步路却硬生生被她走出了几分要提着棍子去干架的气势汹汹。 清黛一边想一边跟在她后面出去,反而像只瞻前顾后的小奶猫。 还继续抓着南风问:「眼下是谁陪着侯爷在和那厮理论,又是谁守在二伯娘和四姑姑身边。」 南风道:「三房六房夫妇都在侯爷边上呢,大姑太太和八姑太太一人一边陪着夫人和四姑太太。三老爷气得几次三番要起来打人,被摁住以后,侯爷恐他总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便让三太太和煜哥儿陪着他去后堂坐着了。」 清黛听完心里的主意也坐定了,又拉住清照道:「姐姐,我想先去看看四姑姑。」 幸而清照与她考量一致:「我正要与你说呢,父亲那边咱们过去也只有添乱的份儿,索性就先顾着我母亲和四姑姑些吧。」 于是她二人便在下一个路口分了头,各朝各自要去的方向走。 待走出清照的视线范围之后,清黛眼见四下没什么人,便抓紧时机又来问南风:「侯夫人究竟为何晕倒?那姓谭的究竟说了什么?」 主僕相处时日已久,自然有几分默契,南风是在阿珠去前院打探回来就又被清黛不露声色安排到朱若兰身边听信儿的,打方才她就看出南风有话瞒着没说,只等清照那边离开以后才重新来问。 此时南风也十分乖觉地凑近了她两步,「那杀千刀真不是东西,竟连威胁侯府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人说,不管孟家要将他法办还是动用私刑,但凡他少了一根头发、不能够囫囵从府里平安归去,他安排在外的人立刻就会到市井街坊间大肆散播谣言,势必要孟家女儿永远嫁不出去,要孟家陪他一起下地狱!」 庄妈妈听得匪夷所思,老脸气得一歪:「他敢!他不晓得诽谤污衊他人轻则下狱,重则流徙充军的么!更何况是把脏水往堂堂威远侯府里泼,谁会替他做这么不要命的事!」 南风愤懑不已:「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加之他方才在大门口的行径,只怕他还真找得到人。而且这人惯会拿捏人心,这些话全都是冲着侯夫人一人去的,侯夫人怒急攻心这才发了病。」 「二伯娘为了三姐姐殚精竭虑一辈子,这回只怕也是想到三姐姐会受拖累而着急吧。你刚才故意瞒着没把事儿直接说给姐姐听是对的。」 毕竟这事儿要是由她的人来告诉清照,指不定要在朱若兰那里落一个挑事多嘴的话柄。 「不过,」褒奖以后,清黛又重新言归正传,「我却不信二伯伯能就这么被胁迫住吧?」 南风换了口气,道:「姑娘可记得四姑太太说过,那姓谭的是因为什么才辞官回乡?」 「贪污索贿。」清黛不假思索,「二伯伯他们莫不是要以此告倒姓谭的?」 若以此事告发谭富贵,他自己要被绳之以法不说,接下来便是他还在做官的独子谭辉首当其冲! 谭富贵再不顾念与孟桑的夫妻之情,但也绝对不会不顾及他们老谭家的这根独苗!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南风嘆了口气,却是又把众人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重又提了起来,「侯爷以此事与那王八犊子对质,希望彼此各退一步,只求两家和离,恩断义绝,他却洋洋得意并不心虚害怕,直说是当年收了他所有脏银并保他一命的上官上面有人,是连孟侯府也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笑话!难不成还能是天王老子?! 清黛听得都要笑出声了,「说的哪家?」 「康、康和郡主的娘家,黎王府。」 清黛:…… 第51章 朔风一天比一天刺骨, 暖阳愈见稀贵,孟家已将谭富贵扣在府内五日。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 除了因是怕冲撞了孟桑和照黛两个姑娘, 不能在内宅乱走以外,即便是他想要出府闲逛玩乐,也只派一两个嘴甜会来事儿的小子跟着, 一切的一切过得比老太爷还要舒坦。 但五天的时间,却已经足够孟家做许多事了。 「多年前以贪污索贿问罪姓谭的又反过来收受他的贿赂的那个官员,侯爷和大姑爷已经查明是现如今户部员外郎贾青峰。此人却乃黎王远亲, 当年确实是攀住了黎王这棵大树,才捐上了官儿, 后来也是由黎王府这把大伞顶在头上,才得以一路顺风顺水当了京官。」 薛奋家的今日得闲,趁着给清照清黛送新到的纱绢堆成的头花, 顺便就把这几日的情况同她们两个说了。 第98页 清黛刚打孟桑院子里过来, 一面挑拣盒子里绢花,一面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气:「四姑姑之前也忒相信人了, 对男人在外头的事居然真就一字不问, 只怕姓谭的那点子破事儿一开始也瞒了她许久吧?」 薛奋家的也长嘆了口气:「四姑太太是糊涂了些,直到逃出远山关之后才听陪她出来的那两个婆子说出真相, 如若不然, 她只怕也跟咱们一样,以为她男人是衣锦还乡呢。」 清照已经不耐再听这些不重要的闲话了, 径直问:「人查到了就好, 父亲和母亲预备怎么做?」 「这两日全京城都知道夫人被姓谭的气病了, 他却不闻不问, 只顾着自己四处享乐玩耍,好容易夫人这两天能下地了,便打算寻个日子去宁国府走走。」薛奋家的说话时,又拿询问的眼神看着她姊妹俩,像是在问她们是否同行。 「这两日外头风言风语传的只怕有够难听的了,我才不去招易家那丫头的嘲呢。」清照丢开手里好容易挑中的绢花,懒懒靠回腰后的金丝鹅绒大迎枕上。 再一想到今年清黛和易令舟结缘情好,醋罈子打翻,指着她假嗔:「你也不许去,省得叫那跋扈丫头带歪了。」 清黛笑嘻嘻地推开她的指头,转头对薛奋家的道:「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我和姐姐也都没心思出门玩耍,薛妈妈,就替我们回了夫人吧。」 薛奋家的点头答应:「也好,待侯爷和夫人把事料理清爽了,过两日便是年下,到时你们再放开地好好玩玩吧。」 说完,她又略略和两个姑娘交代了几句近日没事少在家里走动多,去看望孟桑之类的话,便跨过门出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清照才把那些绢花全都推到清黛面前,「你快说说,四姑姑还是那个态度么?」 清黛又小大人一般地嘆了口气:「姑姑心软,心里总记挂着谭辉表哥的仕途,还有……和四…姓谭的多年结发之情,日里不是哭就是望着她院里那棵马桑树发呆。哦,姐姐你晓得的吧,听说那棵树是姓谭的当年送给四姑姑及笄贺礼呢。」 清照闻之唏嘘,沉吟半晌未曾说话,谁知她正出神,又听清黛在旁边冒了一句:「要不然我们哪天趁着姑姑睡着,把树砍了?」 清照噗嗤一乐,伸手去点她的鼻尖,「你砍了树,就不怕长辈们因为你惹姑姑伤心来砍你?」 清黛一撅嘴,捧着脸故作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妩媚状:「伯伯伯娘们捨得砍我这个冰雪聪明、花容月貌的小侄女么?」 难为清照这样一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连着被她逗笑了两回,差点失了姿态。 清黛见她眉目舒展,心里也高兴。 清照晓得自己不是那么会撒娇,更不懂如何哄人,便也不敢常去孟桑那里走动,生怕自己应对无措,徒惹人烦。 但清黛知她心地极善又护短,这两日为着不能帮孟桑的忙一直忧愤气闷,所以她才变着法儿地跟她撒痴卖乖,让她暂得舒解。 次早清黛在屋里用过早饭,就和清照一起去送了朱若兰出门,然后又一起坐在远山居烧得暖烘烘的红泥小火炉边做针线。 炉上温吞炖着清黛今日新学会的冰糖燕窝粥,清照心里杂念良多,常常是绣两针就要起身去看看火上的珍馐,整日静不下心来。 霍妈妈见了便无可奈何地笑:「这姐俩,平日活泼些的那个这时候定得像棵不老松,平日看着沉静如水的那个遇事反而急躁了,真真好笑。」 然而朱若兰这一去,直去到晚饭以后,夜色深寒。 一回来便和孟岩召集了另两房议事,一直到子夜过半方才散罢。 天亮以后,清黛正要带着炖了一天一夜的冰糖燕窝粥去陪孟桑用早饭,却在临要出门的时候遇见了来替朱若兰传话的丫鬟。 那丫鬟看清黛裹在一件厚厚的大毛斗篷里,便知她不是去隔壁苍烟落照:「姑娘可是要去四姑太太那儿?」 清黛点头应是,就听她又笑着说:「那可巧了,我正拿了夫人的意思要来请咱们家两位姑娘都去陪四姑太太用早饭呢。」 刚睡醒的清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本就是我们做侄女应当的,何须劳动伯娘派人来请?」 大丫鬟刻意地眨了眨眼:「不止早饭,待会儿后堂之内,夫人也请两位姑娘时刻陪在四姑太太身边。」 说着,她又弯腰凑到清黛耳边,「姓谭的好日子到头了,侯爷和夫人的意思是,就趁今日彻底断了四姑太太的念想。」 清黛也眨了眨眼,心里痒得难耐,有好戏看了? 饭后,照黛姐俩陪着孟桑坐到朝晖堂后堂下,清黛躲在帘后往前厅一看,这回孟家算是到了个齐全。 大姑父南长青和小姑父易仲珅俱从府衙告假,专程前来,孟煜和孟烁也都静静陪坐在父母身边。 一大家子人围坐满堂,各个肃着脸色,只等着邹大管家请谭富贵过来。 是受了这么几日款待,谭富贵还真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孟侯府,又见来请的邹大管家言行恭敬,眼珠一转,大摇大摆地走上厅来,高昂着下巴也不与人见礼,见席便坐。 孟家上下也懒得理会他的无礼,孟岩见人都到齐了,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将一家子聚到此处,不为别的,只为四妹和四妹夫的事有个了结。」 说着,他又看向谭富贵,「四妹夫,因有父辈的交情,你与我孟家兄妹几人基本上是从小一起长大,原该比寻常连襟手足还要亲厚,如今父母早逝,剩下我等诸多不孝子女于此,有幸担负起侯府门楣,而你谭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当年不论是在军中还是老家那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家又为世交,你就非要闹一个老死不相往来,反目成仇的局面么?」 第99页 谭富贵得意洋洋地翘起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谁都已经没法回头了。我只说一句,要想保住你们孟家的清誉,最好就按我先前说的,我与你家姑太太签和离书,你孟家每年许我三千两封口费,买断我的舌头,如此,才是两厢保全的唯一途径。」 清黛虽早就见过他,但这种人总是常见常新,本是个正气斐然的五官骨相,这些年也不知是不是因酒色过度,显得面黄肌瘦,目露贼光,坐在那儿是坐无坐相,说话也是含混不清,口齿糊弄,惹人厌烦。 那厢孟三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便拍案而起,「老小子你做梦!你当我孟家是软柿子,这些年来你那般欺辱糟践我妹妹,这笔帐都还没算清楚,就想反过来讹上侯府,真以为我家怕你不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问世间哪个做老婆的不挨男人的打?嫁妆也是此理,她既嫁给我老谭家,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东西物件那不都是我谭家的了么,难不成她还能硬霸占着,去养小叔子?」谭富贵理所当然地嬉皮笑脸起来,活像个市井流氓般没有气度。 「你!」孟三被他气得涨红脸。 他赶忙又补了一句,「哦,没事儿,我家不如你家枝繁叶茂,可没有小叔子给她养。」 后堂里的清黛不由悄悄看向孟桑,只见她目光怔楞,形如藁木,仿佛不敢相信前边说话之人会是与她结发十余载的夫郎。 从前他打她骂她,都是他心情郁结,并非发自本心,他问她要嫁妆那也是在外应酬需要体面,就连最后被他囚困柴房,她恨的也只是那个风尘出身的小狐狸精,觉得都是她狐媚勾引,才使得丈夫本性迷失,刻薄于她。 可如今才知,她错的有多严重。 孟家兄弟姊妹几个都不是吵架能手,一时间只能听这泼皮继续强词夺理:「还有你家那什么不让男人纳妾的破规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试问天底下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红颜遍地,就连天家公主也从来没闹过不许驸马纳妾之事吧?凭什么做了你家女婿就得守着一个婆娘苦哈哈地过日子?」 「行了行了四姐夫,你拐弯抹角这么半天,不就是又想说当年你老子为了救老侯爷,误伤了身子,闹得你家几乎断子绝孙么?」 江氏实在听不下去了,作为这家里唯一一个市井出身且牙尖嘴利之人,她站出来说话最合适不过,「可就为着这个,侯府从你老子那辈起帮扶你们谭家多少,你谭家当年的产业又有多少是因侯府积累起来,就连你和你那独苗儿子谋官上位,嘴上说是靠自己,但走出去谁不还是看在我孟家的金面上才厚待你们?要说报恩,我家早就还尽你家的恩情了,要不然咱们今日就来算算帐?」 这事儿确实说到了谭富贵理亏的地方,当年老侯爷对于谭家几乎是送米送钱送产业,差点赔给他们半副身家,后来谭富贵当官之事,若非老侯爷四处奔走求告,他一介连秀才都不是的白丁,光凭他父亲身上虚担的那个校尉军衔,又有哪里来的机会做官? 「别扯这些狗娘养的陈年旧事!」他见自己占不到理,嚯一下便站了起来,啐道,「我劝你家还是不要把我逼急了,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做!要不然我若不肯和离硬要休妻,看你们侯府又能耐我何!」 江氏冷笑连连,也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尖声喝道:「你真以为你那点鬼祟伎俩对我侯府管用?!我也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家因着父辈的恩情还有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手足之谊,已经对你再三忍让迁就,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挟恩图报!就不怕报应么!呵,可不是有报应了么,否则你纳了那么多小妾,为何连一半子女都再生不出,哦我知道了,别不是你家自你老子起就是个不行的,然后藉机赖在老侯爷身上,想世世代代扒着侯府吸血,哼,你们家真是好毒的算计,好黑的心肠!」 谭富贵被她咄咄逼人得骂了个连连后退,嘴上不禁打起磕巴:「你你你,你这刁妇!休得侮辱我父!」 清黛在后堂不禁莞尔,江氏的这张嘴对内是祸害遗千年,没想到当她枪口对准外面的时候,反倒成了治敌良方,三言两语竟可抵千军万马。 这时孟槐终于开了口,一副无奈口吻:「也罢,四妹夫,你此番定是要与我家彻底撕破脸,定要拿这件事胁迫我孟家上下一辈子了,是么?」 谭富贵见说不过江氏,转而就对着孟槐语无伦次道:「哼,这算什么胁迫?当年要不是看你孟家飞黄腾达,你以为我会像只哈巴狗似的,不住巴结你们家那个无才无貌、唯唯诺诺的四妹?这些年若非是她无能不贤,不知利用侯门千金的身份替我上下打点,我这辈子岂会沦落到被人赶出官场,逐回老家!说来,这都是你孟家欠我的!」 「姐夫你当初当真是处心积虑,要来算计我家?!」兀自低头垂泪的孟樱忽的瞪大眼睛。 谭富贵见说漏了嘴,索性破罐破摔:「是又如何,不然你们以为就你们家四姐那副尊荣,那个男人瞎了眼会要她!」 此话一出,就连坐在后堂的清照清黛都气得变了脸色,清黛忽听身边咣当一声重响,携了一阵猛风差点把她连带着掀翻。 她和清照都惊了一跳,却见原本一直木讷讷坐在那里的孟桑已然站了起来,用力一把掀开了后堂和前厅之间的珠帘,大步大步地跨向厅前。 第100页 清黛和清照下意识就要跟出去,却是被庄妈妈和霍妈妈一左一右拼命扯住,方听厅上孟桑饱经沧桑的声音响起:「谭富贵,你方才所言,字字句句可否发自肺腑,纯然真心?」 她那曾被视为天地日月的丈夫,那个曾经为了见她一面守在府门外一夜不眠的少年郎,此时却正冷冰冰地盯着她,眸子里全是莫名其妙和嘲弄:「那不然呢?你若不是孟家四小姐,便是脱光了赤条条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照样不会看你一眼!」 她确实是这家容颜最为平淡,不及大姐贤惠持家,不比五妹长袖善舞,更没有小妹招人怜爱。 在闺中的时候,父母及周边人对她最大的赞美就是听话安分,有时候就连父母都会忽略掉她的感受,默认她该理所应当去迁就。 当年的谭富贵算是她此生唯一的慰藉,因为最起码能让她感受到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她,在意着她。 谁曾想,这一错,却误了她一辈子。 她看着眼前已经面目全非的丈夫,再回想起当年的言笑晏晏和海誓山盟之时,心里再升不起一分一毫的甜蜜怀恋。 她不恨他,只是觉得噁心,忍不住想要呕吐的噁心。 「呸!」孟桑冷不丁一口唾沫狠狠啐在他脸上,激动得浑身战慄,热泪盈眶,「想休我,凭你也配!」 说罢,她也不管那厮在背后何等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决然转身走向早已备下的和离书,刷刷几笔签下名字,便冷着脸让人端了文书朝他走过去。 谭富贵受了如此大辱,这会儿自然不肯遂了孟家的意思,挣扎了半天也不肯提笔签名。 孟家其他人见孟桑心念已绝,便也不再担心会令她过分伤心,这时候纷纷变了脸色。 但听朱若兰沉声喝起一句「来人」,几个早就等在院子角落里的健壮护院闻声赶到,上来就三下五除二地摁住谭富贵,令他破指流血,在和离书上落下血指印。 然后又见孟岩起身和一直静观不言的南长青互相深深作了个揖,孟峒冷冷一笑,孟岚捋着山羊鬍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像条野狗般被摁在地毯上的谭富贵。 谭富贵莫名一阵心虚,看向孟樱的丈夫易仲珅:「贾…贾青峰!易大人,你把这个名字告诉给你们宁国府的康和郡主!让她告诉黎王,黎王自会护我!」 「这般七拐八拐才能攀扯上一门权贵,就凭这个你就敢要挟我威远侯府?」 江氏适时笑出了声,甩了甩帕子对他将实话摊开了说,「你说什么要散布谣言,毁我侯府清誉,笑话!也不想想我家二嫂娘家是什么人,她若开口,京都还有你这么个屁都不是的白丁说话的份儿?陪你演了这么一大出戏,本希望你回头是岸,我家也可饶你一条性命,谁知你这般不知进退,真是白费善心?」 还未等谭富贵提出质疑,孟岩已然轻飘飘落下一句「送官吧」,那几个摁住他的护院手脚麻利,旋即就将他堵住了嘴,五花大绑,从侯府偏门抬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算是两章合更,勉强算是加更? 第52章 与谭富贵一起被送去华都府衙的还有一封孟岩的亲笔书信, 华都府尹见之,审也没审就把他扔进了大狱。 未出三天,当年与他黑吃黑的那个贾青峰也被罢了官职, 扒下官服, 与他来做个伴儿。 旋即京城中也确如谭富贵所说一般谣言四起,多少难听的流言蜚语指向孟侯府,可惜的是, 压根没人信。 南风就像是听了一出多么精彩的大戏,兴奋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脚:「侯夫人被他气病,卧床不起的那些天他在外听戏狎妓、喝酒游湖那可都是京都人人看在眼里的, 可笑那厮当时自以为胜券在握,行事便无所顾忌, 前时在侯府大门口磕的头流的泪算是彻底前功尽弃了。」 清黛也点头称赞道:「要说还是二伯伯和伯娘运筹帷幄,先是揪出了那个贾青峰,找到姓谭的如此肆无忌惮之根源, 对症下药, 趁着康和郡主与其他几家贵眷夫人吃茶游园的日子找上门去,既向人家打了招呼, 又说清了其中不得已的情由, 诉尽了我家所受的苦楚,再加上二伯娘在京里素来名声端正, 由她开口, 谁还敢找茬挑刺儿。」 南风越说越快意:「偏那几家夫人又都是这京里出了名的爱嚼舌根,没几日就把孟家的事儿倒了出去, 这事儿虽然侯府少不得要被笑话两句不够硬气, 但人们最终还是会更恨那姓谭的卑鄙无耻, 同情怜悯咱们四姑太太。」 庄妈妈怕她越说越放肆, 连忙把问题扯回正轨:「姓谭的还有那贾青峰要怎么处置,可听说了?」 谁知她却更激动了:「你们猜怎么着,这事儿啊已经上达天听,连圣上和太后娘娘都有所耳闻了!就在今日早朝的时候圣上还着重安慰了侯爷,提点三法司要将此事严查严办,尽快给咱们侯府一个交代呢!」 「太后娘娘都知道了?」清黛意外地抬起头。 转念一想,黎王府本就不是嫡系正统,家里又没有靠得住的贤能子孙,现如今还能大摇大摆地以皇帝叔伯跻身皇亲贵戚前列,靠的必然是一边奉承太后,一边巴结宁国府。 而这个贾青峰说白了也是归于太后一党,向来是利用官职之便,帮他们大捞油水的那个狗腿子。 清黛虽在上辈子就已经领略过了此番风波,但当时孟家因为异世女沉不住气,头天就撺掇了孟烁和她一起把人堵在巷口狠打一顿,让朱若兰和孟岩的精心设计毁于一旦,被谭富贵重新找回了优势。 第101页 孟侯府只能又大费周章地先骗他离京,在路上雇凶杀人,虽做成了匪类谋财害命,但难免还是落人话柄。 并且连背后的贾青峰,那个时候也没有机会被抓出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清黛老实本分,万分小心,因此一切便顺顺利利地按照孟岩夫妇设计的路线走下去,把贾青峰扯了出来。 虽说这对彻底治死谭富贵大有益处,但他们应该也没料到他会是太后的人。 康和郡主和黎王兴许会看在朱若兰和朱家的面子上不计较他们向贾青峰下手,可太后那个小肚鸡肠的老巫婆就不一定了。 清黛耐着性子循序渐进地问:「那目前案子进度如何了?」 南风道:「前两日三法司会审已然判了他二人来年秋后问斩。但这回既然圣上都发话要尽早,想必不会拖那么久,怎么着也得赶在年三十以前吧?」 清黛垂首沉思,自前两月沈猜为沈狂扶棺回京,宋祈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很少正儿八经地管过朝政。 此番竟然会当着朝臣的面主动张口提及谭富贵和贾青峰的事,看样子他虽在病中,但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依旧了如指掌,并且也说明了他们母子斗法,从未有一刻的休止。 有了贾青峰这个筏子,只怕宋祈又逮着机会打压太后一派了。 那么太后又会如何反击呢? 清黛又暗暗推算了下日子,心里多少有了点谱。 后来果不其然,在引起皇帝注意之后,孟岩更是上下打点,让此案落到了南长青的旧识同窗手下裁决,最后的结果虽是将死刑改判为流徙,却是即刻向北出发三千里。 即便路上他侥倖没有被北地的寒风折磨致死,到了北境边关那可就是孟岸的地盘,孟岸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姐夫,得知他在家中如此作乱,岂会与他善罢甘休? 是以不管是孟家还是宋祈,对于这个结果都很是满意。 过不了多久又是除夕,京中因为宋祈为沈狂之死忧思成疾,各家各户都没胆子敢把这个年过得太热闹。 孟侯府今年虽说连出嫁便随夫君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五姑太太也齐家归来,但难得孟家上下刚刚重新得到皇帝的重视,这节骨眼上,他们也不敢往枪口上撞,只有夹起尾巴,低调低调再低调的份儿。 幸而正月十五过后没多久,远在阳州的谭辉终于回了信,信中再三替父亲向孟家和母亲郑重请罪,又说起自己去年考绩为优,将要升调至隔壁瑶州荣明府做正六品通判,愿意将母亲接去,在自己身边安度晚年。 瑶州水土优渥,气候宜人,民风也淳朴自然,再往南便又是更加繁丽温暖的柔夷,是个难得的好出去。 孟家在贊谭辉有出息之余,也暗中使了些力气,不叫他受了罪父的影响。 到了草长莺飞的二月,谭辉派来的车马也已然抵达京都,孟氏兄弟姐妹几人纷纷来送孟桑,悲悲喜喜,终是为她这半生的错乱冤孽落笔完结。 往后的日子唯剩下悠闲自在、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扭过头又说回京中局势,宋祈果然借着从贾青峰身上撕开的这点口子,对准那些躲在太后和柯家羽翼下的贪官污吏大力审查打压。 一时间朝野上下喊冤声不断,各地奏疏几乎是一车一车地往内阁里拉,陈情诉苦的、弹劾检举的、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忙得内阁和御书房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狗跳鸡飞。 太后那边,却只做了一件事。 「……这个时候,太后竟然要放南家的容姐姐出宫?」 清黛对此不免有些诧异,按照正常思维,在眼下这局面里,不该是把文官之首的宝贝女儿牢牢攥在手里,以此拿捏他们才对么? 从外间带了消息回来的庄妈妈也觉着奇怪不已,但还是继续把事儿说了个清楚:「容姑娘就是在咱们黛姐儿这个年纪被太后选入宫中陪伴,将来入主中宫原本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奈何圣上一直无心于后宫,更没打算立后,这回也是太后藉口容姑娘年岁渐长,又从我们侯府这回闹的乱子中悟出阖家团圆、上下齐心才是长久之象,便不忍容姑娘常年与父母亲人分离,特准她回家省亲,且不必急着回宫。」 清黛慢慢放下了手里正打着玩的缨络,笑得有些讽刺:「她这个说法倒有趣,话里话外非得绕上咱们家,可不是想让那些多心之人多思多虑、暗示朝中的人,容姐姐是受了咱们家的拖累,才失了中宫之位么?」 庄妈妈想了想,也蹙眉道:「是啊,刚出了年下,再过不久便又是她自己的五十大寿,太后娘娘却偏偏要挑在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时候放容姑娘出来,摆明了是要给南家脸子瞧呢。」 南风听得直瘪嘴,轻声嘟囔,「这个太后娘们,也忒小气了。」 清黛闻言抬头,忽见明珠在侧抿唇蹙眉,似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明珠,你的魂又被哪位仙君勾去吃席了?」 明珠吓了一跳,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这姑娘,越发爱闹了。我也没想什么,只是有些首尾实在想不通,犹记得柯家自前年起就为了太后娘娘的五十大寿在郊外掷重金买下一块风水宝地,要修一座贺寿别苑,听人说那园子修得富丽堂皇,堪比皇室行宫,这两日才竣工呢。」 南风不以为然,「那又怎么了,柯家有的金山银山,便是真在一夜之间盖出一座行宫来也不足为奇。圣上虽说是在严查整改各地贪官污吏,但架不住那柯家家底丰厚,又是太后娘家,只要太后娘娘尚在人间,柯家就肯定倒不了。」 第102页 清黛认真想了想,也说道:「何况他们是打着为太后娘娘贺寿的名号,圣上虽与太后不和,但总不能明着违逆孝道,为此找柯家的麻烦吧?」 这时薛妈妈又过来传话了,见她们讨论得兴致勃勃,随便一打听,发觉她们也正议论着这园子的事。 便趁兴笑道:「我正要来姑娘说这园子的事儿呢,方才宫里传下来的话,意思是今年太后寿宴许是要挪到这柯家别苑里兴办,各家贵眷千金,到时不管有无品级,名字都列于宴客名单之上,由太后娘娘和圣上亲自面见,咱们家的两位姑娘亦然呢。」 清黛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干嘛,变相选秀? 沈狂的孝期还未足一年,太后这是又要拿刀子往宋祈心口上捅? ……这对母子,确定是亲生的么? 第53章 逢上下月十二, 正是太后五十大寿。 宋祈早早准了柯家请太后移驾贺寿别苑的奏表,于当日母子一齐动身。 从紫微城午门到东城门,一路车马煊赫, 飞龙舞凤, 沿途皆有大汉将军扛起帷幕随行遮挡,敲锣鸣鼓,以示百姓, 所到之处无不俯首帖耳,鸦雀无声。 清黛她们早便先到了,随朱若兰一道在偏厅与康和郡主等命妇贵眷说话, 直到闻得太后和皇帝圣驾将临,才又跟着众人一道去到别苑大门。 此时方知这园子的规模, 从大门到前院迎客用的正厅门前,足足纳下了百余人众。 但凡这京中数得上号的宦官人家都到齐了,男人们不管老少都一字排开地站到大门之外迎候, 女儿家就守在门内, 按爵位品阶着服大妆,肃手恭候。 像清黛清照这样侯门千金, 原本跟在主母身边即可, 但因她与柯家主母又是姨甥,少不得要被她拢在身边, 故作亲厚。 可怜清黛此生此世压根就不想再和那对皇室母子有多少交集, 全然没想过要冲得那么前,一时心底满满都是无法言说的欲哭无泪, 等候在柯姨妈身边的便是武宁侯夫人沈柯氏, 也就是沈猎他那个有等于没有的老娘, 她今日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半死不活样儿, 只为着她身后必须带出来的庶女沈猜。 此番还是清黛头回见到沈猜,只见她皮肤黝黑,眼眸乌亮,身形高挑,肩削腰直,拢在一袭黛蓝竹纹大袖披风里仍不减她驰骋疆场的飒爽,衬得身前的嫡母愈发圆润孱弱。 她很快就发觉了偷偷盯着她看的清黛,却也并未觉得她失礼,只大大方方地侧目沖她轻轻颔首微笑。 然后又一抹脸,朝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坏心眼地故意吓唬她。 清黛愣了愣,圆熘熘的杏子眼朝她眨巴了几下,不由低头抿唇忍笑。 笑过之后本要趁人不注意回敬她点什么,不防皇帝和太后这时到了,门外的男人们已然乌压压跪倒一片,她只得随着众人齐齐下拜叩首。 不知过了几时,繁复的面圣大礼正把她跪得晕头转向,却听原本还在和柯姨妈打官腔摆架子的太后忽而道:「这就是你那外甥女,孟侯府的小侄女?」 清黛打了个激灵,半慌不忙地微微上前,行了个郑重的见礼,「臣女见过圣上,见过太后,恭祝太后寿比南山,福泽万年。」 柯太后眯起一双柯家人标志性的凤眼,瞧着眼前的小姑娘,第一眼只觉她形容优雅端丽,行止大方得体,犹如教养于宫闱般高华自持,心下不由一动。 扭头对着正和沈猜说话的宋祈道:「这就是孟岸家的那个小闺女,皇帝瞧瞧,竟是这样一个小美人胚子,怪道她父母北上之前那般牵肠挂肚。」 清黛闻言羞答答不敢抬头,只悄悄看了看宋祈的龙袍衣带,只觉他还似以前那般消瘦病弱,腰间玉带勒到最紧处竟还有些松垮。 他的声音也还是她所熟悉的轻细羸弱:「这样小的年纪就与父母分别两地,说来都是朕的不是了。」 清黛低眉顺眼地答:「与边关的安宁相比,臣女一家的暂时离别又算得了什么?圣上乃是贤明之君,心繫大家,何错之有?」 说完,她已然感觉到头顶太后的目光欲渐发冷,「你就不想你爹娘?」 清黛不紧不慢道:「回太后,当然想,有时候想的夜里睡不着觉,躲在被子偷偷哭,哭着哭着就又哭饿了,饿起来便又思念我阿娘做的柔夷米糕,便哭得越发伤心了,臣女便在心里想,以后还是不要打仗了,要不然又不知天底下多多少像臣女这样的孩子。」 她的话自有一番童趣天真,诚实而又不失分寸,成功安抚住了太后敏感小气的神经不说,还逗得周围众人忍俊不禁。 太后眉开眼笑地又问了几个关于年龄、读书还有针凿女红上的问题,她都回答七七八八,马马虎虎。 太后对此颇有些失望,只当她是个天真蒙昧的无知小女子,只不过是规矩和口齿被家里教养得好一些,其他也不觉有什么过人之处,便撂开不再理会了。 另一边的宋祈压根也没看她几眼,她心里反而长舒了口气。 后来随着这对母子入席,柯家办席时心思用得巧,将各家未出阁的姑娘单独放在一处园子,桌椅酒食随意摆放,各自寻找,让她们免受御前的拘束,失了原本的纯真天性。 是以待皇帝太后入席以后,清黛便和柯家其他几个女儿并沈猜一起,由人引着往女孩儿们在的园子里走。 第103页 她和柯诗淇有日子没见着了,小姐俩这会儿正有说不完的话,互相牵着手说说笑笑没多久,也便到了去处。 那园子修得颇为气派,遍地琪花瑶草,寿石修竹成林,亭台楼阁尽数交错掩映其中,仿佛是画中才有的仙境福地。 恰又是春日,这京里多少妙龄少女齐聚在此,各个花枝招展,穿红着绿,三三两两地穿插在妩媚花蝶之间,尽显娇态。 清照和龚灵巧已在一处八角亭上等了她们许久,见她们进到亭子来,便道:「可算等到您二位的尊驾了,如若不然我这耳朵都要被这巧丫头给吵聋了。」 龚灵巧不服气地拿帕子掷她:「就你孟三姑娘好静孤僻,我才说了几句就嫌吵?等明儿我就送你一只大鹩哥,挂在你窗前日日夜夜地烦你,治一治你这一身刁钻毛病!」 清黛一面坐到清照身边,一面笑盈盈道:「那倒不必让巧丫头你破费,只让你随了我和姐姐家去,天天与我们同起同居,可不就尽够了么?」 「好啊,你就知道帮着你姐姐,一来就变着法儿地笑我!」龚灵巧恼羞成怒,跺跺脚又扑上去与她闹做一团。 柯诗淇见她们闹得东倒西歪,老母鸡般地操心道:「仔细别把桌子碰翻了,让旁人以为这亭子里竟是些没规矩不长进的。」 可惜她们谁都没听,清照就在边上瞧热闹,时不时还帮着清黛绊住灵巧,暗戳戳拉个偏架,好半天才能安稳坐下。 清黛一面理着让龚灵巧揉皱了的衣裳,一面随口问:「怎的一路没见着唯姐姐?」 方才输给她姐妹俩的龚灵巧此时可算逮到了机会,指着远处正与易令舟说话的那对姐妹讥讽道,「人家嫡亲姐姐回来了,还要我们这些没品没阶没脸面的作甚?喏,人家可是借着容姐姐攀上了公府小姐啦。」 「瞧你酸熘熘的,公府小姐又怎么了,信不信我妹妹张张嘴,就能替你把人轻而易举地拢过来不走了?」清照缓缓摇着扇子,话里含酸。 清黛知她意思,偏大咧咧的龚灵巧不晓得,还轻搡了她一下:「若真把人儿叫来,你俩可不得把柯姐姐家里这样好看的亭子生拆了?好姐姐,就当是替柯姐姐家省些银两吧。」 原本清照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若非清黛来了后硬将她从她的高岭寒峰上拽了下来,龚灵巧这般鲁直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与她说上话。 这乎会儿怪脾气给她招惹犯了,但为了不在家外与人难堪,她索性低下头去专心用饭,懒得理人了。 折腾了这半日,清黛早就又飢又渴,前心贴后背,又被龚灵巧那么一闹,也没力气再来给她们做和事佬了,正要提筷用些饭菜,忽一转眼,却又看见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孤单单立着个纤细人影。 那身黛蓝衣裳是她认得的,确是方才与她偷偷扮鬼脸的沈猜无疑。 清黛从前已然见过太多此世不为人知的哀寂,远远瞧见这样一个孤单寥落的沈猜,莫名又想到了她家那个同样身世如飘萍的弟弟。 他们沈家兄弟姐妹几个的命途是多么的相似,除了因为死得太早清黛并不了解的沈狩以外,好似每个人都是这样,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仿佛是从天上坠落人间的云,再怎样低垂,都永远无法与凡尘俗土混为一谈。 甚至还要遭到那些扎根在地上的庸人蠢物的冷嘲热讽。 龚灵巧好像也注意到了她,夹菜的时候哀嘆起:「唉,说来那沈家姐姐也是忒倒霉了些,当年便是借着女爵令扶摇直上,如今却也就着女爵令的裁撤摔进泥里。她没随军之前,我还常去找她玩,可自她回来以后,我娘就再不许我去了,说她和我不一样。可我想不通究竟哪里不一样,明明她从前也很爱笑爱闹,活泛的很呢。」 柯诗淇轻声缓语道:「也并非真就摔进泥里了,如今太后既肯答应也请她来寿宴,想必也是动了心思的。」 龚灵巧忙追问:「什么心思,难不成太后娘娘真要趁着此次寿宴给圣上挑出个皇后来?」 柯诗淇倒也不放着这几个常在一起玩笑的姐妹,缓缓道来:「虽听上去有些离谱,但也八九不离十了。你瞧我家这别苑后头,本就还空了好几处可以住人的庭院,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会从这回寿宴上择几家出挑小姐留下,暂住于此,供她为圣上再细细遴选那中宫之主。」 龚灵巧听得噗嗤一乐,「原来太后娘娘真这么打算的,我娘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一个字都不信呢。现在想想,幸好当时没信,也没听我娘的仔细梳妆打扮,要不然真给太后选了去,我哭都来不及!」 「巧儿!」 柯诗淇被她胆大包天的话吓了一跳,小心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没见着有人在近前之后才松了口气,「你呀你,这种不恭不敬的话也敢随口乱说!」 谁知这时清照却又幽幽开了口:「她说的不也是实话?难道咱们几个里还有人巴望被太后瞧中,关进那四四方方的大笼子里?」 「就是就是,更何况圣上他…又不喜欢女人……这不是让人白白进去守活寡么?」龚灵巧有些难以启齿。 柯诗淇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就来捂她那张没分寸的嘴,顺便求助清黛,谁知又碰着个胆小的墙头草,捧着饭碗嘿嘿一笑:「少数服从多数,淇姐姐勿要怪我。」 难为最好脾气的柯诗淇也被她们几个气了个半死,绝望地用帕子一一点过她们的鼻尖,「等着吧,你们这些个高门千金,绝对一个都少不了!谁都别想跑!」 第104页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剧本持有者:清黛 真正的剧本持有者:淇姐姐 (大误!) 第54章 托柯诗淇那乌鸦嘴的福, 太后寿宴过后没两日,宫里便传来了懿旨,从华都官宦人家之中择出十几位御秀名门的千金小姐, 邀至已改名为桐园的贺寿别苑小住。 这十几位有幸受邀的姑娘之中, 便有出身于华都八姓的:孟家清黛清照姊妹,南家素容素唯姊妹,柯家诗淇诗沅姊妹, 以及宁国公独女令舟,龚老将军的小孙女灵巧,周都督的嫡女周芸, 还有武宁侯庶女、前北境卫承信校尉沈猜。 得知其他人选之后,清黛只觉太后好笑。 自南素容被送回家后,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必然得是她们柯氏的女儿。 但又不想别人诟病私心太重,才又想出一个如此大费周章的法子。 先借寿宴遍邀京都官眷, 再从当今京里最鼎盛繁荣的八家勋爵重臣宅内择十数人入主贺寿别苑备选, 一点点缩小选择范围地走个过场,其实最终人选早已内定。 然而她转过头又烦恼起来, 由于她和异世女在面对每件事上的选择都大相迳庭, 以至于目前很多在她预知范围内的事情都发生在了她所不能预料的时间和因果之内。 比如贾青峰的落马所牵扯出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包括原该是异世女入宫几年后、南太夫人去世之时才离开宫闱的南素容, 还有眼下她们一齐又受邀前往桐园小住之事。 且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对着完全没有方向和一片空白的未来,她心里不免有些没谱。 可太后懿旨已下, 宫里和柯家前来帮忙打包行李的人也都到了, 她断然也没有抗旨不遵的胆子, 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不过是去凑数的,只不过是去凑数的。 得了朱若兰首肯之后,她便和清照分头回到自己的屋子收拾打点,先是点了银珠和知意两个谨慎忠实的留下看家。 再让明珠和南风领着秋雁子规两个将贵重且不便携带的物件细软纷纷上锁,又和庄妈妈并阿珠一起进到里屋,一应清点过她所攒下来的首饰碎银,揣进一个结结实实的油面小包袱里,由阿珠贴身保管。 一院主僕杂七杂八收拾了一通,闹哄哄足有半日的功夫,才得以从侯府后门上车出发,行至午时过后方到了那位于京城西郊,背靠天龙山脚的柯家桐园。 之前来时,光只是在前院和花园里走了走,清黛就为此处的繁丽豪华讶异过,而今踏进主花园后边可以住人的那片楼阁屋舍。 见那飞檐斗拱,柳绿杏红,水清如练,鹭鹤成群,更忍不住默默在心里喊一声:这京都果然还是他姓柯的财大气粗。 这时其他数家的小姐早便到齐,照定好了的住处各自收拾修整去了。 然而一听说她们在这儿的居所是柯太后和柯姨妈一齐定下的之后,清黛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当桐园里的管事领着她左拐右拐,东转西转了好一段路程以后,终是把她引到了某处紧紧挨着天龙山山壁的偏僻院子。 虽说比沈家给沈猎的那间小破院子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与桐园其他珠光宝气的楼阁相较,便显得格外寒酸。 清黛有时候真想不通自己老娘究竟是把柯姨妈怎么着了,能让她恨成这副田地。 若真不稀得搭理她,大可启奏太后将她的名字从那什么候选名单划掉,也免得她来回跑这一趟受罪了。 「姑娘……」明珠忧心忡忡地轻声喊道。 清黛摁着她的手,望了望门匾上「飞鱼川下」四字,又看着院内挤出一丝笑:「这不挺好的么,瞧,这院那侧还有石壁清泉和小池塘,咱们闲了可以养几尾肥鱼,煲汤最好不过了。」 随行几个丫头循着她的话朝从小院边上那块天然石壁上飞落下来的泉水,水流虽不大,但也不知是从天龙山何处落下的,水质清澈,湍湍不绝,算是这里唯一一番妙趣。 可心理落差极大的南风还是很悲观:「这水声这么吵,夜里怎么睡得着啊。」 这下谁都笑不出来了。 所幸除了位置偏了点,地方被那泉池占多了点,其余屋舍厢房里的陈设用品倒都齐全,而且还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清黛她们一进去,只需要将带来的行装归置摆放妥当,没一会儿就能歇下来了。 她这儿刚坐下来,茶水都还是热腾腾刚沏上来的,谁想柯诗淇便来串门了。 见她打起帘子进来,清黛便笑出了声:「好会赶巧儿的淇姐姐,这一路走过来可累坏了吧?」 「听你这话,我却不知你是在怪太后娘娘和我大伯娘给你分的屋子偏呢,还是觉着我弱不禁风,走两步就要累死了呢?」柯诗淇边玩笑着,边坐下来轻轻揩拭着额角的汗珠子。 清黛命人给她递了茶,待她尝过一口之后,方又说道:「你这院子原本是因着外间那挂清泉做成个赏景小榭的,可惜风水不宜,加上工匠量错了尺度,这才改成住人的屋子,但因为地方偏,下人们偷懒,不爱过来扫洒修整,亏得我和我家沅妹妹昨儿先住了进来,知是你这小倒霉蛋儿被分到了这里,便命人先替你收拾了下,若是还住不惯,索性我便求了大伯娘,让你搬去同我住。」 「我就知道淇姐姐对我最好了。」清黛喜道,「近来姐姐爱吃的那道杏仁豆腐我已跟着庄妈妈学会了,现下咱们怎么说也算是住在一起,改日我便做了给姐姐送去尝尝。」 第105页 「那我也不装蒜,便等着你这一口了。」柯诗淇唇边酒窝一扬,和气一笑,接着继续安慰她道,「不过你也别嫌了此处,我方才进来时细细看过了,到底是曾经差点被引以为景的,好好收拾出来未必比容姐姐还有易家妹妹那里差。反倒是沈猜姑娘那边,唉……」 清黛听她越发低落的口气,轻轻眨了下眼睛:「既是如此,得了空我们也去找她玩吧,免得让她像上回太后娘娘寿宴上那般,一个人孤单单的。」 柯诗淇听了不由一嘆,「太后娘娘本是最不待见她的,这回能请她来全都是因为圣上一再逼迫,软硬兼施,因此太后娘娘虽然勉强答应了,但还是将她分在比你这儿还要狭窄破落的地方。」 她这厢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高昂热烈的少女声音从外间传来:「你家好好一个贺寿别苑弄得就像皇上的三宫六院一般,还要把我们这些人邀进来分屋分舍,这太后娘娘莫不是想给人当婆婆想疯了吧?」 清黛闻声抬头,竟是一身银红裙裳的易令舟赶着柯诗淇的脚后跟,笑容满面地进来了,见她们起身来迎,连忙又一把把人都按了回去。 清黛笑道:「易姐姐这会儿怎也过来了,你们莫不是约好的?」 易令舟大大咧咧地嗐了一声,「若是约好的,那岂不是方才就一道进来了?我不过是想着趁你三姐姐还忙着收拾赶不及过来找你先来一趟,免得跟她撞上。你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柯诗淇失笑着捻起帕子道:「还问呢,仿佛方才那般大声嚷嚷着进来的不是你易大姑娘似的。」 易令舟闻言大笑,清黛怕她笑岔了气,连忙伸出小手替她轻轻抚着背,顺便让人也给她递了盏茶。 她刚将茶碗子接到手里还没来得及碰到唇边,外边的珠帘又叫人一掀,居然又走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姑娘。 一身杏子红的龚灵巧站在一身湖水绿的清照身后,一眼望见已然坐在里面的易令舟,赶紧扭过头来看了看清照的脸色。 却是只看了一眼就仿佛是从春暖花开的三月被打回了大雪纷飞的寒冬。 易令舟惊得瞪大眼睛:「你这时候怎有空来?!」 清照皮笑肉不笑地回讽:「这原是我妹妹的住处,难道还有只准你这外家的姐姐来看她,不许我这自家姐姐来的道理?」 易令舟的笑容不尴不尬地僵在唇边,清黛也莫名有一种男人在外偷腥,却被家里的凶悍老婆捉姦在床的心虚感。 哪里能想到这时候又听见外边南风姑娘高声喊起来:「南家的容姑娘和唯姑娘来了!」 一时间,清黛这小小一间飞鱼川下里里外外全都挤满了人。 桐园里的姑娘竟来了大半儿,听她们坐在里间围着清黛说说笑笑,热闹得好似过年那会儿一般。 明珠和阿珠忙不迭地给前后进来的几家姑娘搬凳子倒茶水,险些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眼瞧着又快要到用晚饭的时辰,易令舟本就是打着要来邀清黛过去她那里用晚饭的,却不想半路杀出来那么多个香香软软的程咬金,尤其还有个看妹妹像看着眼珠子似的清照在侧,她反而不好开口了。 清黛也没想到自己这儿今日会这般热闹,却又不好轻易跟谁说送客,只能让庄妈妈四处问问,看有没有足够的铃兰分食桌,将这一屋子人都留下用了晚饭。 大抵就是为着有了这么一个开头,其他几家被选进桐园的小姐,管她之前与清黛相识不相识,有事没事都会不辞辛苦地来她这里凑热闹。 本来清黛还想偷偷懒,只在那池子里养上几尾想吃的鱼苗,便放任这小破院子就这么荒着。 奈何日常有人来串她的门,特别是易令舟和清照那两个挑剔的,成日在她耳边念叨,半逼半劝地才让她稍微打起精神收拾收拾。 今日清一清贴着石壁的那片灌木丛中的杂草,倒腾倒腾花泥,明日在池边搭个鞦韆架子,给草树浇水,常忙得浑身是泥,灰头土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别家姑娘都是来小住散心,偏只有她是来体验生活的。 幸而还有个柯诗淇最爱过来帮忙,与她最为要好的那几个来时也不是给她带点心,就是替她捏肩揉腿摇扇子。 待她慢慢把院子收整开了,满园的姑娘便又三不五时地聚在她这儿玩耍闲话。 当中还有那么几个是曾经躲在背后偷偷笑过她是柔夷来的土包子,然而眼下见她被易令舟和柯诗淇几个围着捧着,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便也无人再小觑她。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有点偏群像,但都是在为某只小可爱的出场做铺垫,大家耐心一丢丢哦~ 第55章 除了那几个和清黛相熟的小姐妹, 其余人对她真不真心,她其实不大在意。 便是一贯爱跟她演姐妹情深的素唯,她也不过是时常提防些, 并没把她真当做此生大敌看待。 而撇开都分外喜爱清黛这个小妹妹这一点, 易令舟和清照大抵唯有在一件事上才能保持一致。 那就是同样程度的厌弃素唯。 连带着也不喜欢爱受她奉承讨好的周芸和柯诗沅。 上回清黛过生辰时,清照便对周芸非得提一嘴素唯的行为非常不满。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清照依然不喜欢她对着清黛时, 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虚荣和优越感。 第106页 而易令舟的理由就再简单不过了,她就是单纯厌恶和南素唯沾边的任何人任何事。 是以自打来了桐园,她和素唯虽也来找过清黛她们几回, 但只要这两尊大佛随便一个在场,都会若有似无地将她从清黛身边隔开, 清黛虽有察觉,却也没提出异议。 渐渐周芸自然也能感觉得到她们无声的排斥,然而都是高门贵女, 谁能没点自尊和傲气呢? 看破以后, 她也便不肯再去了。 在她面前,素唯只一味扮委屈和不解, 她又是个耳根子软的, 禁不住素唯若即若离的挑拨和阿谀,一时意气, 便也找了个清明雨后、晴光潋滟的好日子, 自己做东,请了满园的姑娘到花园里兴诗茶会。 「鬼知道居然会这么不凑巧, 淇姐姐和沅姐姐偏要赶在今日被恭如县主和伯爵夫人叫去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 住我隔壁云澜台的南家容姐姐昨夜里又吹了风着了凉, 今晨起来就咳个不停, 眼下也是不敢出来见人了,唉,不然咱们也寻了藉口不去了吧?反正就我俩那点子墨水,连充数都不算,只有垫底挨罚的份儿。」 当日龚灵巧来寻了清黛,一进门却发现她还赖在被子里不肯起来,原是要闹她,结果自己说着说着话,也起了懒劲儿,蹬掉脚上的云锦鞋就要往她香香软软的罗榻上钻。 清黛被她闹得没法儿,只好分了半边枕头给她靠着,自己闭着眼养瞌睡:「不是还有易姐姐和我三姐姐么,难不成她们也不去?」 「小猪崽子,你睡糊涂了吧?」龚灵巧伸手轻轻在她柔嫩的脸上拧了一下,「她们两个一听说对方和唯姐姐要去,便都立马关紧了门窗哪也不去,竟是比跟谁都有默契。」 清黛经她这么一拧,不得不睁开眼,「那这么说来,若咱们再不去,就只有唯姐姐她们几个和沈猜姑娘了?」 龚灵巧娇媚地哼了一声,「她们哪里肯又怎么请得动沈猜姐姐呢?说起来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天,我还一次都没见到过沈猜姐姐呢。」 清黛来了兴致:「我也没见过,不如哪日我俩凑上一凑,去串串她的门?」 「我俩凑凑不难,难的是人家不一定在屋里。我之前悄悄去过两回,结果回回都不凑巧,不是逢上她出去遛马就是在马厩餵马,你说人家心里会不会也很瞧不上咱们这样成日闷在屋里的?」龚灵巧越说越沮丧。 她乃将门虎女,打小也曾随祖父和父亲在边关呆过,见识过那般广袤无垠的天地,对着现在樊笼似的闺阁日子,自有些意难平。 清黛撑头盯着她比自己还圆润的小肉脸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咯咯笑起来:「扯这么远做什么,快些起来,容我换身衣裳。」 龚灵巧惊奇地一瞪眼,「不是说好不去了么?」 清黛因道:「到底大家还要住在一块好些日子呢,还是去吧。」 说罢,她便把不情不愿的龚灵巧从被子里先推了出去,然后叫进来明珠和阿珠,替自己穿衣梳头,再同她一道出门去了。 桐园花苑内那一角方亭下,能来的姑娘大多都来了。 可惜那些个除了周芸和素唯,大多清黛因为平时都不怎么接触,都还不太能叫得上名字。 只知这些人家里官职爵位都不算高,不过是被太后拉来凑数的而已。 她和龚灵巧才一走过去,便听其中一个额头光光的长脸姑娘摇着扇子,细声细语地玩笑道:「哎哟,两位姑娘好大的谱儿呀,再晚些都能赶上用晚饭了。」 「阿宝妹妹的飞鱼川下离这儿远,难免要多走一会儿功夫。」坐在周芸近旁的素唯好脾气地帮她们赔笑道。 周芸嘴角微微带笑,眼底却是冷冰冰的敌意,「两位妹妹愿意赏脸来便好,快些坐吧。」 那长脸姑娘还在阴阳怪气地起闹,「来迟了还不罚,芸姑娘忒好说话了。还是说有的人明知来晚,却想赖着芸姑娘好性儿,随意矇混过去?」 附近坐着的另几家小姐跟着是呀是呀地点头,拿着酒樽银盏就往清黛和龚灵巧脸上凑。 她们推脱不得,只得由着这些人七手八脚各灌了半壶酒下去。 哪知这酒还不是她们日里常饮的果酒花酿,竟是外面酒肆饭馆里惯卖的烧刀子,其味浓烈如烧,她二人又都还空着肚子,猛然饮酒,又伤脾胃又容易上头。 柔夷人饮酒如饮水,大多有着千杯不醉的体魄,所以清黛勉强还好受些,龚灵巧却立时便喝晕了头,难受得歪在一边的栏杆上歇气,一时不敢再到人群中接茬儿游戏。 清黛忧心不已,却被周芸和素唯一左一右辖制在了人堆里,与她之间足隔了四五个人,根本去不到她身边。 而且说好的诗茶会,席上既没有人吟诗作对行飞花令,桌上也不见香茗茶具。 这伙人也有趣,平时易令舟或清照在的时候,对清黛也都毕恭毕敬,阿谀不断,今次却像是约好了一般,使劲浑身解数地拖着她满杯满杯地狂饮烈酒,闹得她胃里如火烧一般煎熬。 她正盘算着找个什么样的藉口带着龚灵巧金蝉脱壳而去,周围却猝不及防地静了下来。 原还一边与人叽叽喳喳说话一边给清黛斟酒的长脸小姐这时候也停住了动作,清黛疑惑地朝她看了一眼,却见她们大多数人都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清黛又循着她们的目光转过头,原还以为是多新鲜的事儿,谁能想到只不过是一身素白骑装的沈猜,提着马鞭从那边的寿山石林走了过来。 第107页 「她怎么来了,周姐姐,莫不是你还请了她?」长脸姑娘把手里的酒壶往桌上重重一砸,率先不满地大声说道。 周芸也皱紧眉头,嫌恶地扬起扇子半遮住脸,「我又不是失心疯了要自寻晦气,没事请她这个丧门星作甚?」 素唯笑呵呵地打圆场,装好人:「想来人家也只是路过,大家就当没看见不就成了?」 又有人轻蔑地扬声道:「路过?哼,早不路过晚不路过,非要在周姐姐请咱们出来玩的时候跑出来现眼?说她不是有意为之,那就是咱们运气差了?」 清黛有些听不下去了,谨慎地补了一句进去:「听说沈猜姑娘常常是在这个时辰外出遛马的,想来真的只不过是凑巧而已,大家何必放在心上。」 可无论她怎么说,想要找茬儿的人依旧还是会找茬儿:「唷,区区一个娈童男宠的妹妹而已,谁放心上了?四姑娘你这不是故意埋汰人么?」 说这话的人坐得离清黛不近,恰恰靠在了席面的延边,为着把话说给清黛听,说话的声气儿自然也不小。 那沈猜本来是一眼都没看这边的,奈何人家自小习武又久经沙场,虽离得远远的却还是将这篇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迈开的腿脚登时就停住了,原地侧了个身,朝她们一个眼神瞪了过来:「那边那个穿土黄袄子戴红花的国字脸姑娘,能否请你把你方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再给我说一遍?!」 由于她描述的特点过于精准,愣是让大家一下子都注意到了那个还想躲在人堆里浑水摸鱼的碎嘴子。 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这人只得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我,我说错什么了么?难道你家兄长不曾以男儿身献媚于圣上么?」 清黛心下一惊,旋即便看见沈猜迈开长腿几个大步跨到了亭前,「你是哪家的小姐,还不将你爹爹的名姓报上来!好让我等见识见识,究竟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家教!」 周芸眼见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连忙起身讪讪笑着说和:「沈猜姑娘,如今这儿是我做东,若是我座上宾客言语冲撞了姑娘,便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计较了吧?」 「若是你祖父在这儿我或许还能卖他两分薄面,至于你,你却算个什么东西?!」 沈猜不屑地抄手冷笑,马鞭从亭中所有人脸上指了过去,「我沈猜原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不理会,但谁要让我听见有人说我亡兄的半句不是,那就都给我好好等着!」 周芸闻言火起,笑容顿时收敛下来,怒目而视道:「沈猜姑娘,你不觉得你这么说话未免太狂妄了么!何况也是你自己先上前挑衅的,请你不要太过分了!」 沈猜冷笑一声:「过分的究竟是谁,相信这里谁都心知肚明,我只再说一句,若无我亡兄,又岂有你们这群庸脂俗粉在这里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份儿!」 周芸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地骂了起来:「你!你一个混在男人堆里连清白都还不知道在不在的庶女,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沈猜本是说完那一句就要转身离开的,听到她在后头这般厉声辱骂,便有回过头。 然而看见她那一幅气得花枝乱颤,浑身发抖的模样,却又觉得这人既可怜又好笑。 清黛见沈猜再回过头来,以她对沈家人的了解,生怕她一怒之下会对这一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做些什么,连忙把周芸挡在自己身后,「芸姐姐,算了吧,沈猜姑娘虽是庶女,但也曾有功于社稷,况且若非沈家两位英勇战死的将军,我们如今如何又能够安然无恙地在此喝酒游戏?姐姐莫要生气了。」 「你插什么嘴!」 气头上的周芸听见是她来劝,本就对她有些怨怼的她,这会儿也不管有没有道理,不管不顾地骂了回去,「若不是你又小气又爱耍心眼,哄得易家姑娘和你姐姐她们只同你一个人好,今日但凡易家姑娘在这儿,她沈猜又哪里敢对我如此无礼!」 清黛被她神一般的逻辑绕傻了,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她是怎么把错都怪到自己身上的。 那厢刚刚歇过气的龚灵巧反应倒快,借着还未发散的酒劲,大吼回来:「人家不愿搭理你是人家的事,怪责其他人算几个意思!阿宝,走,我们不同这群臭丫头玩了!」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仗着家里显赫、有权有势些么!瞧不起谁呢!」 长脸姑娘这时候也愤愤不满地加入了战局,言语之间毫不客气地中伤清黛,「别以为你有多招人待见,之前要不是有易家姑娘和你姐姐,此番芸姐姐又非要请你,我们才不屑跟你这种打穷山恶水来的外族乡巴佬一处说话呢!」 清黛被她刺得莫名其妙,这场架也吵得莫名其妙,并且能从沈猜扯到她头上来骂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素唯看她呆住,以为她是给这阵仗吓坏了,强忍着心底的幸灾乐祸,故作和气地又对她道:「阿宝妹妹,算了吧,不若你和巧妹妹先回去,免得叫柯家人看见咱们这么多姑娘小姐在这儿吵得不可开交,在背后笑话咱们呢。」 清黛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凭什么她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却要灰熘熘地夹着尾巴先走? 既然大家都要被笑话,凭什么就只对着她一个人说这种话? 胃里火烧火燎的发酸发痛,烧得清黛连头都开始疼了。 第108页 她心想喝了那么多酒,哪怕是大闹一场,往后也可推说是喝大了,反正绝对不能白被骂一顿。 「我……」 她偷偷攥紧袖中的拳头,理好了思路正要据理力争,刚一启唇,却听亭外冷不丁又传来一个张扬爽利的少女之声。 「今日谁敢笑话她,本姑娘就让她变成华都城里最大的笑话!」 第56章 易令舟从石港后的半月拱门走出来, 身边除了自己两个丫鬟之外,还跟着一个龚灵巧常带着的小怡。 见了她这个在闺秀间称王称霸惯了的女版宋执出来,周芸等人登时如耗子见了猫般低头噤声, 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躲起来。 她也不去理会周芸和素唯, 只让小怡来将龚灵巧搀扶起来,然后又亲自走过去把清黛拉了起来。 牵着她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旁若无人地大说大笑:「真是老虎不在家, 猴子称霸王,真可惜了没让你淇姐姐瞧见今日这份热闹,晚上等她回来我可要好好说给她听, 让她也笑一笑。」 说话间也不管旁的那些人是个什么表情心态,已然亲亲热热地和清黛从里走了出来, 迎面遇上沈猜,又道:「沈姑娘可要顺道一起去喝盏茶换身衣裳,惹上这么一身腥臭的唾沫星子, 倒脏了这样好看的衣裳。」 清黛差点被她这种光明正大的阴阳怪气逗得当场破功笑出声, 连忙也朝沈猜看过去,「一起走吧沈姐姐?」 到底方才她也是为了维护自己才惹火烧身, 沈猜心中既感激又歉疚, 浅笑着应了下来。 其实本来自上回太后寿宴初见这个小姑娘时,她就觉得她玉雪玲珑, 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揉一把。 只可惜当时因在太后跟前, 为了不惹那老太婆犯小心眼,她根本不敢与任何人主动寒暄亲近。 后来虽又一起受邀来到柯家小住, 但两个人的居所却是一东一西, 相隔甚远, 她自觉身份尴尬, 也不好主动上门,便一直耽搁了相识的机会。 此番也勉强算是因祸得福,终让她得了契机和她们亲近起来。 清黛和气爱笑,易令舟和龚灵巧也都大方豪爽,便是后来得知她们碰到了一起的清照和柯诗淇,一开始虽有些意外和心惊,但没说上几句话也就都不管不顾地熟络起来。 随着日子渐长,易令舟和清照仿佛也习惯了和对方同处一室,虽然常是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纵算也能彼此容纳了。 再算上沈猜,常日里便仿佛是一根藤上开出的六朵形态各异的花,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说笑嬉戏,读书下棋。 至于周芸和素唯那伙人,自那日不欢而散以后也兀自抱成了团,自此与她们也是楚河汉界,互不相干了。 到了春末,几场急雨过后,天气便越发闷热起来。 与清黛相熟的这几个姑娘都一个赛一个的不耐热,又因她院子里那方天然清泉正好能够纳凉消暑,她们便更爱往她的住处跑了。 有时候一呆就是一整日,直到夜深露重才肯散去。 这日恰逢大暑,自午后起天气便燥热得厉害,硕大的太阳高挂在万里无云的天际,烤得舍如蒸笼,地面发烫,也只有清黛的飞鱼川下稍稍清凉,几个姑娘便都聚在她的院子里,搭起了纱棚草蓆躲荫凉。 也不知是谁说着说着,就又提起了上回周芸的诗茶会,龚灵巧身边的小怡便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多亏了四姑娘身边的明珠姐姐有见识,瞧着姑娘们被她们胡乱灌得都不大舒服,便来与我商量了藉口去给我家姑娘端醒酒汤,赶紧就去找三姑娘搬救兵。谁知我运气也不错,一跑出来就遇上易姑娘带着人在扑蝴蝶,见我行色匆匆,将我叫过去问了因由,旋即就赶过去了。」 正帮着阿珠一起给大傢伙切西瓜的明珠听了,敛眉谦逊一笑,「当时原该是我自己走一趟的,但那亭中坐着的南家姑娘和周家姑娘都认得我和阿珠,我若走动唯恐她们发觉问起来不让走,是以只能累得你去跑那一趟,亏得你不嫌我爱吩咐人了。」 清照嗑着瓜子道:「幸好先遇上了舟丫头,毕竟那等和人吵架顶嘴的事,她可比我擅长多了。」 坐得离她最近的柯诗淇知她是在玩笑,但还是禁不住轻轻捶打了她一下:「亏得她这会儿还未过来,要是被她听了去,你二人只怕又要争个没完,连累我们几个的耳朵。」 龚灵巧斜靠在清黛背上,一边玩着清黛的发梢一边问:「是呀,方才她和沈姐姐都派人说了要过来,怎的都这会儿了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清黛摇着蒲扇,昏昏欲睡道:「沈姐姐习惯在这几个时辰里去外面遛马是雷都打不动的,至于易姐姐,只怕是午后贪睡吧?」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能吃能睡?」龚灵巧哈哈大笑起来,转而又蹭到柯诗淇身边告清黛的状,「淇姐姐你是不晓得,每回我都是最早来找她的,所以回回都能让我赶上她赖床不起,回回都是我和明珠一起去把她被子里生拉硬拽出来的。」 清黛不高兴地撅起小嘴,拿着蒲扇就朝她掷了过去,「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要我替你数数又有几回硬钻了我的被窝,要和我一起睡回笼觉的?」 「那还不都是被你带的?」龚灵巧不服气地又把扇子丢回去,再整个人扑过去挠她的痒痒,一口一个小懒虫地笑话她。 第109页 她们这厢正闹得欢实,咯咯笑个不停,方才说到的易令舟这时候便风风火火地从照壁后边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但瞧着她惹得满头满脸全是汗,脸颊也火热异常,正好让清照逮到机会嘲笑:「瞧,这是哪来一个穿着裙裳的关二爷?」 易令舟笑骂她一声「去你的」,又道:「还不都是沈家姐姐,我昨儿不是好奇她的马究竟是何等千里良驹么,就跟她约好今日也到马厩去看上一眼,谁晓得一去她就拉着我上了马,到后山那片空地上跑了好几圈。天可怜见,午后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要不是我赶紧找了个藉口逃过来,这会儿只怕就要被晒晕过去了。」 众人听了不但没有同情她,反而幸灾乐祸地笑了个东倒西歪,只有清黛还尚能抹掉笑出来的眼泪,问,「那沈姐姐这会儿人在哪儿呢?」 「她还没尽兴呢,只怕要好一会儿才能过来了。」易令舟一边疯狂地摇着扇子一边回答,「不行不行,真是热煞我了!阿宝妹妹,借你院中清泉一用!」 大抵是觉得光是喝水吃瓜扇扇子一时之间实在不能解暑,本就性子急的她说完便朝着对面正潺潺流淌的清泉池子走了过去,想是要借其中清凉的泉水拍拍脸散热。 正好这时候阿珠和明珠的瓜也切好了,大家忙着争抢吃瓜,便都没去管她,由着她自己就走了过去。 「哇呀——」 清黛这好容易从龚灵巧手里抢来的最后一片瓜还没沾到唇边,就听见清泉那边易令舟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声惊叫, 吓得她拿瓜的手都跟着一抖,差点跌脏了衣服。 但听她这一声叫得格外惊悚慌张,其他几个姑娘也都跟着紧张起来,纷纷起身要去瞧她。 谁知她却正浑身哆嗦得跌在地上,手指还颤颤巍巍指着池子旁边的灌木丛,「蛇,蛇!」 龚灵巧想也不想地「嗐」了一声,「不就是蛇么?」 说着就要率先走上去把她扶过来,谁知还未走出两步就反应过来,当即又朝后蹦了个老远,「是蛇,蛇啊!」 清照和柯诗淇虽也生了畏惧,但到底要比她们都镇静些,连忙张罗着婆子丫鬟们跑出去找会捕蛇的家丁过来。 清黛眼瞧着易令舟被吓得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没一个敢上前搀扶,连忙放下手里的瓜朝她先跑了过去。 谁想那足有小孩手臂粗的黑红花蛇离易令舟只有三步之遥,正高高昂着促狭的脑袋,气势汹汹地吐着红信子,朝她挑衅警告着。 清黛在柔夷时便常常往山林田野间跑,因此倒也认得那蛇唤作赤链,虽然无毒,但眼下它既然已经做出了要进攻的愤怒姿态,便确实不好轻举妄动了。 跌在地上的易令舟仿佛是遇到了此生的天敌,本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府千金这时候竟是狼狈地跌在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打战,方才还晒得发红的小脸儿一瞬间居然也变得惨白如纸。 清黛尝试着想要轻轻拉她起来,然后和她一起退开那畜生的攻击范围,谁道试了几次都没能将她拉扯动。 更难的是她的飞鱼川下地位偏远,即便柯诗淇和清照已然让人出去叫人,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立刻赶到。 那蛇也愈发的不耐烦,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宣战之声。 清黛的一颗心不由高高提在嗓子眼,挡在易令舟身前的双拳掌心也攥满了汗水。 她自恃有些功夫在身上,倒也不曾觉得胆寒惶恐。 又知道时不我待,不动声色地张开右拳,缓缓地活动着手上的每一个关节,慢慢弓下腰。 眼睛一刻不停地紧盯着那畜生的七寸之处,盘算着找个机会一举将其钳制。 好容易瞧准一个时机,右手绷成利爪,猛地抬起朝那畜生的七寸掐过去。 那畜生虽反应慢了半拍,但也立时张开血盆大口,向她纵跳起来!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剎那,她的手还离那畜生的死穴老远,她却忽觉头顶一黑,一阵劲风从她身侧挤压过来,将她撞倒在地。 但听一声金属划破空气的尖啸,那条跳在半空中的花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斩成了两半。 而且还是沿着张开的血口边缘,被从头到尾地噼成了上下两半! 清黛甚至还未能意识过来,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怒喝:「毒蛇你用手抓?!」 没、没毒。 清黛在心里小小地顶了下嘴,抬头仰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仿若神兵天降的沈猎,却是愣在那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猎像是当真被气坏了一般,一张稚气英朗的小脸凶巴巴地皱成一团,瞪着她的眼睛就像是暗夜里闪闪发亮的琥珀发晶,好看的要命。 「你当心!」 然而这时清黛不知又瞧见了什么,还在为色所迷的脑子登时清醒过来。 猛地又一抬手,用力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将他朝自己这边狠狠一扯。 沈猎没防着这一下,登时被扯了个重心不稳,朝她扑跌下去。 作者有话说: 沈猎: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我好不容易登个场,一上来就扑到老婆身上了? 清黛:我是谁我在哪儿,这傢伙怎么来了,而且为啥一来我就非得把他往身上拽? 令舟:我是谁我在哪儿,明明是为了救我来着,为啥我现在亮得像个50000瓦的电灯泡? 第110页 某已卒赤链蛇:我擦&%^$%*&^(*&^$(哔——) 第57章 这个正在渐渐褪去乳气, 走向豆蔻花季的女孩身上有一股独有的香气。 清新如山茶,来自于她柔皙修长的脖颈间。 被潮湿的暑气一沁,就像是被一挽沾了水的轻纱从鼻尖抚拂过心坎, 凉丝丝的却又有些酥痒。 她今日只穿了件雪青色的绡纱圆领长衫, 内里也只是一件贴身的蚕丝抹胸,纱衣下的玲珑锁骨,正随着她惊慌的举止微微蹙起一个巧致的弧度。 以他们现在的距离, 沈猎只消微微向下转一转眼睛,便连她锁骨边上那粒小小的红痣都能尽收眼底。 那粒小痣落在她细盈如雪的肌肤上红得越发鲜亮,像是燎原的火种, 惹得沈猎心口莫名发烫,喉咙干涩。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一眼都不敢再多看。 然而清黛压根没有察觉到他此时此刻的心绪起伏,自顾自地长舒一口气,将他推开, 转身去帮着同他一起来的宋执易君彦将吓傻了的易令舟扶了起来。 原是方才在他回过头吼她那会儿, 她抬眸却见又有一尾长蛇从灌木丛里直冲着他纵了过来。 她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去想什么男女大防, 只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扯, 使他得以避开那畜生的致命一击。 亏得宋执跑得够快,赶着就过来把那扑了个空的畜生用随身的剑鞘远远挑开。 在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易令舟扶到远处的纱棚下面, 柯家会捕蛇的下人这会儿也抄着傢伙姗姗来迟。 趁着他们去打蛇找蛇窝, 清黛忙让人去打清水煮安神茶来替易令舟定神压惊。 一旁的清照、柯诗淇还有龚灵巧三个姑娘也都还惊魂未定,纷纷躲在自己的奶娘丫鬟身边等着喝安神茶。 几个姑娘里也就数清黛最是镇静, 但也是见了易令舟的脸色有些好转, 才想起来问:「小王爷, 你们怎么来了?」 谁知宋执朝她一瞪眼:「我们怎么不能来?方才要不是我们来了, 你们这几个小姑娘还不知要被吓成什么样儿呢。」 清黛就纳了闷了,他是如何做到把自己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理解得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 这时亏得有个易君彦,逮着机会就和清黛说话,仿佛一点都没计较她之前对他的态度:「我们是随我母亲和南老太君来的。我母亲多日不见我姐姐,甚是想念,正好那日去南家替我交束脩之时听闻南老太君也甚为想念容姐姐和唯妹妹,他二人一拍即合,便相约同行。正好当时我们也在旁边,南老太君便发话将我们一齐带来了。」 清黛闻言点了点头,却懒得接他的话。 那边柯诗淇像是骤然想起什么一般,拍了拍脑袋:「怪我怪我,我大伯娘前几日原是派人来与我说过这事儿,谁知这两日天热事忙,我竟给混忘了。这会儿太夫人和郡主娘娘都在哪儿呢?」 易君彦笑答:「她们都在前面的大厅上,与伯爵夫人说话呢。本是要打发人来请几位姑娘过去一叙,我却想早些见到我姐姐,便与小王爷和沈公子领了这差事,后听说各位都在阿宝妹妹这里小聚,便直接过来了。」 「瞧这情形,只怕是要耽搁会儿了,我这就再遣人去给长辈们回话吧。」说着,她忙转头去张罗了人手。 差不多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大家一一饮罢安神茶,而石壁附近剩下的蛇和蛇窝也都清干净了,便由着侍女婆子从院子里搀扶着慢慢走出去。 清黛留在最后,吩咐了南风带着子规和秋雁将客人用过的茶杯果盘收拾下去,这才转头要跟上众人。 谁知一回身,却瞧见沈猎还站在原地,低着头发愣。 自从辞了不去南家读书,她已有好些个月没见过他了,方才事出紧急,她也没能仔细好好看他。 他还是清瘦如昨,石青色的旧衣用的料子缎面过时了不知道多少年,尺寸明显也不合身,松松垮垮的,却将他的根骨衬得越发单薄倔强。 清黛其实很好奇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这种有可能触及隐私的话题,思绪小心翼翼地百转千回,还是说了别的。 「我方才并非有意与你拉扯,你……没,没受伤吧?」 清黛说着说着,沈猎便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眼神虽没多少温度,却还是莫名凉进了她的心底,惹得她结巴了一下。 沈猎静静盯了她一会儿没有接话,小脑袋瓜子不知是在想什么,眸光忽地一闪,转身跑了。 清黛那就更懵了,全然不知他为何又突然避自己如洪水猛兽。 谁知还没等她和身边最近的明珠交流一下彼此的疑惑,那古里古怪的小少年却又急急退了回来。 侧身站在门外,一眼没敢往里看:「蛇这种畜生最是记仇,你这院子住不得了,搬走吧。」 说完又飞一般地快步逃开了。 清黛啼笑皆非,不愧是将来要令全天下为之侧目的大人物,竟是永远让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反正他是阴晴不定惯了的,清黛也懒得深思细查,理了理衣裙也赶着去了前厅。 走到半路却又听说沈猜从后山猎了些野兔野獐子回来,本是要请单独请她们几个亲近些的姑娘开开荤,回来后得知南太夫人她们来了,也便只有一起请到她的院子里去了。 清黛赶去时,只见沈猜住的那间名曰射月斋的一进小院里,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就连烤架都只能摆在庭院里。 第111页 正因了地方小,也容不下那么多下人走来走去地帮忙,而沈猜自来了桐园也只带了一个小丫鬟伺候,是以这会儿庭院中便只有她和丫鬟还有沈猎三个人在忙活。 虽说这个时辰天气渐渐凉了些,但清黛一看他们姐弟俩那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忍,原本也想留下来帮忙,却被她嬉笑着推向了屋中。 还没进门却又听见龚灵巧正同几个长辈大说大笑:「……易姐姐最丢人,被吓得愣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亏得阿宝反应快,一把扯过了沈公子……」 本还倚在母亲怀里的易令舟听了,恼羞成怒起来就要扑上去撕了她的嘴。 她笑嘻嘻地跑开,正好又撞见清黛进来,她便趁势躲到了她背后,操控这她的肩膀左避右闪。 清黛夹在中间,被她们两个一前一后闹得晕头转向。 得亏南太夫人出言相救:「你们两个小皮猴子别闹着阿宝了,快让她上前来给我看看,我可有些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清黛这才得以从她们两个的魔爪里脱身,盈盈上前来拜座上的三个长辈,又和一齐被请来的柯诗沅并南家姐妹颔首见了礼。 回身一望,却发现周芸竟也来了,就挨着素唯静静坐在一边。 清黛正觉得奇怪,谁知她却率先开了口:「方才妹妹那里闹了蛇,没事吧?」 清黛并不怎么想和她搭茬儿,摇头笑笑,淡然不经意地敷衍过去。 然陪在南太夫人手边的柯姨妈却笑得莫名有些不怀好意,「我家这个外甥女从小就不怎么怕这些蛇虫鼠蚁,从前在柔夷时也是,常常跟着她几个舅舅山里田里地跑,有一次还从田里徒手抓来一只田鼠送给她母亲,唬得我二妹妹差点晕过去。」 山里田里地跑没错,但后面抓田鼠这段纯属杜撰。 偏清黛拿她没招,若是直接否认,她大可说小孩年纪小不记事,若是就这么默认,旁边那自诩高贵文雅的康和郡主指不定又要拿鼻孔看她了。 果然,康和郡主下一句便顺着说到了:「女孩儿胆大些其实也挺好,只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黛姑娘也要满十二了吧?到底也是个大姑娘了,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孩子拉拉扯扯传出去终究不好听,以后还是要知道避嫌才是。」 清黛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正在烤架边上,默默帮着沈猜一起料理的沈猎。 幸而他倒没什么特别反应,只一味低着头,盯着架上的兔子肉翻烤。 好在南太夫人也并不在意,依旧亲亲热热地搂过清黛,「要说咱们这几家人在京中住着也很有些年头了,就像几棵毗邻而居的常青树,枝繁叶茂之下根茎也是盘根错节,绕来绕去难免沾亲带故,算来算去竟都是一家人。既是如此,一家子兄弟姐妹在家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想也没什么。」 这老太太想当年也是提了打龙鞭亲自上手揍过神宗的人物,又是华都八姓中桓宗一朝留下的最后一位老者,在京中素来是德高望重,人人敬之,便是柯太后在她面前也要礼让三分。 她都这么说了,任凭柯姨妈和康和郡主有一肚子的礼仪教化,也不好再开口驳斥了,只一应笑着点头称是。 谁知西席上的易君彦这时候竟抓到机会顺杆爬,「老太君所言极是,先前乍闻孟家两位妹妹因是年岁渐大,需要避嫌便不再来同咱们一道念书,我心里便觉得奇怪,说来都是一家人,又有什么避嫌不避嫌的说法?别的倒没什么,只可惜了照妹妹诗书才气,从此埋没了。」 「但要心中有,何处不读书?」清照不冷不热地斜了他一眼,若不是他老娘在场,她只怕就要指着他鼻尖臭骂一顿了。 清黛只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赖在南太夫人怀里低头玩手。 谁想康和郡主却不高兴了,扭头呵斥自家儿子道:「两个妹妹去不去读书那都是你孟家婶婶的意思,你一个做小辈的插什么嘴,没规矩!」 易令舟见不得自己兄弟在众人面前丢脸,忙轻轻摇了摇母亲的手臂,「母亲,你又不是不晓得阿彦爱热闹,素来喜欢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和和美美的,这是好事呀,作甚和他恼?」 南太夫人也笑呵呵地来打圆场,沖易君彦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 清黛见状,连忙不露声色地将位置让出来给他。 恰又看见沈猜在外间忙前忙后半天了也不见歇口气儿,怕她累着,便悄然捲起袖子走过去,自告奋勇地将她从烤架边上换了下来。 第58章 一到烤架边, 挽好袖子的清黛便把沈猜此番的狩猎成果一一清点,用小刀和剪子将已经被沈猎扒骨去皮的野兔野獐子肉再精细地剪开,腿是腿, 背是背, 屁股是屁股。 又照着柔夷烤肉的法子,娴熟地将酱料重新做了调整,忙得如鱼得水, 不亦乐乎。 「沈猎,帮我拿一下那边的迷迭香。」 「沈猎,借你手里的小刀一用。」 「沈猎, 炭火不够了。」 「沈猎,你别发呆呀, 肉要糊啦!」 …… 沈猎定定地盯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炙肉。 他今天反常的离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不过是个一年也见不了几面的陌生人,平时见不着也就罢了, 谁知只要这个叫清黛的小姑娘一靠近, 他就会觉得全身紧绷,口干舌燥, 手足无措。 第112页 清黛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古怪, 虽然自己说什么他都听,差遣他也不抗拒。 但除此之外, 就是不和自己说一句话,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坚定不移地不往自己这个方向瞟。 搞得她特别像个上蹿下跳的女妖精,而他则是那四大皆空, 六根清净的小和尚。 不过, 她自认为是一个很识趣儿, 懂礼貌的小妖怪, 最擅长的事,便是给他这位不善与人亲近接触的小沙弥留出最舒适合宜的分寸,若无允许,绝不越雷池半步。 原在屋里陪着长辈和姑娘们说话的易君彦见她出去之后久久不再回来,他又被素唯和周芸左左右右地围着,视野有限,并不知清黛就在院中,心下不免有些烦躁。 他此行虽然打的是易令舟的旗号,但显然是冲着清黛而来。 自上回在南家不欢而散以后,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她了。 他心底怕极了她还在为之前他那唐突的私心生气,此番好容易得以相见,没想到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心不在焉、如坐针毡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在母亲扭头和周芸说话的时候找到了机会,悄然从狭窄憋闷的屋堂里走了出来。 却是一眼就看见了挽着袖子在烤架边上的清黛。 他的心口不觉一松,站在原地瞧着她一会儿翻动着炭火上的生肉,一会儿指挥着丫鬟将烤好了的端进屋子里给众人享用,一会儿又转过头去检查调料,活像只花丛里辛勤劳作,忙前忙后的小蜜蜂。 不过他的存在很快就被敏锐的沈猎发觉,被那少年冷冰冰的眼神一扫,莫名令他一阵心虚,不敢与他对视。 只得朝清黛笑着开口:「原来妹妹在这儿,叫我好找。」 清黛听出是他的声音,心中泛起黏腻的厌烦,抬头也抬得颇为敷衍缓慢:「小公爷找我作甚?」 易君彦见她还是这般淡淡然,只道她还在为上回之事生气,连忙上前拱手:「妹妹,我错了,下回再不敢胡说了。」 清黛一脸莫名其妙,下意识看了一眼边上的沈猎。 沈猎像是也极其不想搭理他,借着炭火快用完了的当口默默背过身蹲下去,自顾自地用火钳拨弄新的炭块。 她于是不以为意地扯了下嘴角,道:「好端端的,小公爷作甚又以为我生气了,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知生气的气筒?」 易君彦没话找话地反问:「那为何年下时你从不随你家伯娘和姐姐上我家拜年,等到我去你家时又总不见你?」 「这我不记得了,大约是不凑巧吧。」 清黛可以发誓,自己所言诚然一个字都没有说谎,毕竟都过去将近半年了,她哪里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谁知易君彦眉眼立马拉耸下来,模样看上去委屈巴巴的,好像在说「看吧,你就是在赌气」。 清黛强忍着想要怒吼的心,耐着性子沖他一摊手:「反正不论我说什么,小公爷都会自顾自地认为我在生气,既然如此,不如小公爷直说吧,需要我作甚么才能打消您这念头?」 「只要我说,你就肯照做?」 「只要不过分。」 易君彦闻言浓眉一展,笑意重又绽开嘴角,故意装作苦思冥想,逗得她一直紧紧盯着自己。 好一会儿才指了指她正在烤制的最后一只兔腿:「就它吧。之前一直没机会尝到妹妹的手艺,这回总算叫我享着这口服了。」 清黛心口不悦地发紧。 这回沈猜猎回来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将将只够得上堂中所有人尝个鲜儿,她方才在清点猎物的时候,也就在心里把每个人的份儿分配打算好了。 而易君彦的那一份儿方才就让丫鬟们端进屋里让他吃了,而她现手下烤着的兔腿,却是特意给还什么都没吃到的沈猎偷摸留下的。 没办法,她就只能出尔反尔了:「刚才端进去的皆出自我手,小公爷想是已经尝过了,而且如今天气转热,天干物燥的,炙肉吃多了又易积食上火,不如……」 易君彦却还没等她说完话,便笑着将她打断了:「但我并不觉得想多吃一块兔肉是过分的事啊,阿宝妹妹,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只要不过分,什么事都答应的。」 清黛自咬舌头,正当再要强辩,却又见他一扬竹扇,温润如玉的笑意中夹了几分狡黠:「方夫子曾在学堂上说,为人当以诚立身,以信为本,妹妹这才辞了学堂几日就不记得了?只怕还是要我去向老太君求句话,请妹妹回来再听两日教导才行吧?」 听他这般故意捉弄人的口吻,清黛真恨不得噼手从沈猎那里夺来一筐黑炭往他身上一泼。 反正他心已经这么黑了,身上脸上再黑点想也没什么。 然而这厮也不傻,得逞之后连忙就摇着扇子快步躲回屋中,算准了清黛也不敢追进去。 清黛一时吃瘪,看着眼皮子底下的那块肥瘦均匀、皮脆肉嫩的兔腿就来气,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重新捏得梆硬。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慢慢张开手掌。 心头有万千恶毒的思绪闪过,最后,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抄起了离她最近的盐罐子。 一勺两勺三四勺。 撒的小小一只兔腿,正面背面都是盐。 不曾想,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却被不知何时站起身的沈猎尽收眼底。 等她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活人的时候,一回头,却是尴尬地四目相对。 第113页 这回沈猎倒是敢看她了,只是原本放空的眼神里多少惹了几分讶异。 「呃,那个……」清黛顶着一嵴背的汗,还在想如何狡辩。 谁知沈猎却转手抓过另一只盛满辣椒面的小瓦罐,一声不吭地朝她凑近了两步。 ……五勺六勺七八勺。 最终,这只散发着暗黑光辉的兔腿还是经由了清黛的手,亲自送到了易君彦面前。 大约是清黛笑得过分乖巧温柔,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当着众人和她的面,想也不想地就一口咬了下去。 舌尖刚刚尝到味儿的时候,他的脸色便已然变了变,然而抬眼又见清黛正一脸真诚期盼地看着自己。 那水汪汪的眼睛就仿佛是在说,「这是阿宝亲手做的,子美哥哥一定要吃完哦。」 他骑虎难下,他逼不得已,他只得硬着头皮又咀嚼了几下,然后绿着脸咽了下去…… 不曾想,背对着众人的清黛却还是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小眼神里说不出的水灵娇媚,愣是被谁瞧去了,都会心肝一颤。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迎上她热烈的目光,把整只又辣又咸的兔腿吃得干干净净。 齁得发苦的咸味混合直呛进嗓子眼儿里的辣,令他饮了几杯茶水都不作数,最后终于忍不住地从檐下狼狈如狗地跳了出去,伏在栏杆上拼命干呕。 「呦,这孩子是怎么了,别是吃到什么脏东西了吧?」柯姨妈惊奇地瞧着他跑出去的背影。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为之窃笑私语,清黛作为罪魁祸首之一,也努力憋着得逞地坏笑,赶紧就把他吃剩下的碗碟收下去,毁尸灭迹。 易令舟笑够了,这才想起来替自家老弟挽回一下面子,「大家莫要见怪,他是从小叫我母亲惯刁了的肠胃和嘴,平常稍微有些不合胃口的都会难受一段时间,不妨事的。」 柯姨妈点点头,又来盯着正要出门的清黛训斥:「那只怕是太不合口味了点儿,阿宝,你可得长长教训了,以后在显摆咱们柔夷特色之前还,是要提前问问大家能不能接受才是。」 南太夫人和蔼地笑着,拍了拍柯姨妈的手臂:「阿宝手艺已然很是不错,再说孩子为了咱们在外间忙活了这么大半天也断然不喊一个累字,她姨妈就少说两句吧。」 说着,她又想起另一个孩子来,又扭头对清黛温声道,「猎哥儿也忙了许久一直没歇着,快叫他进屋来好好歇一歇。」 清黛扶着门框点头一笑答应了,转身接着往外走。 院子里另一头,却是易君彦在那儿痛苦呕吐咳嗽,身边服侍的下人一个递茶一个拍背。 然而他那娇气的脾胃身板十分不给面子,大半天了还没缓冲过来,仍是咳嗽连连,像是就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清黛冷眼瞧着,只觉活该。 偏头又去看沈猎,正要开口唤他,一抬眸,又见那小小的少年正倚靠着庭中那棵好大的老槐树蜷腿而坐。 手里捧着一把紫砂壶,大约是累了这么久连口水都没喝上,这会儿干脆便就着茶壶嘴大口狂饮,在没有人在意的角落闲适懒散。 自从相识,清黛只觉得他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无时无刻不是提防戒备着的,对外界一直持有敌意和界限。 眼下还是头一回瞧见他有放松的时候,仿佛也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见他笑。 婆娑的叶影和难得轻和的夏风,让少年曾几何时过度尖锐的稜角也变得柔和。 虽然很轻很浅,虽然他有可能是在对某人幸灾乐祸,但最起码,说明了他正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这大约,是他这一生都少有的片刻清宁了吧。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有些忙,更新可能会不及时,大家见谅~ 第59章 这日直至天黑, 南太夫人与沈猎等人才打道回府。 易君彦到临走前脸色都是一片灰白,晚饭时也所用不多,再腾不出心力与清黛纠缠则个。 送走他们后, 柯家的下人也已经在庄妈妈的带领下, 将清黛的东西就近收拾到了清照住的文昌阁,在蛇祸之危彻底解除之前,她姐妹俩暂时便挤一挤了。 清照性子冷僻人尽皆知, 长这么大,除了父母还从未和任何人共处一座屋檐下,更别提将睡榻让出一半给别人。 清黛最初心里也没底, 没想到她竟是半点意见都没有,理所当然地默许了。 连易令舟和龚灵巧都忍不住在背后咂舌:原来这块万年不化的冰真的有被捂热的一天。 夜来姊妹俩同室相处, 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的清黛盯着正气定神闲坐在镜前篦头发的清照,心里仍然觉得这不真实。 注意到之后,清照非常善解人意地回过头安慰她:「放心, 只要你睡得安宁些, 无甚乱动乱哼的坏毛病,我是不会把你撵出去的。」 清黛仔细想了想, 又在阿珠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这才敢放心地躺下去,乖乖等着清照掀开帐子进来。 待她姐俩并排躺好, 因是清照习惯不在屋里留人守夜, 于是阿珠和袭香在替她们拢好纱帐,吹了蜡烛以后, 便都关门出去了。 这日先是闹蛇又是待客, 清黛本来倦得很, 不想待夜深人静的时候, 积攒多时的困意却又都烟消云散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清照这会儿竟也睁大了眼睛,心事重重。 第114页 清黛试探着问:「姐姐是指的什么?」 「午后山壁上掉下来的那些蛇。」 清照悠悠地翻了个身,用手将脑袋撑起来,在朦胧夜色里目光沉静,「虽说这些日子确是蛇虫鼠蚁出来常常活动的时节,但怎么便会这么巧,偏偏出现在你的院子里。」 清黛不急不缓地道:「那院子半边挨着山林,淇姐姐家应是图个自然野趣,并不曾砌墙围挡,断然也想不到会有野蛇在那儿搭窝吧。」 清照摇摇头,抿着樱唇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又说,「蛇喜阴湿,那山壁上虽有泉水落下,实则并无灌木树荫遮挡,不像是蛇虫盘踞之处。」 话到此处她忽然敏锐地反应过来,「不对,你少装蒜。白日柯夫人可是说了的,你幼时在柔夷常常四处淘气,方才见蛇竟也不怕,必然对此物司空见惯,怎会连这些都不晓得?」 清黛半张脸往被子里一埋,笑容娇憨,眼神镇定异常,「那些东西在柔夷叫红麻子,书上正式的名字唤作火赤链,喜水域竹林,农田平地,倒是无甚毒性。却也是蛇类中较为好吃懒做的,平时即便是在野外遇见了,只要人不主动招惹,它们也懒得搭理人,而个别凶猛异常的,咬住猎物便不松口,要么是在深山老林里,要么就是人饲养起来以作斗兽之用。」 清照听得入神,接着就问:「那你说,白日那一窝算是哪一种?」 清黛想了想,痴痴摇头,「也不好说,这几个月正是那东西□□繁衍的时机,最是易怒敏感,搞不好是咱们冲撞了人家也未可知。」 清照瞧她一副呆模样就着急:「可你都说了那些东西喜好竹林水域,飞鱼川下的石壁上方顶多就是又一弯暴晒于光下的溪流,并无竹林田地,它们又如何会扎堆出现在那儿?」 「是呀,为什么呢?」清黛故作惊讶。 急得清照翻起身来,一个爆栗敲在她的小脑门上,「除了有人故意为之,还能为何!」 亏得她只不过是个文弱女子,敲的这一下也重不到哪儿去。 清黛揉着脑袋,耐着性子继续装憨:「这就更奇怪了,我又没得罪过谁,何苦与我为难?」 清照气结,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你呀,就长点心眼吧,上回周芸跟你犯小心眼的事儿这就忘了么?」 「姐姐是说,这事儿是芸姐姐让人干的?」清黛佯作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看起来那样柔弱娇贵的一个人,怎会有摆弄这些个东西的胆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她身边不会有人暗中指使撺掇。」她这话恶意深深,就差直接报素唯的尊姓大名了。 清黛还是摇摇头:「即便是芸姐姐命人做下这事儿,可口说无凭,咱们手中并无力证,竟也没口子说人家。」 清照闻言,不由想到午后让人去找小厮过来捕蛇的正是清照和柯诗淇。 当时她只道情况危急,一心想着化解,并未立刻想到这藏在背后的蹊跷,谁知反而是帮着坏人毁尸灭迹了,她不免懊恼起来。 清黛见她皱眉不语,心知她只怕在为午后的举措自责,便又轻轻朝她挪过去笑言:「左右咱们谁都没伤着,这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无论如何,只要人无事就好,毕竟咱们越是安然无恙,那背后使坏的人便越会着急上火,所谓气大伤身,到头来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顿了顿,又道,「何况,哪怕咱们当时硬留下几条活口来,难道还能请巫婆妖道来做法,使这些蠢物开口说话,指证辩白,还是说那蛇身上能直接写了幕后之人的名姓?」 清照这才慢慢从牛角尖里钻出来,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说的也对。」 这事儿早在那些残留的畜生被捕杀之时,对于它们的来历和背后安排的人,清黛的心里多少便有了数。 只不过她也有几宗棘手的难处。 其一,她们现在身在柯家桐园,行事多有不便,若想要派人彻查此事,不管明里暗里,势必都要去和柯家现在的女主人、她那恨屋及乌的亲姨妈莫姒玉女士知会一声。 单凭柯姨妈对她的那份不待见,指不定又要怎么刁难她。 其二,正如她所说,毕竟此番并未给她还有身边的几个姑娘带来实际的伤害,并且周芸身边还有个巧舌如簧,最擅长颠倒黑白的南素唯,清黛并无万全的把握能够一招制敌。 既然如此,那不如暂且按下不提,待到她们有朝一日遇到了什么关口或是闯出了更大的祸事在旧事重提,落井下石,对她来说,岂非更有益处? 过后,当易令舟柯诗淇几个姑娘也渐渐觉出不对味儿的时候,清黛便以同样的话暂且与她们息事宁人。 姑娘们表面上都答应了,但至于背后都去悄悄忙活了些什么,她便也管不着了。 过不了月余便又到了七夕,太后早早便下了懿旨令柯家在桐园摆宴,将有女儿住在桐园的各家官宦勋爵奉为座上宾,请来与自家女儿团圆小聚。 「太后娘娘说的好听,不过又是想变着法儿地给圣上施压,让圣上松口答应她柯家女入宫为后,唉,她老人家也真是,沈狂将军尸骨未寒,她就非得逼着圣上……」龚灵巧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这里并非自己的住处,忙又住了口。 坐在罗汉床最里面的清照嗤笑了一声,故意拿话噎她:「瞧瞧,这就是和易家丫头混在一处久了的下场,说起话来嘴上连个把门儿都没有。她家是开国辅运、传承百年的世家豪族,母亲又是天家郡主,平日说话嚣张胆大自也没人敢管她,你呢?你又是从何处借来的胆子?」 第115页 龚灵巧涨红着脸色,憋着口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直拿眼睛求助清黛和沈猜。 清黛故意装作未知觉,低着头只管气定神闲地绣自己的花样子,好一会儿功夫过去,倒是一旁翘腿喝茶看兵书的沈猜装不下去了。 「这都是自家姐妹,说话都随意点儿吧,无妨的。」 这会儿易令舟和柯诗淇都不在,也就沈猜最为年长,她又常年管着手下几千将士,说话多少有些老沉。 「就是,再说我又没说错什么,太后娘娘可不就是要逼着圣上、逼着世人忘了沈狂将军还有他为大干所立下的汗马功劳么?」龚灵巧有了人撑腰,便从清黛身边一下子跳到了沈猜背后,狐假虎威起来。 她的话确是无意之间戳痛了沈猜的心,一时竟然有些失神,正好被刚刚抬起头的清黛细心知觉了,连忙又朝龚灵巧使了个眼色。 龚灵巧自觉失言,忙抿起嘴巴,听着清黛来将话题扯开,「别的不说,这些日子淇姐姐和沅姐姐被宫里召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太后娘娘究竟是相中了她们中间的哪一个?」 「必然是咱们淇姐姐啦。」 龚灵巧见势连忙接口,一抚掌道,「咱们淇姐姐可是京里出了名的温婉贤淑性情好,如今柯家三叔叔又和孟七叔一起统领北境三军,沅姐姐顶多就是有个县主娘娘的母亲,和咱们淇姐姐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清照闻言放下正抄诗的笔,心情大好地回头道:「我却不那么觉得,巧儿,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有何不敢,赌什么?」龚灵巧一扬虎里虎气的小脑瓜子。 清照浅浅一笑:「我确也不嫌你那笔鸡爪字,就赌你为我手抄百篇名家诗词?」 龚灵巧受不住激,一口应下不说还非要将旁边的清黛和沈猜都绕上,谁知她们两个却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清照那一边。 气得她又是跺脚又是脸红,打不过沈猜,不敢闹清照,最后便又来搔清黛腰上的痒痒肉。 清黛见她扑过来,知道躲避不得,便连忙把手里的针线绣绷子推得远远的,任她挠自己一个眼红泪洒,衣襟缭乱。 最终还得是沈猜起身来将她二人分开,箍着龚灵巧那双小贼手,令她坐到自己身边,「你淇姐姐的父亲还有阿宝的父亲当初都是圣上钦点的镇边大将,当初也是他们顶着太后娘娘,带兵千里支援我哥哥,如此一来,太后娘娘怎会喜欢你淇姐姐做儿媳妇,不趁着她父母不在,故意欺负她就已经是老人家心情好了。」 「啊~」 龚灵巧听得不由替又被叫进宫商量七夕夜宴的柯诗淇担忧起来。 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另一个风风火火的疯丫头易令舟从外面骂骂咧咧地掀帘子进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太后居然还想要把周芸那死丫头嫁到我家来!」 作者有话说: 太后:总有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在背后说哀家坏话! 令舟:我家祖上是开国功臣,手握兵权,将来还有谋反,你不服? 灵巧:我爷爷是三朝老臣,我爹又是平定北境的功臣之一,你不服? 沈猜:你把我哥赶出京城,害他客死他乡,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不服? 第60章 周氏虽是排在沈易两家之后, 家传世代的京都土着名门。 但自十几年前从周阁老入内阁担了空名、周芸的父亲继任五府左都督后,周家便隐隐有了颓落之势。 近来周阁老的身子骨也越来越不景气,成日卧床不起, 汤药不离口, 听闻就连寿材也提前半年就备下了。 周家子孙大多都是些仰仗家族混吃等死的平庸之辈,在宋祈面前竟是比从前的孟家存在感还低,到如今也只能转而去依附太后还有她身后财大气粗的柯家, 为他们马首是瞻。 上回贾青峰的事,已然让不慎被牵扯进去的宁国府不大高兴了,太后若还想笼住易家, 联姻自是上上之策。 然而回过头来看她柯家的两个嫡女,一个是她私心想要娶进宫当儿媳妇的诗沅, 一个则是背叛她转投宋祈的柯老三之女诗淇,竟是没有一个可嫁。 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从那些依附她的人家里挑选。 而母亲亦是柯家嫡女的周芸就是最合适不过的那个。 想当年异世女上门大闹搅黄的, 也正是周芸和易君彦的这桩亲事。 只不过当时两家议亲乃是天胤十五年, 也就是清黛现在所处时间的三年后,也是经了她那一闹, 才把自己送进了不见天日的宫门之内。 左右清黛也不会再明知故犯地瞎掺和进去, 遂亦懒得计较这些事情为何出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了。 只是听易令舟说, 「我母亲那回在沈姐姐那儿见过周芸后就动了心, 我父亲现在又不在京中,母亲自己起了念头, 为了过后说服父亲, 就来逼着阿彦点头, 可我们阿彦眼光好着呢, 怎会看上那个心口不一的虚伪丫头?这两日正和母亲在家里僵着呢!」 清黛心里咯噔一下,异世女在时,易君彦仿佛也没对娶周芸有多抗拒啊。 那他这回又闹什么,吃错药了? 谁知一偏头,却见清照不声不响地盯着自己。 清黛莫名心虚起来。 虽说那傢伙总是凑到她跟前没话找话献殷勤,但以她对他这只表面谦逊温和,实际自恋无比的花孔雀的了解,不过就是头回遇到有人不买他帐,这才贱兮兮地觉得新鲜有趣罢了。 第116页 也不至于还真就对她这个尚还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小身板,动歪心思吧? 待到七夕佳宴,各家姑娘的亲眷前后纷至,女客聚于花园中的宴厅衔花小筑,公子少爷们就都在外院另一席上。 姑娘们与亲人阔别多时,终于相见,几乎人人都紧紧依偎在至亲身边,这个红了眼眶,那个诉个不停。 清黛没有生母在近旁,担责照拂的伯母朱若兰却是个拒人于三尺之外的冷面孔,柯姨妈又故意装作忙于招待客人,拉着柯诗淇不去理她,将她冷落在前后围挡的犄角旮旯里。 纵是被人看见想来寻她,也叫柯姨妈拦在前头不动声色地替她绕开,使得她在这各家难得团圆,自己又过着生辰的大好时节,面前格外清冷。 所幸没过一会儿,沈猜便趁柯姨妈走过去和康和郡主说话的关头,熘到了她旁边空着的席位坐下。 清黛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故意戏嚯:「难得沈侯夫人肯出门一趟,姐姐怎的不去陪?」 「死丫头,故意找我的不痛快呢?」沈猜轻轻挑了下那弯吊梢眉,「要不是太后下的懿旨,她怎肯为了我这么个小妇养的庶女出门?再说那疯婆子连自己亲生的都恨得咬牙切齿,我才懒得去她跟前给自己找晦气呢。」 正说着话,易令舟便又闷闷地朝她们走过来。 一屁股坐在清黛的另一边,抓起桌上的贡桔胡乱剥了皮就跟自己较劲儿似地猛塞进嘴里。 清黛和沈猜不约而同地朝柯姨妈与康和郡主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周芸和她母亲这会儿也正在与她们寒暄说笑呢。 沈猜动了心思笑话起来:「那么多人在这儿呢,你可别不管不顾地使性子,跟你母亲生气给周芸甩脸子,到时人人都只会说你任性跋扈,这弟媳妇没过门,先给做大姑姐刁难上了。」 「你少学孟清照那泼皮饶舌!」易令舟气急败坏地拿桔子皮丢她,不屑道,「瞧周芸那眉毛眼睛化的什么似的,还没靠近身上的脂粉味就熏得我够呛,恼死人了。」 沈猜继续打趣她:「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母亲给你弟弟说亲,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反而挑挑拣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娶妻呢!」 易令舟沖她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才不同你个幸灾乐祸的说,阿宝,你评评理,若换做是你,要不要周芸进你家的门?」 「芸姐姐……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啦。」清黛一面说着,一面乖巧地重新给她和沈猜剥了个桔子。 谁知一个桔子还堵不上易令舟那张刁钻的嘴,絮絮叨叨又数落了周芸不少,最后来了一句,「你说我母亲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瞎了呢?京中那么多模样好性情好的姑娘,怎就偏偏盯着个周芸不放?便是瞧上阿宝你,也比她好吧?」 「何为便是?」清黛一把抢过剥开她那一半桔子,故作小气地转过身去。 易令舟连忙将她哄回来,「嗐,我这不是想你来做我家弟媳妇么,一不留神竟说漏嘴了。」 「姐姐你不害臊!」这下反而惹得清黛更加羞恼,努力憋红了脸朝沈猜身边躲过去。 易令舟见她害羞,坏心眼犯起来干脆便继续说话逗她。 才从唠叨的老母亲身边熘过来的龚灵巧瞧见她们在角落里打闹,便也不管不顾地想往里凑,在清黛柔软纤细又最怕痒的小腰上可着劲儿地揩油,好一会儿才肯罢休。 随后开席以后,她几个还是围着清黛挤做一堆嘻嘻哈哈,吃菜饮酒,惹得不得不陪在长辈身边周全应付的柯诗淇和清照好生羡慕,逮到机会便也摸了过来。 直至宴时过半,大多数姑娘都捧着花灯瓜果前去园子里夜游拜织女了。 好热闹的易令舟吃了几盏薄酒之后也越发的人来疯,便也和龚灵巧一次撺掇着大家出去逛园子。 清黛这厢正要跟着她们一道出去,却只见一个脸生的侍女从门口两人高的发财树后面走出来,喊住了她,「孟四姑娘,前头有孟将军带给您的生辰礼,要您出去一见呢。」 清黛不禁看向跟在龚灵巧后面朝前走远了的柯诗淇。 本想叫住她帮忙认人,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只自己谨慎开口,「是什么生辰礼,非要我出去?前头儿可都是爷们啊。」 「却也去不到那么远,只是东西贵重又不方便搬动,进不来咱们园子的门,是以只好请姑娘移步了。」这丫头却也算伶牙俐齿,一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可清黛是给周芸那几条蛇点醒过的了,依旧未曾深信,温和一笑,「那便先替我挪去我院子里吧,我待会儿回去了再看也不迟。」 「啊……」丫鬟这下为难了,眼珠子焦急地转了好几圈,「还,还请姑娘同我去一趟吧,要不然管事的怪罪下来,会说我不会当差,要罚月钱的。姑娘是最好性儿的,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吧。」 清黛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若是她不说最后那句话,或许她还真就心软了跟她过去一趟,可她偏偏说了,非要将她往道德良心的火上架,她还就不吃这一套了。 她转身就走,不曾想这一转身迎面便和个端着一盅玉米南瓜羹的丫鬟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浓香黏腻的羹汤瞬间将她身上的衣裙从胸口糊到了裙摆上,热乎乎的粘稠感直触她的肌肤,莫名惹人烦躁起来。 第117页 那失了手的丫鬟也是被吓坏了,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她想着她也并非有心,便没说什么,赶忙带着阿珠下去换衣裳。 所幸园子里也在寿山石林后面设了专供女客们更衣歇脚的厢房,她这会儿过去,里面恰好空无一人,阿珠和明珠赶着就把替她身上弄脏了的衣裙换了下来。 阿珠看着那上面的污渍一阵心疼:「都怪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多事,这身衣裳可是太太去北境之前,专门找了京里最好的裁缝用咱们柔夷的料子,精细缝绣几个月才做好的,弄成这样,便是洗干净了只怕也不能穿了。」 「不过是点儿玉米南瓜羹,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了?」 明珠一面笑着安慰她,一面将清黛换下来的衣裙收好,转而瞧见她正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问,「姑娘想什么呢?」 清黛本来想要作答,谁知张了张口,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终也只是惴惴不安地摇了摇头,「也罢,许是我多想了,咱们赶快回去找三姐姐她们吧。」 说着,她便起身来先从这间无名厢房里走出来。 此处离衔花小筑之间还隔着些许距离,确是需要从那座全用寿山石堆砌出来的假山丛下穿过,然后又要经过一处作为两座庭院之间间饰的藻井。 由于此处并未留有点灯的空间,四下便都是黑漆漆一片,她方才过来的时候心里就莫名有些发憷,这会儿直接加快脚步,只想着赶紧回去。 「妹妹留步。」 她前脚和明珠阿珠两个从假山丛里钻出来,身后就传来这样一声喜滋滋的轻唤。 她先是吓得打了个激灵,内心纠结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往前走上三步,再慢慢地回过头,朝身后那个秀颀修长的身影福了福身。 「小公爷怎会在此?」 第61章 得,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她阿爹千里迢迢送来的生辰贺礼,方才冒出来的那个丫鬟与清黛周旋半天,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引她转身, 撞上那碗玉米南瓜羹。 让她弄脏衣服, 不得不出去更衣,遇见蹲守在她必经之路上的易君彦。 「妹妹这样惊诧,可否是心虚之故?」 没有华灯争辉, 月色下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明朗,鬓若刀裁,眉眼是工笔画中才能描摹出的温文儒雅, 纵使嘴角不扬,眼角眉梢也自然含笑。 他今日穿了身宝蓝色五蝠捧寿大襟礼服, 头戴网巾,腰束玉带,更在他本来的文质彬彬以外, 又添了几分流光溢彩的华贵之气。 清黛却是一眼都懒得看她, 兀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易姐姐她们还在园子里等我, 小公爷若无要紧事, 便请恕我不能奉陪。」 易君彦无奈失笑:「你个没良心的小妮子,我可是被你上回在沈家小姐那儿送来的那只兔腿害苦了, 虽然我知道那定不是你做的, 但你间接成了帮别人害我的小帮凶,心里对我就半分愧疚都没有么?」 清黛:「?」 他自己逼她烤的兔腿, 不是她加的料他还以为是谁? 是不是平时她装得太成功, 所以让他对她有了什么奇怪的误解? 易君彦大概又从她的大眼睛里, 错误理解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情绪, 接着便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也罢,事情左右已经过去了,我便不和妹妹计较了。我今夜来见你,其实是想问妹妹,知不知道我快要定亲了?」 「……啊?」清黛还是不明白他要干嘛。 「即便旁的人不说,你和我阿姐素来要好,应该也知道我母亲要替我向周家提亲的事了吧?妹妹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看着她懵懵懂懂的小模样,易君彦喉咙一热,不由有些干着急,「周家姑娘固然好,却非我之中意。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清黛静静地盯了他半盏茶的功夫,故作恍然大悟之状,令他的心也跟着澎湃起来。 然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去,「小公爷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替你出主意拒了周家这门亲事,帮您忤逆父母,帮您坐实不孝骂名?我与您远日无怨,近日无雠的,小公爷作甚要来害我?您不是说,不记恨那只兔腿的事了么?」 易君彦看着她那纯良无害的小模样,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是要害妹妹?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悄悄试探着清黛的神情,「妹妹心中可已有了倾慕之人?」 清黛闻言,登时忍无可忍,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小公爷慎言!您如此放肆胡言,与市井街头那些轻浮低俗的流氓无赖又和分别!请您多少顾忌着咱们彼此的身份!」 原是方才席上喝了几盏酒,她虽不易醉,却生了张经不住酒气的白皙面孔,眼下受他这么一刺激,脸颊和眼角便更发红了,为她本就俏丽的容色抹上几分娇媚,是任何胭脂水粉都不能比的。 易君彦似也沾了分醉意,透过迷濛月光看着她越发痴迷进去,说话的口吻也越来越呆气了:「我绝无唐突轻薄之意,只不过是好奇,阿宝妹妹,你从柔夷来,听说那儿的人大多热情奔放,直率坦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但这里华都而非柔夷!」清黛不耐听他废话连篇,没等他说完话就顾不上礼貌地将他打断,「小公爷,想您也是自小读圣贤书,识礼仪明是非之人,从前三番五次逾矩与我纠缠戏弄,这些我当您是以我为新奇,一时兴起而已。何况您身份高贵,我一介寄人篱下的异族女子也断然不敢同您认真计较。但如今,您已经在和周家姐姐议亲,理当更为注重男女之别,尊卑之分,如眼下这般大费周章将我骗到此处,又说了那样一堆不着边际的胡话,还请再无下次!这既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您自己的尊重!」 第118页 易君彦被她忽然的疾言厉色惊了一跳,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知道是真把人惹急了,连忙赔笑:「哪里就有你想的那般严重了,上次老太君不也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么?」 「哪怕是至亲,我同我家两位哥哥那也都是安分守礼,泾渭分明,从无半点越矩!小公爷若是还肯将我当做个人看待,便请自重吧!」 说着,她已然不愿意再和这货啰嗦下去,转身一甩袖子,就要领着明珠阿珠离开。 谁知他却又冷不丁在背后低声喊,「妹妹既然那么在意那些礼教体统,那我就去和我母亲说,若来年春闱我能够登科及第,便可令我暂缓议亲!这样我就不用娶周家姑娘了,咱们也还能像从前一样,你说好不好?」 感情刚才她说了那么一大堆,人家竟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清黛真真是给气笑了,恨恨回过半边脸,瞪着他笑得有些瘆人,「小公爷若觉得自己本事够的话,自去便是!怕就怕到时事与愿违,让您自个儿打了自个儿的嘴巴!」 话音刚落,她已然重重甩开裙摆袖子,快步走开,这一次也不管他在后边如何啰嗦婆妈,她也硬顶着一口气,绝对不再回头。 然而却在这时,她的余光里忽然瞥见一半模糊的黑影,心口堵着的那口老血当即凉了一半。 她如遭电击般地猛然扭过头,那不知何时躲进去的猫一时心虚,提着脚尖旋身而去,只留给她一片熟悉的半旧衣角。 清黛的胸口莫名一堵,那团名作心慌意乱的雾从胸膛徐徐散布到全身每一个角落,心里直把易君彦那个蠢货骂了千遍万遍。 她不禁回头左右看了看,还好易君彦已经走开,勉强也算侥倖。 明珠和阿珠显然也看到了那道影子,后者惊慌不已,不停地扯她的袖子,「姑娘,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方才是不是都被……」 「别急。」清黛站在原地,这时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向来不屑理会旁人的事儿,口风也严谨,必然不会把方才所见随便往外说的。」 说话间,她心中已然转过了无数念头,半抬起的脚还没踩实在地,便又见她冷不防一个转弯。 也没和明珠阿珠多说,就追着那道黑影离开的方向快步流星地赶了上去。 结果不成想,那块供人家藏身的寿山石背后没两步竟直接到了墙根底下。 墙高而笔直,壁上还爬满了容易打滑的青苔,前时就在那儿的人无处可走更攀爬不得,而后气势腾腾杀过来的清黛也全然剎不住脚了! 「嘶!」 沈猎被斜刺里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撞得后退两步,接着又撞到了本来就没隔多远的墙壁上。 其上凸起的石块不知是撞到他后背的哪一处旧伤,痛得他牙关咬紧,眉头都皱做了一团。 「对不住,对不住!」清黛见了果然是他,倒也不那么吃惊,只瞧着他疼得眼眶大红,不自觉先揪起了心,「你没事吧,要不要赶紧去找郎中看看?」 「……不用。」沈猎生生熬过了那股子疼劲儿,缓缓活动筋骨的同时,不露声色地将她从身边隔开。 借着攀在头顶墙上的些许月光,清黛慢慢瞧清楚了他脸上那莫名带着厌烦的神情,还有嘴角眉梢上的……伤? 「你何时又弄回来这么满头满脸的伤,又和谁打架了?」清黛禁不住问出了口,灵光一闪,思绪敏锐起来,「是不是易君彦?」 沈猎没再说话,眼神一直飘在别处,好似平白赌了一口气,跟自己较劲般地始终不肯正眼看她。 沉默下来的时候,明珠已然识趣儿地走到远处望风。 此时此刻,除了花丛里夏虫若有似无的低鸣,清黛的耳边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一起一伏的轻浅呼吸。 零星几点萤火像是迷路在人间的星星,落在他二人之间,迷茫地周旋。 清黛纠结着,既不能开口就问他刚才都听见了些什么,好像也更没有立场直截了当地跟他解释。 斟酌再三,便也只想到了先远远把话绕开:「说起来,我还未贺你生辰之喜呢……那个……我做了些子点心,本想托人拿给你的,不过既然有幸在这儿就遇到了,我那边直接拿给你,也省得让人跑一趟了……」 说着,她便从袖子里贴身藏着的袖袋里掏出来个油纸包裹。 整个小包袱就巴掌大小,而且许是先前和龚灵巧易令舟打闹的时候动作幅度大了些,外层的油纸都被挤得皱巴巴的,又带了几分她身上的暖香,落在沈猎的眼下鼻底,让他的喉咙和胸腔里又一次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灼热感。 明明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静谧的月色,嘴唇也如同三月樱花般柔软娇嫩,身上的气味还有言行举止也都温和得好像随时都能任水而流。 可他却还是觉得自己周身如置于文火之上。 正在为她滚滚发烫,缓缓灼烧。 然而转念一想到刚才她和易君彦…… 无名邪火从小腹一路撩到了他的心坎,惹得他莫名就心烦意乱起来。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已经不听使唤地把她递过来的小包袱给打掉在地。 像只遇到危险的刺猬,将所有柔软深深藏起来,然后竖起浑身的刺。 「刚刚你们那些话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更不屑于去听,你不必施捨这些不知原本要给谁的残羹冷炙给我,来堵我的嘴!」 第119页 他说什么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深处质疑着。 清黛就此愣在那儿,好半天都没法用嗓子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沈猎也没有再多言别的,闷头将她一把推开,从她身边生硬地挤了过去。 迷路的萤火被他挤散,围绕在清黛身边着急忙慌地乱飞乱舞。 清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那边替他们把风的明珠和阿珠看到沈猎头也不回地走掉,忙朝她过来。 阿珠眼光才往下一移,就看见那只被沈猎一巴掌拍进尘泥里的油纸包裹已然摔开了。 从中掉出来的焦糖色的甜软糖果被脏兮兮的泥土污染,已然是不能入口了。 「姑娘,这可是你昨儿偷偷忙了一夜才熬出来的,沈公子也太浪费了吧!」阿珠心疼得直跺脚,嘴里还不解气氛地嘟囔,「他若不爱吃,好歹留给我啊……」 明珠看着清黛还有些发怔,识时务地摁了摁阿珠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不过清黛这时候已然回过神了,并且耳尖地把她的话都听见了耳朵里。 「反正就是个梨膏糖而已,想吃咱们再熬就是了。」 至于那只不识好歹的小刺猬,也犯不着跟他计较。 作者有话说: 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他醋了 第62章 夏夜静谧, 促织声声。 武宁侯府四角各处的门都已下钥,沈猎懒得受门房值守的盘问刁难,照常还是从宅园后巷的杂物堆上□□进去。 七夕柯家的席面结束于亥时, 城门上太后特意下过旨准许为各家车马在今夜留门, 不过各家也不会就此随意拖延怠慢,依旧是筵席一散,便纷纷拥拥地赶回城中。 沈柯氏大抵是在沈猜那里吃了瘪, 离开时心情不愤,便藉口醉酒难受,刻意催使自家车马在沈猎从桐园出来之前出发回城, 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一个人徒步从城郊走回去。 这原本也没什么, 可惜他运气不好,恰逢七夕京都内外城都不曾宵禁,到了夜里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跑出来胡作非为。 他刚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了城, 抬头便遇见了那伙常跟他过不去的地头蛇。 这伙人里有几个是前两天才收了某位贵人的好处, 替他堵过沈猎的路。 当时沈猎虽也挂了彩,但好歹是把人都揍趴下了, 此番狭路相逢, 那几只臭虫仗着人多有靠山,便对他又起了报复之心。 京都城中鱼龙混杂, 混混无赖这等乌合之众多如牛毛, 拳脚相向对沈猎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今天是这伙叫青龙帮的,明天就又来一群猛虎派。 所幸他早就把这种过街老鼠般欺辱的日子看淡了, 左右不管受再重的伤, 回到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 也总有上好的金疮药、虎骨膏在等着。 这回也是一样, 他从墙上踉踉跄跄地滚进沈家的宅内,带着满身的灰泥爬回院中。 自己点了灯,挪开房间角落里那块松动的地砖,把藏在里面的瓶瓶罐罐翻出来,解开衣裳。 那些个被沈柯氏叫过来的丫鬟婆子说是来伺候照料他的,其实也都是装个样子,哪里稀得搭理他。 这会儿功夫早已兀自睡得昏天地暗,即便是主子哪天横死外头,她们也得是最后知道的那几个。 对着镜子,他的眉骨和嘴角都不同程度了泛起淤紫,轻轻按一下都疼得他倒抽冷气。 眼角下那条细长的口子还在断断续续渗着血珠,只差毫釐他这只眼睛就废了。 一晃神,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方才在柯家园子里遇到的那个姑娘。 他知道她不愿理会易君彦,明白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尽其所能地与他避嫌。 然而她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很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他从未见过她为谁动怒,更别说对着谁疾言厉色了。 但在易君彦面前,她却是那样鲜活,嬉笑怒骂,再也不像个精緻空洞的瓷娃娃。 结果一背过身,扭过头,来到自己面前,她却又戴上了那副八面玲珑的面具。 不止如此,他也察觉了,只要是在他跟前,她还会表现得格外小心翼翼,一颦一笑都透着莫名其妙的讨好。 就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沉睡的虎豹,时刻都为他甦醒之后所带来的的恐怖后果心惊肉跳,努力谨慎地维持彼此之间的界限。 微弱的灯光在他的瞳孔里跳动,把他原本在黑暗中黯淡下来的瞳色衬得越发明浅透亮,如同野兽虎视眈眈的竖瞳。 非人常有,像个异类。 异类…… 对,就是异类。 她和其他人一样,都把他当异类! 甚至比那些人还要可恶,明明从未将他视为寻常,却还要矫揉做作地假装! 骗子!虚伪! 「咣当——」 他猛然扬手,把桌上的瓶瓶罐罐嚯一下尽数扫落。 脆弱的陶瓷与坚硬粗糙的地砖互相碰撞,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利刺耳的破碎声响。 浓郁的药酒味儿挥发出来,在地上混成一滩浑浊不堪的污渍。 脑海里却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像是无处不在的阳光,他越排斥,就越是温暖越是明亮。 而他就像个快要冻死在漫天冰雪里的人,控制不住地想要朝她靠近。 第120页 他疯魔般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满地的残渣,锋利的陶瓷碎片将他的手指剌出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伤口,被上面沾着的药酒不断刺激,火辣辣地刺痛着,却依然无法令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在暗处冷得太久的人,怎能不渴望阳光? 哪怕这温暖背后其实是冰冷的荆棘,是毁灭的火海,他也甘愿一头扎进去。 …… 此夜,同样夜深未眠的还有宁国公府。 府中正房的厅堂静悄悄的,除了一两个主子的心腹,便只剩下康和郡主母子俩。 时间随着堂屋角落里的滴漏一点一滴地逝去,康和郡主坐在大屋的长炕上,背倚鹅绒软面大迎枕,保养精细的纤纤玉指染了鲜红蔻丹,一下一下地点在那张金丝紫檀雕花小几上。 「母亲!」跪在地上的易君彦激动地磕了个头,「儿子这辈子都没求过您什么,向来都是您和父亲说什么儿子就去做什么,从未有过半点违背,唯独在这件事上,儿子想求您让儿子自己做一次主吧!儿子真的不愿娶那周家姑娘!」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听凭儿女自己做主的?何况芸儿是那般温良贤淑,家世虽说不是顶尖,却也是咱们华都城的名门世家,怎么就配不得你这个金尊玉贵的小公爷了!」 康和郡主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道,「我却不知孟家那南蛮来的丫头究竟有什么好,南太夫人夸她,你姐姐夸她,各家夫人小姐都喜欢她,连你这个自小什么环肥燕瘦没见识过的,也像是被她灌了迷魂汤似的。区区一个南疆土司的外孙女,父母连爵位的边儿都摸不上,就这么值得你们眼珠子似的护着?!」 「周家姑娘是否温良贤淑我不知道,但母亲你是知道的,阿姐的性情又与母亲你像了六分,连她都将阿宝视如亲生姐妹般爱护亲近,又怎知母亲在了解阿宝之后不会如此?」 易君彦急切地用力一拱手,据理力争,「英雄莫问出处,若以出身家世论成败论高低,那我朝高祖在争得天下之前不也只是个街头混混,那为何最后偏偏是高祖爷从各路豪杰中杀出一条血路、一统江山了呢!」 康和郡主冷笑不已,「高祖当年若无沈天星与我易家先祖帮衬,你以为他就能坐稳这个江山?不说沈家,单论咱们易家,在这华都府落户的年限可远比他宋氏天家还要早上几百年呢!」 「母亲自己也姓宋,还望母亲慎言!」易君彦非常不喜欢母亲这种口气。 转念忽觉自己受了那小丫头的影响太深,竟也这般风声鹤唳起来,却不知是幸与不幸。 他不由舒了口气,凝神又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心中有大事,万般筹谋不过为此,但母亲口中的所谓区区南疆土司,却是手握五万铁甲象兵,权势财力可撼动南疆瑶、阳二州的柔夷莫府! 「而今孟岸大人又被远调北境,掌三十万边军,收一方之安宁,这难道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世家、爵位来得更为实际么!」 「我姓宋又如何,说到底不是同支同系,他们宋家的人何尝将我和你外祖当做一家人看待!在他们眼里,我黎王府不过就是趋炎附势,妄攀高枝的小人尔尔,何尝正眼看过我们一眼!」康和郡主轻蔑地笑着,目光冷而凶狠,「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让你与周家联姻?」 易君彦心里知晓,但为了顾全母亲的面子,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直接驳斥。 康和郡主耐着性子与儿子分析道:「是,周家而今是有些落了,但他们如今背后所倚仗的却是太后,是柯家。你说柔夷莫府的财力权势能够撼动瑶阳,那么柯家呢?以柯家如今的财力、权势,是柔夷莫府能比的么?」 顿了顿又听她道,「即便孟岸手握三十万大军,可你又怎知,那三十万边军尽数皆为武宁侯府一手培养操练,姓沈不姓孟!之所以不是他们沈家人前往戍边,还不是因为沈侯爷自己身子不济,前头两个儿子又都已战死,剩下那个抛开血统不论,也是年纪小担不起重任罢了!这么一算,他孟岸现在即使有再大权力,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易君彦待要说话,却被正饮茶的康和郡主又一次抬手拦住。 「更何况,自太后还政于圣上以来,那病歪歪的断袖小皇帝就一直对咱们这些勋爵人家抱有敌意,沈家不说,端看裁撤女爵令时有多少勋爵被贬为庶人、赶尽杀绝,还有孟家,若非孟岸是小皇帝要用之人,只怕女爵令裁撤之时就是他家被削爵贬黜之日!儿啊,为娘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母亲的意思是说,当今像我们这样的勛戚公府,除了投诚圣上,为圣上效力之外,便只有相互结盟,同气连枝方才是长存之计?」 易君彦已然明了了母亲的思路,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可若要与柯家结盟,就非要令我牺牲婚姻大事才行么?华都城中那么多的世家名门,咱们就非得和个商贾出身的柯家联盟么?」 康和郡主气结,语塞之际,脑中忽然闪过另一种思绪,「你这是何意?」 易君彦缓缓答:「太后与圣上争权屡屡败落于下风,关键的癥结就在此处。柯氏出身卑微,行事常是拘泥小节而忘乎大义,虽有财权也不过是靠着太后是天子生母罢了,正如筑于沙子上的高楼大厦,再如何雄伟壮丽,风一吹便立时倾颓覆灭,根本不堪成事。」 第121页 康和郡主一挑眉,「柯家揽天下之财,富可敌国,岂能如此比喻?」 易君彦膝行上前,抢着又说道,「那又怎样,只要太后一过身,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圣上想要收归国库还不就是随便一句话,一个由头的事?」 康和郡主:「……」 易君彦见她已然快要被自己糊弄过去,连忙假意说道,「请母亲三思,周家这门亲事究竟是好是坏,确实有待考量。待明年春闱,若儿子有幸高中,届时又会有多少名门世家能因此高看儿子一眼,等到那时才来议亲,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63章 康和郡主并非固执己见之人, 回头把易君彦的话细细思量了一番,对周家这门亲事也便渐渐没那么热衷了。 宁国公从军营回来后,夫妻俩关起门来说了半天的话, 最终传到易令舟这里的结论就成了, 左右当时康和郡主并未一口答应结亲,此事大可就此含糊其辞,不了了之。 至于易君彦的终身大事, 宁国公见他肯发奋上进,便也应允由着他自己的主意,待明年春闱之后, 才行定论。 此事传至桐园之中已是小半个月后,最高兴之人莫过于易令舟。 反过来处境最为尴尬难堪, 自然就是周芸。 前不久人人都道周易两家有喜,那位京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玉面如意郎即将归她一人所有,她身边那些小姐妹忙不迭阿谀奉承, 巴结讨好。 现如今却是一朝从云端跌入泥里, 又在这女儿云集的桐园住着,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倒还好说, 那些惯爱拜高踩低的墙头草当即就同她变了脸。 门前来往的人少了, 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话也多了。 龚灵巧也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中的一个,「听闻周家姑娘这些日子一直託病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除了南五姑娘进去过几次, 便再不肯见旁人了。易姐姐,我们这儿就属你面子最大, 要不然你去瞧瞧她?」 易令舟傲气地扬了扬下巴, 「她之前领着人羞辱沈姐姐和阿宝, 那是她跟红顶白又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眼下她一落势我就去她面前耀武扬威、幸灾乐祸,那我岂非也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难得今天清照心情好,摇着团扇语调轻快:「这丫头固然刁蛮跋扈,但也晓得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之理,诚然长进不少。」 易令舟白了她一眼,「不敢当您孟三姑娘如此谬赞,我只是不屑而已。何况她那昭君居又有什么好去,院里一片荫凉都不见,屋子里活像个大蒸笼,这个时节进去一趟能生生淌下两斤汗,说她不肯见人,却不知又有谁愿去她那儿受罪。」 柯诗淇道:「今年京中节令反常,这几日尤比前两年更要热三分,上哪儿其实都一样。不过昨儿我大伯娘才叫我过去与我说了,阿宝原住的飞鱼川下近两日也就要整修好了,到时咱们就又有地方避暑贪凉了。」 龚灵巧闷闷地托着腮帮子,「听说经由上回闹蛇之事后,为了不落人口舌,此番修整柯家大太太可是下了大力气的,就是那儿一直神神秘秘地围着,也不知具体修成何等模样了?」 柯诗淇柔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具体是个什么样儿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大伯娘说了,待竣工之日会亲自前来验收,到时咱们就跟着她一块开眼不就好了。」 话到这里,众人倒也无甚意义,只是说了那么久的话也都有些累了,便各自沉静下来,呷茶的呷茶,看书的看书。 但只清照余光一撇,却在坐在她身侧清黛目光空洞,眉头紧锁,手上正绣着那只竹叶荷包,也还停留在半刻钟之前的那一针纹丝未动。 怕她扎着手,清照便替她把绣撑子先拿到一边摆着,「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 清黛兀自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但见几个姐妹这时也都朝自己看了过来。 她无可避讳,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眼看快要中秋了,飞鱼川下也要修好了,也不知咱们还要住在此处多久?」 「住在这儿不好么?」龚灵巧却觉得她的问题匪夷所思,「不用被我娘逼着做针线背女四书,也不用听她和嬷嬷们的唠叨,天天想做什么做什么,还能和姐妹们日日一块玩,我便是一辈子都住这儿也甘愿。」 沈猜点了下她的鼻头,「你这话要是叫龚家伯母听见,定要伤心的。」 转而又温声对清黛道,「虽说不过是从城中搬到城郊,但到底也是与至亲一别数月,这园子泰半的姑娘都是想家的。只是陛下对于立后一事一直未曾松口,咱们何时能够各归各家,还犹未可知呢。」 「总不能圣上一日不松口,咱们就在这儿住一日吧?倘若圣上能坚持个三年五年不答应呢?咱们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儿吧?」易令舟惊得差点跳起来。 柯诗淇柔柔一笑,也乐观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上次进宫时从太后娘娘的口风里听出,陛下早有要散了咱们这群人的心思,但就是一直未曾寻到合乎情理的藉口罢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陛下脑中灵光一闪,就想出法子了呢?」 清黛却也并非在这住腻了,原本她也和龚灵巧一样,喜欢住在这儿时的自由自在,随意懒散。 偏那易君彦不识趣,非要把她拖进他们周易两家这趟浑水里。 现下或许易令舟还不清楚他不肯答应娶周芸的原因,但经了上回发钗之事,康和郡主那般警醒之人,又怎会反应不过来自己儿子的那点小九九。 第122页 纵使被他说动,但想必对自己的映象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这起是非的另一主角周芸对她本就有心结,此时身畔又有个南素唯常来常往,尚不知会在她那儿捣鼓些什么。 这两人一个心黑一个手狠,鬼知道又能折腾出什么事来,叫她无时无刻敢放松。 是以与其在这儿成天过得在后宫般需要时时提防,步步为营,她宁愿滚回去对着孟家的鸡飞狗跳。 待又过了须臾几日,飞鱼川下二代彻底竣工,柯姨妈翻好了黄历,定好了时辰,便乘着马车从内城来到了城郊。 好巧不巧,这日与她同行的竟还有慎王妃南氏。 慎王妃深居简出,清黛记得上回见她还是两年前去柯家拜年之时,也就这两年为了提早给她家小儿子物色媳妇才多出来了那么几次。 又听闻她对理想儿媳妇的要求貌似很高,连着挑挑拣拣这么久也不见她下定决心跟哪家提亲。 这回多半也是为着京城大半的闺秀贵女都聚于桐园,这才动了心思。 园中住的十几个姑娘得知她来,便也都借着要来共赏飞鱼川下修缮好后的模样做由头,上赶着凑到她跟前混脸熟。 清黛略略扫了一圈,没想到先前一直足不出户的周芸这天竟也来了。 远远与她目光相接的时候,还冲着她颔首微笑,让她莫名想到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这外甥女也出落成了大姑娘了,明明我记着初次见她的时候,才那么点高呢。」慎王妃一边观赏着飞鱼川下院中的景致,一边笑盈盈地用手在身前拉着清黛比划。 柯姨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孩子愁生不愁长,年前我瞧着纨二爷不也比去年高出整整一个头,我康儿回来说,这国子监中属纨二爷最是高挑英武,骑射事上他敢说第二,就没人敢当第一。」 慎王妃谦逊颔首,「他是白长个子不长心,哪及你家康哥儿小小年纪,文采斐然,国子监的博士哪有不夸的?」 转而继续牵着清黛软乎乎的小手问,「对了,我听闻你同你姐姐自去岁冬日里便不再去我娘家上学了,这又是为何?」 清黛口齿伶俐地回答,「《礼记》云:『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前两年我与姐姐有幸能往大姑姑家学塾听学,全仰赖亲戚骨肉之间情深义重,大姑姑和大姑父还有南老太君大方开明。但家中大伯娘也说,姐姐同我年岁渐长,再无仗着亲戚情分轻乎礼数的道理了,便把我们叫了回去,专心女红礼仪,谨守女儿本分。」 慎王妃静静听着,目露满意之色,盯着她不住点头,听罢才又笑道,「孟侯夫人的考量也没错,高门女子知礼明仪确实远比通晓诗书重要的多。只不过这人世间许多道理礼节都在书中,若彻底不让你们读书了终究也不是妙法。」 说着,她忽又生了一番想法,眼睛亮亮地看向柯姨妈,「伯爵夫人,瞧着如今华都这么多好人家的闺女聚于贵府,想来成日也不过是玩闹嬉戏,何不如借贵府宝地,兴一闺学,再向太后娘娘求个恩典,从宫中请上几位德高望重的教习女官来为诸位姑娘们指点迷津,如此恩泽臣下,想必太后娘娘也不会拒绝。」 柯姨妈眼珠一转的功夫,未及开口,不知何时已然挤开清照,来到她们身边的周芸就抢先恭维起来:「王妃娘娘慧心巧思,实在就是我们的心声。不求能得宫中女官大人们的指点,便是能和孟家姐姐那样饱读诗书的才女于同处念书,耳濡目染,也已然是我等之福了。」 慎王妃方才还说诗书不及仪礼,她冒然插话进来就算了,言语之间不知是故意顶撞还是想藉机暗踩清照一脚,自以为高明,结果就连清黛都听出了不妥,慎王妃和柯姨妈这样的人精自然更不用说。 慎王妃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家自是要以明理端庄、慎言慎行为佳,这上面确实是孟家三姑娘得体妥帖些,周姑娘是该同她学学。」 她这话虽不严厉却也不客气,清黛余光看见,那边的周芸眼眶当场就红了,呆呆地竟不知如何回话。 气氛不声不响地凝固住了,清黛垂手不语,她们的附近除了柯姨妈也就只有柯诗淇易令舟还有清照,后两位自然也不会帮她说话解围。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老好人柯诗淇笑呵呵地走上前,藉口日头毒辣,要清黛请了两个长辈一块到屋里去坐着歇息。 飞鱼川下原就偏僻窄小,即便重新修缮过,地方也大不到哪儿去,被泉水占了一半的庭院里如何容得下十几个姑娘外加两个长辈和一众丫鬟婆子,沈猜一开始看出来后便拉着龚灵巧去引了几家姑娘先到屋里去坐。 这会儿见柯姨妈和慎王妃她们进来,她本打算又带些人出去庭院里,慎王妃瞧见正屋里另几家姑娘正和不知谁豢养的猫儿玩得兴起,不想搅了她们的兴头,就提议先和柯姨妈到里屋一观。 「这屋舍原是我外甥女的住处,虽为着上回的事让她暂时搬出去了,可我想着用不了多久她还要搬回来,是以里面的大多陈设都未叫人碰,依旧照她住在这时那般摆设陈列,时时派人打扫着。」 柯姨妈大抵是为了在慎王妃面前挽回一下两年前慢待清黛母女的刻薄形象,此番对清黛便显得尤为热情亲昵。 第123页 说着,还自顾自笑眯眯地扯起床榻边原本掖得好好的纱帐,献宝似的和慎王妃道,「就连她这纱帐和枕头被子我也未敢叫人轻易收拾,想着万一姑娘家有什么精緻的洁癖,便只等她自己住回来后……」 「咚。」 谁曾想她话说到一半,便有两册装帧粗糙的书卷,顺着她手里那一片纱帘从床里枕头下滑落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开了书页。 清黛并无睡前看书的习惯,还正疑惑是不是龚灵巧那爱往人被窝里钻的淘气鬼偷藏了什么书在她枕头底下,目光已然不经意地落在了那摊开的书页上。 第一眼没看清,她忙又定睛一看,却是当即被其上那被花里胡哨的油彩细细描摹出的,两具暧昧交缠在一起的躯体吓得呼吸一滞,面红耳赤。 四周看清了的姑娘们纷纷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呼轻叫,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阿珠怀中,轻易不敢再看一眼。 第64章 「大胆!」 柯姨妈尖利的怒吼震得清黛耳朵嗡的一疼。 倒也不至于就此慌了手脚, 只暗怪自己大意,落了别人的算。 慎王妃到底是客,此时有心维护也不好说什么, 只不悦地捻着手帕蹙眉别过脸去。 清照和易令舟柯诗淇又还都是黄花大闺女, 经如此直白大胆的淫靡画面冲撞,更是又傻眼又羞怯,一时瞠目结舌, 无言以对。 外间中堂上正忙着逗猫的龚灵巧和沈猜听到了动静,抱着猫就跑了进来。 随着众人回避的眼神看到了地上那□□不堪的秽物,也惊了一跳。 亏得柯诗淇反应快, 趁着屋里只有她们几个熟识,连忙朝旁边的丫鬟使眼色, 堵住了里屋和外屋之间的过道,再不放任何人进来。 「你小小年纪,就敢偷看这些荒淫无耻的东西, 还贴身藏在枕头底下?!你们孟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么!你知不知道, 此事一旦传出去,你孟家女眷更包括身为你亲姨母的我在内, 都得给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陪葬!」柯姨妈怒不可遏地拍案吼道, 声气之高,就好像生怕外面听不到一般。 慎王妃当她是气过了头, 连忙轻声细语地出声安抚, 「夫人且消消气,我瞧着这孟家姑娘平日老实本分, 不像是会私藏此等禁书秽物的, 这其中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再者她不是有些日子没住在这儿了, 说不定是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我也不一定,且听她为自己分辩几句吧。」 清照的声音随后率先冷静地响起,「我妹妹最近月余都同我住在文昌阁,当日飞鱼川下闹蛇,我们便已然命下人将妹妹的东西全数搬到了文昌阁。若妹妹真有胆子偷看这些脏东西,搬离飞鱼川下时必然会小心谨慎地命人藏好,而不是像这样堂而皇之地摆在要重新修缮的飞鱼川下之内。此事关乎我孟家上下的颜面体统,还请王妃娘娘和伯爵夫人明察。」 「就是呀就是呀,从前阿宝住这儿的时候,我也常常过来找她一起午觉的,睡一张床,枕一个枕头,若是先前就藏了这些,我怎会不知道?」龚灵巧抱着猫咪上前一步,声音娇娇的,为清黛急切地分辩。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约好了一起品读这些放荡□□的脏东西,反正你们几个仗着家世眼高于顶,没事就腻在一起,也不同园子里其他的姑娘玩,谁知道你们在背后都在做些什么骯脏下流的事?」 连着两个谁知道,终于让大家注意到了角落里一直默默不做声的周芸。 清黛看到沈猜和柯诗淇同时皱了皱眉头,后者八成心里害在懊恼,刚开始拦门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到这条漏网之鱼。 易令舟随即冷笑一声,「怎么,周家姑娘还嫌现在的场面不够乱,想把屎盆子往我们每个人头上扣?那你可知道,你这空口白牙一番话,若被人当了真,那可是足以毁去孟、柯、易、沈、龚五家女子的声誉名节、男子的官声前途;可若被发现是凭空诬赖,那一切报应必当反噬在姑娘还有姑娘全家身上。」 周芸忽地口齿伶俐得非常,「易家姐姐哪里的话,我不过随口指出你们话中的错缝,何况在座几位姑娘无不是与孟家妹妹要好无比的,说话难免更加偏袒维护,失了公正,是以诸位说的再多也是无用的,不如让孟家妹妹自己再想想有什么更可靠的证人吧?」 证人? 要人来证明什么,证明她孟清黛冰清玉洁,纯良守贞? 这种虚得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能被拿出来大做文章的事,愣是再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为她作保,却也架不住有心人想入非非。 那个在背后陷害她的人确实够心狠,居然用这般直接把她往沉塘自尽的死路上逼。 却也够愚蠢,不仅闹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且还会像易令舟所言,一旦露馅,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清黛静静朝周芸看了一眼,眼神里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最后凝结成眼眶底下一圈委屈的红,泪光闪闪地看向慎王妃。 「王妃娘娘,姨母。」 她缓缓跪了下去。 「这两本书确非我所有,我并委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我之前住处中。」她的眼泪以一个柔美而惹人怜爱的弧度,沿着姣好的轮廓滑落。 她举起右手的三根手指,指尖笔直朝上,目光径直望着柯姨妈,「我可以……对着三山女神起誓。」 第124页 这是柔夷人最郑重的誓言,是不到山穷水尽时,绝对不能轻易出口的。 柯姨妈自己就是柔夷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人间的事三山女神自然心里有数,你大可不必如此。」 慎王妃博闻广识,对此也有所耳闻,当下更是心疼,「是啊,好孩子,你无须这样的。」 周芸却故作漫不经心地绞着手帕,幽幽说道:「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也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法,阿宝妹妹若请神仙为证,只怕并不能服众吧?」 呵,果然,还是清黛认识的那个沉不住气的周芸。 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痛脚,便得意洋洋地想要赶尽杀绝。 清黛转过梨花带雨的脸庞,楚楚可怜地凝视着周芸:「难道在芸姐姐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人么?同为闺阁女子,我私以为大家都是互相明白彼此处世的不易与艰辛的。可为何姐姐今日却如此咄咄逼人,仿佛非要按个罪名于我一般?难道姐姐还在记恨我前时诗茶会之事?」 「那、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怎还会紧咬着不放?」周芸心里也知道那事理亏的是自己,骤然被她牵扯出来,心虚之下不由便乱了阵脚,「不,不对,我与妹妹何时有过过节,定是,定是妹妹多心了。」 此事柯姨妈身为主母,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当时并未生出过大的事端,她便懒得过问。 但是慎王妃是第一次知道啊,此时此刻果然露出一副疑惑的神色。 易令舟趁势讥笑起来,「那可难怪我们阿宝会多心,想想当初可不就是你周家姑娘妒忌我们阿宝人缘比你好,想借着羞辱沈猜姐姐指桑骂槐,谁知你后来会不会怀恨在心,肆意报复呢?哦对了,该不会上次飞鱼川下闹蛇之事,也和周家姑娘有关吧?」 「易小姐!你可别仗着身份高贵,就随便含血喷人!」周芸被激得一拍桌子蹿起来,却只听慎王妃身边的婆子提醒性得重重咳了一声,连忙又坐了下去。 柯姨妈极擅察言观色,余光瞥见慎王妃似有犹疑之色,又见在座之人皆与清黛无比要好,对她百般维护,自己想要顺水推舟踩一脚的想法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于是当机立断,仿佛吃了一盘醉大转弯鸡翅似的变了态度,「此事牵连甚广,若全听你们几个姑娘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能下定论,外人只会说我这个做姨母的存心偏私自己外甥女,这是一。二则,说来我柯家的内宅子闹出这等子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只能说明我这个主母平日里查检不勤,这才被底下某些不干不净的奴才钻了空子,如此一来,确实该由我将此事彻查,顺便治一治这渐有根苗的不正之风!」 「姨母言之有理,为证清白,阿宝自请禁足舍内,姨母大可先来查问我身边伺候的这些人,阿宝绝不敢多言半句。」 清黛吸了吸鼻子,表现得既委屈巴巴,又斩钉截铁,活脱脱是个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小可怜虫,在绝境之中凄楚无依,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妥协退让。 周芸故作关切地皱起眉头,「但是桐园之中可不止住了一家的姑娘,冒然抄检唯恐引起众人非议,何况人多口杂,倘若有个嘴上不牢靠的泄露出去,阿宝妹妹的名声可怎么办呀……」 「怀疑我们几个的是你,要证人的是你,现在拦着不许伯爵夫人查明真相的也是你,周芸,你究竟是想要落井下石,还是贼喊捉贼?!」沈猜听不得她那磨磨叽叽,故作柔婉的矫情强调,不耐烦地质问。 周芸待要还口,不怎么作声的慎王妃终是不咸不淡地张口:「周姑娘,言多必失。」 柯姨妈这时候又随机应变地抓住机会来做好人,「周姑娘的话却也不无道理,此番毕竟事关女子贞节,乃是女子立身处世的重中之重,须得慎之又慎,我这就去请了太后娘娘的意思,再来决定究竟怎么一个查检法。」 「那我妹妹呢?这段时间里,当真就要让她背负着这不明不白的罪名禁足飞鱼川下么?」清照有些关心则乱,竟反应不过来这时候禁足更能让她置身事外的道理。 清黛很久没有这般长跪不起了,腿脚不由自主地发麻发僵。 但瞧着清照为了自己如此心急担忧,而霍妈妈等人又随着其他人一起被柯诗淇和沈猜拦在了外头,不能随时在她身旁点醒。 她总也不可能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跳起来与她直言不讳吧? 不过她虽然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最低处,企图以退为进,迫着原本与之不睦的柯姨妈不得不维护自己,但她始终还是不敢完全去相信她这位狡猾善变的姨妈,因此,她也不禁有点焦灼。 幸而这时,她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龚灵巧怀里抱着的那只正事不关己,昏昏欲睡的猫咪。 当即灵机一动,藏在袖中的手悄悄一用力,将腕上那只虾须镯上挂着的珍珠缀饰扯了下来,捻在指间,趁人不备之时,立即运起巧力弹出。 似暗器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那猫儿的额头,痛得它嗷嗷大叫,张牙舞爪。 龚灵巧被吓得连忙脱开了手,任由它蹦到地上,狼狈又惊慌失措地挥舞着爪子在挤满了人的狭窄内室里上蹿下跳。 满室的女子不管老少都被乱窜的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断,慌不择路地四下躲避着。 像沈猜这样好身手的想要去控制那发了狂的畜生,却也苦于地方狭小而施展不开。 第125页 清黛趁此众人都自顾不暇之良机,迅速出手从身前不远处的那□□之中随便撕下一页,揉在手心里妥善藏好。 然后便也装作害怕慌乱的模样,踉踉跄跄地起身扑向清照。 在他人看来,也只会把她当作是受惊之下只想依赖姐姐的小妹妹。 却不想就在她拖着两条麻得一抽一抽的腿扑到清照身前时,手心里的那团纸也准确地塞到了清照手中。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之前新键盘一直没有到所以没有码字,现在新键盘来了,立马开工,耶~ 第65章 随后, 沈猜终于抓住了那委屈的小畜生,一把提起它的后颈子,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 屋里的女子这才前前后后地安定了心神。 但这时也无人去追究猫儿为何发狂, 大家的注意力依旧放在清黛是否禁足这事上。 清照攥紧了清黛塞进她手心里的纸团, 不再言语,易令舟柯诗淇旁观者清,也提出不曾反对。 独是年纪小、心性又更单纯的龚灵巧还想为她辩解, 不过终究还是被易令舟给拦住了。 柯姨妈随即发话,让除了清黛自己从本家带出来的僕从以外,所有人都先退出飞鱼川下, 再从柯家挑来几个谨慎严厉的婆子,将飞鱼川下前后大小两道门看守住。 又专程命人挨个儿到桐园各家小姐跟前再三告诫:不许对此事妄加揣测, 更不许泄漏出去半个字,如此已算是很给清黛留脸了。 「她的话是传到了,该她做的她也都做完了, 只是这桐园就相当于缩小规模的后宫, 人多口杂,难保所有人都能安分听话, 心存良善。」 临窗看着飞鱼川下空荡荡的庭院, 清黛一点儿赏景的情致都没有,但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为眼下局势着急担忧的情绪。 此刻屋子里就她和明珠阿珠三个, 都是熟知底细的, 她也懒得再装什么懵懂少女,与她们开诚布公地有什么说什么。 明珠听了她的念叨, 边垂眼思虑, 边与她冷静分析, 「不说原本园子里就有的是对姑娘不满、随时都在等着落井下石之人, 单是那个在背后用这种下作东西陷害姑娘的人,也不会真让这件事被捂住,毕竟她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毁了姑娘的名节,逼姑娘受千夫所指,最终赴死。」 「她们?这事儿背后不就周小姐一个么?」阿珠不解地眨了眨眼。 清黛看了两个珠一眼,不禁莞尔,「她们下的这个套,事先要打听清楚柯姨妈何时会来桐园重开飞鱼川下,再要买通柯家的人,替她们把这些个估计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脏东西塞进来,以及事发之后要说什么做什么,替我彻底坐实罪名,这些定然都是周密计划过的,若非如此,以芸姐姐那冲动急躁的性子,方才就该指着我的鼻子臭骂,而不是阴阳怪气地和三姐姐她们绕话了。」 但是明珠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可这件事就连阿珠都能看出来是周小姐所为,她们怎还敢如此大胆妄为?」 「凡事口说无凭,一切都讲究个证据确凿。芸姐姐行事如此张扬,想必是有人在暗处替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能让咱们一丝证据都查不出来吧。」清黛静静地盯着窗外山石上潺潺而下的水流,不急不缓地说。 阿珠张大了嘴巴,「啊,那姑娘你方才还那么费劲地把那书页撕下来交给三姑娘,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 闻言,清黛和明珠都有些吃惊。 明珠显然是因为才知道还有撕书这么回事而瞪大了眼睛,而清黛是惊讶自己方才的举动瞒过了所有人,却没能逃过这笨丫头的眼睛。 幸而明珠识趣,并未抓着此事唧唧歪歪,机敏地继续往下思忖,「姑娘是想,让三姑娘顺着撕下来的书页去查?」 清黛点点头,玉白的小手托着婴儿肥渐褪的柔皙脸蛋,默默出着神。 想当年康宗皇帝在位时,宦官干政,朝局混乱,卖官鬻爵、科场舞弊之事层出不穷,以至于多少才华横溢的读书人遭受埋没,只得为商贩们撰写些闲书话本养家餬口。 后来因为市场需求一度变本加厉地堕落低俗,市面上贩卖的话本图册也越发媚俗露骨,自京都天龙河畔朝南掀起一股淫男乱女之风。 到了康宗晚年,此不正之风直接间接地推动了另一种来自中原以外的瘾毒象谷烟之蔓延。 不法之徒以此物有壮阳补阴之神效为噱头,引得不少情男欲女疯狂採购吸食,等到人人对此欲罢不能之时,从而通过哄抬价格,牟取暴利。 而这象谷烟最初确实有明显的效用,但长久吸食下去却能令人致幻成瘾,精神萎靡,渐渐彻底失去神智,到死都犹在梦中。 由于当时象谷烟只在民间流传,康宗本也是个优柔寡断的庸君,听了身边宦官奸臣几句花言巧语,压根就没把这东西当回事。 却不知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为此家破人亡不说,更累得北境边关防线长期浸淫在毒瘾的乌烟瘴气之中。 直接间接地导致了边防将士军纪散漫,人心惶惶,更让目连山那边虎视眈眈的北羌抓住了机会,趁机南下,犯我国土。 可笑的是,本该为此承担无能失察之责的康宗皇帝,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候一命呜呼了,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他唯一的儿子,桓宗。 待到桓宗皇帝继位,攘外安内,外驱鞑虏,内禁瘾毒淫物,带领朝廷上下费了不小的力气和数年光阴,才剎住这几乎动摇国本的歪风邪气。 第126页 不过到底是有中兴美名在头上,英明神武的桓宗皇帝当然也知道男女之欢、□□之事乃是人之常情,存天理灭人慾都是狗屁,也并未对此类文化下死手,搞什么一刀切,依然专门留了空子给人钻。 是以至今,像此类图画书籍,明面上虽是禁止公然大量贩售,但底下依旧是一条油水极大的成熟产业链。 不少胆大机灵的商户依旧会悄悄收这些画册读本的原稿,小批印刷,或是暗中僱人抄写成册,偷偷贩卖。 清黛刚便偷瞄到了,那两本被买来陷害她的读本,分别是一套春宫画册和一本装帧简陋、经由人工抄写装订的艷情话本,而她眼疾手快撕下来的那张书页,也出自后者。 她道,「三姐姐爱好文雅,醉心诗书,文房四宝最是精通,什么纸张笔墨到了她那儿,只需要用手一摸,鼻子一嗅,就能知道是个什么纹路,最有可能产自谁家;她只需要稍稍推测出几家,再命人去一一盘问这些铺子的掌柜,不说能直接问出这抄本出自谁手,想必也能得到些许线索。」 显然,向来缜密的明珠也悟到了她的所思所想,「只要找到这抄本的出处,威逼利诱,咱们就一定能从他们嘴里套出问他们买这些脏本子的买主究竟是何人,由此真相也便分明了。」 然而清黛却摇了摇头,明珠见她否定,便又仔细想了想,果然发觉其中的不妥,「可若是那幕后之人打做这买卖时就已然留了心眼,冒名顶了姑娘的名儿出去,那岂不是真让三姑娘无功而返么?」 「是啊,这本来就是一件既浪费时间,又很有可能一无所获的事。」清黛盯着外面盯得眼睛都酸了,一边收回视线,一边伸着懒腰说。 这回不光是阿珠没搞明白她在想什么了,连明珠也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明珠本是内敛谨慎之人,经了这些年的相处,慢慢看出自己这个主子非泛泛之辈,平日主僕相处她便格外小心,谨言慎行。 只是随着岁月渐长,瞧出她虽心有城府,却不是个歹毒刻薄的主儿,这才慢慢话多起来。 眼下本还正拿捏着分寸,想着该怎样刨根问底才能不叫清黛觉得不舒服时,庄妈妈便从后门进来了。 清黛回头一见是她,便使了个眼色让阿珠给她倒了杯茶,「妈妈回来了,等下被叫去问话的,可就是南风她们几个了?」 「南风是头个儿被叫走的,但她那爆竹脾气,我恐她在外禁不住激将闹起来,便求了过来请人的婆子,让子规跟她一道去了,好时刻看着她些。」 庄妈妈一面饮茶,一面温声回话,「姑娘放心,柯家太太终究是姑娘的亲姨妈,再有天大的恩怨,被慎王妃那么一留心,她也定是不敢轻易怠慢姑娘的。」 「她是不敢,但她也不会真为我上心就是了。」清黛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腰间香囊下细细柔柔的穗子,低头不再言语。 庄妈妈见状,扬声张罗道,「该是姑娘午睡的时辰了。」 说着,又暗暗和明珠阿珠比划了两下,二人会意便分头去把屋子的前后门都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 清黛亦知她这是有话要说,顺带也打了个半假不假的哈欠,从罗汉床上轻轻蹦下来,随意踩着鞋子的后跟,就朝床上爬过去。 趁着给她脱衣裳卸钗环的时间,庄妈妈轻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起,「上回我姑娘交代的事,我儿子刚递进来了消息,说已查出眉目了。」 清黛不免为她的办事效率惊喜不已,「姨妈封院封的这样急,妈妈是如何从她的指缝里钻到空儿的?」 庄妈妈笑得一脸寻常,「方才伯爵夫人叫来寻我去问话的两个婆子里,有个是这两日在园子里同我很能说上话的,我便求了她,让我能去门房上同我那从孟家跟来的儿子嘱咐两句。」 果然是跟过侯爵夫人的老人精,甭管走到哪儿,人都有这内外恒通、收服人心的本事。 要知道她姨妈的治家手腕之狠硬并不在沈柯氏和与康和郡主之下,恩荣伯府内宅上下也是京中出了名的井然有序,密不透风。 能够在她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庄妈妈也算是很有一番本事了。 这下清黛真庆幸朱若兰肯答应郑氏,把她送来自己身边,不知替她省了多少力气。 对着庄妈妈,也是满脸的敬佩仰慕,不掺任何杂质,「有劳妈妈为我费神周旋了。」 庄妈妈摸了摸她讨喜的小肉脸,笑眯眯地哄着她钻进被子里,替她掖好被角后,才从胸口掏出个未拆的无名信封塞给她。 厚厚一沓,难为她能一路藏在身上带回来,进门时还能靠着那熟悉婆子的面子,不被搜出来。 趁清黛拆开之时,她又在旁边补充,「里面装的是所有经手过那桩买卖之人画过押的证词和从人家帐簿上抄下来的交易记录,姑娘且看看派不派得上用场。」 清黛单看帐面上的交易金额便皱了眉头,讽刺地微微勾起唇角,「果然是一笔大买卖,难怪人家记得这样清楚明白。」 一面说,她一面细细查看完了信封里的东西,重又交回庄妈妈手里,托她谨慎收好。 庄妈妈接受过去的时候,又轻声提了一句,「我家那不成器的也说了,姑娘到时若还需要人出面作证指认,他大可再去请来。」 清黛气定神闲地躺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第127页 「这倒暂时不急,先看看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波再说吧。」 第66章 上回蛇祸一事清黛虽道棘手, 但也没有就那样放弃。 纵使查起来要慢一些,总归也不是全无办法。 后续几日,手握筹码的清黛便气定神闲地待在飞鱼川下。 趁着夏末时光微凉, 成日带着阿珠她们几个躲懒偷闲, 竟比原先能任意走动的时候还要悠然自在。 说是禁足,但柯家到底不敢真就难为她,刚开始便罢, 过不了几日,她在院里住着便想要什么吃什么外边依旧是照给不误,从无耽搁怠慢。 她在里面过得舒心, 日里新做了什么新鲜的羹汤吃食,也会捎带着前后门上看守的婆子们一起尝个鲜儿。 更有个细腻老成的明珠在侧, 眼瞅着夜来风凉,还贴心地替清黛给门口上夜的婆子妈妈们添换新衣被褥。 在这个人人盯着飞鱼川下的节骨眼上,倒又叫人不住地称赞她们主僕敦厚和善, 沉得住气, 于清黛来说,这也正是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哪成想这日午后她刚刚躺下去睡午觉, 离香甜的梦乡仅仅一步之遥, 柯姨妈身边的丫鬟便带着大钥匙从外开了飞鱼川下的门,来请她出去。 「姑娘有所不知, 这些天我家夫人为着姑娘的名声, 对园子里的各家小姐和下人们是千叮咛万嘱咐,千方百计地不让那些不干不净、没头没尾的话传了出去, 谁知这桐园太大, 总有那么几个心地不纯之人, 唉, 还请姑娘莫要怨怪我家夫人。」 「伯爵夫人操持柯家内宅上下,本就辛苦,再说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家姑娘是明理的,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怨怪自家人。」庄妈妈面慈语善,替清黛客套了回去。 「姑娘的宽厚是这些日子以来,咱们桐园上下有目共睹的。 」那丫鬟也很是客气,恭敬地朝珠帘后边一欠身,「这会儿子慎王妃、孟侯夫人还有南大太太和周大太太都从城里赶过来,姑娘梳洗梳洗,就赶紧随我过去拜见吧。」 清黛在内室听着,映在铜镜上的眸子敛起几丝思虑,一会儿就见她不动声色地给阿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附耳过来。 交代了几句之后,看着她揣上东西从后门离开,清黛才安心地起身带着明珠和庄妈妈出了门。 去处不是桐园前院那间会客厅,而只是旁侧前后只一扇门的偏厅。 清黛到时,那门上却还紧闭着,神神秘秘,怪叫人心里不安的。 门口守着的婆子看见清黛,也只是神秘兮兮地开出一条门缝,放了她进去。 却不想里面已是座无虚席,小小一间偏厅竟能挤下十几号人。 除了方才柯姨妈身边丫鬟所说的诸位夫人之外,清照和柯诗淇也列坐在旁。 当然,周芸,也坐在离门最近的小圆凳上,紧紧挨着她的母亲周柯氏。 偏厅北面雕琢八仙过海图样的紫檀香木罗汉床上,用一张两扎宽的小炕几分出左右两席主座,一边坐着这家的主母,一边坐着慎王妃。 朱若兰和孟槐都坐在慎王妃下面的两把太师椅上,清照和柯诗淇也静坐其后。 清黛向这一屋子长辈福身作揖,起身起到一半就被孟槐迫不及待地一把扶住,搂在怀里直心疼地摸着她的小脸。 「我的儿,这几日可将你闷坏了吧,瞧瞧,都……」 只恨在座的人都不是瞎子,端看清黛那圆润透亮、嫩得都能掐出水的小脸,她到嘴边的「瘦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清黛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呵呵笑起来:「大姑姑放心,我虽蒙冤禁足,但姨妈从头到尾都不曾亏待过我,下头的妈妈丫鬟们也都还一应和从前似的礼遇,我好着呢。」 「你是我嫡亲的外甥女,我又怎会委屈了你,好了,你们姑侄两个先坐下来吧。」 柯姨妈笑意淡淡,转而又看向清照,「孟三姑娘,你方才说上回从阿宝枕下掉出来的两本册子均是周家小姐栽赃陷害,这样的话可是不能空口白牙胡说的,可有证据证明?」 「我孟侯府门风清正,若不是证据确凿,断然不会随意攀污她人。」谁想说话的人并非清照,居然是朱若兰,「把人带进来。」 虽说这母女俩说起话来都是那一副冷淡疏离的口吻做派,但听久了就会发现,比起清黛那宛如空谷幽兰的质性纯洁,朱若兰平日的腔调里,要更多几分高门主母积威多年的沉稳内敛。 她话音落下片刻,就有个打扮得像外院厨房烧火丫头似的僕妇,被另两个粗手粗脚的婆子扭着手臂押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清黛倒认得,正是孟家朝晖堂中朱若兰用老了的人。 而她们手下扣着的这个尖嘴猴腮,一双贼眼睛进门就四处乱看的僕妇,清黛却属实不认得了。 却听见朱若兰不紧不慢地说起,「昨儿我家下人上街採买,偶然碰见这个妇人在街上与人大肆胡侃,我家下人一时好奇,凑近一听,竟都是这些日子那些关于我家四姑娘的胡言乱语,便当即与她起了争执。二人吵闹之中,此人便自报了家门,说是柯家桐园里的。眼下刚好,劳烦夫人认认,这是你们家哪个奴才,竟敢在外顶着主家的名头,造谣污衊我侯府千金?」 柯姨妈神态不由有些侷促,只可惜她盯着底下跪着的贼妇人看了又看,依旧分辨不出是谁。 第128页 只好干干笑道,「柯家除了城里的主宅和这桐园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处别院,几百号的下人杵在那儿,我虽为主母却也是个见识短浅的凡妇,哪里就能全部认得了。何不让她自报了名讳,我再让人去翻查花名册?」 谁知她身边陪嫁过来的丽吉妈妈眼神却好得很,连忙出声提醒,「夫人,这好像是前些年咱们家二姑太太从主宅要走的那批奴才里的一个。」 柯姨妈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周柯氏母女,「你确定没瞧错?」 丽吉妈妈为了撇清自家,当即笃定地说,「错不了,老奴别的兴许不成,记人却最熟稔不过了。此人既是前几年就去了周家,户籍身契当时也都被姑太太一块要了去,又怎还能算是我们柯家的呢?孟侯夫人只怕是弄错了吧。」 朱若兰继续不咸不淡地把她的话说完,「这人那时还说,自己亲眼目睹过我家四丫头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说的有鼻子有眼,我家下人当时就吓得连忙跑回家里报我,我便去请了我家侯爷的意思,令府中护院即刻就去市集上捉拿此人。所幸那时她还未来得及出城,而我又想着孟、柯两家之间的情分,不好直接将她送官查办,加之天色已晚,便把她留在府里过了一夜,到今日才来送还。……不曾想,竟是个张冠李戴、居心叵测之徒,周家夫人,周小姐你是否该给我孟家一个交代?」 清黛心细地发现,周柯氏和周芸此时虽都还能强装镇定,但后者的额角上却依然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却不知是这偏厅闷热不透气,还是做贼心虚之故。 清照见柯家母女不做声,便有些耐不住地开了口: 「我妹妹被禁足之时,伯爵夫人曾三令五申,让大家三缄其口,莫要出去乱说乱讲,没想到有的人却是一转脸就把柯夫人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细细想来,可不就是那陷害我妹妹私藏秽书的人,为了达到毁去我妹妹和孟家清誉名节的目的故意为之么!」 没等她话音落下,周芸便激动得不顾端庄,拍案跳起:「你凭什么说是我陷害,你有什么证据!」 朱若兰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支乳臭未干的猴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周小姐认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就连在外与人交易的帐面也都抹得平整无奇,看不出一点错缝,却不知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是做了不轨之事,总会留下痕迹。」 转眼却是盯着周柯氏,「在座想必都知道,我三丫头日常虽蠢笨,但在书墨事上却也熟络,而我家这四丫头还算机灵,在被诬害那日还知道悄悄撕下一纸书页偷偷塞给她姐姐帮忙想办法。只可惜我家的姑娘们身处后宅,素来安分守己,又能有多少能耐对付这种骯脏手段,最终也只能告诉了长辈,求得长辈做主。此事又关乎我孟家上下所有女眷,即便孟氏在华都根基浅薄,但好歹还有我娘家赵国府,三五日下去,软硬兼施,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周柯氏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笑容牵强,「侯夫人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没怎么听明白,您是说流言所传的令侄女私藏秽书之事是我儿构陷诬赖?侯夫人只怕是搞错了吧,我儿性情纯淳,绝对做不出这种恶毒之事来!」 「芸儿与我家唯儿要好,按说都是咱们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孩子,脾气秉性如何,大家心里应当都有数。」孟槐搂着清黛一刻不松,温柔的语调里却暗藏机锋,「芸儿,做与没做,婶婶只要你一句准话。」 「我才没有呢!」周芸一口否认,扭过头去恨恨地瞪着清照,「孟三姑娘,我知道你们是在为上回我失言于沈猜姑娘和阿宝妹妹之事恼恨,可咱们到底也是自幼相识,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你不是不知道,犯不着为了替阿宝妹妹撇清,就要拉我下水吧?」 「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用心险恶、奸猾愚蠢,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会分辨不出来么?」清照不屑地轻哼。 「照儿。」朱若兰不悦地轻唤了一声。 然后只见她悠然从席上起身,冲着座上一直未发一言的慎王妃道,「王妃娘娘,您平素深居简出、洁身自好,从不随意与外臣勋爵结交,今日便请您在此为我等做个见证。」 慎王妃闻言,轻轻点头,「侯夫人且说。」 朱若兰遂道:「原先看在两家为数不多的情分和在座诸位的面子上,孟家一直都在给周小姐留有余地,只求她迷途知返,小小年纪勿要就此误入歧途,但方才周小姐却一再狡辩否认,不肯认错,那么为保全自家声名,我便只有一纸诉状投报府衙,与周小姐公堂上见分晓了!」 周柯氏不似沈柯氏那般刻薄厉害,只不过是个唯诺中庸的寻常妇人,又嫁了个明显在走下坡路的没落人家,一听说侯爵夫人要跟他们闹官司,立时吓得有些慌神。 「不不,怎就要到了上公堂的地步!孟侯夫人,一旦上了公堂,不论结果如何,我女儿的名声也要跟着毁了呀!你让她以后怎么嫁人啊!」 清照怒极反笑,「你女儿毁掉的是我妹妹乃至我孟氏所有女子的名声,你怎么不想想,我妹妹将来如何嫁人,如何在这世道立足!」 周芸躲在她母亲身后,大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意思,「你、你们若有证据,大可去衙门告我。反正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你们告!哼,别不是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在这儿真真假假、似是而非地想要吓唬我!我告诉你们,我祖父可是内阁首辅,是曾经桓宗皇帝和神宗皇帝最信任的人!你们休想拿我怎么样!」 第129页 「即使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你构陷我家四丫头又如何,周小姐,你违背伯爵夫人的意思,在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就私自让人出去造谣生事,坏我家姑娘闺誉的这一点,却是半分不曾冤枉你的吧?」 朱若兰依旧是那一副四平八稳的架势,竟是半点也不见她平日在家中时病歪歪的文弱气,「你可知,单为这个,我威远侯府就是举全家之力,也会让你乃至你满门在华都活不下去。」 孟槐止不住地摇头嘆气,「芸儿,错了就是错了,婶婶们也不是非要拿你怎么样,只是念着你还年少,还有改过的机会。你再这样冥顽下去,最终害的也只会是你自己。」 霎时间狭窄拥挤的房间里再没有人说话,气氛凝固在一个沉默而又紧张的节点上,像是这间门窗狭窄的屋舍一般。 屋子里光线又昏暗,渐渐压抑得令人连动都不用动就满身是汗,喘不过气。 这时只听「嗒」的一声轻响,慎王妃若有似无地将手里的茶盏放了下去。 周芸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发觉这时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 孟家、朱家、南家、柯家、慎王府…… 这些人家或是文武显贵,或是皇亲国戚,其实她谁都得罪不起,也谁都高攀不上。 她不是不知道她们周家正随着她祖父生命的衰亡日薄西山,方才的一味逞强,落在这些人的眼里,反而是仗势无知了。 她不聪明,但也没有蠢到家。 或许大概只是在什么时候,不小心鬼迷心窍了而已。 「我……」 虽是一念之差,她却已经无法回头。 「我没有。」 作者有话说: 清黛点起一根雪茄:天凉了,该让周氏破产了。 第67章 直到这一刻, 清黛都像只安静乖巧的小兔子,紧紧靠在孟槐的身边,一言不发。 周芸这股子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 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她转念一想, 兴许正因如此,她先前才会接二连来地整出那么多么蛾子来。 清黛之前还一直都怀疑她的所作所为乃是受了素唯的挑唆,然而现在两相比较, 反而让清黛觉得,以素唯现在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可能还做不到把她玩弄股掌。 细想下去, 周芸是胆大,但观她平日的行事风格断然也算不上是滴水不漏。 况她在周家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丫头, 纵为嫡出,能掌握到的权柄顶多就是自己闺阁内外的三瓜两枣。 单凭她自己,想必也没法子驱使调动身边人之外的奴才, 更不可能在同样身困桐园时, 还能将内外打点妥当,一点破绽不留。 如此算来, 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 可就不止是小女儿家争风吃醋的胡闹那么简单了。 清黛微微转动眼珠,看向周芸身边的周柯氏。 这妇人含胸驼背, 眉眼低顺, 听闻乃是庶出,不管是身形相貌还是气质做派, 与嫡姐沈柯氏都是没有可比性的。 但说到底都是柯家出去的女儿, 若说一点本事没有, 只怕也不能够稳坐周家宗妇之位多年吧? 清黛难不生疑。 「太祖年间, 曾有冯、陈两户世家大族,两家都想要招当年既是状元郎又是武宁侯世子的沈麟大人为婿。为此,陈家不惜买通山贼,趁着冯家小姐外出拜佛之际,将其劫走并加以□□,最终逼得清白尽毁的冯小姐含恨自尽。后冯家为了替女儿申冤,不惜倾举家之力也要告倒罪魁祸首,结果陈家因谋害官眷满门获罪,冯家却也元气大伤,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若兰平心静气地又重头说起一个华都家喻户晓的旧闻,话里的意思也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今日之事,最初我也只当作是小姑娘之间争风吃醋、小打小闹,即使早有耳闻,却也不曾放在心上,却不想竟反而纵了旁人变本加厉来祸害我孟氏清名。周夫人,周小姐,你们真当我们威远侯府都是怂包软蛋?」 周芸牙关咬紧,豁出去一般地对朱若兰直言:「孟侯夫人还是少在这里吓唬人了,你们压根就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整件事与我有关,要不然以孟三姑娘的脾气,早就扔出来砸我一个心服口服了!你们说要去见官,那也正好,就让我们一起到公堂上去看看,你们威远侯府这般空口白牙地往我身上泼脏水,又是个什么道理!」 「芸儿!」周柯氏装模作样地扯了扯女儿的袖子,又来装好人,「小女一时情急,说话急躁了些,孟侯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勿要和她一般见识!」 周芸却甩开了母亲的手,继续叫嚣,「没有证据的事我就是死也不会认!至于这个假借柯家之名出去乱嚼舌根的婆子,说来又与我有什么干系,舌头长在她自己嘴里,难不成我堂堂一个官家小姐,还要天天守着她这么个下人不成?!」 柯姨妈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连忙防患于未然地先开口撇清,「这周姑娘的话也不无道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家,主子一时不察,让没心肝的奴才钻了空子也是有的。」 慎王妃这时也温声提醒,「孟侯夫人,我知你护犊情切,也相信以孟四姑娘的品性必定做不出那般失礼出格之事,但凡事还是讲求一个证据确凿,要不然若真冤枉了好人,岂非平白累得两家生了嫌隙!」 第130页 清照再也忍不住了,冷哼着道,「究竟是我们冤枉好人,还是有人仗着在外抹平了採购赃物的帐面,对内买通了胆大包天的奴才,才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吠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公堂之上自有分晓!」 「此事若真闹到公堂上去,不论结果如何,对咱们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如冯陈两家那般两败俱伤,不如咱们各退一步?」 周柯氏不住地弯腰曲背赔笑脸,「我家处置了这个管不住舌头的狗奴才,想法子令外界的风言风语平息,你家也带了孟四姑娘回去好生教养安慰着,侯夫人您看,如何?」 「各退一步?您若当真不怕,为何不敢对我家对簿公堂?」清照冷声诘问。 周柯氏无奈地呵呵笑道:「这……我家并非是怕,三姑娘,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都好,不然到时闹得两家都下不来台,又让谁来收这个场呢?」 孟槐适时闻声插话进来,「周夫人此言差矣,若真报了官,这件事情怎么算受害人都是我们家侄女,不管最后如何判处,无疑都会替她正名,对簿公堂于我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周家,若此事当真与令爱无关便罢,如果相反,那下不来台的便只有你们一家而已了呀。」 朱若兰煞有其事地点头「嗯」了一声,与孟槐道,「我记得而今华都府尹王大人与姐夫曾有过同窗之谊,我家侯爷私底下也跟我称赞过王大人的公正不阿,想来在此事上一定是能够秉公处理。」 孟槐会意一笑,「是啊,你姐夫知道此事后,我出门前还说会专门替咱们阿宝去同王大人好好说一说呢。」 清黛偷着乐坏了,这妯娌俩一唱一和,愣是把仗势欺人四个字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意味深长,对面周柯氏和周芸的脸色当即难看了。 周家如今的境地,想要和这对娘家婆家背景都强大雄厚的妯娌较劲,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周芸当然气结,「你们!你们有本事就去告!要见官就见官!反正没有证据,我就是进了北镇抚司诏狱锻鍊也绝对不会认罪!」 她这厢还垂死挣扎着死鸭子嘴硬,忽听厅外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嗓音急吼吼一声。 「芸姐姐,你为何要放蛇害我阿姐!」 霎那间,屋里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被这话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随这话音闯进来的,正是一个面若银盘,唇红齿白的小胖墩。 「康儿?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坐在上头的柯姨妈见了仿佛从天而降的亲儿子,吃惊不已。 柯士康愤愤不平地走到清黛身边,扭头回他母亲的话,「方才有人来报我,道是先前在宝姐姐院里丢蛇的人已经找到了,我一听本想赶着去跟阿娘你说,转头想起您一早就到桐园来了,我便想着赶紧追出来报你。谁曾想刚到桐园门口,就听底下人通传,道是今日这偏厅好生热闹!」 说完了,才又赶紧来关心清黛,「阿姐,事情我都替你弄明白了,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 先前提到,他曾与清黛同在柔夷,虽比她早两年进京,却也算是与她从小吃睡玩闹在一处,表姐弟俩一向亲近非常,手足情重。 只是后来在京都要守着中原种种成规,他在国子监念书也常常抽不开身,更有柯姨妈有意无意地阻拦,两年来反倒没让他们正儿八经地见过几次。 好在虽不能如幼年般朝夕相处,但这积年累月的情分依旧。 清黛出门前就猜到了今日是来偏厅对峙,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于是便留了一手,让会骑马的阿珠带着前些日子搜集来的罪证立刻赶回城中,交给了柯士康。 柯士康见了是阿珠,又有那些明明白白的证据在,以他的聪慧和义气,必是要么去搬更靠谱的救兵,要么自己就赶来帮忙了。 至于她为何不自己拿出来,原因也简单,那就是她不想。 她现如今寄人篱下,没有亲生父母撑腰,亲戚对她疼爱关照,那也是建立在她是一个乖巧、讨喜、柔顺、符合她们心目中高门贵女标准的基础上。 一旦打破这个认知,她的下场会怎样,异世女所经历的一切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康弟,那你方才说芸姑娘放蛇害阿宝,又是何意?」话少得几乎无甚存在感的柯诗淇及时抢着开了口。 周柯氏连忙点头,「就是啊康哥儿,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不论是我女儿还是孟四姑娘,那可都是你表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柯士康小小的人脾气却不小,扭头一个白眼翻过去,从袖中掏出那一叠票据证词,「姑姑自己看吧。」 飞鱼川下前些日子闹蛇的事在座的人都有所耳闻,周柯氏半信半疑地接过柯士康命人递过来的东西,一张一张翻看,眉头也随之一点点皱了起来。 最后看向周芸的眼神,既是震惊又是恼恨。好像在说,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 趁着这些白纸黑字的罪证在众人之间传阅,柯士康悄悄给清黛递了个精灵古怪的眼神,然后说道:「自从上回听说宝姐姐那儿闹蛇,我便觉得古怪,我阿娘素日理家严明,下人大多勤勉谨慎,怎会纵得那些东西混进太后娘娘的省亲别墅,于是我便求了我的奶嬷嬷,让吴大哥暗中去查,没成想竟查出这么个结果来。」 柯姨妈狐疑地瞟了一眼自己儿子,明知他在扯谎,却也不好当众戳穿,只得强忍着不开口,继续听他朗朗道来。 第131页 「赤链蛇在京都一带并不常有,附近豢养且会养的蛇户也不多,零星几家也都基本是生活在偏僻远人的村庄中。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经过多番探查追寻,还是让我们找到了那个养了先前那些脏东西的蛇户,从他口中问出了帮他做买卖的中间人并找上门去。」 小胖子说得有些喘不上气,缓了缓才接着说: 「后又听那中间人证实,原是周家门房上有位某个爱玩蛇的管事来向他买蛇。由于时间太过巧合,我便让人去二姑姑的夫家偷偷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那管事恰恰又刚好是芸姐姐身边大丫鬟雀儿的亲老子,并且在今春以前,根本就不玩蛇,甚至连碰都不敢碰!他把蛇买回来后直接就让人悄悄送来了桐园!」 「周姑娘,这件事你又作何解释?」慎王妃的声音里已然听不出情绪。 「这……」周芸属实没料到后面还有这么一招等着她,一时间竟应对无能。 「此番藏书之事尚且不提,芸姐姐,没想到当初放蛇在我院里的,当真是你?」 清黛装得痛心疾首又难以置信,眼中含泪也是说来就来,「芸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为难?」 朱若兰这时已经细细看过那些证词和票据了,抬起头时仿佛更有底气了,话也挑得更加明了,「周夫人,这件事你又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呢?」 周柯氏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一旁的周芸也是满脸的心虚和不可置信,眼神不断躲闪着,刚才的盛气凌人和理直气壮,登时烟消云散。 慎王妃冷眼瞧着这场面,面色发寒,「周姑娘,你在筹划这些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被发现的后果么?这儿虽说是柯家的别院,但更是顶着太后娘娘的名头所建,足可算是天家之地,你却在此处这般肆无忌惮地玩弄诡计,是否太不把皇权天威放在眼里了?」 「不不,我没有,我不敢,只是……我只是……」纵使周芸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她们周氏全族开玩笑,这下总算是被吓住了。 柯姨妈看过那些证据,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无可商量的地步,为防牵连自家,一抹脸彻底站在了孟家这边,「先是纵蛇伤人,后又栽赃嫁祸,你们周家可真会教女儿!」 「闹蛇的事连柯家少爷都能轻易查出来,周小姐,你不会还觉得对于这回栽赃嫁祸的事,我们家一丁点证据都没有吧?」 朱若兰轻慢地仰着下巴嘲弄道:「是,没错,你周家确是经世望族,门第渊源,看不上我威远侯府也是常事,瞧着我家四丫头没有父母在身边,便更觉得好欺负,毕竟柿子挑软的捏嘛。犹记得当时这园子里闹蛇,那易家和龚家的姑娘都被吓坏了,听说还差点伤了那沈家四郎,不知要是让这几家的人晓得真相,又会作何感想?」 孟槐一脸忧愁:「沈、龚两家倒还好说,可易家,单单康和郡主,只怕就……听闻周家和宁国府之前还有议亲的打算呢。」 周家母女一听这话,眼睛里同时闪过一剎惊慌,周芸更是吓得彻底没了气焰,扑通一声朝上座的柯姨妈跪了下去,「伯娘救我,救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谁知柯姨妈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便连忙又扭头去求柯诗淇,「淇妹妹,你我可是嫡亲的表姐妹,我若出事你也会受影响的,你帮帮我,替我求求情吧!」 柯诗淇可气又可怜地直冲她摇头:「你若还记得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当初心里就该有所顾忌。」 朱若兰垂眸一瞥散了功的周芸,最后再来问一次周柯氏。「周夫人,您说,现在该怎么办?是见官还是……」 不曾想,她这话还没说完,外头冷不丁又传来一阵喧闹嘈杂,再一次推开了偏厅紧闭的大门。 「大太太,圣上身边的夏中官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没准时,还发错了版本,骚凹瑞~~ 第68章 清黛认得这个宋祈身边的内侍官, 他是宋祈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被太后委派到宋祈身边伺候的,也算是御前一等一的老人儿了。 他踩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出现,必然不会是巧合。 …… 「其实这回就算不是我, 这园子里也自会有人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报上去。」 沈猜坐在清黛的对面, 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暖玉棋子研究眼前的棋局,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彼时,庄妈妈正领着大小几个丫鬟们屋里屋外地忙活着。 包行李的包行李, 点箱笼的点箱笼,忙得不亦乐乎,又不自觉地透露出雀跃和松快。 这是她们在柯家桐园呆的最后半天, 等了晚上便已然能够回到本家,彻底告别了这些与客居于此、风波不断的日子。 这飞鱼川下上至清黛, 下至几个丫鬟心里,难免都是一副如蒙大赦的喜态。 「今上仁德,爱民如子, 竟肯替我这么个无功无名的小女子出头申冤、还以清白, 我自感恩戴德,来日回了城, 我定亲往宫中谢恩。」清黛面露崇敬, 语意温良。 「昨儿我到宫里的时候,圣上嘱咐过我, 不必让你费力跑一趟, 何况他帮你也是为了……」 沈猜下棋下入了迷,棋子落定的那一刻险些把失言, 连忙一改口径, 「也罢, 我作甚要说那些乌七八糟给你听, 还不如说说,那天夏公公把周芸带走之后的事儿呢。」 第132页 清黛识趣儿地装着在钻研棋局,不曾多问,只听她继续往下说。 「圣上虽已下令压制流言,但朝中各家多多少少也都听到了风声,原先和周家交好的那些人此时躲他们像躲瘟神,他们奔走无门,请罪奏疏上了一道又一道,圣上都不批不发,搁置一旁。他们家唯一能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周阁老了,可连你我都知道,周阁老那身子骨能撑到今冬就属奇蹟了,这节骨眼上,想必他们也不敢往他跟前招晦气。」 清黛低眸沉静道:「周阁老自康宗晚年入仕,如今已是四朝元老,不管是圣上还是太后娘娘,最终都还是要顾惜他的脸面的,想来对芸姐姐也不会罚得太重。」 「我也不知这算重还是不重。」沈猜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新年大朝会时,西凉使者曾表露过想与我朝和亲之意,被圣上和太后以我朝没有适龄的公主王亲婉拒了。直到几日前,西凉又遣使者向我朝商议和亲,索要金银。」 西凉与大干隔着西洲大漠,依凭地利,不驯已久,经常假扮沙匪为祸大干西塞。 而今多半是看大干还未从和北羌十三年的鏖战中喘息过来,妄图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但我朝确也没有公主可以许嫁,他们想要联姻的话,岂非只能把自己的王女嫁过来了?」清黛有些困惑。 沈猜嗤笑:「西凉国主哪里捨得用自己的掌上明珠来跟我们做交易?他们是来给他们国主提亲的。」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西凉国主和我外翁年岁相仿,而我外翁…也已年逾六十了呀。」清黛惊得抬起眼。 沈猜耸了耸肩,落子道:「是啊,但现在的大干确实元气不足,不宜再与周边国邦交恶,和亲已然是最划算的选择了。依循旧例,若天子不愿自己的手足骨肉远嫁或没有适当人选的话,是可以从宗亲之中挑选合适的女子加以册封送嫁。但是……圣上的意思是会说服太后娘娘收周芸为义女,册为公主,和亲西凉。一旦太后点头,这事还得办的越快越好,免得周阁老哪天一过身,便不得不耽搁了。」 清黛沉默了。 宋祈这一招,一石多鸟。既能稳住西凉,又能关照到周阁老这样元老重臣的老脸儿,还能安抚到他委以重任的孟岸,让太后党挑不出错。 太后义女这个名号固然动听,却是要把周芸这朵自幼娇生惯养的花儿,从她赖以生存的土壤连根拔起,一辈子埋进荒芜酷热的大漠,从此天涯永隔,自生自灭。 更何况,她还是担着那样臭名昭着的名声出嫁,周氏一门但凡脑子没坏,都不敢把这事当作荣耀,抬不起头的同时也只能夹紧尾巴、老老实实地沉寂下去,再别妄想兴风作浪。 连今日这桐园里所有外家女子可以收拾东西各回各家,也是宋祈拿周芸干出来的这些破事借题发挥,而周芸说来说去也和太后沾亲带故,姓柯的心虚,便没嘴阻拦了。 这事上宋祈也怕夜长梦多,对外只说是不忍看姑娘们在过几日的中秋佳节不能与家人团圆,清晨命司礼监来传旨,午后就赶着让各家来接人了。 易令舟和清照对此是最喜闻乐见的,前者甚至都没等得及下人们打点行装,就率先套车熘了。 清黛和沈猜几盘棋下完,到清照的文昌阁里一起用过了晚膳之后,天一擦黑也齐齐动身回城。 待到夜深露重时,清黛已然舒舒坦坦地躺进远山居宽敞的架子床里。 此时虽已近入秋,但暑热尚有余威,清黛的床上铺着全新的玉竹蓆子,睡上去倒也不怎么觉得热。 「这玉竹蓆是以触手清凉的薄玉散编在竹篾中,席面平整,软硬合宜,价值更是千金之数,整个威远侯府再拿不出第二件,侯夫人知晓姑娘怕热,便赶在你们回来之前让人取了送来,今夜正好能用上。」 庄妈妈一边替清黛放下纱帐,一边说着话,轻声细语得就像是在唱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一般。 清黛忙累一整天,此时听着她说话已是昏昏欲睡,「这些日子多亏了二伯娘为我出力,我理应好好谢她一番。」 她的语调轻飘得仿佛魂游天外,却也不是随口应付,翌日晨起后,为表诚意,她还特意赶在府里众人前头,去了朝晖堂。 谁曾想,「我家夫人这两日夜里贪凉,不慎招了风寒,不宜见人。」薛妈妈如是道。 站在朝晖堂敞亮的前院里,朱若兰和孟岩都好静喜空,又是日头初升的清晨,四下安静得除了薛妈妈低低的回音,清黛甚至都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 不用见她,清黛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那便还请妈妈替我给伯娘带个话,待伯娘大好了我再来请安。」 说着,她沖薛妈妈礼貌地一颔首就要转身离开。 「四姑娘,且住。」薛妈妈忽又叫了她一声。 清黛疑惑地回眸,「妈妈还有何事要嘱咐么?」 「夫人有话让我在姑娘来的时候替她跟您转达,」薛妈妈点了点头,缓声道,「夫人无论如何,都会把咱们侯府的利益放在最前头,以维护这一府老小之周全为重,上回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何必郑重其事地相谢,反倒显得生疏。」 清黛微微愣了一下,马上又不露声色地点头应下,从朝晖堂里退了出去。 无论如何都会把侯府的利益放在最前么? 第133页 恍惚间,清黛又想起了她被人抢走肉身的那一世。 她们一家灰熘熘回了侯府之后,父亲仕途一直不顺,异世女成天惹是生非,母亲更是做生意被骗、替父亲打点被耍,把侯府折腾得鸡飞狗跳。 那时候,作为侯府主母的朱若兰虽从未说过他们半句不是,却也从未出手相助。 像是算准了以清黛她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还在孟岩面前把他们这一房的火烧眉毛瞒得严严实实。 有的时候甚至还会落井下石,比如把异世女赶到府里最偏僻破落的地方住;暗中让她的娘家人在外贬损异世女,踩着臭名昭着的她捧自己女儿;让孟岸不得翻身、坑莫氏一个债台高筑…… 最终,更是在异世女为了阻拦易君彦和周芸结亲而大闹宁国府后,亲口下令打死她身边无辜的阿珠,把异世女扔进后宫,任她自生自灭。 ……这些难道也是她所谓的把侯府利益放在首位么? 清黛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和她也无甚区别。 戴着温吞敦厚的假面,装得纯真懂事识大体,其实背后早就翻白眼翻到后脑勺,恨不得捋袖子干一架了事了。 大家都是心口不一、表里相悖,何必彼此互相苛责? 凑合凑合,井水不犯河水地粉饰太平吧。 …… 往后月余,朱若兰果然又闭门谢客,侯府后宅里除了清照,一概不见。 回侯府后没了整日一起玩闹说笑的各家姐妹,清黛闲着也无聊,便试着给她送了几次亲手熬的参鸡汤。 她虽收下了,却也立马礼尚往来地给清黛送来了新的绣线和花样子,拐着弯儿地让她别忙活了。 于是下一回,清黛就把鸡汤连同自己绣好的帕子一块送了过去。 朱若兰拿她没辙,干脆就由着她了。 待到重阳一过,府外便传来了消息,道是城东周家执掌中馈多年的宗妇周柯氏忽然就被送去城外庄子上养病了,紧接着第二天,宫中册封周芸为公主、和亲西凉的圣旨便也跟着送到了门口。 当然,册封礼是没有的。 便是出嫁的嫁妆也是由宫里六尚局加急置办,赶在十月底之前择了良辰吉日,就匆匆忙忙地把周芸推上了和亲的花轿。 送嫁的唢吶声隔着侯府几重高墙粗暴地传进清黛的耳朵里,又聒噪又蛮横不讲理,像极了周芸本人。 吵得清黛的午觉几乎没法睡。 庄妈妈连忙把门窗都紧紧关上,尽量使得外面的噪音少钻进来些。 口中不禁感嘆,「此去西凉与华都相隔千万里,想来往后的日子是哭是笑、是喜是忧,从此就只能靠周家小姐,哦不…是公主娘娘自己了。」 清黛半困半醒,烦闷之余,嘴里低声嘟囔,「谁又不是自己靠自己?」 「姑娘说什么?」庄妈妈没听清。 清黛:「……没什么。」 第69章 沈猜神机妙算, 周芸和亲的车队离开京师的第五天,周家的顶樑柱周阁老便咽了气,到底还是没能熬过今年冬天。 周阁老一生历经四朝, 曾与孝武桓皇后共事于锦衣卫所, 确乃桓宗帝后最信任的良臣之一。 宋祈公允,最终还是追赐了他正一品太傅哀荣,准以伯爵仪制下葬, 送丧那日,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还都为他沿途设了路祭,以表哀悼。 至于前些日子他孙女惹出来的种种风波传闻, 终是随着他的离世和她自己的远去,渐渐被人淡忘。 几场大雪, 几挂鞭炮炸完过后,翻年再一开春,便再没什么人会提及。 「……煜哥儿后日就该下场了, 三嫂嫂这时才去天龙寺为他祈福, 岂非正应了那句『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不怕惹了菩萨不高兴, 不保佑煜哥儿?」 江氏坐在福陵苑的中堂里, 仍旧是装着一副心直口快的模样,说出最尖酸刻薄的话。 全家也就三太太郑氏脾气好, 被她酸熘熘地刺了一顿, 也不生气,还能笑吟吟的。 她身边的丫鬟也温和从容地解释:「我们太太平日也常常抄诵佛经, 虽拘泥内宅, 却也没少往寺里捐香火供海灯, 此番为着煜哥儿能高中, 将来能有好前程、好姻缘,我们太太亲身前往寺中供奉,想来菩萨自能感受到太太的诚心和爱子之情,定会保佑煜哥儿前途顺遂。」 一旁的清照最听不得江氏装痴卖傻,也来帮腔,「我也瞧过大哥哥的文章,条理清晰,见地深刻,是我们这些弟妹拍马也赶不上的,想来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江氏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搭在半边脸上,艷得扎眼,「哊,这家里谁不知道照丫头是最吝啬夸人的,又是咱们京城出了名的才女,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都不是为你量身打造?连你都说好,那些个贡院里的考官所言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清黛坐在门边听得无奈,这些日子朱若兰虽已能见人理事,但除了晨昏定省,也从不许人没事到她跟前瞎晃悠,清黛乐得自在。 加之为避之前的风波,谨慎起见,她亦甚少出门。 今日若非郑氏专程派人来请,说与她和清照有事相商,要不然她才懒得来这儿听江氏吃了枪药似的地争强捻酸。 眼看清照对她这种市井泼妇没辙,清黛不得不仗义出手,转移话题,「之前就听说天龙寺是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不管求什么都十分灵验,此番又有三伯娘的赤诚之心,想必菩萨一定会保佑煜大哥哥的。」 第134页 郑氏温和谦雅地点头直笑:「是啊,不说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举人小秀才,单说离咱们最近的南家,他们家太夫人为着儿孙能够中榜及第,还不是年年都要往天龙寺里大笔大笔地捐香油钱?对了,还有这回同咱们煜哥儿一块下场的易家小公爷,郡主娘娘不也在年初一的时候大手一挥,封了整座天龙寺来为她儿子祈愿?可见这天龙寺当真名不虚传呢。」 江氏仍不死心,继续夹枪带棒:「这样一来,眼看着就要初九了,那天龙寺的门槛只怕都要被和三嫂嫂抱着同份心的人家踏破了吧?咱们家虽比不得宁国府尊贵、财大气粗,但也是京里数得上号的,三嫂嫂犯不着去跟那些市井妇人逛庙会似的去赶这一趟吧?」 这下反而正中郑氏下怀,立即笑着回了她,颇有些得意:「这个弟妹但请放心,为着我们煜哥儿,年前我便差人去过天龙寺,向寺里的住持借了几间禅房供这些日子小住,到时煜哥儿进贡院几日,我便在佛前侍奉几日,以此彰显我的诚心。」 「顺便,」趁着江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套打得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转头来冲着清黛清照笑着说,「我也请示过二嫂嫂了,我去时会顺道把照姐儿和阿宝都捎上。」 清黛和清照不约而同地面露惊疑,互视一眼:「……啊?」 郑氏笑眯眯道:「为着去年那些事端,你们姐俩连过年那段时间都没好好玩玩,想必在家里都快闷坏了吧?此番只要你们自己个儿乐意,便跟我一起,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吧。」 清黛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清照亦然,毕竟若是郑氏和清黛都出门了,就得剩下她一个面对江氏了。她可扛不住。 江氏无话可说,干干笑了两声,强撑着补上最后一刀,「要怎么说呢,嫂嫂这个后娘当的呀,比我这亲娘都要上心,可真叫人自愧不如呀。如今嫂嫂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就是不知何时再能有个实实在在从自己肚皮滚出来的承欢膝下,那就更好了。」 说罢,她也不管屋里其他人都是什么脸色,站起身扭头就走。 被人当众不留情面地揭伤疤,换做是谁都会不高兴的吧?清黛不禁担忧地望向三太太。 她却还能强笑着,柔声说:「没关系,你们六伯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话你们得反着听。」 过后她们娘仨又简单商量了下后日出门的事宜,大体谈拢以后,她便放了照黛姊妹俩回去收拾了。 回屋后南风又一个没忍住,立刻开始替三太太抱不平:「那六太太,眼瞅着三房的煜哥儿马上就要金榜题名,前途无量了,她自己的儿子却还整天只知花天酒地地胡闹,她心里酸得厉害,非要踩人两脚出气!要我说,三太太未免也太好性了!」 「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妯娌,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能分家,三太太再如何不高兴也只得忍着了。」庄妈妈捋了下清黛微乱的鬓角,嘆了口气,「何况,六太太说得不错,一无所出,确是一个女人毕生的软肋。」 清黛并不愿接庄妈妈的这个话题,而是说,「听说烁二哥哥出了正月十五以后便一直在外边玩呢,已经有十来天不着家了。六伯娘派人去找了他几回,又都无功而返。」 素来怯怯的银珠也撑不住一嘆:「是啊,亏得这些日子国子监事多,六老爷忙得抽不开身,要不然也不知六房那院儿里又是如何一番鸡飞狗跳呢。」 清黛好奇地微微睁大眼睛:「怎么,我和照姐姐住桐园的那段日子里,六房那边不大安宁么?」 留守家中的秋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还不是为着煜哥儿有了功名的事,六老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暗暗较着劲儿呢。姑娘不在的那小半年,烁二爷都快要被六老爷关出失心疯了。还是姑娘们回来了之后,六老爷不想烁二爷在妹妹们面前太丢份儿,这才稍稍松了松手。谁想这一松手竟就松到了年下,简直就是放虎归山。」 清黛笑出了声,但被庄妈妈看了一眼,连忙抿住嘴角:「那这样看来,他之前小半年还是白关了。」 南风却笑个不停:「依我看啊,这烁二爷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六老爷又是何苦?」 清黛道:「六伯伯他好歹也是国子监一位资历老道的名师了,教出过那么多的翰林大人,结果却教不好自己儿子,心里终归是意难平的。」 「其实烁哥儿是聪明的,只是从小被他母亲娇惯着,把心养野了,待将来娶个明理的媳妇儿管着,必定会有出息的。」庄妈妈缓缓说道。 清黛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南风眨眨睫毛,声音放轻:「六伯伯和六伯娘要给烁二哥哥议亲了?瞧上哪家姐姐了?」 「是南家的容姑娘。」南风被问倒了,接话的是远山居的小包打听阿珠,顺便还补了一句,「而且三房老爷和太太也是这个心思。」 清黛听到这里,惊得把整张脸都抬了起来:「容姐姐自幼温良贤淑,还被选进宫里在太后身边待了那么久,差点都要成皇后娘娘了,纵使咱们两家有亲,我那两个哥哥又都不是长房所出,南家只怕……瞧不上吧?」 庄妈妈担忧地嘴角朝下撇:「煜哥儿倒还好说,眼看着就要登科入仕了,性子也稳重内敛,前程可期。南老太君和大姑爷亦不是重利轻义的,倘若这回煜哥儿有幸中榜,想必看在咱们两家积年的情分,他们也会酌情考虑这门亲事的。反观烁哥儿……」 第135页 若一切按部就班地照着前生的安排往下走,南素容嫁的应该就是孟煜。 可惜前生没等她嫁进来,异世女就被丢去了侯府角落,跟这个堂嫂少有交集。 清黛也是在今生桐园里才与她多了一两次见面的机会,但大多时候她都被素唯紧紧缠着,和清黛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 不过,她也悄悄留意过她,人是端庄娴静、慧而不黠的,言行也大方得体,滴水不漏,人群中几次三番被素唯明目张胆地抢走了风头也不生气,反而大有谦让退避之意。 想着毕竟是在柯太后那老妖婆手底下混的,没两把刷子怎么行? 清黛不觉惋惜,她这般品貌,无论嫁给孟煜还是孟烁,都是草草将就。只不过是哪一个的性价比更高一些罢了。 清黛眼里浮起一丝嘲意,「这想必也是六伯娘给三伯娘脸色看的原因之一吧?」 可她又何必呢? 不说孟煜本身就比孟烁靠谱上进,单单在齿序上,孟烁也越不过他去,天底下又不止南素容这一个贤良淑德的标准好儿媳妇,江氏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就为了和三房较劲? 庄妈妈瞧出清黛又在蹙眉思虑了,忙着就来宽她的心:「罢了罢了,这些也不是姑娘你该考虑的事,与其在这儿扯这些闲话,不如好好想想,去天龙寺小住那几天,都要穿哪件衣裳戴哪支钗吧。」 第70章 二月初七天不亮, 清黛随全家一道送了孟煜去往城东贡院。 虽住在同一座宅邸里,但清黛平时甚少能够见到这位堂兄。 他虽比孟烁高出半个头,却不及后者健壮, 一双死气沉沉的三白眼嵌在因为长久不见阳光而苍白如纸的长脸上, 竟一点儿也不像孟家人。 为着给他打气,照黛姊妹俩一人送了他一支通体温润的暖玉紫豪笔,一人拿出了双亲手做的黑靴。 又因贡院未防人作弊违规, 对考生携带的物品查检甚严,姐妹俩便干脆一个送净白一个送净黑,以保万一。 江氏两手空空地在边上瞧着, 瘪了瘪嘴:「靴子虽好,但在这种时候果然还是送些笔啊墨的更应景, 唉,到底是京都府长大的,总归是要更大方得体些。阿宝啊, 你从柔夷来了这么久, 又一直跟在你三姐姐屁股后面跑,怎的还学不会?」 这种自己找不痛快、触霉头的话亏她说得出口, 用不着清黛跟她一般见识, 她六伯已然一个警告的眼神扫过去。 旁的人也并不搭理她,她见自找没趣, 便也讪讪住了口。 没过多久, 贡院开了门,一家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拉着孟煜嘱咐了许多, 方目送他一手提着书箱, 一手揣着两个妹妹送的笔和靴子转身走了进去。 而后便是该上朝的上朝, 该当差的当差, 该回家的回家,该出城的出城。 才一分头,清照身边的袭香就气不过地骂起来:「六太太刚才真是太过分了!为人婶娘的,侄儿赶考什么也不表示也就罢了,还对着人家两个实打实送了真东西出去的妹妹说那些找晦气的话!也不看看今天这日子!来日若煜哥儿落……哼!」 这回连霍妈妈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隔了一层,但好歹也是同一片屋檐底下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哥哥赶考,做弟弟的竟是见面都不肯露,这烁二爷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六太太她也……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清照头疼地直摇头:「这事儿也就摊上三伯娘了,换做别家,不说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必然也得成日鸡飞狗跳。这三伯娘,有的时候真不知她是当真心宽不计较,还是软弱好欺负。」 「不管怎样,眼下终究还是要以大哥哥科考为重,只要大哥哥考得好,三伯娘还愁没有扬眉吐气的机会么?」清黛一边盯着车帷时不时晃开的缝隙放空,一边悠悠如是道。 她们往城外天龙寺去这一路,恰逢天公作美,降下今春第一场雨。 绵柔无声的毛毛雨像是一层天赐的薄纱,将位于天龙山半山腰的天龙寺包裹在一片飘渺的烟雾中。 古剎周围又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因着山里气候温润而四季常青,苍翠欲滴,把天龙寺外围的红墙掩映其中,宁静中更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 今日并非节庆庙会,有考生的人家又都忙着送考,寺里反而人烟依稀。 清黛和清照随着三太太见过了寺中的主持,又将殿上众佛一一拜过,直把脑袋磕得晕晕乎乎、一片空白,才终于被放回了备好的禅房。 这一排禅房本是辟出来专供从外乡赴京赶考的寒门学子读书借住用的,与寺里僧人住的地方相隔胜远。 平时至多也只能依稀听见前殿诵经的声音,最是幽静远人。 孟三太太顾惜家里两个姑娘的名节,便自己拿了银两齣来,替原住在这儿的两三个书生挪去了在城中最好的客栈,进而算是把整个禅院都包了下来给她们娘仨来住。 此时她人还随着主持在文殊菩萨跟前诵经,正好外间的雨也停了,清黛心思一动,自个儿换了身轻便简单的衣裳,又让阿珠去找来柴刀和铲子,与她一起挽着竹篮直奔山寺外的竹林去了。 清黛兴致勃勃地一面走一面说:「春雨之后正是出笋的时候,天龙寺边上有那么一片竹海,又时时聆听佛音,想必定能孕育出富有灵气的好笋来,再配以冬菇、当归熬煮,味鲜可口,最是滋补了。」 第136页 阿珠反倒有些放不开了:「可来的路上,姑娘不才说了要以煜大爷科考为重?咱们一来就跑出去玩,岂非自打嘴巴?」 清黛一本正经地说:「待会儿咱们回去再问寺里的师傅们借一借锅灶,熬了汤羹送去给三姐姐和三伯娘解乏,全程亲力亲为,更是为了让大家养精蓄锐,打起精神为大哥哥求福报,说到底不也是以大哥哥为重么?」 果然,单纯的阿珠这就被忽悠过去了,立马展开笑颜,「那咱们要不要顺道去看看附近的山林里有没有野山鸡野豚鼠,以前在柔夷的时候,姑娘最会抓这些小东西了,只可惜来了中原就再没机会往山里跑了。」 「你当我不想,可这儿是中原佛寺呀,不许沾染荤腥的。」清黛失笑不已。 柔夷人有自己的神明信仰,佛教禅理在他们那边并不流行,阿珠一时忘了,经清黛提醒后这才懊丧地苦着脸:「那咱们岂不是小半个月都要食素度日了?」 清黛笑得特别不地道,伸手在她日渐圆润的小胖脸上捏了一把,「少吃几日的肉而已,大不了回去了我再偷偷给你连着几天做东坡肘子吃,只不过到时你可不要为了穿不进好看的新衣裳生气哦。」 「除了东坡肘子,我还吃姑娘做的鲫鱼汤、牛乳糕还有花萼楼的藕粉桂花糖糕……不对呀姑娘,你方才分明是笑我胖来着!」 阿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清黛却早就已经远远逃开。 她连忙追了上去,两个小丫头就在繁密的竹林里你追我赶地打闹着,一串串笑声得就像是竹叶上挂着的雨珠,沁出一股子天然清新的气息。 大约真是被之前那小半年闷得狠了,好容易可以甩开人熘出来,清黛不自觉地也放开了许多,好似一匹撒开欢在草原上尽情奔跑的小马,自在又畅快。 此处竹笋的长势也好,主僕俩又是幼小时期就一起爬高上低、调皮捣蛋的默契,配合起来得心应手,没多久便把篮子装满。 空出手来在林子里又游戏了一番,直至将近黄昏,才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她们跑得有些远,天色又越发昏暗,林子里也渐渐漫起了夜雾,人不由地就会紧张脚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鞋尖试探着前路,一寸一寸地往亮着光的山寺挪动。 ——「哎!」 山里风大,树声嘈杂,清黛一心都挂在了脚下的路上,就连旁边什么时候冒出来两个人也没有立刻发觉。 猝不及防间,就和对方撞了个正着。 但这的确也不怪她,都这个时辰了,天龙寺的香客早就散了干净,便是山中的猎户也应该收了猎网回家吃饭了,通常情况哪里会有人在这竹林里闲逛。 而且还和她们一样,又是一对俏生生的小姐丫鬟。 昏黄之下,只见眼前的陌生少女衣着光鲜,身形柔弱,竟是个杏眼桃、颇有姿色的小美人。 「你们哪来的野丫头!竟敢冲撞我家小姐!你们知道她是谁么!」 清黛还正感嘆京都水土养人,美人遍地,她少女身边的丫鬟便率先立眉尖叫起来。 清黛和阿珠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 阿珠:这仿佛…应该是我的台词吧? 清黛这才想起来自己临出门前为了行动方便,特意卸了钗环,换了身无绣无纹的旧衣,方才挖笋的时为了好活动,还把裙子挽起来一直忘记放下了,这会儿别人瞧着她定是灰头土脸,衣装潦草,不认识的认不出她的身份也很正常。 何况虽是她被冲撞了一下,但眼下的情况却也的的确确是她好端端地站着,人家小美人跌在地上,让她道歉却也无妨。 「真是倒霉!」 正当她屈膝就要开口赔罪,那跌在地上的小美人也站了起来,盯着自己沾了些泥的裙子左看右看。 抬眼瞧见清黛娇丽的面容,忽地一股邪火冒起来,冷不丁就扬手朝她的脸蛋招呼过去。 亏得清黛躲得快,没挨着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巴掌。 阿珠急忙把清黛护到身后,怒目圆睁道:「这位姑娘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下贱蹄子还好意思躲!知不知道本小姐这身衣裳是哪儿做的!京都城东的霓裳阁!便是把你全家老小买了你也赔不起!本小姐只打你一巴掌都是你运气好了!」 霓裳阁? 清黛记起来了,某天朱若兰教她和清照看帐本的时候,好像看见过在帐簿上这家成衣铺的名字,是朱若兰从赵国府陪嫁来的产业之一。 只不过侯府里平日给她和清照裁衣裳要么是府里的绣娘,要么则是专门从京中最好的绣坊定制,霓裳阁虽在京中成衣铺里还算上乘,但她们寻常也根本不会去穿。 「罢了罢了,想她也不过就是个山间猎户生的贱婢,能懂什么?小姐,你可马上就是要做威远侯府少奶奶了,可别为了这种不入流的野丫头失了仪态!咱们快走吧。」她身边的丫鬟又趾高气昂道。 说着,扶着她家小姐转身往里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来狠狠白了清黛一眼。 清黛和阿珠全程连句话都插不进去,就被她们强安了一个猎户女的身份,自说自话着看扁了一通。 顺带,还听见她们往前边走边编排自己:「瞧她长的妖妖调调的,别是从哪儿听来了风声,也想凭藉姿色飞上枝头当凤凰吧!哼,这样没脸的出身,威远侯府看得上才见鬼呢!」 第137页 「姑娘!」阿珠听得又气又急,就要冲上去和她们理论一番,却被清黛抬手制止了。 回头却见清黛沉着脸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正经严肃,目光深沉,「她们方才…是不是提了咱们侯府的名号?」 阿珠一头雾水:「是啊,可咱们家何时要多这么一位少奶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想知道么?」清黛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一下,轻轻说,「走,跟上去。」 第71章 虽然是头一回跟踪人, 但清黛好歹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那小美人主僕俩本身也没太大的警觉性,竟就这么毫无察觉地被她和阿珠一路跟到了目的地。 那是天龙寺最后边一排老旧的罩房, 自几年前天龙寺大修之后便不再住人了, 只是偶尔会派寺里的小沙弥过来简单清扫,堆放些年久不用的杂物。 清黛和阿珠远远躲在破旧的半月拱门后,亲眼瞧着那小美人把跟来的小丫鬟留在了门外把风, 独个儿便进了屋。 没过多久,她又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方才她们进来的那道角门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人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却也驾轻就熟, 依稀还听得来人和那门口的小丫鬟寒暄,有说有笑, 一看就知绝对不是头一遭。 清黛原还以为是寺里哪个小和尚六根不净,被那小美人惹动了俗心,本还觉着有趣。 哪成想待她定睛一瞧, 好傢伙!来人不是他堂堂威远侯府, 那多日不着家的花花公子烁二爷又能是谁! 一时间,清黛和阿珠都被惊吓住了, 相互看了一眼, 后者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亏得清黛反应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忙不迭地拽着她就跑。 憋住一口气, 直接跑回了她们住的禅房,也不管屋里其他人都是个什么神情, 二话不说就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猛灌下去。 「姑娘拉我做什么, 这样没脸的事, 为何不当场上去揭了他们的老底!」阿珠却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急得脱口就问。 屋里庄妈妈几个原就因为久久不见她们回来而焦心不已,却不想好容易把人等回来了,张口便是这么一番没头没尾的话,一时半会儿都有些好奇不解。 清黛并没有立刻就回答了阿珠,而是使了个眼色给知意让她去把门窗关紧,又问庄妈妈,「我们出去这么久,三伯娘和三姐姐可知晓?」 庄妈妈摇头道:「三太太和照姐儿用过晚饭后便到佛前去了,我等想着万一姑娘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便也不敢去惊扰她二位,免得让人觉得是小题大做。」 清黛轻点了点头,暂时放下了心:「她们不知道便好。」 「姑娘……」阿珠还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庄妈妈瞧出了不对头,便也来问:「姑娘和阿珠出去,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清黛看阿珠如此急切,颇有些无奈,却也还是由着她叽里哌啦如竹筒倒豆一般,把方才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你们当真看清了,确定是咱们家的烁哥儿?」庄妈妈听罢,不免吃惊地瞪大了一双老眼,「那女子呢,又是哪家的小姐,竟这样胆大妄为?」 阿珠摇摇头:「那女子我和姑娘都从未见过,并不认得。不过,她也没认出咱们姑娘,要不借她十个胆子,想也不敢那样和咱们姑娘说话的。」 庄妈妈低头沉思了半会儿,方沖清黛肯定地点了点头:「姑娘做得对。二爷是姑娘的兄长,即便要揭露这种丑事,也不该由姑娘这个还未出阁的堂妹出面。」 清黛敛眸道:「我是想着哪怕我沖了进去,撞破了他们的私事,以二哥哥的脾气,必定会为了躲避家法要扯着我苦苦央求,要我帮他遮掩隐瞒。倘若我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答应了,将来一旦暴露,他为了保全自己定然要拖我下水;若我硬顶着不应,他自然要记恨我不通人情,与其如此,不如当做没看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庄妈妈看她神情犹疑,便顺着往下一猜,「姑娘是不是也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头?」 清黛叶眉紧蹙,在眉心锁成一个川字:「怎么就这么巧,三伯娘要来天龙寺为大哥哥求神拜佛,而二哥哥竟然也选了此处与情人私会?来就来了,为何非要在这儿住下?就为了所谓的虔诚二字么,这怎么想都说不通啊。」 「姑娘这是怀疑三太太……别有用心?」明珠的眼中有烛火在轻轻摇晃,光亮忽闪忽闪的。 银珠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不可能的吧,三太太可是咱们侯府几房夫人里最好相与的了,为人最是厚道。而且以她的品性,即使是真的早就知道了烁二爷在外与人这般苟且,也一定会委婉地告知侯夫人和六太太,大家一块定夺吧?」 「……谁知道呢?」 清黛莫名想起晨间在马车上清照说的那句,她们的这位三伯娘究竟是当真心宽不计较还是软弱好欺负? 她当时之所以没有正面回答,确实是因为对于这两个答案,她都不大赞同。 重生回来的这几年,有些事她也越发看得清楚了。 都是一座侯府里混的,要真就一点心机都没有,那么下场就只能跟她母亲上辈子一样,被人不明不白地迫害致死。 可她的这位三伯娘却是不管哪辈子都活得好好的,夹在朱若兰和江氏之间,看似委曲求全,实则屹立不倒。 第138页 说她没有半点心机成算,绝对是不可能的。 如果此番天龙寺之行真是她有意安排,那么她将会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利益呢? 清黛想到这里便不禁笑了起来。 ……好处也太多了吧。 「姑娘怎么突然笑了?」银珠显然是误会清黛是在笑她了,「是我方才说得不对么?」 清黛忙摆了摆手,「不曾,只是我自己走神了。」 而后,又听她谨慎道,「今夜的事情不论最终真相如何,都只能是咱们这一屋的人知道,连三姐姐那边也切记不要走漏出去半个字。」 这种情况下,她不敢保证三太太郑氏是绝对的好人,自然会选择对她缄默。 至于清照,她这个姐姐瞧着冷僻沉稳,却也是个遇事容易冲动,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主,这种给家族蒙羞的丑事儿要是告诉了她,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过去掀房顶。 「对了,」只是明珠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与烁二爷……的女子,可要先让人去查一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清黛摇摇头,轻笑道:「她既然口口声声说马上就要成咱们侯府的少奶奶了,想必日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还愁没法子知道么?」 说白了这件事情跟她关系不大,她才没那个耐心去管这种闲事。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清黛匆匆用了晚饭,便带着她和阿珠辛苦一下午的成果去了天龙寺的厨房。 按照原定计划,熬出了两盅鲜浓的春笋冬菇汤,分别给三太太和清照送了过去。 过后她和身边的婆子丫鬟们也确实做到了三缄其口,对外一个字都没啰嗦过。 哪怕被清照开门见山地追问,被三太太明里暗里地套话,都让她打着马虎眼一一糊弄过去。 「阿宝如今的手艺是愈发精进了,这一盅春笋冬菇汤,鲜香可口,竟是叫我一连喝了几日都不觉着腻。」 隔天傍晚,她们娘仨一块儿用罢晚饭,坐在院中饮饭后茶的时候,郑氏便没口地夸赞起清黛。 她身边的陪嫁丫鬟也笑盈盈地凑趣:「是啊,方才一顿饭的功夫,我家太太居然就连着用了两碗半,真是好久没见着她如此开怀了。」 「还说呢,你们见我如此不加节制,竟也知道不拦着,害得我现在啊,只觉得胃里撑得快要炸了一般。」郑氏一面无奈地摇头发笑,一面优雅地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好不让自己因为打嗝在人前失仪。 清黛甜甜地笑着,「听闻伯娘平日素来在吃喝上不怎么勤力,难得见您快意一回,我们哪里捨不得阻拦?」 那丫鬟又道:「老话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眼看着天色还早,不如我陪着太太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正巧今日午后这天龙寺的住持空明大师不是才跟我们说了寺外竹林景色怡人,我原还想着何时得空邀了这两个丫头一同去走走呢,看来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郑氏说着,柔和的目光落在了清照清黛身上,仿佛是在说:你们不会不给伯娘这个面子吧? 清黛不动声色地敛着眼眸,掩盖着心中的警铃大作。 她几乎可以确定,她这时候邀请她们姐俩出门,绝对不止是散步消食那么简单。 偶尔,清黛对人心还是会抱有一丝的侥倖和期待,盼望着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在内心阴暗的恶意揣测,但现实却总让她失望。 而她当然也并不像去做被别人利用的棋子,握在手里捅出去的刀。 于是,她故意苦着小脸,找了个藉口:「今个儿我替大哥哥抄写的《文殊菩萨心咒》还有最后几遍没有抄完,若是随伯娘和姐姐去了这一趟,只怕今晚就抄不完了。为免菩萨怪我贪玩不诚心,我还是留下来先把经文抄完了吧。」 「阿宝有心了,伯娘应当替大哥哥好好谢谢你才是。」她既然已经祭出了孟煜这一招,三太太确实也寻不出别的话老哄她出门,只能再看向清照,「那照姐儿呢?」 「我……」清照刚刚听说清黛不能去,便也没了要独自跟她出门的打算,只是一抬眼,却见她正紧张侷促地盯着自己,笑容也勉强得可怜。 原本她是不吃这套的,但一想起面前的人好歹是自己的长辈,这般小心翼翼地来请示自己已然令人觉得于心不忍了。 一时心软,最终还是点头答应,跟着她慢悠悠地出了禅院的门。 清黛含着笑意目送她们主僕一行数人消失在影壁后边,一转身,却又沉下了脸色随庄妈妈一起回了自己住的禅房。 摊在桌上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经文早已经抄写得差不多了,她坐下后又继续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大功告成。 就在她准备停笔之时,原本跟着清照出去散步的袭香回来了。 从院子里一路走到清黛住的厢房门口,嘴上骂个不停:「这个不省心的公子哥儿,真是要把全家的脸都丢净了才算完么!」 光听见这么一句,清黛的心便沉了沉,兀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看向门外时,已是满脸毫无破绽的惊疑茫然。 第72章 「……夏继?就是上回在桐园替圣上传口谕, 把周家小姐带走的那个老太监?」 「便是此人了。因着他在御前得脸,便给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在锦衣卫里捐了个世袭的千户,虽是个无所事事的闲差, 但这夏家人着实靠住了夏继这座大山, 便有恃无恐,在京城街头横行霸道,作威作福, 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都拿他们没办法。」 第139页 「哼,一个老得都快入土的宦官罢了,也不知他们怕他什么!」 「难道……是那夏公公是当初太后娘娘派去皇上身边的缘故?」 「太后太后, 怎么又是太后!这个老妖婆……」 「南风!你那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也不怕庄妈妈在里屋听见,又要拧你的嘴了!」 「好好好, 我不说了还不成……」 清黛坐在暖阁里,一面和明珠、庄妈妈一起捋丝线,一面听着外头阿珠和南风她们几个七嘴八舌地议论。 自从那夜三太太和清照出门散步, 正巧撞见孟烁与那夏家姑娘私会后, 她们便马不停蹄地从天龙寺赶了回来。 但那夏家姑娘毕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孟侯府与之无亲无故, 并没有将其锁拿关押之权, 只能在从天龙寺回来的路上,顺道把她扔回了自己家。 至于惹事的孟烁, 威远侯府的门都还没进就被他老子一脚踹到心窝。 江氏见儿子挨打, 立马心疼得扑了上去,抱着她那宝贝儿子坐在侯府大门上, 又哭又嚎又撒泼, 耍尽无赖。 幸而那时已近宵禁时分, 威远街上也没什么人, 否则他孟家的脸只怕又要丢得到处都是了。 最后还是刚好应酬完回家的孟岩实在看不下去,下令把这对不着调的母子硬生生拖了回去,分别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再不许任何人探视过问。 「眼看着上回周家姑娘的事才刚刚平息,转眼烁二爷又折腾出这样的丑事来,唉,哪怕是个烟花柳巷的娼儿也就罢了,他却偏偏要去招惹官宦人家的小姐!还嫌咱们侯府在外面不够出名么!」 南风原先是被留下看家没跟着去天龙寺的,听了孟烁的事后,便急得像个就要提着大刀冲锋陷阵的敢死义士,只恨不能亲临当场,将那对不知检点的野鸳鸯一棒打散。 颇有气性的秋雁冷笑连连道:「不过就是个阉人的远房亲戚而已,算哪门子的官宦人家、闺秀千金?我都听侯夫人身边的姐姐们说了,打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夏家故意算计咱们侯府呢。」 朱若兰素来都是老虎不发威,一发威就能让所有人闭嘴的狠角色,没两日就把夏家和孟烁之间的那点子来往猫腻查了个水落石出。 那寡廉鲜耻、与孟烁私通的夏家小姐名唤夏宝芝,像他们这种人家的女儿,原先和侯府公子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谁叫她上头还有一个好哥哥,夏松涛。 这个夏松涛平日里除了自称豪侠外和街上的混混无赖厮混,原也无甚特异之处。 只是偶有一日孟烁孤身走在街上,一时不慎竟让腰间的钱袋遭毛贼抢去,前去追贼的路上碰见了夏松涛,后经夏松涛仗义出手,才从一个小混混那里拿回了钱袋。 二人因此结识,此后便常常聚在一起吃酒看戏,斗鸡走狗。 孟烁在外边的狐朋狗友多如牛毛,回到家里孟岚又最讨厌听见他那些不着调的事,遂在此之前,也没人在意夏松涛的存在。 后来偶然一次,孟烁受夏松涛之邀,从书房里偷熘出来前往夏家府邸,听他新抢回来的一个玉面小倌儿唱曲。 纵情声乐一番后孟烁便要打道回府,可他当时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又被夏府那些别有用心的小厮引着,竟是一路畅通无阻地「错」闯了他家的内眷后宅,见到了正和侍女嬉戏的夏宝芝。 不知怎的,就让他这么一个阅女无数的欢场常客浪荡子,为之一见倾心,生了念想。 加之他人也生的周正俊俏,那久在闺闱、没见过什么外男的夏宝芝见了也很难不动心。 夏松涛知道了之后,为人兄长的,非但没有觉得朋友唐突了自己还待字闺中的妹妹实为大错,竟还满口满嘴地称赞他们这是天赐奇缘,并私自做主,将亲妹妹就此许配给了孟烁。 然他也知道威远侯府不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高攀得起的,又恐他家父母知道了也会因为畏惧孟家的权势从而棒打鸳鸯。 于是,他就给这对有缘人出了个主意,让他们时不时地在城外天龙寺相会,以解相思之情。 这时的孟烁也已经被美色和温柔乡迷得七荤八素,浑不知礼法道德为何物,一心只想美人入怀,竟然还真就答应了。 但男女之间那点子事儿,相会的次数多了,尝到了甜头,心里的忌惮也慢慢少了,擦枪走火也是迟早的事。 加上为着孟煜日渐长进,他又被孟岚狠关了小半年,早就快憋坏了,年后孟岚哪里铱松口,他便干脆一声不吭地躲了出去。 白日到城里花天酒地,夜里就宿进天龙寺的那间废屋,等着夏宝芝熘出去与他相会。 身上的银子挥霍干净了,他又不想回家,夏宝芝便拿出自己的零用月钱贴补给他,将他死死吃在天龙寺中。 渐渐的,他二人在那间小破屋子里竟宛如做了真夫妻般的甜蜜亲昵。 直至那夜被三太太和清照「偶然」撞见。 「夏家只怕早就盯上二哥哥了,打从一开始二哥哥在街上丢了钱袋时起,他便已经一脚踏进了人家的套子里,后续种种,皆是夏家兄妹为了要进我孟家门庭算计好的,庄妈妈,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清黛看着矮炕上她前两日信手翻过的那一卷《石头记》,问道。 「这是旁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可怜烁哥儿到现在都还当局者迷,还一心觉得那夏家小姐是真心对他,唉,也难得他痴情了一回。」庄妈妈嘆息着摇了摇头。 第140页 在她眼里,无论是清黛清照还是孟烁孟煜,都是孟家的子孙后代,就算是看在老侯夫人的面子上,她也不忍他们当众的任何人受到伤害。 「痴情?」清黛讽刺地笑着,把《石头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随手拨开,「当初他一边给元珠姐姐抹眼擦泪,一边和云珠姐姐以诗相和的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大抵是头回听见她这样明晃晃的嘲讽,庄妈妈和坐在她炕边的明珠都有些诧异,接不上话。 「兴许是自古名士多风流吧。」明珠好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那到今日了,夏家那边可曾有过什么反应?」清黛不同意明珠的说法,所以没有再去进行那个话题。 负责到各处打听的阿珠在外间听见她问,便答:「夏家到是放了风声过来,道是哪怕是给咱们二爷做个没名没分的通房都行,要不然他们家的闺女可就都得一脖子吊死了。」 南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恶毒地咒骂道:「多新鲜啊,自己家养出来个这么不知廉耻的货色,哪怕是一家子都被关进笼子里沉塘也是他们活该!还想凭这件事要挟咱们,怎么,当咱们府里的人都是被吓大的么!」 「不过……你们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些熟悉么?难道就没有一种历史重演的感觉么?」银珠又躲在角落里弱弱地说。 闻言,刚拿起茶杯往嘴边送的清黛险些跌了手,庄妈妈也失笑道,「这丫头,平常锯嘴葫芦似的,没成想随口一句倒说到点子上了。」 南风眼珠一转,也马上反应了过来,扶掌大笑:「哎哟喂,这还真是百因必有果,一报还一报啊。」 京城这么多人傻钱多的纨绔子弟,夏家为何偏偏相中孟烁这个冤大头? 还不就是有江柳娘这个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典型成功案例摆在那儿,单为这一样,谁还当威远侯府的门槛是门槛? 夏家算计的,也是这个。 只要他们能把生米做成熟饭,即使孟岚夫妇知道后会极力反对,他们也大可拿他们从前的典故说项,逼着他们要么先承认自己当初的无耻和失礼,要么就和当年的老侯爷一样,咬着牙,忍住噁心,让夏宝芝进门。 清黛长吁了一口气:「夏家这回可是把六房一家都套牢了,如今这场面,也绝非六伯伯和六伯娘两个人能够破解得了的,三房又没安好心,看来最后还得是二伯伯和二伯娘出面想办法了。」 庄妈妈也道:「到底咱们侯府未行分家,外头的人一直都当咱府里的孩子是放在一处养的,一个身上出了事,其他几个也没办法独善其身。家教不严这个帽子二十多年前已经在老侯爷夫妇头上扣了许久,如今的侯夫人不比当年老侯爷和老侯夫人慈柔心软,想来定然不会甘心再被扣一遍这顶帽子。」 有时候清黛觉得朱若兰真的很倒霉,原本的她,丈夫厚道,女儿出色,余生明明能够细水流长,安逸殷实。 谁知却让她碰到了这一屋子不省心的死鬼亲戚,成天不是替这个擦屁股,就是帮那个还情债,忙了半天,还一句好话都没落上,仿佛什么事都是她这个长嫂理所当然,要为了这个家付出牺牲的。 一想到将来自己也很有可能要和她遭遇差不多的生活和处境,清黛简直就要窒息。 正出着神,薛妈妈这时便又来登清黛的门了。 她这回虽又是借了给清黛送新制的绢花做由头,但没说几句,就说到了正题上,「夫人想着,烁哥儿一向在你们姐妹两个跟前要面子,明个儿夫人单独约见夏家姑娘的时候,若有你们姐妹在后堂陪着烁哥儿,他想必也能够少犯些混了。所以这才让老婆子我来问问,姑娘明日可愿作陪?」 「那夏家小姐如何肯来?」清黛微微瞪大眼睛,哪有人明知是鸿门宴,还敢孤身前来。 薛妈妈眼神坚定,笑容满面:「威远侯府终归是威远侯府,岂有被一个小小千户骑在头上造次的道理?不论她是真心肯来,还是别的,总之明日我家夫人是见定这位夏小姐了。」 第73章 说实话, 清黛其实也蛮想凑这个热闹的,于是便收了薛妈妈的花,答应了下来。 次日, 孟岩孟峒孟岚三兄弟照常上朝当差闲耍, 剩下府里几个女眷便都在用过早饭后,陆陆续续聚到了朝晖堂。 应是之前一直被变相禁了足,江氏到的最晚。 这一天的她, 穿着身低调的绛红衣裙,头上手上也不似之前那般珠光宝气,只戴了几样暗金饰品, 不惹人注目。 脸上也再看不到从前的趾高气扬,唯剩下用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的憔悴。 「来了?」刚刚换好衣裳的朱若兰从内室掀帘出来看见她, 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没说别的,单指了指堂上的椅子, 「来了就坐吧, 下人来报,那夏小姐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等会儿问话, 你和老三媳妇原也不需要帮着说些什么, 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 江氏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堪堪忍住了, 「……有劳嫂子为那不成器的孽障操心, 弟媳实在惭愧。」 朱若兰本来就不乐意为这种事情出面折腾,此时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多余的废话是一句都不想再说。 只等下人进来通传夏宝芝的车马已经到侯府西侧门的时候, 她才又让人去把孟烁先请了来。 清黛清照是一早就在后堂候着了, 孟烁从朝晖堂后门一走进来, 就看到了她姐妹俩一左一右地坐在圆桌的两边,唯独把中间的那个座儿留给了他。 第141页 他不觉顿了顿脚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清照看见他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半天也不进门,心里对他更是看之不上,毫不掩饰地沖他翻了个白眼,就把整个身子扭朝一边,再不肯搭理他。 孟烁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却也只能强忍尴尬,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亏得清黛不似清照那般喜怒形于色,心里虽然也不爽他很久了,但表面上依旧不露声色,还笑着让明珠给他斟了茶,如常般地待他。 半盏茶的功夫以后,那久闻其名的夏家千金终于来到了门口。 只见她头戴半旧绢花,身穿素色无绣衣裙,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一派弱柳扶风之姿从门外走进来,欠身问安时,整个人清丽脱俗而又朴素无华。 但屋子里并没有人立即理会她,朱若兰自顾自低眸饮茶,三太太假装受凉,背过身去轻轻咳嗽,江氏用一种看狐狸精的眼神暗暗瞪着她,却也不敢冒然开口说话。 后来,还是薛妈妈在旁边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是美,但比起咱们家的两个姑娘,还是差的远了。」 嗯,这个下马威给的不错。 夏宝芝脸上的笑容很明显地僵了一下。 朱若兰也是在听了薛妈妈说的话后,才肯懒洋洋地抬一下眼睛。 没有温度的目光像是夏日名门贵女人手一把的镂花竹扇,凉凉地从夏宝芝的脸上打过去。 不疼却让她的脸颊无端地发木。 不料,她说话的口吻却更加冰冷,更加居高临下: 「夏小姐,有些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不好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理论,我便索性与你开门见山,五千两,我要你离开京都府。」 「什…什么?」夏宝芝显然没有料到朱若兰会如此直接,木然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夫人这是要用银子羞辱奴家么?」 朱若兰收回目光,轻蔑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像你还有你们家这样,不顾廉耻、不择手段,削尖了脑袋也要攀高枝的我见多了,你若是嫌五千两不够,我可以再加你两千两,只要你肯走,并且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侯夫人把奴家当成什么人了……奴家与烁郎因缘际会,情定三生,奴家对烁郎更是只有痴心仰慕之情……」 说着,她就盈盈跪了下来,开始了她声泪俱下的表演,「奴家不敢奢求能够做烁郎的妻子,哪怕是做个没名没分的通房,只要能日日与烁郎相守,奴家就已经很知足了……还请侯夫人还有侯府的诸位夫人成全奴家的一片痴心吧。」 然而朱若兰压根不为所动:「你是京都人,想必也应该听说过我威远侯府的规矩异于平常,男子非四十无子而不纳妾,便是你口口声声所求的通房名分也是没有的;这是我们家老侯爷在世时就定下的铁律。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什么本事,值得我们为了你悖逆老侯爷的遗训?」 夏宝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楚楚可怜地磕巴道:「奴家…奴家不值得……可请夫人相信,奴家对烁郎的心确是真的,为了烁郎,奴家什么都可以做的。」 「是么?那在你眼中,何为情爱,何为痴心?」朱若兰冷不丁问。 「自、自然是生死相依,长相厮守。」夏宝芝答得倒快,但是话说完了,她却又糊涂了。 好端端的,她一介侯爵夫人当众问这种话作甚? 后堂上,孟家兄妹三个听了她这话也是心思各异。 孟烁自然是为之动容,心口发烫,清照却是冷笑连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而清黛,只见她一脸认真,全神贯注,听得无比专心,却又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朱若兰微微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夏宝芝:「可你也知道,烁哥儿身为侯门子弟,家世非比寻常,他若要与你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生死相依、长相厮守,就必须放弃一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要放弃什么,她没有明说,也不必明说。 「烁哥儿跑出去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都是靠着夏姑娘你从家里拿钱拿米,才能撑下去吧?对着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的公子哥儿,你可想过你们将来要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趁她低头用茶,她身侧的大丫鬟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夏姑娘怎会去想这些?要知道他们夏家可是一早就算好了要赖上咱们侯府,想要山鸡变凤凰!说什么痴心真心,还不都是为了这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荣华!」 「奴家没有!奴家没有算计!奴家恋慕烁郎,为的从来都只是他这个人,即便他不是侯门公子,即便要跟着他吃梗咽菜、颠沛流离,奴家也绝无半句怨言!」 夏宝芝哭得抖了起来,哭着哭着,她又立刻转头朝江氏的方向拼了命地磕头痛哭,「六太太,您是烁郎的生母,当年您与烁郎的父亲孟岚大人是何等的情深意切、不可转移,在咱们京城也曾是一时佳话!奴家以为,您应该是最能明白我们的人了,求求您,就成全了我们吧!」 「你!就你也配!」江氏最恨的就是有人在拿她从前那些不光彩的事出来说嘴,更何况这夏家的死丫头明里暗里分明是在要挟逼迫自己,她气得险些就要一巴掌招呼过去。 薛妈妈忙不露声色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摁住了她的手,她自觉在这种事上自己这个开过先例的最是理亏,便也顺着这个台阶,暂且忍下了这口气。 第142页 「八千两。」朱若兰这时轻轻巧巧地放下了手里描金贴花的茶盏,简单直接地加大了筹码,「再给你寻一户不错的人家,保你后半生安稳无虞,如何?」 夏宝芝惶惶抬头,仰望着坐在比她高出两个台阶的位置上的朱若兰。 她织金绣锦的裙下是一双用云锦做的绣鞋,鞋尖缀着圆润亮泽的珍珠,光是这一双家常穿的鞋子,便抵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穿戴,更别说她腕上的玉镯、头上的金钗了。 她和她之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中间就像是隔了千万级台阶,是她穷其一生都无法毗邻的高度。 她咬牙沉默着,心却一点一点地坚定下来。 清黛听见前厅上这时忽然没了声响,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偷偷走到门边,躲在竹帘后边,默然观察着厅上的人。 却在下一刻,就看到那夏宝芝不知哪来的勇气,冷不丁从袖中掏出一把银闪闪的小剪子,没有半分犹豫地朝着自己的心口扎了下去! 清黛的瞳孔跟着悚然一缩,幸亏有朱若兰院子里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护在侧,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两只手臂抻住,又在她肘窝处的经脉上用力一摁,逼着她不得不将剪子脱了手,被她们老老实实地按在了地上。 