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少被骗种地的故事》 第1页 《富少被骗种地的故事》作者:盗贼与玫瑰 【完结+番外】 文案 江南叶家的嫡生少爷和一个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的穷小子私奔了。 但乡下的小屋里又闷又热,每日起床就是半身痱子半身蚊子包,娇气的叶小少爷终日哀嘆叫苦,闹着要回家。 然而正当他收拾衣服想逃回去的时候,忽然发现家里的门被反锁了。 叶小舟:??? 好容易逃了出来,千辛万苦回了家,却得知自己莫名其妙地被皇帝指了婚,要嫁给远在京城的残疾王爷。 据说这位王爷腿残心也残,送进王府里的美人都是被打断了腿丢出来的。 叶小舟瑟瑟发抖地嫁进了王府,掀开盖头的那刻却惊呆了,眼前这位王爷分明就是那个骗了他的穷小子。 叶小舟:你你你……不是我家天柱吗? 王爷:王妃认错人了。 叶小舟快气哭了,明明之前这个人还在田里吭哧吭哧拔着草呢,现在就在这里装残装失忆! 后来他才发现,穷是装的,病重老娘是假的,残也是假的,但他肚子里踹上了个真货。 叶小舟:这他妈的…… 黑切黑超记仇疯批攻x白切白娇纵少爷受 1同性可婚可背景 2狗血狗血狗血 内容标籤: 生子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小舟,景旼(min)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富少被骗帮人种地的那些年 立意:永远乐观,永远善良。 第1章 私奔 叶小舟随着船舱里的一堆货物,在河上晃悠悠地起伏着,这一路来他吃了吐,吐了吃,原本圆润的小脸已经消瘦了下去,依稀可见眼角下微微凸出的颧骨。 因着终日藏在船舱中,他本就苍白的皮肤瞧起来更无血色,整个人脆弱得就像是一朵落入水中的泡沫。 景旼掀起船舱外的一块布帘,外头刺目的烈阳终于得以漏进来一丝微光,坐在货箱上叶小舟的眼睛动了动,伸手揽住了景旼的腰。 景旼俯身,将下巴抵在他的脑袋上:「你忍着些,再一会便到了。」 「还不是赖你,」叶小舟嘟囔着抱怨道,「说好了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值钱物件咱们一人一半在身上藏着,我弄丢了便算了,怎么连你也弄丢了……」 景旼对他从来很温柔,甚至可以全然包容他任何的无理取闹,他揉了揉叶小舟的发顶,很轻地说:「是赖我,我做错了,你想怎么罚?」 他总是这么答,叶小舟也总是很吃他这一套。 果不其然,叶小舟笑着抱住了他,搂着他在船舱里摇摇晃晃地走:「你这个骗子。」 景旼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垂眼看向他,脸上笑意不减。 却听叶小舟又道:「明知我捨不得罚你,却总这样哄我,你好狡猾。」 半个时辰不过,船舱外日头虚晃着。 叶小舟终于听见了外头传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喊声。 「船靠岸啦,准备卸货!」 两人很快就被推着挤着下了船,踏上岸的时候叶小舟还觉得恍惚,再次回到平地上的感觉有些新奇,叶小舟总觉得脚下还在发飘。 「我们先去找间客栈吧,好几日都不曾沐浴,我都快要死了。」叶小舟的眼睛很亮,一下船便生活虎的,活像是方才那个躲在船舱里奄奄一息的人不是他似的。 景旼静静望着他:「可我们这没有客栈。」 叶小舟大失所望,但也没有失落太久,很快便挎住了景旼的手臂,语气依然很欢快:「那我们先回你家吧。」 在叶小舟的理解里,只要能被称为是家,那就总该有个沐浴的地方。 这里显然刚下过一场雨,脚下过处尽是泥泞,空气中飘着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与潮湿的泥土腥气。 这样的气息让叶小舟觉得分外熟悉,也让他不自觉间更放松了一些,他在泥泞难行的山路上哼起了几首不着调的曲子,歌词是含糊不清的,但毕竟从小在江南长大,这曲子还是沾染了吴侬软语特有的娇而细的腔调。 景旼偏头盯着他看了很久,因为分神,还被路边突兀陷下去的一个小坑绊了个踉跄,叶小舟忍不住笑他:「想什么呢,怎么一脚踩进坑里去了?」 「你的声音很好听。」景旼勾了勾唇,将头往旁侧一偏,这动作看起来像是害羞。 叶小舟感觉心里很满足,除了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早逝的母亲,好像再没有人能这样把他放在心上了。这种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他心中第一顺位的感觉,让叶小舟充满了安全感。 两人走了接近两个时辰的山路,才终于到了云溪村口,等到再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叶小舟第三次提出要在原地休息的时候,景旼才终于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了。 那说好听点是个小院子,但其实瞧起来相当破败,顶上不过茅草遮顶,下头是黄泥裹石的墙,里头还有两间小得可怜的寒碜屋子。 叶小舟满脸的不可置信:「就是这了?」 这地方看起来比下人住的地方还要不如,按照叶小舟理解,此处说是茅厕他可能会信,但这是万万不可能称之为家的。 然而景旼却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进去吧。」 「好吧。」叶小舟心里大受打击,但顾及到景旼的自尊,他嘴上倒是什么抱怨的话也没说。 第2页 「这里有地方沐浴吗?」叶小舟小心翼翼地问。 景旼脱口道:「我们一般都去河边。」 叶小舟:??? 景旼见他这样,只觉得好笑,但语气仍然是十分温柔的:「等会我去给你烧水,先去看看我娘。」 「你还有个娘?」景旼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娘,也没提起过自己的爹,叶小舟还以为他无父无母,是个,他自己不愿意说,叶小舟也就一直没敢问。 景旼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说完景旼便带着叶小舟去了看起来稍大点的那屋,景旼才推开房门,叶小舟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屋内充斥着陈腐的气息,小而昏暗的房间内,像是堆满了常年不清洗的棉被,熏得叶小舟有些头晕。 可是景旼已经进去了,叶小舟只好也硬着头皮踏入了那间屋子,他听见景旼很亲切地开口喊道:「娘,我回来了。」 床上那人影却毫无动静,景旼就不厌其烦地凑上前去,在她耳边又喊了一声:「是我,天柱。」 听到这一声,那人影才动了动,而后转过身来,捧着景旼的脸便道:「是我儿,你回来了?」 「嗯,」景旼向后看了一眼叶小舟,「小舟,你来,让我娘看看你。」 叶小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漂亮但略显僵硬的微笑,而后上前几步,走到床边:「大娘。」 那花白的人影终于佝偻地坐直了身子,眯着眼将叶小舟上上下下都端详了一遍,然后才问景旼:「天柱,这位是?」 景旼看着叶小舟,面上温和如水:「这是我媳妇。」 叶小舟与他对视了一眼,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明亮而耀眼。 那老大娘脸上有些异样,偏头问景旼道:「怎么瞧起来像是位小郎君?」 「娘,」景旼很有耐心地与她说,「如今娶妻早已没有男女之分了。」 老大娘道:「话是这么说的,但男人毕竟不好生养,你这位……瞧起来也像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娘,你不是说过,婚姻之事,只要是称儿子心意便好吗?」 老大娘伸出了枯木般的手,拍了拍景旼袖口处沾的灰,很苦口婆心地嘆了口气:「唉,你年纪还轻,还不懂,孩子总是不嫌弃多的。」 叶小舟人生头一回被人像是打量称斤卖的的猪肉一样打量着,还被人当面这么说,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下去。 他是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瞧起来有些刻薄的老大娘,可是想想他是景旼的母亲,便也就忍了,没有立即发作。 两人离开屋子的时候,叶小舟才阴阳怪气地问景旼道:「娘都不洗澡的吗?」 景旼默然不应,只是偏头望向他。 只听叶小舟接着又道:「娘的身上和屋子里都好臭。」 景旼的脸色忽然就冷了下来,他冷冰冰地说道:「小舟,那是我娘。」 「可我也是丢下了我爹和你来到这的,」叶小舟撇了撇嘴,「你娘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喜欢她。」 两人沉默地走向了另一件瞧来更加残破的屋子,统共才没多大的一间屋子,屋内肉眼可见便有好几处在漏水。 景旼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他安慰似得亲吻了一下他的的额头:「可我喜欢你啊。」 「不生气了好不好?咱们烧水洗澡去。」 叶小舟的面色好了许多,但还是口是心非道:「一桶洗澡水便想说服我,你当我是什么」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叶小舟还是乖乖坐在屋里等待了起来。 然而等到景旼替他准备好洗澡水和衣物回来的时候,叶小舟已经无聊地将屋子里顶上漏雨的洞数了好几遍,统共是六个,两个大的,四个小的。 这日子过得确实挺愁人的,屋子里除了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床——假如那可以称之为床的话,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但叶小舟从来天性乐观,当景旼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收敛了忧愁的神色。 叶小舟笑着搂住了景旼的腰,问道:「我们当真要住在这里吗?」 景旼眉眼一弯,轻轻俯下身,下巴贴在他的耳垂上,反问道:「这是我的家,你不愿意陪我吗?」 「当然愿意,」叶小舟说,「可惜咱们把我带来的财物弄丢了,不然咱们可以买间新宅子住,就不必住在这里了。」 他嘴上说着愿意,但话里还是不可避免地透漏出对这儿环境的不满意。 景旼一如往常,相当温柔地解开了他的衣服,扶着他踏入了一个仅容许一人进入的木桶之中,微烫的水没过了叶小舟的身体。 而景旼手上的薄茧撩拨似地擦过叶小舟的肌肤,在他面前,叶小舟从来无处不敏感。 他一把捉住了景旼的手,抱怨道:「你这只有这么小的破木桶?」 景旼很坦诚地「嗯」了一声,然后收回了不安分的两只手,拿起一把木梳,缓缓将叶小舟长而浓密的黑发梳开。 「可是这里也挺好的不是吗?」 穷酸且昏暗的屋子里,景旼看向叶小舟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已经完全落入圈套中的猎物,带着血腥的温柔和慾念泛滥的残忍。 叶小舟不太高兴地往下沉了沉:「只有你觉得好。」 第2章 生气 然而叶小舟却没有,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很不习惯——这儿的床板硬得硌人,屋里又闷又热,还有赶不走的蚊虫围在他周围等待时机饱餐一顿。 第3页 可是景旼已经睡着了,叶小舟这满腹的愁苦无人倾述,只好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在黑夜中很安静地一个人想家。 叶小舟有些后悔了,他觉得心里很委屈,想着其实当初要是选择留在家里慢慢磨,父亲他也未必不会松口,何必做出私奔这么极端的事情来呢?非要到这种破地方来折磨自己。 想着想着,叶小舟就想起了那位平时对自己看似很严厉,但其实心里对他还是相当放纵的父亲,想起那些和自己一起从学堂旷课,斗鹅斗蛐蛐的狐朋狗友们。 他的眼角突然就湿润了。 为了缓解想家的念头,叶小舟捧住了景旼的脸,很轻地在他嘴角边落下了一个吻。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他想。 等到叶小舟终于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方才还在熟睡的景旼却忽然睁开了眼,那双如深潭一般沉的眼里,是十分的清醒,里头仿佛还带了点嘲弄的笑意。 是日清晨。 叶小舟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了景旼的踪影,他没睡醒似的喊了几声:「景天柱……」 但一直无人应答。 没人在他身边伺候着,叶小舟只好认命地抓起景旼替他叠好放在床头的衣物,很邋遢地往身上一披。 他从小养尊处优,衣服必然是没有自己动手穿过的,故而他上身的衣物是松松垮垮的,连衣带也系得一塌糊涂。 这屋里连个铜镜也没有,叶小舟有些烦躁地将自己裹在衣袍中的长发翻了出来,头发他也是不曾自己梳过的,折腾了半天,只好将就着用发带将头发很随意地扎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叶小舟才推开了房门,不轻不重地又喊了两声景天柱。 屋外的烈日虚晃着,叶小舟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而后抬手挡住了日光。 他走向了由几堆石头搭就的简易厨房边,看见了景旼那位刻薄的娘,她正佝偻着背,在地上烧火煮饭。 还不等叶小舟开口说话,景旼忽然提着锄头从门口走了进来,叶小舟一见是他,便含着盈盈的笑意扑将上去将他抱住了:「天柱,你去哪了?」 景旼揉了揉他的发顶,那扎的松松垮垮地绸制的发带便落了下去:「我去田里除草了,想着你一个人怕是连衣服也穿不好,便就先回来了。」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便越过叶小舟,落到了仍然蹲在地上的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转身便露出了哭丧着的一张脸道:「天柱,你说你这孩子找的什么金贵媳妇,进门第一日就睡到日上三竿这便不说了,见着娘一个人在这烧火做饭,他也丝毫没有要过来帮衬些的意思。」 叶小舟顿时委屈极了,反唇相讥道:「我才刚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而且我也不会烧火,也不会做饭,在家时从没有人叫我做过这些。」 「娘,」景旼说道,「小舟他从前确实没做过这些,您要给他一些时间适应。」 「我是大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若要等他适应了,你娘我就已经一截身子一抔黄土了,」老太太原是叉着腰的,说到这里,忽然又掩了面,语重心长道,「娘只怕没人能照顾你,往后便要叫娘的宝贝儿子受苦啊。」 叶小舟目光有些哀怨地看了眼景旼。 然而景旼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如今已经嫁入了这个家门,我们家自然不如叶家那般富贵,很多事你都要学着去做。」 「可是......」叶小舟眉头微蹙,「可是你哄我陪你来这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说你往后无论如何都会对我好的。」 景旼道:「我会对你好,但我们家的情况……我的确不能给你什么更好的条件。」 叶小舟眼角微红:「我也不是要什么好的条件,只是娘她欺负我,天柱你知道的,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 「但娘也是为了你好,她是长辈,偶尔说一些重话,咱们也得受着不是?」景旼道。 听他这么说,叶小舟更不高兴了,转身便往来时的屋子里跑去了。 然而等他关上门后,气其实已经消了不少了,但叶小舟也是个骄傲的人,从来不轻易向别人让步,哪怕那人是景旼。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整个人窝进被子里去,闷着头等着景旼先来哄他,像平时那样温柔地向他道歉。 不多时,景旼果然推门进来了。 破旧的木门张合,从屋外露进来了一扇金光,而后那门被轻轻带上,那扇金光很快又被黑暗吞噬了。 景旼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而后侧身躺下,从叶小舟背后伸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住了,而后他稍稍一使劲,便将他扣在自己怀中。 「小舟……」 叶小舟不理会他,他便缓缓贴近,轻柔地吻过他的耳下与气的有些发鼓的两颊,他温热的鼻息抚摸过叶小舟的侧脸,触得他半张脸都发了麻。 他接着说道:「小舟,我的好小舟。」 叶小舟仍然撇开了脑袋,他不想接这个台阶,也不想轻易就下了。 「方才是我不好,不应该与你讲那些不该说的道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见叶小舟依然没有反应,景旼便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家世不好,不能让你过上与在叶家一般的生活,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叶小舟忽然说道,「家世不好不是你的错。」 第4页 景旼贴在他的后颈上,语气很低落:「即便如此,还是要叫你受苦了,这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慾,带着你从叶府逃了出来。」 他这样说自己,叶小舟突然就觉得心口疼得发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特别难受。 叶小舟倏然转身便将景旼抱住了:「不是你的错,不是只有你的一己私慾,其实也有我的,我是自愿的,你不要为此感到难过。」 「你真的很好,小舟,」景旼用一种微微窘迫,但又夹含着些许愧疚的眼神看着叶小舟,「我娘对你……也确实是有些苛刻,但是我相信,只要相处久了,她一定会发现我们小舟的好的。」 「你信我,小舟。」 叶小舟不自觉地凑上去吻了他一口:「我信你。」 景旼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很浅的笑意,叶小舟时常从他面上窥见这样的笑,总像是温和而没有攻击性的。 景旼道:「娘煮了粥,让我叫你出去吃饭呢。」 听他这么说,叶小舟心里就好受了一些,忽然觉得那老太太可能也只是嘴硬心软,自己方才那般大的脾气,却像是不懂事了。 他也是着实有些饿了,昨夜他们收拾得晚,也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只就着热水将身上剩下的干粮泡软了,那味道实在不是很好,所以叶小舟只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可惜等叶小舟饱含期待地到了院子里,却发现那木桌上只有三碗稀得不能看的白粥,统共可能都没放几粒米。 叶小舟失望地拿着木勺将那白粥搅拌了两下,发现自己的粥最稀,其次便是那老太太的,而景旼那碗则是最稠的。 景旼瞥见叶小舟的脸色又不好了,于是便将自己那碗粥与他的调换了过来:「你吃这碗吧,昨夜那干粮你也没吃下,别饿坏了自己。」 叶小舟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太太却先不乐意了:「天柱待会还要去干农活呢,怎么能只吃这么点?有些人肩不能提,手也不能扛的,少吃点倒也不碍事。」 老太太说话这样直白生硬,叶小舟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明白她说的也是事实,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还是将那粥推还给了景旼:「还是你吃吧。」 但景旼仍旧是端起了他的那碗稀粥,不由分说地一饮而尽,然后将自己那碗稍稠一些的给他。 叶小舟看了一眼景旼,最后只能在老太太的白眼之中,将那碗白粥给喝了。 眼见着景旼提着锄头又要出门,叶小舟心里十分不好受,于是开口便道:「我也去吧,兴许能帮上一点忙。」 「外头太阳太毒了,」景旼拒绝了,「而且我一个人也可以。」 他越是这么说,叶小舟就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叶小舟拉住了他的手腕:「可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趣,这儿什么可玩的也没有。」 老太太连忙补上了:「你就让他去吧,咱家这情况,哪能养着一个光吃饭不干活的闲人呢?天柱,你得好好教教他。」 叶小舟没忍住瞪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便也回瞪了过去:「不过说你几句,怎么还瞪人呢?没大没小的。」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不喜欢景旼的这位娘,直到此时他才开始念及家里那位他父亲给他找的后娘的好,至少人家明面上的样子总是装得很好。 路上景旼语重心长地对叶小舟说:「娘平时对人是刻薄了一些……只是她一位妇道人家,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一个人将我带大不容易,我没法对她冷脸。」 叶小舟阴阳怪气地答道:「我知道,她是你娘,她说什么我都得受着。」 第3章 讨厌 景旼了解叶小舟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所以也就不再多说了。 叶小舟紧了紧自己的脚步,努力让自己跟上景旼,而不显得特别吃力。 然而他走着走着,才终于体会到了外头的太阳是怎样个毒辣法,但现在又没人能给他打伞,更没有狗腿小家奴替他摇扇子。 叶小舟的两边脸颊红彤彤的,像是慢慢被煮熟的大虾子。 他忍不住问景旼:「咱家的田还有多远?」 景旼:「快了。」 叶小舟忍不住撩起了衣袖,但那绸制的面料很快便又滑了下来,景旼见了,便停下来,替他将袖子捲起至小臂关节处。 「明日你得换件粗布衣裳,这绸袍不适合干活。」 叶小舟摇了摇头道:「干脆将我带来的那些衣裳全拿去当了吧,好歹给家里米缸里添些米,那样稀的粥喝了与没喝,实在没什么区别。」 景旼脚下的步子缓了缓,很认真地看向了叶小舟的眼睛,他自己先提出这件事,让景旼颇有些意外。 「你说真的?到时候可就不能反悔了。」 听他这么说,叶小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景旼顿了顿,又道:「你真的想好了吗?那粗布衣裳不仅不漂亮,穿起来也不如绸缎来的舒服。」 「你都穿得,我为何穿不得?」叶小舟闷声道,接着他的面上又浮现出了忧愁的神情,「连肚子都吃不饱了,还要那衣裳做什么?」 景旼缓缓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约莫着有两炷香的脚程,两人才终于到了田里。 叶小舟放眼一望,发现那就是一块荒地,比他家茶园里的土地要贫瘠得多,唯独只胜在面积不小。 第5页 「今日恐怕只能除草犁地,明日当了你的衣物,我再去村里换些种子来。」 叶小舟现在忽然又有些后悔了,但刚才把话说得那样满,叫他很不好意思开口。 「天柱……」他支支吾吾地开口,「其实也不必全当了,往后兴许还穿得上。」 景旼很了解叶小舟的脾气,明白不能一次将他逼得太紧了,那样他是会逃的。 于是他很温柔地望向他道:「傻瓜,怎么可能全当了?只有那样漂亮的衣裳才配你,等日后我们挣了钱了,我就给你买更多好看的衣裳。」 叶小舟很受感动地点了点头。 日后我们挣了钱了,这句话让他很受鼓舞——一方面,他确实相当眷恋家里那样安逸而富足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也迫不及待地想挣脱那个牢笼,向他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好逸恶劳的废物,即便脱离了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景旼的视线落在了身前一览无余的荒地上,而后又看向了叶小舟,他像是认真思忖了一会,然后才问道:「你在前头拔草,我跟在后头犁地,成吗?」 叶小舟很有信心地一点头:「当然成了,不过是拔草而已。」 景旼却好像对他有些不放心,将动作放慢了,俯身亲自揪下了一小片杂草,算是给他演示了一回。 「要使劲,」他提醒道,「尽量连根拔起。」 叶小舟立刻点头表示此事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除草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复杂的活,叶小舟虽然一开始还有些笨手笨脚的,但很快他便上手了。 只是一开始叶小舟是觉得游刃有余,但后来随着日头越来越晒,汗水渐渐打湿了他的鬓角,纤白的手指上多了几道小小的口子,草叶的汁液碰到了伤口,叶小舟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 一直顶着大太阳俯身拔草,这让平时养尊处优的叶小少爷两眼发黑,再加上晨起不过才喝了不到二两白粥,叶小舟直起身时忽然绊了一个踉跄。 好在景旼就在他身后,下意识地便伸手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他问。 叶小舟有些晕乎地坐在荒田里,抬手想抹额头的汗,但眉头稍稍一皱,却又忍住了,他闷声抱怨道:「好累啊。」 「那你先坐旁边歇会。」景旼说着便扶他去了旁边的阴凉处。 而后他去取下了挂在一边矮树上的一枚布包,又从里头抽出了一条带着脂粉味的香帕,很仔细地替叶小舟拭去了额角的细汗。 景旼对叶小舟从来很上心,知道他受不了不干净的东西碰自己的脸,便总是会随身备着一块干净的小香帕。 替叶小舟擦完汗后,景旼便又提起了锄头。 叶小舟在树荫下看着田中耕作的景旼,发觉这人身姿挺拔,身量颀长,蜜色的皮肤在刺目的阳光下像是会发光,五官的线条像是被哪位技艺高超的工匠精雕细琢出来的。 他从前读书读得很糊弄,说不出来什么精妙的比喻,只觉得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比他再好看了。 但叶小舟也觉得这样的景旼,总像和田地是格格不入的,即便他耕地的动作很娴熟,可他瞧来确实是有异于平民的气质的。 叶小舟仔细想了想,思虑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将这种不自然归结于景旼错误的出身之上。 他原就想这样躲懒下去,但看见景旼还在田间大汗淋漓地耕作,又难以自抑地心疼了起来。他喝得明明还是那碗较稠的粥,对胃口不怎么大的他都还只是杯水车薪,可现在连他都饿得有些想吐了。 而景旼那么高大的人,却只喝了那与水并无二致的汤水,却要干这么重的活。 想到这里,叶小舟已经坐不住了,他终于起身又回到了田里。 景旼见他来了,面上略微有些惊讶:「你没事吧?头还晕不晕,要不还是再歇会?」 「不用了,」叶小舟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歇够了。」 叶小舟在田里吭哧吭哧地忙活了快一上午,听见景旼说到点吃饭的时候,比听见书院里授书的先生病了要休假还要高兴。 然而高高兴兴地回去一看,还是三碗分配不均的稀稠,不同的是里头混了点青绿的野菜。 这野菜粥是苦的,叶小舟喝第一口的时候差点便吐了出来,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景旼:「天柱,这东西能吃吗?」 他觉得这野菜可能有毒,说不定是景旼那刻毒的老娘想毒死他,故意往这粥里头下了耗子药也未必。 景旼还没回答,那老太太便先硬着嗓子开口了:「怎么就不能吃了?这是我方才辛辛苦苦去后头山坡上挖的,天柱从小最爱吃这野菜了,天柱——你说是不是?」 「嗯,是能吃的,」景旼很快便那野菜粥一饮而尽,他放下碗看向叶小舟,「但确实有些苦,你可能有些不习惯。」 叶小舟苦着脸,才终于将含在口中的那口野菜粥咽了下去,他是吃不了半点苦的,小时候生了病,那得叶府上下出动十几个家奴,将到处乱窜的他捉住,再按在床上把药灌进去,然后又被很不识相的他一口气全吐出来。 那老太太碗里的野菜粥已经见底,见叶小舟并不动作,她便一把将叶小舟那碗粥端了过去,然后倒进了自己碗里。 「娘,您这是做什么?」景旼道。 老太太很不客气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到了我们云溪村,便就不再是哪家的大少爷了,你若是跟着村里别人家,说不定只能吃糠咽菜,咱家还有野菜粥,你就知足吧。」 第6页 叶小舟愤怒地一拍桌,站起身来,气的眼角都红了:「我念着你是天柱的母亲,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不要太过分了!」 「真是反了,你一个做媳妇的,竟这样不知礼数,敢这样与婆婆说话?」老太太说完深深了吸了一口气,虚弱地像是立刻便要撅过去一般,「天柱,你评评理,我说话是直了些,但这也不是为了咱们家好吗?」 「小舟……」景旼看向了叶小舟,露出了很为难的神色,他说,「娘这么说也是为了我们好。」 叶小舟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像是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还不等叶小舟发作,他又转向了老太太,皱眉道:「娘,小舟现在已经是我们景家的人了,您这样说我可以,但别这样说小舟,都是爹生娘养的,他愿意跟着我吃苦,已经是儿子的大幸了。」 听到这里,叶小舟方才变成相当难看的表情总算是稍好了些。 老太太双手抱胸,很不讲理地回应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你能吃苦而他不能?要想享福便回家去,咱这可没什么福可享。」 「娘……」景旼忽然走到她身侧,俯身在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点到为止。」 随后他又立刻放大了声调道:「确实是您无理取闹了,今日我站小舟这边。」 老太太一负手,皱着脸往自己屋里去了。 等老太太走了,叶小舟难看的脸色也不曾缓和过来,他也有样学样地双手交叉抱臂,转身往另一间屋子走去。 景旼忙上前捉住他手腕:「小舟……」 叶小舟停了下来,但眼眶里是红的。 「我在家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即便是那个叫江抚柳的坏女人也没给我这样的脸色看过,」叶小舟愤愤然道,「我讨厌你娘!」 第4章 撒娇 站在他身后的景旼忽然沉默了,叶小舟也沉默了。 过了好半晌,景旼才开口道:「如果待在这让你受了委屈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叶小舟能觉察到那里头是隐含着痛苦的。 叶小舟问:「那你呢?」 景旼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小舟,我不可能永远留在江南,叶府没有我的故乡。」 叶小舟背对着景旼抹了把眼泪。 他知道景旼也很为难,环境出身、家世背景、父母亲人,那都不是他自己能够选择的,他都明白,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和他发脾气。 就像景旼说的,叶府没有他的故乡,叶小舟在云溪也同样找不到归属感。 「你还是回屋里休息吧,我去田里了。」景旼说。 叶小舟此时也不再顾着手上干不干净,囫囵将脸上的泪擦干了,转身便看着景旼,笃定道:「我不回家,我和你一起去。」 他会这样说,景旼倒不意外,他面上略做迟疑,而后便去了屋里,取出了一顶大草帽,盖在了叶小舟的脑袋上。 「这样兴许会好些。」 叶小舟见他自己头上没戴,便问:「那你呢?」 景旼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我没关系,晒习惯了。」 两人才回到田里,叶小舟就觉得自己更饿了,想着平时这个点自己应该还在睡午觉,不由得便悲从中来。 他板着一张脸,只能认命地开始揪地里的野草。 约莫着过了大半个时辰,叶小舟的脚下又开始打飘了,正当他打算再揪几从草再去休息时,忽而一晃神,便见自己手中那把刚揪下来的野草叶后正躺着一只大肥青虫。 叶小舟从小就怕这种用蠕动代替行走的小东西,当即吓得浑身一抖,那大肉虫子便从叶片后掉到他细白的手臂上,叶小舟惊叫着甩手,那虫子才一波三折地又落到了地上。 景旼闻声赶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叶小舟惊魂甫定,哭丧着脸道:「那草上有虫,比拇指还粗!」 景旼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草上常是有虫的,拇指粗细的更是不少见。」 说来他与叶小舟相识也不算太久,再加上叶小少爷平时在叶府里,那就是尊被供起来的佛,家僕们哪敢让他见到半只虫子,他也没主动和景旼提起过自己怕虫,景旼自然也不可能会知晓。 「你怕这虫吗?」景旼话还没问完,便见叶小舟已经在拼命点头了,「那要不剩下的还是我来吧?」 叶小舟摇了摇头。 他方才被那么一吓,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叶小舟讨厌这样的自己,很像一个矫情的胆小鬼。人都来种地了,怎么还能怕那虫子? 「只是一只虫子而已。」他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是在景旼面前强撑面子。 但其实并没撑住,因为景旼听出了他话音里的颤抖,想必是方才是真的吓得不轻。 天际擦黑的时候,两人才翻耕完最后一块土地,走在小路上打算回去的时候,四下里蝉声四起,间杂着不甘示弱的蛙鸣。 叶小舟抬头望向灰蓝色的天穹,看着星子一颗又一颗地点亮了夜空,他忽然想起了先生课堂上教他们念过的一句诗,想到「带月荷锄归」,又想到「夕露沾我衣」,原来是这样的意境。 但他的脚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右边肩膀与腰椎又酸又痛,很快便将这意境抛之脑后了。 叶小舟忽而抱住了景旼的腰,而后便不肯再走了,他撒娇道:「你背我吧。」 第7页 景旼轻车熟路地便蹲下了,然后很地将他背了起来。 他先是顿了一顿,而后才道:「你瘦了许多。」 「不打紧,瘦些好看。」叶小舟轻快地说道。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像是已经睡下了。景旼取出了身上仅剩的几文钱,去隔壁家换了两颗鸡蛋,随后去厨房里打了两碗蛋花汤。 他煮蛋花汤的时候,叶小舟一直在旁边碍手碍脚的,馋得险些连脑袋都要伸进铁锅里去了。 等到蛋花汤被盛进瓷碗里的时候,叶小舟都不顾着烫,对着木勺吹了一吹,便送进了嘴里。 「好吃……」叶小舟显然是被烫到了,只能含糊不清地咕哝,「太好吃了。」 一碗蛋花汤很快下肚,叶小舟十分满足,他人生第一回 觉得蛋花汤也这样好喝。 景旼淡淡一笑,将自己手边的那一碗蛋花汤推了过去。 叶小舟发现他的那一碗压根还没动过,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喝?」 「留给你的,我不饿。」 叶小舟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他将那碗蛋花汤又推了回去,闷声道:「你总是对我这样好。」 「我已经饱了,这碗还是你喝吧。」叶小舟实在不怎么会撒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就没有离开过那碗蛋花汤,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说出这话是用了怎样大的毅力。 为了避免自己后悔,叶小舟说完这句话,便去用清水漱了口,而后很快回屋了。 正当叶小舟为自己的懂事而自我感动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这里的隔音很差,他隐隐约约能听见景旼的声音:「娘,给你煮了蛋花汤。」 剩下的话叶小舟没听,便已经又暗自生起了闷气,气自己刚刚瞎懂什么事,还不如直接将那两碗都喝了,省得现在还便宜了那个臭老太太。 景旼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盏行将燃尽的矮烛。 他先是将蜡烛搁在了床头,而后俯身凑近去看叶小舟的脸,他发现叶小舟的两颊还是很红,像是晒伤了,脸颊、下巴、额头上还被蚊子咬了三个大红包。 不怎么丑,看起来反倒还比往日里多了几分可爱。 叶小舟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他现在感觉自己全身都疼,摊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我腰疼,」叶小舟委屈道,「肩膀也疼,脚更疼。」 景旼很自然地便上手,轻车熟路地替他捏肩捏腿,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但却恰巧能够缓解叶小舟身上各处的酸疼。 但随着那双手上上下下的揉捏,叶小舟身上突然产生了一点异样的变化,烛火微明之中,他的眼中好似含了一处风细柳斜的春景,荡漾着是天光与春水。 叶小舟忽然捉住了景旼的手,很轻地问了一句:「做吗?」 景旼望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从来亮得灼人。 在景旼的印象里,叶小舟是极少主动开口的,故而他像是微微怔楞了一下,而后很快又勾了勾唇角,俯身吻过他发红的脸颊与眼角,手指却向身下人松垮的衣袍中探去。 两人在水上漂泊了数日,船上有船员们轮班守着,他两自然不可能那样不知耻地在船舱里做出什么荒唐事。二人都憋足了,这才导致今日只靠这一点微小的火星便就点燃了两人的□□。 然而就在两人行将擦枪走火之际,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缓慢的敲门声,紧接着便是老太太的声音。 「天柱,娘给你烧了点热水,快给娘开个门,你好烫烫脚,今晚也睡得香些。」 景旼只好将被叶小舟扯松的衣袍系好,起身去开门,接过了老太太手中端着的那盆热水,有些不悦地说:「娘,以后这种事就不必劳烦您了。」 老太太的目光往里探了探:「不麻烦,是娘打扰到你们休息了吧?唉,娘这也是习惯了关心你,你如今娶了媳妇,娘一时半会也还不习惯——再说了,你这媳妇瞧着也不像是会疼人的。」 「娘……」 「那娘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老太太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叶小舟怀疑她就是大晚上故意过来嘲讽一下他的。 景旼关上门后,转身便发现叶小舟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进了被子里去,像是又生起了闷气。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条「卷饼」抱住了,而后又从里边将他挪到了床边,景旼笑着问:「怎么?又生气了?」 叶小舟恶声恶气道:「别碰我。」 景旼莫名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笑,但还是温声安抚他道:「你出来,我给你烫烫脚好不好?」 叶小舟不理他,景旼便伸手进去挠他的脖子,闹得叶小舟只得被迫从被子里出来了。 景旼就哄着他,要替他洗脚,叶小舟别开头道:「你娘真的很烦。」 「小舟。」景旼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她是你娘,」叶小舟咬牙切齿道,「我不当面说,我偷偷说还不行吗?」 「好吧,但你也不要说的太过分了,」景旼说道,「她毕竟是我娘。」 叶小舟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于是就故意踩水,让水溅湿景旼的衣袍下摆。 景旼抬头问他:「你这又是做什么?」 叶小舟不怎么高兴的问他:「在你心里,究竟是我更重要还是你娘更更重要?」 他说的很轻很快,景旼却听得很清楚,但他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你说什么?」 第8页 叶小舟犹豫了片刻,而后还是红着脸又问了一次,这次他说得很慢,脸红得也更厉害了。 景旼想也不想,便道:「都重要。」 「如若非要争个高下呢?」叶小舟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景旼:「这没有可比性。」 叶小舟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不自觉地撅了撅嘴:「你果然只将我放在第二位,可我只想做第一,你就不能再多爱我一点吗?」 景旼见他这样,忽然有些心软了,他笑了笑道:「好呀,多爱你一点——如果我心里有块金榜,那叶小舟一定是钦点的状元。」 叶小舟终于高兴起来了:「那你娘就只能是榜眼。」 景旼无奈地笑了笑,而后点了点头。 第5章 当铺 夜色清朗如洗。 …… 夜色清朗如洗。 叶小舟迷迷糊糊地推门出去,很没方向感地找起了茅厕。 好容易才在院子附近寻到一处茅厕,叶小舟却又被里头的气味熏了个激灵,直接就清醒了过来,他用衣袖掩住了口鼻,上了个茅厕上到快窒息。 正当他打算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却忽然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那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厨房里闪着火光,空气中还瀰漫着烤肉的香味。 叶小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模糊地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蹲坐在那里不知在啃咬着什么东西,他像是还依稀听见了咀嚼声,在黑夜中听着着实有些渗人。 他有些害怕了,脑海里浮现出不知哪位小家奴给他讲过的饿死鬼的故事,但那烤肉味实在太香了,他还是忍不住靠近去。 就在那背影身后,叶小舟鞋底不小心碾到了一颗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摩擦出了细微的声响,叶小舟吓了一跳,那人影也随之转过身来—— 像是景旼他娘,手上还拿着一只吃到一半的大鸡腿。 叶小舟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然而还没等他叫出声来,身后忽然出现的另一个影子却一个不加犹豫的手刀将他噼晕了。 他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跌进了身后悄没声息站着的景旼的怀里。 景旼目光冰冷地看向那不知该将鸡腿往何处放的老太太,语气里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要偷吃去屋里,这种蠢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回 ,还有——往后入了夜,就老实在屋里待着。」 老太太一改之前那嚣张刻薄的形象,反而很恭敬地低下头,不敢多看景旼一眼:「是。」 等到景旼带着叶小舟进屋了,老太太才敢抬手用衣袖抹了一下嘴边的沾上的油。 是日清晨。 叶小舟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晕晕乎乎的,还没等他醒全,景旼却忽然端着一碗粥推门而入。 「醒了?」景旼先将那热粥放在一边,而后一如往常地替他洗漱梳头,「昨夜睡得好吗?」 叶小舟脑袋微微歪着,眼睛半闭不睁,还在迷糊中,压根没听清景旼说了什么。直到景旼很有耐心地给他餵完端进来的那碗甜粥,叶小舟才感觉晕乎的状况稍有缓解。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激动地捉住了景旼的手:「我昨夜起夜的时候,看见你娘在厨房里偷吃大鸡腿了!」 景旼却抬手,用手背碰了碰叶小舟的额头,面上有些不解与藏不住的担心:「你不舒服吗?」 叶小舟拍开了他的手:「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我后来像是被人打晕了,现在还感觉后肩上还隐隐作痛呢,不信你扒我衣服。」 「没有呀,」景旼轻轻扯开了他的里衣,瞥见了他后颈边上的一块青紫的痕迹,面上却笑了笑,「是不是做梦了?昨夜你并没有离开过屋子。」 叶小舟很迷茫地想了想,已经开始有些不确定了:「怎么会呢?我还记得那鸡腿的香味呢。」 景旼轻笑了一声:「兴许是你太饿了。」 叶小舟心里已经倾向那只是一场梦了,毕竟那要是真的,实在是存在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那老太太啃不啃得动鸡腿先另说,而且这家里破成这样,他也不曾瞧见过半只鸡的影子。再说了,这老太太大半夜起来烧鸡腿吃,连自己亲儿子都瞒着,这像话吗? 景旼安慰似地抚了抚他的后背:「今日我们去镇上将你那些衣服当了,手头也就宽裕了,中午咱们可以加餐了。」 叶小舟的眼睛一下便亮了,立刻问道:「有肉吗?」 「当然。」景旼答道。 得知了中午有肉吃,叶小舟一下便把那个荒唐的噩梦抛之脑后了,急匆匆地催着景旼给他换衣服,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镇上去。 出门的时候叶小舟才看见了他们去镇上要乘坐的交通工具,那是隔壁麻子他爹的小牛车,统共也没多大的一辆小牛车,上面几乎放满了南瓜与刚刚收割下来的青菜。 叶小舟刚登上车,还没坐稳,那牛车便自己动了起来。他差点没坐稳,好在景旼拉了他一把,车上很抖,他只能紧紧抓住景旼的手不放。 麻子他爹他前面架着牛,闲话问景旼:「怎么也不见你娘?」 「最近她身体抱恙,不怎么出门。」景旼答道。 「是这样阿,那你可得叫她保重身体了,」麻子他爹说完又看了叶小舟一眼,感慨道,「你家这小郎君长得可真俊,你叔我从前还与你麻子姨说呢,这往后得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你啊?」 第9页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没想到你寻了个这般模样的郎君,也是不错的。」 叶小舟虽然在江南时也没少被人夸生得漂亮,但今日却罕见地害羞了,只因今日是带着景旼内人的身份被夸奖的,和从前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体验。 他只看着景旼笑,又对他眨了眨眼,小声地在他耳侧骄傲道:「我没给你丢脸吧?」 景旼一时啼笑皆非,而后只好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很快便到了镇上,叶小舟终于见到了稍繁华一些的地带,兴奋地左顾右盼,随后很快想到他爹可能还在僱人四处寻他,于是很快又低下了头,安安分分地躲在了景旼的身后。 「也不用这样小心,这里离江南很远,而且又只是在一个不出名的小镇上,」景旼安抚他道,「你父亲的人找不到这儿的。」 听了他的话,叶小舟点了点头,不像方才那么谨慎了,但他不想承认的是,方才景旼说他父亲找不到这的时候,他心里闪过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失望。 两人逛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一家开在角落里的小当铺。 景旼一走进去便开门见山地拿出了一行囊的衣物,那老闆眯着眼睛,轻手轻脚地翻了好一会,而后才开口道:「十两银子。」 叶小舟虽然不太清楚自己这些衣服都花了多少钱,但还是知道不可能只值这么些的。 于是他上前道:「这些可都是云锦、蜀锦一类的名贵面料,您出的这十两银子恐怕连这料子都买不到,更何况这些衣服还是在我们江南最好的成衣店锦绣坊定制的,那地方可是一衣难求,光有钱也是订不到这种款式的。」 那老闆摸了摸算盘,思忖了片刻后才道:「这样吧,咱们呢,也都是识货的人,算二十两如何?」 叶小舟还是觉得这价开的有些荒唐,于是拉住了景旼的衣袖,与他说道:「走吧走吧,这衣服我们不当了。」 「等等等等,二位贵客,」那当铺老闆叫住了他们,又说道,「你们这衣服太贵重了,在这小镇上也没有销路,没门路的话你们也卖不了大价钱,不如就先收在我家,我替你们找销路,到时候卖出去了,咱们四六分成,如何?」 叶小舟本来还想继续拒绝,但却被景旼拉住了,只见他笑着与老闆说:「成交。只是……那衣服放在你这我们也不放心,可否请老闆先付一些定金?」 当铺老闆满脸堆笑:「该的该的,我钱成亮做生意从来童叟无欺,二位不必担心,三日内必给二位答覆——我这就先预支出十五两给二位做定金如何?」 叶小舟与景旼对视了一眼,见他定定然看着自己,于是便道:「也行,但得立个字据。」 「该的该的,」老闆道,「我们铺子的这些规矩从来都是齐全的,您二位不必担心。」 两人立过字据后,便拿着那十五两与收据离开了。 出了店门后,叶小舟有些不解地问景旼:「四六分,那他赚得也太多了吧?」 景旼道:「不算多,他说的对,在我们这种小地方,那些衣物太贵重了,确实很难找到销路,这衣服不如交给他。四六开不算高了,你若是不让他多赚些,他也不会用心办这事,但我们如今急着用钱,这笔钱越快能到手里越好。」 叶小舟点了点头。 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刚刚自己那误打误撞的欲拒还迎玩的很漂亮,他是人生第一次和人讨价还价,现在看来倒还算是成功,叶小舟很满意,骄傲地险些要将头仰到天上去了。 随后两人又去了几家店,打算採购些柴米油盐,景旼在前头买,叶小舟就在后头跟着砍价,砍掉点零头,商贩常是乐意的,于是也没有咬的太死,这导致叶小舟热衷砍价的心情愈发膨胀。 扛着米面的景旼没有告诉叶小舟,原本这些东西可以更便宜,只是那些商贩见他衣着光鲜,故而刻意往上抬了一点价,所以哪怕他砍了点零头去,商贩们也很乐意,毕竟这看起来人傻钱多的胖头鱼谁不想宰呢? 第6章 逼迫 午时一刻。 两…… 午时一刻。 两人闲逛了许久,才总算决定下来进了一家看起来很有烟火气的面馆。 此时正是饭点,面馆里已经被许多食客挤满了,两人只好坐在了逼近门口的位置。 随着那店小二将那牛肉汤面端上来,门口忽然路过了一个身着锦衣,腰佩白玉的少爷郎,他身后跟着许多侍从,散个步却也兴师动众的,很难不引人注目。 只见那人原本已经路过这家面馆了,不多时,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那人摇着一把镶金的乌木摺扇,大摇大摆地踏进了这家面馆,正巧此时有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正要出去,迎面便撞上了这位少年。 那少年郎张嘴便骂道:「长没长眼啊?没看到爷正要进来吗?」 中年男子脸色一青,本欲骂回去的,但一抬眼却见面前这位穿着一身锦衣华服,不像是他能惹得起的人,于是便将怒意收住了,只将头一偏,暗暗嘆了声晦气,而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叶小舟与景旼的目光随着众人一起被他吸引了去,等他瞧清了这人的模样,叶小舟却连忙将口中的牛肉咽了下去,然后指着那少年郎道:「你你你……阎星曜?」 阎星曜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目光落在叶小舟身上的时候,看起来总像是在笑的,但在景旼看来,这笑容并不友好,反而像是在调笑。 第10页 这让景旼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觊觎的感觉,比他的东西被狗舔了一口还要令他噁心。 阎星曜走到叶小舟身边,身后跟着的狗腿子立刻去搬了条板凳来,谄媚地用袖子擦了擦,这才请上了他主子的尊臀。 「我就知道是你,叶小舟,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阎星曜落了座,便凑近了盯着叶小舟看,「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叶小舟问:「你怎么在这?」 阎星曜重重一收扇子,而后反问道:「为何要告诉你?这儿是我们祖辈发迹的故土,我们阎家老宅就在这,本公子回这不是再寻常不过了吗?」 「这又不年又不节的,这儿又不是什么寻花问柳的好去处,」叶小舟先吃了口面,然后才含糊不清地继续说道,「我猜一准是你又犯了什么事了,叫你父亲罚来这面壁思过的。」 阎星曜叫他一下戳中了心事,一时恼羞成怒道:「先别说我了,倒是你,好好的不在平江叶府里待着,怎么也跑到这来了?在这样寒酸的面馆里吃面,也不怕吃出毛病来。」 他说的这样无礼,面馆里很多食客都不怎么高兴了,但这儿的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位张扬跋扈的阎家公子,知道这位少爷祖上有军功,叔父在当今的圣上面前也很得脸,故而轻易是不敢得罪他的,只能闷声吃了这哑巴气。 叶小舟看见他便觉得烦,反唇相讥道:「关你什么事?这儿我想来便来了,要你多嘴?」 阎星曜笑得很贼,没个正形地贴到叶小舟的耳际道:「诶,我怎么听说是你跟了个野男人私奔了,你那位爹爹如今正僱人到处寻你呢,怎么?和谁跑了,是这位吗?」 说完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景旼的身上,摸着下巴评价道:「唔……样貌确实不凡,只是这衣着打扮,怎么瞧着像是个穷种地的呢?喂,叶小舟,你就这这张脸,就丢下你爹和这穷小子跑了啊?」 叶小舟生气地拍开了他贴过来的扇柄:「你瞎说什么呢?」 「你若只是看上他那张脸的话,本公子也是有的,而且本公子家境殷实,你不如嫁给我,咱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反正你也不会吃亏,」阎星曜笑了笑道,「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滚,」叶小舟想也不想便道,「我如今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阎星曜捧腹大笑,好半晌才缓过来,揶揄道:「你想怎么对我不客气呢?」 叶小舟沉默了片刻,憋出来一句:「我……我让他来揍你。」 说完他看向了景旼,其实叶小舟也只是信口一说,他现在身边一个侍从也没有,对阎星曜可谓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但又不想轻易服输,于是只能借景旼出来找回一点面子。 一直坐在叶小舟对面没怎么说话的景旼忽然笑了,那笑和对着叶小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带着一种丝毫不加克制的攻击性与嘲弄的轻蔑。 阎星曜恍而对上他的目光,后嵴上莫名冒出了一串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用那种看不起人的语气道:「本公子怎会怕这种……」 他的话语还未落,景旼却忽然起身,而后很不客气地一拳便招呼了上去,这一拳丝毫不留余地,直接便将那阎星曜掼倒在地。 阎星曜一下被他打蒙了,他活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更别提这人还只是个布衣。他身边的侍从也没想到这穷小子真的不要命了,敢对阎家大少爷动手,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景旼拉起了叶小舟的手腕,带着他便往外跑,临走时叶小舟还不忘踹了倒在地上的阎星曜一小脚,没怎么使劲,但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叶小舟!」阎星曜被侍从们扶了起来,怒气沖沖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本公子追上去!」 「那个穷种地的,嘶……」阎星曜太过愤怒,以至于不小心扯到了嘴角开裂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但还是要龇牙咧嘴地放下狠话,「腌臜泼才,竟敢对本公子动手,看本公子今日不要了他的狗命!」 而那头的景旼却像是对这小镇相当熟悉,带着叶小舟在闹市中东窜西走,很快便跑没影了。 两人藏进一处夹道小巷里,叶小舟从来没跑的这样快过,现在只能面红耳赤地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才感觉到牙酸腿疼,嘴里满是血腥气。 但想起方才景旼方才那毫不犹豫的一拳,又忽然傻乐了半天。 随后乐极生悲,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脸色倏地又变了。 「怎么办天柱?阎星曜他可是阎家的大公子。」 景旼面色不变,沉声问:「嗯?」 叶小舟以为他不明白「阎家大少爷」这五个字的含义与重量,故而又着急忙慌地补充道:「他爹是成平候,曾经护着当今圣上夺回洛京的大功臣,而且他叔父还是刑部尚书!」 「那又怎样?」 他这样不慌不急,叶小舟却更替他急了,他没好意思说的是——而你只是个穷小子阿! 叶小舟满脸忧愁地说:「我们把他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景旼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无法无天吧?」 叶小舟苦着一张脸嘆气道:「你不懂。」 第11页 他沉吟了片刻,而后问道:「他要是告诉我爹我在这怎么办?他这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满肚子贼心烂肺,自己不好过,就不会让别人好过。」 景旼微微眯了眯眼,眼里忽而闪过了一种常人几乎捕捉不到的情绪。 他说:「我会藏好你的,没人能把你抢走。」 回去的路上。 两人没凑巧遇见隔壁麻子他爹的牛车,于是只能走回去。 叶小舟的精神状态与来时截然不同,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心情不佳,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 「你与那位阎星曜是怎么认识的?」景旼忽然问道。 叶小舟提起精神回答道:「他原本住在金陵,前几年不知为何来到平江,与我念了一个学堂,算是做过几年同窗。」 「我瞧着你们,像是关系不大好?」 「是啊,我从前就看不上他,白日里也往那风花雪月的地界里钻,浑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脂粉腻味,」叶小舟很嫌弃地说道,「如此不加节制便罢了,他还诱骗那些少不经事的少男少女,让他们满心以为自己是要进阎府做夫人,结果却只不过那阎星曜一时兴起的调戏。」 「只是如此?」景旼反问,「此人虽然可恶,但你身边也不少这样的伴友,却不见得你多讨厌他们。」 叶小舟咬了咬牙,像是难以启齿:「他……他还总说……」 景旼问:「他还总说什么?」 这事叶小舟原本是不想与景旼提的,他原想着随口敷衍过去,但对上景旼那认真而诚恳的眼神,叶小舟忽然就说不出来谎话了。 「他总说……」叶小舟避开了景旼的目光,几不可闻地说,「总说一些不合时宜的下流话。」 「什么样的下流话?」景旼追问道。 他很少这样逼迫叶小舟,这样不温柔、不体贴的时刻叶小舟是今日才见到。 叶小舟快被他盯哭了,最后只能说了实话:「他说让我和他睡一觉,想……我能不能不说了?」 「好,」景旼终于收回了那种压迫的语气,恢复了从前一贯的温和,「不想说就不说了。」 第7章 麻小 两人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家。 老太太早早就坐在院里候着了,景旼提着一袋子点心上前去,放在桌上给老太太:「娘,这是福安斋的马蹄糕,儿子想着您从前喜欢,便买了一份。」 「你有心了,」老太太收下了那袋糕点,随后目光落在了叶小舟的身上,「去镇上吃了不少好东西吧?初到我们家时也不见你带什么见面礼,我谅你是初来乍到,今日去了镇上了,也不知要带些东西回来孝敬长辈的吗?」 叶小舟指了指那袋子点心:「天柱不是送了吗?那里头也有我的心意。」 老太太不满道:「那是天柱给的,这点东西还能算两个人的礼吗?尽哄我这个没牙的老太太。」 「都没牙了,」叶小舟小声嘀咕道,「难道还想吃鸡腿吗?」 老太太依然像是很看不惯他这般模样,皱巴巴的薄唇蠕动着:「你一个小辈,竟敢这样与我相顶撞?你与我儿去镇上,定是吃上好的了,不给我一个老人家带一份便罢了,竟还如此无礼。」 景旼忽然开口劝解道:「娘,那毕竟是用小舟的随身衣物换来的。」 叶小舟立即接口道:「对啊,那是用我衣服换来的银子!还给你买了那么贵的点心,我也没说什么。」 「你如今已经过了我们景家的门,便已然是我景家的人了,」老太太理直气壮地仰着头,完全不甘示弱,「不过那么几件衣服,也只能算是寒酸嫁妆,自然已是我景家的财物了。」 叶小舟气的不行,这要不是景旼他娘,他估计自己已经上手打人了,哪管他尊老爱幼,什么德行礼节。 「你好不讲理,那衣裳即便说是我的嫁妆,那也是我的东西,怎么是你能说了算的?」 景旼上前将叶小舟往后拉了几步,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哄他:「好啦,我们不跟娘计较,她年纪大了,脾气是不太好。」 「你总是这样向着她,」叶小舟气呼呼地喊道,「明明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忍着?」 见景旼默然不应,叶小舟又转身气呼呼地回了屋。 此时正值盛夏,烈日蒸得院里像是一直浮着一层白灰。 不过片刻后,景旼便拿着一顶大草帽和一身新买的粗布衣裳进来了,他在床边坐下了,而后轻轻掰过了叶小舟的下巴:「张嘴。」 叶小舟虽然还在气头上,但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景旼拿起怀里藏着的那袋子糖雪球,从里头取出一颗,餵入叶小舟口中,而后笑了笑问:「甜吗?」 「如果甜的话,就不要和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唔……这山楂有些酸,」叶小舟鼓着腮帮子,一边咬那颗山楂球,一边含糊道,「还要再生你一会气。」 「那好吧,」景旼将那顶大草帽与衣裳一起放在床边,「待到傍晚时我们便去田间播种,现在时间还没到,我们可以先去院里搭个鸡棚出来,将刚买回来的母鸡安顿好才行。」 叶小舟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闷声问道:「一定要今日吗?明日不行吗?我好累了阿。」 景旼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温声道:「你要是实在累了,可以先去睡会,搭鸡棚我一个人也可以。」 第12页 虽然步行了一上午的叶小舟很累,但是他也见不得景旼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外头受苦,于是便只好拉住了景旼的手,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了。 随后便站在床边等着景旼替他换衣服。 景旼嘆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不是还有你吗?」叶小舟笑了一笑,用很轻快地语气命令道,「本少爷还要麻烦你一辈子呢。」 景旼替他带好草帽,唇角含着笑,却什么也没说。 于是乎,两人顶着大太阳,跑到后院选了一处角落,便就要开始搭鸡窝了。 但奈何叶大少爷对泥巴实在没什么好感,这倒也不怨他,只是从小他就是叶府的宝贝,叶府众人打小便没敢让这宝贝玩过泥巴,故而叶小舟对这些一窍不通,而且这打眼一看就很脏的泥巴让颇爱干净的他压根下不去手。 景旼见他在旁边欲动又止的样子,看出了他的为难,于是便将他赶到一旁去看麻袋中的鸡去了。 叶小舟就坐在一个大石块上盯着那几个袋子,忽然想起了那夜梦里烤鸡的香味,便嘴馋得不得了。 他忍了好半晌,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这鸡能吃吗?我今日能不能先吃一只?」 景旼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鸡是买回来生蛋卖钱的,吃一只少一只。」 叶小舟咽了口口水,又问:「那我能吃颗鸡蛋吗?这么多鸡,肯定每天都能生很多鸡蛋,我就吃一颗,行不行?」 景旼思量了片刻,终于点了头:「好吧,只一颗。」 叶小舟欢快地点了点头。 很快叶小舟就发现这些鸡都被扎在麻袋里,想跑也跑不掉,其实并不很需要他看着。于是叶小舟便趁着景旼在忙没注意,顶着这顶大草帽闲逛去了前院。 随后他便发现有个小孩正趴在墙边看着他家的院子。 叶小舟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孩子眨了眨眼,回答道:「我叫麻子,你也可以叫我麻小。」 叶小舟见他脸颊两边连着鼻樑,都长着一层颜色不浅的小雀斑,忽然想起来了,便问:「隔壁那个鬍子大叔就是你爹?」 麻小点了点头,诚然道:「是呀,我刚刚还听我爹谈起你呢,他说你生的很好看,我就想过来看看你。」 叶小舟慢吞吞地走到墙边,伸出手微微抬了抬帽檐,麻小便看见了他那双很亮很漂亮的圆眼,长而卷的睫毛忽闪着。 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麻小心里恍惚了一下,差点踩空滑下去了。 他紧紧地抱住墙沿,有些窘迫地一笑,脱口便道:「我爹说的不错,你果然很好看。」 他从没见过这样精緻漂亮的人,即便是身着粗布褐衣,也挡不住这人身上的光彩。 随后这麻小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小舟答道:「我叫叶小舟。」 麻小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不肯放:「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吧?」 「嗯,我在平江长大的。」 麻小感慨道:「阿,是在江南一带吗听说那一带可是个好地方,才子佳人,那是和米缸里的米一样多。」 接着他又问:「小叶子,阿景哥的娘很漂亮吧?」 叶小舟:??? 他并没有在意到他那声没大没小的称呼,只是被他后一句话震惊到了,说实话,他实在不能从那老太太满脸的褶子里读出什么与漂亮二字有关的信息。 故而叶小舟只能颇为尴尬地开口道:「是……是吗?」 麻小见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便又问道:「你没见过她吗?对了,阿景哥都回来了,怎么却不见柳姨呢?」 叶小舟才知道景旼他娘名字里有个柳字,竟然与他继母这么有缘。景旼没有主动告诉他,想必是怕他对他娘更有敌意。 与此同时,景旼忽然也从后院中过来了,他看了眼扒在墙边的麻小,冷声道:「我娘近日抱病在床,不宜见人。」 麻小面上浮起了担忧的神色,追问道:「是吗?柳姨生了什么病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景旼一口回绝了:「不行。」 麻小大失所望。 「鸡棚已经搭好了,」景旼转身对叶小舟说道,「你去厨房里舀些米糠来,随我去后院里餵鸡。」 叶小舟便就乖乖地转身去厨房了,等他回来的时候,麻小已经不见了。 他也没多问,端着米糠便去了后院。 叶小舟一边学着景旼的模样将米糠撒到地上,一边问景旼:「你为什么不肯让麻小见你娘阿?我见你娘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也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 景旼一副你别多问的模样:「我不喜欢那孩子。」 「好吧,」叶小舟对景旼总是很信任,「对了,麻小说你娘生的很好看,我怎么半点也瞧不出来?难道你们这的人眼光都这样差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也不对呀,麻小方才分明也说我好看……」 「难道……我生的与你娘差不多?」 叶小舟很快便被自己这个惊悚的念头吓到了。 景旼忍不住笑了,说道:「我娘年轻时确实很好看。」 他这么一解释,叶小舟却更慌了:「人老了变化都这么大的吗?」 景旼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也让人想欺负他的心思更甚了。 第13页 「是啊。」他说。 叶小舟苦着脸,声音却很悲壮:「那我不要变老了,等我活到你娘变丑的那个岁数,我就去投河!」 景旼道:「投河死的人身体会肿胀好几倍,嘴唇外翻……」 「那我就上吊!」 「吊死的人舌头指不定会滑出来,还会失禁,很不体面……」 「那……」叶小舟顿住了,思忖了好一会道,「那我就饮鸩酒!」 景旼诚然答道:「除非用量精准,否则一时半会可能死不了,死前还要忍受脏器绞痛之苦。」 叶小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只好妥协了:「那我……那我还是老死吧。」 第8章 回家   傍晚时分。 天边云蒸…… 傍晚时分。 天边云蒸霞蔚,玫瑰暮色穿透过枝繁叶茂的树林,枝叶打碎了一地金红色的光。 景旼将衣袖高高挽起,在前头播种的速度熟练又迅速,叶小舟就跟在他身后,着急忙慌地拖着水桶给那一个个小坑里浇水。 等到天际的余晖完全被夜幕所取代,两人才终于完成了播种的工作。 叶小舟直接累得瘫坐在石块上不肯走了,他感觉自己长到这么大,从没有像这两日这么累过。 他仰头问景旼:「我们能不能不种地了?」 景旼诚然答道:「不种地的话就没有饭吃。」 「可是……」叶小舟撅了撅嘴,「可是我的那些衣裳不是当了些钱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可以到镇上去住,做点没那么辛苦的小生意。