默了,她还喊着,「既然侯夫人想要拆散我与烁郎,倒不如一剑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反正不能和烁郎相守,跟死也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清黛忽觉身边刮过一道火急火燎的风,回头一看,果然不见了孟烁! 「芝儿!芝儿!」 孟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前厅,蛮横粗暴地将那些摁着夏宝芝的婆子用力推开,把他的小情人揽在怀中,「芝儿,你受苦了!」 夏宝芝在他的怀中用力嚎啕,那哭声听上去,既有心上人终于到来的喜极而泣,又有被人误会曲解的委屈和隐忍,每一滴泪都流得恰到好处,几乎就要以假乱真了。 江氏在旁边急得跳了起来,指着他们大骂:「孟烁!跟这小狐狸精当众搂搂抱抱,你还要不要脸!」 谁知一向在她生气时就犯怂的孟烁这回倒是出奇的勇敢:「娘!当年父亲与您不也是这般情深似海,愿以生死相许么!娘,为何到了儿子这里,你却要和原先这些迫害你和父亲的人站在一起,与她们同流合污地来反对我们呢!你这样可对得起你当初的心!」 「你——」江氏被他一通驳斥质问逼得面红耳赤,一边哭花了妆,一边对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又抓又捶,「逆子!你这个逆子!你懂什么!竟敢拿这样的女子跟你亲娘相提并论?!」 朱若兰早就猜到般地嘆了口气,无奈地冲着后堂张罗了一声,「照儿,阿宝,来把你们六伯娘先扶到后堂,陪着她冷静冷静。」 清照还在恼恨六房母子,扭着身子,只装没听到,清黛知道劝不动她,便只能自己携了阿珠出去。 她来时所有人下意识都看了过去,夏宝芝在孟烁怀中也抬了眼,却是旋即脸色大变,连哭都忘记了,「怎么…是你……?」 今日的清黛头上绾着简单的偏髻,簪了绢花和两支东珠银钗,身上穿着家常的藕荷云纹比甲、牙白四破裙。 同样素简清丽的打扮,不知是衣料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往那儿一站,便把夏宝芝衬得黯然失色。 她也不说话,就是愣愣地看着夏宝芝,眼神里的不安和诧异被她演绎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 不过她旁边的阿珠却是很认真地在惊讶「你不是那天在天龙寺的那个……」 孟烁一脸困惑:「怎么,阿宝,芝儿,你们认得?」 阿珠却气哼哼道,「当日在天龙寺,我陪着我家姑娘去山林里挖笋子,回寺的时候因天色将晚,我家姑娘一时着急,没留意边上有人,一时不慎撞倒了这位夏小姐,弄脏了她的衣裙。我家姑娘正要赔礼,谁知被夏小姐一通抢白中伤,还差点动手打了我家姑娘呢!」 三太太讶异地轻声问起清黛:「有这种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清黛牵强一笑:「我当时一心只想着挖到了好笋,可以给伯娘和三姐姐煲汤,便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而且左右是我先撞了人家,害人家污了衣裙,夏姐姐生气不也是人之常情的么?」 孟烁原先的还有些迟疑,听了这话又好似受到安慰一般,松了口气。 阿珠却是各最老实不过的,有什么便说什么:「当时夏小姐还有她身边的丫鬟还说什么自己马上就要是威远侯府少奶奶了,还说把我们家姑娘全家卖了,都不够赔她的裙子……」 夏宝芝慌得连忙从孟烁怀里滚到地上,「不不…不是这样的,都是误会!误会!奴家当时并不识得眼前人就是贵府千金,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这才冲撞了孟小姐!奴家不是有心的!」 三太太皱眉,不悦道:「哪怕不是我们黛姐儿,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就能任由夏小姐打骂了么!夏小姐,我观你行事,怎么有些表里不一的?」 朱若兰冷笑道:「这么早就以侯府少奶奶自居了,夏小姐,你可知何为司马昭之心?」 夏宝芝心慌意乱,清黛的出现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和她家的人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之间竟拿不出个应对的法子。 回过头求助孟烁时,没成想他也一脸怀疑地看着自己,她的心登时慌了。 第143页 朱若兰的耐心也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只听她接下来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薛妈妈,去取一壶鸩酒来。」 第74章 「夏小姐,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们之间的事一旦被公之于众,我们侯府不仅要受到外界诸多揣测讥嘲, 而且也是进退两难。我身为侯府主母, 自要顾全大局,不可能因为同情怜爱你们两个人,就置全家人以及先人遗训于不顾。」 通体银亮的酒壶端到众人眼前的时候, 朱若兰又沉声道: 「我这儿有鸩酒一壶,只要你和烁哥儿愿意,对外我侯府便说是你二人为了不叫家人为难而自己选择了殉情, 既全了孝名又不辜负彼此的情深一场。到时你的牌位自然也可入我侯府宗庙,身后事我侯府也必定为你二人办得风风光光, 你会是我侯府名正言顺的媳妇,便是去到阴曹地府,你们也能够长相厮守了。」 夏宝芝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可是…我……我的家人……」 朱若兰呵呵一笑, 冷然道:「你的牌位都进门了, 对亲家,我威远侯府还能慢待了么?」 江氏见朱若兰神情冷峻严肃, 知她是来真的, 立时又红着眼睛跳起来暴喝:「朱若兰!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佛口蛇心!我的烁儿是孟家的嫡孙,岂是你说杀就杀!你分明就是自己生不出儿子妒忌我, 要趁机公报私仇!」 「做出这等败坏门风, 有违家规的事,还有脸做我孟氏子孙?」朱若兰的音量不高不低, 语调不疾不徐, 却威慑十足, 「是他先弃家门不顾, 自甘堕落与人苟且私通,如今又凭什么来责问家族不留情面?!」 朱若兰顿了顿,赶在江氏还口再骂之前,又连着反问:「老六家的,你养出来的儿子如此不孝不悌,马上就要让威远侯府沦为满京城的笑柄了,你以为你就没有错么?如不是我还顾念着与你几十年的妯娌情谊,你以为你又还能安然无恙地继续当你的孟家六太太么?倘若此事当真影响到了我的照儿还有阿宝的终身大事,你以为我不会跟你清算总帐么?」 江氏登时便如被掐住了脖子的老鸭,咒骂之言戛然而止,停在嘴边,说不出来,咽不回去。 这时薛妈妈已将那一杯又一杯的鸩酒倒好,朱若兰也不再废话,风轻云淡地呷了口茶,便看着薛妈妈把两只描刻精緻的花口银杯,端到了厅下那对苦命鸳鸯面前。 清黛默默走到一旁,不加阻拦也不曾求情,只眼睁睁看着这一双爱得难捨难分的情人,如何去兑现他们生死相依的承诺。 死到临头,孟烁却也只是盯着那盛着穿肠毒药的银盏,笑了笑。 这个曾经连两个侍女都顾不上的多情公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败类、一直都让人瞧不起、看不上的酒色之徒,竟在这一刻,在自己真心爱慕的人面前,陡然生出了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勇气。 也不知是当时年少轻狂,还是无知者无畏,他在笑过以后,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端起那满满一杯的鸩酒,豪气快意地仰头一饮而尽。 「芝儿,人间容不下我们,到了地府,我们再做夫妻。」 那一剎,哪怕是清黛的那一颗腐朽沉寂的心,也都为之动容。 这个从来为她蔑视不屑的堂兄,骨子里终究还是具备着他们孟氏一族该有的血性。 朱若兰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从未对他展露过的满意:「好,不愧是我孟家儿郎。」 但是…… 有的人却始终配不上他这份勇敢。 「……我不喝!我不喝!我不要死!我才不要死!我为什么要死!我只是想过得好,想像你们一样金尊玉贵、前呼后拥而已!我有什么错!凭什么就要我给你们家这个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陪葬!」 夏宝芝一边奋力打翻了那满壶满杯的鸩酒,一边尖叫着从孟烁身边原形毕露地跳了起来。 「芝儿,你说什么呢?你方才明明……」孟烁苍白如纸的脸上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破碎感。 「方才?方才不过是我为了引你出来护着我演出来的一出苦肉计罢了!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你这种窝囊废不要命么!真是笑死人了!」 夏宝芝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京城里谁不知你孟烁沉迷酒色,庸懦无能,就是个什么本事都没有、全靠家里的刘阿斗!要不是你背后是家大业大的威远侯府,你以为我夏宝芝会瞎了眼看上你?!」 说着,她又厉然瞪向朱若兰,眼神犹如恶鬼,「八千两,拿来!」 「什么?」朱若兰不知所谓地看着她。 「刚才可是你自己亲口所言,只要我离开京城,离开你们孟侯府的少爷,就给我八千两银子,给我找一户妥帖安稳的人家,怎么,现在想要反悔么?」 左右已经撕破脸了,夏宝芝干脆豁出去了,「哼,你们要是耍赖,那也行,回去我便让我父兄去告诉我叔爷,让我叔爷告诉圣上,告诉全天下的人,你们孟侯府的人强娶官宦之女后又始乱终弃,逼死自己的子孙!我是没了清白之身,但你们孟侯府也别想好过!我一定会闹到让你们家男子娶不上媳妇,女子嫁不出去!」 「就凭你?」朱若兰这回笑出了声,「还是你家在御前当差的老叔爷?」 三太太也是满脸的不屑,「你家是如何设局引我家烁哥儿上套,我们孟家可是早就查得清清楚楚,随时都可以与你们对簿公堂。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我倒要看看你家神通广大老叔爷,究竟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这家胆敢算计侯门公子的无耻狂徒!」 第144页 「这些天你我两家发生的事情,我早已派人到宫里知会过你家老叔爷了,我知道你们家向来都是听他做主,想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替你们拿定主意了。」 朱若兰冲着清黛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去帮忙把瘫在地上的孟烁扶了起来,「今日我孟侯府请夏小姐来,原本只是想考验一下你们。若是你们当真心口如一、情深似海,便是抬了你夏氏女入府又有何妨?毕竟咱们家又不是没有先例,只可惜…唉,烁哥儿,如今你可死心了么?」 被清黛搀扶起来的孟烁还沉浸在骤然被人背叛的莫大惊痛之中,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怔然不语。 朱若兰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对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且放心,方才薛妈妈端给你们的不过是一盏寻常的米酒,不是鸩酒。」 这下连带着方才破口大骂的江氏也僵住了,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到了这时,想来也没别的事情需要再议了,来人,好生送了夏小姐家去。」朱若兰从椅子上缓缓站起了身,周身那股子泰然自若的高华气度浑然天成,「阿宝,你也陪你六伯娘和二哥哥回去休息吧。」 清黛乖乖应了一声,便上前扶住江氏的手臂,又让阿珠代为搀着孟烁,与他们母子身边使唤的人一起,陪着他们先行离开了朝晖堂。 至于夏宝芝是如何离开威远侯府,夏家之后又有怎样的动作,清黛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在她再一次听到夏宝芝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听说她已经被夏家的人按照宫中夏继的意思,悄悄沉了塘。 夏家没有把她赶出家门,也没有将她送到外地,而是选择了最残酷冷漠的形式。 用她的性命,她的血,还以权势更大、门第更高的威远侯府一个交代。 至于参与到这件事当中的其他的夏家人,譬如夏松涛,依旧是安然无恙地当着他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听说夏宝芝头七一过,他夏家便要着手给他议亲了。 看到夏家如此,便是之前最痛恨夏宝芝之流的南风也忍不住道:「这件事又不是她夏宝芝一个人做下的,夏家人真是有够冷血,他们就不怕夏宝芝死不瞑目,报复他们么?」 庄妈妈也唏嘘不已:「毕竟这世上比鬼神还要可怕的,是人心。」 清黛没有说话,她却也不像她们一般感慨万千,只是心里有一个地方,实在冷得厉害。 但是很快,这段对孟家人来说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就让孟煜以二甲十四名登科高中的喜讯彻底沖淡。 朱若兰起□□厉风行,从最开始就严密地把控住了所有人的口风,到底也还是没让这场桃色风波在京中传得太过分。 并且随着夏宝芝的逝去和夏家理亏的沉默,这件事三两日也就被人们抛在了脑后。 很快,人们就只会记得威远侯府孟家这一代出了个名副其实的进士老爷。 便是南家那边,在殿试过后没多久,便已收下了孟家三房的聘礼,派人送来了南素容的生辰帖。 日子好似烈火烹油,热闹之下,根本不会有人再去主动提起,那段为人所不齿的闹剧。 至于六房还有孟烁,便是后者何时大病了一场,都没多少人知晓。 清黛也是在他病中的某个午后,于家中花园中假山池塘边,偶然遇见了大病初癒的孟烁。 才半月未见,他却不知是因病还是因为愁思太多,一下子消瘦下去,曾经面如皎月,目若秋波的矜贵公子哥,此刻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叟,浑身上下一点生气都没有。 「人人都说我风流好色,见一个爱一个,我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直到我那日在夏家见了她。她正和小丫鬟们在玩瞎子摸鱼,满院都是她们无拘无束的笑声。她就那样蒙着眼睛,扑到我怀里,刚开始是小猫儿第一次独自捕到猎物时的侥倖与得意,后来摘下蒙眼红绸,又是那样的娇羞可人,满院子的灼灼桃花,竟都不如她红着脸称我一声公子时好看。也是从那时起,我头一次产生了想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的念头。」 清黛静静坐在孟烁身边,听着他用这种并不属于他年纪的沧桑语调娓娓道来。 孟烁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兄妹明明并不亲厚,可到了这时候,他却只愿意把这些话讲给这个安静乖巧的小妹妹听。 「之后我每每去夏家都是为了见她,她虽不曾明说,却也会常常躲在门后偷偷看我……我知道一直以来,你们都看不起我,包括我爹娘,他们也都经常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争气,比不上南家几个表兄弟,连平时话少得可怜的煜大哥哥都不如……我也知道,我确实如此。」 「可阿宝你知道么?就是会有那么一个人,看着你的眼里全是纯粹的敬仰和爱慕,她懂我的无奈,也理解我的难处…你知道我当时是何等高兴么?终于有人认可我了,终于有人不再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了,终于有人……愿意听我说说心里话了。」 「这间侯府,这座京城,闷得就像一个大蒸笼,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守着所谓的三纲五常、规矩体统,活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自以为能为了她,放下侯门公子的出身,抛却那些所谓的红颜知己,就和她在天龙寺那间破破烂烂的废屋中,我为她学着砍柴,学着生火做饭,学着去做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的那些粗活,原是百般甘愿,满心期待,没成想到头来,竟还是成了这样一个笑话。」 第145页 呵…一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555二哥哥有什么错,二哥哥只是个害死了三个姑娘,还想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小猫咪而已~(手动狗头) 第75章 孟烁走了。 在和清黛说过那些话之后的第二天, 他便留下一封要北上投奔孟岸、戍边卫国的书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江氏哭得肝肠寸断,孟岚亦是老泪纵横, 只不过一个是想着儿子从小娇生惯养, 受不了北疆苦寒,一个则是终于等到了浪子回头的这一天,实打实地喜极而泣。 夫妻俩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氏只能从别处找安慰,奈何孟家其他人也和孟岚持同一个态度,都嫌她妇人之仁, 最终她也只敢偶尔自己躲在房间里偷偷哭。 而夏宝芝这个并不美妙的插曲,在异世女所在的那一世是并未发生过的。 那一世的孟烁也便一直浑浑噩噩, 直至最后反贼攻破京都城门才方才清醒过来,与孟家满门一起英勇殉国。 到了今生,也不知是否是清黛在不经意间规避了太多的因果循环, 导致至今已经有许多事已经超出了她所预知的范围。 一切都隐隐开始朝着未知发展, 所有人的前路都变得扑朔迷离。 不过,清黛并没有那个刨根问底的精神。 她的人生信条向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火不烧身睡梦深深, 只要每天有吃有喝有觉睡, 那些烂人不作不闹不搞事,她就觉得万事大吉了。 遂话锋一转, 便说起这家的另一位少爷, 孟煜。 虽道榜上二甲十四名,但在入翰林馆选之时还是非常遗憾地落了选。 不过好在他已是南家不退不换的女婿, 有南长青这个未来泰山在, 很快便让他在礼部补了个六品主事。 手上先不管事, 只跟着其他人学着摸索官场上的那些门道。 他与南素容的婚事, 最终也敲定在了同年十月金秋送爽,天高云淡的好时候。 为着他的婚仪,郑氏从初夏便开始忙前忙后。 「这可是咱们府上咱们这辈里的头一桩红事,上到我父亲,下到伙房里的烧火丫头,无有不重视的。三伯娘又一向待人宽和慈柔,底下的人见了她高兴,便也情不自禁地陪着她一块乐呵了。」 清照恹恹靠在廊下的栏杆上打着扇子,这年夏天再没了飞鱼川下里的那挂清泉,她和清黛一个赛一个的怕热,哪怕到了夏末,也都常常被暑气蒸得无精打采。 「大哥哥和容姐姐成婚,咱们两家亲上加亲,难道三姐姐不欢喜么?」 清黛正忙着埋头给孟煜和南素容绣新婚贺礼,她如今的手艺精进,连霍妈妈看了都只点头说好。 还有上回她做给孟煜带进贡院的靴子,因她记着从前易君彦打贡院出来后,曾跟异世女抱怨过那里面寒风穿堂,冷入冰窖。 她想着所谓寒从脚起,于是便把孟煜的靴子做了双底,又在里面多缝了层厚厚的羊羔绒。 等到孟煜回来后,还特意让郑氏当着全家的面,替他好好谢了她一番。 那时,便是朱若兰坐在上头听着,也跟着随口说了她一句有进益。 闹得现在人人都盯着她手上这份要送给孟煜的新婚贺礼,让她半点懒都不敢偷。 清照正要回答她的话,却听到南风和袭香手挽手走进远山居的院子,一边走还一边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 「……想想今年下半年可真是热闹,不光咱们家有喜事,听说前两日舒王妃也进京了,一回来进宫见过了太后,便带着一堆阳州土产直奔宁国府,这意思啊,再明显不过了。」 「舒小王爷和易家大小姐自幼就常在一处,两家虽都未挑明,但他们定亲早就是所有人都默认了的事,眼看着易小姐就要十六了,正好借着这桩喜事散一散宁国府头顶上的愁云,宁国公和康和郡主也不必再为了易小公爷落榜整天愁眉不展了。」 她们说着说着,其中一个不经意地抬起头,却见廊下坐着的两个主子,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她们。 清黛见她们发觉了自己和清照的目光,便玩笑道:「这两张最能说的嘴碰到一起,真是臭味相投。说说,让你们去给三太太送东西,怎么送到这时候才回来,莫不是路上扯闲话扯到了天竺国?」 袭香怕被责怪,连忙走上前道:「我和南风路上虽多说了几句,但差事是一刻都未曾耽搁的。只不过半道遇见了侯夫人身边的王嫂子,她本要来替侯夫人给两位姑娘传话,后遇着我们,就让我们顺道带回来了,我们这才在受託之时,多停了片刻。」 清照心情不错地半眯着眼问:「母亲又有什么话给我们?」 南风笑嘻嘻地抢着说:「过些天天气凉下来以后,舒王妃和康和郡主为贺两家正式定亲,意欲在天龙河畔办一场马球会,除了各王府外,遍邀南、柯、易、孟、沈、朱、龚、周八家列席,咱们家二位姑娘的名字亦在受邀之列。为此,易家大小姐还专程给二位下了帖子呢。」 说着,还献宝似的把藏在袖子里的两幅信函捧到清黛面前,「另外像柯家的淇姑娘,沈家猜姑娘,还有龚家的巧姑娘,易大小姐分别下了帖子去请,生怕大傢伙不来呢。」 「她易大小姐定亲,谁敢不赏她的光,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显得咱们跟她多好似的。」清照嘴硬地哼哼道。 第146页 易令舟这么做,还不是怕您孟三姑娘不肯赏脸,但又觉得单独给您下帖又反而涨了您的气焰,这才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对于这双冤家之间别扭的情谊,清黛看破不说破。 然不凑巧的是,待康和郡主和舒王妃将马球会的良辰吉日定下,却正好同孟家清算名下庄子田铺收成的日子撞了。 这两日各处的管事掌柜都会陆续前来,身为侯府女主人,朱若兰自然走不开了。 郑氏忙着为孟煜的婚事操劳,江氏近日又受了大刺激,一直称病闭门不出,三房女眷一下子竟都腾不手来。 如今两个姑娘渐大,朱若兰也不会同意她们单独出门,最后,只又便宜了她郑淑慎来做这个好人。 「侯夫人晓得你们俩与易家姑娘几个情好,这段时间又被家里一遭又一遭的事情耽搁着,让你们都没机会和外家的小姐妹们好好聚聚,只可惜她实在走不开,没法子陪着你们出门,算来算去,家里也只有我稍微清闲些了,你们可别嫌伯娘好揽事呀。」 坐在同驾马车上,清照的态度却不冷不热,「婶婶也在为大哥哥的事奔前忙后,肯在百忙之中抽空陪我们出门,应是我们该感谢婶婶才对。」 清黛忍不住冒坏,装起了无辜:「其实还是大哥哥的喜日子要紧,伯娘可别为了陪我们两个小丫头,误了要事呀。」 「你大哥哥的事大致都妥当了,况我也就出来这么一天,不碍事的。」郑氏笑容依旧温婉,不自禁地又感慨起来,「今年可真是个好年,连这易家姑娘也要定亲了,说起来她就比照姐儿你大一岁呢。」 她这话说得含蓄,清黛和清照却都听懂了她隐下去没说的后半句。 于是清照敛眉,敛眉道:「长幼有序,婶婶还是先顾着大哥哥吧。」 「你们大哥哥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只可惜你们二哥哥就…唉……」三太太忧愁不已地长嘆了口气,余光瞥见清黛,便又问,「对了阿宝,我听闻你二哥哥离家之前,曾与你在花园里说过好一会儿子话,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闻言,清黛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淡笑着说:「二哥哥只是同我说了他和那位夏家小姐的一些往事,我见他伤心,便不敢打扰,只在旁安静听着。」 「是么?」三太太微微挑了下细长的柳叶眉,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透露出了她对清黛所言,或多或少持有怀疑态度,「看来那位夏小姐在他心里确有一席之地,可怜见的,这回只怕是被伤得太狠了。你们作为手足,可要好好宽慰一下才是。」 清黛知道她在绕话,却不吃这套:「都怪我嘴笨,又没读过几本书,对于二哥哥说的那些事听得一知半解,不能为二哥哥宽心……三伯娘,该不会就是因为我当时没说话,二哥哥才走的吧?是不是都是我的错呀?」 「怎么会是阿宝的错?」三太太见她神色惶惶、眸光闪闪,唯恐把她的眼泪招出来,被人听去了对自己不利,连忙安慰道,「你二哥哥离家是去为国效力,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桩再好不过的事了,而且伯娘方才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且莫要放在心上,今日是出来玩的,可别惹了你伤心。」 她们这厢正说着话,马车却已然在目的地附近停了下来,俨然是到了地方。 娘仨当即便也把车里的话撩开不提,先从车上陆续走了下去。 她们今日门出得晚,比盛会上其他宾客来得迟了几步,不成想易令舟见清黛清照迟迟不来,心里惦念得很,便一直在进场口附近等着,只待她们一到,就立刻来迎。 「淇妹妹、巧儿还有猜姐姐早就到了,都在席上坐着,就等你们姊妹两个了,你们倒好,来得这样迟,待会儿可得老实挨罚。」易令舟一边朝她们快步走来,一边笑着说。 清照捻着帕子一笑,嘴上嘲道:「又不是刘姥姥赶着进城打秋风,非得来得那样早?」 「也是,虽说已入了秋,可对咱们冰肌玉骨的照丫头来说,日头仍旧毒得很,若一大早就巴巴地过来,只怕就要晒死你了。」易令舟学着她平时话里有话的调性,反唇还击。 上次一别,已有一年之久,哪怕是她们之间司空见惯的「友好」交流,清黛听在耳朵里只觉得亲切可爱。 跟着易令舟一路往前,便是今日开阔宽大的马球赛场,四面的三尺高台上架起一座座锦绣帷帐,此时已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 除了华都八姓之外,有女儿在桐园里住过的人家也都基本上到齐了。 主母夫人都围簇在康和郡主和舒王妃的帐子里说笑逗趣儿,各家的儿女们也都分散在两侧,年轻的郎君们或是聚在一起赛诗品茶,或是已经换好了衣裳,准备下场一试身手;另一侧的千金小姐们也要么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吃茶闲话,要么就三三两两地凑在赛场边的空地上踢毽子、打捶丸。 清黛瞧着热闹,不由挽着易令舟的胳膊笑:「果然还是姐姐人缘好,犹记得上回能把京都城里人聚这么齐的还是太后娘娘呢。」 易令舟生来骄矜,竟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犹自傲然一笑:「哪里就是我的功劳,大家不过都是看在我父亲母亲和舒王妃的面子上罢了。」 然而她虽一向以家世为傲,可后来易家谋反的时候,却也是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并与娘家割袍断义的义气之辈。 第147页 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她的这份忠义清正却已经很值得清黛敬佩了。 随即她便又喜气洋洋地轻笑:「说来还未贺过易姐姐和小王爷的大喜,我却不知这小王爷的人又去了哪里,怎的也不陪着姐姐?」 易令舟指了指那彩旗飘飘的赛场,「你且看那是谁?」 清黛循着她指的方向一望只见前方宽阔平整的马球场上,正有一群鲜衣怒马的儿郎,提缰驭马,持竿逐丸。 在天高气爽的初秋华阳下,生机勃勃地张扬着少年人身上独有的锋芒和锐气。 然而其中最惹眼的,却不是宋执。 她第一眼看见的,也不是宋执。 而是个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鬃马上,一身劲黑骑装,马尾高束的少年。 第76章 清黛在心里悄悄一数, 上次见到沈猎竟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自从他莫名其妙地打翻了她给他的梨膏糖,还兀自气鼓鼓的地离开之后,他们便再未有机会相见。 后来的是非风波又一桩接着一桩, 清黛便也是到现在才恍然想起, 他们俩好像还在闹别扭,或者说是沈猎单方面跟她闹别扭。 也不知一年过去,他会不会还在生气。 清黛暗忖着, 又随易令舟和清照一道上了看台。 向舒王妃和康和郡主等身份高贵的夫人太太们问过安之后,她和清照便被易令舟从郑氏身边拉走,朝着看台的另一边找柯诗淇和龚灵巧玩去了。 「都说沈家公子是在乡下养大的, 回来之后沈家又都不当他是回事儿,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击鞠?可到底哪来受过训练的军马给他骑, 又哪来的地方给他练啊?…唉,可惜猜姐姐被她嫡母拘着不能过来跟我们玩,不然还能问问她呢。」 龚灵巧手里抓着把葵花籽磕着玩, 眼里一刻不停地盯着草场上你来我往的人马, 嘴里还絮絮叨叨的,真真是热闹极了。 而今民间盛行蹴鞠, 这马上击鞠除了皇家以外, 也就是些家门渊源的世族还当成必修之业,一般的官宦人家根本都没几个人会, 或者说压根没地方学。 清黛阴暗地揣测, 舒王妃和康和郡主之所以要藉口办这场马球会,就是为了满足满足自己身为王公贵胄那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至于拉拢勛贵、结交盟友那点子政治把戏, 也不过是顺便为之。 「猜姐姐十三岁就跟着沈狂将军北上保边, 想来对这个弟弟的事也不怎么清楚。」 柯诗淇笑呵呵地说道, 顺便还打趣起易令舟, 「方才上场前你家小王爷和南家公子还在那儿笑话人家沈公子,你瞧,现在竟反过来被人家压了一头。」 易令舟大大咧咧的,完全默认了她话里含蓄的调侃,也跟着数落宋执:「哼,原本那沈家四郎压根就不在我母亲和舒王妃拟的宾客名单之列,是他非要念什么同窗之谊硬把人家加上。请就请罢,偏又不肯好好以礼相待,就是要伙着人欺负人家,这会儿便是吃亏也是他自己活该!」 清黛循着她们的话再次看向球场内,场上除了另几家她不相熟的公子少爷,便是宋执、南怀晨、易君彦、沈猎四人。 看阵容分配,应是宋执易君彦对战沈猎南怀晨。 又听早先到的柯易龚三人说起,沈猎刚开始说要下场时,宋执那起自以为是的公子哥儿原都以为他不懂马球而不肯与他同队,见他一再坚持,宋执才硬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南怀晨出去。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沈猎自幼养在乡下,虽无父母庇护,过得比其他孩子稍微辛苦些,但他的身边,却一直都有各路「神仙」为他保驾护航。 一是当年将他从侯府抱出去的老嬷嬷李氏,一是一位隐姓埋名多年,半疯半癫的神秘高人。 传说这两个人,一个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一个不辞寒暑地授他武艺。 尤其是那位李嬷嬷,听说她曾是大干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的后人,是当年家门蒙难才被卖进了武宁侯府为奴。 但她终究还是个经受过大族教养的千金小姐,哪怕为奴为婢也不自轻自贱。 在受命抱走沈猎之后,一直对他视如己出,又将自己曾经的见识和涵养言传身教地传授给了他。 而这世族必修的马上击鞠,想必也是她早早就教会他的。 只可惜,世人虽对她的事迹与名姓耳熟能详,却再没人见过她本人。 有说她是在沈猎被接回京就被沈柯氏派人灭口了,有说她是后来被留在乡下,没多久便孤孤单单地病死了。 总之,她就是没能等到沈猎发名成业的那一天。 清黛想想就惋惜。 不过,她也好奇,「他今日又为何非要下场呢?」 这好像也不符合他年少时什么都不愿理会也不放在眼里的心性吧? 然而易令舟她们却纷纷摇头,只言不知。 这时那场上正好赛至关键,便没有人把清黛的问题放在心上,都转过头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许是清黛方才走神走得太久,竟一直未曾留意到马球场中的风吹草动,就连沈猎和南怀晨何时又被宋执易君彦抢回上风都没发觉。 幸好这会儿再重新来看,倒也不算为时过晚。 只见沈猎提着球桿,纵马向前,本已将后头追过来的易君彦大大甩开一个马身,离被鞠球和对方的球门距离最近。 第148页 以他的本事,只需一桿就能破门。 不曾想半道又杀出个南怀晨,一时不慎,居然一桿子抽到了沈猎所骑马匹后臀上。 马儿受惊,蹄下的步伐就跟着乱了。 马上的沈猎忙着稳住惊慌失措的坐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鞠球,被后来居上的易君彦挥桿挑走,与胜利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本是场上年纪最小的那个,最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轻敌的宋执手下抢先夺门,一下子就挑起了所有看客的兴趣,都开始对他留意。 哪晓得开场时那惊艷四座的第一球之后,他便颗粒无收,并且还一直都被球场老手的宋执和易君彦死死压制。 虽说后者也没讨到多少便宜,一直也没有进球,但长此以往,在沈猎再一次痛失良机之后,场外竟还传来了不高不低的唏嘘声。 「那南家哥儿根本就没好好打嘛!」龚灵巧单纯,一门心思只在球赛,看得坐立不安,几乎就要冲上场去一般,「这都几次了,他分明就是故意钻空子,在扯同队后腿呀!」 其实不必她说,别人也都能看出来。 而且最明显的那几次,清黛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宋执给南怀晨打手势,并且她很确定,还有更多的人都看到了。 结果,却一直都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沈猎说话。 宋执南怀晨这几个傢伙,原就是京都马球场上出了名的霸王,除开沈猎也没人瞎了眼敢去招惹,眼下他们联起手来捉弄沈猎,在别人看来也再寻常不过。 更有甚者,恐怕还在期待着沈猎被他们整得更惨的画面,以他的难堪当做自己的乐趣。 清黛不禁又看向主看台上,坐在康和郡主和舒王妃身边的沈柯氏。 她正与她们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马球场上已经快要被逼进死胡同里的沈猎。 哪怕是坐在她身畔,不得离开的沈猜,此时此刻也比她更为沈猎着急。 清黛又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居然会有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没有心的女人身上。 终于,在赛场过半后,沈猎终是忍无可忍,冷不防收起球桿,掀起手肘,直截了当地把要来别他马腿的易君彦从马背上拐了下去! 随即又立刻紧勒缰绳,驱策着□□的军马朝着跌在地上的易君彦扬起了前蹄! 千钧一发之际,与其看着他退无可退之下又只能像之前那样狗急跳墙,闯下大祸,倒不如……倒不如由她来…… 「沈猎——」 清黛这一声洪亮到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大喊,像是一声收兵的长啸,一声警醒的钟鸣,再一次越过她的理智,打破她自以为的冷静,传达到了沈猎那边。 不必岁岁长相见,也不必朝夕相作伴,千万人中,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分辩出她的声音,她的身影。 她是拴住他的缰绳,撑住他的云彩,总是在危急关头,令他悬崖勒马,带他重返人间。 马蹄堪堪擦着易君彦的耳鬓侧开,马上的沈猎茫然地回过头,望向那个喊出他名字的姑娘。 她就那样站在又高又远的看台边缘,眼神灼灼炽烈。 于千万人中,与他隔空对望。 「我说,沈猎,你怎么每回都这样,一不和心意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伤人,到底玩不玩得起啊!你这样是要被罚下场的!」 姗姗来迟的宋执像是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又像是知道易令舟在场有意收敛,即便骂骂咧咧也比从前要稍微温和些。 沈猎醒过神来,收回目光偏头看着他,这回倒不像从前那般闷着不说话了:「该下场的究竟是谁,你心里清楚!」 「你……」宋执额头上的青筋一跳,鹰喙般的鼻子一皱,就要跟他强词夺理。 谁知却被从地上慢慢让人扶起来的易君彦堪堪拦住,「不移兄,今日本是你和我长姐的良辰佳期,不宜与人起争执。」 他是惯会做和事佬的那个,对着才把自己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沈猎,居然也是一点愠色都不露,笑得格外宽宏,格外君子:「弓鸣,你莫要生气,他们刚刚都是同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我这幅样子,许是不能奉陪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清黛远远听到他这话就想笑,加害者反过来劝受害者大度? 当沈猎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三岁小儿? 果然,沈猎理都没理他,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宋执和南怀晨。 这南怀晨在他手上吃过亏,蓦然撞见他那双冷冰冰的浅眸,想起他从前发起狠的模样,又看到易君彦已然也要下场了,心下登时没了底:「那,那个,我…我母亲叫我了,二位,请恕我也不能奉陪了。」 说罢,没等宋执开口质疑,他便迅速拍马熘了,留下宋执和沈猎,仍在场上狭路相逢般地对峙。 良久,宋执才抱着球桿,抄手于胸,鼻孔朝天地说道:「是,我承认,我刚才是让子熹和子美故意针对了你,这是我的不当之处。但是沈猎,你也不要太狂,就算不使那些伎俩,我照样能够赢你。怎么样,你还打么?」 沈猎凝视着他,神情坚定而又镇静。 「打。」 宋执当下便找来自己的小厮,吩咐了他几句,就让他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易令舟面前,「小王爷的意思是,想让姑娘您下场顶了小公爷的缺,与他并肩一战。」 第149页 易令舟遥遥看了一眼场上的某人,略略思索了下,道,「要我下场倒也不成问题,只是我若与你家小王爷一道,那沈四郎那边呢,现下又是谁能来顶南家那小子?」 那小厮只殷勤地哈腰笑道:「姑娘且去更衣就是,剩下的小王爷自有办法解决。」 左右是先把易令舟忽悠着先行一步,待她走远之后,那宋执的小厮便又拿着宋执的意思,挨个儿问了一圈。 但是结果也显而易见,旁的人一听说是与沈猎同队就恨不得退避三舍,直将他当做不可接近的洪水猛兽。 哪怕是问到了沈猜跟前,清黛远远瞧着,有沈柯氏在前横眉冷对地阻拦,料是她再想仗义出手,也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拂了嫡母的脸面。 眼瞧着小厮跑前跑后大半天,直到易令舟都换好骑装回来也无甚结果,场上的宋执不觉也等得不耐烦了,自己冲着看台这边大声嚷嚷起来:「都是死人啊!不就打个球么,有必要如此畏首畏尾的么!一群孬怂,能打的人赶紧站出来,别耽误小爷功夫!」 「……哎哎哎哎!」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侧边方向的看台上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叫。 登时,不管是马上的沈猎宋执,还是正从马厩里挑好了马,小踱上前的易令舟,以及看台上相熟或不熟的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惊住了。 哪怕是清黛自己,也都惊诧不已。 哪个杀千刀的在这时候把她推下来啊! 第77章 清黛迅然回头, 看台上原本坐得远的宾客都为了看热闹起身朝前簇拥着,挤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人群中, 她只看见了一片匆匆闪过的衣袖, 上面却绣着他们孟侯府婢女们最常用的缠枝海棠的纹样。 然而这时也没空让她去纠结推她的贼人是谁了,没等阿珠和南风跳下来扶起她,背后便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那是不是威远侯府七房家的女儿, 听说她是从柔夷回来的?」 「可不是么,蛮夷之辈,连路都走不稳当还想替人出头, 也不看看要帮的是谁。」 「听闻柔夷荒蛮,那儿的人大多未开心智, 礼仪教化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从那儿来,会打马球么?」 「她会打就见鬼了, 我父亲跟我说过, 他们柔夷人啊,穷!出门连马都骑不上, 全靠牛啊驴的代步, 她即使要学,难道还能骑在这些上面挥桿?那还叫打马球么?」 「那岂不是有好戏可看了, 之前就听说这丫头惯会谄媚卖乖, 巴结上了易家就在桐园里作威作福,专门欺负那些家世不如她的姑娘, 我啊, 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啊?可我怎么听说是别人欺负的她呀?而且据说柔夷专产宝石鲜花, 金矿充盈, 是个再富裕不过的地方了。」 「这位姐姐,你只怕是被人忽悠了吧,这天底下还能有比我大干王都还要繁盛富饶的地界?她的那些破事儿我可都是之前在桐园住过的小姐妹亲眼所见,就连去年被当做和亲公主嫁出去的周家小姐啊,也都是被她陷害的!」 「这也太扯了吧,她才多大呀,瞧着也白白净净的,我不信。」 「就是,分明是那周家小姐自作孽,妹妹你可不要对那些道听途说随随便便就听之信之。」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敢打赌,这孟家姑娘肯定是不会打马球的,你们且看着吧!」 那些年纪轻轻的长舌妇越说越激动,竟也控制不住音量,让清黛她们想不听见都难。 龚灵巧气得撸起袖子就要帮她上去理论一番,还好被柯诗淇拦住;清照不屑和这些人费口舌,却也不是完全不理会,一个天寒地冻的眼神扫过去,便很有威慑力了。 「阿宝你摔着没有?要不要让场边的军医给你瞧瞧?」 易令舟骑着马赶到场边,看着她被摔脏了的衣裙,便替她找了个台阶下,「你先下去换件衣裳,别搭理那些碎嘴子,待我打下这局,回来帮你跟她们算帐!」 远处的宋执还不明就里,只一脸不耐烦地扛着球桿,歪头沖清黛扬声喊:「到底怎么说啊四姑娘?你是为了打球跳出来的吗!你行不行啊?」 「你给我把嘴闭上!」易令舟回头横了他一眼,又重新来替他和清黛赔笑,「阿宝你别理他,他就是傻子一个,性子急又缺心眼,没有故意难为你的意思。」 「不妨事。」清黛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泥尘,发觉确实有一大块污渍是需要换下来清洗的。 抬头看向易令舟的时候,她的余光不经意地触及到了远处的沈猎。 他强装镇定地偏着头,看向没有人的远方,手上却下意识地拨弄着装饰在球桿桿头上的穗子。 动作幅度虽然不大,却又无甚规律,忽快忽慢,把他此时此刻尴尬而无措的心境全数出卖。 再想想方才那些路人刺耳的议论,原本一直还在犹豫着的清黛,忽然就定了心。 「易姐姐,我能打的。」她对着易令舟从容不迫地莞尔一笑。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宋执、沈猎大声说,「小王爷,沈公子,且容我先去换身衣裳,这场球,我打了!」 就算不是为了沈猎,就算单纯是为了柔夷在那群自视甚高的中原人面前争一口气,这场球她也打定了! 陪她去换衣裳时,明珠却还是有些担心,也有些怀疑,「姑娘,那小王爷和易家姑娘可都是从小就跟着宫里最擅马术的师傅学打马球的,技艺精湛,你和沈公子又都比他们小了好几岁,这能行么?您……会打么?」 第150页 这几个亲近的丫头虽都知道她会些拳脚,但除了阿珠以外,她对她们还是一直都有所保留,「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行不行?」 说着,她便已经蹬上小马靴,走了出去。 前时异世女进宫之后,倒是也参加过几回天家主办的马球会,清黛跟在旁边,有幸见识过宋执和易令舟在马上的风采。 当年他夫妇二人可谓是马球场上独孤求败的黑白双煞,联手出击,从无败绩。 就是后来沈猎鲜少的几次被宋祈遣去跟他们对阵,在球场上至多也只能和他们战至平分秋色。 所以清黛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能赢,一时之间,居然也只能巴望着易令舟肯在看自己的面子上,悄悄放放水了。 转眼,她便让阿珠和明珠帮她把墨发梳成一股长辫垂在胸前,又着一身火红如枫叶的骑装和青缎粉底小马靴,从马厩里自择了匹四蹄健壮的小白马,跨上去便提起球桿上了场。 宋执最喜欢爽快人了,见她不时便如约而来,心情瞬间便畅快许多,大笑起来:「先说好,我们可不会因为四姑娘你年纪小就会手下留情。」 清黛大大方方地笑起来,礼貌地拱手道:「那便请姐姐和小王爷承让了。」 说罢,她便调转马头,顺便沖沈猎招呼了一声,「走吧。」 沈猎像是还没意识到这不是幻觉,愣在那儿,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茫然,「你……」 她还以为他仍在为去年他们不欢而散的事耿耿于怀,心下又好气又好笑,驱使着马儿又朝他走近了几步,与他小声道,「我都不计较你之前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你还别扭什么?快点儿吧,虽说我球技不佳,但眼下也就只有我能陪你打这一场,你就凑合凑合得了。」 小姑娘的嗓音甜丝丝的,又像是夏日的冰块碰撞到了瓷杯壁,带着娇媚的温凉气息在少年的耳边抚过。 他半边身子一麻,心头却是滚烫的。 一回神,她却已然纵马走开,坦荡又无谓。 他不禁自嘲,沈猎啊沈猎,竟不知你究竟在妄想些什么。 随着裁判手里的彩旗下挥,铜锣敲响,轻弹的竹编鞠球被高高抛起,一场新的角逐顺势拉开序幕。 沈猎眼疾手快,在鞠球落地的那一瞬间便挥着球桿弓腰截下,从宋执和易令舟的夹击之下,球桿摇头摆尾几下,顺利把球带了出去。 一直紧紧盯着他动向的清黛看准时机,催马朝前,半个身子横刺里歪斜过去,攥着球桿舞了半圈,顺势将球朝着球门的方向四两拨千斤地挑远。 易令舟迟她半步,追到的时候,鞠球已经又一次落到了预判好方位的沈猎手下。 不再轻敌的宋执也拿出了真本事,凭着丰富的赛场经验,横过马身把沈猎拦截在了半道,用球桿与他在草皮上你来我往地争抢着那枚小小的鞠球。 易令舟与他也足够默契,立马就又反过身帮他堵截住了清黛,不让清黛有机会靠近。 不过,再怎么说清黛也是从小就被她两个舅舅抱在马上东奔西跑的,虽然进了京以后就没机会骑马了,但这种看家本事早已深入骨髓,绝非不通武艺的易令舟能够匹敌。 她倒也不急着加入到宋执和沈猎的纠缠中,反而将计就计,引着易令舟绕开他们十步以外,算准了步数和距离之后,又以一个非常刁钻的夹角角度,用力地一抽坐骑,催促着马儿迅速调头。 易令舟没防着她会突然掉头,一时没能剎住脚步,比她多冲出去了半截才来调头,于此,竟是输了她整整两个马身。 清黛则趁机直捣黄龙,化作一道虎虎生威的劲风,直接冲破了宋执和沈猎的战线。 球桿一挺,将那枚被他们折磨得都快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鞠球再次高高挑了起来。 沈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左手按在马鞍上,借力脱离马背腾空而起,瞄准已经不是很远的敌方球门,大力地甩臂挥桿。 「当——」 进球时的铜锣声响起,第一球,算是清黛和沈猎打进的了! 「好好好,这回竟是我也犯了轻敌的毛病!」迟迟赶来的易令舟又惊又喜,与清黛笑得很是开怀,「阿宝,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我可再不对你留手了!」 清黛一边骑着马跑远,一边回头朝她兴奋地咯咯笑,「就是姐姐不留手,也未必赢得了我!」 宋执在边上听着,也被她刺激到了,大笑着追上去:「这丫头,口气不小啊!」 新的鞠球被丢了上来,宋执和易令舟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分别将清黛和沈猎看得死死的,不让他们有一点互相传球的机会。 若论默契,头回联手的清黛和沈猎自然不如他们这两个从小搭档的青梅竹马,一旦他们动起真格,清黛沈猎一时半会儿也都没法子从他们身上讨到便宜。 于是清黛当机立断,找机会就和沈猎说:「没多少时间了,算上上半场的战绩,咱们只消还拦着不让他们进球就是。」 沈猎飞快地点了个头,看来想法应该和她差不多。 宋执和易令舟也不傻,很快就看穿了他们的防守战术,干脆也撒开手地去竭力冲锋。 清黛和沈猎到底年纪不够,战线拖得越长,体力和臂力便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尤其是清黛,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遵照父亲的嘱咐好好练功了,比起日日起早贪黑习武修行的沈猎更是不如。 第151页 但她骨子里的要强和骄傲并不容许自己就此拖了他的后腿,哪怕胜利的机会渺茫,她也要紧咬牙关,撑完这最后的半柱香。 就在鞠球再一次被从地面挑上半空之时,离之最近的清黛想都来不及想,便也打算效仿沈猎方才那般凭轻功纵身一跃,把球击落。 起身之际,她又才冷不丁地想起来,自己不该在人前显露武艺的啊! 也就是这一念的偏差,让她并没能跳到原本能够跳到的高度,虽然还是把球抢了下来,但等她回落马背时却是脚下一偏,没能踩住马镫。 这么一打滑,眼看就要失去了重心,从马背上摔翻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沈猎想也不想就迅速拍马上前,将手中的三尺球桿横扫过去,用杆子前端不宽不窄的拍头一气儿勾住了她细柔的腰肢。 紧接着双臂狠命一发力,便将她整个已经倾斜出来的上半截身子又给带了回来。 清黛下意识地回首看向他,只见他累得满头大汗,眼看着也快要到体力极限了。 但也就在他们目光交汇的一瞬,天公作美,场外的裁判好巧不巧当一声重重地敲响了铜锣。 「时辰到——」 第78章 「真没想到, 四姑娘平时看着娇娇柔柔,马球竟还打得不错!」 宋执大笑着策马来到沈猎身边,他肩上轻捶了下, 「这次算我输了, 不过不是输给你,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四姑娘!」 沈猎用袖子糙糙擦了把脸上的汗,并没有说话, 只悄悄回头看一眼清黛,确认她无虞后,便兀自驱着马先回了马厩。 清黛一边下马, 一边谦逊地朝宋执颔首笑了笑,「在小王爷和易姐姐面前, 我这点雕虫小技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之所以侥倖能赢,那也是二位有意让着我们的。」 易令舟也笑呵呵地来到她身边, 见她已累得满头是汗, 便拿出巾帕替她揩了揩,「这回你可是让我们见识了柔夷骑术, 让我们开眼了, 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柔夷。若将来有机会,我也定要去南疆走一走, 看一看!」 其实清黛知道她故意这样大声说的, 甚至都不用回头看,她便能够猜到此时此刻方才那些在看台上嚼她舌根的人现在的脸色有多「精彩」。 不过, 她也懒得看, 只笑着问:「对了易姐姐, 这局的彩头是什么?」 「你这丫头, 连彩头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上场来了?」宋执讶异地隔空用指头虚点了她几下,「说来也是巧,这次的彩头原是出自你们柔夷,乃是当年孝武桓皇后襄助你们柔夷平定内乱时,柔夷莫王府的阿嘉阿繁夫人事后赠予她的谢礼,后来孝武桓皇后辗转送给了我父王,算是我舒王府的东西了,没成想最终竟又叫你赢了回去。」 说话间,场外的小厮便已将那彩头捧来。 那漆盘里装着的,是一把状如弦月,只有寻常女子一掌之长的短刀。 纯银打造的刀鞘上五颜六色地镶嵌着柔夷特产的各种宝石,每一颗的润泽透亮,价值不菲。 宋执口中提及的阿嘉阿繁,正是清黛的祖姥姥。 这把刀也的确出自柔夷无误。 然而清黛却没有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惊喜,只是淡笑,「我先前并不知此物会是彩头,也并非为它而来,沈公子想是早便看上了它才愿意下场一搏,凡事俱讲究先来后到,我也不好因着与此物同乡,就冒然插了别人的队。」 易令舟点头贊成,「确实是这个理儿,那不然这样吧,这一局的彩头便归沈公子,阿宝你再来同我赛一局,咱们联手,不管得些什么,都尽数归你?」 「我的好姐姐,为着要从您二位手上赢这彩头,我可是半条小命都差点搭进去了,实在没力气再打下一局了,您就饶了我这小胳膊小腿吧!」 说着,她还做出一副抱头鼠窜的滑稽模样,惹得宋执和易令舟纷纷忍俊不禁,便也就此宽纵了她离场换衣裳去了。 然而随后,沈猎也追了上去。 趁着四下无人,他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孟清黛。」 生硬的,疏离的,却又是亲切的,平常的。 清黛回过身,意外不已地望向他。 他却又没来由地感到无措,竟然连直视她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清黛半天没等到他再说话,便兀自揣度着试探道:「若是来道谢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了。」 「不,我……」像是犯了失语症,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他本就不善言辞,尤其还是那样的话,方才腹稿打得好好的,谁知临到头了,竟有说不出来了。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心慌意乱,再这样下去,他自己都快搞不明白自己了。 他把头埋得很低,清黛站在他不近不远的距离外,顶多只能看见他那双浓而飞扬的剑眉紧紧纠结着,在他的眉心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 她猜不到他的想法。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能揣摩任何人的心思城府,唯独对他一无所知,甚至有时候还反过来被他一针见血地看透心思。 这让她很没把握,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越发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你若再不说话,我可就要走了啊。」 她歪着脑袋,耐着性子等他又墨迹了片刻,终见他忽然展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第152页 「去年七夕宴,我并非故意要对你失礼,也没有一直气你。」 就这?清黛居然还有些莫名的失落。 睫毛控制不住地狂眨了几下,方禁不住哼笑出了声,「我当是什么。我刚才在马球场上不就说了么,早就不跟你计较啦!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这么久,小……」 脑子里忽然想起他长大以后那睚眦必报的鬼罗剎模样,她连忙把小气鬼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真是失敬失敬。 幸好沈猎也没有跟她咬文嚼字、刨根问底的意思。 「还有,」转眼他又把握在手里的那把宝石短刀横在她面前,「这个,给你。舒王府拿出来的时候,我就听他们说这是你们柔夷的东西,当时你不在,我便想……先替你赢回来。」 这下清黛更加意外了,不由睁圆了眼睛,像只发现新鲜事物的小鹿般懵懂又惊奇。 她的心,也情不自禁地漏跳了一拍。 他那么努力也要赢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她? 还是说,是为了想办法弥补去年七夕种下的因果。 ……确实,他素来就是不喜欢亏欠别人的。 犹豫了一下,清黛没有伸手去接。 而是垂头,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在我们柔夷,男子均为武士,从小就随身佩戴刀剑。兵刃刀锋之于他们,就好似心脏血脉之于凡人。」 沈猎并不能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这些,包括陪在她身边的阿珠,也不是很想得通。 「所以沈猎你知不知道,按照我们柔夷的习惯,男子赠予女子兵刃,就是以身家性命相託付,是……求亲的意思?」 她盯着他的那一剪水瞳乌黑透亮,不掺杂一分一毫的扭捏和暧昧,纯净真挚得好像一汪清可见底的山泉,而他就是在酷暑之下行暴晒多日,奋不顾身就要跳进去贪凉的濒死者。 金色蝴蝶坠入夜之海,陈年冰川消融作春水。 从心底炸起的热浪席捲他的全身,滚烫的红晕直把他的耳朵染得仿佛就要有血滴下来。 他成了暴露在□□之下的通缉要犯,无处遁形,只有转身奔逃。 清黛看着他狼狈又慌张的背影消失在没有人的拐角处,居然在后面非常不厚道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鼻头却酸得厉害。 她在那儿笑得流眼泪,一旁的阿珠却急得都快哭了:「姑娘,你方才跟沈公子说话也未免太失礼了,要是让人听见就麻烦了!」 「不妨事,不妨事。」清黛佯作无恙地朝她摆了摆手,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终于止住了笑,「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看易姐姐和小王爷出风头呢,不会有人想起我们这边的。」 明珠心惊胆战地问:「那姑娘方才说的柔夷习俗也是信口胡诌的么?」 阿珠老实摇头:「我们柔夷男子跟女子提亲,送的第一件东西确是刀刃剑器。」 明珠听了,差点没当场直挺挺地昏死过去,「姑娘啊,这样大胆放肆的话,即便周边没有人,你怎么又能对一个外家男子说呢!你如今真是越发爱胡闹了!」 「不碍事,那又不是旁的谁,我只不过是想寻个藉口,让他打消那个念头罢了。」清黛好生气地哄着她,见她还是一副心焦神情,连忙服了个软,「好了好了,我保证,就这一回。」 眼看着明珠气渐渐消了,那厢另一个珠又不乐意起来了,「那把宝刀本身就是我们柔夷莫府的东西,沈公子要还回来跟姑娘不正好,姑娘为何不收呢?」 「谁跟你说那是咱们莫府的了?」清黛失笑地拧了下她圆乎乎的鼻头,「那把短刀乃是曾经的白夷族族长赠给祖姥姥的,打一开始就和莫府没关系。」 这个故事,是清黛幼时她外祖母同她说过的。 当年的阿嘉阿繁夫人原是柔夷驯象师世家的女儿,长在耶里雪山脚下,与山那边柔夷另一分支白夷族族长的儿子本是因缘际会,情谊甚笃。 那把宝石短刀也是她的爱人亲手打造,在耶里雪山的见证下赠予她的定情之物。 奈何彼时的白夷族与柔夷势如水火,他们的恋情无法得到家的祝福,只能被迫分离。 在被拆散后的第十三天,阿嘉阿繁夫人便被家族安排,入莫府做清黛祖姥爷的正妻。 多年以后,年过不惑的他们一个成为了掌控莫府内宅大权的太夫人,一个也做了白夷族族长,孝武桓皇后便在也刚好在这时代表大干出使柔夷。 在与莫府订盟和解时,她听说了两族内讧之事,便主动提出协助他们解决问题。 为了两族长久的和平和子民的将来,阿嘉阿繁夫人答应了孝武桓皇后的提议,并拿出了那把偷偷珍藏许久的宝石短刀,交给了孝武桓皇后,当做她游说白夷族的信物。 最终,孝武桓皇后功成而归,分裂百年的柔夷白夷两族终于重新聚合,山这边的百姓和山那边的百姓也终于能够来往通婚,再无禁忌了。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同样也是为了柔夷着想,终其余生,阿嘉阿繁夫人也再没能同当年的爱人见上一面。 那把象徵着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爱情的宝刀,也在不久以后,被放进了孝武桓皇后的封后贺礼之中,送了出去。 「所以,你们明白了么?」清黛用力地耸起肩膀,深深地吐纳出一口长气,「那把刀从始至终都只是祖姥姥的东西,并不属于莫府,我自然也没有权力,从沈公子手上横刀夺爱了。」 第153页 阿嘉阿繁夫人曾是柔夷莫府有史以来,一位不可多得的女性当家人,也是莫府唯一一位由大干朝廷钦封的正一品诰命夫人。 她执掌莫府的那个,柔夷百姓仰承她的仁慈与宽和,安居乐业,欣欣向荣,她亦深受家臣拥护,子民爱戴。 但莫府后宅的天其实和威远侯府的天是一样的,一样的四四方方,一样的没有出路。 肩负起整个柔夷的阿嘉阿繁夫人,并不能像童年时期的清黛那样可以自由出入门庭,来往城中山间。 她再不可能是当年耶里雪山脚下无忧无虑的牧羊女,命运和责任,早已锁尽她一生的欢欣。 如果清黛是她,定然也会寄希望于那把承载了她少女时代所有美好和梦幻的刀,带着她的魂魄,离开她的囚笼,天南海北,远走高飞。 「可是……」 阿珠还想再争辩一下,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驳她的话,就只能被她继续堵住了话头,「没有可是。阿珠,咱们才离开柔夷多久,难道你就忘了『遗刀之礼』是要慎之又慎的么?」 清黛已经认命,和阿嘉阿繁夫人一样,乖乖做那华都城里的笼中雀,镜中人。 但她又贪心地期盼着,能给自己的心保留那么一丢丢的自由。 「左右我这一辈子,必不会轻易收受任何男子递上来的刀。」 至于沈猎,他势必会走上万人之巅,她却只想要安稳顺遂。 他与她註定是两股道上的车,却一定都有光明万丈的大好前程。 他们谁都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随便将就。 她亦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能把这把象徵着爱与自由的刀,送给他真正的心之所属。 作者有话说: 清黛:我喜欢他我就不认,我就傻着,哎,就是玩儿 忍不住剧透一下,男女主绝对是加粗加大的双箭头,而且是女主先动心的哦,至于啥时候动的心,大家可以猜猜看~ (求生欲:绝对没有炼!铜!倾!向!srds好像已经提示的很明显了……) 第79章 清黛换下骑装便回了看台寻清照几个, 谁知却只剩柯诗淇一个坐在那儿和侍女闲话。 问起才知,龚灵巧架不住手痒也去自家马车换衣裳准备下场打球,至于清照, 柯诗淇只说自己也没见着。 清黛想着她约莫是觉着无趣, 到哪里躲清静去了。 而且这球场周围都有王府和宁国府的人看守,想必出不了什么事情,便也没急着派人去找她, 只管和柯诗淇坐在一块,看易令舟和龚灵巧她们打马球。 待日渐西垂,霞色染空, 马球会也到了散席的时辰,清黛和三太太也都上了回家的马车, 清照这才慢悠悠地从后边过来。 问她去哪了,她给出的答案也和清黛原本想的差不离,便也没多想, 赶着就回了家。 夜深后, 孟侯府各房都一个接着一个熄了灯,三房住的福陵苑中, 孟峒又在外花天酒地没有回家, 内室中只留郑氏独守空房。 「近日便不要让秋芙离开福陵苑了,以免节外生枝。」 郑氏夜间沐浴过后也有捻珠诵经的习惯, 她着一身素白寝衣, 盘腿坐在炕床上的模样,像极了一位慈祥的佛陀。 正为她往香炉里添沉香的吴妈妈却不以为意, 「太太过虑了, 当时看台上挤满人了, 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秋芙的。」 「万事小心为上。」郑氏睁开眼, 话中意有所指,「不过这回也怪我太心急,平日看着那丫头柔柔弱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成想竟还藏着这一身打马球的本事,当真深藏不露。」 吴妈妈道:「听闻柔夷水土丰美,地域辽阔,四姑娘又是那莫王府上下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自是要与她最好的教养,而且莫王府其实早几代土司便已经受足了我中原文明之薰陶,早就不是书上夸张过的那个蛮荒之地了,府中人会个马上击鞠想来也不足为奇。」 「可她不止是会打,甚至还打得很好。」 郑氏嘆了口气,将手里的佛珠搁在小炕几上,「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若身上有这样的本事,定是巴不得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却能沉得住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在众人还都没把她当对手的时候,悄然捷足先登,怪道连朱若兰母女俩也被她糊弄住。」 吴妈妈还是不理解:「既然如此,四姑娘说来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太太何不巧以拉拢,让她来帮咱们?」 「帮我?她与照姐儿那样要好,朱若兰也对她照顾有加,她会乐意倒头帮我们这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侯府三房?」 郑氏自嘲地一勾嘴角,「你别小看了这丫头,这么些年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啊,瞧着温柔嘴甜、人畜无害,实则这府里最势利的那个人精。」 吴妈妈听出了些道理,思忖了半晌才点头道:「要说这四姑娘确实厉害,自从她来了咱们侯府,本来古怪冷僻的照姐儿懂得为人处事了,侯夫人也不再一味称病躲事了,就连六房那个不成器的,惹出那样的祸事之后一蹶不振成了那个样子,也被她三言两语劝得想开了,知道发愤了。」 「烁哥儿临走前只在花园里见过她,虽不知她究竟是怎么劝服了他,但能将这么一块扶不上墙的的烂泥扶起来,可见这丫头的本事。这同样,也是我最担心的。」 郑氏蹙眉忧虑道,「以往烁哥儿的耳朵里可是谁的话都进不去的,还有朱若兰母女两个,那丫头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们对她这般信重?」 第154页 「太太莫急,不论如何烁哥儿如今还是一介白身,哪里比得咱们煜哥儿,又有功名又有可靠的岳家呢?」吴妈妈笑着哄道。 这时被她吩咐下去给郑氏熬坐胎药的秋江端着药进来了,她顺手接过去殷勤地捧到郑氏面前。 郑氏一闻到那苦涩浓烈的药味,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老爷又不在,我喝了又有何用?不说今晚,这药喝了这么些年,还不是半点用没有,白白苦口罢了。」 说着,又忍不住伤神地感慨,「我在这侯府镇日如履薄冰,逢人就得笑脸相迎,连江柳娘那个贱婢都能对我冷嘲热讽,还不都是没有亲生子嗣的缘故?你说煜哥儿再好,终究不是我亲生,他虽从小长在我膝下,可你看他的行事做派还有眼神,哪里将我当做亲娘看待过。我现在是帮着他扫除袭爵路上的所有障碍,然而待他老子百年以后,你以为他还会孝顺我这个继母?」 她说完,又长长嘆了口气,将那碗坐胎药端起来,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太太……」吴妈妈心疼不已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也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边接过秋江递来的漱口茶,一边说,「总而言之,靠天靠地都不如靠人自己,谁要来碍我的路,管他是孟煜还是孟清黛,我都不会手软。而这孟清黛,决计不能让她再留在京城了。」 …… 转眼孟煜的婚期就在眼前,南素容的嫁妆一抬接着一抬地进了孟侯府,又是崭新的家具,又是成箱成箱的珠宝衣裳。 因她曾是太后亲自教养过的贵女,除了娘家循例备下的嫁妆外,太后又意思意思为她添了尊送子观音玉像和两套金银头面。 南家太夫人那儿自然更甚,几百亩良田和权州之内几十家铺面陪给她,竟都能与当年慎王妃出嫁王府时的气派比肩了。 再算上婚礼当天,随同花轿抬进来的九十九抬箱笼,真叫一个十里红妆,令人称羡。 这南家素来端的是清流之首,志性高洁,平时也低调内敛,没成想摆起阔来居然一点儿都不露怯。 江氏原本快要痊癒的身子,一见那流水价抬进孟煜院中的各色珍宝,当即便又一口气没提上来,又栽了下去。 直至孟煜大婚当日,才勉强拖着有气没力的骨头,出来象徵性地喝了两杯酒。 只可惜像清黛她们这样的未婚姑娘并不宜在他人婚仪上抛头露面,她们从头到尾也只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了一眼那对新人。 穿上大红喜服的孟煜格外龙马精神,虽然依旧不苟言笑,却也比平时看着顺眼多了。 红绸另一端的南素容顶着鸳鸯戏水的盖头,所以只能看见她身上繁复而又华丽的云肩霞帔,瞧上去又是一笔不菲的花费。 「好个掉进钱眼儿里去的孟阿宝,开口闭口净是那些阿堵物,怎么不把枕头被褥都换成金子银子,睡觉都抱着?」清照狠狠地鄙视了她一回。 清黛无辜地一摊手,她们姑娘家既不能上去帮孟煜喝酒,又不能去洞房找新娘子拉家常,这时候不关注这些又能关注什么呢? 待次日日头高升,新媳妇拜见公婆与侯府各房长辈,清黛清照也要向新嫂子见礼,是以晨起之后便都去了朝晖堂,只等着三太太带着南素容过来。 自那日马球会上清黛发现自己的身手明显退步以后,她便警醒了,天天都是天不亮就爬起来练早功,来见新妇的当天也不例外。 是以精神气格外的足,谁知竟还是在新婚燕尔的南素容面前稍逊一筹。 瞧着表姐同时也是她新堂嫂的南素容那张白里透红、神采奕奕的鹅蛋脸,再看紧紧挨在她身边精神焕发的孟煜,即可知他们应是对彼此十分满意的。 而且南素容毕竟是满京里公认的大家闺秀,两家原就有亲,当下各房除了江氏不阴不阳地酸了两句,对这对小夫妻无不都是嘉勉道贺。 孟岩和朱若兰作为这家的两位大家长,拿出了一对铜胎绞丝飞凤镶金珐瑯镯相赠,寓意凤凰齐飞,六房跟着也把两盆孟岚亲手打理的矮子松端到了孟煜院中,也是祝小夫妻情意长青的意思。 南素容也并非空着手,她给清照和清黛各备了两只亲手绣的荷包,图样也分别都是她们两个各自喜欢的空谷幽兰和缠枝山茶。 一切结束后,看着孟煜南素容并肩离去的背影,清黛不禁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时光匆匆,她们这一辈的女孩儿,从南素容伊始,也都终于开始奔向人生的下一阶段。 回远山居和苍烟落照的路上,清照也偷偷地和清黛感嘆:「容姐姐…呃,煜大嫂子如今是嫁过来了,令舟和小王爷明年开春也要成亲了,也不知接下来,又会是谁要从自家里的小姐变成了别人家的奶奶。」 清黛回忆了一下,道:「想来该是淇姐姐。听说,慎王妃已经下定决心,要聘淇姐姐做她的小儿媳妇了。」 清照点点头,道,「慎王府门风清正,淇姐姐若能嫁过去,倒是不错,同咱们还更近了呢。」 「只不过,前个儿我阿娘来信跟我说起柯三太太,也就是淇姐姐的母亲,如今在北边有身孕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清黛慢慢说道。 清照没觉得这是个问题:「这又有何妨,柯家在京城又不是没人了,大可託付柯家另两房代为发嫁淇姐姐,难不成他们还能不愿么?」 第155页 「这倒的确不会,只是……」 清黛忧心不已:「淇姐姐独自留在柯家的这两年,咱们外边瞧她风光依旧,她自己也从未说过半个难字,但我那姨妈还有恭如县主可都不是吃斋念佛的,再加上太后娘娘不待见,也不知这背地里淇姐姐要忍受她们多少苛待冷眼。眼下,若是将这样大的事交给他们来办的话,难免又要刻薄一番。」 清照狐疑地看向她:「柯家再怎么说,也算是京城大户,应当做不出来吧?」 「姐姐知道我阿爹当年是如何与柯三叔叔结识的么?」 清黛的担心并不是没有依据的,她一边挽上姐姐的手臂,一边缓缓叙述:「柯三叔叔因是庶出,当年柯老太太悍妒,柯三叔叔的生母病逝之后,便找了藉口把柯三叔叔独自赶回了柯家祖籍枢北,直至柯老太太去世多年,柯老伯爷也在弥留之际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方让人快马加鞭领他回来,父子俩见最后一面。」 「然后呢?」清照认真地听着。 「柯家现任伯爷也就是我姨父还有柯家二老爷都知道柯老伯爷对柯三叔叔心怀愧疚,担心他们若是父子相见,柯老伯爷会一时心软,多分家产与他,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便不断从中作梗,死活没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并且还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命刁奴把赶回京城的柯三叔叔拦在家门外,借搜身之名抢走了他身上唯一一件能穿的冬衣,若非我阿爹路过,认出他是幼年玩伴又将他带回了孟府,柯三叔叔险些就要冻死街头了。」 「竟还有这种事?」清照闻之大骇,「可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 清黛道:「那是因为柯老伯爷临终前虽未得偿所愿见到柯三叔叔,但在遗嘱上依旧秘密让身边的老管家帮他加了几条,要将柯三叔叔的名字记到柯老太太名下,算作嫡出,并让上头两位兄长好好照拂他,为他结一门好亲事,不许再把他送出华都。 「柯家上头的两房见于事无补,只能遵照老爷子遗嘱来咱们家接人,原本我阿爹是要为了柯三叔叔和他们好好评理的,但终究是被祖父祖母为了两家的和气给拦住了,两家一起把事儿给捂了下来,让柯三叔叔能够堂堂正正回归本家。 「后来为了家族名声,对外他们只做出一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假象,再不许人提及此事,我也是小时候在柔夷,在我阿爹难得喝醉了酒以后和人吹牛胡侃时,听他说漏嘴的。」 「原来如此,那之前柯三叔叔夫妻北上之时,为何还敢将淇姐姐单独留在京中?」清照又有些想不通了。 一旁的庄妈妈慈柔地回答了她:「姑娘还未出阁,想是还不明白父母的爱子之心。一是柯三老爷幼时已然吃过北地的苦,自然不想淇姑娘再跟过去。一是和咱们七老爷七太太没带上四姐儿一样,是为了姑娘的终身大事着想,更何况淇姑娘原比咱们四姐儿还大几岁呢。」 霍妈妈同意地点头道:「我寻思着也是这么个道理,若老婆子处在柯三老爷和三太太的位置,也会如此考虑,大不了就是在姑娘议亲的时候自己麻烦些,来回多几番折腾而已。更何况,柯家两房又还都是要脸的,内里再如何不待见淇姑娘,终究不会闹得太过分,要不然平日咱们也不能常常见着淇姑娘了不是。」 清黛还是把话题说回了原点:「但如今柯三婶婶在这个岁数上有妊,已然多添了几分凶险,轻易挪动不得,更别提这京师道北边来回几千里的奔波了。三叔叔又在任上走不开,一时半会儿竟都赶不回来了。」 庄妈妈笑着安慰她:「天塌了个子高的先顶着,这些事儿大人们总会办法解决的,姑娘们都还是孩子,孩子就该无忧无虑地,何须去替大人操心,二位姑娘且都把心放下吧。」 清黛想想也是,只要不出意外,按照前世的发展,柯诗淇最终还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嫁入慎王府,从此过上被公婆呵护、丈夫疼惜的好日子,再不用受娘家的闲气。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也为柯诗淇感到高兴:「是啊,哪怕真要出个什么让柯三叔叔都束手无策的岔子,淇姐姐也还有咱们呢,众人拾柴火焰高,定能逢凶化吉。」 清照瞧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好笑,忍不住颳了一下她的鼻樑:「若连柯三叔叔都没法子,咱们几个又顶什么用,你当心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去,老天爷罚你,要将你的舌头剪了去。」 清黛只管笑:「我定是最没用的那个,但还有易姐姐、沈姐姐还有三姐姐你啊,庄妈妈方才可说了,天塌了个子高的先顶着。我这个小矮个就负责在旁边替你们摇摇旗助助威,当一个合格的狗腿子呗。」 周遭的人均又被她逗得笑个不停,连清照都禁不住勾起了嘴角,「都是快及笄的姑娘了,还这般孩子气。」 趁着大家都高兴,清黛本着愚己娱人的精神,继续淘气:「我这还有好几个月呢,用什么好着急的?倒是姐姐,想来淇姐姐过后,也该轮到姐姐你……」 「你这坏丫头!说什么呢!」清照羞得两颊飞红,作势就要挠她腰上的痒痒肉,谁知她早已嬉笑着朝前走开。 清照忙追上去,姐妹俩打打闹闹着,没一会儿便跑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考试,停更一天~ 第80章 转眼又逢年关, 朱若兰忙得焦头烂额,腾不出空去查检两个姑娘的功课,三太太便向她提议, 让南素容这个侯府新少奶奶代为照管。 第156页 朱若兰想着, 南素容本就是经受过宫中最顶尖女官的调教,见识和气度非寻常闺阁女子可以企及,本着资源不浪费原则, 她果断同意了三太太的提议。 侯府诸事仍然由朱若兰主持,南素容作为三房的新儿媳妇,也没有插手的份儿, 她那一身从宫里学来的本事竟都无处施展,好容易得了个能够显显身手的差事, 自然也乐得接手。 相处月余,原本与清黛不算熟络的她也渐渐觉出这个小姑子性子随和又不失俏皮,活泼又不失分寸, 而清照因生性清高而慢热, 套用清黛的话来说,便是若没足够厚的脸皮, 十天半个月是近不了她的身的。 可南素容就不属于那种脸皮不够厚的, 平常她还是同清黛要亲近一些,有事无事都常常寻她说话吃茶。 她婆母郑氏见她们姑嫂情好, 也是喜闻乐见, 时不时还会亲自送些她们爱吃的糕饼茶羹过来,与她们调笑打趣几句。 只清黛每每见她藉故过来, 虽也是笑脸相迎, 但眼神和举止上却用透着淡淡的疏离客气, 较从前相比, 好像与她生分了许多。 南素容结识清黛的时间尚短或许还看不出,但边上的庄妈妈却慢慢地察觉到了。 夜来屋里她和阿珠伺候清黛梳头,她便问清黛:「这两日瞧着姑娘有些远了三太太,看来姑娘还是怀疑那日马球会把你从看台上推下来的人是三太□□排的么?」 「我知道妈妈想问什么。」清黛垂着头,静静道,「我确定是她所为,却又没有使人深究,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未能当场抓住元凶就和死无对证没有区别。而我也确实未因此受到实质上的伤害,哪怕咱们查出来了,也奈何不了她什么。」 「可老婆子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做?」庄妈妈纠结地蹙紧眉头。 其实不只她想不通,清黛一开始也是意外的。 孟三太太本是权州云平郑氏之闺秀,郑家这些年虽落了,但曾经亦是云平有名的书香门第。 在清黛的记忆里,不管前世今生,郑氏都是那一副温婉贤淑的菩萨面孔。 她宽和以待妯娌,视继子孟煜如己出,对清黛他们这些侄儿侄女也是疼惜关怀,前世有好几次异世女或孟烁在外闯祸,都是靠着她的庇护,才躲过朱若兰的责罚。 在上次孟烁与夏宝芝之事未暴露之前,清黛也确实从未对她产生过疑虑。 是以这回清黛也不是太明白,「却也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才想先远着她些,从长计议。」 庄妈妈长嘆了口气,说道:「其实她也可怜,我还记得,她当年嫁进来的时候煜哥儿才三岁,如今一晃眼连煜哥儿都成家立业了,她却连个亲生骨肉都还没有。且不说是一直没有也就罢了,偏偏中途也曾有过那么两回,却都……」 「有没有亲生儿女又如何,煜大哥哥虽然话不多,但心地最是厚道不过的了,如今容姐姐又嫁了进来,难道他们以后还能不孝顺她么?」 不顺父母在本朝那可是要受弹劾甚至治罪的,孟煜没那么傻。 庄妈妈却道,「姑娘还小,没做过父母,或许还不明白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之痛。」 阿珠忍不住愤愤地说:「那又不是我们姑娘害的她,她何苦又来算计我们姑娘!妈妈那天没跟去,便也没看见那看台有多高,这要是换了别家姑娘,早就躺在床上几天没法下地了!」 「阿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妈妈,三伯娘身子向来不错的,为何之前的孩子却一个都没能保住?」 清黛若有所悟地抬眸,盯着身前妆檯上的铜镜,眼神逐渐失焦,视线便像是被重重云雾笼罩住,朦胧模糊,让她看不清镜中的自己。 庄妈妈道:「说来属实是造化弄人。头一回是三太太在还不知道有孕的情况下不慎失足,至于第二次,那便很是离奇了,反正时至今日府里上下都没有个准确的说法。有说是三太太自己吃错了东西,又有说是三太太怀相不好,自己没福气,更离谱的,还说是六太太……」 清黛微一挑眉,「六伯娘也不至于嚣张至此吧?」 不是她袒护江柳娘,实在她已经看透了是江柳娘这只中看不中用的纸老虎。 别看她平时在大家面前那般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让她去鱼肉一下比她出身地位低下的奴才平民也就罢了,但若是让她去故意谋害上头两位家世甩她好几十条街的嫂嫂,那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的。 何况她虽然蠢,但也不至于蠢到做了坏事以后,还成天到晚把嘲讽的话挂在嘴边吧? 「罢了,反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又不是包青天,只要不再来害我,我也不愿对这些事刨根问底。」清黛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夜深了,妈妈,阿珠,咱们也趁早歇了吧。」 眨眼间,爆竹声中一岁又除,才出正月,孟侯府便出了个令全家为之欢欣的好消息。 为此孟槐还特意来了趟孟家,众人便都聚在孟煜和南素容住的明华阁,陪着孟槐和南素容母女俩喝茶说话。 「大侄女儿这才几个月身上便有了,真是好福气,要说呢,果然还是咱们大姐姐最会生养了。」江氏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尽力把道贺的话说得不那么酸熘熘的,但效果仿佛还是不尽人意。 孟槐谦逊地直道哪里哪里,三太太眉开眼笑地紧紧拉着南素容的手,「容儿是头胎,一定得保养好了,底下伺候的人除了之前那些个之外,我便再从我院子里拨两个经过事儿的老妈妈过来,这样我也安心些。」 第157页 南素容微微红着脸,道:「我知道婆母疼我,但昨儿太医诊过脉后二舅母已经拨了许多人手过来了,若是这会儿婆母您再使唤人过来,不说外人要怨我娇气,便是这明华阁也要塞不下了。」 坐在上首的朱若兰也露出了一丝丝难得的微笑,「我能做的虽不多,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必不会怠慢。只盼容儿能给煜哥儿添个白胖康健的孩儿,咱们家就算是有后了。」 南素容感激地连声谢过,回眸之际忽又看见对面正含笑看着自己的清黛,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说起来,之前二舅母和婆母交代了我,要我帮着看顾三妹妹和四妹妹的日常功课,如今我只怕是不能胜任了,还望婆母还有舅母们勿要怪我惫懒。」 清黛眼底的笑漾开,欢喜到了嘴角,「眼下哪里有比嫂嫂和小侄儿更重要的事,况我和三姐姐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嫂嫂尽管安心养胎就是。」 谁想南素容却毫不客气地拆穿了她,「这丫头,必是想着从此没人盯着,可以好好偷懒了吧?」 接着又转头看向孟槐,「母亲,正月里那位璇州的丁夫人不是给祖母来过信,道是今年春天要进京一趟,想与从前的老姐妹们叙叙旧,而祖母不是也和她说好,留她在咱们家住上一段时日,顺道给五妹妹指点指点女红,说说规矩么?要不我去和祖母说说,把咱们照儿和阿宝也捎带上,一併教着?」 清照疑惑地抬起头:「璇州丁夫人?」 朱若兰眼睛一亮,嘴里随即就问出来了,「可是那位曾经在孝武桓皇后身边伺候过的丁丹岚,丹岚姑姑?」 「正是那位了。」孟槐温文地点了点头,同清黛清照耐心解释,「这位丁夫人曾是孝武桓皇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女官,在宫中时兼掌过尚宫局和尚仪局,后来孝武桓皇后薨逝,她便孤身回了璇州老家,嫁了人生了子。 「等到儿女各个成家立业以后,她闲来无事,便在夫君的支持下办起了闺学,几年下来也是有声有色,声名远播。若照儿和阿宝愿意,我便去和老太君说说。老太君素来喜欢这两个丫头,自从两个丫头不来我家念书后还常常念叨着,如今听闻她们又有机会到她跟前,定然无有不答应的。」 清黛从前是看着异世女进宫从宫女混起的,这位丁夫人的名讳在宫中可谓如雷贯耳。 六局一司无处没有她无所不能的传奇,又听说她本人的心性极为温和从容,前生无缘得见已是遗憾,今朝若能得她指点一二,清黛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乐意。 只不过,这是又要她们到南家去么? 她不禁朝朱若兰看了过去,朱若兰很快也留意到了她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长姐和侄女的好意我替两个姑娘领了,也替她们多谢南老太君的抬爱。然女孩儿们渐渐大了,不宜再在外面经常抛头露面,长姐家里又时常有外家那几个哥儿读书来往,还是避一避的好。」 南素容颔首一笑,「舅母不必担心,如今晨哥儿和旻哥儿都有了功名,各自谋了差事,易小公爷也是在去年春闱落榜之后便和小王爷一般,听了家里的安排,领了荫职上任去了。现下家学里除了旭儿和沈家的猎哥儿,也就是两三个由我父亲和二叔叔看重的清贫举子,再没有其他人了。」 孟槐亦道:「这事儿从前我便同老太君商量过,待丁夫人来了之后便只在念慈堂的后厢房里给唯儿授课。咱家两个姑娘过去,便也都在一处。而念慈堂平日,也就沈家哥儿会过去念慈堂用个午饭歇个午觉,但他人也在前厅,姑娘们在后院,想来无妨。」 南家家学和南太夫人住的念慈堂之间确有一段距离,足以避开那些个得南家资助备考读书的外家举子了。 何况,清黛从始至终想回避的人也只易君彦一个,他不在,一切便都好说。 朱若兰又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两日,孟槐和南太夫人一再派人来向她催促答覆,她终于还是点头,替清照清黛欣然应下了。 第81章 丁夫人打璇州府城出发, 脚程不慢不快,整好赶在三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抵达帝师。 因为要拜师,丁夫人进京那日, 清黛清照也随着去了南家为她接风。 与她一同来的, 是她长孙杨润,而这回丁夫人上京,也正是为了送这个孙子来拜到南家门下, 预备着明年春闱下场。 清黛偷偷打量过这位璇州来的才俊,和清照素唯同岁,生得清秀斯文, 年纪轻轻却已过了府试,乃璇州蓝田书院掌院的得意门生。 谈吐行止也有礼有节, 难怪一来便把清黛和素唯都从南太夫人身边挤了下去。 过后待南太夫人和丁夫人这对十几年没见的老姐妹把要紧的旧续完,杨润也成功入了南家家学,清黛清照便来了南家跟着丁夫人学规矩。 比起酸腐势利的仇生和讲学深广却晦涩难懂的方之恒, 丁夫人的课显然更加吸引清黛。 她不以书中的大道理照本宣科, 而是将她从前的所见所闻当做故事挑挑拣拣地说上一些,再身体力行地给三个女孩儿一遍一遍地示范, 耐着性子手把手地给她们指点。 三个姑娘里有两个原就长在京城, 另一个更是被迫在宫里耳濡目染了十多年,学起来也便都不慢, 午饭时便常常听她和南太夫人夸她们有气派。 陪在一旁的杨润也会时不时地凑趣两句, 话说得又有分寸又把三个妹妹都夸到了位,惹得南太夫人和丁夫人开怀不已。 第158页 日子越长, 南太夫人就他愈发满意, 经常在姑娘们和沈猎下去午睡后还拉着他问长问短。 至于沈猎,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埋头扒饭, 吃完就睡,睡醒就继续去家学听课,丝毫不受影响。 够宠辱不惊,够沉得住气。 「原先不是说好只沈家哥儿一个,再没旁人了么,怎么如今又多出来个杨家的?」 近期因为思子心切,情报严重滞后的江氏趁着清黛和郑氏在花园里陪南素容晒太阳时问。 南素容连忙就要开口替娘家解释,却被郑氏不动声色地拦在了后头,「杨家哥儿就是丁夫人的孙子,对南家来说,自然与丁夫人是一般的;再说,南家的唯丫头也到岁数了,我瞧着南老太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江氏见她维护儿媳妇,越发看不得她们婆媳要好,眼红时嘴巴也不饶人:「这杨家的哥儿虽不比京门子弟,但再怎么说也是杨家的长子嫡孙,丁夫人的心头肉,眼愁着马上就要有前程了,哪是那唯姐儿一个庶女能高攀的起的?我说三嫂嫂,你可别是乱点鸳鸯谱了吧。」 南素容为人敦厚,对素唯也从无嫡庶偏见,一直都是把她当成一母同胞的姐妹对待,听她遭人背后议论出身,不高兴也是必然,「唯妹妹虽是庶出,但早已记到了我母亲名下,又是自小养在祖母身边的,自然与寻常人家的庶女不同,丁夫人与祖母交好数十年,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事。」 「也是,璇州杨家说来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门户,若能娶到南太师的孙女,便是庶出,也应该是他们高攀才对。」 江氏话里有话地笑着说,低头喝完最后一口茶又继续听她道,「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咱们家的好处,男人不纳妾室通房,不搞狐狸精,家里的孩子各个都是明明白白的好出身,谈婚论嫁的时候也用不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容儿啊,你能嫁进来还是好福气呢。」 最后几个字她故意拖得老长,眉飞色舞地说完,转身就走。 南素容被她莫名其妙地呛了一通,郑氏面上虽依旧好生气地安慰着南素容,但心里只怕也老大不舒服了;是以最后大家各自回屋的时候,送南素容的任务就光荣地落到了清黛肩上。 「六伯娘有口无心,嫂嫂可别见怪。」清黛一边搀着南素容缓缓走在园子里,一边安慰她,「自古向来都是英雄不问出处,唯姐姐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不管最终是谁抱得美人归,也都是那家人的福分。」 南素容笑意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背:「你不必故意说这些好听的哄我高兴,我也没真把舅母的话放在心上。对了,我正好要问你呢,这些天我身上不便,出不了门,是以也从未见过那位杨家哥儿,却不知他是个怎样的?」 清黛想了想,道,「老太君很喜欢他,很满意他。」 「……也是,祖母看中的,应该错不了。」 南素容听明白了,点点头,转念又感嘆道,「我早年进宫陪伴太后,不能常常见着京中各家的姊妹,等到好容易从里面出来了,谁想还没来得及多结交几个知心的姐妹便又匆匆忙忙嫁了人,到头来最后也就只唯妹妹和四妹妹你与我最贴心,而我最盼望的,也是你们两个能都有个好归宿。」 清黛那时只笑得憨态可掬,装的含羞带怯,却没有答话。 在丁夫人祖孙俩来到华都半个月后,易令舟和宋执也成婚了。 终于把想了十几年的姑娘娶回家,宋执也不知是怎么劝的舒王妃,让她喝过媳妇茶后没两日便启程回了藩地,只把这新婚小两口留在了京都宅子里过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 清黛清照才找机会去瞧了易令舟一次,贺她新婚之喜,就被这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腻得连滚带爬地从舒王府中逃了出来。 清照更是当场发下重誓,绝对不再登她家的门,波及范围包括舒王府以及宁国府。 谁曾想,她这誓发了还没两天,易令舟就自己跑来了孟侯府的门上。 只不过这回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她那位眼高于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老娘康和郡主。 当天刚好也不是清黛清照去南家听丁夫人授课的日子,清黛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正惬意地窝在自己的小院里研究樱桃煎的三种做法,听完之后,心里当即咯噔了一下。 正要回屋换衣服备着会客,她便又听人说,朱若兰和休沐的孟岩只叫了清照一个人去。 清黛这心,紧着又咯噔了一下,莫名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两个时辰不到,她便从自己敞开的院门看见清照脚步又重又急地走过去,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隔壁的袭香就急吼吼地跑了过来,「四姑娘,你去劝劝我们姑娘吧!方才为着郡主娘娘来提亲的事儿,我们姑娘一着急,顶撞了侯爷和侯夫人,被夫人给狠狠责骂了一顿,我们姑娘这心高气傲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这就和他们赌上气了!」 清黛瞪大了眼睛从小竹椅上站起身:「提亲?你是说易姐姐和郡主娘娘今个儿来咱们家,是为了替小公爷向我姐姐提亲?」 袭香疯狂点头。 清黛惊得连手里的蒲扇都拿不住了,之前江氏那是什么乱点鸳鸯谱,这才叫乱点鸳鸯谱! 她也没多犹豫,理了理裙摆就跟着袭香去了隔壁苍烟落照。 第159页 一进院子便看见霍妈妈和抱香一众苍烟落照的下人都在廊下站着,各自急得满头是汗,却又不敢作声,不敢进门。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便是这时清照在里面拿把剪刀割个腕,清黛在外面都能听到利器划破皮肤和血管的声音。 而她的到来使得霍妈妈几人如蒙大赦,正要通传,却又被她止住了,由着她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清照的房里。 「出去!」清照的声音从暖阁方向闷闷传来,隐隐夹杂着沙哑和哽咽。 清黛小心翼翼地走近,方见她坐在暖阁边上,仰头望着窗外,无声地落着泪。 余光瞥见清黛绣着黄鹂鸟和桃花的绣鞋,立时又蹙眉扭开脸,匆匆又帕子揩了揩:「怎么是你?定是袭香那个嘴快的,又让你替我担心了。」 清黛心有不忍,慢慢在她身边坐下,「姐姐莫急,二伯伯和二伯娘不会那么糊涂的。何况二伯娘素来不喜欢易小公爷,她一定会为姐姐想的。」 「母亲一心为我,我是知道的,哪里能够怨怼。这次令我失望的,是父亲。」 到底还是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平常再是坚强的人遇上自己掌控之外的事,仍是会忍不住地流泪哽咽,「父亲明知易君彦是怎样货色,康和郡主母女俩一上门就该让人把她们打出去,他却没有,还真同她们谈上了,越谈还越有兴致?他一向立身清正,怎么如今到了我的事上却这么好说话了?」 清黛轻轻地为她拍背顺气,声音也放得柔和不已,「二伯伯素来不爱管内宅琐事,想必他在外头也只能看见小公爷表面上的好处,待二伯娘好好同他说,他必定是能明白的。」 孟岩虽是这家头号闷油瓶,平日里沉默寡言,低调内敛,却也是个典型的官场老油子,心中颇有成算。即便是头先就不贊同的事,也不会立即就把情绪写在脸上。 但清黛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她这个侄女儿都了解孟岩,为何清照这个做女儿的这回是如此冲动不理智,竟会失礼到当众与他顶撞? 她隐隐觉着不对劲,只感觉到眼前的清照好像和她认识的那个越发不一样了,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疑惑不解,便只有开口问询。 「姐姐,你到底……」正当她组织好语言准备张嘴的时候,外冷不丁又有人来给她传话,「四姑娘,侯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第82章 「……我想我已经同你说的很明白了, 阿宝,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我同你二伯伯的难处。」 朝晖堂大屋下的高橱上,一座西洋传进来的自鸣钟嗒嗒旋动着雕刻繁复精美的古铜色指针, 像极了朱若兰说话的语调, 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坐在黄花梨木小圆凳上的清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是低垂着脑袋, 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着的山茶花出神。 她来的路上就隐隐猜到了,朱若兰这时叫她来,必然是为了和易家结亲的事。 这个意料之中的意外, 随着朱若兰苦口婆心的劝导,让她的心一截一截的发冷。 不过, 她还是仔细地思考了下方才朱若兰所说的孟岩的难处。 他如今明面上被调到了宁国公手下当差,实则是得了宋祈的暗示,帮他盯宁国公的梢。 这种夹在君主和权臣之间的处境, 让他两边都不好轻易得罪,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把明哲保身奉为人生箴言之人…… 清黛忽地眼前一亮,茅塞顿开。 当时孟岩之所以故意摆出一副对这门亲事动心的模样, 多半就是为了激得清照沉不住气, 出言反抗,他便好借坡下驴, 以女儿不谙礼数、担不起公府宗妇为由婉拒易家。 至于朱若兰想用清黛换清照的想法, 则是趁他这时候又出门当差之机提出来的,他想来多半还不知道。 朱若兰应该是想着先说服了清黛再反过去劝孟岩, 来一个先斩后奏, 从而达到目的。 想到这里, 清黛不禁如临大敌地闭了闭眼。 见清黛一直不出声, 朱若兰便又继续往下说,「宁国府树大根深,家大业大,那小公爷将来又要承袭爵,原本以你的出身是还不够去他家攀亲的,但拗不过他对你青眼有加,我适才在你姐姐走开之后也试着探过康和郡主的口风,亦并非你姐姐不可。…且你与她家刚刚出门的女儿又一向要好,宁国府中也还有你小姑姑在,你嫁过去内外都有咱们自己人给你撑腰。」 瞧这人多精算啊,从前易君彦唐突清黛的时候,她担心传出去会连带着影响到她自己女儿的名声,乐得装出一副黑白分明的模样,帮她找藉口回避。 等到现在康和郡主亲自登门求亲,她既不想亲生女儿嫁得不如意,又捨不得宁国府这样一门可以助威远侯府脱离勋爵末流的大好亲事,便一抹脸,再来拿清黛顶包。 顶包就算了,如今的宁国府明明是跋扈恣睢、权高震主,她非闭着眼睛说他们那是家大业大,易君彦的不知分寸几次直接间接陷清黛于泥沼,她却说这是对她青眼有加? 还有她小姑姑孟樱,谁不知道孟樱在宁国府过得如何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别说是康和郡主,哪怕是易令舟面前她都没有说话的份儿,清黛还能指望日后她给自己撑腰? 这些哄鬼的话,亏她说得出口。 清黛心里气得只想笑,直恨不得立即拍案而起,问问她朱若兰,这,就是她之前所言,万事以侯府利益为重么?! 第160页 庄妈妈眼见清黛低着头,长久也不言语,心知她这是不情愿了,遂忙上前笑道:「夫人莫急,咱们姑娘如今大了,知道害羞了,不好意思开口呢。再说,姑娘到七月才刚及笄,这时便给她许人家,外人见了只怕要说夫人小气,一日都不肯多养侄女,急着要把人儿嫁出去,当甩手掌柜呢。」 她是以玩笑话的形式说出来,又仗着资历老,朱若兰也不好说她什么。 只能忍着,「确不是我心急,实是好姻缘来之不易更是时不我待,若不赶紧替孩子抓住,让他人捷足先登了去,将来后悔的人不就更多了么?」 庄妈妈正欲还口,清黛又担心说多了激怒朱若兰,连忙又赶在她之前轻启檀口:「这些年我离开父母,独居京中,多亏有伯娘悉心照拂,才得以在华都有一席之地,伯娘待我的好,为我打算周详,我是知道的,心中也十分感念。」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朱若兰挑起半边柳叶眉。 清黛起身沖她恭敬地福了福,笑得含羞带怯,「女子的婚姻大事,从来都是家里说了算,我自然没有异议。」 这下朱若兰满意了,看着她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你一向比你姐姐要懂事得多,所以你嫁去易家,我才更放心。」 过后她又对清黛嘱咐了几句注意日常吃穿,便让她先回去了。 从朝晖堂一拐出来,脸上本还挂着笑的清黛瞬间就垮下了嘴角,拽着庄妈妈和阿珠明珠一熘儿小跑,马不停蹄地沖回远山居,杀到她落灰已久的书案前,逮着离自己最近的银珠便道,「快,给我研墨。」 庄妈妈跟着走进来,见状就问:「姑娘这是要给七老爷写信,将这桩亲事告知父母么?」 清黛一面点头,一面自己铺平纸张拿起了笔,「现在唯有我阿爹能救我了,庄妈妈,这回还是得托庄大哥帮忙寻人,务必在今日之内替我把信发出去,让阿爹尽快看到。」 「姑娘方才并非真的答应侯夫人,愿意嫁入宁国府么?」明珠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想不通道,「其实宁国府也不失是个不错的夫家,除了康和郡主这个婆婆有可能会很难缠,但易小公爷对咱们姑娘一向都很好很看重的,若真是要嫁,也并非不好吧?」 「他才不好呢!」阿珠没等得及清黛回答便抢先瞪眼质疑,可惜嘴笨,半天也只憋出一句,「看他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打个马球都能把自己打受伤,根本配不上咱们姑娘!」 正在奋笔疾书的清黛听了她这话,险些一笔把字写歪。 可爱的阿珠姑娘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她现在所瞧不起的那位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易小公爷,在将来的某一天可是能够提剑斩铁,领兵造反的。 不过,她这样想也不想就站在清黛这一边的行为,还是要予以肯定的,「阿珠说得对。」 「宁国府虽好,但于咱们姑娘来说,还是不大匹配,而且姑娘尚不曾及笄,又无生身父母在旁就把婚事匆匆订下,委实不合常理,更不符合大户人家的做派。弄得仿佛咱们家的姑娘多着急嫁人似的。」 庄妈妈不悦地摇头嘆息,「侯夫人若真有心,合该等着咱们姑娘及笄之后,再仔仔细细地为咱们姑娘相看挑选才是,不然的话,大可如柯家大太太那般直接撂开手去,何须来这一出。」 「她与阿爹不睦多年,几乎成仇,这些年不曾为此苛待于我,在外还处处维护着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清黛的信这时已经写好了,用封蜡一浇便递给了庄妈妈,剩下的话也咽进了肚子里,没说出口。 庄妈妈收了信,忙不迭就出门张罗去了。其他人也都口风严谨,见她不想说,也便不再轻易追问。 这些年她在侯府的吃嚼用度,哪一样孟岸没从北边送钱过来?刨开这些不算,她虽也欠了朱若兰些许人情,但总不能为此就赔上自己一辈子吧? 她朱若兰有私心,清黛当然也能有。 次日,清黛本是打算一起床就去看清照,谁知被她晓得了自己答允替她嫁宁国府的事,急得好好一个冷傲的冰美人为她又是去父母面前据理力争,又是拎着她的耳朵训了又训,直恨不得立时杀到宁国府,替她跟他们来个泾渭分明。 所幸孟岩还算拎的清,没有被朱若兰三言两语就说动,还是觉得侄女儿的婚姻大事还是应该问过她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好。 他的书信也在清黛之后的第三天,送往了北疆。 信使两头奔波,快马加鞭,终是赶在立夏之前,把孟岸给他伯侄二人的回信前后送上了门。 给自家闺女的信中,他只安慰她说稍安勿躁,万事有她老子顶在前头。口吻那叫一个冷静从容,温和耐心。 然而给自家老哥的信却言辞激烈,郑重严肃,不仅着重阐明了这些日子他因为天高皇帝远,遭了宁国府明里暗里多少绊子,受了多少闲气,还把朱若兰也阴阳怪气地损了一通,就差没指着她鼻子骂她私心用甚,故意欺负自己女儿了。 总之一句话,易君彦想娶他孟岸的宝贝女儿,那就是老黄牛钻鸡窝,没门! 孟易联姻到这里,也算是彻底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但朱若兰多半是被孟岸信里的话气坏了,在得知清黛不声不响给孟岸写信告状之后,更是不再把她排除在他们的恩怨之外,连她一块记恨起来。 第161页 甚至还又为着赌气,再次祭出自己那个百试百灵的老招数——闭门称病。 连带着没两日以后清黛的及笄之礼,她也撒开手去,不予理会。 清黛却表示无所谓,反正自己写信将亲事告知孟岸这事十分合情合理,并且她在信中也只是如实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并未有一星半点的添油加醋;哪怕朱若兰亲自过目这封信,也绝对挑不出她的半点错。 那厢孟槐和南太夫人从南素容那里听说了此事,当下也十分不悦,后来孟槐更是宁愿硬顶着朱若兰,也要亲自回到娘家替清黛加笈。 为此,南太夫人还专程给清黛挑来一支昔年为康宗皇帝最疼爱的玉昭长公主及笄时用过的白玉海棠簪子,无形中算是为她撑足了架势,令人再不敢小觑她。 朱若兰知道后,总觉得全天下都在跟她做对,都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一般,便更加气得厉害。 这一生气,让她本就羸弱的身子彻底禁受不住了,当真病了一场。 她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正好耽搁了清黛清照没能去吃南家二房长子怀晔的喜酒,却也好巧不巧地让她们都错过了当晚的一出惊天好戏。 第83章 南怀晔是南家二房的嫡长子, 与孟槐生的怀昭同岁,却又晚了几年登科,是以怀昭都已经外放到第二任了, 他才刚刚和孟煜一起入仕。 他走的也是南家一贯路线, 先入翰林院做编修,待站稳脚跟之后再行议亲,于是成婚便也比孟煜晚了一年。 他在南家学塾呆的时间不长, 清黛统共也没和他说过两句话,并不相熟,他的喜酒喝与不喝, 对她来说没什么两样。 她只需要在第二天去南家听丁夫人授课的时候,顺道多走几步, 去说两句客套的道喜之词就可以了。 不过,「南家来人传话,今儿丁夫人给两位姑娘放假, 不必去上学了。」 正对镜整理鬓角碎发的清黛听出了明珠语调中的迟疑和斟酌, 便回过头去定定地看着她,「怎会这般突然, 可是出了什么事?」 「具体的, 那南家来递话的婆子也不肯说清,只知道事情仿佛跟他们家的唯姑娘和易小公爷有关。」明珠犹疑着说道, 「唯姑娘已经让南家看管起来了, 南家人还特意嘱咐了,不能让咱们煜大奶奶知道。」 清黛隐约听出了这些零碎话头背后的疑点, 却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说了句关系不大的话, 「大嫂嫂近日胎像常有不安, 想是娘家人不愿她在孕期操心吧。」 阿珠好奇地问:「姑娘就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么?」 清黛好笑地反问:「我为何要知道?」 出事的是太师府,牵扯的是南素唯和易君彦,与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她作甚要去操这份闲心? 不过,这回也用不着她着意留心打听,没两日,事情的缘由便从太师府后宅高却处处漏风的院墙内流窜了出来,在京城上下处处点火,引爆舆论,让她想不知道都难。 但传言扩散的范围广了,就意味着版本也跟着多了。 有说易君彦和素唯其实早已私下定情,趁着南怀晔成亲之夜,这对久久未见的小情人终于有机会偷偷相见、互诉衷肠,结果耳鬓厮磨之际,却被孟槐这个嫡母撞了个正着,误将易君彦当做登徒子连滚带爬地打出了太师府。 又有说素唯单相思易君彦,想趁着那夜花好月圆,与他倾诉痴心,却因为情话说得太露骨,把人家堂堂正人君子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太师府。 更离谱者还说,易君彦酒后失态,将素唯拖入房中行就周公之礼,半夜酒醒过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太师府。 但不幸的是,往往事实的真相,就是这么离谱。 「小公爷半夜才急慌慌从太师府走出去,次日清晨就传出了她被禁足的消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谁看不明白么?」 清照斜靠着暖阁里蟹壳青大迎枕,一边看着坐她对面的清黛提笔写字,一边不冷不热地讥讽,「哼,真是不懂那丫头在想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硬要把别人白送都不愿要捡来当个宝。」 清黛思忖着,没有接她的话,只道,「听说老太君为着这事也气病了?」 老人家待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和疼惜,这时候比起南素唯和易君彦的那点糟心事儿,她还是更关心老人家的身体。 霍妈妈代清照说道:「是啊,南太夫人慈心仁厚,为着不将病气过给姑娘们还有沈家哥儿,这些日子便都让诸位各自在家歇着,不必起早贪黑去上学了。」 这老太君历经三朝,连皇帝都亲自上手揍过,想来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人,此时称病,恐怕也是像朱若兰那样,三分真七分假而已。 清黛边想边呆呆道:「若有机会,姐姐,我们还是去看看老祖宗吧。」 霍妈妈却摇了摇头,「眼下南家定是乱作一团,两位姑娘还是别去的好,想来太夫人此时抱病不见人,多少也是不希望再把你们卷进去。」 清照默了半晌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通透道,「这南素唯倒是好本事,事先要确定易小公爷在酒席上的座次,又算准了同席上的小王爷是个人来疯,最爱劝酒,然后买通了太师府外院的小厮,打点好一切;待到小公爷醉得差不多的时候,支开他自己带着的书童长随,最终把他扶进了早已布置妥当的客房。这当中要使多少银子,花多少心力前后周全,她通通都算得一清二楚,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第162页 清黛难得听她这般长篇大论地讥讽人,听得便也十分认真,一直不住地点头,却始终不曾接话。 倒是旁边的庄妈妈有些没忍住,「唯姑娘虽聪敏,但终究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姑娘,便就着从前她身边的婆子背着她陷害咱们姑娘那件旧事来看,今次这般周密的安排不像是她一个人就能完完全全想出来的。」 没了郝婆子,素唯身边就剩一位姓海的妈妈。 清黛也终于想起来,比起先前被素唯当做弃子祭出去的郝婆子,这位海妈妈才是她身边最重要的狗头军师。 说起她,便又不得不说起素唯的生母海氏。 海氏原本只是个乡下富绅家里的庶女,那家大妇刻薄,待庶出子女如使唤牲口,家里明明雇了佃农,却还要赶他们下地干活。 不过也正因此,才能让海氏与当时外放在那儿做父母官的清黛她大姑父相识。 人皆说那时是她大姑父为体察民情,扮作普通书生亲自走访,不想正撞见海家太太在当众打骂庶女,嘴里不干不净又毫无道理,她大姑父看不过眼,便站出来劝阻了几句。 那海家太太犹自不服,连她大姑父一道辱骂推搡。 她大姑父一介书生,哪里会是那等乡野泼妇的对手,逼急了只有亮明身份,这才得以脱身。 谁知待那海家人一缓过神来,打听到她大姑父既出身京城名门又年轻有为,立马就动了念头,将那天被打骂的庶女直接送上门去,非说那日之事害了她的清白名声。 她大姑父夫妻俩都是一等一的心软良善人,可怜那小庶女柔弱无依,便将她留在府里。 然而她到底也不是卖身进来的,这一留奴婢不是奴婢,客人不是客人,反而坏了事。一年不到便让爬上了她大姑父的床,将素唯揣在了肚子里。 那时正逢上她大姑父任满要升调回京,正是举家忙着收拾打点的时候,她大姑姑不出手,只得让她先敬了茶进了门,一道带回了京都。 南家原当她只是个乡下丫头,定然老实本分,没成想她却凭着自己身上这骨子楚楚可怜的劲儿,一而再再而三地蹬着孟槐的脸献媚争宠,妄图与人家的正头老婆平起平坐,明里暗里折腾出了不少阴损的么蛾子。 若不是孟槐为人正派而又大方厚道,前有丈夫看重,后有婆母信赖,换做寻常女子,只怕早就要被她斗得不胜其烦,自请下堂了。 但海氏却始终不曾醒悟,甚至还把自己爬不上去怪到了没有儿子这回事上。 为此哪怕是赔上一条命,也硬要拖着亏空羸弱的身子怀了小怀旭,导致了她难产而亡的结局,留下六岁的素唯和刚刚出生的小怀旭,就这么含恨而去。 加上她生前娘家吝啬,本就没给她多少嫁妆,她进了南家虽锦衣玉食却又挥霍无度,是以到死也没给自己的孩子留点什么傍身,海妈妈和郝婆子,便算是她唯二留给素唯的资产了。 海妈妈后来也不负她的期望,把素唯从南太夫人身边根正苗红的大家闺秀种子选手,成功地带上了一条机关算尽只为攀高枝享富贵的不归路。 像这回的事,定然也少不了她给素唯出谋划策,内外周旋。 「说起来,还有一桩有些噁心人的事,我一直都没敢跟咱们姑娘说。」这时阿珠在庄妈妈后边弱弱地冒出个脑袋,小声道。 清黛听了便觉得有些好笑,甚至还有些好奇,这事儿能有多噁心,能让她这个从不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小竹筒子如此吞吞吐吐。 「那晚唯姑娘穿了身玉粉色的衣裳,头上挽的也是素日从不见她挽的双平髻,见过她的下人说,远远看上去还以为是姑娘你……」 她说话便说话,还怕清黛清照听不明白似的用手清楚地指了指清黛。 清黛:「……」 她心里便又像吞了两大块发霉的猪油糕般的发腻,啧,还真就这么噁心人。 清照这时却恍然大悟,「难怪前儿咱们一道在丁夫人处听教时,她会总拉着你问这问那,就连什么衣裳要搭什么鞋子也要同你认真地讨教,我还等她转了性,没成想是一早就在算计这些歪门邪道!」 庄妈妈立即警醒起来,抓着阿珠急忙问,「你是从哪听来的?又有多少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阿珠被她突然严肃正经起来的脸色吓了一跳,说话直打磕巴,「我、我也是前个儿才听六太太身边的小红姐姐和小翠姐姐私下说起过……」 然而噩运和糟心事总是有着诡异的连锁反应,眼前这波还未平,转瞬间下一波又翻腾而起。 阿珠话音未落,又听见外面有人着急忙慌地冲进门来禀报,「不好了不好了!煜大奶奶,煜大奶奶见红啦!」 第84章 袭香进来报完没一会儿, 福陵苑很快有急急忙忙跑来个婆子,看到清黛便大松了口气。 「黛姑娘在这儿就好了,大奶奶受惊见红, 太医正在来的路上, 我家太太便让我先来问姑娘有没有从柔夷带来些止血镇痛的三七粉,想先给大奶奶用上。」 三七也是柔夷特产之一,清黛除了分给沈猎的那部分, 自己确实还留了些,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人家既问到了她面前,她也不能小气, 连忙便让阿珠去库房去了来,又和清照一起亲自送去了孟煜和南素容住的明华阁。 谁想刚来到仪门上, 她们便正好撞见郑氏在屋子里冲着江氏焦急慌张地抱怨:「槐大姐姐再三叮嘱,我也几番告诫过底下的人,容儿平安生产前, 决不许让她知晓她妹妹的事情, 可六弟妹你怎就没个记性?容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如何向煜哥儿、向孟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第163页 她一面说着话, 一面捻着手帕抽抽嗒嗒, 哭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肝肠寸断。 屋子中央叉腰站着的江氏却丝毫没有安慰她的意思,只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辩解, 「这怎么赖得了我?南家那不要脸的做出来的事在京里传得人尽皆知……这纸包不住火的……早晚还是要让她知道的呀!不过是我倒霉正巧赶上了嘛!再说我也不是故意要说出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儿媳妇聪明起来有多厉害,一来就想方设法套我的话, 我老糊涂一个, 哪里是她的对手!」 「你…你!罢了罢了!」郑氏被她气得不轻, 头晕目眩地闭紧了眼睛, 胸膛重重地起伏了几下,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六弟妹,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气我抢走了你心仪的儿媳,气煜哥儿抢了烁哥儿的风头,平常你朝我使性子摆脸色,我都为着你能撒撒气宽宽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了,可这并不是你一再欺负我们这一房的理由啊!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了,容儿还有我的孙儿都是无辜的呀!」 「郑淑慎!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方才那么多人在旁边听着,我是不是有意为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干嘛非得扣我一顶谋害侄媳妇、外甥女的大帽子!我看你才是笑里藏刀,逮到机会就借题发挥的那个吧!」 江氏急得差点一边骂人,一边一蹦三尺高,她的声音又尖细,叫嚷起来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刺激着每个人的耳朵。 清黛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疼,一旁清照最先没忍住,一把抓起桌上的瓷盏砸在地上,「都什么时候了!两位婶婶竟还有功夫在这里相互推诿!是存心让大嫂嫂在里面心神不安么!」 一瞬间,郑氏和江氏都被她着阵仗唬了一跳,好半天才听见郑氏哽咽着道:「是…是……照姐儿说得没错,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弟妹,弟妹,我到底没自己生育过,很多事都不懂得,眼下这屋里就只有你是生养过的,所以…还得劳烦你进去替我照看一下容儿,求求你,求求……」 「行了!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 江氏被手足无措的她拽得袖口凌乱,同时也担心自己留在这儿会刺激着她情绪反覆,旋即趁着这个机会抽身躲进内室去看顾素容,留下清黛清照一左一右守住她。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翘首以盼的太医终于赶到,连带着孟煜也急吼吼地从礼部赶了回来。 只可惜,他们都还是来迟了一步,任凭清黛带来的三七粉再名贵,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南素容腹中的孩子。 当稳婆将裹着引产胎儿的小包袱拿出来的时候,清黛还大着胆子看了一下,那明明已是个成了形的女孩儿。 在母亲肚子里待了七个多月,眼看着就能平平安安、白白胖胖地来到父母身边,谁曾想,世事竟是这般无常。 清黛的心控制不住地抽痛了一下,再不忍心去看她那无辜的小侄女一眼。 此时,内室中南素容尚且昏迷着,孟煜遣开了所有人,独自进去陪着她。 郑氏和江氏也都各自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各自回避,清黛清照更找不到理由留下,略坐了一会儿,看着明华阁的下人收拾妥当,便也打道回府了。 这个孩子的离去,让三房乃至整个孟侯府的上空都笼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让这个子息单薄的家族再一次从充满希望的云端跌入了谷底。 清黛还记得当南素容将怀孕的喜讯告知家里每个人的时候,他们所有人的神情。 那个时候,哪怕是嘴上不饶人的江氏,眼神的最深处也多多少少透露着羡慕和欢喜。 只可惜,他们都没有福分成为这个孩子的亲人了。 「归根结底,还是都怪南家的唯姑娘!居然能够做出那般寡廉鲜耻的事!简直比之前那个夏家的还要可恶!」 南风古道热肠,没外人的时候便忍不住替南素容抱不平,「大奶奶如何看重这个庶妹,连咱们夫家的人都知道,谁能想人家压根就没当回事!缺心少肺的白眼狼,活该被宁国府干晾着!」 清黛忙累了这一日,身心俱疲,情绪也不自觉地显露在了语调里:「外面的流言都传到这地步了,宁国府那边还是没动静么?」 明珠想不通道:「不应该啊,眼下晓得事情真相的也就南孟两家,康和郡主虽跋扈,但一向也十分敬重南太夫人,要知道她的儿子这回算是毁了南太夫人最重视的孙女啊,按理讲,康和郡主即便明面上不说,私底下也还是应该去找南家协商怎么办的吧?」 庄妈妈意味深长地哼笑了两声,「你未免把宁国府和康和郡主想得太简单了,依我看,一声不吭恰恰就是易家的态度。他们啊,根本就不想认这个儿媳妇。」 「妈妈所言极是。」清黛贊同地点了点头。 上一世素唯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康和郡主也和现在一样,并不想认这门亲事。 毕竟她可是连清黛这样的侯门嫡女都差点看不上的,又怎会去认可一个靠这种不干不净手段上位的庶女呢? 最终,便也只有在京中声名地位仅次于皇太后的南太夫人亲自出面,于耄耋之年穿戴整套诰命冠服走进宫闱,豁出老脸儿去向她一辈子都看不上的太后求来了赐婚懿旨,这才使得康和郡主和宁国府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吞下这只无比噁心人的苍蝇。 然而到了清黛这辈子,南太夫人对素唯的疼惜和怜爱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减,加之这回南太夫人一直对外称病不肯管事的态度,清黛便也不敢保证她还会为了素唯进宫去求太后了。 第164页 不过,「左右我现在也不会被家里许给宁国府,唯姐姐和小公爷的事与我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最终究竟会怎样我也不想管,我只心疼我那未出世就断了气的小侄女,为何最后是要她来承受这一切呢?」 说到这里,她脑袋中忽又闪过一个画面,令她心不自禁地咯噔了一下,「等等,庄妈妈,还有一个地方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头。受惊小产的胎儿落地后,身上和脸上会出现大小不一的青斑么?」 「姑娘为何突然这样问?」庄妈妈不解地望着她,一联繫现状,又好像明白了她意有所指,「莫不是……」 清黛进而仔细地解释道:「稳婆把孩子抱出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只见着孩子就小猫崽儿一般大小,嘴唇和眉宇之间都是一片黑紫,额头和脸颊处各有一块明显的青斑,这仿佛不太寻常吧?」 「旁的不说,单是这唇色发紫,一听就和中毒有关呀。」南风这个没心眼的想到什么立时就要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意识到不对劲,竟反过来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难,难道有人给大奶奶下了毒,所以才……」 庄妈妈闻言,也跟着紧张起来,「如此说来,我倒想起大奶奶的体魄一向康健,要不然也不会嫁进来须臾几月就有了身子。而且女人有孕大多都是头三个月最不稳当,可大奶奶却是从第五个月伊始才闹起了不舒服,如今也快八个月了,大多数时候即便受了惊吓也顶多是早产,何至于直接胎死腹中?」 清黛越听越觉得后嵴发凉,手心里面攥满了冷汗,「大嫂嫂有身子以后,日常吃喝用度都是福陵苑自己的小厨房负责,这是得到侯夫人首肯的,不知如此,她还专程拨了人手到明华阁,能做的几乎都做了,就连后来三伯娘也都插不进手……」 「姑娘这是怀疑侯夫人?」庄妈妈瞪大了眼睛,「可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她还在担心爵位承袭的问题么?可是也说不通啊。」 「不止是她,三伯娘也让我觉得很奇怪。」清黛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太阳穴依旧疼得厉害,「三七粉这东西,一般的中原人不通晓医术也不是武行出生的话,大约都不大认得。三伯娘却知道此物可以止血镇痛,还在第一时间就派人来找我要了去。但是后来,她又在六伯娘面前说自己什么也不懂,这就让我有些不明就里了。」 「三太太出身书香门第,读过的书想必不少,而且我记得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深谙推拿按摩之术,像是颇通医理的样子。」庄妈妈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但光凭这些,也不足以说明她会下如此毒手。她虽是继母,但一直都没有自己的子嗣,只能依靠着煜哥儿,加害煜哥儿的亲生子,对她也没好处。」 「倘若……她还是不死心,始终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呢?」清黛大胆地猜测道。 但是猜测最终也只能是猜测,无凭无据,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 所有的疑心和揣测,都只能闷在人心里,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近来的是是非非一件接着一件,有人机关算尽,有人浑水摸鱼,有人成了冤大头,有人躺着也挨刀。 纠纠缠缠,盘根错节,如同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又像是一道若隐若现的分水岭,横跨在清黛不尴不尬的十四岁,无声地警告着她,过去发生的那些才只是小打小闹的开胃小菜,往后等待着她的却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气的成人游戏。 「罢了,想那么多作甚,刀子又没扎在我们身上。」 可是面对命运的警告和拉她入局的邀请,像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当然是果断拒绝。 第85章 时隔半月, 在南家数次放了风声过去之后,一直持不回应态度的宁国府终于有了动静。 宫中重阳佳宴,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见人的康和郡主就那么光彩溢目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地照常向柯太后问安, 与众人寒暄。 谈笑自若,仿佛丝毫没有被那些糟心事影响了心情。 然而重阳宫宴后没两天,魏公公就带着有太后凤印的赐婚懿旨分别光临了宁国府易家和恩荣伯府柯家。 清黛死也没想到, 这回被赐婚的对象竟会是易君彦和柯诗淇。 据说为了儿子的这桩婚事,康和郡主在太后和慎王妃面前哭得几欲晕厥,还差点抱着慎王妃的大腿恳求。简直与平日里那个眼高于顶, 不可一世的她判若两人。 而慎王府到底还是为着柯诗淇父母不在身边,一直没来得及与她过定礼, 这会儿被截了胡,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赐婚的懿旨下来后, 康和郡主吃了颗定心丸, 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寻了孟槐商议,愿意让素唯入府为妾。 这对自诩清流门户的南家来说,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更可怜柯诗淇被这天大的「恩典」压着,被全家上下逼着, 从头到尾竟然连说句话、表个态的机会都没有。 清黛和清照去看她, 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嘆,将所有的愁绪深深藏进眼底, 用力挤出一个生硬无比的笑容,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 哪个不是家里让嫁谁最终就得嫁谁?何时轮到我们自己说愿与不愿了?这大概, 就是我们身为女子,谁也逃不开的宿命吧。」 ……命吗? 清黛答不上来。 明明前世这个时候,柯诗淇已经顺顺噹噹地嫁入慎王府,过上了被公婆丈夫疼惜珍爱的好日子。 第165页 可到了这辈子,却要这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她来为素唯的无耻和易君彦的优柔寡断买单? 到底哪一世才是她们真正的命? 亦或者……都是? 不管嫁的是谁,她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不都是这样么? 在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又是人伦礼法,三纲五常。 就连死去以后,也得被冠以某某人之妻、某某人之母的头衔,连带着灵魂一起被套上了镣铐枷锁。 清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过,这件事唯一让人感到舒心的,确是南太夫人在听说宁国府定了柯诗淇为少奶奶之后的举措。 太夫人不愧是太夫人,在领教了宁国府用意以后,既不许家里人去与他们脸红脖子粗地据理力争,也不打算向宁国府低头,而是非常有骨气地从病榻上爬了起来,像上一世那样,将全副诰命的行头穿戴齐整,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素唯就进了宫。 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她曾经最疼爱的小孙女。 清黛也是好几天后,才从南素容那里得知,素唯已经被留在了皇宫之中,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六局宫女。 就像……异世女当初那样。 可是,「宫女入宫,不论是通过何种方式,那都是要验明正身的。唯姑娘已非清白之躯,如何还能留在大内?更何况她和易小公爷的事都传得满城皆知了,这时候送她入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南风匪夷所思地问。 庄妈妈缓缓道:「要说出了这样的丑事,一般人家必然是要么把人送到庵堂、要么就是赶紧把人远远嫁出去,便是命她一脖子吊死在樑上也无可厚非,南家如今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门户,逼死女儿这种事定然做不出,但要把人送到庵堂去,也是治标不治本,至于远嫁……这节骨眼上唯一合适的也就只有杨家的哥儿了,可你自己想想,丁夫人和杨家哥儿眼睁睁看着这事发展至今,他们能乐意当这个冤大头?」 「以太夫人的性情,即便丁夫人同意,她自己定然也是不肯的。」清黛脸色难看地轻轻摇了摇头。 近日她总是会去明华阁帮着照看南素容,刚刚小产的妇人见不得风,她屋里便一直都是门窗紧锁,原先的浊气散不出去,人呆久了便容易头晕乏力。 明珠看她面色如菜,忙把晾好的安神汤递上去,嘴上也跟着道:「与南家相熟的都知道,老太君早就替唯姐姐相中了杨家公子,没想到就差临门一脚了唯姐姐却闹出这样的事,眼下只怕丁夫人和杨家定然也很难堪……丁夫人不会生气吧?」 清黛意兴阑珊地搅了搅琉璃碗里的棕色汤药汁,「丁夫人和南太夫人的交情深厚,她生性也豁达开明,想来即便生气,也是气老太君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了不值当的人轻易着急上火。」 南风听她们绕来绕去说了这么一大堆还是没说在重点上,性子一急,连忙追问:「那唯姑娘究竟是怎么逃过验身顺利进宫的?」 清黛犹豫了半天,终于在明珠和庄妈妈无声的眼神威胁中,梗着脖子一口气将碗里浓郁酸苦的安神汤喝了个干净,苦得她龇牙咧嘴,一时倒忘了头晕。 阿珠这时候竟最为体贴,赶着就捧了几颗酸甜可口的姜汁梅子给她含上,生津解苦,却又清爽不腻口。 只是苦了南风,在旁边等着回话等得焦心不已,汗都快等出来了。 清黛见之既笑,便也捨不得再跟她卖关子了,俏皮地眨眨眼睛,不怕羞地低声说:「因为唯姐姐压根就还是完璧之身呀。」 这段故事其实她先前也不知道,只那日说来也巧,她前夜和清照下棋下晚了,次日又为着给素容煨红枣燕窝需要早起,以至于晚上觉少白天犯困。 素容心疼她为自己操劳来过,便让去她百宝阁下的罗汉床上躺一会儿。 谁想躺上去她心思烦乱反而睡不着,只能先闭着眼睛养养神。 因她睡觉老实,素容便以为她已经睡熟过去,是以和自己心腹说悄悄话的时候,便也没顾着她: 「……就是说,晔哥儿大婚那晚,唯儿和小公爷其实什么也没发生,那条后来被用作证明唯儿被小公爷要了的帕子,也是她身边那几个不正经的出的馊主意?」 她那从南家陪嫁过来的媳妇子像是气急了,即便压低了声音也还是能听出她的咬牙切齿:「可不是吗!说来真是作孽,唯姐儿定然就是被这些不三不四的贱婢给带坏了!要不然她一个姑娘家,哪里会懂得这些?」 素容长嘆了口气,声音中夹了几分哽咽,「那祖母和母亲又是如何查出来的?」 「我的好姑娘,你这还在坐小月呢,可万万哭不得。」 媳妇子慌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好半天才又把她劝解住,方接着往下说,「说来丢人得很,看出这事儿的既不是老太君,也不是大太太,而是丁夫人。想她前半生在宫里高位上屹立不倒,见过的阴损手段,肯定比咱们这些终日困在后宅里的多得多。她老人家慧眼如炬,光是看了一眼唯姐儿的身形,就什么都瞧明白了。」 「……原来如此。」南素容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下。 那媳妇子还没说完,「就着这一点,老太君便悄悄命人去问过当夜前院见过易小公爷的人,他们皆道是看着小公爷被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才被扶出去。姑娘你想是知道的,这再如何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旦醉瘫了,那都是……不能人事的呀……奴婢这几日想了想,也觉得就是这么个道理。而且这些事咱们家能查看的出来,更何况是他手眼通天的宁国府!恐怕郡主娘娘早就心里有数,这才一直不肯搭理咱们家!」 第166页 素容这时不知是不是急火攻心,本要张口说话,却被一阵送胸腔里闷出来咳嗽抢了先,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之…咳…咳咳…之后呢?」 媳妇子一边帮她拍背顺气,一边道:「老太君和丁夫人早先就商量过,只要唯姐儿肯当着她们的认个错,便由丁夫人在璇州为她出面保媒,寻一户殷实厚道的人家,让她后半生不说大富大贵,却也能安稳踏实。只是……唯姐儿始终没能明白老太君的良苦用心。」 素容听得再也止不住眼泪,痛心疾首道:「糊涂,糊涂呀!唯儿如今怎会变成这样!她身边那些人究竟都教了她些什么!她不是自我入宫以后都是在祖母身边的么,为何不听祖母的,而要去听那些个眼皮子浅的奴才的呢!」 后来的话清黛便也不忍听了,素容随了孟槐,都是一副绵软敦厚的肚肠,明明南素唯从小到大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可在她眼里她却也是她唯一的妹妹,是她身为长姐必须包容照顾的对象。 然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事在世间向来罕有,她和南家上下曾都以真心相待素唯,令她知书,教她识理,用心呵护着她敏感而又要强的自尊心…… 结果,仍旧是一片真心餵了狗,一群好心的农夫养出了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 这种痛,外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切身体会。 素唯也终究是为了她的一意孤行,付出了该有的代价。 而她的人生轨迹也在不知不觉中,很惊悚地与曾经异世女的发生了重合。 清黛只觉得惶恐,事情到了这一步,和她知晓的模样相比,几乎已经面目全非。 她甚至深深怀疑,这一切失之毫釐谬之千里的改变,都和她曾经那些所谓正确的、能够为自己最大限度规避风险的选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好像命运的轮廓已经被定了型,有些註定要发生的事,哪怕被她拼命躲开,被她打乱了所有的安排,也会有人在命运的驱使下顶替进去。 冥冥之中,好像是她直接或间接地把其他人推进了万丈深渊。 ……难不成,她才是始作俑者? 作者有话说: 清黛:老娘来这世上一遭,是来好好过日子,不是来当冤大头的!凭什么我就得去跳那个火坑!就因为我拿了盗版剧本? 丑芽:阿弥陀佛,女施主,你要懂得,知道的越多的人,背负的东西也就越多。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是这个道理。 清黛:您若有时间同我说这些似是而非的歪理,不如把我的金手指换成正版的吧。 丑芽:对不起,没有这项业务。 清黛:……你礼貌吗? 第86章 因是要急着把之前的事遮掩过去, 柯诗淇和易君彦的婚事办得十分仓促,初冬刚至,宁国府的花轿便上门了。 木已成舟, 即便清黛对此有再多的质疑与不甘, 也都已经回天无力了。 就像柯诗淇的乳母在替她盖上盖头时对柯诗淇说的那样,「世事一贯没有十全十美,有得必有失却也意味着有失必有得, 前路是明是暗、是好是坏,往往都是看人自己怎么个走法。」 尘埃落定的过去已经不可逆转,此时此刻最要紧的, 不是自我怀疑也不是百般自责,而是有着亿万种可能的将来。 所以在他们婚后第四天礼宴宾客, 身为新娘子闺中密友的清黛前来赴宴时,她才会偷偷拉着柯诗淇道,「淇姐姐, 以后你若想要和离, 我便是拼了命也会帮你的。」 尚且还沉浸在新婚之喜中的柯诗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就来拧她的嘴:「你这丫头又犯痴病了?好端端的竟这样咒我, 仔细我告诉你二伯娘, 让她罚你。」 清黛傻傻笑了笑,便不再争辩。 其实光论柯诗淇这日的气色, 也不难看出她的新婚生活应还算不错。 方才她与易君彦一齐在宁国府门口站着迎客的时候, 夫妻俩也是妇唱夫随,相敬如宾, 倒让清黛的某些担心成了多余。 而且没一会儿, 便又听同样梳着妇人发式的易令舟拍着胸脯与柯诗淇保证, 「以后阿彦要是敢欺负你, 你只管来告诉我,我定替你狠狠收拾他!」 众人听了都笑,殷勤者更是上赶着为他们姑嫂和睦向康和郡主称喜道贺,只把她娘三个团团围住,觥筹交错,热闹不已。 清黛趁势回了下头,本是想寻清照调笑两句,谁知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整座宴厅之内竟都不见她的身影。 这时清黛还没怎么上心,只当她又是嫌宴席太吵闹,找藉口躲清静去了;直至酒过三,柯诗淇专门来寻她姊妹敬酒,她这才发现清照已经离席许久。 为防康和郡主怪罪,清黛忙替她和众人打了个哈哈,「我这姐姐素爱附庸风雅,这会儿想是宁国府园子冬景清雅,将她迷了去。诸位姐姐莫恼,待我去抓她回来,与大傢伙下酒可好?」 说着,她便笑盈盈地带着阿珠飘然下席,待走出人们的视线以后,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易家的宴客厅也不知是怎么修的,待久了闷得我心慌,难怪三姐姐要躲出去。」 阿珠担忧地望着她:「宁国府可是百年的老宅子了,经过十几代人修缮打理,怎会让人待久了发闷呢?定是因为姑娘这些日子一直都没睡好,才会那么容易就心神不宁。」 「我看上去有那么像没睡好的人么?」清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第167页 「您眼底都快黑成庄大哥养的那只大鹩哥的颜色了。」阿珠就差没翻出随身带着的小镜子给她照照了。 「那就像你说得这么严重了,脂粉一盖,姐姐们不都没看出来么?」清黛一边嘟囔着,一边朝里面又看了一眼,再次确定无人注意到她之后,才又放心地拉着她缓缓地往前面花园里走。 宁国府中一共有两处花园,分别位于宴客厅的东西两侧,从宴客厅往东一拐,穿过两道半月拱门,便是通往他们家前院的东园了。 此处靠近这家男人们的书房和会客堂,多植松竹,取其四季常青,笔直坚韧的君子之性,作为易家儿郎的象徵。 易君彦爱竹,也多半与此有关。 只不过他更爱竹的繁茂与苍翠,最喜看到成片成片的翠竹连绵如海。 却没想到这些竹子被过分密集地种植在一起,相互依靠的同时,也互相抢夺着养分,彼此争强,彼此倾轧,最终却纷纷歪倒,看上去病恹恹的,失了本性。 清黛一路走,一路在心里讥讽,刚刚升起来的那点风雅情调就这么一点点地磨灭了个干净。 正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却又好巧不巧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寿山石堆成的石港下,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还真是巧啊。」 「怎么哪都有你?」 相对而立的少男少女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本来还端着一脸礼貌微笑的清黛瞬间就被噎住了,拳头捏得梆硬。 但转念想起上回他们单独碰见时自己那样捉弄他,他生气犯小心眼也属正常,便也不觉得有多唐突了。 沈猎轻轻甩了甩头,面颊上泛着两团薄薄的红晕。 他今日穿的是身半旧不新的石青薄绒长衫,朝清黛走近两步,衣摆一动,嗅觉灵敏的她立刻就闻到了他身上不浓不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沈猎斜倚着旁边的寿山石,点了个特别乖的头。 平素恨不得时时刻刻竖起浑身的刺面对所有人的他,这时候在清黛面前竟温顺得莫名,也异常的好亲近,「你眼睛怎么了?」 「啊?」他们之间又隔着半座园子的距离,有风吹过,他的话音也被揉碎在寒气里,清黛没有听清。 他当然也没那个耐心再多问一遍,只是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胆子竟比清醒的时候要大多了,「易君彦成婚,你伤心了?」 「你说什么呢?」可惜朔风阵阵,越吹越缭乱,清黛忙着整理鬓角的碎发和翻飞的裙摆,他的话竟是一句都不曾听明白。 冷风吹得人酒醒,他本也只是薄醉,这时已渐渐缓过神,慢慢回想起自己方才想也没想就问出去的那几句话,自己都觉得尴尬。 他们何时熟络到这份上了? 见面连简单的寒暄都不用,就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可惜对面的清黛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这厢心绪百转千回,她也只当他是酒劲上头,反应迟缓了些。 为着试探他醉的程度,清黛便一边不动声色地朝他走近,一边旁敲侧击地问,「你……在这儿待很久了么?可曾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摸过来的?最后见着的人是谁?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姐姐,她可曾来过这儿?」 沈猎闻言,抬眸望向她的神情居然莫名有些复杂,像是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失落,又像是什么破灭掉的黯然。 最后,他还是给她朝后指了一个方向。 速度很快,范围很广。 清黛很难不腹诽:看样子醉得不轻。 入冬后风寒天冷,他穿得又不怎么厚实,她便也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这儿,心下一思忖,转头凑在阿珠耳边吩咐,「你且去悄悄找一趟易姐姐,跟她说沈家公子喝醉了酒,走不动道了,让她派一辆马车再寻两个人过来,先好生送了沈家公子回府歇着。」 阿珠麻利地点点头,赶着就去照办。 清黛随即又对着沈猎笑道,「这儿正在风口上,你又喝了酒,仔细被风扑了头疼,不如先随我到前面的回廊底下避避风吧?要不然,我让人送你先回席上去?」 说着,她还伸出手作势要来搀他一把。 谁知他这时竟又犯起了逞强的臭毛病,若无其事地从撑着自己半边身子的寿山石上爬起来,两步一晃地朝前走。 清黛晓得他自尊心强,脾气又倔,这时也不敢贸然上去扶他,只是走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时刻紧盯着他的动向,做好在他走不稳时能随时伸手接住他的准备。 却也多亏了他这倔驴脾气,还真让他平安无事地走到了不远处的回廊底下。 此时这府里的人要么都忙着伺候前后两院的宾客,要么就躲在哪个温暖的角落忙里偷闲,这条回廊处于花园的角落,不与正道联通,有些偏僻,来往的人也便不怎么多。 不过这同时也意味着,易令舟派来的人也要好一会儿功夫才能找到他们。 她正跟在沈猎后面钻进那风吹不到的地方,都还未曾站定,便听到耳后传来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嗓音:「……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恒……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霎时间,清黛头皮一麻,吓得魂都快从身体里飞了出去。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寻找那个嗓音的来源,确是在长廊墙上的一小扇雕花石窗里望出去,正好看见了窗后某处藻井之间,有着一双清丽养眼的璧人正面对着面,手牵着手! 第168页 而这两个人,不是她那冰雪姿、玉雪貌的亲堂姐孟清照还有南家学塾先生方之恒,又能是谁! 清黛顿时只觉得双腿发软,她下意识地望向身边沈猎,却发现他也正手足无措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看来他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一时间只怕酒都被吓醒了大半。 「谁在那里?!」 大抵是离得实在不远,这对原本就是私下幽会的有情人本身也足够警惕,没一会儿便察觉到了附近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清黛和沈猎当即手忙脚乱地贴着墙根蹲下去,连个招呼都来不及跟对方打,却又几乎同时地抬起手死死捂住了彼此的嘴巴。 墙的那面也迎来了一阵短暂却又紧张的沉默,正当清黛还在纠结着要不要趁机熘之大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她的思路。 待她重新反应过来的时候,清照和方之恒已然一前一后地从回廊的另一边绕了出来,脸上同样爬满了震惊。 「怎么是你们?」 清黛欲哭无泪:该问这话的应该是我们才对吧? 第87章 清黛和沈猎不约而同地从墙根底下缓缓站起来。 同时, 她也着实没想通她和沈猎两个习武之人居然会被这俩手无缚鸡之力的臭笔桿子当场抓包,更想不到这一世清照与方之恒之间竟还有情缘。 方之恒虽满腹才学,但前世的他却性情淡泊、志存山水而非仕途经济。其母三番五次以死相逼, 事母至孝的他这才走上了科举之路, 成了宋祈御笔钦点的探花郎。 不久后,又在南家的宴席上被屏风后的清照一眼相中,招为良婿。 前世在此之前, 他还从未踏足帝师,更别说到像这一世这样南家学塾教书了。 虽说清照清黛在南家学塾里听他教诲的时日不长,但正应了那一句「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方之恒与她们担着师生名分, 清黛便以为他们今生是註定要擦肩而过了,实在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 这时,阿珠赶巧领着易令舟遣了来扶沈猎回府的人到了, 一见园子里多出来的两个人当即也傻眼了:「三姑娘……方夫子?」 她的话当即让本就兵荒马乱的场面雪上加霜, 清照心虚地别开脸,方之恒神色虽然镇定自若, 但下意识将心上人挡在身后这个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们俩便罢, 旁边不善言辞并且没有相应经验、外加酒还没醒透的沈猎更是靠不住,关键时候, 清黛只能硬着头皮, 若无其事地扯谎:「方夫子…久、久不见沈公子回席上,担心他吃醉了酒失足掉进水塘子里, 便也出来寻他, 正好三姐姐这时也更衣回来, 就与我们遇上了。」 还好方之恒清照也都不蠢, 随即就顺着她的话,一个帮着来扶沈猎离去,一个默默站到了清黛身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凉凉的还有些犯潮,多半是方才吓出来的冷汗。 接下来的酒席姐妹俩都吃得心不在焉,也不说话,甚至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还让易令舟和柯诗淇分外担心她们闹了别扭,临别前易令舟还把清照一顿好讽,结果她全程魂不守舍,想起来回击的时候,自己的人儿却都到家门口了。 这下她倒是元神归位了,一下马车二话不说便把清黛连拖带拽地扯回了她的苍烟落照,把丫鬟婆子都关在了内室外边。 大约是太过着急,她使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直把清黛纤细皓白的手腕掐住一圈红印,酸得她坐下来就不停地甩手,「姐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清照的声音听上去平稳淡静依旧,身体却禁不住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你定然又要说你那一肚子终身大事全该听凭家中长辈做主的陈词滥调,说我这崔莺莺没见过世面,被那张生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骗走。」 清黛语塞,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怯怯道:「姐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方……他曾授咱们诗书道理,时日虽不多,但终究还是算作先生尊长,姐姐,你们这样不但不合礼法还…还……罔顾人伦了呀。」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以口型表达出来,但清照还是看懂了,蹙眉背过身去,「我与他统共差不了几岁且男未婚女未嫁,不过是与他多见了几面,多听了几次他畅谈自己对诗书的见解,如何就是不合礼法、罔顾人伦了?」 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的诡辩。清黛腹诽,果然,她们在儿女情长还是顾全大局这个问题永远谈不拢。 她不禁长长嘆了口气,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她已经无法做到最初那般掌控全局,未来会有多少种她意料之外的可能性,她完全没有把握。 她又不是月老转世,不知道这一世清照和方之恒还有没有那个缘份结为连理,也不知道他们玩火自焚的同时,会不会殃及她这条无辜却又没办法完全无辜的小池鱼。 ……要赌这一把么? 清黛默默问自己。 她不禁看向清照,她们都是金丝笼里戴着镣铐跳舞的木偶,她虽怂兮兮地认命了,但不也许过愿,想给自己的心保留一点点自由么?那么她为何又要去阻止别人呢? 就为了那一句徒劳的为她好么? 清黛在心里对自己郑重地摇了摇头,她虽然自私,但也不至于那么虚伪。 「……那你们又是何时开始的?」 第169页 清黛的声音是在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响起,话锋的转变,令清照微微吃惊,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姐姐若不告诉我,我可就不帮你了。」 释然之后,彻底放松了的清黛顺势抄起暖阁里的大迎枕抱在怀里,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用饶有兴味的眼神斜睨着立在屋中央的清照。 清照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了几步:「你当真愿意站在我这边?」 她顺势半抬起身子将她一把拉着躺倒在自己身侧,姊妹俩暖烘烘地挤做一团。 清黛凑在清照的耳边悄悄说:「方公子家世不俗,虽还是不太够得上配我姐姐,但他才情人品却又都是一流的,这也算是瑕不掩瑜了。再说,其实你们俩今儿往那回廊后边一站出来,我一眼瞧过去,当即就觉得你们从头到脚,甚至头发丝儿都是绝配!」 清照被她臊得满脸通红,急起来就用小粉拳半真不假地捶她:「你个不知羞的臭丫头,我算是看清楚了,平日的正儿八经全都是你装出来的,背地里不知得坏成什么样儿呢!」 清黛见她真生气了,连忙又笑呵呵地用一串好姐姐把她给哄了回来,在她脸颊上飞起的两团红晕还未消减下去时,抓紧问:「那最初到底是怎样的,姐姐,你快同我说说嘛。」 「……原先,我只当他是志性高洁、才学渊博的夫子,心里也只敬仰他的才情。直到舒王妃和康和郡主给令舟与小王爷办的那场马球会。」 清照的脸微微发红,花季少女特有的娇羞与柔媚将她眉宇间的清冷之气一扫而空,「那日你们都在马球场上,我向来不爱这些跑啊跳的,又听人说有几家姑娘在马球会旁边的林子里作诗会,我心血来潮便去了。谁想去了才知,是我听错了,那里面的根本不是姑娘而是小王爷身边常跟着的几个附庸风雅的纨绔。」 「啊?!」清黛听着就后怕,几乎就要弹坐起来,那些个货色,宋执在的时候还好说,若没了他压制着根本就是群胆大包天的流氓色胚,「他们可有为难姐姐?」 清照嘆气道:「怎会不为难?当时他们又都吃醉了酒,酒气壮胆,见了是我也不知忌惮,生拖着不许我走,非要让我学曹植当场作七步诗才算完。我本动了气,但想起在外头我一人惹了事倒没什么,却不能连累了你,一时更是进退两难,无可奈何。」 清黛听了半天,还是没等到方之恒登场,不免心痒难耐:「方公子和他们在一起闹姐姐么?我观他素日行止,也不像会和那起子人混在一处的呀?」 「你想哪去了,当然没有啊。」清照又好气又好笑地颳了下她的鼻子,「他是刚好路过,见我被为难,来替我解围的;是他帮我作了那首七步诗,又将我护送到了宁国府和舒王府护卫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当时人不多,我便同他又多讨教了几句诗文,我们话说得投机,便忘了时辰。后来……我们又开始互送诗笺……直到咱俩又能去南家听丁夫人教诲,我还常常趁你午睡的时候熘去寻他……」 听完最后一句,清黛真恨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行了那么多次的暗度陈仓,居然一丝觉察都没有。 这究竟她太信任这个姐姐了,还是她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心,警惕性也越来越差了。 「怪道那时郡主娘娘上咱们家提亲,姐姐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不想嫁小公爷而已。」 清黛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替他们担忧,「可是姐姐,我最开始说的那些话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并非我对你们的偏见,也不是我棒打鸳鸯,而是……而是……」 她想了又想,还是稍微委婉一些道:「二伯伯和二伯娘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们现在这样是好,可以后呢?」 清照越发的含羞带怯,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百合:「你放心,这些我都想好了。他如今已是举人,也同我说好了,待明年春闱他金榜题名,就会去求他母亲上咱们侯府提亲。反正咱们终归不是南家家学里正儿八经的学生,父亲爱才,想必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真的么?」可清黛怎么觉得孟岩便罢,方之恒真正难过的,是他未来岳母那一关? 清照以为她是在戏嚯自己,羞赧着坐起身来同她使性子:「什么蒸的煮的,你方才可说过了,我若告诉你来龙去脉就会帮我的。」 清黛一摊手,也跟着坐起来趴在她肩上撒娇,「说来我既不能帮着姐姐你去与方公子私会,又不可能去二伯伯和二伯娘面前为你们二人说好话,算来算去,除了替姐姐守口如瓶,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了欸。」 「你帮我私会,帮我说情?我看你是皮紧了,想吃我母亲的板子了吧!」 清照哭笑不得地在她软乎乎的面团小脸上揉了一把,又忽地握上她搭在自己肩头的小爪子,「放心吧小丫头,我原也没想过要你为我做这些。你只消继续装作不知道,做咱们所有人无忧无虑、成天都开开心心的阿宝妹妹便好。」 清黛嘿嘿傻笑了下,更加搂紧了她。 她若真的成天开开心心,无忧无虑,那该多好。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被导师抓去弄各种毕业论文相关的琐事,一直没空更新,今天,芽汉三终于回来了,再一次立下不断更的g,嚯嚯嚯嚯~ 第170页 第88章 夜来风寒, 清黛索性便宿在了苍烟落照,并与清照约法三章,在方之恒考取功名登门提亲之前, 再不许她偷偷与他私下相会。 还有他们先前暗中传递的诗笺小画, 也通通不能存下来,免得被这家某些有心人抓住借题发挥。 清照当时全都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了。 她素来重诺,清黛也不曾对她多留心眼。 至于整起事件的另一位目击者沈猎, 想必方之恒也能够劝住他保守这个秘密,清照和清黛也就都不曾担心。 又说起南家近况,易君彦与柯诗淇已成夫妻, 素唯入了宫门便也再没传出什么消息。 眼看着风波渐平,春闱在即, 丁夫人在京中也呆不了几日了,朱若兰便想着让家里两个姑娘赶紧跟着她多学些东西,没两天就又把她们送了过去。 这对清照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考验, 心上人就在眼前, 却必须强忍着不能相见。 千愁万绪上头,一回家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作起了她从前还不屑一顾的那些极富小女儿情怀的闺怨诗。 清黛哭笑不得地直摇头, 心里既觉得滑稽,又打心眼里替她开心。 不过常言曰天道好轮回, 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 「我瞧得真真切切, 光午时那一晃眼的功夫,那杨家公子便一直都在偷偷朝屏风这边看, 看了足足……好几次!若说他心里没那鬼心思, 鬼都不信!」 这天打南家回来刚一进屋, 阿珠便迫不及待地和清黛汇报情况, 语气愤愤,仿佛下一刻都能立马缝个小人儿出来贴上杨润的名字,使劲拿针扎了。 再回南家听丁夫人授课的这两日清黛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沈猎和杨润都在场的午时,可她又确实说不上来何处奇怪,这才特意嘱咐了阿珠替自己留心,最终得出这么个结果,也不算意外。 当然,心情也不出意外的不怎么美丽了,「你确定他瞧的是我么?」 阿珠瞪眼道:「当时三姑娘已先去厢房歇午觉了,大屋里屏风后边就只有姑娘同我,除了姑娘你他还能看谁?姑娘,他该不会真对你起歪心思吧?」 一旁的银珠见此情状,不解道:「听闻那杨家公子一表人才,人也谦和知礼,而且马上就要是进士老爷了,虽说家世稍稍逊色了些,不过只要他人勤勉肯上进,想来也是个不错的良配呀?」 「银珠姐姐你好糊涂呀!」阿珠一副「连我都知道」的表情震惊地看向她,「杨家顶破天了也不过一介家境殷实些的乡绅,与咱们侯府比何止是稍稍逊色了些!更何况咱们姑娘背后还有柔夷莫府这个外家呢!那杨家哥儿配之前的唯姑娘都是勉勉强强靠着老人家之间的情分,又如何配得起咱们姑娘!再说了,以咱们姑娘这样的品貌,便是入宫做了皇后娘娘也都属屈就了她,杨家公子何德何能够得上娶她回家!」 「好了好了可以了。」清黛自己都听不下去她这一顿闭着眼睛的胡侃乱吹了,忙抽着嘴角,摆了摆手让她赶紧打住。 后进来给清黛添茶的明珠听了不由地笑:「阿珠说得对,姑娘平日待咱们最是宽厚亲切,有什么好的香的都会想着我们,在我们心里姑娘自是一等一的好,能伺候姑娘一场原就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当然希望姑娘将来觅得个情投意合又尽善尽美的良人了。但这杨家的哥儿……」 「你是不是想说,他动机恐怕不纯?」清黛静静地低着头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后才又道,「原先我听南老太君和丁夫人的口气,他与唯姐姐之间基本上就差正式下定了,但咱们谁也没想到唯姐姐会闹出那摊子的事来;这么一说,他会不会是眼看着南家这门亲事黄了,但又为了前路能够平坦些,就想着转头来我这儿碰碰运气,试着攀一攀侯府的门槛?」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明珠忧心忡忡地抬眸望着她,「姑娘已然及笄,正是正经议亲的关头,稍有差池,是要耽误您一辈子的。」 从前异世女没机会听丁夫人传道授业解惑,连带着清黛也在今年以前压根没见过杨润。 对于这个人的人品心性,她完全一无所知。 倒也不是她嫌贫爱富,实是她四姑姑的前车之鑑就在眼前,而地方乡绅与京都侯府之间,不论是眼界还是处事原则都大相迳庭,各有差异。 她对自己的斤两心里多少有数,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平衡这种差异的本事。 并且,她也一向是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不该人觊觎窥视的感觉。 想到这里,她端着茶碟的手顿时情不自禁地收紧,修长的关节隐隐泛白,「不过想也没什么,就算他真对我起了什么念头,上面有丁夫人压着,咱们侯府也有二伯伯和二伯娘替我招架着,我也不怕他能折腾出什么来。」 话虽如此,待再去南家的时候,清黛还是非常刻意地回避了杨润,到时辰就吃、到时辰就睡,尽可能地不与他有任何同室相处的机会,哪怕他们之间还隔了一道屏风。 实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比如偶尔午饭后南太夫人和丁夫人非要拉着她再一块多说两句话时,她又无比庆幸地发觉,一直无甚存在感的沈猎每一回都坐在靠屏风的这一边。 她只消在屏风后边悄悄把自己挪到与沈猎的方位基本保持一致,这时即便杨润还想偷瞄,抬眼看到的就会是面无表情的沈猎,也便不好意思再随处乱看了。 第171页 加之过不了几日就要入冬,南家学塾便会依照惯例给学生放冬假,杨润要备考春闱,自然也没了可以常常出入念慈堂的藉口。 平日南太夫人又把清黛清照护得严严实实,基本上一面也都见不上了。 清黛为此心情大好,恰巧又听阿珠往她耳朵里倒了些方之恒的八卦,少不得就要在无人的时候,抓紧时间与清照打趣: 「听闻方公子的母亲得知他要备考春闱,第一反应竟不是喜极而泣,反而怀疑他是扯谎哄骗自己,非要赶在年关以前亲自杀进京来确认;这两天说是已经拽着方公子住进方家在城东甜水胡同的宅子里,要亲力亲为地监督他备考呢。看来姐姐你这未来婆母,可不比淇姐姐家的那位好伺候呀。」 清照这些日子许是被她明里暗里笑话惯了,基本上已经能做到百毒不侵了,面不改色地回道:「之恒与我都说了,他父亲病逝得早他们孤儿寡母,方家在瑶州也算家大业大,内有觊觎家中财产大权的亲戚,外有随时等着他们大厦倾颓的对家,他母亲若再不雷厉风行着点儿,哪里能把他一手拉扯到大?」 谁知清黛还有这么一句在后边等着她:「他连家里事都这般开诚布公地同姐姐说了?还真是……」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清照当即又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之下,甩开手里的书卷就来挠她腰间的痒痒肉。 姊妹俩这厢还在暖阁里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却只听「嘭」的一声,内室原本紧紧关着的门猝不及防地就让人撞开了。 她二人惊得面面相觑,没等反应过来,就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僕妇,各个分外眼熟,竟全都是朝晖堂下朱若兰身边那些个专司惩戒的。 「我的屋子你们也敢随意乱闯,是想反上天去么!」清照后知后觉地大声质问道。 但见为首的那个方脸阔口的婆子随即朝她不冷不热地福了福,严厉道:「我等是奉了侯爷的意思 过来的,三姑娘,您这回可是闯下塌天大祸了!来啊,赶紧给我搜!」 「你们敢!」清照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 清黛心念一动,连忙起身把她拉住,话里有话地劝着她:「姐姐,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她们也不过是听命办事,左右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且让她们搜过,之后才来消除误会便是了。」 「我……」清照欲言又止,也正是她这么一瞬间的迟疑,令清黛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些婆子也根本没管她们说什么,该动手翻查的还是动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清照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不说是用来存放东西的书柜箱笼,就是她床上的枕头和被褥都被她们剪的剪、翻的翻,一时间满地狼藉,就如同官兵抄家灭门般不留情面。 「找到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清黛和清照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书柜旁边那只半人高的长颈青瓷大花瓶被两个婆子合力翻倒过来,从中倾泻出一张张、一页页的诗笺字画,一字一句,像是锋利的刀尖,直刺进清黛的眼睛里去。 她的身子顷刻麻了半边。 袖子下面紧紧掐住清照手臂的那只手仿佛是在无声地诘问着:「我不都让你扔了么,怎么还留着?!」 那领头的婆子略略看了几眼地上捡起来的信笺,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地直摇头:「行了三姑娘,赶快随咱们去一趟朝晖堂吧,侯爷这回可是动了大怒了!」 第89章 深冬的午后, 窗外还下着绵柔的小雪。 整个苍烟落照的人都被陆陆续续地叫走了,寒风从她们来不及关上的门外吹进来,把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捲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清照屋里最多的就是书, 其次便是纸, 清黛领着远山居的人收拾了半天,也只勉强收拾开了暖阁这么一个角落。 然而她又却记挂着朝晖堂那边的动静,便总也心不在焉, 连着给庄妈妈和明珠添了许多倒忙,到后来她们干脆把她赶到暖阁的大炕上去,只需坐在那儿, 等着出去打探消息的阿珠回来便是。 约莫半个时辰,阿珠才冒着风雪, 踉踉跄跄地跑回来,扑到清黛跟前大口大口地呼着冷气。 清黛见了也顾不上穿鞋,连忙把她扶了起来, 顺手把自己的茶递给了她, 一壁追着问,「如何, 怎么样了?」 阿珠猛灌了一大口热茶, 冷热两股气息骤然在体内交融,令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缓了一下才道, 「侯爷与侯夫人把朝晖堂里里外外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原想在外面打听几耳朵, 就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婆子骂了回来。只在门外听见了几声哭叫求饶, 听上去仿佛是抱香姐姐和袭香姐姐……」 她们两个是清照身边的一等大丫鬟, 清照出事, 她们必然首当其冲。 清黛的心跳得厉害,赶忙把离自己最近的银珠和阿珠抓过来:「侯夫人身边那些婆子用刑素来不会手软,袭香与抱香跟在姐姐身边,细皮嫩肉的,如何禁得起她们的锉磨?你们这就回咱们屋取些现银出来,该打点的打点,该买药的买药,务必替姐姐护着她们的命!」 说到这里,她心念跟着一动,忙又特别叮嘱道,「切记,勿要做得太招人眼,切莫引起几位太太的注意!」 事出紧急,阿珠和银珠倒都没有深究她这么做的缘由,点了头便都放下手上的活计,赶着照办去了。 第172页 她这么吩咐也是有原因的。 要知道她与清照形影不离,清照和方之恒的事这么一暴露,她当然无法独善其身,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降低存在感。 要知道朱若兰爱女如命,郑氏和江氏又都没安好心,稍有不慎,她这条没有父母在身边护佑的池鱼,肯定就是炮灰。 眼见自己在苍烟落照也插不上手,为了不添乱,清黛便也回了远山居。 谁知她才将进门,就听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嚓嚓的踩雪声,像是许多人的脚步交叠在一块,杂乱无章。 清黛的心紧接着就悬到了嗓子眼儿,焐在手闷子里的双手也不禁用力攥紧。 幸而转眼就听廊下的南风快步走进来报,「大奶奶来了。」 清黛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从大炕上站起身,用帕子揩了揩手心沁出来的虚汗就迎了上去,「外头还下着雪,嫂嫂身子娇弱,怎好还劳你跑这一趟?」 「我都养了小半年了,哪里还娇弱着。」南素容温声说着话,解了肩上的斗篷就由着她把自己扶到暖阁坐下。 清黛细心地扒拉了几个最软和的鹅绒垫子堆在她腰后,又替她斟来一盏热烘烘的金丝枣茶。 素容见她还要让人去端今晨新做的紫薯饼,连忙伸手把她摁住,「你且别张罗了,好好坐下来,有什么话只管说给我听就是。」 她如此开门见山,清黛也不打算跟她客气了,直截了当地就问了:「朝晖堂眼下是个什么情境,三姐姐可还好么,可又同二伯伯顶撞了?对了对了,二伯伯和二伯娘究竟是如何知晓那些事的?」 素容随即拍了拍她的手,「现下朝晖堂围得如铁桶一般,我们这两房的人也都进不去,不过你就放心吧,三妹妹是侯爷与侯夫人唯一的女儿,他们再生她的气,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至于这夫妇俩是如何得知清照与方之恒的事的,她和她那婆母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着人打听了,这下也没打算瞒着清黛,一五一十全都同她说了。 午后孟岩在家歇过午觉便要回兵部当值,碰巧他最近风湿的老毛病犯了,日里出门基本都是坐轿,今天也不例来。 按说他本稳稳噹噹地乘着轿子走在街上,忽然迎面撞见了个策马疾驰的陌生男子,在与他的轿辇擦肩而过的一瞬,冷不丁朝轿子里扔进来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子。 石子上绑着一张字条,上书「汝之爱女,与人有染」八个字。 「可看清那投石告密之人的模样衣着了?」清黛紧张地问。 素容却摇了摇头,「据外院给侯爷抬轿的小厮们说,那人戴了一顶帽檐宽厚的大毡帽,帽子底下还用花色艷丽的方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 大毡帽、花色艷丽的方巾? 清黛心口一跳,「这听上去并不像中原人日常的打扮?」 素容缓缓抬眸看向她,似是犹豫了下,她当下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屋里南风她们几个使了眼色,让她们先到门外去了。 左右人都走远了,素容这才一脸郑重其事地拉住她的腕子:「阿宝,你老实同嫂嫂说,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你姐姐和方夫……方公子的事儿?你……是不是并不贊成他们这般行事?」 「……嫂嫂这是在怀疑我么?」 清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竟是这么个殃及法。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也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婆母,突然就跟我提了一嘴。」 素容压低声音,微微倾身越过她们之间相隔的小几,「那告密之人如此衣着分明就是故意为之,现在侯夫人与侯爷都为三妹妹着急上火,兴许还留意不到,但等他们冷静下来稍稍那么一回顾,定然会对这个不速之客起疑心。」 威远侯府中人在外一向谨言慎行,树敌不多,这还是把算上之前的周家和夏家也算上的情况下。 但即便是那两家人,想必也窥探不到深闺千金与外男私会这种家私中的家私,而且哪怕真是他们所为,他们此时此刻应该做的当是把事情铺天盖地地宣扬出去,狠狠往侯府门上泼脏水,而不是悄悄告密,更不可能再多玩一把栽赃。 真正能够做出这种事儿的,想来应该是一个同样看中侯府声誉、却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内贼。 清黛胸口闷得厉害,像是堵了一口气,咽不下,嘆不出。 再抬起眼时,她心中的主意也已经坐定了,满脸都写着天衣无缝的惊慌与无措,「那,那我该怎么办呀,要不然我赶紧去和二伯伯二伯娘解释一下吧。」 「你这丫头真是白长一张聪明相!」南素容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现下家里乱成这样,旁的人躲都来不及,便你非要往上凑,这时候巴巴地跑去解释,就不怕越描越黑?还是想替你姐姐分担一份炮火?」 「可除了解释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呀。」清黛懊丧地一摊手。 「你先别急。」南素容安抚她道,「照我婆母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带着你回我娘家,暂避两日,待家里这场风波过了咱们再回来。」 清黛努力忍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的嘴角抽搐得太明显,真的很想问她一句到底是谁白长一张聪明相?! 「我这时若走了岂非是弃三姐姐于不顾?」而且难道不是更加证明她心里有鬼了么? 第173页 「你听我说,经了这些日子的我朝夕相处,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座侯府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早已人心向背,各有各的算计,没有人真正称得上值得信任。」南素容紧紧拉着她的手,声音虽轻,眼神却坚毅无比,「包括,我婆母。」 清黛被她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得哽住,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咕咚吞咽了一下,说不出话。 「阿宝,有些事我原不该同你说,只是这些日子我观你行事远比其他人要单纯许多、也可信许多,是以也不忍心看你遭了她们的算。」南素容盯着清黛的眼睛,继续往下说, 「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小侄女,她明明在我肚子里待了足足七个月,眼看着就能哌哌坠地,唤我一声母亲,可为何偏偏就在那么一个节骨眼上让我知道了我那不争气的妹妹闯下大祸呢? 「遑论我孕中身子一向健壮,连最惊险的头三个月都安稳顺遂,为何偏偏就是在最后那几个月身上不安,胎像不稳了呢?她们就连尚在娘胎里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更何况三妹妹和阿宝你呢?」 「嫂嫂……」清黛这回是真有些被她吓住了,看着她愈渐发红的眼眶,不禁有些无措。 南素容瞧着眼前满脸惶恐不安的小女孩儿,她生的那样好看,浓黑的长发,柔皙的皮肤,还有着那么一双澄澈透亮的杏儿眼,和她梦里梦到的女儿几乎一模一样。 她们都是那样无辜、那样纯洁,她怎么忍心看着她们被世间这污秽如泥潭的人心玷污? 「所以,阿宝,你就听嫂嫂的,暂时随嫂嫂到南家去,离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擦掉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花,「南家有你大姑姑,还有老太君,有她们暂且护着你避过这阵风头,我这心里头才不算难安。」 「嫂嫂……」清黛已经不能分辨她是和郑氏联合起来做戏,还是当真一片赤诚在为自己考虑,不免还有些踌躇着不敢尽信。 惊吓与怔愣之后,她渐渐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静。 天色渐渐暗沉,朝晖堂内始终不曾传出任何消息,此时此刻的清照是在和父母吶喊抗争,还是为了保护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的抱香袭香向父母哭诉哀求,她都一无所知。 同样,也爱莫能助。 但只要她坚定不移地留在侯府,必定能够等到这场暴风雨结束,默默地在最近的地方陪着她渡过这个难关。 而除了陪伴,她便再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第90章 「嫂嫂, 我跟你走。」 清黛又不傻,她此时留在侯府既不能替清照跑去和朱若兰孟岩说情;求他们成全她与方之恒,也没法无所顾忌地施展拳脚, 替清照揪出那个告密者背后真正的幕后黑手;给自己洗脱嫌疑。 还随时要被人盯着防着, 和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索性将计就计跳出去,既能降低对手的警惕心,又能得到一个更为全面客观的角度俯瞰全局, 兴许还能够更快地解决当下所有的困境。 翌日一早,清黛便顺顺利利地打包好了自己的小包袱,点齐手下那几个虾兵蟹将, 便跟随南素容一道出门了。 到了太师府,白天见过了孟槐、南太夫人、丁夫人还有这家的二房太太, 清黛便陪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家常。 一整天她们却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清照的事,好似她真的就只是来姑姑家做客的。 晚间用过饭后,她便在孟槐的安排下, 跟着南素容一起, 去她从前的闺阁下榻。 适才从念慈堂出来,途经素唯在时所居的潇湘馆门口, 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一把大锁锁住了一院的颓唐萧条,冷冷清清的, 被夜色笼罩, 尽显凄凉。 虽说这一切都是南素唯自己咎由自取,但局外人见此情景, 也很难不唏嘘感慨。 清黛却也不由地想到了和她当初处境截然不同却又有些类似的清照, 「也不知三姐姐现在怎样了, 有没有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南素容见她愁眉不展,遂宽慰道:「你莫要担心你姐姐,我一直着人留意着,方才他们来回话,说是三妹妹只叫侯爷与侯夫人禁了足,但凡她肯稍稍松些口,侯爷立时就能借坡下驴,一切如旧了。」 「可若姐姐始终不肯松口呢?」清照那个倔驴脾气,指望她松口,还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南素容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以后才凑在她耳边,「白日侯府里已经打发了人去了甜水胡同。」 清黛闻言大骇:「二伯伯打算用多少银子打发方家?」 南素容又好气又好笑,抽出手就来拧她的耳朵,「这丫头想哪去了!侯爷是想亲眼见一见方公子,这才使人去请!我私以为,眼下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若侯爷这回真相中了方公子,搞不好坏事就成了喜事呢。」 话虽如此,不过清黛却还不能够如她一般乐观。 夜深后就寝时,她又趁着只阿珠在跟前上夜时,与她悄悄问:「抱香与袭香怎么样了?」 阿珠一五一十道:「听留在府上的子规递话说,两位姐姐的命倒是保住了,只伤得都不轻,最少十天半个月是下不来床了。尤其是袭香姐姐,侯夫人一通审讯,问出了从前大多是她在中间为三姑娘和方公子牵线搭桥,侯夫人气急了,说是非替三姑娘撵了她不可;三姑娘说什么都不肯,拔了簪子抵在颈上几乎都要以命相逼了,这才留下了她们。」 第174页 清黛听得心惊胆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嘆口气道,「难得有主子如此珍重下人。」 要知道,前世阿珠被乱棍打死的时候,异世女一心扑在易君彦身上,对她可是看都没看一眼;还有素唯这回,南太夫人亲自做主惩治她身边海妈妈那一干奸奴,她也不曾替她们求过一句情,甚至还不停地往她们身上推卸责任。 论良心,清照比她们可靠谱太多了。 清黛慢慢滑进被子里躺平,一面盯着帐顶一面合计着:「那府里现下算是暂时平静了,只等着二伯伯和二伯娘见过方公子之后,这场戏大约就该收场了。」 阿珠煞有其事地点头:「方公子学问好,品貌好,什么都好,有这样一个女婿,侯爷一定会满意的。」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清黛侧过身,用手撑着脑袋,「子规除了你方才说的那些,还说了别的么,包括我临走前嘱咐她要盯紧了的那些事?」 阿珠茫然地摇了摇头,「子规已经照姑娘的吩咐给抱香姐姐和袭香姐姐拿过银两和药了,其余的,咱们才出来一天,她和秋雁暂时也还探听不到什么异象。」 子规与秋雁是远山居最小且最不起眼的两个,平日除了做些跑腿扫洒的活计,甚少能到屋里伺候。 不过清黛也仔细瞧过她们,子规机灵,秋雁心细,再长几岁定不会比南风知意她们差,这回她也是故意留下她们两个看家,方便随时打探消息。 而那头藏在暗处的狐狸也远不是江柳娘那样没耐性的活炮仗,清黛深谙此理,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急,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时已将近腊月底,眼看着清黛这个年是要在南家过了。 这倒是无所谓,她孤身滞留京中,本就是寄人篱下,是吃伯父家的年夜饭还是喝姑姑家的腊八粥本质上都无甚区别。 而孟侯府那边,孟岩在私底下与方之恒见过一面,根据子规冒死探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他对他的第一映像还算不错。过后也经庄大哥亲眼认证,他已经派了自己身边的亲信去往瑶州,打探方之恒的人品家世了。 不过他这人属实谨慎过了头,总是不到十拿九稳之前绝不轻易表态,常常是憋死自己的同时,也把别人气个半死。 清照这回就是让气死的那个。 正如南素容所言,她已闭门思过月余,本只消向爹妈低个头就能放出来,可她眼瞅着自个儿老爹就是不肯接纳她与方之恒,便又应了清黛担心的那样犯起倔来,自行画地为牢,和父母较上了劲。 朱若兰与她又都是如出一辙的吃软不吃硬,便干脆封了她的院子,让她继续将闭门思过进行到底。 遂她这个年也便只能在苍烟落照那一亩三分地里度过了。 然而她是得了清静,可清黛与南素容就没那么好过了。 正月里不管是出门拜年还是在家会客,她姑嫂两个都会被人问起清照人呢、孟家这是怎么了、为何她俩要暂时住回南家。 她们只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地遮掩隐瞒,一遍又一遍地扯谎圆谎。 又道初八这天,清黛照她老爹家书里的嘱咐去了趟武宁侯府,趁着拜年的机会,替他给逝去的沈狩沈狂上柱香,祭拜一下沈家列代英烈。 她原本早就请孟槐替自己跟沈柯氏打好了招呼,届时姑侄俩一块上门拜年,却不知这女人又抽了什么疯,她们都到了门口才知她临时变卦,带着她那大儿媳妇龚氏回娘家吃席了。 大过年的被主人晾在家门口,就是好脾气的孟槐也难免心有微词。 她们刚要打道回府,沈家却又来人满脸堆笑地把她们迎了进去,道是这府上的姨娘肖氏早前受了主母的託付,要代为招待她们姑侄。 此人原是沈侯爷的爱妾,沈狂与沈猜的生母。 按她的身份哪里够不上与孟槐与清黛说这等话,但谁叫她生了沈狂沈猜这一双为大干立下汗马功劳的儿女,宋祈为了沈狂,封完沈柯氏这个嫡母之后又特别破格封给她一个正三品淑人。 方使得她能在清黛和孟槐面前这样抖起来。 不过沈猜却一直不待见这个生母,她很小的时候就随兄长入了军营,没两年又去了北疆,直到这两年母女俩才算团圆。 在那自由自在的边塞呆惯了的沈猜,回来之后最不喜欢的就是京城大宅院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而肖姨娘好巧不巧就是靠着些不光彩的手段在后宅生存,母女俩无论是立身处事还是性格作风都大相迳庭,时常话不投机,至亲亦是至疏,註定了殊途不能同归。 「……那丫头镇日野马儿似的没个章法,今晨同我随口争了两句就负气跑出城了,想是又打猎去了。唉,说起来,她若有令侄女一半温顺守礼一半,我都知足了。」 肖姨娘虽徐娘半老,但风韵依旧,脂粉一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听说还是沈侯爷专门从外间抬回来的贵妾,家世虽不如沈柯氏,但待人接物却比她要从容大方得多,至少不会对着客人皮笑肉不笑。 只不过清黛之前已经在沈猜那听足了她的「光荣事迹」,这人啊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先入为主,是以哪怕她表现得再完美无缺,她依然是打心眼里的不喜欢。 甫一听说沈猜并不在家,她内心便更加不乐意待着这儿了。 也幸好被肖姨娘打发出去给她准备祭器香火的丫鬟老实,差事一妥当就进来回禀了,刚好让她能以一个合理的藉口抽身而去。 第175页 孟槐本来也打算跟去,可肖姨娘自然不能眼看着好容易巴结上的贵人就这么走了,便又委婉道,「这家祠堂向来忌讳女子进出,令侄女去虽只是在祠堂外边远远拜一拜,但也已经算是破例了,委实不能再多一个人了,还请南夫人谅解则个,就与妾身在此说说话,静候令侄办成了事归来即可。」 清黛急着想走,只得很没义气地把孟槐卖了:「姑姑不必担心,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便脚底抹油,赶着就打起帘子,从这屋出去了。 凭着她对沈侯府半生不熟的记忆,领着明珠与阿珠两个在肖姨娘的院子外一拐弯,朝着这家的祠堂方向过去。 却也就是这么一拐弯,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迎面跟脚步匆匆的她撞了个正着。 两个人今日又都毛毛躁躁的,两厢一冲撞,都控制不住地后腿了好几步。 清黛被撞得险些摔跤,一稳住重心下意识就要张口骂人,却在看清对面是谁之后,差点没咬着舌头。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赶上了 —— 昨晚头疼到睡不着,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更新 2021.6.10 12:07 第91章 「雪刚停地上滑得很, 你走这么急不怕摔的啊?」 该骂的还是要骂,毕竟被他那把刀枪不入的铁骨头这么一撞,即便清黛斗篷下面还裹了好几层棉袄绒衣, 也还是疼得直想掉眼泪。 沈猎迎头挨了这一句, 又见近前的少女眼眶沾染着一圈湿润的红,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却连句歉意的话都说不好,半天才得一句, 「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寻我?」清黛揉着被撞疼了的肩膀,诧异地看着他,还真是癞□□打伞, 怪事一桩。 这会儿正是风雪初霁的时候,屋外寒气更甚, 加上这家主母又出了门,底下人便都忙着趁机各自躲懒取暖,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出来走动, 使得这座本就威严深沉的古宅愈发空寂沉闷。 他像是已惯了同她像这样说话来往, 与她使一个眼色,她立马便心领神会地噤了声, 将身边的两个珠留在了原地。 与他一前一后远了肖姨娘的院子, 到了个僻静的拐角,脚步刚停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事, 你快说吧。」 沈猎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眼睛始终盯着别处,不肯看她, 嘴上飞快地嘟囔道:「你家的事, 与我无关。」 「……啊?」清黛差点没听清, 瞭然之后却也糊涂, 这不是废话吗? 但见他一皱眉头,她才恍然悟出他这话里头真意所指,但还是不大理解,「你怎的会知道……莫不是外头已经传开了?」 他一脸正色地拧着眉毛:「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当日之事我一个字都不曾与他人道。」 清黛呆呆地眨了眨鸦羽似的睫毛,盯着他不说话了。 若清照和方之恒的事已经传开至他都能知晓的地步,那么方才在肖姨娘那儿时,她肯定也会旁敲侧击地打听几句。 而且清黛近来常随着孟槐在各家走动,外边的人要是知道了,哪怕不直接开口问,亦会在背后窃窃私语,但到如今她耳朵里也没听见甚不中听的。 难道说,还能是他沈猎偷偷学了周易演算之术,自个儿算出来的? 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不过也罢了,就目前清照与家里这个闹法,人尽皆知也是早晚的事。 况他沈猎一贯神通广大,如今年岁一日一日长起来,想必他也慢慢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门道。 不过无论如何,「我从未觉得姐姐与方夫……公子的事会是你去告密的呀,你若不说我都以为你那日酒吃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她今日挽的是垂鬟分肖髻,鬓边的碎发又编成几股细软的小辫子,修饰着她莹润小巧的脸型,笑起来的时候一对杏仁眼就像是两弯藏进树影花丛里的月亮,娇俏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丽文雅。 只一眼,沈猎就莫名心热如火。 像极了初识人间烟火的深山苦行僧,总是好奇,却也总是胆怯,不敢多看那一眼,不敢踏出那一步。 「你为何……」愿意信我? 清黛却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与方之恒和孟清照无冤无仇,又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就能收买的性格,为何要去告发他们? 再说了,哪怕真是他说出去的,没凭没据再加上他如今在京师的地位,又有谁会信他? 他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又没意义又没道理。 清黛也懒得和他较真,玩笑着就答了:「大概是因为你脸上就写着,『我很值得信任』几个字吧。」 话音刚刚落地,沈猎还未接话,确听远处的阿珠和明珠不住地小声给她打暗语,像是沈家祠堂那边有人过来寻她了。 趁着人还没发现她在和沈猎说话,她忙与他匆匆别过,带上自己的丫鬟先走一步,留下他一人愣在原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与他说话的姑娘早已没了踪影,他却像棵不老青松,站在孤僻的角落,巍然不动地出着神。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她的话音。 她说话的声音一向动听,像是塞外能歌善舞的少女在跳舞时喜欢拴在手腕脚踝处的银铃,又似烟雨朦胧里一曲悠扬清妙的玉笛,永远充满了灵动的朝气,照进他从来都只有永夜与阴潮的生命里。 第176页 屋檐上的积雪猝不及防地崩泄,冷不防打落在他千疮百孔的肩膀与背嵴上,他疼得一哆嗦,闷哼一声就跳开了。 冰冷刺骨的雪水沁湿了他单薄的外袄,直渗透进他的肌肤与骨骼,那里面新伤叠着旧伤,细细密密的刺痛着。 随着年岁增长,这两年沈猎的身量长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身手也越发强悍狠厉,华都街上早已没了对手。 但凡长眼些的,也甚少再来招惹他,他亦是许久不再向从前那样常常打架,常常受伤了。 不曾想今年开年没两天,他就又久违地挨了揍。 揍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老子,现任武宁侯沈光耀。 理由说来可笑,只不过是他最宠爱的姨娘肖氏在年下给院里亲信发赏钱的时候,发现少了一锭银子。 查问府中人的时候,偏沈猎院里的丫头多嘴,说在沈猎身上曾见过那一锭银子。 却不知,他身上时常带着从未离身的这锭银子,确是一手将他拉扯长大的李嬷嬷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和肖姨娘丢的东西毫无干系。 所以哪怕是沈光耀想也不想就亲自找他讨要,他也咬死了不肯承认,任凭怎么拉扯,都不肯把李嬷嬷就给他的最后的念想假手于人。 就这样,他的倔强触怒了这位面子大过天的沈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强以盗窃家中财物还不知悔改的罪名,命人把他拖进祠堂,狠打了一顿。 成人拇指粗细的藤条抽打在他的背上肩上,不知打出去多少下,他却始终咬紧牙关,誓死不肯认错。 沈光耀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气得他踹了他几脚便让人又把他锁紧了祠堂。 整整一夜过去,没人来看过他,也没人为他说过一句话,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相信他堂堂武宁侯府嫡子,竟然会去偷一个偏房姨娘的银子! 从来都无人正眼瞧过他,无人把他当做人对待。 他在世人心里,就是一滩阴沟里的烂泥,一头冥顽不灵的异兽。 只有她……只有她…… 她其实不是所谓的太阳,也不是拉他出泥沼的菩萨。 她只是和他们不一样。 她会知道他是冷是暖,她会担心他伤口是否会疼,她会顾着他的喜怒哀乐,也会时不时地「欺负」他一下。 她还会毫无杂质地喊他的名字,对他一视同仁,待之如常。 兴许她只是无心插柳,却在他寸草不生的心上开出了花,萌生出了被世人称之为占有的……野望。 肇事者却对此还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她刚从沈家祠堂里祭拜完出来,正要和她的姑母一道乘车离去。 孟槐途中还要去一趟太师府名下的钱庄与掌柜对新年的第一笔帐,清黛自当回避。 姑侄俩便在兴荣大街上分了头,一个往南回太师府,一个往东去钱庄。 孟槐这一走,早就憋着话的明珠再也忍不住了,向着清黛低声埋怨起来:「姑娘,你怎么越大越糊涂了,那沈公子终究也十四了,你怎还当孩子似的与他说笑玩闹?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哪里由得他跟你胡乱攀扯!今日若叫他身边跟上一个嘴碎的,回头把这事随便抖落给谁听了去,咱们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解释不清的!」 「也就是今日旁边无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同他多说的。更何况,你何尝见过他身边跟过人嘛?」清黛不以为意地笑,心中当然也自有打算。 阿珠这时也弱弱地替她补了一句:「姑娘和沈公子又不像三姑娘与方公子,怎的就说不清了?」 明珠白了她一眼,「那若是也有人像对付三姑娘那样对咱们姑娘呢?三姑娘和方公子再不济也是两情相悦,彼此自愿託付终身的,可咱们姑娘和沈公子呢?你捨得她屈就一个不喜欢又无权无势的怪胎?」 「明珠。」她的话甚是刺耳,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听得清黛立时皱起了眉毛,「你怎能这样说沈公子?」 明珠说完也马上后悔了,赶忙赔罪:「奴婢失言。」 「你一向有分寸的,这种妄议别家少爷的话以后绝不许再提。」清黛不悦地敛起眼眸,低头时却又忽觉眼前一亮,「不过你的话倒也提醒我了,三姐姐身边恐怕有人在弄鬼。」 明珠惊疑道:「三姑娘院里的人从霍妈妈到底下洒扫的小丫头,那都是经过侯夫人精心筛选了许久才放进去的,基本每一个都是家生子,爹妈和自己的身契都捏在侯夫人手里,借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拿全家性命去吃里扒外呀?」 清黛思路清晰起来,笃定地笑道:「我先前也这样认为,更想着若真是后院起火,三姐姐自己定然能够发觉,何须我操心,所以便不曾让子规和秋雁留心这些,总以为是什么更复杂的手段,如今看来反而是我们把问题想得太繁琐了。」 这话的意思阿珠都能听懂,但也同样对她产生了担忧的情绪,「那若这回还是错了的话,姑娘可就要冒着得罪侯夫人的风险了呀,老爷的信上不是说,他和太太今年又回不来了,让你遇事一定要忍耐么?」 「我是要忍,也不会去得罪侯夫人,所以查出这个家贼到底存不存在的事,当然不能由我来做。」清黛的笑容越发沉稳笃定,看上去心里已经有所谋算了。 「今晚等大姑姑回来,我就去跟她和老祖宗请辞,咱们这便搬回侯府。」 第177页 作者有话说: 芽:被撞了第一反应是怕他摔跤,黛,你好爱他。答应我,不要再找理由自欺欺人拒绝谈恋爱了好吗? 黛:……我倒是想,那你倒是写啊! 第92章 一时半刻, 清黛倒也不急着立马就搬回去,先挑了个晴朗合宜的好天气,和南素容结伴一起去到朱若兰的朝晖堂略坐了坐。 朱若兰看她依旧不顺眼, 三言两语就想把她姑嫂两个都打发了。 清黛趁机跟她讨了个去看清照的机会, 原以为要这其中定要费好一番力气,谁知朱若兰只是神情复杂地盯了她一会儿,便轻轻挥了挥手, 应允了。 而南素容早在年前就搬了回来,这会儿陪完了清黛,还要去她婆母那儿请安站规矩, 于是姑嫂两个从朝晖堂里出来之后便微笑地分了手,各走一边。 可巧近日守在苍烟落照门前的婆子们已换了一批, 见了是清黛和庄妈妈同行,倒也不曾迂腐,问了两句便放了她们进去。 朱若兰和孟岩刀子嘴豆腐心, 终究还是未曾当真难为清照, 院里伺候的人一个都没少,除了都不许出门以外, 都还如平常别无二致。 清黛才从影壁绕进去, 便见抱香正从茶水房里端着茶一瘸一拐地往正屋里走。 外头几个洒扫的小丫头也都躲在廊下互相搓手取暖,低声闲话。 清黛听着那屋里静悄悄的, 没什么声息, 以为清照尚在午睡,便没敢让几个小的出声通传, 自己放轻了步子走进去。 厅上只沉香和墨香两个, 见了清黛过来, 先都有些意外, 然后忙着就来替她摘斗篷、捧手炉。 没等她们去喊清照,就听见她的一声冷笑从右次间的书阁里传出来,「我当是谁,原是我家那个临阵脱逃的小贼回来了。」 清黛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反而踏实了,也不着急解释,只把墨香沉香两个先行打发出去了,再又打起帘子进到她的书阁。 第一眼看见了抱香,便顺口问候了句:「你的伤势如何了,可还疼么?袭香呢,她可好些了?」 抱香感激地抿嘴望着她:「多谢四姑娘挂念,奴婢原就伤得不比袭香重,如今虽未大好,但也已经无甚大碍了,只是袭香她……尚且还需要在炕上多躺两日。」 清黛笑意温和:「伤筋动骨一百日,按说你也该再多歇息几天的。」 埋头忙着笔墨功夫的清照这时撑不住抬起眼睛瞪了抱香一眼,被清黛看见后又一翻眼白,丢开笔就起身推开那用做隔断的大穿衣镜,快步躲进了内屋。 一面走,一面还赌着气道:「孟四姑娘还真是敦厚纯良,待人和善,进来这么久这个也要问那个也安慰了,当我这个姐姐已经不能喘气了么?」 清黛从后面追上去,只见她已整个人头朝里背朝外地躺进了架子床里,抱着枕头撅着嘴,神色郁郁。 她遂逗趣道:「前人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却道:『直教人妩媚娇嗔』,瞧我这平时笑一笑都难得的姐姐,这会儿竟都学会撒娇撒痴了。」 清照恼羞成怒地拿枕头摔她:「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讨厌,越大越没正形儿!庄妈妈你还不来撕了你家四姐儿的嘴,省得她以后到外边也这么口无遮拦!」 没等庄妈妈过来,清黛便像只没断奶的小猫儿似的黏过去,贴着她娇嗔道:「姐姐捨得么?」 「穿着衣裳就别想往我床上赖,起来。」 清照果然招架不住了,没好气地拧了下她挺俏的鼻子,面带笑意地把她拽了起来,「这回多亏了煜大嫂嫂关键时候把你带出去了,要不然真让我连累了你,我心里如何能好受。」 「我是个胆小的,遇事就晓得躲了,只苦了姐姐你,这些日子你可清瘦了好些呢。」 清黛不是看着她一脸轻松地与自己玩笑,就能完全无视她眼下那圈深深的乌青,「姐姐……」 「我知你要说什么,」清照微微抬了抬手,令她暂且噤声,「我既认定了他,必然不会轻易罢休,我相信他也是。你或许不明白,但这世上确实就有我们这样的人,无畏无惧,只为自己的心。」 清黛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在仔仔细细地确认着什么。 「既如此,那我也和姐姐讲实话了。」 终于她收回了目光,低头去握住她的手,声音也放低了,「二伯伯其实前些日子就见过方公子了,不知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二伯伯回来后,已经松了口,看样子是对方公子还算满意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清照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可父亲他之前明明还在我面前放话说,要把方家人逐出京城的呀!」 那还不是您孟三姑娘太刚太直,一点台阶都不给别人,人家便只能陪着你话赶话了么? 清黛腹诽着,不过也不可能直接说出来,「二伯伯那是嘴硬心软,而且方公子这样学识渊博又才气纵横的,看着就是名列三甲的材料,哪家会捨得就此错过这样的良婿?」 好的说完了,便该来讲坏的了,「不过,姐姐你先别急着高兴,还有一件事,须得你仔好好打算打算。」 「你想说什么?」清照看她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便也不自觉地敛起了快意。 在她跟前,清黛已渐渐放开,不再像从前那样装天真扮糊涂。 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往窗外看了看,又朝庄妈妈和抱香使了个眼色,叫她们先出去悄悄盯住院里的人。 第178页 然后,才敢悄悄靠在清照耳边轻轻说,「姐姐好好想想,原先这事本只有你我还有方公子沈公子四人知道,想来至多也就再有袭香抱香两个被卷了进来,可怎么就能让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去到二伯伯面前告状?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人,在中间泄了密,弄了鬼?」 清照听得直摇头,直言道:「你说的我早有疑心,但我身边这些个都是我母亲千挑万选,又经了霍妈妈悉心□□过的家生丫鬟,她们每一个又都是与我从小一块大的,我实在想不透也不敢想,她们会背着我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来。」 清黛道:「可除此之外,姐姐还能想到更有可能的人么?哪怕是当日宁国府中真叫人看出来什么,有淇姐姐和易姐姐在,想来也不会让咱们先前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的呀。」 「那会不会是…沈……」清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清黛轻声打断了,「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 「也是……」清照逐渐被她说得动摇了,神情慢慢变得犹豫,下一刻却忽又抬起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这两日三婶婶倒是来看过我一次。 「只不过她虽是来看我的,可没说几句就同我埋怨起你去了南家小住这事儿来,我听着她话里话外阴阳怪气、不大中听,敷衍过去后便再不见她了,如今细细想来,她这分明是要……」 又是挑拨离间这一招。 趁着清黛没在,就往清照耳朵里灌迷魂汤,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清照对清黛有一丝丝的疑虑,肯定就上她这个套了! 话到此处,幕后真凶清黛已经基本有把握认定了。 但她也还是想不通,她郑淑慎到底图些什么呢? 让她姐妹反目,让清照爱而不得? 对她来说,这些又有何好处? 难道和朱若兰一样,纯粹看她们不顺眼? ……这合理吗? 清黛思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 然而眼下确实也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她们这厢说着话,那边朱若兰便已经使人来催了。 如今不管清照怎么想,在朱若兰那里清黛始终都还背着一重告密的嫌疑。 虽说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但只要是个母亲,多半都不会想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有可能在背后捅她刀子的人走得太近。 清黛也不敢赖着不走打草惊蛇,赶紧就来催清照拿定决心,「当务之急,还是要把那个日防夜防都防不住的家贼揪出来,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没错。」清照沉吟了一会儿,脑袋里已经有盘算,「她们既是还打着挑拨咱们姐妹的主意,在这之后只怕还有动作,这样吧,这些日子你还继续住在南家,别急着搬回来。」 清黛闻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她一会儿,立时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可我原本已经和大姑姑说好,过了正月十五就要住回来了……」 清照忙低头替她想藉口,谁知她忽缓缓站起来,手里还端着只雨过天青色的釉面花瓣口茶碗。 没等清照反应过来,只听嘭的一声脆响,那好好一只茶碗已然粉身碎骨,四分五裂地摊在了铺着羊羔毛地毯地砖上。 清照心疼得直瞪眼,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茶具了! 「姐姐,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呀!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 她还没来得及跳脚,清黛却已经哽咽着哭喊起来。 清照愣了一下,却也几乎只一瞬就明了她的心意,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跟着冷声骂了起来,「到、到了如今竟还妄想狡辩?!你这么做,比把我扒光了衣裳,□□地扔到那大街上,受尽世人嘲讽耻笑还厉害! 「孟清黛,我当你是姐妹,你又当我是什么了!看着我落得如今这般,难道就是你想要的了么!」 清黛接着又继续为这齣戏添柴加火,「不,不……真的不是我,我并不此心的啊,姐姐,你怎的就是不信我呢?」 然清照终究不是那等擅长玩弄这些把戏的人,那一通胡骂几乎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只得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抓紧时间和机会离开。 清黛也担心话说得多了反而露馅,于是赶紧见好就收,「好……姐姐要我走,我走就是了……姐姐,万望之后,你好自珍重啊!」 「走…走!我孟清照此生此世都不想再看见你了!这威远侯府从此以后,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第93章 这么一闹, 清黛更不必急着搬回来了。 太师府不管是南老太君,还是这家小辈里的几个少奶奶,都喜欢她那爱说爱笑同时又乖顺和气的性子, 原就都盼着孟槐能留她多住两天, 这下子听说她不走了,自然是乐意至极。 并且这么一来,老太君直接便把她挪到了念慈堂, 跟着自己和丁夫人一块住。 日里既陪着她们说话解闷,又能时时得丁夫人指点一二,如此闲适安逸, 倒比原先在孟侯府里松快多了。 美中不足的只一样,便是那丁夫人的好大孙, 杨润。 眼看着离春闱没多少日子了,方之恒也告了假自己回家备考。 没了名师指导,对他们这些南家学塾的学子来说, 形势已然更加严峻。 谁知那姓杨的在这时竟还搞不清重点, 出了正月十五仍不肯收心,三天两头循着藉口跑来念慈堂给丁夫人和南太夫人请安, 明知清黛也在, 却还常常死赖着不走。 第179页 之前还只是眼睛不老实,等到清黛住进念慈堂这两日, 光是南风一个, 就撞见了他站在清黛住的厢房窗外偷偷张望了两回。 「都是读孔孟圣贤的,怎的就会有这样没礼的登徒子!他刚来的时候瞧着也还干干净净, 谦和得很, 这才多少日子啊竟就要原形毕露了!」 南风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攥着拳头走来走去, 一会儿又向气定神闲坐在罗汉床上的清黛提议, 「姑娘,咱们还是同老太君说说吧!」 「马上就要科考了,这时候去说,丁夫人面上无光就算了,若他届时考差了或者直接落了榜,那咱们姑娘岂不是要背一个误人前程的名头了?」明珠左右为难地直摇头。 「这怎么还能是咱们姑娘的错!」南风激动得提高了音量,被清黛静静地看了一眼,立时又闭紧了嘴巴。 「于情于理这确实不是我的错,但落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大男人嘴里,就是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丫头不懂时务了,难听的,连红颜祸水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清黛心里憋屈得要死,可又有什么办法,身在该死的中原礼教下,她不得不低头,「不过嘛。」 她也不打算就这么忍气吞声了,「春闱总有结束的一天,待那时,自有跟他秋后算帐的机会。」 而眼下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此后每当听说杨润要来或是看见他来,她便也会找了藉口避出念慈堂。 今日是和怀昭媳妇儿约好了切磋女红,明天又是要陪怀晔媳妇儿给她未出世的孩子选料子做鞋子。 要么,就像这日一般,带着父亲的家书到孟槐的嘉柔居里待一会儿。 恰又是午饭的时辰,姑侄俩一起用了饭,孟槐也捨不得她跑来跑去的麻烦,便留了她在自己屋里午睡。 她知道她午睡时身畔不爱留人,便领着丫鬟婆子们都从右稍间里出去了,想着到了时辰在使人叫醒她。 没成想,朱若兰这时候过来了。 「……大姐姐,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也断不会来跟你开这个口……照儿自幼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有德有行、才貌双全,配什么人家不能够,为何非得屈就小小一个方家……」 「……大姐姐你是知道的,我生她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赔上了这辈子在子嗣上的福缘才将她留了下来,一饮一食,一衣一行,无不是精细又精细地把她养大,我实在狠不下那个心,明知前面是火坑,还把她往里推啊……」 「大姐姐……」 屏风后的清黛半梦半醒,耳边全是朱若兰的声音。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可越听越不对味,越听越清醒了。 到后来,直接精神抖擞地竖起耳朵,提着心肝,继续往下听。 「非我不肯帮你去和瑶卿妹子说媒,只是我还是不能明白,那方之恒确是个才华横溢,品貌端方正直的有志之士,在他没下定决心参加科考之前,昭哥儿他爹就经常与我说,只要他肯,三甲之中必有姓名。 「而今他肯为了照儿下定决心入仕,前途无量不说,也看得出他对照儿的心意。咱们这么多年姑嫂,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我可不信你真是那等只爱重高门荣华的虚荣女子。」 孟槐慢条斯理地说完这一篇话,接着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且同我实话说了吧。」 清黛也不知她们彼此现在是个怎样的神态举止,只听着大屋里静默了半晌,朱若兰终于长长嘆了口气,与她实话实说,「我昨儿晨间,与那方家太太见了一面。」 「就在侯府里么?」孟槐明显地屏住一口气,「这无缘无故的,两家人寻常又无甚来往,你此时见她,岂不是直接告诉别人,两家关系不简单了么?」 「这个我晓得,所以我一早就打听到那方家太太会在昨日到城外天龙寺烧香,便提前在那山门外等着她,与她算做偶遇,因投缘才又一道喝了茶。」 朱若兰说着,像是给孟槐也递了口茶。 剩下的话,她像是说不出口,便由着身边跟来的薛妈妈接着往下说,「大姑太太是没亲眼瞧见,那方家太太往好听了说是大方率直,往难听了说便是自以为是,井底之蛙了。 「当着我家夫人的面,竟已然摆起了诰命夫人的款儿,好像她儿子已经当上状元似的,自以为拿捏着咱们照姐儿与外男私会的事,便连我家夫人也不放在眼里,真真看不出也是瑶州大户人家里的主母!」 「她早年丧父,又要护着夫家祖产,又要拉扯儿子长大,为人难免强势些。何况她才来京城,儿子又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她心里骄傲些,礼数上不周到也是有的。再怎么说他方家也是瑶州名门,她终究也不会太过逾礼的。」 之前过年的时候清黛曾有幸见过这位方家太太,也知道孟槐其实已经尽量捡着好的来说了。 不然若非清照与方之恒情深意笃,光凭这么个婆婆,清黛也很不贊成这门婚事。 朱若兰有些急了,听动静像是站起了身:「她方家是瑶州声名远播的书香门第,那我威远侯府就不是桓宗皇帝钦封的世袭超品二等爵了么!她这样看不起我们孟家,看不起照儿,大姐姐还要替她说话?!」 见她执意如此,孟槐无奈地嘆道,「这么着吧,我会替你先去问问慎王府的意思。瑶卿妹子当初既然看得上柯家的,想来咱们照儿也不是不行。 第180页 「可你也要想好,慎王府的门槛远比威远侯府、赵国府高得多,照儿若得嫁此门,那将来生下的子嗣姓宋,是皇亲贵胄,天子的亲戚,你之前想着要把照儿第一个孩子抱回来入继袭爵的事,可就难办了。」 岂止是难办,那根本就是办不了。 清黛暗暗摇了摇头,他老宋家原本就不算枝繁叶茂,现在还摊上了个宋祈,这节骨眼上跟他们抢香火,哪怕宋祈昏了头能答应,朝堂上那些鬍子一大把的老臣也绝对不会答应。 万一一个弄不好,降爵罢爵都有可能。 「若我说,我与你二弟,从未在乎爵位过是否承继于我们这一房呢?」 朱若兰的声音这时候忽然变回了从前那般冷静,没等孟槐从惊讶中回神,就又听她说,「我知道在大姐姐眼中,我素来是个利己冷情的人,心眼儿又小,又爱装腔作势拿架子,呵,竟还是个病秧子……」 「弟妹你误会了……」 孟槐连忙想截她的话头,却还是被她制止了,「罢了吧大姐姐,没什么误会不误会,你们兄弟姐妹几个,瞧着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其实从来都不肯跟彼此说实话、讲真心。 「明明都知道那荷塘里污淤一片,却谁也不肯承认,以为粉饰太平就能一劳永逸,其实根早都烂完了。 「要不然,当年你们所有人明知道七弟误会了我,却为了不牵出那件事宁愿让他恨我至深……」 「弟妹,我看你是为着照儿急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再好脾气的人听到这般戳心扎肺的话都有些恼了。 朱若兰这时也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她说,「是,我是急糊涂了,望大姐姐体恤。不过,就算大姐姐不信我,这回也不肯帮我,我也自会想办法去与慎王妃说项,横竖我朱若兰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享福的,绝对不能受一丁点委屈!」 狠话放完了,只听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清黛便知道她这是走了。 却给清黛留下了一大串疑问。 清照和方之恒这就要擦肩而过,註定有缘无份了么? 朱若兰嘴里说的那件事,又是什么?她和清黛她老爹当年,究竟起了怎样一个误会? 这个家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连她都还不知道的? 之后是如何从嘉柔居里辞了孟槐出来,清黛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等她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南家园子里的荷塘边坐了许久。 此时离早春都还有几日,荷塘里的水一半都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冰面下,只能依稀看见十几尾小小的红鲤正成群结队,井然有序地散着步。 后来,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它们忽地乱作一团,有的纠缠不休,有的各自逃散,搅得池里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连同清黛的心也被搅得像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这时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无巧不成书,她正满心满怀地犹豫烦恼着,阿珠忽就带着清照托人递来的话过来了。 「姑娘,三姑娘说,那个内贼她已知道是谁了。」 第94章 「姑娘料得不错, 那天姑娘前脚刚离了侯府,夜里三太太便又去看了三姑娘,言语之间多有怨怪挑拨之意, 三姑娘当世没表露出什么, 只在她临去前送了她一盒上好的沉水香,三太太欢喜的紧,回去就用上了。」 阿珠话到此处, 清黛也逐渐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不相干的人之后, 才扬了扬交叠在膝上的手,让她继续说。 「三太太那边用着, 三姑娘便悄悄让人停了自己屋里的,改用了清甜些的栈香,那个叫墨香的平日不常进三姑娘的书阁伺候, 闻不出这两种沉香之间的差别, 到现在恐怕都还不晓得自己已然漏了馅。」 干人从古至今皆有焚香之雅癖,尤其是钟鸣鼎食之家, 便是府里稍有地位的下人管事房里都必然摆着香炉熏球, 威远侯府也不例外。 沉香作为大多焚香雅士的心头之好,又有三等之分, 头等自然是沉水香, 栈香次之,黄熟香最次。 这其中沉水香虽排在头名, 但由于香气的调性偏清冷辛辣, 比起它, 寻常的妇人小姐们都更爱栈香的清幽甜美。 是以, 孟侯府里也只有才情风雅的清照屋里喜用沉水香。 郑氏出身不高不低,嫁入侯府这些年,上有朱若兰这个严厉的长嫂压制,交际的范围也有限,又亲眼看着清照被孟岩朱若兰千娇百宠着养大,理所应当就会认为她的东西便是最好的,难得从她那儿收一回礼,又焉有不用之理? 那个墨香八成也早就跟她勾搭上了,并且深受信任,常常需要进出她的内屋通风报信,这才染了一身沉水香的气味儿回来。 不过,「可即便如此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日提那丫头上来审问的时候,她仍有一通可扯,什么被临时叫去派了差事,或者在园子偶然遇见,说了几句话,总之都不足以将她和三伯娘一举拿下。」 清黛摇着头,同时也在低头不断地思索着。 明珠瞧出了她的犹疑和纠结,不由扶上她的肩,轻声劝慰,「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何不说出来,大家一起琢磨琢磨?」 当时朱若兰与孟槐说话时,她们这几个小丫头都被叫去了廊下候着,也就清黛捡了个漏,但她想到这事根本瞒不了多久,也便先告诉了她们。 第181页 阿珠听完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急忙俯身在她膝前蹲下,「那姑娘还是赶紧把事情和三姑娘通了气吧,让她这就想法子应对了啊!」 「三姐姐一贯都是一着急便关心则乱得性子,这时候就让她知道未必是件好事。」清黛无奈地嘆了口气。 明珠也警觉地重重道:「对,姑娘此时去说,三姑娘若接着就去侯爷和侯夫人面前闹起来,侯夫人一追问、一联想,没一会儿就会看出来是咱们在中间传话,到了那时又岂有咱们姑娘的好果子吃?」 「明珠说得不错。」 沉着冷静素来都是她的好处,说的话也正中清黛下怀。 只阿珠还急得直结巴,「可,可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姑娘,被、被蒙在鼓里吧……要是她日后知道姑娘你今日瞒了她,你们姐妹多半是要…要起心结的……」 「阿珠说得也不错。」心眼实诚也是阿珠的秉性,清黛也不觉得她说得有问题。 结果却让两个珠都是弄得一头雾水:「那姑娘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呀?」 「……说。」清黛缓缓从池子边得矮石墩上站起身,一面往念慈堂的方向走,一面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话是我传的。」 可这不是废话中的废话么? 这下子连明珠都有些急眼了,她却仍旧不紧不慢地沉吟着,「你们分头去给子规和秋雁传话,让她们两个把这个消息分别通过霍妈妈和墨香告诉姐姐。 「对着墨香时,切莫让她们说出是我递的话,就说是……听朝晖堂的人私下说的。而霍妈妈那边,尽可把我不想被人知道消息来源于我的意思表露给她,想来霍妈妈应是能明白的。」 两个珠起初都听得一知半解,明珠敛眸想了一会儿便心领神会。 阿珠还是半懂不懂,面对这种情况,她也有自己一贯的准则,那就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清黛,清黛说什么她照做就是了,于是两人领下差事,紧接着就去办了。 霍妈妈的办事效率也高得出奇,没过两天,就传回了把那个吃里扒外的墨香当场抓获的捷报。 「霍妈妈一听说姑娘只让她同墨香先知晓此事便有了主意。明面上装着什么都还不知道,私底下则让人日日夜夜盯紧了那个墨香。 「然而那小贱蹄子行事也算是小心谨慎,等了许多天也没见院里其他人提及此事,便以为子规当真只和她一人递了话,外边先拿不知如何才能让清照听了不着急为由搪塞了子规,里间则开始忙着寻机会熘出门。」 阿珠一边给清黛剥橘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向她事无巨细地报告霍妈妈带人抓贼的场面,「却不知霍妈妈早就等着她出门了,还特意留了个空子给她钻,待她熘出去后霍妈妈便带着人偷偷跟了上去,亲眼撞见了她和福陵苑的人在园子的假山后边私会,且亲耳听到了她把事情漏了出去!」 「于是,霍妈妈立马就出手抓人了?」清黛平日就很喜欢听她跟自己说这些的语调,带着一丢丢的炫耀和乖巧的求夸奖,又朴实又可爱。 阿珠掰了大半的橘子在她手里,「可不是!没等她们说完,霍妈妈就让人悄悄把她们的去路都堵住了,然后两个一併拿了直接送去了朝晖堂,听凭侯夫人的发落。 「那墨香为着拉人下水,还把子规也给咬了出来,多亏了子规机灵,与她见面是避着人的,她压根没法证明话是从子规那儿听来的,而子规紧接着也撇清了自己是远山居的人,哪里又能听得到朝晖堂的墙角,让她扯无可扯,只得认栽。」 「那之后呢,二伯娘理应该去问询三伯娘了吧?」在她的宝贝闺女房里安插细作,事事在背后通气连枝,到底安的什么心! 阿珠神色变了变,撅起嘴道:「当夜便去请人了,谁知人家推脱身上不爽快没法起身,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姗姗来迟。」 清黛不由就想起了那天她听到的朱若兰对孟槐说的话,后知后觉地觉出了里面的道理。 这个家,果然一直都是这样,明面上兄友弟恭,妯娌和睦,其实各自都在不得不相互忍让,故作谦和。 不说实话,不讲真心,永远都在粉饰太平,永远不能撕破脸。 若是换了旁人,按朱若兰雷厉风行的脾气,哪怕人当夜死了,她也能冲到地府去把魂追回来审问,然而偏偏是她夫君亲弟弟的老婆。 郑氏祭出装病这招,她和孟岩若不想落人一个深夜打扰生病弟媳休息,猜忌手足的口实,那就只能咬牙忍下,等她「病癒」再议。 可若真等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人家早想定该怎么给自己脱罪了。 「说到底,不管是在三姐姐屋里放眼线,还是逮住机会就跟二伯伯告密,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清黛这下子也算是看得透透的了,心下寒凉如冬,「只要没到杀人放火的地步,他们这几房兄弟妯娌就总是能互相『原谅』。就算这里面会有很多人可能要受委屈,甚至背黑锅。」 这次是差点委屈了清黛要去被迫去扛下背叛姐姐、背后捅刀子的黑锅,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 为了这个若即若离的家,为了老侯爷「孟氏一族永不分家」的遗命,今后又该轮到谁倒霉了呢? 清黛不禁又想起了朱若兰那天的话,她口中的「那件事」究竟会在指什么? 第182页 听上去好像是和清黛她老爹也有关系,再加上她那时的语气,难不成她也曾背过什么黑锅,受了什么委屈? 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清黛都觉得自己白活了两辈子。 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已经掌控全局,什么都了如指掌,其实根本就是只一无所知的井底之蛙! 过后连着两日,她都不断在为此心烦,随时随地都恨不得立马打包行李,一匹快马奔出这拐弯抹角的深宅大院,这最最该死的京城! 但她最终也只不过是想想,这世间女子何去何从,向来由不得她们自己。 她逃不出中原,也正如清照再怎么挣扎抗争,也无法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桎梏中挣脱出去。 她回过神来最最担心的,还是解决了墨香以后,霍妈妈会如何把朱若兰想换女婿的这件事告知清照。 她这时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事儿已经兜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二月初八也就是春闱开考的前一天,侯府里又来消息了。 「那天侯夫人见了大姑太太之后转头就去慎王府,前个儿惩治了墨香那起子人后又去了一次,刚好就叫三姑娘发觉了。霍妈妈原本还想缓两日再慢慢告诉她的,这下子直接缓无可缓了……三姑娘便全都知道了……」 「所以姐姐她就在这节骨眼上闯到朝晖堂门口,在那儿给二伯伯和二伯娘跪了一天一夜?」 清黛听得这消息的时候既惊讶又不惊讶,樱唇半张半合,「姐姐身子娇贵,如何吃得消?」 「可不是么?」 来传话的孟侯府人本是来见孟槐的,但这会儿清黛恰好又在孟槐这里学着打缨络,那传话的人也没避着她。 「三姑娘跪到半夜就受凉晕厥过去,紧接着又起了高热,太医来了之后几贴药下去也仍然不见退烧,侯夫人听闻大姑太太这儿有一味对退烧驱邪有奇效的消火丸,这才命奴才来向姑太太借上一颗,好保全咱家三姑娘的性命!」 孟槐身边的婆子媳妇何等伶俐,人还没说完话,东西就已经捧了出来,孟槐立时就又说,「是是是,救命要紧,阿宝,你这就替姑姑跑一趟,把消火丸给你姐姐送去吧。」 第95章 清照虽不是见风就倒的林妹妹, 但好歹也是身娇肉贵的侯府千金,能坚持跪了一天半夜才下去,已是罕有的硬气了。 清黛当下也不啰嗦, 拿了那灵丹妙药便着人套车赶往孟侯府。 她到时, 苍烟落照已经忙乱如炸开的锅。 烧水的、剪药的、换洗巾帕的,一干人等忙进忙出,架势端得就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一般。 进到里屋一看, 榻上的清照青丝缭乱,脸色惨白,唇无血气, 满头满身都在往外渗着虚汗。 餵到嘴边的药没一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只紧紧闭着眼歪在母亲怀里, 人事不省,嘴里还不断嗫喏着些听不清的胡话。 「阿宝,你是送药来的么?」朱若兰也是一脸的憔悴心焦, 抬头看向清黛的时候, 眼下一圈乌青衬得她好死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坐在暖阁里的孟岩这时也抬起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清黛张了张口, 一副欲言又止的疲惫模样。 清黛心有不忍, 「药已送去给太医斟酌用量了,二伯伯和二伯娘只怕也累了, 不如换我来看顾姐姐, 二位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不必不必。」朱若兰却摆了摆手,并让人把她拦在珠帘外边, 「你姐姐这病还不知道会不会传人呢, 即便不传, 你是常常要在南老太君跟前的, 也不好让你沾了病气,快快回去,也替我给你大姑姑和南老太君报个平安。」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不断地回避着清黛的目光,像是还在为着先前自己的态度而心虚。 以她的气性,这会儿要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清黛共处一室,确实有些难为她了。 清黛想到这层,便也不曾迟疑,向她夫妇福了福身便又告辞了。 「三姑娘都病成那样了,姑娘心里就不担心么?」她这种冷静到趋于平淡的态度让明珠费解不已。 于她眼中,这位年轻的小主子就像一场没来由的大雾,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她了解的差不多的时候,她却又总是能让她再次变得迷茫。 但清黛想得其实很简单,「我又不是灵丹妙药,更不通医术,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而且姐姐身边有侯夫人还有霍妈妈她们,她们还能照顾不好姐姐么?」 她心里当然也挂心清照的安危,可是她更明白,「我唯恐姐姐身上的病能医,但心里的病却不是能轻易好的。」 她这样要死要活地拼命挣扎,求的不就是想要嫁给方之恒么? 信不信,若此时孟岩和朱若兰松口向她表示妥协,她这烧顷刻也就能退了。 但想要他们改变主意,又岂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到的。 坐在回南家的马车上,清黛正出着神,谁知马车会在这时忽地猛然一顿,整架车子狠狠一震,带着车厢里的她和丫鬟们也都差点被甩飞出去。 「四姑娘…四姑娘……方某有急事要求见四姑娘!」 车外传来的声音清黛认得,正是方之恒本人无疑。 只不过他素来都以稳重内敛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像这般火急火燎,好像家里房子被烧了似的还是头一回。 清黛半掀起车帘张望了一下,他竟正好把自己的马车拦在了孟侯府与威远街之间相连的长坡上。 第183页 这道坡种满了草木花树,以此来将侯府与民间隔断。 前两年朱若兰和孟岩在那姓谭的手上吃过亏后,特意修葺布置出来,为的就是不让寻常百姓再有机会窥得侯府家私。 方之恒也挺聪明,直接把清黛的马车截在这长坡中间,让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且与威远街又还有些距离,更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了说闲话。 清黛无奈极了,只得放下车帘,与他嘆道,「夫…公子若是为着我姐姐的病情而来,那请恕我无可奉告。」 方之恒听见她终于开口出声,连忙在外与她拱手道:「她病这一场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所以说什么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如若让她因此受了损伤,那我情愿是我自己代她受罪,但请四姑娘帮帮忙,替方某给孟侯爷带句话,让方某最后见一见贵府三姑娘吧。」 清黛看他是急上头把什么都忘了,当下耐着性子回绝了他:「公子应该知道,我姐姐还尚未出阁,这时候又怎能随意接见外男?公子莫不是急糊涂了。」 话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提示他,「姐姐身边有二伯伯二伯娘和宫里的太医,还有侯府这么多人伺候着,定然能够化险为夷,而眼下最最要紧的可是明日就要开始的春闱科考,公子当下理应在家好好准备才是!」 方之恒这下是真有些急眼了:「仕途经济我一向视若空无,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无甚两样,难道在姑娘眼里,这些会比你姐姐的命更重要么?」 清黛被他的天真与傲慢气笑了。 自以为给出的提示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没成想人家还是没听进去。 难为他们这一双天生地设的世外高士,关心则乱的毛病竟也一样一样的。 她正想要换个说法劝他,不曾想只听车外又是一阵杂乱的响动。 人声、马蹄声还有马车车铃叮里噹啷晃动的声音,她一听就觉得不妙,一颗心当时就提到了嗓子眼。 再次掀开车帘一看,差点没让她当场死过去! ——慎王妃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清黛当即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这世间的事怎么就能巧出这样?! 过后发生了什么,想也不用赘述了。 清照与方之恒的事算是彻底摊给了慎王府。 任凭慎王妃修养再好,也绝无不生气的道理? 更何况这慎王府二公子的婚事一波三折本就让她烦心不已,这回直接连清照尚在病中都没顾着,回头便把之前朱若兰送去慎王府的各色礼品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无奈之下,朱若兰只好再次召集了各房女眷一起商议此事。 当然,这其中并不能直接包括同样待字闺中的清黛,但朱若兰还是默许了她在后堂静听。 「还好还好,知道咱们家想与慎王府结亲的人家不多,趁着这事儿还没闹大,那方家公子也已经入了贡院,咱们再给照姐儿另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就是了,想来慎王府明白咱们的苦心与难处,应该也不会加以为难的。」 郑氏这时候还反过来开导孟岩夫妇,言语和善,就好像先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当下就是江氏也看不下去了,出言讽刺,「说来还是多亏了三嫂嫂早就看出了照姐儿会出这种事,提前安排了自己的人帮二嫂嫂盯着,又及时发觉了照姐儿和那姓方的之间的苗头,不然的话,只怕比眼下的情形还要更糟呢。」 「弟妹想是误会了,之前那个墨香与我不过是同乡,偶尔能同我说上几句,以慰思乡之情,怎么就是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了? 「她那时将事偷偷说给我听,也不过是胆小害怕,寻我帮着拿个主意,没成想偏又碰上我这么个胆儿更小的,这才弄巧成拙了……说来,我这个做婶婶的真真是该打!」 她说着说着,眼眶还恰到好处的红了,顺势捻起帕子哽咽起来,惹人生怜。 江氏还想再讥讽两句,却被堂上的朱若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行了,今日让大家来,商量的是照姐儿的婚事和如何与慎王府一个交代,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还嫌现在的局面不够乱么!」 见她隐隐动了怒,江氏瘪了瘪嘴没再说话,郑氏也见好就收地用手里的帕子擦掉了眼泪。 眼看着自己这俩妯娌除了明里暗里的较劲斗气什么都不会,朱若兰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立在一旁的南素容身上,「煜哥儿媳妇,不如你来说说?」 突然被点名的南素容这时也不露怯,沉吟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道,「既然二舅母不嫌弃侄媳妇蠢笨,那侄媳妇便斗胆说了,依我之见,何不趁着事情还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成全了三妹妹与那方公子? 「这样一来,咱们侯府既能得一个懂得赏识人才、不重名利的好名声,又能保全两个妹妹的清誉;倘若此番方公子还能得个功名回来,以他之才,多半是能入翰林的,前程如何自也无须咱们侯府太过操心。」 这两日清照虽退了烧,但一直都病得起不了身,成日里也是郁郁寡欢。 除了清黛偶尔来看她的时候能与她说上几句,其他人她是见都不肯见了。 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朱若兰不可能没动过恻隐之心,但是方家太太的品行依旧让她耿耿于怀。 南素容这时又继续耐心地劝,「二舅母,我这三妹妹可是威远侯府孟家和赵国公府朱家的女儿,身份尊荣高贵,愿意许配给他方家已属低就,日后成婚,方家太太真敢欺负三妹妹,孟家朱家可都在近旁呢,她也不想自己儿子的仕途受阻吧?」 第184页 后堂上的清黛听得连连点头,方母就方之恒一个儿子,若朱若兰能再敲打一下,想必她也不会过分造次。 「容儿说的是在理,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公然打了慎王府的脸么?」 郑氏的话绵里藏针,温柔地扎进每个人的心,「慎王妃如今一句话还没说,只是把之前的礼物退回,应是还有回旋余地的,毕竟她家那二公子的年纪也再拖不得了。」 「这一段媳妇方才也想过了。」南素容笑吟吟地给郑氏端了一盏茶,神态从容淑静,「不如就让媳妇去与瑶卿姑姑说,将四妹妹嫁到慎王府做她的小儿媳妇;二舅母六舅母,婆母,你们觉着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坐在后堂里的清黛:吃瓜吃到我自己?! 第96章 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 清黛不觉攥紧了椅子的把手。 慎王府是好, 可她却亲眼见过前世的宋纨柯诗淇是何等恩爱情重,造化弄人,已使他们今生殊途陌路, 她又怎能再为着一己私利, 在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还去臆想这门婚事,这和小偷盗贼有何分别?! 「不行。」 谁知下一刻,朱若兰和郑氏也异口同声地否定了南素容这个提议。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刻来得默契, 隔着一道墙,清黛都能感觉到她们之间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尴尬。 「哈……我是觉着这样对阿宝……不大公平,像是咱们在拿人家孩子顶缸一般。」 郑氏强笑道, 「再说,虽然都是嫡女, 可阿宝的身份终究及不上照姐儿,日后嫁到王府去,要面对的也不仅仅只是王府内宅里的事, 宫里还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呢。」 朱若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在盘算什么,等她说完之后才慢慢道, 「前些日子七弟曾来过家书, 信上同我与侯爷也说起过阿宝的终身大事,言道: 「『弟唯此一女, 一心所愿不过其得栖嘉木, 终身有靠,奈何陛下校阅西北大军在即, 公务渐繁, 无奈只以小女託付兄嫂, 还望兄嫂怜其年幼羸弱, 余年多多照拂,为其择一品貌俱佳,家世相当之良配,待弟归来决断后,必谢妻女深谢兄嫂恩德。』你们能明白七弟话中的深意么?」 事关清黛一辈子的幸福,孟岸终究还是信不过朱若兰,便只託付了兄嫂帮忙相看女婿人选,仍旧把最终决定权握于己手。 而清黛及笄也才一年不到,如若这时朱若兰和孟岩就着急忙慌地想把她嫁出去,不说孟岸不乐意,只怕外面又要起多少难听的闲话。 江氏这时也像是算清了这其中的利弊,连忙也来凑道:「就是就是,都说长幼有序,照姐儿的事都还八字没一撇呢,怎的就连阿宝也捎带着说上了,她年纪还小着呢,来京之后又一直与父母两地分离,只怕七弟夫妇俩也还想再留她两年,好一家团圆呢。」 南素容见她三人少有的态度一致,一时一肚子的好话竟也无处说了,只得屈膝赔礼,「是媳妇儿考虑不周了,还望婆母还有两位舅母海涵。」 清黛的心当即也暂时放回了肚子里,渐渐松开了几乎都快被她捏碎了的麒麟头扶手,端起茶杯饮了半口压压惊。 前厅里又议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也不过得出个南素容先去慎王府代孟家赔罪的结果。 人皆散去后,朱若兰心里烦便没留着清黛说话。 她闲来无事,便想着到苍烟落照再看一看清照。 不巧她去的时候清照已经睡下了,她如今虽退了烧,但心中愁思郁结,一直食不下咽、夜难安枕,醒过来的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六个时辰。 清黛见她难得睡过去了,便也不敢再吵她,只得先回了南家。 路上,马车里,清黛依旧在回味着方才前厅中孟家众女眷们的态度。 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经意就笑出了声,明珠和阿珠听见她笑,都疑惑地转过头看她。 她却摆了摆手,让她们别当回事。 朱若兰拦着不让清黛入王府,是为着不想违背孟岸的意愿,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江柳娘呢,那就更加简单了,只是一味想着若清黛嫁了更高的门第,她在侯府便连唯一能压住的人都没有了,她心里的那点小气劲儿作祟,便也是十万个不愿意了。 而郑淑慎,清黛这下一点一点想明白了,她算计的,从头到尾就一样,爵位。 孟烁已经被她直接或间接地逼走,剩下清照清黛两个女儿家,虽已经失去袭爵权,但清照出嫁后,会将嫡长子过继回娘家袭爵这件事,已然是孟侯府上下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了。 然非富即贵的人家最重嫡长,想要清照未来的夫家同意出继嗣子,希望其实不大。 可若是清照所嫁门第低于孟家或是直接招纳赘婿,事情便好办多了。 孟侯府上下包括清黛和郑淑慎在内,也都一直以为清照将来是要低嫁的。 是以郑淑慎若想孟家断了过继清照嫡长子袭爵这条路,便只能迫使清照嫁得门当户对更或者直接高嫁。 为此,她这才在最恰当的时机把她和方之恒的事抖了出来,利用孟岩夫妇的怒火和礼教的严苛将他二人的姻缘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清黛还是想不通她为何要一次次地找自己的麻烦?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没可能袭爵的那个的吧? 第185页 而且还有一点,她也觉着奇怪,郑淑慎即便一心算计孟家的爵位,可她膝下空空,难不成她机关算尽半辈子,还能是为了与她没有血缘的继子? 还是说,她依旧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自信满满,想和清黛她三伯再加把劲,再亲自给侯府添个子嗣? 清黛想着就打了个激灵。 这时她乘坐的马车正好从宁国府所在的长街街口经过,她从车窗的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顺理成章的,就想起了柯诗淇。 马车车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摇荡着,清脆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轻轻漾开,把她那些乱麻般的思虑和愁绪打散。 她诘问着自己的良心,曾经的种种抉择已经间接拆散了一对有缘人,那现在呢? 当时她可以说是手伸不出那么长,力所不能及。 那么现下,她还是要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选择缄默与无所作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清照和方之恒成为下一对殊途陌路的苦命鸳鸯么? 答案当然是不。 在命运面前,同样身为局中人,纵使她自己想着逃、不肯争,她也没有苛求旁人跟她保持一致的权力。 她更不应该仗着自己什么都知道,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 她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但却不能妄想着去越俎代庖,擅自替别人决定前进的方向。 想到这里,她终于睁开眼睛,灵台一片清明。 回身拍了拍旁边的阿珠,低声吩咐,「你这些日子寻个机会替我悄悄去见见沈家姐姐,将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一说,看看她有没有机会去宫里见圣上……」 不过就在一个月以后,事实便向众人证明,在真正的命运面前,一切人为的阴谋诡计都是浮云。 哪怕郑淑慎算得再精密,仍旧无法和那月老亲自拴上的红线抗争。 殿试以后,方之恒以会试第二,殿试第三的成绩登科入仕,乃是宋祈御笔钦点的新科探花郎。 「难怪之前大姑太太那样夸赞这位方公子,原先我心里还没谱儿,心想着方公子才多大岁数,能在二甲三甲里得个名次已属不易,没想到人竟直接成了探花老爷了!」 这回连庄妈妈知道了也倍感意外,一双细长的老眼晶亮晶亮的,像是在一堆沙里淘出金子般的意外和喜悦。 阿珠也来凑热闹:「是啊是啊,听闻今年的状元和榜眼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与方公子一到打马游街的时候,沿途那些姑娘们见了,纷纷都只朝着方公子招呼手里的花朵绢帕,谁知方公子从头至尾骑在马上目不斜视,愣是没被眼前的繁花似锦打动半分;谁知一游完街,他却一扭头,直奔着咱们侯府门前去了!」 一去,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威远侯府门前。 满坡的瑶花琪草映衬着他那一身艷艷红袍,他本又生得面若冠玉,身量闲雅,往那儿一跪便是一幅浑若天成的丹青墨画,让人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侯府内外都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门前的护卫都没了章法,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地当做从前谭富贵耍无赖一般处置,连忙就报去给可朱若兰和孟岩。 他二人得知后,连忙便来让把人请进了府上。 之后大概就是一番感人肺腑的贞烈誓言。 清黛虽然没有亲临现场,却也能想像出那定是一篇洋洋洒洒、辞藻诚挚又既负才气的经典名篇,既能打动朱若兰这个岳母的女儿柔肠,又能让孟岩这个岳父为他的才华本事感到满意。 「……堂上侯爷和侯夫人正与方公子说着话,却又让三姑娘拖着病体残躯从闺房里闯出来,听跟去的袭香姐姐说,他二人这一面见的,就仿佛是分别在阿鼻地狱里走了一遭,死而复生,恍若隔世,遥遥相望,竟无语凝噎了半天,真真是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上述言论,完全是阿珠小姑娘照着袭香姑娘的话原封不动背回来的,就连袭香当时与她说这段时的神色表情也被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过来。 一对山盟海誓的鸳鸯隔着门相对而跪,一个哭得肝肠寸断,一个把头磕得淤紫流血。 那阵仗是如此轰轰烈烈又触目惊心,被阿珠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演绎出来,便是清黛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眼泪都笑出来了,捧着瓜子儿只问她后来呢。 阿珠道:「后来,还能有什么后来?慎王府那边自煜大奶奶亲自上门赔礼之后,怨气虽减但说什么也不肯再和咱们家结亲了,其余能入得了侯夫人之眼的人家这一个多月来也慢慢听到了风声,让侯夫人没少吃闭门羹。 「侯夫人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方公子这一来虽算不得雪中送炭,但却也是非常及时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再加上如今人家都成了新科探花了,侯夫人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终不枉姐姐两生两世地爱他。」 清黛不自禁地低声嘀咕,能为她做到这一地步,别说是孟岩和朱若兰,便是清黛也为之深深动容了。 这段姻缘,终是她郑淑慎偷鸡不成蚀把米,算来算去,反而还是让人家佳人才子,喜结良缘。 一直在旁静静做活计的明珠忽地抬头,「对了,还要多亏原本殿试的时候,圣上便曾对着方公子玩笑,惋惜本朝没个正经的公主,要不然一定要招方公子为驸马,方公子当庭便直言心中已有佳人,便是给他十个公主他也只能抗命了,因此还得到了皇上的赞赏。而今细想来,会不会是皇上那时已经从沈家小姐那知道了些什么,是有意试探方公子的?」 第186页 清黛笑了笑,大大地伸了个如释重负的懒腰:「天威难测,谁知道呢?不过不论是不是沈猜姐姐帮的忙,我都礼当去向她道谢的。」 作者有话说: 我的作息太不规律了,最近要调整一下,更新时间从明天开始也跟着改为20点,让我好好休整下qwq 第97章 当今皇帝宋祈, 好不容易通过定北战役夺回了朝权,然朝中柯太后执政之积弊仍在,财、兵两项大权依旧被柯家党羽和宁国公牢牢握在手里。 柯家还好说, 宁国府却是丹书铁券传下来的世代勋爵, 根基深厚。 而唯一能与之抗衡的沈家如今却已随着嫡庶二子的殉国日薄西山半死不活,宋祈这个皇帝手里能堪大用的,竟就满门簪缨的太师府和在政坛中枢并不起眼的威远侯府。 然南家人大多供职于礼刑二部与大理寺, 主掌监察弹劾的都察院却少有助力。 而今的都察院中遍地是混迹官场多时的老油子,最懂得所谓趋利避害,对那些权戚勋爵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常让宋祈在堂上孤掌难鸣。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够在都察院帮他说上话的人,并且还得是由他自己亲手提拔扶植起来的, 万分可靠之人。 像方之恒这样家世清白、远离京畿的探花郎,上一世便是由他一手栽培起来,甚至连婚事也是他的筹谋。 他一开始看中的是赵国府, 而赵国府眼高于顶, 瞧着方之恒根基薄弱,连庶女都不肯许嫁。 宋祈这才退而求其次, 替他选定了赵国府的外孙女清照。 没成想反倒促成了一段才子千金的恩爱佳话。 今生的清黛便比照着上一世的安排, 借沈猜的一臂之力,掐住了会试答卷送往宋祈御案上的时间, 把事情摊给了他, 由他自己权衡个中利弊。 清黛非常了解他这个人,看似永远处在被动之中, 但只要让他抓到一点可以反扑的机会, 哪怕渺茫得只有香灰里的火星子那么丁点大小, 他都不会放过。 是以她料定清照与方之恒的这个忙, 他一定会帮。 当然,这其中必然也少不了沈猜的仗义和努力。 且清黛亦认为促成这桩姻缘最大的功臣并非自己,而是沈猜。 于是待方孟两家择了吉期,互换了儿女的庚帖,她便提着沈猜平日爱吃爱用的,连带着清照的那一份,去了趟武宁侯府。 那本是个艷阳高照的好天气,武宁侯府后花园里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正是生机勃勃,一派鲜亮的好时候。 却被这座老宅独有的凛然之气压制住了,再美再年轻的生命这时也显得寂静肃穆。 一路从园子里穿过,清黛还留意到,这家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一副提心弔胆的样子。 能低头看路就绝对不与人搭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敢有所交流,比之平日里的沉闷更添了许多惶惶不安。 清黛越走越觉得不对头,奈何给她领路的小丫鬟确是个没心没肺的,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带回一下,让她连问个话的机会都没有。 想要找藉口临阵脱逃,却也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武宁侯府后宅以花园与池塘为中心,用几条相互联通的红木回廊将东南西北七八座大小不一的院子勾连起来。 最大的东院住的当然是主母沈柯氏,其次与之分庭抗礼的便是肖姨娘独居的西院,南边几处挤在一块的小院则是沈侯爷其他几个妾室的居所。 而满府里最宜居的院子,当属沈猜一个人住的北苑。 一来她虽是庶出,却是沈侯爷最宝贝的独女。 又自幼随兄长在军营摸爬滚打,基本没在家里住过几天,难得卸甲归家来,外人怎么看她无所谓,沈侯爷却是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惜。 二来她因着战功与亡兄的面子在宋祈跟前颇为得脸,对沈柯氏这个嫡母也从无明面上的不敬,沈柯氏爱惜名声,便无从反对。 此处背靠沈氏祠堂,既远离了沈家明争暗斗的后宅,又深居简出、幽静清明。 果然算得上满府里採光最好、地气最温厚的住处。 不过靠着祠堂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比今日,清黛进到她的大屋里一坐下,便听得她在后边的祠堂里雷厉风行地审讯打骂。 清晰程度简直就像在她跟前作为一般,叫她一时留也不是,去也不是。 幸好沈猜遣来给她奉茶的小丫鬟剑眉是个机巧的,瞧出了她的尴尬,忙就先上前赔笑:「孟姑娘先坐,待我家姑娘料理完了那几个混帐就能过来了。」 能闹进家祠打杀的混帐必不可能是底下的家奴,清黛立马就想到了他们家某位祠堂常客。 这会儿听着剑眉的口风并不严谨,伸手去接茶碗的时候便试着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这本是家丑,不过我家姑娘方才同我说过,姑娘是个可信的,若姑娘问起,大可如实相告,若能帮着出个主意那就更好不过了。」 剑眉笑意殷勤,看着清黛神情不变,方往下道,「前年宗族中投来了两位表少爷,自称是上京求学,因是自家亲戚,侯爷便让侯夫人将他们安置在了侯府,还替他们寻了读书的书院,找好了先生。 「谁知这两个人却不知好歹,终日流连于花街柳巷,根本没正经上过几日学。后经侯夫人发觉,先只扣下了他们每月的月供银子小惩大诫。 第187页 「可他们倒好,没钱了就去赊就去赖,欠的帐多了一直还不上,他们又怕讨债人打上门来,竟胆子大到了在咱们府里大行偷窃!」 剑眉越说越激动,胸膛重重地起伏着。 清黛深怕她一口气把自己给憋过去了,连忙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茶递了上去。 她也是到了气头上,想也没想就把茶水接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又接着往下说。 那两个表少爷起初还只是在那些下人房里半偷半抢,下人们敢怒不敢言的态度让他们渐渐尝到了甜头,今岁过年的时候竟有一人把手伸向了肖姨娘的院子。 正月那几日府里上下都又忙又热闹,他们趁机浑水摸鱼本是个有点小聪明的主意,谁知中间就是有那么一个爱贪小便宜的蠢货,从肖姨娘专门兑出来赏人充门面的银子里多顺了一两银子想要私藏。 结果碰上肖姨娘这么个精算又斤斤计较的女人,非要为了这区区一锭银子大闹起来,满侯府的抓贼。 不想这家四少爷那小破院子里的丫鬟这时候跑出来多嘴,提了一句曾见过自己主子身边有过一锭雪花银。 沈侯爷为了给爱妾一个交代,二话不说便去找自己儿子兴师问罪。 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着几次的老爹好不容易来找自己,结果上来就要打要骂,这时沈猎便是满腹冤屈,只怕心也冷得厉害了。 犟驴脾气发起来,闭紧了嘴巴半个字都不肯说,搞得沈侯爷也很是下不来台。 加上肖姨娘在旁边恶意拱火,逼得他直接让人抄了沈猎的院子。 就连被他深深藏着的、那些清黛塞给他救命的伤药也都被翻出来砸了个稀碎。 最可笑的是,沈侯爷看到那些已经快要用得差不多了的伤药,想到的不是这些年来自己是如何苛责刻薄亲子,也不是他从前有多少次被自己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他居然是就此认定,那个偷窃家中财物的人就是沈猎! 因此,沈猎又平白无故被他扯进祠堂打了一顿,关了一夜。 清黛听到这里时,悄悄推算了下时间,心口顿时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用力勒紧。 难怪那天她来沈家,他会特意跑来见她,还表现得那么奇怪。 原来是…原来是…… 清黛的心控制不住地砰砰狂跳,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设想胆大得简直让她自己都觉得可怕,完全不敢再往下想了。 刚巧这时沈猜从祠堂赶过来了,远远从院子里便喊着她的名字走进屋,瞬间便把她乱作一团的心神抚平。 一进屋,她便提着手指头哭笑不得地点着她:「你呀你,照丫头的事原就是我身为友人该为她做的,你又何必再跑来谢我,这不是跟我见外么?」 清黛随即收了心,起身与她逗趣:「姐姐这话才是跟我见外呢,谁说我是来替三姐姐谢你的,我分明是来贺姐姐头回做媒人就功德圆满的,顺便问问姐姐还做不做这营生了,还做的话,待下回巧儿议亲,我还来替她寻姐姐帮忙!」 沈猜被她这话逗得直笑,拉着她坐下又细细问了清照的近况还有婚事筹备的如何,一时也跟着感慨了几句。 转眼看到旁边立着的剑眉,才忽又想起,「对了,剑眉可同你把家里的事说了?」 清黛道:「才说了一半姐姐就回来了。」 「那正好,剩下的我来说吧。」 沈猜一点头,问过她们具体说到哪了以后,便继续往下道。 「那两个混帐东西看着四弟闷声不响地替他们背了黑锅,心里竟半分悔意全无,还反而觉着找到了个铁打的替罪羊,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去到外边也毫不客气地顶着我四弟的名号大摇大摆地作威作福,欠下的赌债酒债风流债,一股脑全扣在了老四头。 「我嫡母对此心知肚明,但她自有用心,一直没有插手也没有制止。就在不久前他们惹上了个了不得的债主,那债主认得我四弟,就此抓到了他们的把柄,逼迫他们把家里好几处产业的地契偷了出来贱价卖给他。 「他们外边虽然瞒不住了,里间却依旧把锅甩给了老四,并且得了那债主指点后,较之从前做的更为天衣无缝。就算是事发以后,我父亲为之震怒,立即开了宗祠要逐出家门的,也是我四弟!」 清黛下意识脱口而出,「开除宗籍是要阖族耆老在场并半数以上同意,再上报官府的呀,沈侯爷这么做仿佛不合理法吧?」 沈猜重重眨了眨眼,道,「没错,所以这事目前除了你之外,也就我们家自己知道。而我四弟,却是自那日被我父亲当面说出要赶他出门起,便走了。此后,我便是把京都城翻了个遍,也没找他的一点痕迹。」 清黛哑了哑,双唇半张半合了好一会儿,才又道,「那……沈侯爷现在可知道了他是被冤枉的?」 「那糊涂老头儿之前压根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是前两日我到花萼楼去打听老四消息的时候,正巧遇见那两个混帐其中一个在那儿顶着我四弟的名讳醉酒闹事,随即把人提到他面前又审了好几遍,才把事情弄清楚了的。」 沈猜蔑然皱眉,「哼,说来真是让你看笑话了,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父亲!」 「所以姐姐方才是在……」审人?还是审完了在给他们上刑? 沈猜道:「我嫡母从前得罪了宗族里太多的人,于此事上不便插手,我姨娘身份低又向来没个分寸,家里一时半会儿也只有我能治他们了,父亲这才叫我亲自掌刑。 第188页 「真是气死我了,听说从前四弟刚刚被从乡下接回来送去族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欺负着他了,没想到到了侯府里还不知收敛!想想我就恨不得一剑砍了他们给老四出气!」 清黛默默嘆了口气,这家活着的人里,沈猜算是唯一一个会为沈猎抱不平的了,只可惜她的每次抱不平都总是来的太晚太迟。 清黛不愿再去考虑这些,旋即试着转移话题,「姐姐同我说了这么多,加上方才剑眉说,想要我帮着出出主意,这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对对,我竟气昏了头,差点忘了说了。」 沈猜一拍脑袋,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你同我四弟曾在一处读过书,彼此应该算认识,就想也向你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终于毕业回到家,可以恢复更新了,回来一看,真的感谢大家没有放弃我呜呜呜呜 第98章 据沈猜所知, 在与沈猎同窗读书的人中,就只有清黛处事周到敦厚,不会像宋执南怀晨一般常与他白眼, 也不会像其他人那般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漠不关心、视若无睹。 两个人不说能有多深厚的交情, 至少还能说上一两句话,兴许还真有可能知道些点什么。 然而清黛只记得这一年沈猎十五岁,是以沈家后裔的身份在锦衣卫中袭了荫封离京闯荡的, 可他现在却和家里闹到如此地步,想来是不可能再进锦衣卫了。 这样一来,清黛便也不知道他还能去哪了。 沈猜本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 也并没把所有指望都押注在她身上。 见她茫然摇头,便也不再追问, 转而和她又说起清照的喜事了。 她二人聊得投契,直至傍晚清黛才从沈侯府离开,临走前还叫她用贺清照定亲做藉口, 又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怀。 从沈家回去以后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月的功夫, 孟侯府那边朱若兰也派人来要从南家把她接回孟家了。 此时方之恒得授翰林院庶吉士,方家太太也来下了聘, 两家一起将儿女的婚事定在了秋后。 而慎王府那边, 也由宋祈出面当了回和事佬,专门将赵国府朱家的嫡次女也便是朱若兰的亲侄女指给了慎王府当小儿媳妇, 让侯府与王府之间关系更加紧密。 兜兜转转这么久, 慎王妃终于得了一个家世品貌皆属上乘的小儿媳妇,他两口子也都不是小心眼的人, 甘愿卖宋祈一个面子, 与孟家化干戈为玉帛。 南太夫人眼瞧着事态终于平息, 内外局势也都稳定, 便没有阻拦清黛归侯府之意。 不过她好歹在南家住了小半年,与这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相处得极好,众人听说她要走,各个都要跑来挽留一番,一来二去倒拖着她又多留了几日。 不想正是在她搬回孟侯府的前一天,她再次见到了沈猎。 那是春末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她刚刚睡醒一个午觉,正坐在窗前镜台梳妆,就听见外边院子里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沈公子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十五岁都没有便能在锦衣卫选拔上拔得头筹!而且我听说他此前还跟武宁侯府断了干系,还只是以庶民的身份去参选的呢!」 「我朝自先帝即位后已有几十年不曾再在民间公开选拔人才充入锦衣卫了,且锦衣卫的规矩除了出身之外,不还对身形体格都有着严格要求么,我瞧沈公子长得也并不高大魁梧啊,他到底是怎么入选的?」 「今时不同往日,你没听老太君刚才在屋里怎么说的么?锦衣卫这些年冗官严重,内部政务乌烟瘴气,都快成世家大族打发族中不肖子弟的泔水桶了! 「今上有心整治,年后便一直在找机会大肆裁撤里间那些吃白饭的纨绔了,一下子空出许多位子填不过来,这才重启了民间选拔。 「沈公子虽年少瘦削,但谁叫人家浑身都是本事呀,偶尔破个例又怎么了?」 「啧啧啧,瞧你这一脸的痴样,是不是特别后悔从前人家在咱们府上念书的时候,没紧着巴结呀?」 「我哪有!」 「哎呦喂,先把您嘴角的口水擦擦吧,哈哈哈哈……」 清黛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锦衣卫始创于太祖皇帝,在桓宗年间因为孝武桓皇后的关系也曾盛极一时,权倾朝野的同时亦恪尽职守,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至先帝在位时才因后继乏人渐渐没落,慢慢的就成了如今各家给文不成武不就的子孙「镀金」之所,其间遍地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官风萎靡,难堪大用。 但这样一个直属于君王的情报机构,急于收复皇权的宋祈怎么可能会任其就此衰亡,时机一到便进行了整顿。 正如小丫鬟们们说的那样,将那些白食俸禄的花架子肃清以后,他先从军户人家中调配人员填补空缺,实在填不上的,便向民间重启选拔。 一般来说,只要是年满十四、家世清白,身形高大且会些武艺的便可参选。 然而像沈猎这样的特例,之所以能够从初期对体格的严格筛选中通过,清黛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宋祈在选拔普通锦衣卫之外,还有意挑选一些身怀绝技的各行高手充作自己的亲信死士。 第189页 这些人里可能有国狱死囚,可能有江湖怪侠,只要能力超群,忠心不二,都会被破格提拔进锦衣卫,将来封侯拜将更是不在话下。 不过这种说法也是前世她从异世女身边的太监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但毕竟哪怕是后来被宁国公父子逼得无路可退,她也从来没在宋祈身边,见过这些能人异士,所以她一直都不大信有这回事的。 时至今日,看到沈猎最终还是入了锦衣卫,她才起了那么一丢丢的怀疑。 「姑娘,沈公子这会儿还在老太君那儿呢,咱们可要过去?」 阿珠一边问,一边替清黛梳好了头发,又将一支她最喜欢戴的山茶珠花簪在她的发髻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替她摘下来,打算换成那支她从不戴的红宝石偏凤赤金钗。 清黛看着那钗子上的大宝石珠子就脖子疼,连忙摁住她朝匣子里伸过去的手,「他这回多半是来向南家辞谢从前教诲之恩的,与我有何关系?再说老太君也没让人来叫,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你们只消替我同沈家姐姐知会一声,免得她再日夜悬心了。」 然而她转念一想,连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鬟们都晓得了的事,武宁侯府怎会不知? 只怕这时南太夫人也正为他公然抛下身份与他说教呢,她还是别去凑热闹的好。 于是她旋即把正要出门的阿珠叫住,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打算装作和身边的女孩儿们在屋里收拾打点行装,暂时便不出门去招人眼了。 偏偏这时又从外边来了个衣着素净的僕妇,笑眯眯、恭恭敬敬地给她福了福身,道是孟槐有请,想和清黛姑侄两个单独说说体己话。 在南家住了这小半年光景,没有了南素唯,这个家上下的和谐程度简直堪称华都城高门大户中的典范。 婆媳和睦,妯娌谦逊,与清黛也没什么利害冲突。 所以当下虽然瞧着来人眼生,但也并未起疑心,穿着一身葱绿窄袖立领遍地绣竹叶纹的家常长衫,便跟着人出去了。 一路走着走着,却并不是往嘉柔居的方向,而是清黛最熟悉不过的,从南太夫人的念慈堂去到南家家塾的那条路。 这年春闱落幕,曾经在那儿读书教书的人已各奔前程,最初那位回家丁忧的洛瀚文洛夫子也早就假託丁忧之名脱离了鱼龙混杂的京都,游历天下去了。 清黛她大姑父也还未寻着下一批有潜力的好苗子,这家塾也就一直空着到了现在,除了日常打扫的下人外,很少有人再来。 清黛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头,但又实在好奇,会是这家的谁又为了什么把自己诓过来。 于是便也没吭声,继续佯装乖巧,由着那僕妇用钥匙打开了家学后门上的锁,把自己带了进去。 「姑娘且耐心在此等候,我家太太也正往这边过来呢。」那僕妇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兀自离开了,留下清黛一个人静静站在曾几何时书声琅琅的学堂里。 算一算她也有日子没来过这里了。 看着那些摆放整齐的桌椅,还有早就被撤到学堂后边的那两架屏风,忽然觉得这几年光阴过得竟然这么快。 曾经齐聚一堂、打打闹闹的那些人,如今已是成亲的成亲,入仕的入仕。 不知怎的,她又没来由地想起从前的某个清晨。 也是这样韶光轻慢、安静平宁,方之恒在前面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诗经》中的那一篇《白驹》,所有人都在仔细认真地听,唯有沈猎躲在清黛背后睡大觉。 方之恒把诗句拆着讲解了一遍,便让大家各自背诵,过了一会儿再随堂抽考。 也不知他是否故意,居然第一个就把堂上唯一一个完全没有再听的沈猎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不用回头清黛就知道,他那时定是一脸刚睡醒的茫然无措。 无奈,清黛只好把自己案上的书本悄悄挪动,挪到他能一眼就看见的地方,然后听着他磕磕绊绊地照本宣科,「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他这人从小粗枝大叶,让他背两句律法兵道还行,但是让他学这些风雅斯文的诗词歌赋,简直比母猪上树还难。 想起他当时一字一顿,磕巴侷促的笨拙样子清黛便忍俊不禁。 她这厢正忙着出神,却冷不丁被身后一阵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强行拉回了思绪。 习武之人的耳朵总是异常的尖,周遭任何一点异样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敏锐的耳力。 当未知的危险化作一团黑影从她背后向她一步一步靠近,她下意识绷直了肩膀和手臂,就在那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剎那,猝不及防地朝旁边斜身闪开。 叫那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直接扑了个空,踉跄了几步,险些摔个倒栽葱。 第99章 「……杨润哥哥?」 清黛颇为意外地看着眼前慢慢站直之人, 好半天才想起来这家还有这号人物。 他也是倒霉,南家家学中几个今年参加春闱的学子最差也都得了贡士,唯独他不知怎的, 闹了个名落孙山。 从此一蹶不振, 别人都在忙着宴饮庆贺,他却只能缩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各自黯然。 清黛把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颓废萎靡看在眼里, 又联想到他方才出现时的步态举止,隐约猜出了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第190页 于是便一边有意无意地开始朝门边后退,一边引着他说话, 「哥哥也是我大姑姑请来的?可大姑姑不是说要与我单独说话么?」 「是,是南大太太让我来的……」 杨润紧紧盯着她一刻不放, 眼神里带着一丝色眯眯的暧昧,活像是饿了许久的狼在看一只怯生生,软绵绵的大白羊。 一面看, 还不忘一面朝她步步紧逼, 「妹妹,妹妹……你作甚要站得离我那么远, 我又不会吃了你, 来,到我这儿来……」 他的口气何等轻佻下流, 清黛听着心底就直冒火。 谁知快要摸到门框的时候却又被他猴急地向前狠蹿了两步, 逼的她只能朝学堂的另一侧闪避。 清黛脸色当即就变了,严正道:「还请哥哥自重, 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合礼数, 这会儿没人看见还好, 若要人看见了, 你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还巴不得被人看见!」说着,他又是朝着清黛猛然快步走近,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血红的细丝,几近疯癫。 清黛灵巧地旋身躲开,再一次用寻常人看不出来的身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抬眸时却看到他已经反手把学堂的门关了个死紧,她连忙又看向身后的几扇窗棂,发觉也一早都被从外封住了。 再想想他之前那些偷偷摸摸的猥琐行为,清黛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蓄谋已久。 为此深感冒犯,噁心得要命。 眼珠一转,心想干脆就趁现在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于是,她开始与他虚以委蛇,打算到他彻底放下戒心时给他来个猝不及防,「听闻哥哥落榜后一直心绪不佳,如今怎有心情到家学来了?莫不是想要故地重游,回忆一下从前与方夫子还有诸位同窗一起做学问的时光?」 谁知他却想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突然就暴怒起来:「休跟我提那枉为人师的伪君子!若不是他勾引了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堂姐,搭上了你们侯府的门路,他又怎配得上探花的殊荣!而我,又怎会被他从会试榜上挤下来!」 清黛满脸疑惑,不太明白他的逻辑。 人方之恒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考官经过重重筛选才定下的会试第二,又是宋祈亲自当面考教出来的钦点探花郎,简直甩了他这个会试都没通过的落榜生十条街不止,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吧? 而且此前孟侯府上下可都从未有人明确地站出来认方之恒这个女婿,没把他当作带坏自家千金的登徒浪子打死已经是孟岩朱若兰夫妻俩厚道了,怎么可能还会为了他上下疏通,甚至疏通到天子面前? 清黛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再说,难道今年就他和方之恒下场了么,怎就只来怪他一个呢? 难不成人家有才有人品,凭本事抱得美人归还是错了? 正要开口理论,却又见他忽而又愤慨地指着自己:「还有你!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小骚娘们!在我备考的时候成天故意在我面前晃,搔首弄姿地引诱我,让我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你,就连在考场之上也无法集中精力!」 说话间,他又猛然冲上去想要摁住清黛,霸王硬上弓,却再次让清黛四两拨千斤地从他张开的双臂间滑了出去。 不曾想,几次三番不能得手反而刺激得他横生一股子不要命的蛮力,反手拽住了清黛的一只袖子。 这一拽竟是直接把她的半截袖子撕了下来,露出一节雪白纤柔的手臂。 杨润看得痴了,双手拧着她的手腕死活不放手:「原本我还打算得了功名便去侯府提亲,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现在我却被你们害的连个贡士都不是!罢罢罢!功名与美人我总要得着一样,但凡过了今日哪怕是为奴为婢,妹妹你也只能跟着我了!」 他随即又腾出一只手去扯开自己的裤头,嘴上还胡乱说着下流话「安抚」清黛:「妹妹别怕,我会好好对你、让你也快活起来的。」 清黛又急又恼,可若此时她出声嚷起来,不仅很可能连累自己的清白,还有丁夫人也会跟着颜面扫地! 丁夫人待她有教诲之恩且年事已高,只怕受不得如此惊撞? 「给我撒手!」 为今之计,她便也顾不得自己这身童子功夫会否暴露人前了,运足力气抻开他扯着自己不放的那只猪蹄,撑着手边的桌子翻身纵开。 趁着他还没追赶上来,急忙跑向被他关紧的大门。 拉门开的一剎那,屋外院子里,放眼望去,尽是春光旖旎、烂漫幽静。 她还来不及调息,一个形速如雷霆霹雳的身影就那样逆着光,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她的视野。 周身裹挟着猎猎作响的劲风,在快步流星来到她面前时,又一把将她拽到了身后。 紧接着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追在她身后的杨润胸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的拖沓犹豫,完全符合来人日里的一贯作风。 清黛根本没想到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连生气都忘了,就只看着他挺拔精瘦的背影愣住。 他把一身墨黑圆领无纹曳撒穿的笔挺,宽大的袖口用两只半旧的皮制护腕绑着,让一双拳头可以灵活自如如雨点般,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杨润的脸上和身上。 拳拳到肉,虎虎生风,比他当初揍仇生的时候还要狠上千倍万倍。 逐渐定住神的清黛见了,赶紧出声制止:「沈猎!沈猎!弄成人命就不好了!」 第191页 没想分在沈猎这里,她的话简直比圣旨还管用,听她一发话,慢慢便歇住了手。 从胸腔里闷闷吼出一个滚字,双手提起那登徒子的衣领就从屋子里掼了出去。 杨润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下的沈猎, 也亏得这回清黛喊得早,他虽挨了几记重拳,但还不至于像之前仇生那般血肉模糊,动弹不得。 这厮又是个惜命的,还知道用手把头脸护着,这一顿打挨的不算轻也不是算重,只是受得惊吓不小,连滚带爬着便从学塾后门逃了。 清黛紧绷的神经瞬间一松,脱力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倒也不急着去追他封口,毕竟做出这等下流之事,还被打得嗷嗷叫唤,想必他也不好意思往外说。 余光瞥见沈猎脸色阴沉沉地转过身,清黛一阵心虚,连忙先发制人:「你方才不是在老太君那儿么,怎么会过来?」 沈猎道:「我本来要走,半路远远瞧见他行迹鬼祟可疑就一路跟过来了。」 清黛忙拱手笑得讨好,「果然是入锦衣卫的人了,大人真是观察入微、观察入微……这次多亏你来了,要不然八成我……」就得自己动手打架了。 她话没说下去,一半是不可说,一半也是因为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就留意到沈猎垂在身侧的左手,正有血沿着他的护腕袖口一点点地沁出来,惊得她旋即瞳孔一憷,「你的手!」 经她提醒,沈猎这才迟钝地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先前武试时被人划了一下,想是方才不小心裂开了。」 受伤流血是一回事,清黛被他这种习以为常淡淡然的口气震了一下。 心口莫名像是被针扎过的刺痛,仰头望着他,想骂却又不忍心,终是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指着门口的台阶,「坐着等我一会儿。」 沈猎可能不知道,自从几年前他把仇生打得半死半残以后,南家为了防备这种状况再次出现,便在学塾夫子桌下的书匣底悄悄藏了个装有救急药品的小箱子。 金疮药、纱布、止血化瘀散应有尽有,就连速效保心丸都备着一些。 不过恐怕他们也想不到,这些东西最终居会是用在沈猎本人身上。 作为此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清黛很快便抱着那只小药箱子走了出来。 沈猎这时已乖乖坐到了檐下的石阶上,正小心翼翼地解着自己束袖的护腕。 清黛就在他身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把层层衣袖慢吞吞地挽起,露出一截半缠着纱布的修长手臂。 相较小时候的苍白羸弱,他如今的皮肤终于现出了带着血气的麦色。 手臂上的肌肉薄而紧实,上面纤细的绒毛,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柔皙的金边,如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让他眼底与身上那种通透的纯澈,变得独特而稀有。 他一点点解开被血浸透的纱布,一圈一圈,轻手轻脚的,并不是他一贯处理伤口的风格。 他不是没发觉清黛异于平常的大胆目光,耳根子早就偷偷烧得发烫,却又实在贪恋着这种被她关心、注意的感觉。 于是只能用这种磨蹭磨蹭再磨蹭的方式,默默地期盼着她的目光能够更长久地为他停留。 清黛倒也不嫌他磨叽,耐着性子等他把纱布全部揭开,才低头从药箱里翻出新的纱布和清洗伤口用的药酒。 沈猎把她小松鼠翻找藏食般的动作看在眼里,嘴上试着客套,「我自己来就好。」 「就当是我谢你的吧。」 清黛嫣然笑着,还信誓旦旦道,「从前我阿爹在柔夷打边匪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回家,又不想被我阿娘看见了数落,就总是寻我帮忙;小的时候连脱臼我都能给我表弟悄悄接回去,何况你这点伤?」 他这伤口不过看着吓人,实则只伤在了皮肉,并不算深也不算长,清黛确能应付。 「嘶。」再 好的药酒触碰到还未癒合的伤口也依旧会让人感到辛辣刺痛,饶是清黛小心小心再小心,仍然让他疼得下意识缩了一下手。 清黛连忙把他摁了回来,小小的心焦了一下,「知道疼了下回就千万千万要当心,遇事不要想着硬撑硬扛,过刚易折的道理夫子从前教过我们,也不必我再啰嗦了吧?当避则避,当让则让,身家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这样一个天生地养的野种,是死是活重要么?」 沈猎随口轻嘲,这样的心里话他还是头一次与别人道,而且还是如此的自然坦率,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清黛摸不清他的情绪,不敢接茬儿。 等了好半天才又听得他重新开口,「那你呢?」 「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可否会替我难过?」 清黛闻言抬头,迎上他忽然就变得直率坦诚的眼神。 一息间,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这么问,也不知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擂起了鼓。 他们渐渐长大,终有一日他会离开,她会嫁人,两个人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不知何年何月才回相见。 有些压抑在心底的话,这时候不说,可能一辈子也就再没机会说了。 可他仍旧是那个阴霾里不敢直视太阳的影子,纵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还是无法不胆怯。 第192页 想问,却只敢婉转再婉转,既想也怕,她永远察觉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不会。」清黛钝钝地垂下头,口吻听不出情绪。 她而的直截了当也让沈猎始料未及。 「……真够实诚的。」 「所以嘛…你可千万别死,至少在遇到会为你伤心难过的人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轮回路上连与人吹牛皮的谈资都没有,岂不是亏大了?」 她一边替他缠好了最后一圈纱布一边嘻嘻哈哈地胡乱玩笑,一时没顾的上,打结的时候力气用得大了些,正好勒在他的伤口上。 他疼得又抽了口冷气,眼尾跟着轻轻发红。 「我我我…我弄疼你了?」 她见状不自觉地摒住呼吸,腮帮子微微鼓起,撑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不禁泛起了一抹樱粉,嫩得就像刚刚成熟的山果,让人明知酸大于甜,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摘来啃上一口。 沈猎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她的玩笑话在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 忽然便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望着她,嘴角情不自禁扬起。 然后又仰头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从起初的无声淡笑,慢慢变成了一种带着释放和解脱感的放声大笑。 清黛在旁边十分莫名其妙,只能不尴不尬地干笑作陪。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笑了许久,直笑得清黛脸僵唇冷,沈猎眼鼻发酸,他方止住了笑,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第100章 次日一大早, 清黛便拜别了南家众人,登上了回孟侯府的马车。 昨夜从学塾回去后,发生过的事除了阿珠这个最亲最信的之外, 谁都没说。 虽陪着沈猎放肆地笑了那一场, 但回过神来依旧心有余悸。 乃至一看到昨日穿的那身衣裳,她就忍不住会想起杨润噁心的眼神还有他如同猪狗发情般的一举一动。 辗转反侧到半夜,起身把衣服几刀剪碎拿出去一把火烧了才稍得宽慰, 却仍是难以安寝。 这会儿一个人坐进马车里,头靠在晃晃荡荡的厢壁上一阵儿一阵儿的发晕。 寻常人大多昏昏欲睡了,结果她这心里还是一百个不安定, 就在担心着杨润日后会因为气不过,破罐破摔把昨日的事给捅出去。 在这件事里的三个人当中, 对清黛的影响最大,沈猎次之,最小的却是杨润这个始作俑者。 人们只会觉得他这个年纪的公子哥血气方刚, 脑子里想着那事也属寻常, 顶多当他一时犯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茶余饭后当作笑话乐几日也就过了。 而清黛就麻烦多了, 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莽夫糙汉,向来都是对同性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却总是用最苛刻尖锐的目光去不怀好意地打量女子。 明明是被调戏、受欺负的那个, 清黛却必然要被质疑成日常行为不检、主动勾引献媚的「不安分」者。 甚至还会被打成家教不严、为人放荡、不贞不洁,让自己以及全家上下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 受人指指点点, 评头论足。 稍有不慎, 连带着好心帮她出头的沈猎, 估计也会被牵扯进来。 若是杨润揪着他动手打人不放,闹起来少不得还要耽误他入锦衣卫。 这个机会有多么来之不易,他为之付出了多大的血汗,清黛都看在眼里,又哪里忍心去连累他。 越是这样想,她便越是提心弔胆。 回到孟侯府安顿下来后,日里除了照常陪着清照说话解闷备嫁妆,也就是有事没事去南素容那儿熘达一圈,随时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南家那边的动静。 转眼京城里就入了夏,却始终不见杨润屋里传出什么声音,也不知是当真被沈猎吓住的缘故,还是碍着自个儿的脸面难以启齿。 不过清黛却不敢掉以轻心,谁知他是不是在偷偷憋着什么坏呢? 这日午后,她藉口去找南素容帮忙挑选送给清照做新婚贺礼的绣鞋花样,一进门却被她先拽着说了长长的一篇话: 「今儿瞧见你来,倒省了我一桩功夫。昨个儿我回了趟娘家,遇见丁老夫人往她孙子屋里去,照面寒暄的时候我见老人家颜带愁色,便多嘴问了两句,原是她那孙子前几日不知上哪儿跌了一跤,伤得倒是不算轻也不算重的,口服外敷的药齐齐用着。 「而那哥儿自小肠胃虚寒羸弱,到如今还三不五时地吃着药,偏生这回治伤的药里有几味和原来的药冲着了,只能先停了原来的药,谁曾想过不到三天那哥儿身上的老毛病就犯了起来,动不动就上吐下泻,连新的药都吃不进去了。」 「可曾请郎中看过了?」清黛礼貌性地随口问了一句。 「来的还是太医院里最擅脾胃内科的张太医呢,都说不清那哥儿是个甚症候,只开了副温补的方子徐徐养着,可吃着仍不见有起色。丁老夫人估计也是没法子了,逢人便托,宁愿千金散尽也要求个济世名医保她孙儿的康健。」 南素容想起老太太那一脸愁容便嘆了口气,不过看向清黛的时候又眼前发亮,「我正想着这事儿,本来无甚头绪,刚巧你就来了,方叫我忆起来你那柯家的表弟幼时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症候?」 清黛听了一半就猜到她要问这个,遂笑道,「我那表弟当初也是如此,什么药吃着都不见好,后来是得一跛脚的得道高僧指点,将他送往柔夷调养,又开了副没名头的野方吃了个小半年,这才慢慢痊癒的。嫂嫂提起这桩,可是也想寻那高僧上京?」 第193页 南素容摇头直笑:「那等世外高士,只怕不是已经羽化登仙便也不知去了何方云游,可谓可遇不可求。我想着只将柯家小哥儿从前使过的药方借来,给太医做个参考便好。」 清黛悠然摇着把刻垂枝海棠的檀木小香扇,「这事好办,我寻人带话去柯家问问就是了。且我记得那高僧曾说过,他留下的方子是包治各种肠胃毛病的,用的药材好些还都稀奇古怪的很,想来也不必叫太医看了,直接拿去抓了药吃下去几帖瞧瞧。」 南素容闻言感慨,「那是再好不过了。」 把这件事议定之后,姑嫂两个随即又看起了清黛拿来的花样子。 说说笑笑半天,到晚间孟煜下衙回来,兄妹面对面点头问过好,清黛就起身告辞了。 夜深人静便要就寝时,坐在镜前蓖头发的清黛回忆着白天和南素容说过的话,一时还无甚睡意。 忽又想起一事,开口问起铺床的阿珠,「阿珠,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同士康一起,带着你还有他身边的小厮胡乱跑到给他煎药的小厨房里玩耍,见了满地晒的药材便心生好奇,这个也要摸一下,那个也要看一眼,把整个院子折腾得鸡飞狗跳。」 阿珠努力回忆了下,直点头道:「怎会不记得,姑娘那时还小,贪嘴淘气的很,随便瞧见个长得漂亮顺眼的花果就想抓起来往嘴里塞,幸得旁边懂些医理的下人认出那东西是美女草,不然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是啊,我犹记得那美女草便是士康吃的一味药材,用于治疗胃痛,镇痛止泻,但本身带毒,食用不当或过量者轻则头昏心悸,重则躁动谵妄,神智失常,是以一般只取少许入药,用在小孩老人身上更是要慎之又慎。」 清黛一边闲闲理着自己的发丝,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低声问阿珠,「你说,同样是脾胃虚寒,动不动就上吐下泻,那姓杨的药方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味美女草呢?如果他再一个不小心,食用过量了呢?」 她的声音越问越低,几乎被院子里一声长过一声的蝉鸣盖过去,就像是淤水潭里摇曳的水草,有些阴暗又有些幽冷。 虽说这世上最可信的仍旧是不会说话的死人,但清黛倒还不至于为了杨润这种人模狗样的渣滓脏了自己的手。 只要让他开不了口,或者开了口也不会有人当真便好。 隔日柯家送来那纸药方子上的字迹刚好也有些模糊,她便趁机在原药方的基础上,有意无意地改多了美女草的剂量,再重新誊抄一份。 即便后来别人察觉,她也大可解释成纸张太久,字体太糊,底下的人一时不慎,抄错了。 转头她便叫阿珠把改好的方子送去给南素容,由她转交到南家。 以阿珠的脚力,来往两个院子间平常只需要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殊不知这一次倒是去了小半个时辰,闹得原本还觉着有什么的清黛也莫名有些做贼心虚起来。 正打算自己去找,幸好人在这时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一进门却又神秘兮兮地把清黛从廊下拽进屋子里,低声道,「姑娘,那杨家哥儿出事了!」 「方子不是还没送过去么?」清黛讶异地瞪圆了眼睛眨了眨。 「跟咱们没关系。」 阿珠快速地摆摆手,然后凑在清黛耳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都说了,「今晨天刚蒙蒙亮,那杨家哥儿屋里的女使就闹起来,说是自家主子不见了,丁老夫人和南老太君随即命人把府邸内外都找了个遍,连同平日和杨家哥儿有些交情的人家也都差人去问了,还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直到天亮以后,那杨家哥儿才被几个天龙河边的佃农小贩抬了回来。」 事情越来越奇怪,清黛也十分不解,深更半夜的,他不睡觉跑到天龙河边作甚,「你接着说,然后呢?」 阿珠道:「杨家哥儿被抬回南家的时候,人尚且还是昏死的,据抬他回来的人说,是他们今晨正备着摆摊卖农货时,在天龙河上那座木板桥下发现了他。 「发现时他整个人被堵住嘴倒吊在桥底,上半张脸倒着埋进水里,就露出鼻子用来喘气儿,他们把他拉起来一看,只剩下半口气不说,脸都被泡烂了半截!」 清黛听着都觉得手脚发凉,人被倒吊着时周身血脉气息本就会倒行逆流,普通人不通武艺,没多久就容易出现头晕耳鸣的不适感。 时间一久,甚至还会伤及心肺和膝盖。 这也就罢了,那行凶之人竟还把他五花大绑,让他半截脑袋沁在桥底冰凉阴冷的河水里,遭到河里鱼虾细细密密的啃咬。 那种感受虽谈不上多疼多痛,却又好像是被千万只蚂蚁钻他的头骨,痒得人抓心挠肝,却又浑身动弹不得,更无法出声呼救。 若再碰上个心志稍弱的,估计被如此折磨一夜,整个人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便都废了。 杨润运气不好,不光是那个心志稍弱的典例,而且在送回南家当夜便起了高热,浑身烧得如沸水般滚烫,直烧了三天三夜才慢慢转醒。 只可惜这时的他已然是七魂六魄散尽,神智心力衰竭。 独留一具浑浑噩噩的肉身,平日连句整话都不会说,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似惊弓之鸟,尖叫嚎哭不止,人还真就这么废了。 丁老夫人痛心疾首,也跟着病了几场。 太师府出于仗义,也替他们家报了官并花了大力气上下打点疏通,只为缉拿肇事元凶归案。 第194页 「那咱们的那张药方子呢,你给大嫂子了么?」清黛心情复杂地问。 阿珠摇了摇头,「我一进去就听大奶奶她们在说此事,听了后更是惊得六神无主,只想着回来报给姑娘了,便把送药方的事忘了。」 清黛怔了怔,连声道,「也好,也好。」 说着,她又问阿珠要回了那张动过手脚的药方,就着手边的烛火,一气儿烧成了灰,「还得让你再跑一趟,把真的药方送去给大嫂子,事已至此,那厮既然已经遭到了报应,我也犯不着再落井下石。」 阿珠应了声,却没着急行动,还皱着眉头,一脸苦思冥想地站在原地。 清黛看见后问她怎么了,却又被她反问,「姑娘,那杨家哥儿除了姑娘你之外,是不是还得罪了什么人,否则谁会如此辣手又有这样的本事,敢在天子脚下这般作践人?」 「那厮来了京中就一直都在闭门读书,除了南家几位公子外也不怎么与其他人来往,与他们也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清黛一面想一面说,脑海中顺其自然地浮现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口下意识一紧,会是……他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大概过去了十天半个月, 眼瞅着肇事真凶一直都没抓住,杨润的病情也久久不见好转,丁夫人渐渐灰了心, 听了太医的建议, 先带着孙子回璇州老家,在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好好将养。 为着小辈的身体着想,南老太君也不曾过度挽留, 帮着他们祖孙料理了行装,又选了好些珍稀名贵的药材给他们带上,至六月底, 祖孙俩便出发离京了。 清黛清照应受过丁夫人的教导,当日也依礼前来相送。 亲眼看着他们家的几乘平顶灰绸马车消失在城门口, 清黛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与此同时,锦衣卫选拔的最终结果也公示出来,沈猎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出现在了入选名单之上。 这事儿原本和清黛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子无甚瓜葛, 但架不住这家有个嘴巴又快又不饶人的六太太。 又听闻孟烁自去了北疆, 像是铁了心地要洗心革面,在枢州卫所也不仗孟岸的势, 甘心从小小一个小旗官儿做起。 吃的是大锅饭, 睡的是大通铺,操练军演从无缺席, 一改从前的公子习气, 很受上司看好,前些日子正好空出个百户的缺儿, 便立即让他补上了。 加上孟岸最新的家书中也由衷地夸了他几句, 有意过段时间就把他带到自己身边, 亲自教导。 一直夹着尾巴的孟六太太一听, 镇日高悬不下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一抹脸又成了从前那个聒噪高调的侯府六夫人。 「先前是我糊涂,总想着武宁侯府矜贵,即便是个庶女也无妨,还瞒着家里透了意思过去,结果竟还让他们眼高于顶,瞧不起我们烁哥儿。 「哼,现在可好,我的烁哥儿是要步步高升了,他们家却又是个什么破落光景,自家的嫡子得自个儿出来参加选拔便罢,年纪轻轻好不容易入选,却又被派到了瑶州那么个穷乡僻壤,没个十几二十年都别想调回来了。」 这是一个孟侯府里再平凡不过的午后。 夏日炎炎,清黛清照都怕热,不愿闷在蒸笼似的屋子里,便手挽手逛到了园子里的池塘边,坐在背荫的地方就着水上的习习凉风纳凉。 没成想她们才刚走过去,就碰巧听到假山另一边孟六太太在和身边的侍女说话。 跟着她的丫鬟奉承得殷勤,「一个手里没兵没权、族中更是后继无人的侯爵罢了,任他再是显赫荣耀,也终有坐冷板凳,败落的一天。到底比不上咱们府,从前只瞧着七爷为圣上器重,连带一直在朝中受冷遇的侯爷跟着被提拔重用,咱们六爷这边却无甚动静。 「如今可好了,咱们烁哥儿大了、懂事了,也渐渐就要出头了,加之烁哥儿又还年轻,以后的前途可真是有得看呢,到时别说是武宁侯府,便是赵国府也要为之侧目!咱们这一房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幸而这对主僕也不过是路过,这样的一篇话说完人便也远远走开了,倒也没察觉假山背后的照黛姊妹俩。 清照白了一眼她们离开的方向,轻蔑地哼,「区区一个百户,芝麻绿豆大小便如此嚣张了,该说她眼皮子浅还是蠢?」 清黛道:「难得的是二哥哥肯收心,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并非我见不得二哥哥好,实在是他这个娘太不知轻重了。若不是上头还有我母亲压着,他们这一房早就被她霍霍干净了。加之后来又出了夏家的故事,还以为她能痛定思痛,就此安分,谁能想到才过去多久,又让她得意起来。」 清照忧心地蹙起双眉,又啐道,「沈家如今再不济,那也是开国元勛,世代栋樑,岂是她那身份配议论的!况且,瑶州哪里就是穷乡僻壤了?幸好这话是在家里,要是让她出了门也这般口无遮拦,别人可又有话说咱们侯府了。」 清黛笑眯眯地盯着她,听她说完,遂掩唇调侃道,「是呀,能养出方公子这般俊才的瑶州,哪里能是穷乡僻壤呢?瞧我这姐姐,这还没成婚呢,就护得这样紧啦?」 清照脸一红,羞赧地用扇子扑她:「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反过来笑话我?」 「好多心的孟三姑娘,哪里就是笑话你了,明明是羡慕好不好!」 第195页 「羡慕什么?」 「当然是……羡慕姐姐和方公子彼此扶持,心有灵犀呀!」 「好啊,还说没笑话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个姑娘说话间便起身闹起来。 绕着池边怪石,香扇罗帕轻扬,笑音清甜如夏天用冰凉的井水沁过的脆枣,不一会儿便双双香汗淋漓,轻喘微微,重新坐了下来。 「过了七夕你就满十五了,今朝我嫁,赶明儿便轮到了你,你说羡慕我与之恒,只怕心里其实也十分忐忑吧?」 清照一面抚着胸口顺着气,一面温声说道,「你从前认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当你迂腐不化,没想到后来碰上我和之恒的事,你却那般费心费力地帮我、成全我们。 「事后我便想,你再是恪守成规,却也是个活生生的小姑娘,纵使受制中原的繁文缛节,骨子里定然还是自由自在的柔夷人,对终身託付多多少少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是不是?」 清黛愣了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由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语重心长道,「以往闺中,都是你比我温顺安分知进退,一贯也是你在劝着我哄着我,今日便换了我吧。 「你放心,我母亲虽瞧着冷淡,却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孰轻孰重她比谁都掂量的清,必不会因你不是她生的便薄待了你。而七叔也说过要亲自为你的婚事把关,你是我们一家最宝贝的女儿了,想必将来也没哪个男人那么不长眼敢欺负你。」 「三姐姐……」她的话清黛虽不大同意,但心里的感动却是货真价实的。 清照叫她一副想要落泪的神情,深怕她把自己的眼泪也招出来,连忙道,「好了不说这些了,说点儿别的,过几日恐怕就是咱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七夕了,我已跟母亲商量好,让她放咱们姊妹两个到街上看花灯,去织女庙拜织女。」 自来了中原,每逢佳节,清黛不是在这家的宴席上就是在自家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至多也不过是在高楼或宫墙上,匆匆看过一眼脚下的万家灯火。 像从前在柔夷那般混在人群里和大家一起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更是想都不敢再想了的。 今次难得朱若兰松口,也着实让她喜出望外了一番。 偷偷在心里期待了好几日,终盼到了七夕那一天圆日西沉的一刻。 她特意用一件水红蝴蝶联珠纹琵琶袖冰纨上衣搭了条新裁的水天蓝织金凤尾裙,头上梳的堕马髻簪着两朵薄纱堆成的宫花并斜挽了两支赤金缠头蝙蝠宝石簪,手提一盏红眼睛的兔子灯便同清照一趟出门了。 走在车水马龙的长街上,为着不引人瞩目,她们俩身边只各带了两个贴身丫鬟,车马和侍从都远远跟在后边,由着她们自己一路逛过去。 因是七夕,街上多的都是出门祈福会友的女子。 她们有的手挽着手三五成群地轻声说笑,有的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莲花灯要去天龙河上放灯许愿。 还有老的拽着年轻的,虔诚叩拜着向织女庙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早生贵子,什么得嫁高门,各有各的心之所往。 一眼望去,好似一幅朴实无华的长卷被人间的灯红酒绿染就,重新披上一层名为人生百态的色彩。 织女庙里的人就更多了,除了来向织女娘娘供奉花果乞巧的姑娘们,还有不少羡煞旁人的恩爱情人在这里出双入对。 尤其是庙中前堂里的那棵系满了许愿用的红绸铃铛的老树下,聚满了系红绸挂风铃的少男少女,挤得清黛清照一行人几乎寸步难行。 等清黛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候,一回头却发现不仅不见了清照,就连跟着她的明珠阿珠也都被纷扰的人群冲散到了其他方向。 说着也巧,她在庙堂檐下的台阶上站定,正想要眺望一番,便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束盛大得几乎占据半边天的烟花在她头顶绚烂地绽放开来。 五颜六色的焰光照亮了整座织女庙,把每个人脸上的神态情绪都描摹得一清二楚。 那一刻,清黛莫名想起了几年前的某个七夕,她和要好的姑娘们一起登上高楼,攀在栏杆上看着这年年岁岁皆相似的繁华烟火。 也想起了在礼花熄灭的空隙间,那张悄悄送出去的花笺,以及收花笺的人。 他现住哪里? 吃得好么? 睡得好么? 今年生辰,可有人帮他煮一碗长寿面,向他道一声「生辰吉乐」呢? 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正式启程离开京都? 还有杨润的事,究竟是不是他所为…… 清黛这样想着,彼时有风经过,带动庭院里那棵树冠巨大蓬松的老树婆娑摇曳,其上拴着殷红绸子也随之轻轻飘舞。 悦耳的风铃声叮铃叮铃地响,在嘈杂而喧闹的人声中是那样的清明好分辨。 清黛听着心动,不由朝前望了一眼。 却在人头攒动、灯影幢幢的凡世里,与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期而遇。 彼处的沈猎身穿一身崭新整洁的无绣藏青公服,量身裁剪的衣裳把他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俊逸,站在人来人往的半月门下格外的出挑,让人一眼就能找到。 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隔在两端,就这样遥远而沉默地凝望着彼此。 在这深长的一眼中,透过前世,问过今生,她已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 第196页 那棵茂盛的老槐树下,周遭一切的存在都变成了静止的模糊剪影。 除了时不时响动的风铃声,清黛的耳朵里就只剩下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好久好久才慢慢趋于平静。 他大约是要走了。清黛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们同时向着彼此的方向,不需要提前演练,也用不着早早约定,便一个颔首屈膝,一个拢袖弓腰。 好似低头行礼时,他们都还是初见时青涩稚嫩的孩童,在抬头起身的时候,曾经警惕敏感的小男孩儿长成了坦然坚毅的少年,满脸稚气的小姑娘长成了明丽清雅的少女。 清黛一直有种错觉,会觉得他们就像是彼此的影子。 相识相知,互为明暗,成为彼此人生里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遥遥一见,相视一笑,将这几年相互的帮扶和庇护,尽数化进了这场无声的道别里。 愿君此去,鹏程万里。 愿卿此后,岁岁无忧。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九月初一, 清照出嫁了。 虽是低嫁,有朱若兰这个娘,她的婚仪竟半点都没给当初为人津津乐道的柯易联姻。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煊煊赫赫, 随着八人抬的花轿从威远侯府正门出发, 一路锣鼓,十里红妆。 孟家不比京城里同等级的高门大户人丁兴旺,但终归是正儿八经的长房独生嫡女出嫁, 做姑母叔父的,能赶来观礼的基本上都来了。 便是离得最远的孟岸莫氏夫妇俩,也是莫氏紧赶慢赶, 赶在新娘回门的前一天回来了。 阔别几年,莫氏一回来便去远山居看了清黛, 母女甫一相见便抱头哭起来。 边上的丫鬟婆子劝解不开,干脆也加入进去,陪着她们酣畅淋漓地嚎啕了一场。 直哭得清黛自己都嫌动静太大太做作, 才渐渐止了眼泪, 差使着远山居众人端茶倒水,呈巾拿帕。 莫氏则仔细端详着望长得亭亭玉立, 含苞待放的亲闺女, 看过大小几个丫鬟行止都有条不紊、得体大方,再打量了一番她屋里的家居陈设, 虽素简了些, 却也是处处都透着精緻不俗的小心思。 当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那二伯娘还是说话算话的, 这几年待你也还马马虎虎。」 清黛笑着让阿珠给母亲递了盏刚刚出色的柔夷地雪茶, 安静听着她老实巴交地说道:「侯夫人待姑娘很好的, 凡三姑娘有的,也从未短了咱们姑娘。」 莫氏接过雨过天青色的瓷盏,大喇喇地又问,「那她可给你家姑娘相看人家了?」 阿珠当即愕然,一旁同样低头饮茶的清黛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庄妈妈离她最近,连忙上前帮她抚背顺气,一面朝莫氏讪笑道:「太太也是忒心急了些,哪有当面跟未出阁的姑娘问这些的?」 莫氏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别说在我们柔夷,就是在北疆,多的是自己认定了情郎再领回去给家里相看的,说起来她三堂姐不也一样么?」 被塞北的风吹了几载,莫氏那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脾性反而更上一层楼了。 到底是北疆那地方山高皇帝远,越远越淳朴开放啊。 可惜京都终不及塞北,有太多畸形的弯弯绕绕在里头,清黛也只能赶紧正色提醒:「这话阿娘出去了可千万不要在人前拿三姐姐的事说嘴,尤其是在几位伯娘跟前,免得又让人家笑话咱们不懂礼数。」 莫氏不乐意地瘪了瘪嘴,「这中原的京都就是规矩多,瞧把我原本生龙活虎的闺女都关成什么样儿了,开口闭口全都是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体统,也不知有劳什子用。」 清黛闻言笑了,朝庄妈妈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其他人都从屋里出去了。 自己沿着罗汉床边挪到莫氏身边,「若非身在此城,我也不愿理会那些讨厌的繁文缛节,不如这一回阿娘干脆把我也带去北疆吧,我好想阿爹啊。」 「你阿爹也无时无刻不再挂念你。」 莫氏笑着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亲亲热热地搂着,「可你如今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即使带了你走又能在爹娘身边留几日呢?再说北疆终归是人少地偏,不及京都人杰地灵,便是为着你将来的前程,爹娘也只能强忍着不舍,暂留你在京了。」 清黛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上回是何时像这样靠在母亲的怀抱里了,心下安宁却又黯然:「比起有父母相伴、一家人团团圆圆,阿娘说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若是可以,我倒情愿一辈子守在阿爹阿娘身膝前,咱们一家子永远不分离。」 「说什么傻话。」莫氏并未当真,只以为小女儿这是在沖自己撒娇,「这中原的姑娘家哪有不去嫁人的?阿宝,你要记得,你终究姓孟,是这中原华都威远侯府的四姑娘。」 清黛默默听着,细碎的额发掩着她低垂的眼睑,漆黑的瞳孔黯然空洞。 良久,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这时,莫氏突然又道,「我进京的时候听说,沈家那叫沈猎的小哥儿前不久刚袭了个荫官,离京上任去了,当真么?」 清黛心念一动,抬起头,「好端端的,阿娘提他作甚?」 莫氏道:「你只管回我的话,可确有此事?」 清黛老实回答:「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人家是凭自己的本事才入了锦衣卫,并非靠家里袭荫封。」 第197页 莫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兀自出了会儿神。 余光瞥见自家闺女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忙又干笑道,「我这不是想起那孩子与你年岁相仿,家世也不俗,便随口一问么?」 莫氏不擅长撒谎,满京权贵官宦里谁会不知沈猎身上的那些故事,谁家有女儿要择婿都是头一个把他排除在外的,莫氏虽莽直但也不至于卖女儿。 可除此之外,清黛却也想不到她一回来就无端提起别家外男的,更好的理由。 不过很快话题便又被莫氏扯回了她们自家身上,清黛到底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也就忘了,再不提起了。 母女俩说了快两个时辰的话,最终也是莫氏身上冷不丁一阵不痛快,这才让阿彩妈妈她们先扶了她回临泽苑歇着。 待几日后清照回门,孟氏全家汇聚堂上。 见她一身大红宝相团花织金袄,满脸红润喜气地依在夫君身边,一起给父母磕过头,又与一众长辈见过礼后,一大家子人便分做了两拨,男子那一拨长幼有序地去了前厅宴饮,女眷就都留下,用过了饭又一起坐下陪朱若兰和清照说话。 转头过来南素容便捻着帕子调笑:「诸位方才是没瞧见三妹夫临走前看三妹妹那眼神儿,真是说不出的情意绵绵,羡煞旁人,哎呀呀,现今见三妹妹得了这样一个好归宿,总算是了了二舅母的一桩心事了。」 郑淑慎顺口接过话茬,「这丫头越发爱闹了,连你三妹妹和二舅母都敢说笑,真是没正形!赶明儿换你四妹妹出嫁,你只怕更有的淘了!说来也是,照儿这一出门,咱们家便只剩阿宝一个了,按说她也是年纪说亲了,想来七弟妹此番回来也有一半原因是为这事儿吧?」 她依旧装得一脸慈悲和蔼,前段日子的那些事终归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是她所为,在座的人即便看透了她,也不便与她当面翻脸,只各自佯装喝茶发呆,不去接话。 莫氏刚回来,还不大知道前不久发生的那些破事,但亦隐隐觉出气氛中的尴尬。 她与郑氏素来比较要好,便试着开口暖场:「哪就只剩阿宝了,烁哥儿不也还没说人家么?」 江柳娘一听,讽刺地哼笑一声,「弟妹说笑了,那孽障魔星不过区区一个卫所百户,他伯娘婶婶贵人多忘事,一时想起来也不是多稀奇。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天涯何处无芳草,倒是阿宝,确实该抓抓紧,要不然再过个两年可就成老姑娘了。」 郑淑慎知她嘴巴损,也没理她,只继续和莫氏满脸温和地扮好人:「弟妹啊,虽说七弟一意要自己为闺女把关择婿,可你们夫妇俩到底多少年没在京城生活了,这城里各家各户的关系瓜葛、各家公子少爷的品行如何,家中婆媳妯娌好相与否,怕也知之甚少,若要自己挑选打听,只怕可是要花上好一番功夫的。」 这下一开始就被抢了风头的清照终于坐不住了,「咔哒」一声将手里的茶碗坐在桌上,夹枪带棒地冷声开口: 「三婶婶,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是我们都不在京畿了么,各种情势七叔七婶若有不知,难道就不会向家中各房兄弟姐妹询问打听么?还是说,在三婶婶眼里我们孟家各房就是这样的表里不一,面和心不和?」 郑淑慎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人会这么直接地冲着自己剑拔弩张,忙赔笑道:「照儿你这是哪儿的话,想是误会婶子的意思了。」 清照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摆臭脸:「误会不误会我不知道,不过我说话直,婶子是知道的,若有哪点说得戳到婶子心窝肺管子了,也还请婶子多多海涵。」 她的话让气氛一下子直坠冰点,便是一直端坐上方,懒得接招的朱若兰都不禁用眼神提醒她注意言辞。 清黛见她的神色依旧没有缓和,只得故作娇羞地笑道:「好了好了,今儿是三姐姐回门的好日子,大家一个劲儿地说我的事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伯娘们是和嫂嫂姐姐合起伙来捉弄我,看我笑话呢!」 这会儿哪怕莫氏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家里各房妯娌间的异样,老实地顺着女儿的话往下说:「阿宝的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细细讨论,眼下就先不提了…不提了。」 郑淑慎就势微笑着点头:「也是,到时弟妹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便是,反正我镇日闲着也是闲着,能替妯娌们分分忧再好不过了。」 一听她说话清黛心里就不住地冒火,一扫堂中众人的脸色,多多少少也都有些不愉。 往日她哪怕再爱挑事,但今日这般就差直接扛着火摺子冲进来烧房子的激进明显,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怎么,是认清了大家都看透她本质的现实打算破罐破摔了么? 江柳娘最沉不住气,干脆就把矛头调转朝她:「哎哟,三嫂子今个儿是怎么了,话里话外绕上多少层意思了?明明这家里最闲的是我,最忙的是二嫂子,您这一句话倒显得我们不够亲戚了。」 郑淑慎见鱼上钩,忙又摆出一副无辜惊讶模样,惨白着脸为自己剖白:「我哪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怕累着二嫂子,她身子一向不好,偏又要管家又要应付外间大小事,已经足够辛苦;我只是想着能替她分担些便分担些了,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顾不过来就把阿宝送到别家……」 话到此处,她又不着痕迹地装作失言,在朱若兰锐利如冷锋的目光下堪堪捂住了嘴,成功引得莫氏对朱若兰投来了质疑和愤怒的眼神。 第198页 清黛心里冷笑,她老娘这才回来第二天,这人就等不及要搞挑拨离间这一出了。 真当她是傻的,会由着她肆意妄为么? 她正要张口解释,不想朱若兰却先一步厉声责问:「原来三弟妹是在怪我之前对阿宝照顾不周啊,至于阿宝之前究竟因何要避到南家去住,三弟妹忘了?」 郑淑慎怕是也没想到她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和自己动怒,亦有些招架不住:「嫂嫂此话……」 朱若兰一脸不可侵犯地的森冷肃穆:「什么意思相信你不会听不懂,今天是照丫头回门的日子,有的话不直说出来,也是为这个家的和睦,给你这个当长辈的留着些脸面,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八成早就瞧出了郑氏的不怀好意,此时把话说得如此严厉,想必一方面是要警告郑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撇清自己,既没有慢待苛责幼弟一家,也不打算与他们殷勤讨好。 然而,却听她紧接着又说:「话既说到这份上,那就干脆论个清楚。南家二房次子怀旻,我已替阿宝瞧了一段时间了,人品学识都可靠,人也是个老实仁厚的,太师府的家风教养那就更不用说了,与阿宝也堪匹配,不过我也没有越俎代庖之意,七弟妹若信不过我,大可自行拿主意。」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她话说完, 拽着清照转头就进了里屋,连句送客都没留下,便把其他几房的人晾在中堂上。 相比起其他人的习以为常, 与她相处时日不多的莫氏脸上全是藏不住的莫名其妙, 「她这是……又生气了?」 当下也没人敢接茬儿,只清黛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郑淑慎轻咳了两声充作提醒, 最后各自不尴不尬地寻着藉口退了场。 出门临分头的时候,郑淑慎亲亲热热地拢住了莫氏,当着面儿清黛也不好拦着长辈之间交好, 只能由着她把莫氏拽走,自己则先回了和清照两个人的院子。 清照刚刚出门没两日, 她那屋的陈设尚还没有搬。 只是她原先的那些丫鬟泰半随她陪嫁去了方家,剩不下几个也配人的配人、赎身的赎。 原先狭小的院子一下空置了,竟也有了几分物是人非的空荡感, 清黛往里面绕了一圈便出来了。 远山居里晾好了清照和清黛都爱喝的雨前龙井, 不多时,今日回门的新嫁娘就步履轻快地从院门前的影壁后边走了进来。 随着丫鬟一声喜气洋洋的通报, 便打起帘子出现在了清黛眼前。 「好香的茶, 还有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 「既闻着了香,那还不赶快坐下一品?」 清黛连忙招呼着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兴沖沖地从琉璃荷叶盏里捻起一块餵给她, 「姐姐快尝尝,我如今的手艺可与花萼楼的师傅一致?」 清照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 又想了一会儿才道, 「比起花萼楼师傅总爱再最后还要去淋一层甜腻腻的糖浆, 你却更注重将桂花的香气沁入藕粉之中, 口味淡雅爽口,更合宜在这夏末秋初的时候用,照我说,应是花萼楼的师傅略逊你一筹。」 难得听她对人这般满口称赞,又见她眉间喜云灿烂,清黛也禁不住被她感染得会心而笑:「看来姐姐这新婚伊始,过得很是顺心称意嘛。」 「我自己挑的人,哪里错得了?」清照前些日子已经对她和南素容无孔不入的调侃习以为常,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白眼一翻便应付过去。 谁知跟来的袭香却心直口快地一瘪嘴,「姑爷是个好的不错,但那家的婆母却……」 「袭香。」 没等她把话说完,清照就一个眼神瞪了过去,回头见清黛盯着自己,不禁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自己新婚次日起迟了些,婆母教训两句也是应该的。」 清黛听得皱眉:「才第二天,都还未出喜日子呢,要教训媳妇儿也不能在这时吧,就怕人笑话么?」 清照却道:「嫁过去之前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婆婆,可她终究是你姐夫的生身母亲,一个人将你姐夫拉扯长大又教育成才不容易,而我又是做小辈的,忍忍便是了。」 清黛听着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么? 才几天就把原先那个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侯府三姑娘弄丢了? 想着她便道:「说什么忍不忍的,我姐姐可是堂堂威远侯独女,再是知书达理,温良恭顺,也绝不是让她区区一个方家随意欺负的。她若下次还这般不顾门脸,吹毛求疵地生事,姐姐大可回娘家来,我偏不信二伯伯和二伯娘会不管。」 「好了,我母亲方才也跟你说得差不离儿,我心里都有数,你们且放心吧。」 清照拍了拍她的手,眼底尽是温和,「快别说我了,对了,刚才在我母亲那儿的事,你和七婶莫要放在心上,我母亲…你也知道,她就那个气性。」 「这是自然,一家人嘛,便是要互相理解体谅,日子才能过下去呀。」 清黛垂眸莞尔,静静吹着茶水面上的浮沫,把情绪都藏进了眸底,「不过,二伯娘最后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好端端的,怎就要提南家的旻哥哥……」 「那还不是被三婶六婶明里暗里地话赶话逼的!」 清照不悦地立了下眉毛,冷笑道,「六婶就罢了,你今儿也瞧见你那三伯娘了,就差没把挑拨离间四个字写脸上了,真是庸人自扰。」 第199页 她顿了顿,饮过半口清茶才又接着说,「但是,我母亲虽嘴上不说,但私底下确是有为你精心打算过的,南家那哥儿诚然是她相看了许久,终于相中的一个人选。」 虽在一处念过书,但清黛与南怀旻的交集,顶多就是在偶尔打个照面时互相招呼一声。 连句正经话都没说上过,只知他虽有些才学人品,人却有些楞头呆脑的,单会一味死读书罢了。 朱若兰之所以能相中他,想必也是瞧着南家与孟家亲近,家风清明、妯娌和睦,上面又有南太夫人和孟槐能够护着她,并且让她和清照姐妹之间将来也不至于太悬殊。 而清黛亦认为,大干女子之于姻缘,情投意合、志趣相同那都是次要的,重中之重还是要看未来的生活环境以及生存条件。 就好比摆在她眼前的南怀旻大兄弟,人木讷呆板,若是清黛与他讨论草鱼的十八种做法或者长剑的十八种用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鸡同鸭讲、话不投机。 但他也是这家二房次子,意味着他的发妻将来不会被委以管家主事的重任。 而他本性老实本分、相貌平平,宠妾灭妻、拈花惹草此类事件发生概率应该也不高。 加上南家家境优渥,族人处事圆滑厚道,一朝破产覆灭的风险亦微乎其微。 光是这三条,就足够一个拎得清且受过一般闺阁教养的官宦千金把日子过下去了。 至于夫妇间有没有所谓的真心,对此时的她来说,并没那么重要,亦或者说没那么相信。 不过即便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在新婚燕尔的清照面前她也不会那么没眼力见地多嘴胡侃。 姐妹俩吃完了她一盘子的藕粉桂花糖糕,顺便又喝光了她整壶的雨前龙井后,方之恒也让人从前院进来通传:小生不才酒量浅,欲携爱妻缓缓归矣。 于是乎,便是有千般不舍,姐妹俩也还是就此再次别过了。 清黛这厢才把清照送出后宅与前院相连的半月门,莫氏那边便打发人来请她过去一道吃晚饭。 打听得席间没有给郑淑慎留位子以后,她方放心地赶了过去。 这一顿饭吃下来,不能避免地又要说起白日在朱若兰处发生的那些故事。 清黛也不知道回来之后郑淑慎又在莫氏这里吹了些什么邪风,叫她从头到尾都沉着脸色,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朱若兰。 终于清黛实在听不下去了,耐着性子好声来劝,「二伯娘这几年待我当真挺好的,这回的事想也是好心,何况怀旻哥哥好歹也是自己考中的两榜进士,南家同咱们侯府又还连着亲,南老太君和大姑姑也一直都将我当做亲生子嗣般看待,想来二伯娘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谁知却被莫氏厉声骂了回去:「小丫头懂什么!她还不就是因为自己女儿嫁的不高,怕你以后飞得高了她没面子,这才想把你也拖下来!而且你阿爹在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的终身大事我们做父母的自己会操心,她殷勤个什么劲儿,显得她贤良淑德有大嫂风范了!别的事也没见她这般上心过!」 「阿娘,日子好不好,不是夫家高不高贵、丈夫能不能耐说了算的,而是女子自身。再说,二伯娘想也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人。」 好吧,她承认最后一句说得她自己心里都没谱。 莫氏被她这种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态度弄得心急火燎:「我的好闺女啊,你这些年指不定是受了那女人多少蛊惑,怎的如今你亲娘回来了,并且就在你面前,跟你说的话你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反过来帮外人说话呢!」 清黛又纳闷又无奈,终是笑了:「您昨儿不还说,女儿终究是孟家的四姑娘么,那二伯娘还是孟家的媳妇呢,怎么就算是外人了?要真说我是帮着谁说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了,倒是您,还是少和三伯娘来往吧,有好些事您还不知道呢。」 「好好好!我的阿宝长大了,主意也大了,说起话来竟连自己的亲娘都能教训了?!」 莫氏见说不过她,干脆就使出了她的绝招,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上吊篇,「你若铁了心要听你那好伯娘的,去嫁南家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子,自毁前程,就是不再把生你养你的爹娘当爹娘了,我也权当没生过你这样的女儿,没来这世上一遭!」 说着,她便闹着要让人给自己找白绫拿毒酒。 清黛连忙一把抱住她的腰,死死将她拦着低喊:「阿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就只听二伯娘的话!我更是个要脸的,人家又没上门提亲,八字都还没一撇,我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脸皮巴巴地凑上去啊阿娘!」 她们这般一个闹一个拦,周遭的丫鬟婆子想要上前,却又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她们中间任何一个,旋即也困在旁边,进退不得。 却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清黛没收住手臂上的力道,莫氏只觉腰腹紧得发闷,胸口也一阵一阵地喘不上来气,当即便有些头晕目眩。 没等她开口说出自己的不适,便已然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清黛观她一脸惨白,呼吸急促,刚开始也吓得不轻,亏得还能保持一分理智,赶紧指挥着众人把人抬到了里屋的床榻上。 又趁着侯府大门还未下钥,命人飞奔着去请了郎中进来。 哪成想,那郎中一搭上莫氏的脉便神色犹疑,大半天才一脸严肃地低声问起阿彩妈妈。 第200页 「你家夫人多久未曾来过葵水了?」 作者有话说: 沈猎:我前脚刚走,后院就起火了?! 丑芽:火还是您未来媳妇默许放的,您敢不敢信? 第104章 单一个民间郎中的话尚不足让侯府中人放心,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次日一早朱若兰又命人拿着自己的名帖请来了太医院的妇科金手刘太医过府一遭。 直到二者前后口风全然一致,侯府里才敢相信, 莫氏诚然确然, 已有喜两月有余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大概除了莫氏那三个不省心的妯娌外,孟家大多数人无疑都是喜悦的。 几位老爷会为了幼弟又即将为人父, 家族又有了新成员而高兴,内外院的下人们也会因为主子接下来一波接着一波的赏赐而欢喜鼓舞。 但是,原该最为欣喜的清黛, 心底却是最忐忑的。 原本在她十五岁这年,占着她身体的异世女便因为大闹宁国府, 搅黄了易君彦与周芸的婚事而被送进了宫。 当时清黛作为一只孤魂野鬼,并不能离自己的肉身太远,便只能随着异世女去到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是以过后不久, 莫氏无故小产、血崩而亡这一系列惨剧的发生, 她虽知晓其中必定不简单,却也只能受制于阴阳殊途, 眼睁睁看着亲生母亲枉死异乡。 如今, 她诚然已经接受了这一世所有安排都被她这个变数所打乱的事实,在一切都还未走到终点前却又还是害怕, 命运即使偶有错位, 也仍然会走向既定的结局。 只可惜这般辗转反侧的担忧,她却无法与任何人道。 只能自己压在心底, 时时刻刻, 风声鹤唳。 隔几日恰逢恩荣伯府要做法事摆斋宴, 柯姨妈来给孟家下帖子时, 听说莫氏回京了,姐妹之间虽有龃龉,她却也不愿意让外人看笑话,便也邀请了莫氏和清黛母女俩。 等到斋宴当天,朱若兰推说身上不爽利,根本没打算去,而莫氏这一胎还没坐稳三个月,加之又是三十来岁高龄有妊,更不敢去祭祀做法这样的场面犯忌讳。 而郑淑慎和江柳娘并不在受邀范围之内,最后这家能出门的,也就清黛和南素容姑嫂两个。 到了柯家以后,清黛有南素容随时随地帮着护着,柯姨妈身为当家主母,忙前忙后的也顾不上搭理她,一场席面吃下来,除了没见到柯诗淇,外加恭如县主有些聒噪之外,倒也无甚特别之处。 临了了,又遇上了一场黄昏暮雨,遮去半边夕阳,惹来秋风瑟瑟。 孟家车马离得又有些远,趁着车夫去套车的功夫,清黛和南素容便站在恩荣伯府后门的台阶上,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边躲雨一边闲话。 正好这时,同样受邀赴宴的南怀旻也和他的两个书童一起从此间经过。 抬眸见台阶上站着的是南素容和清黛,忙定住脚步,同她们作揖见礼。 南素容一面笑着招呼他上前,一面问:「前院男子席上还在吃着酒,你怎的这就要走,可是家中有事?」 南怀旻老实交代道:「非也,是我母亲说了,我不胜酒力,若是贪杯半夜定是要闹头痛的,容易耽搁了明日当差,这才在我出门前特意叮嘱了我少饮些酒,早些回去。」 「你母亲说的是对的。不过外面正下着雨,车马难行,不如你先在这儿避避雨,让你身边的小厮先去找人套车。」 南素容笑吟吟地一点头,又朝着清黛抛了个意味过于明显的眼神,「这车夫怎么半天都不见过来,我且去看一眼,别不是跟谁家挤兑上了。」 说着,她便领着自己身边那一大帮丫鬟婆子撑伞快步朝前去了。 留下清黛带着阿珠和南风,和南怀旻大眼瞪小眼。 只要不傻,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这是什么意思。 清黛无奈,只好回眸望着站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南怀旻礼貌地笑了笑。 他穿着身蟹壳青扁金线绣宝葫芦长衫,外罩一件浅蓝披风,身形瘦高如一竿毛竹,脖颈微微有些前倾,想是常日久坐读书所致。 相貌也不能归于其貌不扬那一边,只不过是比起沈猎易君彦之流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终是明月与砾同囊,没有什么事能是尽善尽美的。 许是发觉了两个人这样干站着有些尴尬,南怀旻终于开始试着找话题,「入、入秋了,天气转凉,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要颳风下雨,这身衣裳你虽穿着好看,但还是太单薄了些,我母亲说了,女孩子还是穿的厚实些才好,免得寒气侵体,到上了年纪了就更容易三病两痛了。」 清黛惊奇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今日穿的是身玉粉夹棉缎遍地缠枝海棠长褙子,里面还衬着浅碧色的上衣下裙,虽是有些单薄,但世上哪有女子不爱美,并且也不至于是他说的那么严重。 于是,只能干干地笑了一下:「我只听见哥哥说我好看,权当哥哥是在夸我了。」 他却道:「非也,是我母亲说过,女孩子就是爱听好听的话,若想要她们听进那些不好听的,就得欲抑先扬。」 清黛的笑容愈发僵硬,「……南二婶婶真是很懂我们小姑娘啊。」 谁知他又说:「非也,并不是我母亲懂,而是天下女子皆如是。不过我母亲也说了,像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就要稍微好些,从小便知书明理,进退得宜,就像容姐姐那样。我想妹妹你应该也是一般的吧?」 第201页 清黛:「……」 先前交集不多,清黛虽知他为人呆气了些,但没想到竟呆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天,她应该是聊不下去了。 幸而南素容在这时派人携伞来寻清黛,她旋即如蒙大赦,急忙就跟着先走了。 一坐上自家马车,清黛便看见南素容正一脸兴味地朝自己笑着。 那笑容就好像是刚刚给花施了肥料的辛勤花匠在盯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又是满足又是期待。 然而清黛却只能表示,很抱歉,她栽培的这盆花估摸着是长不出什么好品相了。 但南素容貌似并没有察觉,「侯夫人的眼光自是不差的,旻哥儿算得上是我娘家兄弟里最实诚的那个,对长辈孝顺恭敬,处事正直谦逊,洁身自好,如今长至十七岁,身边也只一个叫榴衣的通房,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头儿。」 要知道和他同龄的易君彦在与柯诗淇成婚前,康和郡主就往他屋里摆了两三个通房伺候床笫。 更别说与他同父异母的庶兄南怀晨,早就妻妾成群了,他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不过,清黛仍是淡淡然地笑了笑,「嫂嫂的意思我明白,也是打心眼里感谢嫂嫂为我这般张罗打算。可现在我阿娘这不是刚有了身孕么,想来是分身乏术,顾不上我了,且此时也正是需要我这个做女儿同样也是做姐姐的时候,若要我明知如此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己嫁人去了,我断然做不出来的。」 「你母亲虽身上不便,但家里还有其他长辈不是?你那几个伯伯,哪个不是恨不得把你当亲闺女疼惜,再不济也还有你大哥哥和我呀。」 南素容哭笑不得,与她慢慢地说,「阿宝,你想守着母亲和未出世的弟弟妹妹的心是好的,但京城里像你这个年纪的闺秀不是早定了亲,便是已经出阁了,少有几位被耽搁了好年华的,不是熬成了老姑娘草草下嫁,就是被迫嫁的又偏又远,终身不得回返故乡。 「便是我,也是前生积德,有孟家这样一门厚道温良的亲戚,才不至于到那个地。;可即便如此,前些年在背地里对我、对我娘家嚼舌根、偷耻笑的人就少了么?而我身为你的长嫂,你的亲堂姐,又怎捨得你再重蹈我之覆辙?」 她的话真心实意都汇聚在看着清黛的眼神里,能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心里一阵温暖,「我明白嫂嫂待我一片赤诚,所言皆发自肺腑,可我也确有一定要留下陪伴阿娘,直到她平安生产的理由。」 南素容正要启唇再劝,却忽的灵光一闪,心下沉沉一跳,「你是在担心……你母亲这一胎会有不顺么?」 「嫂嫂都未能保住我那可怜的小侄女,我阿娘凭什么就能轻松拥有一切顺遂的运气呢?」 清黛安静地低敛羽睫,语调听上去温柔似水,而又波澜不惊,「先前嫂嫂也跟我提起自己的疑心,我一直也都替嫂嫂记在心里,到如今难免不会担心被老调重弹。」 南素容想了想道:「……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害死我儿的那个人又不是头一回想着坑害这家的后嗣了。可是阿宝,你便非得冒着耽搁自己的风险,陪着你母亲么?我说过有我呀,你还不放心嫂嫂我了么?」 「我不是放心不下嫂嫂,而是放心不下那些不怀好意之辈。」 她是这家的媳妇,随便哪房长辈都能仗着辈分压制她,随便抬抬手就能让她脱不开身,终究不如清黛自己来的方便。 哪怕真有那么紧急的一天,她也大可抛出一句小孩子没分寸、关心则乱应付过去。 「女子怀胎十月,算上坐月子的时间,满打满算我也只耽搁一年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清黛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心境却豁达得压根没有半分盘算计较,「再说了,倘若我真在京中沦为笑柄,了不起回柔夷便是。」 南素容急忙伸出手指轻抵在她的唇上:「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几位伯父都还健在,若真把你送回柔夷外祖家,外面的人可又有胡乱非议咱们侯府的机会了。」 转而她又轻声道,「其实嫂嫂私心想着也是你嫁到我娘家去,家里有老太君和你大姑姑护着你,肯定不叫你和别家媳妇似的吃苦受罪;你可莫要老想着你母亲那一件事儿,便直接不理会旁的,照我娘家人对你的喜爱,便是让旻哥儿为你等上个把年头也无妨,箇中年月里,你且再瞧瞧他的言行人品,考虑考虑。」 清黛无言,只有苦笑。 这动辄关乎自己亲娘生死的节骨眼上,她哪还分得出心力去跟那个榆木疙瘩磨合呀?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谈话的最后, 清黛与南素容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共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于是下月月初,府里的内眷循例照旧要去朱若兰房里问安。 隔了这么多天, 她上回的气早也消散干净了, 坐在厅堂上淡淡环视一周,没见到莫氏,便随口问起清黛。 清黛温言道:「阿娘刚刚坐满三个月, 加上又不大适应咱们京城的气候,这两日一直都是吃不下睡不着的,身上也使不上力气, 今个儿实在过不来,还请夫人见谅。」 「年过三十再孕属实辛苦, 是得当心,如此,这以后七房的问安便不必强求了。」 朱若兰点着头说道, 顿了顿, 又抬眸盯着清黛眼下隐隐一圈乌青,「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抛开孝义不谈, 要你照顾你母亲的孕期终究是难为你了。」 第202页 南素容听了,无奈地笑道:「舅母说的正是呢。之前侄媳也瞧着四妹妹一个人在七婶那儿忙前忙后的辛苦, 便自告奋勇了要去帮忙, 谁知反被七婶教训了一顿。」 那是莫氏难得明白的一回,拉着南素容便道:「咱们家娶媳妇可不是娶回来使唤着做这做那的, 不作兴要隔着房的侄媳妇劳师动众地过来侍奉, 再说你和煜哥儿都还年轻, 没留住一个便赶紧加把劲儿要下一个便是了, 要让你在婶子这儿累出个好歹,那岂不是婶子和肚子里你表弟的罪过?」 朱若兰得知后也很是肯定地点了个头,「你七婶说得入情入理,咱们侯府子嗣不兴,现除了你七婶外,也便指望着你和煜哥儿开枝散叶,这时候你尽管多顾着自己,早日有妊才是要紧。至于七房那里,我自会另行安排。」 说话间,她便看向坐在她手边另一列金丝楠木官帽扶手椅上的郑淑慎与江柳娘,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 但这些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这差事分明就是个烫手山芋。 把人照顾好了,母子均安那是理所应当的本分,可若是其中出了那么一丁点的差错,便是朱若兰自己怕也承担不起这份责任。 江柳娘这回反应倒快,抢着就呵呵笑起来:「二嫂嫂你是知道我的,最是粗心大意又没什么见识,七弟妹这胎着紧得很,若是託付于我,想来嫂嫂和弟妹也是不会真敢放心的。 「倒是三嫂子,细緻谨慎又周到耐心,素日与七弟妹又更为要好一些,若能得三嫂子照料,想必弟妹也更安心些。」 郑淑慎一撩眼皮,飞快地看了清黛一眼亦笑得一脸勉强:「非我不愿,只是……到底我自己未曾生育,这其中的门道只怕也跟阿宝似的半清不楚,唯恐照顾不周……」 江柳娘这个刀口无德的,立马就咬住她不放:「三嫂子的心思细腻,是全家有目共睹的,先前容儿有孕,不也是三嫂子从旁无微不至地照料? 「嫂嫂能照顾好自家儿媳妇,谁想到了自家弟媳妇却这样那样的推辞,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各房之间有多大的龃龉呢。」 清黛也推波助澜地做出满脸的失望,强颜欢笑:「三伯娘若是不愿意,那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所幸我阿娘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想来后续也无甚大事,我只消打起精神,也能应付了。 「何况,诸位伯娘还有大嫂子,总不能真让我一个人忙活了吧?那我可就要去二伯伯和大姑姑面前告状了!」 众人被她俏皮的口气打动,不觉都从方才的明枪暗箭里放松下来。 南素容也笑着用手里的丝帕朝她一扬,「听听,刚还说是大姑娘呢,结果半盏茶功夫都没有,又现原形了。」 朱若兰眼底闪过一分转瞬即逝的笑意,说来也巧,她身边的大丫头这时从后堂端上一个青花白瓷盅。 盖子一掀,就是一股浓浓的药味四散开来。 江柳娘不自禁地用手里的帕子掩了掩鼻子,「二嫂嫂近日身上……还是不大痛快么?」 端药的大丫鬟不冷不热道:「近日各个庄子都要递今年的收成单子还有帐簿上来交给我家夫人查验,另外又有这家老太君过寿,那家老伯爷续弦的,里里外外许多事都得我家夫人操着心,成日劳心劳力,难免会有不适。 「哼,有些人平时是左一口分忧,右一口解难,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哪成想到了正经时候,却半个人影儿都见不到……」 「闲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下去!」 朱若兰边上的薛妈妈喝道,但其实人家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明摆着是要替自家主子臊郑淑慎的脸呢。 郑淑慎故作镇定地低头呷茶,在座的其他人也都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颇为微妙,仿佛每个人都在自顾自地喝茶发呆,又好似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她,令她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等到晚间这家几个男人都下值回来,朱若兰趁热打铁,便把关于照料莫氏这件事的主张和孟岩通了气。 夫妻俩达成一致后,身为这家的大家长兼三好大哥的孟岩,便又为了自家弟弟亲自拜託了郑淑慎一遍。 让她彻底骑虎难下,尽管再是不情愿,也只能应承下来。 不过,此人总归有些道行,断不是那种随便一点小难关就招架不住的绣花枕头。 自她打孟岩那里接下这差事,便一扫之前百般不乐意的强颜欢笑。 日日都要来向莫氏嘘寒问暖,屋里大到家具摆设,小到床头垂挂着的用来驱虫安神的香包也要亲力亲为地查验。 只恨不得干脆睡到莫氏床边,时时刻刻侍奉在侧。 并且除开府上日常给莫氏炖的安胎药和补品之外,得知莫氏有孕后极好鱼虾,她更是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用自己早已所剩不多的嫁妆额外贴补着,给莫氏置办了各类鲜鱼活虾。 又专门聘了个擅长烹饪海味的厨娘,让她一日三餐都不带重样儿的。 莫氏心下为此感动得稀里哗啦,全家上下对她无从挑剔,甚至还让一向不问内宅事的孟岩当着全家的面对她赞不绝口。 眼瞧着自己老娘的胃口越来越好,三餐所食越来越多,原本称得上风韵犹存的腰肢和脸盘子也在以一种快到诡异的速度横向发展,清黛才隐隐觉出了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第203页 正好这日江柳娘和郑淑慎结伴来看望莫氏,前者一见莫氏便大惊小怪地尖声叫起来 :「这还是咱们七弟妹么!你这身形,别说是才四个月多呢,便说是明个儿就要临盆了我都信!」 她所言虽是夸大其词,却也实实在在是空穴来风。 清黛连忙请了郎中来问,听得无碍之后还是不放心地偷偷向家里经验丰富的婆子媳妇讨教。 大多数人也笑着说无碍,还说孕妇在孕期多吃多睡,肚子里的孩子才能长得又快又好。 只有她身边的庄妈妈给她讲了这样一桩秘闻。 「先代英宗皇帝宫中有一位杨妃,从年轻时便极得帝宠,权倾后宫,与皇后几乎分庭抗礼;传言她生性阴险,城府深沉,当着英宗的面是温柔似水的解语花,背地里却使尽手段戕害御下妃嫔皇嗣。 「有一年宫中一位才人有孕,她与杨妃早有不敬,得妊后深怕杨妃迫害自己,便先一步去到皇后跟前状告杨妃,然她手中并无铁证,最终只换得皇后以权宜之计让杨妃照看她和她腹中的皇嗣。 「杨妃应允后,便日日以山珍海味、十全补药奉于那才人眼前,令阖宫上下无一不贊她贤德大度。然而最后,那小才人生产时却因为胎儿个头过大而难产,最终气尽力竭……一尸两命。」 「这样的故事……知道的人多不多?」清黛听得直冒冷汗。 庄妈妈无奈道:「这样的手段,在宫闱和那些高门大户里都不算稀奇,只是大多时候都不大好揭穿而已。」 前世宋祈恋慕故去的沈狂人人皆知,他的后宫也没什么人,零星那么几个还都是和异世女一般被家里或是太后强逼着纳的可怜人。 因此,各宫妃嫔之间倒不曾有太过凶残的争斗。 大多时候,异世女的敌人都只是柯太后一人。 是以清黛跟在她身边,也只习得了宫规庶务,确没怎么见识那些传说中的宫闱恶斗。 「这一招很不易察觉,即便后来被揭发,那幕后黑手也还有狡辩的余地,稍有不留意就能让她混过去了,真是有够阴险的。」 清黛心下沉沉,但也不是全无翻盘的希望。 随即后她便佯作还一无所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陪着母亲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地享用那些流水价似的往临泽苑里送的珍馐美馔、稀贵补品。 有时三餐不够,她也纵着莫氏又再吃些糕点饼饵,专挑着那些不容易消化的,哄着莫氏吃下。 没两日莫氏便开始闹起了肚子疼,郎中来了暂时也只看得出她这是吃多了消化不好,开了些健胃消食的汤药外,还很贴心地叮嘱她平时少吃一些。 江柳娘听说了之后,旋即便唯恐天下不乱地到朱若兰跟前嚼起了舌根。 朱若兰当时没有表态,但很快,府里便多出了许多关于三房和七房之间的窃窃私语。 有的是质疑郑淑慎用心险恶;有的是担心莫氏容颜不再,有的则和清黛庄妈妈怀疑的一样,觉得她是打算令莫氏子大难产,谋害人命! 所谓三人成虎,风言风语亦如撼树蜉蝣,足以让威远侯府这棵大树为之摇摆晃动。 作者有话说: 榜单字数可能不够,故事也快过半了,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大的……【嘘,暂时不说】 所以后续应该会有双更加更的情况,嗯,我努力qwq 第106章 秋末冬初, 福陵苑的夜就像是浸在幽潭里的朽木,被无处不在的寒意裹挟,无声无息地腐烂着。 一个身穿半旧绛紫灰鼠褂的媳妇子提着灯笼, 从回廊后边的一扇小门快步绕到廊上。 与北边大屋前两个姆妈装束的婆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看着她们其中一个进了屋,便转身走了。 「太太,各门上现都已下钥了, 想必三老爷今夜也是不会回来的了。」吴妈妈隔着珠帘向里间的主子禀报。 正在炕边给郑淑慎捶腿的丫鬟秋江闻言,不禁抬头去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试探着小声说:「太太,既然老爷不回来, 您今个儿在侯爷和侯夫人那里听训也累了,咱们便早些歇着吧。」 郑淑慎半倚着一只荞麦壳圆头枕, 闭着眼睛没有做声。 大屋龛上摆着一座西洋舶来的自鸣钟,生锈的錶针钝钝地原地打转,在安静的华室里有规律地发出「哒哒」的响声。 良久, 她终是长长地嘆出了一口气, 兀自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暖炕上坐起身。 秋江乖觉, 连忙就弯腰帮她穿好鞋, 扶着她进了里屋西窗下的妆檯前,替她卸起了绢花钗环。 吴妈妈走近时也瞧出了她满脸的疲惫, 有些担忧又有些心疼, 便问起一旁的秋江,「我这几日替太太出门办差, 没在家中,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咱们太太怎的就被请去训话了?」 秋江摘下郑淑慎鬓边那朵轻纱堆成的秋海棠, 没好气地扔进螺钿盒子里,「还不是为着七房那双狼心狗肺的母女,这两日府里都传的那样难听了,侯爷和侯夫人能不过问么?咱们太太一片苦心,竟都餵了狗,真是吃力不讨好。」 吴妈妈飞快地看了一眼镜中仍在闭目养神的郑淑慎,然后便给秋江使了个眼色,让她先从屋里带上门退了出去,自己接过了她手上的活。 一边还轻轻地问,「才一个多月就被察觉了,太太,这仿佛和咱们预计的时间对不上啊。」 第204页 「要不怎么能说那丫头精呢?」郑淑慎缓缓睁开疲倦的双眼,语调冷冰冰的,「不过也罢了,原本我就没指望着这一招儿。我交代你的事,可都办妥了?」 吴妈妈只答了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郑淑慎沉着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妆檯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放在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把玩。 「那明儿你就去给三老爷身边的小厮递个话,叫三爷这两日务必小心回家一趟,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室内烛光不经意地晃了一下,铜镜中郑淑慎的脸上一道阴沉沉的戾气一闪而过。 令看在眼里的吴妈妈不由自主地愣了愣,有了几瞬的迟疑,「太太,真要做的……这么绝么?」 郑淑慎闻言,浑身并不明显地僵了一剎,但她却没有给予正面的回答。 只是抬眸望着紧闭的天窗,似乎想要透过朦朦的窗纸看向云天间遥远的月亮。 「再过半个月,便是邵氏的忌辰了吧?吴妈妈你说,三爷今夜不回家,又会去哪呢?」 吴妈妈被她问懵了。 不光是邵氏这个人,便是邵这个姓,在孟侯府中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另一个禁忌。 她却盯着自己在拨着梳齿的指甲,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都以为我嫁进来的晚,不知道先前邵氏的那些故事。」 吴妈妈后知后觉地提醒道:「太太……这都早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就不要再提起来,惹自己多思了吧……」 毕竟这个邵氏也不是别人,正是孟煜已故的亲生母亲,孟老三的原配嫡妻。 「有的事所有人缄口不提,就能代表没有发生过么?」 郑淑慎语带嘲讽,「想当初,人家本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早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少年郎有了婚约,是他自诩风流倜傥、智冠群贾的威远侯府三少爷非要招惹人家,借酒仗势,毁了人家的清白。 「也是他自认为正直不阿,、义薄云天的威远侯顶着被人耻笑掉价,怪责家教不严的压力,三媒六证、三书六礼硬把人聘进了侯府。哼,从头到尾全无一人过问邵氏自己愿不愿意,结果旁的人居然还都觉得是邵氏还有邵家占了大便宜?!」 「……是啊。」 吴妈妈知她心里压抑得厉害,难得能跟人多说些心里话,哪里还肯跟她唱反调,「听说原先邵氏与她之前的未婚夫情谊深重,就像那戏文唱的一般,好好的一对有情人那见色起意的恶霸权贵生生拆散,最终一个哭嫁,一个呕血而亡。」 最后也和戏文话本里差不离,邵氏怀着孕被迫嫁入孟侯府,却在生下孟煜之后没多久,便趁人不注意自己逃出了高墙深院的侯爵府,在昔日情郎的坟前吞金自戕了。 「故事的结尾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而去,可谁曾想那横刀夺爱、棒打鸳鸯的马文才竟也曾用情至深?」郑淑慎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初的孟峒虽不及孟岩孟岚文质彬彬,也不如孟岸少年勇武,却胜在脑袋灵光,颇有经商天赋,除了好喝两壶小酒、脾气急躁些也称得上是根正苗红,前程大好。 可谁也没想到,酒醉穿花过,片叶不沾身的他却好死不死就栽在邵氏一个人身上。 甜水巷口匆匆一眼,竟把他这半辈子的深情与真心都搭进去了。 婚后即便邵氏对他再是冰冷无情,他仍然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把人捧在手心里般地宠着爱着,只盼着哪一天冰雪消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得知邵氏死后,更是为之大悲大恸,从此性情大变,一蹶不振,终日纵情酒色,放任自流直到如今。 什么经商奇才,什么前程似锦,都和他没关系了。 在续娶郑淑慎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成日流连花街柳巷。 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要不是从前有个更混帐一点的孟烁给他挡下了大部分的枪林弹雨,他早就被家里家外的骂声射成筛子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来承担这个结果……」 郑淑慎不甘心地咬紧了牙关,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里的桃木梳子,任凭细密的梳齿嵌在自己掌心里,痛得刺心,「比起邵氏,难道我就愿意背井离乡,嫁到这离娘家千里迢迢的京城侯府?嫁给一个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靠不住的侯爵嫡子?!」 「瞧瞧,都来瞧瞧,我现在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她越想越气,一股子无名火席捲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摔东西,、发脾气,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妆檯上的脂粉钗环被她乒铃乓啷地一把扫到地上,瓶瓶罐罐碎的碎,裂的裂。 她也不许人去打扫,只继续疯魔一般地对镜自语: 「姓朱的再冷情怪僻,还不是有孟侯爷与之相濡以沫,相互扶持;那个江柳娘,再是刻薄刁钻,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孟岚对别的女人动心用情!还有她莫姒月,蠢到了那个地步,最后夫婿爱惜、儿女双全的竟然还是她! 「就连孟煜和孟清照,都各自有了值得託付终身之人!而我……我却什么都没有!这些年我忍来忍去、委曲求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丈夫的心,血脉相连的子嗣,高贵得不叫人随意看轻的身份地位…… 这些她都从未拥有过。 她有的,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数不清的眼泪和嘆息,以及一个又一个漫长又冰冷的夜。 第205页 她恨得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泽:「当年我娘家中艰难,男人们没一个成器,全是靠我娘还有几个姐妹没日没夜地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得知孟家肯上门提亲,便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续弦,我娘家上下也跟选上了贵妃皇后一般的欣喜若狂,根本顾不上问对方的人品才学,恨不得把我当做菜市口上的猪肉,立马称斤卖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出嫁那天我娘还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要争气,要努力,要给郑家挣脸,要坐到人群中最瞩目的地方去……」 吴妈妈是她的陪嫁,听她提及旧事,自然会跟着她神伤:「老夫人一辈子为郑家呕心沥血,劳心劳力,以至于在太太嫁出来没两年便去了,如今想来,真是惋惜。」 「正因如此,之前这些年我为着不叫娘失望,忍常人所不能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她一面压着嗓子嘟囔,一面抚上自己始终平坦的小腹,「所以,如今的我什么都不想了,也什么都不打算要了,我只想,看着那些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彻底分崩离析、举家覆灭!我只想,要他们所有人都为我这些年受过的罪,付出代价!」 屋外邪风骤起,冷不丁便莫名其妙的打起了雷,闪起了电。 像是老天爷都在为她的遭遇和经历愤愤不平,又像是天与地在同她的怨恨和执念鼎力相抗。 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满地的碎片割得四分五裂、扭曲凌乱。 像她的心,也像她的人生,怨毒而又丑陋。 吴妈妈站在她的身后,面上爬满了一种陌生的惊恐,就好像今天才头一回认识她一般。 但是很快,她又戴上了她那张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透过镜子看着吴妈妈。 「记住,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着三爷,最好就是明天。」 第107章 自孟岩说过郑淑慎后, 她暂时也消停了。 日里不再有各色珍馐补品流水价似的送进临泽苑,莫氏一切的安胎进补,都还按照最初的份量来。 但骤然断了进补对孕妇和腹中的子嗣也会一定影响, 幸而南素容心地淳厚, 替莫氏和清黛回了趟自己娘家,不日那南家太夫人便荐来一位妇科妙手。 来者复姓欧阳,虽不曾供职太医院, 在京中也名不见经传,但清黛想着既然是南太夫人所荐,那必定是要此人不为旁人所知的独家本事, 也便放下了戒心。 果不其然,莫氏按着这位欧阳大夫开出的方子调理了小半个月, 食量和胃口都逐渐控制在了正常范围以内。 她自己体态和腹中胎儿的个头儿也不再像前一个月那般疯长,孕相也稳固安定,临泽苑上下还有清黛悬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能够暂且放下了。 清黛几次欲以重金相酬, 那大夫却是个不好财名的淡泊之人, 一再婉拒之后,清黛也只好作罢。 唯有让临泽苑还有自己身边的人处处礼遇, 他每每来给莫氏看诊以后, 亦是清黛亲自恭敬有礼地送他出门。 当然,福陵苑那边也没闲着。 为表歉意与衷心, 他们屋里那位三太太还专门不声不响地跑去了城外天龙寺, 一步一叩首地为莫氏求回来了一尊观音玉像。 「过了立冬之后京里便愈发冷了,京郊更甚, 虽还未落雪, 但听说往天龙寺去的一路都结了冰, 越往上走便越是高处不胜寒, 真真是难为了三太太,顶着这样的气候跑这一趟,让风把自己也给吹得病倒了,谁知道了不得贊她一句心底诚纯。」庄妈妈如是道。 远山居的暖阁里,清黛正忙着给未出世的弟弟妹妹绣个布老虎,好半天才出声说道,「她送进临泽苑的玉像可好生查验过了?」 庄妈妈道:「这几日欧阳大夫没来,那玉像我便劝了七太太身边的妈妈暂且收起来了,等欧阳大夫看过之后,再叫拿到神龛上。」 清黛放心地兀自点了点头,手上确有一针怎么都绣不好,正要请庄妈妈帮忙看一眼,外间便传来了南风和阿珠嬉闹的声音。 一抬头,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地掀开门口挡风用的棉罩,来到了清黛跟前。 走在前面的那个,怀里还揣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袱。 庄妈妈瞧了一眼,便笃定地笑着嘆了口气,「又是南家旻少爷送来的?」 南风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以来都多少回了,上回是知道咱们姑娘属兔又好吃,便送来了两罐腌制好的麻辣兔腿儿,上上回送的是两盒馥兰坊的胭脂,可惜咱们姑娘却一向都不爱涂脂抹粉,要说他上心,却没一次送对了东西,要说他不上心,却又在每回咱们姑娘还礼后让他别再送了时,还契而不舍地坚持。」 阿珠却持有不同意见:「其实上回送的兔腿儿还是挺好吃的,只是你们几个都吃不得辣,白白便宜了我和姑娘。」 「馋嘴猫,就知道吃!」 南风轻轻拧了下她肉乎乎的鼻子,趁她吃痛的时候把她怀里抱着的油纸包袱捞了过来,捧到清黛面前,「姑娘快拆开来瞧瞧,这回他又送了什么?」 清黛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却架不住这两个急性子,没等自己开口,便三下五除二地把外边的油纸拆开来,漏出一条漆木描花的长匣。 未打开之前,清黛还当是那呆子这回总算开窍一回,送来了哪位名家的字画。 第206页 谁知打开来一看,匣子里装的竟是一把檀香摺扇,扇面上绘制的还是一幅佛祖讲经图,尤其的高深,尤其的庄严。 怪道连庄妈妈都没忍住,老的少的齐齐笑出了声。 屋里正热闹着,偏这时明珠一脸愁容地快步走了进来。 她方才就让庄妈妈叫去给临泽苑送东西的,原是笑盈盈出去,哪知却是这幅表情回来,旋即便让清黛和庄妈妈疑惑得止了笑意。 「你这一来一回倒是折腾了许久,是阿娘有什么事交代你么?」 清黛一面说,一面让阿珠把南怀旻送的扇子带下去收起来,又叫南风替自己把针线筐子一併拿走,好使自己专心来听明珠回话。 等她们两个都出去了以后,明珠才说:「我过去的时候七太太正往福陵苑去,这时帮着拿东西的雪芝正好闹肚子,我便替她跟了去。 「我原以为七太太只不过是去瞧瞧三太太的病,哪成想她二人却是越聊越投契,在里屋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我在外间听着七太太仿佛还哭了起来…… 「过后七太太从里屋出来,我便听到她同身边的阿彩妈妈吩咐了,过几日待三太太身上好利索了,便要和她一道结伴去天龙寺。」 庄妈妈听了只觉匪夷所思,恼得两个鼻孔直喷气:「这三太太!外间天寒地冻,咱们太太这还大着肚子呢,怎能撺掇着她往外袍!若是一不留神磕着碰着,她担待得起么!」 「又去天龙寺作甚?」清黛费解的地方在于,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寺庙,为何偏偏又要跑那么老远出去天龙寺。 明珠是这么说的:「是三太太说,上回她请回的那座观音玉像是得了寺中一位云游归来的高僧开光,那高僧道行极高,灵智通达,近期会在寺中普法讲经。 「若七太太能亲临道场,让腹中的孩子聆听佛音,受我佛庇佑,要是再能得到那高僧亲自为胎儿开蒙启智那更是再好不过。七太太听的动心,当场便应承了下来。」 这种鬼话她也信?! 清黛只觉得自己两边的太阳穴都在胀痛。 这些天她不是没跟莫氏说过要提防郑淑慎,也常常让阿彩妈妈往她耳朵里倒些郑淑慎这些年来的杰作,可她着实还是低估了她老子娘的固执程度,竟始终不能让她警醒起来。 明珠见清黛蹙眉久久不语,不由忧心忡忡道:「姑娘,谁知道那三太太又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如若不然,你再同咱们太太说说吧。」 「先前又不是没说过,不还是没用?」 清黛苦恼地只按眉心,甚至觉得自己老娘现在就像个昏聩胡涂的男人,正被一个口蜜腹剑的无德小妾迷惑心智,而自己就是那忠言逆耳的正房大老婆,真就是还没出嫁,就把将来妻妾之争体验了个遍! 庄妈妈也道:「想她也不是心血来潮就要邀着太太出门,必定是计划周全,各种可能尽在掌握;且姑娘此时去劝阻,实在太过刻意,而咱们也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她算计中的一环。」 清黛道:「我若劝住了,被她知道定要哭得梨花带雨,闹得人尽皆知,指摘我如何提防戒备,不拿她当亲戚看;我若劝不住,阿娘多半是要怪我不懂事。横竖都是错,那我不如就懂事一回,明珠,你再去一趟临泽苑,同阿娘说,到时我陪着她们一块去。」 莫氏这一答应,郑淑慎的风寒便好得出奇的快,不出五日,她便已经能够活蹦乱跳地张罗着和她们母女俩出门之事了。 起先朱若兰也还有些担心,但见着清黛也跟了去,最后也便没说什么,嘱咐了两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送她们出门了。 这天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冷,天空都是一片雾蒙蒙的灰,眼看着就要落雪。 但即使如此,依旧挡不住京城中那些想要听高僧讲经说法之人的热情。 一路上除了孟家的车马以外,竟还有不少官宦内眷,也是奔着天龙寺而去。 不过清黛倒是对佛经没什么兴趣,一是他们柔夷自有自己的信仰,她做不到莫氏这般轻易就入乡随俗。 二来也是忙着紧盯郑淑慎,从始至终她都紧紧跟在莫氏身边,不敢有半分松懈,深怕有那么一个眨眼,郑淑慎就会把她生吞活剥。 下山的时候果然飘起了雪花,结冰的台阶变得又湿又滑。 清黛和莫氏分别穿着一件雾蓝缎面绣竹纹的银鼠褂和一件立领墨绿缎面绣蝙蝠万字纹的貂皮氅衣,外边还各裹着挡风的滚边兔绒斗篷。 虽是保暖防寒,但同时也都有些臃肿,加之莫氏前面还揣了个西瓜大小的肚皮,走起路来更是连自己的脚背都看不见了。 「这会儿下山的人也多,不然让小厮用上肩辇吧,也免得弟妹你受累?」郑淑慎忍不住提议道。 她们一众主子丫鬟都站在最高处,清黛往下一看,底下的石阶乌泱乌泱挤满了赶着下山回城的人,有的打了伞,有的穿了蓑衣,还有的干脆顶着越下越大的风雪,不要命地往下挤。 「底下正是人多的时候,便是抬了肩辇来,若叫别人一个不小心碰着或是抬的人自己不留神踩滑了脚,岂非更危险?」 清黛并不贊同郑淑慎的想法,趁她还没来得及回嘴,又立马提出自己的意见,「不若去问问这寺里的主持,可还有空置的禅房,咱们将就着在此歇息一夜,赶明儿雪停了人也少了,再慢慢下山去?」 第207页 郑淑慎笑得牵强:「阿宝的想法是好,不过这法子方才便被我想着了,可之前为着你烁二哥哥的事,咱们家在这寺中失了那么大的体面,如今哪来有脸再问他们要禅房小住?况你二伯娘出门前,不也嘱咐过咱们要早去早回么?」 不过清黛本也没真的打算住下,夜长梦多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为的其实是故意啰哩巴嗦去惹莫氏的一个不耐烦,然后就能听她说,「行了,照你们这样那样地犹豫不决,咱们可就别想着回家吃晚饭了!阿宝,来,扶着我些,这才多远的路,我还偏不信我自己走不了了!」 清黛目的达到,随即就和阿彩妈妈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了莫氏。 更是有意无意地用手肘将郑淑慎顶朝一边,然后耐着性子一步一迈地陪着她朝着山下走。 从最后一阶石阶上稳稳噹噹走下来时,清黛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余光瞟了一眼走在她们身后老远的郑淑慎,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胜利的喜悦。 莫氏这厢前有阿珠明珠开路,旁有清黛阿彩妈妈扶就,身后还有雪芝南风几个断后,直接把郑淑慎和她们隔得远远的。 这一路下山去,她就是想闹么蛾子,料也没那个神通。 谁道这时,母女俩正说笑着朝自家马车走过去,一团黑糊糊也不知是什么的影子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闯到了她们跟前! 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向了肚皮硕大的莫氏。 「阿宝!」莫氏下意识就伸手去护住清黛,抱着她和自己的肚子连连后退,脚下打滑险些就要摔倒。 得亏清黛眼疾手快地从后用力撑了她一把,母女俩方得以站稳,这才有机会定下神来,去看那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有趣的是,这不速之客还不止一个人,而是一大一小,一双母子。 「还请太太,给我母子二人一条生路吧!」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清黛和莫氏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搞得晕头转向,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荆钗布裙的妇人便又拉着自己的儿子朝着她们砰砰磕起头来。 周遭人来人往,纷纷为之侧目, 还有那么些胆大好事者的, 还在远处停住了脚步,伸长了脖子来瞧热闹。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郑淑慎像是刻意来晚了一步, 从人群里挤出来时一回头就看见了跪着的那对母子,惊疑不已地发问,「这二位……?」 「妾身娘家姓何, 京城人士,家住天龙河畔胭脂胡同…这、这是我那苦命的孩儿, 长至四五岁,也就一个小名五哥儿混叫着……」 何娘子磕磕巴巴地说着,转身又去拍起自己儿子, 替他用袖子指向莫氏, 「五哥儿,这位就是你的嫡母, 快, 叫母亲……」 清黛闻言,余光瞥见自己身旁的莫氏已是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唯恐事中有诈, 连忙给阿彩妈妈和庄妈妈分别递了眼色。 两个姆妈都是何等人精,立时就领会了她的心意, 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 挡在何氏与莫氏之间。 庄妈妈率先开口:「娘子多半是认错人了, 我家主人姓孟, 太太娘家也远在南疆,从来不认识什么姓何姓海的!更加没有姓何的远亲近邻,娘子还是快快起来,抓紧时间另去寻亲吧!」 趁着庄妈妈和阿彩妈妈阻拦着,清黛赶忙就和莫氏身边的雪芝雪梅一起,将她扶进了停在不远处的自己马车上。 谁知那姓何的嗓门倒大,隔着马车车厢的厢壁,里面的人都还能听到她在外边悽厉地喊:「妾身寻的正是威远侯府孟七爷!七爷!七太太!你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孟家的骨血流落在外,却坐视不理呢!」 「那疯女人究竟在说些什么!造谣都造到你老子头上来了?!你也糊涂,竟还拦着不让为娘的下去问个清楚,难不成真就让她一路跟在咱们后边嚷么!」 莫氏在车厢气得挣扎着想要冲下去,奈何腹中的孩子像是也被这骤然发生的一切事端惊着了,不停地翻身踢腿,连着几次胎动,便让她痛得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动弹不得。 「不过是个疯子罢了,阿娘理她作甚。」 清黛镇定地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虽然她也不是很能搞清楚状况,但眼下她的理智只让她做一件事,那便是保护好自己的母亲。 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一丁点儿的刺激。 这样想着,她旋即又掀开车帘的一角,对着车外随行的阿珠道,「你让人去同三伯娘吩咐一声,便说阿娘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想先回家里找郎中来看看,便不等她了;也请她务必不要理会那些疯言疯语,赶紧回家。」 阿珠匆匆点了个头,就急忙按照她说的去办了。 清黛这厢也不拖沓,她一迈开脚,便催着车夫驱动了马车,当真是马不停蹄地就从眼下这个是非之地抽身而去。 回城的路上,清黛极力劝着莫氏不要多思多虑,更不要为此就疑神疑鬼,她如今胎像刚刚稳定下来,根本经不起这样连番的惊吓和焦虑。 然而这种事却也不是孕妇本身能够控制,身边人越是劝阻,莫氏的心里就越发的不安。 恰好这时清黛这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又正在胡闹的兴头上,时不时就要给已经很焦灼的母亲来上这么一脚,或是给上那么一拳。 第208页 莫氏被他一路折腾,回到侯府时,竟是差点连马车都下不来,只能由着被人抬回了临泽苑。 清黛下了车就赶忙让人去城西的水井巷请欧阳大夫,自己则寸步不离地跟在抬莫氏的软轿边上。 直到他们把她安全扶到了临泽苑的里屋之中,让她得以安然地躺了下去。 清黛看着她满脸的痛楚,却还在自己面前咬牙坚持着,心里不觉就柔软下来,握紧了她的手:「阿娘,你只管护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其他的一概不要多想,一概不要过问好不好?」 莫氏急得大汗淋漓,舌头打结,「可事关你阿爹,还有那疯女人旁边那个来历不明的小男孩儿……阿宝,阿宝,倘若他是真的……你让我如何不多想,如何不过问?!」 正好这时欧阳大夫也被快马加鞭地拽了过来,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先前被清黛留着给郑淑慎传话的阿珠。 清黛旋即便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欧阳大夫,自己则和满脸心急的阿珠去到了屋外。 「三太太把那对莫名其妙的母子给带回来了!说什么瞧着她们形状可怜她不忍心,可我瞧她分明是没安好心!」 阿珠一着急起来,脱口就是噼里啪啦的柔夷土话,「怎么办呀姑娘,我方才一路跟回来,那个何氏哭得又惨又实的,还真不像是寻常碰瓷儿讹诈的……」 清黛不禁轻轻冷哼一声。 她就猜到郑淑慎那只狡猾的黄鼠狼,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给她们制造麻烦的机会的! 所幸这会儿子被方才回来一路小风吹着,此时此刻,她的头脑也比方才要冷静清晰得更多了。 当下便做了决定,「请回来了也正好,省得咱们过后还得费力气去找人。你速速让南风去把刚才在天龙寺山门下发生过的一切告诉侯夫人,然后这就随我去明华阁叫上大嫂子,咱们一起去会会那位何娘子!」 那何氏终究身份未明,郑淑慎还不敢把她带进内院,只将人安排到了外院与内院之间角落里的一间罩房。 清黛与南素容来到屋外时,只隐隐听见屋里郑淑慎柔声细语地低低说着什么,以及何氏一抽一搭的啜泣。 南素容听得皱眉,回头在清黛耳边小声说:「你是未嫁女,这样的事还是不要明着掺合了,待会儿我先进去看看情况,你在外边听着就是了。」 清黛也觉得她言之有理,点头允了。 南素容随即带着自己的两个大丫鬟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位处边角,本是下人们偶尔喝口茶歇息一下的地方,茶盏桌椅都有些陈旧。 她甫一进去,确见何氏母子俩就坐在一张圆木桌边,桌上摆了些茶水点心,那叫五哥儿的小男孩儿正眼巴巴地盯着,却始终被母亲拘在一旁,不敢妄动。 「怎么是你来?」郑淑慎看着南素容还觉得奇怪,「你二舅母还有阿宝呢?」 南素容信口道:「侯夫人还在跟管事们对帐,至于阿宝,七舅母那边这时也走不开。」 郑淑慎皱起眉头,「那六房呢,怎的每每遇事,都是咱们这一房的沖在前头?」 虽然但是,清黛和南素容还真就都不知道她这个每每是从何而来。 「六舅母名下庄子上这两日出了些事端,底下的管事不敢自作主张,报上来的时候正好又让六舅舅听见了,非要亲自去一趟不可,是以今晨婆母你们前脚刚走,他们便也出门了。」 这回倒不是南素容随便找藉口,确是江柳娘的一处庄子上闹出了桩影响不小的命案,他夫妇二人这才不得不赶过去查看。 「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 郑淑慎由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假惺惺嘆了口气,重新抬头看向何氏,「何娘子你也听见了,而今我家能主事的,都不肯管你的事,非我不愿帮你,实是你所言所告都太过荒谬,令人匪夷所思,你若拿不出可靠的证据,我只能做主把你请出去了。」 何氏闻言,惊得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妾身虽比不得你们这般金玉堆里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矜贵,但好歹也是正经清白人家的女儿!若非礼仪周全、文书齐备,怎就能自甘堕落,不明不白就给人家做了外室!」 清黛从门缝里暗暗打量了一下此人,看着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颜色淡丽,却也远不及莫氏一半。 但与莫氏相比,又更多了几分中原女子独有的温柔小意,自有一股子男人都会喜欢的柔弱风采。 但若说孟岸因此就着了道,清黛其实是打心眼里不相信的。 殊不知下一刻,那何氏便一边哽咽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红纸递了出去。 清黛隔得太远,尚还看不清那是什么,从丫鬟手上接过那纸的郑淑慎却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回头怔怔望向也伸头过来查看的南素容,似乎想要从她哪里得一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 趁着她们这一晃神的功夫,何氏紧接着又说:「起先七爷以正房多年无子之由向我娘家表意,倘若我生出儿子,便可越过家门清规,抬我入府为妾,怎知我有孕后不久,七爷便被派往北境御敌,七爷走时曾与我约定,待我生下孩儿便接我过去一家团圆… 「我满心期盼地等啊等,好容易等到了五哥儿落地,可七爷又藉口说北境荒贫,五哥儿太小受不得罪,从此将我们母子扔在京中直到如今……」 第209页 话到此处,她几乎哭得泣不成声。 小小的五哥儿尚不懂事,但看见母亲落泪,即便不懂,也还是乖巧地奔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替母亲擦拭泪水。 何氏看见儿子这般,更是忍耐不住,一把抱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不要命地以头抢地,「太太,奶奶!妾身知道,七爷私纳外妾有违孟家族规,妾身自知微贱,也不再奢求能够入府侍奉,但妾身这苦命的孩儿却真真切切是孟家的骨血! 「眼看着孩子一天大似一天,街坊邻居闲话不断,试问七爷、试问孟家,真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后嗣流落在外,不明不白地遭人白眼么!」 「这……」郑淑慎为难不已,被她的声声泣血感染,不觉理亏,气势也弱了下来,「那……你待如何啊……」 「婆母。」南素容忍不住叫了出来,像是没料到她会这般文软,叫人家三句两句就给说动了。 「妾身别无所求,只求妾身的五哥儿能够得他所得,名入族谱,身归其位!为此,即便是要妾身的性命,妾身也在所不辞!」 说到这里,她又冷不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怀里的孩子,朝着一侧的墙壁闷头就沖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清黛几乎就要推门闯进去,却在伸出手的一刻被人从后摁住了肩膀。 她惊得心口猛地一震,下意识回过头,目光却和朱若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庞撞了个正着。 「侯夫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打一个预防针,接下来几章的剧情比较群魔乱舞,而我又更得比较慢(我有罪,呜呜呜qwq),建议大家不要一章一章地追读,怕大家急出撒老师吸氧表情包xox 所以,等我对这一段施工完毕,会在评论区留暗号,大家就看我眼神行事吧>3< 第109章 跟着朱若兰来的那几个朝晖堂专司惩戒的婆子先一步抢进屋中, 一个挡前,两个拦后,三下五除二就把何氏摁在了地上。 朱若兰一身花青色织锦方胜纹大袖披风, 梳着一丝不苟的抛家髻, 行容端庄地站在敞开的门口,目光森冷肃穆。 郑淑慎婆媳连忙前来福身相迎,小五哥儿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哇哇大哭。 朱若兰身后的薛妈妈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媳妇子努了努嘴, 那媳妇子立马会意,一把便将孩子抱到角落里,拿了些蜜饯果子轻轻哄着。 屋外的清黛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 没有冒冒然进到屋里去抛头露面,仍然立在门外, 耐心地听着。 朝晖堂跟过来了不少人,同样守在屋外没进去的小丫鬟里有那么两个体贴机灵的,还给她搬来了把长板凳, 供她坐着歇歇腰和脚。 她又是感谢又是哭笑不得, 当是在梨园村口听人唱大戏么? 要不要再给她上一盘花生米? 屋内唱戏的…不是,这家主母朱若兰这时也已经在郑淑慎原先的位子上坐下。 郑淑慎坐了南素容的藤萝圈椅, 南素容则柔顺地站在婆婆身边。 闲琴速速换了新茶上来, 朱若兰顺手接过去去,将剔透玲珑的茶盏托在掌中, 用茶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水面上的沫子。 薛妈妈清了清嗓子, 代她先行开腔:「事儿我家夫人方才都听说了,这位何娘子, 你有什么委屈, 净可向我家夫人道明, 但要属实, 我家夫人自会为你申冤;可若经查明,娘子所言不尽不实,这攀污侯府以及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夫人…您就是威远侯夫人……」 何氏挣扎着抬起脸,方才下人第一遍通传的时候她忙着撞墙没听清,这下子才是头一回知道了来人的名号。 却不知为何脸色刷的一白,眼睛里爬满了惊恐,一声尤为浮夸的尖叫过后便两眼一翻,有气无力地撅了过去。 郑淑慎惊得轻轻「呀」了一声,「这是怎么了,可要让郎中来瞧瞧?」 朱若兰凉丝丝地斜了她一眼,也不说话,低下头去又接着抿了口茶。 都不用她多啰嗦,薛妈妈便让闲琴提来一桶冷水,二话不说就照着何氏的头浇了上去,旋即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何氏惊醒了。 浑身湿透的何氏无措极了,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看了看一脸生人勿近的朱若兰,又看了看浑身散发着温柔慈爱光芒的郑淑慎,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后者哭诉起来,「太太…太太…救我!救救我吧!侯夫人是想杀了妾身呀!」 闲琴提着桶站到薛妈妈身后,嘴里还冷笑着:「不过一桶水罢了,何娘子这个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郑淑慎亦柔柔弱弱地说:「是啊,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你莫要着急,慢慢说,侯夫人与我都是讲理之人,会为你做主的。」 何氏趴在地上,苦苦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努力忍住战慄与泪水,「几年前,妾身刚刚有妊,七爷便出征了,当时战事吃紧,七爷远在天边,无暇顾及妾身,便在信中与妾身说好,会託付家中兄嫂代为照料妾身和孩子。 「妾身深信不疑,怀胎十月一直也都由侯府出人出力、无微不至,妾身心里本是万分感激;可就在妾身分娩后虚弱无力之时,却有一个来自侯府的产婆,竟当着妾身的面儿想要把刚刚出世的五哥儿抱走! 「幸亏妾身发现的早,拼着半条命不要也要追出去,这才把五哥儿留在了自己身边!」 第210页 郑淑慎惊得捂嘴:「怎会有这么多事?二嫂嫂,怎的从未听你说起过呀?」 朱若兰大概有些气着了,瞪了她一眼,但还是没说话。 何氏哭得伤心,抽抽搭搭半天才有继续说:「这还没完,在五哥儿满百日之前,侯府便常常有个姓王的妈妈自称是侯夫人身边的,前来游说妾身,意欲将五哥儿带回侯府,却不要五哥儿回归其位,而是要五哥儿出继长房一脉,将来承袭爵位!」 南素容大为不解,忍不住喃喃开口:「这不是好事儿么……」 何氏立刻激动地回答:「承袭爵位当然是好事!但问题就在于,未来的威远侯怎能有两个母亲呢!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外室……所以,大约也是为了五哥儿,为了侯府,侯夫人的人便经常来劝说妾身远走他乡,再不回京… 「妾身不从,她们便在妾身的衣食住行上下功夫……几次三番,非要害了妾身一条性命不可!这一回,说是妾身想让五哥儿身归其位,却也是妾身实在受不了……这么多年无孔不入的迫害了!」 她说了这么多,朱若兰却只问:「你既说我害你,证据呢?」 何氏怔怔地仰着头:「证据…还需要什么证据?这些年您支用调配在妾身身上的银钱帐目,还有妾身周遭那些亲眼见过您身边的王妈妈来往我家的街坊邻居,这都还不够么?非要妾身将您的那些下作手段都说出来么?」 朱若兰气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确是个糊涂的,倒还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过什么下作手段!我甚至连我七弟何时纳的你都不知道,如何还能助着他偷偷养着你? 「至于你说的王妈妈,我身边从前确有一个姓王的婆子,可此人早几年我便放了她的身契,许她回家颐养天年,从此以后我便再未见过她,如何还会差遣她与你来往?」 何氏楚楚可怜地答道:「身契没了,人也不再是侯府中人,这样的人差遣起来,即便东窗事发,夫人您也能抽刀断尾、独善其身不是么? 「妾身自知卑贱,人微言轻,您与七爷素来又有龃龉,妾身便也不指望同您要个说法……妾身如今唯一所求,只是能让五哥儿归还本籍,不再随着妾身在外飘零,受人白眼……」 郑淑慎略略思量,便劝起朱若兰来:「嫂嫂,不论家规如何,七房这孩子终归是有了,眼下不如先接进府来,不然若将来被外人知道了,反过来唾骂咱们侯府罔顾后嗣,无情无义,那可就不好了…还有这女子所言之事,若此时不给她个说法,还她公道,保不齐将来又要旁生枝节。」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论我做没做过,都理应为了侯府的将来,先把事情认下再想办法堵住此人的嘴,不让她再生事端?!」 朱若兰匪夷所思地瞪着她,冷笑连连,话中有话,「郑淑慎,你还嫌我为你男人、为这个家背的黑锅不够多么!」 郑淑慎道:「嫂嫂这话可就说重了,咱们都是一家人,理应同根连气,有难同当不是么?」 南素容见势不妙,赶紧道,「儿媳知道婆母心软慈善,见不得她孤儿寡母受苦,可此事事关重大,确不是随随便便遮掩一下就能过去的;何况这里面还有许许多多说不通的地方,儿媳也相信二舅母、相信七舅舅,这其中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猫腻。」 「若有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妾身听奶奶的口气,是不信妾身所言,更疑心五哥儿的血统么?!好好好,那不如便索性撕破了脸,咱们公堂上见,就是滚钉板告御状,妾身也要给自己和孩儿讨个公道!」 何氏又怒又悲,眼泪流得慷慨激昂,还真有一番为母则刚的气势。 「对簿公堂,或是闹到圣上面前,你以为我威远侯府就会怕么?」 朱若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拿足了侯府主母积威多年的架势,一下子就把何氏唬得愣住了,「抛开我是否施计害你性命不提,但从原点出发,虽有聘书庚帖为证,可纸面上的功夫,有的是作伪弄巧的地方! 「我七弟到底有没有纳过你,有没有同你生下那孽种,这些都是我们全家上下一直蒙在鼓里的,与其在这里眼泪鼻涕地扯皮,不如我这就去信一封给我七弟,如此,真相尽可分明!」 说罢,她也不等何氏或郑淑慎再啰嗦别的,直接让那些摁住她的婆子用宽布条把何氏一捆,嘴里堵上破布扣在这间屋舍里。 连同她的五哥儿也被放到她身边,让专门的婆子将她母子从此看管起来。 在门外目睹了一切的清黛默然,低头思忖片刻,便赶在里面的人出来之前,先行回了临泽苑。 此时日暮,莫氏也被身边的人劝住了,镇静下来,服了药刚刚睡着。 清黛不忍再吵她,也就只让人等她醒了告诉她自己来过,便转身回了自己的远山居歇着。 夜深人静时,庄妈妈见妆檯前的清黛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温声劝道,「忙累了这一天,姑娘肯定早就乏了,便是有什么也都不要再多想了,好好安睡下吧,万事有侯夫人她们顶在前头呢。」 可清黛如何又能不想,「这事实在蹊跷得很,看着像是我们七房自己的麻烦,最后却又扯到了二伯娘身上,那何氏母子也来得莫名其妙,竟是半点徵兆都没有? 「庄妈妈,我总觉得这其中必是一盘大棋,有极大的可能是想把我们全家乃至于阖府上下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211页 「姑娘也觉得是么?」庄妈妈皱眉轻问。 清黛与她对视一眼,算是互相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覆,然后便听清黛又嘱咐道:「看来得劳烦庄大哥多跑几趟,好好查一查这个何氏的底细。」 庄妈妈点了点头。 这一夜,这府上众人便如此各怀心思地睡下了。 次日清晨,一夜难眠的清黛刚刚睡熟,便又听见早早起来的南风和阿珠在她窗下低声说着悄悄话。 「我方才去厨房拿姑娘今日要用的木薯粉,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咱们太太气势汹汹地向着朝晖堂去了,她见了是我,还特别嘱咐不许我跟姑娘说,阿珠,你说我真的不去说么?」 「这一大早的太太就过去,定是有什么急事,咱们是姑娘的人,有事肯定不能瞒着姑娘的,等会儿姑娘醒了你就去说吧。」 清黛正困得厉害,把她们的话听在耳朵里,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身上却还在犯懒,本想干脆装没听见算了,然而最终还是,憋之不住,坐起身来。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朱若兰!你这两面三刀的黑心婆!给我出来!你身为侯府主母、嫡亲长嫂, 却自作主张瞒着我给我男人纳妾?你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吧!天底下有你这般越俎代庖的嫂子么!是当我还有我娘家都死绝了不成!」 万幸年前宋祈要在西郊三大营阅兵,手掌三大营的宁国公这两日便开始加紧操练,孟岩受他亲自点将, 多日来与他在西郊大营同吃同住, 并不在家。 莫氏这样大清早的冲撞过去,也只能遇见朱若兰一个。 清黛去时,正好听见她在朝晖堂的花厅里摔杯砸碗地叫骂, 又大着肚子,边上的女使下人都不敢上前。 显然,朱若兰也并不打算理会她, 闹了半天也只有莫氏一个,在气急败坏地唱独角戏。 远远瞧着她这般生龙活虎地折腾, 跟在清黛身边的阿珠见状,想也不想就往里走,清黛的脚步顿了顿, 略略思忖了下, 还是把阿珠拉了回来。 「先去把欧阳大夫找来,以防万一。」 阿珠依言而去, 清黛这才准备往朝晖堂里走。 「阿宝?」正好这时背后传来郑淑慎的声音, 她顺势回头,却见三房夫妻两个一道急匆匆地朝她赶了几步。 到她面前时, 郑淑慎便满脸歉疚地哽咽道, 「都怪我不好,管不好下人, 本就是叫她们去给你母亲早餐添样点心而已, 谁知居然是这样一个沉不住气的, 一股脑儿的竟全让你母亲知道了。真是对不住……」 清黛静静看着她, 就像在看一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等她说完了话,又以同样虚以委蛇的态度,绽开笑颜:「下人不懂事罢了,太太不必内疚。」 说罢,她又与孟峒道了声安,便迅速转头进到了朝晖堂。 堂上的莫氏大约是骂得有些累了,刚刚坐定想要用茶,却发现满屋的茶盏都被自己砸了个稀碎。 无名火正要上头,抬眼便看到了清黛。 「阿宝?你也知道这些糟心事儿了?」 望着已经渐渐长大的女儿,莫氏的心底忽然充满了勇气,她一面说话,一面紧紧拉着清黛的手,「你别怕,只要你阿娘我还有一口气,便绝不会让那个孽障登堂入室,你的亲兄弟只会从阿娘的肚子里出来!」 这时清黛都还没说话,走在她后面的郑淑慎便抢着上前说道: 「弟妹你现在是双身子,再如何委屈生气也得先顾着肚子里的这个,别太着急了。二嫂子为着咱们这个家劳心劳力,偶尔犯个糊涂,存点私心也不是不能原谅的,况她一向极有分寸,想来定也有自己的考量和苦衷,咱们不妨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的将这件事弄明白吧。」 「考量?苦衷?」 莫氏成功地又被她拱得大动肝火,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她自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没那儿女双全的命,便把主意打到了别人的肚皮上去!现在惹出祸害来了,又想装个病、死不认帐?!这算哪门子的考量!哪门子的苦衷!」 清黛眼瞧着莫氏就要被带歪了,连忙把郑淑慎从她面前挤开,「阿娘,咱们不能光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认定二伯娘做过那些事儿,我倒觉得二伯娘不像那样的人。」 「哼,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在替她说话!这不正好你三伯在这儿,那就问问他,当初是不是他们一家子人都帮着你阿爹一起瞒着我把那个贱人养在了外头!那贱人这几年来的吃穿用度是不是出自侯府帐上! 」莫氏的怒火却转而攻向跟进来的孟峒。 孟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我们兄弟几个那时也不过是瞧着家里子嗣单薄,心中焦急,一合计就你男人最年轻力壮,谁知他又心疼你身子弱,不忍你再受妊娠之苦,这才想到从外间寻个好生养的帮忙生一个。 「本来说好去母留子,哪成想竟让七弟对那女子有了情谊,既不敢违背老爷子留下的铁律,又怕弟妹知道了要闹,这才求了家中帮忙偷偷看顾。」 莫氏越听越气,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孟峒鼻子骂:「如此说来,倘若那母子俩今次不闹上门来,你们便打算瞒我一辈子?!更或者,等到那孽障长大,我年老色衰,再叫她们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逼着我履行嫡母的责任,硬生生吞下这碗夹生饭?!你们真当我莫姒月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第212页 孟峒那个火爆脾气瞬间也给点着了,跟她红着脸粗声粗气地对吼起来:「平常人家的男人纳妾睡通房,甚至狎姬养小星儿那都是家常便饭,只要不过分哪家婆娘敢知会一声?!偏到了你们柔夷人这里,我弟弟想要个知道疼人的伺候,想有个儿子养老送终便成了滔天大罪了!你这般恶妒,信不信我让我七弟这就休了你!」 「休啊!你当我就那么愿意做你们孟家的儿媳妇吗?你们若有本事,就让那死鬼休了我啊!」 莫氏给他气得头晕眼花,但嘴上依旧不肯认输,「但你们家也别忘了,要不是我们莫府帮衬,孟岸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倔驴脾气焉能出头,你们孟家又哪来如今这舒坦日子!」 孟峒自知孟家在这事上确实理亏,但面子上绝对不能输,「我们孟家曾经再落魄,那也是中原京都正儿八经的侯爵府!岂是你一介蛮夷女子想羞辱就羞辱的!当年要不是出了那档子的事儿,你以为凭你们那样的门第能配得上我弟弟?!做梦!」 看着被怄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大力喘着气的莫氏,清黛也不想再装客气了,她正要开口质问孟峒,没成想一直缩在里屋不肯出来的朱若兰,这时候竟然快步走了出来。 「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吵成这样!你们还要脸不要!」 只见她穿着身孔雀蓝的真丝披风,额上一根绣寿字蝙蝠纹的防风抹额,虽还是有些病殃殃的,但架势依旧摆在那里,一句话便让孟峒和莫氏都为之一愣。 孟峒素来对这个嫂嫂又敬又怕,半天也只敢一边坐下,一边小声嘀咕:「谁不要脸面谁自己心里清楚!挺着个大肚子在长嫂这儿跟个泼妇似的撒泼打滚,果真是蛮夷做派!」 「你这个家里最好吃懒做的败类米虫也好意思在这儿叫嚣?」莫氏可谁都不怕,立马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孟峒听了就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当即又要跳起来和她再战三百回合,郑淑慎眼看不妙,忙把他摁住,「孟老三!你差不多得了!弟妹还有身子呢,气出个好歹来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朱若兰这时也在薛妈妈的搀扶下坐到了中堂的主座上,一个眼神底下的人便立马上前来把莫氏刚才造出来的一地狼籍收拾了个干净,重新奉上新茶。 一边气定神闲地用手指轻敲着桌案,一边道,「七弟妹,老三媳妇说的没错,你如今是一个人担着两个人的命,可万万不能听了什么人的撺掇就动不动的脑子一昏,随便动怒。」 莫氏冷眼瞪着她,咬牙道:「你少在这里装淡静装贤良!我跟你的帐还没算呢!」 「我朱若兰可以对天盟誓,这些天出的这些事,我不会比在座任何人知道的早,我不会比你们多。」 朱若兰不紧不慢地说着,看向莫氏的眼睛,「我原本想着待七弟妹闹够了,气消了再出来相见,倒还真没想到老三家也会过来。」 没等郑淑慎和孟峒解释原因,她便又接着说,「不过也好,省得我还要让人再去请,一来一回没得又折腾去了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你们大哥外出公办,六房夫妇两个又在外间庄子上被狗皮官司缠得抽不开身,由此,家里知道内情的便只剩老三你了,这就同我们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吧。」 孟峒别开眼睛,看向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方向:「我知道的方才已全都说了,至于那何氏紧咬着不放,说嫂子你命人害她一事我真就一无所知了。但是,这些年从帐目上划银子出去照顾何氏的不就是嫂子你么,你怎会对此什么都不知道呢?」 朱若兰斩钉截铁道:「你大哥从未对我说过何氏的事,我自然也从未专门划出帐目照料她。」 莫氏却觉得她是死鸭子嘴硬,冷笑道:「要想知道有没有,干脆便把近几年的帐目还有帐房的几位先生都请过来,大家一块查,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这倒是个主意,但是二嫂子不会怪罪我们不信任您吧?」郑淑慎的话总是绵里藏针,刺在人心上,不痛不痒,但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朱若兰果然皱了皱眉,语调渐冷:「身正不怕影子斜,去,把帐房的人都叫进来。」 薛妈妈依言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小丫鬟去了,半个时辰不到,那些个帐房先生,还有近几年的帐目册子便都被带到了朝晖堂中。 为了公正起见,几个帐房除了主人问话便只能站在一边,不能有只言片语。 朱若兰郑淑慎以及莫氏各遣一位自己身边得力可信且懂帐目的老妈妈负责查审,其余人就都静静坐在一边,等待着结果。 日头逐渐高升,这屋里大概就只有清黛一个是刚起身便急匆匆赶过来的,一个上午水米未进。 所幸朱若兰心细,悄悄给她递了一碟蜜饯果子和一碟牛乳糕,她倒也没多想,自顾自就吃了起来。 郑淑慎见她到了这时淡静如常,甚至还能进的这样香,心里微微有些惊异,不由笑了:「倒还真是亲姐弟了,我记得那个小五哥儿也特别爱吃这牛乳糕,可惜昨儿见他的时候才吃了一块就被他生母制止了,过后一双眼睛一直都还悄悄盯着呢,瞧着怪可怜的。」 她的话看似无心,却让莫氏狠狠瞪了正在饮茶漱口的清黛。 清黛却不理会,悠哉悠哉地漱了口,才抬头沖她嘿嘿一笑,「牛乳糕松软香甜,我曾学着做了些送去给大哥哥尝过,大哥哥也很是喜欢,还有龚家的巧儿妹妹也爱吃,但她母亲和嫂嫂怕她吃多了坏了牙,让身边的姆妈将她紧紧看着。 第213页 「有一回她好容易抓到机会熘到小厨房里偷吃,却不想她姜还是老的辣,她的奶妈子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出,早就让人在点心里撒足了辣椒粉,呛得她又咳嗽又哇哇大哭的,从此再也不敢淘气了。」 「呵呵,看来这牛乳糕还真是……」郑淑慎一时间差点没跟上她天马行空的思路。 朱若兰这时也时机恰好地说,「自照丫头嫁了之后,你们这群小姑娘里仿佛就是阿宝你、沈家姑娘还有龚家姑娘还没个着落,沈家姑娘是庶出也就罢了,龚家那巧丫头确是个爱说爱笑的,与你素来投缘,你二人平时应该多多来往才是。」 清黛掩唇轻笑,一脸孩子气的狡黠,「伯娘这就不知道了吧,巧儿妹妹近来像是和我那柯家的康表弟说亲,正被她母亲嫂嫂拘在屋里恶补女工呢。」 朱若兰被她欢快的语调感染得心弦一松,眉目间的冷意淡下去几分。 莫氏不禁也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抛开你姨母不提,康哥儿确是个顶顶好的孩子,那龚家姑娘有福了。」 「巧儿有福,我就没有么?她从前便总不情愿叫我一声姐姐,以后可好了,她要是再扭捏着不肯,我就去找柯姨妈告她的状,哼哼。」 「你呀,这么大了,竟还跟孩子似的。」 她们娘仨其乐融融地说笑,郑淑慎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白白被清黛转移了话题。 只能默默攥紧帕子,强忍尴尬。 却也正在这时,只听正在看帐的阿彩妈妈忽的叫了一声,「不对,这里不对!」 众人几乎同时紧张地转头看过去,谁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一个看门的媳妇子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夫人,那何氏的父兄在咱们府门口闹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前头大奶奶已经去看着了, 奶奶让我赶紧来报各位一声,求夫人老爷太太拿个主意,究竟是把人撵走还是请进来?」 来报的媳妇子极会察言观色, 瞧出了屋里气氛不对, 连忙就把自己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完了。 堂上的众人听罢,多多少少都有些惊慌,朱若兰倒不觉得意外, 略微衡量了下,便冷静道,「你去告诉大奶奶, 先把人请进来扣住,待我这边的事了了, 立刻就过去。」 吩咐完这一句,她又朝阿彩妈妈点了个头,「你接着说。」 阿彩妈妈道, 「这帐上记着大概每隔三个月就会支五十两左右出去, 走的是侯夫人娘家陪嫁来的钱庄,且每一回用途去向都不一样, 一会儿是给家里两个姑娘添置脂粉头油, 一会儿又是买药添置补品,可不论是什么, 都实在用不着五十两之多……」 「胡说!」朱若兰越听心越寒, 急起来一拍桌子,「拿来我看!我统管全家, 怎就不知还有这一笔帐了!」 郑淑慎听了就不禁「哎哟」了一声, 皱眉与孟峒大声「嘀咕」:「我也是当过几日家的, 按说不应该啊, 姑娘们脂粉头油的钱一向是算在各自的零用帐册里头再从公中支取的,至于买药和补品也另外有专门的人负责採买报帐,何必再多啰嗦出去五十两?」 孟峒由此,看着朱若兰的眼神也变得复杂:「照这么看来,二嫂子,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左右这事也不算错,你又何必扭捏着不认呢?」 朱若兰看着那白纸黑字的帐簿只觉得遍体生寒,干脆一把丢开,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没做过的我也不会认!」 莫氏气极,起身咆哮:「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什么!我懂了,你这么恨孟岸,恨我们一家,却会这么好心帮孟岸出钱养这个外室,为的可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杀母夺子么! 「一旦让你害死了那何氏,强抢了她生的那个小畜生去,便是孟岸再不答应,你也大可用违背家训、私纳妾室拿捏他,逼他就犯!你可真是好算计!」 她一面吼,一面控制不住地垂泪,惹得一边的郑淑慎也不禁红起了眼眶,责怪起孟峒:「都是你们兄弟几个闹的,非要去招惹这么一出,现在可好,生出这么多的事端,白白害的二嫂子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又叫七弟妹这样伤心!」 清黛看着她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就噁心得厉害,只恨自己辈分太小,不好插嘴。 「你…你……」朱若兰眉头紧锁地瞪着她,面色病白,手上不住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许是她的头风旧疾又发作了。 孟峒自觉理亏,但仍然是死鸭子嘴硬,「行了!事已至此,还纠结那些没用的作甚!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应付那姓何的一家吧!要我说,干脆大家就都认了,左右也不过是添两副碗筷的事儿而已,就把那对母子先接进府吧!」 莫氏气结心痛,指着在座所有人,声色悽厉:「你们孟家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觉着我出身外族,在京里也没有娘家可靠,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好欺负的了!但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那对贱人母子想进这家的门,除非我死!」 说话间,却见她脸色越发涨红,隐隐有发紫的迹象。 浑身震颤不止,几个用力地呼吸之后,便两眼一抹黑,护住肚子向后仰倒下去! 「阿娘!阿娘!」离她最近的清黛反应也最快,迅速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眼见形势不妙,朱若兰虽自顾不暇,却仍是颤抖着嘴唇喊,「快!先扶她进里屋!再去找郎中!」 第214页 郑淑慎也想上前帮忙,但清黛对她多有忌惮,莫氏的一片衣摆袖子都不肯让她碰,只叫了自己近前的丫鬟还有阿彩妈妈过来帮忙。 这节骨眼上阿彩妈妈哪还顾得上什么帐簿不帐簿的,立马冲过来帮着清黛一起把人挪进了里屋朱若兰的卧榻上。 闹了这样一场,莫氏时而恼怒悲愤,时而委屈不甘,难免惊动胎气。 亏得清黛提前就有预料,早早让阿珠把欧阳先生请到了府上候着,只片刻的功夫,人便到了朝晖堂。 彼时那屋里确是横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孕妇,竖着一个头风发作的病患,欧阳先生秉着医者的良心,两头兼顾,一会儿要替莫氏号脉抓药,一会儿又要给朱若兰施针镇痛,忙得几乎四脚朝天。 清黛还有屋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们也都没闲着,烧水煮药,换巾洗帕,腿脚利索的小丫鬟们跑出跑进,足足乱了大半天的功夫。 孟峒也不知是心虚或是压根不在意,打莫氏被扶进了屋他就一声不吭地熘掉了 剩下郑淑慎一个,因又被清黛和阿彩妈妈严防死守无法靠近里屋,朱若兰那儿也同样的不待见,没多久便也藉口去瞧瞧前院南素容那边情况如何,离开了。 清黛一心挂在自己的血亲身上,对于这对夫妻的离开倒没怎么留心。 好在欧阳先生仁心妙手,终是在太阳下山之前把莫氏和肚子里的小崽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朱若兰的头风也有所好转。 为着不打扰朱若兰休息,更为了不叫莫氏醒来又和她大眼瞪小眼,一等后者情况稳定了,清黛便做主先把人送回了临泽苑。 朱若兰倒也没阻拦,只是在清黛临走前,有些欲言又止。 清黛看在眼里,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待送了莫氏回她自己的屋里睡下,忙了一天的清黛又饿又累,那种几乎把她整个人的疲倦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于心。 这些天所发生的这一连串故事就像是有人连续不断地朝着她的脑袋出拳,又快又狠,让她无从应接,被动挨打。 正值黄昏,她坐在被落日余晖渲染金黄的西窗下,刚想着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就又听见外间有人通报: 「姑娘,煜大奶奶让人送了清心静气的莲子羹来,正好咱还没用晚饭呢,不如先用些垫垫肚子?」 清黛倦倦撩动眼皮,终于还是轻轻地应了,「难为大嫂嫂这时候我挂念着我,且端进来吧。」 这时节已是入冬,莲子少见,清黛也在心中默默记下了南素容待自己的这份心。 她将汤碗捧起来,正要低头去喝的时候,忽听那端着漆盘进来的丫鬟开口说话,「入口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吃,就不怕着了谁的道闹肚子?」 清黛闻声一惊,「嫂…嫂嫂?」 打扮成小丫鬟的南素容连忙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明华阁里不清净了,我不敢让你过去,更不敢让人知道我来找你,这才打扮成这样,可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 清黛点了点头,拉着她坐下:「嫂嫂扮成这样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南素容道:「你可知就在午后,我刚刚打发了何家那对父兄,我那婆母后脚就把他们家的闺女和外甥也放走了。」 清黛不禁瞠目,「她此举何意?」 「照她自己的解释,是担心我应付不来何家人,为着咱们侯府考虑,就先把人还回去了,可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通。」 南素容微微拧起眉心,认真道,「这些天的事情都让人觉得哪里蹊跷的很。」 「嫂嫂想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清黛垂眸仔细考虑了一下,后又接着说,「这个何氏,早不闹晚不闹,为何偏偏就要挑在二伯六伯都不在家的时候来闹?还有那天我们去天龙寺遇见她,她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行程轨迹,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吧?」 南素容一捶掌心,「那当然不能,若是一直跟着,她为何不在城里街上就拦住马车闹起来?定是有人提前安排了她在天龙寺等着!」 话到此处,她二人的疑心已然不言而喻,可清黛还是想不明白,「可她这么做究竟图什么呢?」 南素容冷静无比地道:「之前我还没瞧明白,直至方才,我听下人说七舅母在朝晖堂动了胎气,还隐隐有见红之势,我才明白她想做什么。」 清黛的瞳孔悚然一缩,「……她真要害我阿娘,何必绕那么大个弯子?」 南素容马不停蹄地反问,「她不绕这个弯子,又能有什么法子?」 清黛不说话了,确实,她替母亲把临泽苑守得铁壁铜墙一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她眼皮子的底下,寻常那些阴私伎俩根本施展不出来。 唯有这样声东击西、连环炮弹似的手段才能真正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南素容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生怕点不醒她,继续说,「我已派人暗中留意过了,二舅母派人送去北疆的书信还没出京城地界就被截住,没能真送出去;可你说巧不巧,我还就听你大哥哥说过,他这位继母的娘家如今却有人在驿站这个口子上当差。」 说到这里,她仿佛又想到什么一般地补了一句,「还有,自何氏被放走之后,她父兄也跟着从侯府离开了,我本想再派人去追寻,谁知竟让他们一熘烟跑了个没影儿;我叫人去查问他们的踪迹,竟是到了现在也还没个消息。」 第215页 「那个何氏绝对有问题!」清黛当机立断地眯了眯眼,「二伯娘的信件送不出去,那就说明了有的人并不想让我阿爹知道京中发生的这些事情;而之所以不想让我阿爹知道,却是因为我阿爹他一旦得知,立时就能戳穿她们拙劣的谎言! 「……照我说,不光我阿爹不知道何氏的存在,便是二伯伯和六伯伯也必定是懵然不知的!我们大概是被那夫妇两个合起伙来骗了!」 清黛这时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这是怎样一场谋算了,「那女人…她既然拖了三伯伯下水,想必不仅仅是想害我阿娘和弟妹那么简单,她这是想着让我们这一房同二伯娘、同全家都闹个天翻地覆,分崩离析!她要祸害的,是咱们这整个威远侯府啊!」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过后三四天, 南素容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却依旧没有半点姓何那一家的蛛丝马迹。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并没有离开华都, 仍然还在城中, 只是藏得太深。 郑淑慎大概是盘算着,切断与所有证人的联繫,将自己的棋子藏好;而因是件不怎么光彩的家丑, 威远侯府上下便也不敢轻易向外人求助,只能自己关起门来悄悄料理,被动地成了一座孤岛。 清黛思忖着, 倘若她和南素容分析准确,郑淑慎是奔着搞垮孟家这个方向去的话, 保不齐就会把何氏那一家子交到柯太后手中。 要知道,那老太婆可是现在所有人里,最巴之不得看到宋祈的人出问题的。 此事一旦被她发觉咬住, 不管真假, 都一定会被她狠狠利用,若再闹得过份一些, 只怕连宋祈都会放弃孟家…… 到了那时, 威远侯府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天,莫氏已经在清黛的安抚下稳定了情绪, 静静养胎。 朱若兰和南素容也在默不作声地调查, 按理来说,郑淑慎也不会看不出她们放在暗处的动作, 可她却迟迟没有任何表示, 就像是还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直到, 清照从夫家赶回来。 「我不是吩咐过了不能让三姐姐知道家里的事么, 这才几天怎么就瞒不住了?」清黛知道的时候十分诧异,想也没想就往朝晖堂赶去。 她甫一进到朱若兰的大屋里,便在朱若兰的手边看见了着一身湖水绿灰鼠袄子、梳着妇人发式的清照,眼眶发红,一脸冷肃地坐在那儿。 朱若兰抬眼看见清黛,竟连礼都不耐烦等她行完,便冷冰冰地喝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还嫌看的笑话不够么?」 清黛见她大约是在气头上,便没放在心上,也不急着解释,看向清照:「三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清照也正赌着气,口吻有些不愉,「这是我的娘家,还不能回来了么?你和我母亲还有大嫂也真是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使个人来知会我一声,等我自己回来问的时候却又都是只会问这一句!」 清黛忙赔起笑:「不是的三姐姐,你听我说……」 清照却不领她的情,气鼓鼓地打断了她:「什么不是,今儿若非七婶身边的雪草去我那儿,让我跟我婆母借瑶州的三七粉,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这事儿瞒我一辈子!」 可清黛却从她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方家老太太也知道了?!」 「这是重点么,你这丫头怎么听东不听西的!」清照显然是关心则乱的老毛病又犯了。 「闭嘴!」这还是清黛平生头一遭,看到朱若兰会这样急赤白脸地对着清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你本就不该再来掺合!都是为人媳妇、做了主母的了,做事还这般急躁、沉不住气,我之前都是怎么教你的?行了,赶紧回你夫家去,这些日子你若再敢上门,就别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给你脸,亲自把你打出去!」 清照被母亲当着妹妹的面这样厉声严辞地斥责了一通,脸上哪还挂的住,一拧帕子一咬牙,红着眼眶就跑出去了。 清黛本来想追,可思考了下还是觉得让她就这般先回去自己想明白了才好,于是便扭过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朱若兰,「二伯娘,其实你不一定要对姐姐这么凶的,姐姐她只是……」 「你也少在我跟前晃!你们母女俩好端端去借什么三七粉,当我不知道你那远山居的小金库里藏了多少私么!分明就是故意的!」 朱若兰气得直揉自己的眉心,「回去告诉你母亲,你们这一房的破事儿我是不会管了!要信什么、要做什么全由着你们!到最后是分家还是和离,我也无所谓!只一点,你们要是再敢动我的照儿,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清黛没再说话,福了福身就麻熘儿地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一边走,她一边憋闷地想: 明明早就猜到对手会走出这样的一步,明明也提前警惕防备,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还是让人家得了手。 清照下嫁方家以后,为着之前她与方之恒私会之事,自诩诗书传家的方老太太对她依旧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回的事让她知道了,对清照、对孟家少不得又有话说。 清照是朱若兰的命,其他事她都可以云淡风轻、豪不在乎,但只要威胁到了清照,她便连一片指甲一根头发丝儿都能计较上。 所谓打蛇打七寸,也不愧相处了这么多天年,郑淑慎抓朱若兰的七寸,还真是一抓一个准儿。 第216页 不过清黛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着急上火的人,出了朝晖堂,笑一笑,与阿珠道,「得了空就去和阿彩妈妈说一句,阿娘身边那个叫雪草的留不得了,但现在不是撵人的时候,先别再让她近阿娘的身就行。」 回去一个没心没肺的午觉睡下去,刚起身庄妈妈就带着她儿子的口信儿,喜上眉梢地来报,「姑娘,那何家人的踪迹有眉目了。」 刚刚睁眼的清黛瞬间就清醒了,「怎么说?」 庄妈妈道:「我儿子按着姑娘给的那家孩子爱吃牛乳糕,让人暗中盯住了城中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楼、点心铺子,连着这么多天果然在城南街角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店门口,等到了一对儿急匆匆来买牛乳糕的祖孙。 」咱们的人亲眼确认了,跟在老人身边的那个小孙子就是何家的那孩子无疑!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他们进到城南一条胡同里,一转头就靠着咱们侯府墙根,是咱们侯府自己的产业!」 「难怪咱们在外边找了这么多天,一点影儿都没有,原来是灯下黑啊。」清黛不禁笑了。 她本来也没指望牛乳糕这个小细节能起多大用处,毕竟这城里会做这道点心的铺子酒楼比比皆是,小孩儿又大都没什么长性,今天吃到这个好吃,心心念念着想要,指不定明天闻着那个香甜,转头就忘了。 没成想,那孩子倒是个凑巧的例外。 清黛接着就问了:「那他们家剩下的人呢?」 庄妈妈摇了摇头,笑道:「倒真应了狡兔三窟四个字,这家人是分开藏的,便是那孩子的母亲也未曾和孩子在一起。」 「只要找到了孩子,还愁找不到母亲么?」清黛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她们把孩子藏在离咱们最近的地方,也不知该说是高明还是愚蠢。」 「当然是自作聪明的愚蠢。小孩儿虽重要,但也是最易起变数的。今个儿想出门吃个牛乳糕,明儿抬头看见了天上有只好看的风筝也会趁人不注意追着去了,就算不是今天被发现,他们也藏不了几天了。」 庄妈妈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又问,「那接下来,姑娘预备着怎么办,要不要直接把孩子带回府里?」 清黛摇了摇头,「放在府里就是放在福陵苑那位眼皮子底下,不仅打草惊蛇还更容易出岔子。」 她从床上穿鞋起身,在铺着暗红八宝纹羊羔绒地毯上来回踱了几步。 最终想定,「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让人去帮我叫上大嫂嫂,就说我们一道去方家看看三姐姐。」 一旁给清黛更衣的明珠却把庄妈妈喊住了,「妈妈不必去了,姑娘午睡时明华阁来过话,大奶奶在查问帐房那几位先生的时候发现了别的东西要出门一趟,就藉口回娘家看生病的嫂嫂,这会儿人已经不在府里了。」 南素容在这个时候出门,若清黛还要走的话,定然会引起郑淑慎的注意。 于是保险起见,清黛便效仿上回南素容来寻自己的办法,同与自己身形最相仿的银珠换了装束,扮成府里小丫鬟的模样,随着庄妈妈从侯府后门使了点银子,便熘了出去。 根据庄大提供的地址,一老一少很快就在威远侯府附近找到了那条无名胡同。 何家祖孙俩就住在胡同最深处的小院里。 时间恰也凑巧,何家老太太这会儿功夫大概是出门买菜去了。 「府里没人见过这位何家老太太,想来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民间老妪,便是天天从侯府门口来来往往,也未必有人留意;但小五哥儿确是那日被侯府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进府的,不到万不得已,她肯定不会带他出门。」庄妈妈远远盯着那何家祖孙住的小院院门,轻声说道。 清黛不甚贊同,「上回出门估摸着也是老太太不认得孙子要吃的牛乳糕到底是哪一种,但孩子又闹得厉害,这才逼不得已带着出门了。至于现在嘛……妈妈你猜,老太太出门前锁门了没有?」 庄妈妈嗔怪地笑道:「姑娘又在说笑了,要是不锁门,那娃娃自己跑出去了怎么办?」 「妈妈说的是。」清黛也跟着笑了笑,旋即摘下自己的一只银耳坠,把纤细的耳针掰直,然后示意庄妈妈替自己望着风,朝着那紧锁的院门走去。 银针开锁的手段说来还是她小时候淘气,在柔夷跟着还未成婚的小舅舅学着玩的。 当时为着练手,撬开了或者撬坏了莫府里大大小小许多处门,阿翁捨不得罚她,就只能去拧她小舅舅的耳朵,最后还是小舅舅被阿翁追着打怕了,才来与她约法三章,再不许用这手段。 亏得她在记这些不着调的事上脑瓜子格外的好使,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把这「童子功夫」扔了。 三下两下就在庄妈妈震惊的目光下,轻轻巧巧地把那门锁摘了下来。 「姑娘你……」这回看样子是真的把庄妈妈惊着了,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手法熟练的小贼,和前几个时辰还坐在深宅大院里和自己温声细语说话的千金小姐联繫在一起。 清黛连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又轻轻叩了叩门,捏着嗓子道,「里面有人吗?」 院里静了片刻,半天才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谁在外边?」 糯声糯气的,一听就是牙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是小五哥儿在里面吧,我爹是点心铺子的老闆,你奶奶方才到我家铺子来买牛乳糕,让我给你先送来。」清黛信口胡诌起来。 第217页 门里面的小五哥儿一听说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声音立马变得雀跃了,「可、可是我奶奶把门锁了,你进不来的呀!」 「你奶奶叫我来,那定然是给了我钥匙开门的呀。」 说话间,她就把门轻轻推开了,将脑袋探了进去,沖院子里那个四尺高的大眼睛男孩儿笑得尤其温柔亲和,「不过……我从铺子里出来的急……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小五哥儿瞬间着急起来,噔噔噔几步跑过来,「那怎么办啊!姐姐你赶快回去拿吧!」 某人伢子预备役接着忽悠:「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吧,铺子里还有好多好吃的果子,我都拿给你,就当是补偿怎么样?」 小孩子果然好骗,听说有好吃的立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丝毫不带任何怀疑的,就拉上清黛的手,跟着她走了。 清黛趁他不注意,还给角落里的庄妈妈递了个眼神,庄妈妈很快就心领神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办了。 她一路牵着自己的「便宜弟弟」往前走,路上随便扯谎骗着,还顺手买了串糖葫芦哄着,当即便把年幼无知的五哥儿哄得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 来了兴致时,她还随口问他,「五哥儿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牛乳糕呀,是之前在哪里吃过就念念不忘么?」 「嗯,而且我和爹爹都很喜欢!可是爹爹出远门后,娘、娘就再也不给我买了……」五哥儿舔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清黛暗自心惊,要知道她老爹平生最不爱吃的,就是甜食。 「你爹爹是谁?」 「爹爹…就是爹爹啊……」 「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知道!我还会写呢姐姐,我写给你看!」 天真烂漫的小娃娃说着就兴沖沖地拽着清黛的手,用吃剩下的糖葫芦签子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字。 孟秋。 孟子的孟,秋天的秋。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不会开锁的人贩子不是一名合格的大家闺秀 清黛:嘚瑟.jpg 第113章 清黛把小崽子带出来没多久, 庄妈妈便跟上了。 「留好了?」当着孩子的面,清黛只敢说一半留一半。 庄妈妈答:「留好了,就定的明日天龙寺。」 清黛贊同地点了点头:「天龙寺远离京城, 地方清静, 是个说话的地儿。」 于是之后,他们便把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五哥儿交给了庄大。 由他先将孩子带走藏起来,待到明日再带上天龙寺。 做完这一切, 清黛和庄妈妈便回了孟侯府。 这两日府里局势僵持,各房各院都互相冷着,再没人回闲着无聊就到处串门, 自然也不会发觉清黛混出去过。 换过衣裳,趁着晚饭还没摆上来, 清黛便向庄妈妈问起了五哥儿写到的那个名字。 可惜庄妈妈也是一问三不知。 清黛想着左右明日就能见到何家人,到时当面一一问个清楚便是,是以便没放在心上, 就这样安然过了一夜。 谁知到了第二天, 她这厢才将用过早饭,准备更衣前往天龙寺, 就有人跑来告诉她, 何氏死了。 「死了?!」清黛眉心一跳。 「就、就今天一大早的时候被人在一条荒废已久的巷子里发现的,一刀子捅在胸口, 当场毙命……何家已经报官了, 一口咬定是咱们侯府所为,方才衙门的人还来咱们府上问话了……」 报信儿的小丫头是南素容身边的, 不谙世事的年纪, 说话哆哆嗦嗦, 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 清黛见她如此, 便让明珠先把人带去喝了碗甜汤压压惊,再好生送回明华阁。 但她自己也着实有些吃惊,虽说这些天的人和事又烦又恼人,但何至于要到闹出人命的地步? 而且偏又那么凑巧,非得是在她要逮到机会诱蛇出洞的节骨眼儿上,最关键的人物就这么死了,三岁小孩儿都不会信这是意外。 所幸庄妈妈谨慎,在给何家人留话儿的时候并未点明是清黛要见他们,只含糊地说是侯府里的主子,是以一时半会儿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还找不到机会往清黛身上泼脏水。 「姑娘认为,会是谁在这种时候突然要要何氏的性命?」庄妈妈问。 清黛撑着小方几在暖阁高炕边上坐下,定了定神,道,「这世上现在最想要何氏性命的,一则是我阿娘,不过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其实胆子小到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不会是她所为。」 「那么二则就是……」郑淑慎到底还是主子,庄妈妈不好张口议论,只能把后半天隐晦了。 清黛寂然冷笑,「想是何家收了我们的信儿后六神无主,连忙就去找她帮忙想办法,但是估摸着她也想不到咱们能找到五哥儿,打乱了她接下来所有的布局;又怕放了何氏来见我,被我套出点什么,是以万不得已之下才干脆对她下了狠手。」 「狗咬狗,一嘴毛。」南风愤愤地嘀咕。 庄妈妈想了想又问,「那……何家那个孩子咱们还留着么?」 「且先留着吧,那孩子虽说知道的不多,但指不定也能问出点蛛丝马迹来,何况……还是先不要让他知道何氏身死之事为好。」清黛想起那个天真到有些傻的小娃娃,心里不禁爬满了不忍。 第218页 大人再不靠谱,孩子终究无辜,没必要去让一个孩子承担大人的错误。 这世上,再不必有第二个沈猎。 不过,「既然已经问不到何家人了,那咱们便自己查吧。孟这个姓在权州府境内都不常见,京城基本上也就咱们威远侯府一家,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个孟秋跟孟侯府上必有关联,阿珠,南风,你们俩这些天分别在内院外院帮我好好打听打听,一有消息就来报我。」 人间的事向来不禁查,就像一只装满了面粉的麻袋,只要撕开一点口子,里面的面粉就总有漏完的一天。 不出三日,阿珠和南风便纷纷带着自己打听来的一肚子情报故事,兴沖沖地来到了清黛跟前。 阿珠抢先道:「我从给家生子们教规矩的胡嬷嬷嘴里探出来,咱们府上一直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男人。但是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七老爷当初为何负气离家,去了咱们柔夷么?」 这事清黛虽不知全貌,但也不至于混忘了。 不就是她老爹当年年少轻狂,被那个叫孟冬的小厮骗上了歧途,后来又不服朱若兰对孟冬的处置,这才气得离家出走了么? 可这两件事又能有什么联繫,难道说,「孟秋…孟冬……一秋一冬……这两个人之间竟有关联?」 阿珠用力地点点头,「这两个人便是如假包换的亲兄弟!当年孟冬死后,七老爷也走了,咱们府上为了安抚他老子和老子娘,便给了他们夫妻俩抚恤的银两,让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去。夫妇俩当时本打算返乡,但那年天象不好,远山关遭灾回不去人,最终他们便还是留在京城,做着点小本买卖餬口。而孟秋,就是他们后来才生的一个老来子。」 南风趁她说得口干舌燥,低头去喝水的时候赶紧接上,「后面的事我又都听外院的陆老叔说了,他之前和那老两口有些交情,他们生这个孟秋的时候,还去喝过满月酒呢。 「说是这个孩子对那老两口来说太来之不易了,从小便多有纵容娇惯,长大了也没什么本事,就靠着在各行各业打杂混着,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父母一死没多久却又迷上了赌钱,欠了一屁股烂债,最后还是给那些要债的打死在三元赌坊里扔到大街上的。」 「人何时没的?」清黛听得认真,问的也及时。 南风道:「陆老叔说也就这几年的事儿。」 清黛颔首沉思,孟秋虽与孟家有些渊源,但他身死却的的确确是咎由自取,想到这里她不由一笑,「倒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他兄长诓我阿爹入赌坊,几乎败光了祖父祖母留给我阿爹的产业,如今十几年过去,他自己的亲弟弟竟也死在这个赌字上。」 「三元赌坊?」庄妈妈却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重点,「你怎么会连那厮死在哪个赌坊都那么清楚,而且……你确定是叫三元赌坊么?」 南风诚实地睁大眼睛:「也是陆老叔与我说的。陆老叔有段时间也爱赌钱,常在赌坊碰到孟秋,后来也是因为亲眼看着孟秋被那赌坊雇的打手围殴致死,吓破了胆才戒了赌。」 「怎么了妈妈,那个赌坊有什么问题么?」 庄妈妈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情,「若老婆子记得没错,当年那孟冬诓七爷去的赌坊也是这个名字。按道理不应该啊,当初为着替七爷讨公道,侯夫人可是让人把那赌坊连人带招牌逐出京城了呀。」 「同一个赌坊?」清黛也隐隐觉得不对劲了,这天底下的事再巧也巧不到这个程度吧? 转眼,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孟冬…那个孟冬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被二伯娘下令乱棍打死的么?」 「对外是这样说,但其实……并非如此。」 庄妈妈见她起了疑心,也开始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踌躇半刻,最终还是说了,「那孟冬其实是让三爷的人抢先一步,灭了口。」 「灭口?」清黛和屋子里几个姑娘都不由吃了一惊。 「唉,这件事原本是在七爷走后,侯爷和侯夫人为着大家好,决定压下从此再也不提的。可他们应该也想不到啊,威远侯府会有今天。」 庄妈妈嘆了一口长气,将真相如实道来,「当年七爷听了孟冬那个兔崽子的话,被三元赌坊骗去浑身家当,侯夫人知道后,便借了娘家的势将那赌坊连根拔起,将赌坊老闆还有伙计全都送进了大狱。 「那赌坊老闆在狱里受不住刑,当即就招认了自己是和孟冬内外勾结,而这间地下赌坊也并不是他开设的,他只是替人代管。他们幕后真正的东家,另有其人,便是咱们府上的三老爷。」 这番话给人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强烈,一时之间几个姑娘包括清黛全都安静了,屏住呼吸听她继续道来。 「侯府事先都不知道三老爷那些年是从事了这些不正经的营生,而三老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人会反过来和自家奴才勾结坑他自己的亲兄弟;他当时更害怕孟冬在东窗事发之后,会为了保命胡乱攀扯自己,于是便抢先一步,让他的人抓住了孟冬,套上麻袋打死以后就扔在了侯府背后的废巷里,七爷也因此误会了是侯夫人命人所为。」 南风越听越是愤愤不平:「那侯夫人她都不为自己解释的么,这么大一口黑锅,谁会傻乎乎地替别人背啊!」 庄妈妈道:「侯夫人当然解释了,可当时七爷也是在盛怒之下,一句话便让侯夫人彻底寒了心。」 第219页 「阿爹他说了什么?」清黛问。 「你们小一辈大概都不知道,其实最开始赵国府要许来咱们家的,并不是如今的侯夫人,而是她的姐姐。只可惜那位朱家小姐福薄,出嫁之前忽大病一场,送了性命。 「恰逢当时正是威远侯府蒸蒸日上的时候,赵国府舍不下与孟家的这门亲事,于是便硬瞒着所有人大女儿身死的消息,先把小女儿嫁了过来。」 庄妈妈说到这里也有些累了,喝了口清黛递上来的茶缓了缓,才继续往下说,「亏得咱们老侯爷和老夫人为人厚道,见朱家丧女已是大悲,便没跟他们计较这花轿里临时换了人的事,并且还把新嫁进来的儿媳妇视作亲生女儿般疼惜爱护。 「而当时还是世子的侯爷原先也没见过朱家之前要嫁的小姐,所以从来只把咱们侯夫人视为发妻,与之举案齐眉。可即便如此,那时外界关于侯夫人的流言和揣测还是不断。 「有说她不如死去的姐姐美丽贤惠的,有说她抢走了姐姐福运、剋死姐姐的,更有甚者,竟还污衊臆测是她为了嫁到威远侯府,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侯夫人表面虽装的云淡风轻,可人到底年轻,心里如何能不在意?」 「……我大概猜到我阿爹说了什么了。」 清黛听到这里,心情已然变得五味杂陈,「那等我阿爹离开之后,二伯伯和二伯娘是不是也还是查出了三元赌坊和三伯伯的渊源?」 庄妈妈困难地点了点头,苦笑道,「三爷有时候真是傻,以为灭了孟冬的口,自己就能相安无事,却忘了三法司大狱里还关着的那些人,大刑一上,该吐的也就都吐干净了。闹了半天,竟是自家人坑了自家人。」 清黛这时也猜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以我对府上诸位伯伯的了解,想必我阿爹被诓走的财产也早就被三伯伯花光用尽,而二伯伯为了侯府的名声和前途,最终还是决定从官府撤了案,保下了三伯伯,并让所有知情人闭紧嘴巴,而二伯娘从此也自然而然背起了害死孟冬的黑锅。」 「侯夫人真可怜……」阿珠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最关键的,还是三元赌坊。」清黛心情依旧复杂得难以言喻,眉头紧锁,「难道过去了这么多年,三伯伯还是死性不改,又重操旧业了?」 她一面说,一面低头摩挲着下巴整理思路,半晌都不再说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外间又传来一个火烧眉毛的消息,「那何家父兄又在咱们侯府门口闹事了!」 南风个小暴脾气,听了就不耐烦道:「这家子王八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侯爵府门口也敢如此猖狂,看门的都是死人啊,不知道轰人的么!」 庄妈妈问:「侯夫人呢?」 来通风报信的媳妇子急得跳脚:「侯夫人头上刚刚施了针,不能见风,三太太和大奶奶也都不在,就连三老爷这时候也不知道上哪去了!现下府里顶的上事儿的,也就姑娘你了!」 清黛隔着门户珠帘看她,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生,眼皮子控制不住地乱跳。 看来,人家这回已经摆明了是把枪头对准她了。 她兀自想着,禁不住冷冷一笑,「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说: 指个路,本章内容涉及的人物孟冬,忘剧情的小伙伴可以回顾一下第30章 w 第114章 身为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的内宅女眷,没事的话,清黛是从不到前院来的。 前院中堂是孟岩会客谈事之处, 远比他和朱若兰的卧房朝晖堂还要宽敞出了两间耳房。 清黛也没敢走到中堂上去, 只在后边的罩房停住了脚步。 那何家人自然也够不上资格能在堂堂侯爵府登堂入室,前院的小厮按着清黛的吩咐好说歹说把他们哄骗进来,也不过是请到了一侧偏厅。 后边的罩房都是连着的, 不管人是在中堂还是偏厅说话,清黛坐在后间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为着避嫌,她并没有亲自去到外男面前而是由庄妈妈代为出面。 即便如此, 庄妈妈也是坐在一架九扇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屏风之后,与他们扬着声音说话。 「此番事宜, 我家主子各有不便出面的理由,便遣了我这个老婆子前来与二位对谈,二位有什么苦楚难处, 今日在这里尽可同我说个清楚明白, 我也好转达给我家主子,请她们定夺。」 「老太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说话!分明就是你那几位道貌岸然的主子杀了我妹妹, 心虚理亏, 这才不敢来见我父子二人!这才派你这么个老不死的来把我们随随便便打发了!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最先说话的声音听着还挺中气十足, 粗鄙又莽撞, 应该就是何氏的哥哥了。 而接下来苍老打颤的声音想来就是何氏的父亲,「就…就是!你们…你们威远侯府, 仗着位高权重, 为了遮掩你们自己人做下的丑事……先害我女儿性命, 后、后来又勾结京都府尹与三法司…… 「硬将我女儿的案子说成意外, 逼、逼我们不得不认栽撤案……你们、你们好大的官威!你们迫害良民,鱼肉百姓,你们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 那老头儿颤颤巍巍,声声泣血地骂了一大堆。 清黛便听得他儿子在旁边心急如焚地连声喊着父亲,想来人多半是气倒下去了。 第220页 他儿子随即更是悲愤交加地大声咆哮:「今天,不论如何,你们威远侯府必须还我家一个公道!如若不然,我们父子两个便双双撞死在你们门上,让你们一辈子都逃不了被指摘唾骂!」 「您二位先别急着死,待老婆子把话说完。」 庄妈妈不愧是经事老辣的,被他们父子骂完依旧淡静如常,说话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首先,令爱之死确实与我侯府并无瓜葛,由此便不存在我侯府与官府勾结,只手遮天阻拦你家申冤这等子虚乌有的事。 「令爱的案子乃是官府所判,您二位若对此有异议,大可去向官府讨要说法,作甚跑到我威远侯府门口撒泼胡闹?若非我家主子厚道,换做别家早就将你们这般以下犯上的无知草民痛打一顿,罚去修城郭了!」 何兄倒是一点儿畏惧都没有,继续粗着嗓子大吼:「你们抓了我侄子,想用我侄子威胁我妹子向你们低头就范!这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在我妹子答应你们去天龙寺赴约的路上就出事了呢!傻子都看得出来,是你们为保颜面,要灭我妹子的口呢!」 没想到那老头儿居然还没晕过去,依旧还有力气断断续续地诘问:「你们侯府……有不纳妾的规矩,不肯认我女儿、认我外孙,这也就罢了,可究竟为何非要害我女儿性命不可……还有、还有我那外孙,是不是也被你们……哎呀,你们还我女儿!还我外孙!」 清黛听到这里,敲着座椅扶手的手指一顿,拧起的秀眉终于松开。 她缓缓站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后堂走到庄妈妈身边。 庄妈妈回头看见她,正要开口,却被她示意噤声。 庄妈妈会意,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她。 她就着轻轻坐下,理了理微乱的衣摆,便张口说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们何家要的,不就是想把女儿和外孙子塞进我威远侯府的族谱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论论,你女儿与外孙子到底配不配吧!」 外头的何兄听出了声色变化,警惕道:「你又是谁!你们威远侯府没人了么,要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出来主事?!」 「甭管我是谁,我家夫人既然能遣我来,就说明我能替她将事情料理清楚。」 清黛泰然自若地把自己放松在宽大的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不用疾言厉色,不用强装威严,凭空就能给予人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孟秋,系权州府远山关牛家村牛二夫妇之子,昔年牛二夫妇得知我家老侯爷发迹,封爵拜将,冒名改姓千里投奔,老侯爷与老夫人善心仁厚,不与计较,反将他们留在府上,许以差事。 「后夫妇俩生子孟冬,因与我家七老爷年纪相仿,便自小给我家七老爷做了长随小厮。不料此人心术不正,恶意把主子往歪路子上带,最终落了个被活活打死的下场。 「牛二夫妇丧子以后,便拿了抚恤银子离了孟家,在京城做些小买卖勉强餬口,多年之后又得一子,便是孟秋。」 屏风那边没了声响,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良久,才听见姓何的老头儿糊里糊涂地问:「你在说什么,谁是孟秋,谁又是牛二……」 清黛带着笑音,轻松地说道:「二位现在嘴硬装不认识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到官府户籍档案里去查,看看记着孟秋的那一页究竟都写了什么。哦不,支使你们来我侯府做戏的人,大约应该都替你们做好手脚了,户籍档案上定然查不出什么来。 「不过也没关系,你们两家既是正儿八经过了明路的亲事,自然是摆过酒宴过客的,我侯府别的没有人手倒是管够,只消慢慢把当年那些吃过酒席的邻里乡亲找出来,便什么都清楚明白了。」 何兄急得破口大骂:「你…你个黄毛丫头!休要信口雌黄!我家侄儿的的确确就是你孟家血脉,若有不信,大可滴血验亲啊!……不对,哼,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怕我们提出滴血验亲,才先下手为强,把我外甥藏了起来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狗权贵!简直卑鄙无耻!」 「事已至此,我便都摊开来说吧。」 清黛不急不慌,笑吟吟地继续大胆推测,「不久以前,有个对侯府恨之入骨的人找到你们家,告诉了你们令侄其实是我侯府血脉的『真相』,那人列出的证据头头是道,故事也编的有鼻子有眼。 「定说,令侄的祖父以及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伯孟冬其实都是孟氏旁支,因为种种关系,在老侯爷和老夫人去世后,被想要霸占其所得遗产的嫡支兄弟害死的害死,赶出家门的赶出家门。 「他祖父好容易捡回条命,多年后再得一子,也便是令侄的生父孟秋。然而侯府依旧不肯放过他,依旧将其诓入赌坊,借刀杀人。」 趁着屏风那边的人不说话了,清黛草草咽了口清茶,便又接着说,「已过身的何娘子还有二位对此信以为真,何娘子一心想要为夫报仇,而加上找到你们父兄的人也用侯府的荣华富贵蛊加以诱惑,道是当年孟冬父子就不被侯府承认,即便眼下侥倖让令侄认祖归宗了,能够从侯府分得的产业估计也寥寥无几。 「但如果能以嫡系子孙的身份入谱,哪怕是个庶子,拔一根头发下来也比旁支子弟的腰粗。所以,你们便听信了旁人的蛊惑,联合起来共同演了这一齣戏,目的就是想着趁乱混淆视听,把令侄送入侯府,你们身为外家,便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说的对不对?」 第221页 「这……这……」 何氏父兄这下子真实语塞了一把,看他们这个样子,说明清黛的这些超想边说的猜测不出意外地全都说中了,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只可惜,你们此番不仅被人骗了,还浑然不知地帮人数钱呢。」 清黛佯作惋惜地啧啧嘆道,「如我方才所言,孟冬孟秋的父母原本就是冒名投奔,与我威远侯府可谓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从一开始,他们便姓牛不姓孟,令侄亦然。 「骗你们的人把你们蒙在鼓里,利用你们中伤我家七老爷,祸乱侯府,想来在我侯府找到令侄之后,害怕何娘子说出真相,将她灭口的,也定是背后那个诓骗你们的人。 」你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你们也只能继续跟我侯府撒泼扯皮,如若不然,像你们这样的人家借你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赖我堂堂威远侯府吧?」 庄妈妈在旁顺势帮腔,冷哼一声,「你们以为自己把尾巴藏的很好,定然不会露馅,可你们也不想想,这家的主子都是什么人,岂是能被你们这些三脚猫的伎俩糊弄过去的?」 清黛耐心等她说完,才又学着郑淑慎平时的说话做派,假惺惺道:「不过说起来,你们也是受害人啊。要知道倘若让你们得了逞,叫令侄入了我侯府宗庙,令爱进了我侯府的门,那我家七老爷悖逆亡父遗训,私纳妾室,私生庶子的罪名便也坐实。 「这事儿原本可大可小,却也架不住利用你家的人恨透了我侯府,必然又会借题发挥,小事化大,轻则叫我家七老爷罚俸丢官,重则……只怕是整个威远侯府都不复存在了。到了那时,你们觉得令侄以及你们这个外家能逃得了么?」 「啊…这……不是……」 不用看清黛都知道他们现在定被她的危言耸听吓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 清黛心里只觉得好笑,就这么几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也值得郑淑慎花那么大力气诓来当棋子,真是白费了她方才出来之前的那一番以为可以畅快一战的斗志昂扬。 清黛眼看差不多了,身子在圈椅上舒适地扭了扭,再给他们下最后一剂猛药,「现如今人证物证我侯府通通都攥在手里,你们一家人攀污侯府、以下犯上的罪名是落了实处的,只不过究竟是充军流放还是满门抄斩,就全看你们自己了。 「只要你们肯说出骗你们的那个人是谁,以我侯府在朝中的份量,留下你们的狗命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如果你们非要死鸭子嘴硬,不光命留不住,有可能连进的牢子也不会一样了。」 话到此处,她坏心眼儿地故意一顿,后一字一句地笑问,「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如何?」 这对父子眼看大势已去,自己手里再无能够翻起风浪的筹码,一下子便都成了软脚虾 在屏风后面少女看似绵软实则冷厉的威胁下,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清黛也有的是耐心等他们考虑周详,话也不再说多的了,只由着他们自己跪在那儿权衡轻重。 结果,却也就在这时,偏厅外边忽然传来一阵急吼吼的脚步。 伴随着哐当哐当的甲冑摩擦声,竟像是城里巡防的官兵才能走出来的动静。 清黛不免吃惊,他们是怎么进到侯府的这事儿先放一边,重点是她是这家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只身来前院审人已是不妥,原就是连府里的人都瞒了一半的,可眼下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外面的官兵,若是被他们认出再传出去的话,她在这该死的中原华都基本就不用混了! 庄妈妈见势不妙,也忙将她从椅子上扶起来:「姑娘你先回内宅避一避吧,外间的事自有管家们应付!」 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出别的对策,只能先跟着庄妈妈一起从后堂往内院的方向开熘。 不曾想,就在她们从后堂边的后门出去之时,她无比分明地听到了郑淑慎的声音。 「就是他们在我侯府门前闹事!赶紧的,把他们带走!」 她与庄妈妈同时顿住,看向对方。 心头瞬间涌上了千般万般的不甘,到最后却还是被她自己强迫着,归于平静。 她静静地站在后堂,几乎耗尽所有的耐心,终于等到郑淑慎处理完了偏厅里那两个姓何的人渣,慢悠悠地朝着后堂走来。 「哟,怎的是阿宝你在这儿?」 一照面,她还装着副意外的模样,转而又继续虚头巴脑地关心起来,「没吓着吧,别怕别怕,伯娘已经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他们抓走了,以后肯定不会再让他们来烦咱们了!」 清黛飞快地躲开了她伸过来摸自己脸的手:「是么?那太太可真如及时雨一般啊。」 郑淑慎又不是傻子,从她的动作语气里已然感受到了掩藏不住的敌意和阴阳怪气。 可她依旧笑得一脸温和,人畜无害,「你出来这么久,可跟你母亲说了,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清黛正要接话,却在张口的一瞬,冷不丁意识到了什么。 全身从脚尖麻到头皮,剎那间连礼数也顾不上了,扭头就朝着临泽苑的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清黛的正常脚程远就比同龄女孩儿要轻快许多, 平日为着不显山露水,都是故意缩短步幅,能慢则慢。 第222页 可眼下情势紧急, 她顾不上别的, 一心只记挂着临泽苑里的母亲,不由脚下生风,裙摆飞扬, 一口气都不带喘地从前院穿过半座园子,一路跑到了临泽苑。 恰是午后,前院的风浪并未波及到后宅, 映入清黛眼帘的,仍是一个沉静安宁的临泽苑。 人们都躲进屋里廊下避寒取暖, 屋前的空地上只有几只惯会审时度势的麻雀趁机悠然散着步。 阿彩妈妈听到动静,便从茶水房里走出来,见是清黛回来了, 忙问, 「姑娘来了,是外面的事都处理完了么?」 清黛也不知算不算处理完了, 神情复杂地点了个头, 然后问,「阿娘呢?」 「照姑娘嘱咐的, 我们没敢让太太知道何家人又来了的事, 一碗安神汤端上去就睡到了现在。」阿彩妈妈兴沖沖地说着,抬头看了看日头, 「哟, 正好, 也是时辰喊太太起床了。」 安神汤是清黛让人送的, 用的药方也是欧阳先生私下拿给清黛的,按理来说,不可能被人动到手脚。 清黛心里存疑,正想着是不是郑淑慎故意放的□□,便听见正屋里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你是谁!你别过来——」 清黛吓得心口一紧,不等阿彩妈妈作出反应,便已经像是离弦的飞箭一般冲进了屋子里。 却是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见「砰」的一声重响。 一回头,竟是身怀六甲的莫氏砸在里屋和厅堂相隔的,绘着柔夷耶里雪山风光的竹骨大插屏上,一起重重地摔了出来! 「阿娘!」清黛瞳孔悚然一缩,急忙就要跑过去扶人,谁知走近之后她才从帘幔后面,看到了一个高大魁梧,手提柴刀的蒙面大汉。 那不速之客也看见了她,却仍旧肆无忌惮地朝她们步步逼近,仿佛是觉得眼前不过是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便是被发现了也无所谓。 清黛想要扶起莫氏,却见她此时此刻脸色一片惨白,双目紧闭。 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手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疼……疼……」 那一瞬间,清黛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嗡鸣,刺激着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发痛。 「来人…来人!」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着。 难道她倾尽心血、费尽心机,到头来竟依旧都不过是徒劳而已么? 怒火从灵魂深处熊熊燃起,把她这些年来所有的隐忍、所有伪装出来的温厚与天真尽数烧毁。 争也是错,不争也是错…… 比起一再低头忍让,倒不如放开手脚,杀她个痛快! 下一刻迎头遇上那蒙面刺客的柴刀,她竟丝毫不惧,一个灵巧地侧身,便轻轻松松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趁着对手被刀的重力带倒,她迅速站起身,也不管自己还穿着厚重累赘的裙袄,抬腿就照着对手的胯骨踹了过去。 那蒙面大汉连忙转刀来挡,谁知她这一击压根不在腿上,而是想趁他一心防备下盘而低头之际,拉开双拳,砸破他的脑袋! 清黛从小随老爹练的就是他老孟家家传的五雷拳法,这些年练功虽不及幼时勤快,但也不曾荒废半分。 她的拳头,可不是一般人吃得住的。 果不其然,那汉子用脑袋硬接了清黛这一拳后便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眼前这个看上去文弱娇软的小丫头所伤。 虽然惊讶,但他这样刀尖舔血的老手也很快就意识到此人并非善茬,于是几招过后便寻了个空子,一跃撞破了最近的窗户,逃了出去。 外间的丫鬟婆子听到声响早就趁着他二人过招的时候扶起了莫氏,清黛没了后顾之忧,满心想的便都是要把那贼人生吞活剥,当即也甩下累赘的长夹袄,跳窗追了出去。 只见她身着一袭玉粉织锦衣裙,宛如一朵开在瑟瑟寒风里的倔强春桃。 身轻如燕,举步如飞。 几个轻纵便追到了蒙面大汉附近。 那人见无处可逃,索性回过头抄傢伙跟她硬碰硬。 幸而此人也不是特别难对付,到了更加空旷的地方,清黛的功夫也更有施展的余地,十招之内就赤手空拳把人家的护命柴刀撩开了。 没了兵刃,别说是和沈猎那样的高手比,就是花拳绣腿的易君彦和宋执也能一个打他十个。 清黛为着替母亲出气,还多揍了他几拳,待把人打得就差一口气的时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来,甩了甩沾满血水的手。 「找绳子过来把人捆了。」 她一边冷声吩咐周围的人,一边意犹未尽地踹了一脚地上的那一坨废物。 临泽苑的丫鬟婆子此时此刻都在屋里围着莫氏一个人转,能在院子里听她吩咐的,只有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家丁护院。 那些人俱被清黛这阵仗吓了一跳,看她的眼神就想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愣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找来麻绳,把人五花大绑。 末了,连问话都问得小心翼翼,「姑、姑娘,要…要报官么?」 清黛趁他们绑人的时候进了趟屋,从百宝阁的剑架上取了把她老爹珍藏的宝剑,出门时被人这么一问,便利落地答,「先不用,把人提上,跟我来。」 说罢,她又和屋里的阿彩妈妈嘱咐了一句照顾好莫氏,回过头便抄着宝剑,领着几个帮忙抬人的家丁,杀向福陵苑。 第223页 临泽苑与福陵苑离得不远,一路吹着风过去,清黛的脑袋也算是彻底清醒了。 侯府里布满郑淑慎的耳目,纵使清黛从前把自己这身本事藏得再深,今日也全都暴露在了人前。 不过没关系,她今日既然出了手,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更不可能后悔。 想来郑淑慎也是黔驴技穷,挣扎到最后竟用了青天白日安排刺客这种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昏招。 即便得手,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九千九百九十九。 更何况,她只怕死都没想到,平日里看着乖巧文弱的清黛竟然会是个孔武有力的练家子?! 清黛越想,就越期待她等会儿看见自己的表情。 待她大步流星地跨进福陵苑的大门,里面的院子同样是空无一人。 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北边的正屋厅堂下,包括这间院子的男女主人。 「三伯伯也在啊,真难得嘛。」 清黛一边讥笑着一边自顾自坐下,能见到孟峒,她倒不是很意外,他夫妇二人狼狈为奸,祸害了她一家三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清黛一开始也没打算放过他。 等着家丁护院把那已经不省人事的刺客扔到厅堂中央,她便又顶着孟峒愠怒的眼神说道,「怎么着,三伯娘,闹了这么多天,你也该给我们一个解释了吧。」 郑淑慎却依旧游刃有余地装着傻:「这是怎么了阿宝……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清黛的余光瞥见孟峒想要说话,便立马提高音量,抢在他之前占了话头,「在三伯娘眼里,该销毁的证据都被你尽数销毁了,我手上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何家外孙,小孩子童言无忌,自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是以即便我知道了是你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也拿你没辙,对吧?」 孟峒拍案骂道:「你怎么跟你三伯娘说话的!往日里学的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么!竟跟你那个南蛮子娘一样,没大没小!」 「三伯。」清黛冷下脸色,重重地喊了他一声,「我阿娘现在还因为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躺在那里生死未卜,还请三伯嘴巴放尊重些吧!否则,要是我阿娘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真当我柔夷外祖家尽是逆来顺受之辈么!」 孟峒被她的气势堵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好好,倒是我们从前看错你了,平日里装得羊儿似的温顺,没成想竟是一头狼崽子啊!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动你三伯娘一根手指头!」 清黛一拍手边的宝剑,毫不胆怯地吼了回去:「你是脑子进了天龙河水吗!这个女人害的不仅是你的亲弟弟、亲侄子,她更想要拖着我们全家一块去死啊!你竟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着她?!你这么做,就不怕祖父祖母在天有灵,为你心寒吗!」 孟峒的声音比清黛更大:「你也配提他们?!我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们母女两个不顺眼了!凭你们这样的南蛮贱奴,凭什么染指我威远侯府的嫡亲血脉!生下你这么丫头也就罢了,想生儿子继承我侯府爵位,简直是脏了我老孟家的祠堂!」 清黛给他气笑了,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还有自己母亲的。 她原本以为他最初的态度不过是有些迂腐,她原本以为他兴许是受了郑淑慎的威逼利诱,她原本以为他再怎么混蛋,好歹也还是这家的三老爷…… 清黛却听明白了,冷笑连连道,「不提爵位,我可能还想不明白三伯你明明与三伯娘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却还要一再帮着她折腾全家,现在我全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过是想让大哥哥世袭二伯伯的爵位,怕我阿娘生下儿子,会动摇大哥哥唾手可得的爵位么!明明是你自己一心垂涎不属于你的东西,动了不该动的邪念,竟还反过来诬赖旁人、伤害旁人?!孟三爷,孟三太太,我请问你们好意思吗!」 说到这里,她不等孟峒再跟自己对吵,立即又指着郑淑慎道:「你是怎么劝服我三伯的我不管,又是怎么找到何氏一家的我也不在乎了,我只问你一句,是想让我提着剑押着你去衙门击鼓报案,还是你自己走着去,给我一句准话!」 郑淑慎其实有些被清黛吓着了,只是嘴上还硬着:「你若真有本事就自毁名声亲自压了我去衙门吧,左右你根本就证明不了那些事是我所为,我倒要看看,到时究竟是说我居心不良的人多还是要将你忤逆不孝的东西送进慎戒司的人多!」 清黛道:「是,我是没证据,可你当我大干三法司是吃素的么?你以为只有你们夫妇良心能悄悄打点了那些人不让他们继续管何氏的案子,别人就不能也和你们一样让人家好好地查么?」 「只要你丢的起这个人,侯府丢的起这个人,别说是三法司,便是圣上面前,我都能陪你去上一遭。」 郑淑慎阴沉沉地笑道,「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一时痛快重要,还是孟家上下所有人重要?你在京中的两个姑姑,尤其是你小姑姑,她娘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她在宁国府能有好日子过么? 「啊对了,还有你三姐姐,我听说…她自从嫁到方家,便与婆母多有不睦,她那不识货的婆婆可是绞尽脑汁想换掉她这个儿媳妇的啊,你就不怕……」 「她敢!」清黛厉声喝断,「你别想用这些威胁我,你威胁不了我!你不肯去是吧,好,没关系。三伯伯,我这儿还有一笔帐,得跟你好好算算了。 第224页 「当年,你背着孟家私自在外开设地下赌坊,靠出千牟取暴利,纵容手下掌柜伙同我阿爹的小厮孟冬骗我阿爹入局,败光家产,东窗事发之后,你又怕孟冬将你开设赌坊的事抖出来,便先下手为强,打死孟冬栽赃给我二伯娘,导致我阿爹与二伯娘决裂,逼得他独自离家,在外受尽苦楚; 「后来更为了你,家里即便查明真相,也没法还我二伯娘清白,让她为了你,为了这个面和心不和的家背了十多年的黑锅! 「可所有人万万没想到,哪怕如此你仍不知悔改,过不了多久便重操旧业,坑害无数良民,兜兜转转又把孟冬的弟弟孟秋害了个人财两空,这才引发了后续这么多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你而起么!你才是罪魁祸首!你才枉为我孟家子孙!」 「贱人!给我住嘴!」 她的一番话终惹得孟峒心底的惭愧和内疚无处遁形,让他的自尊一再崩塌,惊惶无措之下,起身抬起手来作势就要朝她的脸颊掌掴上去。 清黛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只听「铛」的一声,她已拔出桌上的宝剑,锐利的剑锋划破半空,随着她干净利落的动作,在孟峒的巴掌打到她身上之前,架在了他的颈间。 厅堂里回荡着她比剑锋还要森冷,还要铿锵有力的声音。 「你动我一个试试看!」 孟峒惊得不敢动弹,屋里一众丫鬟婆子也都被她这架势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郑淑慎见状连忙也站了起来,对着门口那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护院就急赤白脸地吼:「你们都是死人啊!没看见四小姐已经疯了么!还不过来把她摁住,带回房去!」 这几个护院是亲眼见过清黛是怎么把一个七尺壮汉摁在地上暴揍的,嘴上虽应了郑淑慎,身体上却不由自主地僵持在原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愣是谁也不敢走出那一步。 孟峒这时也回过神来了,不敢再骂清黛,就只能去骂其他人:「耳朵聋了!还不过来把这个疯丫头给我拉开!信不信我抽死你们几个孬怂!」 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剎那,另一个更加雄浑厚重的声音便从院中传来: 「我看谁敢碰我闺女一下!」 这下连清黛都不觉吃惊,她多年未见的死鬼老爹居然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七夕,刚好也是猎子和黛子的生辰,那我便祝大家七夕快乐,也祝两个宝贝生辰吉乐啦~ (沈猎:你居然还记得这本书里有我这个人?) —再插一句,明天,郑淑慎biss!(我自己写得也快气死了,赶紧领盒饭吧臭婆娘x) 第116章 清黛惊讶地看着孟岸。 只见他头发微乱, 眼睛里布满疲劳过度产生的红血丝,眼底的乌青深如沟壑,嘴唇上全都翘起的死皮, 颚边鬍子拉碴。 携一身沙土, 风尘僕僕地走了进来。 「阿爹,你怎么回得这样快?」 早先郑淑慎截了侯府所有发往北疆的书信,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但清黛也不曾坐以待毙,一回头便悄悄託了已是舒王世子妃的易令舟帮了这个忙。 易令舟和宋执都是仗义之辈,连问没问信的内容便找了人将她的手书, 夹在朝廷发往北疆的公文里,绕过郑淑慎能把控到的关口后, 便换成了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连夜送到了孟岸的桌上。 清黛本算着一来一往,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得到回信,着实没想不到他会这般没日没夜地往回赶。 他道:「你阿娘才回来几天就出了事, 换你你可坐的住?」 清黛不禁鼻头一酸, 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打转,「那你回来看过阿娘了么…她怎么样了…弟弟呢?」 看着女儿单薄的衣着和手里的宝剑, 孟岸又心疼又恼火, 「亏得南家那旻哥儿刚送来了支上好的老参,好歹为你阿娘吊住了命, 至于别的……没关系的阿宝, 我和你阿娘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说着,他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清黛的肩, 力度不大, 却还是让清黛疼得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她老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抓着她连问了好几个怎么了。 清黛确十分不好意思地羞赧道:「大、大概是许久没好好活动筋骨了, 此番冒然出手,有些抻着了……」 孟岸随即去看了看地上那一坨五大三粗的黑衣刺客,又慢慢看向孟峒夫妇俩。 眼神里带着几分久经沙场之人的凌厉,肃然道:「进京的路上我遇着了煜哥儿媳妇,这两日的事情她也大概跟我说了一遍,三哥,你可真是娶了个好老婆啊。还有当年的事,这么多年了,三哥你就不觉得亏心么!」 孟峒心虚地瞄了他一眼,没敢接话,只是讪讪坐了下来。 郑淑慎见状,忙上前委屈不已地赔礼:「都是我的不是,七弟,你莫要怪你三哥……」 却被孟岸一眼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我们老孟家人说话,有你个婆娘什么事!」 孟峒脸上有些挂不住,「七弟,你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 「事到如今你还要帮她帮到什么时候?!」 孟岸也被孟峒这个态度震惊到了,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彻底放弃地闭了闭眼,也一屁股坐下去。 「反正我话就撂着了,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今日,要么三哥你一纸休书断了她和我孟家的干系,让她以她自己的名义上公堂,要么,我这就找二嫂子想办法,不管是铁杵庵还是慎戒司,她都必须给我滚进去!」 第225页 铁杵庵乃是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官眷命妇之所在,凡进者无不是犯了大过的恶女毒妇。 里面的日子更是与宫里的慎刑司别无二致,进去的人里便是没被折磨致死,最后也都疯得差不多了。 以郑淑慎所犯之罪,倒的确是够格被送进去。 郑淑慎心里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是以听到孟岸这么说,立马就变了脸色,「不…不……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没有能将我关进去的理由!我…我娘家不会同意的!」 清黛却早猜到了她会这么说,站在孟岸身后冷笑道,「在你找到你娘家兄弟,让他们帮你拦截侯府信件时,想必就做好准备拉他们下水,好让他们在三伯都保不住你的时候出面救你吧?可今时今日的郑家,又能怎么救你呢,他们有胆子同我威远侯府一争么?」 郑淑慎一愣,「你什么意思…莫非你去找了郑家?!你…你真就一点脸面都不想着给孟家留么!」 孟岸见她又想指摘清黛,立马拍桌吼了回去:「告诉郑家怎么就是没脸了?要我说,留着你这样的祸害我孟家才叫没脸呢!」 说罢他又回过头去看孟峒,「三哥,你我是兄弟,你再有不是,我做弟弟的也不好说你什么,可这若成了你失去忌惮、变本加厉的理由,那便是我,也很难不怪你。 「况且这一回你们戕害的、欺负的,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我亲生的女儿和儿子!你们夫妇今日,必须给我个交代!」 「七弟,我……」孟峒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在郑淑慎的目光注视下,皱着一张急红了的脸闭上了嘴。 他不说话,郑淑慎也始终不肯认罪,孟岸父女俩总不好真拿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就范。 而这会儿孟岩这个家主又不在,朱若兰也始终没有露面,剩下这一屋子的人都做不了那说一不二的主,便只能各自低头沉默,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却也就在这么一个关键的时候,南素容终于回来了: 「何家的事我们一时拿不到证据送婆母您去铁杵庵,那其他的事呢?」 与她一起快步进堂中的,还有一个冠发皂袍的中年道人。 只不过,她是挺胸昂首自己走进来的,而那道人确是被人拧着臂膀,灰熘熘押进来的。 给孟岸行了礼,南素容便笑意盈盈地望着郑淑慎:「婆母,这位金吉真人您瞧着,可否眼熟啊?」 那个叫金吉真人的老道被押着就跪在黑衣刺客旁边,看见郑淑慎便急得直呼夫人救我。 郑淑慎却是神色仓皇,不停地别开脸去,不予理会。 孟峒孟岸见她如此异常都有些疑惑,清黛便问起素容,「大嫂嫂,这位是……」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私下审过帐房那几个先生?便是从他们口中,让我得知了一些咱们府上藏了许多年的秘密。」 南素容回头看着她,口吻温和了许多,「这位金吉道人,本是天水观修行出家人,奈何此人心思不正,总爱钻研些旁门左道和禁忌丹药来谋取利益;被天水观除名以后,他依旧死性不改,躲在京城城东怡红快绿阁后的无名巷子里,继续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穿肠毒药、迷情香料还有那些杂七杂八下三滥的东西,只要有人找他买,价钱给得够数,他便都能想法子研制出来。多年以前,我们孟侯府的三太太也让人找到了他,问他买的却是一种名叫息肌丸的灵丹妙药。」 「息肌丸?」这东西可谓大名鼎鼎,便是在座读书最少的孟峒也多少知道一点儿,「可是那赵飞燕所用的,能让女子身轻如燕、盈盈如柳的息肌丸?」 南素容点头道:「不错。虽说真正的息肌丸早已失传,但还是架不住咱们眼前这位金吉道人本事通天,几经钻研还是炼出了模稜两可之物。 「而由于这息肌丸的用料里含了红花、桃仁、川芎、麝香等几味香药,在除了公爹方才所说的效用之外,更能损伤女子肌里,致使女子不孕、小产,若长时间服用,那基本上是永生难有子嗣了。」 孟峒听得心惊胆寒,不由地怒视郑淑慎道:「你要这玩意儿来做什么?」 郑淑慎这些日子一心扑在对付莫氏、防范清黛之上,俨然是把眼皮子底下的南素容算漏在了局外,更没想到会被她把这一茬翻了出来…… 南素容恨她几近刻骨,这下也不打算给她留余地,直接指着她控诉:「她买来这药,一点点下在这府里另几房女眷的饮食里,经年累月,长久不歇! 「以至于几位舅母被那药性侵入骨血、损了根本,这才使得咱们侯府这么多年来,再无子嗣降生,香火凋零!而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让自己赶在所有人之前生儿育女,要她自己的孩子更有希望承继爵位!」 南素容越说越伤心,哽咽不断,便干脆跌坐下去,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而且就算是刚刚嫁进来的媳妇我,她为了不让大爷再添袭爵优势,居然连我们也不放过…若非此药,我又何故会七个月受惊流产,我的女儿…又怎会一生下来就断了气……」 清黛连忙去扶,却在摸到她冰凉的双手时心尖一颤。 忽而想起曾经她们刚刚回到侯府的那一阵子,莫氏的手也曾像她这般凉寒如雪。 想来这也许就是所谓息肌丸引起的吧? 她不禁后怕,这一世可否是因为莫氏随父亲去了北疆,郑淑慎的手伸不出那么长,这才让她侥倖怀了个健康的孩子,又能在如此迫害下捡回了命? 第226页 而上一世可否也是因沾了此药太久的关系,她才会来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后又血崩流产,最终不治而死?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抱紧了哭成泪人儿的南素容,冲着孟峒大声质问,「孟峒!你究竟为何还执迷不悟,要护着那个害死你亲孙女的女人啊!」 孟峒被她这泣血般的一声哭喊震得浑身一颤,终于撑不住地捂住了脸,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像是整个人都崩塌了似的,颓然无比地摊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道:「她…她逼我…她威胁我……她把九娘的坟都撅了……若我再不按着她说得做,她就要把九娘挫骨扬灰了啊!」 九娘这个名字,对于清黛和南素容或许陌生,但孟岸却再清楚不过了,「你是说她把煜哥儿他娘的尸首挖走了?!」 孟峒脱力地紧紧捂着自己的脸,放声哭道:「弟…我真的不想害你的…可我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了……因为我,九娘一辈子都毁了,你让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之后还不得安宁啊!」 孟岸骇然望着他,半天不说话,南素容也被他突然的崩溃吓到了。 清黛却不为所动,她并不晓得长辈们的故事,也没那个兴趣在这个时候去好奇了解。 她只知道,孟峒对她和莫氏的歧视是真的,害的孟岸朱若兰误会多年是真的,他的知错不改,屡错屡犯也是真的。 不论如何,她都做不到立马就被他的情绪吸引、谅解他的所作所为。 「哼,哼哼……」 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淑慎冷不丁阴侧侧地笑了起来,对于眼前的结局她仿佛已经不再执着,她只满眼讽刺地看着孟峒。 「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孟家出了个多么痴情的情种呢!你既然满心满眼都是你的邵九娘,那为何当初又要答应娶我!为何,要把我拖进这座冷冰冰的侯府!困我一生,毁了我的一辈子?!」 她慢慢在堂下踱步,一面说,眼泪一面在她初老的脸颊上留下痕迹,「你以为我真稀罕那个破爵位?你以为我就非要跟这府里的人,跟这个小丫头斗?不!我想要的仅仅只是活得好,活得幸福一点! 「可你呢,可你们姓孟的呢?给我的是什么?吃穿花用,哪一点不是要我看着朱若兰的脸色?便是我想给自己裁身好看点的衣裳,朱若兰一皱眉,江柳娘一讥笑,我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哪怕这样,我还得笑,还得忍,只因为我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南素容戚戚望着她,喃喃道:「煜郎从小为您所养,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一直都是将您视为生身母亲的,将来会为您养老送终,尽其孝道,还说若他成了器,更会为您请封诰命,让您荣显风光……煜郎对您的敬与爱,您还觉得不够么?」 「他又不是我亲生,我要他多这个事!」 郑淑慎尖声骂了回去,神情怨毒如厉鬼,可转瞬间却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在了地上,「你说的这些,我自己的孩子难道给不了我么?难道我就註定……没那个福气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阵阵轻微的抽泣,清黛瞧着不妥,不由出声喊她:「伯娘……」 「也罢…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全然听不见一般,自顾自地呢喃,「我这一生,终究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却又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间,捡起了清黛丢在地上的宝剑,没有一丝犹豫地照着自己的颈间抹了上去! 「淑慎!」 「婆母!」 「太太!」 她的血如泼墨般洒了出来,溅得地上桌下,还有离她最近的清黛身上,到处都是。 屋里的人登时乱作一团,孟峒和南素容朝她扑了过去。 丫鬟婆子也拥了上来,清黛被父亲捂住了眼睛,耳朵边只剩下她临死前最后的一阵笑声。 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郑淑慎这一死, 全然未按常理出牌,更坏了清黛原先想定的所有结果。 也是到了后来几天,清黛才明白她死前那一笑是为何意。 她以孟家三太太的身份自绝, 既不认罪也不服输, 即便她的罪行最终会被公之于众,威远侯府还是得被迫背上逼死嗣妇的污名。 尤其是在清黛拳□□衣刺客后又剑指亲伯父的事不胫而走之后,外界的论调便基本定下了。 她这是要用自己的死, 把清黛也一併拖上道德的处刑架,让整个孟家都和她一起接受外人的指指点点。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清黛简直比上一世的异世女还要声名狼藉。 忤逆、不孝、无礼、蛮横、粗鄙、能装会演、表里不一…… 一夜之间, 她几乎成了所有大家闺秀的反面教材。 不管是早就等着看笑话的小人还是那些仇富恨贵的酸儒,都选择性忽略了郑淑慎的所作所为, 把批判的重点全都放在了清黛这样一个不孝不悌、忤逆犯上的活反例上。 她会拳脚是错,从前不显山露水是错,为自己母亲鸣冤报仇是错, 身为女子那更是大错特错! 只可惜郑淑慎还是算错了, 清黛压根就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猜度与成见了。 不论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再如何热闹,她都能一笑置之。 第227页 左右当初她也见识过那些人是如何对异世女口诛笔伐、破口大骂的, 如今的局面对她来说也就不算什么了。 所幸, 那些她曾以真心相待的姐妹亲人们却都待她如旧,甚至更为心疼。 自家人且不必说, 清照愣是撇下难对付的婆母和新婚的丈夫回到娘家来陪她。 孟岩与孟岚夫妇相继赶回后, 第一时间就是来安慰她与莫氏。 南太夫人与孟槐不仅亲自登门来看她们母女,还一再提出要她去南家住几日。 还有柯士康, 更是硬逆了母亲的意, 跑来给她送上好的补品和药材。 连带着易令舟沈猜还有龚灵巧几个, 也是一有机会便上门来向她表达慰问与敬佩。 「好你个孟清黛, 原是藏了这么一身好本事,怪不得那年马球会能叫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赢了我和阿执!不行不行,来年开春你可得别想再躲了,定要陪我好好打个痛快!」 「想当年老孟侯就是靠着一套五雷拳吓破了羌人的胆儿,从此名震北疆,后来我见你家两个堂兄一个文气寡言,一个不学无术,还以为这套绝学就要失传了,没想到竟让你一个女儿家继承了下来,改日咱们定要好好切磋切磋!」 「我说呢!这才是将门虎女该有的样子嘛!还有你们家那个三伯娘,做了那么多坏事,居然就让她这么死了!哼!真是太便宜她了!就该把她送到铁杵庵,让她一辈子舂米劳作,生不如死!」 小姐妹们的义愤填膺听得清黛那叫一个哭笑不得,有她们这般护着捧着,她差点就要以为在所有人眼里的自己真就是她们所描述的这般巾帼不让鬚眉了。 不过龚灵巧年纪虽然最小,话却说得最在点子上。 对于郑淑慎的自尽,无论是清黛一家三口,还是孟家其他受尽她迫害的女眷,心里都是不能解恨的。 是以最终,孟家上下一致决定,焚香请告了先去的老孟侯夫妇,以她之罪行,将她的名字从孟氏族谱中划去。 尸身退还郑家,死后诸事也都不再插手过问,权当这个家从未进过这样一个毒妇。 同时,孟岸还十分坏心眼地让人给郑家提了个醒。 郑家心存忌惮,且也害怕这样的女子送回本家会影响了家中其他姑娘的声誉,便也不敢接回她的尸首。 两家你推我我推你,来来回回几趟终是一致决定,把人用草蓆随便一裹,扔进乱葬岗餵了野狗了帐。 没有棺椁,没有坟冢,没有牌位,就好像她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至于她留下的那些亲信婆子和妈妈,也都是该打死的打死,该发卖的发卖。 朱若兰办事素来雷厉风行,一场大雪过后,起先热热闹闹的福陵苑便空了大半。 剩下一个孟峒,助纣为虐,吃里扒外,一而再再而三地坑害自己的亲弟弟,羞辱弟妹与侄女,桩桩件件,足以让举家兄弟姐妹为他寒心。 他自己也还算有些良知,自罚抛却京中一切,孑然一身,回远山关守祖庙去了。 他走后不久,孟岸因是告假回京,不日也得赶回北边。 莫氏厌透了这糟糕的京都,便是曾经吵着闹着都不肯去的北境,这会儿也是归心似箭。 一家人商量好,便一起去那北境边地,再不理会京城这些糟心的繁文缛节,流言蜚语。 临行前,孟岸和清黛父女俩还专程去见了一趟朱若兰。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天清云淡,冬雪稍霁。 屋檐下一道道垂着的冰锥子被难得的阳光照得发亮,晶莹剔透的冰面将整个世界倒映,拉长,模糊。 坐在朝晖堂的厅堂下,没等孟岸做好心理建设,开口致歉,朱若兰便淡静地把他挡了回去,「往日的误会既然已经解开,多余的话便也不必再说了,想来以你我的脾气都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从此之后大家就把该忘的都忘了,一切全当没发生过,也不必再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 说着,也不等他们父女俩点头或是说什么,她便紧着又换了个话题,「今日即便你们不来,我也得让人去请你们。阿宝,你现在在咱们京城可真真是出了名了,连太后都同我问起你来了。」 清黛垂着眼眸,心中坦然,「今日的结果我早已料到,但我并不后悔。不过既然我名声已坏,留在京中只会连累三姐姐,连累孟家受人嘲笑,这便随了爹娘走得远远的,绝不给大家添麻烦。」 「你的名声事小,你那么多的知交密友,在外对你一直多有回护,况我威远侯府终究还没倒,先前也不是没在风口浪尖上受人指摘过,谅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到最后也起不了什么大浪。不过,」 她说得有些口干,兀自抿了口热茶,才又道,「这么多人护着你,是你福气,同时也是你的冤孽。」 「嫂嫂这是何意?」孟岸不解之余,更多的确是对女儿的担忧。 朱若兰道,「我刚说了,太后对于咱们家最近发生的事,遣人来问话了。」 孟岸蹙眉,低声骂道,「这个太后,还真是咸吃萝蔔淡操心,臣子家的事情她问这么清楚作甚?」 「谁叫这城里茶余饭后说的都是咱们家四姑娘『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的事儿,自然有那好事之徒跑去太后娘娘跟前嚼舌根。」 朱若兰一本正经的,「咱们家早前就已表过态,只效忠天子,而你如今又为圣上器重,予以重任,太后那边一直都想方设法地想抓咱们家的把柄,卸圣上的臂膀,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吧?」 第228页 孟岸急道:「可这回的事说到底,阿宝也没做错什么,太后若要以此治罪,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谁说太后娘娘要治阿宝的罪?」朱若兰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睛,望着清黛,「太后娘娘身边的魏公公当着我的面,把咱们阿宝从头到脚生生夸了一遍,还一直强调太后娘娘有多么想亲眼见一见阿宝,要我下次入宫请安的时候一定要把阿宝带上。而且……魏公公还想我打听了阿宝的生辰八字。」 前面的话清黛和孟岸可能还能听出意思,可最后一句,实在太过明显,「太后的意思,是想让阿宝入宫?!」 清黛惊得抬头,心口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后这时候让她入宫,哪里会是真心觉得她好,分明就是借题发挥,想把她扣在宫里为质,让孟家乃至那些与她交好的姑娘们都有所忌惮,不能轻举妄动! 难道说,她就要重走异世女的老路,註定摆脱不掉玉陨深宫的命运么? 清黛想到这儿就只觉喉咙一阵腥甜,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犯噁心。 不过,很快朱若兰也说了,「太后现在还未明说,也不曾直接下旨召阿宝入宫,所以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阿宝,伯娘问你,你可愿入宫,成为圣上的妃嫔?」 清黛拼命摇头。 朱若兰见之不由浅浅一笑,露出一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神情,「你不愿,家里也不会强求。我下个月初一入宫给太后请安,现在距离那天还有半个月之久,在这半个月里,你务必要离开华都。」 孟岸松了口气,「这个嫂嫂放心,我们过两日原本就是要走的。」 朱若兰又道:「不,我说的不是让阿宝跟着你们去北地,而是南下,经瑶州,回柔夷。」 孟岸疑惑不已,不过很快他与清黛便又都反应过来了,朱若兰也接着解释:「北地终究还是大干的疆域,太后娘娘身为天子之母,依旧能够只手遮天,只要她想召你回去,便是你真去了北境,她也能一道懿旨、一驾金车把你接回来。 「柔夷就不一样了,莫府虽为土司,但柔夷终究没有完全属于大干,即便太后想要召你,也得顾忌着你外祖父和莫王府是否同意。所以这时候你回柔夷,才最为保险。」 「可我若走了,太后娘娘那边问起来,伯娘又该怎么回答?」清黛担心地看着她。 朱若兰道:「毕竟她的真意还没放在檯面上,我大可装傻,假作没听明白,下回入宫便说是你柔夷外祖家里来信,道你外祖母染疾想要见你,而你心怀孝义,急忙赶了回去。」 「这倒是个说法。」孟岸点头表示贊成。 朱若兰见他没有反对,便重又回过头来看着清黛,「最终是回柔夷还是入宫,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 清黛怔怔侧头望着她,脑海里竟又回响起了薛妈妈的那句话。 果然,无论如何,她都会以侯府的利益为先。 果然,再没比这个女人更适合做一府主母的了。 作者有话说: 郑淑慎的剧情总算是结束了,清黛在京都的生活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第118章 在父母启程回北疆的第二天, 清黛便登上了回柔夷的马车。 此一去,她便没想着再回来,是以远山居里的人除了阿珠之外, 她一个也不曾带走。 且为着不叫姐妹们伤心, 她离开时也不曾知会过谁,最后来送她的便只有朱若兰和江柳娘两个。 不过待出了威远街,行至南城门下, 确是另有一驾平顶青锦四角缀铜铃的马车在那儿候她多时了。 清黛掀起厚厚的棉布车帘认出了铜铃铛上柯家的徽记,那车上的人也听见了她的车队靠近的声音,随即拉开车窗, 探出个脑袋,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看到清黛的时候不觉发着光, 「宝姐姐!」 清黛沖他笑了笑,「你等多久了?」 柯士康嗔怪道:「还说呢,天刚亮我阿娘就赶我出门了, 叫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你再晚些,只怕咱们都能回头进城里花萼楼吃上一顿再走了。」 「那不如便真去吃一顿呗?」清黛半开玩笑道。 柯士康却板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 一本正经道:「阿嬷病重, 就盼着见咱们一面,哪里是能耽搁的?赶紧走吧。」 清黛瞧他认了真, 心虚地嘿嘿一笑, 转头对自己的护卫下令启程。 原先朱若兰只是出了个大主意,让清黛藉口柔夷外祖母染疾, 需得赶回去尽孝, 清黛心细, 想起京里还有她外祖母另一个女儿, 担心叫柯太后瞧出端倪,于是便和长辈们商量着一不做二不休,仿着她大舅舅莫况的笔迹也给柯家送了封信,把柯士康一块诓走。 孟岸寻的那个仿写人倒真是个行家,精明如柯姨妈也都被糊弄过去,放了柯士康与清黛一道去往柔夷。 姐弟俩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直到从权州地界出来之后,清黛才敢把真相告知柯士康。所幸他熟知她为人,顶多也就埋怨了两句,并未往心里去,权当做远游一遭了。 这一路也算是从北到南,越靠近柔夷气候便越发的温厚和煦,进了瑶州以后就是百里晴光,不见雨雪,再等到从瑶州关口出来,入了柔夷地界,更是暖阳明媚,如处春日。 那几个一路送他们来的护院还是头一回来南边,走着走着便热得把身上的皮袄棉衣都换了,又见那天蓝如洗,山水如画,便忍不住地在清黛和柯士康面前奉承,一个个都笑着闹着,不想回京了。 第229页 一行人统共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终是在年前来到了柔夷王都花溪城边。 站在梯田田埂上,清黛远远就看见了耸立城中的、为她朝思暮想多年的莫王府,青砖红墙,巍峨庄严,在它四周紧凑排列的,是柔夷人的民居街市,整座城池依山傍水,安静祥和,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披戴着四季不断的鲜花与阳光,对着城外以北,高耸入云的耶里雪山衷心地朝圣。 莫府早就收到了她和柯士康要回来的消息,一进城,莫府被派了小舅舅家的一双儿女带着人马前来相迎。 哥哥的汉名唤作莫坤,与柯士康同样是十四岁,小时候也曾是清黛背后的小尾巴,跟着她漫山遍野的打滚撒欢,如今也已长成了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人了。 他还记得清黛和柯士康,笑意爽阔地拉着自己的妹妹书琴与他们相认。书琴是清黛和柯士康他们走后几年才生的,年纪虽小,却也生的黑悄活泼,见了从未谋面的表姐表哥也不认生,没说几句便挽上清黛的手臂,风风火火地把她往莫府的方向拽。 莫府虽为一方之主,可府中人大多没什么架子,与民众相处融洽,沿着青石板砌成的长街往前,路上常有城里的百姓用柔夷土话和书琴清黛打招呼,偶尔碰上那么几个眼熟的,竟还能喊出清黛的柔夷名字。 到了莫府,书琴一进门便嚷嚷着「姐姐回来了」,议事厅前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全是她清脆欢快的嗓音。 随即莫府众人便纷纷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清黛的外祖父莫望与外祖母罗氏萍,紧随其后的则是她大舅舅莫况一家和她小舅舅莫准夫妇俩,还有她小姨莫姒仪一家。 「阿翁!阿嬷!」清黛用力地拥抱了这两位她无比敬爱和思念的老人,一路走来所有的不安全感在这一刻散开,让她终于能够踏踏实实地告诉自己,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被关在那幅端庄温婉的壳子里太久,做了太久的笼中雀,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振翅高空的燕,是柔夷的仁波切,是耶里雪山下自由自在的花溪姑娘。 「狠心的丫头,一走这么多年竟都不知回来,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忘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你可受委屈了!