你不是也曾读过书吗?或许你也可以去考个功名,到时候出人头地了,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江南了。」 景旼默然不答。 叶小舟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慌了,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们还可以把你娘也接过去,我还藏了很多私房钱没带来,到时候咱们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 「小舟,」景旼在他身边坐下了,很有耐心地说,「那些钱远还不够的,镇上的宅子不便宜,而且除了种地与习过武,我便再没有别的手艺了。至于读书……小舟,我这样的人,是读不了书的。」 叶小舟根本不理解,他追问道:「为什么呢?」 景旼摇头苦笑道:「笔墨纸砚,便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况且家里除你之外,还有个要奉养的老娘,如若我去读书,那我们家该何以为继?」 叶小舟忽然便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自己确实太窝囊了,脱离了叶府,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毫无用处的蠢货。 虽然他在叶府里是个一呼百应的主,是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但对于景旼这种尚在为温饱而奔波的人来说,他这样无用的宝贝无疑只是一种拖累。 叶小舟觉得很受打击。 回去后都没什么心思与景旼闲聊,洗过手脚后便就睡下了。 然而快天亮时他却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景旼抛下他走了,他到处找他却寻他不得,他像是藏起来了,顺便还把自己的行踪抹得一干二净,叶小舟只能无助地到处找寻。 而后画面一转,叶小舟推开了他们屋子的房门,抬头却见景旼的老娘吊死在了房梁之上,面色铁青,舌头都要垂落在地上了。 紧接着他捂嘴跑出去,便见院里躺着一个人,他跑过去掰过那人的脸,却看见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七窍流血的脸。 他忍不住大叫起来,不敢多看一眼地跑了出去,院门前便是河边,他忽然看见,河里徐徐飘上来了一具尸体,穿的正是景旼的衣裳。 叶小舟忍不住失声痛呼起来,而后满脸泪痕地醒来了。 景旼此时就坐在他身边,取出随身带着的香帕替他擦拭眼泪,很温柔地问道:「做噩梦了?」 「小舟不怕,」景旼很轻地安抚他道,「那都是假的。」 叶小舟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里醒不过来,景旼见他面色有些异样的潮红,下意识抬起手在他额上碰了碰。 冰凉的手背触碰到叶小舟烧烫的额头,他又睁了睁眼,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像是发了热了。」景旼收回手,面色浮现出了一抹担忧的神色,「我娘那还备着一些治风寒的草药,我去给你熬些来。」 正当景旼将要起身之时,叶小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泪还在眼角挂着,他哑声道:「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景旼摸了摸他的脸颊,温声道:「我得去给你熬药,这病喝了药才能好,你乖一点。」 说完他便放开了他的手。 景旼走后,叶小舟莫名觉得心慌,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在水中沉浮的、行将溺死的人,而水面上却空荡荡的,连一根稻草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抓不住,故而很没有安全感。 过了没多久,景旼便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 「我让娘在院子里看着熬药了,」景旼放下了那水盆,而后道,「我先给你擦擦身子,先把热散散,兴许会好些。」 景旼说完便翻开了叶小舟的里衣,这才发现他身上长了一些粉红色的小疹子,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他挠破了,但这样瓷白的肌肤,粉色的抓痕就十分显眼。 景旼皱了皱眉,猜测应该是因为这屋子里太过潮热,所以才闷出了这一身的小红点。 叶小舟觉得身上很痒,下意识地要继续伸手去挠,却被景旼一把捉住了手,他的语气颇为严肃:「不许再挠了。」 第14页 「可是好痒阿,」叶小舟含着泪道,「我要忍不住了。」 「留了疤便不好看了。」 叶小舟痒得忍不住扭动身体,在被褥和衣物上直蹭着,委屈道:「我就最后挠一下,好不好?」 景旼还是不同意,冷漠地拍开了他伸到脖子边的手,否决道:「不行。」 紧接着景旼便仔仔细细给他擦了两遍身子,叶小舟觉得身上没那么痒了,却忽然又觉得困了,闷着嗓子道:「我想睡觉了。」 「好。」景旼说完便取过床头叶小舟衣物上放着的那条束发的绸带,而后按住了他那两只纤白的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将其束缚住了,绑在床头。 叶小舟的困意突然消了一半:「你做什么?」 景旼淡然道:「怕你睡着了又忍不住去挠。」 「可这样很难受。」叶小舟委屈地扯了扯那缠住了他手腕的绸带。 「挠破相了,你会更难受。」 叶小舟想了想,身上若是留了疤了,确实不好看,这才妥协了。 景旼看着叶小舟这般委屈的模样,眼里的泪光还未消下去,脸颊与耳廓泛着不正常的红,因为哭过的缘故,连鼻尖都是粉粉红红的,像是偷偷抹了胭脂。 再加上他的双手被青绿色的绸带扯过了头顶,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任人摆弄的玩偶。 景旼忽然起了想狠狠欺负他、想看着他哭、听他求饶的心思。 但他克制住了,太早撕破脸的话,那太便宜叶小舟了。 半个多时辰后,景旼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叶小舟被那推门声与扑鼻而来的中药味吵醒了。 叶小舟发现自己身上冰冰凉凉的,不再痒了,像是被人涂了什么膏药。 「喝药了,」景旼沖他笑了笑,「知道你怕苦,我还准备了糖雪球,喝三口便奖励你一颗。」 叶小舟摇了摇头,他闻见那中药味便想吐。 「能不喝吗?」他问。 景旼断然道:「不行,喝了才能好。」 「我不想喝。」叶小舟说完便紧紧抿起了唇。 「你再这样,」景旼忽然拉长了语调,语气不再那么温和,「我就要动粗了。」 叶小舟抿着嘴不肯说话。 「你真不肯喝?」 叶小舟依然不肯答。 景旼的脸色倏地便冷了下来,而后做出了一个让叶小舟不可置信的举动——他强硬地捏开了叶小舟的嘴,而后端起那碗已经放温了的药,对着他的嘴便灌了下去。 叶小舟由于双手被缚,且浑身乏力,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直到那一碗汤药被灌下去,景旼才松了手,叶小舟像是被呛到了,微微抬起身子,俯在床边猛咳了起来。 好容易不咳了,他又开始干呕了起来,那苦涩的中药味泛上来,叫叶小舟痛苦地皱起了脸。 生理性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叶小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旼,冰冷得让他感到很害怕。 景旼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面无表情地说道:「别这样看着我,不喝药的话是会死的——你想死吗?」 叶小舟带着哭腔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 「为什么?」景旼皱了皱眉,像是有些苦恼的样子,「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你从前……从不会这样对我的,」叶小舟抓住了他的手,温热的眼泪砸在了他冰冷的指尖上,「我们一起回江南好不好,我们去给我爹爹道歉,我去求他,我好好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景旼「啧」了一声,面上浮现出些许轻蔑:「这才是第三日,这便受不住了,那你亏欠我的要怎么还?」 叶小舟脑子浑浑噩噩的,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哭哭啼啼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景旼形容冷淡地站起身。 叶小舟哭得声音更哑了,他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抛下他原本锦衣玉食的生活,抛下了他疼他爱他的爹爹,莽撞地投向了现在的身名狼藉、捉襟见肘的苦日子。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第9章 来头 叶小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期间也被景旼唤醒过,再次被迫灌进了那其苦无比的汤药,又被餵了几次掺了白糖的稀粥。 但醒来的时候屋里却一片漆黑,半点不见景旼的影子。 外头的天好似还是黑的,屋里连烛火也没有点亮半盏。 叶小舟心慌意乱地翻身下床,随意扯了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他摸着黑推开门跑到了院子里,发现天还是将亮未亮的,院子里也空无一人。 叶小周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老太太的屋子,推开门才发现,里头点着一盏矮烛,苟延残喘着,像是行将便要熄灭。 他咽了口口水,而后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随后他很快发现,屋里床上那床破旧的薄被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而老太太本人却不见踪影。 源于那日噩梦里的恐惧感很快油然而生,兜头将叶小舟灌了个清醒。 叶小舟很快退到门口,又退回到院子里,但和梦里不同的是,他并不敢往外跑。 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在他的脑海照片里反覆洗荡,他有些焦虑地想:是不是自己那时想回去的慾念太强烈,说的话太重,以至于伤了景旼的心了? 第15页 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的意识有些不太清醒,至于都说了什么话,他其实记得有些不太清楚了。 可自己明明是曾经答应过他的,无论这里的日子有多苦,他都会与他共进退,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他身边,这才不过几日,自己怎么就想脱身走了呢?那该多伤他的心啊? 就在叶小舟坐在院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而后便是推门的声音。 叶小舟立刻便站了起来,借着破晓的微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褐色身影。 他当即便跑上去将他囫囵抱住了,景旼抬手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已经不再烫了。 「怎么醒得这样早?」 「我不知道,」叶小舟一脸委屈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我一醒来,发现你也没了,娘也没了,我以为……」 景旼垂眼看他:「以为什么?」 叶小舟的嗓子还是哑的,他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景旼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道:「怎么可能不要你?我今日起的早,想着去村头王叔家买条鱼,给你煮碗鱼片粥喝,也好补一补身子。」 叶小舟去看他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那条鲤鱼,还在活奔乱跳地弹着尾巴,忽然又想起隔壁屋子里点着灯却一个人也没有的事。 他开口问道:「对了,你娘怎么也不见了?」 「她年纪大了,时常睡不着,」景旼淡然道,「兴许是到这附近挖些野菜或者采些草药去了。」 叶小舟有些怀疑:「天还没亮,她一个人出去看得清吗?」 景旼面上波澜不惊,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她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十年了,对这里再熟不过了,而且她眼睛清明的很。」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便紧跟着景旼去了厨房,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他杀鱼,看着他将鱼肉片成片,加在米粥里。 他在一边枯坐了一会,忽然有些愧疚地开了口:「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确实很想回家,但也并不讨厌这里,只要能和你在一块。」 景旼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 「想家是人之常情,何况我这里破成这样,」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是我亏欠你太多。」 听他这么说,叶小舟忽然觉得更加愧疚了,他闻着鱼肉粥冒出的香味,吸了吸鼻子道:「别这样说,你对我已经很好了。」 叶小舟从来是记吃不记打的脾性,现在压根已经不记得昨天那个对景旼感到失望、迫切想回到江南去的自己。 景旼的手艺算不上多好,但是叶小舟却捧着那碗粥吃的很高兴,从前他总是嫌弃鱼有鱼刺,若没人替他剔干净,他是万万不肯动的。 但今日他却喝了两大碗,还险些被鱼刺给卡了喉咙,这样他都没嫌弃这鱼鱼刺多。 等叶小舟喝完了粥,景旼将厨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而后便对叶小舟说:「上午你便待在家中好好休息,不必与我去田里了。」 叶小舟自告奋勇:「我吃饱了,已经可以干活了!」 「只是除除草,」景旼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暂时还用不上你,你就在家里歇一日吧。明日我差人买的木材到了,我们就一起把这屋子修补一下。」 听他这么说,叶小舟忽然觉得往后的日子像是都明朗了起来,他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重重地点了头:「嗯!」 景旼不在,他的那位刻薄老娘也不在,叶小舟在家中无事可干,再加上觉也睡饱了,他便只能在家中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而后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后院里的鸡,叶小舟就打算绕到后院去逗逗鸡。 到了后院里,却忽然发现鸡窝里多出了一条雪白雪白的小奶狗,应该是从墙院的小破洞里钻进来的,现在正强挤在鸡窝里,从那些母鸡尖嘴下抢米糠吃,看起来像是饿坏了。 叶小舟对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还是很有亲切感的,他挽起袖子,将那只小奶狗从鸡窝里抱了出来,而后带着它去了厨房,舀了一些米糠,又将方才两人喝剩下的一点稀粥喝这些米糠拌在一起,然后用来餵这只小奶狗。 小白狗吃的很欢快,叶小舟就忍不住笑着去抚摸他毛绒绒的背。 狗狗饭才吃到一半,叶小舟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些响动,而后他听见门外有个男人问:「是这吗?」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这里的本地村民:「是这是这,我都给您打探清楚了,若您找不到人,给的多少银子,我就原封不动地都给您退回去。」 叶小舟听出来前一个人的声音像是阎星曜,他心里一紧,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找到这来了。 他立刻抱起小白狗,带着它藏进了屋里,而后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了。 外头的阎星曜先是敲了敲门,发现无人应答之后,他便藏不住本性,开始在门外叫喊了起来:「叶小舟,快出来给爷开门!」 他的音量着实不小,叶小舟哪怕是藏在屋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躲在门后,一声都不打算吭。 随后外头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但还没等叶小舟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又听见院子里传来有人□□而入的声音。 那人先是推开了老太太那间屋子的房门,应该是没能找到人,紧接着便又走到了叶小舟所在的那间屋子之前。 第16页 叶小舟的心提了起来。 门前的阎星曜先是推了一把房门,发现这房门上了锁后,才试探着问:「叶小舟,我知道你在里头,那村民方才与我说了,你男人已经出去了,现在家里就你一个。」 说完阎星曜又觉得自己特别像那种光天化日之下就闯进别人家门,骚扰良家妇女的採花大盗,实在是有够猥琐。 于是他又换了一种口吻道:「叶小舟,你不开门的话,我就踹门进去了,你这屋子的破门可半点不经踹吧?」 叶小舟想像了一下,觉得晚上睡觉如果连门都没有,蚊子肯定会更多,他就更别想睡好觉了,于是在片刻的权衡利弊后,他还是打开了门栓。 「我就知道你在里头躲着,」阎星曜嘴角还青着,人却还是那副趾高气扬,一派贱兮兮的表情,「现在知道怕了?当时趁火打劫踹我的时候怎么一点也没怂呢?」 叶小舟抱着狗,语气和脸色都不太好:「那是你活该。」 「诶你这有凳子吗?」阎星曜嫌弃地环顾四周,「怎么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你这也过得太寒酸了吧?好好的叶家少爷不当,偏偏来这当什么乞丐,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叶小舟用脚拨了条凳子过来,对着讨厌的人,他的态度从来很恶劣:「碍着你了?管好你自己吧。」 「啧,」阎星曜看着这破败的小院子,忽然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叶小舟。我本来是打算把你在这的事告诉你爹,然后再把你男人送进大牢里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小舟却没被他这招欲擒故纵所吸引,只是冷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告诉我爹,我被抓回去了,你也别想好过。」 阎星曜忽然笑了:「你想怎么让我不好过?我和你说,我本来人都已经到官府了,但我爹却急急托人送话来,让我不要惹你的那位小姘头,你说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叶小舟显然半点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阎星曜还欲张口,却见景旼忽然提着锄头进了院子。 他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褐衣,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实在不像是一个农夫,哪怕是与穿得金光闪闪的阎星曜站在一块做比,也不显得有半分逊色。 「阎公子怎么不问自来了?」景旼似笑非笑地走近了,「说来我与令尊还些交情,那日失手打了你,确实是失礼了。」 第10章 小白 阎大公子刚被自家老头子在传来的口信里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实在没心情也没有那个胆量与他攀扯。 他在心里厌弃地吐了口唾沫,但面上却还是乖顺地将带来的点心与上好的茶叶放下了,随即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可别这样说,我可受不住,喏,这是我爹让我送来给你们赔礼道歉的。」 他在「赔礼道歉」这四个字上咬了重音,说的咬牙切齿的,实在是没有半点心甘情愿要道歉的意思。 景旼顺手接过那纸袋,打开看了一眼后便戏嚯一笑:「礼轻情意重,阎公子的悔过之意我们已经看到了,请回吧。」 阎星曜被他这句话噎了个半死,立刻便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什么叫礼轻情意重?你知道这里头装的可是上好的西湖龙井,那可是贡品,寻常人家不必说喝了,就是瞧也不曾瞧过一眼,小爷拿这个来送你,那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是吗?」景旼面上的轻蔑未消,看阎星曜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跳樑小丑,「阎公子好见识。」 阎星曜气的拳头紧了紧,但他毕竟还知道分寸,第一是因为他父亲的警告,第二便是他大概率也打不过景旼,故而他收敛了怒意,起身便要走。 直直走到门口后他又忽然旋身,对叶小舟说:「叶小舟,你可别被某些人那正人君子的模样骗了。」 随后他又暗暗嘀咕了一句:「反正肯定是你吃亏。」 而此时的叶小舟只当他是在挑拨离间,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你怎么回来了?」叶小舟问景旼。 「那日你已将杂草清理的差不多了,」景旼面不改色道,「那草生的也没那么快,所以我只是去浇了些水,这便就回来了。」 「哦,」叶小舟点了点头,忽而又问,「对了,你什么时候与阎星曜他爹成平侯相识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景旼解释道:「我到叶府当差之前,曾经在阎府做过侯爷的侍从,那日成平侯的马车受了惊,是我斩断了栓马的绳子,也算是救了他一回。」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若说有什么更深的交情,那倒是没有的,只不过是收了东家的钱财,为东家办事罢了。」 叶小舟恍然大悟:「难怪了,我常听别人说,成平侯是个知情重义之人,他会因你教训阎星曜,这便不奇怪了。」 说完他忽然又狡黠地一笑,问道:「那你为何不继续留在成平侯里做侍卫,怎么反而来了我们叶府呢?」 「从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怎么又忘了?」 叶小舟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沖他撒了个娇:「还想再听你说一次。」 景旼于是清了清嗓子,深情道:「这是因着某日有幸在路上见了你一面,此后便茶饭不思、朝思暮想、以至于转辗反侧、相思成疾,于是便辞了阎府,去了叶府。」 第17页 叶小舟乐了半天,等笑声止住了,他忽然又有些悲从中来了:「我们要是永远都像从前待在叶府那样就好了,当然现在也很好,只是那时候……我们不必每天早起种地,每日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也没有这么多苦恼。」 说完了,他又怕景旼不高兴,一路小跑进了房间,把那只小奶狗抱出来给景旼看。 「你瞧,这是我刚才在鸡窝里发现的,」叶小舟轻轻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而后看向景旼道,「就像一朵棉花一样。」 景旼问:「你想养吗?」 叶小舟诚然答道:「我想要,可是……可是我们家的饭好像都已经不够吃了……」 景旼笑了笑道:「你想要便留下来吧,吃的事不着急,不是还剩十几两银子吗?」 「你果然最好了,」叶小舟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兴奋道,「那我们给他取个名吧,叫小白怎么样?唔……好像普通了些。」 景旼看着他那兴奋的模样,一对圆眼弯成了月牙状,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总像是带着光的,若抛却一切仇怨,静下来好好瞧瞧这人,景旼也确实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像是一个漂亮到不可挑剔的玉人。 他心里忽然生起了点异样的情绪。 那像是有别于恨的、令人忍不住弯起唇角的爱怜之意。 但这也只是像,景旼并不觉得这就是。他怎么可能喜欢上这样一个……他童年里恨到辗转反侧的一个人呢? 他恨不得让他受尽屈辱,恨不得叫他哭着向自己求饶,恨不得叫他也尝尝自己所受过的所有苦。 叶小舟轻轻捧着小奶狗的下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如就叫啸天吧,威风!」 但他垂眸看了眼小奶狗那还没两个巴掌大的身体,忽然又觉得这名字太威猛了,着实不太合适。 景旼适时给了建议:「有句老话说,贱名好养活。」 「有道理,」叶小舟一拍大腿,终于决定了,「不如还是叫小白吧。」 今天一整日都是阴天,傍晚时也不见晚霞,天是直接黑下去的。 老太太赶在天黑下去之前回来了。 景旼上前问道:「娘,你今日去了哪?怎么现在才回来?」 「出去挖野菜时恰巧碰见了你叔公,我与你婶婆好久没见了,便去他们家坐了坐,」老太太说道,「谁知道你婶婆硬要我留下来吃饭,这便留到现在了。」 说完她走到了院里,一眼就看见了正在逗狗的叶小舟,忽然就大喊大叫了起来。 那小奶狗似乎是被她忽然的叫喊声吓到了,冲着老太太的方向便吠了两声,那声音着实不怎么大,像是婴儿啼哭似的,只是嗷了两声。 老太太却反应很大地往后踉跄了几步,动作十分夸张:「要了命了,咱家人都吃不饱饭了,怎么还养起畜生来了?」 说着便拿起了墙边的扫把,要往小奶狗身上赶。 叶小舟立刻就不干了,一把将小白抄起来抱住了:「你凭什么赶它?我用卖衣裳的钱来养他,又没吃你一粒大米,干你什么事了?」 老太太拿着那扫把往他脚下一拨,恶声恶气道:「你以为你的钱是谁的钱?还不都是我家天柱的,你以为你那几件破衣裳卖的钱够养活你自个吗?」 她歇了歇,又道:「哪招来的小畜生?养着它有什么用?天柱,娘跟你说,这个家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景旼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听老太太那么说,叶小舟心里难受极了,他扯了扯景旼的衣袖道:「你答应我可以养的,可不能反悔了。」 景旼看向了提着扫把立在那的老太太,劝道:「娘,不过是一条小东西罢了,吃不了多少粮食的,您就让他养着吧。」 「那你说说,养这小畜生有什么用处?」老太太像是生来就与这小动物不对付,嫌弃得一眼也不愿看它,她气急道,「养只鸡至少还能下蛋,养个媳妇也还能下崽呢,你养条狗有什么用?等养大了杀了吃肉吗?还不如养猪来的划算。」 景旼微微皱了皱眉:「娘,你别这么说话。」 叶小舟为她这话气的不清,很想骂人,但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是景旼的娘,你不能让他太为难。 默念了数次,堵在喉咙口得那句「你这个臭老太太」也就咽了下去。 老太太依然冷着脸:「好了,娘也不多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还是那句话,这个家,狗和人只能留一个。」 等老太太进屋了,叶小舟才没好气地问景旼:「你说你娘那是什么意思?留狗还是留人,不就是说要么我走,要么狗走么?」 景旼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背,承认道:「今日确实是她过分了,我寻个时间去与她好好谈谈。」 「我真的觉得……」叶小舟满脸委屈地看着怀里的小白,「她特别特别不喜欢我,我们能不能搬出去阿?哪怕在附近盖一间新屋子也好。」 叶小舟觉得自己每日只要看见这个老太太,肝火就能莫名冒到三尺高,简直都险些要顶开他的脑子了。 景旼还是那句话:「小舟,她是我娘。」 叶小舟知道搬出去这事没戏了。 他冲着景旼抱怨道:「你总是这么说。」 景旼面上带着些许无奈,只能很轻地嘆了口气:「等明日我去镇里问问看,那当铺老闆可曾将你的衣裳出手了,那些木材我也与云溪村的木匠订好了,以后我们至少会住的比现在好一些了。」 第18页 叶小舟抱着小白不肯作声。 「小舟……」景旼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叶小舟对他从来冷不了脸,还没两句话,便又开始心疼他了:」好了好了,我不让你为难了,我忍着还不成吗?」 「只是……只是你也要与她说说,不要再说这么过分地话了。」 景旼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他答应道:「好。」 第11章 崩溃 第二日清晨,天气仍然不见好,鸡鸣时雨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落。 景旼给跟着他一起起了个大早的叶小舟添了件外套,叶小舟躲在屋檐下,打了个哈欠,而后双眼朦胧地看着景旼:「我们现在走吗?」 「嗯,」景旼说道,「昨日向麻小他爹借了只矮驴,你骑着便好。」 叶小舟倒是没推拒,景旼去隔壁牵过那只矮壮矮壮的小驴,叶小舟盯着那驴看了许久,直到景旼安慰他道:「没事的,这小驴很温顺。」 于是叶小舟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它的背,景旼见他坐稳了,便将家里唯一的一把油伞打开递给他。 而景旼自己则换上了一件黑褐色的蓑衣,牵着那载着不住打着哈欠的叶小舟的驴,一路往镇上去了。 刚一到镇上,两人一驴便直奔着那家当铺而去,然而到了才发现,那家当铺的屋紧闭,像是还没开门。 两人只好另做打算,去镇上好生又转了一转,但镇上其实也无甚可玩的,毕竟两人身上可花的钱少得可怜。 叶小舟骑在矮驴上,一旋身便远远望见了半山上的寺院,那寺前的巨型香火在薄雨中仍然缓缓燃着,在寺院上空缭绕出丝缕的白烟。 「我想去求只签。」叶小舟忽然说,虽然依他的脾性,从来是神佛不信的,但他早逝的母亲生前钟爱礼佛,这导致他不得不接受佛家对死亡的释义,欺骗自己她母亲是往生极乐了。 景旼想着时辰还未到,便同意了:「好。」 此年是开平九年,佛寺数量比之前朝,翻了好几倍,单就一个上京城的佛寺,便高达近千所,其□□有僧尼二十余万人。 此地虽离上京甚远,但佛寺也不少见,两人就近去的这一所瞧来香火倒像是最鼎盛的。 那佛寺着实也不太高,两人来的很早,此时寺院里不过几个洒扫的小僧尼与几位稀稀拉拉的香客信众。 见有人来了,门边的一个小僧尼便将扫把搁下了,而后合掌朝两人走了过来:「二位施主,来此是为进香礼佛、诵经拜忏,还是为问缘求籤?」 「是为求籤。」叶小舟答。 那小僧尼便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二位施主请。」 「此前我寺求籤需得携上香三支,供品十二,但如今新主持令我寺删繁就简,」小僧侣道,「施主只需奉香三柱,诚心跪拜即可。」 叶小舟从前常见母亲礼佛,因此一跪一拜,竟做的像模像样。 那台上的佛足足有十几尺高,表面镀了足金,供桌上香火不断,莲灯数盏,这样华丽的佛与粗布褐衣的叶小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大漠中被风捲动的一粒尘埃。 拜完香后,那小僧尼献上一只竹筒,其中密匝匝地塞满了竹制籤条。 叶小舟接过了那只竹筒,微微合眼,心里默想着自己与景旼的当下与往后,而后那签子便随着摆动,从竹筒里缓慢抽离出来,最终落在了地上。 「第二十四签,」出声的是拨弄着青棕色念珠的年长沙弥,「贫僧法号如松,二位若不嫌弃,便由我为这签做解。」 叶小舟点点头:「师父请说。」 「此签乃是下籤,所谓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如麻,」如松徐徐然道,「此卦为痴人道塞之象,或随家宅不安、自身遇险之境。」 叶小舟将信将疑地问:「那敢问师父,该如何化解呢?」 如松双手合十道:「移徙为吉。」 下山时叶小舟心里仍然还想着那沙弥的话,但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景旼见他走神,便问道:「这问佛求籤之事,想来玄乎,他说的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是不大信的,只是觉得新奇,」叶小舟道,「从前我去问佛时,他们向来只与我说好听话,讲我如何的一帆风顺,只听过哄我说,佛祖看着我欢喜,要我无病无灾,却不曾听过这样差的签意。」 景旼笑了笑道:「许是那江南的佛才是真佛。」 叶小舟嘴角轻扬:「那佛陀还在上头坐着呢,你这样说话,当心他要罚你。」 「你忘了,我不信佛陀,」景旼温声道,「我只信你。」 叶小舟最喜欢他这样嘴甜的时候,他偏头望着他的眉眼笑,却没听见景旼口中的轻喃。 他几不可闻地说道:「所以佛陀可负我,你不可以。」 中午两人便在面馆里随意吃了顿面,随后便又直奔向那间当铺,叶小舟远远便见那间当铺依然是房门紧闭,他心里忽然便慌了神了。 他当即翻身下了驴,急匆匆地跑向了那间当铺,而后提步上了台阶,重重敲响了那间当铺的门。 「有人在吗?」叶小舟喊了一声。 里头自是无人应答,隔壁的米店老闆却开了口:「你可是来找那钱成亮的?」 第19页 「是。」叶小舟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那钱老闆平时做生意也还算本分,但前两日却忽然去了那赌坊厮混,一日便把家底输了个精光,」米店老闆嘆了口气道,「昨日他求我说,买了他那店面做仓库,我起初不肯,但他求着我说至少给他留条底裤兜底,我便心软了,这不——昨日夜里他便连夜关店跑了。」 叶小舟脸色大变,整个人如遭雷噼:「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我骗你们做什么?」米店老闆忽而又好奇道,「看样子你们是有什么东西还当在这钱老闆那?那可真就是就无处说理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往哪跑了。」 叶小舟满脸写满了不相信,他旋而看向景旼,有些无助道:「怎么会呢?我们不是还有单据吗?你带了单据吗?」 景旼将单据从衣襟里掏了出来:「带了。」 叶小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心里的焦虑这才缓和了一些,他说:「走,我们去报官。」 「唉,单凭这一张单据也是找不着他的人的,」那老闆诚然感慨道,「咱们这的官府阿,那办事效率我就不说了,不使点银钱催促,只怕会以回去等着来搪塞你们。」 纵然米店老闆这般说辞,叶小舟心中虽然也瞭然,但他始终不肯就此白吃这亏了,于是还是火急火燎地拉着景旼去报了官。 结果显而易见,这点芝麻小事,这儿的治所衙兵只是让他们过了笔录,半点要遣人去追的意思也没有,摆摆手便让两人回去候着了。 回去的路上,叶小舟万分沮丧,连景旼买来哄他的糖雪球也不愿意吃了。 「那杀千刀的钱成亮,」叶小舟骑在驴背上,惨然道,「往后若叫我见着他,定然要撕了他一层皮!」 景旼知他现在心情不佳,便连声附和着,由着他发泄。 两人回到云溪村的时候,天际已然微微擦黑了。 叶小舟刚跳下驴背便往后院里跑,他出门前怕小白饿了没饭吃,便将小白先放在鸡窝里了。 但任凭他翻来覆去,将鸡窝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那只小奶狗。 「天柱,你看到小白了吗?」叶小舟问,「你快帮我找找。」 「没看见。」景旼下意识旋身,看了木桌边坐着择菜的老太太一眼。 「大娘,你见着小白了吗?」叶小舟急匆匆地走到老太太跟前,「我出门前把它放在鸡圈里了。」 「什么小白?」老太太的嘴角一僵,随机讥讽道,「你说那只小畜生阿,我见着它要咬鸡,便将它丢出门去了……」 叶小舟先是一愣,而后整个人像是被愤怒裹挟了,忽而便发狂似地抓住老太太的衣襟,撕声喊道:「怎么可能呢?小白它才那么小,怎么可能去咬鸡?你凭什么把小白赶出去?你凭什么……」 老太太看呆了,叶小舟虽然看似骄纵,但到底有世家的礼仪教养,哪怕是气急败坏,也绝不会对长辈动手,但现在他却如此失态,像是下一刻便会将自己掐死。 好在景旼及时上前将叶小舟拉住了,他劝道:「小舟,你冷静一些。」 老太太顿时又有了底气,顶着叶小舟怨恨的目光开口道:「这是我家,我不想让它留便不让它留,轮得到你说话了吗?」 叶小舟气红了眼:「你凭什么?你把它丢哪了?」 「我将它丢进河里去了,怎么着了,你有种去河里找阿。」 叶小舟挣开了景旼的手,推门便往河边跑去了。 那条小河就在他们家不远处,叶小舟很快便临近了河边,就在他要走进那小河中去捞小白的时候,追上来的景旼忙将他抱住了:「小舟,你冷静一点。」 叶小舟扭头沖他大喊:「你让我这么冷静?我唯一值钱的衣裳没了,小白也被你娘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娘把小白还给我,你让钱成亮把衣裳还给我……」 他一边喊着,一边发泄似地大哭了起来。 心里压抑多日的不满与痛苦积压在一起,终于破了一个豁口,而后如海啸一般倾泻而出,将他的理智毁了个山摧地裂。 景旼抱住了叶小舟,紧紧将他按在怀里:「小舟,小舟……你听我说,我娘是嘴硬心软的人,她嘴上说将小白丢进河里了,一定是骗你的。」 叶小舟不再挣扎了,只是很小声地在哭。 景旼便继续道:「我们先回去吧,再好好问问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舟。」 叶小舟的哭声忽而停了。 过了好半晌,景旼才听见他平静而又沮丧的声音。 他说:「天柱,我想回去了。」 这回,他万分清醒,已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第12章 撕破 景旼知道叶小舟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了,他也不多做劝慰,只缓声道:「好,我明日便送你回去。」 等景旼拉着叶小舟回到家,他也不问小白究竟被丢去哪了,只是一言不发地进了屋,而后沉默地去收拾他那压根没剩几件的衣服。 收拾好包袱后他躺倒在床上,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对不起景旼,但他真的已经受不了了,若不是现在已经天黑了,他在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很想念他爹,想念那个狗腿的小家奴,想自己柔软的被窝,想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自己那几个一起斗蛐蛐斗鹅的狐朋狗友,甚至开始想念书院里那位滔滔不绝的长鬍子老先生。 第20页 叶小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也永远不会融入这里,那个老太太和这里捉襟见肘的生活横在他和景旼之间,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想,只要景旼愿意送他回江南,他就有机会死缠烂打地逼着景旼留下,如果他实在割捨不下那位老娘,自己就派人把她接过来,以后好吃好喝地养着她,总不会亏待了她去。 这样想着,叶小舟就觉得心里能好受些,即便景旼说这里才是他的故乡,可这样穷山僻壤的故乡又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呢?叶小舟不明白,他们在这里,永生永世恐怕都是翻不了身的农户,还不如到江南去逍遥快活。 叶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他睡前是合衣上榻的,而醒来的时候,衣裳已被人解了,他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被裹在被子里。 身边不见景旼的踪影,叶小摸着黑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意识还未完全醒圜,第一件事便是先抄起自己昨晚收拾好的包袱,然后喊了几声:「天柱。」 屋内与屋外都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叶小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夜景旼不是说好了今日送他回江南的吗?一大早总不可能又出去做事了,那样太不合常理。 他摸索着走到门口,伸手推了一把房门,发现竟然没推动,他的脸色忽然一变,霎时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屋门像是被什么东西横住了,任凭他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平时这门瞧来分明那般不结实,但今日却变得无比牢固。 叶小舟急了,他放下怀中的包袱,一边重重地敲着门,一边喊道:「天柱,是你关的门吗?」 「说好让我回去的,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外头依然无人应答。 叶小舟继续叫喊着,喊到最后声音都发了哑,奔溃地又开始掉眼泪了:「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能食言而肥呢?我好想回家,你就让我回去吧,你放我回去,以后我什么事都依你,好不好?」 叶小舟从未这样害怕过,即便是他母亲过世的时候,那时叶夫人已病了良久,他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接受,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如今,是他自以为的一切美好构想毫无预兆地轰然坍塌了。 他的肩膀都在情难自抑地微微颤抖着——那个他以为是全天下最温柔、最爱他的人,却亲手把他锁在了这间破屋子里。 这样的毫无徵兆……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而已,是他太傻、也太信任景旼了,他满心以为他们都是对方心中的最宝贵,但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他在傻乎乎地既掏心又掏肺。 不过叶小舟也就仅仅沮丧了片刻,很快他便自我振作起来了。 他开始四处梭巡起屋里可用的器物,但他很快便发现,景旼什么趁手的物件都没给他留下。 叶小舟转而便将目光移向了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景旼似乎是疏漏了那处,并没有将其也封死。 他缓缓地靠近了那扇窗,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希望——再结实的窗户,那也不过是纸糊的。 在见到那扇窗户的一霎那,叶小舟心中便有一个想法霍然成形,他立刻想起了他们平时睡觉用的床板,那并不是一整块的,轻易便可拆卸下来。 他小跑到床边,揭开那洗的发白的被褥,取出床板中的一长条,随后便又靠近窗户,将那木板往那锁死的窗户上重重打去。 可惜他的动作实在是不得章法,窗户纸倒是撕开了一些,但木板上传来的震感也震得他虎口发麻。 但叶小舟此时归家心切,不但没被这点痛感所击倒,反而愈挫愈勇,继续高举着床板,一下接一下地砸着窗。 终于,那窗户被他砸开了一道豁口,外头的阳光便急匆匆地透过孔洞,跻身进来了。 叶小舟再接再厉,很快便将那窗户彻底捅破了。 叶小舟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料想景旼此时应该不在,否则听见他这屋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还无动于衷。 但他还是慌里慌张地捡起自己的收拾好的小包袱,而后艰难地从窗户爬了出去。 叶小少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做过爬窗这么狼狈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实在是顾不得什么了。 然而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忽而便看见了在院子里的木桌旁静静坐着的景旼,他的手边似乎还放着一碗茶,右手虚虚地搭在碗壁上。 原来他一直都在院子里,方才自己弄出的那么大的动静声响,他也不可能没听见,只是纵容他从一个小囚房,跑到了另一个大囚笼里。 叶小舟的心跳忽然急促了起来。 景旼就在他错愕的目光中,缓缓地转身,他面上一改往日里温和端方的模样,看向叶小舟的目光变得无比冷漠。 「你真的这么想回去?」他问。 叶小舟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说好好在云溪村陪我一辈子的,」景旼缓缓向他走近,「究竟是谁食言而肥呢?」 「此话是我说的轻慢了,此事也是我负你,」叶小舟说道到这里,心里却觉得委屈,忍不住抬头质问道,「那你也不能把我关起来阿,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景旼在他面前停下了,听他说完,便展颜一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好小舟,你若不害怕,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第21页 叶小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位景天柱了,他那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之下,藏的是一个疯子的血肉。 「景天柱,」叶小舟的声音有些颤抖,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对于景旼,竟然连半点可拿得出手的筹码也没有,只能口不择言地哀求道,「你不能这样,我爹……我爹他总会找来的,你放我回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爹?」景旼长眉一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讥诮道,「那你倒是与我说说,叶弘方他几时能找到这里?我们一路走水路过来,没在沿途留下任何痕迹,你说——你爹爹他是神通广大,还是权力遮天?」 叶小舟知道二者都不是,他们叶家只是富甲一方,却无人入仕,权力是虽是有的,但实在够不上遮天。 如今听来,来时景旼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说不定那盘缠也是他故意弄丢的,只是为了有理由走水路,叫江浪淹没他们的所有行迹。 景旼忽而又向前逼近一步,叶小舟眼中蓄满了眼泪,眼中景旼的脸模糊而形变,像一只戾气深重的恶鬼。 叶小舟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顶到了屋门。 「再说,」景旼冷笑道,「你这样与人私奔,又一事无成的儿子,叶弘方只怕早就弃了寻你的念头了,他也还算年轻,抓紧时间与你那继母再生一个弟弟,岂不是更合意?」 「不会的,」叶小舟眼眶里的眼泪忽然尽数滑落,鼻子与眼眶都是红的,看起来是伤心到了极点,他带着哭腔道,「不会的……我爹他说过,这辈子只要我一个儿子的。」 「是吗?」景旼反问。 叶小舟忽然就心虚了,他的父亲叶弘方确实存过望子成龙的心思,要他好好读书,往后他能得个一官半职,也算是为叶家门楣添光。哪怕见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也只是嘆了口气,说往后便寻机会用钱替他买个常驻江南的闲官。 最后还道,若实在不成,便接手他的产业,虽然他也明白自家儿子是个只会花不会赚的败家子,但叶家产业也颇多,只要他不染上赌瘾,不被人骗,也够他败一辈子了。 但自己居然丢下他与人私奔了,他对自己该有多失望呢? 「天柱,」叶小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伸手牵住他的衣袖,半哀求半撒娇道,「我就回去一次,然后再和你回这里,好不好?我只是想见见我爹,想再看看家,我……」 「你答应我,好不好?」 叶小舟着实不是会撒谎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袋低垂着,只敢看向自己的鞋尖。 「不可以哦,」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到哪里去呢?」 第13章 再猜 景旼甚至不用多费气力,轻而易举地便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叶小舟推进了屋里。 叶小舟直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平时对他那般温柔的景旼,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他就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一样,对他的所有认知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沖的流离失所,焦虑与恐惧化作了无数只箭矢,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这使叶小舟不得不重新去审视他。 叶小舟最恨自己这种一旦遇事,便会忍不住掉眼泪的软弱个性。 他被叶府保护得太好了,从来没人教过他,对人要留存着心眼,所以当他遇到景旼的时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景旼的面前。 可是景旼让他看到的自己,却好像都是假的。 直到景旼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条极细的锁链,叶小舟才终于认清了现实。 这锁链定然不可能是现在才准备的,这也正说明,景旼早就预谋良久了,说不定……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叶小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随着景旼一步接一步的逼近,叶小舟也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不再掉眼泪了,只是定定然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景旼轻笑了一声,而后道,「小舟,从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呢」 叶小舟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但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那是因为……是因为你说你喜欢我。」 景旼的目光略过他的眼角眉梢,叶小舟这样的反应,他看了实在很欢喜:「这世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呢?我喜欢你什么?喜欢你的骄纵无理?喜欢你的居高临下,还是喜欢你像个蠢货一样,轻易便相信了别人的爱?」 他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尖利的钢刀,捅得叶小舟心乱如麻,他抬起泪眼,依然觉得这像是一场噩梦。 但景旼好像由不得他逃避一般,他的眼神不闪也不避,从来坦诚地直视着叶小舟的眼睛,他嘴里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因为我恨你阿,叶小舟。」 叶小舟红着眼,带着哭腔道:「我不明白……可我从前从来不认识你。」 他甚至认真回忆了一下,也并没有想起来,自己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我恨了你那么久,你居然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景旼似笑非笑地盯住了他的眼睛,叶小舟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阴毒的野兽盯住了。 第22页 却只听他顿了顿,又道:「叶小舟,你当真半点也不冤枉。」 叶小舟很清楚,自己对上景旼,那是决计没有半点胜算的。在看清景旼的真面目后,他反而学聪明了,不再去挣扎抵抗。 景旼蹲下身,挑出两条泛着银光的锁链,扣在他的两只脚腕上,正如他所预料的,这两只锁链不粗不细,恰好贴住了叶小舟的皮肤。 景旼面上带笑,有些讶异:「这么听话?」 叶小舟后背贴墙,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犹豫片刻,将另两条锁链收了起来。他原本是想将叶小舟的手脚皆束缚住的,但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只走失的宠物犬,天生长不出尖利的獠牙,四条锁链用来锁一条宠物犬,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锁链很称你,」景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满意地笑了笑,似是称赞道,「我原想做条赤金的,只是那样的锁链太软了,我怕锁不住你,但银制的,倒也将就。」 景旼说到这里,又淡然一笑道:「你好好想想我是谁,我晚些再来问你。」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顺便还将房门轻轻带上了。 叶小舟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了地上。 说实话,他十字打头的人生还从未遭遇过这样大的变故,他觉得方才自己还能好好站着与景旼说话,那都算得上是勇气可嘉了。 叶小舟试着走动了一下,发现这锁链不长不短,正好能够在床榻附近绕行一个半圆,手能触到的不过一张床榻,与一只夜壶。 景旼甚至连一盏茶水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并不对自己能从景旼手上逃走报抱有希望,只寄希望于他爹还没有放弃他,或者那阎星曜将他躲在在这事捅破给他爹。 叶小舟就这样枯坐了一整日,一个人待在屋里着实无趣,可他闭上眼,又是景旼那张冷漠疏离的脸,根本无法安寝。 直到傍晚时,叶小舟才听见推门的响动。 他整个人卧躺在榻上,闻声微微偏头,双目无神地看了那人一眼。 景旼依然身着那身粗布短打,左手提着一盏雁足灯,右臂挎着一个三层的暗红色食盒,暖黄色的灯光更称得他身量颀长,粗略看过去,那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儒雅而温润的谦谦君子。 「螃蟹酿枨、鹌子水晶脍,还有莲花肉饼,」景旼将那食盒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底下还有一碗加了糖的南瓜粥,都是你喜欢的。」 叶小舟一边憎恶自己没出息,一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一是他确实一日里滴水未进,二是这些菜色确是他在平江是最爱吃的。 但很快他便断然阖眼,强忍着不肯去看那食盒一眼。 景旼一如寻常般,在他身侧坐下了,还是一派温柔的语调:「小舟,花了一日时间,你想起我了吗?」 他的语调再温柔不过了,但叶小舟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叶小舟当然没想起来,故而只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逃避现实。 「说出来一些,我就奖你吃几口饭,」景旼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很有耐心地说,「但是错了的话,也是要罚你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旋即又笑道:「像这样缩起头尾不肯答的话,也是要罚的。」 叶小舟双目紧闭,任他怎么说都不肯动。说实在的,他是真的想不起自己曾经和景旼有过什么牵扯,他明明是……半年前才认识他的阿。 「真的什么都不说吗?」景旼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冰凉的指尖强硬地将他的脸掰正,他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叶小舟的眼睫颤动着,但仍然倔强地不肯睁眼。 他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景旼一刀将他结果,虽然他也不想做个不明所以就冤死的亡魂,但景旼若真想杀他的话,他也逃不掉。 就在他抱着死也要死得体面的心思强撑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瓷盒被打开的声音,而后是景旼的一声轻嗤,冰凉的手指攀蹭上他的腿根—— 叶小舟浑身都颤了一下,久未被触碰的身体顿时起了抗拒的意思。 「你再好好想想,」景旼掰过他又转过去的脸,欣赏着他因疼痛而微微皱起的眉,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是谁?」 才过了不到一会儿,叶小舟便意识到,景旼手指上蹭上的油膏并非寻常油膏,里头绝对掺了些不好的东西。 因为那处传来的麻痒感,逐渐盖过了痛感,那药像是一只瞧来无害的巨兽,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叶小舟终于无法再装聋作哑了,他睁开了湿漉漉的眼,面上是异样的潮红与情难自抑的欲求。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羞恼与怒意:「景天柱,你疯了吗?」 「你这么不听话,是该罚的,」景旼诚然道,「记挂着我们往昔情分,才只不过用了寻常的催情药——料想你也不是个嘴硬的人,大概轻易便要求饶了。」 叶小舟本来还自持地忍耐着,但他着实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力,他的身体太过敏感,寻常连掌心都怕痒,景旼的手才搭上他腹部,他便要连声求饶。 景旼方才那句话竟一语成谶,叶小舟果然弓起了腰,开始折磨身下的被褥。 此时正逢盛夏,他额上的汗顷刻便打湿了额发,叶小舟的双唇愈发红艷,吐息都是急促的,他又忍不住湿了眼眶:「我……我真的不记得了。」 第23页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拉拽过景旼的手指,哀求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景旼冷眼看着他。 「你是焦解枫,对吗?」叶小舟从脑海中翻出自己幼年玩伴的名字,磕磕绊绊地说道,「因为你踩脏了我的新鞋,所以我踩死了你的蛐蛐,好像叫……常胜将军,对,是叫常胜将军对吗?这事是我对不住……」 景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不是,再猜。」 「那就是费郎,我与你斗蛐蛐斗输了,一气之下便将你的书箱丢进了河里,害你被夫子训了一顿,此事确是我……」 景旼的面色不变,只是打断了他:「也不是。」 第14章 从前 叶小舟哭哭啼啼地捉住了他的指尖,眼眶里行将滑落的泪被雁足灯的暖光润透,显得他整个人愈发的潮湿。 「我错了,天柱……」他哽咽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他不得不藉此讨好景旼,好叫他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错在何处?」景旼却半点也不心软,眼神颇为玩味地盯着他,「怎么就知错了?」 「我真的记不得了,」叶小舟说到这里,忽然又顿住了,心里徒然冒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名字,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你是……你是叶小旼?」 景旼的神色忽然就变了,他不置是否,只是伸手解开了叶小舟的衣襟:「继续。」 叶小舟知道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名字了,确定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后,他的心跳反而更快了。 他全然记得自己对叶小旼做过什么,有些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欺负,有些却是实打实的侮辱。 「可他在十年前便走失了……不是我干的,是他自己走丢的,」叶小舟已经不哭了,声音却依然止不住地发着颤,「我只是讨厌他,只是讨厌他和他娘。」 他看向景旼,原本他还觉得,那位回忆里的哥哥叶小旼与他根本是大相迳庭的两人,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忽而又觉得两人的眉目间隐隐有些相似了。 回忆像野草一般疯长,两人积怨已久的往昔像是被破开的匣子,叶小舟此时不只有委屈,还有难以自抑的愤怒,他陡然拔高了音量:「可我又有什么错,如果不是江抚柳,那个贱人,我娘就不会死!」 「叶小舟,你闭嘴!」景旼面色一沉,忽然便一伸手,轻易便掐住了他纤弱的脖颈,「你怎么不问问你那位□□薰心的爹?我和我娘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他装作君子模样收留了我们,最后却逼着我娘去做了填房。」 「她那么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寄居在别人家的后院里是什么意思?」叶小舟强忍着行将窒息的痛苦,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她那是……活该。」 景旼的手指顿时收拢得更紧了,这回叶小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叶小舟怎么也想不到,他爱得恨不得为他去死的人,其实是他最怨恨的人的儿子,而这个从前满口说着爱他的人,现在却掐紧了他的咽喉,想要他的命。 生理性的眼泪自眼角滑落,叶小舟在这样行将窒息的境遇里,终于体悟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正当他以为自己就快要死去之时,景旼手上的力道却徒然一松,屋里湿热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叶小舟的胸腔,叶小舟弯着身子猛咳了起来,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活着—— 他的爹爹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云尚坊的糕点他还没吃够,锦绣坊里还有他尚未完工的衣裳,小家奴答应给他捉的蛐蛐也还没送到他手上,他还有大把可享乐的人生,怎么能折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破屋子里呢? 想到这里他便又开始掉起了眼泪。 「我早该让我爹将你和江抚柳都赶出去的,」叶小舟哑着嗓子喘息道,「你们母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景旼静静地听他说完,而后一声嗤笑便从他口中流泻而出:「我是不无辜,但你也不委屈,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依然坐在床侧,居然真的打算作壁上观。 叶小舟一开始还能咬牙忍住,但也憋得浑身都湿透了,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只消稍一动作,便会蹭过他此时万分敏感的肌肤,折磨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景旼的眼里半点不起波澜,漠然坐在旁侧看着叶小舟,他看他翻过身背对着他,忍不住开始自渎,便又起了玩心,用细线系住那末端,断不许他解脱。 他硬着心肠听着他苦苦哀求,又见他哭湿了被褥。 两人就这样,一个袖手旁观,一个满身煎熬,这般折腾到了半夜,那药性总算是过了,叶小舟终于得以含着泪昏睡过去。 景旼这才起身,正打算走,却忽然听见了叶小舟的浅梦中的低吟,他凑近了一听,发现不过反反覆覆说着想回家一类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哭,那模样瞧着当真惨极了。 很奇怪,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但看到了这样的叶小舟,他心里却莫名觉得很不是滋味,这让报复的快意都沉了下去,成了无边无际的落寞。 他到底是没狠得下心,竟又折身回去,在叶小舟身上盖了一层干净的薄被。 ———— 这夜叶小舟忽然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才不过八岁的年纪,个子很小,脸上是稚气未脱的婴儿肥。 第24页 他不知是在何处瞧见了哪个小孩上树掏鸟窝的举动,这便立刻学了去,卯足了劲,往叶府庭院中种的高树上爬。 「小少爷上树了!」家奴中不知是谁先放出了这一声惊呼,而后一众家奴便团团围了过来,特别是近身伺候叶小舟的那几个内仆,吓得魂都没了。 家僕们一时间架□□的架□□,找软垫的找软垫,还有的合力摊开了院里还在晾晒的锦被,在树下等着接。 叶小舟的奶娘一路小跑上前,还来不及喘息,便柔声哄道:「小舟小舟,奶娘给你备下了你近日最爱吃的奶糕,你乖乖下来,奶娘这就带你去吃,好不好?」 年幼的叶小舟此时却是骑虎难下,他上了树才发现,这树上来容易,下去却难。 他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畏高,不由得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家奴们见状也慌了,忙你一言我一句地哄着。 他们实在是不敢随意动作,那树瞧着是高,但纸条却显得相当羸弱,一个八岁的幼童爬上去自是无妨,但若是他们这些老大个人爬上去,只怕要么把树压倒了,要么一个不仔细就把小少爷给晃下来了。 就在此时,只见叶家老爷叶弘方带着一个孱弱雅丽的女人同一个瘦高的小男孩,朝这边走了过来。 叶弘方微微皱眉,显然是有些不悦,他开口便问:「缘何这样吵闹?」 他话音未落,随着家僕们的目光一眼望去,便看见了自己那挂在树上的心肝儿子。 叶弘方顿时便慌了,脱口便喊道:「小舟!」 家奴们立刻叽叽喳喳地劝道:「老爷,您可莫要这样喊他,若是惊着了少爷,一会只怕……只怕是要摔下来。」 叶弘方爱子心切,又听这些家奴这么说,登时便怒气冲天地发作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双眼睛,连一个小孩都看不住!」 说着便要自己上前去,打算亲自上树救儿子。 结果却又被这些碍事的家奴们给拦住了,为首的那个苦着脸劝道:「老爷,使不得啊。」 那家奴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叶弘方的大圆肚子,只疑心这叶老爷若是上树,当要把这树压折了便先不说了,只怕还得把自己也搭上去。 就在此时,叶小舟的两只小胖手就快要脱力了,他整个人在树上晃了一晃,紧接着树下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好在最后他还是哭着抓住了另一根小树杈。 树下的众人终于又松了一口气。 树上的叶小舟抽抽噎噎地喊道:「爹,我怕。」 叶弘方这辈子心里最重要的除了自己便是儿子,被他这一声「爹」喊得心肝都在发颤,心疼的恨不得自己能代子受过,替他去挂在那颗高树上。 与此同时,那个雅丽佳人忽然一抬手,将自己身后那高瘦的小男孩推了出来,她的声音亦如其人,像是有人拨动了一架悦耳的金琴。 女人谦谦然道:「让阿旼试试吧,他年纪尚小,又出身乡野,见识虽然不多,但树倒是爬过不少的。」 叶弘方扫了一眼自己身边这些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的家奴们,忍不住嘆了口气,只好退而求其次道:「也好,便让阿旼来试试吧。」 那被推出来的男孩虽然穿着一身灰布短打,但整个人也打扮得很干净,他眉眼间很有他娘的影子,只是不似她那般柔美,反而是刚硬的,仔细瞧起来,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攻击性。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便攀上了树,他先是看向树杈上那根藕节似的小胖手,又抬眼对上了叶小舟的那双葡萄似的、黑的发紫的灵灵双眼。 阿旼心里微微一松,竟然没来时那般紧绷了,他稍稍放软了声调,单手便勾住了叶小舟的腰,低声道:「抱紧我。」 第15章 积怨 小孩抱起来很软,但叶小舟显然被养的很好,看起来胖乎乎的,挂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显得略沉。 阿旼再这么说,也只是个比叶小舟大不了两岁的孩子,爬下树的时候还得仔细着叶小舟,所以下的格外小心,故而就显得他有些吃力。 还不等两人平安落地,叶弘方便已忍不住伸出了手,将自家倒霉儿子从阿旼的身上抱了下来。 叶小舟方才还挂在阿旼身上害怕得不敢动,这会却转头便扑进了叶弘方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后怕地哭了起来。 叶弘方也相当心疼地拍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哭,不哭了,已经没事了。」 叶小舟哭倒是哭得很凶,只是不消片刻,便又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叶弘方的怀里挣出,吵着要奶娘带他去吃奶糕。 「既然这样,」叶弘方揉了揉叶小舟软塌塌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那你便和阿旼一块去吧,这回是他救了你,你记得要与他道谢。」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从善如流地踏着小短腿跑过去牵起了阿旼的手,奶声奶气道:「多谢你抱我下树。」 阿旼面上一愣,捉住他手指的那双手软得像一团棉花,又嫩得像是一匹上等的绸缎,阿旼甚至不敢反握,只怕稍一用力,便会将这玉一般的孩子碰碎了。 但不容他多想,那矮了他半截的小孩便拉着他跑了起来,嘴上还不停念叨着:「奶娘做的小奶糕最好吃啦,你救了我,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阿旼有些侷促地点了点头。 第25页 半晌后,叶小舟趴在桌边,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块奶糕,倒是很懂得知恩图报,不加犹豫就将这块奶糕先放在了阿旼的手里。 「很好吃的,」叶小舟盯着他说,「你尝尝吧。」 那奶糕与寻常的不同,糕体被压成了熊爪的形状,幼稚得很上不了台面,但却很合叶小舟的意。 阿旼被他这样看着,也不好推拒,只好捻起那块奶糕,而后一整块囫囵塞进了口中。 这奶糕并非他想像中的那么甜,但奶味却很重,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他刚刚抱叶小舟时,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 「好吃吗?」叶小舟追问道,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旼很矜持地点了点头。 叶小舟眉开眼笑,和奶糕也能与有荣焉:「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吃。」 两个小孩是心无芥蒂,但一边的奶娘却看出了一点不好的端倪。她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旼一番,而后问他娘与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叶老爷又是什么关系。 前头阿旼答得很好,只是被问及与叶弘方的关系时,他却卡了壳了,只含糊道:「母亲说,她与叶伯父有些交情,兴许能让我去书府里读上书。」 奶娘看他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今平江书府中除却官家子弟,其余人等的身份必须严明核实,若非落户平江,断断是不能进的,」奶娘意有所指道,「你一个外来的,要想进平江书府,便只能是随着你娘改嫁,而后去平江官府改了籍贯。」 阿旼虽然年不过十岁,但他却是早慧,竟将这奶娘话外的意思也猜了个大半。 见他垂着头不动声色,那奶娘便又追问道:「你娘带你来这,你爹可曾知道?」 阿旼听出了这女人口气里不怀好意的部分,但他毕竟初来乍到,他娘也叮嘱过他,万不可与叶府的人起冲突。 于是他只是略有些侷促地答道:「我没有爹。」 「是过世了吗?」奶娘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呼之欲出的八卦气息,脱口便又是一句好奇的追问。 阿旼觉得她这话追问得已然太过冒犯,故而开始装作没听到一般,默然不应。 叶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咬着那盘中的奶糕,不知是被这奶糕噎到了,还是有意替阿旼解围,他忽然开口唤道:「奶娘,我要喝水。」 「小少爷您等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倒水。」奶娘对上他的时候,从来是一脸慈笑的。 这小少爷看似天真,但着实也不好糊弄,但凡怠慢了他,不出一日,定会被他告到叶夫人叶老爷那里去。 还不等她走出门去,便听叶小舟那软软糯糯的童声又响了起来:「奶娘,我忽然不想喝水了,我想要雪梨汁。」 这小少爷从来这样善变,奶娘已经习惯了,故而半点也不恼,只喏喏说好。 下一秒这场景一转,叶小舟却忽然看见了他娘,他娘在他的印象里总是满脸病容的,一身素衣,一身香火味,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佛珠,身上半点金银首饰也不见,朴素得压根不像是一位富商大贾的妻子。 但叶小舟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挽着很漂亮的发髻,穿着锦绣坊定制的漂亮衣裳,身上不是香火味,而是扑鼻的甜梨香气。 都是江抚柳这个女人,自从她和她的孩子来到了叶府,叶小舟就再没见过他母亲的笑容了。 所以叶小舟恨江拂柳,也恨她带来的那个孩子。 那分明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竟也敢用着叶姓,住在叶府中,成了他爹的继子,从他爹那分得几分注意力,而且论年纪自己还要喊他一声哥。 除了景旼刚来叶府的那天,后来叶小舟再没管他叫过哥。 叶小舟想着,只要他能把这对母子从叶府赶出去,父亲便会对母亲回心转意,即便不能将他们赶出去,也不能叫他们好过,好教他母亲能够重展笑颜。 他开始常去那女人住的偏院里,可无论他如何挑衅,那女人总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应答得也不卑不亢,这让叶小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窝火。 对江抚柳束手无策,他便去找景旼的麻烦。 他先是在书府里假意与景旼说,晚些要与他一同回去,叫他放学时记得等他。那时候两人的关系便已经相当不好了,景旼只当他是拿他取乐,故而放学时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背上书箱径直便要走。 叶小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努力扯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等等我。」 景旼不知道他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平日里连见他一眼都要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弄脏了一样,今日竟然肯纡尊降贵拉他的手。 就在景旼怔楞的这一刻,叶小舟便已经提上了书箱,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走。 「叶小舟,你这是做什么?」景旼侧了侧头,冷声问他。 叶小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是想与你一道回去呀。」 他说的这话,景旼半个字也不信,要不是江抚柳嘱咐他要让着叶小舟,别与他计较,景旼只怕立刻便甩开他手走人了。 两人拉扯着手走回去的路上,叶小舟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扯,脚下却将他往小路上引。 这样拙劣的小伎俩,景旼一打眼便识破了,只是不屑于去拆穿他。 第26页 果不其然,两人路过一个十字小巷时,叶小舟脚步忽然一顿,那巷子里藏着的人全都现出形来了。 这些人全是与叶小舟关系好的书府同窗,几乎全是不学好的纨绔子弟,叶小舟一见他们,便撒开景旼的手,向着他们跑了过去。 打头的那个小胖墩指着景旼便道:「你这个没爹的小杂种,欺负到我兄弟头上来了?兄弟们,今天我们就揍得他满地找牙,看他往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小舟,都给我上!」 七八个高矮不一的孩子闻声便一拥而上,将景旼团团围住了。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孩子一把揽过了叶小舟的肩膀,咧着嘴问道:「听说他娘做了你爹的填房?道是个勾引你爹的狐狸精,小舟我和你说,外头的这些出身贫寒的野女人,就是这么下贱,我爹最近也新纳了好几个,简直就像是给钱就跟人走的娼妓。」 他这话音刚落,预想中看景旼挨揍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打头阵的那两个高个被他踹翻在地。 景旼虽然出乎意料的能打,但一个人毕竟没有三头六臂,他一人在狭小的巷子里,对上这七八个同龄人,也是寡不敌众。 叶小舟原本也就是想着吓唬吓唬他,好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没曾想这几个狐朋狗友居然动了真格,见他们扭打做一团,叶小舟连忙心虚地喊停。 只是这些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他忙上前拉架,自己却也不知被谁掼了一下,这一拳打的不轻,叶小舟立刻便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 「你们别打了,」叶小舟急哭了,就坐在地上哭喊道,「不是说好了只是随便吓唬他一下吗?」 听见他哭了,这群人才终于罢了手,骂骂咧咧地对景旼道:「狗杂种,呸,以后别让我再听到你欺负小舟的话!」 他们虽然是七八个人一拥而上,但景旼却没怎么吃亏,那些人身上也都挂了彩,只是景旼瞧起来更加狼狈些。 叶小舟生怕景旼回去向他爹告状,便泪涔涔地拉住他的书箱,威胁他道:「你不许告诉我爹,你要是把这事告诉我爹,你就完了!」 他这话威胁得实在很没气势,也很心虚。 景旼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痕,而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叶小舟以为他要打回来,便立刻用另一只手掩住了脸。 但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袭来,只有景旼平静的声音:「走吧,不是说要一道回去吗?」 他越是平静,叶小舟就越是害怕,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被打了一顿之后应该有的反应,更何况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在他旁边站着。 第16章 回京 叶小舟就这样被他紧拽着拉了回去,他原以为景旼会带着他径直去他爹叶弘方那告状,却不料他并不走向叶府书房的方向。 最近叶弘方对他的态度比从前严苛了许多,兴许是听多了景旼被书府先生夸奖过过目不忘、悟性极高。又见这仅仅比他大了两岁的景旼,却比他长得要高得多,甚至还会些拳脚功夫。 叶弘方看了他,再看自家儿子,便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对自家儿子溺爱太过了,才导致他只长肉不长本领。 叶小舟心想,如果又被叶弘方知道他在书府中不但不学无术,还做出了私自围堵景旼、并将他打成这般模样的坏事,只怕他定不会轻饶了他——毕竟他如今那么宠爱江抚柳。 然而令叶小舟意想不到的是,景旼却只是将他送回了叶府中他住的那院前,全然没有要往叶弘方那拐的意思。 门口侯了多时的小家奴见他回来了,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今日怎么没接到您,敢情您是与旼少爷结伴回来了,下回再这般可要先与奴才透一嘴,今日可是给奴才吓出了一身的汗。」 说完他无意间便扫了景旼一眼,却瞥见他嘴角边的血痕与额上的很显眼的淤青。 只听那小家奴惊叫了一小声,第一反应是转向叶小舟,将他从上到下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见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才对景旼道:「哎呀,旼少爷这是怎么了?」 景旼面不改色地答道:「路上不慎摔了一跤,无碍,不必声张。」 叶小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想到景旼会这么答,更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放过自己。 见景旼转身便要走,叶小舟却忍不住叫住了他:「你先等等。」 而后他吩咐那小家奴先将他的书箱背进屋里去。 叶小舟犹豫了半晌,忽然低声问道:「为何不把此事捅破告给我爹?」 「我寄居于叶府,蒙受叶老爷与叶府上下的恩惠,」景旼背对着他答道,「少爷恨我,欲报复我,我受着,也是该的。」 他嘴上这么说道,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只是觉得没有意义,即便是告给叶弘方,毕竟亲疏有别,他又那般溺爱叶小舟,景旼料定他是断然不会当真向着自己的。 叶小舟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只是看着他落寞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百感交集了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在这里,这也是叶小舟最后一次见到他。 而此时的景旼正侧躺在隔壁屋的床榻上,这屋里肉眼可见的家具都已换了新的,里头陈腐的霉味自然也就荡然一空。 说是被丢进河里淹死的小白此时正窝在一个团蒲上,睡得正酣。 第27页 景旼身上盖着一床锦被,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叶小舟幼时的模样。叶小舟小时候生得胖乎乎的,像是年画上的娃娃。 景旼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叶府的时候,打眼一看叶小舟,那是很欢喜的。 云溪村里大多是黑瘦的小皮孩,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又精緻的小娃娃——明明已经八岁了,可却还那么矮,一眼瞧去还有些傻乎乎的,又塞给他奶糕吃,与他认识的孩子们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物。 可后来景旼才发现,这小孩有多令人头疼。 他像是认定了自己和自己的母亲都是坏人,成天来偏院里捣乱不说,还常来找他的麻烦。 一开始他还能体谅他比自己年幼,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并不怎么与他争。 直到某天,叶小舟来到偏院,指着面前的泥地,面上的厌恶之情丝毫不加掩饰,颐指气使道:「你趴下,我要骑马!」 他身边那位小家奴连忙开口劝道:「小少爷,这可使不得,要不还是奴才来做马吧?」 叶小舟自然是不肯的,固执道:「我就要他!」 景旼冷眼觑着他,像是只是在冷眼旁观一场手段低劣的闹剧。 家奴们从来不敢忤逆叶小舟的意思,几分权衡之下,他们便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景旼,劝声道:「不如旼主子您就委屈一下吧?小少爷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您只要给他骑两下,想必他很快便会失去兴趣了。」 景旼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有些不悦道:「我不是叶府的奴才。」 叶小舟见他不肯从,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喊道:「我就要他当马,我就要!」 家奴们见叶小舟半点也哄不得,便还是继续劝景旼,景旼自然是不肯的,转身便要走。 家奴们又生怕叶小舟要闹,便纷纷对了一下目光,一同上前将景旼拦住了。 「旼少爷,您便忍忍吧。」 说完两个家奴便压着他的嵴背往下,想要强行将他按在地上,但却不料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力气却出奇得大,两个家奴竟一时压他不过。 「住手。」几人后头忽然响起了一把柔弱的女声。 几人下意识地都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来人原来是江抚柳,她面上有些恼意,但却并不算明显。 她复又开口道:「放开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家奴们自然认得这是叶府新纳的二夫人,老爷近来宠得要紧,于是便如实将此事与她说了。 江抚柳听完,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招手唤景旼过去,而后将他护在了身后。 她仍然是那副温婉大方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对叶小舟说:「小舟,我家阿旼与你并无过节,你缘何这样戏弄他?」 叶小舟方才才在青莲院里见过她娘跪坐在佛前,以素帕拭泪,现在又听她这般质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面上全然藏不住事,怒气沖沖地便指着江抚柳道:「都是你,你这个狐媚……狐媚……」 他说到这里,忽然便卡了壳了。 他寻常骂人的话多数是从那群狐朋狗友那听来的,实际上私下里也没演练过,所以说的很不熟练,话到嘴边,居然还忘词了。 叶小舟自己忘了词,却还恼羞成怒道:「反正都是因为你,抢走了我爹,我娘才每日都那么伤心。还有叶小旼,他又不是我爹的亲儿子,只是个没爹的野种,成日里白吃我家的白用我家的,给我当回马怎么了?」 江抚柳还未开口作答,站在他身后的景旼却上前一步,短眉抽动了一下:「你再说一句。」 叶小舟拉仇恨拉的相当精准,准确无误地踩到了景旼的雷区:「没爹的野种,怎么?我说错了吗?」 景旼忽然便提步上前,他的动作太快了,江抚柳根本来不及拉住他,他便一个箭步沖了上去,而后一把揪住了叶小舟的衣襟。 众家奴们一片譁然。 叶小舟见惯了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还从不知道他敢当着这么多家奴和江抚柳的面这样对自己,他顿时有些慌了,张口便道:「你……你要干什么?」 江抚柳忧心道:「阿旼,不可胡闹。」 景旼嘴角泄出了一声冷笑,而后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紧接着还替他整了整衣领:「阿弟真是粗心,衣襟乱了也不知收拾。」 叶小舟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景旼打断了。 只听他道:「阿弟不必言谢,这是哥哥应该做的。」 景旼回忆到这里,却被两声敲门声给打断了。 他有些不悦地开口道:「进来。」 门外那人从开门到身至景旼床前,仿佛是飘荡而来的幽灵,几乎半点声响也不曾发出。 他直直走到床榻前,单膝点地拱手道:「问殿下安,属下韩修平,漏夜前来,扰了殿下的清眠,实属……」 景旼端坐起来,截口打断了他:「不必多赘言。」 「是,殿下,」免了那些俗礼,韩修平便单刀直入道,「宫里传来消息说,昨日那位在朝上又提起您来了,只怕这几日御驾便要到王府上探病了,近日里您便要快马赶回上京。」 景旼不作答,韩修平也仍然尽职尽责道:「您抱病三月有余 ,不肯见人一事,朝中已经多有诟病,回上京一事,着实不宜再拖了。」 第28页 「不急,」景旼说道。 惩罚还没结束,他怎么能提前走呢? 第17章 变故 叶小舟还未睡上几个时辰,便被「吱呀」一声的推门声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剪影,叶小舟的眼睫颤了颤,哪怕只是一个看不清的影子,他也认得出他是谁,毕竟他们曾经那么亲近过。 叶小舟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景旼却提着灯便向他走来了。 「我方才睡不着,想起了很多往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景旼将那盏雁足灯挂起,暖灯照得他的面目多了一些柔和,如果没有这几日两人之间的龃龉,叶小舟此时一定还觉得他好看得像是天宫上下来的神仙。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只有我还忘不掉,那着实是不公平。」 叶小舟不忍看他,如今的景旼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影子,他根本无法将他与从前那个景旼划上等号。 不如说,是眼前这个人蛮横地杀死了他记忆里的那个景旼,还不留给人半点令人心存幻想的余地。 景旼像是压根没瞧见他的抗拒,长眉轻挑:「没爹的野种、驴捅的娼妓……这可都是出自你口,你认不认?」 叶小舟还没醒全,但嘴上却也不肯认输:「是又如何江抚柳她若是清白女子,又怎会勾引我父亲?害得我娘郁郁而终?你若不是野种,那你爹姓甚名谁?你怎么从来不肯说?」 「男子三妻四妾,实为常态,」景旼笑得不含半点温度,「叶弘方他不是正直安分之人,若不是我娘,也定会是别人。那时我们孤儿寡母,穷困潦倒,投靠你爹,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叶弘方贪图美色,我娘图个生活安定,左右是互相利用罢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滞,随即便道:「至于你娘,那时她自己蠢,陷在这囚牢中走不出来,锁住她的人并非别人,而是她自己。」 叶小舟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但身体却虚的厉害,背上还盗着虚汗,口中微喘地驳斥道:「你倒是将你们母子二人摘了个干净,你们没来之前,我爹与我娘分明很相爱!你怎么还敢舔着脸说我娘呢?」 他稍稍一动作,脚腕上的锁链便传出了轻微的「噹啷」声响。 景旼微一垂眼,对上了叶小舟愤恨不平的目光,他笑了笑:「我娘来寻他的第一日,他便要拉着我娘与我进府去住,一声接一声的抚柳叫的很亲热,你倒也不想想,你爹娘若是真的相爱,他何至于一见到我娘便乱了神智?」 即便他这么说,叶小舟也还是不能接受,在他心中,父亲从来是威严而慈爱的存在,容不得别人这样去亵渎。 他颤抖着反击道:「你撒谎!」 而景旼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道:「叶小舟,爱是夺不走的,我撒没撒谎,你心里清楚。」 「往我娘被褥里塞虫,将她种在院里的花尽数毁去,多次对她恶语相向;又拿我做下人使唤,与人称我是杂种,往我吃食中下泻药……这些你认是不认?」 叶小舟依然不肯认错,嘴硬道:「这都是你们活该。」 景旼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虽然即便是叶小舟恳切地认错,他也决计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只是兴许心情一好,便会罚他罚得轻些。 但他既然这样不识抬举,那也就怪不得他不肯留情面了。 景旼忽然笑了笑,像是野兽露出了阴森的獠牙:「这是你自找的,叶小舟——还想再尝一遍那催情药的味道吗?」 昏黄的灯光下,叶小舟的瞳孔在灯下微微缩了缩。 却见景旼将那小瓷罐子推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可有了药物润泽,岂不是要便宜了你?」 叶小舟忽然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他往后一缩,愤怒着,也忍不住颤慄着:「你若是敢那般对我,等我爹寻到此处,我定不会放过你!」 他这般威胁,景旼却只觉得好笑,他反问道:「是吗?那你爹几时能寻到这里阿?」 叶小舟被他噎得不清,眼见他欺身便压上来,却几乎无力抵抗。 他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从前的景旼不会这般不顾他的感受。 身下传来了撕裂般的滞痛,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但景旼的动作却半点也不肯缓。 叶小舟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根柔弱的蛛丝,缠在玫瑰花枝上,避不开那些硬刺,随即却又被一场大雨打得摇摇欲坠。 他好似从没这般痛过,屈辱、愤恨、懊悔与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他也好似从没这样恨过。 有那么一瞬间,叶小舟恨不得化手为刃,而后一刀捅进景旼的胸膛。 他觉得此时自己一定是恨透了景旼,否则心不会这样痛,就像是从前自己爱他爱得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样,他现在也恨他恨得忍不住要哭出来。 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全毁掉,他才能不这么难过。 这个人……明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与他势不两立的准备,却还要骗他,叫他陷进了无边的苦海,海上空旷得连一叶浮舟也没有。 「我恨死你了……」叶小舟在昏过去之前,只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他气息微弱地挣扎道,「我恨死你了。」 等到叶小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的事了。 窗外烈阳穿透了那被叶小舟打碎了但还未经修缮的纸窗,叶小舟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还在这张一片狼藉的小床上,屋里与屋外都静悄悄的,他像是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了。 第29页 他喉中干渴得厉害,稍一挪动,浑身上下却又传来了不可忽视的酸痛感。但叶小舟很快发现,他这么一动,脚腕上噩梦般的锁链响动却消失了。 他连忙掀开被褥一看,却见那脚腕上的银锁链果然消失了。 叶小舟强撑着身子走到门边,伸手将们推开了,屋外的烈阳打在他的身上,他很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又用手挡了一挡。 等他适应外头的明亮后,他很快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叶小舟此时也不顾着身上的酸疼了,以一个颇为怪异的行走姿态快步走到了后院里,后院里的光景与前院里相差无几,只有鸡窝里的母鸡却还在。 「汪!」一团灰扑扑的棉花从鸡窝里钻了出来,扑到叶小舟的脚边,蹭了蹭他的鞋尖。 叶小舟面上的惊惶终于有所缓解,他连忙俯身,将那只小乖顺的小奶狗搂进了怀里。 方才他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心里半点没有被景旼放过的庆幸,而是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不真实感给吞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直到他在后院里寻到了小白。 景旼好像是丢下他走了,不知几时会回来,他必须自救。 这几日的变故,虽不说让叶小舟脱了胎换了骨,但也教他明白了,旁人断不可轻信,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白……」叶小舟喃喃道,「我该怎么办?你愿意和我回平江吗?」 蜷在他怀中的小白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应答,也像是在抚慰。 「好,」叶小舟忽然振作起来了,他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他也不肯丧失斗志,「今日我们便回到平江去。」 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叶小舟将这两间破屋子搜颳了个一干二净,却没找到一枚铜板,他现在身上唯一的财产,就只剩下了后院里的十几头母鸡,与一套蜀锦料子的衣裳。 可他不通买卖之道,连抓鸡都不敢,要将这些东西变现,实在是难如登天。 叶小舟坐在院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沮丧。 叶府只教会他如何享乐,母亲只望他平安无恙,父亲早死瞭望子成龙的心,只盼他安安分分做一个不嗜赌的纨绔子弟。 没有人在他身上强加过期望,所以连他自己都错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可以做一个活在叶府襁褓中的孩子。 可他如今什么也不会,遇事便像个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这让他太挫败了,也太失落了。 就在此时,墙头上冒出了一个孩童的脑袋。 「小叶子,你怎么了?」扒在墙边的麻小忽然出声问道。 叶小舟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撒手将怀里的小白丢了下去,他抬头见是麻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的心里冒出了个主意,他问麻小:「你爹呢?」 「刚从地里回来,正张罗着要杀一颗地里扛回来的瓜呢,小叶子你要过来一起吃吗?」 叶小舟想起景旼与这位麻子爹颇为熟稔,怕他要把景旼招回来,于是犹豫了半晌,不敢作答。 就在他犹豫间,墙那头却传来那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似是在呼唤自家儿子:「麻小,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当心要摔下来,快下来,进来吃西瓜了。」 叶小舟听闻了「西瓜」二字,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的喉咙干渴到都快要冒烟了,腹中也空空如也,这二字实在是很诱人。 就这样,叶小舟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垮了,他打算冒着风险去隔壁家一趟。 第18章 受阻 叶小舟终于还是应了麻小的邀,不过他到底是要脸面的人,去前先打了一盆水洗了脸,又千辛万苦地将长发束好,这才抱着小白走向了隔壁家。 隔壁麻小家的庭院显然要比他们家好上许多,叶小舟人到了门口,却忽然有些侷促,想着他就这么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不过正当他犹豫之际,麻小却忽然跑来,替他开了门。 「小叶子,你怎么不进来?」麻小说道,「我已经和我爹娘说过了,他们很愿意你来。」 叶小舟终于提起一口气,踏了进去。 院内的光景比之他们那院,显然要好上许多,沿墙种了许多花草瓜菜不说,靠右处还有一座爬满了葡萄藤的竹架子,藤下则搭了一个小鞦韆和一套竹制桌椅。 麻小的父母正坐在那葡萄藤下,招手让他们过去。 「呀,」麻小的母亲倒是先开了口,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叶小舟,「怎么这般模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怪她眼睛尖,只是叶小舟此时实在是显得有些狼狈,他的外衣不过松松垮垮地在腰间系了个结,衣裳也皱巴巴的,随着他的动作,仔细些便能看到脖颈上遮不住的红痕。 长发束得也很糟糕,前边的发丝在他行动之时便滑落了下来,眼睛微肿,眼角也是红的。 叶小舟被他们这样盯着看,浑身都觉得难受,又斟酌着不敢透露景旼的事,怕他们也是同谋:「我……他们都不见了,我不怎么会……」 麻小她娘立刻便明白了,这怕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大概是锦衣玉食,家里没人在,他自然连穿衣都做不好。 「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替你理一理吧,」麻小他娘见他年纪也不大,顿时起了怜悯的心思,「你过来,坐这里。」 第30页 叶小舟这才小步小步地走了过去,他方一坐下,麻小便往他手中塞了一块刚切好的西瓜。 麻小他娘唤丈夫去屋里拿了头油与木梳,到底是劳作的人,她手上生了一层薄茧,梳头的力度也不及叶府中贴身婢女的来的轻柔。 可不知为什么,闻着那带着桂花香气的头油,叶小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 三人见他哭了,皆不明所以。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了?」麻小他娘问,「你若伤心,不如与我说说,心里兴许会好受些。」 麻小他爹也道:「今晨我回来过一趟,见到一个穿着墨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驱车而来,将阿景请上车后便扬长而去了,我还当是有人请阿景去办什么事,如今想来,莫不是他瞒着你做了什么吧?」 叶小舟摇了摇头,听他们这么说,麻小一家与景旼大概不是一伙的,他这才敢开口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叫这对夫妻听得唏嘘不已。 「没想到阿景竟是这样的人……」麻小他爹嘆了口气道,「怪不得阿景回来了,却不见江夫人。」 麻小他娘白了丈夫一眼:「我就说阿景此行回的蹊跷,你却说是我多想,他八岁时江姐姐便只身带他走了,无论投奔何处,总是比在云溪种地要好的。且我见他此番回来,更不似寻常人了,此处又并非他故地,他怎可能回来甘愿做个农夫?」 叶小舟忽然止住了泪,脱口道:「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自然不是,」麻小他娘见叶小舟被矇骗得不清,当即便起了怜悯的心思,诚然道,「他与他娘是至宁十三年到云溪村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来的,只知道阿景那时候发着烧,母子身上都有一些外伤,江姐姐只说是夫君因病去世,他们母子二人不得已去投奔亲戚,途中却遇山匪劫持,好容易才逃出生天,我们听了也觉得可怜,便将隔壁那荒废的院子赠予他们母子二人了,此后他们便在云溪住下了。」 叶小舟认清景旼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叶小旼的走失可能与他这段蹊跷的身世有很大的关系。 替叶小舟整理好着装后,麻小他娘又张罗着给叶小舟下了一碗面,上头覆了颗金灿灿的荷包蛋,又撒了葱花。 叶小舟本就饿得不轻,见到这端上来的面,顿时便不矜持了,不出片刻便将这连面带汤都吃饮了个干净。 麻子他娘看着心疼,便嘆气道:「这般俊秀的孩子,阿景怎么狠得下心肠这样骗他呢?」 叶小舟心里清楚他发疯的缘由,但如今这情形,自然是让人觉得他越可怜、越无辜越好。 他吃完面便放下了筷子,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夫妻二人:「其实……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有求于你们二人。」 「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言语,」麻小他娘温柔地笑笑,「不必不好意思。」 听她这么说,叶小舟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我现在只想回江南,只是苦于身上没有半点盘缠,后院里还有十几只鸡,我身上还剩一套蜀锦衣裳,此时买卖也来不及了,你们看能不能先将这些东西抵给你们,换些银子给我做盘缠?」 麻子他爹脱口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们家到底也不富裕,现银着实也不多……」 「无妨,你们愿意与我作换,小舟已经感激不尽了。」叶小舟心口如一,感激之情确乎已经溢于言表了,「来日我回了平江,定然不会忘了你们的。」 「我们这也是为了心中的道义而行事,」麻子他爹一脸的正气凛然,「无需公子记挂我们,只要公子平安回家便好。」 叶小舟听得更感动了,拉着他的手,便许下了往后要成倍报答他们的承诺。 麻子他娘打开了一个小木盒,取出了里头的大半钱财,一股脑全塞在了叶小舟的手里:「这里共有二两碎银与两串铜钱,你可收好了。」 叶小舟见她几乎把家里的钱财全给自己了,大为感动,眼泪花花地向二人道别:「二位真是天大的善人,我叶小舟对天发誓,等我回了平江,定会将此事告给我父,将这钱财与情谊都交还给你们。」 就在叶小舟在此感慨「人间有真情」的时候,另一边马车上的景旼正与前头驱车的韩修平闲聊着。 「主子,」韩修平道,「属下有一事想不明白,却不知当问不当问,只怕要冒犯了主子。」 景旼眼睛抬也不抬,仍盯着手中的书卷:「问吧。」 他知这韩修平虽是个办事严谨、头脑机敏的人才,但独独是吃了好奇心的亏,连当朝皇帝的八卦都敢盘问,就更不可能放过他的了。 「主子既说要罚那叶小舟,为何还要属下去隔壁人家送了几十两银子,替他打点?」 景旼笑了笑:「若是他回去晚了,只怕要错过了指婚,届时他爹得到了指婚的消息,若设法找到他,将他藏起来,只说犬子不孝,与人私奔了,朝廷也没法硬要人。」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而且你觉得,那三十两,又会有几两银子会落到他手里?他那般蠢,又不知人心险恶,只怕这时还在感激涕零地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呢。」 景旼猜得分毫不差,叶小舟直到坐着麻子他爹的牛车到了县城,心里也还是暖洋洋的,临下车前还不停地对麻子他爹道着谢。 第31页 但很快,他牵着这只灰扑扑的小白狗,捏着装着二两银子外加两吊钱的荷包,便在道路一侧犯了难了。 这点银子连雇一辆马车都不够,就更别说要回平江了,即便是要走水路,这点银子也是远远不够的,此前他们能顺利过来,是因为景旼熟识的人多,那船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让他两上船了。 但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寻常叶小舟是不大出远门的,即便出远门,也有管家家奴们打点着,半点用不着他操心,导致他现在对这些显得一窍不通。 站在路旁思忖了一会儿,叶小舟终于下了决定——他要去找阎星曜,那人虽然没个正形,但他们好歹有些交情,只消多求求他,想必阎星曜也会勉强答应僱车送他回平江。 就这样,他一路问路去了阎家祖宅。 阎家祖宅是这小镇上最气派的地界,叶小舟几乎在不远处打眼一望,便瞧见了那高大的门匾。 他犹犹豫豫地上前,扣响了门扉。 很快,里头就出来个守门的老家奴,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叶小舟一眼,见他衣着粗陋,又牵着条灰扑扑的小土狗,但那张脸却是不俗,这家奴心里一时也不敢主意了,倒是颇为尊敬地问道:「小公子是要找谁?」 「阎星曜在吗?」叶小舟问。 老家奴如实答道:「原来是我家公子的小友人,只是不巧,今晨阎老爷便传书过来,许他回金陵去了,您知道我家公子那脾性,自是不肯多待片刻的,几个时辰前便就离开了。」 叶小舟没料到这么巧,面上掩不住的失落,但也只能妥协道:「那便不打扰了。」 第19章 搭车 从阎家老宅离开后,叶小舟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他的肚子又饿了,但碍于囊中羞涩,连家面馆子也不敢下。 如今眼看着天色渐晚,当务之急是先得找到个能落脚的旅社,再穷也不能露宿街头。 叶小舟曾听景旼说过,这小镇上的民风与淳朴只沾了半点的边,夜里便是鸡鸣狗盗之徒常出没的时候,那时候人若是还走在街上,只怕连人带财都要被掳了去。 他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几家客栈,高的有一晚上几两银子的,低的也有一晚上一百钱的,叶小舟知道从云溪到平江的路途遥远,一钱只怕都要拆成两钱花,手上的银子自然是半点也不敢浪费的。 于是便硬着头皮进了一百钱一晚的那家客栈。 这家客栈的人很多,也很杂,上到白发老妪,下到少妇怀中的幼婴。但叶小舟抱着小白踏入客栈中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默默打量着自己,等他一回头,那黏兮兮的目光却又消失不见了。 「掌柜的,要一间下房。」叶小舟学着前面那位大哥的模样,装作常来的模样,丢下了一串一百钱的铜板。 掌柜驾轻就熟地收了钱,而后丢给他一块门牌,叶小舟收了门牌,便紧跟着那大哥往楼上走。 他寻常来住店都是由老闆亲自引去屋里的,叶小舟怕惹上麻烦,故而不愿意暴露自己连这破牌子都看不懂的事实,又想到大哥要住的屋子约摸着就在自己隔壁,于是便跟着他上去了。 果不其然,见那大哥进了屋,叶小舟停下来转向隔壁,在壁上便见到了与那木牌上同样的标记,他心里微微一喜,便推开那屋门走了进去。 这屋子算不得宽敞,但至少胜在整洁干净,屋内木桌茶水,床铺被褥,一应俱全。 叶小舟微微松了一口气,将小白先放下了,而后转身打算关门。不料正打算关门时,忽而一只暗黄粗糙的手便挡在了门框边上。 他吓了一跳,满脸惊惶地看着那阻止他关门的中年男人。 「小公子莫怕,」那中年男人沖他颇为和善地笑了一笑,「在下周禄阳,不是坏人。」 叶小舟被景旼吓得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敢再轻信人了,他仍然很警惕道:「那你为何要挡我的门?你若不松手,我便喊老闆上来了。」 「公子莫急,」周禄阳先是往后退了半步,松开了那只挡住门框的手,温声道,「不瞒公子说,在下乃是往返南北两地的货郎担,见公子言行举止,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南边的?」 「是又如何?」叶小舟满脸警惕,「与你何干?」 他这样说话,周禄阳却丝毫不恼,依然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公子不知,今年这开平帝下了抑商令,这大半年间,水上陆上的货运生意都不好做,咱们这些人,也是为了养家餬口,不得不多接载一些客人——您此行是要回哪里去?」 叶小舟没想到他竟一眼便瞧出自己是要赶路的人,犹豫片刻后,想着告诉他也无妨,于是便道:「平江。」 那自称姓周的货郎担面上闪过一丝喜色:「这可巧了,咱们此行也要路过平江府。」 叶小舟心中也是一喜,但转而又踯躅难定道:「搭你们的车去平江,要多少银子?」 「咱们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不多赚您的,一路算上食宿,五两银子便够了。」 叶小舟失落地垂了垂眼,沉默了半晌后复又问道:「我这里只有二两银子与一千九百钱,算是三两银子九百钱,想来是不够的。」 周禄阳看上去有些犹豫,但思忖片刻,他却道:「这样吧,咱们这小本生意,自然也是不能给你折下太多的,但也不是不能通融,不如等到了平江,你再让你的亲人补上吧。」 第32页 叶小舟眼睛登时一亮,脱口便想说,到了平江,便是百倍补给你也是成的。但当即他便止住了口,在外不能露富,这是来时路上景旼说与他听的。 只是他那时还不放在心上,等到盘缠丢光了才开始后悔。 「那我再回去想想吧,我也不是很急着回平江,」叶小舟装出了游刃有余的模样,淡淡然道,「等我考虑好了,便去找你。」 周禄阳:「好,小公子若是考虑好了,便可来楼下寻我,我就住在二楼东阁五房。」 叶小舟点了点头。 后者倒是礼节周到地抬手作揖:「告辞。」 叶小舟从善如流地回了个礼。 随后他便回到屋里,关上门,一屁股坐在了桌案边,此举牵扯到了昨夜景旼在他身上折腾出的伤处,叶小舟疼得龇牙咧嘴的,心里恨不得将那该死的景旼千刀万剐一遍。 稍微平复一些之后,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实话,他对方才那位自称姓周的货郎担很有好感,那看上去像是个好人,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如此轻易地便相信他。 与此同时,小白在他脚边蹭了蹭,奶声奶气地呜呜叫唤着,叶小舟俯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脑袋:「饿了吗?」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腹中空空,饿得都开始有些难受了,他翻出了自己包袱里带来的一些米糠,倒在茶杯托盘中,先餵给了小白。 「咱们先委屈一下,等回了平江,我就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保准你以后长得和狼一样威风。」 小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很没出息地埋头吃着米糠。 叶小舟明白这狗即便再通人性,那也是不能与人说话的,他只是心里太压抑了,对着小白说一说话,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在屋内踌躇良久,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踏出了房门,打算下楼去叫碗素面吃。 「掌柜的,上碗素面,再打个蛋。」叶小舟走到那柜檯前,压着声音说道。 那掌柜的头也不抬:「好嘞,一碗素面加颗黄,客人还要些其他的吗?咱们这的酱牛肉可是一绝,往素面上一盖,个个吃了都嗷嗷喊香。」 叶小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吃的心蠢蠢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不必了。」 说完他转身过去找了一张小桌坐下,偏巧方才那与他搭话的周禄阳就坐在隔壁桌,见他过来,还与他点了一下头,随后便继续和与自己同桌的人攀谈了起来。 「今年这几批货货色都不佳,再这样亏本下去,倒不如把车马卖了,回去种地。」叶小舟听见一个比周禄阳稍年长一些的大鬍子男人抱怨道。 周禄阳却笑着给他满上了一杯黄酒:「这却不至于,做咱们这行的阿,再怎么样,也比种地强些,那谷子收成如何,全看老天爷,遇到那灾年阿,动辄颗粒无收,一家人都得跟着你饿肚子。」 另一人牛饮了一碗黄酒,而后抬头问道:「对了老周,这回我和老王这加起来也就进了十七个货,你那怎么样?」 「我这还算可观,」周禄阳说完便转向了叶小舟,「寻常货物便已有十余个,还有愿意搭我们这顺风车回去的,不过得看这位小公子愿不愿意搭我们的车了。」 叶小舟见他们三位皆是面容和善,这才放下了警惕之心。 「你们此行真的会经过平江府?」 那大鬍子男人应答道:「这是自然,我们还会途经金陵、松江、临安……南边富庶一些的地带,我们都会停一停,收些北边不常见的稀奇货。」 叶小舟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犹豫,他问:「我能瞧一眼你们的马车吗?」 「这是自然,」周禄阳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车马都在客栈后头停着,咱们这生意做了不止一年半载了,沿路途经的城镇,关照也是一应俱全的,小公子不必担心路上会因为这些而耽搁。」 叶小舟跟着他走到了后头,一打眼便瞧见了那体积庞大的马车,这样的马车足足有三大量,是很少见的车型,叶小舟在平江都没怎么见过,想来该是北边的特色。 「小公子尽管仔细看,只是这车内的货物见不得光,只怕泄了气了,便会损坏。」 叶小舟对他们载的什么货并不关心,他如今心里只有回家。他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几时能走?」 周禄阳眯着眼微微一笑:「明日晨起便能走,小公子可要起的早些,咱们日夜兼程,保准很快便能到平江。」 「好,」叶小舟巴不得快点回去,哪怕他说是今晚便动身,他也只会欣然叫好。 随即两人又回到了客栈里,叶小舟点的素面已经上来的,决定好要怎么回去后,他没有方才那般焦虑了,倒是颇为愉快地开始吃那碗素面。 吃过面后,叶小舟又去找了店内的小二,吩咐他打些热水来,好教他洗个澡。 这家客栈的店小二倒是手脚麻利,不出片刻便提来了好几木桶的水,将叶小舟屋内的那只泡澡的木桶灌满了。 叶小舟终于得以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都舒畅了不少,这天晚上也睡得格外得早。 第20章 自救 第二日清晨,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叶小舟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困得眼泪汪汪的,可是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他稍作梳洗,而后便将小白揣到了怀中,紧接着提起那轻飘飘的包袱便往楼下走。 第33页 那自称货郎担的周禄阳一行人早在一楼吃起了早饭,大鬍子撕碎了一个脸大的馍,将其撒入牛肉汤中,而后吃的满嘴油光。 见叶小舟下了楼了,他们便招呼他过去。 「特意给小公子也备了一碗,」周禄阳笑眯眯地往他那里推过去一碗青菜肉丝粥,「想着那些你们南方人吃不惯,便点了碗粥。」 其实比起这粥,叶小舟更馋隔壁那大鬍子吃的牛肉泡馍,但毕竟是别人请的,他也不好多要求什么。 他有些腼腆地落了座:「多谢。」 吃过早饭后,周禄阳提出要帮叶小舟拿行李,却被叶小舟拒绝了。 叶小舟心里仍存着警惕,抱着小白和那塞着银钱的包袱道:「也没几件衣服,不必麻烦了。」 周禄阳倒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在前头引着叶小舟往后头走。 等到叶小舟走到其中一辆马车边,抬头正打算问他们他该坐在哪的时候,忽然从后头伸出了一只蒙着湿帕的手,还不等叶小舟反应过来,这手便迅疾地蒙住了叶小舟的口鼻。 叶小舟甚至都没来得及呼救,当即眼前一黑,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 等叶小舟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似乎被关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大箱子里,箱子里的气味很难闻,又很是颠簸,他猜出自己应该是在那马车上。 他皱着眉头爬起身,借着大木箱壁上透进来的几丝光线,他隐约看见这大木箱子里还躺着许多人,叶小舟慌忙往后一缩,低低地叫了一声。 这些人中也有醒着的,但却没人理他。 叶小舟这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大概又被人骗了……怪不得他们说进了多少个多少个的货,原来那不是货,而是人。 他懊悔不已,起身重重敲了敲箱壁,嘶声喊道:「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这可是要坐牢的重罪!」 外头的人听见了里头的响动,只习以为常地抬脚对着那大木箱便是一踹,恶声恶气道:「臭婊子,叫唤什么叫唤?再嚷嚷今天就不给你们饭吃,叫你们这群臭婊子饿死在路上!」 叶小舟气不过,还想与他对骂,但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没用的,」那人哑着嗓子,虚弱道,「他们寻常只走荒郊野径,只有夜里才在城镇边上落脚,你再怎么喊,也没人会听见,别害的我们都没饭吃了。」 叶小舟这才停下了拍打箱壁的手,他转身背靠着木箱坐下了,整个人显得奄头耸脑,很是沮丧。 小白和带的包袱都不见了……小白还没来得及生出觅食的本领,离了他,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拉住他的那人约莫是和他起了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于是便多说了几句:「你是被他们骗来的吧?」 「你们也是?」 「这儿的大多数人都是被家里卖来的,」听这人的声音,年岁想必也不大,但他操着颇为沧桑的口吻道,「我就是被我父母卖走的,去年被卖掉的是我妹妹,今年轮到我了,没办法,家里还有十几口人等着吃饭呢。」 叶小舟只听过四处拐骗妇女幼童的人牙子,却没听说过有谁家是自愿卖小孩的,书院里的先生从来也只道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只说父母如何爱孩子,孩子又如何孝敬父母。 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却没说过这世上还有卖孩子的父母。 「既然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你爹娘为何还要生这么多呢?」叶小舟很不解。 那看似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嗤笑了一声,而后道:「你不懂,你们这些娇养的孩子怎么会懂呢?就像磨杀猪刀一样,你磨断了一把,还有下一把,总有一把刀会锋利。多生小孩也一样,多生几个,总有一个会出息、会孝顺。」 叶小舟还是不能体会,可饶是他学没少上,此时也没法学书府先生那般轻轻松松就放出一个三纸无驴的屁。 「可是……可是那对孩子不是不负责吗?」叶小舟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怨恨把你们拿来换钱的父母吗?」 「恨阿,怎么不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笑道,「所以饯别时我在米面里下了耗子药,他们永远也花不上卖我得来的钱了。」 叶小舟听得嵴背发寒:「可他们……到底也是你的爹娘。」 那孩子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过这样天真的蠢话,他反问道:「你爹娘会把你卖给人牙子吗?」 「你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吗?若是你生的漂亮些,那便会被卖给那些吃的脑满肠肥的有钱老爷当玩物,若是那些老爷都不肯要你,又没人愿意收你做家奴,便只能送去烂窑,沦为给钱便能骑的下贱娼妓。」 叶小舟听得怔住了。 那孩子似乎是很满意他的反应一般,心里有一种恶劣的快意,把这烟火人间撕开来,开膛破肚地给这些在花房里温养大的孩子看,那像是他这样低劣的人一生中的高光时刻。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了。」 「可你比我们幸运,」那孩子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的表情在昏暗的大木箱里有些狰狞,在这样的昏暗里,他已然适应了黑暗环境的眼睛还是能依稀瞧见叶小舟的模样,「你这样的人,沦落不到最后一种境地里,听说那些老爷最喜欢你们这种落魄的公子小姐。」 第34页 可叶小舟并不觉得这叫什么幸运。 「你们难道一点也不想跑吗?」叶小舟转向其他人,问道,「不逃的话,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自由了。」 那小孩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有气无力地说:「逃?你要怎么逃?他们有时两日才给我们吃一顿饭,上车前身上带的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你说说我们要怎么逃?」 「还有你口中那可悲的自由,那是你们吃得饱饭的人才嚮往的东西,我们这些人,即便逃出去,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活活饿死——自由二字能当饭吃吗?」 叶小舟忽然沉默了,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贊同,可他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他。 他觉得现在自己无论反驳什么,都像是那位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既然这里的人都没有想逃的心思,那他也必须自救,他和这些人不一样,平江还有他的亲人,还有他美好的未来。 子时三刻,宁王府角门。 上京城里落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急雨,雨像钢针一样直直地刺入干涸的大地,而后把这黄土和成泥浆,拍打在过路的行人与马车身上,最后烙下刺目的痕。 韩修平先景旼一步跳下马车,而后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通体漆黑的油纸伞,将随后下车的景旼笼进黑影里。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见那叶小舟被打晕了丢上贼车,贼人是三位臭名昭着的人牙子,想必不是送去谁家做佞妾,便是送去哪里做苦工,救是不救,还得看您的意思。」韩修平公事公办道。 景旼踏在雨夜里,干净的白靴上被溅上了一颗泥点子,他皱了皱眉,莫名有些烦躁:「随你。」 韩修平不知道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垂首道:「属下不敢妄做决断。」 「你若不想救人,何必要补那一句他的下场?」景旼收敛了方才流露出的那一丝烦躁,面无表情道,「哪只手打晕的他,便就砍了剁烂餵狗,谁骗的他,便割了他的舌头。」 韩修平心说那您岂不是该被千刀万剐?可这是他的主子,他只能继续垂首说是。 「可是主子,」韩修平的声音在雨中很低,像是被雨打破了,又稀释了,「您若不想救他,又何必要说随我?」 景旼好像没听见,也没搭理他。 越过那角门,踏进长廊,外头的激荡的雨声像是被隔绝开了一样,像是一口被吞进了巨兽的嘴,王府中静得落针可闻。 王府中的一位贵客正倚坐在寝屋的榻上,他身着明黄色的衣袍,胸前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金龙睁着眼,这人也睁着狭长的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贵人问。 底下跪了好几个时辰的老管家答道:「回陛下的话,已是子正。」 「你家王爷几时能回来?」 「这……」老管家噤若寒蝉地默了半晌,而后才道,「奴才不知。」 他话音刚落,那贵人手中的茶杯便砸在了他膝盖前,惊得那老管家整个身子都抖了一抖。 这套茶杯乃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水透的紫晶茶壶,里头半点絮状与横纹都不见,这还是皇帝去年赏的,如今却说砸就砸。 「皇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身后是垂首不言,只静静推着轮椅的韩修平。 那榻上的贵人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景旼的脸上,原本黑沉的脸色顿时恢复如常:「你身子向来不好,今夜却夜半不归,朕只是担心你,怎么说是火气重了?」 景旼很没温度地笑了笑:「是臣弟说错话了。」 「听说阿旼这几月来都不在上京,去哪了?」景泠面上带着微笑。 若是不知道的人,只怕会当真以为这是兄长在与其弟闲谈,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只要景旼答得不对,稍有不慎,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帝便会随时翻脸。 景旼面色不变,不紧不慢地答道:「臣弟听闻蜀地有一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便妄想着这条残腿还能医好,但那神医不轻易出山,臣弟便只好亲自去寻他。这一来二去便耗费了不少日子,为这一己之私耽误了辅佐皇兄的事,臣弟实在该死。」 听他这么说,景泠却只是笑。 「阿旼为何不早告知于朕?一纸诏书送过去,即便他不愿也得愿,绑他过来又不是什么难事。」 「皇兄说的臣弟不是没想过,只是怕强人所难,神医也不愿神了,」景旼颇有些失落地说道,「只是他说臣弟这腿沉疴难断,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景泠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他似笑非笑地说:「不怕,阿旼从小便那样聪慧,只要想走,还怕站不起来吗?」 景旼像是听不懂他话中的隐喻,只干巴巴地答道:「皇兄说笑了。」 他和这位大他十多岁的皇兄向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即便是装也很难装出其乐融融的模样,故而这句说完,换来的便是长久的沉默。 两人就对着那地上残破的紫晶茶杯,沉默地喝完了一盏茶,然后景泠便要走了。 「阿旼,」景泠临走前只说了这么一句,「你好像黑了许多。」 第21章 得救 叶小舟暗自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把劲,而后忽然起身,在摇摇晃晃的木箱中扶着那箱壁站稳了,而后对着那道能泄进光线的缝隙就开始抠挖。 第35页 指甲毫无防备地对上那坚硬的箱壁,实在是以卵击石,但箱内的其他人却只是沉默地望向他,半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叶小舟徒手不过挖了片刻,脆弱的指甲便崩裂开了,鲜红的血珠从破碎的指甲盖缝隙中渗出,像是硃笔点在宣白的纸上,洇开了刺目的红。 他直到嗅到血味,才本能地借着那孔隙透过来的光去看自己的手,等他看清了手指,也就感觉到了痛。 叶小舟很想哭,他早就清楚仅凭自己一人,想要逃跑是多么天方夜谭的事,可是真正开始行动之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这才是最让人沮丧的。 他想逃,但除了坐着等死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此时,方才那说自己用耗子药把全家都毒死的女孩却忽然跨过一个躺倒的地上的人,走到了叶小舟的身边。 「喂,你是不是要哭了?」 叶小舟强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固执道:「我没哭。」 那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像是在嘲笑,却又好像不是:「我们这些被亲爹亲娘卖了的都没哭,你哭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懦弱的吗?在我们家里,连小女孩都没有资格哭哭啼啼的。」 说完她掏出了藏在怀里的一只铜簪,这是临走时她从母亲的妆奁匣子里偷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明明那么恨,却将它藏得死死的意义是什么。 女孩把铜簪递给了叶小舟:「动静太大他们会听见的,你小声点凿。」 叶小舟感激地说了句谢谢,而后一手扶着箱壁,一手不轻不重地用那铜簪凿出木屑,等他惊觉手上已经磨出了血泡,眼前那木缝已经被凿开了一条更大的缝,木箱里不易觉察得又亮了一些。 这缝开在木箱侧边的左下角,前头的马夫是看不见的,这说明他们要想逃出去,并不是希望全无的。 那小姑娘见叶小舟凿不动了,便自告奋勇道:「换我来吧。」 叶小舟原本都已经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了,但却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帮忙,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说谢谢,便听见方才与他搭话的那男孩忽然开口道:「下一个换我来吧,别做的太明显了,现在还在白日里,容易被发现,等他们在客栈里落了脚,到时候便可以放开些了。」 「谢谢你们,」叶小舟很感激,又有点想哭了,但他忍住了,只是声音不免带上了一些哭腔,「谢谢……」 ———— 傍晚时那载了几十余人的马车过路上恰逢在一场大雨,那雨来的毫无徵兆,只听见一阵淅淅沥沥,而后雨势渐大。 雨后山路泥泞难行,三人只好商量着在就近的一家客栈落脚。 昏暗的木箱中,靠在箱壁上的一个男孩抬起了头,语气中是难掩的激动:「外头下雨了,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有这雨声的掩盖,我们可以大声折腾了!」 一时间方才所有对叶小舟他们冷眼旁观的人几乎全都动了起来,两个两个轮流为一组,虽然效率极低,但那个小裂缝还是肉眼可见地被越挖越大。 忽然间,三辆马车突然停下了。 木箱里的众人只听见了夹在雨声中的含糊不清的咒骂,而后不过半晌,那咒骂声便消失了,他们听见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一共三声。 就在众人惊异地侧耳细听的时候,那木箱骤然被人从上往下噼开了,那声音犹如一道惊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甚至还有人失声惊叫了起来。 外头豆大的雨珠急不可耐地砸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叶小舟觉得他在这雨里隐约尝到了血腥味。 众人只见得车厢上一道黑影一闪,而后很快便隐没在了将夜的灰色之中。 叶小舟听见有人在轻快地欢呼,有人在拼命地往外爬,有人还楞在原地——譬如他。 那个瘦弱的女孩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衣服,那只枯瘦的手力气却很大,拉得呆住了的叶小舟往前一踉跄。 她呵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跑阿,待会那三个人牙子听见动静回来了就跑不了了。」 叶小舟这才醒过神来,跟着他们一起往外爬。 叶小少爷连逃课都是胆大包天地和同窗从正门闯出去的,这辈子没翻过墙,连个木箱都不会爬,最后还是那与他搭话的男孩和那瘦弱的女孩合力将他拉出去的。 从木箱里爬出来后,叶小舟发现载他们的马车靠边停在一条泥泞的山路上,往前再行百来米便能到一家亮着灯的小客栈了,但那三个人牙子却不见了踪影。 忽然间,叶小舟听见有个女孩惊叫了一声。 他忙向那边跑去,而后就闻到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那红色的液体几乎像是和进了雨中,进而蔓过他的全身。 叶小舟忍不住捂着嘴颤抖了起来。 此时还不到晚上,天际尚存着几分光亮,那是铅灰的天,暗沉的夜,而泥地上却流淌着刺目的红。 那三人的尸体并不是全须全尾的,周禄阳的舌头被割了下来,和他被齐齐切下来的断肢摆在一起,其他二人的手指与脚掌也砍了下来,全部堆将在他们胸前。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眶,只剩下了六个空荡荡的血洞。 叶小舟何曾见过这番景象,当场腿一软,几乎要跌坐在泥地里。 他硬生生地站住了,而后却难以抑制地俯身呕吐了起来,眼角立刻便溢出了生理性的眼泪,这场大雨下的太急了,叶小舟有些分不清,砸下去的是雨滴还是眼泪。 第36页 一片嘈杂声中,叶小舟听见有人提起脚便往这三具尸体身上踹去,有人去翻他们衣服里的钱财,有人在咒骂,有人往他们身上啐了一口唾沫,有人在哭。 「大家先别慌,我这里有另两驾马车的钥匙,上头还有其他被困的人,待会外头先留下两个会驱车的人,剩下的先挤进车厢里躲雨,」说话的这人正是原先那个与叶小舟搭话的少年,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让人镇定下来的魔力,「我知道这附近有一间破庙,我们今夜便先去那里避雨。」 