若早知你中原的家里是那般光景,便是神仙来请,阿翁也定不放你去的!」 「莫哭莫哭,回家来是好事情,又在正月里,怎的还哭上了?不哭了不哭了,阿嬷让人备了你最爱吃的蕉叶粑粑,走,咱们赶紧过去!」 …… 莫府的接风宴就设在了议事厅后的内宅花园里,满桌都是清黛从前最爱吃的东西,席上除了莫府的人外,还来了不少莫府的亲朋近臣,其中不乏清黛的童年玩伴,与她久不相见,各个都装了满肚肠的话要与她说,一群颜色各异的少男少女将她紧紧包围,比之前哪一年的正月都要热闹。 「砰!」 热闹之余,却总有那么点不和谐的声音要来扫兴。 清黛从人群中循着那碗碟碎地的声音看过去,竟是她另一个表妹,莫况的长女书岑。 「这都是些什么槽食!难吃死了!」 话音一落,便见她嚯一下站起身,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没得给她父母乃至莫府其他人招来满身尴尬。 方才在给舅舅们见礼的时候,清黛便注意到了这个也跟柯士康同龄的表妹。她外祖与母亲都是中原阳州人氏,因为她母亲申氏嫌柔夷荒蛮,恐教不好孩子,便把她放在了阳州外祖家里养大,直到去年才接到身边,是以清黛此番也是头一次见她。 她也的确生了一张中原人的面孔,柳叶眉丹凤眼,却总是趾高气扬地微抬着下巴,不愿拿正眼看人。清黛当时同她问礼,她也爱答不理,还是被身边的父亲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对着清黛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阿姐你别理她,她就这样,来了快一年了还整天嫌东嫌西的,觉着咱们柔夷哪哪都不如他们阳州。三天两头就要闹上一场,一会儿是我和哥哥轻慢了她,不带她玩儿,一会儿又是侍女们偷拿她的钗环首饰,哼,玛瑙翡翠我们柔夷要多少有多少,谁稀罕她那些假货次品!」莫书琴人虽小,嘴皮子却十分厉害,看样子也是饱受摧残了。 接着旁边又有一位受害者发言了:「就是呀,明明是她自己总端着架子,装什么龟休输女的,刚开始大家还想着她是刚来不适应,能让着她些便让着些了,谁想人家压根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不管对着谁都颐指气使的,一有不如意就跑到长辈面前颠倒黑白,三岁小孩儿都比她玩得起!」 一个达玛的圆脸小姑娘又道:「犹记得上回她独自上街被城里那几个泼皮为难,阿坤哥哥正好路过,好心好意帮她解围,谁知回府以后却被她反咬一口,说是阿坤哥哥勾结了那些坏傢伙故意要给她难堪,害的阿坤哥哥被土司大人和莫二爷狠狠罚了一顿,至今伤都没好全呢。」 清黛闻言,不由担忧地看向在和柯士康说话的莫坤,他兄弟二人显然也听到了她们这边的对话,莫坤倒也没说什么,只笑着拍拍胸脯,「阿姐你别听达玛那小丫头胡说,那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早就好全了!至于书岑那丫头,她不过是瞧你一回来大家就都围着你冷落了她,觉着你抢了她的风头,心里不爽快,想耍耍脾气惹人注意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第230页 清黛确实也没想着去在意,笑着点头应下了,转过头继续和大傢伙说笑宴饮。 宴席从白天闹到了夜里,直到子夜时分,宾客才渐渐散去。柔夷没有守岁的习俗,宴席结束后,莫府中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柯士康到底还是被小时候的胃病拖累了,没多久就给从小把酒当水喝的莫坤灌了个不省人事,一早就叫人抬回了他老娘出嫁前住的院子。 清黛却是继承了孟岸的海量,一桌子人里谁倒了她都不会倒,在与莫书琴一起扶着莫望和罗氏萍回房休息后,没有沾酒的莫书琴还自告奋勇地要送她回她的房间。 不想,走着走着,清黛却觉得路越来越不对了,「这好像不是去我从前住的院子的路呀?」 莫书琴气哼哼道:「当然不是啦!阿姐你的院子早就被那个莫书岑给抢了!原本家里人都不同意,毕竟那是专门给阿姐你留着的,可最后谁也架不住她那般寻死觅活的闹,想着在你回来以前先让她住两年,等大伯的新宅子建好了就叫他们一家搬出去。却没想到阿姐你没多久也回来了,家里和她商量过让她腾屋子,谁知大娘又闹了起来,说什么咱们家为了外孙女怠慢嫡亲孙女,又哭又闹,又可怜又可恨,爷奶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最后也就只能另找了院子布置出来给阿姐你了!」 原先莫府只有清黛一个孙辈时,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莫望和罗氏萍恨不得天天把她抱在膝上,舅舅小姨也是想方设法地寻来最好吃最好玩的逗她开心。就连自己单独住一个小院儿,她也是莫府头一遭的待遇,不论是採光朝向还是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府上最好的,就连后面送回来的体弱多病的柯士康都没这待遇。 清黛童年大部分的回忆,也来源于那个精緻的吊脚楼小院。 不过清黛倒也没觉着可惜,在她心里,自己能够在有生之年回到这里已是莫大的幸福了,是以她道:「说到底我确实只是外孙,先前不过占了个长字才能得到阿翁他们这么多的疼惜,而她确是咱们家货真价实的长房长女,一间院子罢了,想住就由她住吧。」 莫书琴又惊又感慨:「阿姐……你脾气也太好了吧?」 清黛沖她笑了笑,如果她看到过自己之前那跟孟峒吵架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定会后悔这么说。 她二人又提着灯笼往前走了一小段,不一会儿便到了清黛住的新院子门口。这里清黛也算熟悉,应是她小姨莫姒仪出嫁前的居所,大概是她小姨出嫁后便空置了下来,这会儿正好收拾出来予她落脚。 这间院子再下两排石阶,便是莫府的客房,传闻当年孝武桓皇后还是锦衣卫的时候,来柔夷办差就是住在那里。 清黛不由就朝那儿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已经很多年没有住过人的房里此时此刻竟然点起了灯。 「家里最近还来了别的客人么?」她好奇地问。 莫书琴顺口就答:「来是来了,不过这两日又出去了,像是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咱们家,还让爷爷日夜派人看着。」 清黛听着玄乎,便多问了一句:「是些什么人?」 莫书琴汉话说的不好,抱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道,「爷爷说…说他们是打瑶州过来的……叫什么…今什么卫的……」 「锦衣卫?」 「对,就是锦衣卫!」 清黛不觉暗笑,又是锦衣卫。 笑过以后,方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谁,沈猎不就被派到瑶州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都能惊动锦衣卫了想必不是小事, 书琴人又小,府上便都没敢让她瞎打听。 「你问的是前些日子来的那几个锦衣卫?」 回到柔夷这些天,家里人想着她与柯士康一路舟车劳顿, 实在辛苦, 除了要紧些的亲朋故旧,便没再让人打扰他们,由着他们自己个儿歇息歇息。 柯士康文弱, 清黛却是个闲不住的,然正月里柔夷的天气虽比京都天寒地冻的要好很多,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许多她想去的地方都还暂时封着,是以她逛了几日便又清闲下来了。 也只有闲下来了她才恍然留意到, 客房里的客人依旧未归,她好奇得心里直痒痒,两个舅舅和小姨却又都各有各的事要忙, 于是她便找上了她最会躲懒的阿翁。 正月里政务不算繁忙, 外来拜年的客人也大多交给了两个儿子去照应,素喜文事的莫望忙里偷闲, 便会到莫府藏书阁翻翻经文, 读读藏书。 清黛记得他这个习惯,带着阿珠一下子便找到了他。 「这些事原不该同你们小一辈的说, 不过如果是阿宝你问, 倒也还是能同你说一说的,毕竟这事儿多多少少与你阿爹有些渊源。」莫望放下书, 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眉心。 清黛立刻知情知趣地走到他背后, 伸手替他按起了两边的太阳穴, 听他慢慢道来。 「你也知道, 打你生的时候起,咱们柔夷西南边便不大太平,那些个边匪时不时就想要越境寻衅,耶里雪山后边白夷一族被他们折腾的是不堪其扰;阿翁惭愧,不是个能骑马打仗的好土司,当年边境上全仰赖你阿爹和你小舅舅镇着。可这些年你阿爹迁调回京,阿准一身伤病不说,一个人也是分身乏术,阿坤虽然有些勇武,但终究年纪尚轻,性子也急,暂时担不起大任,如此倒叫那群贼人又有机可乘。」 第231页 清黛听了却心生奇怪,她对兵法不熟稔,却十分了解自家阿翁。他虽不好弓马,但对将兵之道也不是一窍不通,要不然也守不了柔夷这么多年,何至于被几个边匪搅得焦头烂额。 清黛实在不解:「我们柔夷人各个骁勇善战,近年治下各知府寨子的粮仓也都富足丰沛,按说即便阿爹和舅舅从前线上退了下来,换上其他几位统领将军也不成问题,更何况…白夷人也都不是能叫随便欺负了的,怎生还奈何不了境外那群乌合之众了?」 「这问题就出在白夷人自己身上。」莫望从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气。 清黛机敏,当即就问:「莫不是他们的老毛病又犯了?」 莫望闻言,不禁回头赞许地看了外孙女一眼,「你这趟中原京都总算是没白去,再不是从前那只知撒娇胡闹的小姑娘了。」 柔夷可没中原那起子女人不管外事的破规矩,便是在莫望手下也很有那么几个当官管事的女子,是以他不仅不忌讳与外孙女讨论公务,反之还引以为傲。 清黛口中白夷人的老毛病也不外乎别的,早在康宗年间,也便是孝武桓皇后还是锦衣卫的时候,山那边白夷族里便有那么几个利益薰心的寨子受了当年奸宦秦世忠的好处,出人出力帮着他私设了印钞厂,伪印□□,牟取暴利。孝武桓皇后当年也正是为了彻查此事才千里迢迢来到柔夷。 莫望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当年因着孝武桓皇后的关系,白夷人这才愿意答应我的奶奶与山这边的咱们和解,断了与秦世忠的来往。可你是知道的,他们白夷人生活的地方一向贫瘠,常有荒年,咱们虽年年都派人给他们送米送面,偏生他们脾气又怪,被接济的久了便反生怨气。」 「中原人有句话叫:『升米恩,斗米仇』,想来便是如此了。不过像他们这样劣性的,不管咱们怎么做,他们终究都是有说头的,只是我阿翁厚道,想着本是同根生,便一直没跟他们计较。」清黛一边笑,一边又换了手法开始给老人家捏肩膀,「所以……他们便又和边匪勾搭上了?」 莫望被外孙女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哄得喜笑颜开,便更加乐意同她说道这些事:「原先只是嫌疑,如今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了。」 接着,他又把边匪冒充柔夷族人越境闯入瑶州边关寻衅滋事、杀人放火的桩桩件件同清黛讲了讲,后道,「幸而如今的中原皇帝比上一个讲理多了,也还念着咱们莫府多年镇守南疆的好处,并未那起子蟊贼的罪过怪到咱们身上,还专程调了锦衣卫扮作商队进来协助我们查办此事。年前,便叫他们看出了白夷人的端倪,这才趁着这两日的功夫,又扮成了莫府护卫随咱们往日给白夷人送年礼的队伍到山那边去了。」 「这时节进耶里雪山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又不会咱们柔夷话,阿翁你就这么放心让他们去了?」清黛不由瞠目。 莫望捋着白了一半的鬍鬚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她,一副「丫头你还嫩着呢」的模样。 清黛这才反应过来,也是,能被派出来的锦衣卫首要的不就是得在语言上没有障碍么? 「不过,你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他们当中的一个孩子来了。」莫望的眼神逐渐变得认真,「说是孩子,却也是个跟我家阿宝岁数差不多的少年郎,听说也是打中原京城的富贵人家里出来的,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校尉,名字叫做…叫做…沈猎?」 最后两个字莫望是用汉音读的,读的不大标准,但清黛还是打一开始就猜到了他要说的是沈猎。 关于沈猎,清黛知道的顶多就是他当年是因冒死把宋祈从着了火的干清宫背了出去而发迹,在此之前,他在外的一起的经历她就都不知道了。 前阵子她心中牵挂又多,以至于一路从瑶州出来都没想起他也到了这边南地界。 不过她也没急着说话,只安静地听着老爷子继续说,「其他的也就罢了,倒是他身上佩着的那把宝石弯刀……」 「阿嘉阿繁夫人那把?」清黛这厢都没敢作声,跟在一边的阿珠便脱口而出了,吓得清黛连忙在老爷子背后朝她使劲眨眼。 这丫头想是好几年没回故土,这些日子跟着清黛一块疯玩,竟往日在孟侯府的警醒全扔脑后了。 莫望有些意外,「怎么,莫不是阿宝你认得那小沈校尉?」 这一刻,清黛真恨不得蒸一块黏糊糊的年糕,糊上阿珠的嘴。 若要老爷子知道那刀是清黛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让给沈猎的,即便是不揭她一层皮,也肯定少不了一顿骂。她在莫府虽然受宠,可这种有可能上升到底线上的事,她也实在不敢保证能轻易混过去。 可莫望一直转过头来盯着她,无奈之下,她也只得说:「谈不上认得,就是前两年曾一起读过几天书。」 「那你可晓得,那把刀如何就会到了他手中?」莫望立马就问。 「这……我也不大清楚…阿珠,你知道么?」清黛被问得背上脑袋上直冒汗,干笑着瞪了一眼阿珠,生怕她再一秃噜又把自己卖了。 阿珠被她瞪得心里发慌,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只听说他有…有那把刀,别的…就不知道了。」 莫望忙着低头沉思,倒也没注意到她们主僕两个神情有异,自顾自喃了一句,「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那把刀,可惜了,终究成了别人的东西。」 第232页 为了以防万一,清黛忙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既,既然是阿嘉阿繁夫人的刀,阿翁为何不找沈…校尉要回呢?他自己也没说刀的来历么?」 莫望不禁失笑,「那刀本就是我奶奶赠予孝武桓皇后的,即便我私心想它回来,也不好去开那个口,不然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柔夷人小气?再说那孩子话少得很,戒心也重,来了那么多天,统共也没出过几回声,更不与人来往,我便没找到机会问起他。」 呵…呵呵…这倒是他的风格。 「那……就这么算了?」清黛小心翼翼的。 莫望摇了摇头,周边布满眼纹的眼睛里装满了对岁月的慨嘆,「来来去去,皆是缘法,就像我们的阿宝,本以为已失不复得,可终究你还是回到了我们身边。」 清黛闻言也翘起了嘴角,但她心里还是没底得很,唯恐再多说下去,自己和阿珠其中必有一个露馅,于是便找了个藉口,赶紧拽着阿珠从藏书阁里出去了。 出门时她只觉得浑身一松,走远之后刚想数落阿珠两句,就听见有人从后边用汉话喊她的大名。 清黛循声回望,却见莫书岑正领着她自己的小丫鬟从回廊台阶上朝自己走过来,清黛不禁皱了皱眉。 她人生得清秀,却穿了身桃红织金的裙袄,头上手上穿戴的又都是金灿灿的鎏金首饰,平白就把自己原来小家碧玉气质压得艷俗。 「听说,你认得沈校尉?」 她身量高挑,虽比清黛小上两岁,却已经和她一般高矮了,说话的时候也一如既往地仰着下巴,目光朝下,用鼻孔对人,处处透着傲慢与轻视。 清黛心有不悦,面上却很好地掩藏住了,也不管她是什么态度,都报以一笑,「哪个沈校尉?」 莫书岑不耐烦道:「别装了,你和老爷子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明明就说你和他在一块念过书!」 原来问的真是沈猎。清黛这下是切实地笑了,小到底还是小姑娘,那么点小心思想藏都藏不住,她一时兴起,露出一个蔫坏儿的笑,「那你叫我一声阿姐,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莫书岑轻蔑地「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阿姐。」 清黛也没想到她会那么实诚,说叫还真叫上了,乐得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他是……锦、衣、卫。」 莫书岑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就将她重重推开,快步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清黛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推, 脚下踉跄了两步,幸得阿珠眼疾手快地拽了她一把,如若不然, 再多半步, 她只怕就要从身后的台阶一骨碌滚下去了。 「这岑姑娘谱儿不小,力气也不小,姑娘你不就是同她开个玩笑么, 哪还至于这么大火气了?」阿珠瘪嘴嘟囔道。 清黛也不大高兴,可她在华都已是谨慎惯了,再有不悦也不会轻易放到明面儿上。 起先她不过瞧着莫书岑问起沈猎时眼睛亮晶晶的, 比之前见着的她都要活泛可爱,这才动了逗她玩笑的念头, 谁知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且清黛看得出来,她这也不是因为面皮薄不禁逗,全然是一种被从未放在眼里的人涮了之后的恼羞成怒。 不过也罢了, 与沈猎有关的事, 她本来亦无甚能与外人道的,人气走了也好, 省得她还要现编故事。 转念想想, 沈猎性子虽冷厉,但模样生的却是不一般的好, 当年他发迹以后, 京城里也是数不清的千金小姐将他视作梦中良人,全然忘了从前是如何轻贱他的。 而莫书岑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 又没去过京城, 对他的过去自然知之不详, 能够在这时候就相中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不过, 但凡一想到沈猎会被这样性子的姑娘瞧上清黛就觉得好笑,甚至还开始期待他从白夷人那儿回来以后,又会怎么应对人家的这份心意。 没一会儿莫准和柯士康便又来邀她出去钓鱼了,她正是一心贪玩的时候,拿起鱼竿鱼篓转头就把莫书岑的事儿忘了。 日子眨眼来到了正月十五,柔夷人不过元宵,只将这天当作小年。每年的这一天,莫府都要敞开大门,接见款待各个山寨前来拜贺的使者。 个别离得近的,来的直接便是寨主,这些人不乏与莫府沾亲带故,上门的时候常常拖家带口,一般都要坐下来用过中饭才走。 拉拉杂杂少说也有百号人物,他们此行一方面是来拜年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与莫府商议不久以后三山祭典的筹备工作。三山祭典乃是柔夷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事关重大,是以头天清黛她阿嬷就特意嘱咐过家里几个孩子不让出去玩了,都得留下来待客。 这是莫府一直以来都有的规矩,便是淘惯了的书琴也没什么怨言,一大清早就穿戴整齐,兴沖沖地跑来清黛的院子找她一块吃早饭。 清黛原在京城的时候就不是勤快的,回了莫府以后更不用守晨昏定省的规矩,整个人都松范了,有时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得有人敢说她。况书琴虽小她好几岁,但小姐俩却极为投缘,清黛走哪儿她都要跟着,自然而然的,就担负起了每天叫清黛起床的任务。 好在清黛知道今儿是大日子,昨夜提早歇下去,今晨便也没耽误地起了个大早。书琴来时,她院儿里已经在传早饭了。 第233页 她这儿的吃食除了柔夷特有的米干糍粑,时不时也会叫人或自己上手做些中原点心,书琴嗜甜,在她跟前连着吃了几天,一张小巧的瓜子脸都渐渐盈润了不少。 早饭用过不久,罗氏萍便遣人过来,道是柯士康与莫坤都已经去了前院,后宅这边须得她们姐妹几个过去会客,清黛和书琴便也不再磨蹭,起身理了理衣裙便出去了。 走过莫府千鲤池上的九曲桥,穿过三道半月门,就是莫府内宅女主人罗氏萍的庭院。 还没进到院中,清黛便已经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阵阵说笑声,嘈嘈错错,像极了百鸟在朝见凤凰之前的聚会。 清黛和书琴一道进的门,院里占满了各个山寨寨主的内眷,清黛很多年没回来了,许多人都不记得了,从院门到厅堂的这一截路上,还得靠着书琴在旁边像只小黄鹂似的帮她引荐介绍。 终于走到檐下,敞亮的厅堂内亦是坐满了人,但像这些能坐进屋里的,当然就更有份量了,不是出身几个大寨,就是莫府近前的亲戚。 这些人里倒大多都是早几天就来过的,在罗氏萍身边见过清黛,这会儿见着她也不想之前那般新奇。 紧挨在罗氏萍手边的黑胖妇人头个瞧见她们走过来,一双细弯的眼睛在看到清黛的时候便亮了起来,旋即把清黛拉到了跟前,「这小阿宝,一错眼的功夫竟就长这么大了?」 清黛认得她下巴上的那颗黑痣,旋即又惊又喜地喊:「木沙姨妈!」 「没想到你还记得姨妈!」木沙夫人喜出望外地用力点头,攥着她的手,红了眼眶,「你阿娘呢,我听说她前不久落胎了,可还好么?」 清黛也激动不已地握紧她的手,满口说着都好。 她是清黛她娘从小的玩伴,两个人比亲姐妹都要亲厚,清黛小时候也一直把她当作干娘看待,前几天拜年的时候没见着她还有些失落,没想到今日纵算见上了。 娘俩欢欢喜喜地说了好一篇话,木沙夫人还把自己的大儿子阿增叫来与清黛相认,阿增就长了清黛两岁,也是她小时候一块玩耍过的伙伴,两个人都还对彼此有些映象。 阿增人生的身形高大,眉眼周正,笑起来嘴角还有两颗灿烂的酒窝,见到清黛的第一眼起,便再没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 只见她上着一件蓼蓝作底通肩绣满太阳花纹的柔夷右衽大襟补褂,下面露出一截鸦青百褶无绣大摆裙,及腰的长发编成两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头上压一顶黑色包头小帽,帽前垂下一片月牙形状的流苏银花片,中间镶着的那颗红玛瑙盈透欲滴,越发衬得她肤白若雪,面若桃花。一双笑眼又黑又亮,既带着他们柔夷人的娇俏灵动,又有中原闺秀身上说不出来的端丽优雅。 另外还有其他几位来自几个山寨的寨主夫人,她们也都还认得清黛,清黛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带着书琴上前一一把礼数作全,人见她得体又热络,心生尊重,一叠声地称赞莫府教导有方,把她从头到脚夸得好似只天上有地上无一般。个别直率的,还直接向罗氏萍问起她的姻缘现状。 罗氏萍听着心里虽高兴,但又担心小姑娘脸皮薄,被问多了害臊,于是赶忙找了藉口让清黛引着屋里其他的小辈去了偏厅。 跟来的人有男有女,年龄小些的便由书琴带着在一边吃糕点,再大点的就都围在清黛身边吃茶说笑。 也是在这个时候,莫书岑磨磨蹭蹭地从门外进来了。 她尚穿着汉人衣装,橘红宝葫芦纹缂丝短袄搭一条青莲色绣狮子戏球的织金马面裙,两种浓烈的颜色冲撞在一起,整个人都跟着鲜艷醒目起来,可惜她肤色虽还算白皙,却远不到能压住这两种艷色的程度,被屋室里的烛光一照,反而显得脸色黑黄,无精打采。 她为人又骄矜,这屋里不管是谁都只是轻飘飘扫过一眼,若是有人主动与她打招呼,也只是倨傲而敷衍地撩一下下巴便径直走开了,连带着罗氏萍跟前木沙几位夫人和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 罗氏萍心有不喜,却又不好当众指责,客气了两句便让她到偏厅去了。 偏厅里的书琴一路盯着她走过来,旋即皱起了小眉头,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活像一只炸开了毛的小斗鸡。 偏厅里的座椅基本上都被占满了,只剩下角落里还有一席之地。 那里靠近风口,离清黛又远,大家宁肯蹲着站着,也都没人去坐。 清黛正津津有味地听着阿增将她不在这些年柔夷境内发生的一些奇闻怪事,倒还真没注意到莫书岑过来了。 其他人大多与她素不相识,即便有那么一两个认得她,却又晓得她脾气骄纵,目中无人,也就都故意对她视而不见,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又把她晾在了一边。 书琴见她再次吃瘪,受了她这么久的气难免会忍不住地想要幸灾乐祸,隔着老远就拿话奚落她,「我当是哪个,原来是咱家的大小姐啊,都怪咱家地方太小,没得让大小姐找不到地方坐,唉,果然还是人自己的外家好啊。」 她故意用了所有人都听得懂的柔夷土话,小小一张嘴说出去的话却像刀子一般,扎得莫书岑又气又恨,「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说话半点分寸都没有,也不怕给家里丢人?」 书琴旋即就叉腰起身意欲还嘴,清黛见状唯恐她们吵起来让人看了莫府的笑话,连忙出声制止了她。 第234页 坐在清黛身侧的阿增这时也谦和地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这么大的厅堂哪还会没地方坐,岑妹子先坐我这儿,我刚好坐得累了,想站会儿。」 莫书岑却轻蔑地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不过不是沖他,而是冲着他旁边的清黛,「谁要和被人赶出来的丧家犬坐一起,哼,掉价。」 「说什么呢你!」书琴当即炸了毛,拍着桌子跳起来。 清黛也不禁蹙眉,一时也没想起来自己哪得罪她了,「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个不三不四的话?」 手上不露声色地给阿珠比划了下,让她赶紧拉着其他侍女去偏厅门上守着,好不叫她们这儿的动静扰了罗氏萍那边的应酬。 莫书岑摇头晃脑地别开视线,讥讽地冷笑了一声,「京城里都笑话开了,谁人不知道你们孟家出了你这样一个粗鄙疯癫的女儿,还在这儿跟我装?」 清黛只觉得她这样自以为抓到自己小尾巴的模样幼稚又滑稽,便没有作声,静静听她说。 小书琴却护清黛护得紧,立马就替她骂了回去:「我阿姐家可是那什么…什么……侯府!他们中原京城的人谁敢笑话她!康哥哥也说了,阿姐在他们那里人缘可好了,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告诉奶奶去!」 莫书岑又是一个白眼翻起来:「侯府?不过是一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泥腿子罢了,京城里有谁看得起?也就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外族人把她捧的什么似的。不信,你们自去问她,她甚至连前些天来咱们这儿的沈校尉是谁都不认识,净在这里充派头!」 听到这里,清黛这才悟了她因何记恨自己。 不过这就更好笑了,自己前几天不过就是跟她开个玩笑,谁想竟让她认真地记恨了那么多天。 「不认识沈校尉怎么了,认识他就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么!」书琴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 清黛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并给予了眼神鼓励。 和书琴十分要好的达玛这时也从书琴背后探出个小脑袋,撅嘴道:「我们喜欢阿宝姐姐,又不是因为她是什么猴子府的女儿,再说了,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莫书岑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若真像人说的那样好,那为何到了这个年纪还嫁不出去?还得千里迢迢地跑回来,不就是在人家地盘上呆不下去,没人敢要了了么!呵,赔钱货!」 这下连不是她们家人的阿增听着都不舒服了:「小姑娘,你这么说话就太无礼了吧?谁教你这么说自己姐姐的?」 「我说的是事实!」莫书岑眼睛一瞪。 瞪完之后,她见大家脸上多多少少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以为是被自己所说的事情震住了,不由的沾沾自喜起来,偷眼去看清黛。 清黛却仍旧气定神闲,松散地坐在那儿低头品茶,仿佛她方才说了半天,说的是另外的人一般。 若说全然不生气,清黛表示自己还没那么高的境界,只是从前比这还要难堪的阵仗见得多了,所以显得镇定很多。 她正组织着措辞,打算好好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上一课,便就那么赶巧,忽就有个莫府门房上的老姆妈欢欢喜喜地捧着一叠礼单走了进来,冲着清黛笑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大姑娘,你们京城有好多人给你送拜年礼来了!」 事发突然,显然不管是清黛自己还是莫书岑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莫书岑脸色一僵,正纳闷呢,清黛便干脆就着那姆妈的话,装模作样地问了下去,「哦,是哪几家送来的?」 不等姆妈回话,小书琴便抢着把她手里的那叠礼单拿到眼前来看,不想那上面全是汉字,她看不大懂,还得是比她好学多了的达玛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武宁侯府…赠…宁国公府赠……龙虎将军府赠…舒王府赠…威远侯府赠、太师府府赠……清照……赠?」 尽管读音有些不标准,什么侯啊师的在座众人也听不大懂,但光听见王府将军府,他们心里便也大概知道这些送礼来的人家绝非等闲了。 清黛都快憋笑憋出内伤来了,易令舟她们几个还真会赶时候! 至于莫书岑,别人不知道她一个在中原长大的还会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家么?脸上当即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紫一阵,一咬牙一跺脚,扭头就愤愤跑了。 书琴见她如此,心里大觉畅快,与达玛几个在莫书岑那儿吃够脸色的伙伴一起乐得前仰后合。 清黛心下也不由暗爽,只是面上不显,权当是个逗乐的小插曲,转而将礼单搁在一边,又和大家继续谈笑了。 然而大概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一个侍女打扮的大丫头急急慌慌地奔了进来,绕着偏厅边上走到清黛身后。 「我的姑娘啊,大爷家的那位小祖宗都快把你的院子拆干净了,你怎的还有心情坐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预备,电…啊不是,预备,唱! 卧槽~卧槽~~你搞偷袭~你玩不起~你个小垃圾~你没有实力啊你~ —— 第121章 其实在清黛回来以前, 人们看在莫书岑长房长女的出身以及莫府的面子上,不说有多恭敬,却也还能客客气气的, 若有什么不愉快的, 也都尽量让着她些,不和她一般见识。 然而清黛一回来,府里城里, 却都毫不犹豫地转了风向。吃穿用度上处处以她的喜好为先,远亲近邻上门也纷纷都只奔着她一个,尤其像是莫府藏书阁那除了莫望以外谁都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 也任她来去自如。 第235页 不仅如此,就连自己的亲爹亲娘也都时不时把她挂在嘴边, 还要让她没事多跟她学学? 这让已经跋扈了十几年的莫书岑如何能忍? 她在京中的那些破事,不早就是满莫府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了么?要知道莫书岑最讨厌的就是她那故作高雅谦和的假模假式了,好像非要显得她去过京都一般。 尤其是那天她好声好气地问她事情, 却被她戏耍了一通, 她又爱面子,不由的越想越气, 想到后来便暗下决心, 非得扒下她的假面不可! 还道什么京都这个贵人那个贵人都给她送来了新年礼,呸, 肯定都是假的, 都是她自己为了充场面找人编的演的! 莫书岑这样想着,一面快步从偏厅里走出来, 一路连口气都不带歇的, 直奔清黛现住的小院去了。 她到时, 正好碰见下人们正一抬一抬的往清黛屋里搬东西, 包装精緻喜庆的绸缎礼盒在檐下堆成一座小山,每一件箱盒上都印有象徵赠礼者身份地位的专属徽记。刺在她眼里,好似针扎一般,疼得让人恼火。 「姑娘,看来咱们真弄错了,要不然…咱们去给阿宝小姐道个歉吧?」莫书岑身边跟着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劝道。 却被莫书岑生瞪了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小丫鬟连忙把头埋下去,再不敢作声。 屋里正忙着招呼人手的侍女阿满刚好走了出来,瞧见站在院中脸色阴沉的莫书岑,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腹诽道怎的把这位活祖宗招来了。 然后才挤出一丝笑,上前小心周旋,「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正…正好,我们姑娘前头也吩咐过,这些年礼到了便择些好的,分别给大家送去,姑娘来了的话,不如就先自个儿挑选则个?」 她也是心直嘴快,说话不过脑,转而偏又要补一句,「这都是中原王都的来的宝贝,好些俱是咱们平日里见不着的,也亏那些贵人们惦记着我们姑娘,叫我们也跟着见世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在这档口落到莫书岑的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刺耳。 只见她冷着脸,一步一步慢慢走进屋檐下,目光在那些礼盒上来回轻扫。 打开一个,是沈猜送给清黛的宝象砗磲摆件。砗磲自古稀贵,像这样巴掌大小的一块更是价值不菲。 莫书岑嫉恨之心大起,猝不及防就把那洁白如玉的砗磲摆件掼了出去,随即像是疯了一般在清黛的屋子里不管不顾地乱摔乱砸起来! 莫府的人都知道她这动不动就摔砸东西的臭脾气,阿满和其他人想要上前阻拦,她去把一片尖利的瓷片握在手里,管他是谁,只要有人胆敢上前,她便照着她们的门脸划过去,吓得众人都不敢再轻易靠近,只得悄悄去报了清黛。 偏厅里的清黛乍一听,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辈子她也是头一次和这个妹妹相处,她的脾气性情全都是从别人的口中一点点听来的,起初只觉得是个被骄纵坏了的小孩子,然而现在看来,却已经不止如此了。 不过像这样张牙舞爪的折腾,在她面前顶多就和从前的周芸差不多甚至还不如,实在没有当回事的必要,「任她闹,闹完了也别急着收拾,大略清点下损失就行。还有就是,先别让阿翁和阿嬷两边知道,免得叫外人看出点什么笑话。」 报信的小丫鬟应声去了,清黛也只作若无其事状,继续招呼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姑娘小伙们吃茶说话。 直到晚饭后宾客散尽,她回到自己院中,确见从院坝到屋堂,就像是被狂风席捲过一半,桌椅翻倒,幔帐凌乱,遍地都是陶瓷玉器的碎片,京都送来的年礼盒子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就是整个砸翻在地。 连带遭殃的,还有她的衣柜和妆奁。 阿珠在阿满的基础上又细细清点了一遍,后道:「从华都带过来的几套缂丝衣裳上多少都有点被撕坏扯破了,首饰头面带回来的虽然不多,却也不是被踩碎了螺钿就是被掰断了杆子……还有就是,昔年慎王妃送给姑娘的那对坠东海明珠的累金丝耳环没了。」 「没了?」清黛纳闷地挑了下眉毛,「是坏了还是丢了?」 阿珠:「我找了一圈也没看着,想应该是丢了。」 阿满和其他几个小侍女闻言,连忙摆手,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没拿过。 她们几个虽不及远山居明珠她们伶俐,却也都忠厚老实,清黛也从未起过疑心。 阿珠控制不住地碎碎念,「旁的也就罢了,那对耳环确是宫里太后赏给王妃娘娘用来给她家二爷定亲事的,原本就是阴差阳错到了咱们姑娘手里,这会儿功夫要是让太后知道丢了,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呢!」 眼下山高皇帝远,清黛倒不担心这个。她心里不愉,只为那耳坠本是和给了柯诗淇的珍珠宝簪是一套的,是她与她之间难能可贵的一重联繫。原本她们还在慎王妃跟前约好,要把各自手中的那样当做未来儿女的聘礼嫁妆传承下去,更别说,她对柯诗淇向来都是有愧的。 清黛喉咙发紧,沉声道,「去把大舅舅一家都请过来。」 阿珠闻言便去了,清黛则只叫阿满从屋里搬了把竹藤圈椅出来,依旧没让她们动到院里的一砖一瓦。 大概等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莫况便携着申氏匆匆赶来了,前者一看到清黛院中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当即傻眼了,「这是怎么了阿宝?」 第236页 清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恭敬地给他二位行过了礼,先问道:「阿岑呢?」 申氏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笑了笑,「你妹妹她用过晚饭后就说身上不爽快,已经睡下了,我们便没叫她了。」 清黛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这套说辞,后便叫人给他们搬来了椅子,才让阿满上前把事情的全过程给他们说了一遍。 等她噼里啪啦交代完,清黛才在莫况和申氏神情各异的脸色下,慢慢说道:「事发当时丫头就来告过我了,但当时家里前后都聚满了客人,我便没有立刻将实情闹到檯面上,一来是为了莫府,二来也是想给阿岑自己留些颜面。」 莫况肃着脸点了点头,「你做得对。你且让人点一点都损失了些什么,舅舅都给你补回来。」 「舅舅真爽快。」清黛翘了翘嘴角,笑意亲昵,「陈设摆件原都是府里的,有个什么缺损,也轮不到我要赔偿。至于今个儿京都各府送来给我的年礼,还有我的衣裳首饰,损失加起来大约得该个六七千两银子,但我看在舅舅您的面子上,便给您折个价,您只需赔我五千两就是了。」 莫况满口就要答应,却被一旁的申氏狠狠拧了一下,抢先同清黛讪讪一笑,「外甥女,这五千两也不是小数目了,我瞧着你这弄坏的不过是些在咱们柔夷遍地都是的小玩意儿,你可别欺负你舅舅舅母见识少,就狮子大开口坑我们呢。」 清黛嘴角虽仍带笑,眼底却寒若冰霜,身后的阿珠更是按捺不住,嚷了起来,「什么叫小玩意儿?!光是你姑娘头个砸掉的那件砗磲宝象便值千两了,我家姑娘厚道,不想大爷难做,这才只要你们五千两,你们怎的还反过来说我们坑你们呢!」 申氏背后的丫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撒泼道:「这谁知道呢,万一是你们趁着我们小姐走了以后,为了讹我们一笔,自己挑着贵重的砸了想赖给我家小姐呢!」 清黛不觉瞪大了眼睛,看向莫况,「舅舅,你觉得阿宝会是这样的人么?」 申氏连忙摆着手赔笑道:「不是…当然不是……阿宝你别急,舅舅舅母都没那个意思的…只是你妹妹她年纪还小,还不大懂事,哪里分得清什么贵不贵重的,况且这些东西不也是别人才送给你的么,不过都是些锦上添花的物件罢了,顺道儿也算不得你的损失不是,不如你就看在你妹妹还小的份上,别和她一般见识了吧?」 清黛听着都要气笑了,纵算是知道莫书岑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了,再根正苗红的种子也架不住这么个黑白不分的娘啊! 「损失赔偿咱们可以另说,但是,那也是在阿岑把从我这儿顺走的那对东珠累金丝耳坠原样归还之后。」清黛见他二人面露不解,便又补了一句,「确不是我吝啬一对耳坠子,实是此物乃皇家御赐,轻易丢不得也损坏不得,而我这屋日里也就阿岑动过我的妆匣,还请舅舅舅母帮帮忙,替我向阿岑讨要一回。」 这下申氏也无话可说了,急急忙忙就遣了身边的李妈妈去了莫书岑的院子,清黛不大放心,便让阿珠也悄悄跟了上去。 这一趟她们倒是去的久,半个时辰之后阿珠才满头大汗,两手空空地跑回来。 清黛不禁蹙眉,「又出什么么蛾子了?」 阿珠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我…我和李妈妈一块去问岑姑娘要那耳坠子,没曾想岑姑娘一听就让人把我们打出来了…说自己根本没见过什么东珠耳坠…后、后来,我同岑姑娘说了,那耳坠是皇室御赐,上面刻有皇家标识,很容易就能和寻常凡物区别开来……岑姑娘见…见遮掩不住了,便又改口说是姑娘所赠,并非她拿而不告,还说…还说姑娘为了一对耳坠冤枉她偷东西,是在故意羞辱她,这会儿正在屋里哭着闹着,要找绳子上吊呢!」 「什么?!」申氏和莫况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也没顾得上和清黛说一声,随即就一前一后地跑了出去。 清黛愣了愣,过后也一脸惊奇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夜深沉, 莫府上空却回荡着一阵阵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本还踩在凳子上准备把自己往绳子上吊的莫书岑甫一看见父母到来,立马弃了绳索,颠颠跑过去扑进母亲怀中, 放声干嚎起来。 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都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 申氏看着女儿哭得满脸通红,十分的悽惨可怜,不觉也被招出了泪来, 母女俩也是够奇怪的,一见面,话也没说上两句, 便跌坐在地上抱作一团一通乱哭。 让清黛和莫况站在旁边看着,显得尤为尴尬。后者好说歹说, 才把母女俩从地上劝了起来,暂时回了屋。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住得近的柯士康和莫坤立马就过来了;书琴打小就因为母亲走得早, 一直跟着罗氏萍住, 没多久也来了一趟,板着张小脸地把莫况给叫走了。 剩下清黛莫坤柯士康姐弟三个, 便一同坐在外间的火炉边上取暖, 里屋中莫书岑已经被劝着躺下了,却还是扒着申氏不撒手, 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 抽抽噎噎着求安慰。 「我苦命的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是自己的本家呢, 竟就被这样污衊羞辱……要是让你外祖父外祖母知道了, 只怕得伤心死了……说来都怪母亲, 早知今日, 当初便不该把你送去外祖家,让你和本家生了疏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个为你说话听你辩解的人都没有……」 第237页 「……不过就是对耳坠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在外祖家的时候,别说是御赐的,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舅舅们也愿意为我架了梯子去摘!再说了,本来就是孟清黛的侍女自己说的,她要送我东西让我自己进去选!怎么到最后,反而成了我是贼呢?阿娘…阿娘,我没有偷…我不是贼……」 这时的清黛已经不知不觉地站起了身,背对着柯士康和莫坤立在堂屋中间的长条桌前,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知道她现在的心情。 守在门边的阿满当然也听见了里面那对母女阴不阴阳不阳的控诉,吓得连忙朝清黛跪了下去,大声道:「姑娘,我是替你传过这话,可、可当时我只是让书岑小姐从那些贺礼里面挑选,没…没叫她动你的妆檯!」 里屋的莫书岑听见以后,恼羞成怒地推开申氏从床上沖了出来,扬手就要打阿满,却被莫坤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你干什么!这是阿姐的侍女,要杀要打也是阿姐说了才算,轮不到你!」 「放手!你弄疼我了!」莫书岑惨声挣扎着甩开了莫坤的手,躲到跟出来的申氏怀中指着他大叫,「你还帮着她!你们所有人就知道帮她!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才姓莫!我才是这家的嫡亲孙女!」 申氏也护着女儿呵斥莫坤:「不过是个丫鬟罢了,怎么,就她的丫鬟金贵,污衊了主子还不让罚了!是,我承认,你妹妹确实也有不对的地方,但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去砸别人的院子,要不是别人先把她惹得怒不可遏,她犯得着这么闹么!肯定就是这些个小贱蹄子仗着她主子在这府里得宠,故意奚落了你妹妹……闹到这个地步,也是她们院里自找的!」 到这里,柯士康也实在听不下去了,怒目瞪着申氏母女,「舅母维护自家骨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此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可就太没道理了吧?怎么不说是岑妹妹白天自己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挑衅宝姐姐失败,自己气不过这才跑去姐姐院里撒野呢?!」 「你胡说你胡说!你又不在那儿你怎么会知道!」莫书岑蛮横地嚷嚷着,「你也不姓莫,这儿没你说话的地儿!」 「都给我闭嘴!」 一声怒吼从清黛的胸腔里爆发出来,众人俱为之一震,纷纷回头看向她。 却见她一掌拍在面前的长条桌上,眨眼间,浑厚的掌力「嚓」一声便把那实打实用紫檀木做成的桌子噼成了两半。 莫书岑和申氏瞬间噤了声。 清黛缓缓转过头,幽冷的目光像是一把寒剑,钉在莫书岑身上。 浑身上下散发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能有的威势,让比她年长将近二十岁的申氏也没来由地胆寒。 「夜深了,再多纠缠也只会影响到大家休息。你们母女闹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为你们撑腰,可倦累了?」她一面说,一面就近找了把藤椅坐下,却是一个眼神都不再给她们。 申氏虽知晓她会武,可一直都以为不过是些小女孩儿练了好看的花拳绣腿,加上她平日也甚少在人前显露本事,是以申氏就压根没想起来这茬儿了。 她悄悄瞄了瞄那张裂成两半的桌子,心里不由地想:这死丫头究竟为何从京中逃回来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儿莫况又被叫走了,四下只有和她穿一条裤子的柯士康和莫坤,就怕她再发起蛮来关紧门户把她娘俩打上一顿,以莫府对她的偏心程度,最后也只有她们母女吃亏的份儿。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跟她来软的。 想着,申氏便讪笑起来,「外甥女…这……咱们有话好说,作甚要拍桌子砸板凳呢?」 清黛闻言,凉飕飕地扫了她一眼,并不接她的茬儿,只让莫坤带着他的人无声地把门窗全都关紧,把莫书岑屋里的人悉数看管起来,然后才叫阿珠和阿满去到莫书岑的寝阁里,将她的耳坠子从她枕头底下搜了出来。 莫书岑刚开始还有些不乐意,拼命想要从母亲怀里挣脱出去,然而清黛只是轻飘飘地抬了抬手,她就又被吓得缩了回去。 清黛看了看自己的东西,确认无误后,才又拢了拢袖子,不紧不慢地对申氏道,「舅母,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只须答我是或不是即可,旁的废话我懒得听。其一,白日在阿嬷偏厅当着众多客人的面,想我下不来台的,是不是阿岑?」 申氏见她不吃软的那一套,立马变了脸,起身尖声直骂:「我…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怎能用这种质问的口气同我说话!」 清黛掀唇冷笑,侧目看她,「若不是还敬着您是长辈,您以为,您还能好手好脚地站在这儿么?」 申氏浑身一凛,她其实知道她为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不是她身怀绝技、蛮横无畏,也不是她得阖府爱重、全城青睐,而是因为自己,本就是只身孤影地嫁到她们柔夷。 近处没有娘家人撑腰,自己和自己生的孩子又都不得公婆的喜爱,便是即刻死在了当场,一句染了时疫就能轻轻遮过,根本不会有人深究死因。 「行了,舅母若无别的话说,那我就接着问了。」她兀自百转千回地盘算,清黛却没那个耐心等她了,「砸了我院子,毁了我京中故友千里万里送来的年节贺礼的,是不是阿岑?」 申氏默了良久,终是哆嗦着嘴唇道:「……是。」 「开了我的衣柜妆匣,弄坏了我的衣裳首饰,还拿走我的一对儿耳坠子的,是不是阿岑?」 第238页 「……是。」 「事后又无理取闹,想藉故攀咬我的婢女,给自己脱罪的,是不是阿岑?」 「是……」 话音未落,清黛便抚掌一笑,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威压转瞬消逝,她又变回了日里那个爱说爱笑,温厚灵巧的仁波切。 「士康,阿坤,你们便替我和舅母做个见证,这长辈说的话,可不是能随便收回和反悔的哦。」 「你…你使诈?!你故意装腔作势来吓唬我们!太卑鄙了!」莫书岑反应极快地纵了起来。 「这叫使诈么?」清黛剎那间又换了脸色,严正肃然地凝视着她,「我方才所问又哪一件是你没做、冤了你的?莫书岑,你给我记好了,今夜大家之所以帮我不帮你,是因为你是错,我是对!你不要妄想用你在你外祖家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功夫在我莫王府瞎折腾!也请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动动你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脑子,不要成天到晚像个长不大的三岁小孩儿似的要人哄,要人捧!别说是莫府,便是你以后出嫁到了娘家,也不会有人事事都去迁就你!」 若非还顾忌着她姓莫,清黛哪还愿意浪费口舌,唠叨出去这么一堆苦口婆心的训诫。 趁着莫书岑暂时被她训傻了,她也便和柯士康莫坤一起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裙,伸了伸懒腰,拉开门前前后后地走了出去。 行至门口,她忽又想起还有话没交代完,于是再次回过头,道,「今日之事,阿翁和阿嬷定然已经知晓,而我不过是暂且寄人篱下的外家孙女,无权奖惩这府上的任何人,是以一切事宜便都等到明日天亮,听从阿翁阿嬷的定夺。」 「不必了。」 她才要跟上先出去的莫坤和柯士康,却是一转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肩辇停在了莫书岑的院子门口。 从上面缓缓走下来的,正是穿戴整齐,神情严肃的罗氏萍。 院里的人见了,纷纷向她低头行礼。 她却只扶了清黛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而后沉着脸色,俯视着从屋里急忙跑出来迎接的申氏母女。 「今日事,今日毕。莫况媳妇,阿岑,为着你们母女俩的胡搅蛮缠、颠倒黑白,莫况已经被他阿爹罚去祠堂跪着了,你们可还要有辩驳的?」 莫书岑几欲开口,却被站在罗氏萍身后的清黛莫坤柯士康齐刷刷紧盯着不放,终是像个泄了水的羊皮口袋,偃旗息鼓了。 「阿岑,你太让爷爷奶奶失望了。」罗氏萍重重地嘆了口气,转而看向申氏,「中原有话说,『子不教父之过』,那么反过来用便是,女不教母之过,莫况媳妇,把阿岑养成今日这个样子,你和亲家可真是功劳不小啊!」 「婆母…我……」申氏张皇地抬起了头,正要为自己分辩,却被罗氏萍果决地打断了,「多的话我也不说你,毕竟这是你的孩子,教成什么样子那都是你的事。我只跟你说一遍,她弄坏了的那些东西,不管是阿宝的还是莫府原有的,全部都必须照价赔偿,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但鑑于你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住在莫府,吃用都是莫府里的,总不能用莫府的钱去堵这个窟窿,所以这所有的赔偿,得你们自己负担,不管是走你们的私库还是动到你的嫁妆,这笔钱务必要在十天之内赔给阿宝!」 「嫁妆?!婆母,我的嫁妆怎么能……」申氏这回是真真切切地被吓到了,语无伦次了半天却也只敢说,「那都是要留给您亲孙女的呀……」 罗氏萍冷笑了一声,「谁叫她今日闯出这般祸事来?况且,既是早晚都要给她的,这时候拿出来帮她亡羊补牢,又怎么了?」 「可是……」 罗氏萍一抬手,挡住了她的话头,「不必再说了,这毕竟也是你公爹的意思,亲家那边我们也自会让人知会。好了,天色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着吧。」 此话一出,也算是给这场不可理喻的闹剧画上了休止符。 清黛绷了一整夜的神经,终是能够放松放松了。 作者有话说: 留个暗号:我数123,立马就有小可爱出现~ (嘿嘿嘿,来猜猜这是啥意思鸭) 第123章 罗氏萍发话, 清点损失的又是她亲自从莫府帐房里支出来的人,自然不会像清黛会为着给莫况留面子,故意折价。 一通清算过后, 莫书岑总共给她爹娘败去了一万二钱三百两雪花银。 申家在阳州富甲一方, 申氏又是独女远嫁,申家给她备下的嫁妆不可谓不丰厚。可她还是磨磨叽叽了好几日,直到罗氏萍规定的十日之期都过了, 她才把最后的几千两银票补给了清黛。 清黛也不会得理不饶人,银票一收齐,这件事在她这里便翻篇了。 饶是申氏长了个算盘脑袋, 凡事自己没占着便宜就算吃亏,更何况还是这么轻易就捨出去了这么大笔银子。 为着扳回一城, 她也顾不上旁人怎么看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莫书岑押到清黛跟前,逼着她跟清黛学规矩、习礼数。 清黛上辈子耳濡目染的是宫规宫礼, 这辈子先是跟在朱若兰那样的大家嫡女身边熟悉女红和庶务, 后又是从闺学大家丁夫人,一个中原大家闺秀该具备的本事她都早已烂熟于心, 要她教个把小丫头也不是难事。 但对象若是莫书岑, 她就不愿意了。 一来这妮子已年满十四,自小又被惯得无法无天, 连个福身礼都行不好, 还眼高于顶、自命不凡,便是宫里六尚局的尚仪女官亲至, 也未必能把她掰过来。 第239页 二来谁都看得出来, 她为前事依旧不服, 对清黛尚还心存怨怼妒恨, 清黛也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高尚人,对着她实在做不出苦口婆心的老妈子样。 连着推拒了几日,莫书岑都不耐烦了,申氏却依旧不肯死心,就差没赖在清黛门口把自己女儿「强买强卖」了。 害的清黛好几次想出去玩都没去成。 最后罗氏萍实在看不下去了,二话不说便把莫书岑拧到了自己案前扣下,亲自给她调教规矩。 然而正月一过,紧接着就是二月的三山祭典,罗氏萍忙着张罗筹备,一时根本分不开神去管教莫书岑,申氏又不敢与她置喙,这件事没多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又说起这三山祭典,是为了祭拜柔夷耶里雪山、轿子山以及梅山的三位女山神而举行。在柔夷的传说里,这三位女神同时也是柔夷人的始祖、守护神,地位相当于中原的盘古娲皇。 三山祭典,便是柔夷人一年一度的朝圣盛会。 到了这一天,就会由柔夷至高无上的王族莫府众人,在花溪城中举行祭礼,自王族至臣民,皆着祭服,割肉祭酒之后,就要朝着三座高山所在的三个方向一一跪拜祝祷,祈求三山女神保佑,来年轿子山不见山洪,梅山金矿不竭,耶里雪山风调雨顺、雾散云开。 礼成以后,花溪城迎来的,就是整个年度最为热闹盛大的庆典,长桌宴从莫府门口一字摆开,沿着长街,直通城门,除了莫府准备的筵席外,各家各户都会拿出自家的腊肉美酒与街坊邻居分享。 到了晚间,长桌宴撤下去,人们点起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男女老少都可以围在火边,通宵达旦,载歌载舞,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不过这份民间的热闹却与莫氏一族无关。 在百姓们纵情庆贺的时候,莫氏一族十一岁以上的男女便都要随土司夫妇前往耶里雪山脚下的神庙斋戒三日,为整个柔夷诵经祈福。 清黛与柯士康原不必跟去,但莫望与罗氏萍的意思是,权当是代他们的母亲来这一趟,便把他们俩一併带上了。 同行的还有莫坤莫书岑,书琴年龄不够,便留在花溪城中跟民众一起庆贺玩耍了。 神庙位处皓月谷关口跟前,抬头是日月云天与巍峨高山,低头便是神庙素简清静的院庭。暗红色砖瓦盖成一座歇山顶式的三神宝殿,里面供奉着三位女神的彩泥塑像,同时也是莫家人这三天诵经静修的地方。 宝殿的后面便是一围两层的筒楼,一共三十六间禅房,上层八间大屋住的是莫望一家,随行的下人和原先神庙的喇嘛们就住下层二十八间小室。 「这种地方竟也能住人?放在我外祖家,就是看门狗也住不了这样的屋子!…哎呀,小贱蹄子你抖那褥子作甚!又霉又灰的,熏死人了!去跟我爹娘说,立刻给我换一间屋子,我才不要住这儿!」 「我的小姐呀,楼上这八间屋子大小规格都是一样的,其他少爷小姐也都没说什么,您就消停会子吧。反正咱们就来三天,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 「他们没说那是他们皮糙肉厚没见识,自然什么都忍得!我家姑娘从小就没睡过天鹅绒以外的被褥,就没住过怎么破烂的屋子!凭什么回了柔夷就得受这份委屈!」 「别说是三天,就是三个时辰我也忍不了了,小环去找我爹娘,跟他们要马车,我要回去!」 八间上房大小一致,虽然跟莫府没法比,但应有的陈设基本都有。清黛住在莫望与罗氏萍的右边第一间,莫书岑则住在第二间。 清黛刚进到自己的屋子坐下休息,便听到隔壁这样一番吵嚷,不由疑惑,「她不是去年就从阳州来了么,怎的听上去好像今年也是头一次来似的?」 照顾清黛的姆妈原是她小姨送来的,对莫府的事知之甚详,「岑小姐是去年三月被接回府里的,刚好错开了。」 清黛点了个原来如此的头,四下打量了下,其实远没有莫书岑形容得那般不堪,神庙里的喇嘛提前就把每间屋子打扫得纤尘不染,桌椅床铺用料虽普通,却也是真材实料,崭新干净。极适合远离世俗,静心清修。 阿满低声咒骂:「呸,就她金贵!她是天女下凡还是流落人间的公主娘娘,我家姑娘从京城来都没见着嫌弃,她一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却在那里嫌东嫌西!要是触怒了三山女神,给咱们柔夷带来不幸,她就等着吧!」 这倒是给清黛提了个醒,连忙对姆妈道,「还得劳烦您过去提点岑小姐两句,告诉她咱们这是在圣山脚下,叫她谨言慎行,别给自己找麻烦。」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赶紧把人喊住了,「算了,她这会儿在气头上,指不定逮着个人就要拿来出气,还是我亲自去吧。」 说罢,她起身理了理微皱的祭服衣摆推门出去,却在走到门前时,迎面撞上了铁青着脸的莫望。 他就负手站在走廊上,身上还穿着土司的祭祀礼服,披在肩头的羊皮大褂将他一方之主的气势撑开,不怒而自威。 清黛忙要行礼,却被他目不斜视地摆手拦住了,只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不要出声,静静听着莫书岑屋里的动静。 「…没用的东西!什么叫没有马车!肯定是你没有把我的意思跟阿爹说清楚!…真是笨死了!连个话都交代不清,我要你这猪猡有什么用!滚!和你们的什么狗屁三山女神一起见鬼去吧!」 第240页 尖利而又盛气凌人的叫骂声间,那个叫小环的侍女也被打了出来,连带着还有屋里原有的一堆陈设,也被噼里啪啦地砸了出来。偏就有那么一件被砸得支离破碎的物件,还好死不死地滚到了莫望脚边。 祖孙俩齐齐低头去看,却叫清黛立时惊了个面色惨白,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莫书岑这活祖宗,砸掉的居然是耶里女神的坐像! 周遭除了莫望,见者皆随着清黛一起诚惶诚恐地投首于地,瑟瑟发抖地对着那尊四分五裂的女神像求告饶命。 房间里的莫书岑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只觉得吵闹烦心,正要出来骂人,却被站在廊下的莫望吓了一跳,「爷…爷爷?」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以往温文宽和的老土司朝前一个健步,扬手就是一个中气十足的耳光甩了过去,直把莫书岑整个人打得人仰马翻,连连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爷爷你打我?!」莫书岑捂着瞬间被打得红肿起来的脸颊,惊得目眦欲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小到大,可没人打过我!」 清黛不耐烦地低头呵斥她:「别废话,赶紧跪下!」 这么大的动静瞬间就把莫家其他人都从屋里惊了出来,纷纷朝他们聚了过来。结果看到散落满地的耶里女神塑像,也都吓得纷纷跪倒下去。 柔夷人把信仰看的比命都还重,这下就是申氏也不敢贸然帮女儿说话了。 莫书岑这时终于注意到自己闯的祸了,却全然没有当回事,撅着嘴匪夷所思地问:「不就是个破泥像么,你们至于么……啊!」 说话间,她另一半边的脸也落下了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盛怒之下的莫望,就像是再看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素日不管旁人怎么慢待自己、惹自己生气,都会和颜悦色与自己晓之以理的爷爷,居然会为了一个破泥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自己两次,两次! 「你才不是我爷!」 撂下这样一句气鼓鼓的话,她便扭头跑了。 这一跑便一路冲出了神庙,四下的护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的这位孙小姐脾气大不好惹,没人敢去拦截问话是一则,故意想看她出洋相是一则,便就这么任由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远远朝着耶里雪山的方向去了。 阁楼上莫望被气得两眼发黑,几欲昏厥,只能由着清黛和莫况莫准兄弟一起把人扶到了屋里歇息,罗氏萍赶着就和神庙喇嘛们一起跪到了女神宝殿内一遍一遍地诵经忏悔,祈求耶里女神的宽恕。 等到大家意识到莫书岑跑进山里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此时天色将晚,耶里雪山上的天气瞧着也不大妙,莫书岑更加不可能认得上山下山的路,莫府只得又派了人马朝着她上山的方向去找。 然而此行莫府只有一位叫保龙的侍卫统领领着几百人马在侧,人手紧张,无法分出太多人力物力去寻一个任性出走的大小姐。 万般无奈之下,像清黛莫坤这样熟悉山路的少爷小姐也只能加入到搜寻莫书岑的队伍中去。 阿珠担忧地拽住正要上马的清黛,「姑娘还是别去了吧,雪山变化莫测,一天一个样儿的,只怕早不是咱们记忆里的样子了,你别是人没找到却把自己给搭进去……」 清黛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放心,你们姑娘我怕死着呢,遇到不对劲儿肯定跑的比谁都快!你就好好呆在神庙,帮我照顾好阿翁,其他的不必担心。」 说着,她已经翻身上马,一扬鞭,追上了骑在最前头的保龙统领和莫坤。 耶里雪山的春天来得比柔夷任何地方都要晚,二月中旬也还是冰天雪地,不见暖阳。虽然不见雨雪,却也是阵阵寒风如钢刀,刮的人骨头都冻得发疼。 走着走着,清黛便在不知不觉间与众人走在了不同的方向,她正哭笑不得地腹诽阿珠乌鸦嘴,便看见前方的茫茫白雪之下,趴着一小坨黑乎乎的影子。 她认出了那个颜色,正是莫府女子祭服统一用的肃穆玄色。 好个折磨人的活祖宗,她这就把她逮回去,卸了她那两条狗腿! 她正要出声喊莫书岑的名字,抬头一望,却发现这丫头往哪儿蹲不好,偏偏就蹲到了一道断崖下面,山里积雪厚重,那断崖更是被大雪压得摇摇欲坠,这样一来,清黛便不好提高音量了。 一时之间,清黛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为了不吓着她,只好先行下马,自己徒步朝她靠近。 一面走,一面轻轻地喊她。 莫书岑像是被冻傻了,直到清黛走到她面前,她才懵懵地注意到了她。 然而却也立马像是被雷噼了一般纵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滚!滚!别来找我!就让我冻死在这里吧!反正莫府的人眼里从来都只有你没有我!」 清黛汗颜,「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个,赶紧跟我回去!你穿这么少在山里都不冷的吗?」 「不…不!我不要!我才不要你关心我!你滚,你滚啊——」莫书岑的情绪说来就来,不管不顾起来,想都不想就冲着清黛便大吼大叫。 清黛想让她噤声也已经来不及了,隆隆的巨响已经在姐妹俩的头顶炸开,带着天塌地陷的如洪威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她们倾轧下来! 第241页 瞬息间,清黛下意识地就想护住那个不懂事的死丫头,结果却还是晚了一步,重如千斤的白轰然砸下来,她只得本能地收回手,去护住自己的头颈。 见过了茫茫的白,下一刻她便又陷入一片死寂的黑。 冰冷污秽的雪泥呛进口鼻,寒凉的风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让她无法正常呼吸。 她试着挣扎,却也只是在松软的雪堆里越陷越深,意识和五感都在控制不住地淡去,她这是……要死了么? 这辈子什么都熬过去了,也回到了她想魂牵梦绕的故里,一切不是应该慢慢好起来么? 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她死呢? 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若有似无的骡铃声,她听得出来,是和马铃铛牛铃铛截然不同的骡铃。 她不禁笑了,这地府的鬼差可真穷酸,连匹鬼马都买不起,还要赶着骡子来索命。 可是依稀间,她仿佛又听见了什么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喊的却是她的汉人名字。 「孟清黛!」 「孟清黛!」 「孟清黛!」 她认得这个声音,非常非常的熟悉,熟悉到就算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化成灰,她也能从千万堆沙砾里把他一分不错地刨出来。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实在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想了半天,眼前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夺目的明亮,就连呼吸也在这一剎那便得顺畅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她想起了他的名字。 「沈…猎……」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起初沈猎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早已累得神思倦怠,手脚发僵。 又见这山里风云突变,天色将晚, 他一心想着赶紧下山, 从旁路过的时候便不曾留意到这里有人被埋了。 还是他的骡子突然抽疯似的扯着笼头不让他上前,他才从积厚的泥雪堆里,依稀看到了一片小小的衣角。 沈猎听这边的老人说过, 这座雪山里常常有一种妖怪出没,她们能窥探人心,懂幻化之术, 最爱在人意志薄弱的时勾魂摄魄。 他当时并不相信,也不觉得自己会受这种妖术蛊惑, 可当他刨开冷冷的雪堆,从中看到那张铭刻于心的绝色容颜,他还是没出息地想, 即便真的要拿走他的魂魄, 他也认了。 大概是被埋得时间有些久了,即便得救, 清黛也没有立即甦醒。 这时候沈猎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 忙把她冻僵了上半身裹进怀中,一边暖着她, 一边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整张脸冻得通红, 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雪霜,呼吸又轻又弱, 在这狂风呼啸的山谷中几乎微不可闻。 「咳…咳咳……」 体温渐渐回升, 口鼻里猛地呛出一口雪土, 清黛终于睁开了眼。 「沈…猎……?」 她弱弱地推开抱着自己的人, 认出了沈猎,却又被他重新抱住了,不住地在她耳边重复说着是我。 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惶恐慌张的模样,清黛不禁傻傻一笑,简直像在做梦。 他的怀抱暖得像是火堆,肩膀也意外的坚实可靠,清黛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整个人又虚又懵,竟也没觉着他抱着自己有何不妥。 明明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他们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趴在他肩上,望着漫天飘洒狂舞的雪花,心头莫名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 神智渐渐清明,清黛马上就想起了莫书岑那个不省心的死丫头,可四下找了一圈都没瞧见这山坳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迹象。 抬头又定睛看了看这四野的天色气象,没一会儿便听她对沈猎说道:,「快,快,先把我挖出来,咱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沈猎也没浪费时间问这问那,听了她的话,立马动起手来。 清黛也一面弯腰过去帮忙,一面试着用蛮力把自己还深埋雪里的双腿□□。 「嘶!」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她的左脚脚踝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她不过轻轻一动就疼得像是有刀子在刮她的骨头。 沈猎也立时注意到了,容她将还能活动的右腿先抽出,便伸手探进雪里。 「忍着点。」说着,他已经一手护着她受伤的脚腕,一手替她把卡住她的碎石块撑开了些许缝隙,让她能够一点一点地将脚□□。 清黛也是少有的不娇气,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到整条腿顺利脱离积雪便再没哼过一声,脚一落地,紧接着就想要站起来。 可她终究被埋得有些久,加上脚踝受伤,两条腿又僵又痛,勉强站起身却也没法站稳。 沈猎收了刀就来扶她,她借着他的助力,试着自己迈开腿走了一步,却牵引出了左脚脚踝上裂骨般的痛楚,竟是半步也走不出去了。 她讪笑着看向沈猎,「借沈大人骡子一用?」 沈猎蹙眉与她对视片刻,满眼皆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下一刻,他却直截了当地俯身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等、等会儿!」清黛吓了一跳,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不自在地挣扎起来,「这这这…这不合适吧?!」 「别动。」沈猎却越抱越紧,尽管耳根子已经红到能滴血了,却还在强装镇定地嘴硬,「我的骡子是用来驮行李的,驮不下你了。」 第242页 眼瞧着这会儿一口气走下山是不可能的了,趁着山雾还不浓,清黛便指引着沈猎找到了不远处背风的山坡后面,借着块一人高的山石暂时藏身。 沈猎放下她后,便回头去把自己的骡子牵了过来,从骡子背上大包小包的行装里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堆干燥的柴火和打火石,找了个稍微平坦些的地方燃起了火堆。 天色暗淡下来,背风坡的风雪明显小了许多,沈猎又用行李里的大牛皮斗篷在他们头顶支起一个简易的挡雪篷子,忙活了半天,终于有个能歇口气的地方了。 趁着他转身又去翻找东西的功夫,清黛便坐在火堆旁,悄悄捲起裤腿,褪下鞋袜,去检查自己脚踝上的伤口。 不出意料,那里已是高高肿起,淤紫一片,周围还有几道被碎石子划破了皮的血口子,此时虽凝固住了,却也因为待在这天寒地的地方时间长了,表皮结了层薄薄的冰霜。 因着要进山找莫书岑,她临出门前特意在祭服外罩了件厚实保暖的小袄,阿珠怕她冷,还硬把祭服外的羊皮大氅也给她裹上了。 如此里三层外三层,冷倒是不冷,就是人显得有些臃肿,活动起来也不大方便。 她试着弯了好几回腰,都没能实实在在地摸到自己的脚踝。 实在没办法了,她只能暂时先把身上最为累赘的大氅脱了下来。 谁知她刚刚脱完,沈猎便拿着找了半天才找到的药酒和纱布,蹲到了她身前。 清黛:…… 柔夷倒是没那个女子足不示人的破规矩,清黛原也不在意,可低头偷眼瞧着沈猎那个羞红了脸,一眼都不敢乱瞟的正经模样,反而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不由把脸埋了起来。 奔波这么久,她终于有时间细细打量沈猎。 他比从前黑了一圈,五官没变,精緻英朗依旧;个子也没怎么长,身板却比以前更壮实多了。身上拢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皮袄,再看看跟着他的骡子,看来便是离开京城,到了南疆,他这日子依然过得不太顺。 「你怎的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也都同时吓了一跳。 相视一望,忽又默契使然地笑了笑。 接着,清黛便把他走后这半年多发生的事情,与他全部说了一遍。 故事很长,她也无所保留,直讲到他帮她把脚上的伤都处理好了才堪堪说完。 可他却意外的,没有感到意外。 这让清黛很意外。 却听他平静地说道:「那年马球会上我就看出你会武,只是京中人心复杂,你不愿把本事暴露给人知道,我便装聋作哑。」 清黛心下一动,不由睁大一双明亮的眼睛:「除了这个,你就不觉着我其他的事做得太过分、太不像我么?」 「不像你?」沈猎目不转睛地盯着架在火堆上铁皮茶桶,火苗在他眸中跳动,像是刚刚烧制出来的琉璃,「我倒觉得,这才是你。」 同样盯着火堆的清黛怔了怔,在他面前,她所有的伪装都显得蹩脚,老是轻而易举就被他一眼看穿。 沈猎见她久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不由有些紧张,连给她端水的手都有些抖,「我说错什么了么?」 清黛回过神,接过他递过来的铁皮杯子,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也罢,那些事就不提了吧,左右我往后应当也不会再去了。倒是你,听我阿翁说你们是几个锦衣卫一块去的山那边,为何就你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除了我,都死了。」沈猎神色淡淡,口气就好像是在说他们都睡着了一般的平常,「不过边匪的问题倒是都解决了,白夷人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这回回去就是替他们跟莫府莫府交代一声,然后回瑶州赴命。」 清黛却嘲讽地冷笑了下,「他们白夷人向来如此,回回都是『知道错了,下次还敢』,与若不是阿嘉阿繁夫人的情分还在,早就该让他们吃吃苦头了。」 沈猎轻轻应了一声,却又不说话了。 清黛察觉到他情绪中的一丝不宁,于是笑着连夸带宽慰地说道:「料理了边匪,这可是桩不小的功劳,沈大人真是英雄出少年嘛。小女子便在这里以茶代酒,提前给沈大人庆功了?」 沈猎偏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还当真端端正正地捧着茶杯,对着自己笑得干净灿烂,惹得他也不禁翘起嘴角,笑了。 他道:「你大可不必故意说这些话来安慰我,其实那几个人是生是死我都不在意,只是他们几个死得实在太早了,害得我行动起来也束手束脚的,以至于拖了这么久才把差事办完。」 「狂妄。」清黛轻哂,看他眉头稍舒,便兀自噙着笑,把杯子里的茶水趁热饮尽。 再用过沈猎行囊里的最后几口干粮,天色也越发晚,沈猎见清黛连着打了两个哈欠,便又把自己的破皮袄脱下来,叠得方方正正拿给她当枕头,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褂,抱着颀长的绣春刀端坐在侧,为她守着篝火。 清黛自觉是个有良心的,也知道这雪山里越到后半夜便越冷,不仅没要他的皮袄,还把自己的大氅慷慨大方地让了出来。 他若敢推辞,她便佯装生气,让他不得不由着自己,把皮袄和大氅都老老实实地披在了身上。 清黛这才安心地合衣闭上眼,睡了下去。 第243页 结果第二天醒来,她的羊皮大氅却又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盖到了她的身上。 回头一看,竟也没见着沈猎。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昨夜应是耶里雪山入春前, 最后一场雪。 清晨春阳映雪,微风中寒意泠泠,抬头一望, 触手可及的天空万里无云, 碧蓝如洗。 清黛脚边的火堆刚刚熄灭,青烟裊裊,余温尚存。 旁边还摆了一小块用油纸垫着的馕饼。 沈猎的骡子正在不远处埋头吭哧吭哧地吃着麻袋里的存粮, 他的行囊也都还在骡子附近堆着,人应该没有走远。 清黛的脚不方便走动,只得乖乖地待在原地, 等着他自己找回来。 等得有些无聊,她拿起他留下的馕饼, 想了想,却也只是拿在手里。 沈猎也没让她等得太久,过了一会儿便踩着轻薄松软的积雪回来了。 清黛远远看见他, 眼底浮起一层喜色, 举着手里的饼问,「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吃过东西没有?」 一觉醒来, 她的两条麻花辫也被睡得有些毛躁, 细细碎碎地拂过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和脖颈,又好像千万只小猫的爪子, 不经意间就挠得沈猎心痒难耐。 他喉结一动, 不自然地偏开视线,轻嗽道, 「我吃过了, 那块是留给你的。我方才到附近看了看, 这里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 等你吃完,咱们就上路。」 清黛点点头。 一块饼的功夫,他便手脚利落地将行囊都收拾停当,紧紧拴在了骡子背上。 回过头,还能腾出手把清黛拉起来。 经过一夜的休整,清黛身上的其他地方倒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左脚伤得严重,到现在还微微有些肿,想要自己走下山,应该是不可能了。 可就像沈猎说得那样,他的骡子也是身兼「重」任,清黛还是比较有良心的,当然不忍心再去给它添麻烦。 「上来。」 她正思忖着,沈猎却已经把高束着的马尾往胸前一拨,转身背对着她弯下了腰。 反正昨天抱都抱过了,这时候还扭捏磨叽也没意义了,清黛干脆把心一横,二话不说就跳了上去。 沈猎诚然没想到她会这般干脆,当即愣了愣。 殊不知其实她也是心猿意马,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强装镇静,「走…走吧。」 沈猎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背稳了她,牵起了骡子,便要上路。 他的后背不算宽厚,对身量娇小的清黛来说却刚刚好,她趴在他背上,尽管已经很努力地保持距离,他们的脑袋却还是挨得很近,近到她连他耳朵后面的小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猎心思敏锐,轻易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你……老盯着我做甚?」 她被问得有些赧然,只得说,「柔夷的老人常说,耳后有痣的人天生福气好,我觉得他们说的对,因为…我看见你的痣了。」 沈猎自嘲地嗤笑了一下,「我?有福气?」 「怎么没有?」清黛差点就说:百因必有果,你的福气就是我,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敢淘气,「华都人虽薄待了你,但你终究还是跑掉了,还跑得远远的,到了我们山美水美的南疆,可以靠着自己的本事过日子,再不必受那些势利小人的闲气,这难道不是福么?」 沈猎脱口而出:「谁跟你说,离京以后我便不必受气?」 清黛一听,立马提神,「瑶州卫所的人欺负你了?」 沈猎不想瞒她,也知道瞒不住她,索性与她直言,「我初来乍到,又有那样难堪的出身,这些事在所难免。不过你放心,我都应付得来。」 话一说完,他却有些后悔,放心……放的什么心,为什么要她放心,他们之间,何曾到了需要她放心自己的亲近了。 清黛却好像并没听出他这些心思来,只笑着给他戴高帽,「沈大人武冠三军,我当然放心。而且大人可是唯一一个从山那边活着回来的人,肯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说着,她不觉扫了一眼周遭的环境,却又骤然惊呼,「咱们昨晚竟到了这里。」 沈猎不比她熟悉耶里雪山,听了她这话便一头雾水:「这地方有何异处?」 清黛指着离他们不远的断崖,兴致盎然地与他道:「这地方用我们柔夷话讲的话便叫做乌索隆里多,译成汉话又叫情人崖。在柔夷,若是一对有情人因为世俗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能受到亲人朋友的祝福,便可以选择相约来此殉情。能够一起从这儿跳下去的人,便算是通过了耶里女神的考验,能够去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见证下修成正果。」 沈猎不以为然:「若是有的人中途反悔,不敢死了呢?」 「情人崖是我族圣地,若非走投无路,一心向死,是绝对不能轻易踏足的。否则,」清黛满脸认真地说道,「耶里女神发怒,就会降下诅咒。」 「什么诅咒?」 「凡是活着离开情人崖的男女,必定会因对方而死。」 沈猎猛地一顿,停下了脚步。 清黛看他被吓住了,连忙咯咯笑起来,「怕什么,你我又不是来殉情的,只是误闯罢了。耶里女神宽宏大量,会谅解的。」 这番道理沈猎怎会不知,只不过,是他自己心里有鬼而已。 一路继续往山下走,沈猎却也心事重重了一路,清黛与他说话,他也是三句不答两句的。 第244页 清黛以为他是背着自己太累,怕他负担太重,越往后也便甚少言语了。 他就这样背着她,牵着骡子,一步步朝前走,走过积雪的山路,走过湿滑的泥道,气温随着高度的下降而上升,就像是一路从冬天走到了春天。 莫府的保龙统领就守在山门口,他的人马被昨夜山中的风雪挡住了去路,直到今晨才等到机会上山寻找清黛。 见到沈猎背着清黛从山里出来的那一幕,竟把一个高壮粗犷的中年汉子硬生生逼红了眼眶,险些就要率领部下给沈猎跪下了。 「昨夜找不见仁波切小姐,土司大人和土司夫人都急坏了,莫府上下也都担心不已,奈何当时耶里女神发怒,在山中降下大风大雪,我们的人实在走不进去,差点儿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仁波切小姐了。多亏了沈大人,真是多亏了沈大人啊!要不然我保龙真就要内疚一辈子了!」 清黛坐上了护卫们抬过来的竹辇,看了一眼身后换乘上马的沈猎转头与保龙报以宽慰地笑,「是该好好谢谢沈大人,不过保龙叔叔也为我担心一整夜了吧,我也该谢谢保龙叔叔没有放弃我,依旧是一有机会就让人找我了。」 保龙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听她叫一声叔叔,心里无限温暖,这一夜的山风还真是没白吹。 人前的清黛少不得要稳重些,在竹辇上坐稳当后便又和保龙道,「沈大人并非莫府族裔,而我又受了伤、见了血光,只怕都进不得神庙了,还得劳烦保龙叔叔替我和阿翁阿嬷报个平安,与三位女神道个不敬。」 保龙顿首道:「这些我都已让人去做了,小姐不必太操心。我这就先送小姐回花溪,等小姐平安回到莫府,我便回来向土司大人复命。」 清黛听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妥,点了点头,才接着问,「对了,阿岑呢?」 保龙神情不那么高兴:「岑小姐运气好,自己在山里瞎跑着,就碰上了莫坤少爷和士康少爷,被他们带回神庙了。不过依着土司大人的意思是,岑小姐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冲撞了耶里女神,使得女神降下天罚,犯了大忌秽,昨夜连夜便让人把岑小姐也送回府里领罚了。」 「我舅母没帮她说话么?」清黛讥讽地勾了勾嘴角。 保龙直言不讳:「岑小姐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说到底不都是申氏夫人和她的中原娘家胡乱纵出来的?土司大人连带着申氏夫人也一起骂了,若不是大爷念情,要不然昨夜土司大人就要做主,将申氏夫人休回娘家了。」 「还在三山女神的祭期之内,这时候却也不该行停妻弃妇之举。」清黛嘆了口气,还真是让申氏占了个大便宜。 说着,清黛却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道,「等等,莫书岑……只是在山中瞎跑……而已么?」 「小姐此话怎讲?」保龙不解地反问,然后方道,「根据莫坤少爷所言,他们遇见岑小姐的时候,正撞见她慌里慌张、连滚带爬地从山坳里跑出来,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催着他们快走,那样子活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一般。」 不干净的东西? 呵,这个狼心狗肺的死丫头,还真是够狠毒。 自己拼了命地救她,结果人家转头就把自己扔在崩落的积雪之下自生自灭。 这一刻,清黛的心简直比昨日砸下来淹没她的雪还要冷。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就把真相说出来,而是对保龙道,「保龙叔叔,还要再麻烦你,先不要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回莫府。」 「这又是为何?」保龙显然是个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的糙汉子。 清黛敛起一身孩子气,又变成了平素沉静温厚的模样,「没什么,我不过是想给阿岑还有阿琴一个惊喜。」 作者有话说: 清黛对沈猎:百因必有果,你的福气就是我 清黛对莫书岑: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第126章 已经是三山祭典的最后一天, 叫前两日相比,人们的热情却丝毫不减。清黛沈猎进城时,恰逢城中早市收摊, 各家各户自发拼起长桌, 预备着摆饭宴饮。 为着不引起城民胡乱揣测,不论是先前被押回来受罚的莫书岑还是如今受伤被抬回来的清黛,都没有走人群聚集的主干长街, 而是经由小道绕从莫府最不打眼儿的侧门,悄悄入府。 侧门靠近马厩,到了地方, 沈猎便先去马厩看自己的骡子和行囊。保龙看着清黛的竹辇安全进了府,便带着人赶着回神庙向莫望复命去了。 侧门在东, 清黛住的院子和沈猎住的客房又都靠西,要想回去,最近最宽的路便需要从议事厅的前庭横穿过去。 偏也凑巧, 正让她赶上了莫书岑在前庭对着那三根象徵了三山女神的图腾石柱罚跪。 日近中天, 柔夷的天气虽不炎热,但阳光却很是强烈, 莫书岑自幼娇生惯养, 还没跪上半个时辰便没力气了,周身摇摇欲坠, 羸弱得活像是大病了一场。 清黛都还没露面, 远远就听见她旁边的奶娘和侍女在那里惊心动魄地大叫,「小姐晕倒了!小姐晕倒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小姐这是快死了呢。 清黛闻之, 便让给她抬竹辇的人先在一道半月门后停了下来, 转头把廊下一个路过的侍女找到身边, 低声与她吩咐了两句, 那侍女便点头小跑着去了。 第245页 没一会儿便看见她不知从哪儿提来一只茶壶,噔噔跑到晕厥的莫书岑面前,拨开她的奶妈和丫鬟,照着清黛的吩咐,迅速把茶壶里的茶水朝莫书岑的胸口和手臂浇了下去。 刚刚烧开的普通茶水还是带着滚烫的热气,浇了莫书岑一个措手不及,尖声惨叫着跳了起来,对着那侍女的脸上去就是一巴掌。 「贱人!你敢烫本小姐!信不信本小姐这就剁了你的手脚去餵狗!」 「没力气受罚,却有力气在这里张牙舞爪?阿岑,看来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嘛。」 清黛坐着竹辇,就相当于坐在一个成年男子的肩膀上,被人抬着一步步走到阳光底下、莫书岑的眼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要打要杀的莫书岑瞬间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鸡鸭,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阿姐还活着,惊喜么阿岑?」清黛杏眼弯弯,笑意淑柔温婉。 可她越是笑,莫书岑就越觉得浑身发冷。 半晌她才哆嗦着嘴唇,惨白着脸,「你…你……你为什么没死?」 「托你的福,耶里女神不忍心收我,特放我回归人间,有冤申冤,有仇报仇。」 清黛说着,扬了扬手,让人把她的竹辇再抬得离莫书岑近一些再放下,让她一伸手就能钳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她也不说话,就是直直地与她对视,像极了草原上捕猎中的狼,正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消耗着猎圈里猎物的力气和心理防线。 莫书岑想退,可她手上的力气大得几乎可以把她的下巴捏碎,让她全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也终究不肯认输。 「你有什么冤什么仇?昨日在雪山,我根本就没见过你。」无法后退,那便干脆向前,莫书岑鼓足了勇气,却也在一瞬间获得了灵感,「对啊,我压根就没见过你,你怎么就被埋在了雪里,怎么就差点死了呢?这些…我都不知道啊,我是在山里迷了路,被莫坤和柯士康救回来的……至于你,你为何要进山,你怎么就进山了呢?」 说话间,她趁清黛愣神之际,猛地抻开了她的手,由于惯性使然,她自己也向后仰了一下,跌坐在地上,指着清黛又言:「你别在这里吓唬我了,你若真有本事,就去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啊!没凭没据的,你看谁会信你?明明就是你自己倒霉,要不然好端端,雪崩怎么就崩到你身上了呢!呸!丧门星!你才是柔夷的灾星!」 「莫书岑!」 「我能证明。」 两个声音一近一远,却几乎是同一时间起落。 清黛和莫书岑旋即循声望去,后者顷刻又呆愣住了,「小…小沈大人?」 沈猎从半月门下大步走开,他已经脱下了那件稍微有点埋汰的破皮袄,只着一身素黑曳撒,浓墨般的头发用半旧不新的发带在脑后束成高高的马尾,再以一根桃木簪子固定,和山里那个灰头土脸的模样比起来倒是清爽多了。 「小沈大人,你终于回来了!」惊异之后,莫书岑的脸上就只剩下少女怀春的娇怯,望着沈猎的眼睛里写满了喜出望外。 沈猎却像是没长耳朵似的,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清黛身边,才又淡而飞快地扫了莫书岑一眼,蹙眉问起清黛:「这是你妹?」 「……啊?」清黛被问懵了,据她所知他之前不还在莫府住过几天么,而且照她阿翁和莫书岑之前那个表现,她便默认他已经和莫府上下都认识了,哪成想其实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虽说不是时候,但清黛还是无奈地准备给他介绍一下,谁知刚要开口,书琴就从另一边的半月门里远远跑了过来。 「阿姐!」一面跑,一面哭唧唧地喊着,然后看也不看的就扑到了清黛身上,搂着她一通眼泪鼻涕地乱哭起来,「我哥昨儿让人告诉我你不见了,我着急了一晚上,就连达玛她们叫我去抽陀螺我都没去!…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满口说的都是柔夷土话,呜呜咽咽,语速又快,倒把在场唯一一个外族人沈猎听愣了。 清黛被她搂得死紧,好一会儿才腾出了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哭笑不得地用汉话喃喃,「这个才是。」 一息间,沈猎和书琴和都没听懂,书琴更是抬起一张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脏猫脸,「阿姐你说什么?」 这回清黛是发自内心地笑了,掏了手帕出来往她鼻子上一拧,替她把刚刚吹起来的鼻涕泡揩干净:「我是说,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话到此处,莫书岑的脸色也可以说是相当「精彩」了。 小插曲结束,清黛的目光重新冷却,回落到她的身上,「言归正传,莫书岑,你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是说我没有证据证明是你大声叫嚷招来雪崩,害我被埋雪下差点丧命,是么?」 有沈猎在场,莫书岑稍微收敛了点,没有再把样子做得太难看,「本来…本来就不是我,我压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沈大人,你别听她乱说,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心思恶毒,明明是她自己的错,却非要赖给我…她当初…她当初也是这样,才被你们中原京都的人赶回来的!」 清黛一挑眉,小丫头,还有两副面孔呢?! 她不禁看向沈猎,从侧脸看上去,他正紧紧皱着眉,低头躲开了莫书岑要来抓他衣角的手,眼神冷得像是再看一个恶贯满盈的死囚。 第246页 说出来的话却令清黛差点喷饭:「我方才说了我能证明。你昨天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 要不是认识他时间长,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如若不然,清黛都差点对他先前那一问的真正意图也产生疑虑,被他唬过去了。 莫书岑显然是被他的眼神与口吻吓到了,只是嘴上还在下意识地负隅顽抗,「不…不…不可能……当时附近根本没有人……小沈大人,你为何要帮她,你们不是不熟的么?为何连你都帮着她?」 沈猎神色淡静,完全做好睁眼说瞎话的准备,正欲开口却被清黛抢了个先,「是啊,我与沈大人并不相熟,为何他要帮我呢?莫书岑,这个问题你可得好好想想。」 不相熟么? 听到这话的沈猎眼神黯了黯。 他原还有些窃喜,分别半年,不但没让他们变得疏离,甚至还他们又靠近了一点。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又感觉到有千万只手在把他推远。 可清黛现在一心放在压制莫书岑上面,并没有留意到他这点几乎微不可查的情绪变化,在莫书岑哑口无言的一段时间里,她又担心这丫头脑袋转过弯来,沈猎绕不过,便顺势扭头对沈猎道: 「莫府家事,让沈大人见笑了。接下来我还有些要紧话对舍妹说,沈大人不如回避一下?」 家事。 回避。 「……好。」 转身之际。沈猎不禁攥了攥拳头。 不过他终究也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他走后,清黛才把书琴从自己怀里扶了起来,「我听说,你爷爷不仅罚你岑姐姐每日要在广场上跪两个时辰,还要每日抄写《女神箴言》一百遍,你瞧着她昨儿回来以后,好好抄完了么?」 没等书琴回答,莫书岑旁边的奶妈就忙着护主了:「土司大人的吩咐,我家姑娘当然会听,该抄的一遍都没少!不劳表小姐操心!」 「是么?拿来我看。」清黛眯了眯眼。 不待她们答应,书琴就反应神色地跑着去了议事厅后边的那一小间静室,来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把该取来的东西交到了清黛手中。 清黛草草翻了一下,字写得一般抄得也不算认真,但好歹是敷衍完了。 后尾几遍的字落笔时还有些抖,好几个字都写出了各种各样的小尾巴,显然是咬着牙坚持抄下来的。 清黛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疼。 真是难为他们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小姐了。 「嘶啦——嘶啦——」 清黛一边摇头啧啧,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里这一沓墨宝撕成了碎片,当着莫书岑的面,随手撒了出去,风一吹,就奔着天涯海角四散而去。 「孟!清!黛!」 莫书岑气得发疯,狂抖着尖声咆哮。 清黛却丝毫不惧,只冷冰冰地看着她,笑得瘆人:「这是我最后的警告,莫书岑。事不过三,你若胆敢再招惹我,下一次被撕碎的可就不是这么点纸片子了。」 说罢,她便让人抬起她的竹辇,带着书琴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任凭背后的莫书岑再如何发疯咒骂,她和书琴只管自顾自地说笑嬉闹。 姊妹俩一个坐轿,一个徒步,并肩朝着清黛的院子走去,临到了门口,往里一看,却把清黛给看愣了。 「沈猎…沈大人……阿增哥哥?」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猎猎什么时候才能成为黛黛子的家事(你好意思问) 第127章 沈猎从前庭离开时心绪黯然, 等回到了他住的客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原本要给出去的东西忘记给了。 那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好东西,想当初他匹马出京,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瑶州, 没有亲戚可靠,没有家世可依,他乡异客, 每走一步都无比吃力。 人见他年纪轻轻、根基不稳,虽有几分本事但性子沉闷又不爱跟人打交道,更不会那些官场上的谄媚卖乖, 于是便生了排挤之心。 最难的那几天,卫所的通铺屋子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只能住在又脏又偏远的马厩里,一天只吃一碗三文钱的素米干。 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只能卖了自己的马, 聘了间小破屋子在卫所外边单过。 可即便如此, 他官阶低微,月钱不多, 又经常被派些尤为棘手的差事, 身上但凡有点闲钱,都捐给了医馆药铺, 日子不免过得紧巴。 那瓶在雪山上给清黛用过的跌打酒, 也是他在拿下潜入关内的边匪细作之后,上面有个良心好些的老百户看他伤得不轻, 特意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匀了他一半, 他自己都一直没捨得用。 在莫府马厩整理行囊的时候, 他无意间摸到了装那药酒的小陶瓶, 倒也没觉着肉疼,只一心想着她用了之后,患处似乎恢复得不错,便随手揣进怀里,打算过会儿拿去给她。 谁知让她三言两语一绕,他便把最重要的事混忘到脑后去了。 也许这就是妄念,哪怕总是被有意无意地推开,哪怕从来都只能做沉默的影子,一转身,他还是搜罗出浑身上下最好的东西,打听好她住在何方,亲自给她送过去。 结果,推开院门,他却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异族面孔。 还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他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心,旋即又皱成了一个紧凑的川字。 第247页 阿增这些年不长住花溪,从前也没见过沈猎。 今日不过是在街上随母亲木莎在城里参加长街宴时,遇见了他的表舅保龙,得知了清黛受伤被送回柔夷的事情,心下挂念的很,便连忙赶来看看。 他来时莫府前门紧闭,侧门又被正在休整补给的莫府护卫占着,从小就在莫府跑来跑去的他便直接走了后宅花园里的一处角门。 因着与清黛还有莫坤书琴兄妹俩关系不错,就算被莫府的下人看见了,也只以为他是他们请来的客人,还专程给他指了路,让他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到了清黛住的小院。 可惜他来得不凑巧,清黛这时候还在前庭收拾莫书岑,她的丫鬟们又都尚在神庙没赶回来,院里屋里都还没人。 幸而他也是个守礼的,见主人不在,便也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院子里耐心地等。 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模样英朗,身段挺拔的中原少年。 然而光看他的眼睛,阿增又糊涂了。 哪个中原人会生这样一双瞳色浅淡泛金的眼睛? 可若说他是柔夷或是西洲人,观他单薄修长的身形又着实不像。 再者,又见他神色冷峻、目光阴沉,并不像个善茬儿。 阿宝还会有这样的朋友? 阿增有些怀疑。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率先和善地冲来人点头,用中原话打了个招呼:「阁下也是来看阿宝的么?」 阿宝? 叫得这么亲密。 沈猎的眉头越皱越深,眼神也愈加阴冷。 直把阿增盯得背嵴发凉,却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难道他不是中原人?听不懂中原话? 但这样一照面就瞪人,未免太失礼了吧。 阿增心生尴尬,对眼前的人也没什么好映象了,便也把头转朝一边,当他不存在。 幸而没过多久,这间院子的主人也回来了。 「沈猎…沈大人……阿增哥哥?」 竹辇上的清黛差点咬着舌头。 「阿增哥哥,你怎么来了?」书琴也从清代背后探出一颗小脑袋,「也是来看莫书岑笑话的吗,我跟你说,她……」 「阿琴。」清黛轻声提醒。 莫书岑闯的祸既是家丑,又是足以令整个柔夷人心不安的麻烦,三山祭典还在继续,这时候绝对不能轻易泄漏出去。 书琴虽然不是很明白,却很听清黛的话,清黛不让她继续说,她也就讪讪住了口。 清黛转眸看向沈猎,「沈大人怎么也过来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方才忘了交代?」 沈猎迎上她的目光,脸上的阴戾之气顿消,「昨天的药酒,我看你擦了以后效果极好,刚才忘给你了。」 「原来阁下会说中原话啊。」阿增在边上惊奇不已。 沈猎斜了他一眼,还是抿着嘴不肯跟他说话。 清黛看着有些不解又有些明白,无奈却又想笑,连忙打起了圆场,「既来了,全站在院里说话算什么,都先进屋坐吧。」 她院子里外的门都不大,竹辇抬不进去,底下的人就弄来了张装了木轮的椅子,将她从竹辇上扶下来坐上去,一路缓缓推到了正屋前的台阶下。 轮椅上不去台阶,这最后几步路还得靠人来扶。 沈猎迟了半步,被阿增抢先搀住了清黛的手。 「就这几步路,我自己能走。」清黛一边说一边想要抽回手。 阿增却坚持道:「这怎么行,万一再摔了怎办?还是我扶你吧。」 两个人推来拉去几个回合,终是清黛躲得太着急,阿增也没能及时拉住,叫她一不留神便忽然失了重心,向后跌回了木轮椅上。 「嘶。」 她的腰就这么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扶手上,疼得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走在后面的沈猎跟着急了,立马一个箭步上去,拨开了人高马大的阿增,来到她跟前。 见她满脸写着忍痛,登时就火冒三丈,回头狠狠瞪了阿增一眼,厉声低喝:「不会扶人就别扶,瞎帮什么倒忙。」 说罢,他便自己俯身下去,一手把清黛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挂,一手护住她的腰,半扛半扶的,将她稳稳噹噹地放到了堂屋下她常坐的藤椅上。 「有劳沈大人。」清黛拿他没招儿,只得赶紧道了谢,便转头吩咐侍女们拿出茶叶和点心,招呼着他们几个人进屋坐下。 阿增心有不安,甫一坐下便与她一连叠声地说着对不住,「阿宝你方才磕到哪儿了,可还疼么?还有你的脚…表舅都和我说了,正好我这些年一直都在跟着寨里的巫医学着给人看病抓药,要不然我也替你瞧瞧吧?」 书琴也跟着在旁帮腔:「是啊阿姐,阿增哥哥的医术可好了,上回我阿哥从马上摔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了,还是阿增哥哥帮忙医好的呢。」 清黛这时却被侍女端上来的几碟子核桃酥吸引走了注意,眼瞧着她们正要端到沈猎面前,她连忙将人叫住,「沈大人吃不了核桃,去给他换碟玫瑰酥饼来。」 说完,才又回头问他们,「你们方才说什么?」 阿增与书琴:「……」 尽管有些无奈,但是阿增还是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顺便把自己之所以会过来的前因也都交代了个大概。 清黛耐心听完,暗自庆幸着还好保龙嘴严,只跟他说了自己受伤,却没把原因告诉他。 第248页 他也仿佛察觉到了事情非同小可,便一直忍着没有问。 清黛也并没打算告诉他,只就着自己的伤道,「一点小伤而已,用过沈大人给的药酒以后,已经好了不少,也就不必麻烦阿增哥哥了。」 阿增复杂地瞄了沈猎一眼,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忽地正了颜色:「说起那药酒,可否请这位沈大人将东西拿出来借我一观?当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瞧瞧这药的药性是否与阿宝的体质相符,还需不需要再添些别的药品做补。」 沈猎抓住的重点却格外清奇,「她才回你们柔夷几天,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体质了?」 惊得清黛差点喷茶。 书琴听不得他这般夹枪带棒,立时跳起来道:「先前不知道,现在就不能问了么?阿增哥哥是为了我阿姐着想,又没说沈大人你的药不好,你至于这么说话么?」 「阿琴,你这么和沈大人说话就很好么?」清黛警告性地轻掐了一下书琴的小脸蛋,后又道,「至于那药酒……」 她话还没说完,沈猎便愤愤地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子往桌上一搁,「东西就在这里,你爱给谁验给谁验。」 清黛也不知他这是生的哪门子闷气,便没理他,只一径说着自己的:「这种药酒我在中原的时候也常常用的,那边的郎中看过也没说有哪里不好,何况我这伤真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徐徐养几日想来就能好了。」 她的话到这里,书琴年幼无知或许听不出来,但阿增却多多少少听出点什么。 心下虽有不愉,却还是笑着道,「既然阿宝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多那个事了。我本想着等你从神庙回来,过几日的篝火大会就邀你同去,谁知中途竟出了这么个状况,不过到底来日方长,今年不行,咱们明年再一道去不也可以么?」 书琴听了就又笑出了声:「阿增哥哥你历年篝火大会可从来不跟女孩子一块去的,怎么碰上我阿姐就忽然转了性了?今年不成还要约明年,我瞧你啊,分明就是想讨我阿姐回去当媳妇!」 柔夷人爽朗,即便是这样当众玩笑也没人觉得羞臊,只当是小孩子口无遮拦,淘气而已。 阿增本人的心思,清黛其实也知道。 自打正月十五重逢以后,他便留在花溪城内,一直没走。 隔三差五的,不是来邀请清黛四处游玩,就是给她带些她小时候喜欢吃的山果鱼虾。 虽然这些事她的其他朋友姐妹也会做,可终究没有一个比他做得多、做得勤。 她阿嬷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的想法。 只可惜,她并不能对此做出回应。 从前在华都,她以为自己註定是要身锁高墙,老死深宅的命,那层层宅院里一重又一重的诡诈算计,她不比清照有父母在侧,也不比易令舟家世显赫,关于自己的终生,自然是一点妄想都不敢有的。 如今却不一样了。 她已然逃离了那座金丝笼,振翅回到了她的乌托邦。 妄想不再是妄想,她尽可想清照那样底气十足地求她所求,爱她所爱。 很显然也很遗憾,阿增并不在这个范畴内。 但是当着书琴还有沈猎的面,清黛又不好直接回绝。 可一抬头,却见沈猎又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从屋中大步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清黛不觉一慌,跟着又灵机一动,大声喊住了他。 「篝火大会,沈大人也一起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个星期先是去做了个胃镜,接着又来了姨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熬到今天才终于把更新续上了 第128章 沈猎回过头, 与屋檐下满脸堆笑的清黛对望。 她笑时,春光烂漫,耀眼的日晕在人眼前炸开大片大片眩目的金光。 越是这样, 他就越看不清她的脸。 每次要骗人或者使坏的时候, 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越是无邪,越是有鬼。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 她不愿和那个柔夷男子去什么篝火大会,却也不想当众抚了人家的面子。 她问他去不去, 哪里是真心邀约,不过是拿自己当避嫌的藉口而已。 他心里暗喜,却也忍不住失落。 「得空的话, 就去。」 篝火大会是三山祭典最后的狂欢,整个花溪通宵不夜, 结棚为市,花灯满城,莫府还会在城中心燃起最大的篝火, 供男男女女扶老携幼, 簇拥在篝火边交臂歌舞。 在这一夜,未婚的男女大多会邀请心仪之人把臂同游。遂许多人便把篝火大会默认为年轻男女互诉心意的最佳契机, 通常这夜一过, 便是男婚女嫁,水到渠成。 清黛和阿增在柔夷大小都是个人物, 倘若他们一齐出现在篝火大会, 必定要引人瞩目遐想。 而阿增本来也是那意图,要是让他再当众那么一吆喝, 那场面, 光是想想就有够骑虎难下的。 但如果清黛身边或是他们身边多了一个沈猎的话, 一则他来自中原, 是异乡贵客,清黛带着他到篝火大会去玩也是尽地主之谊;二来有他这么一尊杀神镇着,料想阿增也不会好意思和清黛开口提男女之事。 况且她也的确想着沈猎这一路跋山涉水又刀尖舔血的实在辛苦,这里不是中原更不是华都,他们也不必惮着那些吃人的繁文缛节,是该让他也趁这机会好好放松放松了。 第249页 离篝火大会还有几天的时间,莫府其他人都还要为了弥补莫书岑之过,在三山神庙守到祭典结束以后。 祭典期间不问政事,清黛守在府中,日里也不过是帮忙看顾一下内宅府务,剩下的时光便都在乖乖养伤。 「阿姐你是不知道,这两日莫书岑得空就去缠着那位小沈大人,人家压根不搭理她,她还要厚着脸皮往上凑!依我看,就该在罚跪抄经之外再多罚她一条,让她禁足面壁,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离篝火大会还有半天,清黛的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在院子里练早功,书琴也是照常到她这来蹭吃蹭喝,顺便跟她抱怨两句莫书岑近来的不安分。 府上没有长辈,她对清黛又从未心服口服,被吓唬一顿也就能老实个一两天。 她没事就来缠着沈猎的情况,清黛也是知道的。 毕竟她的院子和沈猎住的客房就隔了几个台阶和两道矮墙,莫书岑人又咋呼,每起纠缠,清黛想不知道都难。 不过任凭她怎么折腾,沈猎也不大理会,倒是清黛还很为她捏着一把汗,生怕她什么时候就真把那傢伙惹毛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她去缠着小沈大人又有何用,即便小沈大人答应与她同去篝火大会,可爷爷也下过明令,不许她踏出府门半步,难不成她又想惊天动地地闹一场?」书琴继续嘟囔。 吐纳中的清黛睁开眼睛,「她想让沈猎陪去她篝火大会?」 书琴道:「是啊,打小沈大人他们来柔夷起,她那双眼睛就没从他身边移开过,我想不明白,那小沈大人也就长得好看些,但人却不爱说话也不会笑的,究竟有什么好?哦对,听说他是中原王都什么什么猴府的嫡子…搞得莫书岑一提起这茬儿,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阿姐,在中原,这个猴府嫡子就是很厉害、很有钱有势的意思么?」 清黛禁不住翘起嘴角,「差不多吧,但是沈大人情况特殊,以后切勿在他面前提他家里的事。」 书琴似懂非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清黛有些奇怪,「你老盯着我做甚,我脸上有东西么?」 她摇摇头,「只是发觉,阿姐好像特别了解沈大人呢……」 清黛心虚得背嵴冒汗,刚要解释,幸而这时府里给她送新衣裙的裁缝娘过来了,小女孩儿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裁缝娘手里捧着的漂亮衣裳吸引走了。 那是一件豆蔻紫的右衽长衫,通肩用银线和黑线穿插绣着大片大片的菖蒲花纹,袖口边缘还额外镶嵌了一圈刻花描叶的纯银圆片, 下面再衬一条黑紫青三色相间的百褶裙,配上柔夷老银打造的领排花和流苏项圈,随着人的举手投足灵巧舞动,足以与星月争辉。 傍晚夜幕降临之前,清黛便穿戴上了这样一身衣装行头,提前等在了花溪城护城河上的月亮桥边。 她与阿增约好先在月亮桥边会和沈猎一起与他碰头,然后临出门前她去客房找沈猎时,却被告知他不在府中。 清黛想着他大约是临时出门办事,吩咐了下人等他回来以后将自己的去向告诉他一声,便先行出门了。 她今日没有戴累赘的包头帽,而是让侍女们将一头黑亮浓密的及腰长发散开,用彩绳编成一股股细细的小辫,随意地垂在胸前腰后。 她还特意戴了近来最喜欢的一对鸾凤银铃镯,闲来无事就孩子气地摇动手腕,听着那清脆的铃声,心情就没来由的欢怡。 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自己参加这种民间盛会。 小时候是被爹娘抱着、小友们围着,长大了去到华都,不管是当孤魂野鬼的那二十年还是后来守着闺训的那几年,她基本上也没机会像这样大方自在地单独出门。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抬头是烟霞如烧的天,低头是花溪的青石板路和小桥流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雀跃从她心底油然而生。 篝火大会虽然还没正式开始,但街上已然游人如织,从她身边来来往往,认得她的就和她笑呵呵地颔首行个礼,不认得的便擦肩而过,各行各路。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还有个啃着糖画的垂髫小儿殷勤地跑来给她送了封信。 在拆开之前,她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拆开以后,却又不觉松了口气。 阿增失约了。 那天在莫府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看懂了她的婉拒,回去以后兀自想过一阵,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柔夷人天性如此,喜欢和爱总是来也热烈,去也干脆。 由此,清黛不仅放了心,也愿意真心地为他祝祷,早日遇见真正的良人。 这样一来,她今夜也便只需要等一个人了。 霞光一点点褪去,天幕上的星辰开始展露微芒,街坊间也挨家挨户地点起了灯。 城中央的篝火已经燃起,人们都在朝那儿走去。 清黛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小辫子,她的脚踝刚好,并不适合长久站立,没一会儿就有些发酸发胀,只能用不住地踮脚和变换站姿来缓解。 她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这个沈猎,他在花溪一没仇家二没公事,也不晓得到底去干嘛了。 即便真的临时有事,可他明知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就不会在出门时提前让人来跟她招呼一声么? 虽说她也清楚他是独来独往惯了的,但一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在他心里她也依旧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她很难不沮丧。 第250页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他那时说有空就来,换个说法,不就是没空就不来了么? 难道说他并没有答应,而她却一直以为他没有拒绝? 清黛一时怔然。 难道在他心里,她和旁人真的没有区别么? 这几年的来往与交集,都还不足以让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可以信任、能够交心的……朋友么? 鬼门关前一起走过那么多回,最后他却连一个出游的邀约都不愿应允,依旧我行我素地远远把人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清黛心口的血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何就会这么在意,这么难过? 抬眸环顾四周,人们来来去去,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成双成对,在琳琅繁华的长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与欢乐。 越是热闹,就衬得形单影只的她越是格格不入。 「仁波切小姐,今天怎么一个人就来参加篝火大会了啊?」 「是啊不行么,有规定不能一个人来吗?」 她已然没了兴致,偏又倔强着不甘心,也不知是跟谁赌那一口气,非要勉强装作若无其事,轻轻迈开站得又酸又僵的双腿,有些一瘸一拐地顺着人流朝前走。 右手的铃铛镯子被汹涌的人潮挤得紧紧贴在她的手腕上,硌着她的骨头一阵生疼。 心底没来由地腾起一股无名火,闷着头从人群里挣脱出来,她便把那该死的破镯子摘下来,愤然掼在地上。 却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差点就要连左手上的另一只镯子也要取下来扔掉。 那只被摔出去的镯子也十分的不听话,在沾满泥泞的青石板上叮叮噹噹地滚了几滚,才被人的鞋尖抵了一下,停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半旧不新的却擦洗得干干净净。 他俯下身去捡起了清黛摔掉的镯子,用袖子擦了擦,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却还是不太理解。 「这镯子好好的,为何要扔掉?」 作者有话说: 元气值回满!恢复更新! 最近应该不会再断更,尽量把之前落下的补回来! 第129章 沈猎还是来了。 原本, 他一大早便从莫府默默避了出去,在花溪城后的小山丘上静静坐了一天。 眼看着圆日西沉,夜星乍现, 脚下的城池点起盛大的篝火。 过往这样的繁华和热闹, 一向与他无关。 就像他的心,本是荒芜一片,贫瘠无物, 直到她来,竟又奇蹟般万物生长。 是她将他从阴霾密布的角落拉入这喧嚣尘寰,是她让他对诡谲无常的人心还保留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和期待, 是她使他对这糟糕透顶的人世有了所谓的牵挂,生了惧怖。 在他眼里, 她便是天边最耀眼的星辰,围绕在她周围的,是皎洁的月, 清朗的云。 而他却像是距离天空还有千里万里的大地上, 杂草从里的一只飞虫。 即使拼命振翅,也始终飞不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虽然他一直也不曾放弃, 一直也都在竭尽全力地朝她飞去, 但他亦从不敢奢望,她会为了自己停下脚步。 更不敢去成为她奔向幸福的阻碍。 只是到头来, 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甘心。 ……不, 应该是十分非常极度的不甘心。 所以,他还是去了。 明知不配, 明知没有可能, 明知她不是真心,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到她身边去。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柔夷人呢?」 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沈猎捡起清黛的镯子,抬头却没有在她身边看到另外的人,不觉有些疑惑。 清黛却不说话,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瞪着他,像是惊异,又像是生气,清泠泠的,仿佛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们之间隔了大概三五个人的距离,他被她瞪得莫名有些心虚,拿着她镯子的手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清黛现在特别想要揪着他的耳朵大声质问他人死哪去了,再用尽毕生词彙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自己哪来这样的身份和能够得上质问他的底气。 气了半天,竟完全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她干脆一跺脚,掉头就走。 沈猎再傻,也能看得出来她这时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先把她的镯子收了起来,赶紧追了上去。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清黛想大步大步地朝前跑开,确也还是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堵住了去路,变得三步一顿,五步一停。 后面的沈猎便也追得毫不费力,只消往前硬着挤两步,就已然来到了与她并肩的位置。 清黛暂时还不想理他,他也着实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高兴,就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像只犯了错的小狗似的,乖乖等着她气消。 这时路边刚好有个还未收摊的凉粉摊子,清黛余光瞥见那摊位老闆正在做的那一份凉粉,忽而灵机一动,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递给了老闆。 却不是要买他的凉粉,而是问他借了只碗还有一些调料,便兀自低头捣鼓起来。 葱姜蒜油盐和醋,再配上老闆亲手剁碎烧好的花椒与熟芝麻,看上去原本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蘸料。 第251页 哪知道下一刻,她抓起那人家老闆用来装辣椒油的罐子,哐哐就是几大勺舀进去。 调匀以后,又一脸严肃认真地端到了沈猎面前,命令道,「喝了。」 沈猎想都没想,接过去便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 清黛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想喊却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几勺辣椒油呛了个满脸通红,狂嗽不止。 清黛连忙又跟老闆要了茶水给他端过去,手上不住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着气。 那凉粉老闆见了直摇头,「我这儿的辣椒油用的可是咱们柔夷武山丘南寨的牛角椒熬炼的,便是咱们柔夷自己人吃,至多也就只敢放那么几小勺,这位小郎君瞧着脸生,只怕是中原来的外乡人吧?仁波切小姐,他究竟哪得罪了您,让您这么大火气?」 清黛正忙着照顾沈猎,一时间也顾不上回他的话。 直等到沈猎连着喝完了两壶凉茶,渐渐缓过劲来,她才有空回答那摊贩,「他其实也没得罪我,就是…就是……惹我不高兴了。」 您跟我搁这儿搁这儿呢。老闆愣了愣,又仔细地来回打量了下眼前的这一对璧人,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爱折腾,罢罢罢,左右这感情吧,总是越吵越好,越闹越亲,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您的喜酒啊?」 「啊不是……您误会了!」清黛窘得脸噌一下就红了,连忙跟他解释起来,可人家却是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任凭她口水熬干,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 亏得他们之间交流用的是柔夷土话,沈猎听不懂,还当是那老闆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不由剑眉一拧,「他在说什么?」 清黛也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能拽着他赶紧走了。 这样一趟折腾,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也渐渐冷静下来。 一边走,一边开始试着旁敲侧击地问:「可是边匪又有异动?」 沈猎不解,「为何这样问?」 「若非如此,我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能让沈大人骤然没、空。」清黛不自觉地捎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沈猎当然也听出来了,心尖跟着一颤,「你……一直在等我么?」 「不是你还能是谁?」清黛生生给他气笑了,但见他满脸写着困惑和茫然,不禁又有些心软,「下次若是有事,一定要提前说,这回亏得是我,要是换做旁人,看谁还有这么好的耐心,这么好的脾气,能等你等这么久。」 灌了他整碗辣椒水的人,能叫脾气好? 沈猎禁不住笑了。 不过,能看到她对自己气鼓鼓地使小性子,就是连喝十碗辣椒水他也觉得值。 「你笑什么?」清黛说着,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刚刚消退地的红晕当即又涌了上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个……迟到的话,还是要受罚的,不是么?何况,我也不知道你不会吃辣啊……」 沈猎却道,「说谎,你知道我不吃辣。」 那年在柯家贺寿别墅一起烤肉的时候,他就曾当着她的面,把辣椒从自己盘子里一点点挑出去。 她虽不说,却暗暗都记在了心里,后来给他烤的野味里也都没再放辣椒。 被戳穿的清黛做贼心虚,只得用欲盖弥彰的干笑横加掩饰,转过头赶紧说起别的事物,企图转移话题。 沈猎也不会得理不饶人,由着她说起其他。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阿增,以及除了彼此以外的所有人。 他们并肩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路过一条细窄的巷子,两侧的牌楼上有顽皮的小孩儿在摇动着攀附在窗边的花枝。 不知名的粉色小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花叶上的水泽也随之滴落在人的身上。 清黛下意识地低头往沈猎那边躲,沈猎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挡。 好容易从那儿走过去,一直起身子,两个人的发梢和肩膀都还是沾了些零零碎碎的花叶。 尤其是沈猎的发顶,粉粉嫩嫩的花色几乎落了满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花环,与他精緻的五官相衬,反倒是柔化了他眼底眉梢的冷戾。 清黛咯咯笑着让他低头,帮他一点一点地清理那些花瓣。 他们靠得那样近,却又不觉得暧昧,落在路人眼里,竟还能品出几分干净纯粹的岁月静好。 一抬头,他们竟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花溪城的中心。烈烈燃烧的篝火周围,人们除了歌舞,还有着很多游戏摊子,打陀螺甩石子,猜隐谜斗猴头,不光小孩儿爱这凑热闹,许多大人也都能找到乐趣。 其中最多人参与或围观的,当属篝火东边用篱笆桩子围出来的一个面具摊子。那老闆的面具做得很是精緻好看,却不是拿来卖的。 想要得到面具则必须买他们家另外的弹弓和弹珠,去射落远处挂了一树的木牌,射下来的木牌越多,可以换的面具就越漂亮。 清黛趁兴也拉着沈猎凑了过去,看到玩这个的人竟会是年轻的男女居多,大部分还是成双成对地站在一起,一块用弹弓去打树上的木牌。 他二人都有些好奇,清黛就问起了周边同样在看热闹的人,然后才来给沈猎解答,「他们是为了赢下今年摊子上唯一一对虎翼神面具。」 她一面说,一面给他指了指被挂在最高处的一对虎脸飞翼的漆木面具,「在我们柔夷的传说里,虎翼神就是三山女神座下的一位武神,他不仅拥有彪悍强大的神力,还是个千万年从一而终、至情至性的痴情人,所以他同时也象徵着忠贞和情有独钟。人们也都喜欢祭拜他,来祈求自己未来的伴侣像他一样忠贞不渝。」 第252页 沈猎静静听她说完,将她眼睛里的期盼尽收眼底,「你也想要?」 「那当然了。」清黛直言不讳,说着便也朝着卖弹弓的伙计走过去,挑了两副拿着感觉最趁手的,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沈猎。 「要想赢下那对虎翼神面具,得两个人一起,每人二十颗弹珠,同拉同放,要一口气把四十块木牌全部地打下来,还不能打中同一块木牌。考验的不仅是本事,还有两个人之间的默契。默契这事儿太玄乎了,咱们就当是碰碰运气,至于弹弓,沈大人武功盖世,应该不成问题吧?」 沈猎目测了下他们到靶子之间的距离,也就三四十丈,但那挂着木牌的柳树生长得甚是茂盛,细密的枝条将很多木牌都遮挡住了,不仔细看,不一定能分辨出木牌的正确位置。 况且今夜风大,吹得木牌和柳树枝不住地随风摇晃,普通人要想中靶,可谓难上加难。 他自幼长在乡野又深谙武艺,弹弓骑射自然娴熟,反过来倒是有点担心清黛。 他知道她有功夫在身,但类似这样的玩法考验的却是人的眼力和手上的准头,再加上有那么多外力干扰,她还真不一定能够胜任。 他正想着,清黛已经将弓绳拉满,对准前方,不假思索地打出一颗弹珠。 只听嗒的一声脆响,实木制成的弹珠刚好就擦着最显眼的一块木牌边角,与其失之交臂。 沈猎心道果然。 清黛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还好还好,只是试打。」 沈猎于是说,「不若去和老闆商量一下,换成我一个人来也……」 他话都说完,清黛便又拿起一颗弹珠搭在了弓绳上,而这一次她瞄准的却是最高最深处的木牌。 并且,还真就精准无误地将隐于枝条与夜色之中的木牌击落于地。 这可不是凭着运气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沈猎不觉吃惊。 「你是没见过阿姐在猎场上持弓拿箭的样子,百步穿杨、一箭双鵰那可都不在话下。就这点步距,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士康?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清黛闻声从沈猎身后探出个脑袋,又惊又喜道。 人群中,柯士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向着沈猎先拱手作了个礼,才又对清黛说道:「阿翁他们明日午后归城,阿翁知道是小沈大人在雪山上救了阿姐一命,一直都在想着要宴请小沈大人,当面酬谢,如今三山女神的祭期就要结束了,便让我先回来通报府中准备起来,顺便也提前跟你们说一声。」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还尤为刻意地朝他二人挤眉弄眼了一番。 清黛只觉得喉咙发痒、耳根发烫,听懂了却也只作不知不明。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柯士康提前回来, 一则是为了带消息给清黛,二来也是想着自己好容易回一趟柔夷,篝火大会这样的日子怎能错过, 便是要好好玩一玩的。 遂把该交代的都和清黛交代完了以后, 他自己便又去别的地方玩了。 等他离开以后,清黛和沈猎也便重新拿起了弹弓。 清黛虽有家传的五雷拳法护身,但终究是闺门女子, 这种需要蛮力和硬功作为奠基的功法,很难练到最高境界。 所以从小孟岸还另又授了她骑射之术,相比之下, 其实她的箭术才算看家本领。 与沈猎并肩,弓绳大开, 每一枚弹珠都不曾失手。 他二人的默契又好像与生俱来,不用商榷,更没有什么眼神交流, 轻而易举就将那一对虎翼神面具收入囊中。 「沈猎你看我看我!」面具到手, 已经玩疯了的清黛就迫不及待地戴上,在沈猎面前像个小孩儿似的摇头晃脑地炫耀着。 沈猎低头看她, 明明面具上的虎翼神面目丑陋、狰狞凶悍, 可戴在她的脸上,落在他的脸里却是那样娇憨可爱。 这时刚好有一群垂髫小儿从清黛身后嬉笑着跑过, 小孩儿们手拉手三两人并作一排, 看到人多的地方也不撒手退让,调皮着非要硬挤过去。 清黛正在兴头上, 也没留意有群捣蛋鬼过来了, 毫无防备就被他们生生挤得朝前一倾, 竟是径直栽进了沈猎怀中。 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她的双臂, 她的面具随即滑了下来,露出额头和眉眼,一剪水瞳,丽得惊人。 昔日的单薄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俊秀的白杨,清黛至多也只能够到他的肩膀,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那双清透、如磁石般吸人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他们都是彼此眼中唯一的亮。 就像那些三流话本里常常会写的那样,喧闹的人群中,男女主角被路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背后是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市,头顶是绚烂璀璨的烟火在热烈地绽放。 他扶住她的姿势像极了拥抱,被五光十色的烟花映照,美成了一幅任何人都永生难忘的画卷。 虽然俗套,却已足够心动。 烟花落尽,两个人才像是大梦初醒般火速分开,两张别向不同方向的脸红得都快熟了。 「夜、夜深了,不然…回…回去吧。」 「回…回哪儿?」 「回家…呃不是…回莫府啊!」 「噢…好,那就、就回吧。」 …… 他们篝火大会之行最终结束在了一路无言之中,回到莫府,每个人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埋着头红着脸,各自逃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253页 一个捂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一个躺在床塌上翻来覆去。 终究是一夜悸动难平,梦寐难成。 以至于次日直到日上三竿,清黛还恹恹地不肯起身,阿珠又被留在了神庙,她现身旁的侍女也不敢打扰她,由着她睡了个昏天地暗,将近午时才醒过来。 这时醒眼底也是两圈乌青,她皮肤本来就白,便把那青衬得更加显眼,即便施了脂粉也还是掩盖不掉。 没想到出门迎面遇上不知要去哪儿的沈猎,竟也是一模一样的白面乌眼,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活似一对活跃在瑶州北部竹山上、黑白相间的熊罴。 「你……」沈猎有些不安,唯恐自己昨天的唐突,给她徒添了许多烦恼。 清黛弯眼笑了笑,正要接口,却远远就听见书琴那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在一边急切地大声喊她,一边朝他们飞也似的跑过来,「阿姐——」 「你怎么还在这里,爷爷奶奶他们都已经到城门口了,咦,小沈大人也在啊,你们聊什么呢?怎么都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明明我听他们说,你们很早就从篝火大会回来了啊,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很久没参加过篝火大会,连阿姐你也不小心玩得过火了吧,嘿嘿,我昨天也是呢,特别是在……」 「且住且住,小唠叨。」清黛被她一上来就像打连珠炮似的兴奋劲绕得头昏,只得连忙将她打断,「你方才说阿翁他们已经到城门口了?他们不是傍晚才回么?」 「本来是该这个时辰他们才从神庙出发的,却说清晨起身时大伯娘就闹着心口窝不舒服,神庙那边没有郎中,会医术的喇嘛们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爷奶他们便只好让大家提前启程了。」 书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来找她的真正目的,「康哥已经先去城门相迎了,咱们也快走吧。」 清黛依言点点头,正要跟着她一块走,没想到却又听沈猎说,「等等,我也去。」 「你是我莫府的座上宾,哪里有客人去迎接主人的道理?」清黛笑道。 沈猎却一本正经:「莫望大人是柔夷的土司,这儿的主人,我官职低微又客居于此,礼当相迎的。」 清黛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轻笑着道了声「也好」,便拉上了他一起。 城门上有柯士康,他们便不必再去了,直将莫府中门大开,等在了昔年立府之时,太宗皇帝赐予首任土司的汉白玉石牌坊之下。 眼看着柯士康和莫坤一胖一瘦骑在马上,为身后莫望等人的车马开路,莫府的人们终于尽数归来。 莫望那厢刚携了罗氏萍下车,清黛便领着书琴双臂交叉于胸前,弓身行下大礼。 沈猎在后,也跟着拱手作揖。 一见着外孙女眼下那对乌青,莫望和罗氏萍还觉得惊异,清黛不得已,只能用昨夜玩得太高兴,兴奋过度睡晚了当藉口,勉强糊弄过去。 糊弄的时候,还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沈猎。 他轻轻清了下嗓子,眼神不大自在地到处乱飘。 清黛忍不住腹诽,不就抱了一下么,至于么?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呢。 与清黛说了三两句话,莫望的目光便投向了沈猎。 为着前面的事,拉着清黛对沈猎郑重地一谢再谢,一拜再拜,直把清黛搞得晕头转向,才肯率领众人,请了沈猎进府入席。 因是家宴,席面就设在了莫府后宅花园之中,男女混坐,除了还在受罚思过的莫书岑之外,府上其他人皆来齐了。 清黛与沈猎一左一右地坐在莫望和罗氏萍身边,莫望如今对沈猎的兴趣也十分明显地要高于清黛,一坐下来就时不时与他问东问西。 全程还笑眯眯的,说慈祥也慈祥,但清黛还是觉得,他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清黛不理解的意味。 然而沈猎在人前话少得可怜,而且本就特别不适应这样热络和乐的场面,被莫望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便显得有些侷促。 尽管他很努力地掩盖住自己的如坐针毡,但还是被细心的清黛察觉到了,也好像能够猜到他在害怕被问到什么。 所幸她阿翁身为一方土司,为人温和谦慎,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不该问的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提起,慢慢的,就是浑身长满刺的沈猎也快要被他的儒雅与和蔼顺软了毛。 但是—— 偏偏就有那不识趣的蠢货,非要上赶着到人眼前找晦气。 「听说小沈校尉本是出身京都的武宁侯府,那可是我朝唯二持有丹书铁券的人家之一的开国名门呢,又说小沈校尉在家行四,年纪又最小,也不知这武宁侯夫妇俩怎捨得放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历练。」 清黛她大舅母,莫书岑那位同样缺心眼的妈这时候忽地说道。 清黛知道,她是难得看见柔夷来了这么个家世显赫的贵人,不想错过这个让自家女儿鲤鱼跃龙门的机会,这才绞尽脑汁地想要说点什么和沈猎套套近乎。 哪能想到她就这么倒霉,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到了沈猎的雷区。 气氛瞬间随着沈猎眼中的冷意一起,直坠冰点。 「咣。」 正在喝着山梅酒的清黛不自禁地恼火起来,放杯子的手也格外重了一些,瞪着申氏的眼神阵阵发寒,好像就要生生从她身上剜下几块肉来。 「我…说错什么了吗?」申氏不明所以。 第254页 「阿姐说过,不要在小沈大人面前提这些事,怎么大娘你不知道么?」 书琴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话里满满都是藏不住的嫌弃,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火上浇油。 「这…我……」申氏尴尬不已地看向清黛。 所有人都看向清黛。 她却下意识地看向沈猎。 他也正看着她。 眼神看似平静,但清黛却还是能够感知到他的慌张和无措。 她现在就后悔,当初就不该跟书琴那嘴上没把门的小丫头说那些话。 完了完了,沈猎现在应该恨死她们了吧。 她正要逼着自己笑起来,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听沈猎自己启唇说道,「我是姓沈,却与武宁侯府毫无瓜葛,功业荣耀,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挣下。」 话音落地,他还望着清黛,牵动唇角,微微笑了笑,好像是在向她无声地表达,我没关系我很好。 清黛瞳孔不禁颤了颤,连带着她的心也不自觉地快速动了动。 这小子…真是越大越让人……捉摸不透啊。 清黛自欺欺人地腹诽着,便是对着自己,她也还是没敢承认那两个字。 「好,很好!少年人心有鸿鹄之志,这就是我们这一辈人最愿意看到的事!怪不得先前我就觉得小沈校尉面善,只是人老了记性不好,一直没想起来,现如今倒是发觉了,小沈校尉,你与你的伯祖父沈耻将军真的很像。」 莫望一边说,一边肯定地拍了拍沈猎覆在膝盖上的手背,压低声音继续道,「当然,我这般说也不是想为你和你家人劝和,只不过是想起当年米伯祖父,也是这般,在沈家险些蒙冤灭门之际,能够孤身撑起门庭,重振家业。而我希望,你亦能如沈耻将军一般,一拳一脚地打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沈猎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对于他给予的认可心中自是感激无限,「多谢土司大人。」 莫望见他忠厚,眼神中不觉又多了几分满意之色,呵呵笑了起来,「说起来,我听说小沈校尉和我家这不懂事的外孙女倒是有缘,竟是难得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不知小沈校尉在京中,可曾议亲没有?」 清黛:「?!」 沈猎:「!?」 这老头头,怎就点起鸳鸯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土司大人:嗑!都给老夫嗑! 第131章 「阿翁, 不是……」清黛吓得不轻,铃兰桌下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申氏这时也急躁地插话进来,「公爹只怕是喝多了吧?人家小沈大人方才不还说要靠自己挣功名, 您怎好转头就来与他扯这些个儿女情长?再说, 阿宝说到底也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婚配嫁娶咱们说了也不算的呀。」 「大嫂子,我瞧你才是喝多了, 阿爹的话哪里轮得到你当众驳斥?」清黛她小姨莫姒仪冷不丁道。 她平日里最看不惯自己这个嫂子,刚才听她说话就觉得不妥,但那时她忙着照看自己儿子喝蛋奶糊没顾上, 现下正好逮到机会,回过头就刺了过来。 申氏一脸不服, 偏头却见莫望和罗氏萍齐刷刷地瞪着自己,不觉后怕地吞咽了一下,但为了女儿的终身, 她最终也还是梗着脖子, 硬撑住了。 罗氏萍却没给她再次语出惊人的机会,「莫况媳妇, 回来这么半天你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阿岑吧?眼下正好我也有些乏了, 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咱们顺道也去瞧一瞧阿岑?」 说罢, 也不容她啰嗦, 让人过去半架半扶地就把她带着,一起从席上暂时退了下去。 她人虽走了, 可说过的话却还留在人心里膈应着, 莫望也不好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沈猎和清黛亦是一个比一个把头埋得更低, 不多时这场宴席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里结束了。 因为住得近, 他二人又无可避免地要走上一条回去的路。 晚宴上喝的是莫府自酿的兽骨酒,酒性微烈,清黛这样量度的喝着都有些头晕,沈猎不胜酒力,喝完起身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的,便想着先扶他缓缓走两步,散散酒气。 月色皎洁,夜风和畅,她轻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走在莫府后园的石子路上。 趁彼此神思都还算清醒,她轻声细语地说:「方才席间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哪一句?」沈猎不明就里。 清黛失笑:「每一句。」 沈猎偏头看了看她,忽地也笑了,笑容带了几分清黛看不懂的酸涩,「我倒觉得莫望大人没说错什么。」 清黛心虚得厉害,刻意地避重就轻:「是么?我原想沈家待你不公,所以沈家所有人不管是谁,你也都不喜欢。阿翁拿沈耻将军与你做比,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 不知是醉意上头反应迟钝,还是心中另有思量,他盯着清黛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视线,直视前方:「武宁侯府是武宁侯府,沈氏先人是沈氏先人。就如同,人们不会因为康宗皇帝的庸懦无能,去否定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开国立业的丰功伟绩。」 「沈大人说得都对。」 清黛心想,看来离京这半年的打拼,一定让他受益良多。 沈猎缓缓道:「想当年沈氏一族举家蒙冤,男子满十四岁者一律枭首示众,否则充入掖庭永世为奴,抄家灭门已成定局,所有人都以为沈家会就此消亡。可是那位沈耻将军,却在幼年入了掖庭之后仍不屈于命,终于凭着一己之力,走出了掖庭,从小小一个宫廷侍卫一步步走回了柱国勛位,重新撑起了一个由他而兴的沈家。能与这样的人的相提并论,应是我的荣幸。」 第255页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清黛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不用想都知道,他对沈耻将军是真心敬佩的。 扶着一个人,自己也还半晕不晕的,清黛走着走着便有些累了。 低着头,看着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 蓦然想起前世,临近尾声之时,易家起兵造反的前夕,已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他,和异世女也曾像他们这样有过一次夜游长谈。 也是这样一个静谧微寒的初春之夜,那年华都的春天来得晚,两侧的宫墙上还卧着一层薄薄的雪。 冗长的宫道上,异世女让她的宫人退得老远,只有他们两个人并肩一路。 宿在清黛身体里的异世女,身着奢华雍丽的贵妃宫装,满头珠翠随着她的脚步叮噹作响。 她的脸已被花豹的利爪所毁,戴着半张刻着凤凰镶着宝石的黄金面具,另外完好无损的半张脸上却写满了不符合她年龄的沧桑。 「本宫很早就想向大人谢过当日的三箭之恩,可惜自那以后,宫中朝中的风波就没断过,以至于本宫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刚来的时候要沉稳很多,早不复当年的横冲直撞。 沈猎也不是现在的沈猎,周身的气息要比现在的他更冷更凌厉。 连话都要少很多,「小事一桩,娘娘不必挂怀。」 「在大人眼里,什么都是小事。权利、感情、人命,大人从不放在眼里。」异世女不禁抚上自己半毁的脸,结果却只摸到了冰凉生硬的金面具,她自嘲地掀起唇角,「所以本宫也很疑惑,那一天,大人究竟为何要救本宫?」 「是圣上的意思。」沈猎如实回答。 她却笑得更加孤寒,「本宫已是弃子一枚,是生是死,他竟还会在意?」 沈猎面无表情地解释:「贵妃死在贵妃生辰宴上,朝中人心更易不安。」 异世女侧眸盯了他很久,却依旧没办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心底最后的几分希望还是幻灭了。 「在你们眼里,本宫这一生是不是很不值?」 沈猎猜到她接下来还要说话,便没有作声,只是在侧静静地听。 「本宫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不小心被过路的马车冲撞身亡,死后她的魂魄却没有被阴曹地府的鬼差带走,而是飘进了另一个世界,附在了一个尚在睡梦中的小女孩儿身上,从此,她就取代了那个女孩儿,在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里重新开始生活。 「那里的人傲慢、冷漠,到处都是吃人的礼教和愚不可及的思想,女子不想像和他们一样,她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抗争,甚至也尝试过去改变他们,为此她失去了很多,放弃了很多。然而在一个大时代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她的力量太弱小了,最终面临的只能是失败。 「所有人笑她、骂她、看不起她,却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啊,又凭什么要求她能变得他们一样呢? 「沈大人,你认为呢?」 沈猎知道她这是在诉说自己的故事,便耐心地听完。 虽然听上去确实天方夜谭,但他这辈子不管是人是鬼都见得太多,也没什么是他不敢信的了。 所以他问:「那个小女孩。」 「什么?」 「就是故事最开始,被附身的小女孩,她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不知道,早投胎去了吧,沈大人问这作甚?」 「本座只是觉得,这个故事里最无辜的,应该是她吧。若是她知道,原本属于她的人生被过成了这样,她该有多难过?」 这不是异世女第一次和人抱怨自己的经历,但他却是那么多年以来,第一个为清黛这个原主抱不平的人。 他说话时,眼神淡静犹如古井,却通透得仿佛能够穿过一切屏障,笔直地望进清黛的灵魂里。 终于…终于…… 她困在这无边的枷锁和牢笼里这么久,一直独自忍耐着这种只能看却不能说的寂寞,眼睁睁看着本属于自己的至亲、尊严、容貌一一失去的那种无助和绝望……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 哪怕他们从未谋面,哪怕他并不知道她还存在。 他却能切身地予她理解,与她共鸣。 就像是漫长的永夜里终于亮起了光。 光里面没有慈悲的佛陀,没有温柔的神明。 只有一个魂灵同样伤痕累累的他。 同样清明的月光下,现世的清黛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泪一行一行地淌下来。 她终于可以用自己的眼睛为那一夜的他和自己落一次泪了。 「怎么了?」一旁的沈猎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得酒都醒了,一瞬间手忙脚乱,「怎么哭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想替她擦拭眼泪,却发现自己的袖口都紧紧地扎在护腕里,想将她拥进怀中,却又没有那个资格。 手足无措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满是刀茧的手有些粗糙,轻轻抚在她的眼尾下,带给她的却是温暖的酥痒。 许是喝了酒以后人多少易感些,却不想他越擦,她的眼泪便越多。 清黛望着他的眼睛泠泠微颤,越是看他就越停不住地想哭,却又不能不看。 「沈猎,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256页 她哽咽着,又把异世女的话一字不落地讲给了他。 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是二十几岁历经磨难,终于功成名就、位极人臣的他,还是十六岁初出京都,还一无所有的他,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 「那个小女孩儿呢?」 清黛哭得更厉害了。 她整个人再也没有力气站直,只能缓缓蹲下去,把自己的脸深埋进膝盖里。 她终于还是想起来了,哪怕她从一开始就努力地遗忘,刻意地回避,哪怕她一直都在不断地自欺欺人,蒙蔽自己。 可到了这一刻,被烈酒一催,她终究无处可逃。 她喜欢他。 她喜欢沈猎。 从上辈子他为她嗟嘆,为她抱屈起喜欢。 可为何偏偏到现在才让她想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剎那间, 清黛哭都哭不出来了。 埋在臂弯和膝盖之间的脸上,挂着无声而悲凉的苦笑。 酒气早就散了个干净,余下的她清醒得可怕。 她这时候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如今沈猎已是锦衣卫, 註定不久以后就会杀回华都, 走上他前世那条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之路。 当然,这也是他自己穷尽一身热血的追求。 可她呢? 她在华都早已声名狼藉,当初离开, 表面上是为了躲避太后不怀好意的宣召,可实际上她自己也很清楚,是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要知道便是沈猜都要被那些迂腐扭曲的教条所累, 让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讥嘲唾弃,更何况一个对亲伯父刀剑相向、把亲伯母逼到自绝的她? 同样的, 她也明白,当初朱若兰肯帮她,有一半也是为了不让她的事影响到孟家其他人, 尤其是已经出嫁却在夫家过得并不顺心的清照和孟樱。 是以打从登上出京的马车起, 她便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所以,当下的她只能笑着说:「没什么, 只是方才那个故事……是我阿爹从前给我讲过的……我有些想他和阿娘了…真是的, 为了这点事就哭鼻子,也太丢人了些…你可不许说出去啊。」 她已经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嘴角的笑容甜得发腻, 脸颊却僵得发酸。 有些话,有些事, 当说时不说, 该想起来的时候想不起来, 便再没那个机会了。 即便两情相悦, 她不可能随他回华都,一来为了孟家,二来也是为了不拖累他。 而他更不可能放弃所有野心和抱负,陪她留在柔夷,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太遗憾了。时间一久,保不齐他还会心生怨气、意愤难平…… 清黛不愿成为他的阻碍,也不想让他到头来怨恨自己,便只有再小小的自私一回,将心意深藏,再不提起。 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喑哑晦涩,全都藏在满脸若无其事的笑意里。 沈猎看在眼里,心知她又在说假话,却又委实搞不懂她究竟为何又要说谎,她的笑容背后又藏了什么他捉摸不透的心事? 他也不敢问,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他也没有对她盘根问底的权力,只能佯装不知不明,顺着她的话道:「我不会说的,也…无人可说。」 可若说清黛心里藏了事,他又何尝不是? 今日一早他就接到了宋祈飞鸽传书来的密令,让他即刻返回瑶州卫所述职,接受新的调令赶赴阳州上任,不得延误。 原就没怎么睡的他只能连忙爬起来收拾行装,之后本想去与清黛告别,谁知正好赶上莫望一行人提前回来,他也不大好开口了。 然而席上莫望又说了那样的话,他若此时再提要走的事,反倒显得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 一路沉默着,从花园走到他们住的院子附近,竟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张口。 直到行至回廊尽头,眼看着没几步就要到她住的院落,他才慌慌然鼓起勇气叫住她,「……我得走了。」 清黛一愣,有些诧异地站住脚步,「是要回瑶州么?什么时候?」 虽说这是迟早的事,但当听到他自己说出口时,她的心口还是不自觉发紧。 沈猎点点头。 夜色渐深,回廊下的灯笼也摘了几盏,忽明忽暗的光里,他脸上的情绪也被埋没进了阴影里。 「本该今晨就走的,没成想莫望大人会提前回来。」 「是我们耽搁你了。」清黛歉疚地垂下眼睑,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快要溢出来的黯然,「现下天色已晚,花溪城门也关了,看来只能再耽搁你一夜了,应该不妨事吧?」 沈猎敛眸,微微咬牙:「最迟明日日升。」 清黛禁不住回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那岂不是她至多只能再见他最后一面了么? 他又是否知晓,经此一别,他们就有可能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还是说,见与不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清黛藏在袖子里的手不断攥紧,指甲用力嵌进掌心,锥心的痛生生将她的眼泪逼了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啊?」她拼尽全身力气,忍住了哽咽和颤抖,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轻松。 转念想起他方才醉得晕乎,许是一时犯糊涂忘记了,这会儿吹过一路的风才想起来也是有的。 「倘若要夜开城门,必定需要我阿翁的手令……你若着急的话,趁着他还未睡下,咱们赶紧过去。」 第257页 他既要走,她也没有权力阻拦。 只能忍住心里所有的情绪,抓着他的手,快步朝前走。 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 穿过长廊,穿过花园,穿过这些年她记得的或忘记的那些两个人的回忆,把他送到了她阿翁的屋前,送他青云直上,送他前程似锦。 所幸这时莫望也才刚刚躺下还未睡着,听到他二人在外求见还觉得疑惑,忙不迭披衣起身,将他们召入中堂,询问情况。 清黛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噼里啪啦便把事情的原委交代了一遍,「还请阿翁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帮沈大人这一回吧。」 莫望散席后喝过醒酒引,这会儿也还算清醒,凝神把她的话听完,略略思索了一阵,方道,「阿宝,你先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问问小沈大人。」 清黛虽不知缘故,却也还是依言乖乖退了出去。 待确定外孙女已经走远之后,莫望才又正了脸色,问起堂下一直低头不语的沈猎:「我花溪城的规矩,非三山祭典期间,城门入夜紧闭,次日辰时起开。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调令,值得您漏夜也要出城?又或者是方才宴席上,我的哪句话让小沈校尉感到困扰,只想回避?」 「不是的。」沈猎被他问得迅速一抬头。 「那又是为何?」 沈猎也不犹豫,当即道:「圣上密令,急召我回瑶州述职,大人若不信,我尽可将圣上的亲笔密信呈予大人一观。」 莫望老眼锐利地一眯,半信半疑:「既是密令,又如何能轻易透露给我这样的外邦臣属知晓?」 「不过一封调令罢了,也不是什么惊天机密。」沈猎淡淡道,「况且,我也相信土司大人的为人。」 莫望闻言意外地笑了两声,「我哦?可还记得沈校尉当初刚到柔夷来时是何等模样,和您现在的说法好像不大一致啊。还是说,您信任的是其实不是我,而是我那不懂事的外孙女?」 沈猎被问住了,半晌接不上话。 莫望见状,忙又笑呵呵地请他坐下,「放心,阿宝已经走远了,咱们在里面说话她是听不到的。」 沈猎还是未曾接茬儿,莫望便耐心极好地兀自慢慢说,「小沈校尉,虽不知你和阿宝在中原王都有过怎样的交集,但你对她的心思,我看得出来。」 沈猎下意识地又一抬头,本要开口,却又被他摆手示意先别说话,听他说完,「我的阿宝虽不姓莫,却是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莫府乃至整个柔夷,无不是把她当作莫府嫡亲内孙看待,而我活到这个岁数,自认看人也有几分眼力,看得出沈校尉为人踏实上进、心有鸿鹄,确定您是个值得託付终身的人,是以方才席上我才会试着一提。但当时您为何又不肯答应,难道还是觉着我柔夷女子,配不上您武宁侯府的门楣?」 「……大人错了。」 莫望的话说得慢条斯理,看似是在礼貌地问询,实则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偏不倚,直击沈猎的内心,逼着他不得不实话实说,「是我……配不上她。」 他说话间,转而郑重其事地掀袍跪下,扬起满脸的真挚与热忱,「如今我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能够成为一个配得上与她并肩行走在阳光下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莫望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里绽出了一抹惊嘆的异色。 他是莫府的主人,是跺跺脚就能让整个南疆抖上三抖的柔夷之王,中原京都内的风云变幻他又怎会一无所知? 沈猎是个什么来头,他早就探问得一清二楚。 只是没想到,席上他的那一番壮志豪言背后,竟还有这样一层隐忍的深意。 他不禁问,「您的想法,阿宝知道么?」 沈猎摇了摇头,贴在大腿两侧的双拳紧紧攥着,「我此去多半是险象环生、凶多吉少,若还能有命回来,亦是侥倖中的侥倖。与其让她知道了以后为我忧心伤神,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还请大人替我向她守口如瓶,在我回来以前……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三年。」莫望忽地伸出三根手指,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满都是肯定。 沈猎却不大明白他所指为何。 他道:「我柔夷男女婚嫁不比你们中原规矩多,有些珍爱子女的人家将女儿留到二十七八岁才许嫁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阿宝是我莫府视若珍宝的掌珠,虽至嫁龄,但为着家里头的人捨不得,再留上三年也未尝不可。」 沈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控制不住地抬头仰望着堂上德高望重的老者,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沈校尉,今夜花溪城的城门尽可为你破例打开,只是我要你与我以三年为期,立约盟誓,三年之内必将出人头地、一鸣惊人,如你所言那样,用你自己的双手亲自为我们的仁波切开凿出一个光明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这章算不算刀,写的时候也很纠结 怎么说呢,这应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分别 他们都在为了彼此隐忍,也会努力朝对方奔走 根本用不了三年,就会再见 第133章 打更人的梆子敲到第三下, 花溪北城门接莫府特令开启,沈猎乘一匹快马,离城而去。 清黛悄悄攀上莫府最高的藏书阁屋顶, 亲眼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雾蒙蒙的夜色里, 呆呆地在那儿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风。 第258页 春寒料峭,她又心事重重, 转眼便着了凉,发了高热,折腾了一天一夜才慢慢退了烧, 有了好转。 柯士康原本是定在三山祭典结束后三日启程返京,叶因着她病这一场耽搁下来, 直等到她好得差不多了才预备着踏上归途。 临行前还不忘叮咛她两句:「定是为着那夜吃了酒又在花园里吹了风,这才染上这风寒。阿姐虽一向千杯不醉,但柔夷的酒醇烈, 以后还是少饮为妙。」 家中除了她近前几个女使外, 几乎无人知道她曾夜登高楼,更不会知道她藏在心底的隐事。 对于柯士康的误读, 她也只能将错就错, 淡笑着应了下来,又将他也送离了花溪。 就好像天上的云, 看似来来往往, 聚散无常,但其实每一朵都有自己的归处。 他们的归处是繁盛纷扰的京城, 清黛的归处却是这祥和安逸的花溪。 这里没有勾心斗角, 没有礼教尊卑, 她的日子也过得相对平静且简单。 虽说莫书岑解禁以后, 依旧我行我素,不曾悔改,但不知为何,唯独不敢再招惹清黛,甚至已经到了看见她就退避三舍的地步。 清黛自己也觉得奇怪,可想到以莫书岑的脑袋瓜子,应该也想不出太复杂的阴谋诡计,她便没有过多的纠结怀疑。 太平无忧的年岁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清黛就已经在柔夷住了两年有余。 两年不长不短,不过是易令舟和宋执的儿子长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清照和方之恒得了个玉雪粉糯的女儿,素容也在婆家和娘家共同悉心照顾下,再次有了身孕。 「……世子妃的信上还说,康少爷和龚家的巧姑娘的婚事也说得差不多了,最迟明年端午以前,柯家就会去龚家迎亲。还有沈猜姑娘世子妃也说她过得不错,龚家也向沈侯爷露了结亲的意思。」 这日午后,清黛正躺在院子里闭目养神晒太阳,恰逢京中来信,她身上犯懒,便让阿珠看了之后复述给自己听。 清黛幽幽睁开眼睛,关于华都的许多事,不论前世今生,她都已经很久不再刻意地去回忆起。 这回也是想了好久,才恍然道,「与猜姐姐议亲的,可是龚家二爷?」 阿珠又仔细看了看信的第二页,点了点头,满脸写着姑娘果然神机妙算。 龚家一门,男子皆为武将,他家二爷也就是龚灵巧的嫡亲二哥,曾经也是征讨北羌大军中的一员,与沈猜当年的武勛不相上下,只是名气不及他老成持重的大哥。 定北战役得胜后,他又因左颊被羌人砍出了条骇人的长疤,议亲路上一直也不怎么顺利。 作为同样被战事所累,耽搁姻缘的同道中人,他与沈猜年少相识于军中,原先都只把对方当作生死兄弟,谁能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却成了结发夫妻。 清黛尤记得,前世他二人成婚不久,沈侯爷便因旧伤发作,撒手人寰,那时刚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没多久的沈猎便被宋祈强按着头,承袭了爵位。 但沈猎恨沈家至深,即便袭爵,也不肯回归本家,姐弟俩因此几次三番闹得难堪,最后沈猎更是不知对宋祈说了什么,就蛊得他下旨将沈猜夫妇俩调往北境戍边,一直到易氏父子起兵谋反都没能回来。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夫妻俩离开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边塞,反而过得自在多了。 「龚二爷为人正直,与猜姐姐又是旧相识,想来是门不错的亲事。」清黛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从阿珠手中将易令舟那厚厚一沓的流水帐接过去,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看过之后,眼底笑意更浓,「看着姐妹们都各自有了好归宿,我也放心多了。」 阿珠听了有些焦灼,「还说呢,眼瞅着这几位与你最要好的姑娘们生子的生子,嫁人的嫁人,偏就姑娘你的红鸾星一点动静都没有,先前的阿增少爷多好呀,姑娘怎的就不喜欢呢?现在可好,如今他也要娶媳妇了,姑娘可怎么办呀?」 回到自己的地盘果真就是不一样,连阿珠这样的也能越来越啰嗦。 清黛不禁用信纸将脸一蒙,回避她的视线,「我的好阿珠,阿翁阿嬷都不替我着急,你就别学着那些婆婆妈妈的同我饶舌了。」 这两年也不乏上门同她提亲的人,本都是南疆地界有名有姓的人家,谁知莫望和罗氏萍却挑剔得令人发指,都不用清黛自己编理由回绝,他们便已以这个长得不好、那个内宅不清静为由替她婉言推拒了。 阿珠为她着急,主要也是见着每年篝火大会的时候,那些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们都与情郎出双入对,唯她形单影只,人也像是被抽走了一半魂魄,让人瞧着就不觉生怜。 「姑娘,你若是还想着京中的谁,前些日子大爷和岑小姐上京去为那中原皇帝贺寿,三姑奶奶也邀你回去,你们姐妹这么多年不见,可姑娘为何就是不肯去呢?」 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阿珠虽愚笨,但对清黛多少还是要比旁的人了解的多,也看得出她心中藏了事,可惜她的才智有限,往后就再探问不出什么,只能抱着侥倖心理,胡猜瞎矇。 猜了那么久,总有机会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恰逢天胤十八年十月天长节,莫况作为莫府未来的继承人,按照惯例要代表柔夷进京为宋祈贺寿。刚好碰上清照的女儿办满月酒,来信请清黛这个做小姨的回京赴宴,莫况便提议舅甥俩同行。 第259页 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姐姐那个婆婆,得知三姐姐生的是个女儿就各种不乐意,也不管我姐姐生产时多么凶险,月子里有多么孱弱,她就闹着要给姐夫纳小,姐夫宁死不肯,她便扯着白绫要死要活,若非二伯娘和易姐姐先后去了一趟方家敲打她,要不然我侄女连个满月酒都没得办。 「而我,京中人皆视我为妖异,若我此番非要上京,那方家老夫人只怕更有话说了。她本就拿捏着姐姐与姐夫婚前私会的事上纲上线,我还是别再去给姐姐添麻烦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中原京城又那么大,每天发生的奇闻怪事多了去了,咱们家的是外人估计早就忘干……」 阿珠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门口传来哐当一声,主僕俩回头一看,原本虚掩着的院门竟是被人火急火燎地撞开了。 清黛有些疑惑地皱眉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却见来人颜色匆匆,衣裙凌乱,发鬓微散,进门看见了她,二话不说被拽着她的袖子跪了下来。 满口哭喊着,「阿宝啊,你可一定要救救你舅舅和妹妹啊!」 「舅母这是作甚!」清黛被这般阵仗的申氏吓了一跳,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她手里把自己的袖子抢了回来,「有什么话,您先起来再说,不然这样跪着,真是要折煞我了!」 申氏却一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阿珠和其他几个小女使过来合力才将她扶进了屋中。 也是过去了好半天,她才能够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原委囫囵说了个大概,「都是你那不争气的妹妹,竟在天长节宴上见罪太后,连带着你舅舅也因家教不严,被禁足于鸿胪寺内,音信全无……眼下你阿翁阿嬷都不肯见我,阿宝啊,舅母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会来求你一个小辈的……早知今日,舅母原就该把你们的话听进去,好好对你那不懂事的妹妹严加管教,都怪我…都怪我啊……」 说着,她还激动得抬起手要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耳刮子,却被身边的那个亲信婆子死命拦住,扯着破锣嗓子干嚎,「夫人啊,你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啊!大爷和小姐都还指着您呢!再说仁波切小姐在京中时人缘极佳,又认识那么多的神仙贵人,一定有办法救他们的!大爷是仁波切小姐的亲舅舅,仁波切小姐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清黛听着厌烦,恨不得一个茶杯扔过去,砸破这阴阳怪气的狗奴才的脑袋。 可事关莫况,她不得不问,「天长节大宴行于皇宫午门之下,入席者足有上百人,今上虽一向重视与我柔夷之交,但也并不足以能让我们列席于公侯将相之上,御驾之前,莫书岑如何就能跑去把太后给得罪了?」 「这…这……」提到这个申氏不知怎的就有些吞吞吐吐,好像是实在难以启齿一般。 清黛也懒得等她,不耐烦地一抬手,「我连她究竟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想办法救人?」 申氏身边的婆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忙上前替申氏赔笑,「小姐莫急小姐莫急,原不是什么大事……小姐知道的,我们岑小姐素来最是爱美,年纪也小,不大懂事,又是头一回进皇宫,难免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控制不住就想伸手摸一把。 「刚好让她瞧见个路过的小宫女身上佩了条用珍珠穿玉而成的禁步绦子,咱们小姐便想借来观赏,谁知那宫人小气,不肯出借,两厢拌起嘴来也不知是谁先失手扯坏了那绦子,上面的珍珠滚了一地,偏偏就又滚到了几个帮忙抬东西的太监脚下…偏偏抬的,竟又是一支太后娘娘赠给圣上做贺礼的南海青玉净瓶……」 清黛用力闭了闭眼,这个莫书岑,果然是祸事不大她不闯啊! 申氏这时又捏着帕子,泣道:「这也就算了,哪成想会那么倒霉,叫她碰上的那个宫女,竟然还是一个太后娘娘近前正当红的女官!当即就让侍卫把我的阿岑抓了起来,押到了圣上和太后跟前……这狠心的狗奴才,竟是半点颜面也不给我的阿岑留!呸!说到底还不都是这贱婢矫情,一条绦子而已,至于那么小气么!下贱货色,要是我也在场的话,非得把她的嘴撕碎不可!」 「够了!」这下清黛再也忍不住了,啪一声砸了手里的杯子,一声喝断。 第134章 彩瓷茶杯的碎片飞溅, 蹦到申氏的脚边吓得她悚然一抖,抬起袖子就躲,嘴上也下意识噤了声, 不敢再哭。 清黛拂袖而起, 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她,「以我对阿岑的了解,想必最开始根本就不是去借, 而是见人家只是个小宫娥,就想直接把东西抢过来,占为己有吧?」 申氏被她问得一哽, 「不,不是……你怎能这么想你妹妹呢?而且, 而且即便真是她先做错了,可对方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奴才嘛……」 「不过是个奴才?」清黛被她气笑了,「舅母, 亏您还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竟不知大干紫微城内就算是一根草、一片瓦也是天家所有的道理么?」 「这…我当然也知道……可是,你妹妹毕竟年纪还小…这两年你也看见了, 在你跟前她是多么乖顺啊, 我相信她经过此番一劫以后一定会改的!阿宝,你舅舅和我就阿岑这么一个女儿, 就当是为了你舅舅, 你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说着,申氏便又要俯身去给清黛跪下。 地上的碎片都没收拾干净, 清黛生怕她跪出个好歹, 老天一道雷噼死自己, 连忙伸手用力託了她一把: 第260页 「您就是把我的地板跪穿, 我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如今阿岑触怒的是皇太后,身困于九五至尊之地,我身为臣民,一无功于社稷,二不曾效力朝廷,哪来的本事能令太后娘娘回心转意? 「不过您也用不着太担心,今上素来看重柔夷,也清楚阿翁在整个南疆的声威影响,这不看僧面看佛面的,至少不会伤及阿岑的性命。」 申氏瘫在椅子上,瘪着嘴喃喃:「不伤及性命…不伤及性命……那难不成陛下和太后娘娘还有砍她的手脚,刺她的脸么?这可怎生是好,她才十六岁啊,将来可怎么嫁人啊?」 难怪出事以后莫望和罗氏萍死活都不见这个女人,就她现在这个姿态,别说是商量对策了,正常沟通都成问题。 莫书岑长成今天这幅样子,她属实「功不可没」。 清黛背对着她,白眼翻得都快抽筋了,耐着性子仁至义尽地最后一劝,「舅母宽心吧,再不济,我那柯家姨母不还在京中么?算起来,咱们莫府与柯家还是亲家呢,即便柯太后不念这么情,但如今柯姨妈统管柯家伯爵府内宅,多少也会卖她几分面子的。 「柯姨妈这边,毕竟是自己娘家亲弟弟、亲外甥女有了麻烦,她为人再如何精明市侩,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柯姨妈虽势利,虽喜欢隔岸瞧她和她阿娘的热闹,但也只是因为厌憎她阿娘罢了,对家里其他的人也还算不错,尤其是将来要继承土司之位的莫况。 可谁知不提她还好,一提申氏就冷不丁地变了脸色,全身上下都在肉眼可见地发僵,眼神也没来由地躲躲闪闪,说是心虚又像是从骨子里就在惧怕着什么。 「……舅母?」清黛回头看见她这般脸色,不解地叫了她一声,试图把她的魂喊回来。 恰巧这时外间又来了个裹着包头帽,配着错金刀的年轻侍卫,老远就在门外朝着清黛行了个单手礼。 清黛认得他,是莫坤的近身侍卫,叫索尔的。 「仁波切小姐,土司大人、土司夫人和莫准大人还有莫坤少爷正于议事厅商量大事,要我过来请小姐现在务必也要去一趟。」 想都不用想,肯定就是为了莫书岑和莫况的事。 清黛正愁怎么把申氏打发走,索尔的到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当即她也没打算再和申氏啰嗦,赶着就同索尔一道出去了。 清黛一进议事厅,便见莫府的大家各个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只莫坤因为年少,心里还藏不住事,扶刀站在父亲身边,满脸都为着生气憋得发红。 清黛上前就要给长辈们见礼,却被莫望摆着手拦下了,只让她赶紧在刚抬上来的椅子上坐好,「听下人回禀,你舅母已经去找过你了,想来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吧?」 清黛点了点头,便又听莫坤气哼哼地一拍大腿,「当初就不该同意让她上京,就算要去,,也该和阿姐一起,她这两年最怕的就是阿姐,有阿姐看着她,她哪还能给咱们府上出这么大的丑!」 罗氏萍捻着一串檀木珠子嘆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阿宝,你阿翁叫你过来,是有几件事要问你。我记得你从前在华都住的时候,来信同我们说过,你有个姑姑嫁进了那南太师府,你因着她的关系,还去南家听过学,那么你应该是认得他们家那位老太君的吧?」 清黛如实回答:「自然认得。我在华都时也多蒙南老太君的照拂,是一位非常慈爱和蔼的老人家,只是不知阿嬷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罗氏萍捻珠子的手一刻不停,口吻却依旧努力保持镇静:「被阿岑欺负了的那个女官,乃是太后身边的淑人,入宫之前原就是那华都南太师府里的五姑娘,名唤素唯。而她们争抢的那条珍珠禁步,却系将她教养长大的南老太君所赠。」 素唯? 真是一个久违的名字。 若是今日不提,清黛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也就能解释通了。 宫女身上会佩戴用珍珠和美玉穿成的禁步,不外乎主子赏的和自己带进宫来的两种可能。 宋祈空置后宫多年,宫中能够赏赐如此贵重之物的,除了他就是太后。 素唯如今在太后宫中伺候,他们母子不睦,不到万不得已宋祈从不踏足太后的慈安宫,与素唯应该无甚见面的机会。 柯太后又是宫中出了名的吝啬鬼,有好东西不是自己藏着掖着,就是赶紧偷偷塞回柯家的库房,哪里是肯轻易赏人的? 于是乎,前一种可能排除,剩下后一种可能。 放眼整个皇城,母家有如此财力的,的确也就南素唯一个人了。 不过,「南家多是宽厚仁德之辈,尤其是南老太君本人,想来应该不会为着区区一件小事过多计较。阿翁阿嬷若不放心,我大可修书一封上京,代阿岑向老太君请罪,如此若还是不够的话,便是要我亲自上京面见老太君也无妨。只不过,他们家的这位五姑娘会不会记恨,我就说不准了。」 南素唯这人,当年清黛不过拿了一个她垂涎已久的南老太君的玛瑙扳指,她就能妒恨把把她从墙上推下来,更别提这一整条上百颗的珍珠玉翠了。 她现在又攀附住了太后,难保不会在那老妖婆耳边煽风点火。 同样是老者,柯太后可比不得南老太君耳聪目明。 第261页 遑论此事本来就是莫书岑有错在先,即便素唯想要报复,清黛也没觉得她有错。 很显然,莫望和罗氏萍也都从清黛的话里品出了差不多的意思,一时间难免不更加发愁。 但也不是全无应对之法,只听清黛接着又道,「不过咱们莫府也不缺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的人,柯姨妈……不就可以么?」 莫望低着头,闷声回她:「你姨妈心性凉薄你应该晓得,这会儿多半只想着明哲保身,这些天一点音信都没有。也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随她去吧。」 话虽如此,但在几个孩子中间,他与罗氏萍曾经最疼爱宠惯的就是柯姨妈,如今娘家事到临头,她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父为母的也心寒得厉害。 清黛不由有些后悔提起柯姨妈。 「这时节大家也别多想了,自古帮扶他人只不过是情分而非本分,即使是血亲之间亦如是,咱们也不好怨怪什么。」莫准不冷不热地讽刺道,转而又问起清黛,「对了阿宝,中原那个黎王府,你可清楚底细?」 「黎王府?」清黛听着耳熟,垂眸沉吟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可是那康和郡主的娘家,皇室宗亲?」 莫准摇摇头,「这我们就不晓得了,但听你这口气应是认得的吧?事情是这样的,你大舅冒死从京都鸿胪寺送出一封密信,道是黎王府的人去见过他,说可以替咱们在那大干皇帝和太后面前求情,释放阿岑和你大舅,可前提是要同咱们柔夷结亲,以后在朝中互相照应。」 清黛听得一头雾水,回眸看向莫准,「可阿准不是已经定了永平司礼叔叔家的小女儿么?而且我记着黎王府中也没有适龄的女孩儿吧?」 莫坤连连摆手,「不是我,是小黎王。年前老黎王得了急病,骤然去世,由府上的老来嫡子承袭了爵位,小黎王今年年底行加冠礼,尚未娶妻;黎王府的意思是,想迎娶我莫府女子为为其侧妃,两家从此永结同好,在朝野亦要同仇敌忾,互利互惠。」 「侧妃?」清黛诧异地一挑眉,「黎王府不过宋氏旁支,我莫府女子凭什么要屈就他府上一个侧妃之位?而且黎王府后宅是出了名的乌烟瘴气,老黎王有一堆的宠姬爱妾、庶子庶女,彼此之间总是争斗个没完。 「而眼下咱们莫府适龄出嫁的就只有阿岑,她骄纵任性,又常爱自作聪明,并不适合嫁到这样复杂的人家去。而且……」 莫望接着她欲言又止的话往下说:「而且,黎王府贪权喜奢,小黎王本人私底下也酷爱结交大臣,结党营私,弄权敛财,又与柯太后宁国府来往甚密,同气连枝,可称为朝中一患。这些,这两年我也有所耳闻。」 但是若一切按部就班,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往下走,黎王府的日子也就这几年了。 他们的人太过乖张放肆,经常仗着太后撑腰,公然僭越,宋祈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待他扶沈猎上位之后,沈猎头一个着手肃清的,就是黎王一党。 如今离沈猎荣耀归京只剩下一年不到的时间,也不知他那边一切是否还顺利。 想起沈猎,清黛的心又不住一沉,但当下也却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只黯然了一瞬便重又提起精神。 「阿翁,不如就让我前往华都,奔走周旋,为舅舅和阿岑解困吧。」 第135章 莫坤听了立时急切上前:「阿姐好容易从那里脱身出来, 何苦又要回去?而且说到底,阿岑最大的过错,不就是把中原太后送给皇帝的礼物弄坏了么, 咱们赔一个差不多甚至更稀贵的给他们不就完了, 何必要去费劲讨好那些中原人?」 却被他老子一把拧住耳朵,斥道:「方才你阿姐说了这么多,你小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如今中原朝中遍地佞臣小人, 若不把这些人、这些关系疏通,纵使咱们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送去做赔礼,也无济于事。再说了, 你还想送什么更稀贵的,怎么, 是想同那中原的皇帝太后炫耀咱们柔夷有的是奇珍异宝?你有几个脑袋敢这么想!」 莫坤被骂得有点委屈,清黛见状马上道,「阿坤年少, 这些个世俗经济、为官之道, 弯弯绕绕、错综复杂,一时不能想明白也没什么。」 随即又耐心地解释, 「柔夷内外离不开阿翁和阿舅, 阿嬷的身体也无法适应长途跋涉和两地气候差异,至于申舅母…说句不敬的话, 舅母为人粗浅、不知轻重, 更不宜担此重任。」 莫望贊成地捋着鬍子点了点头,「阿宝确实是此行的不二人选, 不过让你一个人去任谁也不会放心, 阿坤也十六了, 也是该出门历练历练了, 不如就让他同你一路入京,遇事你们姐弟也好互相照应。」 莫坤虽冲动,但胜在对清黛很是言听计从,且她终究不姓莫,为防柯太后鸡蛋里挑骨头,莫坤这个莫府嫡子跟去,也保险一些。 于是,当下所有人包括清黛也都没有异议。 事急从权,待众人散去后清黛便同莫望罗氏萍一起前往莫府库房,精挑细选了几件珍宝奇玩命人封起来,当作送上京给柯太后的赔礼。 次日一早,她就与莫坤和阿珠带着一小队人马护送着装礼物的箱笼,预备着出发了。 临别前,莫府的大家将他们姐弟俩一直送到了花溪城门口,看着他们稳稳噹噹地骑上马背,这才依依不捨地与之告别。 第262页 一一辞过长辈们后,清黛便与莫坤一同调转马头,发往瑶州方向。 一行人马日夜兼程地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待入了权州地界,逐渐靠近京畿,人多口杂,清黛和阿珠不便再在马上抛头露面,遂又换回了干人衣装,改乘马车入京。 此时已近冬月,越往北走,天便越凉。 马车经过天龙山脚下的枫树林,秋风瑟瑟,火烧云一般的红叶漫天飞舞,壮丽又莫名的悽美,足以让那些文人才子借景抒情抒他个几十几百篇游子思乡、别离愁绪了。 可惜比起舞文弄墨,清黛更擅长的还是舞枪弄棒;满腹愁思,也只为世俗经济,如此景致入眼,想到的不过是园林里一株枫树的培养价值以及莫书岑此番会不会被太后赏赐宫刑「一丈红」。 而她身边的阿珠,满脑子想的却是华都三街口那家蜜饯铺子做的山楂糖,花萼楼的红皮蛋黄酥,还有福临客栈老闆娘亲手做的红烧狮子头。 想着便忍不住和清黛念叨,「姑娘,咱们等会儿入了城,是住福临客栈还是花萼楼呀?花萼楼离三街口近些,但到内城却要比福临客栈多半个时辰,福临客栈离内城是近,但附近的吃的又贵又少还不怎么好吃,就是她家老闆娘手艺好些,姑娘觉着呢?」 正盯着窗外景色出神的清黛闻言,略略思索了下,淡笑道,「还是花萼楼吧,听说那儿的客房更宽敞更清静,咱们住着也舒心。」 阿珠乖乖点头:「那就都听姑娘的,话说回来,怎么感觉今年京中比从前都要冷啊,姑娘的手就没怎么暖和过,不然咱们快些进城,让花萼楼的人多烧几锅水,我给姑娘多两灌汤婆子,好好暖一暖。」 清黛学着她的口吻,说了一句模稜两可的:「那就都听阿珠姑娘的。」 来前清黛就与莫望罗氏萍商量好,由于他们还不清楚京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为了尽量不牵累威远侯府,她此番入京,并没有提前告知孟家,在人救出来前,她便也不上孟家去了。 她亦认为,祸事出都已经出了,成天着急忙慌、提心弔胆的也无用,特别是与阿珠说话的时候,她都不曾表露过半分紧张愁苦,以至于一路走来,阿珠都以为自家小姐成竹在胸,心也跟着更大了。 枫树林的尽头便是华都西城门,门前守卫验过他们的通关文牒,他们便畅通无阻地入了城,就近在阔别已久的花萼楼落了脚。 一路舟车劳顿,不管是清黛还是莫坤,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了疲色。 尤其是后者,他是头回一口气出这么远的门,还一直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清黛有些心疼,便先把他赶上楼歇息,自己留在后院,看着护卫们安顿车马。 等东西都搬的差不多了,她便也打算转身上楼歇着。 谁知懒腰才将伸到一半,便有个花萼楼的跑堂小二匆匆从大堂绕到了她面前,满脸堆笑着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竟不知是威远侯府千金大驾光临,还望小姐不要介意。这会儿贵府大爷和大奶奶正在前堂上等您,望小姐赏光,随小的移步一见。」 煜大哥哥?还有大嫂嫂? 她嫂嫂不是快要生了么,这时候怎的还出门? 等等,不对,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她回来了? 清黛下意识地拉低头上的帷帽,「烦请小哥替我回一句,就说我如今诸事缠身,不便相见,还望他们见谅。」 「这……」跑堂小二有些为难,笑得有些僵硬,「可大奶奶方才也说了,今日若见不着您的面,便一直在堂上坐着。像您们这样的贵人,出个门排场也大,前后左右跟了不少人,这要是都在我们大堂坐上一天,我们的生意可就……」 此行本想着能多低调就多低调,结果这才第一天,就闹得让人家连生意都做不了,清黛无奈极了,只能扣紧了帷帽,让那跑堂的给自己带路去了花萼楼的大堂。 花萼楼是京中百年老字号食坊,几经修缮装点,华丽得就像它的名字,整个大堂宽敞得可比宫室,足以一口气容纳下千百号人落座用餐。 但此时此刻,堂下除了威远侯府的几许家丁护院和丫鬟婆子,却是一个客人都没有。楼里的掌柜跑堂全都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着贵人的示下。 孟煜和南素容夫妇俩就坐在大堂中央,一个尚穿着五品文官官服,一个则穿一身宽松舒适的秋香色和合二仙纹的对襟薄棉披风,隔着人影幢幢,依稀能看见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笨重又累赘,坐在花萼楼没有倚靠的长条凳上,全靠丈夫搀扶,才勉强坐得舒适。 「大哥哥,大嫂嫂。」 清黛不忍看她如此辛苦,连忙掀起遮面的纱帷,快步上前作礼。 三年不行干人礼,屈膝的时候她还犹是不自在了一把,大不如从前那般从容端淑。 所幸素容与孟煜并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抬眼看见是她,前者更是欣喜得直接站了起来,远远地就伸出手去牵住了她,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仔仔细细地看,生怕少看一眼她就会跑掉一般。 「三年不见,真真是大姑娘了,手怎么这样冷,可是还不适应京中的气候?不过没关系,家里早已经把你的远山居收拾好了,被褥枕头一应都是最新最好的,你若怕冷,地龙也能让人提前给你烧上,赶紧的,跟哥哥嫂嫂回家吧。」 她说话时,眼眶又湿又红,握着清黛的手又紧又暖,让清黛的心也不觉跟着热了起来。 第263页 华都纵有一千一万个不好,但她却也不能否认,这里也曾经有许许多多真心待她的亲人挚友,在危难时刻,会像这样紧紧抓住她的手。 可是,「恕我不能从命……」清黛咬了咬嘴唇,就要狠心将自己的手从她掌心抽离。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她反过来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手,「你可别说那套怕牵连侯府的说辞,一家人同体一心,哪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何况天长节那天你那表妹闹出那么大动静,将太后气得半死,而你和你阿娘与侯府乃是血亲,又都出身莫府,若要牵连,早就牵连了,还用等到你回来么?乖,听嫂嫂的话,安安心心跟我们家去吧。」 「可是……」 清黛还欲强辩,这次打断她说话的却是她那素来少言寡语的大哥,「不必可是来可是去的,家里早就猜到莫府会让四妹妹你上京救人,也猜到了你会不肯回家,二伯这才在这些天跟各处城门都打了招呼,待你的车马一入京就通报府中,让我们出来接你,你就安心同我们回去吧。」 清黛震惊地睁大了眼,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居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一篇长篇大论。 不过,她坚定依旧,没有松口,「不是的,大哥哥,是……」 「你是不是又想说三年前的事了?」素容轻一挑眉,笑得格外胸有成竹,「你放心,这些年来家里从未有人觉着你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不管到了哪里,大家都会护着你。」 一时间,清黛居然被他们三两下堵得找不出理由了,只能胡扯:「可二伯娘那边……」 「若非你二伯娘点头,岂能让我们这么快就能出来寻你?」素容乐得拍了一下她的手,「好了,再有多的你都不必说了,这些天为着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家,家里所有人可是将怎么各个角度说服你的说辞都想全了,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回家,安心地当回你的孟侯府四姑娘吧!」 「可是……」清黛还是想要挣扎一下。 谁知素容忽一立眉,佯怒道:「你嫂嫂我这还大着肚子呢,难不成你捨得我为了你在外间来回折腾,还无功而返么?」 清黛连连摆手:「不不不,嫂嫂,只是我……」 孟煜这时也有些不耐烦了:「四妹妹若还执意不肯,那我索性也同你直说了吧,若想救莫大人和你那表妹,便随我们回府,外间人多耳杂,不方便细说。」 作者有话说: 和基友们打赌,这周更新最少的要有惩罚,惩罚是啥暂且不提,但我必不可能中招! 我一定会是更新最勤奋的那个! 第136章 对手明显有备而来, 清黛只能放弃无谓的挣扎。 转而把卸下来的行装重新装上,把刚刚躺下去休息的莫坤重新拉起来,跟上孟煜两口子的马车, 一熘儿回了威远侯府。 她这次回来, 孟家虽不像那年跟父母一块回来似的,在门口就又挂鞭炮又置火盆,内里却也是归置一新, 家里的人一个不少地等在正堂厅下。 时隔三年,准确的说三年不到,除了没有孟峒夫妇俩以外, 孟家的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都没什么变化。 见了清黛,彼此之间照例寒暄, 孟岩宽和内敛依旧,孟岚斯文风雅依旧,江柳娘泼辣刁钻依旧。 还有朱若兰, 仍然是那一副云淡风轻、不苟言笑却又病歪歪的形容姿态, 对清黛也只是问了几句在柔夷过得如何这样的的场面话,便再不言语了。 眼看天色不早, 清黛引着莫坤给侯府众人一一见过之后, 一家子人便相邀着入了晚席。 侯府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又非年非节, 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让头一回上京的莫坤很是不习惯,也让一直有话憋着要问的清黛内心倍感焦灼。 终于, 好容易下了饭桌, 素容身怀有孕, 休息得也比旁人早, 孟煜便先陪着她回了他们住的明华阁,孟岚担心江柳娘又乱说话煞风景,便也找了藉口拽着她走了。 由此,堂下便只剩下孟岩夫妇和清黛莫坤姐弟俩一起饮过饭后茶。 「莫小少爷远道而来,一定累坏了吧?府中已经将西侧的别院收拾出来了,莫小少爷去看看还有什么缺的短的或者用不习惯的,尽管差人过来告诉我。」 朱若兰悠悠然放下手里的青花茶碗,下了一个非常委婉的逐客令。 莫坤本就不大习惯跟他们这些抬手规矩放手体统的中原人共处一室,闻得此言简直如蒙大赦,从清黛那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眼神,便先行告退了。 待他的身影也消失在孟侯府幽静的回廊尽头,清黛方回头看向上座的孟岩与朱若兰,「二伯伯和伯娘,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么?」 朱若兰和孟岩默契地相顾一望,前者便转过眼眸,对上清黛求知的视线,「我们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要对你说,可你想必有一肚子话想要问吧?尤其是关于你那个表妹的事。」 「二伯伯和伯娘果然…神机妙算。」清黛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又装起了憨直,「既然二位都猜到了,那我就直接问了?…天长节之后,黎王府那边可曾有过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阿宝是想说,老黎王妃意欲为小黎王聘一位柔夷贵女为侧妃的事吧?」孟岩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不长不短的一撮小山羊鬍,「此事你大可不必问得躲躲闪闪,毕竟这已经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了。」 第264页 清黛的嘴巴情不自禁地张大,小小地「啊」了一声,「怎、怎会如此?!」 朱若兰道:「天长节之前,老黎王妃便曾在一次贵眷聚会上提起,小黎王十分痴迷柔夷文化,对柔夷的一切心神驰往,老黎王妃爱子心切,便想为其聘一位柔夷贵女为侧妃。当时我也在,她还曾向我问起阿宝你。」 清黛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让她继续往下说。 「你那时身归柔夷,终身大事已轮不到我孟侯府做主,我便如实将她挡回去了,幸而她也只是随口一提,过后就再没同我说起这茬儿了。」 人家为何不再提,朱若兰不必直说,清黛也心知肚明。 就她如今这破落名声,华都上下,就是个身无长处的白丁门户,都会怕娶她回去家宅不宁吧? 不过她也无所谓,他们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又焉知她同样看不上他们。 她只关心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后来呢?」 她的平静无谓让孟岩暗自讶异,顿了顿才道,「后来,莫大人携女进京,听闻他们刚到的时候,小黎王便曾亲往拜会。后来莫小姐见罪太后,被扣宫中,老黎王妃还去宫里替她向太后求过情,请过懿旨。」 清黛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夹杂着的一丝名为阴谋的意味,「莫府与黎王府素无来往,老王妃何必无事献殷勤?」 而且,之前莫况传递回柔夷的书信里不是说,黎王府是要他们答应联姻以后,才肯替他们向太后陈情救人么? 「请旨…请的什么旨?」 「自然是赐婚的懿旨。」孟岩道。 清黛:「!」 朱若兰随后接着跟她解释:「小黎王在太后跟前素得宠信,知他心慕柔夷,太后原本已经应允,并着人将赐婚的懿旨拟写好了。只不过在发出去的半道上,被圣上派人及时截了下来。」 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合乎情理:柔夷虽早已归顺大干,但纵观大干百年史诗,历朝历代都依旧以番邦友邻之仪待之,到了本朝也没有例外。 即使友邻,又岂是一纸居高临下的赐婚懿旨就能逼着人家把女儿嫁过来的? 当然还是要人家也心甘情愿才行。 这话乍一听确实让人不住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清黛回过神来一再回味咀嚼,却是越想越觉得意味深长,抬眸时又好巧不巧地遇上了她二伯那双精明的老眼。 她不由暗暗惶恐,「圣上这是作壁上观,还是也想藉此试探我柔夷的忠诚?」 她二伯无声地点了点头。 宋祈多疑,莫书岑在天长节国宴上那般言行狂悖、气焰嚣张,自然会让他怀疑柔夷和莫府是否心口如一。 对于权势盛大、野心勃勃的黎王府抛出的橄榄枝,莫府是接受并与其结成联盟,从此一脉相连,然后一起成为宋祈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他杀鸡儆猴的活靶子,被不久之后就要归来的沈猎一併连根拔起、血洗肃清…… 还是断然拒绝,继续做南疆的无冕霸主、中原的友好邻邦,保住两族持续已久的和平宁静? 这个选择题在知晓后事的清黛看来非常好做。 对爱好和平的莫府也没什么难度。 但事无绝对,为防黎王府以后记仇报复,除了要向宋祈表明忠心,救出莫况莫书岑之外,清黛还得想好如何稳住黎王府,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让两家不至于闹到成仇的地步。 「我此番入京,带来了不少柔夷珍宝,一是座嵌珠七重宝石金塔,一是对红珊瑚母子象,再有就是夷绣缀蜜蜡松石五彩锦数匹,箇中价值以金塔为尊,红珊瑚次之,锦缎居末。」 清黛一边想一边缓缓地说,「所以我想,明日一早先让阿坤自己请奏入宫,向圣上献金塔代为请罪,陈诉忠心。我则带着那对红珊瑚母子象,去一趟黎王府,代莫府向老王妃和黎王殿下致歉,婉拒婚事。至于剩下的数匹锦缎,我便藉口是给我那柯家姨母带的回乡礼,全数送去恩荣伯府,这样一来,想必太后那边就算有人存心挑唆,太后自个儿也不好说什么了。」 若这样还消不了宋祈的疑心、堵不住黎王府和太后的嘴,那她便再分别去沈猜和易令舟帮忙想办法了。 如果到了连她们也无计可施的地步,她就豁出这张小脸去南家求南老太君,去慎王府跪慎王妃,总之一句话,哪怕是要她这条命,她也绝不会让莫府、让柔夷被莫书岑那个死丫头推进火坑。 孟岩和朱若兰一时间也都并未觉得她的考虑有何不妥,夜色渐深,体谅她也是辛苦奔波了一路,便都劝着她先回去休息。 出门时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廊下还亮着几盏残灯。 夜间风寒,她也没捨得让其他小丫鬟多送,和阿珠问她们借了一盏亮堂些的地灯笼,便按着记忆里的路,回了阔别已久的远山居。 朱若兰并未因为她和清照的离开,就把两个姑娘的闺房封存或挪作他用。 而是从始自终保持着她们还在的模样,就连远山居里的几个丫鬟也不曾让她们挪窝。 再见到庄妈妈明珠银珠等人,看着庄妈妈鬓角多出来的白发、子规和秋雁蹿出来的个子,还有银珠南风秋意长开的眉目,清黛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明珠倒是和朱若兰她们一样没怎么变,依旧沉静,依旧稳重,比那棵在院里长了几十年的树还要不动如山。 第265页 远远看着清黛,笑意如常,「姑娘的床铺都收拾好了,晚间沐浴的水也烧好了,姑娘可要更衣了么?」 在她的口吻里,曾经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清黛也只是去城外天龙寺小住了几日。 这种平和又亲切的淡然,莫名让清黛觉得心安。 难得一夜好眠。 晨起梳洗时,清黛少有的没有赖床,也少有的清爽警醒。 在把该说和不该说的话,还有一些简单的宫廷仪礼都和莫坤都交代清楚后,她便把他从侯府后门送了出去。 「阿坤少爷头一回来京城,就要一个人入宫面圣,姑娘就不担心么?」阿珠陪着她送走莫坤之后,才忍不住问。 清黛无奈地耸耸肩,「怎么会不担心呢?但不是实在没办法么,毕竟等会儿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嘛。」 阿珠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姑娘,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怎么想都想不通……你说,黎王府想娶的,真是咱们莫府的岑小姐么?」 「为何这样问?」 阿珠磕磕巴巴道:「天长节国宴,想必小黎王和老王妃也都在场,而岑小姐发脾气的样子,咱们也都见识过……光凭这个,我真不敢相信这中原京都会有人家敢要这样的儿媳妇,更何况还是王府侧妃……」 其实这也是清黛想不通的地方,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再没有比救出莫况更重要的事了,她便一直不曾深思其他。 这会儿被阿珠点出,她方才腾出空闲,反覆想了想,「昨夜二伯伯不是说,舅舅和阿岑刚来京城的时候,小黎王曾亲自去拜访过他们么?也许……就是这一面让人家记忆犹新,又或者小黎王偏就好这一口呢?」 阿珠却道:「就算是这样,她长得还没姑娘你一半好看呢,身上几乎一点咱们柔夷人的影子都没有,哪里就能看上她了呢?」 清黛笑着轻拧她的嘴:「瞎说什么呢,我在京中的名声难道就比阿岑好很多么,再说了,难道你就捨得我去给人当侧室?」 她话音刚落,回头却见一个朱若兰身边的媳妇子远远就朝她招了招手,然后快步朝她走了过来,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黎王府的老王妃娘娘不知怎的突然造访,点名要见四姑娘,夫人让我来问姑娘一声,您见还是不见呢?」 清黛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与阿珠面面相觑。 不…不会吧? 第137章 朝晖堂正厅上, 朱若兰手边,坐着一个雍容尔雅的贵妇人,正是老黎王正妃钱氏。 她身着祖母绿的秋制织锦长衫, 铁锈色的织金马面裙, 梳得一丝不苟的正髻上戴了支五凤朝阳挂珠钗,耳朵上和手上又戴着各色宝石,浑身的珠光宝气随着她高亢的笑声轻晃, 晃得人眼花缭乱。 清黛记不清她是老黎王续的第几根弦,又闻她嫁进黎王府时才十几岁,而那时候老黎王之女康和郡主都已经生完易君彦在坐月子了。 如今老黎王都已过世, 她却不过三十出头正当龄,又兼保养得当, 坐在朱若兰身边,看上去竟像是两辈人。 呃,不对, 就是两辈人。 「几年不见, 你们家四姑娘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瞧瞧这小模样长的, 活脱脱就是从那画上走出来的嘛。」 但甫一看见清黛从门外走来, 她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股子属于所谓京城上流人士独有的浮夸和高调。 这种华而不实的腔调,立刻就沖淡了她和朱若兰之间的年龄差。 清黛强忍着心里的抗拒, 极力让自己回到三年前的状态, 抿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礼貌地沖她福了福身, 「王妃娘娘安好。」 张氏笑呵呵地拉过她的手, 格外亲昵地絮叨起来:「这孩子, 还是这样礼数周全, 讨人喜欢。说句不该说的,其实啊,我从没觉得三年前你家那件事你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舞枪弄棒为好,尤其是这嫁了人以后,女子要相夫教子、打理庶务,其他的事比起这些都得往后稍稍,毕竟丈夫和儿女才是女子的天与地啊,你说是不是?」 清黛有点懵,印象里在这之前她和张氏见面绝未超过三次,每次也只是草草见了礼问过安,连句正经的寒暄都从未有过。 因此她也不是很明白她现在这般亲切热忱是为哪般。 而且这样话里有话的「亲切热忱」,她也实在有些受不起啊。 朱若兰亦听出不妥,一边伸手将清黛不露声色地带回自己身后,一边温声道,「这丫头是她外祖家所有人的心头肉,至今都还没捨得给她说人家,他们柔夷嫁娶素来又比咱们中原要晚上几年,王妃娘娘这时候同她说这些,只怕她还听不懂呢。」 张氏又道:「你家四姑娘也十八了吧,这柔夷人也真是的,再怎么念着孩子,也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呀。这要是放在我们中原,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就说恭如县主家的那个女儿,品貌才情都不算出众,偏父母爱得什么似的,觉得谁也配不上他们家的掌上明珠,挑三拣四半天,生生把女儿拖到了将近十九的岁数,才堪堪说上个一日不如一日的周家,还是去做填房……啧啧啧,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啊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来说的就是这家人了。」 她这舌根嚼得又臭又长,得亏清黛和朱若兰修养良好,全程没有打断,也没把不耐烦写在脸上,更没有因为她的指桑骂槐当场翻脸。 第266页 但并不代表清黛不曾生气,「这许就是中原与柔夷的差异吧。说起来,为着这个,我原本也有一事要亲自登门叨扰王妃娘娘,没成想今日竟会这样巧,让娘娘先驾临我孟侯府,那我便直接同您说了。」 说着,她便也不再跟她虚以委蛇地假扮和气了,抬手让人去将早就备下的那对红珊瑚母子象捧出来,奉于张氏眼前。 「舍妹书岑,承蒙娘娘与黎王殿下不弃,曾萌有纳其为侧妃之美意,然家公在与家中其他人商议后,还是觉得舍妹自幼因着两地教养观念的不同,被家人宠得颇是骄纵蛮横、乖张无礼,前阵子又闯下了弥天大祸,实不堪为王府命妇。遂家公便将这对用红珊瑚雕成的母子象託付于我,要我代为赠予娘娘与黎王殿下,以表歉意,实是莫府教养无方,辜负了二位的抬爱,无缘与王府缔结良姻了。」 「这……」张氏正要开口。 清黛却不等她反驳,便气也不喘地接着说,「正如方才我家二伯娘所说,我们柔夷儿女婚姻嫁娶素来偏晚,在中原或许是笑话一桩,但我们老一辈的考量却是,希望儿女能在更加懂事明理的年纪再去与他人缔结鸳盟,不要因为年轻幼稚,给对方以及对方的家人徒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舍妹书岑,因被家里宠惯过度之过,向来不如别家女儿省心,家里原本的打算也是想将她再多留几年,如若不然,草草发嫁的结果,只会令两家人焦头烂额。还望娘娘和殿下体谅家公的苦心。」 她分外仔细地拿捏着自己的语调,让人听上去又轻又慢,和煦而又温雅,像是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不知不觉就能把道理劝进人心里。 殊不知张氏长了一张油盐不进的精明面孔,竟是个尤其好说话的,听完清黛所有的陈述,不仅没有变脸,甚至还有点喜出望外的意思。 当即便道,「其实啊,迟迟不见你外祖给予答覆,我便知道这事儿多半是成不了了,无非是我家那冤孽太耿倔,偏生就对你们柔夷着了迷……不过想来也没关系,权当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罢。你们也别放在心上,做不成亲家而已,咱们两家可莫要生分了才是。」 虽然不知道她何故如此自来熟,但这么爽快就松了口,还是让清黛始料未及且不敢轻信。 于是她便又笑着对张氏弓身行了一个柔夷的礼节: 「我想的竟和娘娘一样,那既然如此,这对红珊瑚母子象也请娘娘务必收下。象在我们柔夷是祥瑞的象徵,母子成双更是有着母慈子孝、家和美满的寓意,就让我代替家公、代替莫府将这份祝福送给您和黎王殿下吧。」 张氏笑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说到底我也不能白拿你们这么贵重的东西,只可惜我手上也没别的……啊,对了,我这儿有一碟花萼楼的藕粉桂花糖糕,听说四姑娘素日里很喜欢吃的就是这个,我来前特意让人买了给你带来,你可不要嫌我小气啊。」 清黛只笑着来回念叨「怎么会」,心里却很难不骂娘,一碟点心换一座上好的红珊瑚雕像,也亏她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王妃娘娘做得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虽说她心里总还有些不踏实,但好歹是把这件事打发过去了。 而后张氏也不再侯府多做停留,命人搬起那鲜红欲滴的珊瑚象,便打道回府了。 在她离开后又过去了一两个时辰,午饭用罢,进了宫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的莫坤终于回来了。 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还不知沉稳为何物,喜怒皆形于色,直率得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忘记了自己所在何方,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欢天喜地的报喜声。 道他入宫之后,将那宝石七重塔进献给了宋祈,又按照清黛晨起教他的那样,一字不落地说给了宋祈听。 就连后面宋祈问他的几个问题,也被对这厮还算了解的清黛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提前嘱咐过他如实对奏即可。 果不其然,见惯了那些说话七弯八绕的文臣言官,跟前突然来了这样一个粗直简单的异族少年,宋祈的那些多疑和戒备心很快就被他的率真赤诚打消,当即便下旨释放了鸿胪寺中的莫况。 至于莫书岑,作为本案的罪魁祸首,若是就这么轻轻放过也是不可能的。 又碍于她的身份特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是以掌嘴二十外加送入太后宫中的佛堂静心思过半年,让此番风波告一段落。 另一边,鸿胪寺对莫况的监禁虽已解除,但他倒霉就倒霉在,四季如春的南疆呆惯了,并不适应京城的四季分明,鸿胪寺地气偏寒,一个不注意便让他在禁足中染上了风寒。 宋祈得知后虽已经及时安排了太医前去为他医治,不想近来正是入冬的时节,京城的天气总是时好时坏,以至于他的病也反反覆覆,不见痊癒。 在和莫坤一起去看过他以后,一家人便商量着,等他的病完全大好了,再去向宋祈谢恩辞行,一起离京返回柔夷。 「姑娘才回来几天就又要走,这回也不知道要让我们几个巴巴地等你多久,真是女大不中留。」 南风知道了清黛的想法,便忍不住在她耳边嘟囔,结果却是词不达意,害得正在喝茶的清黛差点一口呛进气管里。 其他几个丫头都笑得前仰后合,清黛一缓过劲来,也拎起纤纤玉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袋,「这丫头,定是我一走就又不好好读书,全去看那些不着调的话本子了!单为着多看你读几天书,我这回也要多留几日,省得再语出惊人,吓着大傢伙!」 第267页 南风本还臊得满脸通红,一听这话脸上立时又由红转绿:「姑娘果真要盯着我读书?那、三姑奶奶、世子妃、易家少奶奶还有沈家姑娘和龚家姑娘那儿呢,您都不去看看了么?要我说,她们可比奴婢重要多了,姑娘还是多去陪陪她们,让你们姐妹好好叙叙旧吧。」 丫鬟们听完了她这话旋即笑得更开心了,清黛知她是故意拿自己给大家逗乐的,便也笑着和她一搭一唱起来:「那怎么行,我可还指望咱们南风姑娘学有所成,将来也去写几个话本子,和那些自诩才高八斗的男子一较高下的,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你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南风这回算是被她闹得没处说话了,捂着脸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沉静几年的远山居难得又恢复到了曾经满屋笑语欢声的热闹,其他女孩儿们虽不似南风这般直言快语,但捨不得清黛的心却也比她只增不减,都只默默盼着她离开的那一天来得越迟越好。 恰也正在这样一个其乐融融的午后,庄妈妈从外间又带回来个令人惊喜的消息。 「舒王世子妃带着他们家的小世子,来看咱们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g处处可见,反转蓄力中 第138章 冬月来临, 再过几日眼看就要下雪,室外已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凛。 易令舟身边又还带着孩子, 清黛连忙让明珠带着知意和银珠去把她们母子领了进来。 从前院到清黛的远山居,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坐在正堂上的清黛便见一个裹着大红色蝶戏牡丹纹织锦银鼠斗篷的身影,脚步飞快地从影壁后绕了进来。 清黛忙不迭就起身迎了出去, 正好在屋檐底下接住了她远远就伸来的手。 梳着妇人发髻的易令舟激动万分地握紧了她的手,「都快三年了,你这坏妮子可算是捨得回来了!知不知道姐妹们一个个的都有多想你!」 清黛笑着笑着鼻头便禁不住发酸:「我在柔夷也是一般想念你们的, 而且本该是我去看姐姐的,倒叫姐姐先来看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性子急, 若不是前两日你外甥吃坏了东西,有些闹肚子,否则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带他来看你了。」说着, 她便回过头去招呼着奶娘抱过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瑾儿,这是你孟家四姨娘, 快叫人。」 「四姨娘。」小包袱里随即传来一个口齿清晰的童音, 奶声奶气却全然听不出这个年纪的孩子普遍都有的胆怯畏惧。 清黛循声望去,果然在层层叠叠的斗篷棉帽里, 找到了一张红扑扑、肉嘟嘟的小脸蛋, 那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清黛。 奶娘便把他抱得离清黛更近些,他却立马大方主动地朝她张开了短胖短胖的手臂。 奶娘见了就殷切地凑趣道:「咱们小世子平常可从不随便让人抱的, 看样子他与四姑娘很投缘呢。」 清黛顺势将他抱到怀里, 笑呵呵地逗他, 「既然如此, 那今个儿瑾儿就跟姨娘住,不回家了好不好?」 说着,她便真的把孩子一气儿抱进了屋,易令舟等人也跟着得以到暖和的堂屋里坐下,饮一杯暖身的热茶。 虽说他心下确实喜欢眼前这个长得又漂亮笑起来又温和的新姨娘,但一听说不得回家,小孩儿家家立马就不乐意了。 进了屋就开始在清黛怀里扑腾,逃跑似的要往地上跳,一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便颠颠几步躲到自己母亲身后,让人哄了好半天,才肯重新露出脸来,试探着试探着地凑到清黛跟前。 清黛瞧着有趣,便让阿珠去里屋将早就准备好要给他的白玉葫芦项坠拿了出来。 易令舟看见便笑着客气了一下:「妹妹这是作甚,显得我像是专程带孩子来讨礼似的。」 「这本就是我该给的,不然如何担得起瑾儿这一声姨娘呢?」清黛才不理她,径直就把那项坠替小宋瑾戴上,「这项坠原就是你家瑾儿和我三姐姐家的宜姐儿一人一个的,现如今咱们这些姐妹里就只两位姐姐有了孩子,可不得让我们好好过过当姨娘姑姑的瘾?」 「这么说来,你是去过你姐姐那里了?」易令舟冷不丁变了脸色。 清黛摇了摇头,「一向说方家老夫人严苛,而我在京城又没什么好名声,唯恐冒然前去反而会给三姐姐添麻烦,这不还在想着找什么样的藉口去呢。」 「还好你没去。」易令舟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寻思着你回来这么多天,清照她只怕也还未曾回来吧?」 清黛顺着她的话反问:「易姐姐如何知晓?」 「这可多亏了沈家前几年放出去的那个狼崽子。」易令舟说话间将茶碗里的地雪茶饮罢,略略整理了下思绪,方道,「你身在柔夷或许不知,那沈家四郎自打入了锦衣卫,就如同蛟龙得雨、涸鱼得水,这才多久便依凭各项奇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校尉升至十四所千户。 「前阵子又奉旨查办璇州乡试舞弊之沉疴,出手果决狠辣、不近人情,铁腕之下短短月余便把涉案官员治得服服帖帖,罢职的罢职,处决的处决,一下子空出了不少缺口需要朝廷派人填补。要知道璇州那地界可是出了名的富裕,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过去补空,你那个方姐夫自然也动了念头。」 沈猎这些年辗转各州办差挣命,清黛虽隔于南疆,偶尔却也还是能听到一丝一缕有关他的消息。 第268页 只是没想到易令舟会突然提起他,心上难不泛起涟漪。 脸上佯装淡静,刻意不去提他,「璇州地广人杰,又是着名的美玉之乡,能外放到那儿是好事啊。怎么听易姐姐这口气……难不成是方家老夫人又……」 易令舟神经大条,当然不会她哪里不妥,直奔主题道,「可不是。要说这老太太也奇怪,比她家世低的人家她瞧不上,像你家这样门第气势都比她强几倍的亲家她也不喜欢。仗着一个孝字,逮到机会就拿捏你那个纸老虎姐姐,就因为宜姐儿不是男孩,便让清照吃了她不少排头。 「此番方大人若能谋得这差事,她又怕方大人带着老婆孩子走了,留她一个在京城会被你家趁机找麻烦,这些日子便又千方百计地刁难清照,想找她的错处,让她没法随方大人出京,留下来伺候自己。」 「这……」清黛实在无言以对,「八字还没一撇呢,那老太太便这样折腾,若是真给搅和黄了,耽误的可是她自己的儿子啊。」 易令舟耸了耸肩,「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左右你就先不要去方家了,待尘埃落定,再去不迟。到时你再叫上我,有我在,料那方老太太也不敢蹬我舒王府的脸。 「这些日子嘛,你若觉得闷,我又不在的话,去瞧瞧沈猜姐姐和巧儿就行了,她们两个都在备嫁,也不好出门,你去看她们正好。」 清黛不由轻轻低笑,易家大小姐还是那个易家大小姐,就算是嫁了人生了孩子,喜欢大包大揽、安排这安排那的热心肠也一点都没变。 不过想了想,她也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 盈盈抬起桌上的茶盏,试图用氤氲的水雾掩饰她眼底的黯然,「沈姐姐和巧儿都是喜日子将近的了,我如今这样还是不要上门去招晦气了。对了,淇姐姐呢,怎么一直未听姐姐说起?」 易令舟神情一滞,忍不住嘆了口气,「也还是老样子,和我家阿彦瞧上去相敬如宾的,可久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的心都不在彼此身上。这几年一直未给家里添丁,我母亲急得要命,也会像方老太太那样给她找不痛快,可她却总也没什么反应,不生气也不委屈,木头一般。我母亲没法了,最近正张罗着要给阿彦纳妾呢。」 清黛心里咯噔了一下。 易君彦不至于吧,过去这么久了还在惦记着不该惦记的吗? 易令舟这时也注意到了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找补道,「呃…这事跟你没关系的,是阿彦自己的问题,阿宝你别在意…嗯……说来我该向你道喜才是。」 「道喜?」清黛又懵了。 易令舟说话间,又让身边的丫鬟捧出一只用红布裹好了的嵌珍珠红绿宝石竹节金镯,喜气洋洋地笑道: 「这本是我与阿执新婚头一回入宫请安时,太后赏赐下来的,我今儿出门前险些忘了,好在阿执提醒了我一句,还遣人去了趟三街口买了一碟子刚出炉的玫瑰酥饼,硬让我给你带过来,说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虽说他这人从小嘴巴坏、脾气臭,但心底却是最念情的,之前还同我议起你和小黎王的婚事呢,还说虽是侧妃,但小黎王至今还未娶妻,又有我们这些知交故友为你保驾,扶正不过早晚的事。」 「不是,姐姐,等会儿。」清黛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兴高采烈的叙述,顺便拦住了她要把镯子往自己腕上套的手。 「我何时要嫁给小黎王了?!」 这下清黛彻底迷茫了。 漂浮在心里那种七上八下的不祥预感终于还是在她回京的第九天,应验了。 她前脚刚刚送走了易令舟母子,后脚鸿胪寺那边就来人传话,道是宋祈又将刚刚住到那儿去的莫坤,还有尚在养病的莫况爷俩召进了宫,原因不明。 一整夜过去,清黛也没等到他们出宫的消息。 日出后孟岩孟岚孟煜三个大男人又都得赶着去任上当差,府上便只剩下女眷们看护清黛。 「……这些天宫里宫外便一直都有关于你和黎王府的揣测,原以为都是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没几日就会因为没有得到证实而自行消散,没想到反而愈演愈烈,现在竟还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朱若兰的口气里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慢慢悠悠,不急不忙,让人听着更加来气。 「黎王府对此作何解释?」清黛眼底浮着一圈厚重的乌青,极力压抑住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焦躁也好,愤怒也罢,她都不许它们从身体里跑出来自乱阵脚。 朱若兰不大擅长安慰人,只得如实摇头:「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未回来,你一夜未眠,不如先去休息,待一有消息我再让人叫醒你。」 素容捧着硕大的肚子陪坐在清黛身边,也温声细语地劝道:「是啊阿宝,现在情况未明,咱们还什么都做不了,你可别先熬坏了身子。」 江氏却道:「她现在心里不安生,哪里睡得下去?你们再怎么劝都没用,不如先熬一盏安神汤给她灌下去,安安心定定神才是。」 虽然她话糙理不糙,但清黛听着还是觉得刺耳极了,心里不觉厌烦。 幸而她话音落下去没多久,朱若兰派去黎王府要说法的人也回来了。 清黛立即抬起头,拦住了那人要作揖磕头的动作,「不必拘礼了,有话就快说吧。」 第269页 那厮忙道,「小的见过了黎王府的管家,他说他们家主子的意思是,对于外界这些日子的揣测先前也不甚清楚,但倘若此事影响到了咱们四姑娘的名节清誉,黎王府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四姑娘入府的事情……」 话音未落,江氏便跳起来惊叫道:「入府入什么府!感情他黎王府在这儿等着咱们阿宝呢!」 作者有话说: 沈猎,家危,速归! 第139章 去宫门口探消息的人这时也回来了, 直道: 「莫大人与莫少爷被圣上召入宫后,却在半道上被太后身边的魏公公截去了宁寿宫,不久宁寿宫中就有人急慌慌地跑出去请太医, 道是莫大人骤然昏厥, 经太医诊治后人便被挪去了宁寿宫附近的春深台,至今未醒。 「莫少爷自然而然,也为了照顾莫大人留在了宫中。」 朱若兰听罢便冷冷地讥讽道:「哼,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好密的一张网。」 清黛也彻底看明白了,黎王府从始自终, 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向柯太后讨的赐婚懿旨里,要的一直都是柔夷贵女, 而非莫氏贵女。 这意味着只需要有柔夷血统且身份尊贵的女子,就能够成为这个联姻的入选。 莫书岑可以,莫书琴可以, 她孟清黛当然也可以。 她早该想到的…连阿珠都想到了的! 黎王母子那般精算, 有一个被莫府上下视若掌上明珠、生父又手握重兵的她在前面摆着,又怎会非去要一个性情骄纵、愚蠢无知的莫书岑? 纵使她在华都声名狼藉, 也可以拿捏在手中, 当作质子去胁迫莫府、辖制她阿爹啊! 清黛不禁攥紧手中的锦帕,指甲隔着细软丝滑的布料嵌进掌心。 一寸一寸的刺痛逼着拼命克制住胸腔里不断翻腾的羞辱和愤怒, 保持冷静, 用心思考。 「舅舅的身子一向康健,偶染风寒却没道理会到突然晕厥的地步, 更不可能一直昏迷不醒……」 素容担心地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 莫大人有可能尚且安然无恙, 只不过是被……留在了宫中,不能出来?」 清黛轻轻点头,「不管怎样,现在都得先确定舅舅和阿坤是否还安好。」 朱若兰道:「太后既然也偏帮黎王府,要挟持他们威胁你,必然对与你亲近的人都有所防备,短时间内我的帖子只怕是递不进宫里了。」 清黛听明白她的意思,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敛眸道,「侯夫人放心,黎王府既是冲着我、冲着莫府来的,那我自也不会再把其他不相干的人卷进来。」 朱若兰虽有想明哲保身的嫌疑,但她说得也很对,莫况莫坤被拘,柯太后定然也能算到清黛会着人探听她的虚实,甚至藉机入宫,她自然便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不光朱若兰的帖子用不了,孟槐、易令舟、沈猜等等与她来往密切、关系亲近的人恐怕都会被挡在宫门外。 但是,这也并不代表没有希望。 次日午后,清黛便去了一趟国子监附近的茶肆,于其间雅室单独与柯士康见了一面。 他们姐弟之间也不需要过多的寒暄,上来便开门见山:「阿姐找我,定是想问舅舅和阿坤的事吧?这个阿姐可以放心,他们在宫中暂且是安全的。」 「暂且?」清黛眉心一跳,「你是说,倘若我对这桩婚事抵死不从,他们就有可能…不安全了?」 柯士康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本生得白胖,总是一副清贵和气的模样,少有这般神色肃穆宛如弦上利箭的时候: 「我估摸着他们是这么算这笔帐的:柔夷虽富庶,却向来偏安一隅、无甚野心,在原本就兵力微弱的情况下,还得分出大部分精力防备边境,对于如今从定北战役中已渐渐缓和过来的大干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这桩婚事若成,两族百姓便可相安无事,继续过各自的太平日子,他黎王府也会得到莫府的助力,如虎添翼。 「这桩婚事若不成,他们便会要了舅舅和阿坤的性命,以此逼迫圣上与柔夷交恶,促使两族开战,他们则藉机侵吞莫府在南疆的财势,反过来压制圣上。」 清黛悚然瞪大了眼睛:「柔夷人生来便爱好和平,自太祖年间便对大干心悦臣服,从无异心,大干历代皇帝也都颇为重视两族关系。他们却要打破这几百年来的平静,挑起战事,他们就不怕其他番邦属国因此感到唇亡齿寒,对大干失望,又想让北羌之祸捲土重来么?」 柯士康攥紧手里的茶杯:「他们真是好算计,权势和财富由他们包揽享用,承受这一切带来的痛苦的,却是无辜的柔夷百姓还有疆场上用血肉去拼搏厮杀的将士们!而后世史书上,替他们背负骂名、遭受后人口诛笔伐的又是当今圣上!」 「可是……康弟,柯太后与黎王府同气连枝,那便说明你们柯家也是一样,你家里又为何能够答应让你出来见我?」 清黛也是忽然意识到的,柯士康是柯家这辈难得有出息的儿郎,可以说是柯家所有人的希望,他们又怎能忍受他像柯老三那样胳膊肘往外拐呢? 柯士康无奈地嘆了口气,「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再次摆在清黛面前的两个选择,要么赔上自己的一生和莫府的未来,和黎王府一起湮灭于沈猎的雷霆铁腕之下。 第270页 要么就折去莫况和莫坤两条性命,即使她能寄望于宋祈不会对柔夷开战,但他们的死还是令莫府蒙受重创,会成为两族之间不可磨灭的裂痕。 而她,也将不再是柔夷人的仁波切,而是造成这一切的千古罪人、丧门灾星。 不,她不选,她哪一个都不选。 清黛咬紧牙关,「那你母亲呢?姨妈也是柔夷人啊,她怎能对眼前马上就要降临的灾祸视而不见?」 柯士康沮丧地摇了摇头:「阿姐与我自幼在柔夷长大,将花溪和莫府视为最亲切的故乡归处,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但凡所有的柔夷人都会和我们一样爱着柔夷。 「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像我阿娘就一直无比憎恨着生她养她的故土,尤其还有她的兄弟姐妹。」 「是因为……我阿娘么?」虽然清黛活了两辈子,可柯姨妈这份对故土与至今满满的恶意,她一直都未曾找到答案,只能凭直觉瞎猜。 「阿姐不知道?」柯士康惊疑地一抬浓秀的眉,见清黛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便又道,「是……也罢,眼前的事和孟姨应该没多大关系,主要是舅舅还有咱们那位申舅母。」 接下来,清黛便从柯士康嘴里听来了一段匪夷所思的隐事。 原是申氏那个利慾薰心的蠢妇,垂涎一座柯姨妈名下的茶园多时,眼看着柯姨妈出嫁多年也不曾回乡省亲。竟花言巧语骗来柯姨妈亲笔书信一封,又胆大包天地仿冒她的手迹,瞒着所有人将那茶园占为己有。 几年后又因她不善经营,茶园亏损严重,茶树也生长得良莠不齐,她便又趁机贱价转手于人。 可接手者也不大懂茶叶上的门道,几经周折,等到柯姨妈发现的时候,原来的茶园俨然被改成了一片水田,早已不复存在。 据柯士康所言,这件事也是上回他从柔夷归来,才从柯姨妈身边的陪嫁妈妈那里知道的。 而那座茶园,曾是莫望送给自己最疼爱的嫡长女及笄时的礼物,是柯姨妈对柔夷最后一丝留恋。 申氏却利用她对血亲之间最后的那几分希翼,随随便便就糟蹋干净了。 而莫况,则是为了不让妻子被莫府指责严惩,居然妄图只用一万两银子来就住柯姨妈的嘴,气得柯姨妈当年就撂下狠话,一辈子都不会再认这门亲戚。 但这件事,不知怎的,柯姨妈最后也还是没有发作出来,以至于到现在莫府其他人也还蒙在鼓里。 清黛总算明白了当初申氏来求她的时候,为何一提起柯姨妈,她便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了。 而柯姨妈会到现在还对他们夫妇俩恨之入骨,出事了就袖手旁观、落井下石,清黛也表示非常理解,并且觉得活该。 这下柯姨妈那边的助力,是彻底不用想了,清黛甚至气得想笑,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居然是被莫况夫妇自己的多行不义给糟践没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因果报应? 可为何又要她夹在中间受折磨呢? 清黛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姑娘,姑娘。」 回孟侯府的马车上,清黛浑浑噩噩间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到了阿珠叫她的声音。 「怎、怎么了?」她有些讷讷的。 阿珠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出来前不都说好了,见完士康少爷之后,若事有不成就再去一趟南太师府的,眼下这样,咱们……还去么?」 虽然先前嘴上说得好,为了救人她可以厚着脸皮来求南老太君,去跪慎亲王府。 可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她却又打心眼里不那么情愿了。 不为别的,只为南老太君那满头的白发以及将近耄耋的高龄。 她从未为老人家做过什么,甚至都不是她的亲孙女,能在她膝下名正言顺地尽孝,如今却要为了自己家里那么大的事来求她…… 无论成与不成,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还的起这份恩情。 她遂道,「罢了,先回侯府,容我再想几天吧。」 国子监离孟侯府较远,来回一趟便是两个多时辰,她和柯士康又说了那么长的一篇话,如此折腾下来,京城冬日里天又黑得早,待她回到孟家时,几乎已经入了夜。 威远侯府门口,在阿珠和明珠的搀扶下,身心俱疲的清黛顶着帷帽缓缓从马车上走下来。 正要抬头往前走,南风却突然从大门后边冒了出来,急吼吼地上前拉住她。 「姑娘总算回来了,要知道南家大姑太太可是在咱们府上等了您一下午呢!」 「大姑姑?」 「可不是么!赶紧的,姑娘这就随我去朝晖堂吧,大姑太太等得都着急了!」 作者有话说: 此时,沈猎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140章 不知不觉, 清黛已经回到华都城半月有余,凛冬已至,这里的冬天也越来越冷了。 从侯府的院墙里抬头望去, 四四方方的天空濛着一层厚重而沉闷的阴霾, 终日不见阳光。 就在孟槐上门的第二天清晨,京城终于迎来了天胤十八年的第一场雪。 朔风呼啸,满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雪点子。 竟是一场很久没有过的大雪。 又经历了一夜辗转难眠的清黛天不亮就坐了起来, 靠着糊了明纸的雕花窗框,脑袋里反覆不断地回想着昨天傍晚,她们几家人在朝晖堂时说的话。 第271页 话说昨日她见过柯士康后回到孟侯府, 便在南风的接引下,又去朝晖堂见了等候多时的孟槐。 那还是清黛回到中原多日以来, 姑侄俩头一回相见。 孟槐又渐渐上了年纪,久别重逢难能不感伤落泪,一口一个心肝肉的把清黛搂在怀里, 连对自己的亲生闺女都不曾如此。 虽然她自己生的闺女这会儿正挺着高高隆起的孕肚, 也从未与她分离三年之久。 「我和老太君都知你这孩子懂事,这么多天不曾来南家看看我们, 也是为着不愿把南家也卷进你外祖家的麻烦里。可阿宝你也要记着, 一家子骨肉至亲,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就是要患难与共、互相帮衬,从来没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说法。」 哭过以后, 孟槐便坐下来, 一边用指尖轻轻点着清黛的掌心, 一边语重心长道。 「这些天发生的事, 我俱已知晓,而且我也着人悄悄去问过你唯姐姐,你舅舅如今在宫中确实被他们用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法子弄得昏睡不醒,性命虽无大碍,但长此以往,只怕对身体也会有一定的损伤。 「而圣上对此事也还一直未曾表态,所以对于这桩婚事,我还是想听一听阿宝还有二弟妹你的想法。」 一直耐着性子陪坐在侧的朱若兰闻言冷冰冰地坦言道,「黎王府虽越发势大,但我瞧着也不过是仗着有太后撑腰,那根鸡毛当令箭的货色罢了,并不堪我孟家女子许嫁。」 清黛也沉静道,「他们今日能如此算计着要我,明日也能同样去算计着要我的亲族为他们卖命。柔夷莫府,孟侯府,甚至还有大姑姑家,都有可能被他们胁迫利用,这样城府深沉、机关算尽的人家,我也不敢嫁。」 「既然如此,那我也大可直说了。」孟槐正了正颜色,说道,「我与老太君还有你大姑父商量过了,为今之计,唯名花有主四字可解。」 不待座上众人追问,她便又转头温柔地看着清黛,「南二伯家的旻哥哥,阿宝可还有映象?」 那个呆头鹅…不是,那位深谙书礼的南家四少爷清黛怎会不记得? 孟槐骤然提起他,莫不是…… 清黛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素容在侧扶着肚子笑盈盈道,「旻哥儿如今已在工部站稳了脚跟,也算是有出息的,而且一直都还未曾娶妻婚配。 「老太君的意思是,咱们两家统一一下口径,对外便说,阿宝与旻哥儿三年前便私下定了亲了,只是当年家里风波不断,她外祖母病中又思念外孙女,侯府便先让她暂避了出去,想着待事端渐渐平息,再将人接回来完婚。 「黎王府和太后若还有异议,老太君便亲自出面,去与她们论个清楚明白,想必他们也不敢不给老太君面子……」 这虽说不过是权宜之计,但想要骗过比猴还精的黎王母子,也绝对不是嘴上说说、逢场作戏就能简单解决。 稍有不慎,有可能清黛的终身就真的要这么糊里糊涂地尘埃落定了。 所以,谁都不曾要求她立刻就点头答应。 她兀自想了一整夜,也不是没想过搜集或者制造一些黎王府结党营私、意图谋逆的证据,给他们来一招釜底抽薪。 但是黎王府毕竟也是盘踞朝中十几年的老权贵了,早已是盘根错节、环环相扣,而她不过一介闺帷女子,既不能出将入相,又无法直接接触国事政务,凭她想要扳倒黎王府,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若说藉助她自己的亲朋人脉去完整地下一盘棋,虽说不是完全不可能,却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 她唯恐战线一拉长,轻则就像孟槐说的那样,只会让长时间的诡异昏睡侵害莫况个人的身体,重则便又会如她和柯士康所推演的那般,祸国殃民。 算来算去,她不得不承认,还是只有孟槐母女提出的法子最兵不血刃、事半功倍。 只不过,就是好像有点对不住南怀旻而已…… 南太夫人遇事向来雷厉风行,孟侯府里清黛朱若兰一点头,她便立时披挂上她的诰命战袍,乘着一顶八抬软轿,雄赳赳气昂昂地杀进了大内宫城。 具体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唇枪舌剑,但总归是不负众望地劝住了太后。 「……老太君不愧是老太君,但凡您出马的事就无有办不成的。这下可好,阿宝就不用再成天为着舅舅和弟弟的安危担惊受怕了。要知道她这些日子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人比刚回来那几天可瘦了两圈不止呢。」 事成次日,清黛便在素容的陪同下,提着大包小包的柔夷特产,来了南太师府向老太君道谢。 刚好孟槐还有南家二太太也在念慈堂,老少三代难得又能聚在一起,素容一时高兴,一个劲儿说笑不停。 见小辈开怀,南老太君也笑眯眯道:「这容丫头,下个月就要生的人了,竟还有力气在这儿哄鬼,这几日可给我稳着点儿,平平安安地把重外孙生下来才是。」 说着又轻轻拍了拍坐在自己身边,给大傢伙儿剥核桃的清黛,「好孩子,快别弄了,仔细伤着手。」 清黛只笑着点点头,在她眼皮子底下停了一会儿,过一会儿便又接着忙活起来。 孟槐瞧在眼里,只觉得自己的侄女千好万好,该硬气时硬气,该乖顺时乖顺,处事又沉着利落,实在招人稀罕。 第272页 不免嘆道,「甭管外头的人怎么碎嘴,我自己的侄女我自己还不知道么?我私心想着若阿宝真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嫁过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南二太太笑笑,赶紧拱着她道:「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咱们阿宝在咱们京城那定是炙手可热,我家旻哥儿就是再重新投三回胎,都不定能遇上。我说婆母、大嫂嫂,反正眼下黎王府和太后那边也还眼巴巴盯着呢,不如咱们干脆些,便把人闺女先迎进门得了。」 「老二媳妇,这样的话就算要说,哪兴当着人家女孩儿的面说,也不怕臊着咱们阿宝。」 南老太君不动声色地护着清黛道,回头又试探着对她轻声细语地说,「不过你这位伯娘也说得对,我虽暂时说住了太后娘娘和老黎王妃,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曾立即放了你舅舅和弟弟,多半是还将信将疑着,是以不管走到哪一步,你一定要沉住气,万事交给长辈们应对便好。」 清黛乖乖应了,「有劳老太君费心周旋。」 她其实看得出来,南家却也如孟槐所言存有私心,是真想让她嫁进府中一起生活。 虽说她们并不似黎王府那样对她有所图谋,但清黛知道,今时的自己已经做不到像从前那般将婚姻也视为可以权衡利弊的常事了。 她现在所想,便是尽量用这场假聘虚媒拖延时间,争取拖到沈猎归来,肃清黎王府的那一天。 但凡黎王府一倒,她还有莫况莫坤都会成为可有可无的弃子,得以从太后和宋祈的这盘棋里逃离。 她也记得分外清楚,明年新年大朝会,就是沈猎火场救驾、升官发迹之日。 正月过后,他便就着一笔看似无关痛痒的印子钱,撕开了黎王党羽裂口,三个月之内,便让小黎王以及他和他父亲养的那些走狗们的血,从诏狱刑场一直流进天龙河里。 一想到那一天马上就要到来,清黛居然莫名有些变态的兴奋起来。 一屋子老少妯娌姑嫂正说着话,忽而南二太太院里跑来一个报信的小丫鬟,道是那位恭如县主来了,正等着要见南二太太。 谁想小丫鬟刚一说完,这院里的南家女眷便都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南二太太更是尴尬得如坐针毡,僵硬地笑了两声,「这我……」 最终还是南太夫人用力闭了闭眼,眼角细细密密的尾纹也跟着紧紧一扯,「罢了,她说到底也是皇亲国戚,干撂着不见也不是个事儿,你快些去吧。」 在座但凡长眼睛了的,都看得出来老太太这是心烦了的意思,待南二太太脚底抹油以后,便谁也不再主动去提。 清黛纵使好奇,也生忍着等到用过晚饭和素容一起启程回了孟侯府,在路上才敢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句。 「你是问柯家二房的事么?」 素容舒适地靠着一只天蚕丝大迎枕,不以为然地笑了,「本来跟咱们哪家都不相干,是那柯二老爷自己不争气,坐着布政司督粮道那样的位子还偏偏要犯糊涂,竟敢为了图省事,令下属官员在空白文书上加盖官印,藉机舞弊贪脏,前不久人就被押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恭如县主救夫心切,这两日一直都在四处奔走求告,但你也知道,她这人自负虚荣又口无遮拦、极好面子,平日里就得罪了不少官眷,算来算去也就我娘家二婶与她跟她有些来往,便把我二婶当成救命稻草了。」 清黛微微瞠目:「在我朝,预盖官印轻则杖责流放,重则砍头抄家,柯二叔怎么敢?……不对,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着?他是怎么被查出来的?」 素容道:「这要从咱们远山关秋涝说起,水患刚起时,本来朝廷已及时拨了赈灾的粮草和银子,按说入冬后当地灾情应该得到缓解,但前阵子那沈家四郎办差途径此地,却仍见到饿殍遍地,屋舍荒废,多出积水都结了冰也无人清理。 「他也不知怎的,说什么也要停下查问清楚,一路往上,竟真被他一点一点地查出来,是督粮道的人利用预盖官印的空白文书,在朝廷下发的赈灾物资数额上做了手脚,一层一层剥削下去,导致抵达当地的物资根本不够,这才有了沈四郎当时看到的景象。 「当即就上报给了京都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将罪魁祸首柯二老爷捉拿候审。锦衣卫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你前几日又在为你舅舅弟弟的事发愁,这事儿本也与咱们家无关,便没说给你听。」 清黛想想也是。 不过,远山关距京城足有一个多月的脚程,也不知沈猎怎的就会跑到那里去了,新年大朝会又能不能赶回? 作者有话说: 此时,沈猎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141章 柯二老爷柯绍兴的案子牵涉不广, 但谁叫他姓柯,宋祈好不容易揪住一回他们的小辫子,理所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短短几日, 便有十几个京官受其牵连, 被传入北镇抚司问话。 若是前两年便罢,然自宋祈对锦衣卫上下进行了一番大换血之后,太后黎王一党就再难插手, 原本依附于他们的锦衣卫指挥使周业干也被宋祈温水煮青蛙,逐渐架空。 那些进了北镇抚司的人,大多数便都是有来无回, 安危不明。 原先与柯绍兴交好或有所来往的人冷眼看着,也都纷纷尽可能地撇清干系, 生怕下一个被拖进诏狱审问的会是自己。 