不知是谁拉了叶小舟一把,而后他便被人群裹挟着,推搡着上了暂且还完好的那两辆马车其中的一辆。 车厢里顿时变得十分拥挤,但这样逼仄的环境,也让被雨水浸透了全身的叶小舟不至于感觉到冷。 劫后余生的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很可能就要摆脱为奴为妓的命运了,压抑的氛围一下子便烧开了。 有个年纪不大的男孩激动地手舞足蹈:「你们都看见了吗?那么一把长刀,咔吧一声便砍碎了那木头箱子,那人噼完箱子便走了——没想到世上真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 挤在叶小舟身边的瘦弱女孩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叶小舟偏头看她,她便凑在叶小舟耳边很轻地问:「你真相信那人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叶小舟摇了摇头,他是天真,但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若只是路见不平,又怎么一眼便瞧出那箱子里头装的是人而不是货物?又怎么恰好只噼了他们的箱子?这人想必是跟了他们一路,又可能与那三人有仇怨,要不然没有必要杀了人还要将尸身毁成那样。 「你叫什么?」那瘦弱女孩忽然又开口问。 「叶小舟,」叶小舟的声音里抑着低低的哭腔,「叶子的叶,小船的那个小舟。」 「我叫陈梦初,」陈梦初微微一笑,「你这名字听起来着实不像富家少爷,他们的名字动辄便引经据典,生僻又拗口。」 叶小舟坦诚答道:「我爹我娘都没怎么读过书,只有我爹识字,他说随手挑了本古诗集,又随手一翻,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名字。」 陈梦初道:「挺好的,这个名字不轻也不重,你爹娘应该期望你平安健康而胜过你出人头地。」 两人听见外头的雨好像小了一些,驾车驱马的少年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叶小舟直到现在喉口还泛着酸,他强压着想吐的感觉,有些虚弱地开口试探道:「你说你在你家米面里下了耗子药,是真的吗?」 陈梦初笑得毫无负累:「你们做少爷的,都这样笨的吗?我们家穷得都要卖女儿了,哪来的闲钱买耗子药?再说了,我们寻常捉到耗子都是要烤了吃的,好歹算顿肉餐,怎么会用药?」 「我不过是嘴上爽一爽罢了,我的父母、我的两个弟弟,他们都好好活着呢,用卖我得来的钱买米买肉……」 叶小舟听到一半,忽然摆了摆手,背过脸去干呕。 「为了活命,即便是肉虫蚯蚓,也是可以往嘴里塞的,」陈梦初撇了撇嘴,「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人,听到这些却不觉得习以为常,能觉得噁心。」 第22章 逃跑 那少年的确没说谎,两辆马车约莫着只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破庙前停下了。 那破庙瞧起来年久失修,庭内荒草丛生,庙内前殿还塌了一块,大雨浇得那尊通身斑驳的雷公像更加落魄了。 但好在后殿里虽然蛛网密布,但好歹那顶还是全须全尾的,众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而后便一窝蜂地涌了进去。 「你们几个跟我庙里找一些干柴,」那少年唇色发白,眼神却是沉稳的,「其他人将那两辆马车赶进前殿去,别让马淋一夜的雨。」 众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动了起来,很快,后殿里便生起了两团篝火,一行人分成两队,分别围坐在篝火周围。 那少年生完火后,便在叶小舟身边席地而坐,这一群人里只有叶小舟与众不同,他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拼了命也想逃跑的少爷。 他手中拿着一根长木条,拨弄着那团篝火,眼神不错地看着火:「把衣服脱了。」 坐在他身边的叶小舟楞了一下,而后转头问他:「我吗?」 那少年点了点头,而后解释道:「把外衣脱下来烤一烤,一直穿着湿衣服会着凉。到时候发了热了,这儿可没人会管你。」 「哦,谢谢。」叶小舟将浅褐色的粗布外裳扒了下来,挂在火边烤着,而后他又望向了那少年。 那少年大概是还没到长鬍子的年纪,下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胡茬也不见,下颚的线条比景旼柔和许多,不似他那般冷冽,脸上依稀还有些孩子气。 「你叫什么名字?」叶小舟问。 那少年转过头,微微一怔,而后道:「成晓风,你呢?」 「他叫叶小舟,」坐叶小舟旁侧的陈梦初忽然抢答道,她在橙红的火光中狡黠地笑了一下,「我先认识的。」 她话音微微一顿,而后又道:「方才在箱里看的不真切,如今一瞧才发现,他真是个美人——成晓风,你说是不是?」 成晓风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沉声答道:「还成。」 陈梦初敏锐地觉察到了成晓风的迟疑,而后对着叶小舟很轻快地一笑:「他也觉得你很好看,你不知道他这人,看村子里的谁都觉得是丑八怪,我从前问过他,那你觉得自己怎么样?他也说还成,可见还成二字已经是他对一个人最高的礼赞了。」 第37页 叶小舟从小到大曾经被无数的人夸过相貌,可当面被一个刚认识的小女孩夸奖「美」这一词,他还是有些害羞。 「你们认识?」他话锋一转,问两人道。 「我们是一个村的,家住得不远,算起来他还算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是吧表哥?」 成晓风不太想理她,只微微敛眉道:「走时我已将那辆损坏的马车的马匹放跑了,破损的木箱与那三具尸体也丢进了树丛中,好在现在已经入夜,大雨未停,但只要天一亮,那三具残尸难免会被发现,那三人死状那样悽惨,衙门说不定会严查,而且那三人只是这人贩中的冰山一角,如果那些人要报复,我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叶小舟好容易浮上来一些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小舟,你家在哪?」 叶小舟诚然答道:「在平江府,但离这儿恐怕还有千里之遥。」 「无妨,」成晓风的眼睛微微一亮,看向叶小舟的瞳仁里闪着火光,「小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我和陈梦初送你回家,事成之后我们无需赏银,只要你收我们进府做个家僕,如何?」 叶小舟丝毫没犹豫,脱口便道:「好。」 成晓风与陈梦初对视一笑,两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都是被亲爹亲娘卖出去的,那三个人牙子后头的人只要有心去查,他们的身世来历便会被查的一清二楚,所以家他们是必定不能回了。 可叶小舟不一样,他是中途被骗来的,那三个人牙子压根不清楚他的身份来历,而且他看起来非富即贵,傍上他总比在外头四处流浪要好,况且他爹娘顾忌到他们是把自家儿子送回来的恩人,料想也不会对他们太差。 「诸位请静一静,」成晓风忽然拔高了音量,「听我说,请将方才从那三具尸体身上找到的钱财都拿出来,咱们先清点一番,然后按人头平分。」 众人看了看别人,又看了看成晓风,谁都不肯当第一个拿钱的人。 成晓风早有预料,他率先从腰带里摸出了八两银子,摆在了面前的空地上,而后不轻不重地说道:「我听他们说过,此次来统共带了买五十个货的银钱,扣去那三十三个买人的钱,一人四两银子,余下的钱不少于六十八两。」 「当然,为了避免藏私,我会闭眼随机抽几个人与我简单地搜身,若是发现有人藏私,那人便一分钱也不得。而我们负责搜身的几个互相查验,诸位有意见吗?」 众人谁也不吭声,而后便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往外掏银子,等掏银子的声响停了之后,成晓风便带着随机挑出来的三人去搜身。 连同搜身搜出来的银子,统共有一百零一两,远超出了成晓风的预估值,扣除了那两个私藏了银子的,其余三十一人每人分得三两银子。 「还剩七两银子,二两便对半分给那两个不守信的,咱们到底是一起的,一人少分了二两,算是罚了,」成晓风说道,「其余五两便拆成五份分给年纪小的孩子。」 他这事做的公正,倒是没人提出异议,连那打算据理力争的不守信的两位也低下了头,好歹有一两银子,他们不至于冒着风险和这么多人对立。 等到分完了钱财,众人便揣好了自己的钱,找了个角落便睡下了,他们都快两日没吃东西了,方才又闹了那么一出,早就坚持不住了,很多人一倒下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成晓风刻意挤在叶小舟旁边,压低了嗓音对他说:「待会别睡熟,等夜深了我们便走。」 「怎么走?」叶小舟把声音压地比他还低。 「马车。」他答。 叶小舟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两辆马车是属于众人的,待到明日必定会被卖掉换成钱财,而他们现在正愁没有去平江的工具,区区九两银子也不可能从那些小孩手里买下马车,那些小孩人虽不大,但个个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断然不可能轻易被矇骗的。 他们如今的唯一之计,便是硬抢。 一想到这,叶小舟也睡不着了,况且睁眼便是那三具四肢不全的尸体,叶小舟想起那六个血肉模糊的圆洞,又想起前殿那座斑驳掉漆的尖嘴雷公像,忍不住便往成晓风那边挪了挪。 他再隔壁便是陈梦初,一个姑娘家,他实在不好意思往她那边挤,便只好装做无意地往成晓风那边靠。 成晓风家里兄弟众多,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盯着叶小舟的后脑勺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人都没睡熟,苦熬到了后半夜,只听后殿里鼾声四起,成晓风忽然捏了捏叶小舟的肩膀,而后轻声道:「把梦初叫醒。」 不消叶小舟动手,陈梦初便转过身来,她的面颊是枯瘦发黄的,唯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前殿,在过道尽头,走在最前面的成晓风却忽然停下了,他沖后头的两人一摆手:「有人。」 他微微侧开身子,叶小舟便看见有一个人横躺在过道里。 成晓风先他们一步,轻手轻脚地自那人的腹上跨了过去,叶小舟两人也紧随其后,没惊动地上的人。 他们冒着雨登上了车厢,而成晓风则跃上了前室,一鞭子便驱动了马匹。 这声响实在很大,横躺着睡在过道里的那人立刻便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往外一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而后扯着嗓子便喊到:「有人抢马车了!干他娘的,你们这群死猪都别睡了!」 第38页 他这一声吼实在惊天动地,喊得叶小舟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只期盼着这马车能跑快些,千万别叫他们追上。 这马车果然不负他所望,因为车上统共就三个人的缘故,马车走得飞快,那些混杂的叫骂声很快便落在了他们的身后。 叶小舟坐在车厢里的时候仍有一种不真实感,他这一路几经波折,几乎要把前半生没经历过的厄难全部经历一遍,而现在他好端端地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反而开始有些不敢相信了。 「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叶少爷,」陈梦初怕他想太开了,便开口泼了他一盆冷水,「咱们没有通关的关照,只能绕路走,往越僻的地方走越好,而我和成晓风都只认识这一带的路,一南下路便不好走了,又要找得到人问路又要避开城镇,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叶小舟点了点头,他虽然是个乐观的人,但也不盲目乐观。 「你们这不卖舆图吗?」 陈梦初看傻子似得看了他一眼:「少爷,您知道一份舆图值多少钱吗?而且舆图可不好买,没有渠道便是千金难求。」 第23章 卖马 因为只有成晓风一人懂得如何御马,所以三人只能趁天亮前在丛林中寻了个隐蔽的角落,而后一起躲在车厢里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 成晓风第一个醒来了,算到今日,他和陈梦初已经整整两日没吃过一点东西了,他胃里有些反酸,手脚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他推了一把熟睡的陈梦初和叶小舟:「醒醒。」 陈梦初腾地坐起了身子,嘴里含糊不清道:「怎么了?我还以为他们追来了呢,吓我一跳。」 「我方才看了一下,这儿不远处便有个小镇,我去买些早点回来,」成晓风说,「你两别睡了,好好看着马,等我回来。」 两人都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成晓风便提着两个大纸袋和两只水囊回来了,他用那水囊轻轻推了一下还侧靠在车厢上闭眼偷懒的叶小舟的后脑勺,而后道:「买了几个包子,这两个水囊里头一个装的是打来的水,一个是水磨豆浆,我们三就将就着一起喝。」 他才甫一说完,叶小舟便闻到了肉包的香味,那包子热腾腾的,叶小舟此时也顾不得手脏了,紧随他们之后,从纸袋里捉出一个包子便大口啃了起来,那包子是刚出炉的,烫的他手指都红了,他也不肯松手。 咬了没两口他便被这包子噎着了,成晓风见状连忙打开了那壶水磨豆浆,高扶起对着他的嘴便灌了两口下去,糊在他喉咙口的那团没怎么咬碎的包子这才落了下去。 「吃这么急做什么?」陈梦初笑他,「你在平江是没吃过包子吗?」 听她这么说,叶小舟一时间又悲从中来,他在叶府里确实没怎么见过包子,这种廉价的食物根本就上不了他家的饭桌。 在平江唯一有印象的一次吃包子,还是他某位狐朋狗友硬拉着他去尝了尝平江最有名的一家饭店里的灌汤包,叶小舟只赏脸咬了一口,连好字都吝啬地没给一个。 然而现在,他吃起这个,一时间竟觉得从前的山珍海味与其相比,也分毫不差,好吃得他都又忍不住想哭了。 但饶是叶小舟觉得饿极了,统共也才不过吃下了两个包子,而比他瘦弱得多的陈梦初居然咬吧咬吧就吃完了三个,另一个成晓风就更加不必说了,一口气吃了四个下去,还把那壶水磨豆浆喝得见了底。 买回来的早点半点也没剩下。 吃饱喝足后,三人的气色都好了许多。 成晓风看着那辆马车思忖了一会,而后便道:「这个木箱太显眼了,我们不可能带着它进城——小舟,梦初,你们帮我一块把车厢卸下来。」 三人合力,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便将那马车后的木箱整个卸了下来。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叶小舟问,因为昨夜陈梦初说的话,他整个人显得忧心忡忡的。 一时又想起他们方才吃的是肉包,虽然香,但为了省钱他们其实应该节俭一些只吃吃馒头的。 成晓风将拴马匹的缰绳拴在了树干上,而后依然是那副胸有成竹的腔调:「你们二人先进城随便找一家成衣店,买三套体面些的衣服。」 叶小舟很不解,不明白他们身上分明就这点银钱,为何还要将钱花在那些没有必要的衣物上,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应该继续赶路吗? 但他觉得成晓风既然一副这么有把握的样子,应该不像是胡闹,于是便什么也没问,只拿上银子跟陈梦初一起进城去了。 两人甫一进城,便在一条街上寻到了一家成衣店,这家成衣店店面不算大,但里头的成衣却不少,两人分别试了一套,而后又一起给成晓风选了一套。 「一共是五两银子。」那店老闆说道。 听见这个数,叶小舟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他偷偷扯了扯陈梦初的衣袖:「我们的银子不多。」 陈梦初显然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但还是安慰叶小舟道:「放心吧,成晓风有分寸,我们只要照做便好。」 叶小舟微微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要讲价,「老闆,您看我们买得多,能不能给些折扣?」 「已经是给过折扣了,咱们这的店租、人工费、布匹成本,哪样都是要花钱的,再给你便宜些,我们便要亏钱了。」店老闆摇着大蒲扇,往躺椅上一靠,「罢了罢了,看你们年纪都不大,那就算你们四两九百钱,你们买便买,不买便算了。」 第39页 他说是给了折扣,但其实也不过减了一百钱。 但叶小舟只会讲一次价,再讨价还价的话,他便不会了,于是只好撅着嘴乖乖掏钱。 走出那间成衣店的时候,叶小舟颇有些惆怅,他从前从没想过自己有天连买这么廉价的衣裳也会觉得奢侈。 两人买好了衣裳,便立刻赶到了城外与成晓风会合。 不多时,三人便都换上了全新的装束,成晓风拿了一条缰绳递给叶小舟:「这匹你牵着,我们一起进城去。」 叶小舟接过缰绳,虽然心里打定了主意要信任成晓风,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忍不住开口问道:「晓风,我不明白,我们的银子并不多,为什么还要花这近五两银子去买衣裳?」 成晓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你知道我们牵着的这两匹马值多少钱吗?」 叶小舟摇了摇头,他对这些几乎全然没有概念——一个叶府里就养了不知几匹的马,他出门是用不上买马的,况且他爹也没让他去买过马。 「即便是品次不好的马,一匹也要三十五两左右,我们若是穿得像逃荒来的,却牵着两匹价值不菲的马,待会只怕是要让守城的士兵当做偷马贼给抓起来的,到时候他们硬抢了我们的马,说不定还要让我们蹲大牢。」成晓风解释道。 叶小舟听完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既然陈梦初说这路他们没法自己走,那便正好将那马匹都卖了,换成银钱,到时候再去雇个识路的马夫来。 路上他们也不必节俭地啃干粮了,说不定还有余钱住在客栈里歇脚! 「这主意太好了,」叶小舟快乐起来了,脚下步子轻浮,走向城门的脚都是蹦蹦跳跳的,他夸奖成晓风道,「你真聪明。」 此时这两人更加相信了这就是个娇养长大富家少爷,一定没吃过什么苦,不然也不能这么容易高兴。像他们这种经历过无数厄难的,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下心,唯恐要乐极生悲。 陈梦初和成晓风走在后边,她忍不住在成晓风耳边嘀咕道:「他这样也挺好的,有些人一出生就比我们幸运得多,能像孩子一样活到长大。」 「这也未必。」成晓风摇了摇头。 他们习以为常的厄难,对叶小舟这样的人来说,说不定比天塌下来还要难受,痛苦是分不出高低贵贱的。 他是幸运的,但同时也是不幸的。 三人很快便找到了城中的马市。 这儿能见着许多牵着缰绳的胡人,叶小舟生在南方,还从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外族人的体验,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陈梦初眼尖,一眼便看见了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正在和胡人讨价还价,那胡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其间还夹带着一点当地方言。 两人拉扯了许久,最终却还是不欢而散了。 三人抓准了时机走上前去,成晓风开口问:「这位老闆,可是要买马吗?」 「废话,我来马市,不买马买什么?」那中年男人回过头,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而后持着怀疑的态度问,「你们卖马?」 成晓风点了点头:「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请问您需要多少?我们只出这两匹马。」 那中年男人形容猥琐地一笑:「不是只出,是只有吧?不过我也就只需要两匹,瞧着你们的这两匹马,品相倒是低劣,不过胜在这四条腿还算精壮——我出五十两银子,两条都要了。」 「客人说笑了,」成晓风笑了笑,道,「市面上最次的马也要三十五两银子一匹,您这齣价是不是太低了些?」 「寻常马匹自然能买到三十五两,只是小弟弟,你们这马……恐怕不是什么正规渠道得来的吧?急着转手的东西,怎么可能买的了好价钱呢?」中年人笑嘻嘻地拆穿了他们。 叶小舟心里一凉,心想他们三个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在这些经验老道的人眼里,他们身上根本没有一块遮羞布。 成晓风面色不变,只淡淡地说:「我们也不是多着急转手,这马市上这么多要买马的人呢,虽然卖马的胡人也有许多,但我们可能是这马市上卖得最便宜的一家了。」 那中年男人敛了敛笑意:「你开个价。」 「六十五两,」成晓风道。 「不成不成,最多六十两。」 「六十四两。」 「六十三两怎么样?」 「成交。」 那中年男人到底是得了便宜,遂喜笑颜开道:「我原是想着和那些胡人交易的,所以只带了绢帛和茶叶,你们随我去不远处的钱庄取个钱罢。」 三人颇为警惕地跟着这人去了钱庄,而后一手交钱一手给了马,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日夜里,宁王府。 韩修平将那封雁书呈在手中,而后敲响了王爷寝屋的门。 「主子,」韩修平道,「这有一封雁书。」 「进来。」 韩修平这才推门而入,景旼此时正倚在木质轮椅上,在烛光下看一卷书。 他呈上了那封雁书,景旼信手接过,而后在灯下仔细读了起来。 里头的正字小楷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叶小舟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又和什么人在一起,事无巨细,丝毫没有遗漏。 「这个叫成晓风的少年有点意思,」景旼淡淡然道,「只是聪慧有余,却没考虑到,在胡人的地盘上抢他们的生意,这是找死。若不是有人在后头打点着,他们只怕连马市都走不出去。」 第40页 韩修平应道:「到底是年轻。」 景旼将那张信纸搁在了桌案上,而后道:「回信一封,叫他将那两人的身份来历都查清楚,若是有半点不干净,杀了便是,别是什么东西都能往叶小舟身上贴——还有,接下来一路便让他适当打点一番,也别叫他吃太多苦了。」 「是。」 「皇帝那边呢?我的婚事他还是不肯松口吗?」 韩修平俯首道:「是,圣上语焉不详,既不同意,也不否决,如今该是在查叶家的底细了。」 景旼面上露出一抹很浅的笑,像是料定了皇帝会怎么做:「他肯去查便好了,我只怕他按兵不动——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我和皇兄谈一谈指婚的事。」 第24章 平江 回平江的路上时晴时雨,叶小舟颓然地窝在马车内,潮热的湿气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上随时会冒出一朵蘑菇来。 一开始他还会跟陈梦初和成晓风聊聊天,只是他们的出身和生活环境毕竟差之千里,许多话都聊不到一起去。况且即便车上坐的是两个他在平江的好友,只怕挤在马车中这么些日子,到现在也该倦了。 叶小舟发现自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景旼来,他和景旼来时走的是水路,一路飘荡了比现在更久,但他却半点没觉得无聊过,他和景旼无话不谈,一件事说了八百次都说不腻。 他曾经那么爱他,甚至为他一句话就义无反顾地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云溪,他对他的爱半点不掺假,而景旼对他的爱,却半点也不掺真。 「你是姑苏人,缘何会到云溪来?」陈梦初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这样的少爷出个远门,不都是很多人跟着的吗?怎么会沦落到被人贩子诱骗?」 叶小舟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一改之前好相处的模样,语气有些不好了:「你又缘何这样喜欢盘问别人的私事?」 陈梦初撅了撅嘴,嘟囔道:「我就问一句嘛,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她这人就是有些八婆,」成晓风笑着打了圆场,「没什么恶意的。」 陈梦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才八婆。」 叶小舟说完也意识到了自己没必要对一个比他小了近五岁的小姑娘发火,但他心里着实是有怨的,云溪那一场景旼谋划许久的骗局、景旼的不告而别…… 他一直都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反抗不得。 「不好意思,」叶小舟垂了垂眼,坦然道,「我心情不太好。」 他原是不想说的,毕竟被骗的事实在有些丢脸,显得他很蠢,但在陈梦初和成晓风关切的目光下,叶小舟还是松了口,和他们抱怨起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只是省略了些许细节。 二人听得唏嘘不已,叶小舟也觉得说出来之后,他的情绪反而没有那么压抑了。 「你们来时路上丢了钱,恐怕不是意外,」陈梦初敏锐地觉察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那么处心积虑,不至于连这点钱都看不好。」 这一茬叶小舟不是没想过,这弄丢盘缠一事恐怕就是景旼故意的,好叫他吃苦。 「可他为了报复你,自己也陪着演戏,」成晓风的神色微动,感嘆道,「也和你一起吃那些苦,为了从前那儿戏般的仇怨,做到这份上,实在不像是个正常人。」 与此同时,外头的马夫忽然吆喝了一声:「成公子,前头不远就要到平江府了,公子此行是去城外还是城内?」 叶小舟听他说完,脸上的颓丧顿时荡然一空,他越过成晓风,脱口便抢答道:「去城内,在平江叶府停。」 「公子可是这叶老爷的亲戚?」那马夫在外头应声道,「我夫人便是这姑苏人,上回我陪她回平江省亲,叶老爷的名号倒没少听,茶庄、镖局、钱庄,都叫这叶老爷一手包办了,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商人,那可真是富可敌国。」 叶小舟平时也没少听别人巴结他父亲,只是如今在一个他乡的马夫嘴里听到,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倒也没有到可敌国的地步。」叶小舟说道。 「那公子你们还真是叶老爷的贵客啦?」那马夫笑道,「那我向公子再讨个赏,不过分吧?」 叶小舟习惯了这样的奉承,脱口便道:「只要到了叶府,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成晓风都不用看,也知道外头的马夫笑得必定是眉飞色舞的,他和陈梦初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一致认为叶小舟就是个人傻钱多的胖头鱼。 「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成晓风压低了声音,「没到你家之前,都不要暴露身份,避免惹上麻烦。」 叶小舟无辜地眨了眨眼,小声辩解道:「我这不也没说我是叶家少爷嘛。」 陈梦初倒是对马夫方才说的话很感兴趣,兴奋地问叶小舟:「你爹这么有钱啊?那你家是不是很大?是不是那种有很多间屋子的大宅院?你家有几间房?你平时是不是想睡哪便睡哪?」 叶小舟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懵了,只思虑着答道:「大也不算太大,半个时辰左右便就可以逛完,还有一些别院置在别处,我也不常去。至于有几间屋子……我也没仔细数过。」 成晓风与陈梦初又对视了一眼,分别都从对方脸上品尝到了惊愕的表情——他们家的院子,半晌便能走到头,要半个时辰才能全逛完的家宅,那得是什么样的光景? 第41页 他们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捡了一个什么人的儿子? 叶小舟接着道:「你们放心,我爹很大方的,只要他知道了是你们帮我回家的,你们想要什么宅子、土地、银钱,他都会给的。」 两人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要说实在的,其实是他们利用了叶小舟。一是想为今后谋条出路,二是借他的家世来逃过那三个人牙子背后之人的报复,所以就只是持着最朴实的想法——在叶府做个家僕。 没想到叶小舟这条大腿竟然这么粗! 等这马车驶向了叶府门口,立刻便有叶府的侍卫沖了上来,将他们截下。 「什么人?」那侍卫很凶地说道,「这儿不许车马过路。」 那马夫立刻赔笑道:「这里头坐着的是你们叶府的贵客。」 「胡说,我们老爷从没提过今日有位贵客要来……」那侍卫的眼神一转,忽然看见了从马车里钻出来的叶小舟,而后便面色一变,整个人楞在了原地,「少……少爷。」 这侍卫原先是在叶小舟院子里伺候着的,叶小少爷任性私奔后,叶弘方责难下来,就把他们这一批看管不力的侍卫都发配去看门了。 所以叶小舟这张脸,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哪怕他身上穿着平时从来不会穿的衣裳,他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奴才立刻去叫老爷,」那侍卫激动地都快哭了,看大门的薪酬可比保护叶少爷少多了,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少爷回来,「您可算回来了,您知不知道您走后,老爷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成日里郁郁寡欢的,人都清瘦了许多。」 还要扣他们的薪酬,那侍卫在心里默默吐槽。 叶小舟听他这么说,脑海里已经有画面了,想到自己的父亲为自己做的蠢事而难过,叶小舟就愧疚地想给自己抽上两个大嘴巴子。 「不必叨唠我爹了,」叶小舟此时心虚得不行,只想着先回去换身体面的衣裳,别叫他爹看出来他这一路受了苦,「你先别告诉他。」 成晓风和陈梦初二人直到走进叶府,才知道他们的想像力还是太匮乏了,叶府的规模已经远远不是「富贵」二字可以概括了,他们见到那满园子的假山、奇花异草、奇珍异兽,只觉得皇帝的行宫大抵也不能比这更气派了。 路过叶夫人的故居时,两人瞥见院内有一处不同凡响的建筑,那是叶小舟囚着叶弘方修的,是他奠念亡母的杰作。 叶小舟有心炫耀,于是便领着他们去看。 叶夫人信佛,叶小舟就在她院里修了一处缩小版的西方极乐世界——有七宝池、功德池,池底皆以金沙铺地,阶梯以金、银、琉璃铺就,池内有金叶莲花、银铸荷叶。上置一个小楼阁,也是由金银二色雕铸而成的。 这回两人是真的看呆了,他们从没想过这世上有人能奢靡到这个地步。又想到从小在这样优渥的环境下长大的叶小舟,居然能放下身段与他们一路上同吃同住,简直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了。 与此同时,得知宝贝儿子回家的消息的叶弘方,携着江抚柳紧赶慢赶地来了。 此时还是清晨,他难得连半点体面也不顾,衣衫不整的,头发也披散着,疯疯癫癫地便跑来了。 见到叶小舟的第一眼,叶弘方眼前便模糊了,叶小舟实在消瘦了太多了,肉眼可见地脱了形。但他碍于脸面,强忍着没过去抱他,反而违背本心,努力恶声恶气道:「你还有脸回来?」 叶小舟见到叶弘方的第一眼,还不等他反应,眼泪便已经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扑将上去,一头撞进了叶弘方的怀抱,便哭便说:「爹,小舟错了。」 他一哭,叶弘方的鼻子就更酸了,一个没忍住就原谅了他。 他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背:「在外头受了委屈,才知道家里的好——你还知道你还有个爹!」 叶家的管事人精,立刻便道:「老爷,既然少爷回来了,那奴才这就去让厨房备下好酒好菜,好给少爷接风洗尘。」 叶弘方一挥手,让他去了。 「怎么瘦成这样了?」叶弘方心疼地问道,「他们家没给你饭吃?」 问完他又瞧了瞧叶小舟身上的衣裳,这料子还不及叶府下人身上的好。 「你这衣裳又是怎么回事?走的时候不是带了几套衣裳去的吗?」 叶小舟抹了一把眼泪,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江抚柳,哭得更凶了:「爹,你不知道,那与我私奔的侍卫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走失的阿旼,他是为了报复我,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第25章 和离 叶弘方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阿旼是谁,这个名字在他生活中显然已经消失得足够久了,但立在他身侧的江抚柳却再清楚不过了,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面上并无惊讶,只是悲恸。 「你……你早知道,」叶弘方气得呛了口口水,转身捉住江抚柳的手腕,猛得咳了起来,「他那么常在小舟身边出现,我不信你就没认出来,那是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江抚柳的面色煞白,只是不住地摇头:「我以为他是回来报复我的,是我……是我……」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在叶小舟的的印象里,江抚柳一直是个很坚忍的女人,即便他如此厌恶她,她也从来没有对自己恶语相向过,其实也并没有在背后使过什么暗刀子,对他倒是一直不冷不淡的,也不装作很想给他当妈的模样。 第42页 叶小舟恨她,仅仅就只是因为江抚柳间接害死了他娘。 别说叶小舟没见过江抚柳哭,叶弘方也没见过。他也怔住了,嘴上甚至都忘了安慰,只呆呆地看着她。 「他为什么要骗小舟?你又为什么说以为他回来是要报复你?」叶弘方一头雾水。 江抚柳抬手拭去泪水,摇了摇头,只是说:「是我们母子对不起你们……」 随后她定定然看向叶弘方,那对狭长的丹凤眼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妾身已草拟了休书一封,老爷只需在上头盖个印,妾身即日就立刻叶府。」 叶弘方捉住她手腕的手一滑,向下捉住了她的手:「抚柳,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阿旼是阿旼,你是你,他做了什么是他的事,我不会怪罪到你身上的。」 叶小舟在他俩身后白了他们一眼,心说这女人的心计真是深沉,从前见到景旼蛰伏在他身边时一声不吭,如今见着他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又开始卖惨装可怜。 但他没想到这江抚柳是真的下定了要和离的决心。 江抚柳从衣袖里翻出了那封她早已准备的好的休书,没有看叶弘方的眼睛:「即便没有阿旼的事,妾身也是要走的,这些年来,妾身很感激老爷和叶府的各位,还有小舟……小舟,你比阿旼好的多。」 「他回叶府的第一天,我便认出他来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了一个模样,眉眼生的半点也不像他爹,也不怎么像我了,可是很奇怪,我还是认得出他。可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老爷,」江抚柳说,「妾身真的要走了。」 她之所以等到今日,也只是想看见叶小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自己的亲儿子能干出什么事来,她再清楚不过了,心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叶弘方上一刻还处在儿子回家的欣喜之中,下一妻子便掏出了一纸休书,他的情绪就像是从瀑布最高端瞬时跌落到了最低端,如此跌宕起伏,要不是老头子身体还算硬朗,此刻必定是要撅过去一回的。 还不等叶弘方整理出语言,江抚柳便蹲身微微一福,告辞道:「妾身去厨房里打点着,你们父子二人多日未见,便好好叙叙,妾身就不打扰了。」 儿子回来了,却丢了老婆,叶弘方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今年家里就没几件顺心事。 但他到底还是最心疼自己这个儿子,于是就逼着自己不去想江抚柳那事,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叶小舟身上。 他此时才注意到站在自家儿子身后的那两个瘦弱的孩子,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这两位是?」叶弘方一边理了理散落下来的发丝,一边问。 「这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们,你想必就见不到我了,或者也不会这么快能见到我。」叶小舟此时恨不得抓着他爹把他这一路上的遭遇倾吐一遍,于是语速很快。 叶弘方倒是很知礼节地走上前,对着两人便作了一揖:「犬子这一路多谢二位照看了,老夫这般打扮,实在是很失礼,二位这一路上奔波,也着实辛苦了,不如先去客房里歇上一歇,若是渴了饿了,尽管喊家奴,咱们叶府不会亏待你们。」 随后他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侍从:「还不快引着二位恩人前去?」 「是——二位恩人请跟着奴才来。」那侍卫一俯首,立刻领着两人走了。 等他们都走光了,叶弘方才没正行地抓了抓披散的头发,一把揽过叶小舟的肩:「你这一路上受苦了,我给你说,你走了之后,爹在你院子后头修的汤泉池前几日便竣工了,当初给你挑院子的时候就是特意选的这。」 见儿子看起来似乎不大高兴,他又哄道:「这汤泉池可单是为你一个人修的,以后也只你一个能用。」 叶小舟又高兴起来了,汤泉池再怎么漂亮,也抵不过他爹一句「只为你一个人修的」,他从小就这么固执,只想做别人心头独一无二的宝贝,既然是宝贝,又怎么可能有两个呢? 「走,」叶弘方揽着他往他的住处走去,「咱们父子俩一起去试试那汤泉水,你也好换身衣裳。」 「怎么就是父子俩了?」叶小舟嘟囔着说道,「你不是说那汤泉池单只我一个人能用吗?」 叶弘方被他气乐了,反问道:「是谁花钱给你修的汤泉?是谁把江南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你的行踪?你知不知道你走的这些日子你爹我连最喜欢的糖醋鱼都吃的不香了?你还这么小肚鸡肠,真是小白眼狼。」 叶小舟破涕为笑,笑了没多久便又哭了。 叶弘方揉了揉他的额发,又拍了拍他的背:「现在知道后悔啦?丢下你爹走的时候怎么就那么狠心?还是家里好吧?」 「别哭了别哭了……你爹不怪你,咱们以后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也不要去考什么功名了,你爹钱挣得还挺多的,够你啃一辈子啦。」 ———— 叶小舟已经很久没有很叶弘方一块泡澡了。 自从叶夫人离开人世后,叶小舟就一直都很叛逆,叶弘方让他读书,他就偏不爱读书;叶弘方叫他少和那群狐朋狗友来往,他就偏和他们腻在一起;叶弘方叫他往东,他就一定往西。 一起泡澡的记忆好像永远停留在了他九岁那年。 叶小舟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他坐在汤泉池壁上一处没入水中的阶梯上,整个人浸在水中,水面上堆满了香花,蒸腾着触碰到他鼻尖的都是浓烈的香气。 第43页 叶小舟对叶弘方讲起了自己和景旼私奔之后的事,这事他已经和前人说过两回,到了他爹这,他说得更流畅了,要不是叶弘方时不时给他递杯茶叫他润润喉,叶小舟估计都不会停。 叶弘方对叶小舟的遭遇可谓是十分揪心,叶小舟说到咬牙切齿处,他便也咬牙切齿的;说到悲伤痛苦处,他比叶小舟还早流出泪来;说到最后,叶弘方就心疼得恨不得将那阿旼捉出来,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恐怕都不够他解恨的。 「我这样宝贝着的儿子,」叶弘方火冒三丈道,「他居然让你去种地!还养鸡!」 「我还捡了只狗,给它取了名叫小白,」叶小舟垂头丧气地说道,「都怪我识人不清,回来路上叫那人牙子骗了,小白也被他们丢了。」 叶弘方立刻便安慰他:「这怎么能怪你,都是那人牙子心狠手辣,分尸都是便宜了他们,若你爹认识阎王爷,必让他们下那无间地狱,日日夜夜都受剥皮抽筋之苦。」 「你那小白狗我会派人去寻的,只是这毕竟是落在了异地他乡,若实在寻不着,你也别太难过。」 过了半晌,他又低声说了一句:「这阿旼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吶。」 如果阿旼并非普通人,那江抚柳就必定也不是,难怪他和江抚柳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却总觉得她有什么事一直在瞒着他。 叶小舟不大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孩子,怎么就长不大呢?」叶弘方嘆了口气,「你说阿旼打了阎星曜,他却亲自来道歉,他爹成平侯是什么人?你当真以为他仁义?能叫成平侯给这么大面子的人,权势必定不小。」 「路上那三个人牙子你也当真以为是因果报应,恰好叫人砍死的吗?只怕也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经过这回叶小舟被骗一事,叶弘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把叶小舟保护得太好了,才叫他不知人间险恶,凡事都只往好处想。 「你现在明白了吗?」叶弘方期盼能从他脸上瞧出点领悟的神色。 「明白明白,」叶小舟点了点头道,,「我不会再和他好了——爹,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叶弘方在心里嘆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但也捨不得再教训儿子,只能想着往后有时间再好好教教他。 第26章 指婚 叶小舟洗完了澡,便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外裳是天青色的,上头是锦绣阁的二十余个绣娘们赶工了足足十日才绣出来的白孔雀,孔雀尾端镶着数颗水滴状的明珠。 手巧心细的丫鬟们替他梳了发,又替他配了只奶白色的玉簪。 成晓风和陈梦初在厅堂里见到他的时候,差点要矜持不住,叶小舟陪着他们一起灰头土脸的时候,便已经很好看了,如今洗漱干净,再这样一打扮,简直像是月宫上逃下来的小神仙。 「老爷,老爷……」一个家奴模样的人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面上也不知是喜色还是忧色,「外头来了位上京城来的公公,手上拿着的据说是圣旨,要您和夫人少爷亲自出去接旨呢。」 叶弘方的脸色一变,叶小舟的脸色也兀得一沉。 他们这天高皇帝远,叶弘方的生意做得这样大,也从没见过那皇帝一眼,想必那皇帝也不可能会认识他,如今这圣旨突如其来,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事抚柳知道了吗?」叶弘方问。 那家奴道:「随奴才来的另一人已经跑去告知夫人了。」 叶弘方只好对成晓风二人道:「劳二位久等了,还请先用些茶水,我与小舟去去便来。」 叶小舟便跟在他父亲身侧,随着他大步向外头迈去。 「你在外头还有什么事没与我说的?别是在皇帝跟前闯了祸,」叶弘方一边走一边问叶小舟,还不等叶小舟开口,他便自问自答道,「也不对,你最远也才到了云溪,和上京城离得也不算近。」 叶小舟委屈道:「我哪有那样大的能耐?」 叶弘方偏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气道:「也是。」 两人步至正门时,江抚柳也行至他们身后,叶弘方与她一点头,三人一块踏出了正门。 那粉头白面的矮个宦官就直挺挺地立在门前,见三人出来了,便尖声道:「哪位是叶小舟?」 叶弘方微微一笑,抬手护了护叶小舟的后背:「这位便是犬子小舟。」 「跪下接旨。」那宦官高声道。 叶弘方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叶小舟跪下了,叶小舟十几年来只跪过祖母和母亲,皆是她们去世之时,现在叫他跪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的皇帝——还只是个被宦官托举着的一块明黄色绢帛。 叶小舟不太服气,但还是顺从地跪下了。 接下来那宦官的上下嘴唇一张一合,叶小舟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跪在他身边的叶弘方和江抚柳皆是脸色煞白,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还不快谢恩?」他听到那宦官说,「能嫁给堂堂宁王,那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叶弘方拉了拉还在发愣的叶小舟,催促他谢恩,见叶小舟一脸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圣旨,他才一脸堆笑地起了身,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明珠,按在了那宦官手中。 「大人,还烦请指点一二句,咱们这无名无姓的平江小氏,怎么会得了宁王的青眼了呢?」 第44页 那宦官看了他一眼,立刻便将那颗明珠塞进了腰带里,他和和气气地说道:「平江叶氏怎么能是无名小辈呢?平江府年年进贡来的茶叶与布匹,那可都是出自于您的手笔。」 他不正面回答,叶弘方只当他是嫌自己给的太少,便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颗与上一颗等大的明珠,复又塞给了那宦官:「虽是福分,但咱们到底也不能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撞昏了头,您说是吧?这起因经过……不知大人能否告知一二?」 「杂家也只知道这桩桩姻缘是宁王爷亲自求的,圣上允了,便拟了这圣旨一封,交由杂家火速送往平江,别的杂家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宦官说话拿腔拿调的,听得叶小舟很不舒服,「杂家会在这住上几日,明日那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也该到了,她会好好教教叶公子皇室的礼仪。」 叶小舟憋了许久,此时才忍不住嘀咕道:「可我不想嫁,我根本没见过这什么宁王爷。」 「小舟,不得无礼!」叶弘方厉声呵斥道。 「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那宦官尖刻的声音又响起了,「宁王爷是个什么样的贵人,那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又有着圣上亲自指婚,即便你是宰相的儿子,也是莫敢说个不字的。」 「是是是,大人您说的是,」叶弘方忙支使叶府的管家带那宦官进去,替他安顿一番,「哪有让贵客在门外待着的道理,大人进去坐吧,恰好赶上了饭点,大人是要与我们一家共同用饭还是?」 他都这么说了,这宦官也是个人精,立时便明白了他只是客气,于是便道:「不必了,杂家这一身风尘僕僕的,倒是还得先修整一番,午膳杂家自个用便好了。」 叶弘方热切道:「那今晚叶某便设下晚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务必赏脸。」 那宦官笑意不减:「叶老闆不必太费心,普通的家常菜便好。」 说完他便跟着叶府管家离开了。 叶弘方这才一言不发地将叶小舟拉进了一间屋里,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你认识这个宁王爷吗?」 叶小舟果断地摇了摇头,都快急哭了:「我听都没听说过——爹,我不想嫁。」 「可皇命难违……」叶弘方愁得一对浓眉紧皱,愁得眉间宁出了一道很深的痕。 他的宝贝好容易才刚平安回来,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城,嫁给那个听说是个残腿还暴戾的王爷呢? 叶小舟也知道他爹的为难,知道违背皇命那是要掉脑袋的事,虽然他们家有的是钱,在平江府也颇有权势,但那在上京城,对上皇帝这样天底下至高无上的人,那可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爹……」 「小舟……」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先让我说,」叶小舟半点也没有礼让的意思,他闷声道,「我想了想,其实做个宁王妃也挺好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上京城呢,而且爹你不是常说我们家还缺个有权势的人吗?我若有了这层宁王妃的身份,往后爹的生意想必也能做得更大。」 虽然他这谎撒的破绽百出,叶弘方再了解自己的儿子不过了,知道他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不肯看人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很欣慰,从前的叶小舟只知道无理取闹,从来不会为他和叶府考虑,如今忽然这么懂事,叶弘方却有些不适应了。 「小舟,爹不要你做什么宁王妃,也不要再做大叶家的生意,」叶弘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看着叶小舟的眼睛,笃定道,「你放心,爹会想办法的。」 叶弘方许诺给叶小舟的话,从来便没有食言过,叶小舟听了他的话,很受感动地点了点头。 「你这一路缺衣少食的,想必也饿了,先回席去与那两个孩子用午饭去吧,」叶弘方对他说,「爹和你江姨有话要说。」 叶小舟便乖顺地转身走了。 等他一转过身子,背向叶弘方他们的时候,他面上强撑起的从容乐观一下子便垮了,他很想哭,但叶府里的家奴太多了,他不想叫别人看见,因为一定会传到他爹耳朵里。 他不想看见叶弘方皱眉愁思的模样,于是他故意装出一副没心没肝的天真模样,故意满脑子里还只是装着吃喝玩乐,仿佛那场悲剧般的欺骗不过是一场噩梦,他还是天真而乐观的叶小舟。 叶小舟还以为他们很快又能回到从前那样快乐的生活里去。 可是这该死的宦官送来的这一封该死的圣旨却把什么都给毁了。 「该死的皇帝,」叶小舟在心里大逆不道地骂道,「该死的宁王爷!」 另一边的叶弘方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对倚在门边的江抚柳道:「算命的说这孩子命里必有一难,我那时还觉得那混蛋是在诓骗我,让人把他乱棍打了出去。」 他嘆了口愁苦的气,继续道:「从小我就很惯着他,没叫他吃过半点苦头,他哪里知道什么天高地厚,若是真嫁进了那规矩繁多的王府,想必是要受欺负的,我捨不得。」 江抚柳静静地听完,而后又静静的抬眼:「老爷想说什么?」 「咱们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叶弘方说道,「有些事你可以瞒着我,我也不会过问,可这回已然是要害了我家小舟了,抚柳,你能不能和我透个底?」 「阿旼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缘何小舟才回来,这指婚的圣旨便到了?」 第45页 第27章 沖喜 江抚柳沉着眼,她面上脂粉未敷,薄唇苍白,面无血色:「老爷多想了,阿旼他只是抚柳的儿子。」 「我还记得……十几年前那日,得了肺病的叶赉找到我,求我收留你们母子,他父母从前念我年幼便成了孤儿,时常接济于我,而我顾念着他家的恩情,问也不问,便收留了你们,」叶弘方的目光落在她素丽的面容上,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贪心,一见你的模样,便不只是想收留你们了。」 江抚柳静静听着,面上不露悲喜。 「我知你身上藏着秘密,外头好像有人在寻你们母子,我便假做新纳了美人的模样,收养了阿旼,让他改姓了叶,也叫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叶弘方的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回忆往昔,「我想假戏真做与你好,那时你却总是不肯。」 「你说你有丈夫,我有妻子,如此实在违背纲常伦理,我告诉你我与怜雪只是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她心里一直都有别人,我也只是拿她当做亲人,但你还是不肯。」 「后来直到怜雪离世之后,我们才有了夫妻之实,我知这份感情来之不易,故而也不敢问你,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读过许多书,熟知各种礼仪,分明是大家闺秀的模样,为何沦落到带着孩子无家可归的地步?」 江抚柳依然垂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爷多想了,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恰巧有些天赋罢了。」 叶弘方深深地望着她:「你还是一句都不肯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不值得你开口告给我半句真相吗?」 「是我们母子害了你和小舟,」江抚柳低下头,叶弘方几乎要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弘方,我已为你物色好了一位端庄贤惠的妻子,无父无母,家世清白,往后倘若有人问起,你便说她就是你在叶夫人走后扶正的夫人。」 叶弘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忽然脾气就上来了,十分气闷地说道:「是,你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早就谋划着名要走了,可是你考虑过我吗?端庄贤惠又如何?你凭什么私自决定让谁陪我度过我的后半生?还有小舟,你让小舟怎么办?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嫁到那不知深浅的宁王府去?」 江抚柳沉默了许久,到最后她瘦弱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逃不过的,小舟他逃不过的,阿旼他……就是宁王。」 叶弘方目瞪口呆,他只猜到阿旼可能与皇室有些牵扯,却没料到他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逯岭之难里唯一活下来的亲王。 「那你是……你便是宁王在逯岭之难中殉难的生母淑贵妃?」 江抚柳面容苍白地笑了笑,那笑中带着些许嘲弄的意味,既是痛苦,又有解脱。 「怪不得……怪不得。」叶弘方也苦笑了起来,他竟然娶了个侍奉过先帝的女人,还收养了一个亲王做继子。 这真是再荒谬没有了。 「逯难时,匈奴与康王联手,三日便拿下了上京城,孝仁帝携宫妃与皇子出逃,准备南下避难,谁知途中竟叫那匈奴军队围堵,好在孝仁帝半路时便心有不安,让我带着阿旼与太子走往了另一道小路。后来孝仁帝果真不幸遇难,叫他们给掳去了,我们母子二人与太子路遇康王一党,便四散逃去,这便离散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一路上护着我与阿旼二人的禁军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背着阿旼找到云溪村的,只听他们说我是背着阿旼晕倒在谁家田里,又碰巧被谁给救了,后来我们母子便在云溪长住了下来。」 「只是天不遂人愿,康王余党还是找到了云溪村,那时候太子正与叛党对峙,孝仁皇帝还在匈奴人手中,康王怕匈奴言而无信,便想留一招后手,实在不成,便拥立阿旼为帝,他便为摄政王,至少名分上说得过去,」江抚柳闭了闭眼,「只是我不愿阿旼成为一个傀儡,更何况阿旼只是康王为自己留的后手,只要匈奴没有和他撕破脸,他便只会杀了阿旼后,自己坐上皇位。」 于是江抚柳便带着阿旼逃走了,好在从前的宫内侍卫叶赉救了他们,还将他们秘密送进了叶府。 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叶家这颗大树根基深入平江地底,任凭康王派人将平江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这对暗藏在叶府中的母子。 江抚柳:「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匈奴反水与太子联手,康王被捉,凌迟而死。匈奴将掳走的孝仁帝送回,只是孝仁帝毕竟已经年过四十,又被掳去了苦寒的西北荒漠,被送回来时已经害了重病,太医诊治后都说命不久矣。」 「后来我听说新帝遵循太上皇的托愿,开始到处找失落民间的九皇子与淑贵妃,我便托人将阿旼送去了上京城。」 叶弘方静静呆立着,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着。 江抚柳像是忽然泄了气,倚在门边的身子一软,失去支撑力一般滑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阿旼他很聪慧,也很有野心,他不可能一辈子窝藏在平江,可他这层身份,註定让他不可能去参加科举,不可能有所建树,否则一旦他这层身份败露,便会连累整个叶府。」 叶弘方当然明白,那皇帝若是查清真相之后,定然不会搭理他叶弘方当初收留这对母子是出于好心还是坏心,他只会为了顾及皇室的颜面,秘密将他们一整个叶家族灭。 第46页 「原本我是要与他一起走的,只是我太贪恋这里了,我舍不下这自由,舍不下这无须终日勾心斗角的生活,也舍不下你,」江抚柳的眼睛红了,从来温柔的声调忽然高了起来,「所以我让他一个才刚满十岁的孩子独自去了上京城,后来我听说……宁王的双腿在猎场摔断了,听说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措,弘方……我好后悔,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安逸的日子,他却独身一人呆在上京,每日如履薄冰,我太自私了,不是个好母亲。」 叶弘方坐在她旁侧,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谁说为人父母,对孩子就一定要无私呢?况且你那时候即便是在上京城,只怕也帮不了他什么。」 「是我没教好他,」江抚柳伏在膝上,泪滴落下来,「此番指婚一事,想必他并非只是想报复小舟……宁王忽然求皇帝将千里之外的一人指给他为妃,皇帝必然奇怪这位叫宁王『倾心』的人是谁,这便定然会派人去将叶家查个一干二净,而后皇帝便会发现,叶府里还有我这个本该殉难的太妃。」 叶弘方的神色冷了下来:「所以你说要和离,其实只是想离了叶府去寻死,是不是?」 他一下便明白了,能让皇帝放过叶家的法子,恐怕也只有这位江太妃真的死了。 江抚柳不置可否。 「你当我是什么?」叶弘方怒道,「你就想这样藏着掖着一死了之了,你倒是快活了,我的小舟怎么办?你留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平江,你要我怎么活?」 语尽此处他又阖眼,眼睫愤怒地在发颤:「宁王真是好手段,连自己的生母都算计得不留余地,小舟怎么能嫁给这种人?不成,我死也不能叫他进那个狼窝!」 与此同时,那随后赶到的信使也到了叶府。 「十万火急,」他气都还没喘匀,便对着那守门的家奴道,「传圣上口谕,宁亲王病重,即遣拟宁王妃入京,十五日后与宁王完婚,为宁王沖喜。」 此话经由那小家奴的嘴,顷刻便跌跌撞撞地传遍了整个叶府,叶小舟一顿饭还没来得及吃完,便叫那随后赶到的金陵驻军团团围住了。 还没从江抚柳那一番话中清醒过来的叶弘方一路狂奔过来,带着百来位家奴与侍卫将那一行人拦住了。 「爹!」叶小舟在两个官兵的押解之下拼命挣扎了起来,但他就像是被捉住了耳朵的兔子,如何挣扎都是无用功。 他的身边还挤站着成晓风与陈梦初两人,驻军们见他们也没有要救叶小舟的意思,就只是紧跟着,便没有多阻拦。 「请叶老爷让路,」那宦官操着那副又尖又细的腔调道,「若是误了大事,你如何谢罪?」 随后他又好言相劝道:「再说了,叶老爷,杂家这是要送他去做宁王妃,这可是多少人巴都巴不来的好事,您又何必拦着呢?」 叶弘方心急如焚道:「即便是要嫁,我们叶家的嫁妆也还没有置办好,陪嫁的家奴也还没有拟定……说到底一切都太仓促了。」 「您这可就说错了,那宁王府可不缺嫁妆,至于陪嫁的家奴——杂家看着这两位便挺好,」那宦官的目光落在了成晓风二人身上,「你两便跟着一块去上京城吧。」 「叶某从来只听说皇室尊礼重道,却没想到实是这般粗鲁蛮横,带了这么些官兵来叶府绑人,简直是土匪行径!」 「大胆!」那宦官尖声道,「你可知自己说的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第28章 王府 那宦官看叶弘方这架势,恐怕今日是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了,他心里也害怕若真动起手来,输赢暂且不论,只是必然要误了进京的时辰,到时候皇帝和宁王,哪个都叫他开罪不起。 「叶弘方,」那宦官冷声道,「你可知道本公公这可是为圣上在办事,你拦了杂家,便等同于是与圣上在作对,那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要掉脑袋的事,你身后这些家奴数众,也是要治罪发配的。」 叶小舟不知道他爹与这个京城过来的宦官对上是什么罪,只知道这位油头粉面的公公背后的是皇帝,是他们叶家也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他便咬牙道:「爹,我跟他们走,您别拦着了。」 「小舟,」叶弘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爹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去上京!」 叶弘方当然明白与皇帝槓上那会是什么下场,但带人冲到这里截住他们之前,他便就已经做好了捨弃一整个叶家产业,带着儿子和江抚柳亡命天涯的打算了。 他行事从来冷静,但叶小舟就像他的一条软肋,斜横在他胸前,叫他一时无法再顾及其他。 叶小舟听了这话,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很怕他爹因此而被连累,故而继续开口劝道:「爹,你不要这么冲动,往后你来上京城,也不是见不到我了……」 叶弘方怎么可能不着急,又怎么可能不冲动,眼看着自家儿子要往狼窝里跳了,他此时要是不拦着,只怕下次进京见到的就真是叶小舟的一具尸体了。 与此同时,叶府外忽然又冲进了十几个平江府衙的官兵,进门后看见府内这般情况,明显楞了一下,但还是严词开口道:「叶弘方,有人举报你贩卖私盐、私造铁器,上头下了缉拿令,你现在必须和我们走一趟。」 「好啊,」那宦官心中一喜,嘴上也不饶人,「你竟敢做出此番勾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到时候叶小舟成了王妃,也便也就算是皇亲国戚,宁王爷说不定还肯出手搭救你一把。」 第47页 原本他身后的家奴侍从们也还算坚定,但见如今又逢变故,他们也拿不定主意了,叶弘方要是被捉去了,他们群龙无首,忠心护主是一回事,可若是被连坐发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叶弘方看了眼那府衙官兵,又看了眼叶小舟,终于是嘆了口气,那景旼处心积虑,怎么可能会没算到他叶弘方会走这一步? 「既然如此,能容叶某对犬子说几句话吗?」叶弘方终于妥协了。 那宦官思忖片刻,想到宁王送来的那封相当简短的密信上的内容,面上很是为难:「叶老爷,这也是事出紧急,实在不容得再浪费半刻时辰了,要说体己话的话,等您从府衙里出来了,再赶去上京城,也是来得及的。」 「咱们这边告辞了,叶老爷就请留步吧。」 说完这宦官朝着那些驻军一挥手,便要将叶小舟他们继续往外带。 叶弘方见没有与叶小舟私下说话的机会了,便只能大声提醒他道:「小舟,到了王府中,切记能忍则忍,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还有那二位,烦请看着我家小舟点,别叫他闯了祸。」 叶小舟的眼眶又不争气得红了,他闷声道:「我知道了,爹。」 「叶老爷请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少爷的。」成晓风沉声。 叶弘方听着这少年沉稳的语气,觉察到他可能是位处变不惊的人物,有他跟着自家儿子,叶弘方这才勉强放下了一点心。 但他还是双目紧皱,无比揪心地望着这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这一路上除了没日没夜的赶路,叶小舟不得不承认那马车是极其宽敞而舒适的,而那位谄媚的宦官也终日小公子、小公子地唤着他,无论他开口要什么,他都立刻派人去寻来。 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生怕他逃跑似的,恨不得那双眼睛就黏在他身上了。 这期间陈梦初与成晓风也常来陪着他聊天解闷。 成晓风寻常是不怎么说话的,只有陈梦初一上车便开始叨叨个不停,她先是打量了一下叶小舟车里的布置,感慨道:「做主子的和做奴才坐的马车果然是不一样,我原先还以为我们那个马车已经足够宽敞了……哇,这车上的软垫也太柔软了吧,坐在这软垫上,连路上的颠簸都好了许多。」 叶小舟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你干嘛这样不高兴呢?反正是去做王妃嘛,锦衣玉食断断是少不了的,总归是换个地方去做主子,你生得这样好看,想必无论是宁王爷还是什么王爷,都会喜欢你的。」陈梦初笑着安慰他道。 叶小舟把自己闷在角落里,他从来乐观,此番却很难再振作起来了:「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我爹现在说不定还蹲在牢里,再说我与那王爷并不相熟,甚至见都没见过,他缘何要让皇帝将我指给他?这其中必然有阴谋。」 陈梦初调侃他道:「少爷真聪明,这你都猜得出来。」 叶小舟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我又不是傻子。」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我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我想必然是冲着我爹去的。」 「这倒未必,」成晓风忽然开口道,「叶老爷虽然富甲一方,但这未必值得那上京城的亲王与皇帝去算计,我倒觉得恐怕是另有隐情。」 叶小舟忽而一抬眼,问:「那你觉得是有什么隐情?」 成晓风面色有些为难道:「这我却不知是为什么了。」 「也是。」叶小舟微微嘆了口气,成晓风毕竟也才认识他不久,对叶家也不过是一知半解的状态,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说出个所以然来。 车厢里的气氛很快便冷了下来。 倒是陈梦初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个沉闷的气氛:「昨晚马车停下修整时,我听见那些官兵私下里都在议论那个宁王爷,说是他十三岁那年在猎场上摔下马,又被那发狂的马匹踢了一脚,从此便是个废人了,再没能站起来。」 虽然另两人都没什么反应,但陈梦初还是津津有味地说道:「而且听说这位宁王性情暴戾,喜怒无常,京城有不少朝臣想巴结他的,便常往王府里送些美人,你们猜怎么着?」 车上没人愿意搭理她。 陈梦初也能继续接下去道:「那些个美人,第二日便被丢在了那些朝臣的家门口,而且下半身……都齐齐被切断了!」 叶小舟猛然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陈梦初,你故意说这些是怕我还不够伤心吗?」 成晓风也听不下去了:「你吓他做什么?多说些好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都是从那些官兵嘴里听来的,没有胡说八道,也没有添油加醋,」陈梦初依然笑嘻嘻的,「好话也是有的啦,他们还说这位宁王爷相貌俊美、学识广博、当世无双,所以哪怕是残了两条腿,照样也还是上京城许多姑娘少爷的梦中情人呢,那宁王倒是不急,这些人却是急的四处给他问访名医。」 叶小舟听了并没觉得高兴多少,反而更加郁闷了。 ———— 这一路他们的车马都没怎么停过,一路又都走的是近道,所以他们在期限的第十四日午后便到达了上京城。 与沿路经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镇不一样,这上京城远远望去便可看见那高耸的城墙,踏入城中后便是无上的繁华,虽然比不得江南的山水风光,奢靡之气,但此处毕竟是皇都,城市的规模远比平江要大的多,而且越靠近皇宫,便越是森严有序。 第48页 「这就是上京城阿,」陈梦初掀开车帘,感慨道,「与我想像得倒是差不离。」 毕竟是见过了奢靡得没人性的叶府,陈梦初现在觉得上京城就是马路上都铺着金砖,那恐怕都不怎么奇怪了。 宁王府依着皇宫而建,坐落皇宫边上,规模上与叶府差别不大,修葺得很上档次,却不似叶府那般奢靡繁华。 「王爷说,因着礼法不可免,成婚之前您二人不能见面,故而王爷不能亲迎,」一个官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对叶小舟说道, 「今日还得委屈小公子住去偏殿了。」 叶小舟心情极差,不想答话,成晓风便在他身后微笑道:「我家公子赶了半月的路,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坏了,还请您见谅。」 那官家立刻道:「却是奴才考虑欠周了,小公子,奴才这便带您去偏殿休息。」 叶小舟想起了叶弘方的话,他明白自己现在这是寄人篱下,不能再像在叶府里那样,动不动就耍小脾气了。 他勉强对着那管家笑了一笑,而后温声道:「那便有劳了。」 想了想,他又礼貌性地补问了一句:「我听闻宁王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托小公子的福,王爷的气色已经好多了,明日定是个精精神神的新郎官。」 叶小舟面上微笑,心里却无比恶毒地想,怎么不病死他呢? 第29章 大婚 叶小舟进了偏殿后,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时不时的便有王府家奴端着大红喜服与珠宝金钗前来。 「小公子,这是我家王爷亲自为您挑选的婚服,」那姓吴的管家笑道,「您过过目,看看喜不喜欢,不满意的话后头还备着两套呢。」 叶小舟垂眼一瞥那套婚服,一眼便瞧见那展开的婚服上绣的并不是寻常见的凤穿牡丹,而是用金线绣了两只相依相偎的孔雀,雀尾还坠着九十九颗上品红宝石,袖口处绣了一串蝴蝶,栩栩如生得像是行将要从他袖口处破衣而出似的。 他想起去云溪村的路上,自己曾经对着景旼说过,往后他们大婚那日,他要穿的喜服不要和寻常人的一样,要用最好的料子,要绣孔雀,还要绣蝴蝶。 那时候景旼满眼温柔地吻过他的眼角眉梢,笑着说,好好好,你要绣什么都可以。 如今这婚服成了真,景旼却和他撕破了脸,新郎官也成了那个残疾又多病的王爷。 那管家见他盯着那件婚服,面上的情绪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于是便道:「原定是要订那套龙凤呈祥的婚服的,只是王爷见了说太俗,孔雀亦有百年好合的吉祥寓意,故而又定了这套,便就将那套作为备选的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家王爷说了,小公子您要是不喜欢,便就换成那套龙凤呈祥的。」 「不必麻烦了,」叶小舟道,「就这套吧。」 「那小公子不如试上一试,好看看合不合身,那些个绣娘还在客房中候着呢,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可以让她们过来替您改上一改。」 叶小舟摇了摇头。 那管家便让人将婚服与凤冠留下了,而后又带着这些家奴们退去了。 陈梦初看不惯叶小舟这幅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仔细端详了那件喜服,而后道:「我看着这王爷对你挺好的,这上头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大红宝石——来都来了,既然逃不过,便就好好享受着,老是愁眉苦脸是会变丑的。」 「不如这样吧,」成晓风忽然说道,「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好歹散散心,这王府也不小,方才那吴管家说了,宁王今日在宫中,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也撞不上他。」 叶小舟想着与其坐在这屋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走走,也不会这么痛苦,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这宁王府的规模着实不小,家奴的数量比之叶府,只多不少,但叶小舟见到那些假山鱼池、楼阁亭台,却总觉得这里其实相当冷清。 三人走了很久,前头的家奴忽然指着一处坐落在中央、满生着文竹的孤零零的院子道:「那处便是王爷住的院子了,咱们宁王爷喜静,平日里除了上朝,便都在那院里。」 成晓风忽然开口问:「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一个人的居所,有时候正能映射出此人的性格,他倒是很想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不成,」那家奴一口便否决了,「王爷平时都不肯奴才们私自靠近他的院子的,要是有不守规矩的,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陈梦初立刻便道:「你们做奴才的不能,我家少爷可是拟王妃,明日便要住进这院子的,怎么也不能看?」 那家奴仔细思忖了一番,而后才开口道:「你这么说也不错,但我们这些人没有王爷的吩咐,是不准进去的,不如你们与小公子一起进去看看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记得千万别乱动王爷的东西。」 「他的王妃也不准碰吗?」陈梦初揶揄笑道,「你为何这样怕你家王爷,他是会吃人吗?」 那家奴口中咕哝道:「那自然是比吃人更可怕……」 随后他便严肃地吓唬她道:「即便你是小公子带来的陪嫁丫鬟,也是要懂规矩的,要是你方才那话叫王爷听见了,他一准要割了你的舌头!」 陈梦初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而后随着叶小舟他们一同踏进了宁王的那间院子。 第49页 那院子很普通,倒也没比叶小舟现在住的那间大出多少,但院子里倒是满栽着许多花草,有些叶小舟没见过,有些叶小舟乍一看很眼熟,却不知在哪见过。 倒是陈梦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狗尾巴草吗?还有这盆是醡浆草、铜钱草……这位王爷这是什么癖好,有钱人家的院子里养的不都是一些奇花异草吗?这些草乡下路边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看头?」 与此同时,叶小舟听到了一声狗叫,他抬头往后头一看,只见那廊檐下搭了一个简易的狗窝,里头有一只小白狗,似乎是嗅到了他们的气味,它兴奋地从狗窝里的团蒲上跳了出来,奈何狗脖子上有皮圈束着,它只能跑到廊檐前不远处,对着叶小舟嗷嗷叫唤。 「小白?」叶小舟一步步向它走近,有些不敢确信地问道。 像是为了回应自己的名字似的,那小白狗叫得更大声了。 直到叶小舟将它从地上抱起,那小白狗才不叫了,欢快地往他怀里钻去。叶小舟方才只觉得它像极了自己意外丢掉的小白,但现在它往他怀里这么一钻,他却又不确信了。 一是这狗比小白要胖上许多,其次是这狗的皮毛摸上去油光水滑的,手感要比小白那毛毛躁躁的狗毛好得多。 「你认识这条狗?」陈梦初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叶小舟,随后又仔细瞧了瞧那只狗。 叶小舟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它长得很像我之前和你们说的,被那三个人牙子丢掉的小白,但也不是很确定……它太胖了。」 说完他和那一脸委屈的小白狗对视了一眼,更加不确定了。 「这宁王可真奇怪,这只狗瞧来也就是只土狗,没有特别之处,」陈梦初道,「难道他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活得这么返璞归真吗?」 叶小舟也觉得奇怪,难不成这宁王是靖节先生的知己?还是笃行道教追求返璞归真的修士? 从宁王的院子里出来后,叶小舟依依不捨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那只小白狗也死死地盯住了他,冲着他嗷嗷直叫唤。 叶小舟嘟囔道:「我总觉得觉得它就是我的小白……」 陈梦初道:「不可能的啦,先不说你的小白是丢在云溪村了,这上京城离云溪那么远,而且人家一个亲王,何必到村子里捡狗去呢?这些小土狗都长一个样,我家养的那只狗去了一窝崽,其中就有只是这样通身雪白的。」 三人又四处去逛了逛,见暮色将至,便返回到了偏殿之中。 ———— 叶小舟这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一会儿他想像出叶弘方在牢狱中挨饿受冻的画面,一会又是景旼坐在床边,冷眼睨着他的模样,最后他又想到了自己即将嫁给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王爷,若是肢体健全便就算了,还是个残废。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否则这辈子也不会要受这样的委屈。 而且叶小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止不住得慌乱,这便更睡不着了。 他就这样睁着眼胡思乱想到了天亮。 这日还不过卯时三刻,那管家便领着一堆家奴丫鬟到了,还有位带着大红花的喜娘,叶小舟刚打开门,她便跻身进来了。 「诶呀,这位小公子生得可真俊,」那喜娘带着一脸喜庆的笑,「咱们宁王爷呀,可是太有福气了。」 叶小舟在心里白了她一眼,很不客气地偷偷吐槽道,如此轻浮,这是喜婆还是老鸨?他很不喜欢她嫁花魁一样的语气,便没怎么搭理她。 那吴管家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句:「今日的婚事,陛下是要亲临的,王妃切记在皇上面前要守规矩,给皇上敬茶时万不可太随意了,当然也不必太拘谨,其他的自有喜婆指点,王妃也不必太紧张。」 叶小舟一听皇帝也要来,本就苍白的面色不禁又白了三分,他一向觉着能随意定夺别人生死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人,而平江从来没有什么皇帝,这个称号带着十足十的疏离感,让叶小舟心里更紧张了。 不过叶小舟这一上午光被她们拉着梳洗打扮了,换上婚服,又带好凤冠之后,他便像个只能坐着不能动作的瓷娃娃一眼,顶着他不知几斤重的头饰,只能端坐着,在床边靠上一下便会被喜婆出声制止。 「可千万别弄乱了头发和衣裳,午后吉时一到,圣上可是坐在主位上的,」那喜婆说道,「在咱们面前出丑那可不打紧,若是叫陛下看到了,那可就不敢说了。」 她顿了顿,面上忽然又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公子,您可知道要如何伺候男人?」 叶小舟的脸闷在红盖头里,这时候答知道也不是,答不知道也不是。 好在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尴尬,他身边守着的成晓风与陈梦初也一刻便羞红了脸。 那见多识广,已然是练就了城墙般厚脸皮的喜婆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见叶小舟不答话,她便兀自接着往下说了。 解释了一通要这样那样,而后再如何那样这样之后,眼看着她还要仔细深入聊聊还有什么姿势可以变换,叶小舟立刻叫了停。 「不必再细讲了,」叶小舟无比尴尬道,「我已经明白了。」 那喜婆倒是从善如流地止住了口,而后呈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叶小舟垂眼扫了那封皮上的「春夜志」三字,便明了这里头画的是什么东西了。 第50页 好在有盖头遮掩着,否则他面上那要滴血的红色便就要叫人瞧见了。 第30章 是他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叶小舟才见那喜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快帮王妃把盖头盖上,吉时快到啦,」那喜婆一拂绣帕,嘴上不停地催促,「待会便按奴婢与您说好的那样,由奴婢带着您从偏门出,再从正门进,虽然省了迎花轿的流程,但好歹也得走个过场。」 因着怕坏了这妆容与仪态,叶小舟这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一饿,便忍不住犯噁心想吐。 但大婚当日作为王妃,断然是不能那样出丑的,叶小舟强忍了下来,搭上那喜婆的手,跟着他走了出去。 外头的锣鼓声与鞭炮声齐天的响,叶小舟的眼前却是一片的红,只能垂眼瞄着大红盖头下的一点空隙,被喜婆支配着往前走去。 叶小舟听见有人在笑,锣鼓与唢吶声未停,周围热闹得让他头皮发麻,但偏偏他又什么都看不到,涌上来的只有轻微的眩晕感与噁心。 很快,他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条红色绸缎,那绸缎中间微微垂下,叶小舟知道那绸缎的另一端便是那位宁王爷。 「皇上驾到——」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敞亮而悠长的高声。 随后叶小舟被人扶着跪下了,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宁王爷。 「免礼,」那皇上的声音里带着笑,「今日可是阿弟大喜的日子,诸位都不必多礼。」 在场的宾客听他这声「阿弟」唤的亲昵,但没几个当真会缺心眼得觉得这皇帝与宁王的关系真好,宁王当年早慧,能过目不忘尚且不提,出口又有与年纪不符的远见卓识,叫那翰林院的大学士们私下里都赞不绝口。 若不是早早便摔断了这双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现在。 接下来便是那耳熟能详的三拜,叶小舟原本的抗拒已经在来时路上都消磨光了,如今只剩下了顺从与厌恶。 「一拜天地——」 叶小舟想起了阿旼,想起他们在逼仄昏暗的船舱里私自拜堂,他还记得阿旼那时候郑重地对自己许诺,他说:「小舟,以后我定会祭告天地,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叶小舟忘了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了,好像一直在咯咯直笑。 「二拜高堂——」 叶小舟很想哭,他觉得自己还是很爱阿旼。 可是阿旼骗了他,还羞辱他,甚至想要他的命……他觉得还留存着这样感情的自己实在是太轻贱了。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他,想那个曾经对他天下第一好的阿旼。 「夫妻对拜——」 叶小舟还是哭了,反正有大红盖头挡着,谁也看不到。 这场宴席摆的很长,很热闹,叶小舟没亲眼瞧见,这些都是听陈梦初说的。 「方才那宁王与你拜堂的时候我瞧见了,」陈梦初说道,「他果真长得很俊俏,只是可惜了那两条腿……」 说到这里她又住了口,尴尬自己这嘴真是不听使唤,她话锋一转,便道:「少爷肚子饿了吗?不如我去厨房里给您寻些吃食来?」 陈梦初年纪并不大,叶小舟对这位小恩人也很宽容,虽然她次次总说些他不怎么喜欢听的话,但叶小舟并没有真的怪过她。 「不用了,我吃不下,」叶小舟掀了一角盖头透气,忽而又道,「给我找些蜜饯或饴糖来,我想吃些甜的。」 「好嘞。」陈梦初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窄身罗裙,头上挽了一对双平髻,又饰以淡粉色的小绢花,整个人瞧起来比从前漂亮了不少。 叶小舟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脱口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都忘了你之前浑身是泥污的模样了,你那时候可真像一片沾了泥的枯叶子。」 「你才像片枯叶子呢!」陈梦初反唇相讥道,「说话这样难听,还好你不用找媳妇,否则谁愿意跟你啊!」 叶小舟露出了进王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有你这样说主子的吗?没有规矩,」叶小舟玩笑道,「当心我叫人绞了你的舌头。」 陈梦初一边笑一边生气:「忘恩负义——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烧鸡吃。」 等她回来的时候,叶小舟也就吃上了蜜饯,陈梦初眼睁睁看着他吃了一整罐,忍不住也尝了一颗:「虽然味道不错,但这也太甜了吧?这一整罐里少说也有几十粒,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齁,忙招手让陈梦初给他倒水:「你不说还不觉得甜,快给我倒点茶水来。」 为了让他保持清醒,这屋里的茶水泡得很浓,寻常叶小舟是不爱喝这样重的茶水的,但今日却恰好顺了他的意。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奇怪,他寻常确实嗜甜不假,但也少有这么极端的时刻。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叶小舟原先一直保持着适才那个端正的坐姿,如今拜过堂了,终于得以放松一会,他倚靠在床边,自嘲道,「你要是顶着这快十斤的玩意过一整日,你压力也大。」 与此同时,正殿的厅堂上。 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身后的韩修平推着他与那席间的宾客一个个碰杯,通常是对方饮一盏,宁王却只饮一口。 这席间的人都知道宁王自从那年的猎场出了事故,身子便一直不好,便也不敢多劝酒。 第51页 况且这宁王殿下待人从来不甚热情,又深得皇帝器重,手段狠戾,替皇帝处理起政务来丝毫不留余地,所以直到这场婚宴结束,也没人敢提闹洞房的事。 「殿下,叶……王妃已经在您寝屋中等候多时了,」韩修平问道,「您今夜要宿在哪里?」 景旼没看他,冷嘲热讽道:「你说呢?难不成宿在你屋里?」 韩修平含羞带涩道:「陛下若要非要勉强,那属下也只好从了。」 「韩均灵,」景旼冷着脸道,「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你别逼我今日动手砍你。」 韩修平:「是,属下立刻闭嘴。」 他闭了嘴,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不多时便将宁王送到了他的寝屋之前。 见景旼坐在轮椅上,双目直视着那房门,却迟迟不肯动,韩修平忍不住问:「殿下,需不需要属下替您敲敲门?」 景旼:「滚。」 「是,属下立刻便滚。」 屋里头的陈梦初听见了动静,忙拽了拽平倒在床上睡着了的叶小舟,小声催促道:「少爷,别睡啦,宁王回来了!」 叶小舟立刻便惊醒了,他飞速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扶好头上的凤冠,便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是木轮在地面滚动的声响。 陈梦初见状立刻便将那块被叶小舟随意丢在一边的红盖头往他头上一盖,而后对着进来的宁王行了一礼。 「王爷,王妃,奴婢这就先告退了。」 还不等叶小舟醒过神来,陈梦初就匆匆离开了这间屋子,还贴心地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登时只剩下了叶小舟和景旼两个人。 「王妃好没规矩,」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被红盖头遮盖住的人,「竟都不等本王来,便私自掀了盖头,叫别人先看见了爱妃盖头下的脸——你说,本王是直接要了她的命,还是挖了她的眼睛?」 叶小舟顿时清醒过来了。 这声音与腔调,他实在再熟悉不过了……他想揭开那大红盖头一看究竟,但与此同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而后木轮滚动声又响了起来,一直行进到他面前,取过桌面上搁好的玉如意,而后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叶小舟的红盖头。 在眼前清明的那一霎那,叶小舟怔住了,几乎失去了呼吸与眨眼的能力——他看到了令他深恶痛绝,又不由得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景天柱……」叶小舟口中呢喃似得问道,「叶小旼……你究竟是谁?」 第31章 戏弄 「爱妃在说什么?」景旼皮笑肉不笑的表象沉落了下去,面上只余冷淡到令叶小舟感到相当陌生的表情。 叶小舟往床榻后退去,惊恐而犹疑地开口道:「你别再演戏了,我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报复我便算了,你凭什么连我爹都不放过?当初若不是他收留了你们……」 「爱妃,」景旼像是听不懂一般,微微皱起了眉头,语气里似乎有些疑惑,「你说的这些,本王实在听不明白。」 「爱妃初来乍到,想必是对王府还有些水土不服,需要本王吩咐家奴去请大夫来帮爱妃看看吗?」 叶小舟又是震惊,又是气急,他盯住了景旼那张脸,脑海中七零八散的疑惑终于有了个拼凑出来的解释,阿旼他不叫叶小旼,更不叫景天柱,他是孝仁帝的第九子,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宁王景旼。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还拿我做傻子吗?景天柱,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景旼淡淡然对上了他的眼,那眼神里满是悲悯,他一副不想多做解释的模样:「爱妃兴许是今日成婚受了累,才会说出这样的糊话,本王不怪你。」 他顿了一顿,目光移向桌上摆好的盛着酒水的两只木瓢,他信手便端起了其中一盏,而后道:「是时候要合卺了,爱妃怎么还楞着,喜婆难道没教过你规矩吗?」 叶小舟恨恨然看着他,半点没有要上前端那盏酒水的意思。 「叶弘方……」景旼不紧不慢地说,「也就是本王的老丈人,如今还被关在平江府衙的牢房之中呢,爱妃确定要这样和本王对着干吗?」 「你拿我爹威胁我?」叶小舟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也是被你害的,是不是?我爹经商从来走的都是正道,怎么可能染指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景旼抬了抬眼:「叶弘方是本王的老丈人,本王怎么会害他呢?但若你不听话,他不再是本王的老丈人了,那便不好说了。」 叶小舟觉察出了他话语里□□裸的威胁,他要他听话……只要听话,说不定他就会放过他爹。 他从来不是一个多有骨气的人,不过犹豫片刻,便妥协了,他硬着头皮向前,又红着眼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爹?」 「说不准,」景旼将另一盏酒递给他,而后语焉不详地勾了勾唇角,「兴许你乖乖做本王的王妃,你爹他便能平安回家了。」 「景旼,你别欺人太甚,你……」 景旼打断他道:「爱妃,没人教过你这王府中的规矩么,谁教得你这样大胆,敢直呼本王的名讳?」 叶小舟想了想自己那位还在牢狱中挨饿受冻的爹,将愤怒暂且先搁下了,咬牙启齿地改了口:「王爷。」 「叫夫君也是可以的,私下里不必这么见外,」景旼微微抬了抬那略显粗陋的杯盏,「过来吧。」 第52页 叶小舟别无选择,只好凑过去,几乎是捏着鼻子与坐在轮椅上的宁王勾了手肘,饮交杯酒的时候叶小舟脑袋上的凤冠微微倾下,他下意识抬手去扶,同时又要顾着手中的酒杯,手慢脚乱之际便撞上了景旼的额头,瓢中的酒洒了一半,一滴不落地送在了宁王身上的大红婚服上。 他抬头看见景旼那张面无表情地脸,有些慌了,下意识便道:「王爷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景旼伸出了手,叶小舟逃也似地躲开了,景旼的声音有些不悦:「别动。」 叶小舟这才慢吞吞地将脑袋挪了过去。 「这样累赘的冠饰不适合你。」景旼将那顶巨大的凤冠从他头上取了下来,那如鸦羽般乌黑的青丝立刻便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这样漂亮的头发,却被那俗物掩盖住了,真是暴殄天物,景旼心想。 叶小舟怔住了,景旼这个动作太温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以为从前的那个景天柱又回来了。但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因为景旼紧接着便道:「把本王的衣袍都打湿了,爱妃觉得本王该怎么罚你?」 还不等叶小舟答话,景旼便又开口道:「罢了,你先抱本王上榻吧,再去取件干净衣裳来。」 叶小舟:???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景旼的目光:「我抱你……您上榻?」 「不然呢?」宁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难道爱妃还指望本王自己走吗?」 叶小舟迄今为止抱过的最重的东西便是从镇上买回云溪村的一袋大米了,那袋大米便已经叫他走不稳路了,而这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身姿看起来半点也不柔软的景旼,想必一人便能抵过三袋大米,这要他怎么扛? 「王爷莫要戏弄我,从前见时,王爷的腿分明是好的。」叶小舟说。 「爱妃又说胡话了,本王与爱妃此前分明从未见过面,」景旼略一挑眉,「况且谁不知道本王这双腿已经废了快十载了,爱妃说这样的话,倒像是在贼喊做贼地戏弄本王。」 叶小舟说不过他,也清楚这宁王双腿有疾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皇帝这些年每年都会请来太医与各地名医来替他诊治,若是随便能瞧出这腿是真残还是假残,恐怕宁王很早便被揭穿了。 「爱妃还在犹豫什么?」 叶小舟有些语塞,思忖片刻后他问:「斗胆问一句,王爷平时是如何上榻的?」 还不算太笨,景旼唇边勾起一抹很淡的笑意,睁眼说瞎话道:「自然是有下人伺候着,如今你我二人已结为夫妻,往后自然是要爱妃你伺候本王的起居。」 叶小舟脸色惨白,他一边对着景旼比划着名手脚,一边绕着他所坐的轮椅走了一圈,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能下手的地方。 景旼很贴心地往前一倾:「要不爱妃背我上去也不是不行。」 「一会若是摔着了王爷,还请王爷莫怪,」叶小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往轮椅前一俯身,硬着头皮道,「还请王爷上来。」 「爱妃可真是可爱,」景旼附在他耳边说道,「依本王这样差的脾气,若爱妃不慎将本王摔着了,那是一定要罚的。」 「家奴下人们自然由王府的家规缚着,而爱妃如今贵为宁王妃,当然不能与他们一样,本王已经替爱妃备好了一间暗房,就在这院子底下,爱妃什么时候惹得本王不高兴了,便就下去住上一阵子,这样往后一定会学乖的。」 叶小舟不禁打了个寒噤,而后后嵴背上像是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正当他不知是该咬牙将景旼背上床还是不背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而后响起的便是韩修平的声音:「殿下,圣上召您进宫。」 景旼很不满自己逗叶小舟寻开心的恶劣行为被打断,但还是回道:「知道了。」 外头的声音默了片刻,而后又提醒道:「殿下,据那来传口谕的小太监说,圣上瞧起来很是生气,让您速速入宫,耽搁不得。」 「今日想来是无缘与爱妃共度良宵了,」景旼对着叶小舟战战兢兢的后脑勺轻轻一笑,「良宵明日再续,时候不早了,爱妃便早点休息吧。」 他话音一落,木轮滚地的声响便响了起来,很快门开门关,不过「吱呀」两声,屋子便全然安静下来了。 原本僵在那的叶小舟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他失神地走到床边坐下了,这床上堆满了寓意着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以及莲子,红色锦被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就连床边挂的纱帘也都是红彤彤的喜庆颜色。 可他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嫁给景旼,或是一个他幻想中残废而体虚的王爷,说不清哪个会令他更好过些。 但最令叶小舟痛苦的是,他这一路走来,一直被景旼欺诈到了现在,每一步都像是精准无误地踏入了他事先精心为他设下的骗局,而他哪怕知道了,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我怎么能这么傻?」叶小舟懊悔地想,他不仅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把整个叶家和他爹都搭了进去。 如今细细想来,叶弘方那时候拼死也要拦住那宦官,想必是知道了些什么,别人或许不知道景旼的真实身份,但江抚柳作为景旼的生母,不可能也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便坐不住了,从吴管家昨日送来的新衣裳里寻出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常服,换下了自己身上繁琐沉重的婚服,而后便走出了院子,去偏殿寻成晓风他们去了。 第53页 成晓风与陈梦初是陪嫁的家奴,自然不与王府中的其他家奴住在一块,而是各自占了一间屋子。 叶小舟寻来此处的时候,陈梦初正揉着眼吃着从厨房讨来的绿豆酥,而成晓风则盘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眉头紧锁。 三人很快便聚在了成晓风的屋里。 叶小舟看见这两人,便又红了眼,如今他身处异乡,唯一能信得过的便是这二人了。 「我有事想与你们商量,」叶小舟说,「这宁王爷便是那位骗我私奔的侍卫。」 第32章 对弈 陈梦初像是被那绿豆酥给噎住了,面色通红地开始咳嗽,而成晓风看着却很冷静,他问叶小舟:「少爷确定吗?」 「我很确定,」晨时伺候他梳妆的大丫鬟在他唇上抹上的口脂早已被他舔光了,如今他的唇上只余下了略带苍白的粉,「都不必看见他的脸,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便能认出他来。」 成晓风思忖了片刻,面上冷静的表象忽然消失了,他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之色:「这位宁王若是你口中的阿旼,那他便是你那位继母的亲儿子……可他是宁王阿。」 叶小舟方才与景旼对峙时,脑中一片混乱,倒是没有细思,如今听成晓风说来,他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江抚柳不是位普通的弃妇,景旼也不是她和哪位野男人诞下的野种,而他父亲叶弘方先是纳了江抚柳为妾,又将她扶正,这岂不是惹上了侮辱先帝的罪名吗? 「这是要杀头灭族的大罪,是吗?」叶小舟不寒而慄,「那我爹他……不是因为贩卖私盐、私造铁器的罪名而入的狱,而是因为皇帝想杀了他,要保留皇室的尊严,是不是?」 是与否成晓风都不敢轻易回答,但叶小舟所说的可能性的确最大。 「可我爹……那时候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江抚柳与景旼顶着这样险的身份,兴许是活不到现在的,那自然不也就没有如今的宁王,也没有叶家的江夫人了吗?」叶小舟不解道,「如今他却要我爹的命,如此不是恩将仇报吗?」 成晓风沉声答道:「少爷可曾听说过晋惠帝的第四女临海公主的故事?」 叶小舟隐约记得似乎听叶弘方说过这个故事,公主流落民间,又落入人贩之手,后被一户姓钱的大户人家买作婢女,但因为她到底是贵人出身,自然做不好下人,故而便饱受折辱。 最终司马睿称帝,公主逃出钱家,对着司马睿声泪俱下,司马睿震怒,而后钱家被族灭。 叶小舟那时听着只觉得有趣,但没想到,这种事竟翻了个版,这样应验在叶家上。 「哪怕钱家不曾折辱过临海公主,他们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公主沦为庶人家的下人……皇帝不可能容忍皇室的尊严被庶人践踏。」成晓风说道。 叶小舟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哭,但声音里还是不免带上了些许哭腔:「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成晓风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他这样的性子也难怪被人骗成这样,但他还是安慰他道:「不必着急,宁王既然早知这各个中因果,还敢让皇帝指你为王妃,他必然是有法子保下叶家的。」 「可他没有理由要保叶家,」叶小舟的眼眶发红,声音微颤,「他恨我,也恨我爹,他恨不得我们全死光了。」 「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不会这样迂回,」成晓风定定然说道,「他只需使个法子让皇帝知道此事,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叶家摘掉,况且他是本朝唯一的亲王,哪怕不经过皇帝的手,想除掉叶老爷与你,都不算是什么难事。」 叶小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还是放不下心:「可他求皇帝给我与他二人指婚,皇帝必然要清查我的身世家底,江抚柳的事,断断然是藏不住的……所以说,皇帝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成晓风不置可否:「如今少爷也只能去求求宁王了,除非……」 「除非什么?」 成晓风:「除非那位江太妃真的死了,从此以往,查无此人。」 叶小舟立刻便否决了:「如今我爹被困于牢狱之中,再说即便他是自由身,他必然也捨不得对江抚柳下手,更别说景旼了,他可是江抚柳的亲儿子……」 「少爷你错了,」成晓风打断他道,「宁王心里若真有自己的母亲,便不会求指这场婚。」 「此事一旦被皇帝知晓,第一个死的必然是江抚柳,叶家只不过是给她殉葬,少爷你想,皇室会接受一个诈死、而后嫁做他人之妇的太妃吗?」 陈梦初终于理清了这来龙去脉,她接口道:「所以无论这位江太妃是当真亡故,还是只是诈死,皇帝都会让她成为一具尸体,因为皇室的颜面不容亵渎。」 「可……这江太妃不是宁王的生母吗?他对自己的母亲,怎么也下得了手?」 叶小舟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恐惧,他声音微抖:「他就是个疯子……」 与此同时,韩修平才推着景旼踏进了景华殿。 「臣弟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等你许久了,」景泠仍身着今日去参加王府那场婚宴时的明黄曳地龙袍,他端坐在棋盘之后,「阿旼,陪朕下一局吧。」 景旼一抬手,韩修平便垂身退下了,景旼亲自推动了那木轮,停在了景泠对面,摆在他手边的是纯黑的棋子,景旼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 第54页 还不等他开口问询,景泠却率先开了口:「往常都是让你执白先行,朕从来没能赢过你,今日换你让朕。」 「皇上先请。」景旼从善如流道。 景泠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先落于天元之位,景旼不动声色,缓缓落下一枚黑玉棋子,开局便这样大的野心,他知道皇帝这局只想赢。 很快,黑白流转,黑子步步逼退白子,这盘棋已然下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阿旼,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朕本不该召你进宫,」景泠忽然道,「但你这样聪明,自然也该猜到了,朕今日召你入宫,并不只是为了下这一旁棋。」 景旼手中黑子一松,落子无声:「皇上请说。」 景泠似笑非笑道:「朕派人去彻查了叶小舟的身世家底,你猜怎么着?朕派去的人竟翻出了他继母的底细,本该在十年之前死在叛党乱军手里的人,如今竟然还活的好好的,成为了叶府的主母。」 桌上棋局忽又变动,黑子像是忽然慌了神,不再咄咄逼人,一步差错,便让白子占了上风。 景旼的表情略有些僵硬:「皇上说的这些,臣弟怎么听不明白?」 「阿旼就不必再装糊涂了,叶家江氏……」景泠顿了顿,忽而玩味地看着景旼脸上泄露出的惊惧,「其实是阿旼的生母吧?」 「陛下误会了,」景旼垂了垂眼,「臣弟的生母早在十年前便死在逯难中了。」 景泠微微一挑眉:「是吗?既然如此,那朕也不必再过问阿旼的意思了,江氏既然不是阿旼的生母,那便只是个长得像淑贵妃的村妇,朕这便赐她白绫一条,以免她污了淑贵妃的清名。」 与此同时,黑子棋差一招,已然泄了气,大势已去,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陛下这样做甚好。」景旼几乎是从唇齿之间挤出的这句话的。 景泠都看在眼里,而后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嘴角:「至于宁王妃的生父叶弘方,若依阿旼看来,又该怎么处置?」 景旼手中的黑子还在强撑,他斟词酌句道:「叶弘方虽是臣弟的丈人,但却贩卖私盐、私造铁器,实在罪无可赦,但他毕竟是小舟的父亲……这个情,臣弟还是想替小舟一求——从严惩治是必然的,但可否恳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 景泠最后一子落下,他笑了一笑:「阿旼,你输了。」 「陛下棋艺高深,臣弟输的心服口服。」 「你可从来是口服,心里却从来不服,」景泠不轻不重地说道,「罢了,念在你替他求情的份上,朕可以饶他一死,改为抄家流放便是。」 景旼拱手垂目:「臣弟替王妃谢过陛下。」 景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覆:「时候也不早了,阿旼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候在外头的韩修平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先是向景泠行过一礼,随后才推着景旼出了这景华殿。 走到半路时,韩修平才低声说道:「这是这么多年,属下第一次见王爷下棋输给圣上。」 「他太想赢了,又不想本王输的太轻易,」景旼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他的声音沉稳而冰冷,「输他这一局,换叶弘方一条命,也不算太亏。」 韩修平明白景旼的意思。 景泠太多疑了,他怕宁王太有野心,也怕他毫无野心,前者会让他的皇位岌岌可危,而后者……他只会怀疑景旼是扮猪吃老虎,是一匹随时会咬他一口的狼。 所以景旼这么多年,只在与皇帝的对弈上显露过自己的野心,他从来没输过,实在是不讨人喜欢的作法,但这却让生性多疑的皇帝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而方才景泠步步相逼,景旼节节败退,他所刻意透露出的慌乱与畏惧,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比赢一盘棋更令人愉悦的,是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仍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不过我皇兄棋下的可真臭,」景旼面上略带嘲弄地一笑,「第一字落在天元,妄想掌控全局,却下的处处都是遗漏,想要不体面地输给他还真是有些难度。」 第33章 理由   是日清晨。 …… 是日清晨。 尚在熟睡中的叶小舟觉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经过了从前那段流离的日子,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能睡得雷打不动了,反而轻易便能被人唤醒。 他睁了睁仍然迷濛的眼, 眼见渐渐浮现出景旼的脸, 叶小舟骤然惊醒, 而后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挪,他还不能适应醒来便再见到这个人。 「如今已是辰时三刻, 本王都已经下朝回府了, 」景旼漫不经心地说道, 「爱妃怎么如此嗜睡, 王府上下都还需爱妃来打理, 爱妃怎可这样懒散懈怠?」 叶小舟有些不明所以:「我每日……都需要做什么?」 他还以为就和待在叶府里一样,除了不用去书院念书,也不能随意去王府外闲逛, 其余的吃喝拉撒睡,闲的与平时并无二致, 哪曾想过还要打理什么王府的琐事。 「寻常琐事自然不用爱妃心烦,不过爱妃既然已经住进了本王的院子, 至少应该将这院子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鸟给照顾好,还有庭院中的那只家犬, 也需看管和餵养。」 叶小舟脱口问:「它是小白吗?」 「小白?」景旼眉尾微挑,「倒是个常见的狗名, 不过若是爱妃给那只家犬取的名字,却也算是贴切。」 第55页 叶小舟知道他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若景旼便是阿旼,那这只小白狗,十之八九就是他的小白……也就是说, 他在云溪与回平江的路上,景旼都派了人监视着他。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只从人贩子手中丢掉的小白狗,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 而之后人贩子的惨死,恐怕也是宁王的手笔。 即便猜到了这些,叶小舟心里对他也没有半分感激,他一直很清楚,若不是景旼的蓄意报复,他压根就不会遭遇那些险象环生的时刻,如今应当还好好地住在叶府之中,当他骄纵的纨绔少爷。 砍人一刀,然后再送他最好的金疮药,这种不轻不重的补救着实是可笑。 与此同时,包含陈梦初在内的两个小丫鬟端着水盆垂首而入,要给叶小舟洗漱更衣。 宁王爷坐在轮椅上,霸在茶几边上,看来暂时是不肯走了。 叶小舟在他的目光下被两个小丫鬟侍候着穿上一身新衣,而后乖乖坐着让他们替自己挽了发髻,但景旼的视线却死死地黏在他身上,看得叶小舟如芒在背,但如今整个叶府的存亡与自己的小命都被他捏在手里,叶小舟反抗不能,便只能硬生生忍下了。 半晌之后,屋门口忽然便响起了吴管家的声音想,他先是敲了敲门,而后道:「王爷,王妃。」 「进来吧。」景旼答道。 吴管家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先是行过一遍礼,而后他才对着叶小舟道:「王妃初来乍到,对宁王府的规矩想必还不熟悉。」 而后他转身向宁王垂目道:「王爷,请容许奴才耽误王妃一些时间,好教王妃早日学会如何照顾王爷的起居,与料理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景旼略一点头,算是允了。 「那便请王妃随奴才去院中走一趟。」吴管家俯身以请。 叶小舟巴不得离景旼远点,立刻便起身,跟着那吴管家向外走去。 吴管家的语速不快,一边领着他走一边说道:「王妃可知道,这王爷所居住的院子,咱们这些下人寻常都进不来?」 「连你也不能吗?」叶小舟问。 「那是自然,」吴管家从容答道,「咱们王爷喜静,寻常只有晨起时与三餐之时,才会有被指定的家奴进到这,如今这院子里又多了王妃一人,往后想必会有些例外。」 不等叶小舟说话,他便紧接着又道:「但王爷这院中种的奇花异草,还有那条饲养的爱犬,那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碰也碰不得的,恐怕往后还需要王妃躬亲照看了。」 叶小舟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之色:「奇花异草?那分明只是路边……」 吴管家立刻便打断了他:「只要是咱们王爷喜欢的,便都可以归入奇花异草之列,王妃只需如此称呼它们便是,方才想说的话,可千万莫要在王爷面前提及,而且——」 「而且什么?」 「这院中的一草一木,咱们王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倘若有了一丝一毫的缺损,王爷都可能动怒。」 叶小舟拧起了眉头,忍住了嘲讽这些野花野草有什么宝贝的:「那从前这院中的花草是谁侍弄着的?」 吴管家:「有时是王爷自己,有时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韩公子,如今有了王妃,自然不用再劳动韩公子了。」 叶小舟很不理解。 这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凭什么偏要他来侍弄这些花草?好容易逃过云溪那块荒田,如今还得被困在这王府中种地,也不知道这宁王是有什么怪癖。 但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那敢问吴管家,这照顾王爷的起居,又是如何?」 「回王妃的话,这一日三餐,自然是有指定的家奴送来的,至于这伺候咱王爷更衣洗漱、端茶送水……只要是王爷日常起居中不便的,恐怕都得劳烦王妃了。」 叶小舟面露难色:「那他能自己上茅厕吗?」 「这……」吴管家眼观四方,没看见宁王爷跟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您这话可别叫咱们王爷听见了,这种事想必是不需要劳动王妃的,而且奴才看王妃是个……雅致的人,想必也侍奉不动王爷。」 叶小舟轻咳了几声,试图缓解这场尴尬。 吴管家则又向他行了一礼:「如果王妃没有要差遣奴才的事的话,奴才这便告退了。」 叶小舟微微点了点头,眼见着吴管家走了,他也不太愿意回到屋里去和景旼大眼瞪小眼,于是便改了个道,去了前院。 前院那只小白狗一嗅到叶小舟的气味,这便兴奋地从团蒲上跳了起来,冲着叶小舟「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小白!」叶小舟一路小跑过去,而后蹲下身将小白抱了起来,小白还活着,这是他在王府里遇到的唯一值得开心的事了,「咱们这一人一狗,一来二去的,竟然还能碰上,也算是真有缘了。」 小白「汪汪」叫了两声,像是特意为了回应他似的。 叶小舟揉了揉它的头,紧接着又瘙了瘙它的下巴:「这才多久没见阿,吃的这么胖,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还不等叶小舟与小白叙完旧,景旼却忽然出现在了叶小舟的身后,这回他的轮椅碾过院中松软而微微潮湿的土壤,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 「爱妃竟如此喜欢本王这只爱犬,」景旼微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倒也不枉费本王悉心养了它这么久。」 第56页 叶小舟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他没有回头,手中依然抚摸了小白身上的软毛:「王爷究竟想做什么?我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您这样费心的?」 若是想要他和叶弘方死,不过求皇帝下一道密旨的事,若是只为了欺辱他,那场骗局已经让他死了心,让他嫁入王府,这样多此一举,这又是为了什么? 景旼面上仍然浮着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这底下藏着的却是油盐不进的冷硬:「王妃多虑了。」 叶小舟很不喜欢他这样戏弄人的模样,若是高明的手段便算了,反正他也看不出来,如今这般,倒像是拿他当猪来耍。 「王爷便真的这般什么都无所谓吗?你眼中除了你自己,还有别的什么人吗?你要报复我与我爹……恩将仇报,这便算了,可你怎么连江抚柳都不放过?她可是你的母亲,你心中连这点情义也没有了吗?」 「江抚柳?是你那位被圣上赐了三尺白绫的继母吗?」景旼不紧不慢道,「王妃又在说笑了,她是叶家的江夫人,与本王有什么关系?」 叶小舟愤而转身:「你为什么还能佯出这般姿态?很好玩吗?」 景旼徐徐然对上了他的眼,那对深不见的瞳仁里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而后他淡淡然道:「小舟,总要有人下地狱的。」 「如果爱妃实在想为她鸣不平的话,本王可以求皇上将那三尺白绫改赐给叶弘方。」 「景旼……」叶小舟几乎不敢看他,「你当真要做到这种地步吗?书院中的先生分明教过我们,何为仁义,何为忠孝,你怎能这样无情无义?」 听见叶小舟说的话,景旼很轻地冷笑了一声,而后他缓缓道:「站在书院里讲仁义、道忠孝,当然站着不腰疼,本王若有情有义,只怕十年前便已经死在猎场上了。又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又渴望自由与安逸,哪来这样鱼与熊掌可兼得的好事?」 叶小舟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至于爱妃你,」景旼身下的轮椅微微转向,行向院门,「你去过猎场吗?」 「猎物只有等着被俘获的命,杀便杀了,还需要有理由吗?」 第34章 反击 十一年前的平江和如今的平江并无二致, 只是那年的姑苏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日出时放眼望去,檐角枝头皆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地面与砖瓦之上都覆着厚厚的一层白雪。 这个冬天冷得连不怎么畏寒的阿旼都往单衣外添了一件袄子。 「这是你父皇在你满月之时赠与你的玉佩, 在见到你父皇之前都要藏好了, 无论是谁要看都不能给。」江抚柳轻声细细叮嘱道, 「还有,到了上京城千万别提起叶府, 若他们问起, 你便说娘已经死了。」 阿旼望着窗外的大雪, 他长这么大, 还从未觉得这样冷过, 铺天盖地的寒意似乎都要将他淹没了,他垂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抚柳蹲下身, 将他拥入怀中,语气温柔过了头, 每一次吐息都带着不舍:「不是的,阿旼, 娘没有不要你……你是皇家的孩子,平江不是你的归宿。」 「不用找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阿旼冷嗤了一声,「你就是想做叶小舟的娘——他娘好容易病死了, 你是不是很开心?」 「你怎么能这样想娘呢?阿旼,」江抚柳微微松开了他, 「如今的太上皇才是你的生父,你是九皇子,是当今圣上的弟弟, 可如果你不肯认,便只能永远龟缩在这平江府,永无出头之日,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阿旼一把将江抚柳推开,反手便将那块玉佩砸落在地,「我才不是什么狗屁皇子,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野种!」 那块玉佩应声而碎,在地上碎成了参差不齐的两块。 江抚柳没料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阿旼……」 她这才意识到阿旼对这皇子身份的抗拒,逯难之际,阿旼不过才五岁,母子二人流亡至云溪村之后,为了保护阿旼,她连他生父的一句话都没有透露给阿旼,所以即便是那些孩子戏称他为野种,江抚柳也从未反驳过。 阿旼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而后蹲下身捡起了碎在地上的那两块离散的玉佩,走向了门口,江抚柳说王府后门有辆马车在等他。 「阿旼……」江抚柳垂下了通红的眼,不忍再看阿旼一眼,「是娘对不住你,你到了上京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旼头也不回,心里暗暗认定,踏出这间屋子之后,他便再没有这个娘了。 他伞也不撑,黑压压的大雪将他掩盖成了叶府中一点渺小而稚弱的影子,一路上他也没见到人,直到路过了叶小舟住的那间院子。 那日大雪纷飞,断了叶小舟想出去玩的念想,他被家奴们拘在院子里,无聊地上蹿下跳,最后爬上了这间阁楼,向外眺望,而后依稀从雪中看见了一个小黑点。 随着那黑点越来越近,叶小舟忽然看清了他是谁,他朝着阿旼喊了一声:「喂,你要去哪?」 阿旼在雪中抬了抬头,雪花落满在他的眼睫上,暖阁中的叶小舟化成了一个洁白而温暖的影子,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羡慕这个人。 天生便备受宠爱,明明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却被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而他却不得不受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苦,如今连他唯一的亲人也不要他了。 第57页 他继续向前走去。 叶小舟仍然在暖阁中吵闹:「喂!叶小旼,你怎么敢不回本少爷的话?」 「餵——你到底要去哪?」 阿旼在这冰天雪地里几乎是一步一个深坑,但却没用了多久便走出了叶小舟的视线,楼阁内只有气急的叶小舟与闻声赶来的小家奴。 目送着阿旼背影远去的不止叶小舟,还有那跟了他一路却不敢靠近的江抚柳,她怕自己一旦上前,便就捨不得他走了。 记忆中大雪纷飞的白化为了眼前的三尺白绫,江抚柳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条白绫,而后又垂眼扫过旁侧的那杯鸩酒,她苦笑了一下,还是伸手抓起了那条白绫。 「阿旼……」江抚柳看着那雪白的长绫,忽然嘆道,「娘那时候……应该与你一道走的。」 而后她不加犹豫,便将那白绫挂上了房梁,正要自戕之际,那候在一旁等着收尸的太监却道:「慢着。」 江抚柳身子一顿。 「有位贵人吩咐,圣上赐您三尺白绫,他赠您一杯鸩酒,上吊自戕走的不体面,倒不如一杯毒酒去的干净,」那太监垂首道,「那位贵人说,这杯鸩酒便算还了您生养之恩了。」 江抚柳孱弱纤细的身子忽而一颤,饮下鸩酒,七窍流血而亡,哪里会走的比吊于白绫之上要去的干净? 「他竟这样恨我……」江抚柳喃喃自语道,而后面颊上落下了两行清泪,「也罢,我依了他便是。」 偌大的叶府内,所有的家奴都被遣散殆尽,只剩下一席白色素衣的一位女子与一位颇为高大的宦官,那女子端起托盘中的酒盏,而后一饮而尽。 不过半晌,她便如一株孱弱的柳枝,被折断在了冷寂无人的厅堂之中。 随后面无表情侍立在一边的宦官,忽然扯下了面上覆着的能以假乱真的□□,露出了一张颇为清俊的脸,他朝着倒在地上的江抚柳拱手作了一揖。 「恭送江太妃。」 三日之后的上京城,宁王府内。 屋外忽然传来了韩修平的声音,他在门口哑声道:「王爷。」 「进来。」 与此同时,叶小舟恰好刚浇花回来,鬼使神差地,他便轻手轻脚地停在了屋门之外。 景旼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而后目光才落在了韩修平的脸上,他唇边冒出了一圈青黑的胡茬,眼里是打眼便能瞧出来的红血丝。 「不过差你去送了她一程,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韩修平垂首汇报导:「属下往返这千里之遥的两地,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几匹好马,知道王爷心急,所以也一刻也不敢休息,这便立刻赶来了。」 景旼微微一挑眉:「本王心急什么?」 「那便是属下心急了。」韩修平很了解景旼这般嘴硬心冷的脾性,但他的心到底不真是石头做的,但凡是肉/体凡胎,必然都或多或少有所牵挂。 景旼冷哼了一声,而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吧。」 「是,」韩修平道,「江夫人已饮下那杯『鸩酒』,属下也已经亲自将她封进了棺材,送去了一处偏僻的山庄,叶弘方那边属下也已经打点好了,不日叶父便会在发配路上『病故』,而后被送去与江夫人相聚。」 「你说什么?」听完两人对话的叶小舟忽然推门而入,几乎是向韩修平扑了过去,「你说我爹会怎样?」 景旼:「爱妃,不得无礼。」 叶小舟转身便沖向了端坐在轮椅上的景旼,双目通红地扯住了他的衣领:「我爹都被陷害发配去那苦寒之地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为什么……」 他滚烫的眼泪骤然滴落在了景旼的衣襟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小舟的声音弱了下去,正当景旼以为他会像从前一般开始无助大哭的时候,叶小舟却忽然暴起,几息之间,便牢牢掐住了景旼的脖子。 「我杀了你……」 有一个声音在叶小舟脑中回荡——只要杀了景旼,他爹便不会死了,只要杀了景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景旼整个人往后一仰,全然不顾窒息的痛苦,反而朝着叶小舟笑了笑。 叶小舟很快便被韩修平拽开了,因为用力过猛,他没站稳,一下子便摔在旁侧的床榻之上,他整个人像是摔蒙了,一下子便泄了气,被这么一打断,他再没有重新扑上去杀人的勇气了。 景旼抚了抚脖颈上那圈发红的勒痕,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就像是被牙都没长齐的小奶狗咬了不痛不痒的一口。 「爱妃,本王是该夸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该夸你傻的可爱?你以为你杀了本王,你父亲便能得救?」 叶小舟这才冷静了下来,是了,即便他真的将景旼手刃,叶弘方也没有活路,刺杀亲王乃是大罪,皇帝盛怒之下,只怕是要将他父亲抓回来,与他一道在刑场上被凌迟。 景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午后本王与皇兄约好一场对弈,爱妃你说,若是皇上看见了本王脖子上这道红痕,爱妃今日所作所为,本王是说还是不说呢?」 「皇上若要惩治你,本王自然是捨不得的,只能怪叶弘方教子无方,叫皇上收了对他的宽赦,即日便处死好了。」 叶小舟慌忙上前,膝盖一软,整个人软身扑到了宁王的膝上,只能求饶:「是我错了王爷……此事与我爹无关,要罚便只罚我一人好不好?我求求你了,留我爹一条命,好不好?」 第58页 他很久没哭的这样狼狈了,无论是两颊还是眼窝,鼻尖还是耳廓,全然是通红通红的。 景旼垂目看着他,那眼神温柔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他揉了揉叶小舟的发顶,活像眼前这人不是方才那个赤红着双目要掐死他的人一样。 「可你太不乖了,」景旼说,「爱妃不记得方才把本王的脖子的掐疼了吗?」 「我求求你了景旼,」叶小舟眼眶通红,「是我错了……你放过我爹好不好?」 第35章 有喜 韩修平垂首侍立在一旁, 静默得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像 景旼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了,眼下无论叶小舟如何恳求,他都不会向他许诺会放他爹一条生路, 哪怕他早早便已经替叶弘方与江抚柳安排了一条活路, 他只喜欢看人求饶, 却并不喜欢看到别人对他感恩戴德的模样。 没有景旼的应允,他自然也不能开口对叶小舟说出真相, 毕竟宁王府的家法并不是摆着看的。 「不好, 」景旼不含感情地对他一笑, 「爱妃也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以为自己这一句『求求你』有多大的分量?」 宁王这一语毕, 叶小舟却忽然不再出声了,他觉得自己很像个傻子,明明知道在景旼这求饶是没有用的, 哭的再惨也是没有用的。可他为什么还要……挣扎着抱住这一丝无谓的希望? 大概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叶小舟常常忍不住想, 如果不是生了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是处,还只会给他找麻烦的儿子, 叶弘方和叶家会陷入如今这般境地吗? 但没人能告诉他这个答案。 他说的做的都这样无情,叶小舟自然不可能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了, 那太自讨没趣了。 走出那间屋子后,叶小舟忽然感觉腹间开始隐隐作痛, 但也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于是他慢吞吞地走到了后院锦鲤池边的一间小屋之中。 这里原有四间空屋, 他住进来之后,陪嫁的成晓风与陈梦初二人自然也随之搬了进来,两人各占了一间屋子, 负责照顾叶小舟的生活起居。 平时景旼待在寝屋中的时候,他不想和景旼独处一屋,又无处可去,便只能跑到这里来,寻他们二人聊天解乏。 但今日成晓风的屋子里却空空落落的,床榻上的被褥也被收了起来,他正疑惑着,陈梦初却忽然从隔壁屋子里窜了出来。 「少爷?」陈梦初本来想说些什么的,但见叶小舟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便改口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叶小舟摇了摇头:「我没事——成晓风呢?」 陈梦初面色一变,小脸立刻便皱了起来:「我正想去找你说这事呢,但又怕你和宁王在一起,于是便缓到了现在……成晓风他叫宁王遣去别庄餵马去了,听说还是在城外……」 她话音未落,叶小舟的双脚却忽然一软,腹痛猝而加剧,他几乎站不住了,只能靠在了门框上。 「小舟?」陈梦初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扶住了,「这是怎么了?方才一见你就觉得不对劲。」 她一面询问,一面将叶小舟扶到了里屋的床上。 「我肚子疼……」叶小舟像虾子一样蜷在床榻上,陈梦初见他这幅模样,吓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这是真要出什么事。 陈梦初替他盖上了一层薄被,而后飞快地说:「你先忍会,奴婢这就去找个大夫来。」 按理说这宁王是个残废,外头又传闻他体弱多病,想来这王府内必然是会候着一两名大夫的,但陈梦初在府中找了好一阵,又询问过王府内的许多家奴,都说不清楚。 最后还是吴管家听说王妃有恙,立刻便遣了位脚程快的家奴出府去找大夫了。 「陈姑娘不必太担心,」吴管家道,「这离宁王府不远处便有一家医馆,照向方那小子的脚程,半柱香之内,必能将那位坐堂的大夫请进王府。」 陈梦初点了点头。 吴管家又问:「王爷知道这事吗?」 「想是不知的。」陈梦初答道。 「这可不成,王妃忽然抱恙,若不及时通知王爷,只怕王爷知道了必是要迁怒的。」吴管家说完,立刻便搁下了手头待办的事,转而跟着陈梦初一道往宁王的院子去了。 陈梦初途中还顺路去厨房里取了些热水,随后便与那吴管家急匆匆地跑回去看叶小舟了。 此时正值夏末,天气微微转凉,但到底还有些夏日闷热的余韵,叶小舟却在床榻上痛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这般模样,陈梦初看着心里也觉得着急,毕竟在这宁王府,叶小舟是她与成晓风唯一的倚仗,而且他们好歹是曾经患难与共过的,叶小舟出事,她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要不要喝点温水?兴许能缓和些。」 叶小舟不知是疼的不想说话,还是痛的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没有作答。 吴管家只是看着都替他捏了把汗,恨不得那大夫能插了羽翅飞来,他家那位宁王爷惯常是喜怒无常,又有睚眦必报的恶劣品性,寻常他们这些要近身侍奉王爷的都过得提心弔胆、如履薄冰,倘若这新王妃当真出了什么事,宁王迁怒下来,他们只怕一个都别想跑。 好在那位叫向方的家奴脚程够快,请来的那位大夫也身强力壮,两人紧赶慢赶,竟然赶在陈梦初与吴管家后头到了。 第59页 「王妃在哪?」那位中年大夫手提药箱,面颊发红,口中喘着粗气。 陈梦初忙道:「就在这里头,大夫您快给他看看吧,说是腹痛,约莫着已有一株香的时间了。」 那位大夫提起药箱,风急火燎地进了屋,吴管家眼看着大夫已经到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下了。 「陈大夫,您这先帮王妃看着,我去禀告王爷。」 「得咧,不过吴管家,你可慢些走,我一见到你家王爷就犯憷,」陈大夫说完便让陈梦初关起了门,而后问道,「腹痛?王妃今日可用过什么与寻常不一样的食膳?」 陈梦初仔细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不曾,近日王妃都没什么胃口,倒是爱吃些甜食,但今晨与昨日吃的一样,都是甜豆浆与糖糕。」 「那便且容草民替王妃诊上一脉,」陈大夫单膝跪地,将脉枕托于叶小舟的腕后,而后长指一贴,「冒犯了。」 过了好半晌,陈大夫的眉头渐渐越拧越紧。 「这……」陈大夫面露难色,「王妃这脉象虽然不稳,但与寻常人又有不同,怎么草民看起来倒像是动了胎气,有小产的迹象。」 「你说什么?」叶小舟瞪大了眼睛,被他这话刺激的都暂时忘记了疼,他有气无力地质问道,「怎么可能……可我最近也没有爱吃酸的,除了成婚那日,也不曾有犯噁心的时候。」 「非也,殿下有所不知,这害不害喜,如何害喜,都是因人而异,只是这有了喜后,爱吃酸的与犯噁心的人多些,但总有人是不一样的,」陈大夫道,「草民敢肯定,殿下这的确是动了胎气的症状。」 他这话音一落,这屋里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叶小舟先是惊疑,而后则是不敢相信,到现在开始心慌意乱,这有了喜,在他这里可半点也不是喜事。 先不说这怀的是他如今的仇人的孩子,便说他这才是嫁到王府的第三日,还未同宁王行过房,依照宁王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品行,多半是不会认的。 叶小舟只怕他到时候还要倒打一耙,说他品行不端,出嫁前便与人偷奸,定是他父亲管教不严,又要藉此要他爹的命,用来威胁他。 「陈大夫,此事……」叶小舟面色苍白,声音细若蚊蝇,「能否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若有人问起,便只说是吃坏了肚子。」 说完他给陈梦初过了眼色,又从荷包中摸出了一枚小钥匙,陈梦初立刻会意,接过钥匙后,从床榻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很快地开了锁,从里头翻出一锭金子,塞在了陈大夫手里。 「陈大夫,这金子您收着。」 这箱中装着的尽然是宁王赏赐的金银珠宝,不知不觉已经装满了一大箱,叶小舟就把这箱子寄存在陈梦初这,钥匙放在自己身上,想着有备无患,来日若有了跑路的机会,至少不至于囊中羞涩。 「这草民可不敢当,」陈大夫口中说着拒绝的话,手上却丝毫也不退避,「这诊金实在是给多了。」 「梦初。」叶小舟看了一眼陈梦初,后者立刻会意,又割肉似地从那箱子中取出了一颗明珠,送到了陈大夫的手中。 陈大夫这回倒是不推拒了,面上喜笑颜开,就差要眉飞色舞了,他立刻便改了口:「方才是草民诊断有误,王妃这想必只是吃坏了肚子,草民这便开张药方,姑娘届时去离王府不远处的那家回春堂取药便是。」 与此同时,门外折回的吴管家忽然开口询问道:「陈大夫,王妃怎么样了?」 叶小舟盯住了陈大夫的眼,只见他朝着前者微微一点头,而后回道:「只是吃坏了肚子,煎几服汤药喝了便能好了。」 叶小舟在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陈大夫心里自有盘算,用这把柄威胁宁王妃必然是可以骗到许多钱财,只是这有了钱,也得有命花,一旦此事败露,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这位宁王也会将他捉回来扒皮抽筋。 他面上对叶小舟允诺此事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而后这收了贿赂的陈大夫一转身出门,便压低了声音对吴管家说:「我要见王爷。」 第36章 欢喜 时至夏末秋初, 日复一日弱下去的蝉鸣声中间或夹杂着几声蟋蟀叫声,这声响像是惊动了树梢上日渐枯黄的树叶,偶尔会有半黄半青的枯叶飘然落地。 景旼坐在庭院之中方亭的石桌旁, 手中漫不经心地将方才在花圃中揪来的两根狗尾巴草编织成兔子的形状。 「王爷, 」吴管家领着那陈大夫朝着方亭走来, 而后俯身行了一礼,「陈大夫想见你。」 景旼将手中编到一半的兔子放下了, 微微笑道:「刚巧本王也想找你, 替王妃诊过脉了吗?他身子如何?」 陈大夫跪在那石桌边上,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王爷的话, 草民方才是给王妃瞧过了, 只是……」 他左顾右盼似地扫过吴管家与韩修平,想暗示景旼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不宜让别人听见。 不必景旼开口,吴管家从来很识相, 他往后小退一步,而后道:「王爷, 倘若无事,奴才这就先告退了。」 景旼微微点了点头, 见吴管家很快退走了,他的目光便落回了陈大夫的身上:「这儿没有外人了, 你说吧。」 