第273页 而今孟家还留在京城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再谨慎本分不过的,原先便没与柯家任何人有太多来往, 想是再如何都不可能被牵扯进去。 进了腊月, 府上男子们要忙着应付年底的考绩,女子也有的是家事庶务要周全, 又逢素容产期将近, 全家就数清黛最清闲,便只能由她多多看顾素容。 这天午后, 清黛陪着素容在刚刚下过雪的园子里散步助产, 自然就说起了柯绍兴一家的近况。 说着说着,素容忍不住便感嘆:「可惜了柯家那沅姑娘, 好容易说上的亲事, 眼看就要成婚了, 却为着她老子犯案, 被人直接退了亲,真是造化弄人。」 「周指挥使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此时若再娶了沅姐姐这个儿媳妇过门,不就正好给足了圣上摘他官帽的藉口么?」清黛讽刺一笑,虽然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的确当不了几天了。 素容贊成地点点头,又道,「不过,我说造化弄人,还另有一层意思。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之前我二婶婶是有给旻哥儿相看过不少适嫁姑娘的,却也有对沅姑娘动过心思。」 清黛机灵地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爱捣蛋的小花猫:「可依着恭如县主的气性,必定只会觉得旻哥哥不过是南家二房的次子,承不了家业,主不了事,配不上她金尊玉贵的宝贝女儿,对吧嫂嫂?」 素容笑称:「八九不离十了。」 说罢又不禁感慨地长嘆一声,「本来我娘家二婶婶很早就和恭如县主透过想要结亲的意思了,但恭如县主眼高于顶,自然是看不上他们这一房的,不过南家也不是非令千金不可,这事便也没再提了。 「直到最近才又听说沅姑娘终于和周指挥使的长子,也就是周芸的哥哥说上了亲。不过你也晓得周家如今的状况,而且周大公子虽有望承袭父职,但文才武功都不出众,何况他前头过世的那个元配也已经给他生下了嫡长子…唉,两厢比较下来,倒还不如旻哥儿呢。」 「是以…这亦可算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一种体现?」清黛乐观地说。 素容却蹙眉道:「以诗沅的年纪还有她父亲这回的事,想要在京城再说亲事,只怕是难了呀。」 姑嫂俩原也是闲来无事,随便絮叨几句,说完以后原就该混忘了的,清黛却暗暗留了心。 她想,柯绍兴亦是柯家嫡出,与柯太后一脉相通,几十年来一直都是柯家敛财弄权的一员大将,他们定然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被宋祈卸下,势必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他无虞。 而不管是与他们家密切来往的宁国府还是依附着他们的周家,现下都为了自保,缄默的缄默,撇清的撇清,剩下的权贵门户里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唯剩黎王府。 柯家又是黎王府这么多年以来的生财之源,就算明面上不管,暗地里肯定也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出手帮忙的。 如此看来,少说三个月内,他们都会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柯绍兴的案子上,倒是给清黛留足了空子。 清黛忍不住在心里暗想:这个沈猎,人虽不一定回得来,却还是在冥冥之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等他回来,她定要为他备上一份大大的厚礼送去。 想到他收到礼物时定然会露出一副茫然又惊喜,仓皇又强装镇定的神情,清黛就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转念她又开始合计,再过个二十来天就是新年大朝会了,柔夷番属大干,依照往年的惯例都是要阿翁或是安排使者入京朝见天子。 这事自莫况成年后,便一直都是他作为使者,来往于中原柔夷之间。 而今他和莫坤却被拘在宫中,莫府只能派遣新的使者入京,届时使者定会代替莫望向宋祈问起他们的近况,是一个将他们救出来的绝妙时机。 可惜清黛身为女子,没有在大朝会上面见天子的可能,只得等着柔夷使者进京,与其见面后再行商议。 腊月初八法宝节,中原有亲朋好友相互赠送腊八粥的习俗,厚道些的达官显贵还会在这一天搭设粥棚,救济贫民,孟侯府和太师府自然都不例外。 今年远山关遭灾,孟侯府又多出了一份银子回乡,在远山关境内施粥布粮。 早起府中女眷也要聚在佛堂,为故乡诵经祈福,然后才纷纷散去,各忙各的。 清黛本是打算借着送腊八粥的由头,去一趟武宁侯府看看沈猜,顺便试着从她那里打探打探宋祈的口风,以备日后行事。 和朱若兰打过招呼后,她便让人套好车马,准备出门。 偏也是巧,她正要从后门登车而去,前边朱若兰又派人来急急将她叫住。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上次被朱若兰遣人叫住,就是去见老黎王妃。 这一回却不知又会是何方神圣。 那媳妇子像是也发觉了哪里不对,忙笑着说:「姑娘莫慌,不是别人,是那南家二太太携了她家的旻少爷来给咱们家送腊八粥了。」 人家既然来了,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婚约对象,而且本就是她有求于人,撂着人家不见也不是个道理,清黛只好先放弃了去见沈猜的想法,转而又回了府中,向着朝晖堂走去。 屋外还飘着鹅毛一样的雪花,南怀旻却举着伞立在朝晖堂的大门外边,闷着头来回徘徊。 在柔夷呆了快三年,日日都有享不尽的乐趣美事,要不是出了这些天一波接一波的破事,早就已经乐不思蜀的清黛恐怕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第274页 以至于当他就在自己对面不到五步的距离,清黛都险些没认出来。 「妹妹好。」 他开口唤她时,她还吓了一跳。 「旻哥哥,你站在这里做甚,怎的不进去?」 「是我母亲说,外头在下雪,让我出来迎一下妹妹。」 说着,他还很老实地将手里的油纸伞朝清黛的方向一推。 但是很不巧,她头上已经扣了一顶素纱帷帽,既能挡风挡雪,又能遮掩容颜。 而且帽檐还比较宽大,直接就把他从伞里挤了出去。 清黛不禁尴尬地笑了笑,不露声色地加快脚步,先从伞里迈进了朝晖堂的屋檐下,让他得以在伞下有一席之地,不被风雪淋着。 厅上南二太太正与朱若兰安安静静地喝着茶,这却也是为难前者了。 偏素容今日腿脚肿得厉害,走动多有不便,没办法到人前应酬,江柳娘又去城外凑粥棚的热闹了,南二太太便只能单独对着朱若兰那张不冷不热的脸。 她本是个爱说爱笑的热络性子,然朱若兰身上总是会不自觉地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再是活泼的人到了她面前都会莫名露怯,不敢随便言语。 直到看见清黛和南怀旻一前一后走进来,她方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 清黛一进门,她便赶忙迎上去:「听侯夫人说你本是要出门的,原以为今日咱们这是要擦肩而过了,没想到你这孩子如此有心,我们没耽误你的事吧?」 清黛总不能直说对没错你们就是耽误我事了,只得礼貌地笑说没有。 话音刚落,南二太太便又疼惜地拉起她的手,坐了下来,「怪我怪我,没打声招呼就直接上门来了,其实啊,我也是难得等到你旻哥哥休一回沐,想着你们俩从你回京到现在都还没见过面,便想抓紧时间,和他一块过来瞧瞧你,你可莫要见怪啊。」 清黛有礼有节地颔首道:「我确实也许久不曾见过哥哥了,这回的事也多谢哥哥和伯娘仗义,竟肯为我担下这样的事,尤其是旻哥哥,日后哥哥有什么用得着我和莫府的地方,只要哥哥不嫌弃,我们定会鼎力相助。」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旻哥哥原也是很挂念你的,今日听说是来看你,还同我说,你冬日里为着爱美总穿得单薄,临出门前还特意将去年他上官给他的紫砂手炉给你带来了,听说比咱们寻常用的手炉暖得更久呢。」 说话间,她便笑盈盈地让人把东西捧了出来。 清黛却没想到南怀旻会把自己当时一句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一放还放了这么久,当下也不觉有些惊讶。 很快,也发自内心地朝他微微一笑,「难为哥哥惦记着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怀旻亦一脸老实巴交地道:「只要妹妹好,我就放心了。」 南二太太听了忍不住嗔了他一眼,「瞧我这傻儿子,这么直来直去的,也不怕唐突了人家阿宝。不过说来也是,侯夫人啊,您看横竖咱们阿宝也到年纪了,我瞧着两个孩子也登对得很,何不干脆就顺水推舟,将阿宝嫁来我南家吧?」 一直不说话的朱若兰这时方慢悠悠地抬起眼,口吻不咸不淡,「这丫头的婚事你与其问我,倒不如差人去北地问问她老子或者到柔夷请示她外祖父,左右我是做不了主的。」 这不是南二太太第一回 说这样的话了,清黛知道她这是真对自己动了念头。 说她功利也罢,利己也罢,毕竟现在她还有求于他们一家,眼下却也不是回绝的时机。 只得笑着打个哈哈含糊过去,先把眼前这一段应付过去再说。 南家母子俩约莫又坐了半个时辰,见朱若兰实在乏力了,南二太太便很有眼力见地带着南怀旻起身告辞了。 清黛应朱若兰的要求,一路将客人送至侯府大门门口。 谁知大门从里一开,他们回头就看见一辆宽大阔绰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 清黛刚刚瞧清楚那马车四角铜铃上的柯家徽纹,便见恭如县主从车里忙不迭地钻了出来。 随便敷衍了下清黛,便火急火燎地把南家母子俩一併拉走了。 作者有话说: 新的麻烦又朝清黛过来了,沈猎同志,你究竟到哪儿了…… 沈猎:赶路中,勿cue 第142章 下着雪的华都总是很安静, 孟侯府地势又高,清黛的耳朵里便只听得到来自恭如县主马车车盖四角上的铜铃脆响,正一点一点远去。 与她形影不离的阿珠伸长了脖子看着那两家人的马车都彻底消失在山坡下之后, 才敢开口问看门的家丁, 「这恭如县主在咱们府门口等多久了,竟都没人进来通报一声?」 轮值的家丁也很苦恼,「我们一开始也当贵人是来咱们府上做客的, 要进去通传夫人的时候,却又被贵人身边的女使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许我们通传, 就这样远远等在半坡上,算起来也该有一个时辰了。」 「这……姑娘怎么看?」阿珠不解地看向清黛。 一直凝神望着远处的清黛秀眉微蹙,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轻轻拽了拽阿珠的袖口。 「先进去吧。」 一面走,阿珠一面悄悄盯着她的侧脸, 等到身边都没了旁人, 才又小声问,「姑娘从刚才开始都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恭如县主的母亲, 已故的福安大长公主。」 第275页 桓宗与孝武桓皇后育有三子二女, 长子显慧太子宋凪,慧极早夭, 次子宋凡后来继位为神宗, 三子宋风便是宋执他爹,就蕃阳州的舒老王爷。 两个女儿, 长女福康大长公主, 次女为福安大长公主。 显慧太子与福康大长公主生于桓宗盛年, 兄妹俩情意甚笃, 显慧太子自小才智过人、文武双全,只可惜十二岁便被一场天花带去了。 福康大长公主深慕故去的长兄,以至于对桓宗夫妇后来生的两个弟弟都不大满意,总觉得神宗平庸,舒王贪玩,没有一个比得上显慧太子。 她与神宗的关系尤其糟糕,是以在神宗继位之后,福康大长公主依旧不断地打压贬低着胞弟,在政务上指手画脚,神宗深以为忌,终是为她网罗了一个谋反的罪名,杀之后快。 年纪最小的福安大长公主不忍兄姐手足相残,冒死向神宗进言,为长姐求情,却也遭到了神宗迁怒,以其御前失言之过,终身圈禁公主府。 「圣旨下发后,当时尚在宫闱的丁夫人宅心仁厚,特意命人赶在传旨太监之前将消息透给了福安大长公主的驸马,这才让他有机会提前一步将他们唯一的女儿恭如县主送走,为外祖张家庇佑,未曾跟着父母一起遭殃。」 清黛缓缓道来。 阿珠认认真真地听完,却还是想不通,「姑娘怎的骤然想起这些?」 「你不觉得柯家二房的现状与当年福安大长公主府之祸有些相似么?」 都是父母中有一方获罪,都是膝下唯有一女。 恭如县主虽笨拙,却不天真,肯定也想过柯绍兴要去无回的可能性,亦会如她父亲张驸马一般,第一时间就去考虑他们唯一的女儿,柯诗沅的安危前程。 「沅姐姐已是这个年纪,刚被退婚又不似恭如县主当年还有外家可以託付,想必恭如县主也不捨得让她避世出家,此时此刻必定是想着尽快为她找一户值得託付终身又有能力庇佑她的人家。这么说来,南太师府不就是个很好的选择么?」 阿珠听完,恍然大悟地直点头,「可是如今南家未娶的公子里,除了还小的旭少爷,也就旻少爷一个了呀,旻少爷如今跟你又定了亲,难不成她还要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不成?」 「她不要脸面柯家还要呢,你这丫头还真敢想。」 清黛失笑不已,笑过以后还是分外耐心地往下说,「旻哥哥与我虽定了亲,却终究还未成婚,恭如县主又与南二太太交好,这些日子又时常上门找她,特别是今天,即便再有难言之隐,她也没必要特意守在侯府外等南二太太和旻哥哥,而不让人知会我们一声吧?明显是有什么事既要及时与南二太太说,又要避着孟家才对。」 「可姑娘和旻少爷毕竟是对外大大方方说过的了,恭如县主这样横插一槓子,在他们中原不是很不合礼法么?」阿珠颇为费解。 清黛又被她的单纯都笑了,「他们一家脑袋都要搬家了,还顾得上什么礼法不礼法?」 瞧着她慢慢又露出一副担心的神情,清黛忙又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你有一点没说错,即便她真动了这层心思,上有礼法,下有人情,占理的永远都是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阿珠用力地点了点头,反过来握紧清黛搭在她肩上的手,一脸钦佩道:「都听姑娘的。」 然而清黛虽然算到了横生枝节的可能性,却完全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三天后,恰逢素容见红破水,生产在即。 稳婆郎中皆已到齐,朱若兰和江柳娘都从各自房中赶过来守着,就连孟煜也从任上告了假,匆匆忙忙地跑回来陪着。 「先前那妇科圣手胡太医给你家奶奶断的预产之日不是还要再迟几日么,怎的今日说来就来了呢?」江柳娘这话问得颇有些尖刻无理,毕竟连清黛都知道产妇生产提前推后都是常事。 可谁能想到还真让她又问着了,只听明华阁的女使道,「太师府那边传话过来,竟是二房的旻哥儿昨日随母亲去宁国府赴宴,酒后迷了路,进错了屋子,鬼知道居然正好就撞见了柯家的沅姑娘在里面换衣裳!这也就罢了,偏生还被恭如县主和康和郡主逮了个正着! 「恭如县主犹自恼火,今个儿一大早就到太师府上大闹起来!非要南家给她和沅姑娘一个交代!此人颇是难缠,将老太君和大太太都气了个仰倒,南家的人这才想着来问我家奶奶要个主意,不想我家奶奶听了以后…便也…也…这样了……」 朱若兰一听就道:「出嫁女怎么管得了娘家事,何况南家不也有几位能主事的少奶奶么,你们确定来传话的真是太师府的人?」 小丫鬟闻言瞬间变了脸色,后知后觉道:「这…那人就是在门房呆了一小会儿,说完了就走,我们也没见着人啊。」 朱若兰眯了眯眼,寻思了一会儿方笑意疏冷地低念一句,「真是小看那位县主娘娘了。」 陪坐在侧的清黛听到这一切,想法也和朱若兰不谋而合。 只可怜了素容,每回生产都要遭一次这样的罪。 虽说郑淑慎那个老妖婆已经作古,但上一次素容小产的阴影依旧在孟家所有人心里难以消散,清黛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那个苦命的小侄女被产婆抱进棺椁时的样子。 一想起来,她扶在座椅扶手的手就被心里的疼催使着,用力收紧。 第276页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紧得厉害,「她是故意要让我们知道,逼我们放手的。」 江柳娘翻个白眼,「谁都看得出来的事就别再说了,我只可怜你嫂嫂,不知是受了谁的连累,又要遭这样的罪!」 此刻薄之言,是她故意说来刺清黛的心的。 清黛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孟煜见状,皱眉挡在她前面,「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婶娘何必拐弯抹角地怨怪自家人?」 「要不是因为……」 江柳娘很是不服气地抻直身子,却被朱若兰用力瞪了一眼,「行了,这节骨眼上闹窝里反,还嫌事情不够乱么!给我听好,现在没有任何事比容儿平安生产更重要,再有人敢多一句嘴、添一点乱,休怪我不念亲戚情分!」 她话音一落,产房外瞬间安静了。 江柳娘再有不忿,却也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却也就在这时,一个常跟在素容身边的陪嫁丫鬟忽然走了出去,红着眼眶来到众人跟前,「我家姑娘想见四姑娘,道是有话一定要马上对姑娘说,四姑娘,可否烦请您同我进去?」 清黛听了想都没想就要起身,却被江柳娘怪叫着拦住,「未婚女子哪能进产房的,有什么话不能等到生完孩子再说么?」 「可是,可是……」那传信的丫鬟急得都要掉眼泪了,笨嘴拙舌的,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 清黛却坚定地说,「无妨的六伯娘,只要能让嫂嫂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再啰哩巴嗦地阻拦,她便几个大步跨出去,一闪身就独自进到了明华阁的内室。 屋内门窗紧闭,幔帐低垂,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混在一起,污浊又沉闷,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床榻上传来素容一声一声闷闷地低喊,身边的几个产婆都在不断地催促着让她均匀规律地用力。 「嫂嫂,嫂嫂。」 清黛穿过层层叠叠的纱幔,来到素容的枕边换走了原本在这儿的丫鬟,代替她握住了素容的手,「我在这里,阿宝在这里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 「阿宝…阿宝……」素容钝钝地侧头看向她,发红的眼角沁着泪花,她连忙反握住清黛的手,「阿宝…是我…是旻哥儿对不住你,原本我们都想着借这个机会让你真的嫁过去…享福……可如今这样子,只怕是难了……」 清黛拼命摇头:「没关系,嫂嫂,原就是我拖累了你们,你现在别想这么多了,安心把小侄儿生下来就好,其他的都用不管!」 素容看着她,抓着她的手仿佛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般:「你也是…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哪里都不要去……这件事怎么看都像又沖你来的,但事发在南家,老太君和你大姑姑肯定有法子解决,你千万千万沉住气,不要去管……要相信她们…还有旻哥儿,他…等了你三年……是真心想娶你的…嗯——」 第143章 经过两个时辰的奋力挣扎, 素容终于在力气彻底耗尽、晕厥前的最后一刻,顺利地将一个健康白胖的男婴带到了人世。 新生儿洪亮的哭声震得清黛耳膜发麻,她的手也被素容掐出了一圈淤痕。 稳婆七手八脚地把孩子身上的血水清洗干净, 又用一条大红鸭绒襁褓将其裹好, 便抱出去给孟家其他的人看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孟氏一族早已期盼多时,看着襁褓里正放声大哭的婴孩,产房外除了江柳娘, 就连朱若兰的脸色都比平常温柔许多。 身为主母,她一面为孟煜素容高兴着,一面有条不紊地继续主持后续打赏、清扫等事宜。 孟煜只瞧了几眼孩子, 都没等到奶娘上来把孩子抱下去餵奶,便急不可耐地先进了内室去看素容。 清黛见他进来, 便知情识趣地替昏睡中的素容掖好了被角,悄然退了出去。 至于素容生产时说的那些话,她也没跟任何人提起。 之后她也信守承诺, 孟煜任上忙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的时候, 她便从远山居过来陪着素容母子,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哪也不去。 哪怕, 侯府之外,早已鸡飞狗跳。 「这南家真是倒霉, 前几年出了个自己主动爬男人床的五姑娘, 今年竟又被别人用差不多的手段算计,好好一个书香门第、簪缨世家, 现在在别人嘴里却成了家教不严的代名词了, 也难怪会把南老太君气得一病不起。你说这回, 她人家是真病还是假病啊?」 「最开始可能半真半假, 这几天就说不定喽。听说,恭如县主私底下又给她的掌上明珠添了不少嫁妆,又额外许了南二太太一大笔银子,数额大得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南二太太哪有不心动的道理?仿佛就是为着这个,她于南老太君起了争执,把老人家气得不轻。」 「不会吧,我平日里瞧着,那南二太太一向很喜欢我们姑娘的呀,怎会被区区几个臭钱就收买了呢?再说了,那柯老爷眼看就要被定罪了,届时家产无论几何那都是要充公的,恭如县主又哪来的银子兑现承诺?」 「这只怕也是她急着要把女儿赶紧嫁出去的原因之一,借着给女儿办嫁妆,把财产都转移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啊?恭如县主用心如此,连我们这些做丫鬟都看得出来,外面的那些人却都傻了,还只管一口径直地说我们姑娘的不是?这又是哪门子道理?那南家哥儿,竟也一直闷声不吭,由着外人诋毁我们姑娘?」 第277页 「你还指望他?那厮眼里从来都只有他老娘!向来都是南二太太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老子娘就是他的天! 「这回南二太太为着想要改娶柯家小姐的是,和南老太君起争执,南老太君本要端起婆婆的款,请家法正家风,哪成想那旻哥儿一听说母亲要受罚,为了袒护其母,竟也和老太君顶撞起来,如若不然,他家五姑娘都没气着的南老太君又怎会被一个南二太太气倒?」 「那我们姑娘怎么办,虽说一开始姑娘也不是真要嫁那旻哥儿,可是一旦南家改口退亲,没了这层关系顶着,那黎王府岂不是又有机会来逼迫我们姑娘了?」 「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姑娘,她那么聪明,还有那么多神仙人物护着,肯定会有主意的!」 廊下南风和知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悄悄话,与她们隔着一堵墙,本该正在歇午觉的清黛却睡意全无,竖着耳朵把她们的话都听了进去。 这些天她虽没有出门,但是对外界关于她、南怀旻还有柯诗沅之间的诸多揣测与非议,她还是心里有数的。 南家那边,南二太太的见异思迁,南怀旻的为母是从不作为,她也都七七八八地听全了。 然而就像所有人都跟她说,南怀旻是真心想娶她,她却从未尽信一样,眼前的处境,也并没有在她的心上激起波澜。 甚至,她还很理解南二太太和南怀旻。 毕竟清黛最初的本意也只是想要借这桩婚事避风头,无论他们怎么明示暗示,她始终未真正点头答应会嫁过去。 这件事从中原礼法的角度上看,吃亏的好像是清黛,但她救出莫况莫坤后,就会随他们一走了之,受到的影响其实不大。 南家却是为了她,甘愿顶着欺君之罪,也要慷慨援手,单只为这一样,清黛便已经觉得很对不住他们了。 是以即便南二太太和南怀旻这时候想要反悔,她也无甚怨言,更无权去干涉阻挠。 清黛抱着一只锦斓软枕翻了个身,柔嫩微红的指尖轻轻勾勒着枕头上细腻的花纹。 心想着,倘若真的没了南怀旻这个挡箭牌,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去找人帮这种容易招惹闲话的忙。 也可能跑去出家落发,这不光是欺瞒天家,更是在哄骗神佛。 鬼鬼神神的事本来就玄乎,她可不想摊上什么因果,然后遭到什么报应。 剩下一条装病的路,虽然这时候忽然对外说病了有些刻意,却也不是完全不能糊弄过去。 大不了也就是对自己狠一些,真真切切病一场,鬼门关前走一遭。 她这样打算着,但这世上的事向来没个定性,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宫中再兴家宴之前,有勋爵人家的内外命妇入宫向太后请安的旧俗。 威远侯府在太后面前一向可有可无,往年都是朱若兰一个人,来去不过三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不想今年本该一心扑在柯绍兴案上的太后却忽然一转头,此前特地命人来告知侯府,年三十那天还得把清黛一块儿捎上。 眼下莫况莫坤都还拿捏在这老虔婆手里,清黛便是再不情愿,也不敢不从。 三十当天,尤其郑重地起了个大早,更衣沐浴,妆发端庄地跟着朱若兰一道走进了那道高耸巍峨的朱红宫门。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清黛都无比熟悉,大大小小每一条宫道她都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依照宫规,从宫门到太后殿前,她都只能低头跟在朱若兰身边,随着今日同样要来宫中朝见太后的命妇千金们,行不摆裙、亦步亦趋地慢慢走。 殊不知好容易来到宁寿宫前,太后跟前哪个姓魏的阉人便又抱着拂尘来到众人身前,晓得不知该说是喜庆还是谄媚: 「方才太后娘娘发话了,往年都是各家夫人小姐一道去到殿上,叽叽喳喳的,吵得她人家是头也疼眼也花,是以今年咱们便将规矩改一改,由各家夫人先入殿中,各家小姐便先随杂家去殿后花园等候娘娘传召。」 这规矩改得蹊跷又没道理,清黛和朱若兰下意识地相互看了一眼,却也都不敢冒然作声。 只在清黛临走前,朱若兰方悄悄拉住她,说了一句难得的有温度的话,「若有人为难你,你也别总想着顾全侯府而委屈自己,有我在,你就是闹翻了天我也替你兜着。」 听到这话的清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到宁寿宫后花园以后也还久久没回过神来。 跟来的明珠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把自己飞出九天外的魂拉回来。 环顾四周,才发现她的身边除了明珠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个勋爵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竟然连名字都叫不全,零星几个曾经在桐园一块住过的,也都躲她躲得远远的,好似避瘟神一般。 「原来她就是那个孟清黛啊,哼,倒的确生了一副人畜无害的好皮囊,可谁能想到背地里竟会是那样的凶悍无理、心机深沉。」 「可不是么?想当年,她为了替父母多争家产、给自己多要嫁妆,把整个威远侯府闹得那叫一个鸡犬不宁,最后竟还逼死了自己嫡亲的三伯娘!唉,要不是为着这一条,我当初也怎么都不会相信她是传言里的这种人!」 「其实依我看当年的事,她家那个三伯娘也有错处,算起来顶多就是府宅里一场内斗,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只不过近来她与南家少爷还有柯家沅姑娘的事,才叫我彻底看透了什么叫心肠歹毒。」 第278页 「就是就是,沅姑娘都被南家哥儿……唉,怎么说一辈子除了南家哥儿以外就算是彻底完了,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孰能想到那个孟清黛竟还好意思霸着南家哥儿不放,若无其事得躲在家里装无辜,全然不顾沅姑娘的死活!天底下竟有这样自私自利、心肠冷硬的人!」 「她何止是不顾沅姑娘的死活,分明就是在把人往绝路上逼呢!真不知道南家还有先前的黎王府到底看上她什么了,跟着了道似的非要把她娶她,竟也不怕引狼入室!」 「南家还有黎王府也就罢了,你们记不记得之前她头回来咱们京城时,那宁国府的小公爷不也跟着魔一般地跟在她身后么?」 「对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易小公爷在咱们京城是多么神仙的人物呀,环肥燕瘦什么没见过,怎么可能会被当时还是个黄毛丫头的她轻轻松松就勾去了魂魄,该不会真的像传言里的那样,她们柔夷人会下蛊?」 「大过年的,可别说这些不干不净的,真是又渗人又晦气!」 「对对对,快呸呸呸……」 她们人虽站得远,尖酸刻薄的话语还有不怀好意的眼神,却还是围绕着在清黛耳边,阴魂不散,如影随形。 明珠听了都皱眉,忍不住去拉清黛的袖子,「姑娘你人还在这儿呢,她们怎么能就这么大剌剌地说这些没谱儿的话!」 清黛凉飕飕地扫了一圈这些所谓的名媛贵女,眼神里全是空洞肃杀的冷意。 果然是她从前装得实在太好性儿了,才让她们如今敢这样对她蹬鼻子上脸了么?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清黛就要走上前之时,一个身着青缎妆花织金蟒袍的男子却毫无前兆地从园子门口走了进来。 「快让本王听听,是哪家养出来的好闺女,敢在太后的园子里乱嚼舌根?」 作者有话说: 芽:沈猎你究竟到哪儿了,再不来你媳妇真的要跟人跑了qwq 沈猎:别催,进城了。 第144章 「黎王殿下万福。」 园子里当差的宫女太监率先唱和, 那一堆被他的骤然出现吓呆了的贵女们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屈下膝盖。 清黛也毫不例外地静静福下了身。 华都城那么大,这应该是清黛第一回 见到这位小黎王。 在此之前, 她只知道他名宋凯, 年纪虽小,辈分却高,算作宋祈的皇叔, 又得太后宠信,在宫中来去自如也属寻常。 在众人纷纷颔首行礼之际,一盏茶的时间将过, 都不曾听他说一声免礼。 清黛暗暗半抬起眼睛,只见他正闲庭信步地走到那群自诩高门淑女的千金之间站定, 四下望了望,便伸出手,看似随便却又好像是精挑细选过地挑起其中一位蓝衣少女的下颚。 众人皆吃了一惊, 但作为老黎王幼子, 自小长在脂粉堆里的他却浑然不觉。 俊美的脸上浮着看不出深浅的笑意,一双凤眸狭长阴柔, 比起易君彦的皎月清姿, 更有一种男子身上本不该有的勾魂摄魄的妩媚。 让人看一眼,就捨不得挪开眼睛。 「王…王爷……」那个被他轻捏着下巴, 被迫仰头看着他的姑娘脸颊绯红, 心跳如鼓,兀自暗喜着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福德, 竟然能入了他的眼。 哪曾想下一刻, 他脸上的笑意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 是一派威势十足的森冷。 没等对方做出反应,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起还带着翡翠扳指的手,重重地扇了面前之人一个耳光。 力道重到光是掌风就已经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掀翻在地,嘴角渗血,鬓散妆花,脸颊顷刻就高肿起来。 「王爷这是做甚?是臣女做错什么了么?」 她不解,园子里所有的人包括清黛也都很不理解。 他却淡然自若地弹了弹手上不小心蹭到的脂粉,「区区勤文伯府刘家的女儿,本王打你,还需要挑日子么?」 刘小姐似有不服,却还是被身畔的人一把摁住,随着众人一起匍匐在宋凯的脚边请罪。 唯站在一棵梅树下的清黛,依旧安然而立。 离她最近的贵女瞧见了,故意大声质疑,「孟四姑娘,王爷动怒,你为何不跪?」 「她又没错,为何要跪?」宋凯闲闲一歪头,不动声色地抢在清黛前面反问,眼睛却远远就盯着她,一眨不眨,似笑非笑。 清黛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却只是淡淡低着头,沉默着,一句话都懒得说。 「得了,本王也没那个精力跟你们这些个成天只知道说长道短的长舌妇绕弯子,便直说了吧。」 宋凯见她始终不肯搭理自己,自讨了个没趣,情绪便也没那么高了,「今个儿是年三十,又是太后娘娘宫中,麻烦各位就当是替太后、替自己多积点德,少犯些口业,还要记得你们不止是你们自己,你们的命和你们的亲族都是连在一块儿的,有些话说出来不仅与你们的身份不合,还很有可能,祸从口出。」 他这话听着像是又臭又长的说教,却又暗藏机锋没了还不忘点一点那刘家姑娘,「希望本王的这一巴掌,能让你还有大伙都长长记性,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惹的人别招惹。」 说罢,他又冲着园子里一个管事的太监扬了扬手,「太后娘娘现在要见各家小姐,你且为她们带带路吧。」 第279页 那太监闻言,赶着就点头哈腰地应下了,怀中拂尘一扫,叫上几个小徒弟一起,殷勤地引着各家千金出了园子。 清黛跟着人群正要出去,本来都已经重新走回了宫道上,却还是被一个嫩生生的小丫鬟从后边喊住,磕磕巴巴地说,「请、请孟小姐留步,王爷还有话说。」 自从宋凯出现的那一刻起清黛就料到了他的来意不简单,当即给明珠使了个眼色。 明珠便替她笑盈盈地回话过去:「太后宣召,我家姑娘若是去迟了,只怕是要惹得太后不快,再说孤男寡女私下单独见面,传出去终归不好听,还望妹妹替我家姑娘回了王爷吧。」 「可王爷说,他这时来见小姐您,同样也是太后娘娘的吩咐。望小姐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吧。」 小丫鬟许是刚刚入宫伺候,畏惧主子畏惧得厉害,没说几句就快吓哭了。 清黛心想,反正她来都来了,此时不依着他们的意思往下走,去到太后殿上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遂抬眸一笑,「年三十可不能哭,我随你去就是。」 明珠吃惊地扯住她的袖子,「姑娘去不得,那小黎王瞧着就不正经,倘若他也像当年杨家哥儿那样对你……那可就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呀!」 清黛却笑得一脸无谓,「无妨,当年我既然能让杨润碰不着我一根头发丝,今日也不会叫那小黎王占了便宜。」 说罢,她便已经先一步走回了宁寿宫的后花园。 明珠想要跟上,却贼门口就被两个小太监抬手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黛一个人朝里走去。 宁寿宫的后花园之华丽繁复,就像是把整座御花园缩小几倍搬了过来。 亭台回廊,石林荷塘,琪花瑶草,宝木贵根,应有尽有。 一转身的功夫,宋凯已经从园子中间去到了石港上的六角亭,正凭栏坐着,笑呵呵地盯着步步走来的清黛,想给她指上来的路。 清黛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藏在石洞下浑然天成的台阶,兀自款步而上。 「不知王爷寻臣女到此处说话,有何要事?」 她一边谦卑恭顺地行礼参拜,一边合乎礼仪却又淡漠疏离地浅浅笑着。 竟是一丝错缝都不愿被人拿捏到。 宋凯大马金刀地坐在庭中,凤眸微眯地盯着她,颇像只老谋深算的笑面虎,「原也无甚,就是想问问四姑娘近日过得如何?」 「臣女过得如何,王爷还能不清楚么?」清黛同样笑眯眯地回敬。 「此话怎讲?」 清黛道:「恭如县主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一谋一算,想必都是贵府在其背后出谋划策、推波助澜吧?要不然,想她这样一个出了名的肤浅愚妇,如何就能在短短几日就把事情安排得那样周全紧密,环环相扣?」 「你竟看出来了?」小黎王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过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南家那个叫南怀旻的,本就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难道你就是了?清黛在心里恶狠狠地腹诽,面上仍在笑,「我却不知我孟清黛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担得起王爷如此厚爱,机关算尽也非我不可?」 「问得好。」宋凯抚掌笑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昔年舒小王爷与宁国府大姑娘订亲的那场马球会?四姑娘在马上挥桿击球的英姿,至今还令本王魂牵梦萦。从那时起,本王便暗自立誓,待姑娘到了嫁龄便上门提亲。 「不成想三年前贵府却出了那样难堪的事,我本王还有些小人地想,干脆就趁火打劫,将姑娘抢回府中,于是便去求了太后,谁知姑娘却快我一步先行离京回了柔夷。 「后来本王又听说,姑娘在柔夷莫府备受宠爱,莫府的的土司甚至为了将你多留在身边几年,连续拒绝了好几家上门提亲的显贵大户。 「本王当时便觉着若王府冒然登门,只怕结果也会像其他人家那样无功而返。本王源是一筹莫展,结果却恰好天长节你那莫家妹子主动犯事,这才让本王抓到了机会。」 当年那场马球会? 清黛记得,当时自己一心一意只顾着沈猎,倒的的确确没怎么注意到其他人。 不过就算这样,她也还是不后悔助他赢那一场。 「王爷的故事编得可真好,差一点点,臣女就信了。」清黛垂首搅着手里的绢帕,语笑嫣然地说着最刻薄的话。 小黎王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本王知道姑娘不会轻信,毕竟在这之前咱们甚至一面都未曾见过。不过本王还是希望姑娘再好好考虑考虑,要知道本王可是姑娘所有选择里最好的一个。」 「是么,王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宋凯胸有成竹道「你十岁入京,一来便引得宁国府小公爷对你青睐有加,可易小公爷这个人瞧着朗月清风、温文尔雅,实则阴狠虚伪、道貌岸然,你打从一开始就没瞧上他。何况他家里那双父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端看如今嫁与他的柯家姑娘是何处境,就知道他这个丈夫定然靠不住。」 清黛点点头,「没想到王爷看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他见她没有反驳,便更加自信地往后说,「再来就是中途冒出来的那个姓杨的外地举子,他嘛,就更不值得考虑了,为人表里不一、好色猥琐,且不知为何疯了不说,光是门第就与贵府八桿子打不到一起,娶南家那个厚颜无耻的庶女都算高攀了。」 第280页 他居然连杨润对她曾心怀鬼胎都知道,看来黎王府的势力果真是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 加上又说起杨润失心疯之事,清黛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还有呢?」 「再来就是那南怀旻了吧?」他说。 听到这里,清黛又将信将疑的把心放了回去。 还好还好,她在柔夷时的一举一动并未暴露。 这样一来足可说明,黎王府的手还没伸那么远,却也怪不得他们这么着急的,想要得到莫府的支持。 「南怀旻跟易君彦也有相似之处,看着老实本分、庸庸碌碌,别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靠着他那个母亲为他纵横谋划,其实啊,若非他母亲的谋划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这样一个好手好脚的大男人又怎会甘心当母亲的乖儿子呢? 「他当初之所以答应帮你的忙,不过也是算计着让你半推半就地嫁给他,让你背后的莫府和孟侯府都能成为他在官场上的助力。 「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也难怪会在你一直不肯点头后,便转而投向嫁妆丰厚又将他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柯家了。」 他说得字字在理、句句通透,几乎是把清黛这些天明明已经看透却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全都罗列在了她眼前,强行扳着她的脑袋,逼着她直视这所有的丑恶与炎凉。 良久,她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冰冰地质问对方:「王爷说了这么多,可追根究底,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呢?」 「你说易小公爷阴狠虚伪,可用阴谋诡计囚我舅舅兄弟的,是王爷你吧?你说杨家公子猥琐好色,可从马球会就对我心怀觊觎,并不与我在这儿私下说话的,也是王爷你吧?你又说,南家哥儿唯利是图,但在王爷心中,真正想要娶我的原因,不也和他一样么,不也是想要得到我莫府的助力么!」 清黛扬起下巴,无比淡静地平视着他,「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是恼羞成怒,想要提醒我,我舅舅和兄弟都还在你手中,这可是你最后的底牌了吧?不过你放心,我确实因为他们还心存顾虑,不至于与你鱼死网破,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像你这样的卑鄙下流的小人,我并非看不上,而是,看、不、起。」 宋凯耐心地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完,盯着她的眼睛从未有片刻偏离。 清黛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两个人再不说一句话,交战于无声。 终于,小黎王也不知是主动认输,还是为着别的什么,竟忽地扬唇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捶腿挠桌,笑得连连摇头。 「罢了罢了,就当是本王向姑娘服个软,还请姑娘再多考虑考虑,别这么快就拒绝我嘛,我待姑娘的心不说比真金日月,但绝对要比上述三人来的真诚得多,姑娘就信我一次吧。」 清黛忍不住蹙眉,差点没忍住破口大骂,却又听他道,「这样吧,本王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待正月一过,是嫁衣还是丧服,皆由你定。」 此话一出,清黛蒙着阴霾的心却冷不丁地绽出一抹光亮。 她不禁哼了一声,一语双关,「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说罢,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和他共处一地了,留下一句身体不适想回家了,望他替自己向太后谢罪的话,便扭头扬长而去。 她虽不是喜欢由着性子,我行我素的人,但毕竟眼下她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太后即使想要发难,也还是会有所衡量。 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却还是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压抑着一般,喘不过气,咽不下去。 抬头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高耸森严的红墙,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她情不自禁地继续加快脚步,这宫城,这帝都,她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在这条笔直的宫道尽头,飞檐斗拱的琉璃瓦门之下,再次看到了一个风尘僕僕的颀长身影。 只一眼,就让她控制不住地停下了脚步。 第145章 是夜, 寒意肃杀的密林里,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天际。 山坳里的尸体七零八落,刀折剑断, 吸引来了大群嗜血的乌鸦, 落在附近的树梢上哌哌乱鸣。 沈猎撑着脏兮兮的苗刀,挣扎着从尸坑里一点一点站起来,踩着那些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往外走。 他的腹腔开了个洞, 一条胳膊也脱了臼,软趴趴地垂在身侧,使不上力。 刀锋上还沾着也不知是谁的血, 随着他迟钝的脚步,点洒一路。 就算这样, 还有那苟延残喘的恶鬼不死心地抓住他的脚踝,哑声质问。 「华都的人曾视你如下贱,嫌恶你、羞辱你, 将你像条瘟狗似的赶出来,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地想回去?」 「因为……她在那儿。」沈猎木木地回答。 「谁?」 「华都…有孟清黛。」 这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在这荆棘丛生、刀枪剑雨的三年里,一次次让他像野草一样死而后生, 终得以安然无恙地走到她的面前。 时光荒腔走板, 一转眼竟是近三年复相见。 北地的风冷冽如锋,在少年的身上一笔一画地描刻沧桑。 他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般, 鬍子拉碴, 不修边幅,却遮不住浑身上下锐利灼热的锋芒。 第281页 一开始, 他只是在璇州回京的半途上, 需要经过远山关。 但这原本也不是回京的必经之路, 他大可绕走别处, 却想到那是孟氏祖籍,也算是她的半个故里,便想顺路瞧上一眼也好。 殊不知,他这一眼,看到的却是大水过后的满目疮痍、一地狼藉,百姓衣不蔽体,流离失所,当地的父母官却仍在花天酒地、胡吃海喝。 孟氏因为威远侯府的关系,在当地也属望族,却无人为官,尽管已经竭尽全力救济周边的灾民,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于是沈猎决定留下。 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从远山关的县太爷一直查到了玑州府布政司督粮道,一层一层终于将这一熘官官相护、上行下效的害虫悉数揪下了马背,顺便还把柯绍兴这个名字从他们嘴巴里撬了出来。 虽说远山关是得救了,他自己的功绩簿上也能多上一笔,但他的存在也被柯绍兴背后的那些人更加重视。 重视到,需要派人一路追杀,誓要将他置之死地的地步。 清黛身在闺闱,对这些个沾满了血腥泥泞的事,尚一无所知。 只是在看到他之后,积攒在心里这么多天的委屈、郁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全都是确认他平安无事的庆幸。 可作为彼此的影子,在青天下,在到处都是耳目的宫城里,他们即使不期而遇,即使近在咫尺,却都说不上一句话。 明明相知,却只作不识。 擦肩而过的时候,明明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却连一丝余光都不敢交付,生怕就此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沈猎走远以后,明珠看着清黛颇为异常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方才那位,好像是沈家公子吧?虽说只是小时候一同读过几天书,可你们怎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无妨。许是人家如今凭着功勋发迹,看不上我们这些靠家里供养的米虫了吧。」 清黛随口扯着谎,心里不免暗自庆幸,还好阿珠那丫头嘴严,没把沈猎之前在莫府住过的事随便说别人听。 明珠是个识趣的,即便看出了她有事隐瞒,却也谨守本分,不曾过多追问,「那咱们赶紧走吧,大内禁地,姑娘身为外臣之女,孤身久留只怕是要落人话柄的。」 「不。」可清黛这时却忽然醒过神了,轻轻扶着她的手直起腰,沉着道,「来都来了,我若不去看看舅舅和阿坤,可不就亏大了么?」 她之前还真是叫半路杀出来的小黎王惊乱了阵脚,竟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入宫最想要去做的事。 沈猎的出现,像是宿醉之后一桶从头浇下来的冰水,又好似狂风之中灵吉菩萨手里的那颗定风丹,令她醍醐灌顶,也令她无比心安。 这时明珠却还是不得不提醒她:「可是……莫大人和莫坤少爷是被太后命人看管起来的,若是没有太后点头,姑娘贸然前去,只怕会让人误会是对太后不敬吧?」 清黛却已经拿定了主意,「放心,今日的年三十,太后娘娘知道了即便会动怒,也不至于把我怎么样的。」 然而事实也如明珠所顾虑的那样,待她领着她驾轻就熟地绕过一条又一条长得一模一样的宫道,来到莫况会莫坤在宫中「小住」的春深台,却见门前立着两个披甲带刀的旗手卫,正严谨不怠地把守在高台之下。 清黛试过上前说情,却还是因为没有太后的首肯,被这两个铁面无私的傢伙拒之门外。 她也不觉挫败,在往回走的途中仍在悄然低头思索着什么。 说来也是无巧不成书,当她和明珠走到宁寿门外时,刚好就遇见了一伙穿得花里胡哨、手里还搬抬着许许多多装着烟火燃物的箱笼,正随着领头的太监往什么地方去了。 清黛登时想起前世,宋祈为扶沈猎登上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就是在国宴当场,设法引得烟花落下的火星子点燃了自己所处的殿宇。 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让沈猎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将他当着众臣的面从火场里背了出来。 为了能让他能够顺理成章地接掌锦衣卫,这次走水的黑锅,自然就得轮到负责皇城安危的原任指挥使周业干来背了。 这段记忆也让此时的清黛瞬间大受启发,给明珠留下一句「在这儿等我」,便将脚步一转,重又扭头走了回去。 不过这一趟,她并未再去到春深台门上那两个旗手卫面前招眼,而是径直去到了春深台百步之外的观花楼。 在宫中待过或经常出入后宫的人都知道,观花楼和春深台中间虽隔了几条御街,但其实在前朝皇帝修建宁寿宫的时候,是为了祈求祥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勘测过,将两处楼台修在了同一条地线上,两地的实际距离其实不过百丈。 站在观花楼上,往北凭栏望去,就是春深台二楼的窗户。 这里又只是一座供主子赏景游园时累了歇脚的小楼,平常若是无事,就是宫女太监也能藉机跑上去偷闲躲懒。 幸运的是,由于观花楼上不允许焚烧炭火,因此到了冬日,这里除了日常打扫的宫人,便很少再会有人会来。 尤其又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宫人们大多早早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跑去摸牌偷懒了。 以至于清黛一路走过去,也没碰到几个人。 第282页 她还顺手从地上捡了根「丫」字状的小树杈,灵机一动,转而又果决地将腕上的珍珠手串用力扯断。 取下串珠用的鹿筋绳,与自己的几缕发丝碾在一起绑在树杈上,就做成了一个简陋的的弹弓。 观花楼上四面都修了观景台,清黛上去的时候,四方果然也空无一人。 她也不多浪费时间,找准了春深台的方向,便撕下一小片衣角,咬破手指,以血在上面落下寥寥几字。 再将其裹在一颗方才取下来的珍珠上,当作弹丸,搭在了她随手做的弹弓上。 眯下一只眼,瞄准了远处春深台二楼的窗户。 那木窗上还雕了不少繁密复杂的花纹,寻常人站在这么远的距离,恐怕连上面有几朵花都看得马马虎虎,可对清黛这样的好手来说,却是小试牛刀。 她试探性地瞄了几下,又伸手出去感受了下今日寒风的方向和力度,便再次举起了弹弓,用最大限度拉开弓绳。 但听「咔嚓」一声轻响,那原本并不适合用作弹弓弓身的树杈变因为经受不住清黛的手劲,拦腰折断。 她手里裹着血书的那颗珍珠,也在这瞬息之间,弹射出去,直奔着春深台二楼窗棂雕花的缝隙而去! 还好,打中了。 清黛虚着眼睛再三确认之后,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此事一成,她也不敢再观花楼久留,一边悄悄将坏了的「弹弓」拆卸干净,往路边的草丛一扔,一边沿着刚才过来的路走回去找明珠。 明珠倒还听话,依旧在她们分别的角落里等着她,见她回来便焦急地凑上前,「姑娘你去哪儿了,刚才从我面前过了一班侍卫,可吓死我了。」 「他们没停下来问你话吧?」清黛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边走边问。 明珠无奈道:「我一介外家奴婢停留在此能不问么?不过我和他们说我是陪家中小姐入宫向太后请安,不慎迷了路,他们便给我指了路,我等他们走了以后便又绕了回来,倒也没让他们起疑心。所以姑娘方才到底做甚去了?」 「嘘,现在还不能说。」清黛神秘兮兮地将手指抵在唇边,和她卖了个关子,「待明晚过后,自有分晓。」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也只不过是在赌。 就赌明夜宫中大宴,烟花绽放之际,今生今世已经因她而扭转了太多的命途,是否还能如曾经那般,将沈猎送上位极人臣的高峰。 作者有话说: 清黛:憋这么久,终于该让我出手了! 沈猎:……原来我回来还有帮你升四开大的作用? 第146章 出宫后, 清黛的脚步也不敢听,即刻便又去了一趟鸿胪寺,与今年柔夷派来参加大朝会的使者保耘见了一面。 保耘是莫府侍卫统领保龙胞弟, 比起勇武善战的哥哥, 保耘对水利农耕更有兴趣,同时也是莫府家臣中难得的辩才。兄弟俩都是莫望不可或缺的臂膀。 清黛与他见了面,言简意赅地把需要明日他在宋祈面前说的话都交代清楚以后, 为着不引黎王府埋在鸿胪寺的眼线起疑心,也不敢久留,赶着便又离开了。 从那一刻起, 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大朝会之后,皇宫国宴的到来。 为着养精蓄锐, 除夕夜用过年夜饭以后,她便藉口身上不爽快,先行从守岁的桌子上辞了下去。 次日孟岩孟岚孟煜又都要天不亮就赶着入宫参加大朝会, 素容也尚未出月子, 江柳娘更是不敢一个人和朱若兰对坐整夜,是以清黛这时候提出要先行告退, 正好也是给家里其他人一个台阶。 大家趁此机会, 也便四散下去,各回各屋。 待次日大年初一入夜后, 府上除了清黛以外, 便只剩下素容母子和江柳娘。 她娘仨再算上还在襁褓里的淳哥儿四个,一道在明华阁用了晚饭, 江柳娘因一贯与她们姑嫂话不投机, 便也使了个烂的不能再烂的藉口遁了。 素容坐着月子, 一向睡得早, 清黛与她略略说了几句话,见她无意间打了个哈欠,也便知趣地起身告辞,回了远山居。 新年夜满府的下人几乎都放了假,远山居亦然。 趁着庄妈妈回了自家过节,几个丫头又久不见清黛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先伙着在院子里放起了爆竹。 南风胆大,子规爱淘,在其他姐妹都只敢一摔一响的小圆炮时,她们两个就敢伸手去点会带着火花到处乱窜的地老鼠。 清黛同明珠阿珠进门时,恰好就被一只火光飞溅的地老鼠窜到眼前,直把那平时沉着稳重的明珠吓了一跳。 「咱们院子这丁点大的地方你们就敢玩这个,不留神火星子窜到你们自个儿身上事小,要是冲撞了姑娘或者进了屋,把房子点了可如何是好!」 南风听了很是不以为意,「哎呀我的明珠姑娘,不过是几只地老鼠罢了,即便火星子乱飞,这么冷的天,落下的时候也早灭干净了,你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大过年的,就让咱们姐妹几个乐呵一下嘛。」 明珠还欲再辩,却被清黛笑着拦住了:「和这丫头说歪理,你哪是对手?今儿是新年夜,就由着她们乐吧。」 说着,她便让其他人将准备好的烟火玩物收拾起来,又将南风和子规留在院子里打扫残局,自己个儿领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一同去到地方更宽敞的花园里顽。 第283页 她们捏着奼紫嫣红的烟花在园子中心的空地上嬉笑打闹,头顶是从皇宫方向炸出来的璀璨焰火。 明明灭灭,五光十色,照染着华都城的万家灯火,繁华喧嚣。 清黛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仰头默默欣赏。 夜来天凉如冰,风也渐渐变了方向,明珠见她不跑动了,便赶紧把她方才脱下来的银鼠皮斗篷重新给她披上,「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方才的话。」清黛痴痴地微仰着侧脸,盛丽的火光在她乌黑的眸子里绽放,「每逢佳节,烟花都必不可缺,会不会真的有可能如你所说,有燃不尽的火星子落下来…成就一场大火呢?」 明珠不由笑了:「我不过随口说说,吓唬一下南风的,姑娘怎还当真了?」 「是么?」清黛不贊成也没否认,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又耸了耸肩,「也罢,就当是我说着玩吧,你别放在心上。大过年的,也不好说这些不吉利的,走,咱们继续玩咱们的。」 大概也是许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玩一场了,明珠确实也没把她的话往深处想。 直到次日,皇宫走水的消息不胫而走,她才后知后觉地用讶异的眼神看向她们家四姑娘。 「原是今年那负责表演的烟花班子图方便,把一些还未燃放的花筒就堆放在了保宁殿后,昨夜风变向之后又越吹越大,火星子随风到处乱飞,竟好巧不巧就落在了那堆花筒里! 「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从保宁殿后顺着里面装点的灯笼和红绸一股脑烧过去,被人发觉的时候已然一发不可收拾! 「更吓人的是,火烧起来的时候,圣上就坐在后殿喝着药!若非那沈家的四少爷,如今的沈千户果敢,当机立断沖入火场将被烟雾呛晕过去的圣上背了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圣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锦衣卫原先的周指挥使以玩忽职守治罪革职,还当着一众文武近臣的面,让沈千户暂代其职!要知道沈千户才十八岁呀,年纪轻轻就能得此殊荣,越级升迁,也太离谱了吧?!」 这一篇惊心动魄的话直说的南风一阵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小半壶清茶,才缓过劲来。 坐在暖阁里独个儿摆棋局的清黛听到这里,心中的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嘴上却在努力装淡静,「自古救驾有功者,封侯拜将比比皆是,并不足为奇。」 话音刚落,另一个被清黛安排出去的阿珠这时也走了进来,连脚都来不及站稳,便从门外一喊说了进来:「别管什么沈千户了,姑娘,庄大哥跟我说,昨夜连莫况大人和莫坤少爷住的那什么春深台,竟然也遭了殃!莫坤少爷为了救还在昏睡的莫况大人,还让火燎伤了手呢!」 清黛这才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过头,「阿坤和舅舅怎么样了?」 阿珠强耐着激动的心:「不清楚,不过宫里这一走水,保耘大人便在皇帝甦醒后向其进言,想要让莫况大人和莫坤少爷离宫住回鸿胪寺。 「虽不知道他具体怎么和皇帝说的,但最后皇帝居然当真答应了,眼下莫坤少爷只怕也已经护送着莫况大人回到鸿胪寺了!想来应该就是无甚大碍了吧?」 银珠听了便掌心合十,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起码这么一来,我们姑娘就不用在成日为着他们在宫里安危不明而担惊受怕了!」 「就算是回去鸿胪寺,也还是在黎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保不齐他们又能想出什么刁滑的诡计继续为难柔夷的两位大人。」明珠的眼神沉静如海,定定地望着清黛。 清黛坦然地望了回去,明白她这是有话要单独问自己,于是便寻了藉口,将其他人都暂时打发出去。 谁知人一走空,明珠便惶惶然地跪了下来,瞳孔颤颤地望着她:「姑娘!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你怎么敢……」 清黛却笑了:「你看出来了?」 明珠努力保持冷静,声音却依旧有些抖:「前日出宫时,姑娘孤身折返回头,我便有了疑虑,再加上昨夜姑娘和我说的话,这才让我明白过来:姑娘当时是去想法子给困在春深台的莫坤少爷递话了吧? 「虽然我不知道姑娘究竟用的什么法子,但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让莫坤少爷趁昨夜宫中燃放焰火之时在春深台纵火的话,定是成功传到莫坤少爷手里了。 「就连出宫后,姑娘去鸿胪寺见柔夷使者,也是为了与他商量好,在春深台走水之后,藉机向圣上进言,接出莫况大人与莫坤少爷。对不对?」 「不错。」清黛轻轻顿首,转头继续盯着自己照着棋谱摆出来的棋局,耐心地研究。 明珠却是一脸惨白:「可春深台离保和殿那么远,烟花的火星子飘得再远,也飘不过去的呀!这样漏洞百出,姑娘就不怕被圣上个太后娘娘看出端倪问罪下来么?」 「那你知道,为何圣上不问罪么?」清黛气定神闲地反问。 明珠懵然摇了摇头,清黛相信她的聪慧,便也没有立刻揭晓谜底,而是让她自己去想。 少顷,她方小心翼翼地重新抬起头,试着问:「难道……圣上…这是在借坡下驴?」 外邦使臣受困内宫多时,朝臣们私底下早就有了议论,只是碍于太后和黎王府的淫威,就算是督察翰林两院也没人敢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在朝堂上站出来质疑。 第284页 可到了一年一度的新年大朝会,前往参加的人除了本朝的文武百官,自然还有的是外邦友邻,不光柔夷会提出疑惑,就连一直虎视眈眈的西凉定然也会藉机生事,当众给宋祈这个天子难堪。 清黛猜测,宋祈为人深谋远虑,肯定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也试过想要让太后放人。 然而柯太后又哪里能有这样的胸怀和远见?他的尝试肯定是以失败告终。 恰好清黛又好巧不巧地知道,他想要在大朝会上自导自演,扶植沈猎,她便顺势也如法炮制,和他不约而同地走了同样的一步棋。 如此一来,哪怕太后黎王起疑,宋祈为着自己纵火烧保和殿的事不被连带着揭穿,自然会先来替她遮掩善后——送走莫况莫坤,将此事就此打住。 「……即便太后还是会查出春深台的火是人为,但纵火的人也是阿坤,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是受人指使、早有预谋。太后就是想治我的罪,她也拿不出个能站得住的说法呀。 「至于阿坤,他们现在还等着我给出最终结果呢,一时半会儿,黎王府不会让她轻举妄动的。」 名着迟疑着说:「可是…即使是鸿胪寺,那里想必也依然遍布黎王府的眼睛和耳朵,要不然圣上放人的时候,他们也不会不加阻止的吧?」 到这里,清黛又轻轻落下一枚棋子,随即慵懒地深深吸了口气,将坐得有些僵硬了的上半身舒适地伸展开来。 「别急,这盘棋不才刚刚下完一半么?」 第147章 正月初八, 因有要案未清,整个锦衣卫成了满华都最早复工的官衙。 这一天,同样也是沈猎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上任的第一天。 周业干人虽离开了锦衣卫, 但他的亲信心腹依旧还留在其中, 忝居高位。 这群老油子宦海沉浮数载,没少和周业干勾结着作威作福、大捞油水。 如今周业干骤然被撤职,他们失去保护伞之余, 没想到顶替他的竟然还是一个他们曾经的下属,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 这让他们如何能服气? 新官上任头一天,自然是要卯足了劲, 让这小子知道知道厉害。 可惜的是,沈猎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甫一进了锦衣卫衙门, 便把座下从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叫到了庭前,一个一个地单独问话,一问就是半天。 每一个从屋里走出来的人亦都惨白着脸, 活像是死过一回, 一时竟让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给谁下马威。 就在午时将至的节骨眼上,一支绑着匿名书信的冷箭, 却猝不及防地从大时雍坊的方向, 被射进了锦衣卫后院,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后院那棵高大参天的白杨树上。 信上的字迹丑如鬼画符, 送到沈猎眼前时, 他也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明白其中的含义。 「锦衣卫收到信以后, 当日下午便以搜查羌人余孽为由, 围了鸿胪寺以及周围所有使馆, 将鸿胪寺所有人手都召至前庭审讯, 为了不让他国使臣起疑心,他们对外只称是例行安检。 「趁着鸿胪寺的人几乎都去了前庭,莫坤少爷和保耘大人便按照姑娘吩咐的那样,让前几日就混进去的庄大哥与莫况大人换了衣裳,将莫况大人背上了咱们准备好的泔水板车,藉机送出了鸿胪寺。」 初九清晨,阿珠收到了柯士康传回来的消息,便立马来向清黛禀报。 「康弟也接到人了?」 清黛心里揣着事儿,清早也不再似平常那般懒散爱赖床,此时此刻已经坐在临泽苑的屋子里,轻轻擦拭着孟岸珍藏的檀弓。 阿珠一边帮她递了把巾帕,一边点头道:「自然是了,据士康少爷派来的人说,人也依姑娘所託,送去了一个只有士康少爷知道的地方,还请了郎中为其看诊,让姑娘放心。」 话虽如此,可眼下却还不是能够彻底放心的时候。 她一直想得很清楚,黎王府能拿捏住她,无非就是莫况和莫坤的性命。 现下他们虽已从皇宫脱身,但鸿胪寺也还是在黎王府的势力范围之内,想要彻底摆脱他们,除非离开华都。 莫坤还好办,大可在保耘回去的时候顺势将他一齐捎走。 麻烦的事还陷于昏迷至今未醒的莫况,他若想走,黎王府定然会以让生病的客人受车马劳顿之苦并非中原的待客之道做藉口,继续限制莫况的自由。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让莫况远离是非之地,再延请名医为其诊治。 而前世沈猎归来时,朝中并无柯绍兴空印案,柯绍兴是随着黎王府的倾颓,自己逐渐沉落下去的。 今生此案遭到揭破,很有可能会让刚刚上任的沈猎偏移重心。 她并不确定沈猎能在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颠覆黎王府,与其把希望全权寄託他人,倒不如将事态掌握于自己手中。 于是,她便用一封匿名检举鸿胪寺窝藏北羌余孽的手书,引得沈猎遣出人马,搜查鸿胪寺。 在此之前,她又分别联繫上了莫坤保耘还有柯士康,先让柯士康借探望莫况莫坤为由,将与莫况身形相似的庄大带入鸿胪寺,并让他藏身暗处,见机行事。 这其中,她也料定锦衣卫搜查鸿胪寺时并不敢过分惊动各国使臣,顶多就是盘问盘问鸿胪寺里当差的官兵和侍从,各间院子搜检一遍。 第285页 她便利用这一点,让莫坤和保耘在搜屋的锦衣卫离开并且把鸿胪寺的人都支开以后,再行转移莫况。 他们住的院子较鸿胪寺后厨最近,从后门过去只需走两条巷子就能抵达。 彼时他们便可将莫况装进板车隔层,用臭气熏天的泔水桶作掩护,等到傍晚再由事先买通了的后厨小厮,把人运出鸿胪寺,交到柯士康的手里。 这会儿他们身上并无禁令,即便后来被黎王府的人发觉了,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黎王府的人又不是傻子,保不准又会在暗处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二来舅舅身上具体是个什么症候也还未可知,多久能够治癒也是个问题,是以咱们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清黛长长地舒了口气。 往后的每一日,她都只觉得漫长无比。 虽然接连过去了小半个月,黎王府和鸿胪寺都无甚动静,但莫况那边,柯士康为他换了几位郎中,竟都束手无策。 清黛无奈之下,想到了那位曾为莫氏安胎的妇科妙手欧阳大夫,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让远山居里最不起眼的银珠拿了自己的名帖寻了他,转而把人荐给了柯士康。 没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真让清黛这个病急乱投医的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不对,应该是活神仙… 那欧阳大夫不止精通妇科,私底下也很爱钻研各种各样奇难杂症,于此还颇有建树。 柯士康引着他为莫况看了两次诊,他在莫况颅上几处穴道上施了几针,立时就让莫况猛然睁开了眼,张开嘴费力地咳出几口淤血,只须臾又重新仰倒了回去。 随后欧阳大夫又用银针探了探莫况呕出来的血,若有所思地捋着下巴上一把并不存在的小山羊鬍,说是得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虽说人还未见起色,但好歹也算有些眉目了。 得知消息的清黛,纵算能稍稍放点心、舒展眉头了。 又逢二月廿二,孟煜和素容家的淳哥儿满月,孟侯府理所当然要兴宴席,从前与清黛素容交好的别家姐妹们,甭管嫁了人的,还是正准备出阁的,除了清照竟都来了个遍。 易令舟还把他们家瑾哥儿也带了来,小孩儿见到比自己还小的小孩儿,一时新鲜极了,趁着宴席还没开始,止不住地凑到乳娘怀里的淳哥儿面前,又是扮鬼脸又是作怪声的逗着人家玩。 大人们看着他们小哥俩亲近,心里自然也是欣慰不已的。 「要是照姐姐也在就好了,她们家的宜姐儿我可还一眼都没瞧见过呢。」 远远坐着看小孩儿玩闹的龚灵巧一时触景生情,不自禁就在清黛跟前喃喃出了声。 殊不知也正戳中了清黛的心事,惹得她牵强一笑,「无妨,听闻姐夫外放之事,圣上和吏部都已经批下来了,姐夫也和家里说定要和姐姐夫妻同去,想必这时他们家里也清静些了,你说也想她和宜姐儿,回头咱俩凑凑,一起去方家瞧瞧呗。」 这乎会儿方家较前段时间是好些了,可她还是不敢一个人去,而素容产中受惊,身体羸弱,不论是郎中还是家里有经验的婆子都建议她做坐个双月子,自然就不好随便走动了。 本来她还在想着找机会拖着易令舟与自己一道,没想到龚灵巧恰就先迎头撞了过来,她便顺水推舟先问了她。 龚灵巧听了当然是满眼放光地直点头:「好啊好啊,阿宝你不晓得,这些日子我被我母亲和嫂子关在家里天天绣嫁妆,再不出去哪里逛逛,我只怕不是绣瞎了,就是被关疯了。 「唉…犹记得上回你邀我出门,居然还是在桐园的时候,那会儿咱们本来说好要去看沈猜姐姐……对了,沈猜姐姐呢?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她的人,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不来了?」 清黛差点没跟上她天马行空的思路,正要回首四下里寻一寻沈猜,便听见她的声音从后边由远而近,「有事绊住倒是真的,但孟大奶奶的宝贝儿子一辈子就这一次满月,我又岂能不来?」 清黛与龚灵巧循声回头,果见一身束袖冬装的沈猜利落而来。 她照例先拿着贺礼去瞧了淳哥儿,与素容说笑了几句,转过头来便被龚灵巧迫不及待地拉了过去。 当着清黛的面,就一脸玩味儿地笑:「快让我猜猜,绊住沈猜姐姐的事,是不是和你那个嫡出却还不如庶出的弟弟有关?」 「你个爱打听的小碎嘴子,被关在闺中这么久,耳朵倒是一天都没闲着嘛。」 沈猜轻嘲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又看了看一旁的清黛,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该避讳的。 「可不就是他么?归京这么久,一次都没回家来不说,便是我父亲主动拉下脸子让人去锦衣卫请他,他居然连话都没等人家说完,就把人赶了出来。 「虽说当年是沈家很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但他这样不留情面,无论是对沈家还是对他自己都没有好处啊。 「我那嫡母也是,从前视如草芥般挫磨人家,眼看现在人一朝龙在天了,竟又立马变了张脸,可着劲儿地想把这个亲生儿子巴结回来呢。这不,仗着是人家亲娘,就胡乱给人身上揽亲事,非要把文勤伯府刘家那个姑娘硬塞给他,人家能乐意?」 龚灵巧瞪着眼脱口而出,「文勤伯家道中落,在朝中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可不是什么香饽饽,沈侯夫人居心何在?」 第286页 「谁知道那疯婆…她在想什么?」沈猜气得险些失言,忙改口道。 龚灵巧按捺不住地接嘴:「等等,刘家要许的该不会就是年三十那天,在宫里说阿宝坏话被黎王当众掌掴的丫头吧?」 听了这话,清黛心下一沉,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然而没等沈猜开口,清黛地余光便忽然瞥见一个太监打扮的年轻小倌儿,正满脸堆笑地捧着袖子从素容那边朝她们走过来。 「四姑娘,除开给贵府大公子的满月礼外,我家王爷还另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姑娘。」 作者有话说: 沈猎:娶别人或者被逼娶别人?那都是不可能的,本座回来只是为了抢亲而已 第148章 小太监身后还跟了个小太监, 也不管清黛接不接受,便将怀里捧着的黄梨木画匣缓缓打开,从中展开一幅白描墨画。 画的内容十分奇特, 不是衣带飘飘的仙人美女, 也不是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而是一个腰上繫着盏莲花灯的小童,正操着剪刀, 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通乱剪。 天空中,祥云上,还有一个手持三尖两刃刀的三目天神, 正牵着一条大黑狗,居高临下地怒目瞪着他。 「呵。」清黛禁不住冷笑一声。 这一天难得的好心情, 算是毁了。 她当即让人取来笔墨,挽袖在画面留白处,干净利落地写下几个大字便把整卷画轴扔回那两个小太监面前。 「拿回去给你家王爷, 就说是我的回礼。」 小太监面面相觑, 眼神各有各的复杂。 但终也未曾置一语,默默退出去孟侯府。 「真晦气, 大正月里拿出那样一幅画, 这不是明晃晃地诅咒么?」龚灵巧在人走远后,才终于甩开了沈猜紧拉着她的手, 替清黛抱不平, 「那小黎王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娶咱们阿宝啊?还有阿宝你方才写的为何又是『泥菩萨过江』这句话呢?」 「他咒我,我可不得咒回去么?」 真话当然不能说, 清黛只能信口胡诌。 不过虽然生气, 但这天总归还是淳哥儿的满月宴, 良好的修养让她还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把情绪写满脸上。 三两句话的功夫, 她便把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岔了过去,陪着赴宴的女客还有素容母子说说笑笑,好歹是把面子做足了。 入夜后,回到只有她和身边几个心腹丫鬟的远山居,她方卸下若无其事的伪装,露出一脸的疲惫和心焦。 「黎王送那样一幅画来,难道就只是想告诉姑娘,他已经发觉咱们把莫况大人挪出鸿胪寺了么?」明珠忧心忡忡地问。 起初她就不贊成清黛冒险救莫况,却又拗不过她,这些天一直诚惶诚恐、风声鹤唳的,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再为她高悬。 清黛道:「他是在警告我:我这么做只会害死我舅舅。」 南风苦恼地托着下巴:「可是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人已经被我们藏起来了,他还能去和太后圣上告状么?咱们大可说是为了给莫况大人找一个更适合休养的风水宝地,而且柯家的康少爷也参与了,太后便是想要兴师问罪,只怕也会投鼠忌器吧?」 清黛坐在镜前长长地吐纳了一下,缓缓褪下腕上沉甸甸的红玛瑙镯,垂眸的时候,也正静静思索着什么。 半晌,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警铃大作:「欧阳大夫那边还没有头绪么?」 明珠四下张望了一下,用眼神把屋子院子都翻了一遍,却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忍不住奇怪道:「午后银珠应姑娘的吩咐去找欧阳大夫问进展,怎么这都快要到府上各门下钥的时辰了,还没见回来?」 闻言,屋里几个姑娘皆是一脸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等了小一刻钟的功夫,银珠才从远山居即将关闭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见她跑得小脸紫红,上气不接下气,大家也都不敢立即抓着她问话,找了把小杌子先让她坐下,又捧来热热的姜茶供她祛寒暖身,忙活了好半天,她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午、午后我照姑娘的吩咐,去寻欧阳大夫问话,谁知去的不凑巧,欧阳大夫刚好出门了,但是他的邻居又说他马上就回来,我便想着等等看。谁知这一等,竟到傍晚才等到他回来。」 「他这是去了哪儿?」南风急不可耐地问。 「南巷。」银珠怯怯答。 众人一听,除了神经大条的阿珠大都立马变了脸色。 银珠赶紧补充道:「为着莫大人的病,他这些天翻遍医书药典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为了求真,他才去了一趟南巷,找里面几个『老神仙』确认他的想法是对是错。」 明珠南风几个又是在高门内宅长大的家生子,算起来日子过得比普通富户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娇气,听到这些自然会情不自禁的害怕起来。 清黛虽还不至于到怕的地步,但到底也是因为猜到了点什么,心中有了惶然。 「难不成…舅舅并非生病也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所谓南巷,乃是华都城名声在外的黑市,里面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干的也基本上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脏活儿。 寻常根本不会有正经人往那儿去。 那银珠口中说的「老神仙」,指的自然是像先前那位金吉道人一般,以制毒巫蛊之歪门邪道混迹于此的巫婆妖道。 第287页 「若是蛊术不更好办了么,咱们柔夷不就很有几位精通此道的老巫么?直接将莫况大人送回柔夷,找他们来看看不就好了,姑娘为何这副神情?」阿珠困惑地歪头看着满面惨白的清黛。 她扬眸定定地盯着阿珠,乌黑的瞳孔空洞而木然:「若是一般的蛊术倒也罢了,可你又怎知不会是白夷人的,子母雪蚕蛊呢?」 话音一落,阿珠忽像咬了舌头似的噤声了,后知后觉地也跟着冷汗直冒。 旁边的南风看她的神色怪异,耐不住好奇地问:「姑娘,何为…子母雪蚕蛊?」 清黛道:「这是我们柔夷的一个分支白夷巫族的看家本事,要将十二种剧毒之物选雌虫埋于耶里雪山下的雪土覆盖、终年不见阳光之处七七四十九天,养蛊人还得心怀虔诚,斋戒净身,一直到蛊虫出世那天,再挖出贮于香炉,置于神龛之上又等上十一日,等到蛊虫育出幼虫,便成了这子母雪蚕蛊。 「此蛊以母蛊入人体,未发作之前,至多只能使人言行迟缓、弱不禁风,发作起来便会胸腹搅痛,肿胀如瓮,七日之内便会因五脏六腑被蛊虫咬破,流血而死。 「是一种在柔夷都被严禁使用的杀人蛊术。」 「照如今的境况,莫况大人若真是中蛊,想必还未曾发作?何况,莫况大人是昏睡不醒…也并不是……」 阿珠本想强笑着说点什么宽慰清黛,然而不用她说,大家就都察觉到了,莫况最初的症状不就是风寒咳嗽,久久不愈么? 到后来他干脆昏睡不醒,不正是言行迟缓的最坏结果么? 「那怎么样…蛊虫才会发作?」明珠颤抖着发白的嘴唇,试着想去破局。 清黛垂着手,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母蛊入体,子蛊则被蛊师挟持为质,一旦母蛊感知不到子蛊,不论是子蛊死亡还是两者之间相距太远,母蛊都会发狂。」 到这里,清黛几乎可以确定那些人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残害莫况,也难怪小黎王知道他们把莫况弄走之后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那幅正月剪头死舅舅,不仅仅是对清黛的警告,也是对她的提醒。 是一个执棋者对手中棋子高高在上的愚弄,傲慢而又大局在握。 「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一息间,清黛只觉得浑身无力,就像置身于沼泽,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然而一旦放弃挣扎,却又只能慢慢等死。 她不禁咬紧牙关,喉咙里翻腾着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气。 拼命地用指甲刺痛自己的掌心,企图再用这种钻心的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等。」她听见自己的牙缝间硬邦邦地挤出这样一个字。 「就等到,他黎王府成了真正的泥菩萨,自身难保的那一天。」 然而清黛根本来不及等到那一天。 二月廿七,这一年是闰年,小黎王比约定的最后期限提前了整整三天,携聘雁贵礼,堂而皇之地驾临孟侯府。 坐在孟侯府前院会客议事的正厅,与孟岩夫妇谈起了清黛的「价码」。 「小黎王在侯爷和侯夫人面前立诺,愿以正妃之位聘咱们家四姑娘为妇,入府后名入玉牒,执掌中馈,绝不会让咱们姑娘受半点委屈……」 「出去出去!别说是什么黎王妃了,只要我家姑娘不愿意,便是让她上天去做王母娘娘,那也是不可能的!」 彪悍如南风,朱若兰派来传话的媳妇子话都还未说完,便被她几下拱出了远山居的大屋。 清黛坐在屋中,垂头不语,细碎的额发挡去了她大半张脸,让人全然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不知何时又将孟岸的宝剑从临泽苑借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想从上面找些慰藉,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身体里翻腾不止的杀意。 远山居的丫鬟们屋里屋外气势汹汹站着,如同一支披甲戴胄的娘子军,试图用她们柔弱却坚韧的身躯和意志,保卫着这家的四小姐。 那媳妇子虽被南风轰了出去,却也还是很有耐心地端着袖子,满脸无可奈何:「若不是走投无路,放眼这一家子几百号人,谁愿意咱们四姑娘要嫁到那样可恨的人家去? 「可是四姑娘,那黎王殿下当庭就敢直言不讳地拿您那位柔夷舅舅的性命说事,这让侯爷和夫人可怎生是好啊?」 原守在清黛身边的阿珠这时也嚯的站起身,冲到门口大声喝道:「他要威胁就让他威胁,难不成他真有胆子害死我们莫况大人?!有种他就放马过来,我们柔夷人从不受人胁迫!」 对…对…… 柔夷人从不受人胁迫。 清黛的心就这么被阿珠一字一句地喝定,她看着手里的三尺青锋,眼神无比坚定。 那是她身为一个柔夷人、一代将门之后,骨子里永远抹不去的血性。 她随即站了起来,提着剑,就像去向郑淑慎兴师问罪的那一天,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抱着你死我亡的赴死之心,她一路携风带雨,从深闺来到后院,从后院走向前厅。 一路上有人想要伸手拦住她,却都被她手里那把出了鞘的长剑吓得退避三舍。 正当她就要从后堂与前厅相隔的最后一扇屏风后面杀出去之时,她却在宽敞明亮的厅堂下,黎王对面的高椅上,看到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第288页 他来得猝不及防,却又不早不晚,一身御赐大红妆花织金飞鱼服,乃是朝野上下、四海七州独一无二的荣耀。 清黛当即顿住脚步,连同嘭嘭直跳的心也跟着漏下一拍。 「沈猎…沈指挥使怎么也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残冬天亮的一日比一日早, 卯时未过,北镇抚司的庭院里便已经一片清白。 最后一场雪还未化干净,被日光一照, 反而更加冷了。 不过沈猎却觉得还好。 他刚刚从阴冷潮湿的诏狱里走出来, 那里面的腥煞之气比冬日里沁过水的刀锋还要寒凉,刮着骨头吹来的穿堂风一阵一阵的,简直可以算入锦衣卫刑罚里, 独占一篇了。 「大人,柯绍兴身边的常随既然已经供出他主子曾替黎王府往外施放印子钱,并用收回的债款私自购入一批弓弩, 我们是不是要立即集结人马,分别前往柯家、黎王府搜查?」 北镇抚使程纲纪慢了沈猎两步, 是边走边问的。 沈猎疲倦地侧眸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个头,允他离去。 此人虽年过而立, 但比起其他那些周业干的旧部确是个极识时务的, 在沈猎的雷霆手段还未降临到自己头上之前,便调转矛头, 做了回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锦衣卫人才奇缺, 他又是难得一个处事果决老辣的、可堪一用之人,沈猎便姑且将他留任于麾下。 「大人, 您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眼下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您要不然先歇歇吧, 其余的事交给下官就是。」 经他这么一提, 沈猎才恍惚意识到, 自坐上着锦衣卫的头一把交椅后, 自己确实没怎么停下来过。 没办法,他这刚一上任,柯绍兴的案子悬在头上刻不容缓,前任指挥使又留下那么些烂摊子、麻烦精等着他收拾,还有讨嫌的沈家人,有事没事就要来锦衣卫门口瞎晃悠,搞得他这么多天以来,连皇帝新赏他的宅子都从未回去过。 最忙最累的时候,就是站着他都能闭眼睡死过去。 这些倒也罢了,他心里最最放不下的,只有那一人。 回京数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处境,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么想要逃离华都这个大笼子,想帮她,却又实在找不到名正言顺的藉口。 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心思都耗在与黎王府有些许关联的柯绍兴身上。 为着找出一点黎王府与柯绍兴勾结的蛛丝马迹,就连设局构陷、栽赃诬赖这样的法子他都想过了,亦不怕去做那个为人唾骂诟病的酷吏恶贼,再残忍下作的手段他也都无所不用。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还真就让他找出了对手这么一个致命的死穴。 这十多日的辛苦也纵算没有白费。 他这厢刚刚打算到堂下随便找个地方小憩一会儿,便又有一个着校尉服制的年轻锦衣卫急匆匆地跑进来传报: 「据蹲守在黎王府附近的暗桩禀告,那小黎王一大早就带着聘礼出了门,一路径直往威远侯府去了!」 沈猎刷一下睁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登时清醒了。 那报信的校尉见他愣了愣,还以为他这是睡懵了,于是又小心翼翼道,「想必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孟侯府了,若是直接冲进去拿人,而黎王府那边又搜不出什么结果,场面不仅难看,只怕还会被其反过来借题发挥,惹得孟侯不快;可要是不去,一旦孟家松口,答应了他与那孟家小姐的婚事……」 没等人说完话,沈猎就阴沉着脸,不假思索道:「她不会应的。」 她早就把她舅舅救走了,黎王府已然要挟不了她了;她也不是贪慕虚荣、目光短浅之人,她心心念念的这里有她的故土柔夷,区区一个小黎王根本不可能令她动摇。 这下轮到回话的锦衣卫愣神了,「啊?可小黎王备下的聘礼丰厚无比,怎么看都不止是想娶一个侧妃而已吧?且听闻小黎王一向仰慕柔夷文明,前几日还张罗着要去南疆看地方,建宅子呢,保不齐是成婚以后想携新妇南下常住呢。」 「砰——」 沈猎猛地一拍手边的桌案,发出的声响直把底下的人吓了一哆嗦。 「不可能。」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他忍了这么久,血海刀山里闯了这么多回,难道就是为了跑回来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么? 没等那锦衣卫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不知何时起身了的上官揪着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领几个人去我的私库,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一件都不能少。」 说罢,他又把人随手甩开,挎着刀疾步走了出去。 「传令回总司,立刻调派人手,随我去孟侯府。」 …… 竹骨边座绘山水题斗字的大插屏格挡在前院会客厅正厅与后堂之间,屏上画师用着看似狂乱无章的笔法,描绘着一番繁丽而壮美的景象,高山密林,千尺飞流,每一笔都皴得恰到好处。 厚密的绢布做屏,加上这些繁密细腻的笔触,将清黛的身影很好地隐匿其后,不仔细端详,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站了个人。 沈猎似乎也刚来不久,侯府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奉上茶水。 屋外平坦宽阔的大院里,随他而来的锦衣卫披甲佩刀,乌压压站成一片,里三圈外三圈地将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留下大门影壁前一条小路,供几个身形魁梧的力士从中挤进来,一箱一箱地往里搬着金银财宝、各色珍馐。 第289页 眼看着院子里堆放的锦盒箱笼越来越多,孟岩和朱若兰的心里少不得有了不祥的预感。 直到那双肥大好动的大雁被提进院中,孟岩终于坐不住了:「小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杯碟,气定神闲地用碗盖抚了抚茶面上的沫子,却一口都没喝就又放了回去。 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连屏风后的清黛也不自禁地紧盯住他,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答覆。 「提亲。」 跷着腿坐在他对面的小黎王当即笑出了声,「沈猎,本王看你是搞错了吧?这家唯一个未嫁的女儿正与本王议亲,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你总不能仗着自己新得圣上信重,就横刀夺爱、棒打鸳鸯吧?」 朱若兰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请王爷慎言,我家还没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您呢。」 「答应了也无妨,我可以抢。」沈猎道。 他的口吻平静得就好像冬日午后结了冰的河面,却又如同一颗惊雷直坠如清黛心里的湖泊,炸起大片大片名为悸动的涟漪。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将手放在屏风上,想要看清他说这话的神情是否认真。 她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很显然,在座所有人不仅只有清黛不敢相信,小黎王也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抱着手炉哈哈笑个不停,直笑得捶桌拍腿,连仪态礼节都顾不上了:「凭你?你也配?」 沈猎还是一眼都懒得看他,飞扬的浓眉一掀,手轻轻一抬,屋外的锦衣卫便齐刷刷地拔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黎王带来的一干侍从护卫尽数拿下。 宋凯惊了一跳,砰一声把手里的手炉重重砸在桌上:「你敢抓本王的人?!沈猎,你要造反吗!」 「我敢抓就敢杀,敢做就敢当,你若不服,大可去圣上面前参我。」沈猎四平八稳地坐着,终于捨得施捨他一个睥睨的眼神。 宋凯也不示弱,傲然扬起下巴:「你个连爹都不知是谁的杂种,也敢在本王面前乱吠?本王劝你还是识相些,赶紧把人给本王放了,然后带着你的这群走狗和破烂马上滚,要不然本王明个儿就能把从你你这屁股卖烂才混上的位子上拉下来!」 虽然宋祈有龙阳之好,沈猎有与沈狂是血亲,他坐上锦衣卫指挥使之位后,坊间确实也有过这样下流骯脏的揣测,可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他堂堂一个王爷当众脱口而出! 清黛气得直想冲上去刺他两剑,想不到沈猎却比她的思绪还要快,一闪身一伸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就已经掐住了宋凯的咽喉。 像苍鹰用利爪擒获羔羊,一收力,就能听到骨头碰撞时嘎啦嘎啦的轻响。 宋凯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像他这种长在后宅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日里那些花拳绣腿在清黛面前都完全不够看,这会儿即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捍动沈猎一分一毫。 孟岩夫妇从未见过这阵仗,像是吓得呆住了。 屏风后的清黛冷眼看着,他已足够强大,再也不必畏惧闯祸之后会招来恶果,所以这一次,她并不会像从前那样再出言阻止。 不过如今的沈猎也不是当年那个脾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狼崽子了,最终还是兀自松了力道,像是扔废纸一般将浑身脱力的宋凯弃在地上,顺便还伸脚踩过去。 朱若兰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为着孟家的颜面,她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沈…沈猎,这里是我威远侯府,岂容你一介投机取巧的宠臣撒野!」 沈猎转头看着她,脚下确是更大力地踩住宋凯的脸,气势如虎啸龙吟:「不容本座撒野又如何?这桩婚事,你家应了,本座今日来就是提亲,若你家不应本座要应这废物,那本座就只有抢了。」 朱若兰也是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和他对吼:「荒谬!管你黎王府还是锦衣卫,只要我孟家四姑娘不愿意,就是赔上我这条命,我也不会让她嫁!」 「夫人说得没错!」孟岩甚少有这样大声呼喝、怒不可遏的一面,他又怕沈猎发起狠来会伤害朱若兰,起身怒斥时便把老妻护到了身后,「现在我以孟家家主的身份命你二人即刻退出我威远侯府!都给我滚!」 院中的锦衣卫闻声纷纷亮出兵刃,沈猎也一言不发地与孟岩夫妇二人对峙着。 他那双浅若琉璃的眸子偏偏透亮的要命,看着别人的时候,总能让人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看透,心里直发毛。 剑拔弩张之间,忽听沈猎的靴子底下传来一声幽冷似鬼魅的哼笑。 「既如此,何不让贵府四姑娘自己来做这个选择呢?」 清黛心口一紧,已然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是做我黎王府正妃,还是嫁你这条血统不明的野狗?哦不对,本王理应这么问,四姑娘,你是想你舅舅死……还是活呢?」 作者有话说: 啧,卑鄙小人,你跳不了多久了,下章就给爷死 第150章 沈猎将宋凯的话反覆咀嚼了几遍, 终是后知后觉地恍然抬起头,看向孟岩夫妇背后。 绘着磅礴山水的屏纱朦胧,依稀映着几个深浅不一的人影, 他辨认了好几遍, 终是将她的轮廓一点一点描摹清晰。 日光把屏风那一面的画影斑驳婆娑地投倒在清黛的身上,只她那一双圆润娇媚的杏子眼没有被影子淹没,依旧黑亮如曜石。正无言地望着屏风那边的沈猎。 第290页 就在沈猎晃神的这一剎, 宋凯已经幽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优雅从容地理了理皱乱的衣袍,重新翘起腿, 坐了回去。 杯中的六安瓜片余温尚存,他幽幽尝了一口, 自以为稳操胜券。 「四姑娘自幼长在柔夷,见多识广,想必不会不晓得何为子母雪蚕蛊吧? 「本王不久前抓到一个异族逃犯, 他自称来自耶里雪山另一边的白夷部落, 曾经遭到我朝锦衣卫和莫府的诬陷,以勾结边匪的罪名差点被推上柔夷人的绞刑架, 越狱后他便发誓要向莫府, 辗转来到中原京城,好巧不巧就碰到了莫况大人携女入京, 为圣上贺寿。 「那人便趁乱混入鸿胪寺, 在莫况大人身上种下了这子母雪蚕蛊。唉,可惜啊, 本王抓到他以后, 用尽方法逼他为莫况大人解蛊, 他都无动于衷。 「终于在前两日让本王查明了这种蛊术的真正要害, 找到了被那厮藏起来的子蛊,可万万没想到,四姑娘对本王和朝廷竟是半点信任全无,居然自己就把莫况大人救走了,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若不能当着面同时将人体内外的两只蛊虫一起销毁,莫况大人可就活不成了呀。」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故作惋惜地长吁短嘆。 明明是条吐着红信子,粼光闪闪的毒蛇,却硬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佛陀像。 虚伪又恶毒,卑鄙而无耻。 不过他这故事编得实在蹩脚,在座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只会为他这样明目张胆的愚弄愤恨不已。 只听孟岩气得拍案喝道:「擅用巫蛊乃我朝重罪,你如此目无王法,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么!」 宋凯得意洋洋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侯爷哪里的话,本王方才不是说了么,施展巫蛊的人是那个白夷逃犯,与本王何干?」 随后,他又气定神闲地扬声予清黛:「四姑娘,你放心,本王自认为是个非常大度的人。不管你最终选的是不是本王,本王都会赠你一份大礼。 「不过,本王当然也还是希望姑娘最好慎重些,因为本王毕竟还不了解姑娘的喜好,足后会送出什么样的礼物,是不是能让姑娘喜欢,那可就说不定了。」 他方才的故事虽然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假话,但作为为自己谋害莫况开脱的说辞,却已然足够。 他对清黛、对莫府已是势在必得,倘若事与愿违,他只怕也做好了得不到就毁掉的万全准备。 这一点清黛能想到,沈猎定然也可以。 然而宋凯还在步步紧逼,「都不说话?那本王就当大家都没异议了?时间宝贵,那么就让本王数三声,三声过后,希望四姑娘能给在座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答覆。」 「一。」 清黛咬紧牙关,攥紧手里的剑柄,心下只觉奇怪。 她能看得来沈猎来抢亲只不过是为了捉拿宋凯的幌子,可他都已经猖狂成这样了,他为何还不动手? 难道,他也会好奇她最后的选择么? 「二。」 沈猎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被施用水刑的死囚,画屏后面的沉默就是一滴又一滴落在他额心的水,正一点点地搓磨着他的耐心和期望。 他心焦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虽不显,撑在腰间绣春刀刀柄上的手却下意识地越扣越紧,掌心里全是汗水。 院里的锦衣卫早已蓄势待发,局势已然明了,一待她开口,他便会立刻着人拿下宋凯,可她为何还在犹豫? 难道,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就这么难么? 难道,她就这么不相信他么? 「三……」 话音未落,沈猎已经从腰间拔出佩刀。 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临到头了他还是忍不住胆怯,生怕她即将脱口而出,会是一个他最不想听的答案。 沉甸甸的刀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长长的嗡鸣,锐寒的刀光一闪,晃得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宋凯见势不妙,赶忙带着椅子后仰闪避,擦着贴面而来的刀锋侧身一滚,本能地就想要往门外跑。 「找死。」 却不想他的每一步都被沈猎计算得一清二楚,将刀半收,旋步翻身之际,已然提着刀朝他从上至下地砍了过去。 偏是宋凯倒霉,非要在最后一刻回过身去,正好就撞在了他势如龙虎的刀锋上。 一条从左肩斜拉下去的血口子深之又深,直将他的肋骨心肺通通割裂。 血溅满地之时,当场毙了命。 「杀…杀人了…杀人了!」 厅堂里的女使吓得尖叫连连,一辈子连杀鸡都没见过的朱若兰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 孟岩惨白着脸扶住发妻,一边大声喊人帮忙,一边冲着沈猎惊声大吼:「沈猎你是不是疯了!」 明明上一刻还坐在堂中夸夸其谈的人,眨眼间竟已横尸于地,不说他们,便是最熟悉他的清黛也是心惊肉跳,震撼不已。 宋凯再怎么说也还是姓宋,这小子倒好,说杀就给杀了,还弄死在了他们孟家门口,果真不怕次日弹劾他以下犯上、僭越嗜杀的奏本堆满宋祈的书桌么! 而且这货一死,她上哪儿去找人给莫况解蛊啊! 正当清黛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一头戴凤翅盔中年男子披甲挎刀,步履稳健从府外进来,所过之处,锦衣卫皆行礼让路。 到了沈猎面前,来者先是看一眼宋凯正被拖下去的尸体,脸色不觉一寒。 第291页 但迎上沈猎目光之时,又实在不敢露怯,只得强装镇定地拱手禀报:「大人,黎王府那边已妥当。此行我们一共搜出三百二十五架弓弩,羽箭六百捆,另有脏银一百万余六千两,百余件珠宝古玩、名家字画…除了这些,手下的兄弟还找到了个来历不明的异族人,听口音像是南疆来的。 下官瞧此人行迹可疑,着人将他身上以及住过的屋院搜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不少其擅自使用巫蛊之术的罪证!眼下人已经扔进诏狱,只待往经历司借两个懂柔夷语的经历过来,便可以审了。」 此人应该就是锦衣卫北镇抚使程纲纪了,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不必刻意提高音量,就能让站得最远最深的清黛也把他的话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绷了这么多天的心弦终得以松软下来,也是她方才被逼得狠了,一时间竟没想到沈猎可以一边摁住宋凯,一边让人抄了他的老窝。险些错怪了他。 不过他的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宋凯也已经被「就地正法」,想来他也就不需要再拿抢亲当幌子了吧。 也是,她如今不仅是声名狼藉,为着宋凯折腾出来的这些么蛾子,多少还要在沾上些不干不净的指指点点。 就像一块烫手山芋,应该躲远些才是。 想到这里,清黛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得一干二净,无力感从头到脚蔓延开来。 随即从阿珠手里拿过剑鞘,收了剑便道,「走吧,回去了。」 阿珠奇怪地追问:「姑娘的婚事呢,你不管了么?」 她费力地扯开嘴角,轻声道:「小黎王人都死了,还有谁会在乎这个?」 且她现在简直一刻都等不了,就只想赶紧回到大炕上捂着耳朵,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瘫上一瘫。 不曾想,就在她转了个身,就要往内院走的时候,却又听见了前厅传来沈猎冷冰冰的声音。 「我都已替贵府排除一个错项了,这个选择应该不难做了吧?」 清黛脚步一滞,惊得悚然回头。 同样震惊不已的,还有孟岩以及他方才从上一轮惊吓中悠悠转醒的夫人。 这一刻,清黛也很想问他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魔头…你这个魔头……」 朱若兰挣扎着坐起来,惊恐万分地指着满脸是血的沈猎,然而屋子里的宋凯残留下来的血腥气还未散尽,让她话都没说完就忍不住扭头干呕。 孟岩惊慌地忙让人为她抚背顺气,硬顶着孟氏一族的骨气,怒瞪着沈猎:「趁人之危、仗势逼人,你和黎王府有何分别?就是黎王府,我孟家从前虽然得罪不起,但也没想过就此服软,把姑娘卖给他们!至于你这小小年纪不学好的佞臣,孟家更是没理由惧怕!」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孟侯爷也想去北镇抚司坐坐了是不是?」程纲纪狐假虎威地瞪了回去,似是想要趁机讨好沈猎。 朱若兰闻声连忙止了干呕,猛地拔下发上珠钗站起身,阻在所有人中间,用锐利的钗尖抵住自己咽喉上的命脉,「谁敢动我家侯爷!」 「今日谁敢再在我孟家门前撒野,学那起匪盗强人一般将我家的女儿当作物什似的争抢,我便立刻死在这儿!逼死无罪官眷,我看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还能当几天的官儿!」 程纲纪被她吓了一跳,接着又被沈猎森然横了一眼,唬得他忙朝后挥手示意手底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朱若兰见他们终是被自己镇住了,忙趁胜追击,「来人,把这群阿猫阿狗给我赶出府去!明日圣上若有怪罪,全由我一人承担!」 「这泼妇……」程纲纪跟在周业干手下作威作福惯了,一朝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还是个平日他们最看不起的臭娘们,气得他一个没忍住就要拔刀上前。 清黛见势不妙,唯恐沈猎又发他那不管不顾的臭脾气,当真纵了程纲纪伤了朱若兰,再没空多想其他,站在屏风后急忙扬声道:「我嫁!」 一息间,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露了惊疑和难以置信。 她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孟清黛愿意嫁给沈猎沈弓鸣,白首一心,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 赶鸭子上架成功了! 第151章 「沈家的那个疯了便罢, 你怎的还跟个疯子来劲?你呀你,这下叫我们如何跟你爹娘交代?」 「唉,那孩子虽身世可怜, 可性子却是打小就不讨人喜欢, 发起性来谁在旁边都不管用,活像条养不熟的白眼狼。现虽走了大运,一步登天了, 可眼瞧着竟也无甚长进。 「且听说他当年出京还是被沈家从族谱上划了名字的,如今沈家见他发迹便又紧着来攀附巴结,见天儿到锦衣卫门口打秋风、寻晦气, 有这样一门亲戚,任谁嫁过去还能有安宁?」 「他当时逼上门来, 挡在前头的,愣是皇亲国戚也叫他说杀就杀了,如此冷血无情、嚣张跋扈, 我瞧他那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也坐不长久, 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赶下台,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到时候你岂不是还要受他的连累?」 「阿宝啊, 这些道理嫂子想你也不会真的不明白,而且之前黎王府和太后娘娘层层施压咱们都扛下来了, 怎的偏偏到了他小小一个锦衣卫跟前, 你就退缩了?嫂子实在猜不着,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292页 风波过后的第二天大清早, 清黛就被人强行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被迫来到朝晖堂下, 听朱若兰和南素容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 为着她的事, 家里的男人们也都未到任上,一大家子人全都聚到了一起,围着她长吁短嘆。 清黛满腹心事,原就彻夜难眠,至破晓鸡鸣时分才稍稍闭了会儿眼,这下被他们这么一闹,更是头晕得厉害,垂着头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直到被素容逼问,众人皆看过来时,她才不得不弱弱地解释:「当时情况那样危急,沈…指挥使前一刻还二话不说就把那罪王斩于刀下,谁知他接下来会不会再出手伤人?我,我也是没办法呀……」 确实,若非如此,她也诚然不想嫁给沈猎。 哪怕他是她这三年来连梦里都在牵挂惦念的人。 从前京中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已经足够难听了,这些天为着黎王府不择手段的纠缠,坊间少不得又要多上许多有关她的臆想和指指点点。 忤逆、凶蛮、狠毒、不祥……世人扣在她头上的帽子实在太多,有她在沈猎身边,就等于是给留了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弹劾他的口子。 对现今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他来说,不可谓不是拖累。 这是她还在柔夷时就已看开的事了,也早在三年前那个月高风凉的夜里,看着沈猎离开的背影下过决心要保持沉默,也做好准备一辈子不再相见。 奈何世事无常,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今生今世还会重新回到华都,经历这样一场闹剧。 用这样的方式,与他谈婚论嫁。 「哎哟,算了吧,左右我瞧着那沈四郎也没你们说的那么糟嘛,与咱们阿宝也有缘得很。生在同年同月同日不说,阿宝一回来就赶上他升官发财,他也正好为她解了急难,要我说啊,他们这是互相旺着彼此的运道呢。」 江柳娘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口吻戏嚯,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不中听。 朱若兰不悦地瞪了她几眼:「一家人急得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到底安的什么心!」 她不以为意地扯着帕子继续笑: 「怎么,你们不想阿宝嫁是为她好,我觉着这门亲事不错就不是为她好了?你们也不瞧瞧昨日沈四郎送来的那些礼,堆山码海的何等精贵厚重? 「而且依我看,他再怎么说都是沈家独苗了,哪怕是族谱除名,到最后沈家为着爵位不落入外人之手,还不是得巴巴地求着他认祖归宗,回去承袭爵位? 「到那会儿咱们阿宝可就是侯爵夫人了,跟二嫂子你也是平起平坐,若沈四郎再努努力为老婆挣个诰命回来,岂不是连二嫂见了都要先行礼了么?」 孟岚吓得忙扭头喝止她:「你个浅薄妇人懂什么,还不住嘴!」 朱若兰气得冷笑连连,她身边的薛妈妈阴不阴阳不阳道:「敢情六太太是借四姑娘的事在讥讽我家夫人呢,你把我家夫人当什么了,竟会因为害怕小辈的前程越过她去,就横加阻拦么?哼,真是小人之心。」 江柳娘白了她一眼,回嘴道:「是不是小人之心,她自己心知肚明。左右我又没生女儿,阿宝嫁得好与不好,跟我干系本也不大,我不过是对某些人的惺惺作态着实看不过眼,忍不住想讲句真话出来罢了。」 「六婶这是何意?」素容有些不快,毕竟她的话并未指名道姓,难免会波及无辜。 江柳娘哼笑一声,「我哪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着有些人属实咸吃萝蔔淡操心,婚事是人姑娘自己答应的,你们何必还在这儿阻三挠四,耽误人家烧热灶、攀高枝?」 得了,这下子算是所有人都被她拐着弯子骂了一遍。 又许是自从郑淑慎没了以后,这个家里少了能掣肘朱若兰之人,她独个儿受她压制得久了难免憋屈,好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可不得好好撒撒气。 她这人说来也怪,说她心坏吧,当家里有急难时,她却能立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 说她好吧,平日里她又这个要讽两句那个要踩两脚的,恨不得把家里上下都得罪个遍。 一生中做过最大的恶估计就是打死两个不安分的奴婢,其他时间,也就只会用她那张刻薄的嘴到处煽风点火。像现在这样。 虽说于大局无关痛痒,但这家旁的人听着,多少还是会心有不适。 不过她既然都讥讽到了清黛头上,她也正是头疼火大的时候,可没打算让着她:「六伯娘是不是嫌家里现在太安静了,想给自己找点不痛快,好让大傢伙也跟着听个热闹?」 江柳娘听了立马就不乐意了,张口就是,「没大没小的丫头,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清黛刚打算驳回去,外间忽就踉踉跄跄跑进来一个门房上的媳妇子,结结巴巴道:「宫、宫中传旨的公、公公到了,就、就在门口。」 清黛也没数清她统共说了多少个公字,但不多时缓步走进朝晖堂的,确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无疑。 来者一手搂着拂尘,一手恭敬地托着一卷明黄帛文,笑眯眯地待孟岸夫妇命人摆齐香案,领孟家上下行过大礼,方扯开嗓子,将圣旨宣读起来: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锦衣卫都指挥使沈猎,肱骨将臣之后,筮仕三载,勤勉尽责,忠正廉隅,有大功于社稷,近弱冠尚无有妻室。孟氏四女,同为将门侯爵之后,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今及芳年待字金闺。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第293页 话音一落,满堂孟人皆愕然失语。 清黛受此一惊,一时竟忘了仪礼,抬起了头,于一众俯首跪拜的人间显得尤为突兀。 那传旨的随堂太监倒也随和,并不因此怪罪,反而依旧喜气洋洋地笑着:「这可是今年开年以来京里的头一桩喜事,侯爷,侯夫人,还有四小姐,请接旨吧。」 朱若兰和孟岩为难的对视一眼,侧目又来看同样懵了的清黛。 终是孟岩代为强笑着开口,「公公着实不好意思,并非我家不愿领旨,只是……我家四丫头原本不是被指给了那……罪王宋凯为侧妃了么,虽说罪王已经伏法,可这么快就要小侄另嫁他人,是不是太……」 随堂太监「哟」了一声,耐心道,「侯爷这是多虑了。不说原先太后娘娘的懿旨便压根没发出去,便道那罪王府本来要的分明是柔夷莫府的嫡出贵女,而贵府四小姐姓孟又不姓莫,如何能与其相配? 「再者,贵府四小姐和沈指挥使的婚事,可是多年前,圣上在孟岸将军北上援边之前,就和孟岸将军说定了的,便是这纸赐婚诏书也是当年就秘密拟好,以待来日的。 「诸位若不信,杂家这里还有一封孟岸将军为解释此事早就留好了的亲笔书信,还请侯爷、夫人过目。」 听完他这一番话,也不必多此一举去看那封书信,清黛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恍然想起那年清照出嫁,莫氏回京与清黛私底下顺势谈及她的婚事时就曾突然问起沈猎。 当时清黛便觉得母亲当时的表现有些奇怪,如今才知,原来是有这么一环扣在其中。 她不禁在心里感嘆宋祈这算盘打得实在太好,让岳父先去替还未长成的未来女婿把握军权,待其成了气候,再将原本就属于他们沈氏一族的兵马大权兵不血刃地交还回去。 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同时,他这个当媒人的也赚得盆满钵满,是边疆也安稳了,人心也收拢了,真真是一举多得。 圣意不可违,孟岸和朱若兰当然也不敢真去和皇帝较真,到最后自然是不认也得认了。 一家子接过圣旨谢了恩,朱若兰又使人拿了些银两打赏给了同行的宫人,随即就要送了他们出去。 不想就在这时,清黛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随即就问出了口:「敢问公公,这件事沈指挥使之前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这章略短小,而且我发现我好像卡章又卡在了一个不太地道的位置…… 第152章 随堂太监一时虽不明白清黛的意思, 但还是谨慎地斟酌了下,才笑呵呵地回答:「沈指挥使先前知与不知,又有何妨?您二位是圣上金口御言的天赐良缘, 任谁都拆解不开, 包括你们自己。四小姐若对此耿耿于怀,大可在成亲以后,自问沈指挥使就是。」 说罢, 人又谦卑地朝孟侯府众人弓身作了个揖,也没管清黛还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转身就走。 留下这家人懵懵然捧着那捲黄帛,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 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只能咬牙认了。 「……原来那赐婚的圣旨是这么来的,我和阿执在家里还觉着奇怪,沈猎与你家非亲非故, 那天怎的就会突然跑来和宋凯打擂台, 现在想来恐怕也都是圣上的意思了。只是可惜了你,圣上当初如何就挑中了你去配那魔星, 唉……」 易令舟坐在清黛对面, 发愁地直摇头。 宋祈赐婚沈孟两家的事传出去没两天,她担心清黛因着几次三番的婚事不顺想不开, 便着急忙慌地跑来看她。 殊不知清黛比她们任何人想得都要淡定, 一来就看见她神闲气定地坐在屋子里绣花。 听人通传有客到,还热情依旧地让人给她奉茶拿点心, 拉着她坐到暖阁里一如既往的闲话。 「儿女姻缘, 素来听凭父母之命, 家里让我嫁哪儿我就嫁哪儿。何况我是天子赐婚, 又有娘家撑腰,他纵是再凶悍怕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了我去。」 清黛低头整理着自己的针线筐子,话说得轻声细语,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可易令舟却还是嘆气:「差不多的话,诗淇出嫁时不也说过?可你也瞧见她现在的日子了,我真后悔,从前还觉得闺中密友成了自己的弟妹是多好的事,如今却…我只是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她的言下之意虽不明显,但清黛还是听出来了。 自赐婚一事外传,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宋祈的安排,并非沈猎本意。 清黛一开始原也因此有些黯然。 而这些日子沈猎为着肃清黎王党羽,处置柯绍兴空印案的涉案人员,在华都城内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黎王府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基业几乎被他连根拔起,但凡是与黎王府柯绍兴有所勾结的,无一能够倖免。 除此之外,他还藉机向曾经欺辱过他的人展开报复,不管是街头混混还是官宦公子,他都一视同仁。一个也没放过。 最黑暗的那几天,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布衣百姓,一见到穿锦衣挎绣春刀的官兵便都吓得两股战战,心惊胆寒。 菜市大街前的刑场周围日日夜夜都有乌鸦盘旋,地上的血沿着砖块的纹路蔓延开来,直淌进天龙河中,搞得民间人心惶惶,日里连衣服都不敢到河边洗了。 到了夜里,住在灯市口附近的人们甚至都能听到从诏狱里传出犯人悽惨的叫声。 第294页 一时间明潮暗涌,人人自危。 一如前生所示,沈猎终究还是化身为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成了这座城所有人的梦魇。 多少人到死都在骂他铁面无情、心狠手辣,更有甚者,听说他即将成婚,还连带着未过门的清黛也一起算进去,咒他妻出红杏,儿女早夭。 那些置身事外的人冷眼看着,也只会鄙夷不屑地瘪瘪嘴,幸灾乐祸地说一句,孟家小姐有福喽。 清黛身在墙院内,这些不悦耳的声音却也听了不少,包括那些像易令舟这样真心与她交好、珍视疼爱她的人对这门婚事有多不看好,她也心里有数。 不曾想,这反倒让她彻底定了心。 「旁人越是盼我的不好,我便越要好;越是盼我的好,我便要更好。」 来日方长,她不信等不到沈猎肯拿出真心的那一天。 圣旨已下,沈孟联姻,势在必行。 任凭外界如何雨打风吹,两家依旧都在各自为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然沈猎仍不肯与沈家和解,便是宋祈竟也拗不过他。万般无奈,只得指派了宫中尚仪局的习尚仪代为前往孟家,讨要清黛的庚帖。 又经过钦天监的周密计算,终将日子定在了六月初。 大概中间大概三个多月的时间,清黛便和下个月就都要出嫁了的沈猜龚灵巧一样,被关在家里专心备嫁。 三个月的时间对一个要嫁女儿的寻常人户来说,倒也足够了。但对威远侯府这样的显贵勋爵,着实是有点赶鸭子上架。 要知道清照易令舟出嫁时,她们的嫁妆便是朱若兰和康和郡主从她们刚出生起就一件一件攒好了的。 大到床柜桌椅,小到扎头发的红绳,无不是一应俱全。 轮到清黛,莫氏虽有些缺心少肺,但事关她和孟岸的掌上明珠,自是没有半点含糊。 夫妇俩人还没从北疆出发,这些年来替清黛攒下的金银细软却已经先行发往了京城。 离奇的是莫府那头,得知她兜兜转转还是被赐了婚,虽说换了一家,但终究是要她嫁在华都,以后想要再回柔夷简直难如登天。 这本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然而他们竟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而不久前沈猎又在百忙之中抽空把之前受宋凯之命,给莫况下蛊的蛊师押去了鸿胪寺,亲眼看着他为莫况解了蛊。 可怜醒转过来的莫况都还没来得及好好休养几日,就收到了莫府传来的家书,要他代表莫府,与孟家一起参与到清黛的嫁妆筹备工作中去。 毕竟清黛这么长时间来为了救他东奔西走,费尽心力,他自觉也无甚好委屈的,不也管自己的身体好没好利索,没事就往孟家跑,烦的朱若兰差点撂挑子不干了。 「嫁妆倒是其次,依老婆子看,其实陪姑娘过去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午后庄妈妈趁着清黛身边没有旁人,才轻轻提了这么一嘴。 清黛盯着绣架上绣到一半的花好月圆图上下飞针,静等了一会儿,才缓声道,「妈妈有什么话与我直说就是了,咱们之间不必思来想去。」 「既如此,我便直言了。」庄妈妈点了点头,后道,「圣上赐予沈指挥使的棠园,乃是当年玉昭长公主下嫁沈耻将军前,桓宗皇帝着人为其修于武宁侯府东面,用作公主府的宅院。 「不想天意弄人,昔年,北羌来犯,兵临城下,身为桓宗唯一的同胞姊妹,玉昭长公主终是为了家国黎民,不得已放弃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走上了和亲之路,芳魂永逝。 「痛失手足的桓宗自此也下令尘封此园,时至今日,才被当今圣上赐给了沈指挥使。这其中的用意不必我说,姑娘想也是明白的。」 「圣上一直都还是希望他能够与沈家人化干戈为玉帛,承袭武宁侯爵位的。」要不然京城里这么多间大宅子,为何偏偏要把离武宁侯府这么近的棠园赏给他? 庄妈妈点点头:「是了,我又听人说,自打沈指挥使回京后,吃住都在锦衣卫里,并不怎么回那宅子。 「而今却骤然要成家立业了,他又是这么个未经事的大小伙子,平日里忙于公务,自个儿的地盘内外布置起来,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照如今沈指挥使这架势,短时间内想来是不会与沈家有所缓和了。这么一来,即便沈家有心送人过去帮他的忙,他也未必领情……」 清黛耐心地听完,手上依旧不停,「妈妈的意思我明白,您是想说我初嫁过去,里头内务多半杂乱无序,人也不见得够用,便想着让我多带些人过去吧?」 庄妈妈又点了点头,「咱们府上姑娘出嫁,照规矩各房都会派出一人给姑娘带过去,侯夫人身边的自不必说,定会是稳妥得力又老实忠厚的,可……六太太那边就难说了。 「是以,我是希望姑娘还是尽量把咱们院里的都带在身边,最起码她们几个都是姑娘用老了的,且知根知底的,到了夫家,也能让姑娘更趁手些。」 「可是……」清黛有些为难,「先不论其他人,单说明珠银珠还有南风知意,她们当初来到我跟前时就年长于我,到如今我都是这个岁数才嫁人,哪里又捨得再耽误她们? 「还有妈妈您,您是陪伴我祖母一辈子的人,于孟家所有人来说也算是半个长辈了,理应留在孟家颐养天年,何必在跟着我去那不知深浅的泥潭子滚这一遭呢?」 第295页 谁知她这厢话刚刚说完,门槛上就扑进来个满脸涕泪的银珠,一下子跪倒在清黛跟前,凄声道:「姑娘不要丢下我!便是要我这一辈子自己把头发梳上去不嫁人,我也不要和姑娘再分开!姑娘,就让我跟了你去吧!」 她这一声倒是把清黛和庄妈妈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去搀她起来,门外又接二连三地扑出了阿珠南风知意几个,皆是一连叠声地喊着「姑娘带上我吧」。 一个个哭得跟花脸猫似的,倒把清黛也惹得有些眼酸,「你们这是作甚,一个个都猫在外头偷听,这样不守规矩,仔细惹急了我,让庄妈妈打你们手板子!」 南风嘴快,立马就道:「姑娘哪里会肯动手?自从入了姑娘的院子,别说是手板子,便是碰也再没被碰过一下,刚开始每每做错了事,姑娘也都只是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教,实在不懂的,至多也只是罚一顿饭、一份点心罢了…试问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姑娘你还要宽厚的主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姑娘如此待我们,我们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姑娘一个人入火坑?」 怯怯如银珠,这时也鼓足了勇气,哭诉着:「当年若非姑娘大恩,不仅对我给六太太当眼线的事既往不咎,还给了我银子救我娘和弟弟的性命,如若不然我们一家如何还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家里活到今天? 「我虽蠢笨,但却深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更何况姑娘对我一家的恩德早已远超江河!我曾发过愿这辈子都只忠心于姑娘,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然而当初姑娘回柔夷时我就险些食言,这一次若是再不能践行承诺,岂不令菩萨心寒!」 阿珠离清黛最近,接着也一抽一抽地说:「虽然我知道姑娘肯定会带上我的,可是…可是我见银珠南风她们哭,想到又要跟她们几个分开,而且这一回就真的再没人陪我一起偷吃姑娘的粽子糖,再没人帮我缝蹬坏的被子,我就很难过…姑娘,就把我们大家都带了去吧……」 本来还感动不已的清黛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莫名想乐,不自禁破涕而笑,轻点着她的额头:「你个傻丫头…还有你们,一个个都傻的很,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说着就从绣架后走过来,将她们一一扶了起来。 主僕几个眼泪鼻涕地挤在一起,不像主僕,倒像极了姊妹。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下下章出嫁。 第153章 架不住几个丫头涕泪横流地苦求, 清黛只得点头答应把她们几个都带去。 子规秋雁知道了,正准备也学着她们掉几个金豆,清黛是真怕了她们, 连忙板着脸制止, 还放话说,出嫁之前在看见谁哭,她立刻就开门撵人。 幸有明珠, 像是一点都没担心过这事似的,从头到尾不哭不闹,沉稳依旧。 独是庄妈妈年纪确大了, 清黛委实捨不得她随自己出门,跟朱若兰说过之后, 她也觉着她考虑妥当,便做主留下了庄妈妈,另从自己身边挑了个姓陈的婆子顶上。 转眼又是春光旖旎的烟花三月, 逢当月初九, 宫里遣人来孟侯府问过以后,便来替沈猎正式下聘了。 先前他虽已经带着聘礼来过一遭, 但终究为着礼数不周被宋祈训了一顿, 重又依照着三书六礼老实走一遍。 今次除了锦衣卫上回抬来的那些外,沈猎又再添了白银黄金各九百九十九两, 九十九封螺钿帖盒, 一百零八匹织锦绣彩的各色贡缎,镶珠嵌宝、雕龙刻凤的金银头面各九套, 另还有全国各地进贡的瓜果茶酒、山珍海味无数, 其中还塞入了不少符合柔夷习俗的腊肉风肠、糯米姜糖。 虽说这些加起来也不过是京中显赫些的权贵人家惯常的手笔, 其中定然也有不少是宋祈暗中为他添补的, 但清黛还是忍不住感嘆,沈猎这几年锦衣卫做的,也不是那么两袖清风嘛…… 朱若兰见状,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和与莫况孟岩仔细商量过后,额外给清黛的嫁妆里又添了三百亩良田和三间铺子,其间甚至还包括了她自己陪嫁过来的、连清照都捨得给的霓裳阁。 莫况也没管申氏会不会同意,便从自己的资产里分出了两个地处柔夷的茶果庄子,给了清黛。 再加上南家太夫人还有孟槐为其添的几大箱子古籍名画,还有孟煜素容夫妇俩送来的首饰摆件,和她亲爹亲娘攒下的那些,人都说孟侯此番嫁侄女,何止远超了嫁亲生的独女,就连公府出身的易令舟与之相比也都略逊一筹。 清黛知道的时候,自是受宠若惊,「长辈们给的实在太多了,想来我不过是嫁个锦衣卫指挥使,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却被朱若兰敲着桌子骂了回来:「好糊涂的丫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那沈四郎为了娶你,可算是把自个儿的家底都掏空了!先前沈家待他的刻薄咱们外人都多少听过几耳朵,定然不可能替他计较深远。 「他如今却能一气儿拿出这么些堆山码海的东西来,除开皇上御赐之物,必定都是他自己一分一厘攒下的积蓄,他入仕满打满算不过四载,能攒出这么多已属不易,想也知道不会再有丰余。 「如此一来,你若不再多带些傍身的过去,是想夫妻俩一起喝西北风么?」 「也…没那么严重吧……」清黛心虚地直往椅子里躲。 朱若兰立时飞了她几个严厉的眼色,见她乖觉地抿紧嘴巴,才又好生气继续道: 第296页 「撇开这个不提,单说沈家,这两年沈侯爷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顶多也就三五年的寿数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沈家那位侯夫人你早几年也是见过的,她与沈四郎是胎里就结下的冤雠,日后你夹在中间,少不得要受些闲气。 「况且,你这几年不在京中可能不知道,武宁侯府自从三个儿子都死的死、走的走以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你眼瞧着他们现在还风光体面,殊不知内里早就像个被蛀空的木桩,随便一阵风吹过去都能将他们吹倒。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那样巴巴地去讨沈四郎的好,更不会连刘家那样的亲事都能当成宝了。」 清黛有些有些讶异:「怎会如此,沈侯夫人身后不是还有柯家么,夫家遭此空前危机,她竟要袖手旁观么?」 朱若兰想了想,还是与她委婉地说道:「这一点她虽做得有些过火,但你还是得跟她学学。要记得我们女子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和夫家绑得太深,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要随意将身心全权託付出去,适当的保留,能让你在日后鸡毛蒜皮的消磨里,不至于太辛苦、太被动。 「家里让你多带些嫁妆出门,也正是这个理儿。女子不管身在何处,只有手里头有钱有权,日子才能有盼头。」 清黛听明白她的意思,却只低头不语。 朱若兰也不出声了,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朝晖堂里一下子便只剩下长龛上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轻响。 这么多年的相处,从最开始的误会敌视,到后来误会解开后的尴尬与无措,再如眼前这般平静坦诚地对坐,清黛多多少少还是对面前这个女人有了几分了解。 朱若兰此人,不是那么的公正大度,也没有那么孤高冷傲,她能妥善地处理好所有分内的事务,却也在很多时候有着她自己的私心和阴暗面。 也许她不能像孟槐那样宽厚慈爱,但她也绝不似沈柯氏般恶毒刻薄。 她嘴上虽那样训诫清黛,可实际上为了儿女,为了夫家,她其实已经做到了她说的那样,万事以孟侯府上下的利益为先。 「也许这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种吧,也难怪能教养出三姐姐这样高洁正直的女儿来。」 艷阳高照下,清黛坐在苍烟落照的院子里,一边畅快地愣了个懒腰,一边轻笑着说。 坐在她对面那个妇人打扮的女子细眉轻挑,直接把手里剥好的小青桔朝她掷了过去,「油嘴滑舌的猴头,说我母亲就说我母亲,作甚非得绕上我?」 清黛嬉笑着伸手接住她胡乱丢过来的小桔子,囫囵塞进嘴里。 这还是她回华都以后,第一次见到清照。 自她能跟随方之恒外放之事尘埃落定后,她在夫家也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本来清黛是想和龚灵巧相约去瞧她,谁知半路杀出个沈弓鸣,直接用婚事把她拴在了深闺中。 清照打理完家里的事,一家三口出门的行装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便趁着方老太太出门拜佛之际,终于逮到机会熘回了娘家,在清黛出嫁前再见她一面。 「我与你姐夫说好了,过两日他先出发去往璇州,我和宜姐儿就留下来,到你成婚那天送了你出嫁之后,再赶过去与他团圆。」 清黛微微吃惊,想想又道:「可姐姐好容易熬出了头,若不赶紧跟了姐夫去,只怕夜长梦多啊。而且到时候我爹娘还有易姐姐她们也都会来送我的,又有二伯娘为我操持,定然不会出什么岔子,姐姐还是与姐夫同行吧,不必太挂念我的。」 「毕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曾为我送嫁,我也不想留有遗憾。说起来,当初不也是你和沈四郎撞见了我与你姐夫,没成想,到最后你们两个也成了一对儿。」 清照摇着扇子轻轻地笑,试图用扇子带起的微风吹干眼底泛起的泪花。 想起往事,清黛也不由露了笑意,不过她也奇怪,「姐姐倒是这些天以来,唯一一个提到我要嫁他而不摇头嘆气的人。」 「这就奇了,我不摇头嘆气你反而还不愿意了?」清照的泪花泛到一半,被她这么一句直接又给气了回去,不过她终是也没说什么,只猜道,「不过的确,在我们心里,任谁配你都是稍有不足的。」 「……我们?」 「自然是咱们家里,你的几个姑姑伯伯和伯娘啊。」清照无可奈何地白了她一眼,然后才缓缓道,「尤其,是我母亲。」 这下清黛更不明白了,一脸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清照。 清照只得耐心地往下慢慢跟她解释,「正如你所说,我母亲就是那样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其实对家里几个孩子,不管是不是她和父亲亲生,她都是打心眼里想对大家好的。 「要不然你以为当初二哥哥与那夏宝芝闹出那么难堪的事来,真的只是因为怕伤及孟家颜面么?她做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最后再奋力推二哥哥一把,让他能够明白脂粉红颜皆是空梦,男儿在世当以安身立命为重。 「还有大哥哥,你以为从前那郑氏会真心盼着大哥哥读书成器,修身齐家么?我母亲早就看出郑氏绝非善类,所以一直在暗中紧盯着让大哥哥身边的奶母书童,使他们时时督促着大哥哥潜心读书,不敢怠慢。」 「这些事,姐姐是如何知晓的?」清黛怔怔地问。 「我也是嫁了人以后,自己管起一个家,慢慢看明白的。」清照嘆了口气,不自禁握紧清黛的手,「你也别怪我母亲只会做不会说,霍妈妈都与我说了,实是她从前在家时,有我那早夭的姨妈出色在前,挡住了她太多的锋芒,也分走了太多我外祖父外祖母的关心,这才造就了她这样喜欢私底下努力付出,却不肯轻易说给人听的性子。」 第297页 这些清黛其实心里知道,而且一直都知道。 只是她也实在是个自私的人,每每遇事,首先看重的也都是自己的利弊,因为自己利益的缺失,对旁人生了怨言。 如此一来,反而才是真正的刻薄了别人,姑息了自己。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原也有些私心。是我马上就要随姐夫出远门,这一去少说三年五载,多则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几次,而我母亲膝下却只有我一个,我若去得久了,唯恐她和父亲跟前要寂寞许多…所以我希望,阿宝你能在我离开以后,替我多多照顾他们…也替我多尽一尽孝……」 清照说着说着,便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拉着清黛的手背上全是她一滴一滴饱满的泪珠溅开的花。 清黛心下一嘆,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天。 看行云如流水,光阴似飞箭。 心里忽而释然了。 「好。」 不管是自私自利的自己,还是不完美的朱若兰,更或者是这个表里不一的孟家。 从这一刻起,她都不想再去介怀了。 就让她放下曾经所有的怨怼与排斥,坦然地以孟氏子孙的身份出嫁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乱,后续可能会修文,大家姑且随便看看 下章,让我们一起用热烈的掌声,诚挚的祝福欢送清黛儿快乐出阁! 第154章 四月初孟岸和莫氏就赶了回来, 一家三口几年才难得见上这一面,又是为着送清黛出阁,少不得要揪心抓肺地洒一回泪。 莫氏哭得肝肠寸断, 一双眼睛连天都红肿如桃, 孟岸也上了年纪,人前虽不显,却在人后悄悄揉搓眼睛。 看着父母眼角逐渐深长的细纹, 清黛心里五味杂陈,然而时间总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眨眼便是赤阳炎焱的六月。 贴着双喜红纸的嫁妆箱子早就从几天前开始就被陆陆续续地抬出了远山居, 让原本就窄小紧凑的屋院也显得有些空荡。 不过这种空荡感,很快就一扫而空。 天胤十九年六月初六, 天朗气清,诸事皆宜。 一大早清黛便被庄妈妈和明珠阿珠几个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丢进浴桶里用柚叶沾水, 细细洗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大约是她们的手法过于轻柔, 整个过程清黛都还迷迷糊糊的不太清醒,直到被摁到妆檯前, 叫那全京城最好的绞面婆用两根纤韧的红丝线在她脸上来了那么几下, 她才被痛得清醒过来。 幸而老人家经验老道,也没让她疼得太久便麻利地收了工。 接着便是好命婆和远山居的丫鬟婆子们再次一拥而上, 为她挽发簪钗, 敷粉描眉,这一通折腾便是两三个时辰。 中间清照素容还有易令舟龚灵巧两个也前脚接后脚地来了, 看着清黛那张被抹得像年画娃娃似的脸, 龚灵巧还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清黛当时就很想让阿珠去把刚刚给出去的红包抢回来, 死丫头, 你出嫁的时候比这还骇人几分呢,怎的不见姐妹们笑话你! 不过当清黛自己定睛去看镜中的自己,却也着实吓了一跳,生不知这中原女子出嫁为何非要把自己打扮成个穿金戴银的大白馒头。 这要是晚上洞房花烛时没点灯,可不得把可怜的新郎吓个半死? 是啊,确不知等会儿沈猎瞧见她这副模样,又会是什么表情。 是忍俊不禁,还是吃上一惊?她有些期待,又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趁着几个已经出嫁了的姐妹还有丫鬟婆子们一同围簇着她唱起送嫁的歌谣,清黛顺便用过几粒包了红枣桂圆之类的汤圆,按着时辰,花轿也到了孟侯府大门前。 按照习俗,负责拦门的自然是孟煜柯士康和莫坤三人,为着场面盛大些,南家便让孟槐生的怀昭便也来凑了热闹。 原本宋执也答应了要来帮忙,哪成想这厮居然临场变卦,跑到了沈猎那一头,和程纲纪一起帮着他过府接亲。 清黛还感到奇怪,他和沈猎自幼水火不容,欺负沈猎这事上他也从不缺席,怎的沈猎报复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动他?如今竟还与他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不过这于当下来说倒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除了他和程纲纪外,跟随沈猎而来的还有十几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校尉,一群人乌压压欺在孟家门口,若不是还带了八人抬的花轿,吹着喜乐,说是来打家劫舍的估计也有人信。 到底是正经科考出来的读书人,又瞧那骑在马上走在最前头的沈猎虽是一身大红喜服,丰神俊逸,却面冷如霜,气势寒戾,南怀昭心下尤为不喜。 正要开口拿那些繁复拗口的四书五经与他为难,谁知就被宋执嘻嘻哈哈地拽到一边,人家问地他答天。仗着自己身份金贵,缠得人家不得脱身。 连忙顶上去的孟煜也不知是否有意放水,明知对面有个专治诏狱的北镇抚使,却硬要用律法戒规拷问沈猎。 毫不意外地被程纲纪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地挡了回来。 不过他好歹也算用过心了,不料轮到莫坤和柯士康的时候,前者二话不说便要将沈猎扯下马来比划两招,沈猎也不含糊,当真袖子一撸,与他互相拆起招来。 而事先与莫坤商量好的柯士康便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二人身上之时,悄悄摸到后边将门推开。 莫况趁机与沈猎卖个破绽佯装落败,让他抓住机会,一个闪身便轻轻松松地跳进了门里。 第298页 随后接亲队的众人便也跟着一窝蜂似的闯进了门里,穿着红线的铜钱喜果大把大把地洒出去,围观的路人还有孟家的家丁们忙着捡钱,竟就让他们这样简单粗暴地过了关。 清黛坐在闺中听了前去瞧热闹回来的阿珠说起这些,险些喷出一口茶来脏了刚刚穿戴好的嫁衣霞帔:「我可真是有两个好弟弟啊……」 这时沈猎也已来到孟家前院正堂之下,拜过堂上满座的孟家长辈。 对于这一门早就订好的亲事,孟岸莫氏倒也没觉着不妥,只是见沈猎为人颇有些冷厉,心下不免为女儿忧心起来。 孟岩夫妇和孟岚为着先前他到这家里闹的那一场,对他自然也喜欢不到哪里去,只是碍于这是御赐的婚事,方才没有当场拉下脸去。 江柳娘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瞅着沈猎越是少言寡语,越是冷淡疏离,她心里便越高兴。只一心幸灾乐祸,有的人出嫁以后只怕日子要不好过了。 沈猎确是有些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但于礼数上却是该敬的茶敬了,该给出去的红包也足份地给了,任是谁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三回催妆过后,离良辰吉时也不远了,清黛便在姐妹们的帮助下,蒙上了绣着龙凤呈祥的金红盖头,由清照和素容一左一右扶了出来。 因蒙了盖头,清黛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裙摆和绣鞋。 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忐忑,每一步都像是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口气,走得轻缓又有些心慌。 脚下控制不住地滑了一下,幸好她的正前方有人眼疾手快,及时出手託了她一下,要不然一向从不轻易在人前失仪的她,可就要在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差点当着所有人的面闹笑话了。 「新郎扶新娘,前路常顺当!」喜娘也及时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大人和小姐今后定也能如今日一般,相互扶持,一生平顺!」 闻言大家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在一片欢笑声中,沈猎就势静静扶着清黛,一齐弓身下去,拜别堂上坐着的孟岸与莫氏。 莫氏看着即将出嫁的女儿,拉着清黛的手哭得比之前还要夸张,到最后也没能完整地说点什么出来,孟岸也粗人一个,想了大半天也只说了一堆日后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要辜负圣上赐婚之美意的大白话。 可清黛还是听得鼻尖发酸,只能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最后还是由朱若兰起身,与她文绉绉地嘱咐道,「今朝尔嫁,适从佳婿,不求汝等大富大贵,只望尔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末了,还不忘温言轻声地对她说,「嫁到夫家以后,要记得收敛脾气,切莫逞性胡为,也不必事事怯让,万事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慎重慎重。」 清黛知道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心下既是感激又是感动,却又不能出声应答,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自己都听懂了。 朱若兰见状,终于安心地放了她转身而去。 「新娘子出门啦!」 随着喜娘一声清脆而喜庆的高喊,清黛已经被扶上了孟煜的后背,一路被背上了宽敞华丽的花轿。 刚一坐稳,轿身就明显地朝上一晃,锣鼓声随之复又奏响,迎亲队这就启程了。 一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很快就来到了武宁侯府……旁边的棠园门口。 此间从前都是被皇家封禁着的,在此之前,清黛也从未有进去的机会。 可眼下她也还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由着明珠和阿珠两个搀扶着自己,一路踏在红艷艷的喜毯上,跨过火盆和马鞍,步上门前的大理石的台阶,接过不知是谁递上来的红绸,缓步走了进去。 堂上虽宾客如云,但高堂主座上却空无一人,只有两尊雕刻精緻的牌位被放在了神龛上。 清黛猜到这定是李嬷嬷还有曾经传授过沈猎武艺的高人之位,他这个人素来恩怨分明,加之又一直不肯认祖归宗,不拜沈侯夫妇好像也说得过去。 那些前来观礼的宾客多数也都是碍着沈猎如今的声威不得不前来,纵使对此心有微词,也不敢妄加谈论。 清黛倒是无所谓,甚至一想起沈猎幼时那些遭遇,她倒宁愿陪着他这样罔顾人伦孝义一回。 最后一拜过后,一整天就吃了几口汤圆的清黛早就已经精疲力尽,一阵晕头转向,就让人送进了洞房,摁倒在了铺着大红喜被的喜床上。 沈猎也没好到哪去,她才一倒下,紧接着他也被宋执带着他底下那些个被他「欺压」多时,妄图趁机公报私仇的锦衣卫七手八脚地搡了过来。 只听嚓嚓几声轻响,人们的嬉笑声中,喜被下的红枣花生桂圆之类的琐碎果子被他们压得粉碎,虽说也是为了讨个吉利,但还是让他们倍感狼狈。 谁知清黛这厢才刚刚扶着盖头和笨重珠冠在床上坐好,沈猎的手里就被塞进一根裹着红绸的金秤桿,被人半推半就着,挑开了清黛的盖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必发糖 第155章 秤桿挑开艷红如火的盖头时, 沈猎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 他做了亏心事,明知她不喜华都,却还要像个蛮不讲理的匪盗把她抢回来。 这些日子只要一想起那天她在屏风后的哽咽, 他得心口便紧得喘不过气。 然而他也没想到, 原来他们在多年以前便是皇上布好的暗棋,赐婚的旨意早已拟好,他们註定要一起被绑死在华都这座樊笼里。 第299页 他一直都在懊悔, 倘若那天他没有上门抢亲,倘若那天他直接抓了宋凯…… 她是不是就有机会摆脱这所有的安排,回到天高地阔的南疆, 从此自由自在,逍遥无忧? 然而圣旨已下, 君无戏言,他们之间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这几个月他只能像个没种的懦夫一般,投身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中, 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 再无暇分心多想其他。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该来的总是要来, 婚期如约而至, 他最终还是要面对。 然而他错了。 盖头下的那张脸,既没有愁眉不展、怨气冲天, 也没有绝望木然、泪流满面, 一双乌亮的眼睛轻轻扬起,望着他盛满了恬然的笑意。 沈猎有一瞬错愕, 甚至还有些手足无措。 幸得宋执那没心眼儿的凑上前用手肘拐了他一下, 起闹道:「啧啧啧, 要知道这可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好看的姑娘了, 没想到最后居然便宜了你小子!」 清黛被他说得脸颊发烧,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想他又继续小声嘟囔,「就是不知道谁给描的妆,竟比我媳妇儿那时候还吓人。」 清黛的笑容僵在嘴角:……成亲当天砍人犯法么? 沈猎也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明明在他眼里,她就是满脸炭灰也好看得很,哪里由得外人多嘴? 谁知不待他开口,边上的喜嬷嬷便急不可耐地把子孙饽饽和合卺酒端了上来,半催半赶地让礼数做完。 全程几乎一句话都没和清黛说上,就又被宋执拽去前边喝酒了。 清黛不觉有些失落,幸而那些看热闹的男客一走,一直静静等在一边的沈猜便走了上来,「你这会儿莫要搭理那小王爷,到时候告诉令舟,让她收拾他去。」 「沈姐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清黛见了她自是惊喜不已,忙就要站起来迎她。 「你的大喜之日我怎能不来?」沈猜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笑盈盈道,「不过你也晓得四弟和沈家如今的尴尬,若不是他知晓你我素来交好,不然我可能还真来不了了呢。」 清黛温声道:「他是个明是非的,姐姐从前用心待他,如今他自然也不会难为姐姐。」 「嫁过来头一天就这样护着,说得仿佛自己多了解他似的。」 沈猜听了以后,笑得肩膀直抖,「说什么用心不用心,最终于他我还是什么忙都没帮上……唉,不说这些了,我也不好在你们屋里久坐,来,我先带你认认人。 「这个是彩儿,这是个青儿,原是我瞧着四弟这宅子里一直没什么稳妥人打理,便从我自己身边挑了两个还算妥帖的送了过来,四弟也默许了,你且先瞧着得不得用吧。」 两个丫头看着也都老实本分,规矩也齐整,清黛见了满口称谢,有不忘调侃几句:「原先我也正发愁这个呢,没想到姐姐先替我想着了,看来还是我有福气。」 而后沈猜又交代了她几句珍重的话,便提着裙摆先行去前厅帮沈猎待客了。 眼瞅着她人彻底走远以后,清黛再也装不下去了,赶忙催促着阿珠去给自己打来热水,说什么也要赶紧先把脸上糊腻子般的铅粉胭脂洗个干净痛快。 接着明珠和银珠便顺势又替她将脑袋上那顶沉甸甸的赤金攒珠的凤冠,还有腕子上叮叮噹噹的镯子手钏悉数摘了下来,再为她换了身舒适轻柔的大红常服,好让绷了一整天的她能松快一些。 银珠重新给她梳头的时候,阿珠刚好也从厨房要了些点心吃食,几个姑娘跟着清黛忙累了整日,也都饿坏了,三下五除二便把食盒里的碟子瓜分得半点不剩。 所幸阿珠在吃食上一贯机灵,拿了十足十的份儿,就连门口的青儿和彩儿也都分到了几块芙蓉糕。 趁着大伙都在外间低着头忙吃糕,清黛便坐在窗下的妆檯前悄悄打量一下四周。 屋子里所有的陈设都还崭新着,可除了家常那几件家具外,再不见一件多余的摆设。看得出沈猎确实很少或者压根没住进来。 然而清黛到底是个箭术高手,眼尖耳利,没多久就发觉架子床下黑乎乎的似乎藏了什么。 她一时好奇,又不忍心打扰外头几个丫头,便自己弯下腰去,稍微费了点劲,才将那口深藏床底的箱子起了出来。 箱子就是普通的竹篾编成的,倒也无甚特别,虽然上了锁,却还是被她用一根簪子三两下就撬开了。 不曾想,里面装着的每一样东西,她都无比熟悉。 她小时候缝给他的手捂子,从宋执两口子手上赢过来的柔夷小刀,还有她不知何时弄丢了的银铃手镯…… 以及,去年三山祭典时他们一起从篝火大会射落的虎翼神面具。 她的心跟着乱跳起来,「这些东西是怎的会在这里?」 青儿和彩儿闻声而动,先后跑到内室来看,却又都满脸困惑。 「大人从不许我们入里屋,里头的东西一概都是他自己收着的,我们也不太清楚。」青儿怯怯道。 「瞧着箱子灰扑扑的,许是大人自己收起来不打算要了的吧?」彩儿小心又殷勤地猜测。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立时便让清黛的心咯噔了一下,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于是反手关上了箱盖,「那就先把东西放回原处吧,日后我再找机会向大人问个说法。」 第300页 患得患失最是磨人,清黛何尝不想向沈猎讨个痛快话,奈何这厮就像是存心的一般,在前头一喝就是个没完,直等到月上中天,屋里几个丫头都哈欠连连也不见人影。 清黛靠着床帷眯了一觉,睁眼仍没听到前厅有人传话,又看着一屋子的人也都已经东倒西歪地小鸡啄米,心有不忍,便吩咐了熄灯,先让大家都下去歇了。 偏生就是这个时候,屋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等屋里的丫鬟婆子们反应过来,就见到这家叫大傢伙等了整夜的年轻主君,醉眼迷离地走了进来。 一路横冲直撞,踉踉跄跄,奔着里屋就去了。 清黛这时也正站在一边等着阿珠和明珠帮自己铺床,听到外间传来几声轻轻的惊呼,下意识地回了下头,不想迎面就撞上一个火红的怀抱,浓烈的酒气也随之扑鼻而来。 沈猎看着颀长精瘦,但好歹也是个好手好脚的大小伙子,这样倾身倒下来,险些把清黛也一块带倒。 「姑娘,姑爷这是……」转身看过来的明珠吓得说不出话,连忙就要上前帮着清黛把他扶起来。 不想她手刚碰到沈猎的胳膊,就被他利落地反手扒开,几次三番连累被他重重压着的清黛都快要站不稳了,只得对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应付就是了。」 「姑娘,可姑爷他醉成这样,你一个人成吗?」明珠忧心忡忡地站在一边。 清黛努力撑着某个几乎已经醉得人事不省的死人,勉强道,「不妨事的,你们去吧。」 她虽这样说着,可明珠和阿珠还是放心不下,只等那位顶了庄妈妈陪过来的陈妈妈上前意味深长地点了她二人两下,她们才肯慢慢地从屋里退了出去。 房门刚刚关上,清黛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朝身后的床榻挪了两步,想着先坐下来再说。 可她还是低估了一个醉死过去的人能有多么笨重,刚一往后,便被他带着齐齐摔进了软绵绵,红彤彤的喜帐中。 倒下去的一瞬间,清黛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功夫算是白练了,顿了半晌才能使出力气再把人从自己身上一口气推到了一边。 坐起身时她的发丝衣领也都凌乱不堪,她随手理了理便回过头去察看那醉鬼。 可见人生得俊俏也是有好处的,即便喝得满脸晕红,烂醉如泥,依旧不改他眉目间的飞扬英气。 在昏昏沉沉的烛光里,竟颇有几分魏晋俊才的倜傥不羁。 然而即使如此,清黛看着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恨不得朝他胸口抡上几拳。 事实上她确实那么做了,「明知自己不会喝酒还非要去喝,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说着还不解气,又小小地捶了他几下。 他却不知哪里又来了力气,闭着眼就长臂一展,将她拦腰捞了过去,就像对待一只心爱的布偶,搂在怀里便不撒手了。 清黛都快要被他身上的酒味熏晕了,挣扎了好半天才从他的臂弯里透过气来。 可没一会儿就又被他用更大的力气往怀里紧紧箍住,好似是要把她连皮带骨全都纳入他的骨血中一般。 清黛有些挣扎不动了,心里着实没想通,平常看着冰块一般的人,怎么一沾酒就成了这副模样? 之前在柔夷喝酒时也没这样啊,还是说当时还没到量? 她正纳闷着,便听见他嘴里也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起初还听不真切,渐渐的,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一声声念着的,好像是她的名字。 「…清黛,清黛…清…黛……」 「……我在。」 她不觉有些呆愣,他素日很少叫她的名字,每一次还都是连名带姓,尽显疏离,这般亲昵如情人耳语的呢喃,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你稍稍松开些,让我喘口气吧……」她又试探着动了动。 他果然又收紧了手臂,只不过这一回,竟还控制不住地嘟囔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你困在这里了……」 这下清黛彻底傻住了,额头抵在他胸口动也不动,耳朵里全是他慌慌张张的心跳声。 半晌,她才想起来仰头去看他,这时他也貌似安定些了,她便试着从他怀里一点一点抽身出来。 撑起自己的半截身子,「你方才…说什么?」 沈猎自是已然答不上话,她静静望了他一会儿,忽地瞥到了他颈间缠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她也没多想,随意伸手勾了一下,便将红绳上拴着的、他贴身藏着的那枚小小的护身符牵扯了出来。 是他们十一岁那年,她夹在书中辗转送给他的。 往事在脑海中止不住翻涌浮现,她这才迟钝地惊觉,原来他们有着那么多只属于两个人的回忆。 并且不止她记得,他竟也一直珍藏于心。 孟清黛与沈猎之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她痴痴看着他,朦胧视线里,历经风雨的少年就算是在睡梦中,眉心也紧紧蹙着,仿佛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他惊动。 清黛并不知他这些年孤身在外都经历了什么,见他如此,还是忍不住伸手替他把眉间所有的不安轻轻抚平。 张开双臂,将他拥进怀中。 作者有话说: 糖怎么还发不完了,那么明天继续 第301页 第156章 次日天蒙蒙亮, 窗外树梢上,已经有勤快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为生计奔忙。 屋内冰盆里的冰也都化得差不多了,在一阵闷热中, 沈猎疲惫地睁开眼。 宿醉过后他的头就像是要爆开似的疼, 两边太阳穴也突突直跳,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揉一揉,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早已被什么东西给压得酸麻失觉。 他茫然地往下一看, 确是结结实实地被怀里清黛的脑袋吓了一跳。 夏夜暑气难消,清黛睡觉一向不大实,加之又换了新地方, 昨晚搂着人家睡过去以后,竟在梦里直接演起了小娘子版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东一脚西一拳的, 着实让一张床上的沈猎有些消受不起。 半梦半醒间就又把人捞过来箍在怀里,哪怕热得汗流浃背,也不敢再松开。 不过他们自己一时半会儿也都没意识到这些, 尤其是沈猎, 他已不记得昨日在席上被宋执那夯货灌了多少酒,一觉醒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要不是醒来第一眼看到清黛, 他差点都没想起来昨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尚在睡梦里的清黛仿佛也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动,下意识地嘤咛了一声, 唬得沈猎心口直条, 还以为她就要醒了,孰料她不过是朝里翻了个身, 换了个更舒适、更方便她伸展手脚的睡姿, 继续呼呼。 沈猎不觉松了口气, 零零碎碎的记忆涌上脑海, 盖头下她笑意盈盈的眼神,醉梦中她软玉温香的怀抱,回过神来又见她睡在枕边安恬沉静,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 他们就这么……成婚了? 父母之命,天子赐婚,中途甚至都没有任何风波周折,她就这样顺遂地成了他的妻。 从此与他结发长生,同衾共枕? 沈猎侧头痴痴地盯着清黛的睡颜,什么头疼,什么暑热,全都抛到了脑后,忍不住就想伸手去试着触碰她柔皙的脸颊,确认他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在他的指尖就要碰到清黛时,忽见她羽睫一颤,下一刻就毫无预兆地张开了眼睛。 沈猎喉咙一紧,触电一般迅速缩回了手,慌里慌张的,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笨拙地假装自己也还没醒。 殊不知清黛在他头一回牵动手臂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一时还困得睁不开眼睛,这才习惯性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可纵是闭着眼,她也还是感觉到了身边有一道灼烫的视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原本迷迷糊糊的,她也不曾在意,时间渐久,她才慢慢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便睁了眼。 好巧不巧,就把沈猎的手足无措尽收眼底。 她心里登时一乐,瞧他这一副扭捏腼腆小媳妇的样子,猜到他定时喝多了酒什么也不记得了,忍不住地就想犯坏。 灵机一动,顺势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 「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趁他还想不出託词吱声,便又一派严肃地往下说,「趁着女使们都还没过来,我有些昨个儿没说成的话,想和沈大人赶紧说了。」 沈猎听到她骤然发冷的语调,果然就有些迟疑,顿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你说。」 上钩了。清黛心里窃喜,嘴上却还疏冷着:「我知道沈大人那日来我孟家抢婚,是受命于今上,您也是身不由己。你我之所以能成婚,也是为了顺应圣意,不得已而为之…娶我并不是沈大人的本意,而我…沈大人到过柔夷,想也还记得我的阿增哥哥吧?」 沈猎听了立时睁开了眼睛,惊然望向她玲珑纤细的背影,「你和他……?」 清黛继续胡扯:「是啊,就在我来京之前,我已经答应阿增哥哥的求婚了,他等了我好些年,待我温柔关切、言听计从,我自是不敢轻负……可我着实也没想到,此番上京,竟差点了断了我和他的姻缘。 「不过…这些日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圣上为我指婚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沈大人您。还望沈大人看在咱们幼时同窗的情分上,来日寻个机会与我一封放妻书,成全了小女子吧。」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把他刚刚才建立起的期许一一敲碎,又狠又无情。 一瞬间,沈猎甚至都忍不住去怀疑,先前回想起来的那些七零八落的记忆是不是只是他自己在做梦罢了。 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少不得要自嘲一句:沈猎啊沈猎,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凭你,也配做那样的梦? 然而想到这两年多的黑暗与血腥,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地咬紧了牙关。 就像掉进沼泽中的人,明知于事无补,却还要垂死挣扎,「御赐之姻,岂能和离?」 「……死遁,如何?」清黛越说越逼真,「听说世间有一种假死药,能让人七天七夜不闻心跳,不见呼吸,届时倘若不能和离,我便寻来此药服下,沈大人大可就此对外宣称我得了急疾,不治而死。 「如此既不耽误沈大人另觅佳人,也能叫我安然脱身,待风头一过,我同阿增哥哥成亲办酒,定然也会请沈大人一道,来喝我们的喜酒的!」 说罢,等了许久她都没能等到沈猎有所回应,她心里渐渐有些没底,便一面转过身,一面试探着说,「沈大人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和阿增哥……」 「够了!」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猎忍耐不住地厉声喝断。 第302页 这是他头一回对她发脾气,虽然是她自己挑的事,但还是有些被吓到。 她刚要坐起身解释,便被他扣着肩膀抵在床帐里边,背紧贴着墙,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阿增阿增阿增!你嫁给我第二天,心里嘴里就只顾着别的男人,考虑过我的感受么?!况且想他不过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破郎中,怎就值得你如此惦念!」 他怒不可遏地攥着她的手臂,生气之余便只剩下说不出的委屈,望着她的眼神似乎还在奢望从她的眼睛里找寻动摇的希望。 「既然你一开始就不想嫁我,当初又为何要一口应下?这几个月里,凭你的聪明才智,又为何不想办法金蝉脱壳?为何非要等到成婚以后,才来与我说这些,你把我当什么了?!」 是一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还是一副用来挡掉不合意的婚事的挡箭牌?! 他就像个自欺欺人的小丑,忐忑不安了这么久,以为终于可以心想事成,与她携手一生,哪成想竟是当头一棒,黄粱一梦! 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谁知下一刻,方才还一脸冷淡疏离的少女忽然便笑颜逐开,趁他神思一松,便嘻嘻笑着滚进他怀里。 猫爪般调皮的小手在他胸口若有似无地一挠,将他一直贴身戴着的那枚护身符勾在指尖,饶有兴味地捏了捏。 「你觉得呢?」 沈猎懵了,本来就疼的脑袋瓜子这下更是晕头转向,被她娇娇软软的身子一贴,差点就转不过弯来了。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逗你玩呢,笨!」清黛乐不可支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笑,「这么容易就中计了,我的沈指挥使啊,你这样子可怎么统领座下那数万锦衣卫呀?」 她的笑声脆脆如玉响,唇齿间的气息扑在他耳后颈间,痒得他浑身酥麻。 他不敢相信地把她从怀里扒拉出来,让她再次与自己四目相对,「你耍我?」 清黛从未想过,原来在关于她的事上,他是如此的不自信。慢慢也觉出自己刚才玩过头了,心下不由有些歉疚,连忙道,「对不起,你好像真被我吓着了。」 沈猎只问:「你嫁我,是心甘情愿,非圣意所迫?」 「若不是你,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留在这该死的京城?」 「那个阿增的求婚,你也不曾答应?」 「他在你离开柔夷后没多久就成亲啦,如今只怕孩子都快有了!」 沈猎闻言沉默了,清浅的眸子不太能看出情绪,却还是把清黛盯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虚。 「那个……」清黛正想强行狡辩两句,却又再次被他拥进怀中。 这一次不像昨夜那般充斥着占有和渴求,也不似她方才那样带着点整蛊成功的得意和狡黠。 而是一个庆幸的,安心的,踏踏实实的拥抱。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清黛却还是能够有所知觉,他那颗没着没落的心总算是找到了安身之处。 他二人这厢方才稍稍有了片刻的温存,冷不防却听见陈妈妈一面领着几个丫鬟进屋,一面大喇喇地喜声喊着,「姑娘,姑爷,是时辰起身了!」 清黛和沈猎连忙双双松了手,活像是一对被长辈撞见私会的小鸳鸯。 等他们想起来好像无甚可避讳的时,陈妈妈已经来到了里屋,行了礼抬头看着还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的两个年轻人,不说欣喜万分,却也是眉开眼笑。 「好了,二位就别忙着说悄悄话了,赶紧起身梳洗吧,今个儿外面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应酬呢。」 虽说她说这话的口吻颇为暧昧,好似话中另有深意,但清黛想了又想也没觉出有哪里不对,干脆也就不去费神了。 转而先推了推沈猎,「妈妈说的是,你快收拾收拾去,昨儿醉成那样回来,浑身都是酒气,可熏了我一整夜呢。」 沈猎这时已清醒了不少,想起来的事也逐渐多了起来,听了她这话还犹自不服,一边起身一边嘟囔,「是么?我怎么觉着是有人对着我拳打脚踢了一整夜呢?」 清黛这才想起自己睡觉的德性,瞬间窘得满脸通红,抄起个枕头就朝他丢过去,「去你的!」 饶是沈指挥使身手了得,后背长眼,一反手就把她谋杀亲夫的「凶器」稳稳截获。 回眸看她红着个脸的样子煞是可爱,忍不住笑着把枕头丢了回去,「快些起来。」 说罢,便先行穿上鞋子绕了出去。 陈妈妈见了,待他出去后便来服侍着清黛起身,「先前听说姑爷是个冷情的活阎王,昨儿留姑娘一个在屋里我原还有些害怕,不过如今看着姑爷跟姑娘如此要好,我便放心了……呀!姑娘…这……」 说话间恰好清黛已经站起身来,她便弓身去整理睡乱了的床铺,想着顺便验证点什么。 不曾想,却看到了一应如新的褥子和丝被,当即慌了神。 「姑娘,昨夜你和姑爷不曾……圆房么?」 第157章 陈妈妈也还算有分寸, 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才没让正在隔间沐浴的沈猎听见。 但清黛还是有些脸红无奈,就他昨天那天昏地暗的醉鬼模样, 没上吐下泻发酒疯都算他酒品好了, 哪还有功夫胡来? 这些话她一个姑娘家倒也没好意思说,趁着转身去到另一头的浴桶里时,尽其所能地含蓄道:「姑爷昨晚醉得厉害, 回来以后倒头就睡过去了。」 第303页 陈妈妈碎碎地念叨着:「可此事若让外面的人知道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难听的歹话来,我瞧着姑娘和姑爷不是挺好的么, 怎的偏偏在这事儿上耽搁了?」 清黛听得头大,趴在浴桶边上闭着眼汗颜道, 「只要近处的人不多嘴,谁没事总盯着别人家自己屋里的事多嘴饶舌?又不是无知的市井村妇。妈妈也被太操心了,只消替我们管好底下人的舌头, 其他的事我心里有数的。」 陈妈妈由此也再无话可说, 安心服侍着她梳洗清爽,再不言它。 因着赐婚的关系, 礼成以后第二天沈猎和清黛便得先去入宫向宋祈谢恩。 清黛的衣着打扮自是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庄重严谨, 一件正红八宝蝙蝠织金纹的大袖礼服,下着一围同色缠枝牡丹膝襕凤尾裙;挽起的妇人发髻上戴的是五瓣莲花嵌宝分心钗, 鬓边又簪了支挂珠结的金凤步摇, 随着她轻缓盈柔的步调款款摇曳,好看归好看, 就是苦了她的脖子和肩膀, 若想步摇不乱晃乱甩, 就只能一直板板正正地端着肩颈, 片刻也松懈不得。 她从屋里出来时沈猎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他们男子倒是轻省,一身大红圆领袍,腰系一条嵌了几块羊脂玉牌的暗金腰带,两只宽大的袖子用同色护腕束起,冠发于顶,足蹬朝靴,尤显得人挺拔如松,鹤势螂形。 清黛从前甚少见他这般规规矩矩地束发,看着他高大劲瘦的身影,不觉有些恍惚。 他回眸看见作妇人打扮的清黛,竟也情不自禁地愣了愣,好半天才伸出手。 「走吧?」 「走吧。」 清黛回握住他。 那个扎着马尾挎着绣春刀的少年和那个留着额发戴着铃铛镯的少女,曾于织女庙下遥遥相别,于耶里雪山中生死相依,终是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彼此身边,结一场金玉良缘。 全文完。 …… 咳,开个玩笑。 毕竟如若这是一篇话本,故事说到这里,好像就该画上圆满的句点,就此落幕。 可惜的是,即便话本完结,圆满过后,故事里的人却依然还要继续往下生活。 接下来,还有的是伦理官司,烂人破事。 从棠园或者说是从武宁侯府方向去往皇城的这条路,清黛还是头一回走。 她和沈猎坐着一辆宽敞的平顶三驾马车,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抵达皇城门口。 路上她还庆幸地同沈猎道,「这下可真得多谢圣上为咱们指婚了,要不然这婚后头一天我都不知道咱们该去哪儿了。」 「若不入宫,还能去哪儿?」沈猎盯着她问。 她笑,「自然是咱们俩谁都不想去的那个地方啦。」 趁着没有外人,她也懒得装那贤淑佳人,暂且将鬓边的金凤步摇摘下来,拎在手里晃着玩,「要知你虽与沈家早已了断了干系,可你骨子里流淌的仍是沈氏的血,正所谓血浓于水,沈侯爷和侯夫人依旧是你的生身父母、我的公婆,于理,咱们合该前去拜见。但若于情,我是真不想去。」 「是因为我?」沈猎小心翼翼地确认。 清黛歪头耸了耸肩,「一半一半吧。」 她只顾低头百无聊赖地晃着步摇上的珠结,确没留意到他沉下去的脸色,「主要还是因为,我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位沈侯夫人,也始终想不明白她成天都在想什么。 「你大哥战死以后,你便是她的独子,不管外界如何流言纷扰,你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骨血,可她还是待你尖刻凉薄,害得你这么多年全都是自己一个人苦过来的,而她自己也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吧?难不成就只是为了看你过得不幸,以此满足自己的快感? 「若是如此,而今你苦尽甘来,有了朝权,又有了妻室,前程一片大好,岂不是狠狠地扎了她的眼?她见了我,少不得要一通刁难。唉,要知道自古婆婆为难儿媳妇,那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倘若他们只是普通门户,她这一番话多少有些挑拨离间人家母子感情的嫌疑在其中,奈何他们那偏偏就是这么不普通。 沈猎耐心听着她说完,却未曾立刻应答,而是将隔在他们中间的小矮几抽到一边,向她张开双臂,「我可以抱着你么?」 虽然清黛不是很明白,但还是乖乖朝他挪了过去,将头轻靠在他胸前,让他能够把下巴轻搁在她的发顶,「就一会儿,可别把我的头发弄乱了,这个发式难梳得很,我可不想在御前失仪。」 「嗯。」沈猎单手环过她的肩膀,轻嗅着她清雅好闻的发香,声音有些低沉,莫名的温柔,「沈家,说什么我都不会带你回去,更不会让任何人有刁难你的机会。而且…这些年来,我也并非全是自己一个人,你也帮了我很多。」 清黛的心被他的话熨帖滚烫,若这只是一场梦,她宁愿就这样坐在他的怀抱里永不醒来。 她垂眸看向他随意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忽而想起前生,他从小因为没有足够的冬衣御寒,一双手长满了冻疮,长年累月下来,就是当他位极人臣之后,一到冬日,宋祈还得时不时地让太医给他看诊,或者赏赐他一些治疗冻疮的药。 而现在,大约是他从前有好好用她给他缝的手捂子还有那些伤药,他的手除了寻常的刀茧以外,干干净净,修长无损。 「嗯,还好有我。」她抿嘴笑着忍下眼底的湿热,自豪而又倍感庆幸。 第304页 沈猎被她的「大言不惭」逗笑了,越发紧密地搂着她,「嗯,还好有你。」 「……不过啊,我觉着吧,嗯…这个沈家…咱们日后可能还是要回去的。」清黛吞吞吐吐半天,还是试探着把这句心里话说了出来。 沈猎听完果然僵了僵,抽开身不解地蹙眉看向她。 于是她连忙赶在他发问以前,与他解释,「我出嫁以前,家里人曾讨论过,以沈侯爷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至多不过三五年的寿数了。而你确是武宁侯府长房一脉唯一的后嗣,况且还是嫡出,若沈家宗族耆老脑子没坏掉的话,待沈侯爷百年以后,定然还是希望由你回去承袭爵位的。」 如若不然,之后等待沈家的不是降爵,便是被朝廷以没有直系嫡子承袭爵位直接虢了去也不无可能。 她说到这里,瞧着沈猎也未出声反驳,便猜到自己说的八成都对,这才敢继续往下道:「圣上如今重用你,又赐婚于你我,想必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好让你在袭爵以后,顺理成章地从我阿爹手中接过沈氏一系屯于北疆的数万万兵马,以保证这一系的兵权不落入他人之手。」 沈猎却听得更加疑惑,「这些,全是你家里人讨论出来的?」 清黛哑了一瞬,终是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地点了个头。 沈猎也没再深疑下去,而是垂下眼睑,「不错,圣上和你父亲几年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京中局势稳定了,不管沈光耀死没死,你我的姓名都会重回沈氏族谱,而我也定会接替你父亲北上戍边。不过这些事情,也是我从孟家出来以后,圣上才告诉我的。」 从他的神情里,清黛或多或少也读出了点什么来,不由抚上他扶在膝盖上的手,弯腰下去寻找他视线的落点,「所以……你在在意什么呢?是觉得你骗了我?原以为嫁给你就能留在京中养尊处优,享尽荣华,结果没多久就要随你去苦寒贫瘠的北地吃苦?」 「你也可以选择不随我去,虽说你也不喜欢京城,但总比北边好些。」沈猎有些慌。 清黛失笑不已。 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瓜。 「你是我夫君,当然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了。还是说是你想甩开我,自己逍遥快活去?」 沈猎连连摇头。 她笑得更高兴了,主动朝他歪了过去,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又说,「不过便是要去北地,我也还是想等沈侯爷驾鹤西归之后再去。毕竟到时候你就是新一任武宁侯,而我便是侯夫人,如此不管去到哪里,便谁都不敢轻易与我为难了。」 沈猎被她这番言论惊得瞠目结舌,低头看了她好几眼,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佯怒问:「你真这么想?」 却被她反将一军,「没错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心如蛇蝎、自私自利还不孝不悌的坏女人,怎么样,后悔娶我了吧?」 沈猎笑了,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无奈的纵容,正要说话,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车外的护卫也随即来报,「大人,夫人,咱们到了。」 清黛闻言,冷不丁就按住沈猎没让他应声,而后急急地把自己手里的步摇塞进他掌心,指着她的鬓边小声催促道:「快快!替我簪上簪上!」 沈猎哪是替女人簪花的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弄了半天,才勉勉强强帮她把不要扶稳。 待外头的护卫前来拉开车门,却又只见他二人满脸淡然、不苟言笑地正襟危坐其中。 这一路的言笑晏晏,仿佛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不与外人知。 第158章 马车停在西华门下, 清黛在沈猎的搀扶下顶着她那一脑袋的规矩体统缓缓走了下来。 干清宫的小太监早便在门前候着了,一见他们便上前弓身恭贺,「给大人、夫人道喜, 今日不必朝会, 皇上这会儿正在太宁寿宫中陪着太后娘娘用早膳,太后娘娘知道您二位今日要入宫谢恩,也想见见二位呢。」 闻言, 沈猎和清黛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都有些警惕。 好在是清黛,心中纵有千万杂思, 面上却都能报以滴水不漏的得体笑容,「那就烦请公公带路吧。」 说着, 还不忘让跟随一旁的明珠悄悄塞了一个红包过去。 小太监却没有立刻接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沈猎,方吞吞吐吐地说, 「还有就是……眼下沈侯夫人和沈大奶奶…也在太后宫中。」 话音未落, 清黛便感觉到沈猎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很明显地僵了僵。 她忙偏头看他,果见那张方才还古井无波的俊脸立时就露了寒意, 眉心乍紧, 眼神森然冷厉,吓得小太监赶紧低下了头。 可他们人都已经入了宫禁, 再想回头, 免不了要被治一个藐视天家的罪名,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清黛于是轻轻捏了捏沈猎的手, 似是想要提醒他顾全大局, 莫要逞性妄为。 还好她的劝沈猎一向最是受用, 虽心底仍是改不了牴触, 但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 那小太监等了半天不见沈猎动怒,这才敢接下明珠塞来的红包,转身拂尘一挥,走在前头给他们开路。 西华门至宁寿宫之间尚有一段距离,越往内宫走,两边的宫人就越多,这也意味着盯着他们的眼睛就越多。 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被人拿捏过去大做文章。 清黛片刻不敢放松,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被沈猎牵着的手,恭顺地慢了他两步,循规蹈矩地跟在他身后,活脱脱一个中原人最喜闻乐见的老实巴交小媳妇。 第305页 沈猎侧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一点不乐意,侧头见她在后头偷偷沖自己无奈又无辜地挤眉弄眼,竟又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碰巧被那引路的小太监回头看见他这一笑,惊得差点魂飞天外。 忙又去看他身后的清黛,然而她却早已敛去俏皮,垂头盯着鞋子的模样乖顺又安分,浑不觉有哪里特别。 他心里直纳闷,虽说这新嫁的姑娘确实明艷娇丽,行止大方,但听说私底下却是个目无尊长、刁蛮任性的小泼妇,在京中恶名远播,令人避之不及。 若非皇命难为,沈猎这个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会放着自己的前程不要,去娶这么一个註定要给家里招惹祸端的女子。 听闻婚前几个月,人沈指挥使压根就没打算把这门婚事当回事,一味埋头于公务,干的还净是砍头放血这样不吉利的脏事,就差没把不想娶妻四个字写脸上了。 外人在旁看着,竟都不知该怜悯他们其中的谁。 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地想看笑话,暗中摆了赌局,赌他们多久分崩离析。 这小太监本也背着师父偷偷去押了宝,就赌他们这对夫妻定然水火不容,劳燕分飞。 可今日一见,此二人虽说不得是如胶似漆,但也的确还算得上是客客气气的。 况且,那一向冷厉得扯一扯嘴角都难的修罗鬼刚才居然还冲着自己的新老婆笑? 这寻常么?这不寻常! 他肯定是…肯定是在嘲笑…对,就是在笑她装模作样,表里不一! 她自也不是真心顺服,不过是逢场作戏,保着自己在外最后几分颜面罢了。 嗯,就是这样。他是绝对不可能赔钱的! 小太监兀自异想天开的同时,宁寿宫的大门也已近在眼前,他一路将清黛和沈猎引入宫苑之中。 此时此刻,殿中柯太后和宋祈也刚刚用完了早膳,正坐在雕樑画栋的殿堂上喝着清茶消食。 柯太后手边依次坐着两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前头上了年纪且体态微胖的,就是武宁侯府的主母沈柯氏。 后面那位穿戴素简寡淡、身形清瘦的少妇却是清黛没见过的,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是沈猎他大哥,沈狩将军的遗孀龚氏。 随着宫人一声传报,清黛便随着沈猎上殿朝拜。 因见帝君,二人行的便是最为隆重复杂的三拜九叩之礼。 她却从容淡静,每一叩首每一躬身皆优雅谦敬,和煦端方,鬓上的金凤步摇由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多余的晃动,腕子上七七八八的玉镯金钏也稳稳噹噹,从未发出过一丁点急躁的声响。 任是满宫里最严厉苛刻的习尚仪在侧瞧着,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漏。 柯太后也是做戏的行家,待他们行完了礼便捧着一脸慈和的笑意点头道,「方才哀家还同你母亲念着你们呢,没想到这就来了,很好很好,看着你们小两口如此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就知道皇帝这个媒人当的果然没错。猎哥儿啊,还不领着你媳妇给你母亲磕头?」 沈猎都还没说话,就听沈柯氏不尴不尬地笑了起来,「呦,我可不敢受他们这一拜,更不敢妄称是谁的母亲,要知道今儿若非凭着太后和皇上的面子,臣妇这小半年都不配见人家一面呢。」 「表姐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是在怨朕派给弓鸣的差事不好,让他忙得都抽不开身见自己母亲了?」演技派就是不同,宋祈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茶碗,也装得一脸亲戚情重。 且若不是经他这么一声表姐,清黛都险些没想起来,按照辈分,沈猎合该称柯太后一声姑姥姥,喊宋祈一声表舅。 不过沈猎多半并不想认这门亲戚,嫁鸡随鸡,她便也懒得去凑这个殷勤,只在宋祈的示意下,好歹和沈猎一起给沈柯氏磕了头敬了茶,使得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而且他们也不亏,磕一个头敬两杯茶,就换回了沈柯氏手里的那对上好的镶金翡翠手钏和一个大大的红包,柯太后那边也没吝啬,跟着又赏下五百两雪花银,充作给他们小两口的礼金。 接着沈柯氏又给清黛指了指身边的龚氏,「这是你大嫂,你大嫂孀居多年,无儿无女的,日后你们妯娌之间要多多来往,你也要多照看她些。」 这话听着很是奇怪,天底下怎的有要刚嫁进来的弟妹去照拂长嫂的道理?说她不是存心挑清黛和龚氏之间的事,都没人相信。 清黛在心里大大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对着龚氏却依旧能够谦和一笑,「在闺中时就常听巧儿妹妹和沈猜姐姐念叨嫂嫂了,都说嫂嫂是天底下最温柔和顺的人,日后若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多仰仗嫂嫂提点呢。」 「都是一家人,弟妹何须客气。」看得出龚氏平日甚少出来见人,与人多说两句就忍不住脸红,多少有些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 清黛想她原是龚家庶出,能高嫁入武宁侯府做长房嗣妇,全赖老沈侯与龚老将军之间过命的交情。可惜出嫁不久丈夫就战死阵中,又摊上沈柯氏这么个婆婆,自是要把什么臭的恶的都发泄到她身上。 龚家家世又远逊于沈家,她生母也不在了,算是上下左右都没了依靠,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沈侯府里熬日子了。 然而清黛说实话暂且也帮不上她什么,拥有同一个疯疯癫癫的婆母,她都还不知道自个儿未来要面对怎样的刁难,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第306页 该见的人也见了,该收的的礼也收全了,宋祈这个表舅还是很照顾沈猎的,便也不再为难他,找准机会就向太后道,「母后,既然人您和表姐已都见了,朕也还有些话要单独交代,便不叫他们在这儿打扰您了,您看如何?」 柯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宋祈便撑着他病瘦的身子骨站了起来,朝沈猎和清黛使了个眼色,这就要领着他们从宁寿宫出去。 清黛如蒙大赦的同时,不忘在心里为宋祈的义气狠狠鼓掌。 不想正当她要低着头随他和沈猎往外走时,却又听柯太后在后边冷不丁来了一句,「猎哥儿媳妇,他们男人说话你就不必过去了,留下来陪着哀家,还有你婆母和嫂子说说话吧。」 清黛闻言脚步一顿,抬眸看向回过头来的沈猎,两人目光这么一交汇,心里说不定都在骂娘。 等了片刻,清黛都没听到走在最前头的宋祈发点什么话,看样子他的义气也只不过是对沈猎一个人的。于是清黛毅然决然地决定收回刚才给他的掌声和感激。 不过她想着,毕竟她是做人儿媳妇的,总有一天都还是要单独面对沈柯氏,早一点晚一点也无甚区别。 况且又是在宫闱之中,纵使她和柯太后再有么蛾子要闹,总还是要顾忌着些自己的脸面,这么一想,她倒也不怕一个人就下来了。 只是沈猎仿佛尚还有些担心,站在原地不肯出门,清黛忙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要他放心,宋祈那边也回过头来出声催促,他这才依依不捨地转身离开。 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清黛在心里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在默念了无数次「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自己无人替」后,终是往脸上挂起近乎完美的笑容,转身面向太后和沈柯氏。 来吧,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吧! 第159章 沈猎和宋祈这一走, 奢丽的宫室内便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 柯太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上缠绕着的香檀佛珠, 脸上仍端着慈祥和蔼的微笑, 眼底却森冷如冬: 「还是你运气好,甭管再如何是非缠身、声名狼藉,最后都有人擎天相护。哼, 若哀家早知皇帝早已为你定了终身,当初又何须巴巴地把你往黎王府里推?弄得现在里外不是人。 「唉,也罢了, 木已成舟,人已作古, 哀家这个老太婆说话也不顶用了。沈家人口简单,你婆母和嫂嫂也都是无甚心机的老实头,你能嫁到这家来, 是你的福, 切记莫要再把你从前那些坏脾气带过来,就当是给你婆母省点心吧。」 清黛合袖立在殿中央, 听着她这番话心里直发笑, 待要启唇回话,却又听她摆手道, 「得了, 也该是哀家喝药的时辰了,你且坐下和你婆母自个儿说说话吧, 哀家就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 着老太婆人已经在宫娥的搀扶下, 慢吞吞地起身朝着后殿走去, 把清黛准备好要答的话都堵回了嗓子眼里,只得生生忍下她这一通排暄,行礼送驾。 不过她走了也好,最起码清黛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了,而且相比之下,沈柯氏也要比她好对付的多。 清黛如此暗忖着,刚刚在宁寿宫宫人端上来的小圆凳上坐下,便见对面的沈柯氏斜眼睨着她,不冷不热道:「你年纪轻,从前也有过诸多不懂事的地方,但既然嫁到我们家来,我也认了。 「想来你在阁中应该也有所耳闻,沈猎的性子乖戾异常,总像匹脱缰的野马,没个笼头。你身身为他的妻子,遇事自当要在他旁边劝着些,叫他莫要一味纵着性子胡来,免得让外头总是风言风语,没个消停。」 虽然她没明说,但清黛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笑呵呵地装傻道,「夫人说的是,晚辈都记下了。」 沈柯氏见她笑得颇有几分傻气,却连一声婆母都不肯叫,心下愈发不耐烦道,「别光说不练假把式,眼下就有一桩事,你回去以后可得好好劝劝沈猎,让他赶紧挑个日子搬回侯府里来,莫要再为着几年前那么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家里人怄气了。 「再说你们两个又都那么年轻,哪里懂什么理家主事,倒不如趁早搬回来,也在你公爹窗前多尽尽孝心,替我分担分担。」 来了。清黛在心中暗自屏住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上依旧乖巧地点了个头,噙着和煦的笑意说道,「这件事,夫人只怕是有些为难晚辈了。」 沈柯氏细眉一挑,冷笑道,「方才还说着把我的话都记下了,怎的一转头就有说什么为难不为难了?」 「长辈的教诲,每一字每一句,晚辈自然铭记于心。劝诫夫君以孝为先,也是晚辈这个妻子理所应当的,只是晚辈实在不知,我们搬回武宁侯府以后又能住在哪里呢?」清黛看似满脸写着客气,实则语带机锋,含沙射影。 沈柯氏被她这么绵里藏针地一问噎住,幸而她身边的嬷嬷反应还算快,立时赔笑着说:「四奶奶这话可就问得有些不妥了,偌大一个武宁侯府难道还缺你们两个主子住的地方?」 这种情况换做旁人估计还真就被她三言两语唬过去了,偏偏她面前之人,却是将沈猎从小到大的境遇一一都看在眼里的清黛。 甚至许多时候,她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外人比沈柯氏都还要了解沈猎,了解沈家。 第307页 遂听她明明白白道:「却不是晚辈不懂事,只是当初确是沈家将夫君的名字划出族谱,把他的人赶出家门,如今又骤然要求我们住回沈家,晚辈实在为难,也实在不知该是以怎样的身份回去呀? 「且晚辈少时与我君同在南家念书的时候,也亲眼瞧见过太多的世态炎凉。昨夜梦中,晚辈还几次听见夫君在枕畔呓语,为其年少的落魄拮据梦魇不断。 「是以晚辈私以为,这武宁侯府于他而言定也无甚好的回忆,倘使晚辈乍然相劝,惟恐不仅要辜负了侯夫人的厚望,也会白白惹起他的一番伤心来啊。」 沈柯氏被她这一篇话气得嘴角抽搐,冷笑个不住,「你们孟家可真会教女儿,婆母才说了一句,你这做媳妇的就能有那么多的歪理在后边等着了!你管我是怎么待沈猎的,他是我身上掉下里的肉,就是我让他替我去死,也是他应该的! 「再说回你,进门第二天就敢如此忤逆尊长,是打量着有皇上护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么!」 清黛连忙起身跪了下去,星星点点的眼泪说来就来:「晚辈不敢!只是夫人方才不也说了,夫君他天性乖戾反常,如今这世上,想来除了圣上的话他还听两句,其他人只要是违了他的心意,恐怕是一个字也不肯听的。 「假使晚辈这就应承了夫人搬回侯府,而他又死活不乐意的话,岂不是要让晚辈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么?晚辈也实是不想同您敷衍说谎,这才试着同您说一说其中的道理,若是其中有冒犯到您的地方,晚辈这就向您磕头赔罪了!」 说着,她便可怜兮兮地俯身下去,狠心想着不把脑门磕出点颜色来,便绝对不起来。 此时此刻,宁寿宫正殿到前院的大门又都是敞开着的,时不时就会有宫人和巡防的侍卫从前路过,看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悽惨模样,多少指摘沈柯氏的闲话只怕转瞬即来。 沈柯氏最要面子,想让人去扶她起来,却又被她满口嚷嚷着「夫人不原谅晚辈,晚辈就不起来」左右躲闪开了。 可若让她真去服那个软,道一声谅解,她又属实做不出来。 先前她还在为此处是皇宫而得意,觉得清黛沈猎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大内禁地放肆撒野;现在只恨不得赶紧拖着这死丫头从宫里出去,省得丢人丢份儿! 到了最后,终是假託喝药避到后殿的柯太后委实看不下去了,匆匆从里间走了出来,下旨命人将已然哭成泪人的清黛从地上扶了起来,硬撑着满脸的慈爱来圆场: 「你这孩子,新婚第二天有什么好哭的?也不怕给自己招晦气!其实你婆母也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们小两口单独住在外边照顾不好自已。」 说着,还不忘假意横了沈柯氏一眼,「你也是,从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再好听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不中听,累得哀家堂堂太后还得为你和你儿媳妇从中说和! 「至于沈猎嘛,哀家知道你们从前那般待他,也是为了历练他成人成才罢了,只不过手段诚然有些过了头,伤了孩子的心,这会儿想要人家立马接受,想来也不太可能,就再给孩子一些时间吧。」 沈柯氏被柯太后用力攥着手,便是再瞧一旁抽抽噎噎的清黛不顺眼,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老妖婆不愧是老妖婆,眼瞧着一条路走不通,立时便想到了另一条。 扭头又来拍着清黛的手道:「行了,不然就这么着吧,那棠园既是皇帝恩赐给沈猎的,单为着不辜负皇帝的一番美意,你们两个便先住着吧,左右两座府邸之间也不过前后门的事情。 「而你又是新嫁便得自己个儿管家,平日有什么缺的少的,便也别脸皮薄,只管同你婆母和嫂嫂要就是了。」 清黛尚还有些控制不住地抽泣着,但听她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拂了她的面子,忙俯身又要下拜,「妾、妾身多谢太后娘娘体谅,妾身今日如此失仪,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幸而柯太后扶她扶得也快,继续装模作样地好声气道,「哀家知道你也是心疼自己的夫君罢了,不必太过自责。来,快些起来,哀家还要让你认个人呢。」 说话间,她便从柱子后边随手点了一个杏眼桃腮的小宫女来到清黛跟前,一派温和地拉着她的手:「棠园封园多年,人手怎么算都是不够的,这丫头名唤秀织,平日也还算机灵乖觉,你且领回去,不管是帮着你理家管事,还是服侍你和沈猎,多少也能为你分分忧。」 这就明目张胆地往她和沈猎之间塞人了?清黛心里气得直想笑,奈何她是太后,自己却是臣子,纵使明知她没安好心,也得强颜欢笑着磕头谢恩。 她们想要沈猎搬回沈家,目的也不过就是方便往他们屋里放些眼睛耳朵,拿捏住沈猎再去拿捏宋祈。 眼瞧着劝不下清黛,便立即改变了策略,假託君臣和长辈的名分往棠园里塞眼线,这样一来,清黛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了。 不过,这些也尽在清黛的意料之内,并不觉着有什么可怕的。 眼下明面上先老实贤惠地把人领回去,不落人话柄就是了。 然而只当她带着那个叫秀织的小美人从宁寿宫中走出来,迎头撞上也刚好从干清宫赶过来的沈猎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妙。 正要拿过阿珠手里的团扇遮住自己的眼睛,就被沈猎抢先一步托住脸。 第308页 「谁让你哭的?」 作者有话说: srds猎子,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么讲话有点让人容易误会 第160章 其实清黛的眼尾已不是很红, 寻常根本看不出来她不久前流过泪,奈何她面前的人可是替皇上鉴百官、探人心的锦衣卫头子,眼锐如鹰隼, 想瞒也瞒不住。 「无……」她试图解释, 余光却忽而瞥见了沈柯氏的一片衣角,下意识回头去看,果见她携了龚氏从自己的后侧方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 那一刻, 清黛甚至能感觉到沈猎覆在自己脸上的手都没那么暖了,如他越过自己瞪向沈柯氏的眼神,冷中含恨。 沈柯氏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情绪, 却不以为然,讥笑道:「你拿这种眼神看我做甚?呵, 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孟清黛,你可当心些, 这孽障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狼崽子, 别哪天被他一口吃了,连骨头都不给你剩下。」 她话里的挑拨之意昭然若揭, 沈猎正要反唇还击, 却被清黛暗暗拉住,自己走上前去, 谦谦福身, 满脸堆笑,「夫人教诲的是, 晚辈拭目以待。」 无论如何, 也绝不让她想要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失礼的目的达成。 幸而她也还知道一个见好就收, 面对清黛看似谦恭实则寸步不让的回敬也不作过多纠缠, 兀自拂袖而去。 跟在她身后的龚氏也一如方才在宁寿宫中一般沉默,几乎无甚存在感。 如今的沈猎也已今非昔比,竟然能堪堪隐住脾气不发,直等她们走远了以后,才连忙低声与清黛内疚道:「抱歉,适才还说不叫人欺负了你,结果转眼我就食言了。」 清黛仰头沖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能任由别人揉捏?她们欺负不了我的。」 谁想她话音刚落,她空落落的肚子里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顶多也就她和沈猎两个人听见,但仍是让她窘得刷一下就红了脸。 沈猎愣了愣,第一反应却不是想笑,反而格外紧张,「怎么,太后没给你传些早饭么?」 清黛又茫然又不好意思,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迅即反应极快地问了回去:「难不成…圣上方才是领你吃饭去了?」 沈猎噎住了,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我本以为……」话到一半,他也意识到这时说什么都是徒劳,「罢了,想吃什么?」 清黛的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都雀跃起来:「今晨出门前我便已吩咐过南风备了些梅子汤,还有绿豆糕、花生酥酪、水晶虾饺、灌汤包…这会儿估计正等着我回去开荤呢,快点走快点走,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至于从宁寿宫里带回来的那个秀织,直到清黛和沈猎回到家里,坐到饭桌边上,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 她和沈猎坐在珠帘底下的福禄寿红木长几后边,那秀织就乖觉地侍立在旁,随手还想帮着陈妈妈和阿珠一起端碟拿碗。 然而清黛身边几个丫头都是受足调教的,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秀织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高度警惕,忙活了半天,竟也没让她碰着一星半点。 清黛着实也瞧不得人尴尬,便笑着温言嘱咐道:「秀织姑娘啊,你是太后娘娘送来的,自是要比府上其他人要金贵得多,这些粗手粗脚的活计便不必劳烦了,先下去歇着吧。南风,你且带秀织姑娘先去吧。」 南风直爽伶俐,不由秀织分说便大咧咧地笑着把人半拖半拽地拉出了屋子。 清黛这才安下心来享用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沈猎见她进得香,虽然已在宋祈的干清宫中用过早饭,却还是陪着她再吃了些。 吃到一半,清黛也没等到他问秀织的事,终是按捺不住,主动张口提了,「你怎的都不问我那个秀织的来历?」 因怕他为自己擅自同意带回秀织而不高兴,她一面问还一面殷勤不已地给他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薄皮虾饺。 沈猎咬下半口,神情还算平静,「太后和今上母子失和,我为皇上效力,而今成婚,太后想趁此机会塞人进来探听虚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清黛嘿嘿一笑,继续又给他塞了个小汤包:「那……如果我说,武宁侯夫人过两天估计也会送些人过来呢?」 刚才的虾饺沈猎都还没吃完,又见她笑得娇憨,心下好像有些明白了:「我虽为男子,但那些内宅闺闱里的琐碎伎俩自幼也没少见。那家人见不得我好,变着法儿地想给我添堵,这些我也知道,你若是觉着麻烦,大可放开手不去理会,或者交给我来应付就是。」 「你想哪儿去了?这怎么能算得上是麻烦?」 清黛失笑,眼睛弯弯的,好似一对玲珑讨喜的月牙,「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段时间咱们这园子最缺的就是可以使唤的人,她这么一塞人,正好给咱们省了一笔找人牙子的钱呢。只不过是怕你心里膈应,不乐意武宁侯府插手进来。」 说着,她便放心地低下头去,继续搅动着白瓷碗里的冰梅汤:「其实武宁侯府的事可暂放一边不提,眼下要紧的还是方才那位秀织姑娘。太后赐她入府,说着是送来给我做帮手的,可你也瞧见了,那姑娘模样生的不俗,若只是叫人家做个呼来唤去的婢子,只怕别说人自己不愿意,连太后那边知道了也会不满意。」 她话说了一半,正好低下头去喝口汤的功夫便听见沈猎在侧疑声道,「所以呢?成婚第二天,你就要张罗着给我纳妾了?」 第309页 清黛忙抬头说道,「大婚次日就纳妾也着实不合礼法,是以我想的是,咱们不如就先装傻,把人放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名份什么的也别着急给,就这么耗着,直耗到太后娘娘忍不住了,问咱们要说法的时候,咱们再找个理由把人退回去。」 「什么理由?」沈猎半信半疑地问。 清黛一脸高深莫测地朝他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然后攀在他肩头俏声耳语:「沈大人难道忘了么?我孟家可是有家训在先,凡与我族族人姻亲嫁娶之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对于孟家的女婿来说,这条家规其实早已形同虚设,不说是那个恩将仇报的谭富贵,就说近处的南家和易家的两个姑爷,不都是左拥右抱,娇妻美妾。 但到底只是形同虚设,架不住它的的确确还存在,柯太后再是步步紧逼,却也不能逼着臣子背弃族规,不敬先人吧? 有这张底牌攥在手里,清黛和沈猎自能够气定神闲,无惧无畏。 用过饭后,按清黛的从前在家习惯本是要歇一个午觉的,但毕竟今日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天,午后又不必应酬亲友,睡醒了也是闲着没事干,于是清黛便心血来潮地拉着沈猎一起把整座棠园逛了一遍。 棠园之所以叫棠园,相传也是因为玉昭大长公主酷爱海棠,当年桓宗皇帝把她许嫁给沈家时,建此园以作公主府,于园中遍植海棠,又以少量的牡丹、玉兰、桂树相衬,只为求一个「玉棠富贵」的意境。 他们住的挽春堂后边就是一汪小湖,园中大大小小的院落就绕着湖堤错落而建,不似寻常四合院般循规蹈矩,布局闲雅而幽静,屋阁亭榭皆掩映于大片大片的花树之中。 可惜此时盛夏,园中除了几盆经花房打理的牡丹开得艷丽,便只见叶绿枝繁,树冠郁盛。不过这也不是坏处,起码人走在园中还能借树荫以避暑热。 逛完了内园,在经由挽春堂前的鹅卵石子路往前走,便是这家男主人会客议事的前院以及书房。 沈猎先前在锦衣卫中事务繁忙,回到家中至多也就是在前院和书房间打个转,放一些还来不及处理的机要公文。是以除了一般的家丁护院外,前院还另有几个大汉将军轮值看守,无关人员不得随意出入。 清黛见了还玩笑着说沈猎是「公器私用」,有锦衣卫坐镇的宅子,想必便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盗圣贼头也不敢光顾了。 沈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即便没有这几个大汉将军把守此关,那些个蟊贼也不敢把主意打到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老巢里吧? 不过能听到她偶尔发两句傻,沈猎也觉着有趣,也就没有再去拆她的台,由着她高兴就是了。 整个下午晌,他们都在园子里四处游逛赏玩,一扫晨间的憋闷,直到傍晚晚饭时分才重新回了挽春堂用饭。 夜来清黛因着未歇午觉,又在外边走走站站了一整天,不自觉便疲累下来,像个被发散完所有精力的奶娃娃,一沾床就能睡倒过去。 趁着沈猎去沐浴更衣的功夫,陈妈妈还在边上拼了命地暗示她别忘了正事,结果一扭头,她就已经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嘴上说着只是闭目养养神,然而等到沈猎换了寝衣回来,她却早已歪倒在一片艷红的喜帐中酣然入睡。 「姑爷…这……」陈妈妈为难地沖沈猎摊了摊手。 她也着实没想到,在家时她跟着朱若兰,虽不常见清黛,但平素也听惯了所有包括朱若兰在内的人夸她是何等的懂事明理,虽有武艺,若非不得已也绝不会仗势压人。 原还想着能随这样的主子出嫁,即便要嫁的郎君再如何凶戾蛮横,定然也能平顺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不曾想,才嫁过来两天,她家那个沉稳娴静的四姑娘便荡然无存,竟只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说吃就吃、说睡就睡,对夫君半点敬畏都没有。 寻常人也就罢了,可谁叫她家那口子偏偏是那杀人如麻的活阎王、修罗鬼呢!这要是惹恼了他,她自己遭罪就算了,肯定还要牵累到她们这些陪嫁过来的人啊! 陈妈妈兀自心慌得满头挂汗,沈猎却只盯着睡过去的清黛,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嘴角竟还噙着一抹甜滋滋的笑,像极了一只偷吃灯油的小耗子。 沈猎本还愁今夜如何度过,但见她这副模样,忽又不觉放下了紧张。 也罢,来日方长,有些事亦合该徐徐图之。 于是,他也没理会陈妈妈的战战兢兢,只摆了摆手让她和屋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习惯性地自己吹了灯,便脱鞋钻进了被子里。 夏夜暑热难耐,他唯恐靠得太近,把清黛热醒,便只轻轻挨着床边侧身躺下。 躺了约有一刻钟,眼瞅着也要睡着了,肩头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 清黛好歹也是个习武之人,又是在睡梦之中,无意之间,手上的力气自是一般闺秀淑女不可比拟。 一拳下去,生生把沈猎从浅眠中打醒了。 透过些许月色,他看着她酣睡的侧脸犹豫再三,痛定思痛,就当是为了今晚自己能睡个好觉,也要挪过去把她揽进怀中,牢牢圈住。 第161章 三朝回门, 一大早沈猎就陪着清黛回了威远侯府。 小夫妻一路先去到临泽苑拜过沈猎正经的岳山丈母娘,虽不过两日不见,但看到已经梳上妇人发髻的女儿, 孟岸和莫氏都有些喟然。 第310页 再转头看向他们那个少言寡语的新女婿, 少年人虽不爱说笑,眉目却生得端正英挺,俊美而不妖。身形虽单薄些, 但仍旧还是具备着武人的刚劲修长,器宇轩昂。 往那儿一站,周身透着孤拔冷峻的气派, 与身侧清丽娇柔的清黛并肩,竟一点都不显突兀, 就像一幅有山有水的写意画,他是苍劲巍峨的高山,她是潺潺幽静的山泉, 实乃天作之合。 孟岸满不满意自是不必说, 原先还担心女儿嫁得不如意的莫氏心下多少也有些安慰了。 任他从小到大名声再不好听,好歹卖相还算拿得出手, 带出去也不会拖女儿的后腿, 勉强算过了第一关吧。 喝完了小两口奉上的茶,孟岸见莫氏也没多余的话要说, 于是边同她起身道:「家里其他人这会儿估计都在朝晖堂等着你们了, 咱们也不多耽搁,便一同过去吧。」 清黛沈猎依言跟上, 出了门走在他们身后, 清黛明显感觉到了旁边的沈猎轻轻松了口气, 不由窃笑, 「昨儿我见沈侯夫人的时候都不紧张,你现在紧张个什么劲儿,还怕你阿爹阿娘吃了你不成?」 他嘴硬:「我没紧张,是屋子不透气。」 「真的?」清黛戏嚯地盯着他。 「真的。」他眼神不由自主地一躲。 清黛忍笑忍得肩膀直抖,不想莫氏这时冷不丁一个回头:「你们小两口说甚悄悄话呢?」 她慌得连忙抿起嘴角收住笑,摇头如筛糠。 沈猎也是一脸理直气壮的茫然,让莫氏找不出一丝破绽,最后只嗔怪了句「人小鬼大」,便不再深究了。 待去到朝晖堂上,孟侯府的几房人口也都到齐了,孟岩与孟岚两房人都坐在正堂中,一向惜字如金的孟煜就陪坐在旁,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每句说上三四个字。 在往边上些就是清照和素容妯娌俩,正一起逗着如今已有半岁多的淳哥儿玩笑。 本是一派阖家欢聚,其乐融融,可清黛还是忍不住纳闷,原本不是说好她成婚以后清照便要领着女儿离京,去找方之恒团聚的么?即便不是立马就走,但她现在不也应该留在家里打理行装,忙得不亦乐乎么?怎的还有空来吃自己的回门酒? 待清黛和沈猎向一众长辈纷纷见过礼,趁着沈猎被孟岩逮去说话以后,她扭过头便走向清照和素容。 笑容可掬地试探着问,「三姐姐这时候怎的不忙着准备和姐夫团聚去,竟还有空喝我的回门酒?来就来罢,也不带我那小侄女来,是不是怕宜姐儿太喜欢我,想跟我家去不跟你了?」 她这话问得确实有点直接,清照没忍住白了她一眼,转头和素容笑道:「我可真是有个好妹妹,嫁了个大权在握的朝廷新贵,就嫌我这个姐姐穷酸破落了,才一成婚就急着把我往外赶,生怕我会上门打秋风似的。」 「你少来,阿宝哪里是你这个意思。」素容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回头张罗着人给清黛搬了张椅子。 清黛缓缓坐了下来,近看才发觉素来与她同样不爱脂粉的清照,今日竟破天荒地在脸上打了铅粉胭脂,却依旧掩饰不住满脸的憔悴。 她心里一紧,不觉轻轻拢上她的手,忧心地问:「可是那方家老太太又给姐姐使绊子了?」 清照傲气,自己当然是说不出口,等了半天也不过摇了摇头,「无妨,我自己能应付。」 清黛暗暗和素容交换了个眼色,素容又看了看清照,终是无奈地嘆了口气,将淳哥儿交给奶娘抱了下去。 然后才怜惜地望着清照:「你说你这是何苦,在我们面前还逞强。」 说完顿了顿,才又对清黛道,「方老太太你也是知道的,丈夫死了以后就一直守寡,一生唯你姐夫这一个儿子,自是比看眼珠子还要看的紧。见着他们夫妻婚后如胶似漆,便担心自己在儿子心里的份量逐渐被媳妇盖过去,这才有事无事地寻你姐姐的麻烦。 「这回也是,明明说好送你出嫁后就走的,偏那方老太太晚间不知给宜姐儿餵了什么,害的宜姐儿上吐下泻,还起了高热,到了今天晨间才有些好转。待你姐姐问起来,方老太太却死活不承认是自己所为,还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你的婚宴上来,还抱着宜姐儿不肯撒手,说什么也不要你姐姐再碰她的孙女了,她一赌气便先回了娘家。」 「那可是她亲孙女,她闹归闹,作甚要去祸害孩子!」清黛激动得瞪圆了眼睛,却又突然反应过来,「可姐姐今儿就这么出来,独把宜姐儿留给那老虔…老太太,就不怕她又使坏么?」 清照又摇了摇头,「我走时将袭香和霍妈妈都留在了屋里,等会儿吃完中饭就回去,就一早上,想来不妨事的。」 清黛忆起旧事,心底不住地冷嘲。从前也没见那家的老太婆把孙女当回事,眼下倒怪会贼喊捉贼、装模作样的。 但她到底也不好把这些说出来,于是委婉道,「宜姐儿现在可好些了,从前大姑姑和南家太夫人荐来的那位欧阳大夫医术颇为不错,不如我让人替姐姐去请了他来,再给宜姐儿瞧一瞧?亦或者,过两天我和你妹夫也去瞧瞧?」 「现下烧是退了,也不上吐下泻了,只是身子还虚着,想来养两日也就能好了。」清照安慰地浅浅一笑,转而去握了握清黛的手,「你才将嫁去沈家,你家那郎君还有公婆,可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自己的日子都还悬着,娘家的事、我的事眼下还是少管为妙,多多保重你自己,在夫家站稳脚跟才要紧。」 第311页 清黛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可还是有些不乐意:「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难道说我嫁了人就不姓孟了么?何况方老太太这样欺负一个刚断奶的小娃娃,便是路边随便一个人都能指摘她两句,为何到了我这儿,就连看一眼我自己的侄女都不让看了?」 清照努力耐着性子道:「却也不是不让你看,是我已想好,此番不论我婆母再生多少么蛾子,阻止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待过两日宜姐儿养好了身子,我们立马就走,犯不着让再你多跑一趟,以免节外生枝。」 素容这时也笑着来哄清黛:「你姐姐说的是,再不济也还有我这个当嫂子的呢,要论出头也理应是我去才对,你且听话,安心地在你自己家待着就是。」 清黛将信将疑,怕的不是素容和孟家不管,就怕她孟清照清高一世,遇事只知报喜不报忧,不肯让家里再知道自己的委屈,让他们想帮也不知从何帮起。 而这家里朱若兰跟她是母女俩一副性子,江柳娘不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就算她心情好发慈悲了,素容虽聪慧得体,但终究与她不如与清黛亲厚,中间又隔了一房,委实不好插手。 相比之下,清黛反而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清照一再婉拒,她便也不好再过多干涉,只能暂且作罢,走一步看一步。 姑嫂三人过后又絮絮聊了些别的,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厨房传饭的也来催了好几次,外间的长辈们这才同沈猎和孟煜一同起身往饭厅走去。她们三个见状,便也紧随其后。 孟侯府人丁不及其他世家大族兴旺,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饭也懒得再去区分男席女席,只一大张鸡翅木六脚圆桌,便把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 这还是沈猎头一回和那么多人一起同桌吃饭,不光他有些不知所措,便是孟家其他人面对他那张冷淡疏离的脸,心底或多或少都有点小心翼翼。 唯恐哪里照顾不周,害得清黛以后受罪。 然而不想席间为了照顾清黛和莫氏的口味,朱若兰还贴心地让厨房多做了几个柔夷小菜。柔夷菜素来是无辣不欢,清黛和莫氏见了是食指大动,沈猎却只能默默流汗。 偏偏开席后,三轮水酒敬过,莫氏刚一坐下来,提起公筷便要给沈猎夹菜,想也不想就一筷子捣进那碟油红如火的辣炒肉丁里,夹起来往沈猎碗里送。 「他吃不得辣椒。」清黛眼疾手快地挡在了前面,许是她开口开得有些突然,众人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齐齐茫然地看向她。 清黛一时心虚,只得厚着脸皮干笑道,「夹、夹给我吧……」 气氛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座上最会看眼色的素容连忙笑着起身,又去给沈猎盛了一勺京城人常吃的核桃仁豆腐。 「他吃不得核桃……」清黛欲哭无泪,只恨自己粗心大意,竟忘了将沈猎吃用上的禁忌提前知会家里一声。 所幸这时只听孟岩轻咳一声,「行了行了,都各自吃各自吧,把菜夹来夹去的也不雅观,沈指挥使也请把这儿当作自己家,一切自便就是。」 沈猎依言点头。 孟岸这时也赶紧说起其他的事来岔开话题,这才把一时的尴尬疏离掩盖过去。 因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真正动筷后便也没人再说话了。 无人再来夹菜,也无人找他搭话喝酒,对沈猎来说反而松快了不少。 又记着清黛爱吃那道柔夷的香草烤鱼,但又不喜其中用作辅料的芫荽和鱼腥草,是以每夹一块鱼肉,他都会先替她仔细挑拣干净,再把大根的鱼刺剔除,才好让她放心吃下去。 这原是寻常夫妻间最寻常不过的举动,但一旁的朱若兰看在眼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顿饭吃完,便单独把清黛叫到了自己的寝阁,严肃地问。 「说吧,你和沈四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放心放心,二伯娘绝对没有恶意 第162章 卧房里除了朱若兰和清黛再无第三人, 面对她的逼问,清黛不知所谓也不知从何答起,只是没来由地感到侷促。 朱若兰见她一脸茫然, 便又换了种问法:「若说你一贯细心缜密, 嫁过去这两日便将夫君的口味喜好瞭然于胸,这我倒是信的。可沈四郎又为何会那么了解你的习惯和好恶?尤其还是那几道柔夷菜。」 「这个……」清黛强笑着,后背冷汗直下, 结结巴巴半天才编成个理由,「幼时在一块读书的时候,我们都是同桌用饭的, 太夫人有时为照顾我的口味,也会让南家的厨子做些柔夷菜色, 以慰我思乡之情…他想是在那个时候留意过吧。」 朱若兰一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正好,明个儿我恰巧有事要去南家同你大姑姑商量商量, 便顺嘴问问有没有这事儿。」 清黛直摇扇子, 心底一阵一阵地发虚:「这点小事,何须问到大姑姑跟前, 只怕突兀了些吧?」 话音未落, 就被朱若兰故作凶狠地一瞪:「那你还不同我说实话?」 眼看瞒她不过,清黛寻思着她的人品也算可靠, 有些事与她但说无妨, 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和沈猎有关的事都同她交代了一遍。 即便她已经尽量言简意赅,并把个中较为血腥残暴之处含糊过去, 可还是把朱若兰听了个瞠目结舌。 「桐园的事也就罢了, 怎的后来那杨家大郎和柔夷遇险的事, 你都不同家里说呢?尤其是杨家大郎…他后来被人吊在桥下, 折腾成了失心疯,难不成也是沈四郎的手笔?」 第312页 清黛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点了点头,「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但除了他之外,应该也没人会那么做了。」 朱若兰浑身发软地瘫在暖阁的炕床上,她虽未见过那杨家公子最终的模样,但一年耳朵里也没少听见关于此事的传闻。 遥想沈猎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如此辣手无情,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想想都后背发凉。 她顺着这一段又往下思量,忽而又问:「那他之前会突然上咱们家来抢亲,也是你们俩商量好的一齣戏?」 清黛不觉失笑,「他才回京那几日,我也不过只见了他一次,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连句话都没说上,更加算不到他后来能步步高升、手握大权,哪里又能和他串通起来演戏给大傢伙看?再说了,我若真能料算得到那么多,也不至于被罪王逼得走投无路,近乎自裁了。」 「你说得有道理。」朱若兰若有所思地顿首,但还是放不下一个疑问,「可是,你二既有年少相知的情分在,怎的我又听你身边的婆子说,你们俩至今都还未圆房?」 清黛被问得心里咯噔了一下,难怪一回孟家她便再也找不见陈妈妈的人,原来是赶着就去告状了。 虽说她也不介意她的告状对象是朱若兰,但这等闺房秘事被人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去,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大舒服。 面上也难免尴尬,「既有情分,任何事便自有水到渠成的时候,又何必急于一时?」 「也罢,你自来比你那姐姐有成算得多,这些事情你自己也看着办吧。」 说起她姐姐,朱若兰又不禁想要仰天长嘆,这家两个女儿,平日里瞧着一个比一个安分守礼,没想到于姻缘路上竟是一个比一个主意大。 好在后头这个与她家的小情郎都比较谨慎本分,便是少时情谊再好,也不曾轻易露于人前,也能当得上一句发乎情止乎礼。 不过她细细计较过以后,还是觉得应该提醒小丫头几句:「你和沈四郎的故事,待会儿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说给任何人听了。一来不管是沈家内宅还是朝廷上下,沈四郎这些日子已然树敌不少,若被有心人打听了去,免不了要做些文章出来,中伤你二人。 「二来嘛…你在他落魄之时一再不计回报地施以援手,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弥足珍贵,是你今后在夫家站稳脚跟,在内宅屹立不倒的底牌,你只消牢牢把握、精心经营,哪怕有朝一日你们情分淡了,也足够能让你的后半生安然无虞了。」 清黛听到后面,不自觉地怔愣住了,好半天才钝钝地抬起头,望向朱若兰。 她知道她说这些也是为了自己好,她也早就明白,婚姻之根本,并不在夫妻之间的情意深浅。若不上心,再深厚的情意也终究会被年岁消磨殆尽。 这些天她也悄悄想过了,身为妻子,对沈猎她定会尽心竭力为其排忧解难;而作为后宅主母,该她做的她也定一件不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倘有一天,他真的会变心,她也尽量不去难过,收拢钱财心腹,就算不能回柔夷,也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小老太太。 情爱不是人生的全部,她一直都清醒得很。 从朱若兰的卧室里出来时,孟家其他的人也都还聚在正堂下吃茶说话。 沈猎并不适应这种气氛,打从中饭还未开席时就不怎么自在,这会儿又长时间不见清黛的人影,自是心如火焚,如坐针毡。 清黛一从屏风后边绕出来,就撞上他无所适从的眼神,像一只在人间迷路了的幼狼,分明有着利爪獠牙,却还是被人间的喧譁吵闹吓唬住了,惶惶无措地夹着尾巴走在中间,生怕被人注目,莫名的可怜。 清黛赶忙到他身边去。 屁股刚一挨着椅子,他便紧张兮兮地凑了过来,「孟侯夫人方才把你叫去说什么了?」 瞧他这这幅神情,狼不狼的清黛看不出来,反倒像条忠心又黏人的小狗。 清黛再忍不住笑意,凑到他耳边俏皮地轻语:「秘密,不告诉你。」 沈猎听出她又故意逗着自己玩,不觉低声埋怨起来:「你怎的总用这种哄小娃娃的口气同我说话?」 趁着其他人的注意都在别处,清黛继续逗他:「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娃娃呀。」 沈猎顿了顿,耐着性子咬着牙:「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 「那又如何?我是子时中生的,你是辰时末生的,依照齿序,你合该叫我一声姐姐。」清黛得意得眉飞色舞。 沈猎却意外得差点控制不住音量:「你偷看我的生辰八字?!」 清黛理所当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坦荡无比:「你是我相公,我看一眼怎么了?小气鬼。」 最后,沈猎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被她那一声轻柔婉转的「相公」喊得骨头都酥了一半,两只耳朵红得发烫,立刻就被眼尖的江柳娘注意到了。 「呦,这小两口当着咱们的面就咬上耳朵了,也不知是要羡煞谁人啊。」 其实她一早就瞥见他二人的小动作了,牙酸了半天终于想出话头嘲弄过去,顺便再跟上几句不阴不阳的,「说来咱们家还是阿宝最有福气,前后那么多好人家惦记着,最终便是奉旨成婚,也能得夫君如此爱惜,头上也没个公婆叔嫂严责刁难,唉,真是让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第313页 好在清照方才用过午饭就回方家去了,要不然听完她这番话铁定要跟她急赤白脸地争上一段才罢休。 不过也可惜了清照不在,座上其他人素来不屑理会江柳娘,自也不会像清照那样寸步不让地还嘴回去。 清黛想想还是有些气不过,正要开口说两句,却被她的老父亲孟岸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茬: 「小辈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自是我们做长辈的喜闻乐见之事。六弟妹也不用羡慕旁人,我回京前恰巧路过你家烁哥儿如今当差的卫所,这孩子如今时真有出息啊,前阵子刚升了世袭千户不算,他那顶头上峰玑州总兵王仁孝还对他颇为赏识,有意招婿呢。」 孟岩听了也捋着鬍子直点头,「『旧时王谢堂前燕』。这玑州王家也算是一方望族了,家世之显赫不输京中贵胄,门风之清明更不逊于那些自诩诗书传家的清流人家,能被他们家相中,看来烁哥儿如今真是长进了。」 江柳娘更是喜得嘴都快要合不拢了,没忍住一巴掌拍在身边的孟岚身上,「这么大的事儿,你儿子竟也不知道在家书里告知咱们一声,真真是随了你了,有话从不说全,非装甚高深莫测!」 孟岸忙笑着摆了摆手,「毕竟还未成事,此时一个字不往外说,反而显得他处事稳重。」 「还未成事,七弟你这又是何意?」江柳娘一愣。 孟岸却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故意跟她卖足了关子,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王家暂时只是有意,并非决意。不过六嫂也别着急,我同王仁孝王总兵也有些交情,待我过两日返回北疆的时候,如有机会,自然会去拜访他的。」 他话中深意,左不过是现下你儿子的前程和姻缘可都攥在我手里了,若想他日后过得舒心顺当,这会儿就别找我闺女的晦气。 江柳娘也不算笨得无可救药,自然听得出来,当戏只冲他殷勤地傻笑两声,再不敢去清黛跟前挑事儿了。 清黛适才还在心里为自己老爹热烈鼓掌,转念也像是听出了什么,「阿爹阿娘这么快又要回北疆了么,怎的不多留两日?」 话音刚落,莫氏就直拿眼睛瞪她,说话的口气却洋洋自得:「留什么留,你阿爹如今守的是咱大干的边地要塞,能有这几日的假回来看你成婚已经是圣上格外开恩了,你还想耍赖要你阿爹忤旨不成?」 孟岸捨不得女儿挨训,才见她皱一皱眉头,连忙便温声说,「其实也没你阿娘说得那么急,我们要到你舅舅和表弟离京以后才走呢。说起他们,对了,沈猎啊。」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沈猎赶紧吱声,「在。」 「日后你若得空,还是陪着阿宝回一趟柔夷,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阿翁阿嬷也疼她疼得紧,若是知道她嫁了人,必定是想要见那人一面的。他们年纪也大了,你们做小辈的能回去看看他们二老,想来也能少些遗憾。」孟岸语重心长地说。 提起柔夷,清黛和沈猎心里不约而同地泛起波澜,还未来得及接话,就听莫氏又抢着说,「是啊是啊,就当是替我们也尽尽孝心吧。而且想来你阿翁见了小沈大人,一定也会十分满意的。」 闻言,清黛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猎,发现他也刚好扭头来瞧自己。 两个人大抵又想到了一起去,不自禁相视一笑。 「是,阿翁他……一定会很满意他的。」 第163章 新婚第四天, 小夫妻依旧繁忙。 早起一道去了趟南家,拜见南太夫人和孟槐。 得见他二人结合,虽出乎老人家的意料, 却也颇感欣慰, 拉着清黛的手絮絮说了好些话。 沈猎感念幼时南家对自己的照拂,虽不怎么接话,却也一直都在耐心地听着。 后来小两口还留在念慈堂陪着南太夫人一道用过午饭, 方才双双起身告辞。 离府前清黛心血来潮,想去他们曾经一起上过学的南家私塾看看。不巧的是其中尚有学子正在上课,他们便只能远远站在墙外, 听一听里面传来的琅琅书声。 待重新走向南家大门时,他们竟还在半道上偶然遇见了南二太太和柯诗沅婆媳俩。 而清黛自他们那一方单方面断了与她的婚约后, 她便再未费心留意过与他们有关的消息。 只听龚灵巧那个爱叽叽喳喳的说,因为柯诗沅那边比较着急,她同南怀旻刚过了定礼没一个月就匆匆成了亲, 又因柯二老爷的关系, 婚仪也不敢大操大办,随便请了几家亲戚, 拜了堂便草草了事了。 成亲后不久, 柯二老爷就被沈猎推上了刑场亲自监斩,他们一家的财产也悉数罚没充公, 之前恭如县主许诺给南二太太足有万金之数的嫁妆也无法兑现, 南二太太又气又悔,连带着对柯诗沅这个新儿媳妇也不怎么顺眼了。 柯诗沅也是早就被恭如县主娇惯坏了的, 嫁过来后还在摆千金架子, 见二房长媳家世不比自己, 便常常对其颐指气使, 闹得妯娌不睦便罢,还时常跟公婆顶嘴,有那么几次还差点闹到孟槐和南太夫人跟前去,让本来最是和睦的南家内宅也热闹起来。 不过南太夫人与孟槐早对南二太太贪图小利的行为不满,只要事情不大,便都装作不知道,由着他们自家关起门来鸡飞狗跳,自食其果。 偏这会儿也实在不凑巧,正好让清黛和沈猎撞见她们婆媳俩在园子里拌嘴,声音虽不大,但他俩又都比较耳聪目明,远远的,便什么都听到了。 第314页 「不过一个阿胶桂圆羹罢了,我在家时便是一天吃上十碗也没见有人敢跳出来驳我,嫂子倒好,对着我噼头盖脸就是一顿,好似我吃这就一口就能把家里吃穷了一般。呸,小门小户的,果然一身穷酸气!」 「你嫂子说错你什么了?咱们家素来勤俭,便是长房那边你昭嫂子有妊时,也不似你这般一会儿要燕窝、一会儿要阿胶的!还什么都非进贡的不要,你也不怕把自己给补伤了!何况你非要吃这些份例外的金贵货自掏腰包就是了,做甚要走公中的帐目?改日大太太查帐问起来,你让我怎么回答!」 「昭嫂子没要,大太太不也日日不落地让人炖好给她送去?怎么,难不成就因为我肚子里少块肉,连吃嚼用度上都要低人一等么!分明是你们瞧着我爹没了,觉着我娘家无人,边可劲儿地作践我呢!」 「恭如县主可真会教女儿啊,竟是活脱脱教出又一个自己来!这个家到底你是婆婆我是婆婆!苍天啊,我之前如何就瞎了眼了,放着人家侯府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不要,偏偏要了你!报应,真是报应!」 「你…你敢说我母亲!她可是堂堂县主!」 「真是愚不可及…你以为你母亲还是原来那个趾高气昂的县主娘娘么,若非皇上慈悲念着福安大长公主的冤屈,你母亲早就被你那个贪得无厌的狗官父亲连累,废为庶人了!你若再在这里同我忤逆无理,休怪我这个做婆婆的无情,这就让人把你打发去铁杵庵!」 南二太太说完这段,无意间一个抬头,这才发现了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清黛和沈猎。 本还气得涨成猪肝色的脸霎时间就白了下来,慌忙将自己儿媳妇往身后挡,不敢轻易叫外男看了去。 柯诗沅原还有些不服气,转头一看到清黛身侧面色阴沉的沈猎,旋即也吓得脸色大变,拼命低下头。 清黛沈猎却也不是故意要听这段墙角的,见此情状,不免尴尬。 不过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清黛虽然也算不上经验丰富,比起沈猎却还是要更擅长一些的,不时便挤出一丝笑,沖南二太太福了福身,问了声好。 南二太太还算镇定,略略捋了捋鬓边不存在的碎发,强颜欢笑着:「真是让你们见笑了…嗯……这是要走了么,怎的也不留下来多陪老祖宗一会儿?」 「老祖宗这个时辰一贯都要歇午觉的,我们也还要去一趟鸿胪寺见见我外家舅舅,便不叨扰了。」清黛落落大方地敛首说道,转而又谦和地和柯诗沅招呼了一声,「之前一直不得空,不曾贺过沅姐姐的新婚之喜,如今难得一见,这厢给姐姐道喜,还望姐姐不要嫌我来迟啊。」 方才还被自己婆婆拿来还人家比较,柯诗沅心里自然不大畅快,更又惧着她那个阴鸷冷酷的新婚丈夫,扭捏了半天也不去答话。 直到被南二太太用手肘狠狠拐了下,她方不情不愿地含糊了一声,「嗯,多谢。」 南二太太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也才成婚没几日,合该是我们向你们道贺才对,呃…既然你们还有事,那我也不请你们去我那儿坐坐了,改日若有机会,我再去瞧你们吧。」 清黛依言点了点头,同沈猎一起与她浅浅行了个礼,便径直从她和柯诗沅面前走了过去。 她越是这样落落大方,南二太太的心里反而越是堵得慌,又见她今儿的穿戴应该还不算隆重,一身海棠红的软烟罗夏衣,几件干净简单的珍珠首饰,轻轻巧巧往那儿一站,便让人再难挪不开眼睛了。 如此品貌,别说是自家相貌平平的儿媳妇,便是放眼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一人能出其右。 她忍不住想,倘若当时自己扛住了恭如县主的花言巧语,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人家和自己儿子已然各自嫁娶、各行各路,她便是再如何悔意难平,也于事无补了。 扭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不退不换的儿媳妇,只能牙关一咬,硬着头皮凑合过了。 她这厢是顺过气去了,可话锋一转,沈猎那一头的脸色就好不到哪儿去了。 一直到坐上他们自己家里的马车,他的脸还是阴沉沉的。 清黛其实也猜得出他在为着什么不高兴,却也不急着哄,耐着性子地静静等着。 直到他先忍不住开口,「南怀旻配不起你。」 他的口吻认真又严肃,的的确确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方才得出的结论。 清黛故作淡然地「哦」了一声,低头拨弄着团扇扇柄上的穗子,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显得比较漫不经心,「那,谁又配得起我呢?」 这一回,沈猎不假思索。 「我。」 三年风霜雨雪,三年捨生忘死,十三把断刀,一百零七道伤痕,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一刻,他能堂堂正正、底气十足地说出这句话。 清黛这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飞快地抬起眸子看向他,刚好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郑重其事、坚毅无比的眼神,透过灵魂,直击心脏。 她听到隆隆鼓声从自己的心口动地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羞红了脸,像个傻子一样,把本来准备好的那一肚子逗他的话瞬间忘却。 只顾得上傻笑,「你犯规,内定人选,禁止参赛。」 沈猎听出她的戏嚯,以为她是把自己的话当成了玩笑。 第315页 可转念仔细回味了一下她的话,后知后觉间,好像又觉出了点什么。 登时也不自觉地心潮澎湃:「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好话不二遍,我才不说。」 「真不说?」 「要我说也可以,你须得求我。」 「不求。」 「那我肯定不说。」 「确定不说?」 「绝度不……诶诶,你别挠我痒痒,别,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黛话还没说完,那厢的少年便欺身上来在她的腰腹和胳肢窝间一阵轻挠,要知道她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被人挠痒痒,撑不了多久就只能缴械投降,连连讨饶。 可沈猎还会不晓得她的狡黠,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她左躲右闪半天,也不见停手,直闹得她实在招架不住,一气儿滚倒下去,还顺手把自己也带了过去。 不经意间,竟反而把她压在了自己身下。 这下不管是清黛还是沈猎都愣住了,所幸马车车厢足够宽敞平稳,即使被他们这么打闹,车厢外的人也丝毫不曾察觉。 他们就这么怔怔地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连交错的呼吸都逐渐滚烫起来。 沈猎喉结轻耸,心跳不止,尤其是望见她樱红柔然的嘴唇,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 不对,他们现在都是夫妻了,一个吻而已,怎么都不能再算是妄念吧? 清黛的心也同样在加速狂跳,学着南风那些不正经的话本里描写的那样试着闭上了眼睛。 小心翼翼又饱含期待。 第164章 马车的车轮被石头绊了一下, 车身随之微微一震,他吻在她的嘴唇上。 青涩如蜻蜓点水,却又虔诚似信徒。 清黛浑身酥软, 情不自禁地勾上他的脖子, 沉溺在他从来只示于她一人的温柔里。 午后夏光如火热烈,马车满载一厢风月,穿过华都最热闹的灯市街,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都与之擦肩不相干。 到了鸿胪寺前,侍者掀开车帘, 两个人却又是一副端方正经的模样。 除开微肿的唇瓣,再找不出半分放浪越礼的痕迹。 莫况莫坤舅甥俩也已等候他们多时, 他们与沈猎也算是旧相识,同他们一道寒暄说话的时候,沈猎明显比在孟家的时候自在的多。 他也相当清楚柔夷外家在清黛心里的份量, 陪着她一起与他们用过了晚饭, 席间便是被莫坤故意灌酒,也不曾有半分推辞。 最后还是清黛实在看不下去, 生怕他又喝成大婚那天那样, 豪迈地一挥袖子,兀自端起酒杯挡在他们中间, 帮他喝完了后半场。 加之喝的还是柔夷最烈的兽骨酒, 到最后沈猎没醉,她自个儿反而晕了。 到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 已然是日晒三竿, 枕边也不见了沈猎。 她的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找了两圈都没见到沈猎, 不觉糊涂, 「你们姑爷呢?」 陈妈妈一边打湿了帕子替她擦脸,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地回道:「姑爷一早就上衙去了,若要等到姑娘起身才去,黄花菜都凉了。」 清黛漱过口又被迫一口闷完了阿珠端上来的醒酒汤,这才有机会往下问,「可圣上不是准了他五日的假么,今儿个也才第五日啊。」 她家这位大干历代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原来这么勤勉的么? 「这老婆子就不晓得了,许是公务繁忙吧。」陈妈妈于当今朝廷内外的局势并不通晓,也没有兴趣,顺带也劝清黛,「男人外头的事,反正咱们女人也不懂,就不要多操心了,倒是这偌大一间宅子,可早就等着姑娘打整料理了。」 虽然她的本意清黛不大赞同,但她想想也是,反正眼下沈猎也不在,她如今又是这棠园的主母了,也是时候该尽一下中原女子相夫教子贤内助的本分了。 她遂又问:「武宁侯府那边,可送人过来了?」 陈妈妈快人快答:「今晨姑爷前脚刚走,后脚沈侯府便把人都给咱们送来了。当时姑娘还睡着,老婆子便替姑娘将他们收了进来,这会儿应该都在收拾自己的住处,想必最迟明儿个就能到姑娘跟前听差了。」 清黛听得一时语塞,发觉自己之前好像还是看少了这位陈妈妈,甚至都有些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跟过朱若兰了。 对于她的自作主张,清黛这时就算是想生气也于事无补了,闭上眼长舒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然换了另一种神态。 「明珠,阿珠,吩咐下去,让园子里所有人的停下手上的活,即刻去到前面的玉松堂下等我,包括沈家送来的那些人。」 陈妈妈还在不明所以的时候,明珠阿珠已经二话不说,领下差事出去了。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阿珠便又领着两个脸生的管事婆子回来了。 其中,身形清瘦、举止大方些的那个便是原来棠园内宅代管所有对牌钥匙的祝嬷嬷,本就是宫中遣来看守棠园的人,见着清黛也不拿架子,依着礼数拜过便静立着等吩咐了。 另一个体形肥硕、满面油光的,则是沈柯氏送过来的,夫家姓花,人便都称她作花婆子。听说原先就在沈猎住的院里服侍,至于服侍的怎么样,清黛不用问都心里有数。 她仗着在沈猎身边伺候过,都没等清黛开口,便主动殷勤地凑上来赔笑,「给奶奶问安了,奶奶头回当家,我家夫人怕奶奶年轻见事少,抹不开面儿,特地让我过来帮衬着奶奶。这园子里的事,奶奶大可交给我,保管儿让奶奶又省心又省力。」 第316页 有南风和阿珠两个拦在前头,又有一道珠帘挡着,她倒也没直接就凑到清黛跟前。 清黛也不忙着回她的话,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南瓜小米粥,方幽幽地用帕子擦了擦嘴,「侯夫人有心了,不过这棠园是棠园,武宁侯府是武宁侯府,花妈妈既然来了棠园,合该依着棠园的规矩,称我一声夫人才是。」 说完不等那花婆子反应过来,她便又笑盈盈地对另一边的祝嬷嬷说道,「这些日子有劳嬷嬷替我又多管了园子上下几日,如今我也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嬷嬷,还望嬷嬷不要嫌我愚笨。」 祝嬷嬷谦逊地敛首:「夫人哪里的话,帮着夫人熟悉这园中的大小事务本就是奴婢应当的,眼下园子里所有可听使唤的也都在玉松堂下,等着听夫人训诲、发派差事了。」 清黛却也不着急起身,「在此之前,还要劳烦嬷嬷和妈妈先替我将人分一分,不计婚嫁成家与否,也不计从前当的什么差,只以男女性别分作两拨就好。」 「通常不都是以一家子人或者差事分人么,奶…夫人这么做只怕不妥吧?」花婆子纳闷地一撅嘴。 却立时就被南风一眼瞪了过去:「夫人要这么分,自然有夫人的道理!才第一天妈妈就这样驳夫人的话,敢情是在故意叫夫人难堪,下夫人面子吧!」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花婆子当然不敢再反驳,连连道:「不敢不敢,我不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罢,当下也不敢再有所拖延,她赶着就和祝嬷嬷一道快步向着玉松堂去了。 她们离开后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清黛才领着自己的几个丫头和陈妈妈一起,慢悠悠地来到玉松堂下。 到时也不急着说话,只让人又搬了几张小方几和蒲垫来到廊下,又叫明珠、阿珠、南风、知意、子规、秋雁六人分别坐下去,把备好的笔墨纸砚铺陈开来。 底下的人见了这般阵仗都大惑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议论纷纷。 清黛仍是气定神闲,不去理会,先去翻了翻祝嬷嬷和花婆子分别送过来的花名册。 上面所录不算详实,只不过是将人的姓名家室还有来路做了简单说明。 清黛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原先棠园里外男女加起来,不过三十八人;沈柯氏这回给她连丫鬟带管事一共送来了整整二十人;再算上她远山居陪过来的七个丫头和朱若兰给的陈妈妈、江柳娘送的小梅、小柳,以及沈猜遣来的彩儿和青儿,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十人整。 要是寻常三品官的府邸这么多人兴许已勉强够用了,奈何他们这里是曾经可作为公主府独立存在的棠园,府宅之大,清黛和沈猎之前直逛了半天才堪堪逛完,别说是七十人了,就算再多加一倍人手,都不定能料理周全。 更让清黛头疼的是,宋祈当初把这园子赏给沈猎的时候便已是逾制,都察院御史们早就为此争过一段时间,终是在沈猎收拾黎王府和柯绍兴的事上见识到了他的铁腕辣手,这才渐渐不再敢冒头吭声。 后来沈猎一心扑在公务上,与私产并不上心,便让他们再也没找到理由揪他的错。 但到了现在,棠园人手匮乏是事实,想要补齐就必须从各路人牙子手上大量採买,这一採买便又是僭越逾制,完全就是自己把把柄给那些御史谏官送过去。 而且还有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和沈猎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扩充人手的银子来啊。 