陈大夫抬头看了立在宁王身侧的韩修平一眼,心想既然宁王让他留下, 想必这位便是他的心腹,没什么话不能听, 于是便如实道来了。 第60页 「草民方才替王妃诊脉,发现他腹痛的原因乃是因为动了胎气,草民诊出来的乃是喜脉, 单凭这脉象来看,显然已经一月有余。」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观察着景旼的脸色。 不料景旼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拈起茶杯,呷了口茶:「当真?」 陈大夫忙道:「草民寻医问道二十载,这种脉象是不会看错的,再说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草民怎敢随意糊弄殿下?」 若按陈大夫先前所猜测的,宁王妃这野胎必是在出嫁前便与人有染怀上的,他以为宁王听见了此事会勃然大怒,要么闹到皇上那去,要么就私下里叫他开上一副药将那野胎打掉,但景旼看起来却实在太平静了。 「本王知道了,」景旼淡淡然问道,「那他的身子如今怎么样,能调养好吗?」 陈大夫总觉得这宁王话里有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王爷的意思是——要留下这孩子?」 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宁王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配上那张冷俊的脸,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神,他这样的笑容可比勃然大怒要可怕得多。 韩修平适时提醒道:「王爷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私自揣测殿下的心思,当心自己的脑袋。」 「是草民误会了,还请王爷恕罪……」陈大夫知道这回是自己想错了,于是便立刻垂首回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只是微动胎气,只消好生静养,草民再开几服保胎的汤药,自然是无碍的。」 景旼收了笑意,而后道:「那便好——王妃他怎么说?」 陈大夫叩首道:「草民不敢欺瞒殿下,王妃恳求草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要草民对外只称说是吃坏了肚子,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小事,草民心知还是该由王爷来定夺。」 「赏吧。」景旼往后一靠,手上又捉起了那只草编的兔子,开始编那兔子的前半段。 待在景旼身边这么些年,韩修平已经熟知景旼的各种暗话,一个「赏」字,其实就是要了他的命的意思,宁王杀伐决断,不留半点把柄,但韩修平总觉得这大夫罪不至死,留着也不至于会是个祸端。 他朝着景旼作了一揖:「殿下,此时作赏,不免太早了,王妃这怀胎九月,也总得有大夫照料着,不如等这喜事落地,殿下再行赏如何?」 景旼看了他一眼,而后将那只编好的草兔子摆在石桌上,嘴角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笑意:「也罢,便按你说的做吧。」 「那属下便送送陈大夫吧。」韩修平道。 陈大夫还苦闷着那将到手的赏赐就这样飞了,心中埋怨韩修平这是管的哪门子的闲事。 而韩修平只是默然将他送到了院门口,而后轻声道:「陈大夫该庆幸今日王爷心情好,否则大夫从今往后便只能留在这王府之中了。」 「公子为何这样说?」陈大夫面上略有诧异之色,这口中才刚问完,他的脸色便立即就变了,「您是说……」 韩修平轻声道:「大夫若想活命的话,便知道该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陈大夫慌忙朝他一拜,后嵴窜上一股生理性的冷汗:「陈某会当谨记,今日多谢公子相救。」 韩修平言尽于此,也没打算受陈大夫这一拜,他倒也不是为了这位其貌不扬的陈大夫,只是不希望景旼越陷越深,他跟了宁王快十年,眼看着他越长大越冷血,心里说不难受是假的。 「陈大夫慢走,韩某就不送了。」 等韩修平回到方亭内的时候,景旼已经又编完了一只草兔子,听见了韩修平回来的动静,宁王头也不抬,只道:「韩均灵,跟着本王这么久了,怎么反而学起心慈手软的那一套了?」 韩修平垂首:「属下最近去国寺听了些经,师父说勿种恶因,才能避开恶果,属下这是在替王爷积德,为王爷求福报。」 「胡说八道,年纪渐长,人却越来越不稳重,竟信起那些满口疯话的秃驴来了,」景旼睨着他,讽笑道,「本王不信神佛不信命,不过是恶果罢了,一样能嚼碎了咽下去,怕什么报应?」 「殿下说的是。」韩修平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不再提这因果报应了,像自家王爷这样的人,确实不配参悟佛法,这些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与他说了也是白说。 「但王妃眼下这安胎一事还需有人照看,若寻别人,不免多生事端,殿下留他一命也是好事。」 景旼把玩着那两只草编绿兔:「但本王瞧他像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万一泄漏了只言片语,叫景泠知道了,本王不好解释。」 韩修平道:「王爷请放心,方才送他出去时,属下已经替您敲打过了。」 「人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敲打未必起效用,本王不想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景旼徐徐然道,「罢了……算他命大,你派人盯着点他,有什么异样,立刻灭口。」 韩修平:「是。」 别人可能瞧不出来,但韩修平毕竟跟着景旼这么久了,景旼现在心情是好是差,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但这宁王死要面子,明明很高兴,却非得要端着。 景旼抬手抚了抚脖颈上的掐痕,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一下算是没白挨。」 韩修平心说,确实没白挨,这就是该。 与叶小舟对峙的时候,分明只需要一句解释,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但景旼却偏不,非要和人犟着,要自讨苦吃,谁能拦得住他? 第61页 「王爷今日瞧着倒是高兴。」 听他这么一说,景旼立刻便收敛了面上时不时泄漏出的笑意,又恢复了一张冷脸:「谁高兴了?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是多了个未出世的崽子,多了个累赘而已。」 韩修平没有揭穿他,只是从善如流道:「那兴许是属下看错了。」 景旼心中分明是坐立不安,却硬拗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韩修平推着他在花圃中修剪了一圈的枝叶,将那本就不怎么齐整的小花园修的七零八落,满地的残花败柳,更加惨不忍睹了。 到了饭点,家奴们准时送上了今日的膳食,宁王好容易不糟蹋花草了,又开始折腾起了那午膳和当差的厨子。 「今日的虾丸本王怎么吃着觉得不太新鲜?」景旼用筷子戳了戳那虾丸,拈起来仔细端详。 那厨子吓得满头大汗,立即解释道:「这河鲜都是今晨才送来的食材,兴许是今日天气较为闷热,虾子送来时便有些焉焉的……还请王爷恕罪,下次奴才一定万分仔细,不会再让这样次的食物玷污了王爷的嘴。」 景旼将筷子一放:「本王倒是不挑食,只是有些人嘴刁,今日这虾丸便别往王妃那送了。」 「奴才记着了。」 紧接着景旼又尝了口另一道菜,沉吟片刻后他道:「这道松鼠桂鱼不错……」 「多谢王爷谬赞,这道松鼠桂鱼一直是奴才的拿手好菜,但这酸甜口的多为姑苏那一带人的喜好,却是不怎么合京都人的胃口,王爷……」 见这大厨这样没眼力见,韩修平嗓子有点痒的咳了几声,而后道:「殿下是要你多送一道去给王妃。」 景旼偏头看了他一眼,那面上的表情活脱脱就是「要你多嘴」,这大厨听了韩修平的提示,脑子这才转了过来,立刻堆笑道:「王爷您瞧奴才这笨脑子,竟忘了咱们王妃是姑苏人,奴才这便去给王妃再加几道菜。」 「嗯,」景旼顿了顿,这才开口问,「王妃他今日胃口如何?」 那厨子诚然答道:「听常来的那位陈姑娘说,殿下近日的胃口不是很好,但很喜欢甜食,陈姑娘已经连续三日都要来厨房领上一罐蜂蜜果脯了。」 第37章 红尘 待景旼用过午膳之后, 韩修平便提醒他道:「殿下,今日圣上邀了您午后进宫对弈。」 「替本王推了,」景旼丝毫不加犹豫道, 「就说本王头疼难耐, 病卧在床。」 「是。」韩修平替他在皇帝面前扯起谎来早已得心应手、从容不迫, 毕竟是在这位宁王身边做事,若是谎话能当饭吃的话, 他家大抵就不必买米了。 「韩均灵, 」景旼先是一顿, 而后才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府内可有医书?」 韩修平心知肚明, 但还是要佯作一副疑惑模样问道:「王爷忽然要这医书做什么?不过府内的藏书阁内确实有不少医书,敢问殿下要的是关于哪方面的医书?」 景旼伸手拾起手边的摺扇,重重敲了一下韩修平的手臂, 冷声道:「明知故问,你再多嘴拿本王寻开心, 本王便让你从今往后再也笑不出来。」 「好的殿下,」韩修平立刻变脸, 温顺无比地说道,「属下这就带殿下去藏书阁寻书。」 因着韩修平无事的时候常在藏书阁里窝着, 因此不过半晌便寻到了宁王可能想看的那本医书,未免脏了他家王爷的手, 他将那陈年的旧书轻轻拍了拍,又用巾帕抹了一遍, 这才交到了景旼手中。 景旼扫了一眼那陈旧的封皮上写着的《备急千金方·养胎》一行楷书大字,又随手翻了翻,觉得这书勉强能符合他的要求。 哪怕找到了书, 景旼也不打算闲着,他一边靠在轮椅上看书,一边吩咐韩修平:「去后院里转转。」 后院里没什么好看的,宁王寻常也不怎么去那散步,但韩修平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位口是心非的主,所谓的转转,目的地必然是叶小舟那。 「这医书上说,孕期不宜多吃甜食,日常宜食清淡,」景旼忽然开口道,「韩均灵,你一会记得去提醒一下厨房,往后送去王妃那的膳食尽量清淡。」 「是。」 景旼停了半晌,而后又颇为苦恼道:「他从小就嘴刁,不喜欢的、不好吃的,半口也不愿意动,可这医书里头说除了那些孕期禁食的以外,寻常的食物都不可偏挑。」 韩修平忍不住道:「王爷,自从陈大夫走后,您就开始絮絮叨叨,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发呆,心神不宁,根据属下的记数,您今日统共直接或间接地提了四十七次王妃,这还不包括旁敲侧击。」 「是吗?」景旼这回倒是坦然承认了,但还是要讥讽韩修平道,「你若是不能理解,也很正常,毕竟你还没有家室——你从前肖想过的那位林家二小姐如何了?还有戏吗?」 韩修平的耳根立刻红了一半:「殿下莫要胡诌,属下何曾肖想过她?」 景旼揶揄一笑:「肯定没戏,本王早就替你探过口风了,人压根看不上你,就你这样木讷的个性,谁愿意嫁给你?」 「王爷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这位王妃是怎么娶回来的您自己心里清楚,您敢不敢当面问问他,愿不愿意嫁给您?」韩修平炸了毛,当即反唇相讥道,「若是没人看得上属下,那肯定也没人看得上……」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虽然景旼待他一向不错,但也不代表他可以随意逾矩。 第62页 景旼没看他,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池边的房屋,他说:「他不一样,他是爱我的,他也只能爱我。」 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听起来像是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轮椅才行至那锦鲤池边,景旼便喊了停,他在唇前竖起食指,轻声道:「嘘,你小点声。」 只见这位宁王忽然从荷包里捉出了两只草编的小兔,而后拈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偷偷搁在了叶小舟所在的那间屋子的窗台上,这屋子窗户只是微开,若是从窗口望进去,必然会惊扰到里头的人。 景旼在窗台前静坐半晌,忽然不打算进去了,他对韩修平说:「走吧。」 与此同时,屋内却忽然传来了响动,那扇窗被陈梦初一把推开:「谁在外头?」 景旼一眼便看见了叶小舟,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骤然打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睫微微一颤,而后两人便对上了目光。 叶小舟只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移开了目光,对陈梦初说:「关窗吧。」 陈梦初「咦」了一声,而后从窗框上瞧见了一对编得很精巧的小兔子,她顺手便拈了进来,要递给叶小舟看。 叶小舟一眼便认出那是景旼的手艺,从前他生他气时,景旼总会用狗尾巴草编出几只精巧的动物来哄他,也算是求和,他从前也总是很吃他那一套,反正他从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生过景旼的气。 可是这回,他却连看也不想再看这对兔子了。 「丢了吧,野草而已,没什么好新奇的。」 其实幼时叶府负责陪他玩的小家奴们会编的动物远比景旼会编的要多,这些他早就玩腻了,之所以这两根破草就能将他哄好,并不是因为他容易满足,而是因为那是景旼送的。 可现在这已经失去意义了,他喜欢的是待他第一好的景天柱,不是这个处心积虑的宁王。 陈梦初有些不舍地再看了那对草编兔子一眼,而后便对景旼道:「王爷,王妃如今身体还虚着,不方便见人,还请您见谅。」 而后她随手便将那对草编兔子丢放回了外头的窗框上,关窗时带起的微风将那两只草编的兔子刮落在地。 景旼就这样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浅色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有那么一瞬间,韩修平以为他会冲进去,甚至会杀了叶小舟。 但他没有。 「回去吧。」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本医书被景旼撕成了两半,丢进了锦鲤池中,而后回去的路上,他一改来时絮絮叨叨的模样,一路上一声不吭,浑身像是沉着极重的低气压。 韩修平偶尔也敢打趣宁王几句,不过那多半是在景旼心情好的情况下,如今这样,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但他心里觉得景旼或许还没发现,会在一个人身上体尝到极端的喜怒哀乐,这便是已经陷进去了,可惜这十万软红尘被宁王捏在手里,硬生生用成了马鞭。 宁王大概还不明白什么叫爱。 另一边的陈梦初将床纱解下,米白色的纱帘将叶小舟裹进了一片暖色的光影之中,直到把自己的手脚都裹进了锦被之中,叶小舟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少爷想吃点什么吗?」陈梦初问道,「方才厨房送来的午膳你一口也没动,外头还熬着药呢,你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话,直接喝药也不好。」 叶小舟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那可不行,方才今日厨房中当值的王大厨特意嘱咐过我,说是厨房里还温着一盅南瓜粥,」陈梦初道,「不如我现在去厨房给你端来……」 「不用了,我不想喝。」叶小舟望着那暖白的纱帘,有些出神。 陈梦初:「怎样都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何况你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吃东西怎么行?」 叶小舟木然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你疯了?」陈梦初压低了嗓子道,「即便你不为孩子考虑,也该为自己考虑,那打胎药药性猛烈,一副灌下去,只怕要的不只是孩子的命。」 「可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叶小舟忍不住又红了眼,「只要被他知道了,他定然会用这个孩子来威胁我,然后藉机要我爹的命。」 陈梦初不解地问道:「可这孩子身上毕竟留着他的血,虎毒还不食子呢,宁王是这孩子的亲爹,怎么可能不认呢?」 「他身上还留着江抚柳的血呢,他还不照样赐了他娘一杯鸩酒?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捨得杀,何况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叶小舟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绝望,「这世上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他只爱他自己。」 第38章 恼火 临近黄昏之时, 天色暗沉了许多。 换了一身常服的景泠忽然出现在了宁王府门口,皇帝常来光顾这宁王府,守门的家奴大多知道他的身份, 故而也不敢做拦。 皇帝人还未到景旼的院子里, 一个脚程快的小家奴便已经到了宁王的院中, 附耳便将这个消息传进了立在景旼身后的韩修平耳朵里。 「殿下,」韩修平垂目提醒道, 「那位来了。」 景旼食中二指微微一松, 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他闷声问道:「那又如何?」 眼下宁王正生着闷气, 韩修平自然是有一百个不愿与他搭话, 但也只能低声答道:「殿下忘了,今日您才告病推了那位的邀约,那位现在一准是来探病的, 您这样生龙活虎地坐在这亭台下,多少有些不合适。」 第63页 他的话音刚落, 景泠便已然踏进了这院落,他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手中垂着一把檀木扇,看见景旼正一个人坐在亭下下闷棋, 他微微一眯眼,而后笑了笑道:「阿旼今日不是犯了旧疾, 说是头疼欲裂吗?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宁愿一个人坐在这里下闷棋, 也不愿意进宫与朕对弈?」 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虚虚地朝景泠行了一礼,反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听说你突犯旧疾, 朕自然要过来瞧一瞧你,」景泠在棋桌对面坐下了,「只是朕怎么看着你这气色还挺好的?」 景旼脸不红心不跳地撤谎道:「多谢皇兄关心,臣弟方才是头疼得厉害,不过卧床休息了一会,现下好些了,醒了又闲不住,这便出来下棋解解闷。」 景泠扫了一眼那棋桌上的黑白棋子,只见黑子走得相当激进,白子却又像是被抑住了性子,沉稳不似沉稳,急躁又不似急躁,一盘棋下的像是在撒气,景泠很少见到景旼落下的棋子出现这样的局面。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阿旼看起来像是心神不宁,是谁人招惹了你了?」 「皇上多心了,没人招惹臣弟,」景旼面上半点也看不出异样来,他温声答道,「这盘棋没下好,兴许是头疼的缘故。」 景泠将摺扇搁在了棋桌边:「那现在好些了吗?需要朕请太医来替你瞧瞧吗?」 景旼微微一摇头:「这点小事便不必劳动太医了,臣弟这都是老毛病了,现下也已经好多了。」 「既然如此,那阿旼便赏脸陪朕下一局吧,翰林院里养的那几个棋待诏个个都是庸才,下的最好的一局也不过才赢了朕半子。」景泠闲话家常似地说道,「半点也不及阿旼你。」 垂首侍立在景旼身后的韩修平不言不语,面上也无半分多余的表情,但心里却暗自腹诽,这上京城除了自家王爷这样不怕死的,还有谁敢下棋局局都赢过皇帝?倒是不知这皇帝是当真看不清自己的棋力,还是只是揣着明白当糊涂了 景旼笑了笑道:「陛下说错了,翰林院里那几位可都是一等一的棋手,会输给陛下只是因为陛下棋艺太高,这话是陛下说的谦虚了。」 他的话说的景泠很受用,皇帝对着景旼轻轻一笑,而后道:「阿旼若是这么说,那你这么多年只输给了朕一回,你便只能是这当世当之无愧的第一棋手了?」 景旼抿了抿唇角的笑意,看上去就像是有些羞意:「皇兄莫要这般打趣臣弟。」 「今日还是朕执黑,你今日身体不佳,需要朕让你几子吗?」 「多谢皇兄好意,但若让了子,这棋岂不是便没有意思了?还是照旧吧。」景旼委婉道。 「也好。」 听到皇帝这一句「也好」的韩修平微微松了口气,他家主子今日心情不佳,想必不大会给皇帝面子,这景泠倘若当真这样不识相地让了子,到时候只怕会被杀到片甲不留。 可皇帝九五之尊,因此罚宁王便显得太小心眼了,而他韩修平作为一个唯一在场的观众,那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皇帝只怕会将气撒在他身上,间接折一折景旼的面。 「今日是宁王妃嫁过来的第三日吧?是他归宁的日子,只是他家远在姑苏,你又行动不便,不能回去省亲,不免是个遗憾,」景泠拈着一枚黑子,闲聊似地开口,「不过他家里也没别的什么人了,叶弘方如今已经被发配去了大漠边境,他继母也已经入了土,倒是可怜了他。」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的目光一直落在景旼脸上,渴望从中捕捉到几分泄露的情绪。 可惜景旼并没有让他得偿所愿,他落子的动作不慌也不忙:「小舟如今已经是宁王府的人了,臣弟便是他的至亲,再说无论他父亲在平江还是在西北,都是远隔两地,不得相见,而且他一向不喜欢他继母,如今这般也正好称了他的意,没什么好遗憾的。」 「阿旼从小就这样心冷,」景泠面上浮起了一副意有所指的笑容,「朕却不知你是嘴硬心软,还是真的这般看得开了。」 景旼只是不含温度地笑了笑。 从景旼手执白棋落下第一子时到现在最后一子收尾,还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黑子便输的惨不忍睹,明眼人便能看出,黑子已经到了不可转圜的余地了。 景泠深深地看了这棋局一眼,景旼从前不过只赢他一子半子,很少有这样杀的他溃不成军的时候,景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便道:「阿旼近日的棋艺又有所精进。」 「臣弟胜之不武,是今日皇兄的心思不在棋上,」景旼顺坡而下,「而且陛下终日忙于朝政,哪里像臣弟这样清闲,终日百无聊赖地练棋呢?」 「也是朕技不如人,」景泠收了摺扇,旋而起身,「清心殿中还压着一堆摺子呢,你好生歇息着,朕先回宫了。」 景旼拱手作别:「皇上慢走。」 皇帝一走,景旼的脸色便又冷了下来,他将方才下的那一局棋信手推乱了,而后不轻不重地说道:「他就这样不待见本王,一句话不说便将窗户给关了……」 韩修平知道这事景旼心里是过不去了,方才那一盘棋,宁王连皇帝的面子都不肯给了,步步走的都是杀招,也怪这皇帝今日来的实在不巧,碰上景旼一肚子火气无处可撒的时候了。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想必殿下也不爱听……」 第64页 景旼冷冷地掀了他一眼:「知道不当讲就闭嘴。」 韩修平:「可属下想说。」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是关于宁王妃的,或许能替王爷解惑。」 「本王有什么可疑惑的?真是笑话,」宁王冷笑了一声,顿了半晌后他问,「你有何高见?」 韩修平目光低垂,话也不敢说的太满:「殿下可以站在王妃的立场上想一想,这些日子王妃饱受流离之苦,家中又多逢变故,这一切……」 景旼接口道:「你想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本王,是吧?但那些都是他们该受的,总要有人下地狱的,不是吗?」 「殿下您要是这么想,那当然,」韩修平根本没打算反驳景旼的话,只是道,「属下只是想说,王妃这是误会了殿下,认为殿下不给叶弘方留活路,殿下您想想,叶弘方不是别人,那是王妃的亲爹,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亲人。」 韩修平原本还想给景旼举个例子,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景旼有什么看的特别重的东西。 他这样的人,不知该说是可恨,还是可悲。 「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有本王一个便够了。」 大概是觉得这话说来实在有些荒谬,景旼的眼神黯了黯,忽然沉默了。 正当韩修平以为他不会再接话的时候,宁王却突然又开了口:「那你说本王当如何?」 「只要将此事解释给王妃听,他知道了您是要搭救叶弘方,而不是当真想要了他的命,误会解开了,想必王妃自然也会放宽心些。」 景旼又是一阵默然,思忖了好半晌,他才复又开了口,只是声音极低,像是生怕人听见。 他说:「那便按你说的办,你去解释。」 自家王爷终于算是有了点人性,虽然还是不愿意自己开口与叶小舟解释,但韩修平心里还是挺为他高兴的,他笑了笑道:「遵命。」 景旼往后一靠,忽然又道:「等会……你记得演的自然些,最好装作是不经意地透露出来的,你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别说是本王的意思,除此之外也别再说什么多余的话。」 韩修平还没来得及应答,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人一转头,发现是吴管家领着那陈大夫来了。 「你又来做什么?」景旼问。 陈大夫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来的,他见吴管家已转身退去了,这才开口:「王爷不好了,王妃他要草民……」 景旼微微皱了皱眉:「别喘气,接着说。」 「王妃他方才将草民召进府,开口便要草民替他开一剂堕胎药,草民知道这不是小事,这便立即赶来告诉王爷您了。」 第39章 地牢 韩修平的心里「咯噔」一声, 心说完了。 景旼冷笑了一声,手边的玉瓮应声而落,瓮中黑棋散了一地:「你给他开了药方?」 「没有没有, 草民心知此事重大, 不敢自作主张, 」那陈大夫愣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摊上了这事, 他真是半点也不想见到景旼, 「方才草民三两句便先敷衍了去, 只是王妃催的急……」 景旼拾起手边的扇子便朝着那陈大夫掷了过去, 那紫檀木制的扇柄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陈大夫的额角, 他却躲也不敢躲,只能不闪不避地垂首受着,而后将那摺扇拾起, 再恭恭敬敬地给宁王呈回去。 韩修平忍不住闭了闭眼,心说完了完了。 亭下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半晌, 宁王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 「走, 跟本王去叶小舟那坐坐。」沉默了半晌以后,景旼忽然冷声开了口。 韩修平闻声便走到景旼身后, 推动了景旼所乘坐的轮椅,而后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瘫跪在地上的陈大夫一眼, 示意他快跟上。 陈大夫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而后唯唯诺诺地跟在了韩修平的后头,若是他早知道会摊上这种事,说什么也不会把医馆开在王府边上。 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 叶小舟如今住在后院里, 三人不过片刻便到了那锦鲤池边,景旼的目光扫过那窗台之下落在泥地里的草编兔子,弯腰将那沾了泥的绿色拾了起来,而后轻描淡写地丢进了锦鲤池中。 「去开门。」景旼说。 陈大夫连忙上前叩了叩门,里头传来了陈梦初的声音:「谁啊?」 陈大夫立刻应了声:「是我,劳烦姑娘给开个门。」 「是陈大夫阿,」陈梦初将门打开了,她看了眼眼前这满脸堆笑的陈大夫,有些疑惑,「您怎么又回来了 ?」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了推着宁王从旁侧来到屋门前的韩修平,陈梦初见到这三人的第一刻,心里就先冷了半截,她试图将宁王挡在门外:「王爷,王妃刚刚歇下了,有什么事等……」 宁王沖她冷冰冰地一笑,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滚开。」 景旼来势汹汹,陈梦初不由得往后一退,但还是硬着头皮劝道:「王爷想必可能是对王妃有些误会,只是王妃午前毕竟动了胎气,如今身子还虚着……」 她话还没说完,景旼人已经到了叶小舟的床前,叶小舟原本就躺在床上假寐,听见了屋门口的动静,很快便坐了起来,只是眼中还有些迷糊。 不过等他看清了来人是景旼和陈大夫,再一看景旼的脸色,一息之间便清醒了过来。 第65页 叶小舟早知这陈大夫不可靠,但可惜如今他被宁王囚在这府中,可用的人几乎没有,他不得不赌一把。 即便这几乎是一场必输的死局。 「叶小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景旼目光阴沉的像是隆冬季节里结了寒冰的深潭。 「我知道,」叶小舟不逃也不避地对上了他的目光,「我会处理干净的,不会脏了王爷的手。」 景旼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已然暴露了他如今的愤怒:「你知道?你多聪明阿叶小舟,你他妈知道什么了?」 叶小舟强压下了生理性的怯懦,也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知道王爷会说,这是景天柱的孩子,而不是你的。王爷既然从没承认过自己是,也就不会想要这个孩子,我也不想要,一个完全不被期待的生命即便降生在这世上,也只有受苦的命。」 「照爱妃的意思,是承认成婚前便与人有染了?这可是侮辱皇室的大罪,」景旼极具压迫性的眼神倾压在叶小舟身上,他要笑不笑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你是逼着本王要治你的罪。」 「那王爷要我怎么办?」叶小舟忽然逼近,只手扯住了景旼的衣领,「我能怎么办呢王爷?这孩子你认吗?你会认吗?王爷恐怕只想利用它来继续报你的弥天大仇!」 「在王爷眼中,只有你自己的委屈才是委屈,别人的痛苦便不配称之为痛苦,只觉得自己才有喜怒哀乐,你真的不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吗?」 景旼抬眼看向他,叶小舟那双含着泪光的清澈大眼近在咫尺,那里头种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绝望,叶小舟从前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这是与从前兜住了还要溢出来的爱意截然不同的,沉痛的恨意。 他已经不再爱他了,这句话像是一口洪钟被撞响,在景旼的心里久久回荡,宁王人生头一回,品到了一些有别于仇恨的酸楚。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 但是这中酸楚感并没有持续太久,景旼很快又冷下了心肠,理智像是险伶伶地坠在悬崖边上,宁王依然还是那个宁王,在感情上从来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是,爱妃说的对,」景旼不紧不慢地朝他一笑,「爱妃婚前与人私相授受一事,确实该罚——唔……这院子下头的地牢倒是空置了许久,爱妃不必这样瞪着本王,本王也是为了你好,你心情不佳,是该换个地方住。」 「韩修平。」 韩修平微微颔首:「臣在。」 景旼不轻不重地拽开了叶小舟扯住他衣领的手:「送王妃下去。」 「是。」 地牢中半点也不见光,那黑暗像是固体一般,凝滞在空气里,蒙住人的眼睛和感官。 叶小舟只能看见前头韩修平手中提将的那盏马灯的微光,跟着那光往这地牢更深处走去。 走到现在,他方才扯住宁王衣领的勇气已经消失了,叶小少爷从小便怕黑,他紧紧跟上了韩修平,忍不住问道:「还有多久?」 「回王妃的话,不剩多少路了。」 叶小舟四下张望起来,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里就像是一只深海巨兽的腹腔,漆黑得令人觉得相当得恐惧与不适。 「这儿都这样黑的吗?」叶小舟开始害怕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给我留一盏灯?」 韩修平到底不是宁王,听了他这样半带恳求状的话,还是不免有些心软,但景旼发起疯来连皇帝都未必制得住他,他又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身家性命都被景旼捏在手里,实在没有忤逆宁王的资本。 「若没有王爷的应允,属下也不敢自作主张,」韩修平道,「王爷的地牢中是不能有光的。」 听见了这个回答,叶小舟不免有些失望,但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 不过半晌后,韩修平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慰道:「王妃其实也不必太过忧心,王爷他对王妃从来是嘴硬心软、口是心非,想必是不捨得让王妃在这里住太久的。而且王爷他虽然如此,但倒也不是真的软硬不吃,下次王爷来时,王妃不如服个软,认个错,兴许王爷便放您出去了。」 叶小舟面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若是服软有用的话,在云溪村时他那样恳求他,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他? 「到了,」韩修平借着马灯的光亮打开了地牢的门,「王妃请。」 叶小舟知道逃不过了,于是只能奄头垂脑地走了进去,他才刚一转身,便听见了韩修平的落锁的声音,他忙拍了拍那铁铸的牢门,问道:「韩侍卫,你还在吗?」 韩修平拔出钥匙,脱口答道:「属下还在。」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父亲他……如今怎么样了?」叶小舟在王府中这几日,派了陈梦初四处去打探叶弘方的消息,但却还是寻不到叶弘方的半点音讯,只知道他被发配去了边关。 韩修平沉默了半晌,而后答道:「暂无大碍。」 叶小舟微微松了口气,韩修平乃是景旼的心腹,叶弘方的生死,除了景旼之外,最清楚的应该便是他了。 他顿了顿,随即又问道:「午前我听见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当真吗?景旼他当真不肯放我爹一条生路?」 铁门外寂静无声,韩修平像是已经走了,叶小舟失落地垂了垂眼,靠着那铁门瘫坐在了地上。 第66页 与此同时,铁门外却忽然又响起了韩修平的声音:「恕难奉告。不过属下想和王妃说一句话——您听见的和看见的都未必是事实,王爷他自有自己的打算。」 韩修平走后,叶小舟心慌意乱的,这位韩侍卫语焉不详,也不知道他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过得是好是坏,也没个准信。 叶小舟操心完叶弘方之后,便又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起来,方才在地牢外尚有韩修平提着的马灯照明,如今进了这地牢内,双目像是忽然失了明,他开始恐惧这黑暗中的未知。 第40章 宿命 地牢中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片漆黑, 而是与外界全然隔绝的死寂。但叶小舟怕归怕,在角落中蜷缩了一会后又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摸索着前进。 这地牢的面积相当之大, 即便叶小舟高举起手臂跳将起来, 也碰不到顶。他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摸瞎似地走出去老远,途中他好几次都想停下来折回, 因为总觉得这黑暗的虚空中像是隐藏着什么不可知的怪物。 但一想到返回也未必能顺利回到原处, 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叶小舟好容易才走到了这地牢的另一端, 他先是靠着那冰冷的石壁坐下了, 而后忽然听见了极其轻微的水流声, 说是轻微,但在这完全寂静的环境中,这水流声却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倍。 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是顺着水流声, 灭顶似地兜头浇了下来,叶小觉得自己几乎就快要溺死在这黑色的死水之中了。 这里太可怕, 也太孤独了。 若是景旼在这,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开始向他求饶了。凭心而论, 他确实是个与坚韧二字丝毫不沾边的人,能鼓起勇气与景旼对峙, 就几乎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了。 而此时的地牢之上,宁王寝屋之中。 景旼冷着一张脸, 端坐在桌案前,翻一卷他已经看了十几遍的书。 他翻书的动作略显烦躁, 目光倒是稳稳噹噹地落在那些誊写的字句上,至于究竟有没有看进去,那并不是韩修平有资格问的问题。 韩修平侍立在他身后, 将今日王府中收到的书信观阅了大半,而后才缓声开口道:「殿下,成平侯三日前寄书一封……」 「信里说了什么?」 韩修平:「说是今年中秋,他想进宫与王爷一叙,问王爷那时可有空?需不需要他到时候带些金陵的特产来,也算是给王爷拜个早年了。」 景旼很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没空,让他滚。这点破事还特意写信……特产?你让他把自己打包了送过来,够整个洛京吃上一年半载的了。」 宁王摆明了暗讽人家胖,韩修平当然不可能这样给人家回执,到时候不免是要一番润色的……他家王爷大事上靠得住,但寻常的作风却实在是不佳。 只是皇帝却很喜欢他这样破的脾性,毕竟当今圣上政绩平庸,人却很多疑,宁王坐在这样微妙的位置上,如果当的太尽善尽美,太过循规蹈矩,皇帝只怕晚上都吓得要睡不着了。 不过韩修平一直都怀疑这只是藉口,景旼的脾气本来就这样臭,只是藉此光明正大地纾解罢了。 「殿下,属下还有一事想要禀报。」韩修平微微垂首。 景旼一见他这样,便知道他要放的是哪门子屁,他冷声道:「你如果想说的话是关于叶小舟的,那就闭嘴,本王不想听。」 韩修平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而后心中默数着,计算这位口是心非的宁王会在他数到几的时候撂。 「你没听见他说,本王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吗?」景旼稍稍一顿,而后冷笑道,「他说不想要这个孩子,说自己会处理干净,意思是本王的种在他眼里就只是个会弄脏他的秽物。」 「他竟然敢嫌本王脏……他有什么资格?」 韩修平简直一头雾水,他只看出了那是叶小舟绝望之下的反击,不知道景旼是怎么揣测到这一层的。 「殿下,王妃他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景旼偏头看向他,眉头微皱,看起来实在不大和善:「那你说他是什么意思?韩公子今年二十有五了都还未成家,可见是真的很能揣摩人的心思,本王还真想听听你有何高见呢。」 韩修平:「……」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把刀子往他心口上戳? 景旼见他低着头不再说话了,便又端起了手中的那本旧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两行之后,宁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记得他相当得怕黑,也很怕没人说话的孤独,想必一进那地牢里便要哭了。 「属下不知,」韩修平徐徐然道,「不过王妃如今在地牢里,应该不是很好过,这日头一下去,那地牢中又黑又阴湿,王妃午前才动了胎气,眼下又孤身一人被关在地牢中,想必是很受折磨的。」 他一边说,景旼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叶小舟在地牢的某个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掉眼泪的画面。 他皱了皱眉:「他进去时有和你说了什么吗?」 韩修平像是思忖了半晌,而后才不徐不疾地答道:「没说什么,但王妃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还问卑职能不能留一盏灯给他,最后还问了他父亲的近况。」 「他没哭?」景旼微微有些惊讶。 他知道叶小舟有多怕黑,把一个怕黑怕鬼的人关进地牢里,无异于是将怕水的人丢进了湖里。他没想到从前连夜路都不敢独自走的叶小舟,被关进地牢里竟然没哭。 第67页 韩修平犹豫了片刻,将回忆又翻了翻,而后才笃定道:「没有。」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腔嘶哑的嗓音:「主子,奴才十八,有事禀报。」 「进来。」景旼微微敛神道。 宁王府中藏着一支暗卫,平时便住在这地牢边上的暗室之中,统共十九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也个个都是无父无母、不知来处的孤儿。 在这上京城中,他们独独只听命于宁王,寻常也不会轻易现身。 只见那自称十八的暗只手便将陈梦初提将了起来,而后押到了景旼的面前:「主子,此女子方才一直鬼鬼祟祟地猫在地牢入口边上,方才竟然还想用铁丝撬开门锁,奴便将她捉了。」 「殿下,」终于落在了实地上的陈梦初先是朝着景旼一拜,而后才开口解释道,「奴婢听人说那地牢中阴湿寒冷,如今已入了秋,不比前些日子,王妃走时又只着了一件单衣,他如今身子正虚着,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原是想着托送饭的人顺带些衣裳与被褥进去的,可奴婢在地牢外守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给王妃送饭,这才出此下策。」 景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抬起头来。」 陈梦初唯唯诺诺地抬起了头,对上了宁王那含笑的视线,那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景旼的笑眼里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杀意,陈梦初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知道地牢是什么地方吗?」景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谁教得你这样大的胆子,你想给他送东西便送?这儿是宁王府,不是平江叶府。」 虽然他的语气一直是不徐不疾的,但陈梦初却被他这两句话砸得冷汗直冒。 景旼的笑意越来越深,但眼神却愈发冰冷:「既然本王的王妃不知道该如何管教下人,那本王可得替他教教你。」 韩修平生怕宁王又做出点什么无法挽回的疯事,这位随王妃陪嫁过来的丫鬟瞧起来也不过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黄毛小丫头,要真让宁王随他的手段来,只怕到时候叶小舟和景旼之间便永不能消停了。 于是他立刻便劝止道:「殿下,陈姑娘到底是随嫁的家奴,王妃的丫鬟,若是没学好规矩,丢去管教嬷嬷那学一阵便好了。」 景旼掀了韩修平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了?」 韩修平硬着头皮继续劝道:「是属下失礼了,但想必王爷也不想再寒了王妃的心了。」 宁王哪里这样轻易便能摆平,韩修平趁着景旼还未开口的空档,接着说道:「陈姑娘也只是出于一番护主的忠心,王妃如今怀了身孕,自然不比从前,他身子又娇贵,哪里能在那地牢里硬熬下去呢?」 景旼默了半晌,这才不耐烦似的开了口:「算了,给本王滚出去。」 陈梦初感激涕零地看了韩修平一眼,而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抱起了盛在木制托盘中的衣裳与被衾,然而还未等她退出屋子,便听那宁王又开了口。 「人可以滚,但东西留下。」 陈梦初连忙照做,而后马不停蹄地跑了。 「韩修平,晚些记得去十一那领罚,」景旼冷冷地说,「二十鞭,只许多不许少。」 「是。」 景旼将那本旧书拍在桌案上:「为什么替她求情?」 韩修平垂下眼:「她年纪还小,到王府也才不过四日……」 「可叶小舟瞒着本王要打胎一事,也是由她遮掩着的,宁王府容不下这样吃里扒外的奴才。」 韩修平苦口婆心地说道:「殿下,若将她和成晓风除之而后快,那的确会更大程度上的让您掌控王妃的一切,但这不代表这就是对的,王妃他会恨你的。」 「那又如何?」景旼戏嚯一笑,「他如今已经恨死我了。」 「王爷,属下以为,若是惹上了人命,王妃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您,」韩修平诚然道,「这些在殿下看来轻如草芥的生命,也许却是王妃所珍视的。」 景旼面上的笑意渐淡:「本王不需要他的原谅,他只需要恨我,但却永远离不开我,这才是他的命。」 第41章 让步 景旼这话韩修平只信了一半, 毕竟他家王爷若是对叶小舟当真心口如一,便不会开口让陈梦初将那些东西留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 景旼便嗓子有点痒似的咳了咳, 而后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吩咐他道:「把地上那些东西收拾了,看着碍眼。」 「是。」韩修平动作很迅捷, 俯身便将那木托盘捡了起来。 景旼沉吟了片刻, 食中二指在太阳穴上轻轻一碰, 随后若无其事地吩咐道:「让厨房备些热粥, 再将晚膳时备好的乌鸡参汤温上一温。」 韩修平心中瞭然, 不敢开口问缘由,只喏喏应声。 王爷一发话,厨房自然不敢懈怠, 很快便送来了一个双层的暗红色食盒。 景旼看了一眼韩修平,后者立即会意, 上前接过了那食盒,而后将那木制托盘奉给了宁王:「这些恐怕还得劳烦殿下了。」 韩修平既要提着那餐盒, 又得伺候着宁王这假残废,也没长出三头六臂, 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事,实在是有些为难。 景旼冷哼了一声, 而后很不乐意地接过了那托盘。 「等等,」景旼忽然叫住了韩修平, 「再多带上一盏灯。」 韩修平于是又折回去带上了一盏搁在宁王桌案上的长明灯,他嘴上不敢忤逆,心里却忍不住讥讽地想, 这又何必呢? 第68页 等到两人都进了那地牢的入口,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了下来,空气中瀰漫着潮败的气息,景旼很少亲自来这里,扑鼻而来的这种气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殿下,」韩修平还没走两步,便忍不住揶揄道,「地牢中从来是每隔两日才送一次饭食,这是您定下的规矩。」 景旼冷笑了一声:「那是给你们定的规矩。」 韩修平憋着笑,复又学着景旼的口气,徐徐然道:「若是吃饱穿暖了,那是去地牢里享福,这样的惩罚还有什么意义?」 景旼冷着脸吐出一句话:「三十鞭。」 「怪属下嘴贱,属下立刻闭嘴,」韩修平穷什么都不想穷了这张破嘴,但哪怕再了解景旼,他也没胆子去碰景旼的底线,立刻见好就收,软怂地垂下了脑袋。 过了半晌,韩修平复又平铺直叙地开了口。 「只是卑职见殿下得知王妃有喜之时分明是高兴的,王爷求皇上指婚想必也不只是为了羞辱王妃,」韩修平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样苦口婆心过,简直就像个没牙的啰嗦老妈子,「毕竟殿下若当真想折磨他们一家,多的是其他法子。」 「王爷,若您心中真有王妃一席之地,便对他温柔一些,莫要再叫他伤心了。」 景旼这回倒是没冷哼,他近日里的情绪确实波动太大了,好像一喜一怒都被叶小舟牵着,他很不喜欢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但如果那是喜欢、是心悦……或许可以解释得通。 可他怎么可能爱上叶小舟呢? 这么多年,他是靠着对江抚柳、景泠与叶小舟的仇恨走下来的。他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都没有目标,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东西,支撑着他活着的动力好像就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仇恨。 他恨叶小舟轻而易举地便拥有了他不可触及的人生;他恨总有人替他遮风避雨,让他活的清清白白;恨他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干净的天真。 但同时景旼也忘不掉,叶小舟年幼时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胖脸,似冰釉般的黑透的眼望着他,将奶糕塞进他手里的模样。 宁王还记得那块奶糕的清甜,那是后来他尝遍洛京所有名厨与皇宫中御厨所做的奶糕,都没到再尝过的味道。 翰林院里的那些老东西只教他读圣贤书,为君子之所为,上顾天道伦理,下知礼义廉耻,要辅君佐政,不可有异心。 但却独独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 在十岁以前他随着江抚柳四下流离,终日困囿于温饱,江抚柳又从来是个端庄而自持的女人,只教他读书识字,教他警惕,教他自立,与他相依为命,但却不显得多亲昵。 十岁以后他又被困在了这偌大的上京城之中,初来乍到便迎来了那个便宜父皇的亡故,兄长新皇的猜忌,他对爱的理解与体悟像是胎死腹中,从来就没能顺利发过芽。 大概大多数孩子都能无师自通地学会爱与被爱,但景旼却像是缺了一根弦,他倒是很想得开,毕竟他和别人不一样,恨与怒才是他的希望,才能支撑他继续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如果他肯认错的话,」景旼沉吟良久,而后才继续道,「本王可以考虑原谅他。」 韩修平很是欣慰地一笑,为了景旼能大度地将给他加鞭子的事揭过去,于是奉承道:「殿下能这么想,是王妃的福分。」 说完他便打开了关着叶小舟的那扇铁制牢门,景旼听见了钥匙与铜锁摩擦发出的声响,心里忽然一紧,莫名像是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 「算了,这些东西还是由你来送,本王就不进去了。」 眼看着景旼的态度刚刚软化了下来,如今若不趁热打铁,这叶小舟还得被关到什么时候? 韩修平立刻便劝道:「殿下,这些东西若是只由属下送进去,未免显得太没诚意,您也不能将王妃在这地牢中关上一辈子,是不是?」 「用不着你教训本王,」景旼的目光落在那一片漆黑的牢房之中,没能寻到叶小舟的身影,他闷声道,「走吧。」 韩修平便推着景旼走进了那空旷的牢房之中,他手中提的那盏灯的微弱光线只能让人勉强看清楚三尺以内的地方,这地牢中的能见度还是很低。 「王妃,」韩修平推着宁王往里走去,「卑职韩修平,来给您送些吃食与御寒的衣物。」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牢中略有回响。 韩修平的话音一落,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丝动静,景旼的感知能力很好,他低声道:「东南角,不到三丈远。」 韩修平顺着他的指示朝着东南角走去,果然不到三丈,两人便见到了在角落里蜷成一团的叶小舟。 此处后头正接着锦鲤池,乃是整个地牢中最潮的地方,但也只有此处能稍微听见一些水流声,好歹与外界是有一毫联繫的。 「王妃,这是您今日的晚膳。」韩修平微微俯身,将那暗红色的食盒搁在了叶小舟的脚边。 叶小舟哑声应了一句:「多谢。」 这木质轮椅的滚动时的噪音,分明在这空寂的地牢之中都显得有些恼人了,可叶小舟却像是一幅没发现景旼的模样,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但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话,景旼并没有发作,只是冷着一张脸开口问:「你可知错?」 叶小舟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一般,只是直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潮冷的地上。 第69页 景旼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叶小舟,本王问你,你可知错?」 韩修平在暗处扶了扶额,他是当真没料到自家王爷竟然这样不开窍,半句软话也不肯说,不像来求和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王妃,王爷问你话。」 在黑暗中待久了,叶小舟见到韩修平手中提的那盏昏暗的马灯,都觉得刺眼,他先是眯了眯眼,而后微微抬头,对上景旼的眼。 「草民愚钝,不知何错之有,还请殿下指点。」叶小舟冷声道。 他并不认可这层宁王妃的身份,不肯自称臣妾二字,宁愿还当自己是叶府的少爷。 景旼猜透了他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了出来,宁王的语气还算是平静,他波澜不惊地开口道:「你到底是本王的王妃,今日之事,只要你向本王诚心认个错,此事便就一笔勾销,往后你还做你的王妃。」 叶小舟忽然冷嗤了一声,语气是悲而愤的:「敢问王爷,那你诓骗我一事便不算了吗?你扳倒了叶家,害的我父亲远赴边关,还以怨报德,想要他的性命,这也可以不算了吗?」 「你说的轻巧,怎么可能一笔勾销?你把我们害成什么样了,如今一句一笔勾销就能一笔带过吗?」 景旼大概没料到自己都这样放下脸了,叶小舟却还如此不识抬举,他心里有些恼怒,好在他方才确实想了许多,强抽出了许多耐心,专门用来应对叶小舟。 「那王妃想如何?」景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认错,便放过你父亲。」 叶小舟不觉得景旼这样一个曾经欺骗过他的人的承诺有什么可信度,故而还是硬着嗓子反问:「如若我还是不肯就此一笔勾销呢?」 景旼的耐心彻底告罄,再没有心情与他好好商量了。 他将那木托盘重重丢在了叶小舟的跟前:「爱妃,本王没闲心陪你攀扯,你若是当真这样硬气,本王也绝不会负你所愿——来日爱妃虽然未必能见到叶弘方的尸体,但却一定能听闻他的死讯。」 「还是拿我爹来威胁我,」叶小舟嘲弄似的一笑,「王爷您可真有种。」 景旼嘴角微微一抽,下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叶小舟,你很好。」 韩修平觉察到他这很大可能是好心办了坏事,这下两人恐怕矛盾更深了,原本已经退到一边,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向佛祖祈祷。 如今却又默默走了回来,想着两人若是动上了手,他说不定还能挡一下。 第42章 两断 景旼垂眼睨着他, 这黑暗阴湿的地牢像是在他的眉目间覆上了一层薄霜,他冷声道:「爱妃若当真这般不识好歹,便在这地牢中待上一辈子吧。」 他话音一落, 便只手推动了轮椅一侧的木轮, 那轮椅灵敏地一转, 叶小舟只能看见那椅背与宁王的模糊的背影轮廓。 既然宁王转身要走,韩修平作为他的贴身护卫, 也只好将那盏长明灯点燃了放下, 而后轻手轻脚地跟上了景旼。 昏暗的牢房中复又响起木轮滚动的声响, 叶小舟被遗落在了昏暗的角落里, 像一株将死的、蔫黄的残花。 不等他们走出多远, 叶小舟忽然在他身后出声道:「景旼,你杀了我吧。」 在这地牢中呆坐了几个时辰,叶小舟想了许多。 叶家已经没了, 他从前习以为常的闲散日子有如梦幻泡影一般烟消云散了,他再也当不成那个恣意纨绔的叶家小少爷, 可摘却那那层身份之后,他如今只是一个罪民之子, 是只能依附于景旼的、被困囿于这宁王府中的一个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宁王妃。 他觉得自己活得太没意义,也太没价值了。 与其这样暗无天日地苟活着, 与其这样承受着无休止的羞辱,与其在这王府里郁郁而终日, 还不如就此了结。 虽然叶母笃行佛教,但叶小舟却不相信六道轮回一说, 假如没有那可悲的来世,便就一刀斩下去,直到真正见了血, 想必他与景旼才真正可以两断。 景旼微微抬手,韩修平的脚下一滞,两人一坐一立,在离叶小舟不远之处停下了。 「既嫁进了这王府,做了本王的王妃,那生死便不是你能私下决断的,」景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该后悔没在嫁进宁王府前便自行了断。」 韩修平侍立在景旼所乘坐的轮椅后偏左的位置,旁人兴许不清楚宁王的脾性,但他在景旼身边待了快十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叶小舟只要活着一日,便一日是宁王妃,若是死了,景旼势必也是要拿他做棺材板垫底的。 有时候韩修平甚至会想,如果佛家那六道轮回当真在这俗世上应验,那他家王爷死后,必然会化作一只恶鬼,永生永世都不再投胎,纠缠着那些他所痛恨的人生生世世。 直到那牢门又落了锁,韩修平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属下听王妃那语气,像是当真起了寻死之心,再将他只身一人关在这地牢之中,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景旼冷眼看他:「那不如韩公子进去陪他?」 「是属下多嘴了,还望王爷恕罪。」 景旼对韩修平倒还算宽容,毕竟他这张破嘴已经叨扰了他十年,若不是有这十年的交情扯着,宁王一准已经命人绞了他的舌头。 但景旼对韩修平所说的话却并非丝毫不在意,虽说那地牢之中没有可以用来自戕的利器,陈梦初送来的衣物与被衾他也检查过,并没有夹带,即便叶小舟有心想死,只怕也很难做到。 第70页 至于一头撞死,那可不是寻常人能为之的,他相信叶小舟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景旼想不通,叶小舟那样的人……怎么会起了寻死的心呢? 他分明那么软弱,那么怕疼,寻常蹭破了一点油皮都要掉眼泪……景旼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好像让叶小舟无助、绝望,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好想念从前那个把他放在心尖上,满眼都是他的叶小舟。 宁王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可以不必只靠那些毫无道理的仇恨走下去。就像从前一样与叶小舟腻在一块,能不能生下一儿半女好像也无所谓,只要有叶小舟在,好像活着也不再显得那般无趣了。 可惜曾被全然撕毁过的感情,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今夜又落了一场细雨。 入了夜以后,皇宫中的宫人们便都收敛了手脚,只敢轻手轻脚地走动,偶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以免惊动了这宫中的贵人。 今日的奏章堆成了山,平日里自有景泠豢养的几位宦官近臣替他分担批阅这奏摺,但今日自从皇帝从宁王府回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批奏摺的事非要亲力亲为,说什么都不肯再假手于人了。 景泠的贴身小太监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在宁王那受了刺激,故而哪怕他这日难得熬到了半夜,小太监也不敢多劝。 当今皇帝总觉得自己这帝位坐的不稳当,景旼自小聪慧,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在论政与兵法之上的见识也可圈可点……景泠曾经想过,若是这位九弟再早生十年,这天下恐怕便不是他的天下了。 他能登上这宝座,不过只比景旼多了那一点运气罢了。 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景泠微微松了一口气,眼前与脑中都还残留着那黑字硃批的重影。 夜已经深了。 睡得并不安稳的皇帝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景旼约莫着才不过十岁的模样,但却早早地脱了稚气,已经开始抽条的身体直而瘦,站起来的时候恰好与他的胸口齐平。 景旼才到洛京的第一日,确认完信物之后,他便率先召见了他。 这个弟弟生的半点也不像他父皇,但眉眼间确乎是有几分像那位下落不明的淑贵妃的,那位淑贵妃从前乃是洛京一等一的名女,后宫中再没人比她更端的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至于她的儿子…… 景旼虽然还未长开,但那俊秀的样貌,是脸庞上脏污的泥尘都无法掩盖的。 景泠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而后他遵循太上皇的意旨,将这孩子领到了太上皇的病榻前。 孝仁皇帝那时候久卧病榻,时醒时睡,可就在听说九皇子被寻回来的那日,灰败的眼忽然便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也好多了,时不时便问近旁侍奉的宦官:「他们来了吗?」 景泠为了让孝仁皇帝安心,去时是牵着景旼的手的,但那孩子的手很凉,面上仍然是那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冷淡。 景旼被他教导着跪在孝仁皇帝的病榻前,他看着自己的父皇强撑着起身,抓住了景旼的手,颤抖着问:「你母妃呢?」 景旼盯着孝仁皇帝那双略有些浑浊的眼,而后淡淡道:「死了。」 孝仁皇帝紧了紧手指,景旼像是被他抓疼了,微微皱了皱眉,前者顿了顿,而后才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景旼垂下了眼,而后摇了摇头。 孝仁皇帝微微怔楞了半晌,没有再追问,只是喃喃道:「好孩子,朕的好皇儿,你受苦了。」 紧接着他忽然猛咳了起来,那表情像是要将内脏都给活生生地吐出来,景旼有些犯噁心,不动声色地往后一缩。 好容易才缓过来了的孝仁皇帝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一微小的动作,反而继续开口问:「你……有名字吗?」 「单字旼,」景旼道。 「旼……果然还是朕从前替你选的那个字,」孝仁皇帝低喃道,「景旼……记住,往后你便姓景了。」 随后他朝着新帝景泠招了招手:「阿泠,你过来。」 景泠上前几步,而后提袍跪在了孝仁皇帝的床边。 「阿泠,你是他的兄长,往后……」孝仁皇帝苦笑了一下,而后继续道,「往后朕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还不等景泠答话,那孝仁皇帝便忽然呕出了一口血,滴溅在明黄色的锦衾之上。 景泠惊声喊道:「父皇!」 「太医呢?还不快去叫太医来!」新帝略显仓皇地吩咐那吓得有些发懵的小宦官。 「不必了,」孝仁皇帝沖他淡淡一笑,「朕早已大限将至,只是心有挂念,闭不上眼,如今心愿已了……」 「往后这天下,便交给你们兄弟二人了。」 他的话音刚落,身子便像是失去了骨头一般,瘫软了下去, 景泠知道这恐怕就是他父皇的临终之际,哪怕是千年人参也再吊不住他的命了,但孝仁皇帝那双眼睛仍是睁着不肯闭。 「九弟,他还在等你喊他一声父皇。」 「景旼,你叫叫他……」 景旼却抿着嘴不肯开口。 直到孝仁皇帝的呼吸停止,他都没能听见景旼喊他一声父皇。 十岁的景旼从未听说过逯难,又在山高皇帝远的江南长大,就连景氏重新夺回这天下也不过只听过别人的只言片语。因此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贵为皇帝,从前却不肯去找他们,害他们活得这么辛苦。 第71页 江抚柳为了保护他,愣是从来没给他提过这些事,所以景旼根本不清楚这孝仁皇帝究竟有什么苦衷。 孝仁皇帝驾崩之后,曾有个很得新帝宠幸的大太监私下对新帝说:「这孩子,嘴这样硬,心只怕也是一般的硬,毕竟是在市井乡野中长大的孩子,学了哪些三教九流的心思也不可知……」 景泠心中虽也有些犯憷,但嘴上仍是沉声道:「再怎样他也是朕的亲弟弟,还由不得你一个奴才多嘴。」 「奴才说错话了,」那太监谄媚地拍起了自己的脸,「奴才掌嘴。」 「行了,」景泠心里烦闷,嘴上也不耐烦道,「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那太监立刻领命,退到外头凉快去了。 景泠不得不承认,他对景旼确实有些嫉妒——孝仁皇帝爱极了景旼的生母淑贵妃,自然也偏爱这位七年未见的九皇子,无论是梦中呓语,还是刚被放回来的那日,终日里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们。 可这凭什么?这天下分明是靠他景泠才回到景氏手中的。 「皇上,皇上……」 景泠顿时睁开了眼,眼中满是红血丝,额上还浮着一层薄汗。 「已是卯时三刻了,该上朝了。」那小宦官跪地俯首道。 景泠掀开了覆在身上的锦被,而后忽然问道:「宁王婚像是还未曾进宫给朕与皇后请过安?」 那小太监应答道:「陛下您忘了,圣上顾念宁王近来身体不佳,便下旨免了宁王此礼。」 「但朕昨日见他倒是还精神的,」景泠道,「今日午后便宣宁王与宁王妃进宫面圣,朕还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相貌极好的弟媳呢。」 第43章 服软   是日清晨。 …… 是日清晨。 叶小舟几乎一夜未眠, 他背靠着石壁,听着那流水声窸窸窣窣地,渐渐由小转大, 叶小舟猜测外头可能是落了雨。 他抱着那被褥蜷缩成一团, 还是感觉到冷, 阴湿的冷意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脚底直钻上来。 忽然间,叶小舟听见黑暗中再次传来了开锁的响动, 而后那铁门的轴承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叶小舟抬了抬眼, 脚边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如豆, 跳动着渐渐映出了两个人的轮廓。 「少爷……」陈梦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韩修平则先是循规蹈矩地朝叶小舟行了个礼, 而后一板一眼地说道:「王妃,今日宫中传来圣上的口谕,召您与王爷一同入宫, 拜见中宫娘娘与陛下。」 叶小舟微微抬头,看着韩修平问:「所以呢?他要放我出去?」 韩修平点了点头, 而后又道:「不过殿下只许了这一日,但卑职想, 只要王妃不要再与王爷置气了,想必殿下也不会再让您回到这里来。」 说完他微微一笑, 心想这皇帝的召见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陈梦初上前将叶小舟扶将起来,叶小舟在地上坐的久了, 双腿已经麻了,站起身来之后, 连扶着陈梦初龇牙咧嘴地走了好几步才缓过来。 三人一边循着长道往外走,陈梦初就一边絮叨道:「少爷,你不知道, 你被关进地牢里的这段时间里,奴婢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原想着去找成晓风,让他替你想想法子,可奴婢走到府门前,却被那守门的侍卫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许奴婢出去。」 「然后奴婢便想着来给您送些衣裳被褥,谁知那地牢的门还没撬开,便先叫人给捉了,押送到宁王面前,那时候奴婢还以为自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陈梦初瞥了一眼在左前方领路的韩修平,面上露出了些许羞怯的意味,「若不是这位韩公子搭救,少爷您只怕便见不到奴婢了。」 韩修平这人虽然平日里稍显木讷,但叶小舟能感觉到他是个好人,他哑着嗓子开口道:「多谢韩公子帮衬。」 韩修平淡淡然应道:「不必谢卑职,是殿下宅心仁厚。」 「韩公子莫欺我书念的少,」叶小舟道,「仁厚二字,意为忠心而宽厚。」 言下之意——你家王爷当的起吗? 韩修平:「……」客套话,那都是客套话,要让他扪心自问的话,这两个词确实和他家王爷是半点也不沾边的。 但面上他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道:「王妃说的是,但那正是我家王爷。」 昨晚在十九那领的二十鞭,若不是他与十九素有交情,他又是宁王的贴身侍卫,轻易不能抱病在床,这二十鞭子一准能要了他半条命。哪怕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今日这后背还是隐隐作痛,走动起来就更要命了。 「……」有幸领略过宁王迁怒的陈梦初完全不敢苟同,那宁王一张脸倒是生的当世无双,但这为人,也当真是恐怖如斯,整个人散发的气场便就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刚爬上来的恶鬼,非常人之所能正视也。 当叶小舟踏出那地牢的时候,眼睛被那刺目的阳光晃了一下,几乎睁不开眼,他的双目紧紧闭着,被阳光刺痛,激出了眼泪。 一旁的韩修平眼疾手快地从地牢门边拾起了他来时便搭在这门口的一把通体漆黑的油纸伞,替叶小舟遮去了那刺目的烈阳。 「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时片刻便适应不了这外头的光线,王妃不必担忧,过一会便能适应了。」 陈梦初接过那把油纸伞,那漆黑的伞面为叶小舟挡下了一大片阴影,他的眼睛稍微好受些了,便开口对韩修平道:「多谢韩公子。」 第72页 韩修平唇角一动:「卑职受不起,只是本分罢了。」 说实话,他来时还并未想到这点,倒是那满脸阴沉的宁王,吩咐他带上了自己的这把伞,还不许他告诉叶小舟,这伞是自己安排的。 饶是他韩修平不懂风月,也知道若照着他家王爷这般嘴硬下去,叶小舟恐怕这辈子便要恨他恨到死了。 但韩修平却没打算自作主张帮宁王刷好感,毕竟昨晚那二十鞭到现在还在疼呢。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韩修平便将叶小舟领去了离宁王寝屋最近的一间屋子,那屋中已经放好了热水与干净衣裳,几个叶小舟有些眼熟的家奴已在屋中候着了。 「午膳还请王妃在午时三刻之前用完,而后便可以去前殿大门处了,正门旁侧的小门处有马车候着,您与王爷是同一乘的。」韩修平说完便辞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景旼正纡尊降贵地在厨房中做着视察工作。 「殿下您看,这螃蟹是从姑苏运来的,还这样活蹦乱跳的,实属不易,」那厨子满脸堆笑道,「奴才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囚着那商贩卖给咱们王府的。」 景旼沉吟了片刻,而后道:「螃蟹性凉,往后不必再买了。」 厨子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只能怏怏道:「是。」 「他平时不怎么肯吃扁豆与苦瓜,」宁王一边嫌弃地拨开那洗好的蔬菜,一边喃喃自语道,「也从来不肯碰脏器……」 「往后也不必再採买……」他一抬头,那厨子便立即凑了过来,但宁王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了,而后道,「罢了,也不能这样惯着他。」 那当值的厨子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这会倒是猜到了,宁王这一准是为宁王妃的胃口所烦忧呢。宁王那院子里所发生的事,无关人等一概不知,故而他还一直以为王爷王妃如今感情正好,成日里腻在一块,全然不知两人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龃龉。 「奴才发现,往日里送去给王妃的饭菜,松鼠桂鱼与枣泥拉糕这两道菜,是王妃动的最多的。」 景旼微微点了点头:「那今日你便在这两道菜中多下功夫,记着送去给王妃的菜品要偏甜口的,但也不能放太多糖了。」 又要甜口,又不许多加糖,这说的是什么话?但宁王在宁王府中向来是不讲理的,故而那厨子也不敢多话,只能连声喏喏。 「少爷,已经是午时三刻了,咱们该走啦。」陈梦初催促叶小舟道。 叶小舟任由着那替他梳洗的小丫鬟在他唇上补了一层浅浅的口脂,而后被陈梦初半拉半扶着起身,这便要走了。 「王妃殿下,等等,」方才那替他梳洗的小丫鬟追了上来道,「王爷说此次是要进宫面圣,陈姑娘还未好好学过礼仪,倒时候若是在圣上面前出了错,那咱们整个宁王府都是要连责的,所以这回便先让奴婢芝兰替陈姑娘侍奉王妃进宫。」 陈梦初做梦都想见见那皇帝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虽然不免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叫芝兰的小丫鬟说的不错,她确实不适合那样的大场合,于是便顺从地从叶小舟身边退开来了。 芝兰接替了她的位置,而后温声道:「芝兰会替陈姑娘好好照顾王妃的。」 叶小舟对谁伴他进宫一事并无所谓,心里烦忧的是待会要与景旼同乘一辆马车的事,一想到要和他一起挤在那车厢中小半个时辰,叶小舟这情绪便一直是低沉着的。 等他终于走出了那小门,立在马车前的韩修平便抬手替他掀开了车帘:「王妃请,王爷已经在里头了。」 叶小舟纵有千般个不愿,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登上了那辆马车,宁王果然已经在里头坐下了,他靠在轮椅背上,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叶小舟的脸从来白而净,面上没有半点瑕疵,像是一尊精美的白瓷观音像,唇上被抹上的粉红将他的起色重新提了回来——这身衣裳是他选的,一件月白色的云纹袍子,雪白的鹤羽腰带,衬着他的眉目更加清晰了……果然只有叶小舟才能端的起秀姿天成这四个字,景旼心想,他又像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叶小舟了。 而看清车厢内模样的叶小舟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宁王的位置是为了装他那辆轮椅而设计的,他不必和他挤在一块,也免了那些不适。 一路上两人都无比沉默,直到这路程的末尾,景旼才出声提醒道:「本王不想让皇帝知道你我不睦,待会爱妃可得装得像一些。」 叶小舟默然不应。 「就当是为了你爹,」景旼见叶小舟这般模样,忽然便泄了气,他难得放软了声调,「只要你听话,本王保证会救你爹。」 说完宁王又觉得这条件还不够诱人,于是便又补充道:「到时候你若实在想见你爹,本王便带你回去,尽力让你们父子再见一面。」 叶小舟不敢置信地转头,犹疑地问道:「当真?」 景旼像是转了性子一般,像是打算从头软到尾了:「当然当真,你若信不过,回去本王便给你立一张字据。」 「你若骗我……」 宁王笃定道:「便天打雷噼,不得好死。」 第44章 面圣 叶小舟将信将疑地回望过去, 只见景旼收敛了那副满不在乎的脸色,面上浮现出了独属于景天柱的认真,鬼使神差的, 叶小舟觉得他可能真的没有在哄骗他。 第73页 就在此时, 外头架马驱车的韩修平忽然「吁」嘆了一声, 扯住了套在马上的缰绳。 「王爷,王妃, 前头便是景仁宫了。」 即便宁王有皇帝的特许, 但依照规矩, 这中宫的寝殿, 二人也是不能驱车以入的。 「这儿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属下这些闲杂人等轻易是不能入内的,」韩修平对叶小舟解释道,「所以接下来的这段路, 还得劳烦王妃侍候着王爷走了。」 叶小舟试探性地抓住了景旼椅背上的两只木制手柄,而后往前推了两步。就宁王这手长脚长的体格, 哪怕坐在轮椅上,推起来也沉得慌, 再加上他压根没有推轮椅的经验,行动起来手慢脚乱的, 遇到需要拐弯的地方,还得宁王自己动手。 景旼憋着气, 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一下却恰好对上了叶小舟有些无措的目光, 宁王将卡在喉咙口的那句「废物点心」硬生生咽了下去。 「叶小舟,今日若换了旁人这样笨手笨脚的,」景旼冷嘲热讽道, 「回去定然是要受家法伺候的。」 宁王明面上是奚落,但背地里却是拐弯抹角地服软,想让叶小舟明白他对自己的重要性。 但叶小舟却像是半点也没领略到宁王的用心良苦,反而没好气道:「换作我便就要关地牢了是吗?草民甘愿领罚,只要王爷高兴便好。」 景旼听他这样说话,不自觉地便拧起了眉,立刻又换上了找茬的语气:「进了这景仁宫,怎么还自称草民?进去的时候记得改口——还有,既然已经放你出来了,便不必再旧事从提了,但你若想再进去住住,那本王也绝不拦你。」 平路上叶小舟倒是勉强能推着景旼走的顺畅,但到了殿前的石阶处,叶小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按照景旼的说法,他得全凭臂力将他连人带轮椅抗上去。 叶小舟不禁无语,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就是韩修平,恐怕也够呛吧? 好在侍立在殿前的小太监们还算有眼力见,见宁王妃面上为难,立刻就围将过来替他解困了。 宁王几经周转,终于是与叶小舟顺利到达了殿内。 叶小舟远远望去,只觉得那皇后看起来倒不算是很标緻的美,但却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端庄之美,叫人打眼一看便清楚那是大家闺秀的气质。 而那坐在主位上的皇帝看起来却比同样坐在椅上的景旼矮了好几分,看起来与景旼倒不是很像兄弟,而且与景旼的样貌相比,皇帝未免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到了两人近前,景旼一个假残废自然不用行礼,但叶小舟就得结结实实朝两人拜了大礼。 「免礼。」皇帝不冷不淡道。 皇后倒是相对热情地说:「起来吧,今日本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唠唠家常,两位也不必太拘束了,特别是宁王妃——你叫小舟是吧?」 叶小舟提袍起身,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是。」 「本宫早便听闻这宁王妃貌若月里嫦娥,生得一副仙姿佚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皇后莞尔一笑,半是夸赞半作打趣道,「险些要叫陛下这后宫三千佳丽都逊了色。」 皇帝盯着叶小舟的脸,笑得意味深长:「还是阿旼有福气,难怪从前朕给你提的那些名门闺秀你都不肯要,原来是早早便物色了这样的一个美人。」 随后两人纷纷落座——当然,宁王从头到尾就没有站起来过,两人坐下还没喝几口茶,景泠便抛开了皇后的家常里短,话锋忽的一转。 「阿旼,今日难得一聚,不如你与皇后对弈一局?」 还不等宁王回答,便听皇后先开口推拒道:「陛下,臣妾棋艺拙劣,怎敢与宁王相较,只怕是要弄拙了。」 景泠却笑道:「皇后不是总说想与阿旼对上一局吗?阿旼的棋艺之精,洛京人尽皆知,皇后难道不想亲眼瞧上一瞧吗?」 皇后自然不曾对景泠说过这种话,但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她定然是不能驳了皇帝的面子的,她微微一笑,温和而不失庄正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便让臣妾有幸领略一番宁王的棋艺了。」 叶小舟对这当朝皇后的身份来历皆是一片模糊,但宁王可不一样,这位皇后乃是一位前朝一位大儒的独女,这位大儒名扬天下,门下学生无数,仰慕他的人自然也不少,景泠能顺利夺回政权,那位大儒与其门下的几位弟子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这位大儒不仅在文学之上名满天下,对下棋的造诣也颇深,直至过世前也就仅仅败过一场,而他的独女,自小便棋品过人,便是那位大儒的学生,也不敢轻易与她对局,生怕输了难堪。 皇帝今日特意让他与皇后对弈,想必是巴不得他输,好让他得以寻回昨日在他那里丢的面子。 景旼淡淡然一笑,仍然是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还请皇后赐教。」 两人在棋桌边对弈,叶小舟与皇帝便坐在原来的软塌上观棋。 由于这软塌离那棋桌有些远,两个小太监在皇帝和叶小舟跟前分别又摆了一张棋桌,将两人对弈的棋局实时复原到两人面前的棋桌上。 叶小舟对下棋是半点兴趣也无,从前被叶弘方逼着略学了些皮毛,像景旼与皇后这样高手间的对弈,他是万万看不懂的,只是碍着此时是在皇帝近前,才勉强装出了一副认真在观棋的模样。 第74页 皇帝先是呷了一口茶,而后忽然开口问道:「宁王妃生在姑苏?」 叶小舟点了点头:「回皇上的话,臣从小便是在姑苏长大的。」 「那可是个好地方,」景泠朝他一笑,「几年前朕南巡时曾在平江住过几日,那儿简直就是个小洛京,比之那时的上京城,真是繁华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谬赞了,」叶小舟不卑不亢道,「臣倒觉得平江繁华有余,但若论起庄严来,上京城要远胜于平江。到底是皇城,赤蛇怎能比真龙威风呢?」 叶小舟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景泠听的很是受用:「你倒嘴甜,只是困在那宁王府中做王妃,实在是可惜了。」 「朕瞧着你年纪不大,见到朕却丝毫不露怯,出生在商人家中,身上却闻不见铜臭气,你爹将你教得很好。」 叶小舟不傻,听出了景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时面前这一盘棋黑子明显占了弱势,景泠心里舒畅,面上笑意渐浓:「叶弘方被发配边关,宁王妃心里想必很是牵挂吧?」 叶小舟脱口问:「陛下想说什么?」 「没什么,」景泠不经意地转动了一下茶盏上的杯盖,而后继续道,「朕只是可怜宁王妃这样好的一个人却被蒙在鼓里——你当真觉得叶弘方是因为走私私盐与私铸铁器这两个罪名而被发罪的吗?」 「当然不是,我爹他从未染指这些不法的勾当。」叶小舟笃定道。 景泠见鱼已咬钩,便渐渐开始收紧鱼线:「朕知道,只是阿旼求朕替你二人指婚之时,他到底是朕的弟弟,朕自然要将叶家的底细来历查得清清楚楚,你猜……朕查到了什么?」 「陛下查到了什么?」话虽是这么问的,但叶小舟看起来却半点不惊讶。 景泠心里便确定了,叶小舟是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这便好办了,他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带愁容的脸。 「朕虽然得知了那件事,但念及到底是叶府收留了他们母子二人,才得以让朕的两位亲人倖存下来,也叫孝仁皇帝了却了遗憾,所以朕免了叶弘方的死罪,只将他发配到边远之地,但……」 「但什么?」叶小舟追问道。 皇帝闭了闭眼,摆手让一个太监将那份写有叶弘方死讯的密函呈给了叶小舟,而后重重嘆了一口气。 叶小舟打开那字条,上头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但他却一个字也看不懂一般,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的手指颤抖起来,几乎连那张轻如薄羽一般的宣纸都拿不住了。 罪臣叶弘方,病毙于今晨寅时二刻。 叶小舟的眼睫也颤抖起来,咸湿的眼泪滴落在那宣纸之上,模糊了他的眼,也模糊了宣纸上的字迹。 他爹竟然死了……可景旼方才不是才信誓旦旦地与他说,会救他爹的吗?这就是他所谓的救人吗? 不等叶小舟开口,景泠却又道:「你也别怪阿旼,谁能想到叶弘方昨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今日忽然便暴毙身亡了呢?」 景泠半句也不提景旼的嫌疑,但他相信叶小舟只要不傻,必定能联想到景旼身上。叶弘方的死,他与景旼都有动手的可能性,但皇帝若是真想杀叶弘方,那时直接将他处死便是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呢? 第45章 坦白 景泠托起瓷杯, 轻轻吹了吹那杯中的热茶,用余光欣赏着叶小舟的反应,心想这位宁王妃果真是与他查到的一般无二, 漂亮有余, 心思却太干净了。 他这位弟弟, 居然会喜欢这样一款花瓶,真是…… 皇帝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与此同时, 棋桌边执白的皇后迟迟再难落下下一子, 于是只能将手中的玉棋放回了瓮中, 而后起身朝宁王微微敛衽。 「本宫输了。」 景旼也作揖回礼:「皇后娘娘确实棋艺高精, 不输翰林院中的棋待诏。」 「本宫不过有幸常受父亲指点, 宁王未有师承,却下的这一手心思缜密的好棋,这才叫人佩服, 」皇后输的坦荡,但还是很大度地一笑, 「若是宁王生的早些,想必与父亲也是棋逢对手。」 景旼:「皇嫂实在谬赞了, 臣弟怎敢与空绪先生作比?」 两人客套完,这才回到了皇帝与叶小舟那边。景旼远远便发现了叶小舟的脸色不对, 他的目光一动,落在了好整以暇的景泠身上。 「皇上与小舟聊了些什么?」景旼微微笑道, 「臣弟怎么瞧着皇上心情很好呢?」 「唠了些家常罢了,」景泠不紧不慢地答道, 「阿旼娶了这样一位漂亮灵动的王妃,朕自然是替你高兴的,父皇在九泉之下, 想必也会为你高兴的。」 景旼推着轮椅停在了叶小舟的身旁,轻声唤了他一句:「小舟。」 叶小舟垂着头没有理会他。 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而后徐徐然道:「方才朕还与宁王妃商量呢,宁王妃这样一个好苗子,只窝在宁王府中实在可惜了,不如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与宁王一同辅政。」 景旼似笑非笑地对上皇帝的视线:「多谢皇兄为小舟考虑,只是小舟他的心思不在庙堂之上。」 「那倒未必,」景泠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朕也不想强人所难,这谋职之事,还是得看宁王妃自己的意思。」 叶小舟微微一抬头,发现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都在等着他开口,他先是一愣,而后道:「臣出身乡野,打小也不怎么爱读书,只怕是难堪重任。」 第75页 景泠便立刻劝道:「宁王妃不必妄自菲薄,能堪大用之人未必一定读书多,在朝中谋职确实不是小事,王妃不如回府细细思虑一番,三日后再作决断也不迟。」 叶小舟点了点头。 等景旼与叶小舟两人离开之后,皇帝的唇角再度流淌出一丝笑意,皇后立即便捕捉到了他的这一微小的情绪,也随之笑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喜事?」 「皇后瞧着那两人感情如何?」景泠反问道。 「依臣妾看,两人感情应是不睦,貌合神离,」皇后到底是这后宫之主,这朝堂之事她虽未必能看透,但这感情之事,倒是她的强项,「妾身愚钝,只能看出来叶小舟对宁王并不亲近,至于宁王对他如何,便不好说了。」 景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知道吗?叶小舟的父亲叶弘方今日寅时二刻死在了发配途中,同日寅时三刻,押送他的官兵之中负责他一路吃食的那人畏罪自尽。」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而后继续道:「不是朕的人动的手。」 皇后有些惊讶,抬眸对上了皇帝的眼:「陛下是说?」 「朕查过,叶弘方一生与人为善,虽然富甲一方,但却时常接济穷人,他那茶庄中就收留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不曾树敌,」景泠弯了弯眼角,「这样一个人……却死于非命,只能是景旼的手段。」 「所以临别时,朕在你送给叶小舟的见面礼里塞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他会喜欢。」 皇后虽然不沾朝政,但枕边人在朝中最忌惮的人是谁,她还是瞭然于心的。 皇帝原想着让景旼这辈子就做个闲散王爷,奈何几年前黄河发大水,朝中派去的治水官命丧河中,其余的朝中官员畏手畏脚,唯有宁王主动请缨,皇帝心想他一个双腿皆残的残废,能顶什么事,不料他不但解了水患,还因此很得民心。 此后宁王屡屡立功,这样的天赋异禀,比之他这位政绩平庸的兄长,可真是…… 景泠心中明镜似的,若不是景旼肢体不全,朝中那群老东西只怕更想让他当皇帝。可他毕竟是他的兄长,又有那么多朝臣盯着,他只能暗里打压景旼,明面上不能做的太过。 但若以宁王已经成年成婚为由,赐他封地,让他搬离洛京,虽然可以一劳永逸地避免宁王参政,但这封地若是偏远了,他怕别人骂他薄情寡义,可若封了富庶之地,又怕景旼养精蓄锐,等羽翼丰满后便要起兵谋反。 算来算去,还是将他拴在这洛京才安全。 但宁王如今在朝中权势渐大,却没有几人能牵制住他,之所以选了叶小舟……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一是宁王对他确实有情义,否则也不会求娶他:其二便是叶府世代从商,除了倒霉捡了宁王母子一事,未有涉政,叶小舟的身世也算清白干净;三是叶小舟涉世未深,很好掌控;最后便是他送给叶小舟的「证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相信叶小舟即便不尽信,也会对景旼生了嫌隙。 「皇后觉得,他会下套吗?」景泠忽然问。 「妾身觉得,许有六七成的可能,」皇后莞尔一笑,而后徐徐然道,「虽然叶家被发落是因为陛下的一道圣旨,但若不接陛下抛去的橄榄枝,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报复宁王,而且……」 若非宁王求娶他,皇帝或许也查不到叶府头上,自然也就不会知道江太妃还存于人世的真相,叶弘方也不必遭此不幸,这其中孰轻孰重,叶小舟想必还是拎得清的。 景泠拈起一块糕点,餵到皇后嘴边:「朕的皇后果然聪明。」 与此同时,景旼与叶小舟所乘的马车正在回府路上。 叶小舟此时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但景旼还是能觉察到,他心里藏着事,至于是什么事,宁王在景仁宫时心中便有了答案。 「景泠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景旼忽然问。 叶小舟微微摇了摇头。 景旼笑了笑,手握摺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他毫无知觉的膝上:「本王猜,他想必是与你说了叶弘方的死讯,是吗?」 「你知道?」叶小舟瞪着他,眼角发红,目光中是不遮不掩的恨意,「你知道我爹死在今日凌晨,却还信誓旦旦地说会救他?景旼,你口中还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景泠说的话,你若是当真尽信,依你的性子,便不会如此乖顺地随本王上这辆马车了,只怕还不待本王开口,你便要如上次一般扑将过来,要和本王同归于尽,」景旼不慌不忙地说道,「爱妃既然等到现在,想必也想听本王一句解释吧。」 叶小舟冷声道:「我只是不信,我爹就那般悄没声息地死了。」 景旼捡起放在一边的礼盒,而后没轻没重地将其拆开了,随后在那一堆皇后赏的见面礼之中,果然发现了一封密信。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封密信拆开了,扫了几眼后便丢给了叶小舟。 上头白纸黑字,正是一份画过押的供词。 叶小舟一字不错地看下去,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若按这上头所写,那押运叶弘方途中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官兵正是受到了景旼的指示,在叶弘方的吃食中下了毒,才叫他无端暴毙于今日凌晨。 「此人的确是本王让韩修平在押送叶弘方的队伍中安插的奸细不错,」景旼不予否认,诚然道,「他也确实在叶弘方的吃食中下了毒。」 第76页 就在叶小舟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行将起身之际,景旼忽然又道:「但这张供词是假的,叶弘方毒发之际,便是那人服毒自戕之时。下在叶弘方吃食中的药是本王亲自准备的,常人服下后半个时辰之内,便会七窍流血,似毒发暴毙之状,但只要三日过后,他便会自然醒转。」 叶小舟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就像是不相信皇帝一样,他对景旼所说的话也仍是不敢尽信:「空口无凭,王爷若是信口糊弄,我也无从查证。」 「爱妃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便是本王的解释,本王已命人将叶弘方的『尸身』送去了一个隐秘的山庄之中,三日后他醒装,便能与江抚柳相聚了,」景旼冷冷地说完,而后又稍稍一顿,没好气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本王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他写一份信给你……」 宁王话音未落,叶小舟便打断他道:「江抚柳还活着?」 「当然已经死了,」景旼没好气道,「你不是说本王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吗?怎么会那么好心留她一命?」 叶小舟这回终于听懂了景旼说的是反话,既然江抚柳还活着,那景旼保下叶弘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王……或许也还不算是无可救药。 「那我能给我爹回信吗?」叶小舟追问道。 「看你表现吧,」景旼不经意对上了叶小舟那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心软得很彻底,「行吧,但今年只这一回,多了只怕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第46章 补汤 此番从皇宫回宁王府之后, 宁王脑子里那根轴像是终于转了过来,倒是一嘴也没提让叶小舟回地牢的事。 但两人之间毕竟是伤了筋动了骨,现在要是再睡在一张床上, 谁心里都变扭。 马车停下之时, 景旼不冷不热地对叶小舟说:「只要不踏出这院子, 你自己想住哪便住哪。」 叶小舟眼下还没收到他爹的信,对景旼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 听宁王这样说, 倒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知道叶弘方可能不会死, 他们还有再见的可能, 叶小舟就不那么想死了, 日子到底还有奔头可言。 他俯身出了马车,不等芝兰过来扶他,便一脚□□了马车。 宁王在里头微微皱眉, 很看不惯叶小舟这样粗手粗脚的模样,韩修平进车厢来挪他的马车之时, 忽然听见宁王略带哀怨地咕哝道:「昨日才动了胎气,今日也不知道仔细些……」 「王爷若是担心, 不如亲自与王妃好好谈谈。」韩修平憋着笑道。 「谁担心他了?摔了那也是他该,」景旼冷着脸道, 随后他话音一顿,而后才道, 「你一会替本王去厨房看看,本王之前吩咐他们做的补汤若是炖好了, 便趁着那谁睡前给他送去,让送汤的家奴看着他喝完再走,省得他忘了喝。」 韩修平实在没忍住, 笑出了一声很失礼的气音,见宁王脸色一黑,像是又要赏他板子,于是立刻便收住了,一本正经道:「遵命。」 叶小舟回到后院之中的时候,陈梦初已经替他换好了新的被褥。 「少爷,你回来了?」陈梦初见叶小舟没回地牢去,心里的一块石头好歹是落下了,「奴婢见着今日日头晴得很,便自作主张将少爷的那床棉被拿到院子里去晒了,晒了一下午呢,晚上少爷盖着肯定舒坦。」 叶小舟闷声道:「你有心了。」 陈梦初总觉得自从叶小舟在地牢里呆过之后,整个人像是沾染了那里头腐朽的潮气,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半点朝气也没有。 虽然三人窝在一辆马车里,逃去平江的路上,她不止一次地觉得比她大了三岁的叶小舟太天真,像小孩。 但她还是觉得从前的叶小舟好,其实乐观是种很有感染力的情绪,那段时间里,她也和叶小舟一样觉得未来太值得期待了,快乐好像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皇宫怎么样?大吗?比你家……」陈梦初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口,而后话锋一转道,「皇上怎么样?头上长犄角吗?袍子下头有龙尾吗?」 叶小舟低眉笑了笑:「你想什么呢?皇帝就是个普通人。」 若不是这儿没有旁人,陈梦初就要上前捂住他的嘴了,没人敢说皇帝是个普通人,尽管他与普通人毫无差别。 但叶小舟能笑她也很开心:「不都说天子是真龙吗?」 这话搁从前,叶小舟或许会将信将疑,但现在见过了那所谓天子,他觉得这话简直是编来哄小孩的。 「真龙才不会有那么多坏心眼呢。」叶小舟嘀咕道。 景泠说那一番话是为了什么,叶小舟也能猜出个大半,他又不是真傻,从前那是上了景旼的当,被他骗得晕头转向的……而且他那时候是太喜欢他了,才会不栽在他所构建的骗局里。 他说的很小声,但陈梦初还是听清了,她笑道:「少爷你还真敢说。」 「对了,」她的笑容一浅,忽然又道,「今日是表哥被遣去别庄饲马的第二日了,其实奴婢也不想因为这事而叨扰您,惹您烦心,只是他毕竟是和我们一道来的,宁王的手段奴婢也见识过了,所以有点担心……」 叶小舟咬了咬唇。 陈梦初的那句「和我们一道来的」,是提醒他不要忘了成晓风对他的恩情,怕他就此不理会成晓风了。 叶小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成晓风的事当然没忘。他一路护送他回叶府,却也没收到什么回报,如今苦巴巴陪他到了洛京,反而还要被遣去别庄饲马。 第77页 但叶小舟觉得自己即便开口,也是给景旼找了个可以羞辱他的机会罢了,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得寸进尺,又想要他留下他爹的命,又想要掌控更多。 而且成晓风在别庄苦是苦了些,但至少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叶小舟有了私心,想在等到叶弘方的亲笔信后,再向景旼提成晓风的事,以免又莫名其妙把他激怒了,到时候他不愿意履行承诺就完了。 「再等等吧,」叶小舟的声音有点哑,「明日你先去我那箱子里拿点银子,托个可以自由出入王府的家奴送去给他,好歹能打点一番,不至于太吃苦——也别忘了赏那家奴一些银子做报酬。」 陈梦初点了点头。 说完叶小舟便进了屋,陈梦初跟着他身后,原想替他换下这一身略显繁重的锦袍,没想到竟被叶小舟拒绝了。 他说:「我自己来吧。」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真正出自于自己的意愿,不再想一直依赖着别人活着了。 叶小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再只凭心,而是要事先思虑利害。因为叶弘方不在他身边了,景天柱又是一场骗局,再没人拿他当小孩了。 不过虽然说得轻巧,但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毕竟不比寻常,层层叠叠地压了好几层,叶小舟笨手笨脚地解开那藏在内里的丝带,直到脱的只剩里衣,他才停了下来,打算叠丢在床榻上的衣裳。 「少爷,这您就别逞能了,」陈梦初见叶小舟叠得稀里糊涂,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拦住他道,「待会奴婢送去给洗衣房的家婢们便是。」 叶小舟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陈梦初递过来的一件常服,随意地披上之后,便去桌案边坐下琢磨着给叶弘方写信了。 他刚落座,陈梦初便放下了手头的衣物,过来给他磨墨:「少爷要给谁写信阿?」 「我爹。」 陈梦初有些惊讶:「叶老?」 叶小舟咬了咬那笔头,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但景旼下暗手让叶弘方诈死以逃一事毕竟不光明,他也不敢轻易和人说,于是便撒了个谎道:「我想他了。」 不用叶小舟细说,陈梦初也能自圆其说:「奴婢知道,少爷写在纸上聊表一下思念也是好的,总不至于那样苦闷。」 替叶小舟磨完墨后,陈梦初便抱着叶小舟换下来的衣物走了。 而她才刚走没多久,屋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叶小舟正咬着笔冥思苦想,闻声也只是含糊地出了声。 他抬起头,发现来人像是常来送膳食的那几个丫鬟之一,她手上提着食盒,食盒外头还裹了一层毛绒的褥子,应当是做保温之用。 「殿下,这是刚熬好的补汤,还请您趁热喝了。」 在叶小舟眼里,补汤二字便意味着难喝,他略有些敷衍道:「先放那吧。」 那小丫鬟将那裹了绒的食盒放在桌角,而后便侍立在那不动了。 叶小舟瞥见桌角那团阴影,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低眉顺眼的小丫鬟,那小丫鬟这才开口解释道:「殿下,王爷让奴婢在这看着您喝完再走。」 叶小舟:「……」 景旼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这样吧,你把食盒放着,我喝完了便让梦初送回厨房去。」 那小丫鬟垂着眼摇了摇头:「若不看着您喝完,王爷那不好交代。」 叶小舟实在不想喝什么补汤,眼见这小丫鬟实在执拗,于是便软磨硬泡道:「反正他也看不着这么远,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对吧?」 小丫鬟还是不肯:「空盒子要带去给王爷过目,这才算交了差,奴婢不敢对王爷说谎,殿下若是现在不想喝,奴婢可以等。」 叶小舟暗自嘀咕了一句:「都什么毛病……」 眼看这小姑娘就站在这儿不走了,叶小舟根本没心情下笔,于是便只好妥协了,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道:「行行行,打开吧,给我盛一碗。」 那食盒中的瓮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叶小舟便闻见了扑鼻而来的参味与微苦的中药味。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有多嗜甜,就有多怕苦,闻见这种苦味便想逃。 但想着今日若不喝了,只怕这小丫鬟便能站在他床边看他睡觉,于是便捏着鼻子喝了一口,这才发现苦味其实不那么重,用勺子一翻,才发现是下头搁了些许枸杞与蜜枣中和了苦味。 「回殿下的话,」那小丫鬟忽然道,「王爷知道您怕苦,故而再三强调,让厨子搁些不破坏药性,又能中和苦味的东西进去。」 叶小舟:…… 他什么时候开口问了? 等叶小舟终于喝完补汤后,那小丫鬟便提着空了的食盒往前头走去,韩修平见她过来,便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都喝完了?」 小丫鬟点了点头。 「我教你说的话也说了?」韩修平追问道。 「奴婢全说了,王妃没问的话,奴婢也硬说了。」 韩修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夸赞道:「你做的很好。」 若是叫宁王知道,他刻意藏着掖着的事全别韩修平「好心」地替他全掏了底,一准得火冒三丈,亲自动手抽他个一百鞭才能解气。 但韩修平倒是很自我感动,对着天上挂着的那轮明月低声笑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真乃我韩均灵是也。」 第78页 第47章 纸条 叶小舟整日掐着手指算, 他爹若是真像景旼所说的,三日后便能醒转,而宁王又说是将他安置在了南面沿海的偏僻山庄, 那信即便是长了翅膀, 寄到洛京也要一天一夜, 而且这封信还得藏着掖着,不能从明面上走。 宁王府里总是很静, 没人敢在王爷的院子里喧譁吵闹。 叶小舟在自己的屋子里宅了两日, 没事可干, 都要闲得长出毛来了, 他这才开始考虑皇帝那日说的让他入朝为官的事。 他如今寄人篱下, 攀附着阴晴不定的景旼生存,到底是不能长久的。 他琢磨着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是要做决断, 也该是时候了。 但没经过景旼的同意,他也不敢贸然给皇帝答案, 毕竟叶小舟也看出来了,他两关系并不怎么好, 见了面都要互相别着。 他都能想像到景旼为此勃然大怒的模样,一定是冷冷地睨着他, 而后吐词:「滚去地牢,别让本王再看到你。」 叶小舟嘆了口气, 但他又不想见到景旼,于是便写了一张小纸条, 招呼着陈梦初过来:「梦初,你替我把这张纸条送去给宁王吧。」 「这……」陈梦初还记得上次的被提熘到宁王面前的噩梦,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奴婢不敢,不如奴婢替少爷找别人吧?」 叶小舟不太信任这府中的其他家奴,思忖片刻后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你把纸条交给韩修平吧,他会转交给景旼的。」 听见韩修平的名字,陈梦初眼前一亮,不过一息之间便改了主意,半抢半夺过叶小舟手中的纸条:「好吧,那奴婢这就去了。」 叶小舟自然是看出了这小姑娘的心思,但却没有戳破,只是笑笑道:「早去早回。」 彼时景旼还坐在前厅之中,几个朝臣借着来探病名号来与景旼私下议事。 一个雪鬓霜鬟的老者习惯性摸了摸自己那留了小半寸长的鬚鬍,嘆息道:「王爷听说了吗?灵山的山火烧了三天三夜,怎么扑都扑不灭,还牵连到了孝仁皇帝的陵寝,好在太上皇的棺椁倒是救了出来,只是那硕大的陵寝,终究是付之一炬。」 「王爷,您知道外头都怎么说的吗?」另一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口中却压低了声音道,「都说是当今那位德不配位,才招致上天震怒啊。」 景旼好整以暇地摇着摺扇,似笑非笑道:「是吗?刘大人也觉得皇兄德不配位吗?」 刘浩被他这一笑,额角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不知该怎么答,于是只能赔笑道:「王爷这问题可真是难为卑职了,配不配位自然不是我们这些芝麻小官说了算的,自有皇天与天下百姓做决断。」 「刘大人说的不错,配不配位不是咱们这些人说的算的,」景旼眼中的笑意渐浓,而后忽然又道,「但这山火,本王觉着也未必是上天纵的。」 那鬚发斑白的老人家掩面咳了咳,而后略微有些吃惊道:「王爷的意思是……这或许是人为纵的火?」 刘浩难掩面上惊疑之色:「可那灵山四面常年皆有重兵把手,不得皇旨不得入内,更别说那皇家陵寝了,咱们这些人想进去祭拜都难如登天,谁有那样的能耐能在里头纵火?」 景旼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那把摺扇,漫不经心地笑道:「谁知道呢?」 那白发老者复又嘆了口气道:「当年若非遭遇逯难一劫,陛下虽按礼法立了大皇子为太子,但天子资质平平,其实陛下原是最属意九皇子的,只是九皇子尚且年幼……」 「您这位『陛下』如今已经是孝仁皇帝了,」景旼面不改色地笑道,「老师真是有些老糊涂了,若叫本王那位大哥听见了,只怕要疑您心存不轨,而且——九皇子如今,已经是个残废了,残废没资格坐龙椅,老师最清楚不过了。」 翟子昂一连又嘆了好几口哀长的气,看向景旼的目光中既有惋惜又有不甘。 「王爷是聪明人,不必老夫多说,想必也明白老夫的意思,」翟子昂又捋了捋有些稀疏的白鬍子,覆着一层白翳的眼中仿佛有光闪动,「那位近来一直打压我们这些前朝的旧人,听信韩远思妖言惑众的变革之道,那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叫砍得体无完肤。」 「老夫也曾教过他的,有多少斤两,就做多大的事,如今他是胃口大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 景旼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如果翟子昂知道,灵山是他让人纵火烧的,韩远思也是他的人,这位死守仁义道德与古法旧制的老头,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 但这毕竟是他的老师,景旼即便心存这样玩味的恶念,也不可能真的付诸实践,而且翟子昂若是真死在这儿了,他也不好解释。 刘浩的看法却不同于翟子昂,他缓声道:「说句不好听的,朝廷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沙子堆的城墙堡垒,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如若再固守成规,守陈不变下去,咱们都得玩完,那位所支持的变革,其实不无道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只见守在前厅门外的韩修平忽然手持一个卷好的小纸条,几跨步走到了景旼近前,而后将其呈给他。 「殿下,这是王妃托人给您带的话。」韩修平低声道。 景旼心跳一紧,胸口仿佛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手中原本闲摇的扇子也不动了,面上的笑意渐弱,变成了一种外人从未看见过的,略显温柔的浅笑。 第79页 「二位稍等片刻。」宁王只手打开那纸条,而后用摺扇在其后一掩。 然而等宁王看完了那统共没几个字的纸条,他的脸色忽然又变了,眼角眉梢忽然便浮出些许莫名其妙的怒意。 纸条上的是一行歪歪扭扭、很不得体的小字,宁王一眼便能看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纸条上书:我想应下上回皇上所说的事,行吗? 若不是后头那两个字是带着询问语气的,宁王见到这张纸条,必定是要勃然大怒的。 韩修平做贼似地偷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而后嗓子有些痒地咳了咳,思忖了片刻后,俯身自主主张地贴在了景旼耳边,小声说道:「殿下,属下想王妃的意思应该是,您若不想他去,他便不去了。」 韩修平这一解释倒是让景旼心里舒坦不少,但叶小舟竟然把景泠的邀约放在心上这一事,便足够让景旼生气了。 宁王先是面无表情地抬头,而后不紧不慢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也不早了,二位要留在王府用午膳吗?」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内人已经备好了午膳。」 「老了老了,午后若是不小憩一阵,便打不起精神来了,老夫便不多叨扰了。」 这两位倒是很识大体地拒绝了,随后很快便告辞走人了,毕竟宁王很愿意接待两人的原因便是他们很懂得看人脸色,绝不做多余的事。 待到两人离开后,景旼的脸色才倏地冷了下来,没好气道:「让他给本王滚过来,本王亲自与他说。」 韩修平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微微一顿,而后低声劝道:「殿下,王妃近来都好好呆在院内静养,许是觉得有些无聊了,这是人之常情,王爷对他也不必太过苛刻了。」 「韩修平,」景旼皱了皱眉,反问道,「本王什么时候对他苛刻了?」 韩修平立刻乖顺颔首:「是不曾,属下说错话了。」 后院中的金桂被秋风卷落了一把桂香,点水似地落入了锦鲤池中,随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两片枯叶,慢悠悠地飘落在池面上,惹的池中五色锦鲤纷纷来啄食。 「王妃,」韩修平立在屋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叫屋内的人听清,「王爷请您过去,他想与您当面淡淡……」 他话音未落,那扇门便被打开了,只见陈梦初脸颊微红,与他对视一眼后便又退开了,替叶小舟让出了一条道。 「少爷!」陈梦初往后一望,嗓门不自觉地便大了起来,「王爷派人来请。」 叶小舟原本在床榻边捧着话本闲坐,闻声便将那话本放下了,而后脸色不太好地走出门去。 要不是想打探他爹的消息,而且他确实对那日皇帝所说的话挺感兴趣,他对景旼的态度便一直是能避则避的。 「走吧。」他说。 景旼只手将手中的摺扇一合,而后碰了口温热的茶水,随后又「唰」的一声将那摺扇打开了。 到叶小舟到这的时候,宁王手中这把扇子已经开开合合了不下十次。 「王爷。」叶小舟这回倒是朝他微微行了个礼。 见他面上一副颇为乖巧的模样,景旼的气一时便消了大半。 「免礼。」他又打开了那把摺扇,「坐吧。」 叶小舟在景旼对面落座,还不等景旼开口兴师问罪,他便抢先问道:「王爷,我爹他怎么样了?」 景旼板着一张脸,冷冷地说道:「人已经送到那山庄之中了,估摸这这一两天便能醒。」 说完他微微一顿,随后又道:「你呢?怎么想的?真想入朝为官?」 第48章 出门 侍立在侧的韩修平替叶小舟倒了一杯热茶, 而后双手奉上,叶小舟伸手接了,而后放在旁侧的小方桌上。 「王爷, 」叶小舟阖了阖眼, 长而卷的睫毛扫下一小片阴影, 叫景旼看不清他的情绪,「像我这样对您举无轻重的人, 只要您玩腻了, 一封休书便能将我赶出宁王府, 而且我已经……」 没有家了。 他微微顿了顿, 而后继续道:「到时候我便再无处可去, 殿下,是人都想为自己谋出路。」 叶小舟知道光靠自己这点小聪明,根本斗不过景旼那山路十八弯的脑子, 故而还不如直接敞开了讲清楚。 景旼从听见那句「举无轻重」开始,便皱起了眉, 而后眉头越锁越紧,他的语气有些烦躁:「景泠那不会是你的出路, 你再好好想想。」 叶小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是没有好好想过, 景泠其实和景旼半斤八两,两人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选了景泠那条路,他兴许还有自由可言。 总归比被囚在王府中要好。 景旼见他不言语, 便毫不避讳地打击他道:「景泠虽然脑子不太好,但比之爱妃你,还算是能上得了台面的, 你若真答应了他,只怕要被他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那敢问殿下,我现在又剩下什么了?」叶小舟抬眼,眼中似有水汽氤氲,「王爷若是想要孩子,我会将它好好生下来,那之后还请王爷放过我,让我去寻我爹,从此我们天南海北、互不相欠。」 景旼冷冷一笑:「不是爱妃说的吗?我们二人之间……怎么可能互不相欠?你可别忘了,是本王毁了叶家,叫你们父子离散,这些弥天的仇怨,爱妃难道都能轻易忘了吗?即便是爱妃能忘,本王也不能忘。」 第80页 说到这里,他又一搭没一搭地摇起了摺扇:「还有阿,爱妃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不过一介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谈条件?」 韩修平在他身后,手心里都是汗,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挫伤感,他在背后默默做了那么多,如今却全被宁王这几句话给毁了,若不是他的身份够不上,他非得夺过景旼的摺扇敲醒他的脑子不可。 宁王这话说的刻薄又无情,但叶小舟听完后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他经受过从前那些,已经清楚宁王这张狗嘴里是不可能吐出什么象牙的。 叶小舟也懒得与他再理论,只淡淡然回了一个字:「行。」 景旼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语气放缓了不少:「景泠那边,本王会替你回绝掉,你就丢了那些心思,在王府中好好呆着便是。」 「行,」叶小舟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大概是发觉了打人一棒子后总要再给颗甜枣哄哄,宁王的声调微微放软了下来,沉吟了好半晌后,才终于磨磨蹭蹭地说:「若王妃实在觉得无趣的话,晚饭后本王可以陪你去逛逛夜市。」 叶小舟的眼睛微微一亮。 虽然宁王那句「本王陪你」在叶小舟看来多少显得有些多余,但能出去走走,他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自从嫁到王府以来,他都还没有好好看看这洛京呢。 而且出去走走,多少也能缓解他心头始终萦绕不去的焦虑,让等待叶弘方消息的时光变得不那么漫长。 「王爷一言九鼎,不许食言。」像是生怕景旼会反悔,叶小舟忽然盯住了景旼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是自然。」景旼应道。 叶小舟来时对此事便不抱多少希望,如今意外得了这齣府游街的机会,自然是高兴的,但他却不怎么想让景旼看出来,于是便敛去了唇角眉梢的喜色,只在眼角微微流露出了一点小破绽。 叶小舟走后,景旼还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唇角便微微扬起,眼神中流泻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心里果然还是有本王的,」景旼轻声笑道,「不然得知能和本王一起出门,为何便高兴得连笑都藏不住了?」 韩修平:…… 什么叫自欺欺人,他家这位宁王殿下简直就是四书五经版的自欺欺人! 韩修平虽然没那个胆子戳破,但到底还是秉着良心委婉的向宁王提了一句:「殿下方才不该那么说的。」 景旼挑眉看他:「本王说什么了?」 韩修平一副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模样,但还是恭谨垂首道:「王爷说王妃如今只是阶下囚,没资格谈条件。」 景旼如今冷静想来,那话说的确实颇为欠妥,但木已成舟,宁王不愿意在事后再丢了面子。 他蓦地拉下了脸:「本王如何说话,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属下虽未成家,但家父与家母之间的相处总还是见过的,」韩修平不顾景旼的冷脸,继续说道,「二人从前有许多时候总是吵得很凶,但后来他们到了连吵嘴也不屑的地步,最终还是走上了和离这一条路。」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而从前王爷对王妃说那样的话的时候,王妃总是很愤怒,如今却表现得这样平淡——王爷这样聪明的人,想必不会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景旼面上浮现出了些许恼意,出口颇有些阴阳怪气:「你多明白阿?讨不到老婆的大情圣。本王不信这些,他往后若都像现在一般乖,本王高兴还来不及。」 话是这么说的,但宁王倒不是当真心口如一。 他其实知道这样的感情只和谐在表面,内里却都是些扯不清的烂絮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想把叶小舟拴紧了,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韩修平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气。 景泠妄图坑骗叶小舟的第二日半夜,宁王便眼也不眨地纵火烧了孝仁皇帝的陵寝,他对这个便宜父皇半点感情也没有,但景泠倒是很在乎的。 还有这几日他对叶小舟偷偷摸摸的关心,韩修平也都看在眼里。 可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好像生怕被人知道他对叶小舟动了真心。 景旼收拢了摺扇,而后道:「别愣着了,还不快推本王进屋选一件新衣裳。」 韩修平只得顺从地照做,今日宁王的心情还算是不错,肯听他说这么多话,若是搁在前几日了,只怕他后背还未完全癒合的鞭伤上又得添些新的痕迹。 傍晚用晚膳的时候,叶小舟胃口比前两日要好了不少,一顿饭半条松鼠桂鱼都下了肚,再加之桌边站了位杵在那里不肯走的厨房小丫鬟,从来不怎么爱喝汤的叶小舟也只好勉强喝了一小碗鲈鱼汤。 喝完后他将那白瓷碗碗口向下一倒,有些好笑地对那死心眼的小丫鬟说:「你瞧,一滴也不剩,今日这碗还要送去给宁王检查吗?」 那丫鬟点了点头,而后接过那只白瓷碗,终于肯走了。 等那小丫鬟离开后,叶小舟才微微松了口气,他问陈梦初:「你说宁王这又是想做什么?」 「依奴婢看……」陈梦初从前还会为景旼说些好话,自从那日见识了宁王的真面目后,陈梦初便半句也不说他的好了,「兴许是为了少爷肚子里的孩子吧,那毕竟是他的血脉,哪有当爹的不疼孩子的。」 第81页 叶小舟微微皱了皱眉。 他以为景旼不会想要这个孩子,也曾经以为景旼玩腻了便会要去他的命,直到叶家上下所有人都覆灭入土,才能解他心中那样莫名的弥天大仇。 但景旼却救下了他爹,又留下了他与腹中的孩子,这实在让叶小舟有些捉摸不透。 可能正如陈梦初说的那样,宁王是因为他腹中的这个身上流淌着他血脉的意外,忽然心软了吧。 叶小舟没有再深想下去,让陈梦初替他寻了一套常服换上,简单整理一番便打算出门了。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屋子,便听外头又传来了木轮在地上滚动的声响,景旼的语气里像是有些不耐烦:「叶小舟,你还要磨蹭多久?」 韩修平适时替宁王往回找补道:「王妃,王爷方才已经在前头等了好半晌了……」 景旼压低了声音回头训他:「闭嘴。」 叶小舟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陈梦初抢先答了一句:「来了来了,王爷稍等。」 叶小舟略有些无奈地看了眼忙着往鬓发上戴绢花的陈梦初,他倒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那小丫头得知韩修平也会去,前前后后换了三套衣服不说,这梳妆打扮也费了不少时间。 他摇了摇头,低声嘆道:「真是女大不中留。」 「怎么样怎么样?」陈梦初面上覆了层薄粉,肤色瞧起来总算没往日那样暗黄了,随后又擦了口脂,整个人显得明艷而活泼, 叶小舟从善如流道:「好看好看,韩公子必然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陈梦初面上耳廓都浮起一层薄红,羞嗔道:「少爷尽笑话我。」 「好了,再不走景旼又得发疯咬人了。」叶小舟瞧着她这幅模样,便想起了当初喜欢景旼喜欢到无可救药的自己,如今想来,那像是一段带着苦涩酸意,又无比美好的过去。 但走到今日,却也当真已经沦为了一场笑话。 第49章 鬼市 叶小舟甫一出屋, 便对上了正襟危坐在轮椅上的景旼的眼。 宁王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锦袍,这颜色本就相当衬人,再加上景旼又长了副得天独厚的五官。 不单是叶小舟, 就连把宁王当噩梦的陈梦初的目光都忍不住大胆地在他脸上流连了一阵, 不禁感慨这张脸还真是生的赏心悦目, 倘若这宁王的性子能好些,陈梦初觉得他与自家少爷简直是万分般配。 但她的目光也只是在宁王身上流连了半晌, 而后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立在景旼身后的韩修平, 韩修平今日仍是穿着寻常那件藏青色的短袍, 虽然他的模样倒也还算俊朗, 但与景旼一作比, 便实在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然而陈梦初却依然觉得他这张脸好看的要命。 「过来,」宁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小舟,手中的檀木摺扇落在膝上, 「待会走在本王身侧,没有本王的允许, 不许乱走。」 叶小舟颇有些变扭地走到了景旼身侧,陈梦初连忙跟上, 落后一步跟在叶小舟的身后。 「近来在后院中住的可惯?」景旼操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后院的屋子原都是闲置着的,本就不住人, 原先也都是用来堆些杂物,到底不比本王寝屋边的那间屋子宽敞。」 叶小舟顿了半晌, 而后规规矩矩地答道:「劳烦王爷这样挂心,不过我在后院中住的很好,便不去前头打扰王爷了。」 他从前从不会这样客气地与景旼说话, 如今这样乖顺,景旼以为自己会是高兴的,但情绪却莫名低落了下来,他眉头微蹙:「便是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子考虑,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宁王妃,又何必住在那下人才住的地方去?」 「王爷不是说,想住哪便住哪吗?」叶小舟问,「王爷君子既言,必然是一言九鼎。」 景旼拉着老长一张脸,很不讲理地丢给他一句话:「本王是王爷,何曾说过要做君子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搬回来。」 「王爷不是一直视我为仇敌吗?」叶小舟忽然问,「如今大仇得报,我的身家性命都被王爷您捏在手中,王爷不该苛待我才是吗?何必管我住的舒不舒服,又何必每日派人来监督我喝没喝那些补汤?」 宁王先是偏头往韩修平那一扫,知道这蠢货又自作主张揭他的底了,但眼下还不是责罚他的时候。 「是,本王恨死你了,」景旼略有些生硬地找补道,「所以才希望你活得久一点,才好教本王能折磨你一辈子——还有,那补汤是餵给本王的骨血的,不是为了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叶小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倒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想也是。」 虽说是为自己找面子,但叶小舟应的这样爽快,景旼又不高兴了,接下来的一路都在生闷气,再也不肯开口了。 外头的天色渐暗了,随着天边最后一缕玫瑰色的余晖被蓝灰色的苍穹压下,街上的门户与店面前都一前一后地亮起了灯笼。 整个洛京瞧来倒比白日里更加繁华了。 见叶小舟左看看右瞧瞧,像是对一切都很感兴趣的样子,但自家王爷又拉着老长一张脸不肯出声,韩修平便只好自己出马了。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而后向叶小舟介绍道:「洛京其实也是有宵禁的,但自从前年圣上照韩大人所谏,大肆变革之后,这皇城中的宵禁,便推后到三更才实行,而五更便又解了禁,虽说这使得城中负责安保的侍卫比从前多了将近一倍,昼夜轮班倒,但这商业到底是繁荣起来了。」 第82页 叶小舟点了点头,他们平江府山高皇帝远,这些年最兴旺的便是商业,江南百姓富庶,少有鸡鸣狗盗之徒,战乱又极少能影响到他们那,所以宵禁也一直放的很松,昼夜都是如色的繁华,所以叶小舟对此并不觉得新鲜。 「王妃家在姑苏城,想来也不觉得这夜市有何新奇的,」韩修平徐徐然道,「但洛京西边有个『鬼市』,那儿多是些盘踞在洛京的匈奴人,咱们这不常见的奇珍异宝,在鬼市的集上便能看见。」 叶小舟忽然有了兴致,叶弘方年轻时候常带着商队走南闯北,也带回来过不少匈奴那边的玩意,确实新奇。 「我们能去那看看吗?」 一直缄默不言的宁王忽然开了口,果断道:「不成,鬼市人多眼杂,多是些粗鲁无礼的外族人,容易惹上麻烦。」 自从逯难之后,匈奴人旁的也不多要,只要求了一小批匈奴人能在这中原常驻,常年与汉人互通有无。而洛京中盘踞着的匈奴人在国境内一直是数量最多的,明面上也听命于官府,但暗里其实只听景泠的话。 叶小舟明显有些失落,而后习惯性找了句好听话道:「不是还有王爷和韩侍卫在吗?而且这儿可是皇城,那些外族人即便是胆大包天,又怎么敢惹到亲王头上来?」 他这不彰不显的马屁拍的宁王通体舒畅,方才的闷气消了大半。 景旼沉吟了片刻,然后才不紧不慢道:「若非要去那,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爱妃得跟紧了本王,一刻也不许离开本王的视线。还有——明日晨起便搬进本王寝屋边的那间屋子中去。」 叶小舟思忖了半晌,而后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鬼市的位置较偏,韩修平回府去唤来一位马车夫,又牵来了两辆马车,四人花了一柱半香的时辰,才终于到了鬼市门口。 虽然名唤鬼市,然而这儿看起来却相当热闹,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的是带着匈奴口音的汉话,有的便直接是叶小舟半个字都听不懂的匈奴话。 「这是什么?」叶小舟看向街头的一个小摊位,上头摆了一筐又一筐的东西。 那须髯如戟的商贩出口便是相当流利的汉话,一一指过面前的一筐框肉干:「贵客,这是牛肉干、羊肉干、马肉干……各有各的价钱,您要是要的多,便以最低价卖给您——您若想先尝一块,也是可以的。」 平江并没有什么制作肉干的习惯,叶小舟印象里自己也没怎么吃过这样的东西,听他这么说,便要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一块肉干。 然而那肉干才到半途,便被宁王忽然伸出的扇柄给打掉了,叶小舟和那商贩同时间看向了景旼,叶小舟只是疑惑,而那商贩眼里,却明显有了怒意。 景旼颇为和善地朝那人一笑:「失礼了,只是内人他不方便吃外头的东西——不过这肉干看着确实不错,便替我们每样各称上一斤吧。」 说完他便对后头侍立着的韩修平道:「均灵,给银子。」 韩修平立刻从锦袋中掏出了一锭银子,而后递给了那商贩,那商贩见着了银子,自然便没了脾气,手脚麻利地将那肉干打包好。 随后他便万分和善地笑道:「贵客慢走。」 等走远了之后,景旼才冷着脸开口道:「说没说过,外头的食物不能碰?」 叶小舟嘟囔着嘴,闷声道:「明明没说过呢。」 「那现在便已经说了,」景旼不容置喙道,「买这些吃的可以,但必须等回府后寻人验过了,而后才能入口,记住了?」 叶小舟贪的便是这一时之嘴,带回王府再寻人验过之后,他未必还想吃,但见景旼这儿半点没有回旋的余地,便只好认了,不情不愿地回了句:「知道了。」 四人越逛越深,叶小舟和陈梦初瞧见什么都好奇,宁王怀中除了肉干,渐渐地又多了秋子梨与一块畲太翠玉雕刻出的小摆件。 忽然间,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 原本应在鬼市之外看着马车的王府车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公子、公子!不好了,咱们的马车叫人给抢了!」 韩修平推着景旼转身,瞧见那车夫的的面上有些擦伤,看起来像是与人动过手的样子。 「什么人,你看清了吗?」宁王沉声问。 「这……」那马车夫垂首思忖了半晌,而后才道,「外头黑灯瞎火的,奴才也没太看清,估摸着像是有五六人,面上都覆着黑纱,瞧行头应该是匈奴人。」 景旼沉着眼,眉间似有疑窦。 这儿虽说多是些外族人,但到底还是由朝廷管制着的,也时有巡逻的官兵,那些贼人哪来那样大的胆子,竟敢劫宁王府的马车…… 忽然,景旼眸光微动,紧接着便道:「这事不寻常,先回宁王府。」 「叶小舟,今日这儿恐怕不太平,我们暂且先回去,以后有空再带你来……」 后头并没有传来叶小舟的回应。 「叶小舟?」景旼蓦地转过轮椅,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那一瞬间,宁王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按在轮椅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阴郁得像是一潭污浊而冰冷的死水。 韩修平也很惊讶,从车夫跑过来到现在,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叶小舟与陈梦初二人,究竟是怎么悄没生息地失踪的? 第83页 他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除非……他们是自己跑的? 「你先雇一匹快马回去,」景旼面无波澜,但声音却阴恻恻的,像是下一秒便要杀人,他对车夫道,「把王府内所有的家奴都找来。」 「是。」那车夫看也不敢看宁王一眼,转头便跑了。 「韩修平,」景旼接着道,「去找守在这的门吏,立刻把整个鬼市封起来,一只老鼠都不能熘走。」 第50章 捨得 叶小舟前头还见着那王府的车夫急匆匆地朝这儿跑来, 然而话都还没听他说上半句,后头黑暗中却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半息之间便蒙住了他的口鼻, 他立刻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他人便已经在这略显逼仄的矮屋之中了。 屋内有位蒙着头巾的壮汉正坐在矮桌边煮奶茶, 见他醒了, 便起身告礼:「在下兰涉,如你所见, 是个外族人, 乃是天狼部落狼王的三王子。」 叶小舟不明白这人为何莫名其妙要将自己捉来这里, 更不理解他自报家门的用意何在。 「你是何人, 与我又有何干?」叶小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将我掳来此处,又是存的什么心思?」 眼前这位自称天狼三王子的壮汉瞧身形便壮如野牛,面上又生了连鬓胡, 眼珠子却是浅金色的,眉相瞧来颇为凶狠, 看着怎么也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见叶小舟万分抗拒,那壮汉却半点也不恼, 反而友善地笑了笑:「多年未见,叶小少爷竟不认得在下了, 我是你爹叶弘方的故交,几年前有幸去叶府住过三日, 给你带了那么多外头的新鲜玩意,这一扭头便不认识你兰叔叔了?」 「兰叔叔?」叶小舟隐约记着是有这么个人, 叶弘方偶尔也会提起他来,只是那日他来,分明是打扮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 哪里像如今收拾的这样不羁,叶小舟自然是没认出来的。 他沉声问:「兰叔叔将我带到此处来,是何用意?如今我身家性命皆被宁王捏在手里,若是他发现我不见了,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火。」 兰涉扯了扯嘴角,又给叶小舟倒了一杯热奶茶:「别提了,那畜生哪里配得上你?叶兄于我有恩,那年我遭我二哥算计,被狼王厌恶,逐离家门,是他与我签下了契书,往后他的商队送来的茶叶与布匹,只与我做交易,这才叫我与跟随我的那些弟兄们有了口饭吃。」 叶弘方寻常在家,只偶尔说些走南闯北的趣事,却并未与他提过这天狼部落的事,想是即便提了一嘴,叶小舟也没什么兴趣听,那时候他全身心要么扑在与那群纨绔们玩乐之上,要么就是被景侍卫迷得神魂颠倒。 不等叶小舟开口,只听那兰涉苦笑道:「我大恩未报,日日不得安寝,只是可惜了叶兄那样一个好人,最后竟叫宁王那畜生害死了。」 叶小舟如今也学聪明了,此人不知是从何处窜出来的,到底不知底细,他说的话叶小舟只听了一半,心里还是存着疑的。 「兰叔叔将我迷晕了带到这来,想必不只是要与晚辈奠念亡父的,叔叔有什么要紧话便快些说了,晚辈也好早些回去,免叫王爷那儿闹得天翻地覆,要连累晚辈受罚。」 「你这孩子,如今瞧着倒是比从前机灵多了,」兰涉笑了笑,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这一支系部族,到底是困在了这洛京城中,不可随意走动,眼见叶兄那搭救不得,我便想着将你从那宁王府中劫出来,只是那宁王府守备森严,比之皇宫还要严密,我一直没寻到机会,这次也算是长生天显灵,叫你来了这鬼市。」 叶小舟皱了皱眉:「我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丢的,宁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出半个时辰,这儿定然是要被搜查到的,叶叔叔这……实在是一步险棋。」 他也不好说叶弘方如今还活着,命还捏在景旼手中,眼见这叶涉好心办了坏事,他是气不得,却又心悸得厉害。 「你叶叔叔我虽是一介粗人,但也不至于这样没脑子,」兰涉喝了半碗热奶茶,而后才继续道,「此番我冒险将你掳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叶小舟立刻问道。 兰涉不再笑了,语气忽然严肃了起来,「那位要我们这批支系随时待命,瞧着意思,是想要宁亲王的命。可横竖他们是亲兄弟,即便那位从来看不惯他,不也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如今忽然有了这样的意思,只怕这洛京……是要变天了。」 叶小舟咬了咬唇,才恢复一些的面色一时间又变得煞白。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不为旁的,只是怕那位若真要对宁王下手,你也有危险。到时候你莫要慌乱,直往王府偏门处去便是了,到时候自有弟兄接应你。」 叶小舟忙问:「叔叔可知那位为何要杀宁王?」 兰涉摇了摇头:「那位只丢给我们一句话,其他的横竖都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说完他还宽慰叶小舟道:「你也莫怕,即便叶兄如今不在了,叶家树倒猢狲散,也自有你兰叔叔我护着你,日后若有什么事,天狼第三支系,便全听凭你的差使。」 「倘若那位真发了话下来,要你们杀宁王,还请兰叔叔务必先告知与我。」叶小舟何曾遇过这样大的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最后才犹犹豫豫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先回去了。」 兰涉只手贴胸,俯身作拜:「小少爷保重。」 第84页 整个黑市中如今只剩下了慌慌乱乱的人群与例行盘查的驻兵,原本便是灯火通明的集市上更加热闹了。 叶小舟与才清醒过来的陈梦初两人并排,被兰涉派了两人护送着到了宽敞地界,原想着便送到这了,未曾想却恰好叫一路寻来的宁王与韩修平看见了。 「王爷,」叶小舟走上前去,勉强笑了笑,「我适才只是一时见着了新奇玩意,便想着过去瞧瞧,只是这鬼市太乱,这才不慎迷了路,不曾想殿下竟这样兴师动众。」 宁王淡淡然看着他,竟然半句话也没盘问,只是冷冷丢下了一句话:「先回去。」 「那两个贼人模样的,先拿下了,押回王府中去。」 