清黛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把买人的事暂且放一放,为今之计,应是先摸清这一园子「原住民」的底细,统御下来才对。 刚好这时候外间也终于在祝嬷嬷和花婆子的安抚下安静了下来,她方放下手里的花名册,施施然站起身,从厅堂之中走到了门槛之前。 放开内力,扬起嗓音: 「之前我虽和大人在园子里逛过一遭,但若论起正式与大伙儿相见,今儿个理应是头一回。我这人是个什么脾气秉性,想大伙儿多多少少也从坊间谣言里听过一些了,我在这儿也懒得啰嗦,只一句:我和你们大人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之人,你们在棠园当差,便只消做好你们自己份内的差事,听凭我和大人的调遣,旁的一概不必多问多管。」 众人原只见这位新夫人生得玲珑娇丽,跟在沈猎身边,一派娇生惯养的柔弱之姿,谁曾想背过他时,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一番话抑扬顿挫,声色朗朗,不见怯场,也没有刻意拿腔作势的用力过猛,周身的威严气势简直堪比宫里的贵妃娘娘。 一下子就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 自然了,这种时候定然也会有那胆子大、不怕死的非要站出来与她碰一碰,她话音才落下去没多久,便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穷山恶水出来的小村姑,在这儿装什么养尊处优的金贵人?真是猪鼻孔插葱,装相。」 清黛耳尖,纵使这个声音不算太大,但还是被她远远地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细眉一挑,带着笑音的声音音量不觉拔高,让人听起来莫名有些不寒而慄。 「是么?」 作者有话说: 文案名场面准备就绪 顺便说一下,由于芽芽又要去考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需要大量时间复习,接下来两个星期可能无法保证日更,希望得到大家的体谅qwq 第317页 这篇文都写到现在了,也没可能会坑的,所以ballball大家耐心等等我,不要取收,我考完试马上就肥来!!!谢谢大家!!! 第165章 清黛走近一瞧, 那出言不逊的下人原是个中年男管事,生得尖嘴猴腮,瘦骨嶙峋, 眼白浑浊发灰, 远远就一身酒气发散不掉,并不似做正经营生的人。 清黛当即便让几个小子上来,将他摁住了。 她先前在园子里并未见过此人, 想也是今天刚刚随花婆子一干人从沈侯府中过来的。 她遂问:「花妈妈,敢问这位是?」 花婆子眼珠一转,以为有好戏看了, 于是赶忙上前回话:「回夫人,这是咱们侯府来的马房管事林昆, 祖祖辈辈都是替咱们府里驯马的,从前也是他跟随了狩大爷上的战场,还曾救过狩大爷的爱驹一命, 颇有一笔功劳。」 说罢, 又凑到清黛耳边危言耸听地嘀咕:「夫人可理这夯货,他在府上时就仗着那屁大点的功劳和侯爷侯夫人的信重託大拿乔, 这两年老了, 也愈发混了,成日里一味吃酒, 屋里又没个老婆孩子约束, 常常醉的没个人样儿,嘴里也不干不净的, 白白惹人生厌。」 清黛听得好笑, 果然像他们这样的武侯世家, 哪家都不缺谭富贵那样的「恩人」后代。 但相比起来, 沈狩这事儿就离谱多了,这厮救的不过是他的马又不是他的人,沈光耀和沈柯氏再怎么爱屋及乌也不至于。 加之沈柯氏治家严苛,在她的统管之下,哪里就能容下这样一个混货来蹬她的脸? 是以清黛估摸着花婆子多半是领了沈柯氏的命,当自己对沈家尚且知之不详,便和这林昆串通一气,想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立不住威呢。 「原来是林大管事,真是失敬失敬,您方才说我什么,我耳力不好没听清,烦请您老再赐教一二。」 清黛思量间已经满脸堆笑地开了口,看上去格外的人畜无害、平易近人,好似当真是不耻下问,虚心求教。 这姓林的大抵是真喝了不老少,壮起胆来竟是连个正眼都不曾给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大家风范,要是狩大爷还在,他这对畜生不如的父母岂敢把我打发到这晦气地方,让你这等赔钱倒贴才嫁的起这家的村妇蛮人在这儿跟我装腔作势挺腰子!当谁没见过大世面似的!」 摁住他的几个小子几次三番想来堵他的嘴,却都不是被他咬了就是被他吐了口浓痰在身上,直到他骂完也不曾拿他怎样。 清黛也懒得计较他们的无能,随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后,自个儿也半转过身去。 然而也就在这一剎那,众人只见一道残影闪过,眨眼睛她的手已然扣在了刚刚站起身的林昆颈间。 随着她猛地一发力,五根水葱似的手指指节收紧泛白,但闻「咔哒」一声脆响,那林昆甚至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就被她当场拧断了脖子,应声而倒。 她尚还悠然弹了弹指甲盖里不慎沾上的油脂,好似只是随手捏死了一只蚂蚁。 「那我就不装了。」 满院子的人见状,纷纷吓得魂飞魄散,对她退避三舍,更有那沉不住气的,直接当场尖叫一声就昏死过去。 幸有祝嬷嬷临危不惧,便是也吓白了老脸,却仍旧能够领着众人赶紧跪了下去。 离清黛最近的花婆子似是被吓懵了,当整个院子的人乌压压全都跪下去的时候,她却还煞白着脸,傻站着不动。 终是让清黛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直接瘫在了地上。 清黛篾然一笑,转过身,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往厅堂里走,「都看到了?这,还仅仅只是违逆我的下场而已。不过大伙儿也别惶恐,我这人一向赏罚分明,但凡本分些,勤快些,我自也不会亏待了谁。」 她本无心轻贱人命,但那老货方才骂得委实难听,人又无赖,若只是寻常惩戒,唯恐不仅不能令他和众人心服口服,反而因此怀恨在心,日后伺机报复。 干脆一次了结,也好杀鸡儆猴。 待她重新走回屋檐下,回过身见所有人都还埋头跪着,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好歹这回也算没白脏了手。 再又看看跌在那儿已然断了气的林昆,随即招呼起刚才那几个小子,「行了,都愣着作甚,还不把这东西抬走?大热天的,一会儿该臭了。」 哥几个这下就是再惊慌也不敢有所怠慢,七手八脚地便把那死人弄出了院子。 一旁的祝嬷嬷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自觉自己来自宫中,谅这小丫头再嚣张,也不敢跟自己来真的,便试着出声提醒:「夫人,此人说到底也是沈侯夫人送来的,言行虽是有失妥当,但就这样冒冒然处置了,武宁侯府那边可不好交代吧?」 她所言合情合理,清黛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与她为难,旋重又恢复到一开始大方端和的姿态,笑言:「侯夫人那边日后若问起,我自有办法交代。而眼下,咱们显然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话说完,她便让众人赶紧都站起身来,开始了安排以后的事宜,「我是个什么脾气性子,诸位这会儿应该都有所了解了,但我却还不太知道诸位,为了让咱们尽快熟悉起来,便请诸位仔细听好我接下来的安排,根据你们自个儿从前做的活计,分别找廊下这几位听凭问话。」 第318页 话说得多了,她不觉有些口干,便朝明珠使了个眼色,让她趁着自己喝茶润嗓的功夫,替自己把话说了:「都听好,从女人这头先来,从前是做管事或近身伺候的,便都来找我,管厨房水房的,就找我旁边的阿珠姑娘;管衣裳首饰的,找她边上的南风姑娘;管浆洗缝补的,便找中间的知意姑娘;管器皿物件的,找左边第二个秋雁姑娘,管扫洒跑腿的,就找最边上的子规姑娘。 「倘若你弄不明白自己之前做的是什么活儿又或者一个人就担了好几样活计在身上,便就去和我们陈妈妈说,让她替你指明该来找我们中的谁。最后,也请诸位记牢了,该你说话的时候便请大声回答,不该你说话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闭上嘴,以及… 「今日大家所说的每一句每一字都会记录在案,按上手印的,所以还请大家都对自己说的话负起责任来,撒谎或者隐瞒错处不报者,一经发现,立刻撵出去不再起用!倘若碰上情节恶劣的,便是打死了或送官查办,也请诸位莫怨我家夫人心狠不念情!」 这一套说辞到做法,是清黛早先在闺中就和身边人商量好了的。 凭着同异世女沉浮后宫那几年见过的世面,依照着六尚局的规格,她大体将内宅服侍的女使们也分出明珠所言的那六个类别。 每个类别要问的话、要考教的本事能力也各有不同,亦是她领着小丫头们讨论了几个晚上,一起总结提炼出来的。 又根据她们素日常做或是擅长的活计分派下去,一人领了一类牢牢记住,到了今天便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她们跟着清黛日久,各个也都识文断字,待一忙活起来,除了要问的话,多余的一句不说也一句不听,便是平日最好动的南风和阿珠竟也没一个掉链子的。 另外专门被清黛挑出来应对那些大小管事的明珠,表现得也格外出挑,问话时不卑不亢,既不受这些管事的脸色,也不理他们明里暗里地威逼利诱,遇上过于招摇的,即刻记下名字报给清黛,如此来去几回,后头的人也都老实多了。 她们在廊下忙得风生水起,清黛这边也没闲着,带着身边打算盘打得最好的银珠,将祝嬷嬷以及园子里几个帐房先生一道请进屋中,只为查对以往的帐目。 然沈猎得此宅邸不过半载,所有帐目加起来也不过薄薄几册。 清黛一开始还不怎么信沈猎真会了娶自己,把自个儿的老底都掏了个干净,而今看到帐面,才不得不认命了。 还不由笑着轻嘲:「原当嫁了个新贵,没成想新倒是新,『贵』却不见得多『贵』了。原当他是公侯门户里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菡萏,没成想败起家来,竟也一点都不比京里那几位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差!」 她的声音娇俏清脆,说这话时又轻又快,像唱歌一般好听,屋中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笑。 祝嬷嬷忙里偷闲,也会眼观六路,暗自看着眼前这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场面,恍惚间,还当自己是回到了六尚局中。 前几日在园中远远见到新夫人时,祝嬷嬷跟众人一样,还觉得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不真,她也不过是个样子好看些的绣花枕头。 又听说沈侯府那边要送人过来,她原还有些担心初嫁的媳妇儿脸皮薄、未经事,降不住那不怀好意的婆婆送来的人,谁承望竟是她多虑了。 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夫人,一会儿谦和柔顺,一会儿不怒自威,一会儿狠心辣手,一会儿慧黠幽默,好似一人千面,让人实在捉摸不透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又或者,都是。 不过祝嬷嬷想想也算了,管他黑猫白猫,能拿到耗子的就是好猫,何况她本身也只是奉命看守棠园的宫廷女官,待一交接完园中事物,自然就要回宫去了,至于这园里日后是个什么光景,也便与她无甚瓜葛了。 只难为了那几个武宁侯府来的,有这样一位不好糊弄的主子镇在头上,日子只怕是不大好过了。 祝嬷嬷暗喜摇头,这事清黛正好又向问起了帐面上的不解之处,她忙又收了遐思,转头去答她的话。 如此忙忙碌碌一整天,到傍晚时分,园子里的人也基本上都问完了,该盘查的帐目也查的差不多了,清黛累得脖颈酸痛,不由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心道都这个时辰了,锦衣卫里再忙,沈猎也应该快回来了。 于是便让几个丫头将该收拾的笔墨纸张都收拾利落,又叫青儿和彩儿去厨房传了饭,就摆在挽春堂的饭厅里,只等着沈猎回来开动。 不曾想,这一等,竟是一直等到天黑,仍不见某些人的人影。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饭桌上摆的都是沈猎从小就爱吃的菜, 还有一盅熬得奶白鲜浓的鲫鱼豆腐汤,是清黛喜欢的。 她想着沈猎应该也会喜欢,在他回来以前, 也都没捨得动一口。 然而日头落下山岗, 花丛里蝉鸣渐起,夜幕降临,沈猎却依然没有回来。 桌上的菜慢慢凉透了, 她坐在桌边也等得分外焦灼。却又担心是锦衣卫中有什么急难之事,便也不敢遣人去催问。 直等到夜来棠园内外都挂起了灯,她自己也饿得飢肠辘辘, 方见他穿着官服挎着刀,急匆匆地从沉沉夜色里走到挽春堂灯火通明的堂屋下。 这时清黛也等得有些困了, 正坐在桌边撑着脑袋打瞌睡,听到门口的秋雁子规喊了一声大人,便惊醒过来。 第319页 迷糊地冲堂下那道高大的身影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吃过饭了么?」 「还没。」沈猎一边说, 一边掀起珠帘朝她快步走过去, 偏头看到里间桌子上还一筷子都没动过的饭菜,错愕地顿在原地, 「你怎的也没吃?」 「你不回来我怎么吃?」清黛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大眼睛。 晨间他出门出得急, 她又还在睡着,便也没顾得上说话。 后来去到锦衣卫里, 这几天的公务也在那儿堆了不老少, 他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 待把一切都料理利索,抬头一看天也黑了, 他本还下意识地想同之前一般, 随便去找些吃的就到外间的值房凑合睡下, 顿了一下才恍然想起, 他已经成婚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沈猎有些无措。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要么在外漂泊,要么独守长夜。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家,当然也没有人会在家里等他回来吃饭。 清黛看着不觉心疼,虽也忙累了整日,却仍是不忍心对他苛责。 「用不着说对不起。可以后要记着了,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不管再忙再晚,我都会在家等你。」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却经不起初尝情事的年轻男女回嚼余味,她话音刚落就害了臊,只能用颔首低眉掩饰自己发烧的脸颊。 「好了,净手吃饭吧。」 沈猎垂眸盯着她,只觉得心里某个空了许久的地方,被她用温柔和暖意塞得满满当当,再也吹不进寒凉的风。 他终于也有自己的家了。 「好。」 因沈猎不惯有不熟悉的人在身畔久留,待伺候了他解了刀甲净了手,陈妈妈便领着屋里的丫头女使们退到了廊下纳凉,留下他们小两口自己在里头吃饭。 私底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清黛便也不再拘礼,一边吃饭,一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大致和他说了一遍。 当然,为了照顾到两个人的胃口,关于她徒手拧掉别人脑袋的这一段,她便没讲得多仔细,三言两语就带了过去。 内宅诸事琐碎,一般男子都不屑过问,沈猎却听得尤其认真。 末了,还点头说道:「你分管问讯的法子倒是好,简单明了,等会儿再细细同我说说里面的门道,我记下来。」 清黛有些不解:「这不过是我自己依葫芦画瓢胡闹罢了,锦衣卫规制森严有序,你学去作甚?」 沈猎诚恳道:「锦衣卫虽繁忙,但我如今已然得心应手,要撤出些空档来收拾这间园子,想来也不成问题。总之,你不要累着,更不要让沈侯府那些讨嫌的人气着,我娶你,不是让你受罪来的。」 清黛听到这话时,正低头用筷子捻起他夹来自己碗里的里嵴,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笑,「什么事都堆到你身上,独我一个做那富贵闲人,又有什么趣儿?」 他却执意说道:「你不该受这些琐事束缚,若能由我来成全你的自在清闲,未尝不好。」 清黛嘆服于他从小到大的洞察力,却也忍不住后悔,若早知今生要嫁的是他,年少相识的时候就不对他吐露那么多了,使得现在的他,心里也不必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 她轻轻放下碗筷,郑重地侧身用双手去拢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沈猎,我嫁你,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从此你我夫妻一体,理当共荣辱、同进退,你负责领俸禄回来养家,我负责管家理财,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咱们各有分工,共同努力,这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否则,要不了几天,你就得嫌我无用,像个摆设了。」 「我怎会嫌你?」沈猎反过来握住她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心的温烫随他的低语触动着清黛的心,「我在南边那会儿,听人家说的分明是,只有妻子日日开开心心,才显得丈夫有本事。别人觉得我有没有本事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你开心。」 清黛温声道:「你让我什么都不做,看着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像米虫花瓶似的呆在那儿,我才会不开心。再说中原与南疆不同,奉行的素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无法代你入朝为官,你也无法替我去应酬罗裙女眷,咱们就当是入乡随俗了吧。」 她歪头望进沈猎的眸中,娇嗔而又期许,认真而又坚定。 沈猎很难不被说服,「我说不过你。」 「但倘若哪天你觉着累了,不想管了,大可交给我,不要勉强自己。」 这样的话,清黛听着慰藉,却没有入心。 倒也不是她不信他,说穿了,她其实是不敢。 虽然一朝被蛇咬的不是清黛自己,但她终究亲眼看到过异世女为情爱所毁的全过程,即便不至于十年怕井绳,亦会心有所忌,保持「清醒」。 此事一经议定,沈猎便再不提一人包揽内外之事,偶有过问,亦是清黛主动捻上两件有趣的与他玩笑,他跟着搭腔罢了。 而后数日,清黛亦放开手脚,依照着之前收集来的那几卷人事详录,将园子里的事宜分派下去。 大体虽仍旧沿用了从前祝嬷嬷的派法,但在细微之处,却也有她自己的成算巧思。 「沈侯府来的人今日算是全部安置下去了,依着姑娘的安排,要紧的那几样实权都没让他们沾手,单为这个,那花婆子方才还偷摸着给我塞银子,要我替她讨姑娘的好,问一声姑娘这样安排的用意。」 第320页 是夜,南风看着底下的人给挽春堂下了钥,便进到里屋来向清黛回话。 这晌沈猎尚在隔间净房沐浴,清黛闲等在屋中,百无聊赖间,便又翻了翻已经装订好了的棠园人事对谈详录,顺便留出一只耳朵,听南风说话。 可她都还没说话,寝阁里舖床的陈妈妈便没好气道:「她们不问才奇怪呢!」 清黛循声回过头,就听她继续说,「姑娘如此做,排挤冷淡之意未免太过明显,其他人都好说,那花婆子几人却是曾经就在姑爷身边伺候着的,姑娘却连她们都不肯用,下头的人远远看着,私下议论出来的闲话也不老少了。」 清黛点点头,「妈妈这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也是时候该给大伙提点提点规矩了。」 陈妈妈诧异回头:「姑娘这是何意?」 清黛低头翻着书页,沉静地说:「妈妈稍安勿躁,我这话也不是沖您来的。那些人我不用,我自有我的道理,便是沈侯府那头问起来,我也有的是应付她们的说法,妈妈不必担心。」 陈妈妈还欲再辩,一旁的南风却不耐烦了,直言:「妈妈快别变着法儿地替那起子人在咱们姑娘跟前说项了,非要我将您收了从前伺候姑爷的那两个婢子给的好处摊开来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是,不错,这几日咱们这几个人里谁没被下头的讨好过、孝敬过?但不管被人怎么胡捧乱吹,我们也总该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跟谁姓的吧?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怎有脸皮做?」 南风说话一贯直来直往,也不忌惮陈妈妈年长,噼头盖脸将她说得满脸臊红,但在清黛跟前也不敢跟她对吵,最后也只得瘪瘪嘴,不阴不阳道:「确是我这老婆子糊涂,竟还没个黄毛丫头懂事,被这样骂上一顿,真是活该!」 「南风素来心直口快,说话不过心,陈妈妈也不必故意揶揄她。不过,她的确亦没说错什么,对吧妈妈?」清黛不露声色地拉了个偏架。 若非看在朱若兰的面子上,光凭着这些日子以来陈妈妈的诸般言行,她早就把她打发回孟家了,眼下的话虽不重,但也足够令对方打个寒颤。 「不过我也好奇,是哪两位有本事的姑娘,能托到陈妈妈跟前?」 陈妈妈当下也不敢再装糊涂,汗流浃背地颔首回话:「是沈侯府来的碧风和紫云,原都伺候过姑爷的,而今姑娘却只让她们在看守最远的落烟斋,她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想也寻常……」 「同样都是沈家送来的人,我为何留了青儿彩儿,却不肯用她们,妈妈想知道么?」 清黛说话间,刚好翻到了她口中所说那二人与明珠的对谈录,正要继续往下说话,沈猎却好巧不巧地从净房里湿着头发走了出来。 见陈妈妈战战兢兢地立在那里,清黛的脸色也谈不上好看,便随口一问,「这是怎么了?」 她毕竟是孟家跟出来的人,又年纪一大把了,清黛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训诫,于是便只能先作罢,笑道:「我和陈妈妈随便扯几句家常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一边说,一边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先出去。 待沈猎在她对面坐下,她便顺势站起来,绕到他身后,用宽大的长巾来帮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干。 小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沈猎又不喜人伺候,日常梳洗更衣便多是他们自己互帮互助,慢慢也都习惯下来。 沈猎闲来无事,随手拿起她尚还摊在桌上的那一册笔录看了看。 不曾想,没看几眼便皱起了眉头,冷笑一声,「撒谎。」 作者有话说: 我努力爬来更新了,大家再忍忍555,下星期天我就考完回来了 第167章 沈猎的头发养得不好, 发质虽软,却股股细瘦,发尾依稀可见枯黄。 其中虽有他后来颠沛流离, 无心打理之故, 但更多的还是应该归因于幼时的困苦。 同为公侯之后,清黛从小见过的那些公子少爷,身边最少都会跟着个把书童婢女。但在她的记忆里, 沈猎不管是在外面还是沈侯府里,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那两个叫碧风和紫云的, 之前她更是见都没见过。 想到这些,清黛的心里也老大不痛快了。 「前儿个因是自呈伺候过你的人, 明珠问话时就留了心,过后便立刻来报了我。她们的话似是被人仔细教过的,头先的确把明珠也蒙了过去。」 她静静说着话, 从玉瓷盏里取了些许养头发的木槿精油, 轻轻抹在沈猎的发梢,手法已然娴熟。 沈猎顺口接过她的话头, 「但她们蒙不了你。」 她在他身后抿唇笑了笑, 「是,所以我便先把她们打发去了别处, 免得在跟前惹眼。」 「可我记得你说过, 但凡在问话时说了谎的,一律撵出去, 永不复用。」沈猎转过身, 仰头直视她的眼睛。 「话虽如此, 但我前脚才刚处置了沈家送来的林昆, 后脚又接着发落她们两个,未免显得像是在故意针对着谁似的,倘若真叫那边的人坐不住,专门挑着你不在的时候打上门来,我可不一定能应付得来。」 那疯婆子再疯,终究仍是长辈,何况沈侯爷还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地躺着,她若要藉此生出点什么事端再推到清黛头上,免不了又是一通胡搅蛮缠。 近日棠园宅内事才刚刚有了头绪,但大部分却还都忙乱着,她实在无暇再分心出去和人在这些事上扯皮。 第321页 幸而沈猎听她说完心里也有了数,于是又握住她的手,「明日我在,你便让人把她们两个叫来,我来处置。」 他盯着她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格外认真,嘴角眼尾都紧紧绷着,每一寸肌肤都因迫切地想要得到认可而不敢放松,像条忠诚的狼犬,乖顺可爱,让人忍不住就想上手捏一把他的脸。 清黛也的确那么做了。 「你处置和我处置有何分别?你每天在外边够累的了,家里的事就别跟着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沈猎倒也也不反抗,任她揉搓,看上去乖巧得很,可嘴上却还在努力争取:「可你又有什么法子?一直将她们撂在一边并非长久之计。」 「借沈大人的妙思,改日令夫人会亲自向她们问话。」 「然后呢?」 「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冥顽不灵,便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 清黛眨了眨眼睛,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沈猎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揽过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 对方骤然的亲昵令清黛微微一惊,明明成婚已经小半个月了,他们也总是如胶似漆,她却还是这样没出息,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被心仪的男子多看一眼,都会脸红心跳,胡思乱想。 「怎,怎么了?」 想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也只是欲盖弥彰。 幸好她的人也跟她半斤八两,见她面露惊异,便手足无措,甚至更加惊慌,「我唐突你了?」 说着就要撤手,清黛反而放松许多,连忙红着脸摇了摇头,「不曾,你不嫌我沉就好。」 沈猎安心地搂着她,默了半晌才听见他低沉着嗓音,轻轻嘟囔:「你太好了。」 「什么?」清黛有些不明所以。 「你太好了,好到我都不知道自己何等何能可与你相配……」 内宅的事说着不让他操心,她就真的一点儿都没让他操心,短短几天就把偌大一间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也最能懂他,为他上逆婆母下惩恶僕,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他这一边。 越是切身体会着她为自己做的一切,他就越发无地自容。 仿佛前不久豪言壮志的并非本人,他仍是那只在泥尘里仰望星空的、卑微的蝼蚁。 幸好清黛及时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没等他说完便立起手指抵住他的唇瓣。 多的话她也不说,闭上眼便低头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沈猎的瞳孔里绽出一缕意外,整个人却懵住了,清俊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清黛这时虽心如擂鼓,面上却镇静异常:「沈猎,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是我夫君,天底下没有人能比你我相配。你明白么?」 昏黄幽暗的烛光映着她清润的脸庞,将她眸里的诚挚静静燃点,势要在他心里兴起一场大火,焚尽他所有的惶惑和不安。 沈猎嘴笨,说不出那些酸倒牙的山盟海誓,只得以更深沉缠绵的姿态向她回吻过去。 他的发尾沾着木槿精油的气味,与清黛身上淡淡的山茶花香交缠在一起,意外的醉人心脾。 唇齿间的气息愈渐灼烫,沈猎的吻一点点偏离主题,双唇顺着清黛的脸颊一路吻到她莹润的耳垂,将呼吸尽数铺洒在她的耳后与颈间。 清黛坐在他怀里,半边身子又酥又麻,像是一滩水似的软绵迷离。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是夫妻,他们是夫妻,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沈猎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喘着问「可以么」,她的心跳得几乎都要炸开了,浑身上下甚至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难以启齿的邪念。 她想应声,喉咙里却像是塞住了一团棉花,只能趴在他平敞的肩上弱弱地点了个头。 虽然这件事的展开有些草率,和她预想的也不太一样,但既然都到这儿了,那就干脆就坡下驴,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姑娘,姑娘!你方才想吃的花生酪小厨房给你做好了,我给你端进来啦!」 哪曾想就在这时,阿珠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屋外兴沖沖地响起,就像一盆冰水哗啦啦当头浇了下来,一下子就把屋子里那擦枪走火的氛围浇灭了。 说话间,人便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沈猎清黛都吓了一跳,被迫从这场柔情绮梦里清醒过来,眼神一错,不约而同地通红着脸从彼此身边让开。 阿珠懵懂,加上方才她回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被陈妈妈叫去训话了,是以也并不晓得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抬眼见他二人衣发尚还有些凌乱,却是一个坐在窗下,一个立在衣柜前,都红着脸扭开头,一言不发,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等着清黛从里屋走出来时,她还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寝衣的袖子,「姑娘,你和姑爷吵架了么?」 清黛耳朵发热,赶紧搪塞了她一句「没有」。 「那你们怎的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离得远远的也不说话?」 清黛:「……」 总之,到最后这一碗花生酪清黛也没心思吃了,只能便宜了阿珠的小肚皮,让她连人带碗赶着又从屋里出去了。 转过头看向沈猎,这时候的两个人脸皮加起来都不比一张纸厚,谁也没再好意思提方才的事,各自脸红耳热地钻进了被窝,相背而卧。 第322页 却又无不是心猿意马,遐思不断,大半晌过去,也不见有人入梦。 「那个……」 「我觉着……」 好容易张开了口,却又一不小心撞到了一起。 清黛忍笑不已,翻身回去想要戳一戳沈猎的背,没想到他也刚好转了个身,将她抓了个现行。 两个人对视一眼,下一刻便又莫名其妙地一道笑了起来,直笑得缩在被子里头抵着头,方才慢慢止住。 「你适才想说什么?」沈猎顺手将清黛朝自己捞了一把,让她如往常一般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清黛窸窸窣窣地挑了个让自己和他都舒服些的位置躺好,方道:「也没什么,就是觉着这京城里的夫人小姐,在外头的人眼里是锦衣玉食、僕从如云,殊不知有时候这也是一种烦恼,成天到晚去哪都有人跟着,瞧着金尊玉贵,众星拱月,其实跟被羁押看管的犯人也无甚区别。」 沈猎无声地轻笑:「你这话被人听见,定要落下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 清黛细细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道,「所以,我也只敢说给你听啊。而且这些日子我其实一直都在想,要是咱们能像之前在柔夷时那样,能单独出门去玩就好了。」 「你真这么想?」沈猎却如是问。 「这么想有什么不对么?」清黛又不解其意了。 然后便听他道,「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若锦衣卫中没什么事的话,我可以早些下衙,早些回来陪你用饭,再出门去看灯。」 「你的意思是……要陪我一块儿过七夕?就只有咱们两个?」清黛喜出望外地直接坐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满眼放光。 沈猎见她高兴,不免也跟着释然,又想起她穿得单薄,夏夜风凉,怕她不慎着凉,连忙把她拉回来,掖好被角。 「因为,我也想了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这章就先请大家吃糖吧! (圆房是件需要仪式感的事,大家再等几章哈~) 第168章 入了七月, 黎王与柯绍兴的案子告一段落,朝中近日也无甚大事,就连离得最近的七夕宫宴, 皇城的守备安排也已按部就班, 沈猎终于算是清闲些了。 翌日晨起后,正好也不是朝会的日子,他便哪儿都没去, 陪着清黛用了早饭,当她忙着查问府中内务时,他就坐在右梢间里对着之前摆好的沙盘, 钻研京城内外的守备部署。 两个人只隔着一扇画屏,倒也是互不打扰, 各忙各的,直到传午饭的时辰,才又坐到一起把饭吃了。 饭后清黛正要午睡, 见沈猎还想往右梢间里钻, 怕他累伤了神,便是生拉硬拽, 也要把他押到床上, 和自己一起歇午觉。 「歇午觉可是个能让你受益良多的好习惯,如今日子也平顺了, 只要有时间, 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锦衣卫里,你都要歇一晌, 就像咱们以前在南老太君那里时一样。」 一边说, 她还一边替他认真地掖了掖被角。 虽然沈猎早就没了这个习惯, 这会儿也的确不太能睡着, 却还是乖乖听了她的话没有反驳,躺下来闭目养神。 刚刚换上的藕荷色纱帐层层叠叠地垂放着,将夏日午时炎烈的天光滤得柔和幽静,他闭着眼,耳边是她愈渐绵长均匀的呼吸,他的心便也跟着慢慢平静放松下来。 原本无甚睡意的人,没多久竟也入了梦。 两个人睡得都异常安稳,这个午觉也比清黛平时要歇得更长一些,直到未时末,才被阿珠叫了起来。 阿珠却也不是故意想搅扰他们,只不过是: 「武宁侯府的花婆子来了,说是有事求见姑娘,碧风和紫云那两个丫头也一併跟了过来。」 闻得此言,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的清黛登时就睁开了眼睛。 睡在外侧的沈猎这时也有些迷瞪地虚眼看向她。 「……也好,」懵了半晌,清黛方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也省得我再派人去叫了,外面这么大的日头别白白晒坏了你们。」 说罢,她便要爬起来穿鞋下床,沈猎见状也想起身,「我同你一道。」 「先别急,」却被她轻声拦住,「她们应该不知道你今日在家,要不然也不会有胆子过来。你且耐心在屋里等等,让我先去会会她们。」 沈猎出门素来不带长随小厮,挽春堂上下伺候的又基本都是清黛从孟家陪嫁过来的人,还有园子内外几道门上用的人也是清黛在祝嬷嬷的举荐下,斟酌再三才定下的,一向口风严谨,本分老实。 清黛早先也和这些人都立过规矩,并不允许他们向人随便透露沈猎和自己的行踪,尤其是对着沈家来的那几个,更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而且眼下的花婆子和碧风紫云又都被她特地分别派去看守落烟斋和最远的一片林子,平日能接触到其他人的机会不多,耳目愈加闭塞。 好容易攀上个陈妈妈,结果却是在清黛跟前最说不上话的那个。 着急起来,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却也还是毫无头绪,最后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直接撞到清黛面前,碰碰运气。 清黛起身后换了件家常的雪青色软烟罗褙子,重新挽起的倾髻上只简单地簪了朵纱堆绢花和两颗圆润的蚌珠,清雅似四月里的紫鸢,若非挽了发,全然看不出已嫁了人。 第323页 她从里间走到堂上时,花婆子已经带着碧风和紫云等在那儿了。 她也不曾扭捏,坐下来便笑盈盈地与她们开门见山:「妈妈还有两位姐姐这个时辰来,可是落烟斋和北林里有什么要紧事?」 花婆子满脸堆笑地弓身道:「回夫人的话,落烟斋和北林一向最是清省安闲,如今又有老婆子几个替夫人看管着,能有什么要紧事儿?我等这不是手里活计做得差不多了,又想起来了棠园月余都还未给夫人正式请过安,这才挑了个夫人不忙的时辰过来,还望夫人莫嫌我们之前不懂礼数。」 「妈妈这话我没听懂,初初我召园中众人见面时,不正是让你们请安的么,何必又多跑这一趟?」清黛一脸茫然地眨眨眼,却还是温驯地笑了,「诸位的心意我领了,若无别的事,便都先回去吧。」 闻言花婆子等人俱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了一下,清黛看在眼里,却又装作看不见,只管若无其事地低头喝茶,等着她们下一步的动作。 不过她们来都来了,又怎会轻易就被打发走?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又听花婆子赔着笑道,「夫人您看啊,这北林和落烟斋日里的活确实不多,我们常常不用半天就都能料理清楚,剩下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想着再想夫人讨些差事,一来是为夫人分忧解难,二来也叫那些人瞧着,我们沈侯府过来的,绝不曾打着侯府的旗号在棠园狐假虎威,闲吃白饭。」 清黛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这回我听懂了,怪我怪我,原先想着妈妈等都是沈侯夫人亲自点过来的,自是要比寻常人要金贵,万万怠慢不得,那些繁重琐碎的活计自然不敢落到诸位肩上。没成想如此反倒累得诸位受如此非议,真是该打。 「不过眼下差事也分派得差不多了,一时间也不好调换,不如诸位这厢先回去,待我和祝嬷嬷商量以后,再给诸位答覆,如何?」 「这……」花婆子又不傻,当然也能听得出她这是在敷衍搪塞,连忙给旁边的碧风和紫云使眼色。 叫碧风的那个稍显机灵,一得了她的暗示,连忙就朝着清黛跪了下来,「请夫人垂帘!像我和紫云这样原本都伺候在主子身边的大丫鬟,若当真是我们自个儿犯错惹了主子不高兴,被撵出去的也就罢了,可如今夫人什么话也不曾示下便将我们打发去了别处,园子里其他人看在眼里,知道的是说夫人体恤,不让我们操劳;不知道的真是什么糟烂的都敢在背后大嚼特嚼! 「我与紫云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要脸面、知廉耻的,总是叫那些人这样指指点点,真不知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了!」 她话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起来,没等清黛发话,她身边的紫云又柔柔弱弱地跪了下去,楚楚可怜地啜泣道:「其实但要是主子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便是被人一口一唾沫地淹死也是天经地义的,可奴婢就是想死个明白,夫人为何就是不肯再让我和碧风姐姐服侍大人左右? 「想当初在沈侯府时,大人还是沈家四少爷,为着老侯爷和侯夫人的轻忽,大人自小就过得十分艰难。我和碧风姐姐身为大人身边为数不多的下人,见大人如此,一直都无比心疼怜悯,也一直都尽其所能地照顾服侍着大人。 「犹记一到冬日,外院的人就经常剋扣大人份例里的炭柴,害得大人夜里连灌汤婆子的热水都烧不出来,每一回都是碧风姐姐前去同外院的人争执理论,这才勉勉强强替大人挣回一些…… 「到了夏天,大人的屋里从来用不上冰就罢了,就连厨房日日传来的饭都很少能吃到新鲜干净的,碧风姐姐怕大人吃了闹肚子,常常贴补着自己的例银给大人买些经放的糕饼果子,就是自己饿肚子,也不肯饿着大人,还有……」 「不不,紫云,你别再说了,这些事原就是我们分内的,如今只要大人过得好了,我们做什么都是值当的!」碧风假惺惺地和紫云搂作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黛淡然看着,心情有点复杂。 她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编出这么些子虚乌有、自我感动的谎话来矇骗自己,就不怕有朝一日捅到沈猎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么? 还是说,她们连怎么糊弄沈猎都已经想好了? 清黛正暗自思忖着,便听花婆子也擦眼抹泪地说,「夫人,您是高门大户里金尊玉贵的千金大小姐,定然想像不到我们猎哥儿从前都受了怎样的苦,他的脾性习惯也与寻常公子少爷大不相同,夫人新嫁,面对猎哥儿时必然多有不解,不如就将她们两个留下,她们比老婆子中用,对猎哥儿的事也无一不晓,留下她们,夫人伺候猎哥儿的时候也能省些心力不是?」 「是么?」清黛习惯性地喃喃了一声,末了却低下头,久久不语。 底下跪着的人见她好像终于有些动摇了,于是便又赶紧添柴加火:「紫云你还记得吗,大人小的时候在外边就经常受欺负,每每从南家下学回来,身上脸上总是要挂些彩……还有被老侯爷冤枉的那几回,那时若非你将你爹娘给你拿来办嫁妆的钱舍了出去,替大人买来了救命的伤药,只怕大人如今都……」 紫云亦生声泪俱下地陪她往下编:「怎会不记得呢?碧风姐姐,当时也有你的份儿啊,你也不把你之前攒的钱都拿了出来么?不然就我身上那几个子儿,哪里买得起那么名贵的药酒膏帖?」 第324页 名贵的药酒膏帖? 清黛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关着门的里间。 若不出所料,她们口中的这些东西,应是当年她偷偷塞给他的吧? 这冒领功劳都冒领到她头上了? 清黛忍不下去了。 「看来二位姐姐真是用了心,清黛在此,特替我家相公谢过二位姐姐的恩德。」说话间,她已然起身,摆出了一副比她们还有真诚百倍的姿态,就要朝她们弓身拜下去。 碧风紫云吓得连连喊着「使不得」来将她扶住,却不知待她重新坐稳之后,脸色就立马变了,「不过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二位。」 「一,相公自幼习武,每日晨起都要练功,除非暴雨大雪,从无废辍,冬日他门前积雪深厚,却不知每日都是谁为他扫雪?」 这一问,碧风和紫云都有些应接不暇,张嘴张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胡乱应下,就又听她继续问: 「二,相公幼时总过得贫寒,到了冬日也只有那么一两件衣裳更换,甚至每件衣裳都打满了补丁,那么请问,他常穿的那件藏蓝夹袄右边袖子上缝了几个?」 面前两个人忽地都噤声了,就连立在一旁的花婆子也脸色发白,看着清黛的眼神里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清黛并不搭理她们,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答,便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三,这个问题很简单,吃一口就能让他浑身起红疹的坚果是什么?」 「是……瓜子?」因为被她紧紧盯着,紫云只得颤着声冒险一猜。 却听她冷声一笑,便幽幽挪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便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买给他的那些救命伤药里,又为何会有独产于柔夷,通常只作为贡品上贡天家的三七止血粉?」 「你怎么知……」碧风瞪大了眼睛,看着清黛的目光满满都是匪夷所思和不能理解。 清黛寒着脸,居高临下地蔑视着眼前这三个在自己面前信口雌黄的跳樑小丑。 正要开口,便听见里间的门被人从内拉开。 伴随着开门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冷冰冰的少年嗓音。 「你觉得呢?」 剎那间,厅堂里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果见一身黑衣的沈猎负手站在那里,面色阴沉,眼神森然。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装逼装到正主头上 第169章 对外的沈猎身上总是不自觉地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戾气。 明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却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他的出现比清黛的连番质问更让碧风紫云和花婆子始料未及,花婆子的脸更是白中带青,青中带红, 尤其精彩。 「猎哥儿…这…这……」 颤颤半天, 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沈猎刚一迈开腿,她立时又禁不住腿脚发软,咚的一声也跌跪下去。 清黛见沈猎有了动作, 便也不再说话,正要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却被他轻轻摁住肩膀拦了回去。 他立在她身畔, 像一道影子,又像是一尊护法神, 刀锋所指,尽是她的对立面。 「来人,拖出去, 一人八十杖。」 话音一落, 不光是底下那几位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昏死过去, 就连清黛也讶异得抬头看向他。 可最终, 她也只不过是攥紧了他的手,并未开口相劝。 到最后, 花婆子还有碧风紫云三人仍旧是被拖到了园中人来往最为频繁密集的岔口上, 当着府里上下六十多口人的面,由那几个看守沈猎书房的锦衣卫执杖, 沈猎亲自监刑, 生生领受了整整八十杖。 三尺五寸长的大荆条抽打在女人细皮嫩肉的臀腿上, 呼痛的惨叫声回荡在棠园每一个人的耳边, 就连坐在挽春堂的清黛,也都影影绰绰地听到了些许。 跟在她身边的银珠胆子最小,心下惶恐,一连三次打错了算盘,看错了帐,委实受不了才怯怯仰头望向清黛,「姑娘…我听人说,锦衣卫手里的廷杖四十杖就能把好好一个人打得肉落皮烂、血肉模糊,这姑爷上来就要打人八十杖…岂不是想要将人活活打死?姑娘,姑爷这未免太狠了些吧?」 同样魂不守舍的陈妈妈趁势也道:「是啊姑娘,那几个丫鬟婆子好歹也服侍了姑爷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呀,姑爷作甚要动这么大的气?姑娘怎也不劝着些,回头武宁侯府责问起来,为难的不还是姑娘你这个新妇么?」 「妈妈是真不明白她们为何会挨这顿打么?」清黛低头捋着针线箩筐里的绣线,打算给沈猎新绣条汗巾,用最温柔平静的口吻说着最冷漠的话。 「因为她们活该。」 「可即便她们从前待姑爷有多少不好,想来也是有武宁侯夫人的授意在,为奴为婢的,主子发话,哪里有胆子违逆?唉,都是苦命人啊。」陈妈妈虽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嫌疑,心底却也是实打实的软。 清黛依旧气定神闲地低着头,「我又何尝不懂底下人的为难与苦楚?但平心而论,你们姑爷在沈家时,又何曾被他们当做主子对待过?」 她们曾经如何轻慢苛待沈猎的,清黛了解得算不上多么清楚,清黛心里唯一明晰的,她们的言行、她们的人品对任何时期的沈猎来说,都充满了恶意,带给了他难以治癒的伤害。 第325页 「抛开主僕这一层身份,大家都是人,挨打会疼、伤心会哭的人,谁又生来就该受人欺辱、被人轻贱?从前种种,妈妈说她们是受沈侯夫人授意,迫不得已,可妈妈有没有想过,即便如此,她们对沈猎做过的一切都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她们或许不算错,但也绝对不无辜。」 陈妈妈还在强辩:「但真不至于要罚八十杖吧……」 她没见过前世沈猎那双布满冻疮和刀茧的手,也没见过他因为少时医治不及时,后来常常疼得走路都成问题的膝盖。 更没见过他破烂着衣裳,孤身穿过地痞恶霸盘踞的暗巷。 所以她能够这么轻飘飘地说出这样的话。 清黛不一样。 她只要一想起沈猎曾经消瘦的骨,单薄的背,想起他成长至今,比别人多付出的那十倍百倍的血与汗,她便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区区八十杖,如何能消解他们的怨愤? 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起伏,「行刑的都是锦衣卫的人,手上功夫自然不会差,定有法子让她们受尽苦楚,也断不了气。待行刑过后,妈妈便去帐房取些银子,分别给她们三人送去,再找人将她们好生抬出去,不要留在家里,也不必送归沈家,就带去我陪过来的庄子上养着,日后再不许到棠园和武宁侯府跟前啰嗦。」 「那武宁侯府那边若是问起来,姑娘又该如何?」 「只要你们姑爷开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替他扛。」 …… 清黛料得不错,掌刑的锦衣卫下手非常有分寸,八十大杖打下去,就连最是老迈的花婆子都尚留了口气,不至毙命。 当天入夜以前,清黛便命人把她们送出了城,此后便由她们在自己名下的田庄上自生自灭了。 她与沈猎先后一连处置了这么多人,手段又一个赛一个的狠决,棠园其他的人看了一场接一场,人心难免惶然浮动,不可终日。 没两日,便是祝嬷嬷也寻了藉口,找机会从棠园脱身而去。 为防人心再生变动,清黛便趁沈猎上衙时,借着清算上个季度府上的收支盈余,又召集了内外大小几位管事前来挽春堂听训。 一来先是依照此前立下的规矩赏罚下去,而后又额外重赏了当中一两个这些天处事公允,不为花婆子之流以钱财恩惠做敲门砖所动的年轻媳妇子。 个中深意不言而喻,也算是给众人吃下了颗定心丸。 一时虽散不尽园中人心惶惶的氛围,但也反过来让大多数人行事更加谨慎勤勉,给清黛省了一堆不必要的麻烦。 内里的烦恼障碍是少了,然而在棠园高墙之外,仍不乏豺狼虎豹环伺左右。 恰好就是七夕那天,又正巧轮了朝会,是以天不亮沈猎便换了朝服到午门下候着了。 而清黛却如常于辰末起身,睁眼时枕边早不见了沈猎。 待她洗漱梳妆,用过早饭,才将坐到厅下准备听事,外头便有人传话进来,道是武宁侯府沈柯氏身边的崔妈妈求见。 清黛原当她是替沈柯氏来过问林昆花婆子等人的事,本备下了一筐的话以作应对,殊不知那田字脸的胖妈妈一进到挽春堂内,竟是欢欢喜喜,满脸堆笑。 满口只道:「老奴代夫人贺过少爷奶奶的生辰之喜,真就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放眼满京城,谁家夫妇能有您二位这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送子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同日下凡,前世立约,今生结缘呢。」 清黛修养极佳地颔首谢过,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有什么话妈妈大可直说,贵府忽然待我们这样热络,叫人怪不习惯的。」 「奶奶说这样的话就是见外了,一家人嘛,虽不住在一起,但骨子里终归是流着同样的血,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沈字,彼此之间常来常往本就是应当的。」 崔五家的也是在沈柯氏上下混经年的人精了,任清黛如何阴阳怪气也不见她臊得慌,依旧装得熟络大方,一副热心大婶模样。 和清黛打趣儿完了,又马上变出另一张语重心长的脸孔,与她推心置腹: 「老奴也不瞒奶奶,其实这些日子老侯爷和侯夫人一直都在为从前待猎哥儿太过严厉自责,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人父母的哪有真心不关怀疼爱的呢?说白了,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这不,此番为着彼此之间能有所缓和,老侯爷前几日在病榻上还和夫人商量着,要趁着今年少爷和奶奶的生辰,为你们在侯府里好好操办一场呢!」 清黛方才还纳闷呢,这离过年还远着呢,怎么这家的黄鼠狼就这么勤快,这么早就来拜年了? 听到这里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半分讥讽之色看上去谦和有礼,「有劳二老费心,只不过……临近中秋宫宴,朝中事务也繁杂得很,估摸着这会儿工夫沈猎还在上朝呢,只怕实在没那个空闲去吃武宁侯府这杯酒了。还望妈妈替我们回了侯爷与夫人,改日我们夫妇俩再亲自登门向二老致歉。」 「哎呀,如今侯爷病着,朝廷的事咱们府里也越发不清楚了,这猎哥儿也是的,怎的早不忙晚不忙,偏偏要挑在你二人过生辰的时候抽不开身!他自个儿也就罢了,竟也不知顾虑顾虑奶奶的感受么?」 第326页 崔五家的嗔怪起来,一番话说得绵里藏针,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但只消仔细品味一下,竟无处不透着挑拨之意。 亏得是清黛沈猎了,若换做寻常盲婚哑嫁的新婚小夫妻,还真有可能就此上了套。 不过,她却也将计就计,顺着她的话坏心眼地直点头,愁眉不展:「妈妈说的正是呢,回头妈妈可得替我好好说说他,朝政再忙也得顾家呀,圣上不止他一个忠君良臣,我却只有他这一个夫君,总这样冷落轻慢我算怎么回事?」 崔五家的眉开眼笑道:「奶奶放心,待有机会老奴定会替奶奶说话的。不过说起来猎哥儿天生就是这副脾气,奶奶也别见怪,依老奴看啊,这会儿奶奶也别老实巴交地在家等他了,且随我过到侯府去,与夫人还有专程为你请来的女客们好好热闹热闹,权当是散散心吧!」 「专程为我请来的?」清黛佯作惊讶。 崔五家的赶紧趁热打铁:「是啊,像是慎王妃、康和郡主还有恩荣伯夫人也就是您的亲姨妈,为着奶奶您头先都答应了要来呢!奶奶这要是还不去的话,岂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 好傢伙,光是她嘴里的三个就有两个是与清黛不大对付的,说不是鸿门宴,只怕都没人信。 但讨嫌之处就在于沈柯氏是打着她的名号请来了这几尊谁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佛,这无疑是把她架到了一个分外尴尬的位置上,让她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她不去,就是她不给这些人面子,是她不知礼不懂事,更是她的不孝顺。 若她去,等待她的少不得是一通蓄谋已久的针对刁难,她若敢有半点违逆反抗,便又成了她不知礼不懂事,更是不孝顺。 两条路哪条都走不通,与其龟缩不前,让人家趁她不在大肆胡乱编排,给她安些莫须有的罪名,倒不如…… 迎难而上,见招拆招。 作者有话说: 清黛:走,砸场子去 第170章 这还是清黛与沈猎成婚以来, 头一次进武宁侯府。 入府后一路又乘一顶小轿来到内仪门上,一下轿,放眼望去, 发觉此处依旧与从前别无二致, 威严肃穆的同时,也很是死气沉沉。 沈柯氏脾性刁钻古怪在京中早已是老生常谈,她的人缘一贯也好不到哪儿去, 今次也不出清黛所料,席上除柯姨妈与康和郡主外,也便是空有封号的恭如县主母女俩、周家太太、文勤伯夫人, 以及几个清黛从未谋面的京官内眷。 这么点人原本凑一桌都够呛,可谁叫沈柯氏又爱面子, 打肿脸也要让底下的人摆上几大桌,以至于除了她自个儿那一桌坐满了外,其余席上都只有三两位夫人小姐落座。 再又不慎让两个原就不相熟或性情腼腆些的人放在一张桌上, 两两相对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只能远远听着主人那桌兀自谈笑风生,一时间别提有多尴尬了。 幸而清黛自此与沈猜一道从垂花门下走了进来, 人们自然而然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她们身上。 尤其是清黛这个今天名义上的主角。 家里男人官阶矮于沈猎的女眷们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她一路温声笑应,直到来到沈柯氏那一桌人跟前。 「见过郡主娘娘, 侯夫人, 见过各位夫人。」 这一桌子,左手边坐着矜贵自持的康和郡主, 右手边坐着满脸精明劲儿的柯姨妈, 再靠边就又是恭如县主母女俩和文勤伯夫人, 抬头见她笑盈盈地走过来, 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殊不知在她来之前,她们已经坐在一块拿她当了多久的谈资。 沈柯氏瞥了她一眼,任她屈膝拘着礼,兀自嘲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生来就是个没儿媳妇命的人,从棠园到这儿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竟要磨蹭这么久才见得到人。」 柯姨妈因和清黛担了一层血亲干系,忙来撇清道:「也怪我那妹子妹夫长年在外,将这丫头孤身留在京中,我和她那几个姑伯到底又都隔着一层,不便管教,以至于将她养得委实有些不懂事,叫诸位见笑了。」 说着,还不忘严厉地朝清黛瞪上一眼,「你一个做人媳妇的,婆婆作东宴请宾客,姗姗来迟便罢,来了竟还这么没眼力见儿,孟家从前都是这么教你的么?还不快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赶紧搭把手啊!」 她这般当众颐指气使,脾气再好的人,面上都会有些挂不住,四周的官眷闻声,纷纷看了过来,却也不见有人为清黛分辩两句,俱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暗自兴奋地冷眼旁观。 来的路上清黛就猜到沈柯氏叫她来,是为了林昆花婆子等人的事。 但不论是处置他们中间的哪一个,清黛与沈猎都是有着极其正当且充分的理由,沈柯氏想必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也并不敢直截了当与她兴师问罪。 可依着她的脾气定也咽不下这口气,必然会在别的事上给自己找补,当众让清黛难堪。 且有在座这几位她特地请来的、多少与清黛有些不对付且辈分身份都能压过她的看戏人在,即便清黛有心与沈柯氏对抗,也少不得要受她们指摘阻碍。 既然如此,她便温逊谦顺依旧,重又更深地福下身去,恭敬道:「姨妈教训的是,我这就去看看。」 话音一落,她已然直起身子从众人的视线里退了出去。 第327页 等到了无人之处,阿珠就忍不住为她抱不平:「今日是姑娘的生辰,方才那个崔妈妈来的时候也说的是她主子为咱们姑娘姑爷设宴啊,怎么来了反倒要叫姑娘替她干活?」 「谁叫她是姑娘我名副其实的婆婆呢?确实不太好惹啊。」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口吻却轻松无谓,明珠知她心下定然早有防备,旁的也不多说,只问:「那可要想法子知会姑爷一声?」 阿珠听了直点头:「是啊是啊,姑娘还是赶紧告诉姑爷,让姑爷来救你吧。」 清黛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终是道:「那你们待会儿就找机会传话回棠园,若姑爷回来问起我们的行踪,就说我娘家有事回去一趟,切莫告诉他我被武宁侯府叫走了。」 「是……啊?不是,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阿险些被她的话绊得一个呲熘跌下去。 「此处是他痛恶之地,我不会再给这里还有这里的人任何伤害他的机会。」 她的语调温柔而坚毅,像是在发愿起誓,却又仿佛只是随口闲话般稀松平常。 「再说了,这么一点麻烦事,姑娘我难道自己解决不了么?」 背阴的长廊清凉常荫,正午的阳光从远处的廊窗打进来,将半空中的微尘镀嵌闪耀,落在地上时,将角落里阴暗烫出一个明亮的窟窿。 清黛便迎着光,走向那个窟窿。 出嫁后头一回插手筹办的宴席居然是自己的生辰宴,这种啼笑皆非的事,清黛自个儿也确实想不到。 所幸在柔夷的这三年,相比起她那个不靠谱的舅母,她阿翁阿嬷也更心中信重她些,不光常常令她帮着打理内宅家务,逢年过节的大小家宴也会让她经手。 一开始她也只是跟在一旁当个参谋、打个下手,到后来便是像三山祭典的长街宴,她也能独自代替年迈的莫老夫人置办得井井有条。 是以如今日这般大小的场面,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甫一定神,便领着明珠阿珠先去了趟厨房。 瞧过一遍今日要用的菜品单子后,又见几个厨娘忙乱起来总也没个章法,前头来的管事婆子也只知咋咋呼呼地催促叫喊,不仅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越忙越忙,半天也不见端出去几个菜。 这时清黛也不啰嗦其他,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个聒噪的管事婆子,便又比照着现备下的菜料,给几个掌勺的厨娘分别派好差事,谁做热菜,谁做凉菜,谁做汤品,谁做点心,一应安排下去。 另外再不许人上前无端催促,备菜烧火的丫头也只许认准一个灶台帮忙,决计不可逞能大包大揽,旁的灶台上也不可以使唤不归自己管辖的帮手,纷纷各忙各忙的,互不干涉,互不牵扯。 如此虽算不得什么妙计,但用在沈侯府这些许久不操练的兵身上也足够了,不一会儿就稳住了厨房的乱势,出菜也快了起来。 看顾了后方,前方清黛自然也不曾落下。 布置好了厨房这一头,她转身便又回到席上。 也不管这些人原先认不认识,对她持有怎样一个态度,她都端着一张和善大方的笑脸,一会儿夸夸这边的衣裳首饰,一会儿又问问那边的口味喜好。 不得不说她离京这三年里,大多数人对她的印象都定格在了她逼死郑淑慎一事上,从此便认定了她是个粗鄙狠毒、不懂礼数、未经教化的夷民。 就好像是一个公认的大善人驾车出门时撞死了一条狗,在世人眼里,从那以后他过往做过的所有善事便一笔勾销,从此他就是那十恶不赦、草菅狗命的恶徒。 没有人再会把她从前的模样当回事儿,哪怕那的确也是她真实存在的一面。 是以当她落落大方地来到人前,得心应手地将里里外外都料理得有条有理、井然有序时,这些本以为有好戏可看的女客们便都像是前所未见般的诧然惊异。 不过除开沈柯氏那一桌人以外,其他的人之所以愿意赏光赴宴,实际上泰半都是为了借沈柯氏的路子,巴结沈猎这个当朝最烫手的香饽饽。 遂明面上对清黛本也不敢过于轻慢,眼下又见识了她的八面玲珑和敦厚和气,这时自然而然也就见风转舵,与她笑脸相迎,热络起来。 酒过三巡,临近宴中,与沈柯氏同桌的康和郡主趁着清黛过来帮几个长辈布菜的功夫,意味深长地笑道: 「还说自己是没儿媳妇命的人呢,眼下可瞧见了?你这儿媳妇啊,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宴,到现在却连口水都没喝上地在这儿帮你应酬内外,你啊,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今慎王妃藉口身上不爽快未能前来,她便是席上位份最高的女眷,这时为清黛开口说话,不仅是对她莫大的肯定,也立马就将所有人的注意从酒菜上重又吸引过来。 为着她儿女对清黛的态度,她于清黛的印象也是不好不坏,但她这人一向心思深,一时半会儿清黛也听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用意,便也不敢轻易接茬儿。 沈柯氏亦未曾立刻搭腔,却听同桌的的恭如县主怪声怪气道:「既然做了人家的媳妇,这些事原就是本分,受了一点累就满天下敲锣打鼓地牢骚抱怨,也不知是谁家的规矩。」 她说话素来蠢笨,偏又毫无自知之明,常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顺便背刺友军。 第328页 一番话说完,不光是康和郡主皱了皱眉,便是她自己的掌上明珠坐在一旁听着,也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谁承想,确实一抬头就迎上了清黛笑意可掬的眼睛。 「县主娘娘是在说我么?」清黛一面柔声细语地笑着问,一面提起袖摆,姿态优雅地为柯诗沅夹起一筷子新上桌的爆炒鸭舌。 恭如县主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并不知道她和沈猎此前去过南家,一时既心虚又诧异:「你这话何意?」 就凭当初她们母女俩对清黛的所作所为,但凡还有点良心的人,这时也不会再在清黛跟前耀武扬威。 可偏偏她们还是选择了沈柯氏的阵营,做她的先锋官。 这也就罢了,但她柯宋氏如今也只不过是个连尊位都快保不住的空壳县主,若是被她当众蹬了脸,岂不是显得她这个臭名昭着的南蛮子太窝囊了些? 清黛边想边缓缓直起身,眼神凌厉如刀:「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人真有意思,自家门前的雪都没扫干净呢,还要去管别人家的瓦上霜。」 「你!死丫头,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被戳中痛脚的恭如县主霎时间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拎起手指头指着她,「你猖狂什么!即便是那南太师府不识货,慢待了我家沅儿,也绝不是因为被你比了下去!我家沅儿好歹还有丈夫疼惜爱重,你呢,嫁了那个修罗鬼这么长时间,连房都没圆上!」 她最后的一句话咬字咬得尤其掷地有声,惊飞了窗外树梢上的双鹊,也震住了在场包括清黛在内的所有人。 四投向清黛的目光或是同情,或是窃笑,或是怜惜,或是鄙夷。 此等私房秘事被人当众揭破,对于女子来说,简直就像是被当众扒开衣裳,肆意凌辱! 清黛也确实有些猝不及防,脑袋里不觉一阵一阵的自我怀疑。 这种私密事往往只有她近身的几个丫鬟婆子知道,究竟是谁敢出去多这个嘴? 是青儿彩儿,还是……陈妈妈? 她这厢犹自出神,那一头恭如县主发起性来便是连康和郡主都拦不住她,一熘儿往下接着骂:「哼,现在搁这儿同大傢伙儿装淑扮贤,当谁不知道你背地里是何等蛇蝎心肠,讨不了夫君欢心,就去拿他身边的人出气!杀的杀,撵的撵,把好好一个天家赐下的风水宝地闹的是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孟家怎就生出了你这样狠心恶毒的魔头来!生就该关进笼子丢到池子里溺死了帐!」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还怕你不……」 恭如县主说话间抬了一下头,冷不防间,却是被目光所及之处,立着的人影吓得舌头一闪,生生止住了话头。 清黛也后知后觉地心口一紧,惊然回首。 其他人这时当然也都听出了问那话的人并非来自堂下,纷纷循声看向宴厅门外。 可不是那身着御赐大红飞鱼服,腰挎缠金玉带绣春刀的沈指挥使,正威严抖擞地立在那儿,目光森然地盯着这满堂的喧嚣吵嚷。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众人愣神的档口, 沈猎已经迈开长腿,来到清黛身边。 高挑的身形挡住厅堂顶光,他的影子当头笼罩下来, 将清黛护在身后。 清黛怔然抬头, 小声问:「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她们别跟你说的么?」 但见他满脸写着「你还好意思说」,她忙又腆着脸憨憨一笑,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 他二人之间流露着不自觉的亲昵,根本不像沈柯氏听说的那般疏离,扎痛了她的眼睛。 她不觉皱起眉头:「沈猎, 你一介男子这样大喇喇地闯进内宅女席上来,委实太过失礼, 还不赶紧同诸位夫人小姐赔礼?」 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未落下,便只觉身前的桌案猛然一翘,下一刻耳边就传来阵阵杯碟碗筷摔落在地的锐响, 还有女人惊慌失措起来尖细的叫声。 碎瓷陶片到处飞溅, 汤汁残菜洒了一地,那几个坐在桌边的名门贵妇们纷纷失态地叫嚷躲避着, 狼狈而又气急败坏。 她自己也在一阵手忙脚乱中被身边的婆子急急拽了起来,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惊觉,竟是沈猎那个小兔崽子, 话都没听她说完, 就把她的桌子给掀了?! 「沈猎你发什么疯!」 沈柯氏歇斯底里地嚷嚷着,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瞪向清黛:「你是死人啊, 不知道拦他一下么!」 清黛被她再次无理取闹地攀咬上来, 正要反唇还击, 就叫沈猎又抢了先:「那几个人是我让杀的,也是我自撵的,你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再敢找她的麻烦,我砸了你的武宁侯府!」 发泄一通后,他便转身拉起清黛的手,径直将她带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可一路从沈家内宅走到外院,他一直用力攥着她的手,不顾她的感受快步往前走,显而易见,是在生她的气。 是以一出沈侯府,清黛便赶忙主动认怂:「好了沈大人,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不敢了,你不要生气,气大伤身,你若伤身,我会心疼的。」 沈猎回头看她一眼,明明心里压根没觉得自己有错,面上却依旧装得真诚恳切,小嘴像抹了蜜似的甜腻娇嗔,真真是比千年的狐狸还要狡黠! 他气得头疼,却又感到无力。 成婚日久,平日里他们也常是好得如胶似漆,可他还是能够察觉到,从始自终他们之间好像都存在着一层隔膜,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一直将他挡在她的心门以外,进不去也走不开。 第329页 思绪越想越乱,他干脆赌起一口气,甩开她的手,兀自大步朝前走。 被丢下的清黛在原地愣了愣,心道他果真是生气了。 她也不作多想,赶着就追了上去:「沈猎,沈…哎!」 但听一声惊呼,转眼她整个人都已经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脚踝哀哀哼了起来:「我的脚,我的脚崴了,好痛好痛啊……」 沈猎立时便扭头一个箭步急急朝她跨了回来,「摔着哪儿了,让我看看?」 一瞬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说着话就要俯身蹲下去看她「崴伤」的脚踝。 清黛眼见自己的小把戏得逞,旋即眼疾手快地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笑得像是偷得灯油的小耗子:「嘻嘻,骗你的。」 沈猎更气了,起身想走却被她像如藤萝般缠上来,下意识便抬臂划了个没有力道的虚招,「放手!」 「不放!」 清黛有恃无恐地嬉笑着,同时灵活地闪身以避,与他左右周旋三两招,不但没有退缩松手,反而借力跳上了他的背。 这下沈猎却不敢动了,惟恐一个不当心,真让她从自己身上摔下去,只得腾出手托稳她的后膝:「下来!也不怕让人瞧见!」 话虽如此,但其实他们正处于武宁侯府和棠园之间相隔的私街上,这时候前后也都没什么人,就连阿珠和明珠也都只是远远跟着。 是以清黛尤为肆无忌惮,更加用力地搂紧了他的脖子,「瞧见就瞧见,正好让人看看你平日里对我有多凶,又都是怎么欺负我的!」 「你…」沈猎平常就说不过她,这时又在气头上更是笨嘴拙舌,被扣下这么一口莫须有的锅,竟也回不起嘴。 往常他若动怒,身边的人无不是退避三舍,生怕引火烧身。 偏只有她,哪一回都要迎难而上,混闹着、糊弄着,将他炸开的毛一点点捋顺回去。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你听我说好不好?一来我听说今日朝会久未散朝,便以为朝中定有要事,怕你分心,这才没让她们跟你说实话。况且你向来厌恶沈家,归京至今不肯踏足一步,我不想你为了我破了自己的规矩。」 他被她这么一通闹下来,再大的脾气也都被消磨干净了,紧拧的眉头渐渐松开,「我再厌恶沈家,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孤身前去受欺负,再看今日那一桌坐得都是什么人,想想我都后怕。」 「堂堂沈大人,杀得了恶贼边匪,治得了贪官污吏,居然还会怕区区妇人?」清黛靠着他,在他耳畔咯咯直笑。 笑完了,方又温声软语道:「我知道,你是怕她们仗着家世辈分难为我,虽然事实上她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我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啊,你若再晚到片刻,说不定还能看到本夫人纵横捭阖、舌战群儒的精彩表现呢。」 沈猎不觉弯了弯唇角,虽只一瞬,却还是被她察觉到了:「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气了!好了,反正人家的场子也被你砸了,想沈侯夫人那样爱面子的一个人,让你这么一闹,只怕这会儿正气得七窍生烟呢。」 沈猎仍不说话,沉默片刻,又将她放了下来,让她能够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的眼睛:「以后没我在,不要去沈家,就算是沈猜寻你也不要去,好不好?」 「好。」清黛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凝望着他的眸子里盛着他的影子,被她用最温柔的笑意簇拥包裹,「你也要相信我,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最后的这句话,也恰到好处地击碎了他此番藏在心底最后的一丝犹疑,令他终于能够笑颜逐开,转过身弯下腰,对她说,「上来吧。」 「现在不怕人瞧了?」清黛古灵精怪地歪头一笑。 「怕,但是是怕人瞧见说我凶你,欺负你。」沈猎笑得无奈。 清黛乐不可支地攀上他的背,「啧啧,连我们家最正经、最一丝不苟的沈大人都会拿人开涮了,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沈猎不知如何解她的调侃,只能一味沉默,殊不知耳根子早都要红得滴血了。 他就这样一路背着她往棠园的后门方向走,临到门前却又看也不看一眼就越了过去。 清黛惊问:「这个时辰咱们不回家?我还没吃饭呢……」 沈猎踌躇半刻,道:「今日你我生辰,程大人帮我在花萼楼订了个雅间。」 忙累半天,她险些就忘了生辰这一回事。 想起前两日她好像确实隐约跟他提过,自己好久没吃到花萼楼的藕粉桂花糖糕了,没成想,随口说说的一句话,竟让他上了心。 她心下不觉一动,方才还叫嚣着要纵横捭阖、舌战群儒的人这时也不知怎的,居然没出息到只会把烧红的脸埋进他人的背嵴,一个劲儿的偷偷傻笑。 后来半日,他二人乘马车去到花萼楼后,便没再让家里的女使侍从跟随。 两个人抛开前半日那些不愉快,就像寻常民间小夫妻一般,在花萼楼用了午饭后,又结伴一道去逛了梨园。 坐下来听那京都名声最红火的刀马旦唱了半出《孝武桓皇后挂帅定北讨羌贼》,直至落日西垂,天色将晚,城中天家赐下的七盏鰲山灯逐一点亮,他们并肩走在长街上,随着人流走向当年的织女庙。 沈猎尚还穿着大红官服,胸前绣着的飞鱼张牙舞爪,无声昭示着他和清黛的身份。 第330页 路上能认出他们的行人不再少数,但碍于沈猎平日的声威,也都不敢做声,顶多就是远远看个稀奇——传闻中那个面冷心冷的酷吏头子,居然会在这样的日子里与女子同游?! 只见那女子还戴着帷帽,一副大家女子出门的做派,该不会就是他那个新娶不久却早已恶名远扬的孟氏夫人吧?! 清黛沈猎早已对这些异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一应不做理会地携手向前走。 拜过了正殿上的织女像,一转身,一不留神,竟让他们再次被人流冲散。 清黛四下看了几圈都没找到那抹显眼的红,只能循着记忆,找到了那一年见证过他们无声惜别的老槐树。 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满树的红绸依旧灵动,随风招摇。 她站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沈猎的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竟让她又一次在目光所及的最远端,半月形的院门下,见到了那个眉目冷峻的少年。 只是比之从前,他已不再形单影只,他们也不必躲在人群背后,遥遥相拜。 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朝对方走去。 第172章 「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出了织女庙, 长街上行人依旧摩肩接踵,清黛便拉着沈猎避到了沿途商铺的台阶上,在屋檐灯笼下问他。 借着灯笼的光, 沈猎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裹, 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 她打开一看,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梨膏糖?是你小时候买给我的那种吗?」 沈猎暗喜于她能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铭记,忙道:「适才我在织女庙见到卖糖的人, 看着眼熟,应该错不了,你快尝尝。」 清黛依言掀开帷帽上的面纱咬了一口, 细细品了品,立马两眼放光地与他拼命点头, 孩子气地鼓着腮帮子,也给他拿了一块餵到嘴边,「你也吃!」 沈猎就着她的手叼过去, 两个人就好像寻常人家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于总角之年,并肩坐在街边, 笑呵呵地分享一块来之不易的糖。 七夕城中不宵禁, 趁夜还未深,他二人也都还没玩尽兴, 沈猎便问:「可还有什么想吃、想玩的?」 织女庙就在天龙河边上, 清黛一面沿着河岸走,一面沉吟。 这时她的余光恰好瞥见宽广的河面上有几艘装饰一新的画舫, 甲板上或有烟花女子卖笑歌唱, 或有文人才子把盏言欢, 觥筹交错间, 是独属于中原京都的风雅浮华。 清黛被这繁闹吸引,一时心血来潮,回头摇着沈猎的袖摆,「我们也去坐船吧,来京这么久,我还从未坐过中原人的船呢。」 像七夕这样的日子,能在天龙河上放船的大多非富即贵,而且所用船只不是自家找人专门定制的,就是早就与船行租赁下来的。 她于此时突发奇想想要乘船游河,确然有些仓促。 可她既然开口,沈猎不想她失望,沿河问过京都几家船行,确不是人家掌柜胆大无畏,不惧他这身红得灼眼的飞鱼官服,实是今夜用画舫游河的客人太多,根本找不出一艘空闲的舫船来。 兜兜转转到最后,也才找到了一条稍微大些的乌篷船。 那船虽属乌篷,却不曾轻舟八尺,低篷三扇,而是以竹篾漆成半截草屋模样,天顶上还开了扇窗。比普通的渔船宽敞些,却又远不及画舫游船精緻。 不过就算如此,清黛也已经很满足了。 登船时沈猎特地辞了船夫,接过人家的竹蒿往岸边一撑,船只受力随水飘动,慢慢悠悠地往河心晃去。 待船身渐入深处,沈猎便弃了竹蒿,改换成两侧已经绑好的船桨,运足气力,有条不紊地摇动起来。 清黛坐在篷中,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笑意盈盈:「沈大人何时学的划船,本夫人怎么不知道?」 沈猎却没看她,眼神飘向别处:「之前我赴阳州上任,途经水道,觉得有趣便跟当时载我的渔夫讨教了一下。」 「真的?」清黛一个字都不信。 沈猎一顿,心虚地摸了下鼻子,「真的。」 清黛仰着头,用一双乌亮通透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依旧硬着头皮不肯老实交代,也不着急,徐徐垂下眼睛,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自己的指甲。 「从柔夷至阳州,途中必经瑶州西北边陲,瑶阳二州之间确有一段水路,但比起船运,陆路抄山林小道,快马加鞭反而更省时省力。沈大人当初为赴皇命,半夜也要单骑而去,想来这半道上应该也没时间坐船,悠闲地游山玩水吧?」 沈猎语塞,不禁偷看了她一眼。 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细微举动,笑眯眯地重又抬头,一脸的「看,被我逮到了吧」。 沈猎沉默,他们的船顺着河水的流向,不知不觉就和那些过眼云烟般的喧嚣繁华相去甚远。 清黛坐在船里,也不急着要他回话,耐心地观赏两岸风光,看过别人的热闹,觉得像这样和他一起安安静静地就好。 沿着天龙河一路畅游,再往西走下去的话,越过华都西边的广宁门,便算是出了城。 闸道上的官兵认出是沈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他们顺水而去。 天龙河四通八达,却只有西边这一条最细窄的水路通向天龙山,商船和货船进不来,平日里顶多也就只有些许渔船经过,七夕夜上便连渔船都见不到了。 第331页 以至于清黛他们的乌篷船行至天龙山脚那片还青葱盎然的枫树林,竟是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沈猎也有些累了,便抛下铁锚,暂让船只歇在河中央,自己则钻进乌篷中,向妻子讨一碗水解乏。 趁他喝水的功夫,清黛用绢子替他揩了揩额上的细汗,一边若无其事地调侃,「要是让圣上知道你穿着本朝独一件御赐飞鱼服为我撑船,会不会气得把恩典收回去?」 「圣上没那么小气。」沈猎笑,笑过了又若有所思地凝神静了片刻,才又开口,「……我那时走的,的确是水路。」 清黛先是愣了一下,方意识到他这是要回答她前时的话了,立时竖起耳朵,放下手乖乖坐好,听他把话往下说。 「那时圣上急召我回瑶州赴命,随即又令我秘密前往阳州,探查西北边陲守备军中有人私结沙匪,意欲乱我边防之事。不想半道上京中锦衣卫却出了岔子,将圣上的密令泄露,将我的行踪卖给了那个叛徒。」 「然后呢?」清黛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沈猎道:「他在我往阳州去的这一路都设了伏击,三番五次,只为取我性命。我因此负了伤,无奈之下只得混上一艘货船,扮作船上水手,沿水路慢了两日才进的阳州。」 清黛惊得瞳孔一缩,「都伤哪儿了?」 说着,便想来撩他的袖子,看他的手脚。 「圣上后来赐了我好些金贵的药,还让最好的太医给我诊治过,已经没事了。」 沈猎温声与她安抚,但他却不会告诉她,那几年他在外拼杀,遭遇伏击追杀早成了家常便饭,相比起后来被人打断手臂、在肚子上开个大洞,这一次都只能算是毛毛雨而已。 清黛半信半疑地收回去,转念又问,「那…那个军中的叛徒呢?」 「他让人给骗了。是他自己早年多行不义,结了太多仇家,被人合起伙来做局构陷,装成沙匪掳走了他的妻儿,诱他做出那些叛变卖国的恶事,只为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我到边塞时,他自己已经察觉了真相,却因为打草惊蛇导致他妻儿被害,他承受不住打击,疯了。」 沈猎说完这一段,也忍不住感慨地长舒了口气。 清黛轻轻倚过去,靠在他的手臂上,将他黯淡的心绪洞察得一清二楚:「虽说是假的,但那厮仇家的做法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沈猎迟疑片刻,还是轻点了一下头,讥诮地扯开嘴角,「我那时的确有想过,倘若当年让我与我母亲也一同死在沙匪手中,倘若我能不託生沈家……不过,我也只想了那么一次,后来就不这么想了。」 清黛搂紧他的手臂:「不这么想也对,欺辱你、轻贱你的那些人都还理直气壮地活着,你又为何要自我怀疑,轻言生死?」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清黛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抬起眼,望向群星璀璨的夜空。 七月初七,最明亮的牵牛织女星隔河相望,静默无言,并不似传说中有喜鹊搭桥,助他们相会。 清黛一时感慨万千,道:「你记得牛郎织女的故事么?织女本是天上锦衣玉食、不食烟火的仙女,下凡嫁入牛郎家中,却要跟着他粗布麻衣,吃糠咽菜,后来更因仙凡之别,被天帝责罚,纵使人间有鹊桥相互的传说,可你也瞧见了,每年七月初七,牵牛织女星依旧被分隔在星河两端,不得相守。 「有时我就想,若牛郎早知会是这个结局,早知自己的意中人要受这么多苦,那么最初他还会偷走织女的彩衣,将她强留于人间么?」 沈猎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听她自问自答,「虽然我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若换作是我,我觉得我不会,是以沈猎,若有得选,其实我也不希望你托生沈家。」 「那你方才还让我不要轻言生死?」沈猎有些诧异。 「那是因为…」清黛不自觉拔高了音量,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好像太激动了,便又缩了回去,「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再去纠结那些无法选择的选择都只是徒劳罢了,与其困于其中自我折磨,不如抛开顾虑,昂首向前。」 沈猎不说话了,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透过她柔弱的外表,去欣赏她木石般坚韧的灵魂。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邃,反而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光盯着我看做什么,要看…要看…也该看星星啊。」 「我在看。」 「吹牛,你头都没抬一下怎么看?」 「我在看我的星星。」 话音未落,他已低头倾身,第一次没有经过她的允许,擅自吻上她的唇。 来此尘寰一遭,比起那些伤痛与苦难,他还是更害怕遇不到她。 船只摇曳,船头的孤灯随之一晃。 等清黛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软倒在了乌篷下简单铺就的草蓆上。 沈猎那张灼烫的俊脸近在咫尺,琥珀般的眼瞳像是酒醉一般,泛起迷离的雾气。 「现在就只有咱们两个了,你…愿不愿……」 他低沉的声音听上去温柔而又小心翼翼,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都在她面前总是恪守礼数,虔诚谦卑,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 「成婚前,圣上让人教过你么?」此时此刻,清黛的脑袋瓜子早被他那张英气深情的脸迷得七荤八素,一团浆糊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第332页 沈猎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你放心,都交给我。」 说着,他便又安抚性地在她鬓边落下一吻,顺手摘下她的扁簪,将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散开。 虽说出嫁前朱若兰也为清黛专请过专门传授此事的嬷嬷,她也自认为学得很好很认真。 然而这纸上谈兵和真正的战场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也全然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紧张,那么慌乱。 到最后,竟还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只能辛苦沈猎一个,挑开了她衣襟上的盘扣,还得伸手去卸掉自己的腰带和衣帽。 她在他愈渐火热急促的吻中凌乱,任由他布满刀茧的手从她莹润的肩头拂去衣衫,粗粝的酥痒感钻心而来,惹得她几欲嘤咛出声,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颈。 「沈猎,我……」当他突然站在她门前,她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 沈猎眼中微红,嗓音紧张到发沙,「疼么?」 清黛这时却望见他眼中有破碎的光,泠泠闪闪,竟比她还要惶然几分。 她心下一片柔软,轻轻摇了摇头,「无妨,随你吧……」 这一句,也算是准允了他跨过雷池,越过芸芸众生,闯入她的花房。 「很疼么?」听她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沈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强忍着摇摇头,「能、能适应……」 他却听出她的隐忍,「若痛就出声…没人听见……」 你不是人吗!她在心里恨恨地腹诽,这种时候却实在没那个心力和他争执斗嘴。 理智已所剩无几,她唯有本能地抱紧他后背的蝴蝶骨,好似藤萝依附大树,紧密地纠缠。 狭窄的船身因为他们慢慢激进起来的动作晃起来,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打翻了月影,涣散了星群。 也把清黛晃得一阵一阵发晕。 她终是忍耐不住地哼唧出了声,不自觉的妩媚娇柔,惹得沈猎也被迷了个乱七八糟,蒙昧之间,不断轻唤她的名字。 与她十指相扣,与她同上九霄。 作者有话说: 别关我别关我别关我别关我别关我 第173章 翌日晗光乍现, 林中燕舞莺歌,天龙河上雾气曼妙如丝,笼在水面上那一条静静停着的乌篷船周围, 好似莲瓣捧心, 安谧恬宁。 一双人相拥卧在船舱中,大红织金的妆花缎面是大婚当夜的喜被,船头彻夜长明的灯笼是婚房床头一夜不灭的龙凤烛, 歪打正着,也算是弥补了他们的洞房花烛之憾。 清黛睡得不大安稳,从一场绮梦中率先醒来, 睁眼便是沈猎赤裸的胸膛,分明的锁骨。 男子身上独有的浑厚气息被他热烈的体温温着, 烘在她的脸颊上,令她不由就面红耳赤。 想动一动,却发现浑身上下酸软得厉害, 四肢百骸都好似被拆卸重装一般, 半分力气都攒不出来。 昨夜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经此一夜抵死缠绵, 清黛对沈猎的认知又有了新突破。 凭他日里在自己跟前装得多么识礼谦卑, 在人前又是多么冷酷无情,到头来还不就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 起初还存得几分理智, 对她多有怜惜之意, 等到真正发起性来,便好似脱缰的野马, 大有不管不顾之势, 令她忍不住地哭求告饶。 她越是梨花带雨, 他便越是兴起,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体里一寸寸涨大,动作几近粗暴专横,却在她耳边沉沉呢喃。 一声又一声,像是着了魔,像是中了蛊,全都是她的名字。 令她心软,令她发晕,令她不顾一切,拼死也要强撑着去迎合他。 可她到底娇养多年,哪里又是他的对手,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他还意犹未尽的时候,实在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此时睁眼,也是半梦半醒,浑浑噩噩,来不及再多一眼,便又睡死过去。 待她再次醒过来,日头已经爬上了三竿,七月流火,连河上吹得风也渐渐闷热起来。 她被身畔某只毫无自知之明的火炉烤得喘不过气,忍不住就嘤咛着睁开了眼睛。 沈猎这一觉睡得比她安稳,比她敞,醒的自然也比她早,但乌篷船船舱狭窄,又是艘才造出来不久的新船,舱中更无枕头被褥,他们便只能展开沈猎的官服为被,紧紧相拥着并头而眠。 他的手臂也自然而然也成了某人的枕头,便是早麻得失去知觉,可因不忍惊动她的美梦,哪怕早就醒了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等她睡醒。 清黛虽有了力气,可身上黏腻腻的,令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发懒,眼睛微睁了睁,认清身边人的脸,便又闭上眼往人怀里钻了钻。 嘴上喃喃着:「什么时辰了?」 沈猎忍不住捏了捏她柔夷的脸颊,懒懒答:「约莫巳时了。」 清黛被他捏得直痒痒,翻身就躲:「唔…还早…且容我再眯会儿吧。」 一旦碰上她耍赖撒娇,沈猎便拿她没辙,可时辰确实不早了,若再不回城,恐要生乱,他便只能先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寻找自己的衣衫鞋袜。 没了丈夫手臂做枕头,清黛便也睡不着了,撩开眼皮时正好瞧见沈猎正赤着上身,坐在一边穿靴子。 他矫健精瘦的背上遍布伤疤,刀砍剑刺,鞭抽笞打,新伤叠旧伤,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 第333页 清黛一时睡意全无,不禁坐起身,伸手抚上他的背,好像是要透过这些连岁月都磨灭不掉的痕迹,去看他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他感受到她的触碰,下意识转过身,却刚好被她倾身抱了个满怀。 「你……」沈猎有些意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她轻声制止,「别说话。」 船身随风浪悠然沉浮,四周安静得只剩下他们轻浅的呼吸。 清黛原有一肚子的好听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这时才来说,实在徒劳。 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以后再不会那么苦了。」 沈猎顿了顿,回抱住她,许久才闷闷吐出几个字,「不苦的。」 若註定了你我之间会像牛郎织女一般永隔瀚海星河,我不上求王母垂怜,下不借喜鹊为桥,宁自持斧钺,斩开前路,向你而来。 哪怕途中荆棘遍地,哪怕要我命丧九幽,我也觉得值了。 …… 沈猎赶在午时以前将船驶回城中,此时码头上的水手船工大多都去吃饭了,河岸边也少见了不少人。 上岸后他并没有急着要将船只归还,转而又使人去棠园通报,令管事的安排了车马赶来,才将清黛从船上抱到了马车上,一起回了家。 到了棠园门口,清黛仍旧懒得走路,倒也不必与他啰嗦,他便非常自觉得率先跳下马车,再伸手回去将她一路抱回了挽春堂。 阿珠和南风几个还正急着询问他们这一夜都去了哪儿,然而陈妈妈一见清黛帷帽下草草挽起的发髻和略显疲倦的神情,便什么都明白了,喜笑颜开着就催促着小丫鬟们下去烧水,准备伺候两个主子沐浴。 沈猎还急着要去锦衣卫衙门上值,匆匆过了遍水,便换了衣裳出了门,连着午饭也都一块到锦衣卫中用了。 清黛午后事情也不多,确能悠哉悠哉地好好洗个澡,再吃顿好的补一补。 谁知但叫她宽了衣裳,得见她身上从颈肩一路向下蔓延散布的红痕淤青,身边那几个尚未经人世的小丫头便禁不住惊出了声,羞红了脸。 唯有阿珠还半懂不懂,瞪着一双蒙昧的眼睛,「姑娘,你和姑爷昨天夜里打架了?」 满室丫鬟婆子闻言栽倒,刚站进浴桶里的清黛脚下也险些一个呲熘。 「瞧你们几个脸嫩的,这会儿想也伺候不来,都先在旁边看着吧。」陈妈妈说话间便从旁边挤上前来,就要伺候清黛在浴桶里坐下,「可姑娘姑爷也是的,夫妇圆房兹事体大,洞房花烛夜未行便罢,如今怎可在外边就随随便便……唉,让我等连条喜帕都备不上,这不光不吉利,若让人知道了,定然又要说闲话了。」 她说着就要来给清黛的手臂上香胰子,却被她好似躲秽物般冷冷地躲开了:「一条带血的帕子而已,有什么吉不吉利的,妈妈若是惦记,大可自己咬破了手指滴一滴血上去交差便是,何必来我耳边啰嗦一道?」 她的骤然变脸让陈妈妈有些应接不暇,愣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老婆子没得罪您吧?您今日怎么一回来就……」 「怎么,那天在沈家的事你们没同其他人说么?」清黛诧异地看了一眼那天随自己去沈家的明珠和阿珠。 明珠一脸茫然,阿珠却是一脸不解地张大了嘴,「姑娘没嘱咐要说。」 清黛也是问完才想起来,当日沈家乱作一团,哪哪都没个规矩章法,于是她便把明珠留下看着厨房,只让阿珠跟在自己身边,她素来老实嘴严,只听自己的话,自己不叫往外说的,便是进了刑部大牢和诏狱,那也不见得能撬开她的嘴。 她于是道,「也罢了,早说晚说都一样,不过是你们姑爷这个抓贼的屋里竟然自己闹了贼,让这屋里那些原不该让外人听见的笑话传开了。」 陈妈妈听则一惊,瞪起老眼,「莫非是……姑娘姑爷先前没有圆房的事,让那边知道了?」 她等了半天,也不见坐在水中的清黛回应,便又赶紧跪了下来,「姑娘!老婆子虽糊涂,可这种关乎姑娘声誉的大事,老婆子哪有胆子跑到外头去嚼舌根啊!老婆子是从孟家跟着姑娘来的,而且是侯夫人派老婆子来伺候姑娘的,老婆子怎么可能背弃姑娘,去向那边告密啊!」 清黛又默了半刻,才缓缓道:「您是二伯娘挑来给我的人,身契还有丈夫儿女一应都还留在孟家,我自然不会怀疑您能干出背主求荣之事,但之前武宁侯府过来的花婆子和您素来很有话说,不是么?」 「我…我……我是与她说过几回话,可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找上我的!她确实也一直都在套我的话,可我始终记着姑娘的吩咐,对她从不多言半个字,姑娘…真的不是老婆子我啊!」 陈妈妈这些天实是见识过了清黛沈猎的手段,吓得老泪纵横,沙哑着嗓子也要来替自己分辩。 可见清黛依旧淡然垂着眼,心下慌乱得厉害,这时余光正好瞥见伺候清黛清理指甲的南风,立刻又道: 「对了,南风,南风,南风不也收受过那些人的好处么,怎的姑娘只来怀疑我,不怀疑她呢?难不成只是因为她是从小伺候您,老婆子却是半道才过来的么?」 「陈妈妈,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何时理过那起子腌臜婆了!」南风个辣子成精的哪容得下她这般当面就攀咬自己,秀眉一立,撸起袖子就要骂回去。 第334页 却被清黛不露声色地按住了,截过话头,「南风虽脾气急躁,心直口快,却最是忠心不过,就如她所言,外人给的银钱,私下说的话,她何时不是第一时间就吐给了我听? 「我倒也不是说妈妈故意欺瞒我等,凡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这一点我也省得,先前妈妈收花婆子的贿银,私下与她吃酒谈天我不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么? 「况我也信妈妈确不会主动去说那些不该说的,只恨敌人狡诈,妈妈自以为滴水不漏,却还是被她们从中零零碎碎听去猜了出来,这才是最最可怕的。」 陈妈妈被她这一番话彻底搞昏了头,仰着尚还挂着涕泪的脸,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清黛说得有些口干,偏头见她还是满脸似懂非懂,不觉汗颜。 转而让阿珠给自己端了盏解渴的酸梅汤来,一饮而尽后,才又启唇说道:「陈妈妈,您去吧。」 陈妈妈浑身一凛,不敢相信地仰头望着她。 她却闭上了眼,「不知妈妈可明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此事虽不是您正经的错处,却也着实间接铸成了恶果,是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不罚您,但棠园也容不得您了,这几日请您收拾打点一下,我自让人套车送您回孟家。」 「姑娘……」陈妈妈委屈地红着眼眶,还想在争辩两句。 可清黛却依旧冷静决绝,「好了,想来妈妈跟了我这些天,也看得出来我是个什么脾气,这家姑爷又是什么脾气,此事若到此为止,我尚能保妈妈性命无虞,可若让姑爷知晓,妈妈觉得自己还有命活着离开这道门么?」 作者有话说: 为了赶榜,最近几天会提前一个小时更新 别问我为啥之前不写,都是基友太给力,电影太美丽 第174章 城中关乎清黛沈猎的流言蜚语在官宦贵胄之中影影绰绰地流传着, 再不济也还是传回了孟家。 为此,原定于七月初七过后便北上的孟岸夫妇还专程多留了几日,将清黛叫回娘家问询此事。 沈家的事在京中早就人尽皆知的了, 清黛倒也不怕让娘家人知道自己的委屈, 索性一股脑儿都照实说了。 莫氏怜惜女儿,恨不得直接打将上门,向沈柯氏讨要说法。 然那府宅里终还躺着个病得卧床不起的沈光耀, 两家若真闹开了,不计那厮是死是活,沈柯氏必定要藉此生事, 反将孟府一军。 于此投鼠忌器,莫氏实在气不过, 便只能转移视线,骂起了自己那个胳膊肘长年往外拐的亲姐姐。 她在民风彪悍的北境待久了,骂起人来比之从前更见泼辣毒绝, 拉着清黛足足骂了两个时辰仍觉不够, 还是到了时辰沈猎来接清黛,她才肯放过清黛的耳朵。 从孟府的临泽苑出门, 莫氏身边的阿彩妈妈亲自送了清黛一程, 一老一少缓步朝前,正好也能单独说上几句话。 清黛心里盘算着, 有些话她从上辈子憋到现在, 如今若再不问个清楚,天知道要等到何时才有机会再问。 于是她抓紧时机, 开口问:「从前是我年纪小, 有些事阿娘不便与我多说, 而今我也大了, 嫁了人,当着家,我觉着阿娘和妈妈也不必再瞒我了,我那柯家姨妈究竟与咱们有什么仇怨,为何每每遇事,对我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冷眼旁观?」 阿彩妈妈低头踌躇了一下,有些为难:「这……大姑太太和咱们太太之间确实有那么些恩怨,可土司大人当年也曾严令不准再提……姑娘,要不算了吧?」 清黛听她这口风就知道有戏,亲厚地晃起她的手臂,娇嗔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眼下我嫁在京中,夫家又与柯家有亲,日后少不得要与她有来往,若她还像前次那般帮着外人刁难于我,也总得让我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吧?」 「好好好,」阿彩妈妈一把老骨头,哪里架得住她这摇来晃去的磨人功夫,无可奈何地认了命,「这姑娘,怎么嫁人以后反而淘气起来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好啦好啦,您且放我一马,我把我知道的都同您说!」 清黛随即收回手,乖巧地捧着耳朵嘿嘿直笑,听她往下说。 「说来都是太太们年轻时的事了,那会儿大姑太太是家里最受宠的嫡长女,在咱们柔夷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凡是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说法。 「后来,她在三山祭典上遇到了一个白夷男子,二人年纪相仿,又很能说上几句话,没多久便私定了终身,相约一起来家里见人。可是打大伙看那小子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看上的并非大姑太太这个人,而是她莫府嫡长女的身份。 「可中原有句话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当时大姑太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被心上人的甜言蜜语哄得晕头转向,家中再怎么反对也是铁了心要和人家在一起。 「而咱们太太幼时虽与大姑太太不大和睦,但知道也就是姊妹间的小打小闹,在她心里一直都将大姑太太当作最亲最爱的长姐看待,眼看那白夷男子既无家世又身无长处,空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就把大姑太太哄住了,心里气不过,便自作主张,背着大姑太太偷偷去见了那男子,劝他离开。」 「阿娘自己去的么?」清黛听得入神。 阿彩妈妈点点头,却又忍不住嘆了口气,「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原本土司大人已经私下给了那小子一大笔钱,让他离开,咱们太太不知此事,只一心为了姐姐就自己打到人家门上去,那小子见她一个姑娘,又生得实在美貌,想着娶不到姐姐,便干脆要了妹妹,自己也不吃亏,险些就将咱们太太拉进屋中玷污了清白。」 第335页 清黛听到这里,心下十分平静,一点都不紧张担心,以她老娘的彪悍程度,没撅了这狂徒的命根都算他命大。 「他二人正拉扯着,谁知大姑太太这时也过来寻自己的心上人,一见此情此景,又听那巧舌如簧的兔崽子一通胡扯,便误以为是咱们太太仗着容貌,背着她勾引人家! 「咱们太太脾气又急,被当着面的栽赃诬陷,怎能咽的下这口气,当即便去篱笆下抢来一把柴刀,放话要结果了那厮,却被大姑太太拦在中间,三个人鸡飞蛋打地扯了半天,终是被咱们莫府跟来的人摁下了。 「后来没多久,那人被拿着土司大人给的钱跑了,大姑太太便一直以为是咱们太太从中作梗,将人吓走的,从此姊妹俩便结了仇怨。土司大人为着不叫大姑太太伤心,也便再不许人提起此事了。 「没几年大姑太太远嫁入京,就几乎再未回过柔夷,姊妹俩也便一直僵持着、 憎恨着,谁也不肯低头服软。」 清黛认认真真地听完,跟着也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又听她沉吟片刻,阿彩妈妈以还当她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却只见她摇了摇头,「也罢了,长辈之间这些积年的旧怨想要了结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妈妈今日愿意说给我听,我便听着,往前走出去这个门就再不提了。」 阿彩妈妈是个明事理的,低头想想她说的并没错处,也便点头道了声也是,就送她去到厅上了。 厅上沈猎也正和孟岸沉默相对,见她出来,爷俩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如蒙大赦的意思。 趁着天色还不晚,小夫妻两个便一道辞了老父,驾车回了自家。 为着不叫娘家人再为自己心烦意乱,清黛特意等到送了孟岸夫妇出京之后,才将陈妈妈给朱若兰送了回去。 朱若兰问清缘由,既感念清黛体恤,又对她存了愧意,再选人给她时还从自己的嫁妆里挑出个富庶的庄子,偷偷塞给了她。 而这回孟家送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在闺中就陪着清黛,她原先并不捨得带出来的庄妈妈。 老人家过来的那天午后,清黛亲自领着院里几个丫头等在棠园后门门口,将人从灰油布的平顶马车上扶了下来。 看着她满头花白的头发,清黛惭愧不已,「妈妈这个年纪,本该留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我却是个不争气的,还要累得妈妈老来操心。」 庄妈妈感动地拍着她的手,「姑娘说这话就是折煞老奴了,再说自姑娘出嫁后,院里几个丫头也都随姑娘到夫家去了,留老奴一个在孟侯府中,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老奴这心里啊,总是空落落的,夜里做梦也常常梦见姑娘。 「是以当听说侯夫人要给姑娘重新挑个老妈妈过来,说什么也再拦不住老婆子要来陪咱们姑娘了,这往后不计怎样,至少也能让老婆子时常看着姑娘,省得一个人在那边牵肠挂肚,却又见不着了。」 庄妈妈从前素来是把清黛当亲孙女般看待,对院中几个小丫头也如师如母,大傢伙跟在旁边听了她的话,纷纷酸了鼻子,便是明珠也是红着眼眶,强打起精神来引她们进门。 从后门往挽春堂走,一路上倒是把大半个园子逛了一遍。 庄妈妈四下观望着,园中花木繁盛,池水清澈,下人们各司其职,见了主母一行人经过,有礼有节地问过安后便又转头专心致志地忙起了自己的活计。 足可见清黛这一个多月以来所下的功夫都不是白费的。 待入了挽春堂,庄妈妈又简单过问了下园中人手使用和财务状况,便听银珠这个算盘精替清黛轻声道,「姑娘才嫁过来那几日最是愁人呢,几处库房空空如也,连打赏下人的赏钱都是姑娘自己的私房钱。不过到了这月初就好些了,不光宫中频有赏赐,底下产业都报了帐上来,田铺盈余丰足,全无半分拖欠,昨儿姑娘还跟姑爷商议着,要找几个靠谱的人牙子往园子里再多置些人手呢。」 庄妈妈听得直点头,温声道:「我瞧着园中人手确少了些,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到时若要置办个席面祭礼的,只怕忙活不开,姑爷姑娘若要买人便尽快吧。」 清黛含笑为她递了杯茶,「我已去信让易姐姐荐两个靠谱的人牙子来,想必这几日就会有回音的。」 庄妈妈福身接过茶盏,恭敬地抿了一口,又不疾不徐道,「方才虽听银珠说底下的田铺产业尚且丰足,但我寻思着姑娘理应还记得从前侯夫人和丁夫人的教导,不管底下人报上来的帐面如何平整干净,咱们作为主家,还是要保持警醒,时时查检着的,对么?」 清黛贊成地顿首一笑,「妈妈说的极是,我也正犹豫着是在等这一季度的收成报上来再去巡庄,还是过了中秋便去?」 庄妈妈想了想,道,「这两个时候选得都好,而且各有各的好,姑娘如今掌管内宅,想来心底也是有主意的了,就全凭您和姑爷自己做主吧。」 清黛笑着应过,可转眼却又不再听她们二人有谁再说话了。 清黛瞧出庄妈妈似还有话说,也便一直耐着性子等着,直等她自己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试探着问出口。 「如今外界流言纷扰,大多都是关于姑娘和姑爷自己的私房事,我本不该多这个嘴,可是我这不也是才刚刚过来,尚还不知咱们这位姑爷究竟是个什么脾性,老婆子也是越老越糊涂了,若不留神犯了姑爷的忌讳,惹恼了姑爷,那就是给姑娘添麻烦了。」 第336页 她自问起这个,清黛都还没觉得有什么,边上几个鬼灵精便忍不住偷偷交换眼色,窃笑不止,反叫清黛不由红了脸。 自打七夕从天龙河上回来,她与沈猎也算是彻底越过了那一条线,夜来常有一闹就闹到天亮的时候,搞得她都不敢再让人在门前值夜,自己也时常精力不济。 偏沈猎跟她混在一块久了,竟也学会了耍心眼,自知夜里欺负她欺负得狠了,晨间起身后便来卖乖,又是替她穿鞋穿袜,又是给她餵饭夹菜,抢了阿珠她们多少活计,还让她们躲在一边偷笑。 就这样外头还在传她在守望门寡,她真是有理都说不清。 这会儿也正要答庄妈妈的话,外面门房上就来了个年轻的媳妇子,站在院里扬声通报,「夫人,大人的洛姑娘回来了!」 洛姑娘…什么洛姑娘? 清黛心下一咯噔,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沈猎跟自己提过什么洛姑娘。 阿珠她们几个这时也都不再笑了,全是一脸的不解,面面相觑着,好像也是再互相问着,「洛姑娘是哪位?」 那媳妇子早先就在棠园做事,好听了说实老实,难听些就是有些憨傻,这时想也不想就答,「就是从前陪着大人走南闯北的那一位啊,听说还救过大人的命呢!」 「哦?」清黛这下来精神了,但听「嗒」一声闷响,她已然放下了手里的碗盏,笑盈盈地站起身来,「既是相公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到了我们府上,我自是要亲自去见一见的。」 说着,没等那媳妇子反应过来,她便提着裙摆跨出了门槛,在她耳边轻飘飘落下一句「带路吧」,便让她走在自己前头,引着自己去了。 半道上迎面遇见刚刚下衙回来的沈猎,他见她脸上又挂起了那抹古怪的笑意,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忙拉住她问:「去哪儿?」 她依旧笑着,却是不露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当然是去见见沈大人的洛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 补一句作话,大家莫慌,此姑娘非彼姑娘,不是情敌! 第175章 「洛姑娘?你见它作甚?」 沈猎茫然地看着清黛, 知她在生气,却又搞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清黛懒得与他废话,径直便跟着那媳妇子往外院走。 走着走着, 却发觉路线好像不大对劲, 家中来客不到正门相迎,反而要往西朝靠近马厩的侧门走? 难不成这位洛姑娘还是个骑马执剑的江湖义士? 清黛心下生疑,随着引路的媳妇子一路来到马厩。 临进门前, 还特意理了理裙摆衣袖,整了整鬓发微乱的碎发,才肯抬腿一脚跨进去。 马厩上驯马的马奴们长年也见不着内院的主母一面, 而今乍一见了人,纷纷倍感诧异, 行礼都是后知后觉的。 然而清黛此时的心思并不在管教僕役上,放眼整个马厩,除开那几个马奴以外, 也就只七八匹毛色油亮的高头骏马和一头平平无奇的骡子, 别说是持刀拿剑的江湖侠女了,就是连个头发长些的女人都见不到。 「洛姑娘呢?」清黛疑惑地看回那个引她过来的媳妇子。 谁知那厮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半信半疑地颤着手, 指向的却是那头正埋头吃草的矮骡子?! 霎时间,清黛只听见自己的脑瓜子里头嗡了一声, 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浑身上下那攒了大半天的劲儿统统没处使了?! 「这是……洛姑娘?」 「是洛姑娘啊。」那媳妇子尚还傻乎乎的,并不理解年轻的主母为何会露出这个表情。 一旁看着的几个大小伙子倒是反应过来了, 一个个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时中间匆匆跑出来个像是她男人的马奴, 一边把她拽走, 一边哭笑不得地数落道:「你个憨傻的, 让你帮着传个话竟还传不明白,白白叫夫人误会!」 言罢,又赶紧转头沖清黛拱手,「想是我家这蠢妇没跟夫人说明白,这洛姑娘原是寄养在柔夷莫府中日久,不久前咱们大人才想起来吩咐我等将它接回京中,都怪我家这蠢妇愚钝,还累得夫人要亲自跑到咱们这又脏又臭的马厩一趟,请夫人责罚!」 「一点小误会而已,说什么责不责罚。至于这头骡子,既是大人的爱宠,那你们便好好照料着,别出岔子就是了,我这就先走了。」清黛强笑着招呼完,便故作镇定地转身走出了马厩。 却是一转头,就望见了悄立于门口的沈猎。 两个人一对眼,他还故作正经地别开脸,将手攥成拳头抵在唇边,用轻嗽掩饰笑意。 清黛见状立眉佯怒道:「沈大人可真是风趣,出门在外,竟还给自己的坐骑取了个这么有意思的名字。也不知您自个儿喊不喊得出口啊?」 沈猎看她皱了眉,当她事真动了气,忙敛了笑意解释:「买它的时候就已叫这名字了,畜牲蠢笨,再要改口它也不容易听,我索性不费那个力气。你若不乐意,我这就让人改。」 他说的既是事实,也很有道理,清黛虽失了些面子,却也不是那小气的,只是瞧着他因自己一句话便紧张兮兮的样子实在可爱,便又忍不住地想要往外冒坏水了。 当下便装着气恼,拎起圆圆的拳头在他胸前来了那么几下,然后又立刻扭头跑开了。 第337页 她所用的力气不大,捶在早就已经皮糙肉厚的沈猎身上,与挠痒痒也无甚区别。 沈猎最爱看她朝自己使小性儿时的模样,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山林里遍地捡果子过冬的松鼠,机灵又娇俏,煞是可爱。 他忙又朝前赶了两步,想要追上她。 谁知她却昂着脑袋,带着阿珠几个小丫头越走越快,逼得他只能迈开大步,长臂一展,捞着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边揽。 他又生得颀长如鹤,这么一捞,直接单手就把娇小玲珑的清黛从地上提了起来。 清黛躲闪不及,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便只能下意识地抱住他,惊慌之下差点露了笑:「园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快放我下来!」 沈猎只紧紧箍着她,让她必须仰头看着自己:「你且答我,是不是在吃醋?」 清黛撑不住红着脸笑了,又捶了他一下:「吃你姥姥!赶紧的,放我下来!你不臊我还臊呢!」 沈猎偏不听她的,甚至还换了个手,作势就要将她如同抡麻袋般往肩上一抡。 清黛吓得慌忙就抱紧了他的脖子,连连认错求饶。 沈猎见她服软,便把她暂时放了下来。 趁着后头阿珠南风几个还未追上来,又将她抵进无人处的墙角,非要问个明白:「那你方才到底是不是吃醋了?」 清黛仰望着,抿着嘴盯着他诚挚的眼眸憋了一会儿,狡黠道一句:「你附耳过来,我就告诉你。」 沈猎没有丝毫怀疑地乖乖凑了过去,却被她趁机在颊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就在他被亲的晃神的档口,就让这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跑出了一里地。 沈猎一时间全不知自己到底该喜该怒,立时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将那胡乱占人便宜的女流氓拦腰抡起来,扛在肩上。 一路招摇着,从园子里将她扛进了挽春堂,势要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人间险恶。 两个人嬉笑打闹着,反倒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待进了挽春堂的门,方还嘻嘻哈哈的,闹个没完,直接让尚等在厅下的庄妈妈撞了个正着。 庄妈妈亲眼瞧着他二人像小孩儿似的闹着进了屋,她自家小姐活泼些也就罢了,却见那从小到大都很少见他笑的沈家小子也松着眉宇,笑意舒朗,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她活了大半辈子,也算见过世面的,这下却好似活见了鬼,半天没回过神来。 清黛也是见了庄妈妈,才想起自己方才跟人家的话都没说完就跑了出去,这会儿又叫她撞见自己喝沈猎这般没规矩,旋即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收敛了手脚,不再混闹了。 连带着也把沈猎拉了过来,教他认人:「这是庄妈妈,嗯…从前你们应该见过的……」 之前清黛便和沈猎解释过要将陈妈妈送回,换庄妈妈过来的事,是以他此番见到庄妈妈倒也不觉意外。 况年少时他也曾在她身边见过老人家,庄妈妈又天生眉目和善慈爱,眼下他便不似对待生人般戒备警惕,依言与老人家点过头,便算是认得了。 待清黛赶了他进去换衣裳,立马便要向庄妈妈解释。 谁知后者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对于之前要问的事,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自也不需要再听她赘述了。 晚间用饭的时候,沈猎还是习惯于不叫人伺候布菜,只和清黛两个人一道用过晚饭,便泡了热水澡,换了寝衣准备就寝。 庄妈妈虽是头天来,却比陈妈妈要识时务多了,见主子不让人伺候用饭,也不命人在屋里上夜,并不曾多嘴多舌,到了时辰便只由着他们自个儿的主意,领了小女使们出去了。 清黛才将躺下来,忽然又想起了午后和庄妈妈说到巡庄子的事情,连忙便和正要脱鞋上床的沈猎说了。 「我娘家二伯娘原先给了我一个小泉庄,阿爹阿娘给的牛家庄,再算上大舅舅陪给我那两个柔夷茶果庄子,还有二伯娘新送了文契过来的麟儿庄,要想全部巡下来,总也要三两个月吧。而且我还没把圣上赏给你的那几个皇庄算在里面呢,就怕一旦算进去,咱们过年都还回不到自己家呢。」 她掰着手指头数,沈猎便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方道:「远些的像是麟儿庄和在柔夷的庄子大可先放一边,近处的倒是可以去走走看。只不过我想着,此事应该还不着急。」 「此话怎讲?」清黛歪头问。 他踌躇片刻,方拉着她一道走起身来,说道,「你可记得前些日子我总是被圣上留在朝中,连着几日到了晌午,朝会依旧不散?」 清黛点了点头,心下也暗自算起了时间。 原是她这些日子过得太舒心顺畅,一时间反倒把前世许多重要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眼下经他这么一提,方才重新慢慢地想了起来。 上一世自黎王倒台、柯绍兴伏法以后,宋祈在朝廷内外的掣肘便少了大半,他便动了念头,想要藉机清算四海田产,以此继续打压那些吃白饭的勛贵蛀虫,还朝野一片清明,百姓一片安居。 然而清田之策,事关重大,纵观大干传承百余年,也只有零星那么一两个皇帝敢于以此与那些树大根深的勛贵门户叫板,并且最终也都以失败告终。 而太后一党残余下来的那部分人又恰恰都是勛贵之家,此时此刻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定然会竭尽全力阻止宋祈颁布清田令。 第338页 清黛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使出来的第一招,就是将矛头对准了宋祈身边,问题最大的司礼监。 她心里正盘算着,便听沈猎道:「为着清田令的事,朝中太养的那群走狗一再上本,参奏司礼监那几个老秉笔,纵容族人畜养私田,飞洒诡寄,偷税避税,中饱私囊,诸如此类死罪十二,活罪十七,接连几日都在逼迫圣上将这些人严惩不贷。」 清黛闻言心中一凛,警醒道:「宦官误政一直以来都是我朝弊病,最严重的好似当年康宗皇帝在位时,就差点叫那起子阉狗颠了皇权。可此后自桓宗陛下起,几位先帝一直不留余力地约束着身边的宦官内侍,到了今上当政,虽对那几位服侍自己长大的老太监颇为敬重,但也不曾有半分纵容吧?」 据清黛所知,宋祈身边的那几个老太监,除开叫夏继的那个老货,俱是安分守己之人。 他们从小看着宋祈长大,心疼他体弱多病,天寿不长,为了能让他多过两天,自是能不给他惹麻烦,就不给他惹麻烦。 清黛想到这里,不觉皱起眉头:「莫不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她这个形容颇有些粗俗,却是话糙理不糙,沈猎当即点头,「不错,就是夏继。」 夏继这厮,清黛原先就见识过他的族人是如何胆大包天,连威远侯府这样的门户都敢糊弄矇骗。这可不就是多亏了夏继这个老叔爷为他们擎天么? 再往上追溯,他姓夏的说到底不也是太后在背后撑腰,多年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么? 此番太后一党却将他和整个司礼监都参了进去,摆明了就是有诈。 果不其然,只听沈猎又讽刺地说道:「司礼监被参时,那厮正好在圣上身边当值,当庭便哭倒在一众朝臣跟前,道司礼监如此,皆因内阁摄政严苛,太后生性爱奢糜费,宫中私库财政一年紧似一年,有时候就连圣上要穿件显气色的衣裳,或者要吃什么名贵的偏方,都得司礼监出钱贴补,说得可怜兮兮,但凡有那么些个心软的,可能真就信了。」 如今他在清黛跟前话匣子是越放越开了,这么说完一通,末了还要嘲讽两句。 清黛便也跟着冷冷地讥笑道,「堂堂一国之君,受天下百姓供养,怎的到了这阉人嘴里,竟全成了他的功劳? 不过嘛…太后这一步棋也确实走得极为玄妙,用一个夏继把整个司礼监都拉下水,圣上就算是为了保住其他几位中官秉笔,也不得不先放过了夏继,可若放过了夏继,那就等同于向朝野宣告,清田令未行先废,怎么走都成了死棋。」 「可如果说,此时有人愿意替夏继,将有问题的田产全都担下来呢?」 作者有话说: 2021年最后一天,修修文,明年更新! 第176章 清黛一听, 乐了:「夏家人能答应?」 沈猎道:「夏家的产业自是他们自家的,出了再大的岔子,也都该他们自己兜着。我所指的, 是司礼监替皇家打理管束的皇庄佃农。」 古来臣子犯法, 罚没的家产便通通充入国库,归为皇家所有。皇家再行赏赐其他有功之臣前,会着专门的宫人代为看管。 像是田庄商铺这样的定产, 一般都是宫里得宠的内官将自己的族人安插下去,便是不能帮着强征敛财,也能从中捞些油水。 夏继被太后扶上司礼监的头一把交椅, 手里头管辖的田地产业自然最多,出的问题定然也是最多, 要不然也不会到了如今给人当筏子、做名头的地步。 清黛依稀记得,上辈子的这段日子里,异世女正好也同今生的南素唯一样, 被领进了宁寿宫中伺候太后。 跟在那老妖婆身边, 却也听了不少这些内闱女子听不得的朝政国事。 道是宋祈一则为保司礼监,二则也是估计皇家的声威体面, 便打算先找机会将皇家这些积弊深重的庄子田地赏赐下去, 叫自己身边手头比较宽裕的可用之臣帮着填补摆平。 起初受到封赏的其他几家人倒也把事情办得都很不错,该掏银子掏银子, 该打发人打发人。 却不料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中途还是被太后的人搅和出了岔子, 生出了不少剪不断理还乱的葫芦官司。 两厢生生折腾去了大半年的光阴, 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不光清田令没落实下去, 还让宁国府不动声色地钻了空子,一气儿把持住了盐务、船运、矿产这些关乎一国命脉的行当,彻底抖了起来。 清黛不自禁地掰起了手指头,替宋祈算这笔帐:「圣上身边可用之人本就不多,我们孟家算一个,你算一个,宋执算一个…嗯…再算上慎王府、南家和龚家,不知圣上想好了要点谁人上阵战这一场?」 沈猎顺着她的话往下逐一分析:「舒王府和慎王府家大业大,又是皇室宗亲,倘若这些皇庄的事抖落出去,他们自己也面上无光,这一回自然是甘愿为圣上冲锋陷阵;南、龚两家虽清廉,但若他们家做主的人没点真本事,便也撑不起这么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又都是忠君之辈,如今圣上有求于臣子,也是没二话的。」 清黛点点头,转念却又想到自己娘家的处境,有些为难起来:「孟家有我二伯娘执掌,我六伯娘虽刻妒却也是个精明的,可我二伯伯如今却仍在宁国公手下就职,省上赐婚你我之事本就叫宁国公对他起了排挤之心,而今孟家倘若再替圣上出这个头,西郊三大营中恐怕就再无我二伯伯立足之地了,到时候宁国府岂非更加跋扈?」 第339页 沈猎听见宁国府几个字就想起少时易君彦纠缠清黛的嘴角,一时有些不忿,口吻也冷下去几分:「西郊三大营攥在宁国公手里这些年没让他翻起天来,亏得威远侯从中斡旋制衡,眼下倘若为了皇家几块地就让圣上与威远侯在三大营多年来的精心部署功亏一篑,实在得不偿失,所以这一回,圣上便没托到孟侯府门上了。」 清黛一心扑在他二人讨论的正事上,入神时反倒没怎么留意他的情绪,正思忖着却又发现算来算去,独把他们自家漏下了,忙抬眼抓住丈夫的手,「那你呢?圣上可会用你?」 前世沈猎这时回京不到一年,虽有权位,但根基薄弱,没什么家底,且家中也没娶妻,是个人人皆知却心照不宣的穷鬼,宋祈便没让他掺合进去。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有了家,有了妻室,还有威远侯府这个闷声发大财的岳家,即便宋祈体恤他刚为了娶亲散尽家财,也难保其他人不会打他的主意。 「司礼监今日确当着圣上和南大人的面前荐了我。」 清黛闻言,心下一沉,「是不是夏继?」 沈猎牵强一笑,「他身为祸首,朝不保夕的,哪还敢妄加置喙?是另一个叫胡永辉的。」 说完,便再没听他往下说话,人也只是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像是有什么话实在难以启齿。 清黛这回盯住了他的神色,试探着问:「他们是不是让你找我暗中去求我娘家出钱了?」 让堂堂七尺男儿在新婚不久后就向妻子和岳家伸手要钱,但凡有些志气的男人必定都过不了自己那关,更何况是沈猎这样生性桀骜孤高的? 知沈猎者,清黛也,说着就顽皮地仰身倒在他膝上,笑眼弯弯:「新婚才多久就要咱们问长辈要钱,是想笑掉谁的大牙,那老不羞说这话时,你都没冲上去揍他么?」 沈猎最爱听的,其实就是她口中习以为常的咱们二字,立时也发自内心地翘起嘴角,顺势将她搂在怀里,「看在圣上的面子上,没揍。」 清黛乐得咯咯直笑,笑过了便也有些困了,打着哈欠正要道声早些睡吧,却又听他冷不丁补了一句,「不过,我还是答应了。」 「嗯……嗯?」清黛刚要闭上的眼睛刷一下睁大了,不明就里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他道:「我也替圣上担下了林阳和宁安这两处庄子,就在京郊几十里外,离城不算远。而且,我同圣上私下也说好了,箇中若有需要银子的地方,找夏家便是了。」 清黛的心跟着他的话茬儿一起一落,哪里还能睡得着,忙又坐了起来,「这怎么成?若是让其他帮忙的人家知道了,怕是要怪陛下厚此薄彼的吧?」 沈猎却卖了个关子:「你放心,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清黛心里好奇得直痒痒,当晚便是睡下去了。也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方设法也要从沈猎嘴里套出点什么来,甚至于不惜使用美人计。 饶是沈猎再如何意志坚定、坐怀不乱,面对近在咫尺的温柔乡,也再难把持,翻过身便欺压上去,放肆享用一番。 直至天近破晓,清黛方有气无力趴在他精壮的胸口,依旧执着着一个答案。 他却之盯着她潮红未褪的小脸瞧了半天,「看来是我努力不够。」 「……啊?」清黛懵懵地抬起水雾瀰漫的眼睛,累得发傻。 没等她反应过来,沈猎便又来了精神,捧起她的脸没头没脑地吻过来。 她的腰立时条件反射地酸胀起来,慌得她连忙就往边上躲,再想后悔也是为时已晚,次日一早果然再一次没起得来床,又在庄妈妈面前丢了一回脸。 不过沈猎诚也不算欺她,没过几天,便听说他亲自领着一票儿锦衣卫去了夏家,进了门不由分说便将上下一干人等都拉到正院质询问话。 虽然到最后也没人说得清他到底问了什么,但他们出来的时候,却几乎没有一个人的手里是空的,各种金银首饰、珠宝钗环,若不是穿着官服,不知道的还当夏家这是遭了强盗了。 「姑爷这么做,就不怕被人告到御前说是仗势欺人么?」 挽春堂里就属银珠胆子最小,听到这些不由就开始颤着嘴唇,担忧起来。 南风玉指一点她的脑门,笑话道:「你傻呀,若非有圣上默许,那夏家与姑爷远日无怨,近日无雠的,姑爷犯得着去折腾他们么?而且宫里的夏中官眼看是不成了,夏家失了倚仗,如今又哪有胆子再得罪锦衣卫?便是被明抢暗偷,对外也只敢说是自愿孝敬的。」 银珠还是怯怯的:「可是…此举到底还是不合法度呀,都察院那些专司告状的御史们素来铁面无私,只怕是白送了把柄给他们吧?」 南风见和她说不通,急脾气上来立马就要不耐烦了,幸好庄妈妈及时开了口,从中缓和:「银珠一向小心谨慎,考虑的却也没错,不过嘛…比起咱们家,我想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估计更加瞧不惯夏家这样仗阉人之势发迹的人家吧?」 午睡起来的原还坐在窗下出神,听着她们说得热火朝天,便也讥诮着冷声开了口:「是啊,夏家本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典例,平日里就没几家人能瞧得上他们那穷人乍富的张扬做派,如今遭了难了,可不是人人都巴不得踩一脚?」 庄妈妈在旁见她神色淡淡,趁着上前奉茶的机会便又问了句:「姑娘可是想起了旧事?」 第340页 清黛接过茶,懒洋洋地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杯子里看着氤氲上浮的雾气,就好像是看到了夏氏一族飘摇如烟的命运。 「我只庆幸当年二伯娘明慧警醒,终是没让这样人家的女儿污了咱们孟侯府的门楣…也不知他们当初一家子联合起来算计咱们侯府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那被他们随手牺牲掉的夏宝芝泉下有知,是会拍手叫好还是扼腕嘆息呢?」 南风惊讶地瞪眼:「姑娘是在替那个夏家的姑娘惋惜?」 清黛嘲道:「当年那个夏宝芝虽是咎由自取,咱们侯府仁厚,没跟他们计较官司,但夏家的做法实在让人无法苟同,明明是一家子一块串通好的奸计谋算,凭什么最后只处置她一个?其他人则可以睡在她的尸骨上,继续安安稳稳地吃香喝辣,享尽富贵?」 阿珠闻言想了想,忽一本正经地合十双手道「女神曾训诫世人:世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姑娘岂知,夏家如今的下场,不是那夏宝芝枉死后魂魄不安,怨气作祟的结果?」 说者无心,却把屋里其他人都吓了一跳,离她最近的南风忙去捂她的嘴:「这丫头真是,竟什么都敢胡乱往外说,也不嫌晦气!姑娘可别被她吓着了!」 清黛倒不觉有什么,还没来得及接茬儿,便听庄妈妈赶紧又起了个话头:「是啊,与其说这些不干净的,姑娘倒不如同我们说说,究竟何时动身去巡查下头的庄子?」 第177章 「眼下七月才将过半, 暑气未散,也懒得出门。加之天家恩赐良田万亩,也不是说赐便赐的, 又是寻由头, 又是过明户,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能处置妥当。田产到手后,又不好立马就去查问, 总得放上一段时间再去,免得又叫人觉着他们这是不信任天家,担心天家以次充好, 才这么着急要去查问清楚。」清黛不疾不徐如是道。 庄妈妈仔细听着,也觉得她言之有理, 并未反驳,转而又问,「那姑娘是自己去, 还是和姑爷一道?」 清黛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方淡静地往下合计:「八九月里连着中秋重阳两节,入了十月又是宋祈的万寿天长节, 宫中免不了要举办各种祭礼宴会, 锦衣卫且还有的忙,他自抽身不开。何况, 清查庄务原就是内宅妇人份内之事, 我自己去也无妨。」 庄妈妈道:「姑娘说的在理,只不过庄户上的人大多有些鲁莽粗直, 老婆子只怕他们头一回见姑娘, 会欺咱们年少脸嫩, 横生事端, 若是姑爷一道去,那些人心中多少有个忌惮,反而安生些。」 「庄户人再莽直,又能莽直得过我么,妈妈可别忘了,我当初是因为什么才在这京城坏了名声。」清黛说着,竟还莫名生出了几分眉飞色舞的小得意。 庄妈妈见之无奈,用手指虚点了点她,可最终也没说什么。 傍晚沈猎下衙回来,吃饭的时候清黛便也同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他听完想了想,便道:「天长节后,按理这一年里锦衣卫便再无大事可忙了,我到时应是能腾出空来的,且咱们先前说好你主内我主外,而圣上赐下这两处庄子本也不是寻常的恩典,此间的料理清算自然也不完全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当是国事、政事,我…还是与你一道吧。」 也不知他是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么长一串说辞的,不过却也仍在清黛意料之内,不禁一笑:「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咱们一道去原也无妨,只不过午后庄妈妈的一句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我只恐你同我去的话,你这么一位令满京城闻风丧胆的人物往那儿一站,反倒把那些歹人吓得风声鹤唳、警醒起来,很多事儿只怕就不好办了。」 「那依你的意思……」沈猎这时其实已经觉出些味儿了,只是尚不知他们想法是否一致,这才试探性地留下半截话给她。 不想她却是个记仇的,尤记得几日前自己曾与她卖过一回关子,眼下正好就要报复回来。 盯着他神秘兮兮地笑了几声,却始终不肯言语。 沈猎学不来她向自己施美人计的本领,便只能佯作自己在诏狱亲自审人问话的凶厉劲儿,将人拽到怀里就要「严刑逼供」。 清黛弄不过他,更是想安安生生地吃完这口饭,只得附在他耳边老老实实地尽数交代了。 沈猎听到一半便确定他们果然想到一处去了,心下不住暗喜:「真的?」 清黛扶着他肩头直笑:「什么真的假的,沈大人只说,肯不肯吧?」 「肯。」当然肯,别说是这么点小事,就算是让他为她赴汤蹈火,他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日子过得说快也快,年中繁忙一场,转眼天便凉了下来。 宁安庄和林阳庄过完户也很有一段时间了,天长节国宴一过,清黛便挑了个宜出门的大晴天,从帐房里点了两个老道些的帐房先生,又领了几个威猛强干的家丁护卫,和身边明珠、阿珠、银珠、南风四个丫鬟高高兴兴出城去了。 半道上恰巧还遇见了舒王府的车马,那一辆暗红绣金螭纹的四驾马车,招摇奢丽,都不必去确认绶带上的徽记,清黛便猜到了是易令舟的座驾。 两队人马碰了头,她才又发现车上不仅坐着易令舟,还有她家舒小王爷。 宋执一瞧见形单影只的清黛,四下张望了半天也不见他想找那个人,有些匪夷所思地扬起鼻孔,「你也是去巡庄子的,可怎生就你一个,沈猎人呢?」 第341页 清黛只替沈猎找了个藉口说是锦衣卫中尚还要操练,想着随便敷衍他一下就得了。 哪知这呆子竟还反应不过来,脱口而出:「你听他忽悠你呢,我如今就在龙虎卫中,隔壁锦衣卫有个什么操演我会不知道么?再说圣上是明确说过,天长节后要大伙都松快一段日子的,怎么就他……」 「行了,就你张嘴了是吧?」易令舟听过京中传清黛沈猎的那些流言,这会儿听着宋执话茬儿不对,唯恐惹清黛伤心,连忙将他打断。 与清黛赔了个笑脸,宽慰道「你别理你姐夫,他不过就是在龙虎卫中混了个闲职,二十六卫中只怕就他最闲了,哪及得上妹夫位高权重?而且越忙便越发说明他得圣上器重,是好事儿,你别太在意介怀……多多保重自身才是真。」 她最后这句话,乃是拉着清黛的手在她耳边悄悄说的,像是悄然塞进清黛怀里的手炉,在这瑟瑟秋风里,热烘烘的,暖得她鼻翼发酸。 只可怜了沈猎,也不知要把这些误解骂名背到什么时候。 所幸清黛与宋执夫妇俩要去的方向并不相同,相约走了那么一小段便各朝东西了。 她依旧按照一开始打算好的,先用了七八日的功夫将自己陪嫁来的庄户还有沈猎原先得得恩田大致走上一遍。 孟家的亲人们素来最疼惜她不过,给了她的田庄铺子无一不是最安生牢靠,簿子上的每一笔帐都清晰明目,查点起来并不怎么费功夫。 即便如此,防患于未然,她每每还是不忘再严正地叮咛两句,道是天家这些年有意清查田亩赋税,这节骨眼上,望底下的人一定要把念头摆正,切莫横生枝节。 几个管事的庄头也都没有二话,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让她比原计划的时间还要早了两日,便把京郊附近的家产看顾全了。 从最后一个小泉庄出来后,不出十里便是那传说中的宁安庄了,一路上就听明珠在清黛身边问:「像是柔夷莫况大人给的那几个茶果园子,还有远山关那两百亩水田,等咱们回去以后再另外找人前往代为查检就是,姑娘觉得如何?」 满是泥泞的狭窄山路上,马车寸步难行,清黛坐肩撵也坐得腰酸背痛,趁着下来走两步活动筋骨的功夫,正好答她的话。 「远山关便罢了,却是我舅舅给的那几处茶果园子须得派个机灵些的,以防我那小气狭隘的舅母又从中折腾出什么事来,咱家可不比柯家,我不是柯姨妈,你们姑爷更不是那柯伯爷,没那么财大气粗,也不愿意为着这么点小事与莫府起龃龉,还是多留神的好。」 阿珠这时啃着路边随手摘的山果凑上来,也道:「姑娘还是先别忙着考虑这些远的,我方才在小泉庄里与田埂间的那些农妇打听过了,咱们待会儿要去的宁安庄可不是什么安详地界,有的是蛇虫鼠蚁,牛鬼蛇神,姑娘可想好怎么对付了么?」 「人我都还没见着,谈什么对不对付?再说了……」 清黛话到此处,瞥眼看见路边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三两个卖货郎,忽便故意提高了声音,却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你姑娘我养在闺中十几年,先前又回了柔夷住了那么两三年,这中原农家庄户上的事哪里知道怎么管,如今来一趟,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何必费神想那些有的没的?」 带出来的几个丫鬟里就数南风反应最快,眼珠一转便在后头嘻嘻哈哈地接上了嘴,「姑娘说的是,这些个庄子田地上一年到头出的银子还不够咱们姑娘买一根钗、裁一身衣呢,咱们姑娘能屈尊降贵到这山野农庄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倒不如随便看看就回了吧。」 清黛在前头走着,听了她这话便不住地笑,待又走了一小段路,眼看着路边扛着锄头、赤着脚的农人越来越多,她方重新坐回了四人抬的肩辇上。 正当他们一行十多人从小山坳里走出来,刚刚踩到平坦些的路面上时,便远远瞧见一伙庄农村民,衣衫褴褛,瑟瑟发抖地站在寒风之中。 起初清黛隔着帷帽上遮盖的纱幔还看不太清,直到他们一行人慢慢走近,那起子人也一窝蜂地拥了上来,不由分说便纷纷跪倒在清黛的肩辇前,不要命般地磕起头来。 清黛着实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边上的几个丫头也下意识地往跟着她们一起来的家丁护院们身后躲。 然而那些人却根本不顾她们的脸色,嘴里只一味哭嚷着:「求夫人救命,求夫人可怜,求夫人给我们指一条生路吧!」 更有那不怕死的,趁着清黛她们晃神之机,一股脑儿地扑到清黛的肩辇杆子上,连累坐在上面的她跟着身形一晃,险些就要一跤摔下去。 南风见了立即也尖声撒起泼来,与阿珠一起横冲直撞地护到清黛跟前:「你们这群刁民,是要反了天了!连我家姑娘的肩辇都敢乱撞,不要命了!」 幸而清黛倒也没真的被吓着,只是觉得事态和自己原先料想的不太一样,却也很快定住了神,扶稳了肩辇子的把手便招呼起来:「都给我抄傢伙,打!」 作者有话说: 连载一周年啦!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要写这么久,之后我一定加油更,争取不更到下一个1月2qwq 第178章 清黛一声令下, 跟来的护卫家丁随即抄起随身的刀剑,满脸横肉地就要喊杀喊打。 第342页 银闪闪的锋刃出鞘,随便挥舞两下就能把眼前这群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唬得四散奔逃。 可清黛面前, 断没有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的道理,也不管他们如何喊叫求饶,立刻就着人三下五除二地通通堵上嘴捆了起来。 「姑娘, 现在该怎么办啊?」银珠被眼前的阵仗吓得直哆嗦,缩在清黛的肩辇边上,手里还抓着她的一片裙角, 有些六神无主。 清黛淡静道:「让李二哥问问,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所欲何为。」 然而银珠嘴上应声,脚下却不敢挪动,南风回头看见, 笑骂了她一声「没出息」, 便兀自上前找到了李二,将清黛的意思交代下去。 那李二本就是清黛亲点的护卫头子, 生得混黑如碳, 人高马大,光是杵在那儿都足够震慑一小撮鼠辈蟊贼了。 更妙的是, 别看他一副大老粗的长相, 人却是个胆大心细的,对约束盘问手下的兄弟很有一套。 眼下对着这群山野村夫, 正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三两下的功夫, 就让他们把话都吐了出来: 「夫人, 他们自称是这宁安庄的佃农,因这两天象不好,庄上的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交完租子和岁税后,偌大的田地竟连一家五口都养活不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卖儿卖女,甚至把媳妇儿卖了的也大有人在。 「几个庄头管事三番五次地将庄上的情况呈报上去,希望能减些租子,可是上头的人压根不理会,到今年开春的时候还说要加租呢! 「幸而前两日他们听隔壁小泉庄的人说,主家这些天要来巡查庄务,这才商量好一起在这儿等着,求夫人开恩。」 清黛耐心听完李二的转述,「是么?」 山风微微吹拂着她帷帽上遮面的轻纱,泛起的褶皱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神情。 今年以前她不在京中,确不知京城的天儿是个什么气象,出门时也没想起来翻查翻查。 不过撇开前几年不提,今年京城附近却再风调雨顺不过,他们隔壁的小泉庄收成就比去年又多了两三成。 何况,如今已过了十月初十,农家稻谷满仓,又快入冬了,家里的精壮男丁理应在打谷场帮忙或者在田里赶着播春小麦的种,要不然岂不是叫本就没什么收成的家庭雪上加霜? 当然,那些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泼皮无赖除外。 清黛暗忖着,心里多少也有了些数,却又尚还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于是便没有立即揭穿,而是扬声道:「李二哥,继续打,直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李二虽对她的用意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但却还是问也不问地照做了。 他和他手下几个兄弟手上也都是有数的,一通拳头砸下去,既能打的人痛得死去活来,又不至于打残打死。 「别打了!别打了!几位大哥,大爷!我说我说!我们方才都是骗你们的!是…是这庄子的庄头分别给了我们一贯钱,要我们今日专门穿成这样,把这些话说给你们听的!」 清黛果然也没猜错,这群穿着破衣烂衫,装扮穷苦的人确是这庄子方圆几里内的泼皮无赖,一个个成天只知贪玩耍乐,欺压欺压乡里乡亲,碰上真正的硬钉子便成了没脸没皮的软骨头,嘴巴里根本藏不住话,连着就又有人招认了。 她便也见好就收,抬了抬手,让李二他们这就住了手:「得了,那就先把人押上,随我进庄再说吧。」 宁安庄的大门就在这条村道的尽头,她话音刚落,那边就好巧不巧地拉开了大门,从中走出三四个庄头粗布衣裳的汉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媳妇打扮的妇人,一路小跑着迎到清黛一行人跟前。 「小的宁安庄总管夏构请夫人的安!」 领头那个胖得像只肥猫的汉子说话间就要带着他的人给清黛跪下,却不知是不是太胖的缘故,在跪之前他还必须得提提粗布袄子下的棉裤,磨蹭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跪下去。 听说来人姓夏,清黛心下不觉警惕,却仍带着笑音道:「原来是夏总管啊,您倒来得巧,正赶上我问你们庄上这些人的话呢。」 夏构也殷切地呵呵直笑:「他们都是乡野间的庄稼汉,大有愚钝蠢笨的地方,只怕夫人问他们什么,他们也答不清楚,不如来问小的吧。」 清黛却忽变了脸,冷不丁厉声喝断:「行了夏管事。您吆喝来的这群没根骨的东西一通打骂下去,已经什么都招了,您犯不着再跟我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夏构惊得心口一凉,他们这些庄户人,身处山野乡间,虽毗邻京城,但对京中形势也不能尽数掌握。 最多他也只知道他们族里的大靠山夏公公近日来闯了大祸,惹了皇帝老爷的不痛快,这才要把他们这些本归于他管辖的皇庄田地封赏出去。 他们这些全凭夏公公的势才能在庄户上当管事的人自然慌乱,一则他们没有签卖身契,不过是夏公公塞进来帮着捞油水的,二则他们这些年在庄上也没少作威作福,干些丧尽天良的坏事儿,要是被新的主家觉察且抖落出来,轻则被撵走,重则只怕是要到公堂上去吃板子的。 偏他倒霉,宁安庄好死不死就落到了那位以狠绝阴戾着称的新贵锦衣卫指挥使名下,为此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生怕此人会亲自驾临,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所幸前几日他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道是那指挥使府里只来了他们家新嫁过来的夫人。 第343页 这妇人在京中虽颇有些泼辣刻毒的恶名,可说白了也不过是个娇滴滴的深闺小姐,年纪又轻,定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应该比她相公好糊弄多了。 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着手安排下去,打算就给她唱上一出苦情悲剧,妇人一贯心慈面软,见到底下人贫苦,他再在旁边周旋一二,十有八九就能让她忙于悲天悯人,而没功夫再理会庄上的那些帐目流水了。 可谁能想到,这妇人竟真如传闻中所说那般刁横不讲理。 对着他安排的人别说什么怜悯同情了,听暗处盯梢的人回来通报,竟是一来就问也不问地喊打喊杀,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还有这些个废物饭桶,才挨了几下就受不住全招了,真是白白浪费他之前给出的银子! 万幸万幸,他夏构能在这庄子上风生水起地混这么多年,却也不是白混的,一计不成,后头为还有两计三计四计,哪就能真的坐以待毙了? 他正转着眼睛寻思着,赶忙就要开口来向那坐在高高的竹辇子的年轻夫人狡辩。 却不想清黛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解释,干脆就甩着袖子,将他的话噎回了肚子里去:「夏总管不必再说了,我其实知道您心里都在想什么。而我这就也跟您说明白了,你们这些泥腿子、下贱胚的事我根本懒得管,反正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个钱。 「如今来您这儿一趟,不过是我家相公催得紧,不得不来敷衍一下。我这人最简单不过了,只要每年每季您把您庄上该往我府里交的贡都交全了,剩下你是要从中吃利还是暗中藏私我都不管,待这阵子风头过去,您若是想多孝敬我些,我自然也领您的孝心。」 夏构听得一愣一愣的,被她这么一通道理说完,他的思路差一点就全乱了,本来想好的辩解之词也都忘完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这是个什么意思。 心下只百思不得其解,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主家? 到底是真的心大不怕死,还是在做戏诓他们呢? 夏构一时将信将疑,却仍旧不敢怠慢:「夫人说笑了,小的等都是最老实本分的了,怎会做那些对不起主家的事呢?还请夫人先随小的到庄中歇下,这以往的帐簿还有庄中佃户的花名册,小的待会儿就给夫人送来?」 清黛顺着他的话作势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笑了笑:「我这一天也怪累的,您且在前头带路,我这就让大伙跟您进去。至于那些鱼鳞册子,我一看那上面的数字款项就脑瓜子疼,您就别送来晃我的眼了,让我安安生生地在您这庄里清静两日吧。」 夏构十分狗腿地连声答应下来,这就带着人走在前头,为清黛引路进庄。 他确是会来事儿的,一早就把让人庄里的主屋收拾出来,这会儿引了清黛一路进去,待清黛和身边的女使们入了屋舍,他也不敢多做停留,带着人这就去给清黛随行的其他人安排住处了。 主屋不大,再收拾也顶多只能算得上干净,明珠一进来就赶忙领着其他三个重新又整理了一遍,将清黛日常用惯的茶具、靠枕、羊毛毯子、金丝薰球一一拿出来摆设,又让庄子里的农妇烧了水送来,伺候她沐浴更衣,洗尽一身疲乏。 入夜后,用过晚饭,夏构那边许是将跟着清黛的那些个护卫家丁都安排好了,便也腾出手来,还是把该送来的帐簿册子,一堆一堆地装在箱子里给她送了过来。 当着送来的人的面,清黛确实连箱子上的锁都懒得开一下,只任着硕大一只箱子靠在自己寝阁的角落里,就要熄灯睡下了。 直至夜深人静时,忽听她床尾紧闭的窗上传来一声轻响,假寐的她立时警觉地坐了起来,「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随即走出一个颀长的人影,眸光经窗前月色一照,清浅如琉璃。 「我。」 作者有话说: 鹅子长大了,本事了,都会翻老婆的窗了 早几年就会翻的话,现在你俩孩子不都能打酱油了么! 第179章 「怎么样, 可看出了什么?」清黛问。 屋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沈猎一进屋便热得脱下御寒的薄袄长褂,在她床沿坐下, 回道:「这庄子上的佃农着实比孟家给你的那几个庄子上的辛苦得多, 京城附近的气候并不宜冬日耕种,别的地方丰收节一过,基本便都在置办冬衣炭火, 预备着过冬,不再下地干活了,偏此间佃农不同, 到如今,男女老少都还在地里埋头忙活。」 原是他夫妻二人早先就商量好的, 为着不叫那些恶人因忌惮他的冷面铁腕而提高警觉,此番巡庄,明面上他便假託锦衣卫中有事, 未曾与清黛同行, 实则带着三两个机灵些的锦衣卫校尉一起扮做随行护卫,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边。 趁着她拖住庄上的庄头管事, 他便带着他的人四下探勘, 亲眼瞧瞧这些寄生于皇家多年的蛀虫们的真面目。 而他幼年便随李嬷嬷在京郊的村落里住着,对于其间庄稼瓜果的事自比清黛熟悉。 清黛原还想着这时节农忙也不算没道理, 幸好运气不错, 歪打正着,正好收拾了那群夏构找来做戏的闲汉。 她却也有些疑惑:「不过, 既然已到了不宜耕作的时令, 他们又为何还要忙个没完呢?」 沈猎淡淡道:「此时播下麦种, 到了春日虽所获不多, 但想来也是一笔收成,且又不呈报主家,让那些管事的昧下后,不论是转卖还是屯进自己的私库,都是赚头。」 第344页 经他这么一点拨,她便明白过来了,不觉愤愤:「是啊,估摸着就连买种子的钱也是从公中或佃农身上搜刮来的,这群混帐,就不怕被底下的人反了水,告到官衙去么?」 沈猎摇了摇头,忽摸到她的手有些凉,见炭火不旺了,便弯下腰捡起火钳子随手拨了拨。 一边气得冷笑:「午后我带人去勘察时,亲眼瞧见田边各几步就坐着两个拿着鞭子的打手,地里的人动作稍慢些的,鞭子立马就抽了过去,这里的人与那流放的徭役相比,简直就差一副镣铐了。」 清黛听得心惊,忍不住攥紧了被角,「原想着圣上能将这两处庄子赏下来,里头的麻烦定然不少,但我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些人的胆子居然这样大!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足可见当下黎民的日子有多不好过了。」 沈猎眼底露了几分感触,不由地长舒了口气,「总之,这庄子里的那几个管事再不能留了,是杀是撵,我听你决断。」 清黛闻言差点轻笑出声,「这几个人全都是夏家的,又不是咱们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下人,就算要杀,也得交到官府去。可他们在此作恶多年,上头出了有夏继那个老货顶着,定然也是和衙门里通着气儿的,衙门里既然有人肯帮忙,那必然就不是和圣上一条心的了。 「而咱们现又不知那人是谁,若是贸贸然将他们揭发出去,再被人抓到把柄,想来又少不了一通噁心难缠的伦理官司。倒不如……」 她轻声说话的声音软而娇媚,沈猎听得入神,接着就问:「倒不如?」 「倒不如让他们自己将狐狸尾巴露出来,无地自容。」她嘴上这么说着,却不想自己笑起来的时候才更像只摇着尾巴的狡猾小狐狸。 沈猎虽尚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但看着她这副心有成算的模样,心下便特别安定。 当下没说什么,趁着夜黑风高,他便又拾起了自己的外衫,披上就准备熘回自己的屋子。 却不想清黛又忽的拽住他的袖子,纤长上挑的眼尾被昏暗的夜色镀以妩媚,眸子里全是泠泠剔透的水气,「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已经站起来的沈猎回过头,确见她的寝衣衣领松松垮垮,只要他一低眸,就能看见埋在里间的两团玉雪。 他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喉结,耳根红得发烫。 出来的时候,他还让同住那屋里的锦衣卫校尉给他留了门,原想着跟她说完了话就赶紧回去,别叫人发现。 谁曾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这就脱下了刚穿上的袄子,钻进了早就被她焐热的被窝里。 清黛下意识往床里头,却被他一把捞回来扣在怀里,低头便吻。 他吻得深而缠绵,她一再抵抗却也是节节败退,最后只能乖乖投降,任他横冲直撞。 然而碍着不敢让人知道他的到来,情至深处,她也只能咬牙忍着,不敢出声。 沈猎也还算有良心,看她忍得辛苦,便主动递上自己的肩膀,「咬这里,别咬自己。」 清黛又羞又恼,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气,终于还是本着不咬白不咬的报复心理,狠狠咬了回去。 沈猎被她咬得忍不住闷哼一声,不自觉也加大了力度,直到宣洩出来为止。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在这庄子上,在别人的屋子里,却活像是偷情的野鸳鸯一般,一边心惊胆战,一边酣畅淋漓。 清黛也可以指着天对着天地发誓,一开始她真的就只是想逗一下她家老装得一本正经的小相公,顶多就是想骗一个吻,全然没料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不过看到他餍足后安睡在自己身边的侧颜,她又忍不住地心软。 罢了,大不了就是明日早醒一些,赶在鸡叫前把他踢醒,踹出去就是了。 可她也还是低估了自己的「睡功」,次日一早她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枕边不知何时也早不见了沈猎。 等阿珠和明珠来服侍她起身沐浴时,见她身上的种种痕迹还吓了一跳。 阿珠直接就没忍住,红着脸低声喊道:「姑娘,这还在外头呢……」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清黛被她这么一说,也忍不住地心虚脸红,并在心里无限忏悔,昨夜就不该做这个孽…… 好在过后几日,他们在宁安庄算是住了下来。沈猎那边也无甚要紧事,便再没顶着发现的风险翻她的窗。 不必应付他的话,清黛自然便有了精神应付其他。 为了让夏构等人相信她真的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酒囊饭袋,连着几日她都没去动那装满了帐本的箱子,连庄户佃农们的花名册都只是信手翻了翻,就当是敷衍过了。 平日里,就算是夏构过来试探着问她要不要亲自到田里庄子里走走看看,她也装出一副无比嫌弃的样子,不肯挪动。 可夏构等人还是留了个心眼儿,让自己的媳妇儿在旁伺候的时候,没少和清黛身边几个丫鬟们打听长短。 他们看出明珠谨慎,银珠胆小,可南风和阿珠却都大大咧咧,便一味来找他们两个套近乎,几顿好酒好菜招呼下去,阿珠一向最是嘴馋,自然就第一个开口了。 「夏构媳妇儿适才又拿了几碟牛肉酥饼来找我,继续跟我打听姑娘的事,我按姑娘之前吩咐的,都跟他们说了。起初,他们还不信,还说什么咱们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怎的就不讨姑爷喜欢了,怎的就和娘家的亲戚结了仇,嫁出来以后就撒手不管了?后来估摸着是听我和南风都这么说,才多少信了几分。」阿珠啃着香喷喷的牛肉酥饼,如是道。 第345页 南风跟着也抚着胸口道:「可不是么,就像阿珠说的,我之前刚跟那夏橱媳妇儿透了口风,说咱们府上缺钱的时候,她们还以为我是说笑呢,后来我好说歹说,加上这些天姑娘在她们面前装得也好,她们才逐渐信了,不过我估摸着他们除了问我们,定然也还是会去别处打听的,姑娘,若是他们问到京里,会不会出岔子呀?」 清黛静静坐在炭盆前,盯着里面正烤着的芋头栗子出神,「夏继和夏氏主家的命数如今都还悬着呢,这时候他们这些底下的人轻易也不敢往上走动打听,而边上他们顶多也就只能问问隔壁的小泉庄。小泉庄的管事本就是咱们庄妈妈的亲侄子,你们前儿也见了,是个能应变的,想来也不会替咱们说漏了。 「况且即便他们真问到京里去,就你姑娘我那点名声,也足够把他们哄住了。」 南风和阿珠听了都笑,阿珠更是直点头,「姑娘说的尽是了,今儿那夏构媳妇儿来同我说话的时候,我瞧着啊,像是已经动了心思了。」 「动了心思,动了什么心思?」一旁听着的明珠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这只怕是多亏了我!」南风旋即得意洋洋地站了出来,叉着腰眉飞色舞道:「昨个儿我就与她们说,虽然咱们姑娘是跋扈、不得人心了些,但到底是皇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姑爷就是再不喜欢,这辈子也只有姑娘这么一个正头夫人了。姑娘通管内宅家事,底下庄子上的事自然也不在话下,他们若懂事些、知道心疼体恤咱们姑娘的话,不计怎样,姑娘都会力保他们继续留在庄子上,否则,咱们姑娘也不是没打杀过人的。」 「你倒会编排!」这下子别说是清黛和阿珠了,就连明珠也禁不住笑开了花,伸手就去拧她的嘴,「真真是把咱们姑娘说成那霸道狠毒的恶妇了!」 「不妨事,不妨事。」清黛笑着摆了摆手,顺手又抄起火钳子把炭盆里烤得差不多的栗子芋头都拨弄出来,「他们既然动了心思,那你们就再去加把火,也差不多该让他们到我跟前来了。」 第180章 阿珠和南风得了清黛的这句话, 转天就找机会和几个管事的媳妇通了气儿。 隔日午后,清黛午睡刚醒,就听说夏构带着自己的两个心腹帮手在门外求见。 为显得真切, 清黛还故意在里屋磨蹭了大半晌, 方才懒洋洋地走出去,坐到狭小的正堂上,将他们叫了进来。 若无其事地问:「您几位今日聚到我这儿, 可是又什么事么?」 夏构身后两个瘦猴似的小管事面面相觑了下,又都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夏构,只等着他先接话。 他也不墨迹, 旋即哈着腰,拱着拳头沖清黛谄媚地笑:「这不是……夫人您先有事要找小的们么?」 清黛正翘着腿, 掬着捧葵花籽磕着玩,听了他这话,噗嗤一乐, 连忙又拎起丝帕斯文地掩住嘴, 「夏总管说笑呢吧,我在这庄上也住不了几日了, 还能有什么要找您呢?」 这时, 恰好明珠从屋外给她端了盏刚炖到的金丝枣茶进来,那夏构也不愧是太监的族亲, 很会看人眼色, 顺手就从明珠手里将茶盏接了过去,弓着身子乖觉地递到清黛眼前。 人也依旧笑呵呵的:「夫人, 而今这庄子既然已经姓沈了, 您是当家主母, 也就是咱们头一号的主子, 咱们也明白夫人您的苦处,咱明人不说暗话,只要夫人日后肯抬抬手,给咱们这些人留条活路,咱们啊,定然会把夫人您当成自己亲妈一般孝敬。」 立在清黛身侧的南风听了就张扬地咯咯笑起来:「夏总管这是哪儿的话呀,咱们姑娘少小的年纪,怎能有您这么大一个儿子呢?」 夏构身后那两个心腹人里眼睛稍微细长些的立马又就着她的话阿谀道:「能给夫人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做小辈,别说是儿子了,就算是孙子,小的们也乐意啊!」 清黛听了又忍不住笑,只是她的笑中又自带了几分身为上位者的傲慢,「快别说这些耍贫嘴的话了,你们既说要孝敬,可现在上头的意思你们应该也瞧见了,咱们这位圣上啊,眼瞅着是不打算让咱们这些人家过个好年了,便是我,何尝不是因为实在架不住圣上督促和我家那位的脸色,这才屈就着来你们这地界了么?」 另一个嘴唇厚得像腊肠一般的跟班也连连点头道:「岂止是今年啊,这要是真让那清田的策令布施下去,却不知要有多少人家要倒霉了。不过嘛,只要夫人您信得过小的,小的们自然也不是全无法子。」 「哦?」清黛饶有兴趣地轻轻撩起眼睑,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几个位子,让他们坐下。 小眼睛的屁股刚一沾着板凳,便急吼吼地开了口,仿佛怕谁跟他抢似的:「小的们是在这庄子做老了的,对这庄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想要哪块田多产几十石,那就绝对不会少一粒米!想要那棵树多结几次果,那也绝不会少一次!」 「这可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几位得了哪路神仙的仙缘,竟有如此神通呢!」清黛夸张地睁大眼睛,两眼放光,满是佩服。 「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神仙不神仙的,那些啊,都是哄傻子的!夫人快别取笑咱们了!」夏构小心地打着哈哈,多的话却一句不说,很是谨慎。 清黛早看出这是个滑不熘手的,但听着其他两个人肯说,此时便也不怎么理会他,只笑着又看向另两个人,「若非神仙真人襄助,那我还真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能叫这田地草木都对诸位唯命是从了,莫不是诸位有什么祖传的秘技或者秘方,能令庄稼一夜催熟,叫果树一日参天?」 第346页 厚嘴唇的又洋洋得意道:「夫人真会说笑,这哪是什么秘技秘方,不过就是将手底下那些佃户催得紧些,让他们少偷些懒罢了!您是不知道,这些个贱皮子平日里好吃懒做,一逮到机会就要插科打诨、浑水摸鱼,每日不多抽他们那么几下,根本就不长记性! 「前个儿还抓着个託病不肯下地干活的懒货,被小的直接叫人从床上拖起来,拎到打谷场中央打死了以儆效尤,哼,其他人看在眼里,当天干活不知有多卖力呢!」 「说这些晦气的作甚么,也不怕污了咱们夫人的耳朵!」明珠不悦地一拧眉,啐道。 清黛淡淡看了她一眼,又好奇地继续问:「打死人可就闹得有些重了吧,这要是传出去,拖累的可是我的名声啊。」 厚嘴唇的一拍胸脯,脱口而出:「这您别担心,那县衙里的孙大人,与咱们可是经年的老熟人了。那孙大人娶的是宁国府族里的小姐,真要论起来,便是宁国公面前也能说上两句话的,有他在,就算是天塌了,也有人替咱们担着呢!」 清黛入戏地一抚掌,喜滋滋道:「原来如此,那岂不就等同于是宁国府在前面为咱们遮风挡雨么,这也巧了,我与他家几个太太奶奶也很说上话,等我回去了,就去同她们走动走动!不过,咱们顶上虽有大树擎天护着,可日后若还是被人问起帐来,又该如何?」 那细眼睛的又来高深莫测地笑着说:「夫人素日不管帐,自是不明白这里头有的是能钻空子的地方,夫人放心,只要有咱们几个在,咱们庄子的帐都是找人一笔一笔重新填描编排好了的,即便是叫那户部最精算的官老爷亲自来查,也定然查不出半分纰漏!即便有人私下去问底下那些下贱坯子,但要他们想全家活命,就决计不敢乱攀乱咬!」 「这么厉害啊,那我还真是放心了。」清黛抿了口金丝枣茶,甜滋滋的枣香沁进嗓眼儿,让她忍不住地舒展眉梢,放平肩胛。 夏构见她大有动容之色,便趁热打铁地凑上前补了一句,「这就对了夫人,只要有我等在宁安庄一日,就绝对不会让夫人手头不宽裕,只要夫人肯留我等,我等便是为夫人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清黛闻言低头笑了,这一次,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舒心一笑。 「相公,您在里头可都听清楚了?」 再抬头时,她已然换了一张面孔。 一双慵懒娇媚的杏子眼盛满凌厉的光,脸上便是笑着,也莫名横生威势。 与之前的盛气凌人、尖酸刻薄不同,那是一种当家做主的大方从容,不怒而威。 夏构三人乍一听,脑袋里当即一片空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她为何突然就变了脸色,直到里屋的门被打开,瞧见四平八稳坐在里间的沈猎,并两个穿着正经官服、正低头奋笔疾书的锦衣卫,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着了道了。 「你…你不是……」夏构难以置信地起身瞪着清黛,看了看屋子里的沈猎,「你根本就没有失宠,也没有缺钱,更不是什么都不懂,还有你,你根本不是小厮护卫!你…你们之前竟然都是装的?!」 南风也随着清黛变了脸色,立眉指着他大喝:「大胆!凭你也敢当面质问大人和夫人,还不跪下!」 夏构下意识地起身跪下,他那两个心腹稍微慢了两步,却还是忙不迭地跟着跪了下去,扑在地上瑟瑟发抖。 清黛却不得不贊他:「夏总管也是够谨慎的了,难为我让南风和阿珠在你和你媳妇儿那头说了那么几天的话,你们也是自己出去打听了,才肯信上几分。比我原本设想的可要费工夫,害得我在您这儿多住了这么多天。」 话到此处,她也觉得再无甚要交代的了,回头看向沈猎,「他们的供词,可都记下了?尤其是那位孙大人,相公可知是谁?」 「回京后,一查便知。」沈猎说话间,便从那两个经历司跟来的校尉将供词拿了起来,亲自递到清黛手里,「你且看看,可有差错?」 清黛将半个身子转向他,谦逊地敛了敛眸子,「锦衣卫办事,我一介内宅妇人哪里够得上质疑?且拿给他们,让他们签字画押吧。」 那夏构急道:「便是我等今日在此签字画押,难不成你们就要立马将我们提到衙门上去么,你们就不怕将事闹大么!要知道这里曾经可是天家的产业,一旦闹开,丢的可就是皇上的脸面了!」 清黛却毫不避讳地与他们承认了:「怕,当然怕。圣上将这庄子赏赐下来,本就是要我们这些臣子为他分忧解难,清理你们这些蛀虫祸害,保全皇家颜面的,一旦闹开,伤及天子威严,那就是我和我家大人的不是了。所以……」 话至此处,她方刻意顿了顿,抬眸直直盯着夏构,「我现在给你们两条路,一,你们自己收拾好东西,三天之内滚出宁安庄,我便既往不咎,再不追究你们从前在这庄子上的恶行;二,你们大可厚着脸皮留在这这庄子上,但夏总管方才也说了,这庄子现在是姓了沈了,我又是当家主母,对于手下的庄头管事自然是想换就换,就只能委屈各位,走得难看些了。 「哦对了,不管哪条路这供词诸位今日都是要签字画押的,这状子是经的锦衣卫的手,将来倘若您几位反悔,或是良心发现,要去衙门自首,与我和我家大人鱼死网破的话,我们也丝毫不惧。 第347页 「而且啊,若诸位有幸活着,没有被你们上面的人灭口的话,下的可就不是普通的牢子,而是北镇抚司诏狱了。诏狱的手段,想来不必我替几位赘述了吧?」 说完,她还十分坏心眼地将手搭在沈猎系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一边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夏构等人。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眼看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若再晚些下决断,难免要耽搁一家人过冬过年。 夏构再混帐,也不想自己的家人跟着自己天寒地冻的还在外边没个着落, 当然也不想一家老小一块下到锦衣卫诏狱中过年, 只能答应了清黛,选了第一条路。 这几家人也都惜命得很,清黛本宽限了他们三天收拾行装的时间, 谁知他们两日不到便都收拾停当,在一个静谧无风的午后,赶着几架牛车, 灰熘熘地退出了宁安庄。 站在庄子大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有那几大车的行囊细软, 南风在后面仍怄得厉害,「姑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会不会太便宜他们了?昨儿我和阿珠还看见他们那车里装了好些金银, 肯定是这些年从佃户手里搜刮来的, 姑娘就不管管么?」 明珠低声点她:「糊涂,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平头百姓, 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 便是要查要管,也只有姑爷这样大权在握的官吏才能伸手, 咱们姑娘怎么管?」 「那姑爷人呢?」南风说着就回头四下张望, 却并不见沈猎的人影。 「他一早就去田里,处理那些负责看守的打手了, 想是还要费些功夫。」清黛稍安勿躁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笑着道, 「请南风姑娘放心, 姓夏的一家你姑娘我定然是要管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 她笑得尤是十拿九稳,却卖关子卖上了瘾,任凭性急的南风再如何软磨硬泡,她也都三缄其口,不曾透露半个字。 到沈猎料理完田上的事过来,她自来有些害怕这家这位总冷着脸的年轻姑爷,便也不再敢跟清黛嬉闹,老实地与三个珠一块熘了。 「田上都干净了?」清黛一边问,一边自然地挽起他的手,与他一道慢慢走回长坡上的主屋。 「嗯。」沈猎点了个头,「那些佃农这些年被欺负得狠了,我便做主免了这一冬的租子,谷仓里夏构带不走的那些米粮也都先分给了他们,至少先过完这一冬再说。」 清黛知他本性是仁善,不与人为难的,却还是禁不住想调侃他:「这感情好,只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是否有损沈大人铁面无情的酷吏形象?」 「算在你身上便好,我无所谓。」沈猎不假思索。 「那为了大人的形象,小女子就牺牲一下,替你担了这名声吧。」清黛低头厚颜发笑,余光瞥见他虽也在笑,却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瞧着奇异,顺口就问,「在想什么?」 沈猎被问得一顿,略略思索了一下,还是决定同她说实话,「过几日要去的林阳庄…与我幼时住过的村子离得不远,待林阳庄料理清爽了,我想……」 「回去看看?」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清黛猜了出来。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她,她确也正目光和煦地看着自己,使他心口倏而一松,「嗯,想去看看。照顾我的李嬷嬷,还有冷师父,应该很想见见我的……妻子。」 他发出最后两个字的字音时,耳根又有些发红,任清黛挽着的手也不自觉有些僵直,明知她肯定不会反驳,却还是没来由地紧张。 他口中的两个长辈都曾真正对他慈心眷顾之人,大婚时高堂上便只供奉了他二人的牌位,在他的的心里,比起冷冰冰的武宁侯府,应该更愿意把他们称之为亲人。 「是么!其实……我也早就想见见他们了。」清黛实话实说。 远在他们成婚前,或者说应该要回溯到前生,从那时在后宫中听说他的事迹时起,她就对故事里这两位老人很是好奇。 只是没想到这一世,竟真的有机会,甚至是以他原配发妻的身份去拜见他们,哪怕只是墓碑坟冢,她也心满意足了。 沈猎听她这么说,不由放了心,「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清黛惊异地抱着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难道说那村子里不仅有李嬷嬷和冷师父,还有你以前的旧相好?」 「我当时才多大,哪来什么旧相好?」 「那就是从始自终,只我一个了?」 「嗯,只你一个。」 说完,却又都看着对方红着脸,低头笑个不停。 两个人并肩沿着长坡往上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从手挽手到手牵手,总是互相扶持着,好像便能将日子就这么蒸蒸日上、 安逸平和地过下去。 几日后,待宁安庄内外都料理清爽了,清黛和沈猎便预备着启程前往最后一个要巡的庄子。 临出发前便有人回报,道是夏构一行人离开宁安庄后不久,便遇到了山贼劫道,周身财物便抢掠一空,就连他媳妇儿手上脖子上戴的金银戒指、珍珠项鍊都被搜颳得干干净净。 连带着几个男人也都被狠狠打了一顿,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头破血流,无一人倖免。 马车上的南风听说此事,连连拍手叫好,银珠却又忍不住瑟缩起来,「这帝王之都,京畿周遭,怎么可能还会有山贼呀,莫不是姑爷和姑爷的安排?这要是被人查出来,岂不是白给人送把柄么?」 第348页 南风不耐地搡了她一下:「你个胆小鬼,怎的还听三不听四了?方才李二哥后头不也说了么,那伙山贼来去无踪,即便他们立马就求告到了最近的县衙,也因为拿不出线索证据,被县太爷以攀诬朝廷命官为由又打了一通板子丢出去了么?他们现在已经是废子了,谁还稀得搭理?」 「那…那些从他们身上劫来的财物呢?」银珠怯怯问。 清黛温声道:「我同你们姑爷说好了,待风头过了,宁安庄上咱们自己信得过的管事也过去了,便把那些财物发还给那些佃户,夏构搜颳了他们多少就还多少,这些年他们也当真是辛苦了,拿了这些钱,今年就好好过个年吧。」 银珠听了,脸上终于见了喜色:「还是姑娘和姑爷宅心仁厚,那宁安庄上的人们以后的日子定然要好过多了。」 可一旁的明珠却仍旧忧心忡忡:「宁安庄上的事儿算是完了,却不知接下来的林阳庄又会是个什么光景?两个庄子又离得远,咱们这会儿从宁安庄过去,最少也要走两天的路。况且咱们还在宁安庄上耽误了这么多日,只怕早有那灵验的耳报神把咱们对宁安庄的处置传过去了,姑娘在夏构那起子人身上使的招八成是不能再用了。」 「同样的招数确没有连着用两回的道理,是得想想别的招了。」 清黛正点着头,耳边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声响,夹杂在车马声中,微不可查,唯有她这样的武者才能敏锐地先觉,「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在她刚刚推开离自己最近的阿珠的那一刻,一支细长的□□已然嗖一声刺穿了车窗上糊着的明纸,擦着阿珠的发顶,深深地扎进车厢的另一侧! 没等车里几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使们吓得尖叫,就听车外传来李二的一声大喝:「有埋伏!保护夫人!」 话音未落,又有几支冷冰冰的□□从四面八方扎进清黛所在的马车车厢,几个女使纷纷吓慌了神,明珠和南风尖叫着抱作一团,银珠当初哭出了声,紧紧抱着清黛的胳膊,不敢抬头。 唯剩下一个心大的阿珠,还试图护在清黛身前。 然而她虽随她长大,却不曾一起习武,到头来也只有清黛护着她的份儿。 一阵嗖嗖咻咻的箭雨过去,想是敌人手里的□□已经耗得差不多了,趁着再不见有暗箭射进来,清黛立马一把掀开车帘,就要下车。 却见车下已经乱作一团,茂密繁杂的山林中陆陆续续杀出来二十多个好手,皆黑衣蒙面,持刀拿剑,竟也不是见人就砍,而是直接冲着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沈猎,还有她所在的车马而来! 李二和他们带出来的几个小护卫两头看顾,却是少数难敌多数,很快便有个运气好的黑衣刺客突破了他们以肉身筑起的防线,举着刀杀到清黛眼前。 清黛下意识地抬脚就踹,谁知她的鞋尖还未碰到那厮,他便被斜刺里飞过来的一把长刀砍中,半边脑袋都被削了下来。 幸而鲜血溅出来之前,清黛便已先退后半步,这才没污了身上好看的织锦裙子。 退步时她也顺势回下了头,果见沈猎骑在马上,也正回身望着她,手里空空。 清黛连忙沖他大声喊:「小心!别分神!」 言罢,立时又退回车中,镇静如常地四下看了看身边这几个柔弱的姑娘,「怎么样,可有受伤?」 半天也才等到惊魂未定的明珠钝钝地摇了摇头,饶是她平日里再如何内敛沉稳,却也只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的小丫鬟,哪里见过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努力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让自己站起来,更说不出一句话。 正说着,身后车帘便又扑过来一个毛贼,被赶过来的李二按在车边一刀杀了。 拉车的马匹因此受了惊吓,嘶鸣着撩起蹄子,带着车身重重一颠。 几个姑娘被这么一颠,几乎魂飞魄散,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抱着脑袋,哭得绝望。 清黛见状,心知不好再拖累她们了,当机立断抓住还能称得上是冷静的阿珠,「这伙人只冲着我和你们姑爷挥刀,想来定然不是一般的劫道蟊贼!阿珠,接下来我的话,你都要挺听好并且牢牢记住,几个姐妹还有我和你们姑爷的命,全在你了!」 见她脸色郑重,阿珠连忙懵懵懂懂地使劲点头,接着就听她快速地往下说道:「第一,一会儿我会杀出去找你们姑爷,与他一起把这些贼人都引开,我和他身手都好,所以不用担心我们,你们只管招呼着李二哥先走! 「第二,等逃到安全之处,你们便兵分两路,让李二哥派人先护送明珠和南风去林阳庄,将场子镇住,至于你和银珠,你是会骑马的,就先骑上马带着她回京城搬救兵!我和你们姑爷在安全之后,也会直接过去林阳庄,你们搬到救兵以后,只消领着人一路赶往林阳庄,说不定还能遇上我们!听明白了么?」 「明…明白……」阿珠下意识地又点了个头,清黛看她应该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转身向车外走去。 车外不远处,沈猎虽已竭尽全力朝清黛所在的马车方向靠近,可他附近的小鬼小怪也难缠得很,甚至砍翻了他的马,迫使他不得不弃马落地,与他们缠斗一场。 近处赶车的车夫已经被杀,杀的人也被后来赶到的棠园护卫杀死于车前,他的刀就掉在车轮旁边,清黛也不敢再做迟疑,俯身捡起那刀,掂在手里挥了两下,斩断了马车和拉车马匹相连的皮质锁扣,飞身越上马背,拽起缰绳,就要催马上前。 第349页 马儿惊得撒腿就跑,带着她一路横冲直撞着沖向人群中的沈猎。 「上来!」在经过他身侧时,清黛眼疾手快地朝他伸出了手,让他得以借住自己的臂力,翻身也跳到了马背上。 「冲上来做什么!」沈猎甫一上马,便急得在她身上各处看了看,「刀剑无眼,伤着你怎么办!」 「那也要他们有这个本事!」清黛轻狂一笑,又连忙解释,「我身边几个姑娘不通武学,这些人又明显是沖你我二人而来,咱们留下只会给她们招来杀身之祸,不如先把人引开,离远些再杀。」 沈猎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追兵,想也没想就说:「那我来引开他们就好,你回去!」 清黛却笑:「别闹,人都追来了,我怎么回头!快走快走!」 沈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说了句废话,不禁也跟着笑了一下,「那你坐稳了,我带你走!」 说着,他已然从后环抱住她,伸手抢过缰绳,脚下一夹马肚,催促着马儿更加卖力地奔向前方的密林,一头扎进林中小道。 林中草木茂密,他一手护着怀里的妻子,一手提着不知从谁那儿夺过来的破刀横噼竖砍,让马儿能跑得更稳当些。 然而这样的地形显然并不适合跑马,追上来的那些杀手反而更占优势,借着枝干草丛落脚藏身,一点一点,和他们越咬越近。 眼瞧着已经离李二等人相去甚远,沈猎也被追得有些烦了,嘴上道了句「差不多了」,随即松了缰绳,提着刀凌空翻身,纵下马背。 作者有话说: 补一段剧情 第182章 追上来的杀手还剩十多个, 以沈猎的身手,这些虾兵蟹将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只是方才清黛与他实在相距甚远, 总让他忍不住分心关注她的安危。 此时她就在身边, 他心事落定,便也少了许多顾忌,跃下马背之后, 便似一道劲黑的闪电,携万钧神行之势,迎上敌人手里的刀锋。 清黛迟他片刻, 也从马上跳下来紧跟其后,本想着也抢把兵刃到手里, 与他一齐杀个痛快。 谁知没等她寻到机会出手,就被他腾出一只手来拉到身边。 与其他世家公子不同,像他这样真正凭着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便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步伐招式, 出手凶悍狠绝,只为取人性命, 缺乏一定的观赏性, 却也实在安全可靠。 任来来往往多少刀光剑影,皆让他一手单刀挡了下来, 那些个小喽啰别说与她交手, 就连近她的身都做不到。 直到最后,清黛也仍旧是被他稳稳噹噹地护在身后, 便是血流满地, 四处伏尸, 他亦不曾让她的衣袍脸颊脏污了半点。 方才还杀声震天的树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他急促的喘息声在清黛耳边起伏。 「没事了。」他低头看到她干净无瑕地脸颊,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快慰道。 清黛正要帮他拍背顺顺气,却见他身后冷不丁又纵起来个没死透的倒霉蛋,浑身是血也要举着刀声嘶力竭地朝他刺过来。 一瞬间,她也没多想,下意识间就挪开步子挡在他身前,一脚猛地踹中那厮的心窝,然后噼手夺下手里的刀,趁着他吃痛跌倒之机,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当场将人开膛破肚。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就是最后的时候,还是被这厮的血溅了一脸一身,好好一身织金真丝衣裙,就这么毁了。 过后她还没立刻反应过来,直到回头看见沈猎蹙起的眉头,像是有些惊愕,又像是不大高兴。 她才后知后觉地心虚了一下,迅速丢掉了手里的凶器,胡乱狡辩道:「刀…刀背……」 没开刃的刀背能把人砍成这样? 沈猎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渐渐缓过劲儿来,方才无奈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揩掉上面的血污:「这种事交给我就好了,何必脏了你的手。」 清黛心道确实,适才那厮也不过是死前的回光返照,手上也没多少力气,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如此轻而易举就抢走了兵刃。以沈猎的能力,即便背对,捏死他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诚不需她多此一举。 但她当时却也是下意识为之,根本没想那么多。 所以她并不敢给他保证:「下次再说。」 沈猎气笑了:「还想有下次?」 「虽然是有那一点晦气,却也不是全无可能。」说着,她谨慎地张望了下四周,发觉已经看不到李二他们的身影了,天色将晚,林中光线也越来越暗,俨然该是,「此地不宜久留,谁知想杀咱们的人到底派了多少好手前来,得赶紧回到官道上去,那里过往人多,想来他们也不敢再贸然出手了。」 沈猎回头牵过马,先将她扶上马背没装鞍子的马背,「林阳庄地偏路陡,官道并不通达,若此时走回官道,再想去林阳庄,难免要耽搁些时日。」 清黛一面被他搀扶着在马背上坐稳,一面就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半晌才道:「适才我已让明珠和南风先赶去林阳庄了,她们一个稳重内敛有成算,一个脾气厉害有急智,想是能镇住底下那些农人庄户的,我原本想着就算咱们去不到林阳庄也无妨……」 「原本?」沈猎扶稳她后,便也翻身跨到马上,拉进缰绳,催促马儿掀蹄快走。 清黛边想边道:「杀手刚刚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京城那些人得知了咱们对付夏构的手段,想如法炮制地报复回来。可冷静下来一想,单为了区区夏构和宁安庄就要取你我性命,好像又不太能够。」 第350页 话到此处,她先顿了一下,想等着停一停沈猎的想法。 他却忙着看路控马,半天才分出精神回道:「宁安庄的事不大,若真要将京城的官宦富户翻查一遍,保不齐每家都有这么几只蛀虫,且夏家式微,即便想要报复,也是有心无力,更弄不来这么多亡命之徒。」 清黛贊同地点点头,「咱们此行是为自扫门前雪,外头的人之所以紧盯着不放,甚至都下了杀手,想必是与宁安庄和林阳庄这两个天家甩过来的烂摊子牵扯颇深,而咱们方才已经排除了宁安庄,那就只剩下一个林阳庄了,却不知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能让城里那些人宁肯杀了咱们,也不愿让咱们接近。」 「既然如此,还回官道上么?」沈猎问。 她摇摇头:「不回了,还是尽快去林阳庄和明珠她们汇合吧。」 沈猎闻言轻嗯了一声,算作同意的意思。 日近西斜,遍是枯枝的山林里只能听得到嗜血的乌鸦绕着那些凉透了的死士尸体,哌哌乱鸣。 清黛沈猎两个人骑在马上,走了一段也沉默了一段,前者才忽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些了?」 「嗯。」 「那你还故意绕着我说这么多,就不能直接同我讲么?」 「嗯。」 「……沈大人,你真的学坏了哦。」 「嗯。」 「……」 清黛努力向后仰起头,鼓着腮帮子瞪了他好几眼,终又泄了气一般地倾身靠倒在他身上。 罢了罢了,侧面说明人不傻就行了。 他虽不知她心里嘀咕的什么,但见她靠过来,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倚在自己颈窝前的小脑袋。 她日里没事的时候从不爱梳高髻,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头顶也无甚珠翠首饰,他一伸手,只能摸到她顺滑柔软的乌发,心里格外的踏实。 待他们一路从山林里走出来,天已然擦了黑,在漫漫山路上走了大半天,才遇见了一个独门独户的猎户人家。 这时辰寻常百姓早已熄灯入睡,他二人也不好冒然叨扰,于是转而悄悄摸到了人家的后院,取了两身粗布衣裳将身上显眼的绫罗绸缎换了下来,留下几锭银子作为谢礼,便继续往前寻找下脚之处。 却不知又走了多久,清黛的五脏庙里空城计愈演愈烈,脚下的的路也越发陡峭,他们方才终于来到了半山腰上的一座山神庙前。 因着地势陡峭难行,庙已然成了野庙,无人打扫,无人供奉,庙内早已破败不堪,蛛网连结,这样的冷夜里连个借地避寒的乞丐浪人都没有。 沈猎忙活了好久,才收拾出一小片干净的角落,铺上些许还算干燥的茅草,生起火堆,驾轻就熟地用贴身的匕首把沿路随手逮到的兔子麻雀料理清爽,架在火上烤起来。 清黛小时候虽然也曾在柔夷漫山遍野地玩闹,但身边总归不是有阿珠跟着,就是有她舅舅和莫坤这些儿郎陪着。 虽会拉弓打猎,可说白了也不过是贵族的游戏,像如今这般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的自力更生自然抓瞎,从头到尾也只能一脸钦佩地看着沈猎忙前忙后,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懒婆子。 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当日在雪山上,死里逃生遇到你,我还能藉口说是自己伤到了脚,动弹不得,没法子帮你,可如今看来,纵使我好手好脚地站在这儿,也实在还是个没用的摆设。不过…这感觉还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 沈猎不仅不会怪她,还打心眼里觉得这样不错。 平日里总瞧着她在那金玉堆成的深宅大院里又要照顾自己的起居,又要操心着满园子的布置生计,把什么都打点得井井有条、无微不至,难得有机会让他照顾她一次。 又见她乖乖巧巧地坐在一边,等着他将烤好的兔子和麻雀剔好骨头递给她。 待吃饱喝足后,累了一天的她枕着他的手臂,一闭眼便立马睡熟过去。 看着她纵使没有一点调料,也照旧吃得喷香的样子,他忽又理解了平日她照料自己时的心情。 想来他们应该都一样,看着意中人被自己养得白胖平安,心里便总是无比充实的。 这一夜虽没有锦被温床,华室罗帐,他二人却依然睡得安恬,一宿无梦。 次日天亮起身时,也格外的精神抖擞。 依照惯例,清黛还是比沈猎晚睁眼一些,起身时不见他在身边,原当他是先出去餵马或者找吃的去了。 谁知他刚一穿好衣裳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山神庙前堂上走时,却看到他独个儿立在那早就已经褪色褪得看不出是谁的山神蜡像前,呆呆地出着神。 清黛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忙出声喊他的魂:「怎么了,这蜡像有什么问题么?」 他却依旧怔愣着,或者说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半天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那遍是蛛网灰尘的神龛上胡乱翻找起来。 翻了一会儿,便又停了下来,口吻颇有些惊然讶异。 「这地方,我小时候来过。」 没等清黛回过神来,就又听见庙门之外传来一声,「沈猎?是你么?」 作者有话说: 嗯,这小两口的快乐应该就是互相当妈,互相投餵吧 还有写最后这一段,本芽脑子里居然全都是那啥金角还是银角大王拿着紫金葫芦对着咱鹅子喊: 第351页 沈四郎,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第183章 那是一个对清黛来说无比陌生的声音, 夹杂着浓重的乡音,来意不明。 她下意识绷起神经,攥紧拳头, 警惕地回头看去。 只见来者长着一张黝黑朴实的农人面庞, 身材高大却有些弓腰驼背,身上是一件用好几块野兽皮子胡乱拼凑缝制的短袄,除此之外, 浑身上下也只有腰间一把柴刀和背上半篓干柴再无一物,看起来并不具备任何威胁。 沈猎此时也回过了头,一边分辨来人的身份, 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清黛挡在身后。 可是看了好几眼,他还是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只能继续保持警觉, 悄悄和清黛咬耳朵:「这人跟了我一路,我不认得是谁。」 门外那厮像是看懂了他二人的神情,不觉有些激动地一拍大腿, 凑近两步, 「嗐!我是铁牛啊!你小时候随你那个奶妈子住在我们村的时候,咱们两家就是邻居啊!你不记得我啦!」 「铁牛?」沈猎剑眉一拧, 仿佛就要想起来了一般。 那个叫铁牛的樵夫赶忙趁热打铁, 继续兴沖沖地凑上来道:「没错,就是我啊!方才在山上看你做陷阱抓兔子的样子我就觉得眼熟, 一开始都没敢认哩!你说说, 你之前不是让京城里那个什么什么侯的大官接回去享清福了么,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又回来了?还穿成这样, 难道说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么?」 清黛狐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自来熟的乡下人, 又看了看沈猎, 终是没忍住, 开口问道:「仁兄不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莫名其妙的?」李铁牛被她问得满脸诧异。 清黛转头又看向沉默不言的沈猎,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解。 沈猎方小声同她道:「李家村位于山林深处,村民出入多有不便,也甚少问及世事,大概还不知道我如今的身份。」 清黛微微一惊:「这么说,咱们昨夜误打误撞的,居然已经来到了你小时候住过的村落附近,你怎的都没认出来?」 「昨夜天黑,加上时隔多年不曾回来,我只觉四周地形有些熟悉,但确实没往这方面想,直到今晨看见那庙里的蜡像,还有我小时候在神龛上刻的痕迹才想了起来。」 他说着,还回头指了指身后老旧的神龛,扫开积尘的地方确有一个用刀子刻下的鬼脸。 刻痕不深,的确像是小孩子的手笔。 只是那鬼脸刻得实在滑稽,清黛瞧了一眼便忍俊不禁,着实也没想到他曾经竟也是个调皮淘气的捣蛋鬼。 她正想着调侃他两句,忽想起还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李铁牛立在门边,忙又问道,「那这个人到底……」 「幼年我随李嬷嬷住在乡下,邻居家确实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叫李铁牛,只不过……」沈猎的口吻逐渐冷淡下去,半点老乡见老乡,量眼泪汪汪的热切都没有。 李铁牛站得离他们并不算远,沈猎说这话时也未刻意放低声音,他听了后不觉就脸红起来,嗫喏道:「嗐,那不都是小时候不懂事么,你这小子怎么还记仇呢!」 话到此处,不必言明清黛也能大致猜到不少。无非是当年的幼童顽劣无知,欺沈猎没有父母庇佑,曾拿他取乐玩笑,欺负作弄。 对于眼前的人,顿时提不起半分好感。 说话时虽然在笑,却也有些夹枪带棒,「李大哥倒是好眼力,隔了这么十几二十年,竟还能把人认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与我家相公多么亲厚呢。」 可惜像李铁牛这样憨实粗直的庄户人却压根没听出她言语间的讽刺之意,甚至还一味挠着头憨笑起来:「我同这小子哪里谈得上什么亲厚呀,只不过是他这皮相生得实在是好,我们村多少年也就他一个了,自然印象深刻些。不过听小娘子这口气,你们已经成亲了?」 沈猎早就发觉此人嘴上说着是来和自己相认,可其实一到此处眼睛便一直盯着清黛不放,这下更加不乐意了,语气颇为不善:「自然。」 闻言,李铁牛果然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却又很快振奋精神,「你走之后,我听人说你本是大官家的什么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子哥,那能嫁得起你的,自然也是戏文里千金小姐了,可你们怎么…怎么……呃,可是你家出什么变故了?」 清黛看了看她和沈猎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想着本就是为了掩饰身份才刻意换了衣装,若是冒然将他们的真实身份告知,一来唯恐吓着人家,二来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靠不靠谱,万一让他走漏了风声,再将那些杀手死士招惹过来的话对谁都是麻烦,遂便打消了说实话的念头。 转而随口瞎编道:「变故倒是没什么变故,只是我家相公可怜,又叫那杀千刀的沈家人构陷盗窃赶出来了而已。至于我,确也没那个命作甚么千金小姐,不过是从小跟在相公身边,受他使唤的丫头罢了,如今他落了难,我捨不得他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颠沛流离,便冒死从沈家逃了出来,一路跟着他,叫他收了房。」 她是越编越起劲,说着说着居然还真就把前因后果都理得通顺无比,叫外人听着也不自觉要感嘆一句,「小娘子果真仗义。」 沈猎却只戏嚯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仿佛在说:那些戏班子不找你写本子实在是可惜了。 第352页 不过左右是暂时把人忽悠过去了,李铁牛咂舌嘆罢,便又问:「也罢也罢,那种是非不分的地方纵使有天大的富贵,呆着也没意思,我瞧你们这架势,想是要回来住吧?正好,自打你那奶妈子蹬腿以后,你们那屋子便再没人去住了,这会儿虽破旧些,但你们收拾收拾应该能暂时住上几日,待年后开了春,我在叫上村里的人帮你们重新盖一间,就当是给小时候我们对你干的那些混蛋事赔罪了,你看如何?」 沈猎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继续盯着清黛,想要先听她的意见。 她眼珠一转,在他耳边悄声问:「你们李家村离林阳庄有多远?」 他答:「快马加鞭,不用半天就能到。」 清黛旋即无声地一抚掌:「那正好,你不是想回去看李嬷嬷么?如今先到这儿了,不如就先去看完了李嬷嬷,给老人家上了坟,再赶去和明珠她们碰头也不迟呀。」 「可林阳庄上……」他却还是有些犹疑。 清黛道:「有明珠和南风在呢,再说左右也不过半天的功夫,想来应该不耽误事儿的。」 沈猎心下略略一盘算,也觉得她说得确实有理,当下便再没了异议,将李铁牛的提议应承下来。 稍稍休整过后,他二人便牵着马一路跟着李铁牛朝李家村的方向走去了。 李家村就在山的另一面,三个人沿着山路慢慢走,李铁牛又是个消停不住的,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叽叽喳喳的,几乎把李家村这些年的鸡毛蒜皮都念叨了一遍。 沈猎仍旧不怎么想搭理他,倒是清黛听着听着便听出了野趣,时不时还能与他攀谈两句。 待要下山来到李家村村口时,周遭环境已然从山林渐渐平整成了山谷平地,满是泥泞的乡间小道两侧便是大片大片的旱田,李铁牛更加来了兴致,指着那些田地便开始给清黛沈猎介绍: 「沈猎你还记不记得,原先这几块地都是村尾王大娘家的祖产,咱小时候可不最喜欢去她们家的地里翻红薯么!只可惜如今被隔壁庄子上那几个王八羔子闹的,满地都是菟丝花,别说红薯,连最好养活的芽菜根子都长不出来了!真是倒霉!」 清黛原本已经走得有些倦累了,正骑在马上被沈猎牵着打瞌睡,听到李铁牛说到这里,立时便又打起了精神:「隔壁庄子,可是……林阳庄?」 「嘿哟,弟媳妇知道的不少嘛!可不就是那狗屁林阳庄么!哼,你们是不知道,那庄子上几个杀千刀的庄头管事委实讨嫌,这些年见我们村儿的地好,水土养分足,几次三番想要出钱把地买走,偏又不肯正儿八经地出价讲价,非要拿猪狗都糊弄不住的贱价与我们商谈。 「我们不答应他们若是使人来打骂我们,强买强卖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帮孙子就是不做人,非要来阴的,但凡不应他们的,他们便找机会悄悄往人家地里折腾些古里古怪的么蛾子,闹的人家地里到处都是菟丝花,把人家正儿八经的庄稼都啃噬干净了,到最后半点收成都没有,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地贱卖给那帮孙子,给他们交租子了!」 清黛听得直接从马背上坐了起来,皱眉道:「怎会这样,你们没去官府告他们么?」 李铁牛没好气地说道:「那庄子毕竟是皇帝老爷的,就算去告,县衙里那些狗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哪里又敢管呢?唉,只恨咱们村无能,这么多年也贡不出一个能读书的,就连写状子都得走几天几夜到外头的镇子上找那耳聋的老秀才帮忙,那老秀才胆子也小,哪里敢掺和这样的事,唉,可怜王大娘一把年纪,为了自家地里的事都病了好些日子了,而且啊,也不知道那帮孙子下一回要祸害的,会不会就是我家那几块小破地了,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清黛沈猎闻言,不觉相视一望,心下不约而同地定了个主意。 第184章 进了李家村, 十几座矮团团的茅屋被群山环抱,挤在蜿蜒交错的小道间,紧凑却不侷促。 村子后头横躺着一条源自山中清泉的河, 被村里的人想了办法引了一渠直通村口的田林, 贯穿了整个村庄。 已非农忙时节,村里的孩子们不必到田里帮闲,此时便大多都聚在水渠周围, 用细线绑了蚯蚓钓些小虾小蟹上来玩耍。 李铁牛从一群孩子里拎出来个虎头虎脑的黑胖小子,「你个不长耳朵的,你娘说了你多少回, 天冷了不许玩水,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非得抽你一顿你才老实是不是!赶紧的, 别给你老子我这儿添堵,去,跟村里大伙都说一声, 原先李奶子家的猎哥儿回来了, 叫大傢伙今晚都备上酒菜,咱们一块给他们夫妻俩那什么接…什么洗什么!还不快去!」 清黛一听, 心道不可, 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开口喊住了那孩子,又与李铁牛低声胡编道:「我家相公原是被本家驱赶, 无处可去这才回的咱们村, 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了,就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闹得人尽皆知了吧?」 李铁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弟媳妇说得是哦, 可是沈猎就罢了, 村里其他人弟媳妇都还没见过呢, 总要先让你把人认了吧?」 清黛大方一笑,「以后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着,邻里邻居,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识的机会多着呢,早一点晚一点又何妨?难不成就因为我头次来不跟大伙打招呼,大伙以后就不把我当自己人了么?」 第353页 庄户人憨实,当下就被她忽悠过去了,只先带着她和沈猎两人一起见了李家村的村长。 村长原还是沈猎小时候那一位,与李嬷嬷还算有几分交情,此时虽已老迈,可还是没多久就认出了沈猎。 又听说他如今「落魄」至此,更是捂着心口,老泪纵横,连声说着对不住。 沈猎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面无表情地站在清黛身侧,一句话都没说,颇有些无动于衷。 好容易听老人家哭完,李铁牛放才有机会带着他们去到了沈猎和李嬷嬷的旧居门前。 十余年过去,这一间小小的茅屋萧条无比,土墙上清晰可见的裂纹,屋顶稀疏的茅草,还有门前小院里长出来的青苔和杂草,无一不再哀诉着岁月的侵蚀。 推开那扇老旧的门,屋子里扑面而来的灰尘和潮气呛得三个人连嗽不止。 没有吃食和水源,里面竟连老鼠都不曾光顾。只有成片的蛛网结在人的头顶,让沈猎这样身形挺拔的也不得不弯下腰。 李铁牛有些看不过眼,不由提议,「这屋子十多年没住过人了,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收拾不开,不然你们这两天就先住我家,白日里再慢慢收拾?」 「不用。」沈猎不假思索。 嘴上虽说着落魄,但他身上那种身居高位,不怒自威的轩然气势却是藏不住的,尚蒙在鼓里的李铁牛明明比他还年长好几岁,却还是莫名有些憷他。 他一发话,他便也不敢再多言,转头从自己家里拿了些简单陈设和笤帚抹布过来,便先藉口还有事要忙先行一步了。 剩下清黛一个,看看桌子边熟悉却又陌生的笤帚抹布,又看看沈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启齿。 沈猎难得见她也有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候,心知她本是娇养深闺的金枝玉叶,哪里弄得来这些琐碎的粗活,遂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她动手,只让她坐到一边,「我来就好。」 可清黛哪里坐的住:「这屋子虽然不大,要收拾的地方却海了去了,我若不帮你,那你要忙到猴年马月去?」 他却拎来一把刚刚擦好,且还算稳当的小板凳放在她身后,「你乖乖坐着,就是在帮我了。」 说着就要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她却仍旧不肯,撅着嘴娇嗔地笃定道:「你嫌弃我了。」 「不是……」沈猎忙道。 她却没听进去,红着眼眶,委屈巴巴道:「才这么些天您就嫌弃奴婢了,少爷,奴婢可是为了您什么都不要了从侯府里跑出来的,您若是嫌弃奴婢,奴婢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 沈猎喉咙一干,瞧着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小骗子既无奈又好笑。 若不是门外还扒着几个贪看他二人颜色的好奇崽子,他真想立马将她捞到怀里狠狠欺负一把,直到再编不出谎话,扮不成无辜为止。 最终,他果然还是没能拗得过她,小两口一块撸起袖子忙活起来。 沈猎这些年自己照顾自己惯了,干起这些扫洒活计尤其的手脚麻利,一面忙活自己的,还能一面指点清黛两句。 两个人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大半天,终是把屋子前前后后清扫归置了个大概,只剩下破了半天的屋顶和风一吹就摇晃的侧墙实在没办法立刻修缮好,便先问隔壁李铁牛家多借了柴火和被褥,暂时先对付一晚。 晚饭时他们屋里却连半碗米都拿不出来,无奈之下,只能又去问村子里其他人借来一些。 清黛想着沈猎这两日着实辛苦,便又用藏在身上的翡翠耳环同李铁牛的媳妇儿换了只鸡,杀好带回来,直接上锅炖成了汤,正好给他补一补。 煲汤做点心本就是她所擅长的,只是后来棠园事多,便也一直都没机会进厨房,而今算起来,该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亲自下厨为他料理吃食。 虽不及在京中时可以用各种名贵的香料做配时熬得那般鲜香,但沈猎还是非常赏脸地连干了三大碗,吃饱喝足,洗碗的时候还背着清黛悄悄打了个小嗝。 清黛在旁边看炉子,听到了也只忍着笑假装没听见,另外说着:「我心里想着,李家村离林阳庄不远,林阳庄上许多事想必都能从李家村里打听出来,就像咱们今儿刚来那会儿,那位铁牛大哥不就跟咱们说了好些么?咱们就先在这儿住下,待明日再找人把屋顶和墙面修缮一下,可别住着住着把屋子住塌了。」 沈猎忙着刷锅,便只是点了个头并未做声,她便当他是贊成的意思,继续往下盘算,「今日我虽拦住铁牛大哥,没让他将咱们回来的事大肆宣扬,但林阳庄和李家村离得这样近,想来也瞒不了那边太久,咱们的时间不多,这意味着咱们得用最短的时间,探听到最多的内情……」 她的声音逐渐隐没下去,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怎么表达,才能把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说得委婉一些。 沈猎却也只是沉默,直到将最后一只碗过水擦干后,便来到她身边,就着另一把小竹椅坐下。 他的袖子尚还高高卷到手肘之上,一双手因为浸在冷水里太久,几处关节都冻得发红。 清黛注意到后便往炉子底下又多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将他的手也拉得离火堆更近些,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帮他搓揉起来。 「我同铁牛大哥的媳妇儿换了好些柴火过来,净够咱们这几日用的了,下回洗碗你只管烧些热水再洗,要不然我都不敢再让你碰这活计了。」 第354页 看她如此紧张自己,沈猎不由轻笑:「我没那么娇贵。」 清黛想也没想就嘟囔了一句,「说的好像从前长冻疮,疼得睡不着觉的人不是你似的。」 「嗯?」沈猎有些没听懂。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说漏了嘴,赶紧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等你长了冻疮,又疼又痒,辗转难眠的时候就该后悔没听我的话了。」 这解释听上去多少有些牵强,沈猎又一贯敏锐多疑,自然没有立马就被说服。 清黛唯恐越说破绽越多,赶忙转移话题,「快好好暖暖,别着凉,要不然赶明儿去见李嬷嬷的时候,我可就没法交代了。」 沈猎依旧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成婚后的这些日子里,明明知道她待自己极好,也能感受到她确是一心只为自己。 可正因如此,让他心下一直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她是在拼命补偿着什么,但究竟是在补偿他,还是透过他补偿另外的人,他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明明有机会顺着她的话刨根问底,可迟疑了半天,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接受那个答案的胆量,更害怕会因此彻底失去她。 这样的结果,让他只能选择突兀地将她拥进怀中,用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的力气抱紧她。 「明天…不去看李嬷嬷了。」 同时,也稍微松一松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留有余地。 「可是……」 「林阳庄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在此之前,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 「……好,听你的。」 清黛也回抱住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却又不知他的不安从何而起。 自己方才虽然差点把前世今生的因果说漏了嘴,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说错什么,他又能疑心什么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是夜, 李家村的小破屋里。 开了洞的屋顶挡不住秋末的瑟瑟夜风,呼啸的风声听上去就像阴间的厉鬼在哭嚎嘶吼,不断折磨着沈猎的耳朵。 他本就是浅眠之人, 直到与清黛成婚后, 夜夜有她枕在怀中,他方得了慰藉,能够稍稍睡得安稳一些。 可今夜也不知是否是他心中那点极力隐藏的不安作祟, 便是躺在自己幼时最熟悉的地方,盖着厚实温暖的棉被,与她紧紧相拥, 他却依旧无法入睡。 忽然,他们所住的屋外一瞬间灯火通明, 人声鼎沸。 他警觉地坐起身,与此同时,屋门也被外面的人强行破开。 他随手抓起床边的绣春刀, 将闯进门的不速之客尽数斩于刀下。 然而一回头, 原本应该安睡在他身后的女子却早已不见踪影。 他心下一慌,立马冲出屋门寻找她的身影。 不曾想她却已经站在了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 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与他一同转身离开。 他追上去想要将她拉回来,也想要看清那个男子的真面目, 那男子带来的兵卒人马却源源不断地朝他冲来, 让他杀不尽也推不开,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随那人一起, 消失在视野尽头。 任凭他如何追赶, 如何嘶喊, 她也始终没有回头。 「清黛…清黛!清黛——」 随着一道亮得发白的强光闪过, 沈猎猛地从梦中惊坐起来。 披着秋雾的晨光凉飕飕的,透过屋顶角落破开的洞斜刺进来,轻轻落在他身上。 过速的心跳使他控制不住地用力喘着气,整个后背也都被冷汗浸透,人呆愣了半天,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回过神来,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床里,清黛素来睡相不好,夜里踢被子是常有的事,是以他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检查她有没有好好盖被子。 可这一次,他伸过去时,却只摸到了早已冰透了的土炕。 回头一看,果不见了清黛! 方才的梦魇还历历在目,沈猎的心登时慌如擂鼓,根本来不及多想,抓起搁在枕边的衣裳就下了床。 屋子里没有,院子里没有,村子里也没有! 他急得脸色发青,不停地暗自告诫自己要冷静,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只顾着盲目地四下张望。 路过的村民看见是他,本来还想招呼一声,却都被他的神情吓得不敢靠近。 一路上也只有李铁牛家那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最是没心没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沈哥哥?你在找什么吗?」 「见到我…娘子了么?」沈猎被他这么一问,才想起来自己还长了张嘴,连忙抓着他问。 天生有些缺心眼的小胖子看不懂他,一脸茫然地望进他焦灼的眼瞳:「阿宝姐姐吗?阿宝姐姐一大早就跟我娘去河边洗衣服了啊,她没跟哥哥说……么……」 没等他把话说完,沈猎就丢开他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尾那条从山上淌下来的小河走去。 晨间虽有微风,但晴日当空,确是个非常适合浣衣晒被的好天气。 村子里的女人们此时此刻大多都抱着全家老小的脏衣服和搓衣板聚在河边,一边干活一边闲话家常,说说笑笑着,就把手上的活计忙完了。 清黛就蹲在铁牛媳妇旁边,卷着袖子一面跟着她学用搓衣板和捣衣棍,一面听她和村子里其他几个年轻媳妇谈天说地。 第355页 她们这样半辈子都难能从这山里走出去的村妇头一回见清黛本是新奇的,刚到河边的时候还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清黛忌惮着近在咫尺的林阳庄,对着她们也不敢说的太多,时间一久,她们的新奇劲儿过了,也便转开头各聊各了。 因清黛是新来的,她们的话题她大多也都插不上话,除了偶尔问到她跟前时附和着笑笑,大多时候她也都只是在一边竖着耳朵,静静听着。 一个上午,倒也听来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这会儿她和铁牛媳妇合力把最后一件衣裳从水里拎起来拧干,铁牛媳妇还笑她:「沈家这妹子看着娇娇弱弱的,没想到手劲儿倒大得很,这么一下就把水都拧出来了!方才还说自己不会洗衣裳呢,别不是说来哄我们的哟!」 清黛红着脸佯作腼腆地低头直笑,却在这时,忽然听到河对岸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果是沈猎正从村子的方向走过来,与她隔河相望。 她心头一喜,忙将手里的活计先放下,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小两口,才这么一会儿不见人就忙不迭地寻过来了,这么紧张自家媳妇儿,干脆就把人家栓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不分开得好。」 「谁叫人家媳妇儿生得这样好,不看得紧些,回头被人拐跑了怎么办?好了阿宝,你快跟你家相公回去吧,看他穿得这样少,当心着凉!」 年轻的媳妇儿们随口玩笑着,带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质朴,清黛习惯了京都城里那些贵眷聚在一起时的明枪暗箭、笑里藏刀,到了这里反而觉得轻松许多。 跟着也心情大好,在她们的笑闹声中踩着河面上露出来的一排石墩子,几步就跳到了沈猎跟前。 沈猎这时也已经赶了过来,趁她的脚还没从最后一个石墩子上踩下来时,眼疾手快地伸手抄起她的胳肢窝,像是抱娃娃一般将她抱了起来。 清黛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还有人呢!」 沈猎却与她几乎同时地蹙眉开口:「鞋呢?」 清黛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河水里冻得通红的脚丫,解释道:「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见咱们前儿穿的衣裳鞋子都有些脏了,就和铁牛嫂子又换了两身干净的,想着把脏的先拿来洗一洗,结果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还让河水把穿着的鞋沖跑了……」 沈猎说着又偏头看了看她那一双泛红冰冷的手,眼神一沉。 想她一个养尊处优的侯门闺秀,一辈子可能连条帕子都没洗过,如今却和一群乡野村妇挤在冰冷的河水边,为他洗衣刷鞋。 而且她原本该是贪睡的,日里很少会比他先醒,这次却醒得这样早,定是受不了昨夜漏风的屋顶更睡不惯硬邦邦的土炕…… 想到这里,他不禁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怎么了这是,你该不会以为我叫林阳庄的人抓走了吧?」 清黛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让他宽宽心,却被他立刻又挡了回来,「先别说话。」 背后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清黛被他抱得有些不自在,却又能觉出他的心绪依旧如昨夜睡前一般不宁,一时便也不敢轻易推开他。 老老实实地任他抱了许久,才试着开口,「你……」 「没事了。」嗅着她身上清淡的山茶花香,沈猎的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将自己心头翻涌的那点不安抚平,「我们回家吧。」 来的路上,他曾想过要不要开口询问,为自己心底那点矫情的忧虑寻求一个答案。 然而当她就在眼前时,他却又觉得没必要了。 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容易满足,只要她还在他身边,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握住她的手,他就已经知足了。 「可是……」清黛还是心有戚戚,总觉得昨夜的事就这么不闻不问地过去,有些不大合适,「你还在生气么?」 「他却自顾自换了只手将她横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淡淡道,「你若再不回去把鞋穿上,我才真的会生气。」 「可咱们的衣服还在对岸呢!」 「我回来取。」 「我也没有鞋子可换啊。」 「我去借。」 「那午饭呢?我刚才和铁牛嫂子说好,一会儿去她家吃的!」 「我来煮。」 「啊?那我帮你……」 「你老实呆着就好。」 「……噢,好吧。」 清黛仰头盯了他一会儿,确实没从他的脸上再找出任何异样的情绪,才慢慢放下心来,由着他把自己一路从小河边抱回了家,又问村里其他的妇人借回了干净的鞋袜,坐下来帮自己穿上。 清黛本想自己动手的,却实在拗不过他的犟脾气,只能继续帮自己穿上袜子,系好系带。 可他却又没有立刻帮她将鞋子套上,反而是将她尚还冻得发僵的小脚丫子捧在手里,揣进怀里。 他的掌心虽然粗糙,却暖得像炭火,贴着她冰凉的脚心一直从足底暖到她的心坎。 「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清黛如是感嘆道。 沈猎听了不由轻笑了一声,「那我们就多住几日,住久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的意思是说,像这样一直就我们两个人过,就最好不过了。」清黛撅起嘴,忍不住伸手捶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又在胡思乱想的丈夫。 第356页 可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也十分清楚,这种话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你方才有没有注意到,河边那个离我们很远的、穿得脏兮兮的姑娘?」 沈猎:「?」 一瞬间,差点没跟上她跳跃的思路。 第186章 其实也不怪沈猎, 适才他一门心思扑在清黛身上,除她以外,即便是天塌地陷, 对他来说也都无关紧要。 清黛也清楚他这性格, 并未因此埋怨,只接着往下与他慢慢说:「你想是离得远,没瞧见, 方才我们在河边洗衣裳时,除了村子里几家媳妇外,再远些还有一个拿着树枝兀自搅水玩的姑娘。那姑娘瞧着与我一般年纪, 可行为举止都一如三岁小儿似的懵懂无状,听铁牛嫂子她们说, 她原是林阳庄那头一猎户的女儿,前年家里最后一个兄弟没了后,一夜之间, 人就疯了, 一个人在外头四处游荡,不知何时就饿晕在了村尾那条河边。 「村里人把她救了回来, 给餵了水和面糊, 等她醒过来后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谁知她却颠三倒四, 连自己的名字都报不上来, 还是老村长认出了她身上的皮货,猜到她家里应是山那边的猎户。老村长好心, 本想要收留她, 她却始终不肯, 每每把她带回屋子里, 没过多久她都会一个人跑出去,逼急了还会咬人。 「最后大家拿她没辙了,只能由着她去了。不过她虽神志不清,但求生的本能仍在,从此只在河边晃荡,村里的人不定时会给她送些干粮,就当是餵了只流浪猫狗,让她得以活到现在。」 沈猎越听,脸色越正经,像是也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跟林阳庄有何关系?」 「我也说不上来,但你且听我继续说吧,」清黛沉吟片刻,又照直往下道: 「方才在河边洗衣裳时,我从铁牛媳妇她们口中听来了不少东西,一说是林阳庄现在的总管贾彪,原本出身匪寨,是个不折不扣的山贼,前几年不知走了哪家的门路,金盆洗手后还得了良籍,突然就被塞到那林阳庄里头做了总管,连带着从前的几个管事也都一应换成他带来的人。 「林阳庄虽是皇庄,但地方实在偏僻,门前道路难行,每年报上去的收成也一般般,宫里照管的人也惫懒,一向不大搭理这里,久而久之,倒叫那姓贾的成了这方圆十里的霸王。」 「所以,你在怀疑这个贾彪?」 清黛点点头,眉心却依旧紧锁,「村里人还说,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人中,就有一个尤其好色的管事,仗着就贾彪撑腰,林阳庄内还有附近几个村子机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都被他摸了个遍,即便是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只要被他看上了都要遭殃。」 「为了霸占一个女子而杀人全家,确是匪贼做派,只不过……我听你方才所言,那女子的家人并非是一同去世的吧?」沈猎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清黛又点了点头,「问题就在这里,想来那贾彪也不可能光为了满足手下人一时的淫慾,就处心积虑,花好几年的时间迫害别人全家吧?而且……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说…看那个女子的身形,也不像妇人……这么一说,好像又和贾彪没什么关系了…可是……」 「可你还是觉得里面有古怪,对么?」沈猎认真地低头想了片刻,才又问起清黛,「你想怎么做?」 「我想找个机会单独和那位姑娘谈一谈。」 「哪怕她是个疯子?」 「如果我说,她可能不是真疯呢?」 清黛托腮坐在炕边,目光清透地歪头盯着沈猎。 她心思一向细腻,感官敏锐,在河边大傢伙都在说笑劳作的时候,就一直在悄悄观察着那个角落里自言自语的搅水姑娘。 她虽目光黯然,行迹怪诞,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正因如此,才让清黛起疑。 这两天正值秋冬交替,天寒气冷,她一介形单影只,又疯又傻的孤女,即便有李家村的村民偶尔接济,她却依旧独行于山野之间,风餐露宿,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这怎么可能? 而且,这也并不是她发疯后的第一个冬天了。 那么她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度过寒冬的呢? 清黛倍感疑惑。 问起其他的村民,他们又大都心底淳朴,并没想太多,只当她是有神仙真人护佑,福大命大,并未有人仔细考虑过中间的蹊跷。 清黛确是越想越不对劲,再和沈猎这么一合计,心里这才有了这么个主意。 沈猎听完了她探听来的这些蛛丝马迹,略略考虑过后,也没觉得她的想法有何不妥。 只是那奇怪的疯姑娘确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任何人的屋子,他们想要见她,就只能等到连村中看家护院的狗都睡熟过去的后半夜,才能悄悄摸到河边,再去寻她。 根据村妇所言,此人一般只在河岸附近徘徊,河对岸山脚下有一棵被噼倒在地的大枯树,树身后背风的地方就是她的「窝」。 虽说大多时候在这里压根见不到她的人,但村民们给她送饭时一般也都会把碗罐端到此处,过些天再来的时候,见碗罐里没有饭菜了,就能确定她已经吃过了,然后把碗罐取回去。 沈猎清黛应不确定她夜来是否真的会在此处栖息,是以还专门备了半罐清黛亲手熬的山雉汤,出发前就一直温在锅里,这会儿带出来,一掀开盖子,不仅尚温热着,更还留存着鲜浓的香气,轻易就能勾的人食指大动。 第357页 谁知根本不必他们费这么一番功夫,他们刚刚来到河边时,就看到了那棵横躺在地的枯树背后燃着篝火。 在那一片小小的角落里,有了明亮温暖的火光庇佑,初冬之夜的冰冷皆被驱散,那个白天清黛见到的姑娘就安静地趴在火边,身上盖着一件不知哪里弄来的走兽皮毛,正睡得香甜。 可她也是无比警觉的,哪怕沈猎和清黛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上一刻还在酣睡的她,下一刻便刷一下睁开了眼睛。 「你们……」 她像是被这两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出声乱叫,亏得沈猎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将她反剪着手从她的兽皮被子里拖了出来。 想她一介弱质女流,即便出身猎户人家,却也不是沈猎这样身经百战的武将的对手,拼命挣扎了半天,都无法从他的桎梏中挣脱。 情急之下,张口就要咬他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却还是被他先手捏住颚骨两侧,冷冰冰地警告,「别动!」 女子吃痛,当即再不敢乱动。 「好了好了,沈大人,你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清黛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方含着笑,马后炮地吐出这么一句,在她面前缓缓蹲下来,「姑娘,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你只要答应我,不会冒然大喊大叫,我就让我相公放开你,让你能够好端端地坐着回我们的话。」 女子看着眼前笑容亲切的清黛,眼神里却依旧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味嗤嗤地发出又奇怪又傻气的笑声,任唾沫顺着嘴角随意往下流淌,一副浑浑噩噩的疯癫模样。 清黛耐心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始终没什么反应,才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巾帕,面不改色地替她擦掉了到处乱淌的口水,「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欺人欺己。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家相公乃是当朝锦衣卫正儿八经的都指挥使,也是隔壁林阳庄如今名副其实的主人。 「我夫妇二人此行原就是来查问那庄子的人情事态的,你若想要申冤评理,现在只消与我们将事情说清原委,我们自会替你昭雪鸣冤。」 听完她的话,那女子眼神里的戒备已然有些松动的痕迹,但清黛看得出来,她对他们的身份依旧持有怀疑。 也是,此时此刻,他二人身着粗布麻衣,又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和她一起蹲在这满是污垢泥泞的荒郊野岭说话,刚才清黛甚至还半点嫌弃之色都没有地替她擦口水,怎么看都不像正常达官显贵该有的做派…… 一时半会儿要想让她相信他们,确实是有些难度。 清黛不禁深吸一口气,继续保持微笑:「姑娘,不计怎样,我们都不会害你的。毕竟你也看见了吧,若我们真的有心害你,凭我相公的身手,你早就死了几百回了不是么?当然,你不相信我们,我也可以理解,但是…你确定要放弃这个有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次能让你脱离苦海的机会么?」 为了表示诚意,沈猎在清黛的话说完之后,就慢慢地松开了钳制住这女子的手,默契地退回到清黛身后,让他们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能够有足够的心力去考虑清黛的提议。 事实证明,清黛的话已然对她产生了一定的说服力,让她在沈猎放手以后,也没有立刻选择反击或者逃离,而是呆呆地跌坐在原地,低下了头。 清黛和沈猎也清楚要想让她彻底信服他们并不是件易事,是以便都耐着性子,给予她充足的时间认真思考。 半晌功夫过去,夜幕下依旧寂静,唯有旁边烈烈燃烧的柴堆偶尔会炸出几声噼啪噼啪的轻响。 清黛和沈猎的耐心也随着逐渐浓重的夜雾慢慢流逝,在他们最后一点耐心都要失去的时候,眼前的女子终于开了口,「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们么?」 清黛皱紧眉头,努力微笑:「当然。」 在得到她的回音后,女子这才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一般,噗通一声跪在她和沈猎面前,视死如归地哭诉:「还请大人、夫人为民女做主!那林阳庄的管事林彪,为谋私利,这些年陆续害死家父家兄,还纵容手下…纵容手下…欺辱民女清白!」 第187章 「我叫娟儿, 原本和我爹爹和两个哥哥一起住在这半山腰上,家里没有田地,全靠爹爹爹和哥哥们上山弄些皮货和野味儿拿去不远处的镇上卖钱维持生计。可这几年皮货生意不大好做, 大哥哥也到了必须娶媳妇儿的年纪, 正是发愁的时候,林阳庄的人就找上了我爹,想让我爹帮他们藏几块私田。 「他们当时说的好听, 只消我爹帮忙挂个名,便将地里每年的收成分给我家三成,为了表示诚意, 他们还提前给了我们家十两银子,爹爹和哥哥们便相信他们了。可从那以后, 基本上过一段时间,林阳庄的人就会带着新的田契来找爹爹,我们虽然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银子买下附近这么多田地, 但依稀能感觉到中间肯定是有猫腻的, 但我们也晓得林阳庄的现任总管并非善类,是以即便想要反悔, 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和他们正面冲突。 「因此, 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过得十分煎熬,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果不其然, 就在林阳庄的人寻我们帮忙的那年年底, 爹爹和大哥哥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山里。人们都说他们是被山里的豺狼叼走的,可只有我和二哥哥觉得不对头, 他们都是经年的猎手了, 对这山里猛兽的习性了如指掌, 怎会这么轻易就被自己的猎物吃掉呢? 第358页 「我和二哥哥, 不敢再往下细想,一心只想着料理完爹爹和大哥哥的丧事就尽快搬走,谁知就在爹爹和大哥哥的头七过后,林阳庄的人又来找了我二哥哥,声称二哥哥是爹爹唯一在世的继人,原先爹爹名下的田产都可以由二哥哥承继。二哥哥本不情愿,他们却一再坚持,软磨硬泡着让我二哥哥点了头……结果不久以后,都还等到那些田产过户结束,一天夜里,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循着声音摸到我二哥的屋里,却正好看见那个贾彪并他手下一个叫洪六的,将我二哥捂着嘴按在床上,一刀就……就……」 虽然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但对于这位可怜的姑娘来说,依旧是一回想起来就战慄不止的阴影。 火光中她的瞳孔巍巍颤颤,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确很快又被她咬牙忍了回去。 继续往下说: 「那一晚,我亲眼看着他们割破了我二哥哥的喉咙,他们拿刀的样子比山里血盆大口的野兽还要狰狞……我当时吓得站都站不稳,往后跌倒的时候不小心带倒了靠在墙边的铁锹,让他们发现了我的存在,将我也揪了过去……贾彪本要连我一起杀了的,却不知听洪六说了什么,竟把洪六和我单独留下,自己先走了……」 大约是旁边还有沈猎这个大小伙子,剩下的话娟儿也越发说不出口,声音越来越低。清黛只能顺着她的话,试着猜道:「那个洪六,是不是就是大家说的那个贾彪手下最好色的败类?」 娟儿痛苦地点点头,却又马上仰起头,反过来抓住清黛的手,「不过…不过!他还是没有碰到我!我逃了…我努力逃了,我用倒下的铁锹砸了他的后背,趁他痛得顾不上我的时候,我立马就跑出去了!后来…后来……我怕他们还是会杀我,就一路跑到了李家村这边,装成疯子,装成什么都不记得了,哪怕是他们丢过来试探我的牛粪,我也抓起来吃过…… 「因为我不敢死、我不能死,就算是为了我二哥哥,还有和爹爹和大哥哥,我都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尸骨……我不能死…不能死!夫人,夫人,请您一定要帮我!只要您能帮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求求您…帮帮我……」 她抓着清黛的手越说越用力,瘦得皮包骨的手指像几根锁链,发狠地往清黛的肉里嵌,霎时间,清黛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幸而沈猎就在旁边,她轻轻一皱眉,他就迅速伸出手,用力一摁娟儿内肘的麻筋。 趁她手臂发麻,使不上劲的瞬间,清黛赶紧把自己的手抢了回来。 他二人低头一看,白皙纤细的皓腕上被捏起一圈醒目的淤红,刺得沈猎不悦地轻啧一声。 「没事没事,只是有些红。」清黛赶紧安抚他,为防他生起气来再把娟儿吓着,她忙不迭又赶忙回过头对娟儿道,「你家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们也会调查清楚,倘若你所言非虚,我们定然会还你全家一个真相大白,倘若你撒了谎……」 娟儿激动地两手并用地朝她爬过来:「我可以用我爹爹的遗骨起誓,我方才所说绝无半字虚言!」 「那好,那你先答应我,这就随我到屋子里去,沐浴更衣,梳洗干净,然后好好睡一觉。」清黛在沈猎地搀扶下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见她眼神依然有些犹疑和将信将疑,便又补了一句,「你若一直待在外面,我们可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而且,只有你好好的,一点差错都不出地活着,才能作为最有力的人证,让我们为你的家人申冤,不是么?」 能想到靠装疯卖傻躲过追杀的人想来也不是愚笨的,自然也能听懂清黛的话。 又见他二人形容非凡,气度高华,并不像是会受贾彪那等藏身乡野的人渣驱使的走狗,娟儿这才慢慢定下心来,跟着也站起了身。 清黛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但考虑到他们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实在侷促,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趁夜敲开了村长家的门,暂时请人家帮忙安置娟儿。 起初村长一家还有些踌躇,沈猎干脆亮出了自己的令牌,唬得人家一家老小差点惊叫出声,顺便还想跪下磕头。 亏得清黛拉得及时,这才没惊动了左邻右舍。 「既已掌握了事情的原委,咱们的身份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何故多此一举?」沈猎觉得奇怪,回到自己家后便问。 清黛累得恨不能倒头就睡,却还是撑着精神回他:「大晚上的,惊扰了旁人多不好,而且娟儿家的事,在没查清楚之前,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已然有结果的事,查他做甚?」沈猎打来热水,替她把弄脏的鞋袜换下来,提着她那双冰凉的脚轻轻放进水里。 本还昏昏欲睡的清黛立时清醒了,他下意识紧张起来,「水烫了?」 「不是,」清黛坐起身,先将他的手摁住,「是我没明白,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林阳庄的问题出在哪里?」沈猎慢悠悠地反问。 「自是那个叫贾彪的总管,还有他手下的几个小管事。」 这群王八蛋先是耍手段让周边普通人家将自己的田产贱卖给他们,然后又为了偷税避税,将抢来的田地诡寄于王娟儿父兄名下,却又在不久后将田产拥有者戕害致死,使田产虚悬于死者和继人之间,以此逃避赋税。 第359页 这样的法子,虽说复杂了些,但对于他们这样周边无甚可做靠山依凭的乡绅地主的穷乡僻壤来说,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他们买下周边那么多的田地,想必也不会只託付于王氏一家,却不知还有多少人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断送了这起子「乡霸王」手里…… 清黛越想越气闷,想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也越发的坚定。 可这时蹲在她面前的沈猎却望着她说:「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出在这些人身上,而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对么?」 「对…但是……」清黛本欲再辩,脑袋中却又冷不丁灵光一闪,嗡地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你的意思是说……」 沈猎的眸子静如秋水,口吻坚定:「锦衣卫手握监审刑狱之权,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直属皇权,即便贾彪等人现已是良籍,我执掌整个锦衣卫,难道还不够将他们下狱候审,先斩后奏么?」 是啊,贾彪等人盘踞此处多年,奸诈奸猾如斯,既能侵占他人田产,又有胆量买通杀手伏击他们,定然是早就将所有退路都算计好了的。 若是非要将案情查得一清二楚再做决断的话,反而给了他们喘息的空隙。何况宋祈那一头也急着要把清田令实施下去,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跟他们耗。 与其和他们陷入不知何时能结束的纠缠,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棒子打死这群妖魔鬼怪! 只不过,「这样一来,朝中必然会有人要参你滥用职权、滥杀无辜,到时又该如何?」 「自古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里,有真正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为世人褒赞传颂的么?」 四目相对之下,沈猎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坦然与磊落,通透而又宁静。 清黛被他盯得一阵发愣,总觉得他好像对自己的宿命和结局,早已了如指掌,可无论前世今生,无论她在与不在,她依旧还是选择了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心里不住发紧,那一场经年的噩梦仍旧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沈猎察觉到她的失神,却又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能选择暂时不去打扰,低头附下身,想要帮她揉一揉冻僵的脚。 清黛一向是怕痒的,他的手一触到她的脚背,她就立时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往边上闪了一下。 沈猎身心一顿,不解地抬眸看她。 她也一脸诧异:「今日你是怎么了,好像对我的脚极有兴趣似的?」 他有些沮丧地垂手,闷声嘟囔,「自己妻子的脚我都碰不得了。」 那两个郑重其事的字眼坠入清黛的心底,一圈一圈地荡起涟漪。 无意间,倒叫她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胡说什么呢,我只是有些怕痒。」 说着,她还笑盈盈地翘了翘自己的几根玉粉莹润的脚趾,悠然地示意他快点继续。 沈猎佯作不闻,非要她翘起脚扯着他的衣角撒上一顿娇,才「不情不愿」地重新伸出了手。 两个人胡闹一场,滚进被子里的时候已接近天明,晗光乍现之际,清黛却埋在他怀里睡得极沉,靠在他胸前的手哪怕是在梦中,也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一如他所言一般,她已是他的妻子,即便他已不畏生死,她也当尽其所能,护着他、抓着他,与他一起活好好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188章 翌日早晨, 两个将近日出才睡下的人非常罕见地一起赖了床。 但很不幸的是,打天一亮,他们的屋子外边就隐隐约约出现了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 声响也越来越繁杂,最后简直就像是过年赶集一般炸开了锅,直吵得他们的脑仁嗡嗡的疼。 挣扎了半天, 沈猎才阴沉着脸色从被子里爬起来,不想一拉开门,就见到李家村的老村长领着全村上下所有人口, 诚惶诚恐地拜在他脚边。 沈猎的眼尾微乎其微地抽了抽,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 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里屋的清黛听见动静,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好似做了一场惊人的噩梦。 如此, 他们的身份算是彻底瞒不住了。 像李铁牛这样曾经与沈猎多少有些龃龉的人得知真相时, 是怎一个惊骇畏惧清黛和沈猎倒没有亲眼瞧见,只是当天下午他们从老村长家看完王娟儿回来, 就发现他们那间破屋的屋顶不知何时已经让人补得严丝合缝, 本来歪歪扭扭的篱笆也被重新扶起来,紧紧扎根于地。 虽已不见了那些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 但整个屋子能在半天之内翻新修整的地方也都没有落下, 就连院子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沈猎和清黛一时啼笑皆非。 不过, 人家既然不曾留下来邀功, 他们也能明晰人家的心意, 自不会再故作客套地跑去千恩万谢, 就这样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继续相安无事地在村子里住了几日。 就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这几日里,清黛的生活过得极为平静安逸,晨起喂喂鸡鸭,和村里的妇人谈笑几句,跟她们学着纺纱织布。 午时回到家时,沈猎已经做好了午饭,吃过饭一道小憩一阵,睁开眼便是午后,两个人闲来无事,还一道去过李嬷嬷和冷师傅的坟前,给二老上了香、供了祭,也算是了却了沈猎的一桩心事。 第360页 然而这样的日子于他们来说再好不过,但对于王娟儿而言,却是如坐针毡。 她蛰伏数年,一心所想,莫过于寻机替枉死的父兄报仇。好容易抓住了清黛沈猎这样的救命稻草,他们却连着几日都按兵不动,她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易多嘴,只能一再旁敲侧击地向清黛打听。 清黛岂会不懂她心中的焦灼,更不会是贪恋此间的安宁,故意浪费时间,而是实在也暂还有几处为难掣肘之处不好与她言明,只能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劝她稍安勿躁。 直到,这日午后,林阳庄终于来了人。 「小的洪六,拜见大人,拜见夫人!」 屈膝匍匐在沈猎和清黛脚边的,是一个肩宽背厚的中年男子,便是他们久闻大名却一直不得见的洪六。 此人虽虎背熊腰,四肢粗大,却也面灰如土,黄牙塌肩,一双老眼浑浊不堪,飘忽不定,典型的行乐过度、不加节制之像。 「当初一听那几位先来庄子上的大爷们说大人和夫人在路上遇事,小的们真是又急又慌,连忙就派人去山里四处寻找大人和夫人的下落,谁想找了这么久竟然都一无所获,直到今儿才得知二位竟被困在了这穷乡僻壤里,连累大人和夫人在此受了这么多罪,真是该打!该打!」 说话间,这厮也已然抬起手,当着沈猎和清黛的面,左右开弓,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打在自己脸上,声音又清又脆,没一会儿就把自己抽得两颊高肿,嘴角流血,着实是对自己都不曾留情。 只可惜就这点把戏,别说是清黛和沈猎,只怕就连阿珠和银珠这两个比较憨直胆小的也唬不住。 夫妻俩就坐在两条长条凳上,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他自导自演,压根不为所动。 在没有听到头顶两个年轻的东家开口制止自己之前,洪六也不敢轻易停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狠狠地抽着自己早就肿成猪头的脸,直至气力耗尽,再也提不起胳膊,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淡的嗤笑。 「再打下去也不见得你真能把自个儿打死,省省吧。」清黛看出来这厮最后还是给自己留了余地,当下就觉得有些无趣,终是开口让了他半个台阶,「行了,我和我家大人也都乏得很,你赶紧带上你的人在前面开路,好让我们尽早过到庄子上去。」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以后,那洪六仰头看着她和沈猎的眼神就不自觉地躲闪了几下,转头才又肿着脸、赔着笑地点头应下。 清黛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底不觉有些犹疑,挽着沈猎胳膊的手也跟着下意识收紧。 还没来得及和沈猎说明,手背上便传来一阵宽厚的暖意。 确是沈猎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又慢慢摸紧。 她心里的那点担忧当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在身边时才会有的安定。 趁着沈猎洪六带人去整顿轿辇马匹的功夫,清黛便让人从屋里将装扮好的王娟儿一块带了出来,只说是这几日伺候自己得力,想要带回府上的孤女。 洪六原是有些疑心,但想是这些年糟蹋的姑娘太多,看了已经在脸上点了麻子、剃了眉毛的王娟儿半天,愣是没瞧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加之沈猎在前催促,当下也不敢拖沓,赶着就让人把清黛的轿辇抬了过来,接上人便往林阳庄的方向启程。 大抵是无甚行装在身,一行人轻装简从,脚步轻快,未时末刻出发,天擦黑,便来到了林阳庄的大门前。 两扇沉重高大的木门前方,乌压压站着一大片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人。 远远地清黛就看见了站在人群最前端,被李二等一众侍卫护在身后的阿珠明珠和南风。 她们也正翘首以盼,尤其是阿珠,一旦认清了竹辇上坐的是清黛,即刻便从人群中拼命奔了出来,一口气奔到清黛面前,抱着她的胳膊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姑娘…姑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黛见她哭得确实伤心,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忍不住温柔地抱了抱她圆熘熘的脑袋,「说什么傻话!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快别哭了,大伙儿都没哭,就你一人儿哭,不怕大伙儿以后拿这事儿笑话你啊?」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是我差一点就…就真的见不到姑娘了!」阿珠依旧死死抓着她的手臂,哭得哽咽不止,「本来,我照姑娘说的和李二哥还有银珠一起回京里求援,我们骑着马一路跑,可是没多久就又杀出来一伙贼人,以为银珠是姑娘你…追了我们好长一段时间……然后……」 清黛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那银珠呢?」 跑在阿珠后面的明珠见她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便替她说了:「混乱中,银珠不慎为□□所伤,幸而伤在左臂,回了京又找了欧阳大夫帮忙照看,想是没什么大碍的。不过银珠胆儿小,这次是真的吓坏了,庄妈妈便让她留在棠园养伤,只叫阿珠和李二哥带人赶了过来。」 一句话的事儿,活生生把清黛吓出一身虚汗。 亏得终是有惊无险,要不然她也真不知道该如何同银珠的老娘兄弟交代了。 主僕几个说话的时候,那林阳庄的总管贾彪也已经迎了上来,但因清黛与阿珠说着话,他便只带着人先向沈猎告了罪。 待她们说完话,回过头时,他方才顶着一张横着刀疤的狰狞脸孔沖清黛拱手道:「夫人,庄内已备好了晚宴,正等着为您与大人接风洗尘,有什么话以后有的是时间说,可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是以还请夫人快快下轿,和大人一道先进庄吧!」 第361页 清黛看他的第一眼,就隐隐察觉到了他眼中的虚伪与不善,心里一时厌恶,只面子上尚且还装了一下,落落大方地微笑起来:「也好。」 说罢,她便在阿珠和南风的搀扶下,从竹辇上走了下来。 为了以防万一,前行时她还特地给明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帮忙照看着后头的王娟儿。 明珠这会儿虽不识王娟儿,却也了解清黛处事的风格,自然不会多嘴过问,只是默默照做。 前方早已下马的沈猎刻意等了清黛几步,知道她和身边的几个丫头一起走过来,他才又与她们一同并肩前行。 眼瞧着贾彪与他身边的人都忙着前去招呼庄子里的人准备开席,沈猎抓紧时间问起阿珠:「这回随你们来了多少人?」 阿珠愣了愣,赶忙道:「五十多个吧,李二哥担心回来的路上还会遇到伏击,咱们园里的人应付不了,还专门求了给姑爷您看书房的锦衣卫帮忙,让他们问锦衣卫调了些人手一同前来呢。」 「李二哥这事儿办得不错。」清黛不禁贊道。 沈猎也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贊同。 他甚少有夸人的时候,李二刚好离得不远,听到他这声嗯,大受鼓舞,本来还有些放松的嵴樑立刻又挺了起来,护着他们一路进了林阳庄的大门。 林阳庄的构造与宁安庄差不多,却又大出不少,便是庄中主屋前的空地也比宁安庄足足宽敞了两圈。 他们为沈猎和清黛准备下的席面就置在了这儿,几张圆桌支起来,上面摆着各式菜色,什么腌鱼腊肉,什么土鸡肥鹅,都是山中农家平日里压根都捨不得吃的极品佳肴。 殊不知这些到底是他们自己私藏的货色,还是从底下的佃农手里狠心搜刮来的,清黛刚一坐下就没了胃口。 而沈猎却也在将所有饭桌扫了一圈后,猝不及防地一声喝断:「来人,拿下!」 第189章 跟来的几个便服锦衣卫反应最快, 二话不说便冲上前扣住贾彪几人的的肩胛骨,膝盖一顶,将人悉数押着跪倒在地。 「大人这是作甚!小人做错了什么!」贾彪用力挣扎了几下, 发现委实挣脱不掉后方粗声质问沈猎, 「大人!小人可是良民,您对小人动用私刑是要吃官司的!」 沈猎篾然斜睨他一眼,顺势沿着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 「锦衣卫抓人刑讯,何时需要惊动其他衙门?」 贾彪气得两个鼻孔呼呼喷气:「我又没做错事,更没触发大干律法, 就算是锦衣卫,也没理由抓我!」 「是么?」 清黛娇丽的眼尾微微一扬, 不必过多言语,也不必金装玉裹,光是坐在那里, 一张脸一半藏进阴阳昼夜交替的昏色中, 便自有一股庄然威仪。 「那便请贾总管瞧瞧,我身边的这位姑娘是谁?」 她的话音未落, 贾彪已经注意到了站在她身边的王娟儿, 眼睛一眯,像是在努力辨认她是谁。 王娟儿也正死死瞪着他, 浑身都在止不住地乱颤, 见他已经认不出自己,她一时悲怒攻心, 当即就丧失理智地猛冲出去:「王八蛋!是你杀了我爹爹哥哥!是你杀了他们!」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喊, 一边对着贾彪拳打脚踢, 又撕又咬。 贾彪双手被人拧着, 全身都动弹不得,便是疼得嗷嗷大叫也只能生受着。 一旁的李二也是费了大半天的力气,才从贾彪身上把她拉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咬掉了贾彪的半只耳朵,当场便叫他惨叫不断,血流不止。 贾彪又痛又气,再一次河鱼上岸般地挣扎起来:「我什么时候杀你爹和哥哥了!小姑娘!做人要讲良心!我见都没见过你,更别提跟你家结仇了!大人,夫人,你们莫要听信这疯女人的一面之词就来冤枉我啊!」 王娟儿急得跳脚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我是猎户王家的女儿!你把我爹爹大哥骗到山里杀害,又把我二哥杀死在我面前!你怎会不认得我!你这个杀千刀的畜生!大人夫人在此,居然还敢撒谎!畜生!畜生!」 女人声音本就尖锐,一旦魔怔,便会更加高亢刺耳,贾彪被她叫得头晕目眩,根本没有空隙反驳,只能一味儿地求告自己冤枉。 「烦死了!」沈猎被吵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终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起身喝道,「塞住她的嘴,把她拖下去冷静冷静!」 「就是…这个女人八成是个疯的,她的话怎么能信,赶紧拖下去,拖下去……」同样被抓住的洪六这时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肿着张脸也要帮腔。 却被沈猎一记眼刀飞过去,吓得一个激灵闭上了嘴。 清黛冷眼瞧着,转而又向明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帮忙照看一下王娟儿。 明珠会意,悄然而去。 沈猎那厢也不再拖沓,随手抽出自己身侧锦衣卫的佩刀,横在贾彪颈边。 冰冰凉的刀刃冷不丁贴在人的皮肉上,那一刻,便是贾彪这样杀人如麻的恶棍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他察觉到沈猎的杀意,脸色发白:「大,大人…我真的没有杀人,刚才那个女子我压根就不认识,请大人明察!」 沈猎却冷冷道:「人是不是你杀的,你又究竟杀了多少人,你我心里都清楚,而今我要你死,也并非只是想为王家申冤,而是林阳庄确实容不下你了。」 第362页 贾彪咬牙切齿:「你…你这是滥用职权,假公济私!你…你是个狗屁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根本就目无王法嘛!」 「在这里!在林阳庄,」沈猎刻意提高音量,冷肃如手里的钢刀,一寸一寸逼近贾彪,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我,就是法!」 话毕,刀锋猛进,血溅人亡。 被拉开的王娟儿闻声回过头,亲眼看着仇人还有他的帮凶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时候,金乌坠落崖底,白昼沉入黑暗,天地间只剩下那一抹银亮的刀光,噼开了永夜一般的混沌。 林阳庄总管贾彪及其副手洪六、杨九诸人,终被定以买凶行刺朝廷要员、侵占他人田产、谋财害命等多条罪责,由锦衣卫就地正法。 接下来的日子,清黛沈猎便都呆在林阳庄,将庄子上的帐目、田地、佃农人数等等一应大小庒务重新清算,将贾彪等人及他们假託于他们名下田地财产均按买入时的数量,发还原主。 以及这些年来他们向庄子上的佃农强加的债款、欠条,也随着他们的死一笔勾销。 像是王娟儿父兄那样枉死于他们毒手的冤者,沈猎也专门安排了人手继续深入彻查。 长年笼罩在林阳庄这处偏僻山乡上头的阴霾终于散开,不光是庄上的佃农,十里八乡的平头百姓也都得以从中解脱出来。 等到一切料理得差不多了,日子将近冬月底,几场薄雪过后,趁着道路还未冰冻封雪,小夫妻便也抓紧时间启程返京。 这一程虽携风带雪,却走得无比平顺安稳,一路上畅通无阻,连颗绊脚的石子都没遇上,须臾几日便回到了京城附近。 清黛坐在马车里,眼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忍不住同身边的沈猎絮叨起来:「咱们手里的烂摊子了结清爽了,却不知别人家怎么样了,昨日休息的时候我让阿珠去打探了一下,听说舒王府那一头也不容易呢,易姐姐和小王爷撒出去将近十万两真金白银才把窟窿填上,唉,亏得他们舒王府家大业大,这要是换做别家,谁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现银,又有谁愿意去当这个冤大头呢?」 「舒王府是很有钱。」沈猎难得一次对宋执表示肯定。 但清黛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而今他们家一下子花出去这么一大笔银两,也不知道正月的时候还能不能再如往年一般,遍请满京贵胄去喝他们府上独一份儿的暗香酒。说起来舒王府的红梅本就是京城一绝,易姐姐嫁过去后,又想出了梅香酿酒这个好点子,引得满京贵眷追捧效仿,却谁也不能再出其右,我前几年回了柔夷没尝着也罢了,今年若是再没那口服,实在是一憾事。」 沈猎耐心地听她说完,才道:「你若喜欢梅花,大可咱们自己买来种便是。」 清黛想了想,还是遗憾地摇摇头,「我原是想的,可且不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单单是想要养出舒王府那般堪称绝景的林子来,少不得便得从选苗育种开始就绞尽脑汁、大费心力,若换做其他时候咱们或许还有些力气折腾,但眼下这一时半会儿,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么,哪还有时间耽误在别处?」 沈猎闻言,居然还真正经地盘算起来:「年前朝中确实事务繁多,除了宁安庄和林阳庄的事要上奏圣上以外,锦衣卫中也还压着几个案子要尽快结案,但你若真心想要寻那花苗,我也不是不能抽出空陪你的。」 清黛赶忙拽着他的袖子拦住他:「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的还当真了!你想想看,以我和易姐姐的交情,即便她当真不请其他女眷了还会不请我么?倒是你,好好地把公务差事都应付妥当才是最要紧的,不必总顾着我这一头,要不然日子久了,别人只怕是要笑话你是老婆奴,说我是母老虎呢。」 「你怎会是老虎呢?」沈猎笑着捏了捏她软乎乎的面团脸,全然忘了她对着别人时的威风决绝,只一心想着这世上哪有这么温柔娇俏的老虎嘛。 清黛也看出了他眼中的戏嚯,为了证明自己,她立马绷起脸故作凶狠,抬起两只爪子「嗷呜」一声朝他扑了过去。 沈猎顺理成章地揽她入怀,两个人坐在车里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儿,直到都笑累了才又停下来靠在一起小憩一个回合。 清黛歇着歇着,脑中忽然想起一事,忙又问他:「不过…我说真的,今年应该是咱们一块儿过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年吧?你可有想过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想玩的,趁现在有机会赶紧同我说了,我好让人提早准备?」 沈猎却不假思索地说:「你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还想别的作甚?」 清黛心口一甜,羞得直往他怀里钻:「哪有你这样答非所问的!不行不行,这句不算,你必须好好地给我重新想!」 沈猎果然老实地垂眸沉吟了一会儿,却始终无甚灵感,只能反问:「那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想玩的,我都听你的。」 知夫莫若妻,清黛晓得他的的确确是想不出什么来了,只能无可奈何地伏在他肩上摇头直笑,正要出言调侃,他们所乘坐的马车便猝不及防地顿了一下,险些就把正要起身换个姿势的她给颠飞出去。 幸有沈猎在侧,及时勾住她的腰,将她重又搂了回去。 这骤然地停顿令清黛不觉生惑,刚一坐稳便要开口询问缘由。 谁知不等她先出声,马车外边就传来一个阴柔尖细的哭声,听上去像是个太监。 第363页 「小沈大人,沈侯爷他…他…快要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0章 乍闻此息, 清黛一时居然有些恍惚,都快要忘了武宁侯府还有沈光耀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略略回忆一下,清黛便恍然发觉, 离上一世沈光耀去世的时间确实没多少时日了。 这也意味着, 距离沈猎承袭武宁侯爵位,重归沈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清黛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沈猎,只见她家方才还同自己言笑晏晏的小官人此时已经沉下了脸子, 眉头拧成川字,清浅的眸子里寒气愈盛,嘴角也紧绷着, 始终不发一言。 清黛试着轻轻地将手探过去,纤柔的指腹一点一点打开他攥紧的拳头, 抚上他掌心硬邦邦的刀茧,慢慢与他十指相扣,将他从情绪中唤醒。 掌间暖意传来的那一瞬, 沈猎还有些茫然, 却又在侧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之时,与她心意相通。 紧抿的唇线有了一丝松动, 音调却依旧带着不自然的冷硬。 「去沈侯府。」 武宁侯府地处内城, 他们从外城门过去,最快也要走大半个时辰。 那个来报信的小黄门也跟着他们的车子走了一路, 半道上清黛看沈猎脸色缓和一些, 才敢向小黄门多问了几句沈侯爷的近况。 那小黄门也是知无不言的,有什么都跟她说了:「沈侯爷这病原就是年轻时往西北打沙匪那会儿落下的病根, 一直以来都是由太医院专精外伤的赵太医在照看, 沈侯爷也一直谨遵医嘱, 好生用药, 十几年来从未复发,可偏生就是前几年,一场秋寒,人便毫无徵兆地倒下了…… 「因着万岁爷重视,这几年太医院也从未怠慢,一直都在用心竭力为侯爷治着,却依旧没什么效果,只能用些稀贵药材勉勉强强吊着命。唉…谁知前个儿不过是老人家躺久了想翻个身,奈何身上实在没力气,翻到一半就从床上摔到了地上。身边的丫鬟女使也惫懒,好半天不在屋里看着,等发现的时候沈侯爷已然不省人事许久了,至今都没醒过来……太医们说,若是这几日再不醒的话,侯爷的这个年只怕就过不去了……」 清黛听完还是沉默。 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武宁侯沈光耀确卒于天胤十九年腊月廿九,除夕夜前。 正月里别家喜气洋洋过大年,沈侯府却是白布遮天,哀声遍地。 可即便如此,放眼整座沈侯府,却不知又有几人是真心在为他的死而难过? 清黛心中讥然。 她依稀记得,当时便听宫里嘴碎的宫女太监悄悄议论过,他方才一死,家里就为了爵位争得炸开了锅。 虽不知具体是怎一个争闹法,左右最终的结果的的确确是头七一过,宋祈便让宗人府的分别去锦衣卫和沈家传旨,生生把连送葬之礼都没参加的沈猎拖了回来,摁着他的头,让他承了武宁侯的爵位。 过后他虽依旧不肯住回沈家,但皇命当头,沈氏一族也只能认下他这个半道出去又空降回来的族长。 加之他常年居于锦衣卫衙门下,便是沈柯氏也不敢轻易造次。 再来看今生此刻,他的身边多了清黛这个变数,很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间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 就比如说眼前这个被宋祈遣来报信的小黄门,将他们拦在城门口的最终目的多半也是为了沈家的爵位。 想是之前他们大婚时,沈猎既不肯回沈家办婚礼,高堂之上也不肯请生身父母上座这一系列行为让宋祈提早察觉到了沈猎对沈家的排斥,便提前赶在沈光耀没死之前,就把该做的做了,免得临到头了他再犯犟。 很快,赤裸裸的现实马上就应验了清黛的揣测。 话说他们一行人甫一进了沈侯府的门,便感觉到宅子里的气氛远比平常任何时候还要肃穆压抑。 越往里走,这种感觉便越明显,影影绰绰间,还能听见几声嘆息哀泣。 清黛想了想,这些声音应该是从沈光耀储在府里既无子嗣又无宠爱的妾室屋里传出来的。 说来沈光耀也算是个长情的了,正妻之位上,任凭沈柯氏再怎么胡闹折腾,也不曾动摇半分;妾室虽也纳了五六七八房,真正宠爱信重的也不过一个肖姨娘。 此时此刻,也正是这一妻一妾守在病床前,为他侍疾。 不过清黛沈猎来得好像不巧,一来就碰上沈柯氏连环掌掴肖姨娘的残暴场面。 远远听着的时候,肖姨娘还惨叫了两声,大有想要为自己争辩之意,可连着吃了十几个响亮的巴掌后,便渐渐没声了。 清黛心想着她再怎么说也是沈猜的生身之母,先不论今日为何不见沈猜,但要让她知道了沈柯氏如此作为,只怕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万般无奈之下,便想上前阻止。 没想到倒被沈柯氏先回头看见了从影壁前绕进来的他们,瞬间便丢开了已经满脸是血的肖姨娘,正过身子,摆好架势:「你个不孝子,你爹之前病着的时候你看都不稀得看一眼,现在人都要死了才回来!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抢你大哥的爵位了,真是白眼狼!」 沈猎并不理她,就当是耳边吹过一阵夹杂着泔水味儿的风,味道一散,也便过了。 清黛却听不得她的每一个字,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自顾自垂泪的龚氏,眉头皱得更深:「夫人此话怎讲?我家相公原本就是沈狩将军一母所生的手足兄弟,这家的嫡次子,沈狩将军作古多年,膝下又无子息,依照齿序本就该是我家相公继任侯爵。怎的到了夫人嘴里,如此一件于理于法都自然而然的事听上去倒成了兄弟阋墙、家宅不宁的丑事了?就算是想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也不至于当着面就扣过来吧?」 第364页 沈柯氏红着眼睛冷笑:「手足?兄弟?凭你们也配!沈猎,你可不要忘了,当年可是你自己把名字从族谱上勾了去,也是你自己回京以后不认父母,不拜祖宗,现在倒好,看着你老子没多少日子了,便又假惺惺地来认兄弟了?滚,沈家从始至终就没你这么晦气的人!赶紧给我滚!」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一声声咆哮,沈猎额边的青筋虬起,却是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转而拉起清黛抬腿就要往外走。 跟着他们一块进来的小黄门见状,立时冒着被沈猎一脚踹个半死的风险拦在他们身前,举着拂尘大喊:「大人且慢!奴婢还有皇上的口谕未传!」 他既搬出了宋祈这座大佛,便是廊下的沈柯氏一时间也噤了声,沈猎自然亦不得不停住脚步,牵着清黛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强忍着胸口憋着的那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掀袍跪了下去。 「臣听旨。」 清黛随即也赶紧跟着他屈膝而跪,将脑袋深埋下去。 沈柯氏并龚氏以及沈家院子里其他的人,亦纷纷俯身下拜。 一夕间,原本鸡飞狗跳的院子终于安静下来,那小黄门也情不自禁地先长舒了口气,擦了把头上的汗。 后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传皇上口谕,即日起,特命锦衣卫都指挥使沈猎与其妻孟氏之名重立与武宁侯沈氏族谱之上,令其重回本家,认祖归宗!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满座譁然。 清黛明显感觉到身侧的沈猎僵了一瞬,那厢的沈柯氏一听此言,立时便忙不迭地仰头质问:「名字上不上族谱,原是我家自己的事,皇上虽为一国之君,可就这样随随便便插手臣子家事也说不通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小黄门乍一听她这话,心下纳闷得很,他跟着他师傅没两年,也没去过几个臣子家传旨,之前每次也都是人家对他笑脸相迎,又是打赏又是说好话地领受旨意,它一直以为这是个肥差来的…… 像这样既不领旨谢恩,也不打赏银子问话的,而是直接质疑圣意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 「沈侯夫人,您莫不是仗着是万岁的表姐,便要抗旨不尊?」 「臣妇不敢!」 小黄门语气不善:「那就是了,您身份金贵,与万岁爷又有血亲,自是有资格同奴婢这样说话,可是眼下奴婢传的是万岁爷的旨意,您如此,只怕就有些不妥了。还是说,您想要当年去问问万岁爷,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 「是臣妇一时糊涂,冒犯天威,还请公公莫要见怪!」沈柯氏虽跋扈,却也还不至于有明面上与天子打擂台的胆子,告饶之时,忙又使眼色给身边崔五家的,让她赶紧去包了些银子,塞到小黄门手里。 小黄门得偿所愿,转而便又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沈猎,「沈大人,您呢?」 他这回倒不是向他们小两口索要赏银的意思,不过清黛还是悄悄给明珠作了手势,让她先下去备着些,找个不起眼的机会再拿给他。 沈猎自然也是明白的,纵使心中有一百个不甘愿,终于还是咬着牙,「臣,领旨谢恩。」 小黄门见自己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脸上不觉露了满意的笑影,转而也便先行一步了。 既有圣意加持,清黛原想着这回他们总算是能把看沈光耀一眼这个过场走完,然后回家歇着了吧。 哪成想,人一走,沈柯氏便又露出了最开始那副冷戾癫狂之态: 「哼,别以为有那个病秧子护着,你就能心安理得地顶替你大哥袭爵了!我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和你爹早就商量好了,过几日就替你大哥过继嗣子!该是他这一脉的爵位,永远都是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见她如此不可理喻,清黛个暴脾气,当即也忍不住烦躁起来,今日偏生就要跟她论个清楚! 第191章 争辩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此时的清黛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抖擞起浑身的羽毛,要把沈猎护在自己身后。 却被沈猎猝不及防地抢了先:就此「一个无权无势的侯爵之位而已, 你当我稀罕?」 说罢, 他便拉着清黛转身径直而去,确没有给她留有大显身手的余地。 清黛一时间差点没跟上他的脚步,急慌慌地随他一起从沈侯府里走出来,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要是让宋祈知道了,可不就是公然抗旨么! 「沈……」她刚要张口提醒, 却见沈猎的脸色比来沈家之前还要难看数倍,顿时便忍不住噤了声。 沈猎一路沉默, 进了棠园也是沉默,也不顾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奔波劳碌,转身就把自己关进了武室, 一关就是一整天, 不吃也不喝,更不许人打扰。 下人们都吓得直抖, 只能指望着清黛这个少夫人能去劝解一二, 可清黛始终也只是坐在武室门口,静静等着。 他在里面捶了多久的沙袋, 她就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等了多久, 一等就等到了更深露重的深夜。 期间她实在撑不住有些犯困,靠着身边的阿珠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 却已是次日一早, 连她自己也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人抱回了屋子里, 躺在了自己床上。 「姑爷呢?」 清黛能猜到是沈猎抱她回来的,但看到空荡荡的枕畔,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问他的行踪。 庄妈妈听见她醒了,便掀帘走进来,服侍她起身洗漱,顺便答她的话:「今日虽不是朝日,但姑爷还是一早就被圣上叫去宫里了。」 第365页 「圣上就这么着急听他回庄子上的事么?」清黛揣着明白装糊涂。 庄妈妈瞪她一眼,「昨儿沈侯府的事,回来后明珠都同老婆子说了,老婆子也长了眼睛,看得出昨儿姑爷一回来便不大高兴,进了家门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就去练功了,姑娘怎的也不劝劝?你们从来亲厚、不分你我,想来若是姑娘你去劝,姑爷定然是能听得进去的。」 清黛乏力地摇摇头,「能怎么劝?是劝他不计前嫌,谅解沈侯夫人,还是劝他宽心,不要把沈侯夫人的话放在心上?这些话旁人说说,也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轻轻巧巧,可于他而言,若是能轻易做到那还用得着劝么?」 毕竟再怎么说,都改变不了沈柯氏是他亲生母亲的这一事实。 被自己的母亲当着面那般嫌恶厌弃,任是谁都会心寒的吧? 沈柯氏也够狠,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最能戳中沈猎的利刃,把他好不容易癒合结痂的伤疤重新撕裂,不断地往外淌着血。 清黛如今虽是他的妻子,却也始终明白,世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一说。 这种时候,无论自己在旁边说什么,也都无关痛痒的旁观之言。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着他,与他紧紧依偎在一起,试着用自己身上的温暖支撑着他,直到伤口再次结痂。 庄妈妈最解人意,听了她的话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嘆了口气便先出去替她张罗早饭了。 因着她和沈猎昨日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天的早饭便备得格外丰富一些。 清黛想着沈猎面圣前定然没来得及吃点什么,自己一个人吃饭也不香,便先喝了半碗热乎乎、暖胃的甜枣南瓜粥垫垫肚子,打算等他回来了再一块好好吃一顿。 然而这一等,却又叫她从清晨一直等到了午后。 清黛等得焦心,不时也遣了人去皇宫附近打探消息,却也只是听说沈猎是被宋祈单独召去了武英殿,近处也无人侍奉,是以一君一臣具体在说什么根本无人知晓。 但清黛凭着对他二人的了解,大概也能猜到多半是与昨天的事有关。 果不其然,正当她有些坐不住的时候,昨日那个替宋祈传口谕的小黄门便又抱着拂尘,登了棠园的门。 一来,还便让清黛跟他走,路上才又慢慢和她解释: 「万岁爷今晨得知大人和夫人未曾听从圣意,留在沈家为沈侯爷侍疾后,立时便动了气,将大人宣入宫中责骂了一顿。不过说是责骂,其实也是想要为大人和沈家从中劝和劝和,可小沈大人脾气有多倔夫人想也是知道的,宁肯被罚跪于武英殿前两三个时辰,也不肯低头松口。 「唉,这小沈大人也是的…若非看在沈狂将军的面子上,他这般抗旨在先,顶撞在后的,万岁爷早就该把他拖出去砍了。不过好在方才沈侯府里也传出消息,道是沈侯爷终于醒转过来,给万岁爷和小沈大人一个台阶可下,这不,万岁爷适才前脚就又传了口谕,命小沈大人回沈侯府侍疾,后脚便又让奴婢过来把您也接过去,好让您们一家团聚团聚。」 「团聚?」隔着轿帘,清黛的脸色沉了下去,「那还真是要多谢圣上的美意了。」 随后不管小黄门再说什么,她都无心再去搭话,只管坐在轿子里,一摇一晃地从沈侯府侧门晃了进去。 连着两天踏足此地,清黛内里不自觉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厌烦。 幸而那小黄门看她进了沈家以后,便调头回宫复命去了,并未继续跟从,让她从侧门到内宅的这一小段路走得格外清静。 谁想她刚一走到沈柯氏住的正院附近,远远地便又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斥骂声。 只不过今天沈侯爷终究也已经醒转过来,使得她打鸡骂狗的对象也跟着从肖姨娘改换成了她那苦命的大儿媳妇龚氏。 「……你个小娘养的贱蹄子!丧门星!当年还不都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命中带煞的,才把我的狩哥儿生生剋死在了北羌人手里!你倒好,沾着我儿子的光,在我家享了这么多年清福,一天天还把你跟公主娘娘似的供着,临到头,该到你出力帮忙的时候,你却一件事都办不好!贱人!我要你有何用!」 「早知今日,当初我便是拼着狩哥儿魂魄不宁,也要把你逐出门去!何苦今日来受你这个气!」 「说!你是不是也正巴望着你公爹赶紧死了,沈猎袭爵,然后让他那个同样混不吝的南蛮子老婆入府主事,好压得我翻不了身,让你坐享渔翁之利!呸!你做梦!贱蹄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门外的清黛听得皱眉,随手抓了一个从门里熘出来的丫鬟便问,「这是怎么了?」 丫鬟想是也被沈柯氏吓傻了,被她抓住的时候还打了个激灵,一秃噜便什么都说了:「侯爷当着大奶奶和四爷的面,否了夫人给大爷过继嗣子的话,夫人气不过,出来便拿大奶奶出气,太吓人了…实在太吓人了……」 没等她话音落下,院子里又响起沈柯氏歇斯底里的骂声,清黛实在听不下去,转身一脚踏进那院子。 她抬头环顾四周,除了沈柯氏和龚氏以外,果然再没见到这家别的主子。 她原想着沈猎这会儿八成是在沈光耀的病床前,又见龚氏缩成一团地跪在地上任由沈柯氏踹打折辱的模样委实不像话。 当即扬声道:「沈侯夫人,你家大奶奶虽是庶出孀居,但好歹也是你们自己从龚家正经过过礼、娶进门的媳妇儿,龚家权势虽不及侯府气派,但好歹也是桓宗一朝便传承下来的功勋门户,您这样欺辱他家的女儿,龚家的颜面往哪儿放?」 第366页 沈柯氏听到清黛的声音,立即扭过头瞪向她:「不恭敬的东西!连声婆母都不会叫!我管教我自己的儿媳妇,你插什么嘴!起开!」 清黛也不跟她客气,护着龚氏横眉冷对道:「不让为沈狩将军过继嗣子的是沈侯爷,您若真有本事,何不去与沈侯爷争个子丑寅卯、是非分明,作甚又要来为难这家最说不上话的人?」 沈柯氏被她噎了个正着,眼瞧着她把龚氏从地上扶了起来,才又冷声讽刺地笑起来:「哼,哼哼,瞧瞧你们俩,瞧瞧你们两个!一个肚子不争气的煞星庶女,一个没教养没礼数的蛮夷贱婢,还真就是一路货色!我柯韶华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娶了你们两个进门!」 「有意思,」搀着龚氏的清黛也忍不住笑了,幽幽然回头斜睨着她,「京城人皆知,昔年沈狩将军娶了你家大奶奶以后,婚仪过后的第二天便被急调往边疆增援,夫妻俩只怕是连话都没能说上几句,这种情况下,倘若你家大奶奶的肚皮也还能如你所愿般争气的话,那沈狩将军岂不是更加可怜了?」 面对这种人清黛也不相信跟她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能起什么作用,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之前怎么刺激沈猎的,她便同样抓着她的痛点刺回去!反正又不是她先对不住沈狩的在天之灵! 沈柯氏听了这话果然绷不住了,癫狂地尖叫起来:「你个没教养的小王八羔子!你敢说我的狩哥儿!你…你……!」 清黛原本还想再刺她两句,却见她那一张臃肿圆涨的脸时而发红,时而发白,时而发青,时而发紫,两个鼻孔也随着她胸膛的剧烈起伏只出气不进气,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她便两眼一翻,闷头栽倒下去! 屋子里的丫鬟媳妇也都慌了神,赶忙就要上前来把她扶起来。 清黛因不知她到底是真犯毛病还是假做戏,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立在那儿并不靠近。 「呀!这是怎么了!」 哪成想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门口又传来一声同样尖细的叫声。 清黛下意识闻声回望,确见她那位亲爱的姨妈正领着她家新过门的小儿媳妇龚灵巧,从院子的另一头快步走了进来。 第192章 清黛心里一咯噔,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却不想她正诧异着,柯姨妈已然快步沖了过来,推开她去看崔五家的怀里的沈柯氏。 只见那身形肥硕的妇人半昏半醒, 眉头紧锁, 胸膛不正常地快速起伏着,俨然一幅略显浮夸的病态。 柯姨妈见了,转头就沖清黛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这时候了还如此不知分寸, 把你婆母气成这样,存心要给孟家和莫府丢人是吧!嘿,还杵在那儿作甚!赶紧给你婆母找大夫去啊!」 一时半会儿清黛也无法判断柯姨妈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与沈柯氏合谋设下的陷阱, 轻易不敢接她的话。 倒是同来的龚灵巧第一时间便想着替她辩解:「婆母,阿宝不是这样的人, 她也是为了我姐姐……」 柯姨妈却也没给她留面子:「长辈说话你插嘴!你们龚家的规矩是要上天啊!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现在又是谁家的媳妇儿!」 她这话不仅骂了龚灵巧, 还把一旁刚刚转过劲来的沈龚氏也骂了进去, 姊妹俩不约而同地瘪起嘴,一脸委屈。 清黛瞧着不是滋味儿, 若按龚灵巧从前的性子, 被这么骂一顿定然不肯服气,必是百倍奉还都犹嫌不足。如今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儿, 到了别人的屋檐下, 却不得不守着礼、赔着小心,做什么都要忍气吞声。 眼下明明是自己的姐姐和朋友受了冤气, 却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婆母, 她便没办法再似从前那般为她们沖在前头, 打抱不平, 只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唉,看来这年头,真是谁家的媳妇儿都不好做啊。清黛心道。 只不过,「好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姨妈说话还是这么风趣,那如柯姨妈所言,您又怎么还在这儿呢?」 柯姨妈是聪明人,自然能够领会到她这话的意思,当即为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臊红了脸,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死丫头!少跟我咬文嚼字!还不快来扶你婆母进屋歇着?!」 清黛却往后一缩,并不给机会下这个台阶。 她身边的庄妈妈见状,立时便笑着护起她来:「哟,这我家夫人可不敢,一会儿若是有个什么磕着碰着,那我家夫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伯爵夫人既和沈侯夫人要好,便请夫人代为搀扶,这样大家都放心不是么!」 「你这狗仗人势的老东西!竟敢如此跋扈!」柯姨妈匪夷所思地拧起眉毛,「看来今日非得我这个做姨妈的替你好好管教管教下人,你才知道什么是规矩修养是吧!好,那我就……」 「姨妈!」清黛眼瞅着柯姨妈被拱得是在下不来台只能就势撒泼,连忙厉声喊住她,眼神严正起来,「而今我还肯喊您一声姨妈,无非是看在阿翁和莫府的面子上!如若不然,凭您这么多年对我和我阿娘的所作所为,您觉得您配得起在我面前自称长辈么!当年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想必其实现在的您也不想让这笔旧帐在这时候被重新提及吧?」 「你…你说什么呢……」柯姨妈当下不由地心虚起来。 第367页 清黛拢了拢袖子,坦坦荡荡道:「我在说什么咱们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不直说也不过是给你我姨甥留着脸呢,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四周看向柯姨妈的眼神越发的好奇疑惑,这种不怀好意的、好像要把人看光看透的目光清黛深有体会,是以不用猜她都能知道,此时此刻的柯姨妈心下该有多么慌张无措。 不过她却也不是任人几句话就能拿捏的软柿子,很快又道:「你…你…你别想诈我,什么当年的事,什么新帐旧帐,我根本就听不懂!你少在这儿转移话题!你气倒婆母,顶撞长辈,还在这里编造谎言,混淆视听!如此忤逆不顺、不恭不敬,合该让你夫君休了你才是!」 「柯家人都死绝了,用得着让你一个半老徐娘到我家登台唱戏赚赏钱么?!」 这厢柯姨妈的话音都还没落下去,那厢的沈猎已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人再一回头,只见他劲黑的长靴裹着他修长匀称的小腿,大步大步地从后堂拐了出来,径直来到清黛身边。 把她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定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后才放下心来问,「你怎么来了?」 清黛照实道:「圣上遣人送我来的。」 沈猎一皱眉,心道果然。 不过他终究也没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清黛以为他这是又要拉着自己一走了之,暗忖着他方才是从沈侯爷的卧房方向过来,父子俩想是见过面了,对于宋祈那边也算是个交代了,此时离开也无可厚非。 至于沈柯氏和柯姨妈,她也懒得再理会。 于是转头沖龚灵巧眨了眨眼睛,让她也抓紧时机拉着她姐姐开熘,便跟着沈猎离开这座院子。 然而她跟着沈猎默默走了一会儿,却发现他们所行方向似乎并非向着大门。 但作为武宁侯府的常客,清黛也分辨的出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沈家立于府后正北方向的祠堂。 在清黛的记忆里,幼时她虽有过几次机会靠近这里,却也只是在门口远远看上一眼,拜上一拜。 像这样正儿八经地从正门走进去,走到那供着香火长燃的宝室之中去,好像还是头一回。 大堂上除了他们小夫妻两个再没别人,面前放着沈氏一族历代先烈的牌位,头顶是太祖皇帝、英宗皇帝、桓宗皇帝等等几位大干史上数得上号的明君所御赐的金字牌匾,还有几块传世的镇宅匾额。 让整座祠堂显得空寂却又充实。 沈猎熟门熟路地从神龛左边的匣子里摸出几根长香和火摺子,点燃后便顺手匀了清黛一半,让她随自己一起为祖宗进香。 清黛照做了。 俯身磕头之际,冷不丁想起他方才叱骂柯姨妈的话中那「我家」二字,心下不觉一惊。 然不等她细思其中深意,沈猎已经磕够了三个头,起身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清黛连忙跟上去,也完成了这一步。 然后,便听他启唇平静地说道:「今晨圣上宣我入宫,斥责了我。」 「……我知道。」清黛诚实地低下头。 他道:「圣上责我,不知好歹,不识大体,不孝不悌,无情无义。」 清黛默然,似是知道他往后还有话说,便只是轻轻朝他靠近,让他能够感知到身边有自己在。 他却兀自扯开嘴角,轻笑着自嘲:「但你我甚至是所有人都知道,圣上当初之所以肯用我,也是因为我是我二哥的弟弟,武宁侯沈家唯一的后嗣。时机一旦成熟,圣上势必要扶我承袭武宁侯之位,代替我大哥二哥统领镇守在北境的三十万沈家军,成为圣上巩固权力的基石、棋子。」 清黛认真听完,不觉仰起头望向他,想要说话,可是张开口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很快又道,「可我也曾起过鸿愿立过志,愿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像昔日那位沈耻将军一般,以一己之力撑起门庭,让沈氏一族代代相传的英杰壮志由我延续。至于武宁侯爵位,我也可以指着天对着地地说一句从未肖想。」 清黛眼眶不由一热,「那些话在柔夷时你便曾对我说过,后来……也就是现在,你也确实做到了。这样就很好。」 「可是清黛,」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的闺名,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而又温柔,「我现在也觉得,圣上骂我骂的对。」 清黛有些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睫,努力尝试跟上他的思路。 「我方才去见了沈光耀。他虽然醒了,精神看上去也不错,但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回光返照,他的寿数确实所剩无几了。」沈猎长吁一口气,慢慢又恢复平静,「虽说他已经当着我的面否掉了为大哥过继嗣子的提议,但是你我都知道以沈柯氏的为人,定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清黛渐渐听明白了:「你…不想让沈柯氏为沈狩将军过继嗣子?」 沈猎点了点头,「既是要过继,必然是要从族中尚未记事的幼童婴孩当中挑选,一旦让沈柯氏把孩子抱来,勉强承袭爵位,然龚氏孀居多年,为人软弱,对于这个孩子顶多就是占个嫡母的名头,实质上如何抚育教养这个孩子,武宁侯府内外事务,沈氏一族的未来甚至是屯在边疆的那三十万大军,都有可能落到沈柯氏的手里。」 沈柯氏便罢了,无非是个糊涂短视的疯婆子罢了。 第368页 要紧的是她自沈猎清黛成婚后,便热衷于与柯太后、康和郡主以及柯姨妈等人走动,倘若真的让她得了逞,岂不是白白把沈氏一族百年来的基业拱手让于乱臣贼子?! 想到这里,清黛不自觉地攥紧沈猎的衣角,望着他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他亦郑重其事地与她对望,「我虽曾起愿自立门户,却也从未后悔过作为沈氏后人出生,如今沈家遇此关头,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最终承袭武宁侯爵位的人,必须是我。」 第193章 对比上一世被宋祈强按着头押进武宁侯府, 起码这一次至少是他心甘情愿。 虽然清黛知道,他能够做下这个决定,内里一定是比生吞苍蝇还要噁心屈辱的。 是以对于他的决定, 她也并不愿多嘴, 只是在一片死寂之间,继续握紧他的手不放开,与他风雨同担便是。 自此, 沈猎便默默顺应了宋祈的用心,在亲眼看着宗族耆老将自己和清黛的名字添上族谱后,便一日不落地去到沈光耀的病床前报导。 有时清黛也会一起, 但许是担心沈柯氏又犯毛病,挑刺找茬的缘故, 大多时候他都让她呆在棠园,自己独自进出沈家,为沈光耀侍疾。 年底锦衣卫事务繁忙, 是以算下来一整天他能呆在侯府的时间也不多。 父子俩也是临到头了才发觉, 如此漫长的大半生,他们竟连正经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从未有过, 以至于便是在人生尽头最后的这些日子里, 他们也都无话可说。 夜来沈猎也不肯住在沈家,每每都是盯着沈光耀喝完参汤睡下后, 才披着寒气森森的夜色赶回棠园。 他回得一时早一时晚, 早的时候还能碰见清黛在妆檯前拆卸钗环,打理长发, 晚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为他留的一盏孤灯和清黛熟睡的侧脸。 他心下生愧, 是以但凡不用早朝的日子里, 不管锦衣卫里再忙, 他每日晨起他都会拼命挤出时间陪她用完饭,与她多待一会儿。 看着他出门的背影,连阿珠都会摇着头感嘆,「姑爷真辛苦。」 是啊,一边要为国家大事奔忙,一边还要去沈家逢场作戏,可不辛苦? 清黛无奈地耸肩。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腊月下旬,眼看着沈光耀的寿数一天一天凋零,他从昏迷中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沈猎和清黛乃至整座武宁侯府的心高悬不下,时时刻刻都屏着一口气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时舒王府的梅花竞相开放,易令舟与宋执在舒王府兴赏梅宴,遍邀京都权贵名门,清黛曾经期盼的那一口暗香酒终于姗姗而来,也算是让她和沈猎得到了一个能够稍微喘口气的间隙。 帖子下到棠园的时候,他们便立刻应承下来,到了那一天把沈家和棠园内外都安排好了以后,小夫妻便暂时抛却了那些烦人的糟心事,满心愉悦地赴宴去了。 他二人也到得早,放眼瞧过去席上只坐着两家与清黛并不相熟的女眷和文勤伯夫人那一熘儿与清黛不大对付的,她便无甚坐下吃茶说话的兴趣了,大略打过招呼之后,便趁人不注意从宴厅里熘了出去。 此时易令舟和宋执也都正忙着在门口迎接宾客,清黛便猜沈猎在前头男席上估计也无趣得很,便使了阿珠去找前院的小厮,想了法子也将他引了出来。 难得出一次门,她玩心大起,还故意让人把自己的名号瞒了下来,只等沈猎一脸茫然地被带到她面前时,方见她立在舒王府凌寒苑的怒放的红梅之间,捧着手炉笑盈盈地望着他。 沈猎紧锁的眉头瞬间一松,嘴角挂起浅浅地笑:「我就猜是你。」 清黛咯咯笑出声,迎着他走了几步,「我想着小王爷不在,你在那些人中间坐着是你也难受,人家也难受,倒不如先出来透透气呢。」 说话间,有风呼呼吹过,吹得花枝轻曳,积雪飘洒。 沈猎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的领口,回眸放眼望见这满园红雪,鼻间更有梅花浓而清雅不俗的芬芳飘荡,连他这样连首咏梅诗都背不好的粗人都不觉心旷神怡,雅兴大起。 忍不住称赞清黛,「你倒是会挑时候。」 「可不是嘛。」清黛毫不谦虚地挺了挺胸脯。 这时席上坐着的多是那几个爱家长里短、攀谈闲话的庸人俗妇,一进府便忙着互相寒暄恭维,压根想不到过来看看花、赏赏雪。 梅又是清高孤寒之花,赏玩的人越少,反而越有意趣。 清黛和沈猎一边说着话,一边咯吱咯吱地踩着梅树下的积雪慢慢往林子里逛。 趁着园子四下无人,清黛还伸出手悄悄折了几枝全是花苞的梅枝,就要揣进自己的斗篷里,偷偷带出去。 沈猎见了惊奇地微微瞠目:「你这是作甚?」 清黛坦荡地瞪着眼睛:「带回去让咱家管林子的孙管事瞧瞧,看能不能再咱们自个儿院里养活啊。」 沈猎一本正经:「枝叶离根便是死了,即便放回土里也只有做花泥的份儿。再说了,你先前不是说不想在咱们自己家里种么?」 「先前是先前,现在我改主意了,不行么?」清黛一撅嘴,娇声说着,与他耍起了无赖,「况且便是养不活了,我也可以让孙管事瞧瞧是个什么品种,咱们能不能买回来,亦或者就是拿回去插瓶里看不也挺不错的么?你啊,真是没情调。」 第369页 沈猎依旧不大理解,直言快语道:「如你所言,你与世子妃素来交好,大可去向她求这花枝便是,又何苦巴巴自窃?若被人发觉了,岂不是白叫你二人生嫌隙?」 清黛哭笑不得,只恨手里还抱着花枝,不好伸手去挠他,只能嘴上轻喊起来:「说你没情趣,你还真就没情趣!沈大人,你你你你……」 谁知她还没想好要骂他什么,便听到身后传来另一声娇娆明艷的轻笑,「哟,阿宝,我说怎么席上不见你的人,原是小夫妻两个伙着一块儿到我家林子里做贼来了!」 还在起内讧的贼夫妻闻声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果见那梳着五凤朝阳髻、穿着织金水田衣的舒王世子妃易令舟就站在凌寒苑那道半月形的石拱门前,拎着手绢、扭着身子朝他们快步走来。 清黛一时发窘,忙把沈猎往身后一藏,顺势背过手去将手里的花枝一股脑儿地推到他怀里,又给他使了个快走的眼色,便迎到易令舟面前,替他遮掩,「姐姐过来了,可是席上宾客都到齐了?」 「我才没拿姐姐这园子的一枝一叶呢,姐姐真是多心,怎生还说我与我家相公是贼?这可不兴胡乱扣帽子的!」 「对了,你们家瑾哥儿呢,我可是有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这次来还给他带礼物了,不如姐姐带我去瞧瞧他?」 「……」 沈猎在侧瞧她如此卖力地表演上蹿下跳的样子像极了幼时在南家求学时,她逗着她那冷僻矜傲的堂姐和南家老祖宗玩时般童趣天真,心下不由一软。 也罢,做贼便做贼吧。 只要是与她一起,做贼做匪,他都是欢愉的。 这厢清黛余光瞥见沈猎走远之后,方暗自松下一口气,也不指望着再扯什么没谱儿的闲话同易令舟没话找话。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吧,瞧你这满头汗。」易令舟瞧出她的心思,也有些无奈:「不过也不白费你这一番苦心,我瞧你家那位出去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影儿的,这位华都城的活阎王,果然也就是你能逗他笑一笑了。」 「哪有,他经常笑的。」不仅会笑,还笑得特别温和,特别好看。 「那也只对着你!」易令舟差点被他们酸倒牙,但转念却又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你们家的事我都听阿执说过了,如今沈家这样,的的确确是苦了他的。」 清黛娇怯怯地颔首:「是啊,沈家的事,他心里苦,却又不肯说,也不能说。而我旁的也不做多想,只要他开心一些便好。」 易令舟不由感慨:「先前他放你一人去巡庄时,我还当他冷情无义,在背后没少同阿执骂他哩,谁知竟是你们两口子合伙摆的迷魂阵!…但瞧着你们心意相通,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无甚可说了。你也不要怕,待沈侯爷……然后沈猎将爵位一坐定,日子便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希望如此吧…等等,姐姐最后这话是为何意?」敏锐如清黛,还是察觉到了她话中深之又深的深意。 易令舟没想到能被她听出来,但也很快意识到再瞒她也不是个办法了,只得如实道: 「嗐,还不是你那个姨妈!这些日子也不知受你婆母多少好处,净在外头给你倒腾了些有的没的,说你顶撞婆母,把沈侯夫人气了个半死,还为了争爵位,拦着不许你大嫂嫂给沈狩将军过继嗣子之类的… 「不过你放心,咱们姐妹几个,还有那些向来喜欢你的王妃夫人们都不会理会这些烂槽子的话,任她嚼断舌根,我们也都只向着你!」 清黛听了也只是冷声一哼,笑道,「我当她们又要闹什么把戏,原来又是这些早就用烂了的招数。随她的便吧,左右我的名声在这京都城已经烂透了,再烂又能烂到哪儿去呢?」 易令舟听出她这话的讽刺之意,本想着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干脆随着她一起笑:「这便是了,任她们再编排你什么,你不照样还是三品官儿的夫人,孟侯府出来的千金小姐么?说到底,那些跟着人云亦云、诋毁你的,不过都是嫉妒罢了。你越不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她们便越跳脚,也越无力,这多有趣!」 清黛听了笑得更欢了,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便一道朝宴厅里走了过去。 然而才刚走到半道上,便有个舒王府丫鬟打扮的女子匆匆忙忙地跑到她们的面前,一张脸都吓白了:「世…世子妃…前头沈侯夫人她…她……」 易令舟诧异地皱眉,立马扭头质问自己身边的老妈子:「不是说不给她递帖子了么,她怎的还是来了?!」 老嬷嬷也十分疑惑,慌忙跪下来请罪,满口却只说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易令舟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清黛清黛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一心挂在那报信儿的小丫鬟说的话上,「沈侯夫人怎么了?」 小丫鬟像是也没见过这阵仗,欲哭无泪道:「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沈侯夫人突然就发作起来,把她家媳妇儿骂得直哭,连带着还把他们那一桌的杯碟碗筷都砸了个干净,彻底闹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还剩下最后20w字了,下一篇预收已经在筹备中了,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放下文案: 疯批昏君x祸国妖后 上一世被做成人彘的明仪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拎起手边的刀,砍死了罪魁祸首萧觉 第370页 踩着他的尸骨,提着他的头,当上了他死对头的皇后 死对头生性乖张,喜怒无常,是位不让正德的昏狂之君 明仪愿意委身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借他的势,继续报复上一世伤害过自己的人 目的达成时,她也成了权倾朝野,狐媚惑主的一代佞后,与他并驾齐驱 可她很快又腻烦了这种生活 趁着某次出宫祭陵,遭遇行刺之机,她果断抛下重伤濒死的昏君,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留他一人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间等死 一口气逃了千余里,明仪神清气爽,满心愉悦 谁知一抬头,那个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昏君却亲自提着镣子,堵住了她的去路 深邃绮丽的异瞳似笑非笑,像只慵懒高贵的猫 「野够没有?」 * 萧云旗初登基时,便被群臣逼着立后纳妃 他不胜其烦,随手一点,从一众贵女画像中点到了相貌最美的明仪 不曾想她却宁肯嫁与他的政敌为妾,也不屑做他的妻 多年后不知怎的,她竟主动砸开宫门,提着摄政王的人头,浑身是血地立在他面前 「我后悔了。」 眼前这人,曾是大周朝的昭武郡主,十四岁领兵上阵,银枪在手,无往不胜 却也一直视他如夏桀商纣,几次三番要陷他于死地 她真的后悔了么? 他才不信 不过无妨,就当是养了头养不熟的狼,平时逢场作戏,大局一定就送她走 然而真到那时,他却不得不承认,「朕后悔了。」 排雷: 1.特殊职业,男女双非 2.非hzc文,非gb 3.男女主都是狼灭疯批不洗白,只有谁比谁更癫 第194章 舒王府内庭的宴厅已经近在咫尺, 清黛与易令舟立时便赶了过去。 然而便是她二人足下御风赶到时也为时已晚。 三个大开间大小的宴厅内外都站满了人,有的是舒王府里赶来帮忙却又插不上手的丫鬟媳妇,有的是被从厅中吓得躲出来的官宦女眷和她们带来的自家下人。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着门, 便是清黛和易令舟来了也吆喝不开, 里头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她们一时也没见着,只渐渐听得些女子和小孩儿的啜泣声。 清黛闻声本欲提足上前,却被人群中忽然伸出的一只微凉的手给拉住了。 她下意识回头一看, 却转瞬喜出望外地轻呼出声:「三姐姐!」 顺着她目光荡过去,却有一衣着清雅文静的年轻妇人盈盈立在人群边际,较当年虽少了几分孤高冷僻的锐利, 但周身依旧是一股子文质彬彬的书香儒气令人记忆犹新。 不是她多时未见的三堂姐孟清照又是谁? 自孟侯府一别,清黛想有大半年没见着她了, 一来棠园的事儿一堆接着一堆,二则也是方老太太实在苛刻,平日里她便是到天龙寺为远在他乡的丈夫烧香祈福, 老人也要喋喋不休半天。 她素最不喜与人争长论短, 加之本也不算多爱热闹,门便出得更少了。 这回也不知易令舟用了什么法子请动这尊大佛, 连清黛都不觉意外。 只不过清黛实也想不到, 姊妹重逢之际,竟又撞上了这些倒胃口的勾心斗角, 她不禁也有些赧然:「唉, 叫姐姐看笑话了。」 「这算什么笑话,丢的又不是你和妹夫的脸。」清照轻挑一下眉, 将她彻底拉到自己身边, 「令舟是主家, 这场面自得由她应付, 你就别往上凑了,省得白惹一身腥。」 易令舟难得与她统一战线,一壁将她哄在了原地,扭身扎进了人群中,扬声张罗过去。 清黛便趁机抓紧问起清照:「她这是又在闹什么?」 但像这样说长道短的功夫恐怕有些为难咱们不食人间烟火的孟三小姐了,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声不屑地冷哼,「左不过就是为了沈家那爵位的事儿。」 所幸今日跟她出来的是裴勇家的,也就是从孟家随她陪嫁出去的袭香,见状马上便上前替她张了口。 原是拜柯姨妈所赐,沈家宅子里那点自己家的事现下也成了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了。 而易令舟和宋执为着清黛沈猎,一开始也没打算给沈柯氏下帖子,只让人悄悄送了帖子去给龚氏,底下人却稀里糊涂,错把帖子送到了沈柯氏手中。 沈柯氏却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早有预谋,偏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跑到舒王府最负盛名也是朋客最多的暗香宴上闹着一场。 更不知她又从哪里抱来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娃娃,进门后逢人便说是自个儿的嫡亲孙儿,还要那孩子对着龚氏叫娘。 孩子本来还小,话都说不全几句,心眼儿却多,像是认得龚氏并非自己生母,便死活不肯开口,逼急了还放声嚎啕起来,满口嚷着要找自己的亲妈。 龚氏原也是被拿捏着身家,赶鸭子上架,听到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心里那点不由人和不情愿也被激了出来,便也闷声掉起了眼泪。 「沈侯夫人一时下不来台,也不知是恼羞成怒了还是怎么的,竟也没顾着在场这么多夫人太太,冲着沈大奶奶的脸面动起了手。沈大奶奶当众失了颜面,立时跌在地上 哭得更厉害了,任是龚家的巧儿姑娘,也是如今的柯少奶奶去拉都没能拉住。 第371页 「可这么半天了她也只是哭,任凭沈侯夫人如何打骂,也不见她为自己申辩几句,一旁的柯少奶奶原想替她说话,却也被自家的婆婆瞪着眼睛叫了回去,唉,四姑奶奶和世子妃要是再不来,真不知还有谁能帮她了。」 裴勇家的一边说一边不住啧啧摇头,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 清黛也分外苦恼:「她与我虽担着妯娌之名,但这些日子我们也都分府而住,她具体是个什么性子、关于爵位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我也都不甚了解,真要若说帮她,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帮了。」 裴勇家的越说越来劲儿:「这位沈家大奶奶当年在京中也曾出过一回名,我也是听我老子娘说起过,她本是龚家庶女,因缘际会得了沈狩将军青睐,趁着沈侯爷和沈侯夫人不在京中便自作主张往龚家下了聘。 「可大伙儿都知道,龚家要想把女儿嫁入沈家,便是嫡出长女那也是高攀,更何况一个庶女。沈侯爷和沈侯夫人知道后自是极力反对,可沈狩将军也执拗无比,无论如何也不肯负了沈大奶奶。 「幸得老天垂怜,虽说婚期一拖再拖,但沈狩将军最终还是说服了沈侯爷,父子俩一起顶着沈侯夫人,将新娘子娶进了门。只可惜,后来……唉…那句老天垂怜还真是说早了……」 沈狩与龚氏的事,清黛从前知晓得不多,原以为都是道听途说,没想到竟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虽说龚氏看上去是怯懦温吞了些,但沈狩当年就是因为被自己那个强势又神经质的亲妈吓住,才看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也说不定? 清黛正想感嘆一番,却见男席上宋执和沈猎也一道黑着脸过来了。 沈猎抬眼看见站在清照身边的清黛,紧蹙的眉头旋即松了一半,向清照简单点头见了个礼,便径直盯住了自己老婆:「她没找你的事吧?」 这个她不言而喻自然是沈柯氏。清黛忙用力摇头,「我也刚来,瞧这阵仗骇人得很,易姐姐和三姐姐便没敢让我再往里凑。」 不过这会儿他既来了,有他在前面挡着,清黛想也不用再担心沈柯氏会寻自己的麻烦,便暂辞了清照,与他并肩一起往人堆的中心走了过去。 厅下易令舟也是刚刚才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把沈柯氏劝解住,又将龚氏从地上扶到了一边。 至于沈柯氏抱来的那个奶娃娃,也便暂时抱到了旁侧,临时叫了两个瑾哥儿的奶妈子过来帮忙看顾一会儿。 不过解决了这一熘儿的麻烦,易令舟也已经焦头烂额,宋执的到来让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跟他使了个小性儿,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你个死鬼怎的现在才来! 清黛和沈猎走在后面,垂在腿边的手习惯性交握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无间。 落在无关的人眼中,不免要惊嘆一句还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真叫这臭名昭着的两个人做了对郎才女貌的佳偶天成。 可于沈柯氏来说,他们越是恩爱要好,她便越发眼红心痛。 眼神怨毒偏执,几近癫狂,好似下一瞬间便又要扑上前乱吠乱咬。 「素来都说舒王府世子妃的席面金贵,能成为她的座上宾的,那都是京中千里挑一的人物。可如今怎的连你们两个也能粉墨登场了?啧啧啧,世子妃娘娘,看来传言不真吶。」 她今日在外头倒还客气些,同样是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却也比在自己家时文雅淑和多了。 不过也幸好康和郡主今日有事没来,要不然看见她这么蹬自己宝贝女儿的脸,肯定便是头一个不乐意的了。 「你若不嫌丢人,尽可继续闹下去。」沈猎平静地扬着下巴,俯视着她,如今的他早已能够做到把她的嘲讽全数当做耳旁风,满心里毫不芥蒂。 沈柯氏也翻他一记白眼,便扭开头不作声了。 「是啊夫…婆母,有什么事儿咱们自家人关起门自己商量便是,何必闹到这个地步了?别人家笑话不说,您自个儿心里只怕也正不好受着呢,不然先将易姐姐家的酒安心喝上一盅也好啊!」眼瞧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清黛不想让易令舟和宋执这两个做东的主家面子上太难看,别想着赶紧打个圆场糊弄过去算了。 宋执如今年岁渐长,处事也越发稳妥,跟着便笑呵呵上前劝道:「就是就是,沈侯夫人,我府上的暗香酒可是我家世子妃为了今日这席面早早就亲自带人备下的,不如您且消消气,好生坐下来尝尝我家世子妃的手艺?若还嫌不解气,就让沈猎这小子敬您三杯再自罚三杯,您看怎么样?」 沈柯氏却只凉凉地扫了宋执一眼,便又强咬着嘴唇别过脸去,终是一个撑不住,呜呜咽咽地伏在案上干嚎起来:「我的儿!你睁眼看看啊!如今那剋死你、祸害你娘的煞星是真出息了!结交了天潢贵胄,便一起伙着来当众欺你亲娘啊! 「娘不过是想着你去的可怜,一个人死在雪原上,孤零零、冷戚戚…膝下更是连个为你焚香祭纸的人都没有!…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娘真的都是一心为了你啊!可他们却连个过继的嗣子都不肯给你…都是娘没用…娘没用啊!」 她嚎的着实悽惨了些,虽说有些蛮不讲理,但那一颗心全心全意为了早逝长子呕心沥血的心还是惹的在场多少做了母亲的女眷心酸了一下。 第372页 唯独只有沈猎,明明人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却被她随意无比地撩在一边,在这段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里,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虽然这是他早就认清的事实,但每一次听,那颗心还是忍不住抽痛一下。 「婆母……」 没等他攒足力气从这种痛楚中走出来,却见他身边的清黛倏而轻飘飘地跌跪下去,猝不及防间,居然也开始掩面而泣?! 作者有话说: 清黛:都起开,老娘要开大了! #### 说起来现在挂的两个预收(《佞后》和《嫁东宫》),本来下本是想开《佞后》来着,但感觉大家好像更想看《嫁东宫》,不然就哪本的预收先过20就先开哪本吧 这里再贴下《嫁东宫》的文案: 灵嫣是毅安侯嫡女,流落街头十多年才被侯府接回 一朝认祖归宗,偏心的父亲祖母却要她代替养在身边多年的假千金,嫁给太子沖喜 然当朝太子魏珧自幼体弱多病,生性阴戾矜傲 乞丐堆里长大的灵嫣哪里能入他的眼? 世人大多幸灾乐祸,等着看她这朵命途多舛的娇花被摧折碾毁 却不想大婚之夜,喜扇却开,她自看着那人从重重红帐外朝她走来,眸光闪烁 「你果然在这里!」 # 魏遥本贵为皇子,是当朝太子的孪生弟弟 并蒂双生于国祚不祥,是以一出生,他便沦为兄长的影子,不得以真面目示于人 然而他却依旧遭到兄长猜忌,被其暗算追杀 重伤之下,还被人当作牲畜,随意买卖 他原已了无生念,这时,却有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娇小身影,用身上最贵重的玉佩将他买下 用她瘦弱单薄的肩膀,扛起板车粗劣的麻绳,拖着他走回了人间 他自以为时来运转,天晓得,她竟会是京城毅安侯走失多年的嫡女,还与当朝太子早有婚约 与此同时,太子也找到了他 # 「既然你那么在意霍家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不如你来娶她好了?」 「「……好啊。」 说话间,他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第195章 她动作太快, 以至于沈猎想去扶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反被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推了回去。 然后便听她一面抽泣,一面纯然诉道:「婆母待大哥哥的舐犊之情, 实在令我感动不已。正所谓『父母之爱子, 则为之计深远』,想当年大哥哥风华正茂,赤心肝胆, 为守国之疆土,于沙场冲锋陷阵,捨生忘死, 最终虽全大丈夫之忠君大义,得以马革裹尸, 流芳百世,却只可惜大哥哥走得实在太早,一子半女都没能留下…… 「又想他一个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御敌大将, 护国功臣, 却连个承继香火的子嗣都没有,这不光是我沈家之憾, 更是朝廷之憾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 每一颗眼泪都落得真情实感,不但把在场所有人哭懵了, 便是沈柯氏也有些意外。 何况与她这一颗颗水分饱满、货真价实的泪珠相比, 沈柯氏方才的干嚎也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使得很难不暗暗咬牙,强忍着恨意问:「你这时候说这些做甚?」 清黛绞着手里的丝帕, 故作郑重地仰头望了沈猎一眼, 才释然颔首道:「其实前些日子, 我们夫妇俩便商量过了, 大哥哥去的早,且又是我大干的功臣,我们夫妇俩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一脉就此凋零,合该是要从族中挑出个品行端正、文韬武略的孩子承其衣钵…哦对,还有二哥哥,也该有个人帮着延续香火……」 提及沈狂,沈柯氏果然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就跳了起来:「他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把他的名字记在族谱上都是污了沈家百世的英名!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 清黛见她上套,赶紧趁胜追击「那怎么行!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二哥哥虽是庶出,却也是在定北一役立下头功,为国为家以身殉道,婆母怎忍心看着他子业不兴,后继无人?还是说,只因他不是您肚子里出来的,您便不在乎了?」 沈柯氏被噎了个正着,围着他们周遭的女眷们看她的眼神也逐渐起了异色。 在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还陆陆续续传来些细碎的议声。 「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她还心里还在记恨她那个庶子呢。我原想着连太后娘娘都渐渐不再提了,就是圣上要为其加拟追谥都不怎么管了,她为人嫡母的,也理当心怀宽广,该放下就放下吧。更何况我明明记得,当年沈狩和沈狂两位将军的兄弟感情也一直不错,并未因她有什么嫌隙龃龉,沈狂将军也从未想过和沈狩将军争什么,你说她何必呢?」 「谁叫人儿心里就她那一个宝贝儿子呢,别说什么沈二郎了,便看这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正儿八经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儿子她都不放在心上,要不然咱们今儿还能看到这齣?」 「……也真是够执着的,咱们京城里多少双眼睛亲眼看着的,她为了死了的那个,这些年可没少作践小的这个,现在人家好容易自己凭本事熬出了头,眼看着就能承袭爵位、扬眉吐气了,她却非要从中作梗!真是作孽!」 「我还就不明白了,同样都是自己儿子,爵位在哪一脉于她来说又有何分别?诚然她时刻薄过沈猎,可我大干以仁孝治天下,沈猎再恨她,也不得好吃好喝地把她供着么?她在怕什么?」 第373页 「这又什么好不明白的,依我看,无非是她瞧着沈猎如今出息了,又娶了个一看就不是善茬儿的媳妇儿,一个二个都已经超出她的掌控范围了,与其让他们袭爵,将整座侯府拱手相让,倒不如扯着沈狩将军这面旗子,随便抱个黄口小儿『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就是啊,这谁看不出来她打的什么主意?哼,还说她一心只为了大儿子呢,我瞧着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她自己!」 闲言碎语越发肆无忌惮,从一开始的影影绰绰,到后来直接成了高谈阔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直戳在沈柯氏的嵴梁骨上。 说来这事她本就理亏,想来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是以在家时,再闹也不敢直接逼到清黛和沈猎面前。 可龚氏那头的态度又跟块烂泥似的,任她水漫金山还是火烧赤壁,照单全收的同时也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无奈之下,她只能想出这一步险棋,干脆来一招先斩后奏,当众逼龚氏一个下不来台,使她为了顾惜脸面,张不开口拒绝。一旦她点头,即便是清黛在侧,也不好置喙。 可她确实也没想到,平常软弱胆怯,任由她打骂欺压的龚氏,在此关头竟然也敢同她对着干了,以至于局势被一拖再拖,直拖到了清黛沈猎赶来,让她瞬间又落回了劣势。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原以为清黛会在乎名声,顾忌易令舟的面子而向自己低头恳求,到头来头是低了,求也求了,可她却一个剑走偏锋,以退为进、声东击西,用沈狂便把局面扳了回去。 令她不得不也将心一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只要是能让我儿后继有人,能叫爵位不旁落他人,我可以答应也给沈狂那孽障过继子嗣,这样你们可满意了?!」 说着还不忘冷嘲热讽地哼哼起来:「平时连提都不大提那个孽障,现在倒装起兄弟情深来了,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沈猎听了不免蹙眉,便要上前亲自与她说理,却还是被清黛死死按住了。 接着便听她破涕而笑,顺着沈猎搀扶她的手臂站起身,缓缓与沈柯氏又做了个礼:「那便都听婆母的,待此次宴席散罢,我和相公这就回去好好在族里为两位哥哥挑选继人,尽可能让公爹与孙儿见上一面,待日后相公袭爵,我也会善待几个侄儿,督促他们成人成才,绝不辜负了两位哥哥的身前身后名。」 旁人听着她这篇话说的是天衣无缝,周全体面,可沈柯氏却毫不意外地急了:「我的话你是听不明白么!我说了,爵位是我儿子的,要袭爵的,也只能是他的儿子,不是你们!你少给我在这儿自话说自话糊弄事儿!」 这下一旁的宋执实在听不下去了,捏着眉心直道:「沈侯夫人这笔帐您怎就算不明白呢?即便是从宗族里给沈狩将军过继了嗣子,那也是不知隔了几层的远房旁系了,哪里能和沈狩将军的同胞兄弟比?再说了,嫡亲兄弟在侧,又正当壮年,又有本事为国效力的,哪有再去旁支过继儿子袭爵的道理?于情于理,实在说不过去了些吧?」 人果然是会成长的,当年那个仗势欺人、嚣张跋扈的纨绔莽夫终于说出了如此公正的一番话,清黛心中实在快慰。 易令舟随即也夫唱妇随,大方一笑就去扶沈柯氏的手:「是啊,夫人爱子心切,我与在座诸位也都理解,何况夫人若真心想让沈狩将军膝下燃起香火,又何必再去烦动宗族甄选后嗣,大可等沈猎和清黛有了孩子后,从他们身边要一个聪明乖巧的过去,如此有亲侄子承继香火难道不好过让旁支入继么?」 沈柯氏被堵得哑口无言,颇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们…你们都是同孟清黛交好,这才一唱一和,狼狈为奸……」 「王府重地,不得放肆!」沈猎听着她就要口出狂言,连忙冷声喝道。 到此时清黛也不再拦他,且顺着他这一声冷喝,将场面替易令舟和宋执找回来:「是啊婆母,说到底此处确非咱们自己家,今儿个本是小王爷和世子妃做东,却让咱们这家没礼数的跑出来反客为主…好在是小王爷和世子妃了,如若不然只怕早把咱们打出去了!」 她这厢又是一番非常不厚道的话里有话,沈猎如今身居高位,重权在握,宋执虽是王府世子,眼下论起来却也并不敢和他动真格;而清黛却是易令舟自出阁前便玩在一处的手帕交,易令舟自然也会给她几分薄面,不可能与她翻脸。 所以最终有可能会被打出去的,也就只剩下蹭了儿媳妇帖子,自个儿巴巴跑来凑热闹的沈柯氏一个了。 如此,沈柯氏此番也便彻底哑火了。 一场闹剧即将落下帷幕,不光是清黛自己,连同易令舟和宋执也不觉松了口气。 将这一身的不耐烦和疲惫盖过,转脸又熟练地端出另一幅妥帖大气的姿态朝着众人兴高采烈地张罗起来,好似方才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趁着人群来来往往,各就各位之际,沈猎一眼都不去看愣在一边的沈柯氏,只紧紧盯着清黛那张哭花的小脸,心疼不已。 可他却也再说出去那句「我来就好」,毕竟此番即便是他挡在前面,也未必能比她处理得更好。 这让他由衷地感到羞愧。 清黛却浑不在意这一点,抬头望着他的眼神慧黠如狐,像是在无比期许着说:「快夸我干得漂亮!」 第374页 沈猎本来已经布起阴霾的心被她这样一眼看得瞬间重新放晴,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一块开心起来。 只可惜他二人还没来得及为这一局的大获全胜开心多久,一个行色匆匆的沈家小厮便白着脸擅自闯进了热热闹闹的宴席上。 给他们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不得不放下眼下所有的放松和愉悦,赶回沈家的噩耗。 「侯爷、侯爷他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马上就要入v了,为了攒v后的万字章,后续可能会断更几天,因为三次实在太忙了,没办法支撑芽在写完更新后再存稿了,对不起大家,我会尽快协调好 第196章 尽管清黛沈猎和沈柯氏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往沈侯府赶, 可等他们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侯府之中已然泣声一片,愁云惨澹。 天胤九年腊月廿五,世袭二品爵武宁侯沈光耀, 殁。享年五十三岁。 比起上一世, 这一次他整整早走了四天。 或许也是天道轮回,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妻妾儿女都不在侧, 是他自己孤独地走完了这段旅程。 在那间富丽堂皇,同样也空荡无人的屋子里,一个人迎接死亡。 不过他似乎也是故意这么做的, 像是早已预料到自己即将油尽灯枯,临去之前他又找了各种各样的藉口将身边服侍的太医丫鬟都支走了, 和他从床上摔下来的那回一模一样。 这让清黛忍不住想,也许上一次他让自己摔那一跤其实就是为了尽早了结自己。 毕竟想当年他也曾弓马娴熟、纵横沙场,大半辈子威风抖擞, 硬朗强健, 让他成日眼歪嘴斜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无疑不是对他的一种折辱。 而他那位与他互相怨斗了二十余载的老妻初时仿佛也并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 直到亲手探得他消失的鼻息, 摸到他愈发冰凉的手,才颓唐地跌坐在他床前。 两眼一黑, 从此也跟着一病不起。 过后沈猜夫妇和沈家早就分家出去的二房沈光明夫妇前后脚赶回来, 更有宗族里其他耆老长辈陆续闻讯而来。 待人都到齐以后,谈及爵位和之前沈柯氏吵着闹着要给沈狩过继嗣子的事, 一直不曾露面也不曾掺和进来的沈猜竟在这时站了出来。 「先考在世时, 曾命府中管事孙有贵将这封亲笔遗嘱信託付于我, 信中言明:『四子沈猎系正室嫡出, 正直勇毅,大器晚成,吾去后,以四子弓鸣承吾之位,孝顺寡母,打理家务,团结族里,传继祖业。另有为故长子沈狩过继子嗣以续香火,除沈猎亲子以外不可入继,望吾弟吾女、宗族耆老代为见证。』 「为防有不轨之人指摘我弄虚作假,还请二叔和诸位长老亲自过目,帮着认一认这是不是先考的亲笔手迹。沈猎,清黛,你们觉得如何?」 沈猎清黛自然没有二话,幸而沈柯氏这几日尚还病着,不能见风,当下也并未列席,是以满座之上便再无一人徒生枝节。 大致看过沈猜示出的那一纸文书过后,便再无异议,就此便上报了宗人府,开始为沈光耀发丧作准备。 沈柯氏这场病来得突然,且势如山倒,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床,只能累得清黛和龚氏妯娌俩代为操办这场大丧。 不过话虽如此,但她们身为内眷,占了大头的外头诸事也不便插手,只管由着沈光明和沈猎叔侄二人照应齐全。 剩下来到她们手中的也不过是内里一些庶务,好比器皿支取、孝中饮食、约束下人等等。 可惜龚氏一辈子都没做过主,许多事上都拿不定主意,最终这所有的针头线脑也只能尽数归到清黛手里。 然她也是头一次经手置办白事,光是重新过到侯府里主持大局便费了不少功夫。 好容易熬到摔瓦起灵那一日,待沈光耀的棺椁下了葬,她也跟着生生熬瘦了一圈。 「这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们小夫妻两个了,唉,也怪咱们家人丁单薄,让你们这么点年纪就得操持这样的大事。」 趁着沈猎还在前头应付前来致哀的宾客,沈猜专门将清黛拉到后堂心疼了一番。 清黛强笑着摇摇头,「总归是没出什么岔子,不曾给家里丢人便好了。再说了,姐姐不也帮了我们许多么?想着公爹仙逝,姐姐心里本就难过,却还要强撑着身子来帮衬我们夫妻俩,合该是我们向姐姐道声辛苦才是。」 沈猜却不冷不热地轻哼了一声,随之又感嘆一声,「唉,说起老头子这一走,你瞧着灵堂内外,来来往往多少悼亡之客,可真正打心眼里为他伤心的又有几人?我也不瞒你,我少小便长于北地军中,前半生和老头子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都没有跟我的马长,如今他走了,要说我心里有难过,其实也谈不上。」 她这话说得虽然凉薄,却也无比现实。 不光是她,甚至还包括这家里被老侯爷宠爱了大半辈子的肖姨娘,只怕这会儿子哭,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今后要看沈柯氏和清黛的脸色过日子,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哭。 至于与他结发几十载的沈柯氏,那更是至今都还没灵堂上看过一眼,连他下葬那天也託病不出,哪里像是会为他伤心难过的人? 难道她还能是因为接受不了他身故的事实,痛心疾首下方才大病一场? 哼哼,别逗了。 第375页 沈猜见清黛神情微怔,怕她多想,赶忙又耸耸肩,转移话题: 「也罢,不说这些了。其实我这儿还有一封信,也是老头子托我给沈猎的。可这两日我看这小子忙得脚不沾地、头脚倒悬,想也没空搭理我这个本就不亲厚的姐姐,是以我便想干脆把信先放在你受伤,等哪日你们都有空了,你们在一起打开不迟,这样我也算是将老头子交给我的这最后一件事也了结干净了。」 说着,她便从袖袋里重又摸出一只和上次在沈家众人面前宣读的文书同样封皮的信函,轻轻交到了清黛手中。 清黛收下后便随手放进了自己的袖袋里,两个人转而又絮叨了几句旁的琐事,恰好府里的管事婆子又来寻清黛去处理些突发情况,她们便又就此别过。 谁想她刚料理完这厢的麻烦,连口水都没喝上那厢便又有接二连三的问题和琐事寻到她的头上,这一忙竟让她一口气忙到了天黑,一时倒把信的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夜来她沐浴完,准备起身换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还有这么回事,赶忙让阿珠去自己刚刚脱下来的衣裳重新翻找。 等她裹着寝衣从净房里走出来时,便见沈猎坐在窗边,手里刚好就抓着封拆开的信。 「是在找这个么?」 清黛认出他手边拆开的信封时还愣了一下,方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你看了么?」 「自然。」沈猎扬了扬手里的信纸。 清黛见状,旋即又让屋里阿珠她们退了出去,只单独留下他们两个人,方便说话。 已是隆冬,寝阁里虽供了足够的炭火,但清黛却也只穿了件单薄的蚕丝寝衣,沈猎怕她冻着,趁她走到自己身边时,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这些日子你本就辛苦,可别再着凉了。」 清黛刚刚沐浴完,身上还暖和得很,本是不冷的,不过她却喜欢他衣服上沾着的他的味道,也便乖乖任由他把自己像裹粽子似的裹起来,揽至膝上怀中。 「信上都写了什么?」。 尽管他已经足够收敛,但她依旧还是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看出了他眼角眉梢周围萦绕着的淡淡惆怅和讥诮,忍不住问。 沈猎见瞒不过她,便也不再想瞒她,索性将信直接摊在了她眼前。 纸上的字迹工整苍劲,想是沈光耀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写下的。 信中所言,也无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死亡来临的前夕,他终于学会了站在沈猎的角度思考,开始意识到他和沈柯氏给他带来了多少苦难委屈。 他虽不曾直言认错,却满纸满笔都在认错。 「……吾与尔母少年结发,也曾伉俪深情,举案齐眉,却因吾一念之差,误了尔母,亦误肖娘,更误尔矣。…尔母所有过错,皆因吾起,望吾去后,尔勿怪尔母痴执,莫与其争锋怀恨……」 清黛:…… 她的话还是说早了,书信之末,沈光耀笔锋一转,仍在为沈柯氏说情。 说来可笑,一对生前的怨偶,一辈子互相冷落折磨,临死前反倒开始顾念旧情了。 她胸腔里莫名有些犯噁心,就要将信抢过来一把撕了。 可沈猎却忽然收紧手指,将信纸攥在手中。 清黛有些疑惑,抬眸却见他神色郁郁,像是有话要说,便不再动作,耐着性子等着他启唇张口。 「他心里一直清楚我并非野种,只是和沈柯氏过不去,才不肯承认。沈柯氏恨我,也并非因为生我时难产又累及声名,她是觉得是我剋死了我大哥。」 清黛混不知他竟会如此在意沈柯氏的这句话,忙温声安慰:「沈狩将军殉于天胤年间,你我却生在宝和十七年,说你克煞沈狩将军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沈猎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后忽又自嘲地笑了,「我只是忽然想起幼时许多事。那时我刚刚被接回侯府,想到我原来并非是村子里孩子们笑话的,没爹没娘的天煞孤星,本是满心欢喜,一心想和他们多亲近亲近。 「为了让母亲对我笑一下,我也曾亲手摘过沾着晨露的春花,想要亲手簪在她的云鬓耳畔;为了得父亲的衷心褒奖,我也曾天不亮就爬起来苦练拳脚,只为在他的寿宴上为他长脸……结果呢?」 结果,他苦思冥想挑了半天的鲜花被随手丢出了窗外,落进尘泥,任人践踏。 结果,他日夜期盼的繁华盛宴压根就没有他的席位,他孤身在园子里从清晨等到深夜,都不曾等到任何人。 沈猎越想越觉得好笑,情不自禁的,就笑出了声。 只是他虽在笑,眼中却深含恨意,半张脸阴沉沉的,颇有些狰狞。 清黛看在眼里,知他本不想笑,却又没办法哭,所以只能用这种别扭又怪诞的方式发泄情绪,心里又酸又疼,不由倾身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吧,这里只有我,没有别人。」 他却靠在她的肩上摇了摇头,止了笑,「无甚好哭的,都过去了。」 「那……你还恨他们吗?」清黛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沈猎的答案也毫不意外是肯定的。 「虽说都过去了,但我非圣贤,永远劝不了自己去忘记,去释怀。他人负我,我又为何要按照他们的期望而活?就凭他现在是个死人,她是个疯子?不,绝不!」 第376页 他揽着清黛的手不自觉越箍越紧,几乎要反过来将清黛箍得喘不过气。 直到清黛痛得忍不住剧烈挣扎起来,他才渐渐放开了手。 「当然,你也大可放心,只要沈柯氏从此以后能安分些,不再同你我寻衅滋事,我亦不会主动找她的麻烦。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作者有话说: 第197章 清黛知道他并没有在说大话, 对于他的一字一句,她都深信不疑。 只不过,她还是希望他们和沈柯氏之间最好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 倒也不是她故作慈悲, 终是那沈柯氏好死不死非得是他血脉相连,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生身之母,二者一旦起了正面冲突,哪怕是他们占理, 却也单为那一个孝字,有理成了没理。 不过庆幸的是,自沈光耀撒手人寰后, 多日来沈柯氏病得颓然,一直都不怎么在人前出现, 后续一应俗常庶务皆由清黛沈猎一手包办,也不曾听见她的屋子里起过什么不和谐的废话。 又因举家身带重孝,不得宴饮作乐, 不可大兴土木, 棠园和武宁侯府合併的事暂且搁置,清黛沈猎也便依旧另住在棠园这头。 如此, 日里清黛除了初一十五必须去到武宁侯府那头给沈柯氏这个正经婆婆请安, 便可藉口出门不便,更加不必常常去到沈家走动。 尤其是头一个月, 沈猎尚丁忧解职在家时, 事事有他挡在前头,她便更是清闲自在。 直至二月春暖花开, 一来锦衣卫中离不得人, 二来清田令颁行在即, 宋祈身边自也少不了他这个助力, 遂特召他官复原职,将他夺情起复,同时又正式授了他武宁侯的勛衔冠袍,加封清黛三品诰命之殊荣,暗暗嘉奖她年前为君分忧之贤。 然领受封赏次日,自少不了要入宫面圣谢恩。 他们运气也好,这一天不必朝会,宋祈身上也还算爽利,见着他们小夫妻来到跟前,还精神抖擞地同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 「而今你成了亲,有媳妇儿管着,确是比从前看起来要和气顺眼多了,看来朕也的确没做错你二人的这场媒。你们夫妻两个也还欠着朕一双媒人鞋呢。」 清黛自以为还算了解宋祈,知他这人一般情况下待人都无比随和,正如眼下,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说起话来也不空摆架子,不拘泥君臣尊卑,倒更像是亲戚间家常唠嗑。 但同时清黛也分外清楚,这人的底线又恰恰正是君臣之别,一旦触及此线,便是亲娘老子他也照样不认。 所以,即便他再是随和亲厚,清黛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仍是恭敬守礼地屈膝福身,与他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堆「陛下高瞻远瞩」、「陛下英明神武」之类的好话,将他暂时哄了过去。 过后,他君臣二人似还有国事要议,加之清黛身为臣子内眷,自然也不好在君父殿中久坐,便趁机执礼先行而去。 且既然来了宫里,纵使她心中有一百个不乐意,宁寿宫那边也不得不去敷衍一趟。 好巧不巧,柯太后这厢也刚刚用过早饭,正与同日入宫请安的柯姨妈坐在宁寿宫花园里看着小宫女小太监放风筝。 清黛一进门,心便不自觉地沉了沉,但还是强忍着心绪,一丝不苟地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柯太后这日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笑眯眯地受过她的礼,便转头与柯姨妈道:「还是你这娘家外甥女福气好,嫁了个好郎君,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诰命,以后在外头便是你这个做姨母的见了她都只有先低头行礼的份儿。」 「太后娘娘说笑了,毕竟是圣上亲自下旨赐的诰命,我等鄙陋之身,便是低头行礼也是应当的。」柯姨妈谦敬颔首,望着清黛却笑得格外有深意。 「说来这孩子是真有福气,少小的年纪便是诰命之身也就罢了,如今又逢上公爹辞世,婆母病弱,家中更是连个难应付的手足亲戚都没有,偌大一个侯府就这样被她独个儿攥在手里,任她差遣支配,试问着京中除了舒王府世子妃外,又有谁的日子能比得了她? 「不过臣妇心里也一直奇怪,怎的沈家老侯爷驾鹤西归,得封诰命的却不是原配老妻,而是这小儿媳妇?这其中的道理,恕臣妇蠢钝,着实想不大通啊。难不成正应了那乱书中的一篇『秦可卿死封龙禁卫』?」 「你这泼皮辣子胡言什么?竟不怕哀家治你一个妄谈禁书之罪!」柯太后虽是责备之言,却半点听不出怒意,摆明了是她一起唱对台戏羞辱清黛。 可如此低俗又恶劣的臆测竟然是出自这样身份显贵、辈分高重的女人嘴里,清黛惊诧之余,也有些恼火。 原本只是想来走个过场,敷衍一下就走的她立时来了斗志,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屈膝道:「臣妇多谢娘娘、多谢姨妈夸赞。事实上,能嫁进沈家这样荣膺长存的忠烈将门,臣妇也一直都觉得三生有幸。 「要知道而今朝中的有爵之家,像沈侯府这般全凭先祖和世代子孙一刀一枪封侯拜将的人家,除开宁国府、赵国府,还有臣妇的娘家孟侯府又能有几家呢?娘娘,姨母,你们说对么?」 她这话回得巧妙,既讽了柯家当年是因柯太后的裙带关系才得封伯爵,更是暗嘲了柯家的商贾身份;更有趣的是,她方才提及的四个有真本事的勋爵人家里,基本上每一家都和她多少沾点亲带点故,属实就想过要面前两个为老不尊的长辈有台阶可下。 第377页 下不来台,柯太后和柯姨妈自然而然便恼羞成怒,后者立时厉声喝道:「大胆!宁寿宫中岂容你这般放肆!」 清黛忙跪了下去,却继续装得一脸茫然,「臣妇年少无知,确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请太后娘娘赐教!」 柯太后心下被她拱得愈加恼怒,可不管是她方才所言还是身上的礼数都让人找不出丝毫错漏。 且柯太后这人与沈柯氏和柯姨妈又都不同,前半生被人捏着商贩之女的出身笑话小家子气,越往后活便越不肯让人再戳嵴梁骨,遂人前总也装出一副宽和大度的高雅姿态。 若强行治清黛的罪,被还在干清宫的宋祈沈猎知道了,自己既拿不出令他们心服口服的道理,又显得太过尖酸小气。 「也罢了,」最终,柯太后只能按捺住怒意,轻嘆一声,「哀家老了,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耳聪目明,又能赐教你什么呢?罢了罢了,在外头坐了这么久,哀家身上乏得很,你们姨甥两个便都先回去吧。」 得了她这句话,清黛自然乐得从命,待将她送进了殿室之中,便和柯姨妈一前一后从宁寿宫里走了出来。 柯姨妈为了避开清黛,出了宁寿宫便快步流星地向前走。 清黛正愁一直没机会同她为之前的桩桩件件评评理,眼下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当然不想轻易放过。 连忙小跑了几步追到她身后,笑盈盈地喊了一声:「姨妈。」 柯姨妈脚步一滞,回头一脸不耐地朝她看过来,似乎也没想到她会叫住自己。 清黛见她肯回头,赶忙又朝前赶了两步,来到她身前作了个礼,「姨妈走这么急作甚,也不等等我。」 她的口吻轻和随意,听不出半分疏离,好似她们之间从无半分嫌隙,她依旧是她母亲的姐姐,她至亲的姨妈。 柯姨妈心下轻嘲,却还是由着她与自己并肩同行,「小的时候,在柔夷大家都只觉得你聪敏机灵、胆大心细,像匹撒欢儿的小马:后来来了京都,你又把自己伪装得跟个小羔羊似的,连我也差点被你蒙了过去,没想到到最后的你,既不是天真无邪的小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羊羔,竟是那羽翼渐丰的鹰,既有利爪,又有劲翅。」 清黛假装听不出她的嘲意,诚心道:「京都不比花溪,这里鱼龙混杂处处都是陷阱诡计,若不伪装得好些,哪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这道理姨妈比我来京来得要早,想来应该也比我更早就明白了才是。」 柯姨妈轻蔑一哼,扬了扬下巴,不屑道:「道理我当然懂,我只是实在想不通,莫姒月那个蠢货,怎的就能生出你这么个九曲肚肠的人精?这叫什么,傻人有傻福么?呵,她也配。」 清黛不觉顿足,思索了一会儿,方站在原地,又喊了她一声。 「姨妈。」 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逐渐复杂,心里千头万绪的想法也逐渐明晰,「姨妈,其实你早就知道当年我阿娘去找那个白夷男子,并非是想要挖你的墙角,而是想要替你赶走他吧?」 本已走远的柯姨妈闻言,很明显地愣了愣,回头的速度也比之前要快了许多,瞪向清黛的眼神里满是惊诧:「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清黛摇摇头,直直地望着她:「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总之,您与阿娘本是同胞姊妹,纵然多有不和,但她是个什么性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您身为姐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所有当年的那个所谓的误会,根本就不是您深恨我阿娘这么多年的理由,对么?」 柯姨妈愤恨而惊异的目光无意识地有了些许松动,那张和清黛她娘肖似五分的脸上同样爬满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耿倔,咬紧牙关,「长辈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辈操心,难不成你还真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有能耐了,想替你阿娘来我这儿做说客?」 清黛还是摇摇头,诚恳得令人难以起一丝一毫的疑心,「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因为什么,让您能为此一再与自家人为敌,与耶里女神的教诲背道而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入v所以更新时间可能不太一样,接下来的二更和三更应该都在晚上十一点,大家等等嗷 第198章 长街上空空荡荡, 跟随的女使都远远退开,只留她们姨甥两人相对而立。 紫微城的白鸽成群掠过上空,矫健有力的翅膀扑稜稜作响。 风吹动地上的落花枯叶, 窸窸窣窣, 沙沙啦啦。 柯姨妈不肯说话。 清黛耐心地拢袖等着她。 直到她终于冷戚戚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讥笑清黛, 「是,不错。这么多年过去,我自然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骗走的小姑娘了, 当年的事,我也早就知道是个误会……可那又怎样呢?最终还不是我孤身嫁来这中原京城, 与父母故乡天涯相隔?不也付出代价了么?」 「我是恨你阿娘,恨她蠢钝粗直,所以爹娘总是放心不下她, 便是为她招揽赘婿, 也要留她在身边,却狠心将我远嫁华都!我恨她冲动暴躁, 从小到大总是与我争抢, 爹娘的疼惜要争,衣裳首饰要争, 连生孩子都要抢在我前头!争不过便撒泼耍赖, 事事要人迁就!……不过,我最恨的, 还是她心口不一, 明明嘴上从不把我当姐姐, 最后却又要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管我的闲事……」 第378页 她和清黛她阿娘到底是亲姊妹,性子里都有着模稜两可的倔强刚硬。 只不过一个笨些,硬在了外头,一个聪明些,硬在了里头。 柯姨妈说到这里,本有一箩筐的话要讲,可最终又不知为何,还是放弃了: 「不过也罢了,这些事我早就懒得计较了。最初你们回华都的时候,我想的不过是与你们少见几面、少来往些也就罢了,要不然的话,你以为我还能由着康哥儿和你交好?这当然了,这些日子我之所以与你多有为难和难堪,也并非为着同你阿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自有我的不得已,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就别管了,更别忘想着做什么和事佬,往后的日子该怎样就怎样,我无非就是在口舌上给你添些堵,断然不会真的伤害到你和你阿娘。」 说罢,也不管清黛作何反应,她转身便想要走。 清黛能听懂她的意思,可眼下这样的结果却还不是她预期的,遂又赶忙出声说道:「人之言语看似无形无色,却也可以是最锋利的凶刃,姨妈说着不会伤害我,可这些天您帮着那些人往我身上扎的刀子还少么?光是您方才在宁寿宫里说的那些话,就足以让流言蜚语杀我千次万次了,您让我如何能信服?」 「我能怎么办!我嫁到这柯家又能怎么办!你以为我这恩荣伯夫人是好做的,你以为在柯太后眼里会真把莫府和柔夷当回事儿?!这一点,当初她纵着小黎王给你舅舅下蛊你就该看明白了不是么!」柯姨妈有些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个度。 她虽是柔夷上下公认的聪明人,但当初终究是自己一个人嫁到华都,在柯家这种重利轻义的商贾人家中讨生活,清黛之前受过什么嘲弄,她曾经就受过什么嘲弄甚至更胜一筹。 不过这时清黛也渐渐完全领悟过来了,试探性地又问,「所以…是太后娘娘授意您那么做的了?」 「若无太后的暗示,你当我乐意搭理你那个人见人嫌的婆母?」柯姨妈被她追问得皱紧眉头,紧张得四下打量,生怕隔墙有耳,「行了,这还在宫里呢,你就别瞎打听了,我可不想被你连累!」 清黛却是最熟悉宫里这些街巷,见她有所顾虑,便又安抚道,「姨妈放心,这个时辰这条宫道上不会有人的,姨妈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今日你我在这儿说的所有话,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沈猎。」 话到此处,她的手已经紧紧钳握住了她的手腕,一脸坚定,「左右您今日不同我说明白,我是不会让您走的。」 「死丫头,你敢威胁我!」柯姨妈咬牙切齿地怒瞪向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奈何清黛为着要她嘴里的一句真话,连内力都暗暗用上了,哪里是她这样养尊处优的清贵妇人能挣脱开的。 到最后柯姨妈也是着实拗不过她了,只得认命地泄了气,恨恨地闭了闭眼睛,「好了好了,你先放开我,我说就是了。」 清黛立刻非常有诚意地松开了手。 柯姨妈揉着自己被她捏得发红的手腕,终是与她实话实话:「其实以你的头脑,我不说应该也能猜得出来,而今圣上羽翼渐丰,朝权收紧,太后娘娘还有她身边那几家权贵在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你和沈猎那孩子近些年又都冒头冒得太快,自然是太后的眼中钉。 「偏我倒霉,有你阿娘那个蠢的做妹妹便罢,还同你担了一层姨甥之系。但凡你有个什么,太后便总来盯着我敲打,逼着我与你划清界限。 「不过你真的不必担心,这些年柯家跟着太后与圣上分庭抗礼,好处没捞着几个,钱财人手却赔出去不老少,去年还把康哥儿他二叔也给折进去了,为此,你姨父和康哥儿也早都合计过了,再这么跟着太后和圣上闹下去,迟早要把整个柯家都赔进去,倒不如效仿康哥儿他三叔,老老实实做个忠君之臣。只不过…就是不知道圣上肯不肯给柯家这个机会。」 清黛一边听,脑筋一边跟着转,等她说完便很快有了想法:「姨父八面玲珑,康弟文采斐然,今上本就惜才爱才,倘若柯家肯低头,今上自然喜闻乐见。何况,我想当初今上之所以默许龚家将巧儿妹妹嫁给康弟,便是动了拉拢之意了。」 柯姨妈却轻蔑地瘪了瘪嘴,「君心深似海,你说的这些揣测我可一概不知,你也不必费力解释,解释了我也权当没听过。最后究竟是个说法,也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身为内眷亦没插嘴的份儿。 「至于你,你只消明白我夹在中间的难处,别再到我跟前来找晦气就行。今日出了前面 那道门,咱们依旧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再来充亲戚装和气,彼此牵累。」 「那还请恕晚辈无理,这话晚辈也原封不动地送还给您。」 话说到这里,虽也谈不上和解,但清黛好歹是把柯姨妈之前种种的前因与动机了解清楚。 且只要中间不再横生枝节,她确也会如她所言再不与清黛为难。 毕竟上一世的时候,柯家确是在柯绍兴伏诛后有了动摇。尤其是小辈里最有出息的柯士康,便曾在某次入宫给太后请安时主动出言奉劝太后与宋祈化干戈为玉帛,彻底还政于君。 虽然说最后他是被太后打了一顿扔出宁寿宫的,却也算是将柯家的态度摆在那儿了。 第379页 只是宋祈多疑,即便如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不敢轻易重用柯家除了柯老三之外的人。 直到宁国府的势力逐渐壮大,宋祈太后之间不得不暂停内斗,一致对外,柯士康等柯家的后生们才得到启用。 但这只是前时的柯士康没有娶到龚灵巧、清田令未曾成功施行、异世女被宁国府扶上贵妃之位、掌控内宫以后,才生出的一系列连锁因果。 这辈子清黛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已经做出了许多努力,且也不曾进入后宫,很多事便没有了发生的条件。 并且关键之处更在于,上一世柯家为柯士康求娶龚灵巧时,是被宋祈令沈猎从中作梗,坏了好事的;而这一世他却没有这么做,甚至还命人为小夫妻备了贺礼,态度已然不言而喻。 柯姨妈为人精算,即便不像清黛多看了一辈子的因果轮回,定也能从儿子婚事顺遂中窥得几分君王的真意。 同时她也谨慎,和清黛说得再多,亦不曾把话说成绝对,给自己、给柯家都留有余地,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哪一边她都不得罪,自然也不会授人以柄。 不过,就在清黛和她于宫道上分道扬镳之后两个月不到,内阁初步通过了由户部上奏的清田令草案,紧接着清黛她大姑父南长青也将自己领着几个得意门生一起写成的清田策论,于朝会上呈宋祈。 宋祈阅之,龙心甚悦,当即便将南长青与内阁另一位学士任命为清田钦差,分别前往干之南北巡查各州府田税诸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日来朝廷要清算全国田产赋税之事便成了京中所有人都在讨论的头等要闻,就连难得清黛她娘家大嫂南素容得空来棠园串门的时候,姑嫂俩也不自禁说了起来。 「此番随大姑父和钟大人同行的官员中,听说为着人手不足,除了户部和布政司抽调的人手外,还从翰林院和地方州府又补了几个,也不知煜大哥哥可在其中?」 素容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还不晓得你哥哥么,闷葫芦一个又一向不把钱财庶务放在眼里,让他在翰林院帮着编修文书传记也就罢了,若要他去查问这些难免要和帐面打交道的事,只怕是要把我父亲气晕过去。再说,他们本是翁婿,若无圣上授意,原本也该避嫌才是。」 清黛也忍不住摇扇而笑,又道:「听嫂嫂这意思,难不成圣上和大姑父已经定好了人选么?」 这本也不是多么机密之事,素容便也没有瞒她的意思: 「暂定的是翰林院里其他两个与你哥哥同品阶的编修大人,以及巧儿的夫君,也就是你那柯家表弟…哦对了,这些日子你二伯伯和二伯娘也一直都在勤加走动,想着把你那方姐夫放到南下的队伍中,让他有机会回一趟京城,将你姐姐和侄女儿带着一块出京散散心。」 谈及清照,清黛心下难免一沉,「三姐姐的婆母肯放人?」 素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这些日子你家忙得不可开交,想还不知道吧?正月里你二伯娘亲自去了趟方家,我当时没跟去遂也不知她们亲家之间究竟说了什么,过后就听说她那婆母从主屋里搬到了宅子北面去住,家事也放手不管了,你姐姐的日子跟着也好过多了。」 还得是她朱若兰啊。清黛忍不住会心一笑,安心地和素容一起又悠悠饮了半杯茶。 「对了,我来前还听说了一桩有意思的事,忘了说给你听了。」素容轻轻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碗,接着便道,「你那柯家表弟此行是跟着我父亲往北巡田,北边山多路险,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五个月,你那姨母不放心儿子独自北去,竟也打算带着车马人手,与他随行。」 清黛听得眉梢一跳,惊得微微瞪眼,不觉好笑:「果然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康弟都成亲一年了,姨妈竟还这么紧张着他。不过即使家眷能够跟随,为何又不是巧儿这个小媳妇去?」 这回轮到素容有些吃惊:「你不知道么,巧儿已经有喜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清黛闻言, 喜得眼前一亮,笑意不自觉溢满瞳孔:「这可是件大喜事,我岂不是又要多个小侄儿、小侄女了?」 素容见她高兴, 便也跟着笑笑:「是啊, 不过听说也是近几日才诊出得喜脉,两个月不到,还没坐稳, 是以柯家便未曾声张。」 清黛越想越替柯士康和龚灵巧开心,言语间也带了几分情不自禁的雀跃:「那也难怪柯家不肯让她出门,凭她那风风火火的性子, 在家有人看着还好,出了门可就只有让人头疼的份儿了。」 素容听完像是想起了从前在闺中时的那些趣事, 一时也发自内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姑嫂两个往下又聊了几句从前的事,兴起时还相约待龚灵巧那厢坐稳了胎,便一道去柯家给她道喜。 过后眼看着天色忽暗, 狂风贴地, 似有急雨将行,素容便赶着上了回孟家的马车, 与清黛别于棠园门前。 清黛目送着那带着孟家徽记的平顶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转头便和阿珠明珠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家门。 午后棠园里也无甚要事要她照管,她便想趁机偷个懒, 一进屋转头就往床榻上钻。 却被庄妈妈心事重重地跟进来, 与她诚恳道:「姑娘先别睡,老婆子有些话想同姑娘说上一说。」 她甚少在清黛面前露出这种严肃沉重的神情, 差点让清黛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忙便停下来往被子里缩的举动, 从帐子里探出个头来, 「妈妈有话尽管说,我在听。」 第380页 「那我便同姑娘直说了,还望姑娘不要嫌我话多才好。」庄妈妈顿了顿,便继续道,「从你与姑爷成婚满打满算也有一年了,和你们同年成婚的几个姑娘里,与你最要好的猜姑娘和巧姑娘都接二连三地遇了喜,可姑娘这边却始终没个动静,而且还是在姑爷夜夜歇在咱们屋里的情况下,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沈猜的身孕是在去年腊月时便有的,只是后来沈光耀走得匆忙,她又忙着回来给清黛沈猎里里外外地帮忙,便是身上有个什么不适,还当是自己忙昏了头,有些累着。 直到后来沈光耀出了头七,她回到龚家后早起想打两套拳,活动活动筋骨,一时没缓过劲儿来撅了过去,龚家找来大夫一摸脉门,才知她已是双身子的人了。 要知道龚二郎和沈猜成婚时年纪就都不小了,在子嗣上本就让人捏一把汗,没成想一年不到就有好消息传出来,虽说龚家为着照顾沈家刚死了老爹的悲伤情绪,未曾大肆铺张宣扬,但举家上下还是高兴坏了,连着多日都在往天龙寺的功德箱里大笔大笔地捐银子还愿,又在城郊施粥惠民,闹得旁人还以为沈猜给他们怀了天降武曲星。 宋祈于宫中也很是欣慰,就好像是对沈狂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了一般,一高兴便又下旨特许沈、龚两家可以月易年,将原本的三年孝期缩减至三个月,使得沈猜能够不必受孝制约束,安心养胎待产。 如此,于清黛来说,便更是喜上加喜,待老老实实守完了皇命特许的三个月孝期之后,就特意带着从自家库房里挑出来的好些名贵补品和自己亲手做的几件小孩儿穿的肚兜拉着沈猎一块给沈猜送了过去。 沈猜见了自然喜不自胜,当时也还悄悄拉过她的手,让她和沈猎也抓紧些。 然而这种事真要轮到她自己身上,她却没那么着急了,当时不过红着脸低头笑笑。 现下面对庄妈妈,她也依旧只搪塞着说:「兴许是机缘未到。而且我们都还年轻,这种靠天註定的事,想也不急在一时。」 庄妈妈嘆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如今姑娘姑爷两情缱绻,便是想着多过过这样两个人的日子也不奇怪,但咱们的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些,终究是要为未来的日子多做打算的。老婆子瞧着咱们姑爷这位母亲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姑娘长时间不曾有妊,那么即便你和姑爷再是恩爱,也难免不会像前朝的陆大才子与其原配唐氏一般被生生拆散。」 陆放翁与唐蕙仙原是年少结发,情意甚笃,却因陆母的刻薄狭隘、抱孙心切,最终被成婚一年不曾有孕这般牵强生硬的藉口活活拆散。 有这样形象贴切的例子放在眼前,确实很发人深省。 然清黛自觉浅薄,比不得唐蕙仙才情惊艷,娴雅端惠,而沈猎当然也不会是第二个甘受礼法绑架的陆放翁;除非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想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令他们分开。 更何况,以沈猎如今的心性,清黛还真想像不出他为人父的模样…… 可这些心里话她又实在不好和庄妈妈说,因为即使说了,也会被一一反驳。 最终,她也确实没能拗过庄妈妈。 老人家待她一片真心,除了这件事外,这么多年也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逾矩的诉求,且此事说到底也还是在为她着想。 清黛不忍老人一再忧心,最后还是答应了抽空就将欧阳大夫请来,帮着她开些药,慢慢调理。 谁知庄妈妈一见她肯松口,好似生怕她扭头变卦似的,隔天就让银珠去请了欧阳大夫过来,替她把了脉,问了诊,细细理出一张与她体质相符的方子,让她每日按时按量服用。 清黛嘴上应着,然而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待好生送他出去后,转头便又顾着府里其他事了。 直到夜里沈猎回来,小两口沐浴更衣后,正坐在床边并头说睡前悄悄话时,庄妈妈却端着一碗晾好了的坐胎药开始敲门了。 起初沈猎一见那又浓又黑的药汁还不知是什么,关切地拉着她左看右看,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可是这些日子事情太多,让你受累了?怎的还要喝药?」 他这几个月来又要忙沈光耀的丧仪又要为着朝中的事上下左右地奔忙,已经连轴转了许多日,精神一度紧绷如弓弦,清黛不想再让自己加重他的负担,忙笑着解释道:「不过就是些女人保养身子的进补之药,不打紧的放心吧。」 沈猎却半信半疑,回头看向庄妈妈。 庄妈妈跟着也乐了,在紧跟着清黛一滴不剩地将药喝下去之后,方才絮絮和沈猎说清了此药的作用。 不曾想,却让他越听耳根越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清黛被药苦得舌头发麻,夜深后又不敢吃蜜饯解苦,只能老老实实地忍着,等嘴里的苦意自行消退。 庄妈妈的任务完成,立时便识趣儿地从屋里退了出去,只单留下来他们小两口从各自的心思里慢慢回神。 可怜清黛缓了半天,还是受不住嘴里蔓延不散的苦劲,便想起身去寝阁外间找两颗阿珠偷藏的糖饴。 结果回来的时候却看到沈猎还保持着庄妈妈离开前的姿势,呆呆地坐在床边,她一时兴起,便也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让他转眼看向自己,「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糖饴的蜜甜在他唇齿间迅速化开,可比糖还甜的,是她望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神。 第381页 沈猎像是忽然间就着了魔,拽过她的手便将她整个搂进怀里,一起跌进轻曼柔软的纱帐之中,深深吻住她丰润的双唇。 她的口齿间有蜜糖的甜,也有汤药的苦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他尽数分享品尝。 清黛被他亲得没头没脑又七荤八素,浑身软绵绵地倒在被褥间,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情不自禁地勾上了他的脖颈,任由两个人之间愈渐升高的温度和紧密的拥抱将她融化。 这时候沈猎也终于餍足,暂时微微抬起了头,与她鼻尖抵着鼻尖,眼神痴醉迷离。 清黛也不自禁地心醉于他眼中对自己的痴迷,忍不住柔情蜜意地一笑,「怎么,沈大人原来这么想和奴家有孩子的么?」 原以为他会像方才一样被自己逗得脸红羞赧,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可谁想他却毫不犹豫甚至是斩钉截铁地与她「嗯」了一声。 清黛的心随即猛地一跳,陡然有一种被反将一军的讶异感。 然而沈猎也再没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旋即又欺身下去,继续吻在她的眼角眉梢。 他实在不善言辞,着实无法向她张口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用身体上的灼烫和诚实,用切实的行动努力表达这种大喜过望。 倒不是他有多么期盼与她有个孩子,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与她之间好像又更近了一步,能够拥有更加深密的牵绊…… 清黛确实也没想到他会因此表现得如此兴奋,竟是拉着她一闹就是一夜。 以至于次日醒过来以后,让她差点又一次起不来床。 最后还得靠阿珠和南风两人合力才将她从凌乱的床榻间架进放好水的浴桶里。 对于他们小夫妻俩的日常情趣,她身边这几个丫头早已从最初的惊诧和羞耻渐渐变得见怪不怪。 「姑爷也真是的,下回若还这样闹咱们姑娘,干脆就让他来扶姑娘沐浴梳洗好了,要不然我们可都快要搬不动咱们姑娘了。」如南风这样大咧的,有时还会像这样大着胆子嘻嘻哈哈地调侃她两句。 庄妈妈在侧听着,此番却没再怪她口无遮拦,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像是对昨晚的结果很是满意一般:「看来,姑爷这是把老婆子的话听进去了。也好,也好。」 清黛这时着实还攒不出力气说话,心下想着昨夜沈猎那如狼似虎的模样,迷迷糊糊间,居然也开始有些认同她的想法。 毕竟倘使此刻她肚子里揣着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沈猎兴许就不会这么胡作非为了。 正想着干脆就这么顺其自然吧,她也已然将自己收拾干净,就要从浴桶里站起身来。 殊不知,耳边却忽然传来门前青儿彩儿的嘀嘀咕咕的议声,好像是在说—— 「你方才说什么?圣上要册谁为妃了?」 「你耳聋啦,就是南太师府前些年送到宫里去的那个庶女啊!」 清黛闻言,浑身上下的血顿时凉了下来,一个没留意,竟是就此脚下一滑,一头栽回了水里! 脑袋还好巧不巧地正正磕在了浴桶边上! 紧接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和记忆也猝不及防地重新涌入脑海。 作者有话说: 孩子暂时不会有,有的话应该也是在番外,不管大家喜不喜欢生子情节,应该都能照应得到哈 第200章 天胤三十年夏, 宁国公易伯琛与其子昭信校尉易君彦,以拨乱反正之名,于京郊举兵, 趁夜与奸妃孟氏里应外合, 潜入玄武门,诛「佞臣」锦衣卫南镇抚使程纲纪,迫「妖异」柯太后上吊自刎。 最终, 以重兵围剿干清宫,将昏君宋祈与奸妃孟氏困于殿上,插翅难逃。 穷途末路之下, 熊熊烈火之中,昏君仍不弃断袖怪癖, 吞下秘药,自绝于其爱宠沈狂之故居东阁。 剩奸妃孟氏,悽惶伶仃, 独自面对步入殿中的宁国公世子易君彦和他亲手奉上的鸩酒。 孟氏倾心世子半生, 为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背主叛国之大罪, 旧国新朝皆无处容身, 惟有一死,可保身后名。 然孟氏偏执痴癫, 万般不肯就死, 世子为安抚其心绪,上前贴近, 却反被此疯妇以金簪刺喉, 同归于尽。 大火烧至后半夜, 锦衣卫都指挥使沈猎领救兵姗姗来迟, 孤身冲杀至干清宫前,拼得万箭穿心,血流如注,却也为时已晚。 后因宁死不肯受降跪拜新君,被缝上双唇,关入站笼,曝晒于午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受尽折辱,力竭而亡。 站笼…… 力竭而亡…… 记忆如潮涌入脑海,每一个画面都触目惊心。 前长后短、下宽上窄的粗粝木笼里,是沈猎…… 是曾经身形颀长、劲拔如松的沈猎,被套定卡住脖颈,双脚悬空,像一片风干的蕉叶挂在其中。 蓬头垢面,蝇虻绕身。 他身上穿着的,宋祈御赐的大红织金飞鱼服,在一场接一场的厮杀中早已沾满血污,破烂不堪,是新朝皇帝为了羞辱他、为了用他杀鸡儆猴,警示那些忠于旧朝的臣子,让他依旧穿在身上,到死不可脱下。 清黛亲眼看着他就这样一点点死去。 在异世女刺死易君彦,自己也毒发身亡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清黛却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就此进入往生,解脱之余,却也尚还对这世间抱有一丝留恋。 第382页 让她得以滞留于乱作一团的紫微城,以游魂的形态,等到了来晚一步的沈猎。 她本只是最后看他一眼,却没想到,会亲眼见证了他和这大干王朝的结局。 「瞧咱们这四姑娘,都嫁了人封了诰命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所幸今儿要早朝,姑爷出门出得早,如若不然,指不定要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庄妈妈温声细语的调笑安慰和额角绵绵涨涨的刺痛感逐渐将清黛的思绪拉回时下的光景之中。 回忆太过悲凉,让她的神思一再恍惚,以至于抬头看向庄妈妈的时候,还把她吓了一跳。 「姑娘怎么哭了?」 清晨浴桶那一磕,清黛确实磕得不轻,额头上高高鼓起一个大包,又红又肿又显眼。 虽说庄妈妈已经在给她搽药了,但总归也得好几天才能消肿。 庄妈妈以为她是因为疼痛和不能出门而委屈,正要出言宽慰,却发现她的眼泪越发汹涌难控,眼神也茫然而悲怆。 仿佛一夕间,便历尽人生之大哀大痛,离合悲欢。 做游魂的时候,清黛无法流泪,也无法竭声嘶喊,便是看着沈猎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抱不到,更救不了。 更关键的是,她至今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重生醒来以后,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又怎么能够忘记! 倘使她没有忘或者早点记起来,这一世地沈猎或许连那三年的孤苦飘零也不必经历…… 一想到他满身或深或浅的剑痕刀疤,沈柯氏的冷漠刻毒……明明只要她早点想起来,就能想办法帮他避开的…… 清黛越想心越疼,不断下坠的眼泪全是自责懊悔的苦涩。 她不知道自己靠在庄妈妈怀里哭了多久,庄妈妈和几个女使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得不知所措,不敢问也不敢劝,任她哭得累了,方把她塞进被子里,想哄着她再安心歇一觉,缓缓神。 可她哪里敢睡,一闭眼,脑袋里就全是沈猎被挂在那骇人视听的站笼中,满脸血泞的模样。 一心只恨不得沖至奉天门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抱着他大哭一场。 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的阿珠看出她不想睡,便又和庄妈妈一起闹着她多少吃了半碗咸粥和些茄鲞。 见她情绪渐渐平稳了些,才敢开口说:「姑娘从小到大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姑爷背着我们欺负你了?」 清黛摇了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这些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奇闻异事。 又怕她们担心追问,便只能满口说着无事,扯谎道:「大概是许久没磕得这么痛了,加上这些日子事多,心里憋得慌,这才趁机发泄发泄,你们别放在心上。」 她这说法有根有据,确实很让人信服,很快庄妈妈便不再深思,转头又将她的坐胎药端了上来,温言念叨起来: 「偶尔这样发泄一场也是好的,要不然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对身子也不好。想要子嗣的女子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虑,这家的日子虽繁琐些,但姑娘且把心放宽了,再难再险,总能坦然度过。 「来,先把今晨的药喝了吧,欧阳大夫可是说过的,这药非得每日各服一帖,长久才能见效,姑娘一定要把大夫的话放在心上,早些生了孩子,你在这沈侯府的地位也便更稳固些。」 在老妈子絮絮叨叨中,清黛顺手就捧起了她递来的药碗,打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可碗口刚一沾上嘴边,她脑中忽又寒光一闪,冷不丁想起点什么。 「方才青儿彩儿说,南家姑娘要封妃了?是南家哪个姑娘,唯姐姐么?」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没有立刻把药喝进去。 阿珠倒没多想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顾着与她一五一十地说:「确实是南家的唯姑娘,宫里传来的消息是说,太后见圣上长年不入后宫,膝下一直没有子嗣,想是后宫里原先的人伺候得不好,没能留住圣上的心,于是便打算把一直在宁寿宫当差的唯姑娘给了圣上。 「太后以子嗣大计为名,圣上不好反驳,又因唯姑娘出身南太师府,又是南老太君抚养长大的,圣上和太后便合计着,先册其为安喜宫淑妃,若往后诞育子嗣,再晋皇贵妃甚至位主中宫,也不是不可能。」 这老太后还真有意思,宋祈为何没有子嗣,她心里没点数吗? 但话又说回来,清黛赫然发觉,这一套封妃的说辞,竟然和上一世的天胤二十五年,异世女从内廷女官走向翊坤宫贵妃之位的完全一模一样! 这昭示着,本该在五年后才会发生的事居然提前到了现在便发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加上每次入宫,素唯几乎都故意回避了她一般,以至于清黛差点都要忘了她的世界里还出现这号人物了。 现在贸然提起她,她方才慢慢想起在她被南家送到宫里的时候,她便隐隐感觉到,她将代替自己走上异世女当年的老路。 柯太后此时扶她上位的真实目的估计也与前世八九不离十——只为与柯家割席,她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后,只得寻求其他豪族世家的助力。 而此时此刻,宁国府多半就会一如既往地钻了这个空子,让她把前世的异世女,今生的南素唯这枚棋子安插在宋祈身边。 并骗她说什么只要上位之人生下龙子,便可助柯太后废掉宋祈,改立幼主,重新做回摄政皇太后,哦不,应该是摄政太皇太后。 第383页 实际上却是把她卖了,还让她傻乎乎地替他们数钱。 不过他们最终会怎样,其实清黛并不关心,她唯二在乎的,一是孟家可否还会满门殉国,二便是沈猎的性命。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都不想再让他们像从前那般或是含冤,或是含恨地死了。 如今的孟家倒也罢了,除了郑淑慎那颗毒瘤,孟煜和孟烁也都各自有了前程,就连清黛她爹不仅不是被贬出京,更是手握重兵的戍边大将,但凡京都式微,定能竭力驰援。 可沈猎…… 他虽有武宁侯和锦衣卫的双重权柄在身,但说到底,除了身边多了个她以外,和前世也没差。 倘若历史不幸重演,他未必能逃此劫…… 想到这里,清黛浑身上下的血几乎凉了一半。 端着坐胎药的手也跟着微微打起了抖,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 许是手举着碗的时间有些长了,她的手腕不禁有些发僵,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这碗浓黑的药汁上。 清田令即将顺利施行,柯家也与柯太后貌合神离,南素唯更是提前封妃…… 所有的事在她的意料之内,却又不一定能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宋祈有没有注意到宁国府的野心并不可小觑的,也不知道宁国公父子俩可否会为了抗击清田令,将自己原先的筹划提前或重新部署…… 她更加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有法子阻止易家谋反,保下沈猎。 毕竟当初这对父子利用异世女的时候,确也一直不曾对她卸下防备,许多事她虽帮了忙,却也帮得一知半解,没头没尾。 在这种随时都可能爆发生死危机的关头,她哪里还顾得上去怀孕生孩子?! 更何况,倘若最终他们还是没能争过命运,还是要走向那既定的悲惨结局,那么在沈猎身死之际,她也不保证自己还能独活。 是以与其让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母或者随父母共赴黄泉,倒不如…… 「银珠,去请欧阳大夫为我再开一副避子汤。」 作者有话说: emmm关于清黛重生的时候到底为啥会忘掉关于沈猎的那么多的事,还请再让我卖个关子,后面一定会讲的!! 第201章 这一次, 任庄妈妈好说歹说,清黛都没有丝毫动摇。 她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这么坚定决绝的情绪,可即便怎么问, 她都不肯说出原因, 只一再强调,不许让沈猎知道。 庄妈妈拿她没辙,最后也只有向她妥协, 不再插手过问的份儿。 银珠很快讨来了欧阳大夫新的药方,却也是迟迟不肯交付于清黛之手,其他几个姑娘连同一向对她唯命是从的阿珠都在拼命劝她三思。 她当然也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很多人伤心, 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像孟家和沈猎知晓后会作何反应。 可也正是为了他们,为了更长远的未来打算, 她才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个残酷的决定。 幸而欧阳大夫熟知她的体质,在银珠又寻过去,问他讨药的时候, 他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只是照着她的体质,给她配好了副温和、不大伤身的汤药送来。 只要不是积年累月地喝, 对身体倒也不会产生太大地影响, 于她自己便算不得自伤。 可若是对沈猎,她心下还是忍不住感到歉疚。 恰逢当日黄昏时分, 天降大雨, 她思及沈猎上朝从来都是骑马,出门时肯定也想不到要携带雨具, 便和阿珠明珠一道拿了纸伞蓑衣, 套了车马, 一路等在了皇城之外。 直到沈猎从宫里被小太监用伞送出来, 刚好就能大步跑进自家的车里,被他家那贤惠能干的小妻子用干净的长巾裹起来,将被雨打湿的头发肩膀尽数擦干。 沈猎刚上车时,眼中尽是惊喜,「这雨下了该有一会儿了,想必你也等久了吧?」 清黛若无其事地莞尔笑着,「是啊,天刚阴我就觉得不对劲,想起你出门肯定没带伞,赶着就出来了。谁想半道上就开始落雨,来了有一会儿了,也不见圣上放你们出来,让你们顶着雨在奉天门下听事,我方才还在想,若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杀进去管圣上要人了。」 沈猎听了也笑,沿途透过窗缝看到其他骑着马、顶着雨朝自家狂奔的大小官员,他还十分孩子气地在心里幸灾乐祸了一番。 大约是到了雨季,过后连续几日华都城中都飘着雨,清黛只要得空,不管沈猎是上朝还是上衙,便都会亲自前去接他,让他在一众同僚和下属或惊异,或艷羡的注视下,高高兴兴把家还。 清晨早起用饭时,他见清黛喝药喝得辛苦,每回都被苦得眉头紧蹙,几欲作呕,还总也忍不住也跟着心疼地皱眉。 还言道:「不然就别再喝了,我们自己努力也不是不可以。」 清黛每次听也只是红着脸轻笑,不去接话,心里却比刚刚喝下药的舌尖还要苦。 为防被他看出端倪,更也是怕阿珠和南风两个口无遮拦的不小心说漏嘴,从此清黛便也尽量不再当着他的面用药。 所幸沈猎后来也甚少再过问这些琐事,她的心里也跟着多少好受一些。 时逢天胤二十年八月初三,素唯的封妃礼也定在了这样诸事皆宜的日子里举行。 这是宋祈登基以来,宫中头一回册封高位妃嫔,太后特许朝中内外命妇都来观礼,又令三品以上的文武朝臣与皇亲国戚、勋爵人家一同列席册封礼后的夜宴。 第384页 沈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只可惜沈柯氏尚在病中,命龚氏侍疾左右,遂最后沈家也只去了清黛沈猎夫妻俩。 白日命妇于内廷观礼时,朝臣大多各有差事要忙,直到礼成之后,清黛随着与她同品阶的三两位夫人向新淑妃见过礼,便随着众人一道去了兴宴的谨身殿。 此番同往宫中的命妇里,也大有与清黛相熟相亲的那几家,例如慎王妃、易令舟以及南家她孟槐大姑姑和朱若兰。 更加难得的是,成亲后便不常在人前露面的柯诗淇这一回竟也随着她婆婆康和郡主一道出现在清黛的视野里。 虽说已经多年未见,她也比从前憔悴消瘦很多,但还清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也一眼就看到了清黛。 只是碍有康和郡主拘着,她便也不好上前与她搭话叙旧,只能暂且先远远点头照顾一下,待一会儿入了席再想法子说上几句话。 另一头朱若兰和孟槐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到清黛了,趁着从素唯的安喜宫里出来的功夫,姑嫂两个便把她拦了下来。 朱若兰倒也罢了,孟槐却是拉着她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是问沈猎待她如何,又是感嘆沈家日子难熬,委屈了她,絮絮叨叨好半天,直到安喜宫里跑出个宫女把她重新又叫了回去,她方依依不捨地放开清黛,暂行离开了。 整好清黛也正疑惑这一点,趁她离去便抓紧时间问起朱若兰:「淑妃娘娘怎么说也是南老太君一手带大,如今她身居妃位,也算是光宗耀祖之事,怎的却不见老太君前来,祖孙俩见见面,也让她好有机会向老祖宗谢过教养之恩?」 朱若兰淡淡看她一眼,听说她与沈猎情意甚笃,沈猎也对她多有纵容,竟然叫她现在连装都懒得再在自己面前装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她自当年入宫,便是和南老太君断了情义的,南老太君生性温和慈祥,却也从不是那奴颜媚骨之人,既然当初已经恩断义绝,如今她风光起来,老人家自然也不会再巴巴地凑上来沾她的光……更何况,她这淑妃之位,原就不是南家为她谋划的路。」 最后一句,她虽没有明说,但清黛也听得出来,素唯走到如今这一步,南家想是有所察觉且大力规劝过的。 然而她只怕也是被易君彦那个杀千刀的货色骗了,猪油蒙了心,硬是拼着与娘家反目,也义无反顾地去给被人做棋子刀俎。 想起适才她在安喜宫主座上看到的素唯,她虽身披华服,满头珠翠,为众星捧月,百鸟来贺,精心描画过的妆容也比她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动人。 然即使如此,高座之上,却也只是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仅宋祈这个「新郎官」藉口朝政繁忙未曾前来,就连一手扶她坐上妃位的柯太后也为了不显得自己过于偏袒她,观完了礼便推脱说是身上不济,先行回了宁寿宫。 荣耀背后,尽是凄冷。 清黛想着直摇头。 朱若兰见之也不觉一嘆,握着她的手悠悠往前走:「不过也罢了,她自己既然非要这前程不可,将来或成或败,所有结果也都由她自己一力承担便是。而且当初她为着那易家小公爷与你多有龃龉,你以后也便少来宫里,便是要来,也让沈猎陪你一道,知道么?」 清黛利索应声,而后娘俩便一面走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眼瞧着离谨身殿已经不远了,清黛一抬头,便看到沈猎的身影出现在最后一个宫道口上,好像也要朝她们这个方向过来。 清黛不禁喊了他一声,他便立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她们过来。 朱若兰想着自己在旁边小两口难免不大自在,受过沈猎还算恭敬地一揖后,便转身先走了。 让他们小夫妻自己,慢慢走在人群的最末端。 「你怎么来了,这时辰你不应该在干清宫给圣上回话么?」 沈猎道:「夜宴将行,圣上便将我先放了出来,我思及南淑妃少时与你不大和睦,怕她难为你,一出干清宫就想先去安喜宫接你。」 清黛觉得奇怪,「你怎么会记得她与我不和?那时候我明明装得很好啊,你又是男子,怎的没事儿就把眼珠子往我们女儿家身上搁呢?」 「不是你们,是你。」沈猎纠正道。 如今他的脸皮也是越来越厚了,说这话时竟然只是微微有些脸红,袖子底下牵着清黛的手也稳稳噹噹,连汗都没渗出来。 谁知,清黛的脸皮更甚:「也是,她又没有我好看。」 沈猎再一次成功地被她逗得发自内心地笑了,也贊同地点了下头,「嗯。」 本来还故作正经的清黛这下也有些绷不住了,顿了一瞬便也倚在他手臂上羞赧地笑出了声。 他二人便趁着四下无人,自顾自地并头说笑了一会儿,直至来到谨身殿前,一个去了前殿男座,一个去了后殿女席,在众人眼前时,才又各自恢复了一如既往,正襟危坐的模样。 大抵是宴上饭菜口味不佳,酒还未过三巡,清黛便有些意兴阑珊,食之无味。 主座上素唯也正忙着和慎王妃、康和郡主这样身份贵重的长辈奉承,连带着身为康和郡主之女的易令舟也被拘在一处,不好走动。 清黛兀自坐得有些百无聊赖,气闷之余,便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藉口更衣暂且从席上退了出去。 第385页 要知道谨身殿本是前朝三殿之一,若换做其他人,出了门必定不敢乱走,只能就着附近几条笔直宽阔的宫道随便走走散散心。 她却是对着宫里的大道小道心里门清,便是让她闭着眼也能从谨身殿摸回异世女从前住过的翊坤宫。 由此,她便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妄图趁着月黑风高,所有人都紧着谨身殿和干清宫、宁寿宫这几处殿宇伺候之际,熘到离谨身殿最近的某处园子逛一逛。 殊不知,她与阿珠才将贴着墙根走过第一条人迹罕至的回廊,却看见回廊尽头的石壁上隐隐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 当夜月色皎洁,光线明丽,将墙壁脚下,紧紧相拥的一对璧人描刻清晰。 让清黛甚至都能看出女子发髻上簪着的,好像是一支……东珠累丝金簪?! 清黛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吧…她怎么老是撞见这种事! 不曾想她都没来得及掉头离开,边听见身后有人在温声唤她的小字,「阿宝?」 她心口一紧,回头一看,头皮接着便麻了。 ……是易君彦。 作者有话说: 第202章 自从另娶他人以后, 易君彦便再没有机会见到清黛了。 怎料弹指一挥,便是五六年未见。 人虽不在眼前,但他依旧还是能时不时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包括她为了保护母亲, 赤手空拳与歹人相搏;又为悍名所累, 被迫南下归夷;到后来她被小黎王胁迫逼嫁,被沈猎横加阻挠,最终被圣旨裹挟, 下嫁沈猎。 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是与她相关的事, 他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止步于打听而已。 毕竟, 他不仅已有妻室,肩上还有一整个宁国府的野心和未来…… 之前孟家三太太的事也就罢了,便是后来小黎王那一回, 他也并不能为了年少的那点欢喜悸动, 便贸然去与自家盟友作对。 更何况,他也没那个可以替她出头的身份。 至后来她嫁了沈猎, 坊间又传闻他们夫妻不和, 沈猎待她冷淡,让他不禁又忆起少时大家一起在南家读书的岁月。 那时的沈猎便是个冷情孤僻的怪胎, 独是小丫头心善, 关照了他几回也不见他领情,再多的便也不见他们有所交集。 哪里比得上自己与她之间, 多少他还能想方设法地逗着她和自己说几句话, 生一会儿气。 他最喜欢看的, 就是她和自己生气的样子, 明明心里憋火,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活像只不太精明的小狐狸,然后故作谄媚地将砒霜鸩酒当作蜜糖琼浆奉上。 而他明知是她在恶作剧,却也每次都甘之如饴,只为博她得逞时得意娇媚地轻轻一笑。 他自认为这是他们年少时便心照不宣的秘密和默契,是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别样情谊,并非沈猎这样生来下贱的乡下人能够企及。 然而他却没想到,就在今天,就在方才宴席还未开始前,他会在无人的宫道上看见他们夫妻两个。 倒不是他有意想要遇见他们,实是一开始他与父亲谋定,利用南家那个曾觊觎他多时的庶女对他的情意,扶她坐上妃位,让她成了他们的眼睛。 时下这一步棋终于走成,他本是想要象徵性地去一下安喜宫,予她三俩祝语,诱她对自己更加忠心。 谁知一出来,便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记忆里灵动娇丽的少女已经挽起了长发,倚在了另一个挺拔高挑的少年身边。 少年本面冷如铁,阴狠决绝,在她面前却显得无比温和,无比耐心,看着她的眼神缱绻专注,会因为她的语笑嫣然,扬起唇角。 他们好得那样旁若无人,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十指相扣地牵着手,亲昵缱绻得好似谁也别想横插一脚进去,把他们分开一般。 易君彦在远处看得发怔,他们越是恩爱,他的眼睛里便越像是有针在扎,绵绵的刺痛。 可他最终也不能怨怪什么,当初确是他一时大意,着了南家庶女的道;是他拗不过强势的父母,不得不娶了柯家姑娘,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亦是他后来一次次袖手旁观、一次次神隐,终于让她另嫁他人,让这一切无可转圜。 然而他又是那样的不甘,席上酒还未过三旬,他便满心全都只顾着想她,兀自坐在一边发闷。 身边跟随他多年的小厮也识趣,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替他格外留了心,一待听说那沈家少奶奶从殿里单独出去,便立刻报了自家主子。 空腹饮酒最易醉,易君彦这时已然有了几分醉意,心下越发执迷,只想着听她亲口说一句安否,便立时也找了藉口同小厮赶紧追了出去。 一路循着宫人指给他们的方向走,当他好不容易看到她一片裙角之时,却没想到也同时看到了那回廊尽头的石壁底下,那慎王府的二公子宋纨,正紧紧抱着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头老婆…… 两个人你侬我侬,又是一对两情缱绻的大好鸳鸯! 清黛夹在他们三个人中间也很是尴尬,进退无路。 她只是在席上呆着憋闷,想出来透口气,哪里会知道又能碰见这种事,又是自己熟识的人! 且今日男女分席,她更不可能知道易君彦这个脑子有包的,又是怎么跟着自己出来的! 第386页 柯诗淇和宋纨也注意到了他们,下意识间,她便躲到了情人身后。 宋纨习武,相貌虽不及易君彦俊美,却胜在身形高大,肩宽腰细,往前一站,便把相对清瘦单薄的柯诗淇完完全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易君彦的脸色愈渐难看,但清黛私以为,他应该不是在为自己的妻子居然背叛自己感到震惊,而是在为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被外人撞见而恼羞成怒。 过后他甚至连话都忘了和清黛说,怒气沖沖地便拂袖而去,留下清黛和那对苦命鸳鸯大眼对小眼。 初秋之夜,凉风习习。 站在宋纨影子里的柯诗淇无言垂泪,轻轻啜泣,压抑而克制。 宋纨的脸色也不好,却始终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清黛也低头默默了许久。 发生这样的事,纵然是他们不妥,但她却也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指责他们的人。 只嘆世事无常又有常,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理应相守的人,不论重来多少次,也依然会被彼此吸引,全力相爱。 到最后,南素唯的这顿酒他们谁也没能吃下去。 柯诗淇才一回到谨身殿前,便被她婆婆身边的婆子趁着夜色拖走了,宋纨紧随其后,也被同席上的慎王妃黑着脸叫回了家。 席上其他人尚还不明就里,但看着她们一个二个都行色匆匆,脸也黑得跟锅底似的,多少也能猜到是出了事了,连累素唯这个主人翁,彻底被抢走了风头。 而后过了几日,清黛为着柯诗淇的颜面着想,当夜之事连沈猎面前也不曾多言半个字,却又担心宁国府与她为难,便让阿珠一直悄悄在外头盯着宁国府里的动静。 然而像他们这样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平日里便门户森严,墙高院深,让人难以揣测,如今出了这般不便见人的事,想要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什么肯定就更难了。 是以清黛便让阿珠朝着舒王府打听,想着易令舟本为康和郡主独女,与娘家关系也素来密切,娘家出事,必然能得到些风声。 谁知易家却连她也瞒了,不管清黛如何探问,终也没个结果。 直到约莫八九天的时候,竟是慎王府宋纨的奶妈子悄悄找到了棠园的后门上。 后门的人来通报清黛的时候她还倍感意外,谁知那半老僕妇一被带进屋里,便噗通跪下去,砰砰磕起头来。 满嘴说着,「求沈夫人救救柯家姑娘吧!」 清黛坐在里屋一张宽大的竹编圈椅上,隔着一盏大理石座的孔雀插屏,并未与她当面相见。 听了她这话,十分疑惑,便使了个眼色给身畔的明珠,让她来问:「妈妈本是慎王府二爷身边的,怎的开口不提你家二爷,却一口只说柯家小姐?」 奶妈子像是急坏了,说话也颇有些颠三倒四:「回夫人的话,老奴也是为了救我家二爷啊!想当初他们本都快要订亲了,谁知那宁国府欺负柯家姑娘没有爹娘在身边看顾,又不是亲戚重视疼惜,强要了她去给他家小公爷挡枪,生生将我家二爷和柯家姑娘一棒打散…… 「如此若肯好好对待柯家姑娘也就罢了,我家二爷即便伤心,也会为了柯家姑娘过的好渐渐放下,哪成想他易家如此刻薄,将人娶进去了又不肯好好对待!嫌她出身商贾,嫌她父亲官小位低,康和郡主是这样,那小公爷也是这样!母子俩日常一个令她没完没了地站规矩,一个又是将她冷落在屋里,自去寻美婢小妾,欢场买笑! 「日子久了,底下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便也起了怠慢之心,敢骑在主子脸上作威作福!柯家姑娘没有娘家撑腰,又不舍易家嫁出去的姑奶奶为难,什么事都自己往肚子里咽,直到再在那天宫宴上遇见我家二爷……」 宁国府口风严谨如铜墙铁壁,是以像她们这样的外人,至多也只听过一点点风声,道宁国府媳妇难做。 清黛原想着再差也不过是康和郡主严苛些,易君彦冷淡些,毕竟即便她父母远在北疆,但近处还有柯家和易令舟,内外都能护着她些,谁知居然是她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正厅里的慎王府奶妈子见屋里久久不传来音讯,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忙又继续补充:「我家二爷当时听了柯家姑娘身边的丫鬟诉苦,一时心疼,这才没忍住逾了礼,如今却也被王爷和娘娘扣在书房里跪了几天几夜… 柯家姑娘那边就更不必说了,眼瞧着这么多天过去,柯家那头也不见有人去到宁国府帮着求情,想不定那康和郡主和小公爷关起门来会怎么处置柯家姑娘…… 老奴是看着我家二爷长大的,也看着他和柯家姑娘如何偶遇,如何情动,从小到大,老奴从未见过我家二爷像心爱柯家姑娘那样心爱过谁……他又是个爱钻牛角的倔脾气,倘若此番柯家姑娘没了,只怕他也…… 「老奴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想起夫人您与柯家姑娘交好,又曾与易家小公爷同处读书,情谊非常,这才不知好歹地求到夫人门上,还请夫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救救他们吧!」 作者有话说: 第203章 一开始清黛也很纳闷, 她放着同样与柯诗淇交好的易家大小姐不求,跑来求与易家无甚瓜葛的自己,实在没有道理。 可现在想想也对, 易令舟虽与柯诗淇要好, 可说到底她也还是姓易,易君彦更是她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想要她帮理不帮亲实在是苛求。 第387页 虽说依她的心性, 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但正厅里跪着的是宋纨的奶妈又不是易令舟的奶妈,对她不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这种紧要关头, 自然是先紧着她自认为最有利的那条路走。 「可是姑娘,就算不去求世子妃, 为何不去求柯家,求太后娘娘呢?再怎么说,淇姑娘也是他柯家出来的女儿啊。」 送走那奶妈子以后, 南风还是不太能想通, 她心眼直,哪里不懂便立刻问了出来。 清黛自然也不会嫌她粗苯, 依旧耐心地解释:「这事出在闺门, 柯姨父身为男子,又是隔房的长辈, 肯定不好管, 康弟和柯姨妈前脚才将离了京,时下柯家内宅里也就巧儿和恭如县主两个, 巧儿的胎刚坐稳, 不好惊动, 而那恭如县主本就是和咱们家六太太一样的品性, 这时候只是隔岸观火,没有上去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不错了。」 想当年她可还为了嫁进宁国府的人是柯诗淇而非自己的掌上明珠耿耿于怀了许久,如今她女儿在南家的日子不好过,她便将一半责任赖在柯诗淇身上,觉得是她抢走了自己女儿的福气。 现下瞧着她也不好过了,指不定要在柯家关起门来幸灾乐祸地吃酒庆祝呢。 素来不怎么发表看法的知意这时也忍不住了,急着问:「那慎王妃呢,我记着她可是再和善慈悲不过得了,当初她也很喜欢淇姑娘的,难道也会见死不救么?唉,明明就差一点儿两家人就成一家人了…怎就生出这么的无常的事来?」 庄妈妈无奈一嘆:「便是慎王妃慈悲为怀,有心相救,又能怎样呢?正妻红杏出墙,还被人遇个正着,放在民间百姓人家那都是要拉去沉塘的,更何况是宁国府这样的门户?即便宁国府为着颜面,不愿将事情闹大,扭头把人关起来药死,对外只报『乍然骤病猝死』也不是不成。」 清黛越想越头疼,不禁轻轻按起自己的太阳穴,「可我也有些想不通,据康和郡主雷厉风行的脾气秉性,是将人定罪处死还是家法伺候、独留性命,这么多天也总该有说法了,可怎的到今日还没个动静?便说是忌着慎王府和太后两边,但以他们家今时今日的声势地位也着实不像啊,宁国府中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南风心急地揉乱自己的鬓发,有些烦躁:「甭管他们怎么想的了,时不我待,姑娘,淇姑娘这一次,咱们到底帮不帮啊?」 「帮,自然要帮。」清黛不假思索。 这一世她与宋纨之所以被拆散,追根朔源和清黛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早在她初嫁时,她便对她存了愧意。 只是想不到当时她的那一句「若想和离,她必全力相助」,终究还是一语成谶。 但要说怎么帮,法子她倒是想到了,正如宋纨奶妈子所言,易君彦对她确有情意,这些年与柯诗淇貌合神离,多半也有这一层缘故在。 自己出面若能说动他放过柯诗淇,想必不说能让宁国府既往不咎,至少也能保下柯诗淇的命。 只不过麻烦之处却在于,他已娶,她已嫁,想要单独见面、私下说话总归于理不合,被人察觉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流言蜚语。 更何况,那人就跟牛皮糖似的,粘上了就甩不掉,给点阳光就灿烂,要是专门做席相邀,保不齐又让他多想。 是以,清黛便想起了自家同样嫁到宁国府的小姑姑孟樱。 可庄妈妈却觉得不妥,蹙眉道:「樱姑太太与康和郡主那样厉害的妯娌相处多年,却一直不曾闹出什么龃龉,靠的就是一份谨慎。而今他们长房出事,不说郡主娘娘自己会封死消息,不让长房以外的人知道,樱姑太太自己估计也会主动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姑娘去找樱姑太太求情多半也没用啊。」 清黛摇摇头:「郡主娘娘一贯强势,小姑姑在她跟前哪里说得上话?我只是想找个藉口,进到宁国府门里去。」 都这时候了,也只有宋纨的人找上她这个当晚的唯一第三方目击者,宁国府那边却迟迟无人前来敲打,那便唯有一个可能——柯诗淇和易君彦都有心回护她,不想康和郡主找她的麻烦,没把她当时也在场的事说出来。 即便她此时登门,康和郡主也只会以为她是来旁敲侧击探听消息的,不会再往更深处疑心。 而另一边易君彦一旦得知她来了,定然就能猜出她的用意,主动找机会与她在府内相见。 到时候他们大可装成偶遇,加之宁国府内外管制本就严实,想来也不会外传。 「那…咱们姑爷那边,可要知会一声?」阿珠如实问。 清田令施行之初,朝野内外事多如牛毛,光是要处理各地卫所暗桩呈上来的暗信密报,调查各方官员便够沈猎忙的了。 他两日也常常忙到深夜才下衙回家,次日天不亮又立刻出门上衙,夫妻二人几乎就没在醒着的时候见过面,更别提说私房话了。 清黛想起清晨半梦半醒间看到他满脸疲态倦色,还不忘替自己掖好被角,不自觉轻嘆了口气,「近日朝中诸事正在紧要关头,你家姑爷忙得焦头烂额,还是不要叫他分心为好。咱们先自应付着,待将事情办妥以后再告诉他不迟。」 话虽如此,隔日真要出门的时候,清黛还是给看家的彩儿和子规留了话,倘若沈猎回家时不见自己,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上一说。 彩儿和子规乖乖应声之后,她方安心地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出了门。 第388页 宁国府比棠园和武宁侯府还要更靠近宫城,两家一东一西,来回坐车也要小半个时辰。 清黛昨日便让人来知会过今日要上门,宁国府便也早早给她留了道侧门。 康和郡主戒心深重,清代甫一进了宁国府的门,便安排了专门的婆子将她径直领到了易家二房的院子里。 孟樱和她的两个儿媳妇,清黛的两个堂嫂也都早早地在厅上等着,只待她进了屋,再一道用午饭。 算起来自正月给沈光耀办丧仪,她们依礼往沈家致哀悼丧时见过清黛,往后却也有一段日子没再有机会相见,遂午饭用罢,一屋子亲戚便又聚在花厅上说了好一会儿子的闲话。 清黛耐着性子,佯作若无其事地照常与她们拉着家常,只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方笑着与她们起身告辞,顺便又依着礼数,去给康和郡主见了个礼。 康和郡主原当她会问起柯诗淇,便只藉口说是身上不痛快,未曾与她相见。 不必应承她,清黛自然乐得轻松。 眼瞧着她转身就要从宁国府内宅出去,穿过内宅外院相接的回廊时,终听得廊外栽满蟹爪秋菊的园子里有人扬声将她喊住。 回头一看,果是易君彦无疑。 宫宴那夜天黑,清黛未能看清楚,如今再见,只瞧他一身竹青撒金麒麟纹的箭袖圆领卦,腰间挂玉别扇,眉目清朗文雅如昨,仿佛依旧还是年少时那个如玉温润的翩翩公子。 清黛不敢忘礼,看了他一眼便守着规矩立定,远远地朝他屈膝福身,「小公爷安好。」 她的姿态远比少时还要疏离冷淡,让原本还在为终于能单独见她一面的易君彦心下一空,立在原地有些无措,强笑道:「妹妹而今嫁了人,待人也越发生分了。」 废话。清黛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 嘴上也懒得再和他像小时候那般客气,「小公爷既然知道妾身已经嫁作他人妇,理当主动避嫌才是,何必再赶上来说这些?难道小公爷还嫌害妾身不够么?」 易君彦被她开门见山地来了这么一句,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懵,只能矢口否认,「不是,妹妹误会了…我怎会有心害你,我不过是许久未见你,想亲口听你说说你过得好不好,沈猎还有沈家可有欺负你……」 「妾身好与不好,与小公爷有何相干?小公爷现在应该关心的,当是淇姐姐才对。」 清黛实在不想跟他在这种无用的废话上再东拉西扯,见他既然来了,便还是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才是: 「宫宴那晚的所见所闻之前因后果,这几日妾身也从别处打听出来了。妾身虽不知你们宁国府将会如何处置我淇姐姐,但妾身也想请问小公爷,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小公爷你扪心自问,你还有你们宁国府就半点责任都没有么?」 「你在为那无耻贱妇求情?」易君彦笑容一僵,眼底的温和慢慢凝固冻结,愈渐发冷。 「无耻贱妇?」清黛震惊地重复了他口中的这四个字,只觉得荒谬绝伦,胸腔里随即荡出几声讥讽的冷笑,「敢问小公爷,成婚数载,在您心中可曾有一日将淇姐姐珍视为要结发白首,携手余生的妻子?可曾有一日将她装在心里,敬之爱之?」 易君彦被她激得一躁,急着就要上前几步:「你明知我心里有谁,真心想要谁做我的妻子,何必多此一问?!」 却被她趁胜追击,再将一军:「你既心不在焉,不肯视她为妻,她又何必要视你为夫,为你守贞!」 作者有话说: 都是精神出轨,谁比谁高贵 第204章 易君彦被问住了, 连靠近她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想以女子之三从四德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惊觉根本不是这个道理。 清黛也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 合袖沉肩, 深吸一口气后,便长篇大论地论起来: 「自古确有女子出嫁从夫,相夫教子, 夫唱妇随等等说法,可不论是哪一种,皆是要建立在男子先敬爱女子, 呵护女子的前提之上,否则的话, 难不成要全天下的女子都去当冤大头,平白无故地在那些一事无成的懒汉庸人身上耗费青春? 「况当初淇姐姐之所以嫁入宁国府,确也不是她和柯家赖着求着你们将人娶进门, 相反, 应该是小公爷您急着要结一桩能拿得出手的亲,好甩掉黏着您不放的唯姐姐吧? 「在这之前, 想必您也知道, 淇姐姐是早就被慎王妃看中,想要娶回去做小儿媳妇的, 只是因为淇姐姐的爹娘常年不在京城, 王妃娘娘担心柯家人因此在嫁妆等事上暗中怠慢淇姐姐,这才一直拖着未曾正式下聘…… 「凡事大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可宁国府也最终还是为了您的声誉, 为了让您和唯姐姐撇清关系, 将原本的大好姻缘截了胡, 断了根,您为何不想一想,这中间也有您和宁国府的欠妥之处,当年京中那么多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为何非要淇姐姐不可,为何不听她自己说一句愿不愿意?」 「先来后到?你既说先来后到,想当初分明是我先与妹妹相识,也是我先与你生了情愫,可如今你不照样也嫁给了沈猎?照你这个说法,合该也同沈猎和离才是!」易君彦诡辩道。 「这两件事怎可同日而语?」 清黛真的很讨厌跟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忽悠的人说话,索性便把口气放的更狠些,「小公爷,您也别怪我把话说得太难听,当初在南家读书的时候,分明是你一再一厢情愿与我纠缠,使我烦恼,连累我因您受了多少明枪暗箭、冷嘲热讽,怎么到了您嘴里,竟成了情愫?这样的情愫,倘若你我位置颠倒,换做您是我,您要不要?」 第389页 易君彦又说不出话了。 看来他也很清楚,当初他的所作所为,他的那些暧昧亲近,对她来说有多不利。 清黛见他神色郁沉,有点担心再疾言厉色下去,只会把人逼得恼羞成怒,于是稍微又把口气放软了些,「小公爷,您因为这份一厢情愿,已经误了太多人,唯姐姐是,淇姐姐也是,还有您屋里那些因为没有嫡子,被郡主娘娘压制、不许有妊娠的妾室,青春是不等人的,尤其是女子的青春,既然如此,您何不与淇姐姐互相放过,互相成全,画押和离,好聚好散呢?」 易君彦不言语,只是皱着眉,攥着拳头,像是还在耿介着什么。 良久,他才忽又送来了紧得发颤的拳头,抬眸望向廊下的清黛,「我可以答应你,考虑和离的可能性,也会去劝我母亲饶她一命,但我要你一句真心话,一句必须发自内心,并无半点不尽不实的话。」 「小公爷但问无妨。」 「少时至今,你心中可曾有过我?」 清黛微微瞠目,敢情自己费尽口舌说了那么多,他还是没听进去。 她正要再张开口,好好骂他两句,却又他拦住:「你不用着急回答,先听我说。你自幼敦厚心慈,与人为善,便是当年沈猎那般乖戾,惹人憎恶,你也愿出手相帮,却独独对我,横眉冷对,不理不睬,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你私底下偏偏又默默关心我,亲手给我做手捂子,送我古籍,为我炙肉……这难道不是口是心非,少年羞怯的表现么?」 清黛搞不明白,好像从上一世她就不太能搞懂他这个人的思维方式,所以一直想不通异世女到底痴心他什么。 她忍不住颇为无奈地嘆了口气,直视着易君彦的眸子里一片通透的坦然:「让小公爷失望了,我从不是小公爷所想的这类人。一向都是越喜欢谁,便对谁越好。」 易君彦百思不得其解:「可你向来都是对谁都好,就连沈猎……」 他话还没说完,就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清黛也立刻不假思索地承认:「我自小倾慕于他,从见他第一眼就喜欢,想加倍地对他好,不想他被你们欺负,有什么问题么?」 易君彦愕然后倾:「你倾慕于他?你……不,不,是他逼你这么说的,他那样的人你怎么会喜欢他?」 清黛却一脸淡然,「我幼时相熟的男子不过二三,不喜欢他难道还喜欢宋执么?而小公爷您,我确实从未那么想过。您说的手捂子不是我缝的,是那回给大家一块做手捂子的时候,我让我身边绣活最好的女使代劳的;送您的古籍,也是我阿爹批註整理,我不过是随手一拿;至于炙肉……抱歉,我记不清了……」 前面还好,可她最后这一句「记不清了」却如一把尖刀,一柄利刃,深深扎在易君彦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他还记得那次被她恶作剧,自己在家上吐下泻三五天,一直以来他都不断安慰自己,她不过是一时淘气,不过是想吸引自己的注意…… 可现在,她又怎么会这么坦荡无谓地说出不记得几个字? 易君彦登时有了一种从云端坠落谷底的失落,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就连这个云端也是他自己凭空臆造出来的。 他不禁痴痴笑起来,像是在顾影自怜,又像是在耻笑自己的愚蠢。 笑完了,也该了这场自以为是的梦里醒来了。 「多谢沈夫人指点迷津。」 说罢,他自踉跄转身,凌乱着步伐从满园盛放的菊花丛中离开。 看着他摇晃的背影,清黛只觉如释重负,不断地在心里祈祷,希望他缓过神来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留住柯诗淇的性命。 过后她也不曾再在宁国府久留,扭头也径直从她来时的侧门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宁国府门前宽敞整洁的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牵驴拖车,有的挎篮携子,皆是一身倦意,步于归途。 清黛忍不住抻了抻站久而发僵的腰,抬眼正想寻找自家那辆鸦青锦缎,四角挂沈字铜铃的评定马车,却是放眼一望,正好望见了骑马立于宁国府门前大理石牌坊底下,尚还穿着大红官服,蹬靴佩刀的沈猎。 她不禁喜出望外,像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一般几步赶向他,他也同时翻身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说话间,沈猎还伸手替她拢了拢肩上胭脂色的薄绒披风。 在与他四目相接的一瞬,清黛忽又想起自己方才在易君彦面前慷慨激扬的一番剖白,不自禁有些脸红,咬唇忍着笑,挽起他就要往马车的方向走。 许是她尚还沉浸在和易君彦把话说清楚的轻松释然里,一时半会儿竟没注意到沈猎的神色一直有些淡淡的。 他又是个锯嘴葫芦,有什么事只要不把自己憋死,甚至能憋在心里一辈子。 直到两个人一块坐到马车上,清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沉默,忙问:「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差事太多,太累了?」 「是有一些。」他淡然回答,眼神却一直落在她身上,好似在等着她说些别的什么。 「既然累了,就该好好在家休息,何必官服都不换地跑来接我,」清黛也渐渐瞧出了他眼神里的不对劲,试着又往下问,「事情你都听彩儿和知意说了么?」 第390页 沈猎点点头,眼底升起一丝莫名的期待。 清黛尚不知他方才回家都从彩儿和知意那里听了些什么,兀自以为两个丫头已经按照自己的嘱咐,把该说的都和他说了,随即边放下了心,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 感嘆道:「只望我今日这一趟没有白跑,一番口舌不曾浪费,趁着事情还没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叫小公爷和淇姐姐安安生生地画押和离,如此,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易君彦和离,你很高兴?」沈猎眉梢一挑,关注的重点显然与她截然不同。 清黛立时仰头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却固执而有些冷淡地继续问:「你只答我,易君彦和离,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高兴?」 清黛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子,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恍惚之间仿佛还有一股浓烈的醋酸味儿在飘来荡去。 有的人就算是吃醋,也在故作镇定,强装淡然。 明明眸中全是破碎的慌乱,却还要紧抿薄唇,舒平眉心。 清黛觉得可爱极了。 心里那只坏心眼儿的小猫不觉又兴奋地亮出了爪子,在她心上欢欣鼓舞地挠了起来。 「我当然高兴啊。」 沈猎闻言,眼睛里的光非常明显地黯淡下去。 可在他还来不及轻嘲笑嘆之时,他家那位狐狸般狡黠蔫坏儿的小妻子,旋即又荡开了笑。 「但我之所以高兴,也是因为沈大人在吃醋啊。」 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八月的最后一天, 沈猎公案上小山堆似的案牍文书终于见了底,他整个人也都跟着松懈下来,破天荒地没到时辰便提早下了衙。 半道上路过清黛一贯喜欢的那家糕饼铺子时, 还特意买了她爱吃的玫瑰酥饼, 兴沖沖地在手里提了一路,想要赶紧带回家给她尝尝。 殊不知,一到家便听那个叫什么彩儿的女使说, 她去宁国府见易君彦了。 少时的记忆瞬间涌现脑海。 纵然在南家读书的日子对沈猎来说也算不上很好的回忆,但因为和她的相遇,他总是对那时候的人, 那时候的事记忆犹新。 特别是易君彦。 当时的他确是玉容鹤姿,灿若星辰, 好似生来就该是人群中的焦点,万千少女的梦中良人。 他虽不以为然,也见识过藏在这厮伪善的面具背后, 所有的阴险傲慢。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就算是装的,这厮当年的人品才学, 确实出挑得不像话。 而他当时对清黛的心思是京城所有人亦有目共睹, 这里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沈猎。 彼时的清黛虽年幼,才情也不及她姐姐, 却胜在容色娇丽明艷, 性子端和讨喜,确是所有女子里与那厮看上去最登对的那个。 最开始沈猎也曾和其他人一样, 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必然会是郎才女貌, 两情相悦的一对…… 然而等沈猎回过神, 却发现自己已经骑马来到了宁国府门前, 一着急,甚至连身上的官服和刀甲都没来得及卸下。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时隔多年,为何还会去介意这点陈芝麻烂谷子且子虚乌有的小事。 只觉得之前在李家村那一夜里,他所察觉到的那一丝与她之间的隔膜和距离感,再一次捲土重来。 使他焦躁不安,使他诚惶诚恐。 其他人倒也罢了,以他今时今日的权位,纵使他们真的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与他争抢,他大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们通通挡在她三尺以外。 唯独只有这个易君彦,这个出身高贵又品学兼优,还曾与她倾慕、与她亲近的易君彦…… 尤其是在这一刻,她又对自己露出那一副明媚慧黠,娇嗔妩媚的笑容之时,他居然还鬼迷心窍地,像个无能龌龊的窝囊废一样地去想,特别是在自己的妻子对着自己笑得明媚慧黠,妩媚娇嗔时,方才在宁国府的时候,她和易君彦单独相会的时候,会不会也对着他这么笑过? 「沈猎…沈猎……?你不会真的才吃醋吧?我不是都让知意和彩儿跟你……」 清黛久不见沈猎回应自己的恶作剧,连忙收起玩笑的态度,试探着贴过去,想与他重新解释一下。 未曾想她的话都还没说完,便又在毫无防备间之间,被他偏头用嘴封住了话音。 和以往的小心翼翼不同,他这一次的吻来得急促而猛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架势,咚一声将她重重地抵回了马车车厢的厢壁上,开始对她攻城略地,拼命索求。 清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稍稍推开他,却反而又刺激得他将她更紧地抵了回去,两只纤细的手腕也被他单手钳住,高高举过头顶,毫无反抗的余地。 「你是我的。」他用力地攥着她的手,喃喃着强调。 似提醒,似宣告,似警示,似祈求。 「嗯,我是你的。」她不假思索地柔声回应。 但她其实压根并不想去反抗,甚至相反,她无比享受于他这种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攻势,并为此一再着迷,泥足深陷,不管不顾地与他在这尚在大街人流间穿梭的马车上,贴身痴缠。 直到他熟练地挑开她衣襟上的盘扣,顺着她修长柔皙的脖颈往下,触及她莹润剔透的锁骨,接下来更是要顺水推舟,掀起她最里面那件肚兜一角时,她方才惊然梦醒。 第391页 挣出一只手,摁住他正在自己胸前使坏的手指。 「就快到家了…要…下车的……你忍忍好不好?」 她的声音软得发颤,不觉带了几分哀求,温香如兰的气息轻洒在沈猎耳边,令他不禁小腹一紧,前抵的身体愈加灼烫,好似刚出炉的烙铁。 马车逐渐行入人来人往的闹市,如煮沸的汤锅,车前车后不断有拥挤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车窗的车帘也被风吹的一摇一晃,不时就会有车外的街景天色落进清黛眼中,羞得她面红耳赤,心惊胆战。 幸而车边还有跟车的丫鬟婆子帮忙拦挡,一路有惊无险,终于回到了棠园门口。 眼瞧着车马将停,清黛再不敢继续纵着他胡来,他却浑然不知,仍是埋头在她肩颈之间,放肆撒野。 待到马车停稳之际,清黛明显地感觉到阿珠和明珠就要走上来掀车帘了,急得开始在他怀中奋力挣扎起来。 他仿佛也察觉到了车外的动静,一面安抚性地轻轻吻着她圆软的耳垂,一面及时地反手回臂,按住了即将被掀起的车帘。 车外的阿珠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见她家那冷淡寡言的年轻姑爷已经抱着她家姑娘从另一头跳了下来,急匆匆地就往园子里走。 清黛整个人被他横抱着,悬空感让她只能紧紧抓着自己还没来得及扣起的衣襟,连挣扎都不敢再挣扎。 再一想到一路不知要被家里多少家丁女使瞧见他们这副样子,她便羞得几乎当场死过去,拼命把脸往沈猎胸口埋。 好在沈猎脚快,都没等家里的人反应过来,便已经将她抱回了挽春堂,顺便还把里间看家的知意和彩儿一併都赶出了屋子,将清黛放到了床上。 知意和彩儿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尖的知意还是看见了清黛红透的耳根,拉着彩儿出门时还非常识趣儿地替他们把门关死了。 清黛也根本来不及喊住她们,门关上的那一刻,沈猎已经再次倾身朝她吻了上来。 若说方才在马车上他还顾忌着场合,存下几分理智,现在的他却彻底放纵开来,像是一匹发狂的野马,在属于他的草原上肆意奔跑。 清黛品尝着来自他唇间压抑的醋意和没来由的恼恨。 虽然有些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试图用迎合他的方式,一如既往地顺着他炸开的毛一点一点缓缓地捋。 然而这一回却又和以往不同,她越是顺从迎合,越是缱绻痴缠,他便越是心慌急躁,动作也越发粗暴,蛮不讲理。 以至于清黛甚至都没撑过平时一半的时间,便被杀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窗外天色愈渐昏黑,屋内的欢情却一刻不减。 清黛已经连环住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像只快要被掏空棉絮的漂亮布偶,闭着眼睛软绵绵地侧身躺在幔帐里,任由人随意支配摆布。 沈猎却还意犹未尽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角落烙下印痕。 她的皮肤白皙柔软,嫩得像是雨后抽出的新芽,只需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开出嫣红暧昧的花。 「嘶。」 似乎是被碰到了后颈上淤青的地方,让她微微吃痛,不自禁地惊出了声。 沈猎连忙移开嘴唇,死灰复燃的理智让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不由又小心翼翼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清黛却实在腾不出多余的力气和他秋后算帐了,只能无奈地轻嘆,「还醋不醋了?」 「不醋了。」他贴着她纤柔的后背,虽然有些违心,但还是为了让她安心,迅速回答。 清黛闻声果然舒了眉头,奖励性地努力扭过身子,卷着被子像一条小胖虫子似的朝他怀里一拱一拱地挪了过去。 他顺手捞了一把,让她能够更稳当地枕着自己的臂膀,靠在自己肩上好好休息。 他身上的余温尚还有些热,烘得清黛身上的黏腻感越发明显,使得她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 加上晚上还没吃饭就陪他酣战了大半夜,这会儿功夫自然有些饿了,只能仰头看向沈猎。 沈猎自然也能看出她眼神中的盼求,心下一软,俯身在她额边亲了一下,转而又起身穿好中衣,就要让人去给她弄些吃的。 却被她忙又抓住了衣角,「都什么时辰了,阿珠她们只怕都睡熟了,再去吵她们不说添麻烦,我还要脸不要?」 沈猎拿她没辙,只能又捡起丢得满地都是的靴子外袍重新套上,亲自摸出门去,从厨房里弄了些白日剩下的糕饼点心,拿回来给她垫垫肚子。 然而她身上倦得几乎无甚力气,等沈猎回来的时候,费了半天的口舌也没能把她从枕头上哄起来。 最后只能靠着他从后作为支撑地环抱,才叫她勉勉强强撑起身子,半坐半倚地赖在他怀中,让他像是餵三岁小孩儿吃饭一般,一口一口地将拿来的糕饼餵到她嘴边。 她吃到一半,想到他也没有吃饭,还迷迷糊糊地用后脑勺蹭了蹭他的颈侧,「你也吃。」 谁知被她这么一蹭,他才将释放干净的慾念竟然又控制不住地瀰漫上来。 清黛与他肌肤相贴,自然也能察觉到他的这点不老实。 想着这么久了他还是这般不禁逗,她虽然也有些羞赧,但还是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 「……咱们还是快点要个孩子吧。」 第392页 沈猎赧然轻嗽,不经意地随口一提。 清黛却不觉一顿,笑意不动声色地僵在嘴角。 唇齿间忽然泛起一阵药草似的苦涩,使得她微微发愣。 幸而沈猎说完这话后,也察觉到了里面的过分亲昵,跟着害起了臊,是以并未发觉她这一瞬的心绪不宁。 她自也无法与他实话实说,半晌后方钝钝地应了一声虚幻的,「好。」 作者有话说: 提前预个警,后续会吵架,但是不会很凶很刀的吵法,甚至可以说,有可能还会很可爱…… 第206章 一夜纵情贪欢过后, 沈猎便再不问起有关易君彦和柯诗淇的事。 便是清黛与他主动提及,也被他三句两句就绕开了话题。 原也不怪清黛多心,总觉得他心里其实仍在耿耿于怀着什么, 却又不肯启齿。 好似一道经久不愈的旧疮疤, 自己医不好,也不敢让别人碰。 清黛也曾动过疑心,将知意和彩儿分别叫到跟前问话。 前者只说, 「姑爷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小厨房里给姑娘看着煎药的炉子,前头是彩儿给姑爷奉茶, 姑娘交代的话,也都由她传完了, 等到我端着药出来时,姑爷也已经出门了。」 后者亦道,「当时我和知意都在屋前做针线, 见着侯爷回来, 也依照夫人的交代,把该说的话都和侯爷说了, 谁知侯爷听完脸色便变了, 吓得我们赶紧低了头,等到再抬头的时候, 侯爷却早就走远了……」 她们各执一词, 互相矛盾,一时半会儿反而让清黛谁也不敢尽信。 想着她们一个是自己娘家带出来的, 一个是沈猜选来送给她的, 按理说都不会有问题, 且为着里子的和谐, 又不好让她们自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一场。 为今之计,只能暂且多留些心眼儿在她们身上,徐徐图之。 不过这时候清黛却也分不出多少精神来应付她们,转眼入了九月,秋意渐浓,一直不见有动静的宁国府终于传出了些不寻常的声响。 这日也是凑巧,莫府给清黛送来了几支上好的山参,她想着沈猎从前在外多有磨难,身上多处隐秘的旧伤还都未好全,保不齐哪天就又发作起来,让他饱尝苦楚,便留下来打算什么时候闲了给他拿出来补补身子。 想到沈猜和龚灵巧都怀着孕,便又给她们分别包了两支,亲自送上门去。 两家住得也近,她这厢看完了沈猜,见时辰还早,紧接着便又去了恩荣伯府。 谁知一进门,就被龚灵巧扶着珠圆玉润的腰,捻着罗帕笑骂上来: 「偏你是个会赶巧的,早不来晚不来,非要挑这时候来,你是不晓得,为着淇姐姐和小公爷的事儿,这家里家外都快炸锅了!」 她一向大咧咧的,嫁了人想是柯士康也惯着她,只要不是在长辈面前,便依旧还存着几分从前的天真纯直。 清黛听她没避讳,还当个中内情柯家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嘴上仍然保持谨慎,试探着问:「淇姐姐和小公爷怎么了?」 「说来是有些不光彩,我也是为着阿宝你不是个多嘴的,才敢同你说上几句……」 龚灵巧说着便神秘兮兮地凑到清黛耳边,把她知道却只能装不知道的那些故事囫囵说了一遍。 说完,方长舒了一口气,摇头道,「此事说实话,不管是于宁国府还是柯家,更或者是慎王府,都是没法上檯面明明白白说理审判的… 「一开始宁国府仗着康郎和我婆母不在京中,与我们隔房的恭如县主又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撑不起事,便想将淇姐姐杀之后快!若非易姐姐知道了以后拼命相护,只怕淇姐姐早被康和郡主关进笼子里淹死了……」 话到此处,她也忍不住烦恼地嘆气:「唉,这事儿若说淇姐姐有错,我们柯家确也是没理辩驳的,可他们成婚这么多年,却始终过不到一起去,难道就是淇姐姐一个人心不在焉,一个人大错特错么?! 「那小公爷也是有趣儿得很,最开始居然还有脸主张着要淇姐姐自缢保贞,非死不可!哼,都是心许他人,就因为淇姐姐是女子,便必须断情绝念,唯爱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么!而他小公爷就能三妻四妾,莺莺燕燕?!哼,反正我是不服的!」 她一个孕妇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清黛唯恐她惊了肚子里孩子的美梦,忙笑呵呵地挽住她的手臂,将她摁住。 为防她多心,接着又问:「那后来呢?」 龚灵巧答道:「后来嘛…哦对,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那小公爷又不知哪根筋搭对了,忽然又开了口,答应与淇姐姐和离,一拍两散,从此各自安好,息事宁人。结果康和郡主死活不乐意,即使不杀淇姐姐,也要她和离之后在城外静慈庵落发为尼,再不踏足红尘,更不可二嫁她人!」 清黛听得蹙眉,不禁道:「这郡主娘娘未免太霸道了些,和离以后便是两家人了,怎的还兴管别人家女儿嫁不嫁人的?」 「听公爹的意思,像是又于朝中时局脱不了干系,但说多了我也听不太懂,只可怜柯家另几个还未出嫁的庶出姑娘,淇姐姐这件事不论是顺利和离,还是触怒了郡主娘娘,将事情抖落出去,她们势必都要受到影响。 「前些天我婆母还来了信,要我得了空就赶紧替底下庶出的几个妹妹相看相看,走动走动,就是担心一旦纸包不住火,她们便要被耽搁了。」 第393页 龚灵巧苦恼地撅起小嘴,不自觉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肚皮,仿佛也开始为肚子里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东西忧心。 「你也别太操心,自己和孩子才最要紧。想那郡主娘娘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无非是爱子心切,也担心事情泄露之后,小公爷会沦为笑柄。」清黛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但其实她心里都清楚,笑柄不笑柄的,宁国府压根不在乎。 他们担心的实则是,如今柯诗淇的父亲在她阿爹的扶持下,逐渐在北境军中掌权,权位虽不至于立刻对宁国府构成威胁,但也已非柯诗淇初嫁时那般不温不火。 但凡目光放的长远些,自然能看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也是之前康和郡主宁肯偷偷弄死柯诗淇,让她死也死在自家祖坟里,也不愿她同易君彦和离之原因。 她自以为当时在场不过易君彦、柯诗淇和宋纨三人,哪怕宋纨之后会猜出柯诗淇的死因,但碍于身份,终究也不敢明着报复易家。 且一个女人罢了,以男人的忘性,过不了几年有了新欢,又怎会记得黄土之下,还埋着一具冰凉的枯骨? 只可惜,她至今尚对清黛这个第四人的存在蒙在鼓里。 恐怕就连易君彦如何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柯诗淇和离也还一头雾水。 自然,易君彦虽有时候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但到底是曾领过叛军,颠了皇权的人物,一旦他清醒过来,便会意识到,有清黛夹在中间是个多么棘手的问题。 假使柯诗淇当真死在了易家,不说清黛必定会为柯诗淇鸣冤复仇,就说她背后的宋祈,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打压申饬宁国府的良机,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柯诗淇宋纨开脱,治宁国府之罪。 清田令的施行已让宁国府上下焦头烂额,严阵以待,这节骨眼上,他们可没功夫再浪费在应付这种事上。 只不过让他们因此就忍气吞声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多也就是各退一步,和离可以,但柯诗淇却不可再留在京中。 令其落发出家虽严苛,确也是宁国府在确保自己的利益之下,对柯诗淇最大的仁慈。 「不过,」 穿过柯家花园最后一道半月拱门,来到龚灵巧和柯士康住的芳华苑,清黛甫一坐下,便悠悠然启唇道。 「我倒是也有个法子,兴许能解淇姐姐和柯家的燃眉之急。」 正扶着腰、张罗给她沏茶的龚灵巧闻言回头,惊奇地看着她眨了眨眼。 她玄妙一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随后清黛直在柯家坐到了将近黄昏,二人谈得投契,龚灵巧原还想着留她下来用过晚饭再走。 然清黛想起若自己不在,家里便没人陪沈猎吃饭了,怕他嫌一个人吃饭没滋味便不乖乖吃饭,只好谢过龚灵巧的好意,先行家去。 走在半道上的时候,同行的彩儿还十分好奇地凑到清黛跟前,一派求知若渴地问:「姑娘方才和柯家奶奶都说了什么,怎的我瞧着柯家奶奶起先还愁眉苦脸的,到你们从与自己出来时却又忽地笑颜逐开了?」 清黛正斜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本是没打算搭理她的,但又不想叫人从中觉察出她的态度亲疏,过了一会儿方懒懒地应声,「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宽慰她的话。巧儿心性单纯,再多的弯弯绕她也不懂,说再多也无用。」 彩儿进而又换了个问法:「那宁国府小公爷和柯家淇姑娘的事……姑娘还管么?」 清黛何等机敏警醒,自然听得出她是在变着法儿和自己套话,心口陡然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容我再仔细斟酌斟酌吧。」 也亏这个彩儿还算机灵,听出清黛大约有些不想多言,便及时闭上了嘴,不再强行追问。 至她们一众回了棠园,才将进到挽春堂的院子里,便又有个沈侯府那边衣着打扮的老迈僕妇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和清黛行了个礼。 「问侯夫人金安,今儿太夫人身上爽利了些,心里想念侯爷和夫人得很,便叫老婆子过来起您二位过到侯府用个晚饭,说两句话。」 这老妖婆,原来还有力气折腾啊。清黛心下腹诽着,脸上却也不咸不淡,「侯爷知道了么?」 老妇人颔首答:「已让人去锦衣卫里传过话了,侯爷那边也应下了,道是下了衙会直接去到侯府上,夫人先随老婆子过去,一会儿就能见到侯爷了。」 沈猎会这么容易就答应?清黛心里一百个不信。 她遂笑盈盈道:「那好,烦请妈妈再替我给婆母传句话,便说我才将到家,还得换身衣裳、净了手才能过去给婆母请安,这中间少不了要费些功夫,我索性就着等一等侯爷,等他回来了,再和他一道过去。」 「这…可是……」 她说完便径直入了屋子,后头的老妈妈想要再劝她先行,却被明珠阿珠两个笑呵呵拦在门外,用银子和茶果塞住了嘴,便也只能灰熘熘地从棠园退了出去。 第207章 以清黛对沈猎的了解, 他即便应下了这顿饭,也不会一回来就直奔沈侯府,定然是要先回到棠园寻她商议的。 而事实上, 他也的确是这样的。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 清黛才将换了身家常的小团花软丝长衣,他便掀帘进来了。 闻说要过去侯府用饭,他还表现得一头雾水:「我何时说过要去的?」 第394页 清黛见之则笑, 「我就猜她们是没胆子到锦衣卫总司衙门寻你的,这才先来诈我呢。」 「那你还答应。」沈猎挑眉。 清黛对着中秋时宋祈才赏赐下来的那面足有一个人高的落地黄铜大镜,一面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裙, 一面道:「就算今天咱们能推脱了不去,可明日, 后日呢?且如今咱们两边也算是并府了,内里再不乐意,对外也得说是一家人, 就算要躲, 也躲不了一辈子,咱们索性别费那功夫, 左右她也不能当着面就把咱们活吃了。」 沈猎说不过她, 但她透过镜子看他的神情,依旧有些不大乐意。 于是当即放下了手里的裙摆, 回头蹦到他跟前, 搂住他的脖子:「好了,一顿饭而已, 吃完咱们就回来了, 你就当是替我省省心嘛, 何况到时候一张桌子上坐着, 我就不信只有咱们吃不下饭。」 她的口吻娇嗔,又如她紧贴上来的身子般温香绵软,哪是沈猎这样道行尚浅的小师父能招架得住的,当下便再无二话,揽住她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 直到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燥热粗急,方才悬崖勒马,鸣金收兵。 只累得沈侯府那一边的沈柯氏,又多等了他们半刻钟。 待他二人不紧不慢地来到沈侯府里时,沈柯氏也等得几乎不耐烦了。 一来便听她口气不善地怨怪道,「哟,而今可真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了,忙起来有头没尾的,连你老子娘大病初癒,想同你坐在一块吃顿饭也这么难,真不知你是当真公务繁忙,还是叫哪里的妖精缠住,半天脱不开身啊。」 这话明着是在沈猎,实则枪口却精准地对向了他身边的清黛。 沈猎又不傻,立时把清黛护在身后,冷声反唇道:「你既知我公事忙,又何必让我们来这一趟,浪费我的时间?」 「忤逆不孝的东西!陪你亲娘吃口饭都是浪费时间了,那什么才不叫浪费时间!在你那妖精洞里厮混就不叫浪费时间了?!」沈柯氏咄咄逼人道。 清黛气笑了,这世上哪家公婆不是为了儿女夫妻和睦、恩爱有加而高兴欣慰,独是她沈柯氏,要把人家正经的媳妇儿蔑成狐媚子,看样子身上的病是好了,可脑袋上的病却变本加厉了。 所幸她身边的崔五家的还稍微正常一些,见她又现疯癫之态,忙凑上来从中劝和:「我家太夫人也是病中积郁,有些憋坏了,一时脾气不好也是有的,但毕竟血浓于水哪,还望侯爷,侯夫人多多担待。…呃,想您二位也该饿了吧,赶紧先坐下来,老奴这叫人传菜上来。」 说话间,她便朝身侧另两个年轻的小丫头使了眼色,让她们赶紧下去帮忙。 转而又凑到沈柯氏耳边,不知捣鼓了些什么,便让沈柯氏方才还气得时红时紫的脸色平静下来。 趁着下人一道一道上菜的功夫,清黛也跟着沈猎坐了下来。 沈柯氏用的是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四腿大圆桌,此桌之大,足可坐下十一二个人。 然而如今席上却只他们老少三个,她一个人坐在靠北的主位上,清黛和沈猎则挑了最靠近门边,同时也离她最远的两个位子坐着,让场面显得颇为冷清尴尬。 不过她好像也不在意这个了,嘴里只我行我素地与清黛说着:「确不是我说话难听,你嫁到我们沈家也有年余了,沈猎这小子也老实,成天只知道往你屋里钻。可即便是这样,你这边怎的还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要知道我当年怀上他大哥的时候,也才和他老子成婚半年不到… 「沈家本就人丁寥寥,如今你大嫂是指望不上的,便只剩下一个你,你就不能争点气,早点为沈家开枝散叶,也好让他老子和哥哥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么?」 清黛心下冷笑,沈光耀死前是说过要以沈猎之嫡长入继沈狩一脉,可这般厚此薄彼的做法,她和沈猎都是默认没这回事的,没成想却被沈柯氏放在了心上。 她正想开口问问她,从前他们沈家不是都嫌弃沈猎粗野鄙陋,血统不明么?将他的骨血过继沈狩,她心里不膈应么? 谁知不等她说,以往一贯不搭理沈柯氏的沈猎却又张口了,「我们要不要子嗣,何时有子嗣,跟你有什么干系?若你还打着给沈狩过继嗣子的算盘,自己去想办法就是,左右我与清黛已经商量过了,但凡她所出,头一个无论男女,都随她姓孟。」 这下别说是沈柯氏了,连清黛也跟着讶异不已。 这事儿他虽然还未和她提起过,但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她便知道,他是认真并且已经深思熟虑过的。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为他们打算了这么多。 他对他们会有孩子这件事的期待,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清黛不禁攥紧自己的衣摆,嘴里又泛起一阵一阵的苦意。 「天底下哪里有人随母姓的?!你当沈家人死绝了、当我也死了不成!你老子临终前信中所说的话,你也都不记得了么!」 沈柯氏随即也气愤填膺起来,桌子拍得砰砰响,「你是不是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存心跟你大哥过不去了,非要看到他香火不济,后嗣凋零才高兴?!是不是还想着等我死了,就把他的牌位从沈家祠堂里扔出去,用他来报复我,报复沈家?!你这个没良心、没人伦的畜生!我当初合该一出生就把你掐死,就不该让你来到这世上…你…你……」 第395页 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激动,最后自己都被自己搞得喘不过气,满脸横肉气得发抖,脸色也病态的涨红起来。 沈猎和清黛倒是都习惯了她这副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癫狂模样,眼见她又要犯病,也都不再想着与她继续理论,默契地同时站起身,准备离开。沈柯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全去顾着她的身子骨了,生怕她又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一时间倒也无人再来阻拦他们抽身而去的步伐。 眼见他二人已经从屋子里走出去,就要去到院门边,背后被一众捧着药丸茶汤的丫鬟婆子围簇着的沈柯氏冷不丁又朝最心腹的崔五家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跟上去。 崔五家的会意,连忙又朝离自己最近的小丫鬟招了招手,让她从桌子上端一个白瓷汤盅,跟着自己一块追了出去。 但清黛和沈猎的脚程实在太快,她一路追了半天,直从沈侯府追到棠园,才勉强摸到了他们的鞋跟衣角。 「崔妈妈还有何事?」 她人都到这儿了,清黛也不好把人再往外赶,只能让人将她喊进了挽春堂,强忍着想要翻白眼的欲望,挤出一丝礼貌的笑意问。 崔五家的毕恭毕敬地给座上的她和沈猎都行了个礼,方才讨好地笑着道,「今日的事,烦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太夫人原是好意,先前病了那一场,让她也想明白了许多事,知道从前都是沈家和她对不住侯爷您,原是想着往后的日子里能多多弥补侯爷… 「只不过,您二位也瞧见了,她的精神依旧不大稳定,还是受不得刺激…方才又听侯爷您说什么要孩子随侯夫人姓的,一下子把她刺激狠了,这才又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胡话,还望侯爷看在她如今孤苦伶仃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 她这些东拉西扯的话实在牵强,听得沈猎和清黛大有不耐烦之态。 「哦对了对了,」 然而她确也是这府上最会看人眼色的那个,看出他们不爱听,忙又让身后跟来的小丫鬟捧着那只盅子走上来,赔着笑道,「这是太夫人亲自下厨为侯夫人您炖的人参乌鸡大枣汤,最滋阴补血不过了,是从前太夫人在怀上狩哥儿之前便经常喝的。 「而今沈家人丁单薄,太夫人心里着急,平时就总和我们说,狩哥儿过继嗣子的事可以暂时先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得侯爷和侯夫人先有个承继香火的后人才是。 「而侯夫人年轻任性,贪玩了些,一时还不想要子嗣我们太夫人也能理解,但您毕竟是咱们沈家的媳妇儿了,合该多为沈家考虑打算些,再说了,不管再金贵的避子汤喝多了对咱们女子的身子也是一种损伤,您这厢就算是为自己着想,也还是姑且停了不喝了吧。」 她话音刚落,清黛才将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之际,沈猎却已经敏锐地捕捉了她话里的重头,眉心一蹙,「什么避子汤?」 崔五家的这时倒装起无辜了,一脸茫然地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怎么,侯爷不知道这事儿么?」 闻言,沈猎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清黛。 一瞬间,她只觉心口猛的一沉,好似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崔五家的瞧着自己的目的达成,旋即也悄悄从堂下退了出去,剩下他们小夫妻两个,还有一屋子对发生了什么还懵然不知的老少女使战战兢兢地立在一边。 「她方才所言,是不是真的?」 沈猎的声音冷得让人毛骨悚然,隐隐听着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轻颤。 清黛却紧紧咬着下唇,不去看他,无法作答。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再去纠结沈柯氏是如何知道了避子汤的这件事,一抬头迎上沈猎难以置信的眼神,鼻尖不自觉漫起阵阵酸意。 就好像街边变戏法的卖艺人被人当众揭破了伎俩,面对台下那些一直以来坚信钦佩着她的天真稚子,比之出丑的尴尬,在她心下四散开来的,更多为打破他人幻梦的愧疚。 她不敢再看沈猎,即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更不愿意重新编织出另一个谎言去欺骗他。 庄妈妈见清黛久不吭声,知她是心里有苦难言,便试着替她开口道:「姑爷,您听奴婢解释,我们姑娘不是有意的……」 「闭嘴!」谁知她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沈猎厉声喝了回去,「滚出去!」 清黛嫁过来这么久她们都没见他动过这么大的火气,一时间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互相搀扶拉扯着,赶紧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独是阿珠牵挂清黛最深,走得也最慢,一步三回头之间,还差点被他顺手砸出来的那盅狗屁人参乌鸡大枣汤砸到脑袋。 清黛担心地抬了下头,却被沈猎猛地挡住了视线。 逆着光,他琥珀般的瞳孔也不再清浅,一双眼睛幽暗阴鸷,却还尚存着最后几分祈盼的泠动。 「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卑微又可笑。 清黛却笑不出来,眼泪静静流淌下来,在她姣好的脸上留下一段惹人怜爱的泪痕。 作者有话说: 长嘴了,长嘴了,清黛真的长嘴了,下章就会解释的 第208章 沈猎见不得她哭, 即使他自己都还在生气,却还是先伸手替她拭泪。 他的指腹糙砺如砂纸,却极尽克制着, 小心翼翼地, 生怕不留神下重了手,就会弄疼她吹弹可破的皮肤。 第396页 清黛感受着他的触碰,一颗心却像是滚在布满钢针的铁板上, 痛不欲生。 她甚至差点就要按捺不住,把那些听上去就像是痴人疯话的天方夜谭尽数告诉他,可理智让她暂时无法这么做。 因为她的重生, 这世上已经生出了太多变数。 虽说在她有意无意的影响和改变下,所有的事物看似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迄今为止,危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还大有加快到来之势。 眼下, 她也依然不能精准地判断宁国府的势力究竟到了哪个地步, 倘若这时候就把真相告诉沈猎,以他与宋祈如今能掌控到的局势和兵力, 实难与宁国府抗衡。 且像宁国府这样实力雄厚的对手, 如果不能一举将其击溃,势必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后患无穷。 她已经见证过一次他的死亡,这一次, 无论如何, 她也不想再让他拿命去铤而走险! 「我是用了避子的汤药, 也的确不想这么早就要子嗣……但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她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 强硬地吞下了愧疚的眼泪,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沈猎,你愿意相信我么?」 沈猎也看着她,眼瞳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 想起她之前是如何笑靥如花,若无其事地顺着自己的话,应下他要求的模样…… 想起她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当着以及的面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药汁…… 想起她从宁国府出来的那一天,她和易君彦单独相会在宁国府园中,不知都说了什么…… 再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不管再忙再累,都会忍不住分出心思想着她,想着与她的未来…… 沈猎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瓜,笑话。 他的沉默和直白的眼神让清黛愈加慌乱,只能尽可能地握紧他的手,想把自己的心情通通传达给他:「我知道这很难,我也知道我没有问过你就做出这个决定非常自私,但是沈猎,我还是想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为了你我的将来,所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她最娇嗔柔和的一面,哪怕是和他使小性子,通常也都只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就感觉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对着他这个人,而是对着她的丈夫,她的家君。 …… 可他又能怎样? 像个小孩般撒泼哭闹,求着喊着让她将真心奉上? 还是像易君彦那样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这些他都做不到。 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这么做了,将自己彻底失控的样子暴露出来,肯定会把她吓到,将她越推越远。 他不敢,他不愿。 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好不容易能得到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占有她的身份,好不容易才能让她的目光多多停留在自己身上…… 「……我信你。」 比起遭受矇骗和愚弄,他果然还是更害怕失去她。 他向她敞开胸怀,将她拥进臂弯。 所用力气之大,好似要将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缕发丝都揉进自己身体里。 清黛也紧紧回抱着他,既是安抚,也是在无声地诉说自己的坚定。 后来连着几个夜晚,他们却都不曾再尽欢愉。 沈猎以不想她再喝那药做藉口,夜来虽还是躺在一张床上,却也只是相背而卧,至多也就是在清黛的主动要求下,他才肯侧过身让她枕着他的手臂,平平淡淡地相拥而眠。 可除此之外,他又表现得与平日里别无两样,准时上值,准时下衙,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路边看到新出的零嘴果子总不忘给清代带回来尝鲜,偶尔还会和她玩笑,听她说一整天家里琐碎而充实的小事。 但清黛还是察觉到了他隐藏在一切若无其事下的疏离,也尝试过主动更进一步,入寝后便缠着他撒娇胡闹,用她柔嫩温暖的手探进他的寝衣,一路向下,在他的丹田小腹周围肆意惹火,把他放在掌心把玩。 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是再清心寡欲,也禁不起所爱之人如此撩拨。 嘴上说不出的,身体却诚实得一览无余。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宁愿羞红着脸,起身去院子里沖个冷水澡,也始终不肯越雷池一步。 久而久之,清黛也被他别扭得有些不耐烦了,心里赌着一口气,强忍着不去搭理他。 谁知他那刺猬毛病犯起来,便是她退一步,他便退一百步,她不肯说话,他便也能闷声不响,一言不发。 清黛被他这态度怄得几欲吐血,有好几次都会假装睡着,然后报复性地踹他一脚,挥他一拳。 却都被他通通受下,次数多了,他还能提前预判到她的行动,先一步出手截住她踢过来的小脚,攥在手里便是一夜。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下去,他们两个倒是无所谓,甚至还有点变相的乐在其中,但底下指着他们心情眼色讨生活的女使们便不那么好过了。 成日里不是害怕沈猎又突然发脾气迁怒下来,就是担心清黛真把他惹急了迁怒下来。 最终,就连最迟钝的阿珠都忍不住欲哭无泪地问:「姑娘,你和姑爷还要闹多久的脾气呀?你从前可不兴这样的。」 「谁跟他闹脾气了,我才没有。」 清黛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手里的针线——一双缝了兔绒做内衬的粉底青缎小朝靴。 第397页 天长节后宋祈要在京畿重镇检阅三军,届时锦衣卫不光要随行伴驾,还要参与其中,接受检阅。 刚闲了几日的沈猎紧接着便又忙了起来,成天既要顾着总司衙门,又要盯着校场操练,时不时还得自己上阵示范性地比划两下,常是踩着一脚的泥尘,披着一身到处都有破口的衣裳风尘僕僕地回到家中。 他平日里就是个极其费鞋的,一双崭新的鹿皮靴子顶多就穿两个月,如今倒好,短短一个月不但就穿废了两双材质上好的官靴。 清黛虽还在赌气,但也不忍心看他成日穿着又破又旧的鞋子在属下面前晃荡。 底下人虽也给他做了新的,奈何他总也穿不惯,最后还得最熟悉他的清黛亲自动手,他才能穿得舒适些。 只不过…… 看着她一针一线,认认真真绣在靴子后跟处的,还有另两件沈猎新作的常服衣领袖口上的,那几只活灵活现的小刺猬,阿珠实在看不出来,她哪里没在闹脾气。 她主僕二人正说着话,早起出门替清黛办事的明珠和知意刚好回来了。 见她二人一脸轻松,清黛便知她们多半已经把她安排下去的事置办妥当了,嘴上也就象徵性地一问,「可全都妥当了?」 明珠点了点头,行至她面前,便将妥善收在袖中的一纸契书递了上去,「收的确是上回姑娘看中的那间背靠天龙山,远离市集的院子,通院也就二进院子,坐北朝南,一天到晚光线敞亮,再舒服不过。 「且原房东本想要我们三千五百两银子,得亏这回同我出门的是知意,讲起价来大刀阔斧,最后一力将价钱砍到了三千二百两,足足省下三百两呢。」 知意听了还意犹未尽地撅了撅嘴,「还说呢,我说到三千二百两时那房东还面不改色的,说明了即使省下三百两他也还有的赚,要不是明珠你拦着,我还要再砍二百两呢。」 清黛听得咯咯直笑,将那房契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方将手边那盘她和阿珠还没来得及动的佛手酥给她们递了过去。 方与知意道:「咱们要这宅子要得急,没时间慢慢相看,慢慢打听,房东未曾坐地起价便已经算是厚道的了,便是让他有几分赚头又何妨? 「再说了,倘若你真将价钱说到三千两,一下子便宜了整整五百两的宅子,你敢让人住进去么?」 知意是她带出来的几个丫头里最心细,最听她话的,被她这么一说,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立时便放下来撅起的小嘴,嫣然笑开。 自从沈柯氏那一趟出来以后,清黛便基本确定了自己身边那个吃里扒外的内贼究竟是谁,心下也为自己对知意的怀疑存了愧疚,这些日子便格外偏爱她一些,差事尽挑好的交给她,茶点首饰也悄悄塞了不少。 她虽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只当是清黛疼惜自己,并未多想。 这时清黛余光一瞥,忽见一个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身影正倚在屋外不远处的回廊边上,看似是拿着帕子在认真地擦洗着廊柱,实则眼睛耳朵一刻都未曾从屋里离开。 清黛心下一沉,却也实在佩服她的胆量。 当初也算是亲眼见过她和沈猎的手段,如今竟然还敢干出这等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来。 不过,也正好,她许久都没碰上这样自作聪明的蠢人了。 就像老猫遇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耗子,明明有机会将它一口吞到肚子里,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戏耍一番。 「彩儿。」清黛冷不丁一脸和善地歪头朝门外叫了一声。 心虚的老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得一抖,仓促应声,「夫、夫人有何事吩咐?」 清黛笑眯眯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方幽幽道:「无事,我不过是瞧着你在那儿忙活半天了,想也累了吧,过来跟明珠她们一块用些佛手酥吧。」 小吃货阿珠也热心肠地沖她招呼起来:「是啊是啊,这佛手酥是姑爷昨儿从花萼楼带回来的新品,可好吃了,你也快来吃吧。」 彩儿一时不好推辞,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干地收起帕子,走进来和她们坐在了一起。 清黛趁机便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地将桌上的房契交还给了明珠,让她帮忙收着,「明日你便问和咱们府里熟悉的那几个人牙子再买几个丫头放进去,记住,一定要挑机灵些、懂规矩,嘴也严实的,务必不能让外人知道宅子的用途。」 明珠顿首答应着,她身侧低头吃酥的彩儿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哦对了,」清黛见状随即又补了一句,「宁国府那边记得让人知会一声,但你们姑爷面前,就千万不要再提,免得他又多心。」 第209章 随着皇帝钦定的阅兵之日越来越近, 沈猎也越来越忙。 最初不管再忙再累,他都会赶在京城城门关闭之前赶回棠园,躺进清黛的被子里, 揽着她或者说紧紧箍住她闭上眼睛。 尽管她已经沉沉睡去, 尽管他们还在和对方赌气。 再后来,要接受检阅的锦衣卫逐渐从校场转移至京畿有名的军镇九溪操练,此地离京城略远, 往来一次便要半天,让他有时候一待就是三四天才能回一趟棠园。 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了,连带着便更没可能开口交谈了。 就算他偶尔回到家里与她同桌吃饭, 清黛自然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兴致勃勃地和他诉说每天的经历见闻, 与他闲话趣事。 第398页 不过,他是谁? 他是天子亲军锦衣卫都指挥使,是天下所有密探暗哨的头子。 只要他愿意, 满京城随处都能是他的耳目, 他的犬马。 她的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视线。 「夫人近日以身边婆子庄钱氏的名义买下了天龙山脚, 静慈庵边的一处宅子, 用途不明。」 「夫人已让人买好了新的丫鬟婆子置于新宅中,连带着还从静慈庵中请来诸多佛家宝器, 与夫人交好的几位官眷夫人都纷纷携礼登门, 贺夫人喜得新局。」 「夫人连着三天都在午后去拜访过静慈庵,与静慈庵的莫问师太于禅房之中交流佛法, 时常一待就是半天, 不仅如此, 宁国府易小公爷这些日子也常常出入静慈庵, 和夫人时有相遇。易小公爷还将一串佛珠,随手赠予夫人。」 「夫人……」 「够了!」 手下打探消息的人还未说完,就被沈猎急躁地厉声喝断。 与他的低喝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被他捏成两段的竹管墨笔。 手下人被他骤然阴沉下来的态度吓了一跳,当即便把头埋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凡事在京中生活的人大多都知道,那宁国府玉人一般的小公爷与威远侯府的四小姐也就是如今的武宁侯夫人曾颇有一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后来却因种种阴差阳错,终是有缘无份,与彼此擦肩而过。 虽说那孟家四小姐名声彪悍刻妒,却也实在是个冰肌玉骨的绝色佳人,如今事过境迁,人们虽仍旧不喜她的行事作风,但逐渐也有不少人跳出来为他们这段郎才女貌的佳话扼腕嘆息。 于外人而言,这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也可以用来表斌自己遗世独立,别于世俗。 但作为孟四小姐如今名正言顺的丈夫,确是一桩难言的烦恼。 他手下人其实很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甚至有些同情。 只不过同情之余,他还是更担心自己的小命,不会因为眼前这位素来阴晴不定,狠厉无情的活阎王的一时迁怒,枉然断送。 谁知阎王虽然心有不愉,却也只是撑在军帐案上,低垂下头。 额前的斜发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无法看清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唯有周身不断发散出来的阴戾和寒意,使人不敢靠近,更不敢自作聪明地胡乱揣测。 不过没多久,他眉宇间的阴戾忽而散开,平静地做出决断。 「揪出那些为他们惋惜的人,拔了舌头,废去手脚,赶出京去。」 清黛站在新买下的宅院屋檐下,看着女使伙计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 柯诗淇的行装不多,除了当年嫁进宁国府的嫁妆外,便也再无甚多余的物件了。 这些嫁妆里,虽有她爹娘为她攒下的积蓄,但当年她爹柯老三也确实困苦,再怎么勒紧裤腰带,也攒不下多少东西,是以她绝大部分嫁妆都是后来柯姨妈为了弥补她,一手添置的。 而今她与易君彦和离,背后的因由极不光彩,原属于柯家其他两房帮忙置办的部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全都让人悄悄送了回去。 是以到最后,下人们只进进出出地跑了半个早晨,便把所有的活计都干完了。 以至于连庄妈妈都忍不住耸着稀疏的眉毛,出声嘀咕:「这哪里像是做过国公府媳妇的,便是嫁个五品小官,几年下来也比这宽裕些。」 清黛回头正要安抚老人家两句,却见静慈庵的莫问师太已经伴着柯诗淇从廊庑另一端走了过来,于是轻轻拍了拍庄妈妈的手,便转身笑着迎上去,「姐姐怎么出来了?」 说完,还不忘给莫问师太行了个佛礼。 柯诗淇也温和地笑着:「让你一个人忙上忙下的,我心里终归有些不好意思,可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上忙的?」 时下的她已经还上了一身朴素的禅衣,一头青丝尽数挽进僧帽里,俨然一派皈依佛门的宁静。 默契在她们之间无声蔓延,谁也不曾再提起之前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宋纨。 起先康和郡主为着宁国府的利益,至多也就是退步到让她在静慈庵出家为尼。 可静慈庵是什么地方? 那里虽不及为处罚犯下大错的官眷的铁杵庵,却也是天家佛剎,一般只有前朝未曾诞育子嗣的宫妃才能在此落发,为先帝祈福诵经。 此前虽也有官家女子被送入此地修行的例子,譬如当年在天长节大宴上见罪太后的莫书岑。 但她被送进去后,便一直被禁闭于禅房之中,再不得复出。 有此前车之鑑,以柯诗淇身上背负的「罪名」,倘若真让她去了,只怕她的后半生也将彻底断送。 是以清黛才想出这个折中的法子,在静慈庵附近为她置下一僻静远人的禅院,让她在此处带发修行,对外只说她是一心向佛,为了不耽误宁国府传宗接代之大业,自请下堂。 随即从静慈庵请一位颇有德行名望的姑子伴其左右,名义上为其传道授业,指点迷津,实际上则是起到监查看管的作用。 如此一来,康和郡主那边也有了交代,柯诗淇则不必去受那一遭清修的苦,可以在这间禅院里好生将养,不说未来能有多少盼头,至少能保全她后半生的安稳平宁。 第399页 「如今天儿渐渐转凉了,风吹在人身份上冷得发紧,姐姐的身子不好,还是放心进屋歇着吧,外头的事只管交给我就是。」 这些年宁国府熬油般的日子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拖垮了,再加上康和郡主未松口前她也一直在易家祠堂罚跪,待清黛去接她出来时,人早已是病容枯藁,清瘦如柴。 方才请了欧阳大夫来看,开下去的药也还在后院厨房里慢慢煮着,这会儿清黛何曾忍心再让她出来劳累。 而且论起来,她插手进这桩闲事里来,为她置办这间宅子,也不光是为了填补自己间接误了她的愧疚之心。 原还有一盘暗棋,刚好可以藉此布局,请君入瓮。 这样暗自想着,清黛随即便支使了身畔的知意和南风,让她们伴着柯诗淇和莫问师太一起先行进了屋。 其实这时院中大多的杂事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些细枝末节的琐碎活计,需要她身边这几个处事老练、心思细腻的姑娘亲自料理,她才放心。 「唉,真原先清点针线织物这样需要眼力的活计都是彩儿姐姐在做的,今儿怎就这么赶巧,让彩儿姐姐夜里着了凉,没法跟姑娘出门,叫这些活计又全落到我身上,这都是这个月里第几回了!」 「好个小子规,如今是越大越惫懒了,不过是多做些耗心力的耐性活儿这便不耐烦起来了?劝你要抱怨也小声些,夫人听见也就算了,若让庄妈妈和明珠听了去,指不定又要拧你的嘴了!」 「你还说呢,这些日子彩儿姐姐不时就三病两痛的,你和她同住一屋,又有着和她一块从沈侯府过来的渊源,少不得要帮她揽下多少活计来做,如何也不曾有半句抱怨,便是在我们姑娘面前也从不邀功讨赏,确是天底下最厚道不过的人,可我与你不同,平日与她既无交情,又无渊源,凭什么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帮她办差事?」 「好了子规,人家身子不爽快也不是人家自己情愿的,你就少说两句吧。不过,你若心里实在不痛快,待下回领月钱的时候我便帮你和银珠说说,让她重新算算帐,保准儿让你干多少拿多少,这样总行了吧?」 「哼,还是秋雁对我最好!」 「好什么好,遇事就知道撒娇耍赖,偏姑娘性儿好,从小到大地惯着你,待日后嫁人了,有你婆婆男人管着你,看你还敢不敢这么闹腾!」 「什…什么嫁不嫁的,你不也还是好好一姑娘,怎么满嘴没羞没臊的?我…我…我不理你了!」 「青儿你瞧,这丫头居然还害臊了,哈哈,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呢!」 「你还说,你还说!…你别跑,站住,看我抓到你不撕了你的嘴!」 几个丫头忙活着忙活着便互相打闹起来,在院子里追逐嬉笑,最后又嘻嘻哈哈地抱作一团,带起一阵鲜活灵动的香风,吹得人心坎微酥。 只等着明珠立着眉毛走过去,才将她们训得赶紧散开。 清黛远远瞧着她们一时欢欣鼓舞,一时又被明珠训得丧眉搭眼的模样,也跟着有些忍俊不禁。 本想着张口说些什么,替她们从中缓和一下,却在刚要出声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原本紧闭的宅门就被人从外边猛地撞开。 「你个下贱的小娼妇!男人才不在家几天,就敢背着他置办了宅子,与其他野男人偷腥厮混?!」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有点乱,大家先将就着看,后期有时间了我再精修调整 第210章 说时迟那时快, 撞开的宅门外,沈柯氏滚着丰肥如球的身躯冲进来,抡圆了手臂, 不由分说就朝着清黛招呼过来。 然而清黛这一身本事也不是糊弄事儿的, 别人兴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却能及时地侧开身子,把近旁的庄妈妈和阿珠护在背后, 一块儿给来势汹汹的沈柯氏让开一条道。 不过本着人道主义,她也不愿意让人看到堂堂武宁侯府太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摔成个狗吃屎,侧身闪避的一瞬, 还好心地伸出了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差点被自己力道带倒的沈柯氏一把甩了回去。 沈柯氏却被她甩得连连后退, 在赶上来扶她的丫鬟支撑下才勉强站稳。 然而她站稳的第一时间,便又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不要脸的小荡妇!居然还敢推我!你别以为你如今爬上了易小公爷的床, 你就能无法无天了!我告诉你, 只要沈猎一日不休了你,你就还是沈家的媳妇, 我也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婆母!今日便是我立即捆了你扔进池子里淹死, 也没人救得了你!」 她尖利嘶哑的骂声就像野猫与敌手狭路相逢后亮出的爪子,彪悍锋利又蛮不讲理, 肆意摧残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清黛静静盯着她不说话, 因为出神而放空的眼睛雾沉沉的,乍一看像是被她骂懵了一般。 但实际上, 她只是在用余光观察四周。 果不其然, 随沈柯氏一道来的丫鬟婆子中, 除了那些个拿着麻绳破布, 摩拳擦掌的掌刑嬷嬷外,便只有一张年轻的脸孔。 那就是她的鱼…啊呸不是,是经由沈猜被沈家塞过来的彩儿姑娘。 如今沈柯氏虽不济,却也还是能够知道她和沈猜之间,交情匪浅。 于是便提前打点好沈猜的人,借沈猜的手把眼睛放到她身边。 是以先前料理沈家送来的人手时,清黛出于对沈猜的信任,确实没把她送来的两个丫鬟算在其中。 第400页 而沈柯氏也够狡猾,送过来两个丫鬟,却只买通其中一个,平时也一向不轻易在她眼前掐尖冒头,以至于让时有松懈的她,到了前不久才觉出不对味儿来。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纵使沈柯氏这个执棋人长了一万个心眼儿,但棋子本身就蠢笨如猪的话,那也还是于事无补。 清黛不过略施小计,稍稍放了点饵出去,譬如故意让她知道自己私购了宅邸,故意让撞见自己和易君彦「偶遇」,故意让她看着自己收下易君彦赠的佛珠……她便头脑一热地扑上来咬住不放,还以为自己替沈柯氏抓到了可以至她于死地的把柄,立下大功一件。 眼下更是以为能够引着沈柯氏过来,将清黛「捉姦捉双」,令她永无翻身之日,便得意洋洋、大剌剌地出现在她眼前,站在她的对立面,仗着沈柯氏这个太夫人的势狐假虎威,一脸挑衅地看着她。 呵,真是愚不可及。 「出什么事了阿宝……姑妈,您怎么也来了?」 外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在屋里的柯诗淇想不听见都难,赶着就走了出来,却被似乎是突然闯进来的沈柯氏吓得睁大了眼睛。 清黛这时也回过头,一脸不好意思地扶住她伸过来的手:「叫姐姐看笑话了,虽然我也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似乎与宁国府有些牵扯,姐姐多半不会想听,不如还是先进屋吧。」 易君彦与柯诗淇和离之事在京中还不算广为人知,尤其像是沈柯氏这样有些疯痴的,即便是亲戚,也是瞒住了深怕她旁生枝节。 是以沈柯氏虽听见了些许风声,对内情却也尚还蒙在鼓里。 不过,她和彩儿这样头脑简单的蠢人到底也还是有着质的不同,这会儿看了看佛装尼帽的她,又看了看迟一步缓缓走出来的莫问师太,最后再次看向装得一脸茫然不解的清黛,不说全盘,却也多少猜到了点其中的猫腻。 下一刻,便见她猛地一个转身,「啪」的一声,将身后的彩儿扇了个人仰马翻:「狗奴才,竟敢和你主子联合起来耍我?!」 彩儿当即一跤跌在院子里的鹅卵石子路上,脸上火辣辣的不说,手和脚也被凸起的石子儿硌得生疼,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先揉哪里。 脑子也一阵一阵的发懵,嘴里下意识地否定着:「不…我没有…太夫人…你听我解释!」 说话间,她的眼睛已经慌得到处乱瞟,却在瞟见台阶上的柯诗淇和莫问师太的时候,她自己也糊涂了:「不可能啊…不可能的…我明明听见了也看见了的,明明就是她自己不守妇道,和易小公爷勾勾搭搭,还要买一间宅子方便他们私会偷情……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越说,沈柯氏的脸色便越大难看,可她像是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变化究竟为什么,还在一味儿地为自己争取,忍着疼,手脚并用地爬到沈柯氏脚边祈求着: 「太夫人,您相信我…相信我!对…对,这些人肯定是让她骗来给他们这对姦夫淫妇打掩护的!那易小公爷绝对就藏在屋子里…您现在就下令搜屋!没错,搜!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清黛耐着性子听到这一段,方才装作一脸恍然大悟,大方一笑,「我总算是听明白了,许是这些日子我为给着淇姐姐帮忙,与宁国府交集多了些,让你这多心的丫头瞧见生了疑虑,心里害怕,这才跑去太夫人那边告密…哦不,寻求庇护,是么? 「可是我不明白,你是猜姐姐送来给我的人,为何遇了事,不直接跟我说也不去寻猜姐姐,反而要去找咱们太夫人呢?」 彩儿做贼心虚,又亲眼见识过她的厉害,这时候自然不敢答她的话,只一个劲儿地摇着沈柯氏的衣摆,向她求救。 戏唱到这时候,观众席上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们的台子,沈柯氏就像个被骗来演旦角,结果临场却只拿到丑角剧本的过气老旦,一时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只能一把从彩儿手里抢回自己的裙摆,朝站得远远的崔五家的咆哮道,「你是死人啊!还不把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拖下去,打死了餵狗!」 随后不等崔五家的上前动作,她便立刻又提起手指,恶狠狠地指着清黛这个始作俑者: 「小贱人,既然你敢拿这种男女大防做文章,那我就干脆成全你想烂死在人们舌头上的心!反正你和易小公爷那点子破事在京城早就人尽皆知了,我这便先将你捆了带回去,再把你那些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丑事宣扬出去,治你一个与人通姦、无耻放荡之罪!刚好今日沈猎也不在这里,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庄妈妈听了这话头个便不乐意了,抢着就沖了出来,像只护在的老母鸡一般将清黛护在身后:「太夫人!您如此仗势欺人,是当我们孟侯府人都死绝了不成!」 柯诗淇也咬着牙挺到清黛身前,替她从中劝和:「是啊姑妈,阿宝这些日子之所以常往宁国府走动,也都是为了我…这中间一句两句也没法解释清楚,不如您先消消气,进屋之后我再慢慢和您解释。」 这其实是个极好的台阶,可对沈柯氏来说却也来得太迟。 毕竟狠话她都已经放出去了,再想收回来显得她之前都是在虚张声势? 便是为着她那点金贵的脸面,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转过来看着柯诗淇冷笑,「看你现在这模样,想来传言是真的了,你和小公爷确实和离了吧?但你有仔细想过么?你们这么多年究竟因何夫妻离心,又因何走到和离这一步? 第401页 「她孟清黛嘴上说要帮你,可实际上却一直都在和易君彦纠缠不清不是么?这中间不管是为了做局戏弄我,还是他们自己不清不楚,你都不过只是被她利用的一颗棋子,和彩儿那个贱婢没有半分区别!我说你啊,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傻乎乎地替别人数钱呢!」 这话虽是明晃晃地挑拨离间,却也足够一针见血,连清黛自己都被她说得心神一震。 她确实借了给柯诗淇置宅子的事做成此局,也确实在无意之间利用了她…这样算起来,那些所谓的愧疚之心,姐妹之情,瞬间便变得不值一提。 然而柯诗淇却不觉为奇,一双眼睛坦荡无尘,「那又怎样呢?在我差点被刻毒的婆母悄悄弄死,在我被夫家、娘家弃如敝履,无家可归,是阿宝拼着自己的名声不要,冒着被宁国府记恨的风险,将我从那魔渊般的地方拉上来,予我一片瓦盖,护我风雨无忧,如此说来,即便她当真利用了我,那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嫌恨她?」 她虽软弱,却也是非分明,要不然也不会在嫁进宁国府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之后,还能够和清黛平心静气地相交笑谈。 清黛感受到她袖子底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下不觉荡开一阵阵带着暖意的温柔,让她忍不住自惭形秽,险些落泪。 可沈柯氏却没功夫看她们在这里上演什么姐妹情深,眼见嘴皮子上占不到上风,立时便要来硬的,「来人!把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人给我捆了,塞进车里,带走!」 不料她这厢话音才落,跟她来得那些掌刑嬷嬷都还没不及挪动五大三粗的身子,便听见门外又传来一声如雷震耳的高喝: 「我看谁敢!」 作者有话说: 嘿嘿,真是老救场达人了我们猎子 第211章 沈猎从院门外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进来, 直到他走近,清黛才看见他额上浮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胸膛不断换气起伏, 似是一路奔波疾驰, 正在慢慢卸力。 再看他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凤盔重甲,清黛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直接从城外的校场赶回来的。 柯诗淇见他上前,忙避到屋子里, 不再抛头露面。 清黛这时也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沈猎被她问得一口气抵在胸口闷得心尖发疼,瞬间不愿再搭理她, 转过身横进她和沈柯氏中间,用高挑挺拔的身形将清黛挡得严严实实。 沈柯氏随即蔑然冷笑, 趁机胡扯起来:「你来得正好,你都不知道你的好夫人背着你都做了什么龌龊勾当,你看看这宅子, 别人是金屋藏娇, 她……」 「是让我买的。」 沈柯氏的话都没说完,他便沉着脸色把她堵了回去。 「你…你说什么?」沈柯氏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在他身后的清黛也跟着暗暗一惊, 突然意识到, 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在外置办宅子的? 而且才这个时辰, 他也不太可能是为了公务从城外赶回, 凑巧而来。 算着时间,他应该是在自己或者沈柯氏出门之时便收到了消息…… 那么, 他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又到底知不知道这宅子的真正用途呢? 显然, 这时候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已经不止清黛一个了, 沈柯氏也逐渐觉出了点什么,曾爬满她臃肥的脸的狰狞之色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了悟而讥诮的笑容。 「沈猎,你真可怜。」 沈猎不自觉地握紧双拳。 就好像被蛇骤然咬破胸膛,幽冷黏腻的毒液顺着毒牙注入心脏,瞬间将他从前那些结了痂的旧疤腐蚀殆尽,疼得他目眦欲裂。 「来人,轰走!」 他毫无徵兆地暴怒起来,吼声震得连屋里的柯诗淇都忍不住一抖。 门外随他回来的锦衣卫连忙夹着尾巴冲进来,不由分说便把沈柯氏一行人拖的拖,架的架,径直弄了出去。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整个院子紧接着便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猎依旧沉浸在怒火之中,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铁弓,一簇一触即燃的炮火,让人根本不敢轻易靠近。 清黛站在他身后,与他只隔一掌之宽,就像是身处烈火焰心,进则深渊,退则浴火。 唯有不前不后,不退不进,方能保得一时无虞。 所幸这种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便兀自冷静下来,肩膀和小腿附着的肌肉渐渐放松,不知什么时候,他便迈开步伐,从檐下走入院中。 只是直至他行至宅院大门边上,他都没有回头看过清黛一眼。 「沈猎!」清黛再也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 他也确实停下了脚步,但就是不肯回头。 「转过来。」她生硬地咬字,尽量不让旁人听出自己情绪的异样。 可沈猎并没有动。 「沈猎,转过来。」她不得不又加重了语气,重复一遍。 这一回,沈猎转过了身。 只是低着头,始终不肯看她。 沈猎听话地抬头,与她遥隔一座庭院,两两对望,眼神却空得刻意,冷得吓人。 清黛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可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这样的因由,一股无名的恼火登时涌上心头。 她知道,上次避子汤的事,她的擅自做主和欺瞒确实有些不妥,他为此介怀几日,她也觉得合乎情理。 第402页 可也不至于介怀这么久吧? 若说他心里委屈憋闷,她又何尝不是呢? 甚至可以说她比他更委屈,更憋闷才对! 凭什么到最后还要她来承受他的怒火,包容他的委屈? 到底谁是丈夫,谁是妻子嘛! 「看着我!」清黛越想越气,鼻头酸得厉害,却被她拼命咬住嘴唇强行忍住了泪意,「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的么?」 「没有。」沈猎一口否认。 要问什么?能问什么? 问她为何又要和易君彦见面?问她为何要收下易君彦的念珠?问她之所以买这宅子,是不是因为易君彦? 不,不。 他问不出口。 因为一旦问出口,她就会马上意识到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派人监视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记下她的一言一行。 这种病态、偏执、毫无尊重可言的行为一定会触及她的底线,让她不快,惹她生厌。 他不想,也不允许,她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情绪。 所以,他宁可闭口不言。 「那好,」可清黛并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她只是被他们之间这种压抑的气氛逼得快要发疯了,但她也清楚他的性子,知道只要自己不主动说,他只怕把自己憋死也不会想起自己鼻子底下长了张嘴。 「我有话要问你。」 「跟我回家。」 毕竟曾经都是皇家地盘,静慈庵和棠园相距并不远,坐马车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能到达。 清黛和柯诗淇招呼了一声,便直接把沈猎拽上了回棠园的马车。 一进家门便把他拖进内室,将里里外外的门都上锁关死,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他们。 并在沈猎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之前,将他强硬地摁在暖阁的大炕上坐下,裙摆一扬,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将一个粗暴、愠怒的吻狠狠地发泄在他双唇上。 说是发泄,也确实是发泄。 一面千方百计地勾起他本能的兽慾,一面紧守门关,不给他进攻入侵的机会。 必要的时候,还一口咬上他的下唇,直到尝到血的腥甜,直到他扣在她后脑勺和腰际上的手下意识收紧,才没好气地将他推开。 「你在让人监视我,对不对?」 「你知道我和易君彦见过面,还收了他的念珠,对不对?」 「你也和太夫人一样,以为那间宅子是买来与易君彦苟且通姦的,对不对?」 她的问题接二连三,每一个问题都直截了当地正中他的靶心,对他步步紧逼,让他无处遁形。 「……是。」 「那你还记得,你之前对我说过的话么?你是不是说过,相信我来着?」 「说过。」 「但你心口不一,对么?」 清黛慢慢站起来,望着他颓丧的脸,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自己的后背抵到了架子床边,再也无路可退。 她索性顺势靠在了雕花刻月的黄梨木床架上,等到自己的情绪不再乱涌,方垂下头,任凭鬓边的步摇玉穗在她颊侧倾泻摇晃。 「从小到大有一件事非常奇怪,好像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易君彦不仅拥有高贵的出身,还有着芝兰玉树的容貌,斐然成章的文采,是朗月清风,谪仙般的人物,能得到他的垂青偏爱,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是上天的恩赐。 「所以在他的目光莫名其妙落到我身上开始,人们便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合该对他抱有同样的情意,亦或者,甚至比他还要深浓痴迷。这里的人们,我曾经以为并不包括你,沈猎。」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往下说: 「少小时,我一直避易君彦如虎蛇,还有好几回,我为了摆脱他的纠缠,甚至不惜用上一些阴损的小手段。别人兴许察觉不到,但我尤记得你是撞见过几次的,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多少是明白我的。」 「……我怎么明白你?」沈猎冷不丁开了口,但他说话的时候也低着头,让清黛看不清他的神情,「小时候,周围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地说着你们是多么般配,他看你的眼神腻得就像瓦罐里的猪油,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逗你开心,如何惹你生气,这样你就能和他多说几句话。 「而你呢,你忘了吗? 「那年马球场上,他和宋执欺我太甚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本可以出手报复回来,却被你一声高喊,及时打断,从我手里把他救了下来…」 「我是为了你!」清黛几乎是吼出来的,情急之下,眼泪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那时若不出声,纵着你把人伤了或杀了,你的一辈子就毁了!」 怎么办…怎么办…… 清黛登时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以及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九岁那年,我初来京城,从南家墙头摔下来砸在你身上,你受了惊吓,险些一把掐断我的喉咙,易君彦就在旁边,可他们畏惧你的狠戾,不敢上前,最后还是宋执和南家几位哥哥帮我拉开了你。 「后来在柯家的省亲别墅小住,周家姑娘放蛇害我,蛇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易君彦当时也在,可他只会花拳绣腿,根本来不及反应,最后是你不顾性命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拔刀斩蛇… 第403页 「以及后来杨家公子想要轻薄我那一次,耶里雪山上我被埋在积雪下面险些丧命那一次,小黎王用我舅舅性命逼我嫁给他那一次……每一次,会及时出现在我身边,救下我、护着我的都是你。 「和我一起捉弄易君彦的是你,和我一起联手赢下马球赛的是你,和我一起去过情人崖,逛过三山祭典的是你,与我结发成亲,相约偕老的还是你,咱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心里真正倾慕之人是谁,你会不知道么?难道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感情么?」 「你究竟为何会一再介意一个,在我心里根本就不配跟你相提并论的易君彦呢?」 作者有话说: emmm又来晚了,这章说实话我写得有点久,写了删,删了写,最终呈现出来这样的效果 唉,闹矛盾什么的真的太难了,快点和好吧,我的两个小宝贝 第212章 是啊, 他到底又在介意什么呢? 从总角豆蔻,至冠发及笄,从只能于暗处形影相顾, 到终于能走到人前, 光明正大地携手相随。 一路走来,比起连她的一支发簪都守不住的易君彦,他和她之间拥有那么多只属于彼此的回忆, 那么多离奇又刻骨铭心的经历,他到底在妒忌易君彦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形容不来。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 也很想说出来。 于是越想越急,越想心越乱, 越想越张不开口。 清黛哭得有些站不住,便索性蹲下来抱着膝盖轻轻抽噎,眼尾鼻头微微发红, 脸颊上也亮晶晶的, 缩在床架底下像一团楚楚可怜的小动物。 沈猎蹙眉看着,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体内翻涌不止的想要走过去抱紧她的冲动。 这都是他第几次惹她哭了? 他自责地牙关咬紧, 压在膝盖上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安慰的话, 哪怕只是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亲一亲她快要哭肿了的眼睑。 「我……」 天晓得偏偏在这时,一个火急火燎的报信声远远便从屋外炸开: 「侯爷!侯爷!出事了!侯爷!」 清黛和沈猎均被惊得一跳, 一个蓦然止了泪, 一个簌得站起身, 恨得压紧眉头, 拉开门便一个箭步跨了出去,非得亲眼看看是哪个不识趣儿的泼才混帐,专挑这种时候给他找事! 想着他便已经大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当着一院子丫鬟婆子的面,朝着来报信儿的内廷太监不由分说就是一脚。 那小黄门也是倒霉,不分青红皂白挨了一脚不说,勉强爬起来后却连生气的权力都没有,只能诚惶诚恐地抱头跪在那里,冒死说道: 「奴婢知道侯爷骤然回京定是家中有事,原本就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在这时候来打扰侯爷!实是适才陛下在御花园里散心时,险些被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疯婆子刺伤龙体!现在上直卫各卫指挥使大多又都在军镇演兵……」 「圣上龙体可大安么?」那小黄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后从屋里走出来的清黛急急打断。 小黄门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大安,大安!只是受了惊吓,有些气喘。」 沈猎回头看她,她的脸上早不见了泠泠水泽,只隐隐可见两行泪痕和眼尾未曾消退的晕红,眼神却从容如昨,让人几乎看不出来他们方才是在吵架。 「那你快些去吧,这时候宫里又要搜捕刺客,又要保卫圣上和太后娘娘,只怕有的乱呢。」 兹事体大,沈猎也不再犹豫,扬声吩咐了句「备马」,抬腿便往外走。 清黛目送他走到院门边,却见他走着走着,忽又回过头朝她快步走了回来。 她还正疑惑,便被他伸手薅进怀里,用力吻在鬓角上。 「对不起。」 他的双唇滚烫,磁声低沉,酥得清黛半边身子一麻,忍不住又想落泪。 幸好他话音一落,人便走远了,要不然真让他看见她又泛起潮气的眼睫,只怕就走不掉了。 而清黛也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后,便像是经历了一场赤膊徒手的厮杀般,倚着门框脱力地瘫了下去。 阿珠抢着就要将她扶住,一凑近便看见了她脸颊上的泪痕,一下子便心疼坏了:「姑娘,你和姑爷方才在房里都说了些什么…姑爷…姑爷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们吵了一架。」清黛坦然地靠着阿珠扯了下嘴角,看她还有其他几个凑过来的丫头脸上的担忧之色更重了,忙笑得更认真些,「没事,我占理,是他没说过我。」 「可是…」南风嘴快,明珠都没顾得上拦,她便直接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可这才刚吵完架他怎么能就这么姑娘你丢下,一个人出门去了!这…这姑爷也忒不靠谱了吧……」 清黛在一众丫鬟的搀扶下坐进屋子里,无奈道:「凡事都讲个轻重缓急嘛,何况还是君父遇刺这么大的事。」 再说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也确实得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节骨眼上,若是他自己想不清楚,死活要钻那个牛角尖,那她便是磨破嘴皮,甚至把心掏出来也无济于事。 这一天一大早先是帮着柯诗淇搬家,再是应付沈柯氏,接着又和沈猎这样争执一场,就算她自己说不累,也没人会信。 第404页 她索性也懒得装,午间用了饭再喝过一盅浓浓的安神汤,便滚进被子里睡了个昏天地暗。 沈猎也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局势搞得焦头烂额,这厢刚刚在宫里搜查完胆大包天的刺客,那厢军镇校场上又报上一件锦衣卫千户和三大营的军士互衅斗殴,致其身亡,宁国公指名道姓要他这个指挥使出来给说法的糟心事,使得他从宫里出来后连家门都来不及进,便又急吼吼地赶着出了城。 这一去,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便再难回来一次。 按说如今棠园和沈侯府诸事都是清黛一手料理,加之沈家人丁寥寥,平日里只要沈柯氏不瞎折腾,也少有需要操心劳神的大事,他在与不在,无甚两样。 只是天气愈渐寒凉,清黛又早已习惯了床榻外侧有人共枕,习惯了夜里翻身抬腿蹬被子的时候,有人替她紧拢被角,焐住手脚,一下子没他在侧,难免有些不适应,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好。 幸而这些日子睡不好的也不止她一个,沈柯氏自那日在柯诗淇清修的别院里吃了瘪,便一直怀恨在心。 先是活活打死了彩儿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蹄子,接着又几次三番想把清黛叫过去训话站规矩,奈何清黛实在太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不管她用多么严肃、宏大的理由,她都不做理会,要么託病,要么直接避出门去,到易令舟和沈猜那里躲清静。 只可惜一味回避躲闪终究不是办法,次数一多,便是阿珠也多少觉得有些牵强,更别说沈柯氏了。 眼见清黛不吃她那一套,立刻便改换了新的方式,借着太后侄女这个身份的便利,又一次哭到太后宫中,用太后的懿旨将清黛传召入宫,逼着她不得不乖乖来到自己面前,低头问礼。 「这老虔…太夫人,她也知道上次的事是她理亏啊,不敢明着逼咱们姑娘给她赔礼道歉,就要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上给咱们姑娘寻晦气!那个秀织摆在挽春堂后面这么久,也从不见姑爷去看她一眼,太后娘娘也只怕早就忘记有这号人了,偏她长了嘴,非得去太后娘娘面前提一句!还拿咱们姑娘没生养说事儿,要给那个秀织抬名分?!这要是让姑爷知道,还不得把咱们挽春堂的房顶掀了?!到时候又是姑娘你两头受罪,里外不是人!」 一从宫里回来,关起门南风便收不住地骂骂咧咧起来。 偏她又说得句句在理,清黛这日甫一奉诏入宫,虽老早就猜到太后传召她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皇命当头,她也无法违背,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谁知她人刚进到宁寿宫,凳子都还没捂热,便被太后眼含热泪地攥住了手,一改往日的横眉冷对,阴阳怪气,与她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赏茶赐饼的,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不其然,半刻钟不到,她便笑意盈盈地问起了秀织的近况。 清黛当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若是她不提,她还真忘了曾经她还给她和沈猎之间塞了这么个人进来。 老妖婆见状,立刻便现出了原形,板起了脸子,就女子嫁人后一年生不出孩子便是天打雷噼、天崩地裂、天诛地灭的大罪过这一话题,足足训了清黛两个时辰。 虽然说,她自己也都是入宫数载才生下宋祈的。 不过像她这样就差把我是来替我侄女找茬儿这句话写脸上的,就算跟她硬讲道理。那也是白费口舌。 且时下沈猎不在京中,宋祈那身子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皇城之内无人给她撑腰,若此时和太后对上,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她索性便笑脸相迎地应承下来,一回家边安排着人将挽春堂边上那间叫漪澜居的小院收拾出来,让那位她和沈猎几乎都没见过的秀织姑娘先搬了进去,还特意挑了两个机灵些的小丫头过去给她使唤。 只不过嘛,「左右眼下你们姑爷人还没回来呢,咱们先布置着,也好跟宫里有个交代,到时候是去是留,你们姑爷自然会有定夺,犯不着咱们操这个心。」 虽说她心里其实也有些打鼓,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见沈猎为着上回没说完的话给她捎个信儿回来解释解释,他究竟还在不在生气,他走前那句对不起到底算不算数,总也没个说法。 这节骨眼上,若是让他知道她又自作主张着为他纳了个妾,指不定又要东想西想,甚至应了南风的那句话,把挽春堂的屋顶掀了也不一定。 她正立在漪澜居的院子里兀自出神,那位秀织姑娘这时便红着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凑了上来,斯斯文文地与她行了个颇为标准的福身礼,向她谢道:「多谢夫人为奴婢张罗这一切,也多谢夫人愿意成全奴婢。」 清黛怔了怔,方才挤出几分笑意,佯作和气地拍了拍她的手,「此后你同我一起伺候侯爷,咱们就是一家子姐妹了,这些生分的话就不必再说……」 不想她还没说完,便听到背后传来「嚓」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油纸包裹之类的东西掉了下来,散碎一地。 清黛下意识回了下头,结果却被门口一脸阴鸷的沈猎吓得差点魂飞天际。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正式和好,秀织只是一个催化剂(这个情节过得那么快,应该很明显了吧) 第213章 这些天沈猎随军居于军镇教场, 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把清黛那天说的话拿出来反覆回想。 第405页 想起她怨怒的吻,委屈的眼泪, 他便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虽然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懊悔,一遍一遍地诘问自己, 凭什么要怨气撒在她身上? 如她所言,他明明就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她和他一样, 从始自终都把易君彦那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看得透彻明了,从始自终都不可能对他妄动真心。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嫉妒, 像个幼稚的孩童,又像头未开智的走兽,只能用耍脾气和强词夺理来虚张声势。 这种唯懦夫才有的行径, 实在为他所不齿。 是以他想了半天, 还是觉得应该尽快寻个空,再和她好好聊一聊, 好好道声歉。 恰逢这日程纲纪来向他汇报对之前那个入宫行刺的刺客的最终处置, 他便顺势让程纲纪留在了教场,自己脱身回了城中。 经过三街口上那家专做玫瑰酥饼的糕饼铺子的时候, 想起是她爱吃的口味, 便专程停下来,耐心等了半天, 才等到一笼最新出炉的买下。 一路将热乎乎的油纸包裹提在手里, 想着她平日里的馋猫样儿, 他的舌尖心底便不自觉地发甜, 兴沖沖地往家走。 谁知一进门,坐都没来得及坐下,便听见这么一篇话。 清黛回头看见他,属实是被他阴沉的脸色和森然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 多少年了,他已经有多少年未曾再对自己露出过这样冰冷、警戒的神情了? 清黛当即丢开秀织的手,快步走到他身边解释道:「不是,沈猎你别误会,此事并非我的主意,是太后……」 沈猎目不斜视,冷冰冰地打断她:「太后逼的?」 清黛本想同他从头到尾解释一遍,被他这么一打岔反而断了思路,噎了一下干脆便点头道:「对,太后逼的。」 「那你是一口答应了,还是推拒了却没推拒掉?」沈猎咬着后槽牙,问道。 「我……」清黛哑了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凑到他耳边实话实说,「我是一口答应了,但你相信我,我另外还有应付的法子,你且先随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说。」 说着,她便试着去拉他的手,却被他像是触火般躲开了。 一息间,他们之间的气氛直堕冰点。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地上散开的油纸包裹。 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老实头老闆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继承了他手艺的长子长媳,年轻人做事浮躁,包酥饼的油纸和麻绳也不如从前结实,掉在地上的那一刻就散开了。 圆熘熘的酥饼碎开,酥脆的饼皮落进泥尘,洒得满地都是。 像极了他们两个人此时此刻,捧给对方的心。 「侯爷,夫人,要不然咱们先进屋吧,有什么话进了屋咱们再……」一旁的秀织眼瞧着气氛不对,又想着如今自己在这个家里也算半个主子了,便妄自托大,上前劝和。 不想她都没说完,就被沈猎粗暴地吼了回去:「滚出去!」 秀织被他又冷又狠戾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就是一刀结果了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院里其他人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念,忙上前将她拉住,一併从漪澜居里退了出去。 随着下人们争先恐后的离开,整个漪澜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风吹动枯叶的零星动静。 秋日的毛太阳照耀这院子里剩下的两个人,秋光将沈猎身上织金绣彩的补子渡上一圈夺目的金边,刺得清黛眼睛发酸,无意识地泛起泪花。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顺便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然后长吸一口气,按着眉心耐着性子道: 「沈猎,你听我把事情好好捋一捋。 「淇姐姐与易君彦和离,被宁国府逼着入静慈庵落发,我不忍她自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为她置下宅子,顺手使了个小算计,让咱们身边不安分的人误以为宅子是为与易君彦私会买的,使她露出马脚,让太夫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但以太夫人的为人,当众出了这么大的洋相,定然是要报复回来的。 「而秀织,就是她的报复手段…就是她去求了太后,让太后单独召我入宫,施压于我,逼我就范。她们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想看到咱们像现在这样吵闹争执,离心离德么?这个道理我不信你不明白,那咱们为何要让她们如愿呢?你到底是怎么了沈猎?你该不会还在为易君彦的事耿耿于怀吧?」 沈猎抿着嘴唇不说话,她寻思着大概是自己接二连三抛出的问题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一时没法作出回应也是有的,便想着再补充点什么,好让他尽快从他的牛角尖里钻出来。 未曾想他这时竟冷不丁嗤笑了一声,像是自讽又像是嘲弄她与这些天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 「原是我贪心,少时以为只要能偷偷看着你,与你互为形影便已足够,后来与你重逢于柔夷,见过情人崖,去过三山祭典,我又发觉自己其实不满足只做一个影子,我想要的已然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与你并肩走在阳光下;再后来,我终于娶到了你,虽说有些趁人之危,但成婚之前我确也想过,若你不愿,我便立刻放手,还你自由…幸好你是愿意的…只不过我至今才发现,却也仅仅只是愿意罢了。」 清黛被他这篇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发愣,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只能木讷讷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第406页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不止今日,还有从前许多时候,明明你人就在我面前,我却总觉得你离我很远。你自小待我好,成婚后更是事事以我为先,事事无可挑剔,可是呢?每噹噹你看着我的时候,你确定你真的是在看我吗?」 「不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清黛真的听糊涂了,她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却没想到他的心里原来还转过这么多奇奇怪怪又纤细敏感的念头,一下子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当然不明白。」 沈猎向她走近两步,高大的身影挡住她头顶的太阳,将她整个人纳进自己的影子里。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她的眼尾轻轻摩挲,让她不得不抬起眼眸,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你的心,早就不知被你丢哪儿去了,我在你眼里,其实一直都只是你心里那个人的替代品吧?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情意,不过是想通过我补偿那个人,让你自己得到慰藉而已。」 清黛眸光一颤,脑海里忽然闪过前世沈猎身着大红飞鱼服立在城墙上,手持铁弓的画面,霎时间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慌乱中,竟把此世的他一把推开了:「什么那个人,你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我是不是胡思乱想,你心里清楚。」沈猎被她推得心冷,嘴上也顾不上留情,一味脱口而出道,「若换做是那个人,你还会去喝避子汤,会什么都不说就去和易君彦见面,会一口答应给他纳妾么?亦或者,抛开『他』不谈,只说你我…… 「你可曾想过独占我?」 这个问题确实把清黛问住了,说不出话了。 她曾一再标榜自己的清醒,考虑过他会移情别恋,也自然考虑过为他纳妾收房这种在这个时代再常见不过的事。 可她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又一直再和这种自以为的清醒相背离,一直都在和自己找各种藉口,故意把这些事丢朝一边,视若无睹。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低头,她何止是想过独占他,甚至是每时每刻都在违背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界限,无法克制地想要独占他。 然而,即使她现在回答是,他也不会相信不是么? 想到这里,清黛不禁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沈猎这时候自然是看不懂她的情绪的,还以为她是被自己说中心事,无力反驳。 他的心就此沉入谷底,像是条终于被主人厌倦抛弃了的病犬,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 也罢,也罢。 「夫人既要为我纳妾,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随便你。」 这是他们这天最后的对话。 清黛咬着牙挤出这最后三个字后,便闷头走出了漪澜居。 午后她紧着便让人从库房里找了些绯红的缎子,将漪澜居简单布置了下,又把自己前两日新做的一身嫣粉的织锦衣裙拿出来,并一套银胎头面赏给了秀织,当作她的嫁衣喜冠。 夜来更是有一桌子好酒好菜陆陆续续送进灯火通明的漪澜居,人来人往,热闹之至,只怕隔壁沈侯府也都知道了沈猎要在今夜纳妾。 清黛心里烦闷,是以这夜早早就过了浴,换了寝衣躺进了被子里,想着睡着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谁知她所有的思路都被沈猎的那一番话搅乱了,躺进暖暖的被窝里大半晌,也还在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侧身想寻睡在外间小榻上的阿珠说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出嫁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让人在屋里守夜了。 这个时辰,几个姑娘连同庄妈妈估计都已经各自回房睡熟了。 因想着她们明日还要干活儿,她便也捨不得再把人折腾起来陪自己啰嗦这些有的没的,于是又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终是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披了外衣偷偷熘进挽春堂的小厨房,把她和阿珠珍藏的那几壶柔夷兽骨酒摸了出来,想着小酌几杯,促进促进睡眠。 恰逢新月之夜,天上地下又都是一片空无的清净,夜风吹着虽然有些刺骨,却也同样让人清醒。 她一时兴起,索性抱着酒壶在廊下的大理石台阶上席地而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控制不住地反覆回想着沈猎说过的话。 其实白天话刚说完,她就想反悔了。 可既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哪还有随随便便就收回来的道理。 更何况当时沈猎又是那样一个状态,想必她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静下心来的时候,清黛也慢慢想起了很多。 想起自己在李家村里第一次说漏嘴,赫然发觉,原来他们之间的隔阂那么早就已经出现了。 他那时没有细问,之后也从不提起,她就以为他并未放在心上,便也顺势扔在了脑后,未曾留心在意。 只是实在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就会被他如此在意,在意到居然衍生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自我折磨的同时,也挫伤了她。 她对他的感情从来毋庸置疑,可时至今日她也很难不反思,自己到底是怎么做的,才会让他产生了那种荒谬的怀疑。 如他所言,她予他的爱意仿佛一直都带有强烈的补偿性。 前世她亲眼目睹过他的所有苦难,今生便总是忍不住想要把那些他从没得到过的、应得却未得的,通通补还与他。 怕他孤单,便想尽办法挤进他的世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第407页 怕他伤心,就尽量不去触碰他的疤痕,在他情绪低迷时闭口不言。 怕他劳累,便努力替他料理好家里家外一应事物,让他能够一门心思投身公务。 …… 她自以为自己为他做了很多,也是两个人中一再迁就包容的那个。 不曾想,这种自以为的保护,反而成了遮蔽住她爱意的横阻,既挡住了沈猎,也给自己在无形中带上了枷锁。 只可惜她还是了悟得太晚,是她自己亲手把沈猎推了出去。 此刻时刻,那与她百步之内的漪澜居里,只怕早已是鸳鸯帐暖,梦枕春宵了吧? 至于她,却只能像个傻子似的,形单影只地坐在寒风里,自说自话地喝闷酒。 拎出来的几壶兽骨酒不知不觉全都见了底,她一向自诩千杯不醉,可是一抬头,天上的月亮还是变成了两个。 新月弯弯一对,好似一双高高在上的笑眼,正无情地嘲笑着她的愚蠢和自以为是。 这时的她别说是驳斥了,就是站起来走回屋里关上门的力气也没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满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感受过的醉意。 实在不成的时候,她干脆便什么也不想了,了当地倚靠在身畔廊柱硬邦邦的石墩子上,裹紧肩上随便披挂的衣袍,便阖上了沉重的眼皮,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只在半梦半醒,耳边传来了几声熟悉的轻唤,「清黛,清黛?」 她下意识强行撑开了眼皮,模模糊糊的,竟看见了沈猎那张俊朗英挺的脸就在自己眼前。 她的心间冷不防涌上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委屈,嘴一撅,也顾不得是梦是幻,便倾身上去,将眼前的人影紧紧抱住,将大把大把的眼泪全部淌进他的颈窝里。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嘶,还不算正式和好,下一章吧,下一章一定好好的,到时候都来磕糖! (吵架真的不好写啊,这章我卡了两天,重写了好几回才写出来,唉,果然我还是适合搞糖搞~) 第214章 昼间清黛转身一走, 沈猎就后悔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说那些话的目的原不是为了故意气她,只是想和她敞开心扉, 好好谈一谈, 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肯定的答案。 谁能想到最后还是闹成了这样…… 与其看她那般失魂伤心,他倒宁肯糊涂一世,什么都别去深究。 再后来看着漪澜居进进出出的下人, 一会儿捧着红绸子,一会儿送来钗裙首饰,忙忙碌碌, 当真把漪澜居还有那个叫秀织的女子装扮起来。 满堂喜色之下,他只感到说不尽的烦躁。 在夜色未降临之前, 他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她的内心其实还是捨不得他的,没准儿下一刻她就会派人过来喊他回屋吃饭, 善解人意地给他一个台阶。 然而, 直等到月上枝头,直等到桌上的酒菜都凉透, 直等到挽春堂的灯都熄灭了, 他都没等来他想要的台阶。 天黑了,风冷了, 没办法, 把主人惹生气的小狗,被主人丢在路边的小狗, 就只能自己沿着记忆里的路线, 嗅着主人残留下来的味道, 拉耸着脑袋, 自己灰熘熘地往家走。 所幸他早就不是那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倒霉蛋了,推开挽春堂的门,一抬眼,他就看见了他的主人。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清黛紧搂着眼前人的脖子,醉醺醺的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又蹭,细碎的绒发像是一把把小搔头,若有似无地挠在他的脖颈边,痒进他的喉咙里,几度抓挠不得,不断刺激着他的渴欲。 可当他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又不觉有些心沉,闷声道:「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堂堂柔夷莫天王的外孙女,我量大如海!我千杯不醉!我一顿能喝……八斤!」说着,她还强撑起来,信誓旦旦地给他比了个八,然而手刚抬了一会儿便又头重脚轻地朝他倒了回去。 沈猎急急接住她,低头又见她虚虚裹就的外裳里就一见单薄的寝衣,秋夜如此寒凉,她又饮了这么多酒,再在外边待下去,铁定是要生病的。 于是他也不做他想,忙将她打横抱起来,径直进了屋。 屋里烧着炭盆,被子里的汤婆子也尚暖着,沈猎把她放在床上,替她脱下外裳又掖好被角,转身便又要出门去找人给她弄点醒酒汤。 不曾想大醉之下的她,与平日里和他嬉闹时相比还要更加孩子气,压根就想过给他离开的机会,他才将走出去一步,就被她从被子里翻出来,揪住了衣摆,「不许走!你个没良心的…看不出来你老婆在生气么!这时候了居然还想去找狐狸精!不许去!」 「没有要找狐狸精……」沈猎哭笑不得地回过头,重新沿着床沿坐下,解释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再一次贴了上来,像一块他永远无法甩掉的小牛皮糖,紧紧地黏在他怀里。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那么喜欢你,从上辈子就喜欢…你怎么能说我喜欢别人…拿你当替代品……沈猎,你真没良心…没良心……老天爷真奇怪,既然能让我被夺舍又还魂,为何就不能再离奇一点,让你也变成我活一天呢?那样你就该知道,我到底有多么多么喜欢你了。」 她乱七八糟地靠在沈猎耳边呢喃着,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但仔细想想又不像是随便说说的呓语,搞得他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地想问,「你说什么?什么上辈子,什么夺舍还魂?」 第408页 清黛醉糊涂了,说话也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你不知道?嘻…你当然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幸而她到底还守着几寸底线,不论沈猎再如何追问,她都只是捂着脑袋,死活不肯再说了。 沈猎拿她没辙,却也不可能相信这些都是她酒后胡言,心里存下个疑影,想着等她明日酒醒了之后再细细询问。 虽说白日里是闹得不大愉快,可此时此刻看着她娇憨的醉态,想着她方才孩般童稚真挚的告白,沈猎的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了。 即便心里有再深再大的芥蒂,终也还是敌不过她的一句喜欢。 光为这个,他想,哪怕到最后发现,一切不过是她精心编织、传神演绎的谎言,他也甘之如饴。 彼时清黛确不清楚他这想法,只是醉意上头,头脑越发昏沉难受,克制不住地想赖在他身边撒娇,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沈猎耐心哄了半天,直到她终于有了松开自己衣襟的意头,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塞进被子里,而后蹑手蹑脚地起身让人去准备热水,供自己睡前盥洗沐浴。 被从梦里喊起来的阿珠还觉得惊奇,推门出来揉了半天眼睛才敢确信是自家姑爷,转而又看到廊下那几个东倒西歪的兽骨酒酒壶,顷刻就清醒了。 那些酒都是她和她家姑娘两个偷偷藏的,再没说给第三个人听过,此时会一气儿拎出来喝光,除了她家姑娘也再没别人了。 至于她家姑娘为何要一个人偷偷喝酒,这姑爷又怎会从漪澜居跑回来,阿珠偷瞄着后者的脸色,最终也没胆子问出口。 小跑着去给人家烧好了洗澡水,给她家姑娘餵了点醒酒汤,便识趣儿地赶紧从主屋熘之大吉。 正好沈猎一贯也不喜欢被人在这些事上伺候着,她自识趣儿,也省得他费神啰嗦。 自行解了发冠束带,脱了内外衣裳,便坐进浴桶里。想着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再滚进被子里抱着老婆美美睡一觉,天大的事便都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他正想着,净房另一侧的寝阁里忽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他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过去,隔着屏风伸长脖子看了看,唯恐是清黛睡觉又不安分,自己滚到了地上。 所幸她也没那么笨拙,确实没有滚到地上,而是自己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并且不仅只是爬了起来,还就这么赤着脚,晃晃悠悠从寝阁里一路荡了出来,寻着屋里唯一还亮着光的地方——沈猎所处的净房,歪歪扭扭地拐了进来。 「噗通——」 沈猎放下衣服伸出去接住她的手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转瞬间,她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栽进了他的柳曲木浴桶里。 沈猎一时啼笑皆非,赶着就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 水呛进鼻腔喉管,惹得她连嗽不止。 浴桶里空间狭窄,沈猎只能暂时先把她抱到腿上坐着,使她能够趴在自己胸口,好让他也能替她抚背顺气。 待她渐渐缓过劲儿,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不禁跟着松了口气,颇有些无奈,「还闹不闹了?」 「我才没闹。」她嘤咛一声。 「闹的是你。」她又撅起了嘴,妩媚且娇蛮,「这个时辰你洗什么澡,又打算扔下我去哪里?」 他被她奇奇怪怪的逻辑逗得不由闷声一笑,她却犹不自知,还一脸认真地瞪着他:「我的话很好笑么?」 她酒量好沈猎也知道,长这么大也从未见她醉得这么彻底,都快把他可爱晕了,只能受着最后的理智,捂脸忍笑:「不要闹了,你该睡觉了。」 「我不!我一闭眼你就走了…而且…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你,我才不要睡觉,你也不许睡!」 她却非要闹着抓开他的手,把他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我想通了,凭什么一直都是你在追问我,一直都得是我给你吃定心丸?这不公平!所以…我也要问,我也要吃,说,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天上地下…第一唯一喜欢我?」 大醉之下,她的脸本就有些酡红,被这一桶热水的水汽一蒸,眼底还氤氲着方才被呛出来的泪雾,更像一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熟樱桃。 不仅如此,经此一役,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散开的及腰长发和单薄的寝衣紧贴着肌肤,半遮半掩地将她莹润而纤柔的玉体描摹勾勒。 一颗水珠沿着优美的下颚丝丝滑落,经过她修长的脖颈,秀气的锁骨,滑进她胸前山峦之间,惹得沈猎喉结一耸,身体迅速热了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快点回答我啊。」酒精的作用让清黛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压根没注意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何不妥。 着急起来,还一个劲儿地坐在他腿上晃来晃去,直晃得桶里的水也翻起了浪,泛起了涟漪。 沈猎哪禁得住她这么明晃晃地「勾引」,眉心一锁,情不自禁嘴边便溢出了声无法抑制的闷哼。 跨坐在他身上的清黛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就要低头去看。 沈猎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忍不住低喝一声:「别看!」 清黛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不悦地一瘪嘴:「你凶……」 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仰头从下吻住了,霎时间只听哗啦一声,她的眼前天翻地覆,她和他的位置已经从她坐在他的腿上,变成了他将她压在了浴桶另一头的边缘,用力地亲吻。 第409页 「不…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清黛惊得下意识一挣,却被他反过来压得更紧密了,让她的眼里心里从此刻开始都只剩他一个,只有他一个。 「喜欢,天上地下,第一唯一喜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有榜,加上前几天都没有好好更新,所以今天就不休息了,嗯…所以…一起来期待下明天清黛酒醒之后的反应吧? (话说ky一下,写这章特别是清黛主动扑猎子的时候,我满脑子居然想的是小白那句:我一把就把她推开了,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第215章 翌日天蒙蒙亮, 一缕微光抚开藕荷色的罗帐,落在清黛鸦羽般浓丽卷翘的眼睫上,随着她半梦欲醒时的颤动, 泛起一圈一圈柔和的光泽。 少顷, 她醒在少年精壮的胸口。 宿醉无疑是最折磨人的,从她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她的整个脑袋就像是要炸开般的疼, 里面好似装了一块沉重的铁疙瘩,稍微一晃,硬物随机撞向她的任意一根骨骼、一条筋脉, 又痛又晕。 她愣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注意到自己正躺在沈猎的臂弯间, 两个人身上除了一条被子以外,再不见半寸绸布。 微微动一动身体,四肢百骸却好似被灌了铅般沉重, 腰腹间也传来了阵阵熟悉的酸痛感。 她不禁忍着疼, 用力甩了甩头,脑海里的记忆却也只是一些零散破碎的片段。 浴桶、梨花橱、暖阁、床榻间……全是一双男女忘情痴缠的艷影。 羞得她忍不住捂脸。 然而具体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最清晰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白日吵架的那一段。 仰头看到沈猎平静安恬的睡颜,她不觉迷糊起来。 所以……他们已经和好了? 可如果是睡一觉就能和好的话, 那之前她努力了那么多次为何又没用呢? 还是说…… 她正心慌意乱地想着, 沈猎却在这时冷不丁动了一下,喉结翻滚出一声轻嗽, 转瞬间也迷迷瞪瞪地撩开了眼皮。 望了望天色, 又低头看了看她, 习惯性地用长了青茬儿的下颚蹭着她脸颊, 问: 「怎么醒的这样早?」 光蹭还不够,又捧过她的脸细细吻起来。 清黛被他闹得直痒痒,躲了半天才躲过去,「没闻着我这一身酒臭啊,也不怕熏着。」 沈猎却只是懒懒地闷笑了一声,立刻又把她拉了回来,闭着眼扣在怀里继续亲。 清黛浑身尚还酸软着,在他温柔绵密的攻势下竟毫无招架之力,被动地攀在他的肩膀上,与他交换着彼此的吻。 直到他犹嫌不足地搂着她一个翻身压上去,想要让昨夜的绮梦再次上演,她方才被腰间的酸楚敲了一记警钟,赶紧清醒过来。 「等等!」 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唇,「马上就要到阅兵的日子了,你不去校场啦?」 他却就着她的抵过来的手指一路吻到她的腕骨,嘴里含糊着,「这个我日后和你解释。」 「不是…你等等…我,我也还有话要问你呢,你…嗯——」 她还没说完,便觉小腹一紧,眼角条件反射地渗出泪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半个时辰后,窗外天已大亮,清黛大汗淋漓地趴在沈猎身上轻喘,彻底动弹不得了,他却犹自悠闲自得地替她整理着颊侧凌乱的发丝,「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清黛连朝他抛一记眼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不…不问了……」 好在她也早已不是从前的她了,经过这一年多的锤鍊,她已不再像从前那么不堪一击,在庄妈妈和明珠的搀扶下起了身,往浴桶里舒舒服服地一泡,一盏醒酒汤下肚,泰半的精力便都恢复过来了。 待她这厢刚刚坐到妆檯边,后头才去洗漱浣发的沈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在青儿和银珠的帮助下穿戴公服和甲冑。 清黛见状,略一思索,还是暂且屏退了左右,自己走了过去。 一面亲自替他将身上的大红补褂打理平整,佩戴上束袖的护腕,一面试探着问:「昨儿夜里,你怎么回来了?我…我可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沈猎点头。 「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 清黛眉心一跳,不觉有些心慌,「什么都说了的意思是……」 沈猎垂眼盯着她,也试探性地提醒着她:「上辈子,夺舍。」 闻言,清黛在给他整理腰带的手不由一滞,讶异地仰起头,却见他神色坦然笃定,不像是信口胡诌,况且这种事也诚然不是想诌就能诌出来的。 她不禁迟疑着问:「那你……相信我说的话么?」 沈猎不说话,就只是凝目看着她。 但这一回,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的底色。 她随即释然而笑,心里那根紧绷多年的弦终于得以放松:「倒是难为你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都能相信。不过既然你肯信,也应该也能理解之前种种,我为何为之了吧?你不知道,上一世看着你殉于站笼之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当真是……不对,我昨儿应该都跟你说过了,你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说着,她忽然注意到沈猎的眼神里夹杂了几分像是头一次听说般的惊异。 话音未落,便见沈猎的眼角眉梢渐渐浮现起些许奸计得逞的得意,她立时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好啊你,沈大人,沈侯爷,您居然用计诈我?!」 第410页 沈猎憋笑憋得辛苦,那神情仿佛是在说,瞧,你也有今天。 清黛气得腮帮子一鼓,手上刚好拿捏着他腰带的繫绳,旋即报复性地狠狠一勒,隔着层层宽大厚实的衣袍,将他本来劲瘦如蜂的腰身都勒了出来,不觉「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见他吃瘪,她心下畅快,得意一哼:「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叫声好夫人听听?」 「好夫人。」 「乖~」 清黛这才满意地环住他的腰,投身于他的怀抱中。 他也弯腰拥紧她,适然地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踏实地嗅着她的发香。 不过这事儿就好比墙上的裂缝,有了第一条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总有一天整堵墙都会崩裂倾塌。 她既已与他说漏一些有关前世的秘密,再想隐瞒遮掩也不可能了。 而且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确也让她心烦疲倦,与其互相猜忌,互相折磨,倒不如开诚布公,坦然相见算了。 这样一想,她整个人豁然开朗,窝在沈猎怀里,瓮声瓮气地问:「这个故事可能有些复杂,有些长,你现在有空听么?」 沈猎道:「自上回陛下遇刺受惊,他的身子便又不大稳当,阅兵之日不出意外是要推后的,所以我暂时也不用赶着回校场。」 「那好。这事儿啊还得从那一年,我刚随爹娘回京说起……」 这确实是个漫长和繁复的故事,横跨二十个年头,涉及众多人物,即便清黛已经绞尽脑汁,尽量讲得言简意赅,但还是把沈猎听得眉头越锁越紧,神色越发黯然。 尤其是听到自己的死因时,他不禁嘆出一声凄讽的轻笑,「呵,原来我奔忙半生,到头来也依然是这么个下场,这就是命么?」 「可能是吧……只不过…在我看来,即便是命,人确不应该只有这一种命运。」 清黛侧头枕着他的肩,玉指纤纤,轻轻绕着自己的发丝做嬉。 「前世大干之所以灭国,并非是当今圣上多么昏庸,他宁国公父子多么贤明,绝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那个顶着我姓名嫁入宫闱的异世女子,利用今上对她的信任,对今上用毒,在最关键的时刻,打开了最重要的玄武门,以至于宫中守卫连三个时辰都坚持不住,就算你带回了援兵也于事无补。 「可这一世不一样了,没有那个异世女子了,我也没有喜欢易君彦,更没有入宫,而是嫁给了你,成了武宁侯夫人,这就是另外一种命运不是么?今生有我在,我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含冤而死,我会救你,我一定要救你!连带着这个国家,还有我们的家人,我都不会让他们沦陷于战火,遭受宁国公父子的摧残!」 沈猎闭唇不语,久久才道:「可如果…最后还是逃不过第一种命运呢?」 清黛不假思索:「那我跟你一起。」 「黄泉路上,咱俩作伴,至少不孤单啊。」 她仰头望着他,笑容看似轻松,实则一字一句都斩钉截铁,坚定不移。 沈猎这才恍悟,她为何要和避子汤。 因为她一早就做了这个决定。 一时间,沈猎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只能把她揉进怀里,抱紧,抱紧,再抱紧。 清黛最喜欢被他这么抱着,总觉得这样的话,全世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再多嘈杂,再多纷扰,都别想吵到他们,更别想再让他们分开。 她甚至忍不住调侃,「现在你应该我为何如此厌恶易君彦了吧?还吃他的醋不?」 沈猎也跟着笑了,在她如水草般蓬松浓密的发间蹭了又蹭,上瘾般嗅着她身上的山茶花香。 「你知道我到底在妒忌易君彦什么吗?」他沉声问,不等她应声便又马上自问自答,「我妒忌他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 「对,肆无忌惮。」沈猎耐着性子慢慢与她剖白,「从小到大,他从不掩饰对你的爱意,可以毫无顾虑、毫无负担地靠近你,他从不担心他的情意会给你带来压力,也没想过他的青睐会把你推向风口浪尖,甚至,在他的认知里,根本就没有你不会喜欢他这个可能。 「而我却与他截然相反。」 既要担心与她在人前显得太过亲近,会被人说她的闲话,会拖累她一起遭受世人的轻贱和白眼,又要担心她会被其他男子的糖衣炮弹吸引,更怕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竟对她也存了这份逾矩的心思,会把她吓到转身就跑…… 「所以,我妒忌易君彦,我厌恶易君彦,厌恶所有随随便便就妄想靠近你的人。」 所幸现在好了,他拥有了她的真心,就相当于拥有了消散一切恐惧和担忧的底气,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对那些对她妄自觊觎的人出手惩戒,可以毫无负担,可以肆无忌惮。 可以理直气壮地将她独占。 作者有话说: 矛盾解决了,小夫妻要正式组团打主线了 预计还有个十几章正文就完结啦,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专栏的小树了!!!沖沖沖!!! 第216章 他俩这头和好了, 另一边秀织的处境自然就尴尬了。 幸而关于这个烂摊子,沈猎临出门前就和清黛说好交给他来处理,她大可撂开手去, 不加理会。 既得了他这句话, 清黛自然乐得清闲。 第411页 在他出门以后,便一直拿着身体不适,偶染风寒做藉口闭门谢客, 秀织连着几次想来给她敬一杯茶都被挽春堂的人拦在了外头,压根见不着她的面。 秀织无计可施,只能求助那厢的沈柯氏。 然而如今整个棠园外加沈侯府都是清黛一力掌理, 她行事素来也缜密,料定了秀织会走出这一步, 便一早就安排了几个婆子充作教习,说是教她伺候沈猎的规矩,实则是将她变相看管起来。 日里别说是一句话、一页纸了, 就是她的一根针都不叫人碰了去。 沈柯氏没了彩儿那双眼睛, 要想再养出新的得力的,也不可能一日两日就调教出来, 而府里上下为她曾经狠辣严酷的治家风格颇为怨怼, 如今又受了清黛这个新管家太多的恩惠好处,人前人后早已转了风向, 唯清黛马首是瞻, 更便再没几个想不开的,会愿意帮她做事。 渐渐的, 她倒还真像是狼群里被从王位上赶下来的老狼, 眼睛瞎了, 腿脚也蹒跚了, 除了捡着年轻一辈施捨的残羹冷炙慢慢老死,好像也没什么能折腾的了。 这种日薄西山的式微之感,整座武宁侯府里里外外都替她察觉到了,偏只有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亦或者不肯认命。 「夫人,漪澜居那位自裁了。」 这原本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冬月上午,清黛早起用过早饭,正听着厨房的两个管事婆子回禀上个月的开支流水,青儿却从屋外匆匆走进来,凑在她耳边嘀咕了这么一句。 清黛听罢,心下虽有些惊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佯作无事地先将厨房的人打发出去,方才让青儿继续说。 「原先她见着实出不去门,也传不了消息,便也老实了,连着几天都乖乖呆在屋子里,做做针线,看看闲书。可就在方才,负责看守她的婆子一个转身的功夫,她便抄起针线框里的剪子朝自个儿的颈子扎了过去!好在另一个婆子反应及时,拼着扎伤自己的风险,一把将凶器抢了下来,这才没叫她得逞。现在人已经叫摁住捆起来了,但凭夫人决断。」 清黛凝眉听完,问:「抢剪子的嬷嬷可伤着哪儿了么?」 青儿依言回答:「就是让刃口划了一下,流了血,已让人给她上过药包扎过了。」 清黛点了点头,轻轻莞尔,「也是辛苦她们了,去取二两银子拿给受伤的那位嬷嬷,让她这些日子就好生抓药养着吧。」 青儿应了一声是,转而又问,「那……漪澜居那边呢?」 「暂且先堵上嘴捆在房里,若我午后得空,便把她带来让我瞧瞧。」清黛说着,想了想又多提了一句,「对了,让庄妈妈领着人去吧,其他人毛手毛脚的,要是折腾出点什么伤痕来,咱们可说不清。」 青儿应下后即刻便出门去安排了,待午后清黛午睡醒来,手边也无甚要事急待处置,便将身边的姑娘们叫到跟前,一一吩咐好了待会儿要做的事和要说的话,这才着人去把秀织从漪澜居带了过来。 漪澜居与挽春堂相隔不远,没一会儿人便被庄妈妈和几个身强体健的婆子带到了挽春堂的花厅下。 庄妈妈作为侯府经年的老人儿,大宅院里刑讯审问的手段不说多么精通,却也是信手拈来,只见那秀织被扛上来的时候,确是用一条大被裹覆,被子外边紧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麻绳,既能让她动弹不得,又能保准粗粝的麻绳不会伤及她娇嫩的皮肤,也不会让她有机会上折自己。 被子被解开之后,几个婆子很快将她摁在了一张黄花梨透雕麒麟圈椅上,手脚继续用两个巴掌那么宽的阔布条分别缠裹在扶手和椅子腿上,任她百般挣扎,也纹丝不动。 清黛这时方悠悠从内室掀帘走出来,在花厅北墙下的紫檀攒接万字纹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杏眼桃腮的小美人,方笑道: 「算起来姑娘到我们棠园做客也有一年多了,怪我平日事忙疏忽,便是那日答应了要迎你过门,也一直都没机会与你好好说过一回话,却不知我们棠园究竟是何处亏待了姑娘,竟要姑娘用自裁这么决绝的方式来为自己申诉?」 你少明知故问!秀织的嘴尚还叫破布塞着,听了清黛这话也只能情绪激动地呜咽几声,然清黛仿佛暂时也没有要她说话的意思,便也没人过去给她把堵嘴的破布摘出来。 只能被动地听着清黛继续往下说:「我承认我确曾应过太后娘娘和太夫人,要将你收为家妾,也确然为你安排了居所,归置了住处,但你也瞧见了,实是侯爷自己没那个心思。 「所谓牛不喝水切莫强摁头,我又是个胆小的,这辈子还指望着夫郎过日子,确不大敢为了依从她人之命,将他给得罪了;但我想你肯定要说,太后娘娘之命,我等身为臣子自是不从也得从,是以我思来想去,倒也想到了几个还算两全其美的法子,姑娘可要听听看?」 秀织闻言一愣,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睛,但好歹是安静下来了。 而清黛说多了话,口有些渴,剩下的话便由她身侧的明珠替她道::「两条路,其一,夫人也不追究你今日闹着自裁的真正原因,便替你顶了侯爷,冒着大家一道被厌弃的风险,为你开脸摆酒,正式将你迎进门来,自此以后,你便是这家正儿八经的姨娘,主子高兴时被捧你做半个主子,主子不乐意了,那你同我们这些奴婢也无甚两样,是发卖出去还是撵到庄子上,都不过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第412页 她语调虽沉着平淡,却是一字一句都绵里藏针,秀织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她的深意,当即悚然瞪起双眸,拼命摇头。 清黛饮罢一口金丝红枣茶,便又笑呵呵地安慰她:「你也别怕,这条路其实也并非彻底无望,毕竟万一你能讨了侯爷欢心,从此确也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将来再生个一男半女,一辈子也便有了依靠。」 说话间,清黛忽才注意到她嘴里还塞着块布,说不了话,于是忙让人替她摘了,好让她喘口气,顺便答自己的话。 然而嘴巴虽解了禁,但她的心神好像却还沉浸在明珠和清黛的话中,久久方才回过神,迟疑着启齿问:「那第二条路呢?」 清黛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条路嘛,便是趁你如今名身尚且清白,认我做了义姐,加上你曾经宁寿宫女官的身份,我和侯爷也便能替你在外头寻一户家境殷实可靠的人家,让你从沈侯府出嫁,做人家的正头老婆,日后也能挺直了腰板,当家做主。太后那边,我也大可说是与你投缘,又因是出身宫闱,实在捨不得委屈你做妾,如何?」 是做大家养尊处优的妾还是小家劳心费力的媳,换作其他人家,定然是个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出的决定。 但秀织其实心里很明白,这事儿放在沈侯府里,便不一定了。 从亲尚在宫里的时候,她便听人议论过这家小侯爷当年的诸多事迹,什么出身不明,性子乖戾;什么目无尊长,痛打恩师;什么天生叛逆,不学无术……一早就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孤煞魔星。 即便后来他得了圣上的赏识,一朝飞龙在天,在宫里远远瞧见他那张冷冰冰的杀神面孔时,她也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打寒颤。 尤其到了后来,听说太后有意将自己送到他府上时,她还吓得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狠狠病了一场。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胆子对太后说不,最终也只能认命地跟随他新夫人一起离开了自幼长大的宫城。 再说起他的这位新夫人,虽生得一副倾城绝艷的容貌,原却也是京中臭名昭着的悍妇蛮女,甫一出嫁,便意辣手铁腕镇煞阖府,她在边上瞧着,真恨不得立刻收拾东西,连夜逃走。 不想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很快整座园子便在新夫人的管治下变得井井有条,她与小侯爷也并未如外人揣测那般针锋相对,相看两厌。 他们之间,就好似前世便相知相识一般,做什么都有商有量,去哪儿都形影不离。 不管小侯爷对其他人是何等严肃冷漠,但要他转过头对着他的新夫人时,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开,眼底的寒气即刻散尽,一派从未有过的温和柔软,时不时地还会随她一起展颜欢笑。 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看着新夫人的眼神又是那样的专注深沉,让人看在眼里,情不自禁便生出了几分羡艷。 并且随着她在棠园里待的越久,看的越多,这种羡艷便也跟着越发浓烈,一点点沖淡她对他的畏惧,变得开始幻想和期待。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也能够向对他的夫人一般对待自己,将自己妥善地放在心上呢? 毕竟从小宫里的姑姑就告诉她,男人嘛,从来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即便当初再爱一个人,时间久了也会生出腻烦。 而她也不求他爱自己一生一世,只求能够有一点点和别人不一样。 于是她耐心地等啊等,只为等他终于想起来这家里还有自己的那一天。 幸好她运气不是太差,没过多久,还真就让她等到了。 不论是太后有意推波助澜,还是他果然像姑姑们说的那样,对他的夫人生了腻烦,两个人不再如从前般如胶似漆,她终于能够穿上好看的嫁衣,做一回他的新娘了。 虽然不是正红,而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确也不配正红…… 只可惜,洞房夜从来都只是她一个人偷偷期盼的洞房夜。 他没有对她展露笑颜,没有待她柔情蜜意,一整夜,他甚至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而他的那位新夫人,表面上装得贤惠大度,到了后半夜还不是趁她睡着,就使些狐媚手段把他勾了回去! 连妾室的恩宠也要争,真是全无半点大家做派! 这样城府深沉,狐狸精托生的女人,怎配与他同床共枕?! 对,对,没错,所以她一定要…一定要…… 秀织越想心越定,立刻便要作答,「奴想好了,奴选……」 「孟清黛!」 谁料她话才说了一半,便听门外传来一声男子掷地有声的大喝。 她不禁吓得一抖,上头坐着的清黛也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作者有话说: 别慌,是糖 第217章 下一刻, 确见沈猎黑着脸,推门而入。 不由分说,走过去便将清黛一把抱起来, 径直就要往内室里走。 一时间, 屋子里其他的人都有些傻眼。 但他与其说是抱,实则是托着清黛的后膝和臀下,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 窘得清黛无地自容,只能用力捣着他的肩膀,「还, 还有人在呢,你…你别胡闹!」 沈猎这才注意到屋里除了挽春堂的人在, 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的秀织。 「侯爷……」楚楚可怜的小美人一见沈猎终于捨得将目光移向自己,一时也顾不上还被绑着的手脚,挣扎着就要扑将上前。 第413页 亏得几个掌刑的婆子手法老道, 她扭了半天, 也纹丝不动。 沈猎看着奇怪,很快便又扭过头, 抬头盯着还被自己抱着的清黛, 「不是说好我来管的么?」 秀织听了不禁心肝一颤,眼底那点希望之光越燃越烈, 忙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小侯爷看似冷若冰霜, 说不定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在意自己的? 谁知不等清黛提出异议,暴脾气的南风便率先忍不住了:「确不是我们姑娘非要管她, 分明是她自己, 这些天哭着求着要见我们姑娘, 巴之不得尽快进这家的门, 爬姑爷的床!见我们姑娘实在不愿理她,她便想出自裁自伤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逼我们姑娘见她!」 沈猎越听眉头便锁得越深,秀织自小伺候人惯了,当然也很察言观色,见状急得连连摇头,满嘴狡辩起来:「不是的,侯爷,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她说的那般!」 可沈猎却压根充耳不闻,只一味盯着清黛:「可有此事?」 清黛娇俏地剜他一眼,故意道:「你不听她解释,倒来问我?」 沈猎听出她的小心思,不觉笑着腾出一只手拧了下她的鼻子,偏头看向秀织时忽又变了脸,神情肃冷:「我本已找好出海的商船,这几日就能送你上路,可若是你这般想死,我倒不介意现在就成全你。」 他斜眼看人的时候,比琥珀还要浅淡的瞳孔折射出冷冽的杀意,像他腰间沾满人血的绣春刀,让被他看着的人骨子里都在颤慄。 他的话亦像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在这间暖香洋溢的华室里,让秀织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天寒地冻的凉意。 同时,也让她清醒了不少。 清黛闻言也从他身上硬是跳了下来,轻声责备他:「你把她丢海船上不也是要她的命么?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弱女子,真闹出人命来,太后那边只怕又要抓着不放,大做文章了,你可别只图一时省事。」 沈猎却不以为然:「太后既把她送来,那就是棠园的人了,怎么,我想处置一个不老实的家奴,太后也要过问么?」 「可到底也是条人命,这么糟践了,我晚上要睡不好的。」清黛半是据理力争,半是撒娇地说道。 沈猎却依旧不同意:「只要她活着,就是个隐患。」 清黛只能使出绝招:「你不听我的我就生气了。」 沈猎果然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他脸上的表情一向很少,像这般吃瘪时孩子气的抿嘴便是清黛也是头一回见,可爱得她心神一荡,忍不住上手搓了搓。 方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秀织,「话你都听到了,现在愿意给你活路的人是我,不过要怎么选却依旧在你自己。当然,这毕竟是关乎一个女子终身的大事,你若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也无妨,我却也能匀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 说罢,她便趁着秀织还在发愣的时候便招手让掌刑的婆子们重又把她带了下去。 看着人消失在门口以后,她方轻轻松了一口气,一回眸却正好对上沈猎疑惑的目光,「你究竟给了她什么活路?」 清黛照实说了,他却依旧将信将疑,「确定管用?」 「她来了棠园一年多,不声不响的,瞧着安分实则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咱们,我原以为她是在帮太后办事,可是时间久了我便发现并非如此,她是在替自己,观察你我到底适不适合做供她依託的乔木。」 清黛说着,又坐回罗汉床上,将适才没喝完的半盏红枣茶捧起来继续品味。 这是个非常会为自己打算的女子,清黛一早就看了出来,这才一直都没有去主动理会。 刚来的时候她对沈猎和自己尚且心存怖惧,不敢出头冒尖。 可日子久了,又见沈猎待自己极好,性子也比曾经和气了不少,她心下便也生出了几分遐思,起了侥倖之心。 想着以她的出身,给勋爵人家做妾绰绰有余,加之这家当家的又还年轻,若能得其怜惜,确也是她眼下能看到的可能里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清黛替她把眼界又打开了一些,使她能够看到的前路又多了一条。 但凡她是个通透些的,自然能够看清到底应该走哪一条路。 只不过,「若她是个不那么通透的,非要来撞咱家这道南墙,我也不介意将她堵上嘴捆起来,往第二条路上送。再不济,你那个法子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清黛将杯盏里的蜜茶饮尽,心绪也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 她也不是没杀过人,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着实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沈猎也渐渐想明白了她这层心思,伸手替她将空了的杯盏放回桌上,弯腰扶住她的肩膀,平视着她:「杀人放火的事我来办,骂声恶名我来背,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便是。」 他突然这么正经,让清黛不觉愣了愣,方又笑着应了,扭过头却又突然想起来,「对啊,你怎的又从教场回来了?算着日子,朝中定下的阅兵日不就这几天了么?」 经她这么一提,沈猎这才想起自己刚进门时的主要目的,一凝神,脸又黑了下去。 「明日圣驾要从宫中出发,往军镇检阅三军,我为锦衣卫统领自然要护卫左右,这是一。」 「那二呢?」清黛不知怎的,背嵴有点发凉。 第414页 沈猎并不答她,反而是回手一挥,让屋里伺候的人尽数退下。 大伙虽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却也着实没胆子得罪他,慢吞吞退了半天,才全部走了出去,将门一关。 清黛趁机想要从他的阴影里钻出来,不想刚钻到一半,就被他抓住了手腕,一口气拖进了内室,扔到了床上。 清黛下意识便腰酸腿软,忙喝止他:「青天白日,朗朗干坤,你这样…你这样对身子不好!」 他却像是听不懂一般,我行我素地拉开束袖的护腕,解开衣襟,松下腰带,一样一样翻开,拿到她眼前。 「解释解释?」 「……啊?」清黛呆住了。 凝眸去看时,脑海里紧接着就传来嗡的一声轰鸣。 只见他翻开的袖口上,衣襟上,还有腰带内侧全都是她之前和他赌气时,亲手绣上去的小刺猬! 接着,便又听他咬牙切齿地问:「哪哪都是刺猬,你也不怕扎着你相公我?」 清黛心虚地直冒汗,连忙诡辩道:「谁叫你平日里总跟身上有刺儿似的,拒人千里,前几日连我也要推得远远的,我不绣刺猬还能绣什么?」 沈猎的脸更黑下去几分,可惜说嘴说不过她,只得扑上去将她拖进怀里,朝着她身上最怕痒的几处地方发起进攻。 清黛最怕的就是被人挠痒痒,偏又挣不开他箍着自己的大胳膊,被他闹得在他怀里乐不可支地扭来扭去半天,终于还是认怂求饶了。 等他停手她也笑累了,正好靠着他喘口气。 不过她却也实在好奇,「我都挑了隐蔽的地方绣,按说你一贯不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今次怎么这么快就发觉了?」 沈猎刚刚缓和些的脸色,瞬间又青了。 说起来也都怪沈猜的丈夫龚二郎,午晌最后一轮校演结束后,大伙都在原地稍作休息,他却非要拉着沈猎在三军阵前比划比划。 沈猎当时兴致不错,想起龚二郎的功夫在军中也是个顶个的翘楚,和他交上一回手,说不定也能学到点东西,于是便答应了。 既然动了拳脚刀枪,有个擦碰也是在所难免。 两个人又正是棋逢对手,相持不下的时候,只见那龚二郎忽而收枪,抬起左手便朝沈猎肩头噼过去。 沈猎侧身闪避,刚巧当时他又未曾穿戴甲冑,便被他一击扑空的手下意识地抓散了衣襟。 他正要收拾的时候,便叫台下一个眼尖的将领看到了衣襟内绣着图案,那将领又是个粗直胆大的,当即就大笑起来,还伙着周围的人一道笑。 满嘴直道:「好个铁面修罗沈四郎,没想到竟也是个叫婆娘吃得死死的痴情种!上了战场还不忘让婆娘往身上绣个花儿,留个念想!」 说来说去,算是把他这么些年的脸面都丢了个干净。 而这样丢人的窘事,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和清黛说,还是她磨了半天,才听他稍微透露了那么一丢丢,然后自己一点点猜出来的。 顺嘴还大胆包天地调侃道:「看来是我刺猬绣的不好,下回给你绣个豪猪,样子瞧着也比刺猬威风些,看谁还敢笑话你!」 两个人为此又在床上滚来滚去,嘻嘻哈哈地嬉闹了一阵,直到外头厨房的来传晚饭了,方才意犹未尽地从寝阁里走出来。 夜来为着明日还有正事要做,他二人便也没再想着做那些有的没的,一夜相拥而眠,养足精神,以待来日。 恰也是次日寅时末,清黛前脚刚送了沈猎出门,眼见天都没亮,便想着赶紧钻回被窝,睡个安安稳稳的回笼觉。 不曾想漪澜居里后脚就来了人通报,道是秀织姑娘想通了。 第218章 不出清黛所料, 秀织选择了她给她提供的第二条路。 亦如清黛所言,她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聪明人,很快就从朦胧的幻想里清醒过来, 认清了现实。 快刀斩乱麻, 在她松口的第二天傍晚,清黛便让人安排了车马随从,趁着出城人多的时候, 将她隐于人海之中,交给了程纲纪的夫人冯氏,由程纲纪夫妇俩代为在锦衣卫中寻个条件相当的百户小旗, 就将她託付出去。 为了不让自己太像个人牙子,秀织临走前, 清黛也最后厚道了一回,专门让人给她封了二十两银子做嫁妆。 至于太后和沈柯氏那头,等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 人已经叫程冯氏暂且送到了她的老家凌云府, 藏了起来。 太后虽然震怒,但那秀织当初也确实是经了她的恩典, 销了宫籍, 送去棠园的,在没被沈侯府收用之前, 依然是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 于宁寿宫再无瓜葛。 说她是宁寿宫出去的,怎能随便屈就一介武夫? 可她说到底也就是个宫女, 又不是公主娘娘, 配个年轻有为的世袭锦衣卫小官儿怎么不算门当户对? 说清黛当初明明答应要将她抬进门做姨娘, 怎么能出尔反尔? 但沈猎这厢是咬定了抵死不肯, 难不成她还能把刀架在男人脖子上,逼他去小妾房里?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说清黛抗旨不尊,不敬太后? 然而宁寿宫从头到尾好像连句口谕都没传下来过,哪来的抗旨不尊?要说不敬太后,她为着秀织曾在太后近前侍女,又是和她义结金兰,又是替她添补嫁妆,不都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么?怎么能说是对太后不敬呢? 第415页 …… 诸如此类种种,老太婆就算想要找清黛算帐,搜肠刮肚确也着实找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罪名。 最后,也只能反过来借沈柯氏这个亲生婆母的身份,来向清黛施压。 谁知沈猎经过从前多次沈柯氏趁自己不在,寻清黛麻烦的教训后,便以保卫军机的名义,从锦衣卫中抽调了一队人马,分别把守在东南西北各道大门上。 但凡瞧见沈侯府派人来棠园请清黛过去,二话不说就把人轰了回去。 来来回回,几次三番,沈柯氏见着实请不动清黛这尊大佛,干脆压着火,亲自打将上门。 然棠园门口的守卫都是提前就被沈猎教好了的,即便是沈柯氏亲至,他们也未曾给出半点好脸色。 逼急了沈柯氏便要硬闯,却被李二亮出的剑锋吓得又连连后退。 毕竟她也了解沈猎,生来便是叛逆,而今既有天子处处回护,又娶了个满肚子算计的媳妇儿,就算真干出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也有的是人为他作保脱罪。 和他来硬的,到头来吃亏的只有自己。 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再做筹谋。 她肯退让,清黛也懒得和她多做纠缠,自把棠园内外打理清爽,沈侯府那边再安排上得力的人照应着,三不五时地来回禀一趟帐目人事,也就万事大吉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能在护卫的陪同下回趟娘家,与朱若兰和南素容说说话。 「那个秀织的事我和你二伯娘都听说了,你二伯娘昨儿还跟我夸你们夫妇俩做得不错呢…说来你那婆母也确实欺人太甚,你们才成婚多久,就拿子嗣做文章?瞧着是压根没把我们孟侯府放在眼里。」 朱若兰自责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切怪我,当初在你姐姐那边便没做好,倒让这些人觉得我们孟家出去的姑娘好欺负,对你姐姐那样,对你也是这样。」 清黛忙温声抚慰她:「伯娘切莫这么说,昔日是咱们待人谦和,又怜方家老太太一个人将方姐夫带大不容易,这才对她多有敬让。如今也好了,伯娘一通威风便把那方老太太吓得闭门不出,三姐姐也领着宜姐儿随着姐夫南下,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至于我家那位嘛,唉…她与我家相公是前世的仇怨,今生报偿,即便孟家替我出面顶住了她,过不了多久她便又会捲土重来,至死方休…我都习惯了。如今只要别再叫我见她,我就阿弥陀佛咯。」 她语调轻松,听着确实没把沈柯氏折腾出来的么蛾子放在眼里。而她平素也比清照精算得多,朱若兰心底其实还是放心的,只不过: 「说到底,只要你们夫妻一心,男人胳膊肘不朝外拐,一切难题皆可迎刃而解。可我怎么听说,你和沈四郎前阵子是不是吵了一架?」 清黛闻言不禁看了庄妈妈一眼,撅嘴道:「哪就有庄妈妈这么快的耳报神,才几天就叫伯娘和嫂子知道了。」 南素容怕她多心,遂连忙替庄妈妈解释:「你也别怪庄妈妈,她也是为了你好,担心你罢了,何况这事儿也只到了我和你二伯娘这里,连你六伯娘那边都没透露过半点风声。」 这道理清黛心里明白,自然不会责怪。低头沉吟片刻,方笑道:「我们前些日子确实吵了几句,归根结底,也都是我婆母惹出来的事,从中挑拨了两句有的没的,不过我们自己也已经把话说开了,早就没事了,要不然那秀织还不一定能这么快就送走啊。」 若沈猎当时还跟她继续闹下去,秀织定然会成为他们用来互相怄气的棋子,不说真的抬进门来做小,肯定也得放在家里再耗一段时间。 她原是这个意思,但南素容却好像听岔了,惊问:「怎么,妹夫还真对那女子有点意思?」 「怎么会!」清黛闻言失笑不已,连连摆手道,笑过了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除了避子汤部分和那个离奇的还魂故事以外,大致与她们说了一遍。 她二人皱着眉头听完,心下俱有些愤懑不平,朱若兰揉着太阳穴的力道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南素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怪我这个做小辈的说长辈闲话,在宫里那几年我便听闻沈太夫人和沈老侯爷夫妻多有不和,早年几乎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如今沈老侯爷都撒手人寰了,为何她的所作所为,依旧透着一股子说不尽的恨意? 「而且据你所言,她只说是恨妹夫剋死了沈狩将军,可我算着日子,沈狩将军阵亡沙场那年,妹夫都还没出生呢,即便是欲加之罪,也太过于牵强了吧?」 这是一个连清黛自己都未曾琢磨过的细节。 是啊,犹记得沈狩将军战死时,沈猎应该还在沈柯氏肚子里揣着呢,哪怕是拿怀上的日子说事,也压根扯不到一块去啊?! 「或许……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年怀上沈猎的时机?毕竟当初就是因为怀了沈猎,京中方才风言风语,她与老侯爷方才离心不是么?」清黛边想边猜测。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俩早就离心了。」朱若兰冷不丁道,沉吟了半天方才模模糊糊地说,「我记着…好像就是因为那个肖姨娘……不过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却着实想不起来了。」 但她是公府嫡女,家里人素来看不上柯家这样的末流商贾,是以她自少时待字闺中到后来出嫁,也和沈柯氏无甚交集,关于她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加上年份久了,她也上年纪了,许多事想不起来了也不是没可能。 第416页 然而知觉告诉清黛,这段快要被所有人遗忘往事或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 「若阿宝实在在意的话,不妨咱们何时一道回我娘家去看看老太君,她老人家历经三朝,就算自个儿记不起来了,身边的婆子媳妇肯定也有记得的,我们把人找来都问问,或许会有收穫?」南素容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清黛想了想,觉得确实可行方才点头一笑,「也好,正好我也有许久没见老太君了,不知嫂嫂何时得空,我再炖一盅这时节老太君最爱吃的百合燕窝一道带上,去给老太君尝尝?」 谁知南素容却忽又瞪起了眼睛:「还说呢,二伯娘你是不知道这丫头,如今嫁了人是越来越会给人画饼了,前不久还和我家淳哥儿说,要给他做柔夷才有的蕉叶粑粑,直把我们淳哥儿说得口水直流,夜里做梦都是那蕉叶粑粑,跟我和淳哥儿他爹闹了好几天要去棠园找姑姑,结果这丫头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可怜了我们淳哥儿他爹哟,又是托人又是找商队的,忙活了大半天才找到了几小块拿回来哄儿子。」 清黛听了大窘,忙为自己找补:「哎呀嫂嫂!我那会儿不忙着替老侯爷办丧仪嘛,后来一得空,不也立马就给咱们淳哥儿把东西补上了么?嫂嫂如今倒好,竟还替儿子记起仇来了,日后啊,八成也是个难对付的婆婆!」 她们姑嫂俩说着便笑闹作了一团,连一旁的朱若兰看着,也不自觉地跟着牵起了嘴角。 她身边薛昆家的跟着亦摇头直笑道:「这四姑奶奶,嫁了人还这般淘气!而且跟谁在一块,都能把人带歪了去!」 「你不懂,这才是真正的有福气。」朱若兰喟然轻嘆,看着清黛的眼睛里渐渐染起一份怅然,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另外的人,另外的光景。 清黛知她这是想自己的亲闺女了,连忙收敛了顽皮,重又乖乖坐了回去,笑着捻起另一个话头,「对了,话又说回来,也不知三姐姐一家如今在南边过得如何,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给我来信了。」 不想这话好像说得不太对时机,一抬头却见朱若兰和南素容双双变了脸色。 南素容尤其奇怪道:「怎么,阿宝你还不知道么,你三姐姐他们……」 偏偏又在这种时候,南素容的话才将说到一半,外间便又扑进来一个急急慌慌的声音,猝不及防晒地将她打断。 「夫人,夫人,教场上传来消息,陛下在台上晕倒了!」 第219章 急乱的喊声带着屋外的刮骨刀般的寒气扑将进门, 拂乱了厅堂中央青花海水崖三足香炉顶上裊裊盘旋的轻烟。 传话的人清黛认得,是自家棠园的小厮。 见状忙放下手里的朱漆描金鸟兽图海棠式手炉,侧身来问:「怎么回事, 慢慢说。」 小厮作答:「教场回来的人也没说清楚, 只道是今晨晨起圣上的脸色便不太好,登台北望时,正和底下的将士们说着话呢, 突然间便倒下去的。」 朱若兰紧张地凝眉问:「随行的太医还有大营里的军营都去瞧过了么?」 那小厮点点头,「瞧是瞧了,确是谁都瞧不出这回的病因。教场回来的人还说, 我们侯爷已经在整肃锦衣卫了,想是不多时便要护送圣驾回京就诊了。」 清黛若有所思地听着, 一个念头在心里浅浅打了几转,方才又继续问:「那阅军之事呢,是不是又要延后了?」 这种事一个小厮肯定也不太知道, 更不敢胡乱揣测, 只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南素容却轻哼一声,口气里满满都是轻蔑:「陛下圣体欠安, 既然都要送回来了, 即便还要继续阅军,估摸着也是让宁国公代劳。」 清黛心道确实。宁国公在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坐了那么多年, 三大营尽在掌握, 宋祈龙体抱恙,又无亲信的摄政宗亲, 这时候由他站出来代其检阅三军, 于情于理, 确实让人无可指摘。 但听南素容的口气, 似是对宁国公其人颇有些成见,清黛不由心念一动,转眸看向了她,「嫂嫂一贯都是最和气不过的了,怎生突然这般口吻,难不成是易姐姐哪里做的不好,惹嫂嫂不快了?」 「哪里就绕上令舟了。」南素容好笑地轻嗤了一声,转眼眉宇间却浮起一番淡淡的愁色。 清黛看在眼里,回头便吩咐自家报信的小厮:「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吧,让人继续在城门口听消息,如见侯爷护送圣驾返京,速速便来报我。」 小厮应声而去,她方又来与南素容道:「屋里都是咱们自家人,嫂嫂有话,但说无妨。」 南素容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朱若兰,见后者只是低头优雅地吹着杯盏里的茶沫子,并未有组拦之意,这才敢把话与清黛摊开来说:「事儿还得从你三姐姐那头说起。」 话说自方之恒跟随巡田御史南下巡查清田,比起尚未从大涝中恢复过来的北三州,常年风调雨顺的南三州俨然富庶了不止一星半点,是以但凡会打算的人家都会把田产多多置于南边。 由此,与田产税收相关的种种乱象,也较北边更为错综复杂,更为棘手,以至于方之恒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时不时的还会碰上个把水贼山贼拦船劫道,性命堪忧。 好不容易将几大州府巡查完毕,也从中查获了不少要紧的烂帐坏帐和贿银赃款,眼瞅着终于能够大功告成,鸣金收兵,哪成想就在巡田队伍押送所查抄的证物和赃银,陆续返回京城的路上,竟然又遭遇了一伙穷凶极恶的水贼! 第417页 「那些个贼人趁夜摸到御史大人们的船队边上,先是一把火烧毁了两条装着各地帐册的大船,再又登上甲板,见人就砍,逢人便杀,更将大笔大笔的赃银沉入水中,摆明了不是为财,而是专门为了阻截朝廷钦差,不让他们及时回京述职而来!最让人捏把汗的是,当时你三姐姐和宜姐儿也都还在船上!」 清黛听到这里不免大惊失色,不自禁地大声道:「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人告诉我?三姐姐和宜姐儿怎么样了?」 朱若兰忙将她按了下去,耐性解释道:「水贼刚闹起来的时候,你姐夫就找了船先把他们母女送到岸边避险了,如今她们母女俩也被你姐夫让人先护送回了瑶州祖籍,想着先让她们呆在那山高水远的地方避避风头,等时局稳当些,再送她们回来。」 「这事儿出了也才没几天,奏报都还未呈到御前,我们也是收到了你姐姐快马加鞭的家书,才提前晓得了内情。」 奏报虽未到,但锦衣卫那厢定然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着,沈猎多半也是怕她知道了担心才未曾第一时间就让人知会她。 所幸清照那边也已化险为夷,要不然看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清黛一边想,一边后怕地顺着气,回过神来却忽又意识到,「这和宁国府又有何干系?」 然而在看到她们二人脸色的那一刻,她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么问,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了。 「京中有爵之家大多乐于南三州购置地产,宁国府为勋爵之首自然也不例外,你姐夫一行此番查出来的隐田虚税里,有泰半都和他家脱不了干系。」朱若兰的口吻冷淡如冰,言语之间多有敌意,「只是巡田御史们的归期早已上达天听,他们却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横加阻拦,委实嚣张过了头,瞧着压根就没把陛下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素容不觉也忧心忡忡起来:「从前只当他家是仗着手握丹书铁券,又掌兵权,故而气焰高些,可如今看来,这家人的野心仿佛并不止于位极人臣,莫不是瞧着今上孱弱,又无子嗣,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念头了。」 她虽是闺门里的妇道人家,但少时好歹是在太后身前长过一段时间的,这点嗅觉也还是有的。 只不过这样的话却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而今这家的顶樑柱又还在宁国公手下当差,朱若兰便比平时还要谨慎了些,「好了,再多说下去就不是我们妇人能插嘴的了,阿宝啊,时辰也不早了,君父昏厥这么大的事,在京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咱们也别聚在一块了,省得被人抓住,说咱们家只顾自家欢乐,不敬君上。」 清黛其实也更记挂着沈猎和宋祈那一边,得了她这句话,当下也不再啰嗦,赶着便回了棠园。 而圣驾也恰是在她回到自己家里没多久,便经正阳门大街,入了正阳门,一路马不停蹄直奔紫微城。 她派去宫门口问消息的人回来通报,宋祈人还没进承天门,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便都在干清宫下候着了,待他前脚被宫人们抬进寝宫,后脚太医们便陆陆续续跟了进去,针对他此番突如其来的病情召开会诊。 沈猎身为帝王鹰犬,身负护卫君父之责,在宋祈还未清醒之前,确也不好离开宫禁只能在一旁候着,随时待命。 所幸宋祈吉人自有天相,虽说大半天的时间过去,太医们也没能找出他这回的病因,但他还是在当天夜深后,悠悠转醒过来。 偏头见殿外已经更深露重,想着快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便没再让沈猎等一干文武大臣滞留宫中,予了恩典许他们先行跪安离宫。 清黛在家中久久等不回沈猎,便专程套了车等在了皇宫门口,他一出来,正好就能看到打着自家灯笼的马车,静候于夜幕之下。 掀开车帘,便见他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捧着手炉,静坐其间。 一瞬间,他眉宇间的倦意一扫而空。 「冬日夜里冷得很,你出来作甚?」 清黛横他一眼,「我自接我相公回家歇着,你管我呢。」 说着,还把手里的手炉往他怀里一塞。 只是还不等他欣然勾唇,便又听她急不可耐地问,「快说说,圣上如何了?」 沈猎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嘴上说得好听是来接他的,结果三句话不到便暴露了真实目的。 气得他反手就把她刚塞过来的手炉又给她塞了回去。 清黛不禁撅嘴轻哼:「我同你说认真的,你这人怎的这么小心眼嘛。」 自从彼此把话说开以后,他们之间便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不再总忌着对方的心绪而小心逢迎,也不再东想西想却就是不敢开口直问,反倒是时不时斗上几句嘴,互相耍耍小脾气,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沈猎落于下风,但较之从前那总带着疏离的亲密,他倒更欢喜于眼下这种小打小闹的幸福。 而清黛却也不会完全去仰赖这种情浓时的百看不厌,随意挥霍他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坚定,见他脸臭了,也还是会凑上来撒娇卖乖,把他又哄转回去。 沈猎对外软硬不吃,唯独对她是硬的也行,软的最好,一旦她软下身段,扯着他的衣角哼唧两声,他立时便会缴械投降。 这次也不例外。 「圣上人已经清醒了,太医也为他把过脉,确定脉象平稳无碍以后,我方才从宫里出来的。」 第418页 「那阅兵呢?果真要交给宁国公么?」清黛几乎是没等他说话,便着急地问出了口。 沈猎无奈且艰难地点了个头。 清黛泄气地塌下了腰,扶着他的手臂坐回了垫子上去,却又忽而想起了什么,再次抬起了眼,「对了,三姐姐和姐夫一家在南边遇险的事,你怎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而且事关宁国府,你难道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些前世的事了么,怎的也不想着赶紧来同我商量一下?」 「我是怕你忧心。」沈猎果然这么说,但这也只是其一,过了一会儿,便又听他沉声说道:「而且…此事并非宁国府所为,而是圣上…让我安排人干的。」 第220章 清黛疑惑地眨了眨眼。 沈猎却未立刻解释, 而是掀起车窗的帷帘看了看。 初冬寒夜,朔风呼啸,长街上已经看不到人了, 偶尔碰上几个, 也不过是缩在角落无家可归的乞丐,亦或者忙着收摊打烊的街边小贩。 棠园的马车从他们身边路过,他们都不一定有功夫抬头看一眼。 但保险起见, 有的话沈猎依旧还是等到了家以后,才准备从头道来。 清黛想他这一整天都在为了宋祈城里城外的奔走,肯定没功夫好好吃饭, 到了家便让下人传了一桌饭食,两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朝廷此番南下清田, 暂且只查了南三州的三大州府及其周边村镇,一共清查出五千余亩民家隐田,五十余万的税面亏空, 另还有三十余万用于底下官员官官相护, 欺瞒户部和布政司的贿银赃款。 上下加起来将近九十万两,寻常听上去已然是个天文数字, 但仔细一算, 便会发觉区区九十万两,也不过是京都那几个显赫奢靡的勛贵人家加起来, 一年的花销。 方之恒他们费尽千辛万苦, 以为是一举挖净了溃疡,可实际上, 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宁国府还有那些与他家交好的勋爵贵胄, 为了让御史钦差们认为自己成功了, 也算是费尽心机竭力阻止, 卖力牵引,逐渐把他们引上这条他们早就铺好的壁虎断尾求生之路。 打算用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痛不痒的九十万两,就把朝廷来之不易的清田令糊弄过去。 一旦这笔银子进京,宁国府等勋爵,肯定会以退为进,先发制人,把姿态放到最低,用看起来最恳切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到了那时,清田令便也只会跟着沦为一纸废文,一个笑话。 「所以,那九十万两的银子暂不可入京,只要这些银子不入京,清田御史便能继续呆在南三州,继续彻查。」 沈猎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夹起一只鲜红肥嫩的白灼大虾,掐头去尾剥了壳,在酱汁小盏里滚了一遭,才又放进清黛碗里,再去夹下一只。 清黛边吃虾,边把他的话仔仔细细地再想了一遍,又问:「那圣上的此番谋划,知会过我姐夫他们了么?」 沈猎摇头:「为做的逼真,事前不曾与他们提起。不过我记着你说过,你姐姐和外甥女也跟随钦差队伍南下,想她这回定然也在返京船上,我便吩咐了他们当心些,不会让人伤到她们的。」 「原来如此。」清黛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挽袖盛一盏龙井竹荪的功夫,转念又想到今次,「那今日圣上忽于阵前晕倒,又是为何?也是一场筹谋么?」 沈猎再摇头,语带恨意地低声道:「陛下本意欲借阅兵之名,整肃三大营,不说直接一举夺下宁国公的兵权,至少也要卸下他的三两臂膀爪牙。然此贼狡猾奸诈非常,一早瞧出陛下的意图,便三番五次地使人弄鬼,想要阻止陛下临阵阅兵。」 清黛轻轻一拧纤柔的柳叶眉,「光我这样的妇道人家知道的,宋祈遇刺是一次,三千营与锦衣卫寻衅斗殴是一次,再加上这回天子骤然昏倒,必定也是宁国府的手笔没跑了。至于圣上今次的病因……太医们确实没查出来么?」 沈猎冷声一哼,不爽地嘲讽道:「一群废物,出了事净知道互相推诿,不愿受责,能查出什么?」 「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名医圣手,若他们都查不出来……等等,或许…我知道缘由。」清黛脑中灵光一闪,眸光流转,她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沈猎,「对,我知道。」 宋祈的身子平日里看着孱弱,一半的确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另一半却是他自己装出来的。 这一点,在上一世,是清黛被异世女带入宫后,亲眼见证过的。 并且若非异世女听信了易君彦的话,利用自己掌理宫务之权,在干清宫日常燃点的蜡烛和龙涎香里混入了剂量微小的硃砂粉末,令其长时间受硃砂之毒的侵染,在不知不觉间走向死亡。 最关键的是,清黛记的很清楚,上一世宋祈的生命最开始败落的时候,最初的症状就是毫无徵兆的头晕、昏厥! 只不过她也分明记得,他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明明是异世女给他下毒后的第二年。 而今素唯虽取代了异世女在宿命上的位置,入宫做了淑妃,却也不过短短半载,就算是她一掌权便开始下毒,何至于这么快就有效果? 清黛不敢再深思下去,赶忙便把事实真相告知了沈猎。 「如今症状不显,圣上又是九五至尊,日常所使用的一器一物都是经过严密的筛选和验查的,一旦出现问题,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遭殃,估摸着太医也正是因此,才不敢往中毒这方面想,可若一旦此毒深入肺腑,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第419页 她见过宋祈深中此毒后,形容枯藁,身薄如纸的样子。 那时的他,嘴边生着烂疮般的溃疡,身上全是被他自己抓出来的红色抓痕,身形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就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精气,整个人一蹶不振,时而身陷梦魇,时而忧思难眠。 最严重的那段日子里,他还经常抓着身边的人说,自己看到了沈狂,还指着空荡荡的大殿,说他就站在那里,可所有人都非常笃定,那里空无一人。 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几乎将他折腾得不成人形,只能瘫卧于龙床之上,靠参汤吊着命。 就连临死之前,他想要再看一眼,东暖阁里自己为沈狂打造的琉璃棺材,异世女不肯扶他起身,他便差点连手脚并用爬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忆好似一头斑斓猛虎,残酷而狰狞,朝着清黛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时间,她连饭都吃不下了,抓着沈猎袖子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沈猎见状也顾不得别的,放下筷子便来握紧她的手,「别担心,明日我就入宫,按你说的,将陛下身边的器皿彻查一遍,若不幸真被你说中了,也还来得及不是么?」 清黛艰难地点了点头,可是当天夜里,她还是连着一宿都在做噩梦。 梦里面全是宋祈临死前的狰狞模样,而她也落回了自己的身体,穿着贵妃服饰,被用他皮包骨头的手死死地掐着脖子,一遍一遍地诘问,为何要害他,为何要害他…… 她挣扎着拼命想要醒过来,却紧接着又坠入了下一层梦境,又一次看见了站笼里的死状悽惨的沈猎。 看见他抬起脸,眼睛里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停地在跟她说,快走,快走…… 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救他,却是一倾身,再又跌入了另一重迷梦。 这个梦里谁也没有,他们的棠园变成了一座荒芜空寂的废墟,她奔跑在废墟里,一遍一遍呼唤着沈猎的名字,整座园子却大得好似没有尽头,让她既出不去,又找不到要找的人。 等到她实在跑不动的时候,她便也终于从梦里哭着醒过来。 万幸从她在梦里喊着沈猎的时候,身畔的沈猎便被她惊动了,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他焦急担忧的脸。 她愣了愣,却又立马将他抱紧,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去听他沉着有力的心跳,确定他的生命依旧充满活力,焕发生机。 「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逐渐抚平她内心的惊悸。 却也还是万分的不踏实。 「沈猎,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你说,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个夺舍的异世女子,上一世那个祸国殃民的贵妃就是我自己?而这一世咱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其实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梦,真正的我们会不会早就死了?又或者…我们努力了半天,到最后却发现还是逃不开宿命,我救不了你,更救不了这个国家?」 「都不会的。」沈猎一下一下地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坚定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你看,我就在这里,我是真实的,你也是,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在他温声细语的安抚下,清黛终于安下心,再次沉沉入睡。 翌日再醒来的时候,也已经是日晒三竿。 枕畔也早不见了沈猎。 问了明珠她们才知,原是沈猎起身时想着她昨夜睡得不安稳,便让丫鬟们拿了安神香来点上,想让她就着香气再好好睡一觉。 他自己亦然如他们昨日约定的那样,天不亮就入宫当值了。 算着时辰,等她穿好衣裳,洗漱梳妆好了,他刚好也回来了。 一听见外边的丫鬟报了声「侯爷回来了」,她便急忙屏退了左右,掀开帘子迎上了去,「怎么样,与我说的可是一丝不差?」 「是让你说中了,只不过……」沈猎忙累了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上,进屋后第一时间便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方才又道,「他们下进去的剂量,比你所料更多了三倍。」 清黛的心一寂,耳边传来屋外朔风呜呜咽咽的呼啸。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厉鬼的嚎叫,又像是隆隆的战鼓,吹进清黛的心里。 再一次,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说: 第221章 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的硃砂, 排除素唯自作主张的可能性,足可证明如今的宁国府是多么急不可耐。 为了不打草惊蛇,接下来的几天里, 沈猎受宋祈之命, 只在暗中探查。 可惜宁国府行事颇为谨慎,一时半会儿,顶多也就只能查出毒药和素唯的干系, 再往深处查的话,便和上回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一般,很难有所收穫。 于此, 想要藉此事扳倒宁国府,俨然成了空浮之词。 不过宋祈自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与沈猎等心腹近臣商榷后,便打算先将计就计,静待时机。 然而宁国府树大根深, 产业势力遍布天下, 南边的清田御史出了事,北边清黛她大姑父和柯士康自然也不会独善其身。 腊月初的时候, 北境便有消息传回, 道是北上的钦差队伍入山后遇上了当地半年不遇的暴雪,被困在深山老林之中, 生死未明。 这个消息一经回传, 便好似混了水的生油,以极快的速度在京中炸开了锅, 各种各样的谣言揣测齐飞, 有说他们是惹怒了当地的恶霸地主, 被骗往山中的;又有说是开罪了京中在那边有产业的权贵, 被暗中下了绊子的;更离谱的,还说他们是碰见了山中的雪怪,被雪怪抓去活吃了…… 第420页 「南太师府为此上下都慌了神,南老太君更是在得知南大人遇难之后,忧思过度,病了许多日了,大姑太太要照应着南家里里外外,也累得心力交瘁,又犯起了许久不发的旧疾,整日咳得很是厉害。 「偏这样了,南家二房那个多事精竟还消停,仍在为那点针头线脑和妯娌无理取闹,咱家大奶奶回去帮忙的时候狠狠训斥了几次,几乎要罚进祠堂里跪祖宗,她才渐渐消停!」 阿珠从外头打探消息回来,立刻就一字不落地报给了清黛。 至于她嘴里说的那多事精是谁,清黛亦是愣了许久,才想起原来还有柯诗沅这么一号人物。 然她仔细想了一会儿,依旧觉得整件事都透着几分蹊跷,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面上也便未曾跟着露出焦灼之色,转而又问:「那柯家呢,算着日子巧儿这几日就该临盆了,这时候可万不能出岔子呀!」 提起柯家,阿珠脸上便更见忧色:「康少爷是柯家长房独子,又是带着自己亲妈出的门,母子俩现下一道儿没了音讯,如今柯家也正为此着急上火呢,听说一夜之间,柯伯爷的头发都急白了一半!不过为了柯家少奶奶平安生产,柯家人对她那院里一直都把消息瞒得死死的,就是不知道还能瞒几时……」 清黛用力闭了闭眼。 南长青和柯士康,一个是先帝留给宋祈的得力骨干,满门簪缨,举家忠直;一个是新晋朝臣里的翘楚,既有不低的出身,又有务实的才干,加之如今好容易把柯家从柯太后的泥潭子里拉上来,他们中间的哪一个于宋祈来说,都是不可失去的臂膀俊才。 眼下却是一气儿都折了进去,这样的打击对宋祈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然而此番出事,按说以南长青之慎重沉稳,就算真要带队进山,想也不可能将所有人一併带去,总要留下几个人以防万一才是。怎会一下子将整支队伍都折了进去?委实不似他这样的老臣之处事风格。 而柯士康更也不是那冲动急躁的愣头青,这小子自幼圆滑世故,行事一贯滴水不漏,即便南长青临阵犯了糊涂,他也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更何况他身边还跟了个比他精明十倍的柯姨妈? 清黛还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偏沈猎这两日一要忙着处理干清宫硃砂的事宜,二则还得顾着西郊大营,时时盯着宁国公阅兵的一举一动,已是头脚倒悬,不可开交,一天比一天回得晚。 到出了南长青和柯士康的事的这几日,已然是连着三两天都没着家了。 清黛便是想同商量几句,也找不到机会。 然而眼下局势风云变幻,她俨然已没那个耐心在家里等他回来,更不可能坐以待毙。 暗自打算了一番,还是决定自个儿先去南太师府探探情况。 午后料理了家里的一些琐事,她便携着炖了半日的百合燕窝,套了驾颇为低调的平顶玄锦马车,往南太师府去了。 谁知她这厢才将踩着雪进了南家内宅的门,迎面便遇上了从里间急匆走出来的素容。 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便被她抬头看见了一把抓住,「妹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正好正好,快快快,这就随我去一趟柯家,巧儿八成是要生了!」 清黛闻言一惊,心知事态紧急,当即也不敢拉着她问这问那,吩咐了人务必将她亲手炖好的百合燕窝送进念慈堂,转身急忙跟着素容一道又出了门。 只待姑嫂二人坐上了马车,素容方才与她咬牙骂道:「也不知他们家是哪个嘴不严的,竟在这种关头,把我父亲和你那柯家表弟出事的事儿抖给了巧儿听见! 「这丫头有孕以后,为着夫君和婆母都不在身边,便一直比从前心重,柯伯爷吩咐了多少遍,不许把这事儿告诉她,这下倒好,把她吓得从台阶上直挺挺地跌了下来,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柯家岂非又横遭一劫?!」 柯家如今的光景清黛还算清楚,自柯姨妈随柯士康出了门,府上便一直没个主事的。龚灵巧又一贯贪玩爱闹,再稳重又能稳重到哪儿去? 加之又怀着身孕,府内常日里基本都是仰赖于柯姨妈在时之积威,只要不遇上大悲大喜的红白大事,便也没怎么出过岔子。 清黛这几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姐妹,想着她一个人怀孩子辛苦,便也时不时会派人替她问一问妊娠上的大小事宜,在稳婆和奶娘的人选上帮她把把关。 遂清黛倒也不算太担心会在这些事上出岔子,只是觉着奇怪:「那嫂嫂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素容又急又无奈地嗐了一声,「一开始柯家本是去报了她自个儿的娘家龚老将军府的,偏就是那么不赶巧,龚老夫人这天竟是上山去替柯小伯爷拜菩萨求平安去了,而沈猜姐姐自己个儿都还坐着月子呢,定然是自顾不暇。 「亏得巧儿身边的婆子机灵,在去报龚家的时候,又多使了几个小厮,分别到咱们几家来报信,只听说令舟叫咱们那位淑妃娘娘召进宫里说话去了,至于你那里,想是他们去晚了一步,碰上你刚出门,这才没叫你知道。 「不过,还好你是来了南家,也算是遇上了,要不然我一个人过去,对柯家里里外外又不熟悉,只怕不仅不能帮忙,还要添乱呢。」 清黛点点头,一面拍着她的手背让她别太担心,一面赶忙想想还有什么是她们之前没考虑到的,方又问:「欧阳大夫呢,这时候总还是叫个咱们熟悉的大夫过去看着,咱们也才安心呀?」 第421页 素容嘆道:「叫了叫了,只是欧阳大夫的医馆离柯家有些远,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所幸南柯两家离得倒是不远,又兼车夫见主子着急,也着意加快了速度,她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转眼就来到了恩荣伯府门前。 进门后府里上下早已乱得人仰马翻,前后不知有多少女使小厮在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一时间竟让清黛有些怀念柯姨妈坐镇恩荣伯府时的光景了。 待走进龚灵巧和柯士康住的院子前,远远地便听见里头几个妈妈忙前忙后的张罗声,那声音听上去仿佛火焚一般急切,唬得清黛与素容再不敢耽搁,又快赶了几步,紧着就进了院子。 谁知她们才将一抬头,便和厅堂里正气定神闲坐着的一双华服母女,对上了眼。 这一双母女也不是别人,确是还赖在柯家的二太太恭如县主,以及她出嫁了的女儿柯诗沅。 要说都是亲戚,她们这会儿呆在这儿替龚灵巧张罗张罗,本来也无可厚非。 偏她母女二人来了也只是像个摆设一般地坐在那儿,从头到尾只龚灵巧身边几个陪嫁来的婆子在要死要活地替她苦撑着。 等到见了清黛和素容并肩走进来,都没等素容先立起眉毛质问一句,那柯诗沅便轻蔑地朝她姑嫂二人瞥了一眼,「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 清黛知她是在为嫁到南家后的种种不顺迁怒自己,可眼下她光是站在厅下,就能听到产房里龚灵巧一声惨过一声的呻吟,便也没那闲工夫浪费在和这种人扯皮上,扭头抓了个婆子问起龚灵巧的情况。 素容早为着她在南家胡闹的事儿训斥过她几回,想她听了训后,不曾在家好好闭门思过,还这样大咧咧地跑回娘家,掺合娘家隔房的事,一时忍不住有些冒火。 但她的修养却也不足以让她对她说出过分难听的话,只是冷下面孔,横了她一眼,便也不做多的理会。 至于坐在一旁的那位「县主娘娘」,清黛和素容都还记着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呢,便一概不曾把她放在眼中,连声招呼都懒得多打,径直就绕开了。 柯诗沅眼见自己和母亲受了如此冷眼,面子上不免有些挂不住,看着清黛和素容的背影忍不住就没好气地犯起嘀咕:「不就被吓了一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 她这话说得声音其实极小,却架不住清黛耳灵,竟是一字不落地都被走在前头的她听进了耳朵里。 清黛立时便意识到了什么,旋即扭过身子,扬起手,以雷电霹雳一般的速度和力量,啪一声狠狠地扇在了柯诗沅脸上! 第222章 习武之人的手劲, 足可把原本还懒洋洋歪坐在紫檀嵌大理石太师椅上的妇人,连人带椅子地扇到地上去。 「你敢打我?!」柯诗沅狼狈地跌在地上,耳边一阵嗡鸣, 捂着脸震惊地回头尖叫道。 一旁的恭如县主也惊得瞠目张口, 倏地站了起来,指着清黛就要骂,谁知却被清黛一记凌厉的眼刀横飞过去, 立时又吓得一哆嗦,到嘴边的话梗在喉咙,吐也不是, 咽下去更不是。 清黛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偏头对素容说了句:「嫂嫂先进去看看巧儿, 这里交给我。」 转而才又一把揪起柯诗沅的头发,撕扯着她的头皮,迫使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巧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个好歹, 我就让人一针一针地, 把你的嘴缝起来!」 「孟清黛!」恭如县主眼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吃瘪,只能硬着头皮大叫起来, 「你不要欺人太甚!这里是柯家, 你要撒野,滚回你们棠园去!」 「恭如县主!」清黛一字一顿地重重回敬道, 扭身瞪向她, 「您也知道这里是柯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那柯诗沅为何能在这儿?我和我嫂嫂都是巧儿命人请来陪她走过这一关的, 您一个隔房的婶娘, 还是罪臣之妻, 有什么资格替巧儿下逐客令?!如今我还敬称您一声县主,已经很给您脸面了,您可别给脸不要脸,跟我瞎摆架子。」 此人的县主待遇其实早就随着柯绍兴伏法而被宫中剥夺了,如今连皇宫的大门都进不去,只空留下一个县主的名号,也是看在柯家的面子上。 清黛一个三品诰命自然不会怕她,事到如今更不可能在因她是长辈而敬她。 这番话撂下去,但凡她还是冥顽不灵,要和自己争高低,她并不介意即刻就要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们母女拖走。 恭如县主气得面色涨红,鼻孔微张,却又为着身边无人撑腰,并不敢真与她有所冲撞,像一头被激怒却又被拴在桩子上的老牛,只有原地喷气跺蹄子的份儿。 屋子里大部分的人一半是畏惧清黛的声威,一半也确实无暇理会,等了半天也不见谁来给她个台阶下,柯诗沅也还跌坐在那里,无人敢扶。 最终,她也只得自己走过去,飞快地把女儿拽了起来,两个人一起灰熘熘地窜了出去。 从此以后,清黛便再未见过这双母女,听说母亲是被柯家当成普通族妇罚去看守祖庙了;而女儿没了母亲撑腰,在门风严谨的南家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天天跟在婆婆身边,将那些少时闺阁里没学好的东西从头再学。 她们离开后没一会儿,欧阳大夫也扛着他的药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在他和几个老道的稳婆的努力下,又有素容这个极具早产惊胎经验的过来人从旁协助,外加清黛在外间坐镇调配,终于夜幕降临之际,从产房里传出了婴儿新生时高亢有力的啼哭。 第422页 随即就有小丫头急急从里间奔出来,欢欢喜喜地报:「生啦!生啦!奶奶生啦!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哥儿呢!」 生男生女清黛倒不在意,她的心只在听到后来又有婆子出来报了母子平均安后,方才落回了肚子里。 素容这时也一边捻着帕子揩着汗,一边从产房里走出来,与她一道儿的还有要把孩子抱来餵奶的奶妈子。 清黛顺带着撩开大红撒花的襁褓看了看,确见一个面红白胖的娃娃正裹在里面嗷嗷直哭,她看着欢喜,忙便问素容:「巧儿如何了,可看过孩子没有?」 「她气力尚足,也已看过孩子了,只不过…罢了,还是你自个儿去瞧那冤家吧。外头的事我替你看着就是了。」素容擦着汗,笑得颇有些无奈。 清黛也是满腹狐疑,忙就钻进密密垂就的幔帐,去到了龚灵巧的身边。 「阿宝!」谁知那榻上累得汗流浃背,面色潮红的小妇人一见是她,便立时就要坐起来朝她招手,清黛连忙快赶了两步上去,紧着就将她扶住,「我的活祖宗,这会儿就别乱动了,再跌一跤看谁理你!」 她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与她拌嘴,只紧紧攥住她的手,一味哭着道:「我不管…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是个哥儿呢?明明我和夫君一直都想要个闺女的……」 清黛给她气得哭笑不得:「谁家不都盼着先把嫡长子生下来,偏你们俩花花心思多!好了好了,别再哭了,仔细把人哭丑了,士康回来看见就不喜欢你了。」 「可是他们…他们都说他已经…已经……阿宝,我好怕,若是他回不来了,我和孩子该怎么办呀!」她一边说,一边缩在清黛怀里止不住地伤心落泪。 没法子,清黛只能搂着她一遍遍得劝,一遍遍地哄,慢慢将她哄得逐渐安下心,终于肯顺着身上的倦意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方才轻轻把她放回榻上,交给她的丫鬟婆子照顾。 如此一遭,已然夜深。 屋外还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可巧这时柯伯爷身边的大丫鬟也替他这个做祖父的来问儿媳和孙子的情况,顺口也便替主家挽留了清黛和素容,让她们暂且在家里住上一晚,次日再走不迟。 清黛想着这么久了也不见沈猎自己过来或者遣人来问,想他这会儿估计也还耗在锦衣卫或宫里,家里定然没人,自个儿这时候赶回去又无趣又麻烦的,于是就应承了下来。 柯家的下人都是在柯姨妈手底下历练出来的机灵麻利,立时便替她们收拾出了两间宽敞的厢房,供上炭火,取了汤婆子暖床,这一夜就此也算是过去了。 翌日晨起,清黛毕竟与柯家沾了一层表亲,在素容急着要回去照看南太夫人还有料理柯诗沅的时候,她便被柯伯爷点了名,留在柯家用了早饭。 顺带着还把她那小外甥一道抱去,给柯伯爷瞧了瞧。 柯伯爷这个姨父,为着柯姨妈的关系,清黛与之交集不多,然此人最是圆滑,本来对清黛的态度就比柯姨妈要客气许多,如今大家又明确了要一同忠君为国,效力宋祈,见着清黛过来,热络之余,还由衷地感嘆: 「此番多亏了你和你娘家嫂嫂,不计你姨妈的前嫌,还肯来帮你弟媳妇这一把,如若不然,我也不知该怎么和你弟弟交代了,唉。」 说起柯士康,柯伯爷又忍不住嘆了口气。 清黛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心肠忽软,垂眸一面逗着怀里眉眼清秀的小伙子玩,一面温言道:「我和姨妈本就是骨肉至亲,哪有什么前嫌不前嫌的?而且不说我原就与巧儿交好,便是为着康弟,昨日那般险境我也有会替他来看顾一下。自然了,我亦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这一说,他和姨妈在北边定然会化险为夷,平安无事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柯伯爷强笑着捋了捋鬍子,显然这样的客套话他这些天已经听过很多遍了,纵使清黛口吻再温和,也不曾抹去他眉间的愁色。 只不过清黛就算心里有些想法,却也不好和他就这么大咧咧地妄谈政事,暗自思量过后,干脆便另起了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了,小外甥还没取名字呢,如今康弟和姨妈都不在,巧儿又说自己肚子里没点墨水,怕孩子长大了不喜欢,我来前她便託了我,请姨父替孩子取个名儿。」 柯伯爷俨然是没那个情致的,听完她的话便摇头说道:「这是咱们柯家的长子嫡孙,照柯家的规矩,大名一概都是要满月以后经道人算过之后才定下的。在此之前,只消取个乳名混叫着就是了,而我瞧着你同这孩子有缘,你和士康又从小要好,这孩子的乳名倒可以让你来想一个,士康知道了想也是贊成的。」 清黛本想推辞,却架不住长辈盛情,最后也便大大方方地答允下来。 凝神考虑了一会儿,方笑盈盈地说道,「德瓦,如何?在我们柔夷的语言里,德瓦就是团圆的意思,若是姨父觉着拗口,叫圆哥儿好像也不错,就当是讨个口彩,咱们一起盼着姨妈和士康回来,与大家团圆。」 柯伯爷贊同地「嗯」了一声,「这时候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身上确也还留着你们柔夷人的血,是该有个柔夷名字。不过,在京中还是就叫圆哥儿好了,免得叫那些不懂事的人听了嗔怪。」 清黛笑着应了,低头就抱着小圆哥儿高高兴兴地轻轻晃了几下,直晃得小娃娃学着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惊艷了一屋子的老老少少。 第423页 他们这厢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别的,直至将近午时,柯伯爷本还想再留清黛在柯家用一顿午饭,可她心下还记挂着沈猎,怕他这时候万一回了家,却没见着自己而着急上火,便婉言谢过柯伯爷的好意,赶着就先回了自家。 不想她的马车才将在棠园门前停稳,她也方从车上哼着小曲儿蹦下来准备往园子里走,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嘈杂慌急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立时就被让人用担架抬回来的沈猎惊得「呀」一声弹了起来,忙便扭身朝他奔过去。 「这又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3章 沈猎像是没想到一回来迎面就能遇见她, 神情微露意外,不自觉便轻嗽了一声,「先进去再说。」 清黛也是一时情急, 被他这么一提, 忙让人把路让开,叫锦衣卫几个帮忙抬担架的小兄弟能够平平稳稳地把他抬进挽春堂中。 趁着同行的太医进去给他看伤的时候,清黛便又将这段时间常跟着他的近卫李由喊到了一边, 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由也不扭捏,一股脑儿便都说了:「回夫人的话,这阵子朝廷分派往南北去的清田御史们都不接二连三地出岔子了么, 侯爷和南北镇抚使都觉着事情与宁国府脱不了干系,只是连着查了多日, 也没找到有用的证据。 「按程大人的意思呢,是从长计议,慢慢下钩子钓大鱼, 侯爷却不同意, 说什么也要先将那易小公爷索拿下狱刑讯。结果,审了几天也没撬开他的嘴, 还反倒让阅兵回来的宁国公当朝参了锦衣卫一本, 领着一帮子不明事理的荫官弹劾侯爷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侯爷不屑与他们争执, 又不想万岁爷为难, 便自领了三十廷杖,当着满潮文武的面即刻打完……」 「还有呢?」 「还有…」李由挠着后脑勺又想了想, 「啊对了, 本来侯爷是想让我们把他往总司衙门抬的, 说什么都不肯回家, 后来还是程大人和舒小王爷来了,才硬顶着他叫我们将他送回来的。」 清黛一听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差点不厚道地乐起来。 待太医给他上好了药,送他回来的锦衣卫们也跟着庄妈妈去喝过了热茶,领过了赏钱,她方才打起帘子,进到屋里去瞧他。 屋子里黄花梨刻诗文苍松葡萄图的架子床上,沈猎就趴在那儿,抱着清黛的柏子棉团枕闷头出着神。 天冷了,但为着他臀腿上的伤处不叫重物压着,伺候的人特地在被子底下架了只鸡翅木的方形小炕几,清黛轻轻走过去,本是想藉口看看炕几架得稳不稳当,掀开被子偷眼瞧瞧他的伤处,却被他忽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慌慌张张地回头喝止:「别看。」 清黛嗔他一眼,「你身上哪处我没看过,这时候倒害起臊了!」 沈猎耳根发烫,嘴硬道:「我是怕吓着你。」 「单为这个就不想回家?沈猎,你可真出息。」清黛佯怒地拿手里的帕子朝他脸上丢过去,不搭理他的窘样儿,硬是将被子掀开一个角,抬眼朝他衣下的伤患之处看去。 然而只一眼,她便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心疼得直咬牙,「御前的人还真敢打你呀!」 沈猎将沾着她身上山茶花香气的帕子捏在手里,强装淡然:「若不打得真些,宁国公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清黛在床头坐下,轻声又问:「可就这架势,没个十天半月想是好不了了,朝中还那么多事儿呢,圣上都不叫你管了么?还是说……」 沈猎轻轻垂了垂眼,充作点头,沉声又道:「陛下在阅兵之日当众昏厥,失了阅兵之机,再加上清田的两队人马又都遇上了阻碍,局势于宁国府可谓前所未有之大利;陛下和几位阁臣商议过后一致认为,接下来宁国公就该对京中下手了。 「而锦衣卫监察百官,直达天听,素来不归兵部管制,一直以来都是勋爵世族的眼中钉,但凡宁国公想要动摇朝纲,锦衣卫必然是首当其冲。是以与其等着他来害我,倒不如我先自跳出去,让他觉着我已不足为虑,便不会再多加防范。」 「这倒不失是个妙宗。」清黛恍然了悟地大顿其首,转念想起他的伤,还有到现在都还生死不明的柯士康与南长青,她的心间又忍不住罩起了阴霾,「只可惜了你还有我姑父和康弟,算来算去竟都成了这场算计中被牺牲的那个,唉…你是不知道,昨儿个巧儿才因为知道了康弟的事儿,还险些惊胎难产呢。」 沈猎闻言也十分诧异,「这样的事何苦要到有孕的妇人面前说嘴,柯家的人委实没分寸了些。」 不知不觉间,连他身上也越发有人情味儿了。 从前他就像是误落人寰的苍鹰,被无妄的命劫挫磨得只知自守,在他的生命里,再多也就只一个清黛能为他所容,牵动他的情绪,激起他的慾念。 如今他竟也学会了为除她以外的人发一声感嘆,委实不容易。 清黛由此来了兴致,便把昨日在柯家的所见所闻,都与他说了一遍。 尤其是说到她自己与恭如县主母女俩耍的那通威风,还格外有些不自禁的小得意。 沈猎最爱听她兴致勃勃时上扬的尾音,一时听得入神,身上的伤痛也不觉少了一半。 到最后,才又把一开始就要和她说的话想起来,及时道:「其实…你表弟和姑父…已经化险为夷了。」 第424页 清黛头一次听正转身忙着,给他和自己倒水,并未立刻反应过来,顿了一瞬,方才有些惊讶地回起头:「你说什么?」 沈猎解释说:「他们曾深陷险境是真,但并未下落不明,如今在京中传的那些话,都是陛下刻意安排的。」 清黛怔在原地,心里荡起难以言尽地的兴奋。 难怪她前时怎么想这事儿怎么觉着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呢,原来打从硃砂一事揭破后,所有人就都在宋祈的计算之中了。 现在想来,当初若非宋祈过于信任异世女,看透她本性纯直,与其他人大为不同,将她当成了自己难得的知己,却不想碰到了个无敌见色忘友的糊涂蛋,以他的智谋心计,又怎会轻易就将这大好河山断送? 清黛惋惜过去,也庆幸现在,甚至还有点可怜宁国公父子俩了,特别是易君彦。 「那你把易小公爷拖进诏狱动刑审讯,也是圣上指使的?」 清黛一面问,一面端着倒给他的茶水重新坐回他身边。 「这倒不曾。」沈猎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方又不紧不慢地说:「是我自己的主意。」 清黛:「?」 「但也是公事公办,无处徇私。」沈猎毫不避讳并且理直气壮地托腮看着她道。 清黛故作讶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小气鬼!」 「这叫小气?」 「这不叫小气,这叫小气死了!」 沈猎说不过她,索性便认了。 不过他也确实是为审讯易君彦一事劳累多日,已经连着一天一夜不曾阖眼,这会儿又与她说了这么多话,不知不觉地就犯起了困。 清黛见状本想自己暂且先出去,好让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却不肯,非缠着她将头侧枕在她膝头,方肯入睡。 清黛拿他没办法,又怜他多日来连轴转地操劳辛苦也便由着他了。 过后一整个冬天,果如宋祈与内阁猜测的一般,宁国府的矛头都对准了内朝。 先是借阅兵时的吹毛求疵,以治军不严的罪名申饬了龚家如今任职与五军都督府的大郎二郎,令他们与沈猎一般解职在家,闭门思过。 宋祈瞧着他们这是有了动静,便干脆放手,玩起了他惯用的把戏——装病装弱装昏迷。将朝政託付于内阁诸臣,便退居干清宫「将养病体」。 宁国府见势大好,又打量着朝中没有了南长青,其他在礼部任职的南家子弟又都未成气候,便想把手伸向开春后的春闱大试。 令人做出几篇莫须有的文章,接连构陷了春闱原定的几名主考官,硬生生将他们推下去,换成自己的人顶上,并于科举之前,先一步将考题透给了依附于自己的勋爵子弟,让他们得以在入贡院之前,便把答卷背了下来,入场以后只消默写就是。 却不知由中间的哪一环走漏了风声,科考结束后没几天,便让全城都在焦急等待结果的举人学子们得知了此事,纷纷跑到礼部和国子监前讨要说法。 更有那不怕死的,直接冲到了宁国府门前吆喝谩骂,一时之间,竟在城中掀起轩然大波,使得朝廷不得不将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双管齐下,才勉强压制住场面。 然而锦衣卫不知是群龙无首还是其他缘故,办起差来格外懈怠:刚开始还同五城兵马司配合着,将几个闹得最凶、跳得最高的愣头青抓回去关几天意思意思,到后来直接便以法不责众做由头,再懒得拔刀提铐子。 更有甚者,还穿着锦衣卫的公服呢,便和闹事的学子们一起起闹,骂宁国府滥用私权,祸乱朝纲,直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气得来找沈猎兴师问罪。 然而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被沈猎以本人闭门养伤,一概不问外事为由,拒之门外。 碰上个暴脾气非要硬闯棠园的,最终也被李二哥带着府卫亮出刀剑,恶狠狠地堵在门口,再敢往前一步便是私闯侯爵官邸,按律可斩。 眼看着京中的舆论俨然已朝着宁国府有心谋逆,宁国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方向愈演愈烈,易家父子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被天下文人一人一口唾沫地淹死。 很快,他们便想出了一个不是对策的对策。 「什么,安喜宫有喜了?」 第224章 这个不算喜讯的喜讯传到棠园的午后, 清黛正袖了卷时下最新的话本《红杏传》坐在暖阁的大炕上闲闲翻看。 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诧异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她身畔的沈猎如今伤虽好得差不多了, 但在接到宋祈旨意之前, 依旧还不能重回朝堂,镇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帮清黛看看帐簿, 问问下人,无事时便总喜欢与她黏在一起,便是午睡小憩, 也要推开暖阁里的炕几,枕在她膝头才肯入睡。 这会儿乍闻此讯, 旋即也撩开了眼皮,慢慢坐了起来,扬手示意报信儿的阿珠说下去: 「宫里透出来的意思是, 是太后请了心腹的太医断的诊, 而且敬事房的记档也对的上…总之太后为此欢喜坏了,直说要召内外命妇们进宫设宴庆贺呢。」 「那陛下知道了么?」清黛问出一个乍一听可能是废话, 却又十分关键的问题。 阿珠却为难地摇摇头, 「听闻陛下这两日时时病着,一天十二个时辰里, 清醒的时刻都不足十分之一, 想是还不知道呢。」 第425页 清黛听了便嗤笑起来,回头与沈猎低声直言:「这就奇了, 陛下龙体欠安人人皆知, 淑妃娘娘的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沈猎也轻啧一声, 摇头嘆道:「京城内外传言纷扰, 皆说宁国府心有不臣,意欲趁圣上病重又无皇嗣,取大干而代之;为此现在朝上朝下,不论御史文臣,还是布衣书生,皆大力声讨宁国公父子,饬其滥权跋扈,独断专行;这段日子以来宁国公也算是吃尽这些个文人君子的苦头,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干虽不似前朝那般重文轻武,却也从来都不曾轻视过文臣在治国安邦大业上的重要性。 然宁国府本是将门,看不起舞文弄墨的文人骚客是他们武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当初易君彦科举落榜后,宁国府便认为是那些文官清高虚伪,故意排挤勋爵子弟,于此更加厌憎文人。 平日里若是一两个愣头青跳出来唱反调也就罢了,大不了当庭斩了杀鸡儆猴,可此番局势却大不一样了。 他们在插手科举时估计也没想到,此举竟会触及天下读书人的逆鳞,实在有些操之过急,更没防备到锦衣卫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一下子便将矛盾推向了完全失控的顶点,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并且即使他们现在忍不住就要起事,哪怕最后成功了,也会落下一个叛臣逆贼的骂名,民心尽失的同时,也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好不容易抢到手的江山,恐怕也守不了几天了。 「所以,他们便想着将素唯这枚棋子推出来,利用来之不易的龙胎转移大众的注意力,而且在表面看来,素唯出身文臣世家,书香门第,与宁国府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那些忧心宁国府趁人之危的人自然也就宽了心,定会反过来保举她所出的皇子为储,届时大众便只会在意立储大事,不再紧咬着宁国府不放。」 清黛越往下思量,越觉得毛骨悚然,语气也渐渐严正起来: 「一旦素唯真的生下皇子,也真的夺嫡成功,那么那些保举过他们母子的朝臣岂非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而宁国府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继续大权独揽,坐享渔利?哼,真是好算计!」 沈猎听到这里便鄙夷地哼了一声:「此计固然阴毒,但有一点,倘若他们做不到,那也势必将要功亏一篑。」 清黛沉吟一瞬,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差点没笑出声。 是啊,不论如何,他们也得让素唯肚子里真的有货才行啊。 只不过,「即便他们真能找到让素唯诞育龙胎的法子,但他们会有那个耐心等到陛下…然后新君即位么?」 清黛这个冷不丁随口一提的问题,却又在不经意间直戳了要害。 让本来已经拨开的云雾,重又聚拢过来。 …… 是夜,安喜宫内。 春情洋溢的华室里不见半个宫人,轻纱幔帐间,处处皆瀰漫着一阵暧昧的暖香。 幽暗的烛光时明时灭,拨乱了里间那张罩了碧绿鸳鸯锦夹纱帐的紫檀三弯腿攒斗月洞门架子床上的一双人影,将他们所有的缠绵与淋漓,谱成一曲暗夜下的低吟浅唱,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放肆奏响。 直到月落枝头,方才唱罢散场。 易君彦从帐子里探出一只手,将散落在床边的太监宫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穿回身上。 就在他坐起来往脚上套靴子的时候,却被人从后环抱住了腰。 「彦郎这就要走了么?」 被抱住的男人身上微乎其微地一僵,方才用他一贯最擅长的温和语调哄道:「再不走的话,上值的锦衣卫就该发觉了。」 然而即使他这么说,紧贴着他后背的温香软玉却依旧不肯松手,他只得更柔下几分口吻,沉声说,「听话,唯儿。」 不想素唯还是紧紧抱着他。 良久才低声与他哀求道:「彦郎,我是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彦郎与唯儿的孩子。你想啊彦郎,倘若我有了咱们的孩子,左右今上也没多少日子了,等到他死了以后,在外人看来,咱们的孩子便是他唯一的皇嗣,定然是要继承大统无疑的…等到那时,我便让他认彦郎为亚父,由你来辅佐咱们自己的亲骨肉,他的千秋万代不也就成了你的千秋万代,他的江山不也是你的江山了么?这样……难道不好么?」 她梦得格外恳切天真,字字句句满满都是一个小女儿家对心上人的期许和依赖。 易君彦却听得浑身恶寒。 他少时便看透了她的心机城府,如今还要虚以委蛇地接近她、取悦她,甚至不惜色相,也不过是因为她对易家还大有用处。 虽说父亲确也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让不让她真的有孩子,但在他这里,答案却是完全否定的。 吕不韦与赵太后这个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他自认并无吕不韦之雄伟奇才,当然也不想铤而走险,与虎谋皮,再步他的后尘。 他要的,也不是所谓的位极人臣,大权独揽。 「唯儿,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什么千秋万代,什么江山社稷,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啊。」 所以,他再次对她说了谎。 转过身看着她水漾清秀的眸子,装得一片情深意切,「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名分出生,我想要的,是有朝一日能将你接出宫去,名正言顺地将你八抬大轿娶进门,让你做我的正妻,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更要我们的孩子成为堂堂正正的储君,在父母的陪伴下健健康康地长大,你明白么?」 第426页 「真的?」素唯喜出望外地红了眼眶。 「当然是真的。」易君彦信誓旦旦地沖她微笑,还尤其情意绵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温柔地抚着她的鬓角,扶着她缓缓躺下,「好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且安心地在这儿等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接你的。在这之前,一定要好好地喝我给你的药,好好将养身子,咱们来日方长。」 「……好,我信你。」 素唯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在确定她睡着之后,易君彦方将一旁挂着的太监官帽戴了起来,悄然步出安喜宫的寝殿,熟门熟路地从最不起眼的侧门摸了出去。 此时此刻,御街上负责打更的宫人将梆子敲到了第四下,离天亮也俨然没多久了。 安喜宫的床幔内,那个在情郎面前柔弱娇媚的女子冷不防睁开了眼睛。 眼角眉梢,写尽冷漠。 她在黑夜里一个人睁着眼睛呆了半夜,直到次日太阳再次升起,她宫里的女官这才捧着一件件华丽而繁琐的衣装首饰和洗漱工具,来到了她的床前。 「淑妃娘娘,该起身了。」 她在她们井然有序的摆弄下,漱口、净面、沐浴,梳妆、穿衣、着履,然后坐在餐桌前一面用膳,一面听着宫里的嬷嬷向她呈报这一整天她需要料理的宫务,以及必须尽善尽美的礼数。 用完早膳,在日常为她请平安脉的太医到来之前,安喜宫中负责为她料理汤药的小宫女便将一盅将将熬煮好的「安胎药」端到了她眼前。 「娘娘,这是今日的药。」 她却看都不去看一眼,懒洋洋地抬了抬染了鲜红蔻丹的玉手,「放下吧。」 侍奉汤药的小宫女见状,不自觉便露出了为难之色,迟疑了半天也未曾按照她的吩咐,将托着药碗的紫檀漆绘花鸟都承盘放下。 这般不识趣的举动,自然只会引起主子的不满。 果不其然,没等她再多犹豫片刻,素唯便已经不耐烦起来:「你没长耳朵是不是,聋了,本宫说的话听不见么,叫你给本宫放下!本宫自己会喝!」 安喜宫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是个喜怒无常且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为防不叫她真动了怒,打骂到自己身上,赶忙就将药碗和承盘一併放了下来,然后熘之大吉。 最终独剩她和她最亲信的宫令在屋内,半晌,后者才敢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这药是小公爷为您千辛万苦寻来的,您……喝么?」 「为我?」素唯闻言冷笑,不屑一顾地拿起那碗还温烫的苦水,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若换做以前,我可能会信,可现在……真以为我傻,他是什么样儿的人,我还会看不透么?」 说话间,她已然一翻手,将碗里浓浓的药汁悉数浇到了墙角那盆开得正好的山茶花上,由着浓黑的汁水将洁白的花瓣烫破、玷污。 她则自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得得意。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忘记说了,我的预收文应整改要求更换了新的文名,但也只是改名了而已,要讲的故事还是不变的哈,大家点了收藏的别取收嗷,下本就开它啦! 第225章 既然猜到了宁国府走素唯这步棋的意图, 沈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在锦衣卫的刻意放纵之下,坊间开始流传一些隐晦亵昵的闲话,对素唯腹中子的由来提出质疑。 一开始民众只是疑心宋祈, 不论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感情, 都没可能会允许他与别的女人结合生子。 到后来因为没有锦衣卫的监听严阻,人们便开始怀疑素唯的清白。 这时却又不知从哪儿走漏的风声,竟将她当年为嫁易君彦设下仙人跳的那点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一夕间,宁国府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次将自家拖入了风暴中心。 清黛还当是沈猎让人做的, 可想着他这些日子时常与自己形影不离,如若要干这种缺德事的话, 自己就算不是帮忙递刀的那个,也定然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沈猎亦表示,自己只是让锦衣卫放开手, 对民间言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其自然,而且再怎么说南家与他也算有恩, 这等有可能损及南家门风清誉的内宅秘辛, 他肯定不会主动释出。 二人由此俱是茫然,后来一打听才知道, 原是南家自己闹了内鬼, 那是他们二房那位旻二奶奶柯诗沅,在清黛手下吃的教训不够, 回过头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出门到花萼楼吃盏茶的功夫, 便把什么脏的臭的都抖了出去。 闻说南老太君为此发了大火, 倒把之前为南长青梗在心坎上的那口淤血呕了干净,翻起身来便生龙活虎地把二房两口子以及南怀旻夫妇俩叫到跟前大骂了一顿,最后还亲自发了话令柯诗沅禁足家中,半年之内再不准出门。 但总而言之,也算是歪打正着,以一个非常清奇的角度让宁国府的算盘再次落空,使得锦衣卫和其他暗暗支持宋祈、支持文人暴动的官员有机可乘,继续引导那些举人以及各个书院的学子们将事情闹大,走到街上、去到皇宫门前和宁国府门前,勇敢地发声抗议。 只不过宁国公也不可能就这么被动地任人宰割,很快,就在这一年三月十三,也就是素唯的生辰当天,柯太后亲自下旨于谨身殿前设宴,遍请京中勛贵重臣及其家眷和一些有品阶的外朝命妇,既是为素唯贺生辰,又是庆她怀上龙胎之功。 第427页 既是如此,清黛和沈猎自然在受邀之列。 当天出门之前,南风一边替她盘着发髻,一边还在跟她闷闷嘟囔:「这太后娘娘也真是的,圣上那厢正病得昏睡不起,她非要挑在这节骨眼上为一个妃子的生辰大操大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淑妃娘娘才是亲娘俩呢!」 本还困得直打哈欠的清黛听了她这话,少不得一笑:「他们母子也斗了那么多年,你还看不明白么?在她这样满眼权势欲望的人眼里,当今圣上从来都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只是阻碍她独揽大权、一呼百应的绊脚石罢了。 「她如今之所以如此重视淑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无非是想着等孩子出生之后,便能效仿周武皇废掉陛下,改立此子为帝,然后再以帝幼母少的藉口,以摄政太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独占朝堂,不是女皇,胜似女皇。」 「这……中原的文武百官岂能答应?!」一旁的阿珠瞠目结舌。 当然不会,只不过是她自己这么想罢了。清黛在心里轻嘲。 倘若她确有武瞾刘娥之能,或有比肩吕雉萧绰之才,这大干江山就算真交到她手上也无所谓。 偏偏她除了在背后煽风点火,听信那些勛贵佞臣的吹捧阿谀,胡乱干涉朝政,其实半点才干全无,就连当年宋祈和沈狂犯下糊涂事,令朝权握于她手,泰半的局面也是靠着周阁老那些个历经三朝的老臣支撑,才不曾垮台。 如今恐怕也是又信了宁国公夫妇俩的鬼话,觉得自己当真还能借素唯这一胎重章天下,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朝臣答不答应也就罢了,可我实在想不通,现下外面不都在传淑妃娘娘腹中子并非龙裔,而是与……怀上的野种么?这样的话连我们这样的内宅丫头都听到了,太后娘娘耳目聪灵,又岂会被蒙在鼓里?」南风满腹疑团地皱起眉头。 「所谓龙子不过是她夺权之路上的一座过路桥,至于这座桥是木头做的还是石头搭的,又有何相干呢?」 清黛说着,终于选好了一对赤金累丝蝶赶海耳坠,配着她身上的明红色竖领大襟大袖长衫和织金马面,既不喧宾夺主,也不完全黯然失色,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她与生俱来的雍容娴雅,顾盼神飞。 这时沈猎也换好了一身大红的飞鱼礼服,胸口织金绣彩的补子上,一条牛角飞鱼张牙舞爪,煞是威武庄严。 清黛抬头时正好看见他凑在自己身后,蹭自己的镜子整理衣冠,她便顺势回头打量了他一下,然后指着他的漆皮腰带吹毛求疵,「不行,这条不衬我新得的耳坠子,快去换了。」 沈猎哪里看得懂什么衬不衬的,看了半天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见她转过身继续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今次是男女同席,你得跟我穿戴的搭配些,要不然我就不跟你同座了。」 沈猎嗔怪地轻捏着她的鼻子:「都说了是男女同席,你不和我同座,要跟谁同座?」 清黛故意道:「谁衣饰衬我,我就跟谁坐,若是易小公爷衬我,那我更加不介意……」 果不其然,沈猎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了下去,当着丫鬟们的面在她的脸上用力搓了一把,假装凶狠道:「你敢?」 「我就敢。」清黛不甘示弱地哼哼。 沈猎明知她是故意的,却还是被气得想笑,掐着她细嫩的脸颊咬牙道:「我不敢。」 说罢,还是乖乖地支使她身边的阿珠去给自己重新找来了条能配上她的玉牌腰带,换上之后还特意到她面前转了一圈,像极了一条自以为做了好事向主人摇尾求褒奖的小狗。 清黛看着他失笑的同时,眼前冷不丁闪过上一世他着飞鱼服,持铁弓立于宫墙之上的画面,让她片刻间忽然又失了神。 宫宴,豹子,飞鱼服…… 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再次重现在她的脑海。 ……应该不会吧? 虽然也是妃嫔的生辰宴,虽然也是谨身殿前男女同席,但现在素唯对于宁国府来说不正是最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么,宁国府想来应该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吧? 何况她还怀着孕呢,宁国府也没理由在这种时候再像前世那样找一头豹子出来,让她受惊吧? 一时间,清黛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右眼的眼皮也很不吉利地乱跳起来。 「怎么了?」沈猎最先注意到她的异常,忙收敛了笑意朝她走过去。 他的掌心温热有力,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通过跳动的脉搏,顺着血脉流回心脏,一下子便让她的心安定了大半。 她钝钝地抬起头看向他,反过来回握住他的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就是忽然有些头晕。」 沈猎立刻关切道:「若是身上不舒坦,那便不去了吧,左右你昨天不还说,不想去看太后的脸色么?」 可就算她能抱病缺席,沈猎却也有着不能不去的理由。 且若最终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上演,他们俩在一起也总比她一个人坐在家里时刻担惊受怕要强得多。 是以她仍是推辞了他的好意,在将最后一样礼冠戴起来后,便和他一道坐上了去往大内的马车。 他们到得有些晚,进入谨身殿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头济济,但凡是京中能叫出来名号的勛贵人家此时此刻都能在谨身殿前的广场上拥有一席之地。 第428页 却不知是天杀的巧合,还是某些人的刻意安排,清黛和沈猎刚刚找到他们的席位时,便发觉自己上首第一席,居然就是宁国公和康和郡主夫妇俩。 算起来清黛也已经有日子也没见过康和郡主了,在她朝他们看过来的一瞬间,居然还有些恍惚。 谁知康和郡主却看着她似笑非笑:「京中人人皆知沈侯夫人与我家大姑娘交好,可惜如今为着咱们两家的龃龉也不得不互相避嫌,怎么现在沈侯夫人见到我,反而要失了礼数么?」 她这话说得实在夹枪带棒,眨眼间便把空气中的火药味儿渲染十足,沈猎下意识就要把清黛护到身后,却被清黛及时按住,向她和宁国公施施然行了个恭敬谦和的礼。 随即方才大方地与她笑道:「礼数自然是不能错的,只不过我却不知郡主娘娘打哪儿听来这一耳朵的闲话,说的好像我要和易姐姐生分了似的。这话说给我听也就罢了,可若让她听了去,岂还得了?还望郡主娘娘行行好,快别再将她牵扯进来了,要不然啊,只怕咱们谁都哄不住她的。」 康和郡主闻言也跟着笑了一下,回头与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的宁国公相视一望,终也没在说什么。 清黛见战火还没烧起来就被自己按了下去,心下也能稍稍安稳一阵,赶忙便拉着沈猎坐了下来,此后直至太后携了怀身大肚的素唯从后殿走出来宣布开席,他们两边都再未说过一句话。 而众人这厢才对着太后和素唯施过大礼坐下来,清黛都还没来得及对着桌上的白玉豆腐下筷子,便听见上头的太后冷不防对着康和郡主又来了一句,「你家二郎呢,怎么不在席上?」 康和郡主恭敬地一颔首:「回太后,他给准备给淑妃娘娘的生辰贺礼了,即刻就到。」 第226章 听到她口中的贺礼二字, 清黛不自禁浑身一凛。 她怔怔地看向四周,宽阔辽敞的广场下,赴宴的勛贵重臣们依品阶高低, 分坐于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两侧, 中间的空地上铺设了足有十丈宽的长毯,以供宫中的舞姬们献艺娱众。 玉台之上,谨身殿前, 柯太后携素唯端坐其上,一老一少有说有笑,举止亲近。 为着有孕在身, 在这种场合下,素唯被特许了不必佩戴翟冠, 所以她今日只挽了个稍微隆重些的正髻,戴起一副金丝八宝攒珠狄髻和两支镶宝石云头金凤掩鬓。 身上的圆领大襟通袖礼服也不曾束系腰带,宽大的衣袍将她身躯包裹, 如果不仔细端详, 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她已经有孕近五月了。 她生就纤细,自少时起又为了迎合京中弱柳扶风的审美, 硬将自己养得纤若无骨, 好似迎风便倒。 此时有孕,哪怕她已在脸上施过胭脂, 却还是被眼尖的清黛察觉了她眼底的乌青和微白的脸色, 像极了当初莫氏小产前害喜最厉害、身上最疲倦的时候。 这种身体自然呈现的病态是装不出来的,基本可以坐实, 她肚子里确实装的有货。 清黛因此便想, 但凡易君彦还有点良心, 也该顾忌着她这枚棋子怀孕辛苦, 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牵来一头凶残猛兽,让她担惊受怕的吧? 何况当初易家引豹子入宴,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效仿曹操许田打围,羞辱天子。 而今宋祈又不在席上,柯太后被他们拉拢了,他们着实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再玩这一出。 清黛在心里不断劝自己宽心,好不容易就要将自我说服了,乍然间却忽听得台上舞乐骤停,抬头一看,便见身着六品武官彪补公服的易君彦,从一众屈膝颔首行礼的舞姬中间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 挺直庄严的官袍下,他依旧还是那个面如冠玉,身姿如鹤的翩翩郎君,且自入五城兵马司担了武职后,他的身上少不得又多担了些武人的气势威严,打他一出现,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易小公爷,你来迟了,理当罚酒才是。」柯太后笑眯眯地朝他扬起杯盏,多有亲善之意。 易君彦站在阶下含笑拱手,礼曰:「微臣为筹备给淑妃娘娘的贺礼迟来一步,这就自罚三杯,还望太后和淑妃娘娘见谅。」 说罢,他便招手让一侧侍立的太监呈上酒壶酒盏,痛快地连干下三杯宫中自酿的琼浆露。 太后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酒既罚过,哀家也就饶你一次。只不过哀家也好奇,你们宁国府究竟打算送淑妃娘娘怎样金贵的贺礼,需要你易小公爷亲去筹备这么久?」 易君彦一翻袖子,再躬身道:「回太后娘娘,此物金贵之处并非价值,而在于送礼之人的情意。」 此话一出,南淑妃脸色微变,呼吸都紧了一拍。 台下在座不管是和易家有怨的还是没怨的都倍感诧异,个别沉不住气的,直接冷哧一声,背过脸去,就连清黛也禁不住和沈猎无声地互视一眼。 好在易君彦立马就又解释道:「此物说到底其实并非是我宁国府要送给淑妃娘娘,微臣也只是帮忙转交,真正送礼的乃是淑妃娘娘的一位故人?」 「我的故人?」素唯疑惑地轻轻挑眉。 易君彦有意对着她笑得格外温和:「不知娘娘可还记得远嫁西凉和亲的芸公主?」 芸公主? ……周芸?! 这宁国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清黛纳闷地锁起眉头,逐渐有些焦躁起来。 第429页 好在同样为他们虚伪无聊的表演感到不耐烦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却听坐在他们对面的宋执烦躁地丢开酒杯,道:「行了子美,你就别买关子了,到底是什么金贵物什,也该拿上来让我们大伙开开眼了吧?」 一直一言不发的宁国公这时也沉声道:「不错二郎,就把东西带上来吧。」 易君彦顿首应了声是,接着只听他立在原地击掌三声,台上的舞姬们便纷纷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几个赤膊力士,正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巨大铁笼,慢慢走上高台。 远远地,清黛就嗅到了一股来自笼子里的…野兽的臭味。 她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眼前不住发黑,好似一下子就被重新拉回了那个血腥惨痛的瞬间! 凶狠的杀人豹朝着异世女瞪起饿得直冒金光的竖瞳,还沾着人血和肉渣的獠牙近在咫尺,下一刻锋利厚重的前爪已经拍在了她的脸上! 人皮如裂帛般被撕开的轻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让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只剩下眼珠在惊悚地圆瞪! 一时间她控制不住地白了脸色,浑身打了个冷战,把身畔的沈猎和康和郡主都吓了一跳。 「沈侯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康和郡主莫名其妙地斜睨着她。 清黛没有理她,只是回头看着沈猎。 她相信他也闻见了那种臭味,也相信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 幸而沈猎也的确没令她失望。 忙扶住她的肩臂,让她能够倚靠着自己,旋即便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易君彦和那铁笼子之上,带着她以更衣的理由暂且离开了宴席。 宫中为宴客提供的更衣处就在谨身殿侧的排屋下,此时宫宴才开席不久,屋子里确也没什么人,沈猎便借职务之便,命人暂封了前后,让自己能够安心守着妻子,不受外界打扰。 「沈猎…我…你……这怎么可能呢?」清黛有些语无伦次,坐下来调整了半天才勉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可能啊,陛下不在,入宫为妃的也不是我了,宁国府为什么还会这么做?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在此之前,沈猎就听她说过关于生辰宴和豹子伤人的事,知道她这是被过去的记忆吓坏了,眼下除了心疼,也只能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你若是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咱们现在就走。」 没错,与其呆在原地等着悲剧自己重新上演,倒不如趁早抽身,能避一时是一时。 可她又忍不住去想,眼下不管是她还是宋祈都已不在本来的位子上了,那么这一次宁国府的目标究竟是谁呢? 是龚家兄弟还是沈猜,亦或者……沈猎? 她的思绪在这一刻豁然开朗,却是从一个极端又跌进了另一个极端。 「先容我…再想想。」 归根究底,上辈子宁国府制造花豹伤人事件,一层是为了挑衅天威,还有一层也是藉机震慑群臣,剷除异己。 而且仔细回想一遍,当时宁国公让宋祈选人上台伏豹,一开始提议的也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沈猎,只是被宋祈扯了个沈猎旧伤复发的谎,替他推辞过去。 但就算如此,也已经足够说明,他们当初想要一石二鸟的第二只鸟,必然就沈猎这个宋祈座下最得力的鹰犬! 今生沈猎虽从中枢脱身,但宁国公父子俩人又不傻,这些日子以来锦衣卫的各种小动作不可能看不出来是沈猎在背后操纵,要不然易君彦也不会临时临位地硬挤进五城兵马司,去当一个与他学识、经验都完全不符的六品武官。 只可惜他就算入了五城兵马司,却依旧被锦衣卫从职权大小和官位高低上全面压制,所以……他和宁国公在这时候动了要藉机剷除沈猎的念头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一头畜牲罢了,虽见过血、吃过人,但想要了结沈猎这样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修罗人屠,也绝非那么容易,甚至有大半的机率会被沈猎反过来诛杀…… 那宁国府又凭什么认为这样可以除掉沈猎呢? 随即,她顺口也把自己的想法和沈猎慢慢说了一遍。 「一头豹子就想杀我?痴人说梦。」沈猎不屑地冷笑一声。 清黛蹙眉严肃道:「不怕万一,就怕万一,谁知他们还安排了别的什么我们想不到的招数…所以还是听你的吧,咱们先出宫去,别淌这趟浑水的好。」 「可若如你所说,易贼的目标是我,那你觉得…他们会这么轻易就放我走么?」沈猎冷不丁问。 清黛一时哑口无言。 好巧不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屋外猝不及防地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扣门声。 三轻两重,用的确是锦衣卫的独门暗号。 「……小轩子?」 沈猎开门一看,竟是个干清宫里宋祈身边的小太监,还曾跟去棠园传过几回旨意,与清黛也混了个脸熟,这会儿亦是一眼就把来人认了出来。 小太监一见是他夫妻二人,立刻就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小侯爷不好,方才城外三千营里线人来报,宁国公身边的心腹正在暗中集结军队,清点人马,像是即刻就要有大动作了!还有今日宫城几道外门上也换上了好些脸生的人,陛下得知后,便让奴婢偷着来见侯爷一面,与侯爷支会一声,望侯爷坐镇宫宴,静观其变,看看那易贼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30页 他二人闻言一怔,紧接着便都意识到了什么。 由此,他们在更衣的排屋里一待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谨身殿上来人问话,他们这才答应着重新回到席上去。 谁知刚刚来到谨身门前,便听得里面传来几声猛兽压抑的低吼。 一进去,便见那大铁笼子的黑布已然揭开一半。 只见一头毛色润亮,体型壮硕健美的金钱花豹被困在其中,看着台下座无虚席的男女老少,就像是来到了属于它的酒池肉林,一对铜铃般的首瞳直冒精光,口水滴答滴答地乱淌。 它焦躁而又兴奋地在笼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要试着冲撞一下关住他的铜墙铁壁,发现冲撞不开便发出抱怨的怒吼,震耳欲聋。 席上胆子小些的官员或女眷此时已然被吓得如坐针毡,满头冷汗,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个别尤其胆小的,已经不顾形象地躲进了丈夫怀中,却又为着还在宫宴之上,就算吓得浑身哆嗦也要强忍着眼泪,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清黛随沈猎慢慢走回他们的席位上,一路看过来却是越看越觉得反常,总觉着这些人的表现似乎太夸张了些。 不料她才将坐下,一侧的康和郡主便注意到了她,忙一脸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笑眯眯地说:「沈侯和沈侯夫人回来得倒巧,大伙儿正要玩抽花签行令,你们快坐下,一会儿淑妃娘娘抽完,就该你们家了。」 清黛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当是回应了。 恰好那厢玉台上的素唯也从签筒里摇出了一支红头花签,负责行令的女官捡来一看,便笑着对她直道恭喜:「娘娘好手气,头一遭便抽中了牡丹签,牡丹乃花中之王,中此签者,可令在场任何一个人立刻为自己做成一件事,被指到的人不可推辞。」 「是么?那本宫可就不客气了。」素唯佯作惊喜地掩唇一笑,接着便又沉吟着故意在人群间来回环视了几圈,将关子卖足了,方才捨得道:「就请武宁侯夫人替本宫办一件事吧。」 武宁侯夫人这个称谓一直以来都是大家称呼沈柯氏的,清黛这时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回是在叫自己。 可没等她开口应声,便又听素唯温温柔柔地朝台上的铁笼一指,继续说: 「——替本宫亲手杀了那畜生。」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终于要夫妻联手杀豹子啦,搓手手~ 第227章 此言一出, 全场愕然。 反倒把清黛和沈猎衬得过于镇定了些。 坐于宋执身边的易令舟像是还对娘家的阴谋一无所知,只一心想要向着清黛,随即便开了口:「哟, 淑妃娘娘一贯温柔小意, 文气的很,怎么忽就喊着打打杀杀的事了?您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不说是为未降世的小皇子积德, 好歹也别吓着他呀。」 柯太后也假惺惺地捧心劝道:「是啊淑妃,虽然适才易小公爷说为了送这畜牲上京为你贺寿,一路上确也伤了几条人命, 你心地良善,不忍那些人枉死, 想要为他们讨公道也是有的;但易小公爷都已经下去领罚了,至于这畜牲,你想要处治, 大可等宴席散后, 交给上林苑或围场动手,何必要在这大好的日子见血, 脏了谨身殿的地砖。」 怪道这么半天也没见到易君彦, 原是去「领罚」了。清黛在心里泠然一笑,倒也不急着驳斥, 与易令舟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便静静看着她们继续一唱一和: 「臣妾以为臣妾腹中这孩子,还未出生便被各方寄予厚望, 若是连这样的场面都经受不住, 那他将来又如何能够担得起这大干百年的基业?再说待他出生后, 这世间等着他的豺狼虎豹数不胜数, 与其让他一直躲在他人的羽翼下,倒不如让他提前见见世面,壮壮胆子,自己搏一片天地。」 眼瞧着柯太后大有被说服之意,随龚二郎坐在后面一点的沈猜也坐不住了,起身扬声就道:「太后,淑妃娘娘,臣妇这弟妹自幼养在深闺,至多不过会些花拳绣腿,哪里降得住这以人为食的凶物?即便是娘娘想要亲眼看着这畜牲受死,不如就让臣妇代替弟妹上场吧!」 谁知素唯又咯咯笑了起来:「龚二夫人这就不知道了吧,本宫从小与沈侯夫人一齐长大,犹记得那时她才那么丁点大,就敢仗着自己的身手带着本宫翻墙上瓦,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怀念……沈侯夫人,本宫以为,就算没有这支牡丹签,念在咱们这从小到大的情分,你也应该不会拒绝本宫的吧?」 清黛仰头凝视着她,却始终闭口不言,直将场子带下冰点,让气氛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最后倒是宁国公不耐烦了,篾然哼道:「行了,到底接不接此令,沈侯夫人赶紧给个示下,若接便去更衣准备,若不接,那便以抗命论处,拖下去吃板子就是了。」 「天家宫宴,何时轮到你宁国公在此做主定音?」沈猎迅速反唇还击,像是机敏果敢的猎犬,一旦咬住猎物的咽喉,轻易便不会松口,「酒令我们接下了,只不过我夫人前几日在家不慎伤到了腰,行动多有不便,于此便由我代她上场,取那畜牲首级奉与淑妃,如何?」 素唯听罢,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啊…本宫确不知沈侯夫人受伤了,哎呀好妹妹,你怎么不早说呢?即使如此,那叫沈小侯爷代劳也未尝不可,毕竟若是妹妹你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可就不好和沈小侯爷交代了。」 第431页 「那臣妇还要多谢淑妃娘娘体谅了?」清黛不阴不阳地转开脸轻笑一声,刻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尤其讥讽冷淡,好似真的在为这件事动怒一般。 后又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便和沈猎一起再一次从席上退了下去。 一路走,她一面在背对着素唯太后还有宁国公夫妇的地方,与沈猎低声道:「看样子还真被咱们料中了,他们就是沖你来的。」 「一头畜牲而已,别担心。」沈猎在袖子底下用心攥了攥她的手。 虽然清黛清楚他的身手,但那终究是一道自己一直过不去的坎儿,说不担心当然是假的。 可是这一关既然已经逼到眼前,再想逃避躲闪那也都不可能的了。 终只有迎难直上,方能拨云见日,雨过天青。 「……一切小心。」 说罢,他们便在谨身殿一侧的回廊里暂别,一个去了更衣的排屋佩戴一会儿上阵必需的甲冑和护腕,一个则攥紧了另一个的令牌,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和路线,尽快朝着谨身殿对面那堵高耸巍峨的红墙走去。 不多时,就在清黛登上城楼以后,场下已经让宫人将群臣的宴席又都后撤了几丈,留下足够的空间之外,更有手持长盾的重甲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将台面前后左右围如铁桶一般,以防那没灵性的畜牲胡乱冲撞出来伤人。 她站在高墙之上,处在了上一世沈猎所在的位置,透过他当初的视角,将谨身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姑娘,弓箭借来了。」阿珠这时也小跑着来到她身边,怀里抱着一副沉如秤砣的长弓和一套箭筒。 这是宫中上直二十六卫里弓箭手们常用的兵器,清黛接过去试着抻了抻,虽比她从小用惯了的短弓重了不少也难撼动一些,幸而此处离地面并不算远,还在她的可控范围内,想来应该也不会碍事。 而且幸运的是,这一天天晴日丽,无风无云,无形中又给她增添了几分必胜的把握。 只待穿戴好肩甲和护腕的沈猎提刀入场,随着柯太后和素唯都点了头之后,周遭的大汉将军便纷纷以刀击盾,发出一声整齐划一又气势磅礴的:「哈!」 紧接着,关着豹子的铁笼也便正式打开,那头饿了整整一天的金钱花豹终于从里间徐徐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不管是在用内肘的衣料和护腕擦刀的沈猎,还是墙楼上已经捻起一支羽箭的清黛都不约而同地绷起了神经,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头正发出威胁性的低吼的豹子。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沈猎和豹子保持一定的距离,绕着圈子踱了几步后,那畜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起来,飞起两只又厚又大的爪子,朝着沈猎拍了过去! 幸而沈猎也早有准备,侧身滑步一闪,便叫它扑了个空。 畜牲一击不中,更加恼怒起来,一落地便又立马弹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扬起前爪,再次对沈猎发起进攻。 从生下来就在沙漠戈壁里追捕猎物的豹子,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不是寻常猛兽可比,几次三番地持续进攻下,就连沈猎招架起来都显得有些吃力。 偏此物实在过于敏锐机警,让沈猎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反击的空隙,只能被动地躲闪让避。 在场所有人此时都禁不住为他捏了把汗,有一次那豹子只差半寸就要拍到他胸口的时候,便是站在高处的清黛,也听到了人群中传来了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一时间,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再便也等不下去了,从箭筒里抽起那支捻在手里多时的羽箭,搭在长弓之上便拉开了弓弦,朝下瞄准。 不料那豹子上蹿下跳半天,竟也不知道疲累,都到这个时候还有力气满场追着沈猎到处跑,一人一兽时而凑在一起,时而又离得远远的,让清黛一时半会儿根本瞄不住它的要害,更预判不了它下一步的行动。 亏得场上的沈猎身经百战,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并时刻都在留意着墙楼上她的动向,一见她张弓搭箭,便立刻展开双臂,大胆一搏,背对着城墙的方向,引那豹子朝自己再次扑将过来。 就在这畜牲猛的将沈猎扑倒的一瞬,围观的人纷纷控制不住地惊呼起来,便是台上的柯太后和素唯也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清黛看到了那豹子额心的要害,眯起眼准头一定,一箭射了出去! 过后,便只听场上传来一声猛兽吃痛的怒号,她的箭就这么精确不误地深深钻开了它的天灵盖,扎进了它的额心! 沈猎趁豹子吃痛松力之际,当即也将自己持刀的手抽了出去,毫不犹豫地从下往上,捅进了它的心窝。 霎时间,豹血如瀑般浇了他一头一脸,而豹子本身也已失了生机。 不想就在众人要为他喝彩的那一刻,不远处的铁笼子里,被揭开一半的黑布下,又传来了一声野兽的低吼。 「怎么还有一头!」阿珠在清黛的耳畔惊叫。 那是一头通体炭黑,眼瞳幽绿的山豹。 体格比前面那头刚刚咽气的金钱豹略小些,身形劲瘦,难怪能藏在黑暗里半天不让人发觉。 就在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沈猎和金钱豹的切磋之时,包括站在高处的清黛和阿珠在内都未曾留意到,人群中的宁国公转身与身侧的太监低头嘀咕了句什么,后者便悄然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第432页 接着他便又不动声色地带着两个方才负责抬笼子的力士,重新回到了台边的兽笼底下,不知是抽掉了当中哪一根笼柱,便将笼子里暗藏的机关打开了。 随着金钱豹被沈猎捅破心脏的血腥味散开,笼子里的第二头豹子也嗅着气味从暗处走了出来。 「不可能的啊!我小时候听经常去打猎的阿公们说过,虎豹之类的野兽,一贯只爱独居,即便是被人驯服以后,也绝不可能忍受与同类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阿珠躲在清黛身后,抱着脑袋不解极了。 「若是一公一母呢?」清黛猜道。 阿珠却急得直摇头:「那也不成!姑娘你且看,第一头豹子花色华丽,黑金相间,是来自西北荒漠的品种,后面这头也通体混黑,一般只会居住在咱们柔夷南边草木茂盛,四季多雨的山谷里,两种豹子光是习性便大相迳庭,如何能够凑对?」 畜牲天性不允,那便只能是人为了。 清黛不由看向台边的兽笼,那两个动手脚的力士竟还大咧咧地站在那里,让她即便没能亲眼看见,也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定是他宁国府,提前在那笼子里做了障目的机关,内里让两只豹子不知对方的存在,从外又能不叫人发觉还有第二头豹子! 哼,真是大手笔! 然而这时她也没功夫再去骂宁国府居心叵测,那只后面放出来的黑豹已经朝着沈猎奔袭而来! 沈猎却还未从刚才和花豹的一战中缓过神,黑豹扑上去的时候,他才刚刚准备站起身! 第228章 剎那间, 他本能地横过手里五尺长的苗刀,借那兼具了枪和刀之优势的重兵勉力招架住了黑豹两只钢索般的前爪。 黑豹威风凛凛的大脑袋,与他仅隔一刀之宽, 龇牙咧嘴的兽口里不断喷出令人窒息的腥臭。 沈猎几乎用尽全力, 才能暂且与它僵持在这一时,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之时,又有一支羽箭如及时雨般破空而来, 直中黑豹的左肩! 黑豹随即痛得哇哇大叫,胡乱挥着左臂就往后退了一步。 清黛也来不及再仔细寻找它的命门,只能是凭着运气盯住哪里便射哪里, 亏得老天有眼,好歹是她暂时逼退了黑豹, 让沈猎有机会翻身站起。 她这厢也没有罢手,而是立刻趁胜追击,咻一声再放一箭, 这回射中的, 便是那畜牲的右肩! 然而黑豹本就比金钱豹更加敏捷凶猛,肩上中了两箭后更是大大地动了怒气, 疼过以后再与沈猎交手, 所爆发出来的蛮力和速度都要比任何时候更为惊人! 沈猎的肩甲被它掀掉了半只,里间的衣袖也出现了破口, 眼看是不必再拖下去了。 于此, 只见他长长地吐纳了一下,便将双手都压在了苗刀的刀柄上, 弓身压低下盘, 学着眼前畜牲惯用的进攻姿势, 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那头黑豹只是凭着本能作战, 并不懂得像人一样随机应变,改换招式,一如既往地又要跳起来扑咬沈猎。 不想这一回沈猎却算准了它会因为两肩受伤,跑不了多快,跳不了多高,抢在它之前借周围一个大汉将军手里的铁盾一蹬,凭着轻功高纵半空,一下子跃至那畜牲的头顶,及时旋身使出一招千斤坠,将浑身重力灌注双膝,狠狠地砸向那畜牲的后肩! 手里的苗刀也顺势笔直地下噼,以沉重结实的钢制刀柄猛然敲在了它的天灵盖上! 但听「喀嚓」一声轻响,像是谁的骨头碎开,脑浆迸裂。 随后,那豹子便哀嚎一声,瘫倒下去。 一瞬间,全场静默,却又在下一刻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喝彩。 沈猎缓缓站起来,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抬起头,望向墙楼上的清黛。 正好,清黛也正遥遥注目于他。 他们在震天动地的贺声中,相视一笑。 是大获全胜的欢喜,也是摆脱宿命后的如释重负。 不过很快清黛也看到了沈猎正在流血的左臂,吓得她连忙敛了笑容,将弓箭交给阿珠手上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宫墙,去到他的身边。 抬起他的手臂,将那豹子挠出来的伤痕仔细地放在眼前端详,越看眉头却蹙得越紧。 「怎么还是受伤了?」 「这点小伤包扎一下就好,不碍事的。」为了让自己的说法更可信些,末了沈猎还特地朝她笑了笑。 谁知他这当众一笑,却让台下许多人大跌眼镜,好像活见鬼似的。 不过也有那么几个见过世面的,譬如宋执,看到周遭人这么大反应还忍不住翻白眼,怎么着,没见过妻奴吗? 至于柯太后素唯还有宁国公夫妇,此时此刻的脸色自然不大好看。 尤其是素唯,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清黛沈猎身上时,她犹自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向身边的女官撒气:「谁让她上去的!又是谁给她的弓箭!」 「这……」女官答不出来。 「废物!」便被她一扇子砸在头上,忙吓得跪下连声请罪。 清黛这时也留意到了她那边的动静,趁着太监去帮忙叫太医的功夫,转身便向台上的柯太后和素唯高声质问: 「启禀太后、淑妃娘娘,臣妇有一处不解还望二位娘娘赐教,适才第一头豹子身死后,为何会立刻出现第二头豹子?如若这也在您二位的意料之外,那么您二位方才为何又没有让人及时阻止?」 第433页 但看她们的神情,她们好像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最后却是宁国公站出来狡辩道:「原先我府上和西凉国便各送了一头豹子,只是后面这头黑豹性子惫懒,一开始不肯见人,而后沈侯夫人不是又出去了一趟么,想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是么?」清黛呵呵冷笑了两声,「恕晚辈无礼,国公爷所言,晚辈一个字都不相信。」 宁国公一挑鬍鬚,没好气道:「沈侯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是我宁国府串通淑妃娘娘,故意害你家不成?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问问在座其他人,事实是不是如我所言?」 话虽如此,可如今他易家几乎只手遮天,此番赴宴的人中虽不乏看不惯他家的朝臣,但这种时候谁家都忌讳一个枪打出头鸟,哪里有人肯在这时候站出来和他唱反调?! 宋执易令舟虽想袒护清黛,但被康和郡主一记眼刀飞过去,也只能偃旗息鼓。 便是沈猜,也被龚二郎死死摁住,不得起身。 柯太后看准时机,又来装那苦口婆心的滥好人:「罢了罢了,沈侯夫人哪,哀家知道你们小夫妻感情好,你一时护夫心切也是有的,不过这里终究还是大内,今日也还是淑妃的生辰宴,至于这豹子,多一头少一头,不都被你们小夫妻联手制服了么,哀家和淑妃都还没治你擅闯墙楼,妄动兵戈之罪,你就别得寸进尺,喧宾夺主啦!」 清黛却一改往日对外的温良形象,有些反常地与她寸步不让道:「究竟是臣妇得寸进尺、喧宾夺主,还是你们蛇鼠一窝、包藏祸心,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倘若我家侯爷方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难不成太后娘娘还能为了还我家侯爷一个公道,杀了你身边那妖妇奸妃不成?!」 柯太后被她堵得无路可退,只能立眉喝断:「沈孟氏!哀家怜你一心为夫,已经算是忍让你几分了,你若还再如此咄咄逼人下去,信不信哀家这就治你一个咆哮宫闱更兼大不敬之罪!」 清黛却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梗着脖子吼回去:「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即便今日太后娘娘要将臣妇治罪下狱,臣妇也绝无半分胆怯!」 「你…!」柯太后见要挟不住,又为着手掌锦衣卫兼半个禁军的沈猎还在那儿杵着,她也确实不敢真的下令治罪清黛,一时间倒是被她横得束手无策了。 康和郡主见情况对己方不利,及时帮腔:「沈侯爷,你难道就这么看着你家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疯么?还不赶紧将她带下去,省得给你沈家丢人!」 沈猎冷冷斜了她一眼,天知道看着清黛为了他能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人当众吵得脸红脖子粗,他心里早都欢喜坏了,哪里捨得去拦她,自然是由着她骂个痛快了。 那厢的沈猜这时候也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顾不得龚二郎的阻拦,再次站了出来:「我家弟妹说的句句在理,怎么就是给沈家丢人了!康和郡主,你易家如今的意图本就昭然若揭,趁着陛下病势焦灼,害了南北两边的清田御史不够,撤了我丈夫兄弟二人的军职不够,这些日子还一心想要加害我四弟,卸尽陛下的左膀右臂,好取而代之,尔等乱臣贼子,当我们这些朝臣看不出来么!」 此言一出,就像是打出了战争里的第一炮,有她这个打头阵的女先锋,其他人也不再畏首畏尾,紧接着便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对着宁国公夫妇指指点点。 「……沈猎?沈猎!」 就在气氛即将抵达最高峰的时候,众人却又听见台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侧目一看,只见那台上本还立着的沈猎不知何时却已经一头栽倒下去,靠在他老婆身上,全然不省人事! 众人俱被吓了一跳,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恰好这时前头让人传的太医也到了,远远地见到台上紧闭双眼的沈猎,立时便提着药箱奔了上来。 又是查看伤口,又是探听脉搏,折腾了大半天,才见他皱着眉头问清黛:「敢问夫人,侯爷身上的伤处是被何物所伤?」 清黛急得都快哭了,几乎是吼出来的:「这还用问,当然是地上那畜牲了!」 听她这么一说,那太医即刻便又扭过圆滚滚的身子,对着倒在那儿还未等得及拖下去烧掉的黑豹又是一通研究琢磨。 直到他翻开那豹子的前爪,用一些外行人瞧不出门道的工具捣鼓了半天,方才听他悚然大叫:「坏了坏了!怎么会是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远处的宁国公强忍着心中的狂喜,故作忧虑地问。 「此木一贯生长于柔夷之南的峡谷之中,花叶本来无毒,奈何其汁液却是剧毒无比!一旦触及人畜之伤口,毒液即刻毒液立时便会随着血脉扩散全身,麻痹心脏,封闭脉门,令中毒者窒息而死。 「这畜生看着也像是南疆之物,想是此前无意间沾染了此木的汁液却未察觉,碰巧到了今日,利爪伤及沈小侯爷时,让那毒液顺势渗进小侯爷的伤口里。」 「那可还有救?」素唯的口气已然透出了几分兴奋。 太医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 清黛是南疆长大的孩子,怎会不知见血封喉? 见此情状,一息间也好似急火攻心,两眼一抹黑,闷头栽倒了下去。 场面一时变得更加混乱了,沈猜和易令舟忙就要冲到台上看她,那厢的柯太后和素唯也都吓得不轻,后者更是捂着肚子连连喊疼。 第434页 就在这人仰马翻的时刻,根本没有人有空去注意宁国公夫妇意味深长地互视一眼,转而便让他们毫无顾忌地代替柯太后和素唯张罗着,先把清黛和沈猎暂且搬到了最近的庑房里。 「唉,这才多大年纪便枉送了一条性命!沈侯夫人也是可怜见的,去年才服了老侯爷的孝,这会儿晕了再醒过来便要赶着去服丈夫的…还有好好的一个威远侯府,从此可就彻底没指望了。」 目送着他们夫妻俩一前一后被抬出去后,康和郡主还假惺惺地捻着帕子摇头嘆息。 她身畔的宁国公却阴森森地笑了笑:「确实可惜,只不过更可惜的是,她恐怕也没命活到给她男人置办后事、服孝了。」 眼看着沈猎没了,虽说死法与他们预先谋划的有些出入,但好歹最后还是没让他逃过此劫,宁国公只道是这世道註定要变,就连老天都在冥冥之中,暗暗助他。 然而他可能死都想不到,就在谨身殿旁边的那间庑房里,在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被阿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发出去了之后。 木榻的那一双生死鸳鸯,却在这时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奥斯卡最佳男女主的表演即将进入高潮,激动激动 第229章 这回阿珠格外有心, 特意吩咐了帮忙搬抬清黛沈猎的人将他二人并排放在了一起。 帮忙的人本来还有些奇怪,这沈小侯爷人都在鬼门关里了,还让两个人躺一块, 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吧? 亏得阿珠关键时候反应快了一次, 立即就偷偷狠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便掩面哭道:「我家姑娘姑爷感情一向好, 何况姑爷现在都这样了,若是一会儿我家姑娘醒过来见不到姑爷的话,定然会更加着急的!」 如此牵强的说法配上她尤其浮夸的假哭, 也亏得帮忙的几个人人老实,看了一眼沈猎惨白的脸色, 确定他是真的穷途末路了以后,便从屋里出去了。 只累了沈猎,为着装死装得像些, 一倒下便闭了气, 到这会儿人全走光以后,已然憋得脸白如纸, 唇色微紫, 瞧着还真有点那么中毒的样子。 但听人声渐渐远去,庑房门外也换成了锦衣卫自己人把手, 阿珠才敢凑过去轻声唤着清黛:「姑娘, 姑娘,人都走远了, 你们可以睁眼了。」 片刻以后, 他二人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回过神后, 确又立时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对方, 无奈地笑了。 从刚开始宋祈让小轩子传递的线报上基本可以判断,宁国府这一回是打算趁此番宫宴,先将沈猎控制住,令锦衣卫乃至整个禁军群龙无首,使得这大干的最后一道防线从内自行崩塌。 一旦沈猎身死亦或者失去行动能力,易家必然就会立刻集结叛军,攻城逼宫。 他们算到了沈猎会为了清黛出手,也算到了他的勇武,特意安排了两头强健凶猛的杀人豹送他上路…他们每一步都精心部署,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毕竟一般人谁会想到,易家会弄来两头豹子给出身书香门第的素唯贺寿,而一向以斯文淡雅示人的素唯,又怎么会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大开杀戒? 但即便如此,此计若想达成,还是极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幸而最后偶然出现,却致使沈猎「命丧黄泉」的见血封喉,终于成了老天都在帮他们的最强佐证。 然而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们对手为他们刻意营造的假象。 真正如有神助的,该是沈猎身后的清黛才对。 宁国公一干人等,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他们的计谋早在此世之前便已被她看破。 她和沈猎料定他们会在沈猎倒下后立刻起兵,于是便反过来谋划了这场大戏。 事先让小轩子去寻了个信得过且机灵会来事的太医安排任务,再便将计就计,让沈猎顶替清黛出阵伏豹,接着他便找机会假装被豹子所伤,在众人眼前栽下去,最后在通过安排好的太医临场胡诌的说法,将他「命不久矣」这件事一锤定音,让宁国公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彻底放下警惕。 「闹成这样,这南淑妃的席面估摸着是彻底毁了,你猜他们此刻又都在做什么呢?」 清黛一边从硬邦邦的木榻上坐起身,一边故作轻松地问沈猎。 沈猎也快速地从床尾下到了地面,去到窗边往外探看了一番,正色道:「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我都得趁着宫门还没被封之前出去。」 清黛点点头,回眸又问阿珠:「都准备好了么?」 「更换的衣裳小轩子都让人提前放在柜子里了。」阿珠应承着,转而就从角落里的桐木柜子里取出一身太监的公服。 小轩子心细,不仅专门寻了与沈猎身量差不多的人借了衣裳,还特地要的是刚从人身上脱下来的。 衣裳内外都沾着太监身上那难以言喻的哄臭,闻着虽然有些不好受,但沈猎换上以后,将腰一弓,背一驼,再加上这一身味儿,只怕鲜少再有人能识破他的真实身份。 沈猎看了看庑房后窗,确定没人以后便回头和清黛招呼一声:「那我走了?」 清黛愣了一下,此前在得知宁国公很快就会谋反之后,宋祈便让沈猎专门从禁军中抽调出部分人手,一点一点地悄悄部署于三大营驻扎的军镇之外,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军镇外的山坳子里能藏身的地方不多,禁军中能调出去的人也不多,宋祈为了以防万一,特地走了锦衣卫的门道,给她远在北疆戍边的老爹下了调令,让他尽快带兵驰援。 第435页 没想到的是宁国公比宋祈预计的要早了几日动手,为防在援军赶到之前就让宁国公攻占皇宫,清黛和沈猎便合计着装完死后,立刻由沈猎想办法离宫出城,去和部署在三大营的伏兵汇合,竭尽一切力量,拖住宁国府的主力军。 而清黛则拿着沈猎的令牌留守宫中,必要时刻召集锦衣卫保护宋祈。 这些虽然都是先前就商量好的,可真到了这一刻,清黛的心里忽又百感交集。 成败在此一举,他的生死再次成了她不能完全把控的意外。 也许这一眼,这一面,就会是今生最后一见。 纵使如此,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强装镇定,与他展开笑颜:「愿君此去,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沈猎敛眸嗯了一声,当做应答。 却在即将转身离开之际,忽又回过了头,轻轻跃到她面前,把她搂进怀中,用力地吻上她的唇峰。 东风无力,春台映柳。 清黛不敢落泪,就只能拼尽全力地回抱住他,让这个吻更加绵长深刻。 「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 他这一去,清黛便在素简的庑房里呆坐到了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缝照进来,如血般刺眼的红在她脚边满眼。 顶替沈猎继续装死的锦衣卫已经在榻上躺好,人很乖觉,一躺下便立刻进入角色,直到门外传来一阵突兀的吵嚷声,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倒是趴在清黛膝上打瞌睡的阿珠,被那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个激灵,跳坐起来。 清黛听不清门外的锦衣卫在和人吵什么,索性就让他们开了门,把人放了进来。 来人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壮硕太监,为首的太监清黛倒是见过,乃是素唯的安喜宫里常跟着的首领太监王全安,一来,便挥着拂尘,趾高气昂地与清黛尖声道: 「沈侯夫人,我家娘娘传召,请您即刻随咱家往安喜宫一趟。」 清黛抬眸淡淡地扫了一眼这群阉狗,看着跟在他后头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手里不是拿着麻绳,就是抓着堵嘴用的破布,心知只要自己表现出一点不从的意思,这些傢伙什旋即就会招呼到自己身上。 而素唯让他们来锁拿自己的意图,她就不是很明白的。 按说宫变嘛,总要把京中有实权的武将家眷控制在手里,免得他们不听话,脑子一热,擅自做一些坏人好事的决定。 当初异世女助易家造反的时候,也曾假传太后懿旨,将城中武将们的老婆孩子诓来了不少。 但像她这样一个「刚死了男人」的「新晋寡妇」,按理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这南素唯八成是吃饱了撑的,才想着把她也弄过去。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她反而能够打入敌人内部,实时掌握敌人的一举一动。 随即,清黛便把头上沉甸甸的冠子摘了下来,轻放在一旁,眼色严正:「好啊,要去也是我自己走着去,别拿你们的脏手碰我。」 王全安见她还算识趣儿,便也不曾与她过多为难,这就让人给她让开了一条道,由着她自己与身边的贴身女使从屋子里走出去。 但这阉人也是个心思缜密的,回头就朝自己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趁机再去查看一下沈猎的「尸首」。 幸而清黛发现的及时,回头厉声喝断:「腌臜东西,凭你们也配碰他一根指头?!锦衣卫何在!给我好好守着你们指挥使,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让这些阉狗碰他一下!」 王全安再怎么说也是淑妃身边当红得用之人,被这么当着面地骂成阉狗,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又实在畏惧那些只认皇帝不认其他人的锦衣卫,一时间只能堪堪压下火气,只等将这妇人带到安喜宫后,便立即让人上前锁住了她的双肩。 「沈侯夫人,得罪了。」 说完,他便兀自得意地阴笑着,打起帘子先一步进到了殿中。 待清黛被那些个粗手粗脚的太监强行推搡进到安喜宫的正殿中时,却见满堂上已然座无虚席,全是那些武将们的家眷,就连沈猜和朱若兰也都被刀剑抵住颈子,按在了素唯脚边跪下。 而她南素唯,则窝在台阶之上的红木金漆嵌象牙的宝座里,捧着她的肚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清黛被押进殿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宫还真是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妹妹你见面。」 「你也不过就是易家的一颗棋子罢了,得意什么?」清黛却不屑一顾地仰起脖子,冷声讽刺回去。 「原来你都猜到了?呵呵。」素唯会然一笑,这便撑着腰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来到她的面前,弯腰与她对视:「也是,毕竟你从小就是那么能装会演,心机深沉,能猜到也不奇怪,只可惜就算全都猜中也都无济于事了,你的沈猎已经死了,京中各处现在也都已经被本宫的彦郎率领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控制住了,你们没有胜算了。」 「是么?」 清黛毫不畏惧地对她抱以微笑,笑容中夹杂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诡异邪气,「那唯姐姐将我抓过来的意图究竟又是什么呢?难不成就是为了向我炫耀,姐姐终于赢了我一次? 「这么多年来,姐姐次次败于我手,老太君的疼惜被我夺走了,小公爷的心也让我抢去了,就连姐姐最期盼的高门主母、诰命夫人的身份也还是我的,我与我相公情深意长、恩宠有加之时,姐姐却不知蜷缩在皇宫的哪个角落苦忍孤寂,受尽冷待? 第436页 「如今姐姐好容易翻身当了淑妃,八成还得了易家的许诺,要做新朝皇后了,所以姐姐便觉得赢了是么?可是唯姐姐,你确定你或者说你们,这一次是真的赢了么?」 素唯被她说中心事,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家那个野种沈猎还能死而复生,再帮宋祈那个都快死了的病秧子力挽狂澜?」 清黛咯咯直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这是疯了:「这妹妹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依妹妹猜测,接下来姐姐是不是就要安排人手去到玄武门上,准备着给领兵作乱的易小公爷开后门了?」 然而端看素唯此时此刻骤变的脸色,便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疯话」好像又有点依据。 不曾想就在素唯还有扣住她的两个太监都被她说懵了的档口上,竟让她无比及时地抓住了机会,双臂带动双肩一扭,用的是习武之人才有的蛮力和巧劲儿,倏忽间便从那两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太监手里挣脱出来。 旋即便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猛然扫开一记堂腿,将又想要来抓她的人纷纷撂倒,再又绕至素唯身后,将她箍在臂弯间。 然后,拔下她发髻上的簪子,抵在了她的颈边。 「都!别!动!」 作者有话说: 没见到她白天怎么射豹子的啊,让你不捆她吧,这不就被反杀了吗? 第230章 她的话音落下后, 旁边的太监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她捏着簪子的手便加大了力度。 金簪簪头戳在素唯柔嫩的皮肤上,凉飕飕的钝痛感吓得她冷汗直流:「孟…孟清黛…你要做什么!你以为挟持本宫就有用了吗!要知道…本宫肚子里怀的可是新朝的太孙!等他父亲进了宫, 本宫第一个就让他杀了你!」 清黛抓住她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她那肚子确实货真价实,只是有些意外,这一世易君彦为了能勾住她为自家办事, 居然连孩子都让她怀上了,便是当初的异世女也没让他做到这一步。 究竟是因为她比异世女难骗,还是他对她当真存了情? 清黛表示很好奇:「那我倒要看看, 他究竟会不会杀了我。」 说着,她转眸又瞪向那些将兵刃架在朱若兰和沈猜颈边的太监, 沉声喝道: 「放下刀!」 那些人原是对她到底敢不敢对素唯下手半信半疑,犹豫着互相看来看去,也没人真的敢把刀剑放下。 清黛当即更加用力地将簪子往素唯的皮肉里抵, 方才刚刚冒了点血丝, 便听素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般尖叫起来: 「就听她的…把刀放下!把刀放下!…阿宝…阿宝,姐姐知错了, 你就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 又或者看在姐姐肚子里这孩子的份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这一时硬一时软,一时嚣张跋扈, 一时柔弱可怜, 除非清黛脑子坏掉了才会搭理她。 不过好在那些叛变的旗手卫得了她的命令,果真纷纷丢掉了手里的刀剑, 从沈猜和朱若兰身边退后几步。 便是和清黛一同被拿住的阿珠也从能挣脱出来, 受了清黛的示下, 先去将沈猜身上的绳子和嘴里的破布统统解开。 后都不必清黛专门使眼色, 松了绑的沈猜便利落地摔掉了头上碍事的珠冠,弯腰捞起地上的一把长剑,跳到了清黛身边。 与她一起,一左一右架着素唯从正殿里走了出去。 由于禁军并不在宁国府的掌控之中,是以安喜宫从头到尾都是由太监宫女负责诓人抓人,把人好端端地弄进来以后,便以凶器利刃相胁,让她们乖乖束手就擒,堵上嘴无法作声。 如此一来,便是宫中巡逻的旗手卫几次三番经过安喜宫的门口,也不会察觉到异样。 然而素唯也是被近在咫尺的胜利沖昏了头脑,一时松懈更也没能想到,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太监竟都拿不住看似娇小纤瘦的她,到头来还是让她抓住机会扭转了局势。 一被她和沈猜二人带出了安喜宫,巡逻到附近的旗手卫立即就发现了安喜宫的状况,匆忙赶来支援。 趁着旗手卫冲进安喜宫解救其他被困的武将家眷,沈猜也顺势一记手刀下去,干脆把素唯暂时噼晕了。 方才又问清黛:「听这女人说,易君彦已经领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中借清查学子暴动一事纵火作乱,想着没多久就要打到宫门口了,你怎么看?」 清黛谦逊道:「我不比姐姐久经沙场,对于排兵布阵定是不如姐姐的,如今只知几道外门上都混进了不少叛徒,倘若反贼此时逼进宫中,几处外门估计都是守不住的,唯有内里的几道宫门还有守的余地,不知姐姐可有把握?」 沈猜却摇摇头:「外门墙高楼坚,易守难攻,决不可轻易放弃!就算有叛徒也不怕,毕竟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叛徒吧?而且五城兵马司那点人马我心里也有数,倘若他们要作为先锋冲击宫门的话,必然只能选择一道宫门进攻,咱们现在只消能确定他们会着手于哪道门便成。」 「玄武门。」清黛不假思索。 「你怎么知道?」沈猜意外地眨了眨眼。 清黛噎了噎,这的确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于是道:「这姐姐就别问了,总之现下沈猎已经奉陛下之命出城阻截叛军主力,我父亲也在带兵驰援的路上了,咱们只消守住宫门,在援军到来之前不叫贼人打进来就是。」 第437页 「什么意思,老四不是已经……?」沈猜激动地睁大眼睛。 「姐姐放心,他没事,一直都没事。不光是他,连陛下其实也全无大碍;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和陛下提前谋划好的。」清黛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大概估了估时间,便又道,「时间不多了姐姐,还请姐姐先把这奸妃交给我,然后尽快赶往干清宫代我们夫妇向陛下复命,护卫陛下左右。」 「等等,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是我去见陛下,你要去哪儿?去玄武门么?」沈猜不解地拽着她,「若是去玄武门,也应该是我去才对啊!」 「区区一个易君彦,咱们谁去都一样。只不过,我确也有着必须亲自前去的理由。」 上一世,她曾眼睁睁地看着异世女以她之名盗开玄武门,让孟清黛三个字永远背负了卖国叛国的骂名。 所以到了这一世,她不仅不能让自己再被冠以如此骂名,还要亲自坐镇玄武门,彻底做个了断。 爽利如沈猜,见她神色坚定异常,便也不再劝阻,留下一句「多加小心」,便先与旗手卫一起赶赴干清宫护驾。 不一会儿今夜在宫中当值的程纲纪也奉命带着人马赶到了,清黛顺手将还晕着的素唯交给了他们,自先领着阿珠与程纲纪一起朝着玄武门方向走去。 宫道冗长,夜风习习,月亮躲在云彩后面,不见光亮,让这夜显得尤为漫长。 清黛却只觉得心里一片敞亮。 毕竟长夜总有尽时,明日总会如期而至。 一行人快马加鞭,大概走了半刻钟不到,便来到了玄武门下。 玄武门的守卫低头一见乌压压一片锦衣卫,心下还觉得奇怪,正要问话时便听程纲纪代清黛问道:「上头的可是钱平?」 被叫到名字的玄武门侍卫立即从城墙上探出个头,殷勤道:「程镇抚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还什么风呢,没听见城里都闹成什么样了么!」程纲纪粗声粗气地吼道,顺便亮出自己的令牌,「行了,我奉陛下口谕来接管玄武门,你小子赶紧给我滚下来!少在那儿插科打诨!」 「接管玄武门?奉陛下口谕?」钱平的口气古怪,像是不大相信,「程大人您可别诓我,哪就能让你们锦衣卫屈尊降贵来看大门的道理?外头这么乱,若是没有陛下的玉玺盖章的圣旨,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就把这玄武门交出去。」 「怎么,老子还能假传圣旨不成?你小子……」程纲纪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继续斥骂,却被清黛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而后便见她从袖中亮出了沈猎的令牌,掷地有声道,「玄武门守卫钱平抗旨不尊,拿下!」 她身后的锦衣卫见令牌如见沈猎,当即二话不说,冲上城楼便把钱平摁住拖了下来。 清黛知道此人,当初异世女就是买通了他,才能那么顺利地夜开玄武门。 今生看他那么磨磨唧唧废话连篇的样子,估计素唯找的也是他。 而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和程纲纪解释,干脆便直接动了手,先把人扯下来再说。 幸而程纲纪知她小夫妻行事定然有自己的道理,又兼事态紧急,她这么做也不算错,便不曾多嘴多问。 只待他们爬上玄武门的城楼,清黛身为女子,不便过多地抛头露面,于是便找了把椅子端坐于暗处,明处仍是程纲纪在带领锦衣卫守着玄武门。 清黛坐定后约莫又过了小半刻钟的功夫,眼见着城中的火光逐渐朝着玄武门前蔓延,在一片嘈杂混乱中,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动地而来。 清黛不觉握紧了椅子的把手,心里暗敲一记警钟,来了。 玄武门下,领头的易君彦身着黑甲,乘一匹同样乌黑的高头大马,将那张令半座华都倾倒的如玉面貌掩于夜色之中。 不用他亲自张口,他后侧方那个方面阔口的副将便替他仰头冲着城楼上大叫:「开门开门!城中反贼作乱,我等是奉命前来护驾的!」 程纲纪立即破口大骂:「开你娘!你们这群贼喊捉贼的奸佞小人!奉哪门子的命,护哪门子的驾!当我等都是傻子么!」 他这一吭声却让底下的人为之一愣,易君彦的副将更是脱口而出:「怎么是你,钱平呢?」 程纲纪的鼻孔直出气:「哼!一群蠢货!真以为自己买通了一个钱平就能进出玄武门如同进出自家了么!告诉你们,陛下早就把你们所有的谋划部署摸得一清二楚了!今夜你们便是千军万马,也别想犯我玄武门!」 易君彦眼见事破,却也俨然没有撤退可言,干脆便拔出马鞍上的长剑,振臂一呼:「攻!」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军队便如潮水般狂涌而上,又是放箭又是持盾的,训练有素地掩护着一根沉重粗大的撞门木往前推进。 墙楼上的程纲纪和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旋即也以如雨般的箭阵回之馈之。 待敌方的云梯一架,墙楼上的火铳手也端起了填满火药的铁铳,照着攀梯直上的叛军脑门,一枪一个。 一时间枪林弹雨,炮火纷飞,便是远远坐在暗处的清黛也被火铳的声音震得耳骨发麻。 然而火铳的弹药稀贵,这一夜程纲纪带在身边的火铳手也总共就那么几个,弹药一尽,立时便又手持长枪的力士顶了上去,朝着对手毫不犹豫地捅、刺、挥、拍。 第438页 墙角架起的油锅也滋滋拉拉地炸开了,随着程纲纪地又一声令下,一锅接着一锅的,被锦衣卫们泼洒出去。 空中的浓烈的火药味儿还未消散,沖天的血腥气和皮肉被烧焦的臭味便接踵而至。 这是清黛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切身处于战火之中,连风都被火药和热油灼烫,扑在人的身上和脸上如火般炽烈。 她亲眼看着双方的将士,或是被一枪捅穿了脑袋,或是被一刀砍下了手臂,惨叫声和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淋漓尽致地展现着战争的残酷。 此战一经拉响,便是大半个时辰不停歇。 眼瞧着墙楼上还倖存的锦衣卫渐渐露出疲色,门外的叛军也久久不能将攻势推进,战况已然到了如火如荼,难捨难分之态。 虽说宫中其他有空的直卫虽然也都前来支援,但清黛总想着还是不要拖得太久为好,她这里若能尽早取胜,城外沈猎那一边也能跟着压力小些。 于是她便做了决定,让人将五花大绑的素唯带了上来。 此时的素唯已经叫几盆冷水泼醒,只是被堵住了嘴,见到了她也只能胡乱呜咽几声,无法说话。 清黛冷眼看着她,「你的情郎就在下面,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就赌……你和孩子,在他心里的份量。」 素唯闻言又沖她歇斯底里地呜呜了几声,她却不再理会她,而是转头吩咐了人将几句话交代给了程纲纪。 谁知不管是传话的人还是程纲纪听完以后,都大惊失色地回头瞪了素唯一眼,百般不敢相信。 最后还是清黛催促着,程纲纪方才半信半疑地帮她对着门下喊:「易家小儿!你先别急着没完没了地攻城啦!且来看看这是谁!」 说话间,他便让人把素唯押到阵前,再推到城墙之上,火光一照,让易君彦更能看清她的脸。 「这娘们都说了,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你若想要他们母子俩活命,就老老实实地让你的人放下武器,要不然我现在就可以送他们母子去见阎王!」 程纲纪正骂得心里没底,清黛也大着胆子从暗处走了出来,冷着面孔出现在易君彦的视线里。 易君彦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心便控制不住地慌了一下,连忙矢口否认:「胡说!我明明让她喝了避子汤,她怎么可能有孕!」 他自己说完还不够,特意解开了素唯嘴上的破布,让她有机会自己出声向易君彦喊:「彦郎!救我!彦郎!我肚子里真的怀了你的孩子!我之前骗了你,我没有听的话乖乖喝避子汤,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是我耍了小心思,想要用孩子留住你的心…可我求求你,就当是看在咱们孩子的面子上,你救救我!救救我!」 易君彦心虚地在她和清黛之间来回乱瞟:「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怎么不可能?难不成还要唯姐姐一介女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解开衣裳给你验身不成?!」 清黛的声音清脆,回荡在夜空之下,满满都是对这个薄情却自以为多情的男人之讥嘲,「小公爷,你一生负尽多少女人的心,却又不断利用她们的感情达成目的,而今我只问你,是愿意做个为了妻儿平安,束手就擒的真汉子,还是要继续做你的负心人、薄倖郎?」 这话,是她替素唯问的,更是替那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异世女所问。 在她认为,哪怕他有一点点迟疑,有一点点悔意,那个可怜的异世姑娘在九泉之下,不说瞑目,至少也能得到些许安慰。 然而可惜的是,在权力和私慾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伪善自私的易君彦! 「放、箭!」 数不尽的箭支再次腾空而起,却都整齐划一地瞄向了同一个方向。 清黛被程纲纪命人护着向后退到安全范围之内,一抬眸,却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一个爱着易君彦的女人,被他冷漠而残忍地撕碎、摧毁! 与异世女隐忍十余年,等来了一杯鸩酒一般,南素唯最后,也等来了一场万箭穿心。 尽管清黛一直都很讨厌她,但在这一刻,她还是更讨厌易君彦。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她的身体里汹涌澎湃地怒火着,顷刻间,她的脑子里便只有一句话再不断回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第231章 素唯中箭坠下墙楼, 血从她的身体里蔓出,在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她到死,都赫然瞪着双眼, 却没有人愿意替她收尸。 就算是易君彦, 也只是立马于一众副将卫兵的包围圈内,遥遥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一咬牙, 「继续放箭!」 清黛再也忍不了了,噼手夺下一名锦衣卫的长弓,亲自张弓拉弦, 将箭矢对准了底下的玉面郎君。 然而这货到底还是不太擅长武艺,他身边那些人担心混战之中他无法自保, 前后左右将他护得严严实实,让人几乎没有下手之处。 清黛盯了他好一会儿,直到眼睛发酸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出手。 但就在这个时候, 他身前的一个卫兵忽然中箭倒下, 清黛见状忽而灵机一动,扬起声调, 娇柔婉转地喊了一声:「君彦!」 门下的易君彦听出是她的声音, 恍惚间果然中计,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不想却被她捕捉到了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 拉满的弓弦瞬间一松, 将一支冷电般的羽箭送了出去! 第439页 一箭穿喉! 上辈子异世女怎么送他上路的,这一世清黛就怎么送他上路! 「好!」 敌将阵亡, 玄武门上霎时沸腾了! 如浪般的欢呼声拍打着沉静的黑夜, 气势恢宏, 可荡山岳。 程纲纪更是拍着大腿狂笑不止, 冲着下面的叛军直喊:「易家小儿已死!劝你们识相些,速速缴械投降,不要再做无谓地挣扎了!」 说话间,他便又挥手让人打开宫门,引出几队人马提着刀枪如一把利刃直直地扎进叛军之中,左噼右砍,冲锋陷阵,狠狠杀了敌手一个措手不及。 敌方阵前失将,与无头苍蝇别无两样,清黛眼看着胜利在望,纵算是没有辜负重新来这人间一遭。 「程大人,贼首既亡,行军打仗的事妇道人家也不懂,我便不在这里碍手碍脚,这就先行返回干清宫向陛下复命了,只不过就是在此之前,还请程大人再帮我一个忙。」 程纲纪却是与她连连摆手,接着又一脸敬意地抱拳道:「夫人巾帼不让鬚眉,怎会碍手碍脚?不过一会儿我便要带人杀出去清剿城中的叛贼,到时刀剑无眼,凶险的很,夫人不去也好,要不然我只怕也不好和小侯爷交代。至于您说帮忙,只要不是犯法乱纪缺德的事儿,我老程就是肝脑涂地,也会替您办到!」 清黛谦和一笑,回他一记福礼:「哪用得着什么肝脑涂地,我不过是想请程大人看在南家的面子上,帮忙找几个弟兄,替我敛了那南氏的尸首,给她留些体面,再容我带回干清宫,交给陛下处置她最终的归处。」 程纲纪听了她这话,不觉地感嘆起来:「到底是南太师府出来的,唉…也好也好,南家是书香门第,他们那些文绉绉的读书人一向最是要脸不过的了,我这就让人去办!」 「多谢程大人。」清黛笑着点头。 只待禁军将反贼打退几丈之后,程纲纪便立即让人去把素唯的尸首裹上白布抬了回来。 意外的是一起抬回来的,竟还有被那些乌合之众丢弃的易君彦的尸首。 他和素唯一样,到死都瞪圆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清黛平静地伸手替他二人一一阖了眼,便命人将这一家三口抬上,和自己一道绕过万岁山,去往干清宫。 彼时的干清宫已然成了紫微城中最为坚实可靠的避难所,除了程纲纪留下的一批锦衣卫外,更有二十六卫各卫中的精锐围守在外。 六宫为数不多的嫔妃,还有武将们的家眷都在暂避于上书房内,此处本是皇子皇孙读书之地,然宋祈无嗣便闲置多时,又因靠近御药房,便于太医为诸位小主夫人请脉定神,这才暂时辟出来给她们落脚。 在得到宋祈的允准后,清黛方在锦衣卫的陪同下经干清门走向干清殿。 白日为宋祈通风报信的小轩子守在门前,远远便迎上来替清黛引路,径直将她带到了东暖阁中。 那里一切陈设一如前世那般处处都是沈狂的痕迹,墙上是他的画像,墙角挂着他穿过的甲冑,用过的银枪… 清黛随异世女进出此处多次,早已见怪不怪,往里缓步走着,反倒是被暖阁大炕上坐着的柯太后暗暗惊了一跳。 想当初柯太后最恨的就是他二人违背人伦,妄自钟情,至沈狂死后,她恨乌及屋,几次三番想要把这东暖阁的布置拆个干净,然宋祈抵死不肯,她争执不过,便撂下话,再不涉足此地半步。 前世也是直到叛军即将打进紫微城,宋祈派了无数人请她前往干清宫避难,她却宁愿自缢于宁寿宫中,也不肯破了自己立下的重誓。 如今竟不知宋祈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她从宁寿宫请了出来。 然而母子俩却也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一个侧身朝着炕里,一个坐在不远处的御案后低着头,谁都不肯搭理谁。 「阿宝,你来了?」最后反倒是提剑护佑在宋祈案边的沈猜率先发现了门边的清黛,回头唤她一声。 清黛连忙收了思绪,跨进门里向宋祈和太后分别行了大礼。 母子二人见着她脸色也各不相同,宋祈一扫脸上的阴霾,与她轻轻点了个头示意平身,「沈侯夫人辛苦,玄武门上可已妥当?」 清黛低头应着:「回禀皇上,玄武门首战告捷,程大人已经率领锦衣卫一鼓作气,开门反攻,贼首易君彦及其内应奸妃南氏皆已伏诛,尸首正停于干清殿外,听凭皇上发落。」 然不等宋祈开口,柯太后便在那边冷笑一声,拿话扎她:「哼,听闻那易小公爷乃是沈侯夫人亲手射杀,还有南淑妃也是沈侯夫人用计害死,这一尸两命,沈侯夫人当真是女中豪杰,也当真够狠心的,竟然全不念半点幼时交好之情。」 清黛被她这么一扎,心里也忍不住冷笑。 她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比素唯聪明些,从未在明面上公开表示过支持宁国公,至多能找出来的一点破绽,也不过是当初将素唯扶上淑妃之位这一件事。 但即便是这一样儿,她也自可解释为是看在南家、南老太君的面子上,并不知素唯与易家的干系,从而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然而就算如此,清黛也没想着退让,恭敬地一屈膝,便开口道:「贼首易君彦,奸妃南氏狼狈为奸,企图乱乱我江山,篡我社稷,自是人人得而诛之,太后娘娘这么说,难不成是在为乱臣贼子鸣不平,为叛逆奸佞叫屈?还是说…您这是觉得煮豆燃萁,唇亡齿寒了?」 第440页 她的话故意说得尖酸刻薄,激得柯太后拍案而起:「孟清黛!才刚刚立了那么一点功劳你就要翻天不成?!依哀家看,你与城里那些反贼也无甚区别,信不信哀家这就将你立刻治罪!」 清黛看了一眼宋祈,见他没有反应,方才大起胆子继续顶撞:「究竟是谁贪心不足,心怀不轨,究竟是谁信了奸贼的鬼话引狼入室,臣妇相信太后娘娘自个儿心里定然明镜似的,何必恼羞成怒,将莫须有之罪名枉加于臣妇头上?」 「你——」柯太后理亏,说不过她,只能转过头去骂宋祈,「皇帝!你就这么看着这疯妇在天子居所如此犯上不敬么!皇室的脸面你还要不要了?」 沉默多时的宋祈,这才缓缓抬起头,盯了她好一会儿,方倦倦地与沈猜吩咐,「三娘,玄武门之围虽解,但城中还有的是烂摊子要收拾,程纲纪一个人想必忙不过来,你这便领了朕的口谕下去,带兵出宫支援程纲纪。」 沈猜听罢,立刻便领旨出去了,只剩清黛一个夹在他们母子中间,有点进退两难。 不过宋祈接下来的话,好像也并不怕被她听到一般,只听他默了半刻,方才长长地嘆出一口气,唤道: 「母亲。」 有多少年,他没这么叫过自己了。那厢的柯太后猛的一怔,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一时有些恍惚。 「母亲。」宋祈又唤了她一声,随之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慢慢地屈膝跪在她跟前。 殿内其他人见了,连忙也跟着伏下身去。 之后才听他问太后,「这么多年,您可够了?」 「儿子知道,当年您您之所以硬着头皮进宫为妃,所求也不过是所谓的权力。就连生下儿子,也是为了给您争夺后位增添一道筹码。您为了权力,故意在孕期乱吃寒凉之物,致使我生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这样您就能在保我登基之后,让我无力把握朝权,而您身为圣母皇太后,就会是这天下的实际掌权人。 「您一直渴望成为武皇吕后那样的女子,儿子、丈夫、亲人,都可以成为您达到目的的工具…不止如此,从小到大,您不光是压制我的身体,阻碍我的成长,您还一直妄图操纵我、控制我,想让我像提线木偶一样,永远都只能按照您的想法和安排而活…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您却从不是因为爱我,而为我计深远,所谓的爱,我从未在您身上得到过。」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明显有些累着了,咳了几声缓了缓,才又接着说:「父皇性情偏执,待我也不甚亲近,我们父子一年到头,别说是说话了,就是见面也少之又少。在你们身上,我从未感觉一分一毫寻常亲子之间该有的爱重和亲昵…好不容易有一个二郎,与我互相作伴,互相取暖,让我知道世间的情分原可以如此温暖,如此深厚……可最后还是被您亲手毁掉了。 「您为了尽快让我登基,使自己掌权,所以故意让人将我们的事捅到了父皇的病床前,刺激父皇,让他急火攻心,呕血而亡,更令我尽失臣心,纵使登基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主持朝政…但您也害怕二郎的才华,害怕有他在我身边,没多久他就会替我夺回朝权,所以您说什么都要将他赶走,将他害死在战场上,好让我永远都能受您控制,娶妻生子,再给您养下一个傀儡制造机会。 「可是您却忘了一件事,我是您的儿子,是您十月怀胎,一手带大的亲生骨肉,你嚮往权力,我又怎会甘心永远做您手中的傀儡?…可我们母子斗了这么多年,彼此算计,彼此争锋,中途牺牲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到头来还不是差点就让易家坐收渔利?母亲,您难道还不想收手么?」 他这一番话推心置腹,长得好像是要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摆在柯太后面前,让她观赏检阅。 柯太后从一开始几欲不耐烦地想要打断,到后来也逐渐沉下脸色,陷入了沉默。 她当然知道他是自己十月怀胎,一手带大的儿子,她为他哼过摇篮曲,抱着他数过繁星看过月亮。 她热爱权力,但她同样也深爱过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当她得到的越多,站得越高,这份爱便离得越远。 而她也始终认为,比起那至高无上,令人心醉的权力,这份爱从来都不足挂齿。 「成王败寇,这一次是哀家输了。」 她冰冷地耻笑了一声,「你不必故意作出这副姿态,说这样惺惺作态的话,哀家不会心软,更不会忏悔,这辈子欠你,大不了下辈子还就是…不过,你也别妄想杀了哀家,无论如何哀家都是你的母亲,弒母这种大赦天下都赦不掉大罪,即便你是天子,也承担不起!」 真心实意都换不回她的一份慈爱,别说是宋祈自己,就连清黛也都为之心寒。 但也打从心底地有些佩服这个女人了,毕竟能如此执迷于自己的道,哪怕明知是错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绝不反悔的,也算是世间少有了。 宋祈心灰意冷之下,也不再多做言辞,抹了把脸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凝眉的一瞬,重新铸起了帝王威仪。 「传朕旨意,圣母皇太后因反贼叛乱惊惧致病,从此迁于行宫静养,所有人无诏不得探视。你是朕的生母,朕不会杀你,但也不会再见你,更不会再纵容你兴风作浪,坏我大干百年基业。」 话音一落,外间早就准备好的太监立刻便沖了进来,几个人三下五除二便把柯太后堵上嘴,捆上手脚带了出去。 第441页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清黛一时百感交集,却也还是不大明白宋祈留下自己的用意,待她回过头想要试探着询问的时候,他却又已经坐回了龙椅上,一派筋疲力尽之态。 「朕乏了,清黛……嗯…原谅朕冒昧,只是冥冥中总觉得朕应该这么叫你。今夜你也着实辛苦了,说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议吧,朕已经让人将弘德殿收拾好了,你今夜便将就一晚,沈猎那边如有捷报传来,朕也好让人尽快告诉你。」 清黛见状,知他身子骨确实也禁不住这样的身心俱疲,当即便不再多言,只留下他一人好好休息,便兀自从干清殿中跪安了。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次日一早,清黛一睁开眼,率先等来的却是—— 「少夫人,城中内乱已平,太夫人请您先回家一趟,她有话要交代您。」 第232章 来人原是宫中当值的宫娥, 大抵是收了沈柯氏的银子,替她来跑腿带话的。 然清黛心有疑忌,哪就肯轻易跟她前去, 直言道:「眼下侯爷还在外头, 太夫人有什么事都且等侯爷回来了再说吧。」 小宫娥怯怯抱袖道:「太夫人早知夫人会这么说,眼下城外已有捷讯,今晨破晓时分, 孟岸将军已率援军赶到,与小侯爷前后夹击,将易氏叛军击溃于军镇郊外, 贼首宁国公也已被小侯爷生擒,不时便会亲自押其入宫问罪, 夫人大可放心。」 清黛强耐着欢喜,故作淡静:「只要见不到他的人,我就不会放心, 你就替我把话这么传回去, 太夫人会体谅的。」 「……请夫人看看这个。」可那小宫娥却依旧不肯罢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裹丝帕, 在清黛面前轻轻展开, 露出一只嵌珍珠的赤金虾须镯。 清黛和阿珠都认得此物,乃是当初她刚来京城的时候, 南太夫人给她和清照姐妹俩的, 她们一人一只,从小到大, 为着姐妹情分和南太夫人的好意, 便是最不爱金玉的清照也陪着她一块一直戴着, 哪怕出阁为人妻为人母了, 她们也都未曾摘下。 清黛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禁地握紧了自己的那只镯子,眼神也跟着冷下去几分,「这镯子你们哪来的?!」 小宫娥故作害怕地又缩了缩脖子:「这是太夫人托奴婢给夫人看的,还让奴婢给您带最后一句话,如若您此生还想再见这镯子的主人,那就即刻回沈侯府见她…夫人,奴婢只是个替人传话的,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怪道这些日子不见沈柯氏再想方设法来找茬儿了呢,还当她真是让沈猎的人吓住了,哪成想人家只不过是在酝酿着更大、更狠的计划! 至于她究竟怎么弄到这镯子的,最坏的一种可能,也便只有她不远千里买通人手,将远在瑶州的清照母女挟持起来,打算用她们的命,再与清黛放手一搏。 但她到底要搏什么呢? 是想要她和沈猎分崩离析,还是想要她的命? 清黛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清照母女的命肯定被这疯女人拿捏住了。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用了什么法子,但以她的癫狂程度,倘若自己当真硬顶着不肯去见她,她完全有可能不管不顾就要了清照母女的性命! 清黛不觉咬紧后槽牙。 「沈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恰好此时小轩子奉命来给清黛传早膳,领着御膳房的人来到弘德殿门口,便看到这般情状,难免觉得奇怪。 「……无事。」当着眼线的面,清黛不好直言相告。 然而此处到底是干清宫,沈柯氏既然想好了要从这里把她「请」出去,肯定也算好了事后该怎么应付天家问询。 清黛暗忖着,与其打草惊蛇,或者把她逼得狗急跳墙,倒不如自己先顺了她的意,前去探探情况。 「轩公公,还望你替我向陛下说一声,家中忽有急事需立刻返回,便不在宫中用饭了,还望陛下恕罪。」 说罢,她便又转头将阿珠拉到跟前,在她耳边轻声叮嘱,「你留在宫中等姑爷和阿爹,倘若两个时辰后还没有我的消息,他们也还回来的话,你便去禀报陛下。」 「可是……」阿珠忧心忡忡地拽住她的袖子,生怕自己不在身边,没人看顾她。 她却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安慰性地握了握她的手,便抽身随那报信的小宫娥离开了干清宫。 沈侯府的马车就停在西华门外,清黛坐进去后便有一个眼熟的老妈子给她递了一碗温温的茶汤,她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却只是捧在手里,不肯随便喝下。 那老妈子见状,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取了专门试毒的银针出来,当着她的面试过以后,还亲自喝了一口,「请夫人放心,这只是普通的软筋散,太夫人知您身手了得,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您姐姐的性命,望您务必配合一下,把这东西喝了吧。」 「真是坦荡,打量着是算准了我肯定会乖乖就范吧?」清黛嘲讽地一笑,但也不再多言其他,端起茶碗便爽快地喝了下去。 不过她也没那么傻,自然不可能真就全部一饮而尽,大袖一挡,看似是一碗都被她喝干净了,实际上却有一半都淌进了她的衣袖,被她遮掩住了。 她的动作极快,看着她的老妈子从头到尾也只看到她头一抬一低,手中的茶碗也便空了。 而后不久半副软筋散的功效发作起来,虽不及整副来得那样厉害,但清黛还是感觉到了手脚有些许绵软,干脆便顺势靠在厢壁上装作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让人以为她已昏睡过去。 第442页 所幸沈柯氏这一点倒确实没耍滑头,眼下城内城外的状况也由不得她胡来,清黛这一路确也只是被带进了沈侯府中。 再睁开眼时,也不过是被人扔在了沈家祠堂冷冰冰、硬邦邦的地板上,撞得她骨头疼。 软筋散的药力愈发显现,清黛挣扎了半天才从地上勉强爬了起来。 一抬头,却见一身铁锈红褙子的沈柯氏正背对着她,跪在莲花蒲垫上给沈家的列祖列宗烧纸上香。 中原的家祠多建于北面背阴之地,常年凉飕飕的,再摆上几排肃穆的牌位,经长香的青烟一熏,气氛格外阴森。 清黛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回头四下张望了下,总觉得这屋子里并不止她们两个人。 沈柯氏这时也冷不丁回头睨了她一眼,篾然道:「服了软筋散还能动弹,我还是小看你了。」 清黛懒得与她啰嗦,开门见山地质问道:「废话少说,我姐姐呢?」 然而沈柯氏却显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是扭开头,望向沈家那堆牌位里最新的一块出了会儿神,方才又反过来开口问她:「你可知何为兰因絮果?」 「少时读之只觉惋惜,总以为是偶有发生,待后来嫁了人,我才知道这只是一种人生常态罢了。想当年,我也是是这华都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与狩哥儿他爹于天龙寺惊鸿一瞥,便定了终生。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啊,狩哥儿他爹少年英武,意气风发,我们是京中人人称赞的金童玉女,锦绣良缘。我自己也那样认为。 「后来,先帝钦定我们夫妇驻守西北,我本可以在京城陪着狩哥儿,但我怕他一个人在西北没人照料,终于还是生生撇下狩哥儿一个,与他一起去了西北。想我一介京城闺秀,前半辈子养尊处优,连口带末的茶都没喝过,却要跟着他去到那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他心中又愧又动容,一遍遍地指天发誓,此生绝不负我。 「可仅仅只是一次出征剿匪,他就把肖氏那个贱人领了回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手已经伸出去将沈光耀崭新的牌位取了下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 她的神情是那般缠绵眷恋,让人恍惚间还以为,她抚摸的并不是一块冷冰冰的木头,而是她早已消逝的青春年少。 「起初还骗我说只是一个从匪寨里救出来的可怜孤女,放在我们府上讨口饭吃。我那时真傻,居然还真就傻乎乎地相信了。谁曾想两年都不到,那个贱人就把沈狂那个小贱种揣到了肚子里,竟还恬不知耻地怀身大肚也要跪在我门前,逼我让她进门。 「那段日子,我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肖氏没日没夜地哭,狩哥儿他爹没日没夜地跟我吵,骂我嘲我,甚至还想动手打我…与我之前的少年郎简直判若两人,那些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一夜之间全成了笑话。 「我被逼无奈,只能强忍着噁心,将肖氏抬进了门,看着他们红烛高燃,再后来更是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所以…你就把沈狂将军也送回了京城?」清黛忍不住插了句嘴。 沈柯氏闻言轻笑了一声,「对,不错,我确实把他送走了。为此,肖氏又在哭,又在闹,狩哥儿他爹啊,更是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心肠硬,说我不讲理,还说…我变了?呵…呵呵…我变了么?我想那时候的我并没有,那我们之间到底又是谁变了呢?我想不通就去问他,结果他也答不上来,甚至还恼羞成怒,砸了我的屋子,从此以后三年都没再来看我一眼。」 清黛耐着性子听她说到这里,又实在无法认同她的一举一动:「既如此,你又为何还要呆在西北,虽不好和离,但至少可以回到京城,与沈狩将军,你的儿子在一块,总好过在那儿受苦。」 沈柯氏惊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倒真是个有趣的,算了算,你居然是头一个没劝我大度,要我别把妾室当回事的。不过也罢了,你以为我没回来么?我当然回来了,甚至有好几年我都守在我的狩哥儿身边,再未搭理过他们这对狗男女。我本已心灰意冷,还盼着他们最好死在西北,一辈子都回来烦我…可哪成想,真到了他有危难的时候,我居然还是放不下。 「那时西北沙匪猖獗,将边疆搅得鸡犬不宁,狩哥儿他爹带兵深入大漠剿匪,却误入沙匪的陷阱,被困于流沙之中,差点全军覆没。按军规法纪,朝廷本该治罪于沈家,是我跪在我姨母殿前三天三夜,终求得她为沈家说情,免了狩哥儿他爹的死罪,要他戴罪立功,彻底将沙匪清剿消灭。 「狩哥儿他爹为此对我感激涕零,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抱着我又哭又喊,满口说着对不住我,还说我们分离的这些年自己是多么想念我…呵…这一回我又犯傻,又心软了,陪着他再赴西北,甚至还在这时有了沈猎。 「说来那时我们年岁都不小了,一开始我也根本没发觉自己有孕,身上再不爽快也只当是上年纪了,不适应西北的气候。可谁能想到,那些胆大包天的沙匪,居然会趁着狩哥儿他爹带着西北边军倾巢出动之时,潜入边城将我劫掳了去! 「他们将我当做人质,囚在大漠里月余,虽不至于鞭打折磨,但也不可能是什么好吃好喝的好日子…更有拿轻浮之徒,常常对我出言轻佻,甚至上手…幸好他们到底还是得拿我和大干谈条件,终究不敢把我怎么样。」 第443页 「可是老侯爷不信对么,尤其是将你救回来后还诊断出了身孕,甚至沈猎还生了那样一双眼睛。」这些老生常谈,清黛早都已经听腻了,此时此刻她的耐心也所剩无几了,「你和我说这些的意图又是什么呢?是想我听了这些事,为你抱屈?为你痛骂老侯爷?」 「我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沈柯氏愤愤地低喝回去,瞪着她的眼神逐渐染上疯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就是想替沈猎叫屈,想替他讨回公道么!我告诉你,那都是他活该!谁让他生在那个时候,谁让他剋死我狩哥儿!谁让他非得和别人生的不一样!」 「沈狩将军不是沈猎剋死的!」清黛听不下去地竭力吼了回去,声音虽然有些弱,但她眼底的气势却分毫不差,「是你和老侯爷未经他同意,便硬要把他带到这世上,是你们生而不养,你们凭什么找这么多藉口,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身上!」 沈柯氏瞧着她着急的模样,竟没有急着反驳,轻蔑地啧啧了几声,笑容古怪,「瞧瞧,瞧瞧,你和那时的我多像啊,一样的把男人看得比自己都重,一样的以为你们之间就是情之所钟,至死不渝…唉,真可怜。」 「什么意思?」清黛不太能理解。 沈柯氏慢慢地转过身,盘腿坐在她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沈猎和狩哥儿他爹有一点特别像,那就是当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呢,便会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人,任是要他立刻为那个人去死,他也会头脑一热,挥刀自尽。可一旦不爱了呢?」 「又或者,像狩哥儿他爹那样,亲眼看到自己的发妻遭人□□,便心生猜忌,疑心至死?」 她说着话,还忍不住伸手在清黛姣好的脸颊上轻柔而暧昧地抚摸着,「真是好美的一张脸,比之当年的我都还要出色几分,难怪沈猎会独独为你神魂颠倒。」 清黛奋力躲开她的手,口吻厌恶:「你到底要干什么!既然你要对付的人是我,那我姐姐呢!」 「别急呀,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按照我说的做,我肯定不会动你姐姐一根汗毛。」沈柯氏阴森森地笑起来,忽又一把揪住清黛的头发,贴在她耳侧怨毒地低声道,「你知道我从前有多妒忌你么?凭什么都是沈家的男人,你就可以得沈猎如此钟情,你和沈猎凭什么就能恩宠至此,凭什么就不会像我和狩哥儿他爹一样!」 清黛被她揪得头皮生疼,咬着牙再次挣扎起来:「放手…我奉劝你现在立刻马上,放开我!」 幸而在清黛攥足力气挥拳相向之前,沈柯氏及时放开了她,手上一用力,将她重新甩回了地上。 再又重重拍了几下手,便有三个五大三粗的魁梧男人从陈列牌位的神龛后面走了出来。 他们每一个人清黛都不认识,却又都紧紧盯着清黛,眼神颇为轻佻狂热,像极了发情的野兽。 清黛暗觉不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回想起沈柯氏方才的话,呵,难怪要餵自己喝软筋散呢,原来她居然在打这种龌龊猪狗不如的主意! 「你们…你们不知道我相公是谁么!有种的,碰我一下试试啊!」她强忍着头皮发麻的牴触感,撑起半边身子喝道。 然而就算如此,也还是阻止不了这三个畜生不如的贼人□□着朝她走来。 沈柯氏也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阴测测地笑着:「这三个都是我寻觅了好久才寻到的极品货色,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别说是沈猎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未必见的怕!儿媳妇,你且好好消受吧!」 她话音一落,已然从屋子里退了出去,从外将门反锁起来。 那些个又脏又臭的贼汉中也有人开了口,满嘴都是下流话:「美人儿,大爷会好好对你的,你别怕,放松些,大爷自有好东西给你……」 清黛听得只想作呕,幸而之前留了心眼儿,软筋散所食不多,此时此刻拼一下尚还能有力气站起来,靠着柱子踉踉跄跄地躲开这三人的脏手。 三人见状,反倒被勾起了强烈的征服欲,更加猴急地朝她扑将上来。 她左躲右闪半天,先是一拳打歪了沖在最前头的黑脸汉子,再是两脚踹翻了后头跟上来的络腮鬍大汉,趁着攀住神龛的机会,反手抄起一只烛台,拼尽全力砸破了最后那厮的脑袋。 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次,三个狂徒都让她折腾恼了,对她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客气,她却越发不支,一不小心便叫那黑脸的一把提住了脚踝! 纵使奋力挣扎,脚下的绣鞋也还是让他拉扯去了。 这厮一时兴奋至极,还将抢下来的那只鞋子凑在鼻尖,轻浮无比地细嗅了一下,惹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又气又恨。 然而此时的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鬓发纷乱,只能扶着神龛,无路可退。 唯一的法子,只能是举起手边的烛台,哑声威胁:「别动!你们再靠近我半步,我便将此处点了!和你们同归于尽!」 谁知反而引得他三人狂笑不止,「大爷等若是怕死,作甚还来干你这一票!不过就是图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罢了!来来来,快让大爷好好疼疼你,等到了阴曹地府,就让阎王爷把你许配给大爷做娘子!」 说着那张狂的黑脸汉子即刻便朝她伸出了爪子,她本能地转身想躲,另一边却也让人封住了后路,一下子被他们合力摁翻在案上,「嘶啦」一声,她后背的衣衫已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露出大片柔皙莹润的肌肤! 第444页 那一刻,清黛脑中一片空白,史无前例地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 他们淫邪噁心的笑声充斥着她的耳朵,汗津津的脏爪子就要把手探进她的裙子,她自己却已经无力反抗,只能无助地在心里将那个名字默念千遍万遍。 「砰——」 正当她的裙子即将要被掀开之时,忽听门边传来一阵巨响,随即便吹进来一道满是怒意的狂风,瞬间掀掉了正拉扯清黛裙摆之人的半点脑袋! 血和脑浆只溅在清黛的衣裙上,却还是脏得她恨不得立刻就把衣服脱下来。 幸而下一刻,她便被一件宽大而温暖的斗篷裹住,带进一个熟悉而紧密的怀抱。 「清黛!」沈猎将她用力搂在怀里,一遍遍地道着歉,语气中除了焦灼以外,更多带了几分不堪设想的颤颤。 清黛愣愣地抬头看了看他,「你…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中终于重新有了光亮,随之而来的,确是完全不受控制的眼泪:「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吓死我了!」 泪珠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眶里滑出来,她却连嚎啕一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拼命地贴紧他,呜咽不停。 才一夜未见,她怎就要遭这些罪了? 她长这么大,何时又受过这样的委屈? 沈猎又心疼又自责,完全不敢想像她在自己没赶来之前,该有多害怕,多绝望。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道着歉,可他也明白这时候再多道歉也尤显苍白,可他除了道歉以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来,不该留着沈柯氏到现在,还让她有机可乘……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沈猎越想心越痛、越恨,愤恨交加之下,他转过身举起手里的刀便发狠地朝剩下那两个所谓的亡命之徒猛刺乱砍下去。 一刀接着一刀,一洞接着一洞…直将他们砍得血肉模糊,肉泥一般,甚至到最后就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究竟在这些畜生不如的王八蛋身上留下了多少刀口。 却也就在他忙着砍杀这些混蛋的档口上,本该在门外躲着的沈柯氏却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攥着一把削皮用的宝石小刀,尖叫着就朝他沖了过来! 场面一度混乱至极,清黛却也不知从哪儿又生出来的力气竟能叫她再一次抢在沈猎回过神之前,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徒手握住了沈柯氏刺来的刀锋!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她死死抵住,握着刀锋的手血流不止,已然疼得失去了知觉。 「清黛…」下一刻沈猎反应过来,看着她被血染红的手,身上的戾气越发凝厚,大吼一声,提刀便要砍向沈柯氏。 「别杀她!」清黛却在这节骨眼上大声将他喝止,颤声道,「别杀她…沈猎,她是故意的…她想把你一起…拉下地狱…」 被看穿了目的的沈柯氏眼中的疯狂也跟着有了一丝裂痕,她败了,彻底的败了。 败给了她以为的爱情,更败给了那个日益面目可憎的自己。 她失心疯一般地大笑起来,笑得欣喜若狂,笑得痛哭流涕。 终是引颈向刃,用最决绝的姿态,结束了她这场持续了半生的闹剧。 作者有话说: 唉,沈柯氏这人我真的挺评价不来的,倒霉是真倒霉,疯也是真疯 第233章 沈柯氏倒下后, 清黛也因为软筋散的作用,体力实在不支,晕了过后。 至于那天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便一概不怎么清楚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已然躺在了他们自己的屋里,头顶是她最喜欢的烟紫色纱帐,受伤的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像个巨大的馒头一般,丑得可怜。 而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则被人紧紧攥着。 她一偏头, 便能看见刀甲未卸的沈猎,正捧着她的手蹲在她床前, 静静地望着她。 连着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他的眼睛里已然布满狰狞的血丝,在看到她醒来后, 黯淡的眸中便立刻重新燃起了光亮, 想开口唤她,却又不知为何噤了声, 神色怯怯悽惶, 像个犯了大错被关起来多年,一朝被赦免回家却又不敢回家, 只能站在家门不远处徘徊观望的囚徒。 清黛看着他, 本想说点什么逗逗他,缓和一下气氛, 谁道还未启唇, 眼泪便先行落了下来, 将她所有想说的话悉数淹没。 经历了这样一场劫难, 两个人仿佛又都死了一回。 过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却是谁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疲惫地轻抵着额头,沉默不语。 幸而在清黛昏睡的这一夜里,沈猎已然将沈柯氏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谋划盘问清楚。 关于这个计划,其实很早就在她的脑子里打转了。 只是一直苦于棠园守卫森严,小夫妻又总是形影不离,这才迟迟没有着手布置。 直到清照一家在南边江上遇险的消息在京中传开,她猜到个中猫腻,又从方家老太太身边的婆子那里打听到清照母女要回瑶州老家避险,由此方心生一计。 先是让人假借方老太太的名义,不远千里地将清照母女诓回华都,入城之前便将她们绑起来藏在了天龙山上。 一面取了清照的镯子随时准备威胁清黛,一面又让人模仿着清照的笔迹,给方之恒寄信,让方之恒以为她们已经平安回到京中。 第445页 拿住了清照之后,她便又开始物色採花之人的人选,仔细挑了一段日子,才花了大价钱把那三个要钱不要命的歹徒弄进京城,安插在侯府之中。 为了不引起清黛和沈猎的怀疑,整个过程她都做得谨慎小心,将三个人的背景洗得一清二白,清黛那些日子不是忙着看顾即将临盆的龚灵巧,就是要照料受了廷杖的沈猎,一时没在沈侯府那边留神,便让她就这么钻了空子。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沈柯氏便开始静待时机。 头先听说沈猎枉死宫宴豹口时,她还有些懊丧,恨他不中用,白费她这么长时间的精心谋划! 幸而没多久,宁国公起兵作乱,城外随即又传来他死而复生,领兵对抗叛军的消息。 沈柯氏为此还暗自叫好,知道自己等候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是以待城中兵乱散去,她立刻便命人去把清黛叫了回来,将沈家祠堂附近的下人通通遣开,一步一步,非要看着她和沈猎重蹈她与沈光耀的覆辙,要他们永远也无法逃离人性的诅咒! 「只可惜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不会像她一般偏执,你更不会像老侯爷那样狭隘自私。」 清黛躺得久了,也哭得累了,便让沈猎坐到床边,让自己能够坐起来靠在他的怀里,与他轻轻说着悄悄话。 「她嘴上说着恨你,还拿沈狩将军做藉口,其实不然,她从始至终恨的都只是老侯爷,更或者是在和自己与老侯爷从前有、但后来却消逝干净的情意过不去。」 「她和你都说了什么?」沈猎疑惑地问。 清黛吸了吸鼻子,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无非就是一个兰因絮果的故事,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无趣…但你若还是想听的话,我就慢慢告诉你。」 「……说吧。」沈猎沉思了一会儿,嘆了口气。 然而这个故事正如清黛所言,无趣得很。 他耐着性子听完了,到最后居然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但也跟着,想起了不少都快要淡忘干净的往事。 「记得小时候对所有事情都尚且一无所知的我,还在得知自己原来是有爹妈以后兀自开心了很久很久,所以一被从乡下带回沈家后,我便特别想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哪怕他们除了我回来那天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理过我。」 为了多见父亲一面,得他一声赞赏,他也曾拿着树枝在月夜下苦练冷师傅传他的刀法,只为能在父亲寿宴当天,在外人面前替他长脸。 然而真到了那一天,他却连宴厅都不被允许靠近。 为了讨母亲欢心,让她对自己笑一回,他也曾日日天不亮就跑去花园里挑选花枝,将还沾着露水的鲜花悄悄放在她的妆奁上。 然而每一次,他精挑细选的花朵都会被扔出窗外,碾进泥里。 起初他不明白,人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为什么他的父母却和别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后来他才懂得,天底下唯有子女会生来便对父母心怀孺慕,父母就不一定了。 尤其还是他们这样藏满秘密和污秽的人家。 「所以哪怕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心里也平静的很,甚至还有些庆幸…因为我终于能够不必再担心,有人再会打着长辈的名义…伤害你了。」沈猎搂进了清黛,在她耳边闷声说着。 他的口气听上去确实很平静冷淡,若不是有水泽打湿了清黛的鬓发,她可能真就被他骗了过去。 清黛不觉仰起头看他,却见他那一双漂亮得像琥珀般的眼睛木然呆滞,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晶莹的泪痕,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很久很久以前就藏起来的落寞。 孤身长大的小孩,从未被父母疼爱过的小孩,到了最后,居然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我没有父母了。」 「……没关系的,沈猎…你还有我…我在…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清黛哽咽起来,所有的安慰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无错之下,又想伸出手想要替他擦一擦,不料慌乱间却伸错了手,举着那只被包得跟个小胖馒头似的小手笨拙地触碰着他的脸颊。 大约是实在不太方便的缘故,她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替他将眼泪擦拭干净,心中莫名着急起来,终于还是一撇嘴,禁不住趴进他的肩颈间低泣不止。 那一夜的最后,两个人终是拥在一起,似孩提般狠狠哭了一场。 经历了这样一场劫难,他们都像是又死过一回。 等哭够了,天也该亮了,幸好这一次,他们迎来的确是完全崭新的黎明。 这件事过后没两天,沈猎便把沈柯氏所犯之事呈禀了宋祈。 宋祈闻之大惊,全然想不到天底下居然还有为人婆母的,能干出买通外人,意图姦污儿媳妇这样的事来。 而且想起当时清黛是从干清宫出去的,宋祈为此也颇有些内疚,当即便下旨收回了沈柯氏的诰命身份,将其诸多罪责概以欺君罔上罪论处,人虽已然自戕,但尸首却依旧要被当做伏法的死囚送去焚化掩埋。 沈氏宗族知晓其罪后,因她到底为沈家诞育了男丁,便未将其从宗谱除名,只是不设灵位,不办丧仪,阖族上下也不必为其服孝丁忧。 由此,沈猎也只是在她尸身送去焚化当天前去看了一眼便回了家。 第446页 家中清黛自那天被他从祠堂里抱回来以后,便一直卧床休息。 纵使软筋散的药效早已消退,手上的伤太医看过以后也说并无大碍,沈猎却依然不放心,非要让她继续歇着,日里也是寸步不离,即便真有什么事需要出门,也会专门吩咐庄妈妈替他将她看住。 连着几日的休养,每日吃得好睡得足,园子内外的事还都被沈猎一手包揽过去,她心里的那点阴霾逐渐便散了个干净。 待他进门之后,已然能够笑盈盈地让人给他宽了外衣,拿了垫子,让他在自己跟前坐下。 「今日阿爹和三姐姐都来看我了,他说宁国公及其现在能查出来的党羽目前皆已被投入狱中,等待秋后问斩,康和郡主受不了牢狱之灾,在查抄宁国府的官兵赶到之前便把自己吊死在了屋子里…还有易姐姐,她受娘家牵累,本来也要连坐治罪,还好小王爷是个有情义的,拼着自己一生的功名利禄不要,也在陛下跟前全力将发妻保了下来,听说如今他们也快要离开京城了。」 沈猎默默听着,一面替她剥了个橘子,一瓣瓣掰开餵到她嘴边,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又把手伸过去接住她吐出来的橘子籽儿,最后再和皮一起拿给阿珠她们扔掉。 清黛对此很是受用,撒娇耍赖着还想再吃一个。 他见之不由牵动嘴角,却是伸手拧了拧她的小脸,「橘子吃多了上火,你昨夜里还说嗓子疼呢,不可再食了。」 清黛央求了他半天,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他松口,恼羞成怒之下,干脆跳起来抱着他的脑袋报复性地又啃又咬,沈猎被她闹得心痒难耐,索性一用力,将她拽倒在怀里,一起滚到被褥间,互相胡闹了一场。 直到两个人都累了,方才一起并排横瘫在床榻上,望着朦胧的帐顶出神。 多年以后,清黛回想往事,方才赫然惊觉,这竟是沈柯氏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 两个月后,朝廷清查易氏叛党的工作初步完成,沈猎、孟岸还有跟随孟岸率兵赶回的孟烁皆因平叛之功,获了不少封赏。 尤其是孟烁,曾几何时的京城知名浪荡子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首功之臣,为此他老娘江氏在京中整整耀武扬威了大半年,直到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怕她太过招摇,惹人非议,带着她一道北上投奔儿子去了。 而像清黛和沈猜这样御前护驾的,虽为女子,除了一律加为一品诰命外,其他的封赏也一点都不必前面几个男人少。 随后不久,南北两边的清田御史们也陆续满车满船地回来了。 清黛求了沈猎好几天,终于得了他的允许,在他本人的陪同下,与被解救出来的清照母女一起去到城西码头,接方之恒下船,再又一起回孟侯府踏踏实实地吃了一顿团圆酒。 酒桌上孟岸还在气沈猎没护好自己的宝贝闺女,任凭清黛好说歹说,还是把沈猎灌了个酩酊大醉。 沈猎也乖觉异常,说喝就喝,说干就干,最后只累得朱若兰又要把清黛的远山居收拾出来,容小两口借住一宿。 好容易喝完了孟家的酒,转头柯士康和南长青的车马也到了京城,龚灵巧早早便抱着儿子等在了城门外,把人接到以后,看着整整瘦了两圈的柯士康,回头洗尘宴上她便又抱着清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好一个白白胖胖的相公啊,这要养多久才能回来呀! 不过幸运的是,没两个月老天爷便又把她要的白胖相公还了回来。 庆贺的喜宴就这么一轮又一轮地吃过来,看着家家户户团圆美满,华都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繁花似锦,好似昨日种种,皆是大梦一场。 清黛一时感慨不已。 至七月上她和沈猎的生辰一过,孟岸孟烁叔侄俩便也再无滞留京中的理由,没几天便将军队整顿清爽,准备赶赴边疆了。 整好宋执和易令舟一家三口也是同天出发离京,清黛和沈猎前脚刚把边军送走,后脚就又回头来送他们。 来来去去大半天,终是在黄昏时分看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地平线下后,小两口方才一道往城里走。 谁知没走两步,清黛便又开始耍赖,非说自己走不动了要沈猎背着,才肯回家。 黄昏街头人来人往,沈猎确乐得纵着她胡天胡地,当真走上前弯下腰来,将她背了起来。 一如昔日,在耶里雪山上,一步一步将她背回了家。 一边走,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日前我与陛下已经说好了,待易家的事一完,我便自请辞去锦衣卫里的职务,以武宁侯的身份南下,封疆镇边。」 清黛听了自然喜不自胜,趴在他耳边雀跃起来:「这感情好啊,这京城我早待腻了,而且我也想阿翁阿嬷了,咱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回去看看他们…等等……不对啊…这么大的事,你怎的都不和我商量?」 「现在就是在商量。」他狡辩道。 「商量个鬼,分明就是才想起来!」清黛一针见血。 「好,你说得对,那你且说愿不愿意去嘛?」 「你说呢?」 「我说愿意。」 「嘻嘻,那我们就一人一匹快马,从此天高海阔,春山如黛。」 为何天高海阔后面要跟春山如黛,没道理啊?」 「因为我爱你。」 「还是没道理啊。」 第447页 「没道理就是道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