叶小舟扫了那两个外族人一眼,忙道:「王爷,我们方才迷了路,得亏了这两位热心肠的大哥送我们回来,道谢却不曾,还要将人押回去,这实在是说不过。」 景旼闭了闭眼,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这儿没你说话的份,押回去。」 这儿的门吏早已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如今见人也找回来了,立刻便命人备下了两辆宽敞马车,小心翼翼地将这宁王与宁王妃都送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叶小舟的心也随之紧了又紧。 景旼手中捏着收起来了的摺扇,语气听来倒像是漫不经心:「去哪了?」 叶小舟赔笑道:「方才不是已经与殿下说过了吗?我是贪玩迷了路,那两位好心人送我……」 不等他说完,景旼便截口打断他道:「本王再问你一次,方才去哪了?」 叶小舟垂下了头,依然嘴硬,仍是方才那番说辞:「一时见着了新奇玩意,便想过去……」 那兰涉毕竟是与叶弘方有干系,若让景旼知道了,先前那番要替他给他爹送信的话,有可能便不作数了,况且这又牵扯到了皇帝,里头的弯弯绕绕,叶小舟根本拿捏不准主意。 「叶小舟。」宁王手上一轻,手中那把摺扇便被重重甩落在了叶小舟的脚边,他面上半点恼意不见,但叶小舟看得出来他这是发了大火了。 「方才在那鬼市中,人多眼杂,本王是给你留脸面,才没有当面揭穿你,可如今只剩本王一个人了,你口中却也不肯有半句实话。」 景旼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你是觉得本王蠢,还是仗着自己肚子大了,本王不捨得罚你?」 叶小舟道:「王爷没什么捨得与不捨得的。」 第51章 死手 「好, 你若不肯说,本王便自己猜,」景旼紧了紧按在车把手上的指节, 「那二人皆是胡人面孔, 你从小便一直待在平江, 初来洛京,定然是不可能背着本王结交过这些人的, 所以将你带走的人, 必然是与你从前认识的。」 叶小舟一直捏着袖角, 不发一言地垂着头。 「与你交游的皆是纨绔, 平江公子少爷圈子里想必是接触不到这些人的, 所以此人,一定是通过你爹的关系与你认识的。」宁王一边说,一边追着叶小舟的神情, 见到了叶小舟的反应,他便能认定自己猜的确实不错。 「此人若是真有心要劫你, 便不会这样轻易放你回来,所以将你带走这片刻, 应是有话要与你说,或者有东西要给你, 」景旼说到此处,忽然一顿, 而后才继续道,「这鬼市里驻着狼王第三子与其麾下的狼奴, 都是景泠给自己留下的暗手,所以这要么是景泠的意思,要么便是将你带走的那人听闻了什么风声。」 叶小舟微微瞪大了眼睛, 抬头对上了景旼的视线,自己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他却能将这前因后果都猜的八九不离十。 宁王见他这幅模样,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本王若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如何能在景泠眼皮子底下活到今日」 「那人对你说了些什么?本王劝你一五一十地说了,否则你爹的信,本王会当着你的面烧了。」 叶小舟之所以藏着掖着不肯说,就是怕道出了叶弘方与那兰涉的关系,宁王说不定会迁怒到他爹身上,所以叶小舟先盯着景旼的眼睛道:「我想先要王爷一句话,我若老老实实说了,王爷不许因此迁怒我父亲。」 「叶弘方如今是本王的岳父,本王既然救了他,哪里还有再杀他的道理?」景旼道。 「那王爷答应过我要送的信也不能反悔。」 宁王耐着性子答应:「好。」 叶小舟这才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但听完后的景旼面上却没有半点的怒意,反而还嗤笑了一声。 叶小舟将那绸料的袖角都快掐得不能看了,那时听了兰涉的话,他是又惊又怕,全然没料到景旼会是这样的反应。 「王爷你……你不怕吗?那位对王爷起了杀心,他可是……天下权势最大的皇帝,洛京里一呼百应的主子。」 「把扇子捡起来。」景旼吩咐他道。 叶小舟小心翼翼地拾起了脚边的扇子,而后递给了景旼,只见那宁王把玩着摺扇,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他虽是这普天之下的主子,但你夫君我是宁王。」 「想借匈奴的手杀我,他也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王爷说什么胡话……」叶小舟虽然是锦衣玉食堆着长大的,但到底是平江那小地方长大的,前十几年就没见过什么大官,更没见识过这样的风浪,在他眼里,亲王是斗不过皇帝的。 第85页 景旼见他这样一幅惊魂难定的模样,顿时便起了玩心:「那王妃担心过本王吗?你怕本王真死在他们手上吗?」 叶小舟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但还是硬着嗓子脱口道:「我自然只是担心我与爹爹,王爷若真死在他们手上,倒好教我解了气。」 「本王不信,」景旼揶揄一笑,「王妃说这话的时候都不敢看本王。」 叶小舟不肯看他,小声嘀咕道:「自作多情。」 眼见着这马车已然进了府,再过不久便能到主院,宁王却忽然又开了口,这回他没笑,面上很是正色:「叶小舟。」 「嗯?」叶小舟侧眼看他。 「你想当皇后吗?」 叶小舟怔楞了半晌,而后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捂着嘴咳了好些声,咳得耳廓都红了,这才好些。 「王妃好没出息,」景旼忍不住笑了笑,「这便被呛到了?」 叶小舟瞪了他一眼,实在不知这人究竟是安的什么心:「我是庶人出身,做了宁王正妃已是不合规矩,哪里能肖想皇……皇后的位置?王爷也太过张狂了,若叫皇上听了去,这些话足够你我下狱的。」 景旼见他这样,只觉得好笑。 等到叶小舟下了车,宁王还好整以暇地掀起车帘,叮嘱他道:「记得明日一早便搬回来。」 「知道了。」叶小舟答。 叶小舟前脚刚走,宁王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进来服侍他下车的韩修平瞧见他这一张臭脸,心里又是一紧:「王爷怎么了?王妃如今已经找回来了,又不曾有什么大碍,王爷且宽心些。」 景旼沉声道:「待会替本王煎一副药。」 韩修平忍不住皱了皱眉:「王爷不是不知道,此药不可多喝,现下毕竟是在洛京,到处都是那位的眼线,若他得了风声,又请太医来看您这双腿,那很容易便就露馅了。」 「再说了,饮一次药便要忍一次抽筋断骨之痛,纵使王爷是铁铸的身子不怕疼,那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 景旼微微摇了摇头:「没时间了。」 「怎么说?」韩修平压低了声音问,「可是方才从王妃那儿探问到了什么?」 「将小舟带走的人便是狼王的第三子,此人与叶弘方有旧,此番是为了警醒小舟,说是那位不日便想要本王的命。」 韩修平闻言,手中抬轮椅的动作一滞。 景旼忽然一勾唇角:「不必紧张,本王既然敢一把火烧了皇陵,便已经料想到了他会坐不住,只是没想到那蠢货竟这样沉不住气。」 韩修平想起了那日景旼命他趁夜趁乱潜进皇陵中救出来的一个老太监,还未想明白,便听宁王又道:「本王那位皇兄,定然是已经派人查过了守陵人的尸体,而后发现少了一具,虽然人都已经烧得辨认不清了,但究竟丢的是不是他最挂心的那一具,他心里定然是最清楚的。」 「所以王爷烧皇陵,不单是为了解气?」韩修平睁了睁眼,有些兴奋地问道。 「那是自然,本王又不是疯子,若只是为了解气,何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 韩修平:…… 说的好像和真的似的,类似这种荒唐事他景旼又不是没做过。 韩修平稳步推着那轮椅往宁王寝屋走去,稍一思索,便将宁王这些日子吩咐他所作的事都串起来了,他心脏一时狂跳起来:「先是派韩大人笼络君心,激进革新,纵然是叫皇上尝到了变革的甜头,补足了国库的亏空,但却触动了洛京世家大族的根基,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日子一长,便叫君臣离心,让他们都向王爷您靠拢。」 「而后一把火烧了皇陵,又传出了当今圣上贤不配位的消息,一叫民间纷纷议论,二是救出了孝仁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只有他知道,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此乃一石二鸟之计,」韩修平站在宁王身后,很是欣慰地一笑,「其余的铺垫,便再不必说了,王爷当真是算无遗策。」 不愧是他看着长大的。 景旼却并不高兴,他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不悦道:「算无遗策……本王若真是算无遗策,便不会叫小舟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掳走。」 没人知道宁王推着这笨重的轮椅,在熙熙攘攘的鬼市中寻人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么多年来,为防景泠时不时派来的太医的例行查诊,即便是宁王的腿已经好全了,他也只能喝了孝仁皇帝旧部偷偷送来的邪药让这双腿保持着动不了的状态,在这洛京城里,他景旼只能是一个废人。 景泠处心积虑地要他活成一个废人,景旼也如他所愿,尽管早慧的他一开始便看出了孝仁皇帝病死的蹊跷,但他根基未稳,没有万全的打算,所以这么多年,到底也没去动那位被囚禁在皇陵中的老太监。 如今……已然是时候了。 「如今我们就只剩等了,等他什么时候抛却了这兄弟情义,对本王下死手。」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 外头院里的寒蝉声时起时落,景旼伸手接住了一片从树上被秋风卷落的枯叶,余光中瞥见穿着一身桃红袄子的陈梦初与韩修平面对面站在院外,那桃红色的影子忽然上前,将什么东西塞到了韩修平的手中,而后便红着脸跑了。 留下了一脸呆愣的韩修平。 景旼从轮椅上起身,才服下药两日,脚步还有些虚浮,到底还没恢复到健步如飞的状态。 第86页 他走到了韩修平身后,一把抢过韩修平手中的帕子,而后怪声怪调地笑道:「哟,韩公子这是红鸾星发光,桃花朵朵开阿。」 「王爷休要胡说,属下对陈姑娘并没有那种心思,」韩修平脸颊微红,却还是一板一眼地说道,「方才是她跑的太快,属下一会便去将这绣帕还给她。」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陈梦初虽然出身低微,但到底是小舟的陪嫁,你若真的有心,将她娶了去做个侍妾倒也不错。」 韩修平有些恼了:「哪有未娶正妻便收小妾的道理?况且她小了属下快十岁,这嫩草属下哪有胃口吃?王爷莫要再打趣属下了,属下喜欢岁数长些的姑娘,断不会动这样小姑娘的心思。」 景旼不肯罢休,依然戏嚯而笑:「岁数长些的?洛京如你一般岁数的姑娘,早就嫁人了,哪里轮得到你来挑?」 「属下便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随便娶个人进门。」 见他这样认真,景旼便觉得再打趣他也没什么意思了,随后便扫了一眼夺来的那张绣帕,上头绣着一双蝴蝶,想是陈梦初亲手绣的。 这爱意表达得再明显不过了。 宁王忽然福至心灵,脱口便道:「韩均灵,替本王找块素帕来和针线来。」 第52章 绣帕 韩修平稍稍一愣, 面上略有吃惊之色:「王爷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是你与本王说的,」景旼白了他一眼,而后没好气道, 「心意要袒露出来才会叫他看见吗?」 韩修平差点都要兜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然后扁着嗓子带着笑腔道:「殿下,您自小只学了礼乐射御书数, 女红却连见也不曾见过几回, 您确定要亲自动手吗?」 「低头, 」景旼冷笑着吩咐韩修平, 待他稍稍垂首, 他便举起摺扇在他头顶没轻没重地敲了一下,见韩修平吃了痛,他方才解气, 「长枪硬剑本王都拿捏得来,这不过绣花针与丝线功夫罢了, 本王怎么可能学不会?」 韩修平的身子借势往下一弯,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 「韩修平, 旁边便有口井,你若脑子不清醒, 本王可以将你一脚踹下去,帮你清醒一番。」 韩修平立刻便止了嘴, 只是眼角眉梢仍在抽动着:「殿下息怒,殿下从来聪慧过人, 不过是女红罢了,王爷随便动动手指,定能敌过绣纺里的名绣手。」 「属下这就去库房中取针线来。」说完韩修平便脚下生风一般熘了, 寻了个王爷瞧不见的地方,笑了个天昏地暗。 景旼自小想做的事,便没有做不成的,王爷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是事半功倍,故而他料想这女红于他来说,定然也难不到哪里去。 宁王先是回了屋,埋头在桌案上画了好几张图样,叶小舟喜欢孔雀,他便画了两只精巧的孔雀,而后又想起上回在鬼市他受了惊,便取了「压惊」的谐音,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肥鸭,最后思来想去,又画了一对金蝉作结。 画好后他抬起头,便见那韩修平已经取了针线与素帕回来了,正安安静静地立在桌案前。 「殿下,东西已经全了。」 景旼将那三张图样递给了韩修平,随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瞧瞧这三张图样,那张更好些?」 韩修平脱口道:「殿下画技高超,自然是张张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景旼问。 「没什么,」韩修平怕自己若是直言,恐怕会惹怒了宁王,再加上方才他没忍住笑得太大声之过,景旼定然是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的,所以还不如不说,「恕属下眼睛拙,瞧不出好赖。」 他避重就轻,但景旼倒是看着那三张画,认真思忖了好一会,到底是没选出最中意的,最后便只能将那三幅图样都描在了素帕上。 描完之后,宁王又蹙眉思忖了半晌,打算先挑那双孔雀下手。 很快,宁王便被那针线给困住了,穿针虽是细緻活,但景旼倒是有耐心,眼神好手也稳,倒没花多少工夫便将那丝线穿针而过,随后那银针带着线直直穿过素帕,竟就这么全然穿过了,素帕上多了个针孔,针线还是原来的针线。 「……」景旼质疑地看了韩修平一眼,「这针线是好的吗?」 韩修平也凑了上来:「不应该啊,这是属下特意叫府中管衣裳浆洗的婆子挑的,她即便是敢敷衍属下,也定然是不敢敷衍王爷的。」 宁王皱了皱眉:「你与那老婆子直说了是本王要?」 「自然没有直说,属下谎称是王妃要。」 景旼不太贊同道:「你这谎未免扯得太不高明,叶小舟若是愿意动这针线,那真是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了。」 韩修平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 心里却忍不住嘲道,若是叫那浆洗老婆子瞧见宁王一个八尺男儿,竟猫在这屋里偷偷给自家王妃绣手帕,心里定然也觉得见了鬼了。 于是一个亲王与其贴身护卫,便凑在一块研究起了那针线,任凭着两人都有着一身旁人羡慕不来的本事,但熬了好半会,却愣是半天都没将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针线给研究透。 最后还是由宁王逼迫韩修平拿着这针线绣帕去请教了府中的婆子,待这韩修平学成归来,又将这门手艺正儿八经地传授给了景旼。 可纵然是有过经验丰富的老妈子的指点,两人动起针线,到底还是这人生头一遭,韩修平眼见着宁王将那好好的素帕折腾成了一块不可名状的抹布,但倘若要他说该如何改正,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87页 于是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景旼黑着脸将那戳坏了的帕子揉成一团,而后再丢进炭盆中烧了,眼不见心不烦。 「王爷,不如将您所绘的这些图样送去绣坊中,请位手艺好的绣娘代劳?」韩修平见宁王绣十针,便被针戳中一次,纵然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但戳的重了,还是能见血,故而忍不住开口劝道。 景旼却一口否决了:「不必,若是假手于人,那帕子绣的再漂亮也没有意义。」 韩修平在心里嘆了口气,他家王爷自小便万分固执,认定了的事,旁人轻易动摇不得,这帕子即便他用心绣了,也仍然是这般惨样,只怕人家叶小舟也未必肯要。 宁王忙活了三日,每日下了朝回来,便一边与韩修平说公事,一边折腾手中的帕子和那十只千疮百孔的手指。 最终终于绣出个勉强能看的丑鸭子——孔雀与金蝉的难度实在太大了,王爷第一日便放弃了。 景旼将那好容易才绣成的手帕撑开看了好半晌,越瞧越是满意,随后宁王亲自去寻了只镶了宝石的盒子,将那块丝帕规规整整地叠成了小四方形,而后便收进了那瞧来便价值不菲的木盒之中。 「送去给王妃,」宁王说完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不用多嘴说是本王亲手绣的。」 韩修平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颔首接过那宝光璀璨的木盒:「遵命。」 与此同时,叶小舟那屋。 屋里方才撤下了碗碟,叶小舟捧着他爹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叶弘方的字他是认得的,再加上那信中略提了些只有他们父子俩才清楚的私话,叶小舟对这份信,倒是半点疑心也生不起来。 叶弘方说他如今很好,山庄中风景甚佳,虽然是比不得叶府的气派,但到底胜在清净,总也比在流放路上颠沛流离要好过些。 还剩下的话叶弘方大概是怕景旼先看了这信,故而说的相当委婉,只是叫叶小舟多思多虑,好好照顾自己。 叶小舟正想着如何给叶弘方回信呢,外头便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便将那信纸往宣纸下一压。 韩修平从宁王那屋里出来后,半刻也不曾耽搁,即便现下天际已然檫黑,他还是捧着那木盒扣响了叶小舟的屋门。 「王妃,王爷命属下送了东西来。」 还不等叶小舟答应,陈梦初便先他一步打开了屋门,两人不可避免地对视了一眼,前者于是着红着脸垂下了头。 叶小舟瞥见那略有些晃眼的宝盒,心里倒是不觉得稀奇,宁王经常托人送东西过来,大多是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头面,叶小舟倒是来者不拒,全收了塞进他自己的小金库中。 「这么晚了还劳烦韩侍卫走这一趟,」叶小舟略一偏头,便见那没皮没脸的丫头正疯狂沖他使眼色,于是嗓子有些痒地咳了一声,而后道,「韩公子不如坐下来吃杯茶再走。」 韩修平俯首将那宝盒呈上,而后道:「替王爷跑腿本就是卑职的分内之事,担不起王妃『劳烦』这二字,王爷那也还等着卑职去回报呢。」 叶小舟接过了那宝盒,宝盒看起来沉,但掂在手里,却不显得有多重,他倒是很好奇里头是个什么宝贝,竟要用这样贵重的宝盒来装。 「王妃怎么不打开来瞧瞧?」韩修平微微一笑,温声问道。 叶小舟便伸手去解上头的扣锁,打开一瞧,面上登时便起了狐疑之色:「……」 等到他将那丝帕抖开,看见了那绣帕的全貌,这才是无语至极——这究竟是什么玩意?上头绣的又是什么妖兽? 「王爷送的……难不成是这盒子?」叶小舟不禁问道。 韩修平强忍着笑,摇了摇头,而后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王爷送的自然是里头的绣帕。」 「王妃不必疑惑,这是王爷精心准备给您的大礼,千万收好了,咱们王爷可是费了三日呢,」景旼的警告韩修平压根就没当回事,一到叶小舟这,嘴上便没把门地全说了,「又是请教了府中的老嬷嬷,又是将手指戳出了无数伤口……」 「这里头兜的可是王爷十成十的心意。」 叶小舟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说是宁王看不惯他,特意费尽心思戳了只妖兽来咒他还差不多。 但叶小舟看在今日收到的那封叶弘方的信,还算是货真价实的份上,还是勉强扯出一张笑脸,而后道:「王爷的心意我心领了,这小鸡真是绣得栩栩如生。」 韩修平的嘴角抽了抽,差点要在叶小舟面前失态,强忍着笑意答道:「回王妃的话,这上头绣的是鸭,料想王爷该是取了『压惊』与『鸭巾』的同音。」 叶小舟:…… 陈梦初:…… 第53章 你家 韩修平回去后倒是将叶小舟的反应一五一十地与宁王说了, 景旼一开始面色还算和善,而后却越听越扭曲起来了。 最终宁王忍无可忍,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 震地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为之一颤。 「那破木盒能值多少银子?真是买椟还珠, 好坏不识。」 韩修平憋着笑附和到:「就是就是。」 景旼沉吟了片刻, 而后又开口道:「那绣帕他……」 「属下临走是见着王妃让陈姑娘好生收起来了。」韩修平诚然答道。 宁王先是顿了顿,随后才问:「他没用上?」 第88页 韩修平微微摇了摇头:「这个属下便不清楚了。」 景旼捏了捏眉心, 又思忖了好半晌, 才吩咐道:「去吩咐厨房, 明日少备一份午膳, 请他来本王屋子里与本王一同用膳。」 韩修平颔首而答:「是。」 第二日下了早朝, 宁王却单独被皇帝留在三清殿私谈。 这消息像是插了一对翅膀,顷刻便传遍了整个洛京。 洛京诸多名门望族内室中的妻妾,早些日子便想来王府拜访这位从平江来的王妃, 但早前一直被宁王以各种理由推辞了,而且宁王在家, 他们大多也不敢登门。 现下好容易宁王被皇帝召走,瞧着这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于是这些人便赶着趟似的来了。 叶小舟照例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刚起来就听说了这么多人都堵在正厅里, 想着一直晾着他们到底是太没规矩,于是迷迷糊糊地便爬起来, 由着梳妆的丫鬟围着他转来转去。 好在景旼指给他的婢女都是些话少又能干的麻利丫头,没过多久便将叶小舟收拾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宁王妃。 他肚子还不显, 近来被厨房一日五顿养的红光满面,比先前要就精神多了。 王府的另一个管家老嬷嬷怕叶小舟应付不来这些官眷,去正厅的一路上低着嗓子絮叨:「这些贵人娘子们被殿下拦了那么多日, 心里想必都是有怨的,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还请王妃暂且忍上一忍,一切等王爷回府再说。」 叶小舟乖顺地点了点头。 「到底是名门望族三书六聘娶回家的正门娘子,倒也不会太为难您,只是那国公夫人与候府大娘子,却是爱搬弄是非的一把好手,您只需警惕了她们,莫要被她们带起的话头给牵进去了,」老嬷嬷费心指点道,「奴婢贱奴之身,一会在席间不能开口,王妃若是答不上他们的话,只需装聋作哑便是。」 叶小舟这一路上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到了正厅,还是被里头环绕的莺莺燕燕给晃了眼。 还不等他踏入正厅,里头的人便已经出来迎了,叶小舟略略扫了一眼,只见这里头有男有女,妆容与衣裳都各有千秋,摇扇子的摇扇子,扯手帕的扯手帕。 这些人一一对叶小舟行过礼,无论对方品级高低,他一律回了平礼。 随后待他在正厅的主位上落座,其余的人才依次坐了下去,摇扇子的一位妇人看着叶小舟掩面一笑,她身着一件暖橘色的华服,如果叶小舟没记错的话,这位想必便是那位国公夫人。 「早便听说这宁王妃生了一张天仙似的脸,只是咱们这位宁王,竟把王妃做宝贝一般藏的严严实实的,倒叫咱们这些姐妹好奇了好些日子。」 另一位着妃色曳地襦裙的妇人接口笑道:「今日看来,怕也不是宁王小气,王爷该是怕叫咱们这些姐妹瞧见了王妃,相形惭愧,往后都不敢当得这美人二字了。」 叶小舟识人倒是很快,这会已经将这些莺燕认了个七八,知道说话的这位乃是侯府的周大娘子。 到底已经来了这前厅,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免得叫人家以为这宁王府一残一哑,都不是个健全人。 「是夫人谬赞了,我……本妃不过常人之姿,倒是今日有幸瞧见了这诸位夫人,才知道什么叫端庄秀丽、温婉贤淑。」叶小舟微微笑道。 坐在席尾的一位男眷忽然笑着开了口:「王妃会这样想也是该的,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又是贫贱出身,哪里见过这样多的官眷佳人?」 叶小舟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只见说话的人一身粉袍,挽了个小髻,鬓边又戴了朵浅粉绢花,说起话来妩媚作态,比之前头坐着的那些小娘子,看起来还要娇俏些。 侍立在叶小舟身旁的陈梦初听不下去了,她还从未听说过有谁敢登门在别人家府里挑衅主人的,脱口便道:「我们少爷母家那不说是富可敌国,也可说是家财万贯,姑苏也是有名的富庶之地,怎么到了夫人您嘴里,便成了小地方来的、贫贱出身了呢?」 叶小舟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陈梦初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这可不是吗?再是富庶,也是商贾出身,只比那为奴为妓的高了一两等罢了,」那男子抚了抚鬓边的绢花,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真是大地方的人,也不会教出你这样没规矩的奴才,夫人们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 那老嬷嬷上前侧了陈梦初一眼:「还不快给将军夫人赔不是。」 陈梦初眼下也悔极了,也怕自己图的这一时嘴快,给叶小舟平添了麻烦。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道歉,叶小舟却先出了声:「将军夫人何等大度的贵人,自然是不会怪罪这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的。」 「王妃倒是护犊子心切,知道的便说王妃是为人宽厚,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妃这是没学过管教下人的规矩呢。」 来的这些官眷夫人都是乐于看热闹的,一时间竟都默着不肯出声。 这儿若是在平江,有叶弘方护着,叶小舟只怕是毫无顾虑地将这些人都打出去,但如今这是洛京,天子脚下,又都是达官贵人的亲眷,上头又有急着从宁王身上纠错的皇帝,他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 最终还是那国公夫人开口缓和了气氛:「将军夫人心直口快,王妃谅在他年岁尚小,不要将方才那些话放在心上才是。」 第89页 叶小舟看了一眼那分明要比自己年长上几岁的将军夫人,倒是忍下了这口气:「本妃并未往心上去。」 「那便好……」 国公夫人话音未落,便见坐于席尾的将军夫人一把将手中茶盏推翻了站起身:「用不着你秦秋颖在那里扮好人。」 而后他转而对向叶小舟:「我原以为他景旼看上了怎样好的王妃,不曾想也只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瓷瓶!」 「将府里还有事,我也不便久待,走了。」说完他便招过自己带来的侍女,转身急步出了院子。 见叶小舟一头雾水的模样,周夫人掩面一笑:「王妃有所不知,这位将军夫人乃是相府的嫡少爷,从前可是多番向您家王爷示好,如今见王爷偏偏是娶了您,这心里头自然是不舒服的。」 叶小舟听得有些犯困,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句:「原来如此。」 「要说这洛京阿,还是咱们宁王爷洁身自好,这么多年,院中连个通房都没留过,」又有一妇人开口道,「只是现如今皇城里的那位膝下子嗣单薄,若咱们宁王爷……这景氏一族,还真是……」 国公夫人皱了皱眉:「妹妹说这个做什么?咱们妇道人家,守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便是了。」 「姐姐说的是,」她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咱们这位宁王爷自从那年在猎场伤了腿,倒也不曾见过他在身边留下个一男半女,妹妹只是听说若是伤了尾骨,这生儿育女之事,只怕也是做不成了……」 叶小舟再不机灵,眼下也听出这妇人是在说宁王只怕是不举了。 他眉头微蹙,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厅外传来了木轮的滚动声,伴随着景旼那颇为低沉的腔调:「您还是管好您自己吧,御史夫人。」 宁王一来,这些妇人的面上便各有颜色,那位御史夫人更是突兀地直接起身,随后慌慌忙忙地与其余众人一起向宁王行了礼。 国公夫人立刻温婉笑道:「王爷回来的巧,咱们这些姐妹正和王妃唠家常呢……」 「唠什么家常?我家小舟如何能与你们这些个闲人聊到一块去?」景旼漫不经心地说,「倒是快用午膳了,各位夫人还要留下来做客吗?咱们王府的厨子可是最擅烹制鸡舌、鸭舌的,各位要不要留下来尝尝他的手艺?」 「不必了,」国公夫人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只能将目光移到他的下巴上,「家中已备好了饭菜,就不在此多做叨扰了。」 随着她辞行,其他的人也陆续找藉口离开了。 「一群多嘴多舌的闲妇,」景旼起身上前,夺过了叶小舟手上的茶盏,饮了两口他手中半温的清茶,「你呢,怎么就干坐着给人数落?从前与本王对峙的时候倒是牙尖嘴利的。」 叶小舟没看他,只说:「这儿是洛京,是王府……」 景旼打断他道:「这儿是你家,你不喜欢的人,赶出去便是了。」 第54章 午膳 叶小舟微微一愣, 而后才淡淡然笑道:「王爷说笑了。」 景旼忽然沉默了,眼中晦暗不明。 「王爷、王妃,」韩修平生怕他俩一言不合, 便又要闹起来, 忙开口解围道, 「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景旼将从叶小舟那里抢来的茶盏随手丢在了桌上,而后才不疾不徐地对叶小舟道:「你今日去本王屋里用膳。」 叶小舟瞧来并不是很乐意的模样:「多谢王爷, 但我在自己屋里用的也很好。」 「今日厨房中只备了一份饭菜, 爱妃若是不愿意来, 尽可以饿着。」景旼丢给他一句话, 而后又坐回了韩修平替他推上来的轮椅上。 叶小舟一早起来便被拉到了这, 陪着这群官眷闲聊,到现下也不过只喝了一口茶,这午膳不用是定然不成了, 于是他下意识地跟在了景旼的身后。 「王爷好不讲理,」叶小舟在后头嘀咕道, 「宁王府中又不缺我那一份午膳。」 韩修平唯恐他家王爷再答些刺耳的话,于是便抢在他前头开口道:「王妃不知, 王爷这是想邀您一同用膳呢,究竟是夫妻, 如今王妃又有了身子,到底是不该太生分的。」 然而宁王爷却罕见地没有去顶他的话, 而是默然打开了那把摺扇,而后漫不经心地端着摇了摇。 「王爷, 您这是何必呢?」叶小舟眼下只觉得是越来越看不透景旼这个人了,「既说恨透了我,却又留下了我, 既说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又逼我喝补汤,送我绣帕,邀我一同用膳……如此反覆无常,王爷是觉得耍人很好玩是么?」 「叶小舟,」景旼的喉头忽然滚了滚,「你别蹬鼻子上脸。」 韩修平没想到压了这个,那个又要闹,当即又替宁王说起了好话:「王妃,从前的事是王爷做错了,如今他也在想法子补偿您,也是学着去爱……」 他话音未落,便见景旼死死按住了那轮椅扶手,呵斥道:「你住口!」 「王爷真的肯承认自己错了吗?」叶小舟不肯罢休,继续质问道,「那王爷缘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对着我、道一声歉呢?」 景旼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忍住了没对他发火,眼瞧着叶小舟的面色好容易才养的好看了些,他一时竟也不捨得对他说什么重话了。 「今日只是邀你与本王一同用膳,旁的话不必再多说了。」 叶小舟嗤笑了一声:「王爷还是不敢认。」 第90页 「是,」景旼收了手中的扇子,忽然道,「本王就是不敢认,爱妃满意了吗?」 叶小舟没料到一向觉得举世皆浊他独清的宁王爷会这么回答,他以为他仍然会像从前一般,傲慢地觉得自己半点错处也没有,这世上除他以外的人都有罪。 所以叶小舟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说完了吗?若是完了便随本王一道回去用午膳。」 叶小舟并没有从宁王口中逼问到他想要听到的话,但他原本就对此不抱希望,所以他还是提步跟上了韩修平与景旼。 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叶小舟忽然开口问:「王爷,我写给家父的那封信寄出去了吗?」 「方才出言不逊惹恼了本王,眼下才不过半晌,便又脸不红心不跳地要求本王替你做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叶小舟方才还在盛气凌人地质问人家,如今一想到他爹的命还仍然捏在人家的手上,语气便又不自觉地放软了些:「王爷起了誓的,当不会食言而肥才是。」 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前边的青石路:「那是自然,可本王却从没对你承诺过,信是要几时寄,人是几时才能见。」 「你……」叶小舟强忍下心口的那点火气,还算温和地让步道,「方才是我说错话了,王爷宽宏大量,想必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景旼在前头微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而后才道:「这信不是本王特意扣下了,只是最近皇帝盯王府盯得紧,这信只怕要等夜深了才能送出去。」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又想到景旼后脑上又不长眼睛,于是又开口补了声:「嗯。」 直到两人进了宁王的寝屋,厨房的人才开始上菜,未免食膳凉了,他们事先都备好了热水,在两人回来前,这些饭菜一直是放在热水之上隔水温着的。 往日里叶小舟觉得这餐桌上的吃食,比之从前的叶府,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不料今日的食膳看起来却还更要丰盛些,到底是皇宗亲王,吃的用的,那都是别人光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依照规矩,宁王合该是在叶小舟对面坐着的,但他却非挪到了叶小舟的身边,用膳时两人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有景旼时不时地往叶小舟碗中夹菜,夹的偏巧还是他喜欢的菜,叫他推拒不得。 这场面原是叶小舟相当熟悉的,从前还在叶府的时候,他还是叶家少爷,景旼还是他的贴身侍卫,用膳的时候他便将房门紧闭,景旼也会这样替他夹菜。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都不肯自己坐,非要坐在景旼的腿上,缠着他将饭餵给自己吃才肯罢休。 他撒娇起来像个小孩,而景旼那时也乐得拿他当一个小孩。 虽然如今知道了,那时候的景旼对自己并无半分真情,那都是装出来的爱意与温情,但如今忽然回忆起来,叶小舟的心还是会疼。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那样热炽的爱意,也是可以演出来的吗? 叶小舟想的出神,没留神便将那才舀出来的肉丸子抖落进手边的汤碗之中,溅起的汁水弄脏了叶小舟的下巴与衣领。 宁王等这一刻已然是已经等了很久了,见这一溅溅的如此合他心意,心里没忍住一喜。 「嘴角弄脏了,」景旼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地说道,「拿手帕擦一擦吧。」 叶小舟便慌慌忙忙地从腰带后抽出了一条绢帕,还不等他动手,景旼便将他手中的帕子一把抢过,而后道:「我来吧。」 说完便轻轻柔柔地替叶小舟擦起了弄脏的下巴与衣领,随后他状若无意地提道:「怎么不用本王昨日送你的那条?」 他温热的呼吸像是带着温度的羽毛,时不时扫过叶小舟的下巴与唇角,叶小舟避开他逼近的目光:「王爷送的礼物何其贵重,我不敢随便拿出来用,便就先收起来了。」 「这有何不敢用的?」景旼话音仍是徐徐然的,但语气却不容置喙,「若是弄坏了弄脏了,大不了本王再绣一条送你便是。」 叶小舟:「……」 戳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一根木头的韩修平:「……」多丢人阿王爷,人那是真捨不得用吗? 与此同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吴管家的声音。 「王爷,宫里派人来请王妃来了,说是太后想见见这位儿媳,与王妃好生说说话。」 叶小舟原想着站起身,不料却被宁王拉回了座上:「先坐着,不着急,把饭吃完了再走。」 说完他对外头的吴管家说道:「先将外头的公公请进来喝口茶,请他稍等片刻,就说我家王妃还在用膳。」 「是。」吴管家应道。 「太后忽然叫我进宫做什么?」叶小舟紧张地看了一眼景旼,却见他面上并无半分惊讶,显然是心中早已有数了,「王爷早就知道了?」 景旼将手中的玉着放下了,而后才说道:「今日退朝之后,皇兄特意将本王留下私谈,爱妃猜猜,是为了什么?」 叶小舟咬了咬唇,没好气道:「我如何知道?我若是能猜到,当初也不至于识人不清,叫你骗得晕头转向。」 「也罢,」景旼嘴角莫名其妙地浮上一抹笑,「你不想猜便不猜。」 「本王猜那老婆子定然会先与你絮些家常,而后往咱们内院塞人,你婉拒了便是,别真把人带回来,你反正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姿态,她也不能拿你如何的。」 第91页 即便景旼是这么说的,但叶小舟接下来还是没什么胃口了。 虽说当今太后只是宁王名义上的母后,但到底算是他的婆母,自古婆媳大多是针锋相对的,那位既年老又有权势,这回又只传了他一人。 特别这还是他得知了皇帝要对宁王下死手之后,他心里比第一次进宫面圣还要紧张。 第55章 下厨 午膳过后, 宁王亲自将叶小舟送出了府。 见叶小舟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景旼忽然对他说:「爱妃若还是放不下心,不如本王陪你一同去吧?」 韩修平垂首提醒道:「王爷, 太后并未宣您, 贸然进宫, 只怕会横生变故。」 「那又如何?」景旼略一抬眉。 「如今王爷与那两位的关系,可以说是箭在弦上, 」韩修平一板一眼地说道, 「您也知道太后素来与您不合, 属下认为此番王爷若是违逆上意, 只怕那位会不顾名誉, 提前对您下手。」 「王爷心里……应当要比属下清醒得多。」, 他所说的这一字一句,景旼心里自然是无比清楚的。 倘若真要把景泠逼得急了, 只怕他会狗急跳墙,来一招釜底抽薪, 先要了他的命,而后即便是孝仁皇帝亡故的真相败露, 这景家除了他景泠,也没有旁的有权势的人能坐稳这皇位。 但景旼想了想, 觉得景泠如果真的这么着急动手,那他与叶小舟被围射一道死在宫中结局, 倒也是挺值得让人期待的。 不过,叶小舟大概不会这样想。 而他不高兴的事, 景旼也并不是很想做。 叶小舟虽然不知道宁王都在谋划什么,但也隐隐能觉察出眼下两边的剑拔弩张,所以哪怕他确实很不愿意一个人进宫, 但还是说道:「还是不麻烦王爷了,太后想必也不能为难我。」 说完叶小舟便登上了停在王府门口的软轿。 宁王望着那软轿远去,并没有出声挽留。 他想明白了,叶小舟到底不是他的所有物,也不是合该被锁在笼中的金丝雀,哪怕是叶弘方,也不能将他囚在叶府那风平浪静的一隅中过一辈子,他总得见识见识失去旁人庇佑后,外头的风浪。 两人很快便回到了院中。 「这一路上多派些人手暗中盯着他的轿子,」景旼提步往边亭走去,不疾不徐道,「再通知宫中的暗桩,若宫中有变,旁的都不必管,只需尽力护好王妃便是。」 韩修平手中推着空轮椅,跟在景旼身后,像是看出了宁王的忧虑,他忽然开口道:「王爷,如今那老太监还在咱们手中,那两位想必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他们自然不敢,只要真相被公诸于世,那些旧臣定然会将景泠骂个狗血淋头,他只要背上了这弒父的罪名,朝中势力必然会分崩离析,」景旼徐徐然道,「景泠手下养的那些个军队,多是些样子货,只有抚远将军手下的士兵是真正上过疆场的,然而他又是前朝的旧臣,心里头只有孝仁皇帝,景泠的胜算很渺茫。」 韩修平:「王爷既然知道,那为什么……」 景旼垂眸望向那园子,叶小舟近来因为只能呆在府中,每日百无聊赖地能替那些花草浇上两三遍水,宁王目之所及,便能瞧见好几株因此而枉死的花草。 宁王的唇角忽然流泻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从前处心积虑的谋划也好,再如何不留遗策的算计也罢,景旼对最后的结果其实并不是很上心,能得到最好,不能得到也罢,因为无论做什么都很轻易,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思,都不值得期待。 但叶小舟不一样……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的确是人生头一遭,有了这么一个让他想拼尽全力的人。 「半点意外与风险落在他身上,」景旼眸光微动,难得正色道,「本王都接受不了。」 午后,带着些许秋凉的阳光若隐若现地穿过云层。 景旼原坐在边亭之中与自己对弈,偶尔会走神看看那银杏树下时有时无的斑驳隙影。 近来他倒是比从前要清闲许多,景泠猜忌他,自然不肯再召他论议政事了,而如今要做的事、要夺的权、已经下成了一盘几乎无懈可击的棋,只差这最后一次落子,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眼下叶小舟不在,这院中静悄悄的,只剩风吹落叶声与棋盘落子声。 宁王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寂寞。 「随本王去厨房一趟,」宁王将玉棋子往瓮中一抛,而后起身,「带上轮椅。」 景旼如今已经能行走的事只有他们院中这四人知晓,旁的家奴,那是一律被蒙在鼓里的,院中除他与韩修平以外的两人,头次见他站起身的时候,也都不惊讶。叶小舟自不必说,一早便清楚这宁王爷都是装的,陈梦初曾听叶小舟说过,故而也不觉得疑惑。 但其他下人便不一样了,景旼不能保证这王府里头没有景泠的眼线,故而在院外高低还是要装上一装的。 韩修平一路推着宁王到了厨房,厨子以为今日王爷又要查检厨房中的食材新不新鲜,故而很快便笑着迎了上来。 「殿下,今日的鲥鱼是方才连缸一併送来的,保管新鲜,」那厨子偷偷地正了正围兜,而后道,「这鲥鱼是从江南来的,乃是鱼中珍品,这清蒸鲥鱼阿,更是江南三味之一,奴才料想王妃是会喜欢的。」 第92页 景旼瞧了瞧那陶缸中银白色的鲥鱼,在水上走了那么多日,居然还活蹦乱跳地甩着尾。 「你有心了。」 那厨子受宠若惊道:「这是奴才分内之事,不敢邀功,王爷与王妃的事,奴才自然是要用心去办的。」 景旼的长而有力的指节在车把手上轻轻敲了敲,韩修平立即会意,从身上摸出了几两碎银,那厨子也是个机灵人,立刻便伸出了双手,等到韩修平将赏钱放入他手心,那厨子便喜笑颜开地开口道:「奴才谢王爷的赏。」 景旼又进了厨房,转了几圈后发现,这里头的食材素的便绿得娇翠欲滴,荤的便都是鲜活的活物,没再出现他上回提过的性凉的食物。 「待会叫吴管家来一趟,凡是在厨房中干活的,月例一律都再往上加一成。」 宁王这话一出口,厨房中的人立刻喜气洋洋地谢了赏,本以为在王爷王妃身边伺候着才是好的差事,谁曾想如今这在厨房当值,竟然也成了肥差美事。 等到众人谢完了赏,景旼忽然又道:「你们都先退下吧,今日本王亲自下厨。」 厨房众人:…… 韩修平:…… 谁不知道宁王自从来了这洛京,除了近些日子,便从未进过厨房,如今却忽然说要亲自下厨……若说是要亲自下手将他们这厨房连带着一厨房的家奴们一併下葬了,倒还要让人觉得更合理一些。 但这些人连带着厨子,方才都受过景旼的恩惠,这会是谁也不敢说个「不」字的。 那厨子沉吟了片刻,而后挤出了一张奉承的笑脸来:「殿下天资超凡,这下厨一事,定然也是信手拈来的——那奴才们便先退下了,殿下有什么事便唤奴才们来,奴才们也好帮着烧烧火,打打下手什么的。」 他一说完,这厨房中的家奴便纷纷退下了。 在这王府之中,也就韩修平与叶小舟敢不顺着景旼的意思说话了,但韩侍卫顾忌着上回才挨的那一顿鞭子,话到底说的还是委婉了些。 「王爷千金之躯,怎好亲自做这些粗鄙之事?」 景旼面色不改:「本王年幼时也是烧过柴、挑过粪的,如今不过是亲自下个厨,你少拿粗鄙二字来压本王。」 韩修平颇有些尴尬地一笑:「殿下说的是,只是属下以为,这烹煮之事,非一朝一夕之所能为,王爷没有经验,万一做出来的东西不合王妃的胃口……」 言下之意,您就别瞎整了,省得连累叶小舟陪您一块饿肚子。 但景旼却似乎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顶着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盲目自信道:「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本王老老实实地依着菜谱做,还会出错吗?」 眼见宁王劝不回来了,韩修平只好苦巴巴地去替王爷烧柴。 与此同时,慈宁宫之中。 叶小舟虽然是在太后下首落了座,但那椅子上像是长了刺,他便是好端端坐着,那也是坐立不安的。 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太后满头雪白的银发,半点没有耄耋老人的衰弱之感,看向叶小舟的目光中像是带着钉子含着刺,看得叶小舟很不舒服。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太后忽然问。 叶小舟正襟危坐着,语气紧绷道:「草民姓叶,名小舟。」 太后默了半晌,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如今已嫁给了宁王,自然已经脱了那庶民身份,即便是没人教你规矩,你也该自己想明白了,哀家是旼儿的母后,你作为他的王妃,该如何自称?」 叶小舟一手冷汗,立刻改口道:「儿媳姓叶,名小舟。」 「这便对了,」太后徐徐然道,「旼儿早年与他父皇失散,流落民间,是吃了许多苦的,你为妇为妃,当要谨守本分、尊夫尊长。」 叶小舟连忙应道:「是,儿媳明白。」 太后顿了顿,而后才道:「吃口茶吧,别那么紧张,哀家又不会吃了你。」 「是。」话是这么说的,但叶小舟显然更紧张了。 「咱们景家人丁单薄,倒也不怕你笑话,皇帝登基近十载,膝下也只育有一子,」太后端看这叶小舟,「旼儿又娶了个你,男人的肚子到底是不比女人的争气,哀家这儿有个跟了哀家七八年的一等宫女,你若是大度,便收了她进王府做个妾。」 叶小舟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到底没有应对此事的经验,还是显得有些侷促:「多谢太后垂恩,只是王爷他并没有……」 太后打断他道:「这小宫女跟了哀家七八年,为人温良端庄,最是娴德不过,哀家早已将她视如己出,自然是配得上旼儿的,王妃不如替你家王爷做主,喝了她这杯妾室茶,便撮合了这桩好事吧。」 第56章 小妾 太后话音刚落, 就见那早早便侯在一旁的妙莲提裙上前,也不管叶小舟点没点头,径直取过托盘上已经备好的茶盏, 奉给叶小舟:「奴婢妙莲, 拜见姐姐。」 叶小舟被她甜腻腻地这一声「姐姐」喊得头皮发麻, 他半站起身,伸手虚扶了她一把:「这声姐姐本妃怕是消受不起, 你快起来吧。」 「姐姐若不答应, 奴婢便不起来了。」那宫女妙莲低垂着脑袋, 显然是要和叶小舟磨到底了。 正当叶小舟无计可施之际, 太后忽然又开了口:「王妃莫不是嫌弃哀家这慈宁宫中的宫女上不了台面, 配不上你们宁王府?」 第93页 叶小舟慌忙解释道:「自然不是,太后娘娘愿意将妙莲姑娘许给王爷,那是我们王府的福分, 只是王爷的身体,到底是不比旁人, 莫说是妾室,内院中连通房也不曾有过。」 妙莲却仍举着那茶盏不放, 像是只要叶小舟一刻不接,她便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下去似的。 「姐姐说的极是, 但王爷寻常的衣食起居也需要人照顾着,姐姐乃是金尊玉贵的宁王妃, 自然不能时时刻刻都将王爷照顾妥帖了,妹妹别无所长, 唯有这照顾人的功夫是能拿出手的……姐姐若不嫌弃,便替王爷收下妹妹吧。」 她方一说完,便听那座位上首的太后又道:「哀家这也是为了旼儿着想, 可怜那孩子年纪轻轻,便受了那样的苦,也是苦了你了,旼儿的身体不比旁人,伺候起来定然也不容易。」 叶小舟扯了扯嘴角,面上仍是一副颇有些尴尬的笑意。 谁知道这位残了两条腿的宁王爷,前两月前还在云溪村的田里健步如飞地耕地呢?而且还精力旺盛,一人能顶两个壮汉呢? 这小妾叶小舟自然是不愿意收的,但这两人一唱一和又逼得太紧,他也着实是想不出别的什么法子推拒了。 「瞧瞧咱们妙莲,举着那茶盏的手都在抖了,」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妙莲如今年不过二八,正是芳龄待嫁,王妃若是再不应下,那岂不是要伤了咱们妙莲的心了?」 叶小舟又犹豫了半晌,终于决心还是把这烂摊子丢给景旼处理,他虽然看起来并不怎么情愿,但还是接过了那宫女奉上的茶,而后又慢吞吞地碰了碰杯沿,做了个喝茶的样子。 即便他去前景旼并没有提醒,但叶小舟也知道,这外头的茶水点心,一律是能不碰便不碰的。 「谢姐姐收留,」那妙莲朝着叶小舟叩首一拜,「往后奴婢定然好好侍奉王爷与王妃。」 叶小舟温和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替她惋惜,进了王府,那还不知道有没有往后呢。 太后又留叶小舟说了一会儿话,随后便有一名内官上前道:「太后娘娘,该是您午憩的时辰了。」 「哀家与王妃聊得投缘,容哀家再留他说会话。」 叶小舟复又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些许复杂的笑意:「既是到了太后娘娘午憩的时辰,那儿媳也不便再多待了,得快些带这位妙莲姑娘回王府安置了才是。」 「倒是哀家疏忽了,还是王妃心细,」太后先是笑了笑,而后才抬手招那宫女过去,「妙莲,你过来。」 妙莲便垂首向太后走了过去,而后跪倒在她的面前,语气中带了几分悲切:「往后妙莲不能再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着了,但娘娘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永生难忘,往后还请娘娘多多保重凤体。」 太后稍一抬手,下头候着的太监宫女们便抬上了两盘首饰头面,而后她颇为慈爱地笑道:「这些头面,都是哀家亲自挑给你的,原是打算待你满了二十五,再放你出宫嫁人,但如今能侍奉宁王机会,倒也是你今生的福分。」 「这些首饰,权且当做哀家赐你的嫁妆吧,往后要好好侍候王爷王妃,知道了吗?」 妙莲含泪点头,又朝着太后拜了三拜。 叶小舟实在不是很乐意看这番「母慈女孝」的场面,光是在一边旁观,便已经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他都清楚,这太后心里若真的把这小宫女当一回事,便不会将她塞进宁王府。 回王府的路上,他与那妙莲一人占了一顶软轿。 一路上叶小舟都是愁云满面,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将这妙莲安置在哪,他倒是半点也不愁,反正那宁王府大的很,他寻常也不管事,只需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吴管家便是。 只是……照景旼的脾气,见到他亲自将人给领回来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又突然发疯。 真愁人,叶小舟心想,可这又不是他的错,景旼即便是发火,也不该烧到他身上。 软轿在王府门口停稳后,那宫女妙莲便先叶小舟一步下了轿,而后疾步走到了叶小舟的轿边,眼疾手快地替他掀了帘:「姐姐仔细些走。」 叶小舟皱了皱眉,语气带了些许不悦:「别叫我姐姐。」 「这……姐姐喝了妙莲的奉上的妾室茶,如今妙莲便是王爷名正言顺的妾室了,妙莲不唤您做姐姐,又该怎么称呼?」妙莲垂下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叶小舟闭了闭眼,被她这娇滴滴的声音烦得够呛:「谁是你姐姐?我说了不爱听你还叫,你若这么爱攀亲戚,待会见了王爷,你便喊他做姐姐去吧。」 妙莲咬了咬唇,上前攀住了叶小舟的手臂:「妙莲知错了,姐……王妃莫要动气,妙莲知道王妃定然不会喜欢奴婢,觉得太后娘娘要妙莲与王妃一同伺候王爷,那便是要从姐姐……嗯王妃口中分一杯羹。」 「但妙莲真的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只是想将王爷侍候好了,旁的一概是不敢多虑的。」 叶小舟冷笑一声,心说你若是有那个本事分一杯羹,那这声姐姐便随你叫了。 叶小舟走到半途,便看见了远远朝他走来的吴管家,他缓步等了等,而后问:「王爷呢?」 吴管家诚然答道:「像是去厨房了,想是去吩咐今日晚膳做什么的,王爷近日对膳食很是上心。」 而后他目光微动,落在了跟在他身后的妙莲身上,这一看便是生面孔,还是一身宫里一等宫女的宫服装束。 第94页 「这位是?」吴管家问道。 不等叶小舟答话,她便朝着吴管家施施然行了一礼:「我叫妙莲,原是慈宁宫中侍奉太后娘娘的一等宫女,今日王妃姐姐已经收了我,往后我便同王妃姐姐一道伺候王爷了。」 叶小舟心里嘀咕了一句:「有完没完,反正就非得加一个姐姐是吧?」 但面上却并未变色:「我先带她去见见王爷,这之后还得麻烦吴管家替她安置一个住处。」 吴管家的眉尾抽了抽,而后对着叶小舟使了个眼色道:「不麻烦,只是此事到底还得王爷点头才是。」 叶小舟往前几步,那吴管家便附耳提醒道:「王妃有所不知,像这样娇嫩的姑娘与郎君,王爷若是心情好,便会将其送出去为奴为妓,若是心情不好,便是直接投了井也是有的。」 宁王的道德感趋近于无,这事叶小舟早早便领会过了,故而也并没有多惊讶,只说:「这是太后硬塞来了,随他如何处置,与我反正不相干。」 吴管家言尽于此,随后便领着叶小舟与那新纳的妾室到了王府的厨房门口。 只见那原本应该在厨房中忙活的一干人等,此时全都或坐或站在厨房外的院子中。 那厨子一见叶小舟,便满面委屈地迎过来,而后无比小声地说:「王妃,您可劝劝咱们王爷吧,方才若不是有韩侍卫盯着,只怕眼下这厨房早就着了。」 「他在里头做什么?」叶小舟闻到了一股不大好形容的气味,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爷说什么都要亲自下厨,又不许奴才这些人入内,已经兀自在里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了……」 叶小舟:「没人叫他出来吗?」 那家奴嘀嘀咕咕道:「谁敢叫阿?」 「又是抽的什么风,」叶小舟咕哝道,而后扫了一旁的妙莲一眼,「既然是为了你的事,你便自己去叫他。」 「是。」妙莲应声道,而后便缓步上前去。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这小妮子到底是不知这人心险恶,竟然傻乎乎地自己往火坑里跳。 但他们倒是比谁都惜命,没人愿意替这妙莲跳这个火坑。 妙莲先是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后见无人应答,手上的力道便又加了一成,而后柔声唤道:「王爷……」 然而里头却依然半点动静也没有。 众人再次替她捏了把汗。 叶小舟见状,只好亲自上前,扣响了门扉:「殿下,方便开个门吗?」 这回他话音未落,门便打开了,刺鼻的焦味便一丝不落地沖了出来,叶小舟被呛到了,掩面咳了几声。 景旼下巴上有一块煤黑的痕迹,他先是看了看叶小舟,而后目光又略过了站在他身边的妙莲,宁王忍不住皱了皱眉,很没好气地问:「她是谁?」 第57章 吃味 见叶小舟没有立即答话, 那妙莲便自顾自地往前踏了半步,而后敛衽行礼,莞尔道:「王爷, 贱妾妙莲……」 景旼不耐烦地打断她:「问你了?」 那妙莲须臾便红了眼, 楚楚可怜道:「殿下, 贱妾只是想……」 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见了, 都不忍心再对她说重话了。 只是宁王向来异于常人, 在他眼中, 这位芳龄二八的姑娘, 与方才那砧板上的鱼、菜筐里的萝蔔并无二致, 他连半毫目光都欠奉。 景旼毫不留情道:「你若再不闭嘴,本王便命人将你拖下去,掌上几十个嘴巴子, 看你到时候还敢叫唤。」 那妙莲终于闭上了嘴,人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人哪来的?」宁王问。 叶小舟答:「慈宁宫, 太后硬塞的。」 景旼的目光沉了沉:「本王是不同你说过,太后若要往王府里送人, 你婉拒了便是?」 他使着这般兴师问罪的语气,叶小舟登时便不舒服了, 反唇相讥道:「你当那太后真傻,凭我这三言两语, 又怎么能说得过她?」 「既然如此,你便将她私下处置了就是, 何必非要送到本王跟前现眼?」景旼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语气不自觉地便有些犯沖,「杀了也好, 发卖了为奴也罢,你却送到本王跟前,是逼着要本王给她一个名分吗?」 一旁的妙莲「扑通」一声跪地,张皇失措道:「王爷饶命,王妃方才已经在太后娘娘面前喝了贱妾奉上的妾室茶了,贱妾如今已是您名正言顺的妾了,万不可轻易将贱妾发卖了去阿王爷……」 「好阿,叶小舟,」景旼勃然怒道,「什么茶你都敢喝,旁人让你领个妾回来你便领了她回来,你当本王是什么?」 叶小舟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又忽然向他吼什么,他先是感觉到了一丝委屈,而后这火气也冒上来了。 「我又不像你,可以随意枉顾仁义道德、律法纲常,」叶小舟显然也动了怒,眼角浮上一层薄红,「再怎么说这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一条,怎么可能随意便处置了?」 景旼看着他道:「本王枉顾仁义?那依爱妃看来,这些年他们时不时往府里送的那些男的女的,本王就都得供起来好生养着才是?你将她这般送到本王跟前,是要噁心谁?」 叶小舟伸手轻轻拨了一下那跪在地上的妙莲的肩头,冷声道:「你起来。」 「王妃姐姐,奴婢……」妙莲眼中蓄着泪,先是瞧了瞧叶小舟,而后又瞧了瞧景旼。 第95页 宁王冷着一张脸:「叫你起来便起来,慈宁宫出来的也这般没规矩。」 妙莲连忙起身,只听叶小舟又道:「你喊他几声姐姐给他听听。」 「阿?」妙莲眼中的泪已经快干了,听见叶小舟的话,面上只余下一脸的茫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叶小舟这是让她喊宁王姐姐,「王妃这是……」 景旼脸色也显然要比方才更难看了。 叶小舟一副不肯轻易罢休的模样:「方才不是一嘴一个姐姐喊得很顺口吗?怎么现在就哑巴了?」 妙莲不敢对上宁王的视线,但她到底是在宫里挣扎求生过的,知道现在做什么才最有利,毕竟这宁王看起来是一言不合便要将她杀了卖了,但叶小舟看起来却要比他温和许多。 故而她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对宁王开了口:「姐姐……」 「大点声,」叶小舟幸灾乐祸地看着景旼,「叫宁王姐姐。」 妙莲嘴唇都在抖,但却不得不顺着叶小舟的意:「宁王姐姐……」 叶小舟还不肯罢休,得寸进尺道:「再唤一声景旼姐姐。」 宁王终于忍不了了,打断他道:「够了。」 「王爷说太后将这妙莲姑娘塞进王府,是要噁心谁?」叶小舟冷哼了一声,而后白了景旼一眼,「不知王爷有没有被噁心着,反正我已经被噁心了个够呛,这一声声姐姐我可无福消受,还是王爷受着吧!」 景旼本来心中正怒火冲天,见叶小舟忽然整了这么一出,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因为烧了一个多时辰的柴,而被熏得满脸黑炭色的韩修平出声劝慰道:「殿下,此事确实不怪王妃,王妃年纪尚轻,哪里是太后的对手?再说了,他也并未将这姑娘私自收了,到底还是第一时间便送到王爷您的跟前,交由您处置了不是吗?」 韩修平到底是跟着景旼久了,知道景旼这炸起来的毛该往哪个方向顺,几句话便让宁王消了气。 景旼扫了一眼那又跪下了的妙莲,心情还算不错,于是便面无表情地替她安置了:「赏二十巴掌,然后发卖到乡下去吧,别叫本王再看见她。」 那妙莲一脸震惊与绝望,立刻便对着景旼重重拜了好几拜:「求王爷饶过奴婢吧,奴婢一定感念王爷的恩德,往后定对王爷忠心耿耿……」 见那宁王毫无反应,妙莲便转而抓住了叶小舟的袍角,泫然欲泣道:「求王妃救救奴婢,哪怕是留在这王府做个下等的浆洗女使,也不要将奴婢卖去乡下阿……」 韩修平忙道:「王爷……」 方才一声声的「姐姐」,叶小舟听着气归气,但瞧着这还比他要小上一两岁的丫头哭的梨花带雨的,他倒又不忍心了起来,脱口劝道:「王爷便饶了她吧,她也只是太后的棋子,即便不是她,也总还会是别的什么人的。」 原本景旼的气已经消了,但听到叶小舟又开口替此女说话,他忽然又有些吃味,没好气地问:「你心疼她?」 叶小舟:「……」 这宁王的脑子,整日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韩修平继续顶着那张黑炭脸开口道:「王爷,就算是为了王妃腹中的小世子积德。」 跪在一旁,几乎要五体投地的妙莲咬着舌尖,落到这般处境里,她心里却也忍不住惊讶。按理说这王妃嫁到洛京才不过一月,即便是成亲那日便有了,这不足月的身子,连太医都不能轻易诊出来…… 宁王看了眼灰头土脸的韩修平,而后又瞧了瞧叶小舟还不显的肚子,不知怎么就被说服了。 「那便先将她安置在王府中,」景旼顿了顿,而后又道,「离本王那院子稍近些。」 吴管家立刻颔首道:「是。」 处理完妙莲着一事后,宁王又进了厨房,大有在里头埋头苦干到饭点之势。 厨房外的众人又犯了愁,自家王爷这一番捣鼓,莫说是王爷王妃的亲用厨子,便是旁的普通厨子也进不去插手,若宁王今日打定主意要和那灶台死磕,他们全府上下,今日只怕都没有晚饭可吃了。 「王妃您给劝劝吧,殿下这般霸着厨房,也不是事阿。」方才那位厨子见叶小舟要走,忙又贴了上来,殷勤笑道,「咱们王爷面前,也就您与韩侍卫能说得上话了。」 叶小舟方才在景旼那受了气,眼下别说是与他说话了,便是多看他一眼,也是不愿的,但又见那厨子哀笑地恳切,于是便微微嘆了口气。 「吴管家,劳累你支些银子给跑腿家奴,去外头最近的醉明月酒楼买些吃食回来,别轻慢了下人们的伙食。」 吴管家立刻便应下了:「是,奴才定会安排妥帖。」 众人立刻便喜笑颜开,连连对着叶小舟道起了谢。 与此同时,王府的厨房内。 景旼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菜谱,依样画葫芦地往那热锅中放东西,嘴上却也不闲着。 「他知道心疼那女的,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费劲心思下厨给他做菜,你看他又是拿什么回报我的?」 韩修平提醒道:「王爷,菜又糊了……」 「本王闻不到吗?」景旼心烦意乱地翻过一页菜谱,「用你多嘴?」 将锅中炒焦了的菜盛起来后,景旼又走到韩修平身边,蹲下来往那炉灶中瞧了瞧,而后吐出了一句刻薄而不讲理的话:「定然是你这儿火大了,没用的东西,连火都看不好。」 第96页 韩修平:「……」 他年幼时家境贫寒,懂事起就开始帮母亲烧柴了,说他没把火看好,这也太冤枉了。 「是是是,」韩修平到底记着给他发月奉的还是宁王,于是便顺着他道,「想必是属下太久不曾烧柴,如今手已经生许多了。」 景旼这回往锅里丢了一整只杀好的鸡,随后又放了水与适量的药材,最后盖上了锅盖。 韩修平一边看着柴火,一边择菜:「太后那边急着塞人过来,想必是这两位都坐不住了,想往王爷内宅里塞个小妾替他们通风报信,一来是可以扰乱王爷的后院,二来是叫她趁机打探那老太监被王爷关在何处。」 「王爷留下那小妾也是有好处的,一来是可以叫那边稍稍安心些,二来也可以威逼利诱这位小妾假传消息。」 景旼转而开始祸害另一口锅:「本王原就打算将她留下。」 「那王爷方才为何?」 「说不清楚,」景旼的面色沉了又沉,「本王看见小舟那般样子,心里总觉得很不是滋味,你说——寻常妻子会高高兴兴地替丈夫纳个妾回来吗?」 韩修平无话可说,只能道:「那是王妃贤德,这是王爷的福分。」 宁王冷冷道:「谁想看他的贤德?」 说完他顿了半晌,而后低声道:「你说,本王若假意对那女子好,他心里会吃味吗?」 第58章 赏你 人定之初, 秋风卷着一层又一层玫瑰色的晚霞,像是一幅色彩明艷的泼墨画。 景旼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将这被烟燻火燎过的脸洗干净, 而后挑拣了几样还算能看的菜品, 吩咐下人送去叶小舟的屋里。 待到宁王连人带菜到叶小舟屋前的时候, 跑腿家奴们才将醉明月酒楼的饭菜送来,还不等陈梦初将那菜从食盒中取出摆好, 屋外却忽然响起了景旼的声音:「把菜撤下去。」 叶小舟方才闻到那餐盒里头冒出来的醋排骨的香味, 而后便被宁王狠心地一把盖上了, 后脚刚走的下人们又被唤了回来, 将那些食盒全部撤走了。 「王爷来做什么?」叶小舟原本平和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去慈宁宫那一来一回,他一口茶水都不敢碰,回来后却又因为厨房始终被景旼霸着, 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口热的,肚子饿得都开始不断抗议了, 「我从宫里回来你对我发火,现在好了, 饭都不给吃了。」 景旼招了招手,屋外候着的家奴们立刻便端捧一盘盘菜品鱼贯而入, 片刻后便将叶小舟屋里的这张木桌给摆满了。 这些菜碟倒也还算有模有样的,在韩修平掀盖之前, 叶小舟还忍不住小小地期待了一下,然而随着韩修平的手一起一落, 叶小舟的期待便荡然一空。 他果然不该期待景旼能有什么好手艺。 见叶小舟盯着那一桌子菜,却迟迟没有要下筷的意思,宁王皱了皱眉, 问:「怎么不动筷?」 叶小舟面露难色:「今日的膳食看起来与往日的有些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这是本王亲手做的,选的都是你寻常爱吃的菜色,」宁王面上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情的笑容,虽然里头骄傲的成分更多,「你若喜欢,往后本王一得空,便下厨做给你吃。」 景旼说完便伸出了筷子,原想着往叶小舟碗中夹上一块鲥鱼,不料那鲥鱼被他蒸得太干,用筷子戳了半晌,不但没能夹到一块完整的鱼肉,竟然还将它拦腰夹断了。 景旼:…… 屋内其余三人:…… 韩修平这才记起来这道清蒸鲥鱼,因为没留神让隔层下的水烧干了,所以鱼肉不仅干巴巴的,还尽是被烟燻过的焦糊味。 偏他家这位王爷长了张仿佛味觉失灵的嘴,吃什么都觉得是一个味,都觉得可以接受,所以这只鲥鱼就因为品相上稍微比另一只煮烂了的要好看些,便被送到了叶小舟的桌上。 「蒸的有些干了,但味道还可以,」景旼硬是将那一半夹断的鱼尾塞进了叶小舟的碗里,「你尝尝。」 叶小舟向宁王身后站着的韩修平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韩修平立即会意,但也只能回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我……我今日胃口不佳。」叶小舟磨磨蹭蹭地说,然而腹中却很不给面子地传来了两声半响不响的「咕噜」声,顿时便将他的谎话给揭穿了。 还不等宁王发作,叶小舟便拧着眉,如同赴死一般壮烈地夹起了瓷碗中的半条鱼,而后小小地咬了一口,面上便情难自禁地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焦糊味简直是往他天灵盖上顶。 「不好吃吗?」偏宁王爷还不自知地夹起了另外半条鱼,一口便咬去大半,随后面无表情地咽了,「唔……口感虽然不算好,但味道也不算太差。」 叶小舟无法想像宁王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吞下那东西的,还有什么叫味道也不算太差? 他忍不住问道:「那依王爷看,您觉得什么东西的味道才算差?」 景旼却像是被这问题难住了一般,他细细思忖了好半晌,在他印象里,食物从没有好吃与不好吃之分,只要能被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便都能吃。 他今日所做的菜,在他眼里显然是能被归入食物之列的,又因为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厨,故而在能吃之上还又加了一层,总体评价便是还算不错。 宁王思考了多久,叶小舟就盯着他看了多久,最后他听见景旼的口中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本王没吃过味道极差的食物。」 第97页 而后景旼又贴心地给叶小舟夹了一块鸡腿肉,那一整只鸡被景旼炖的软烂,单只是肉眼瞧上去,品相倒也还是过得去的。 于是叶小舟又不死心地尝了一口,没尝到半点鸡肉味,里头搁的药材的苦味已经完全浸透进了肉中,叶小舟平生最怕苦,被这苦味激地舌头都发了麻。 「呸呸呸……」 宁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自己也尝了一大块,实在没尝出有什么不对:「你为何不喜欢?本王尝着这鸡肉却比那清蒸鲥鱼更要好些。」 叶小舟把碗往前一推,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王爷的舌头想必只是长来看的,」叶小舟接过陈梦初递过来的茶水漱口,随后在身上摸了一通,也没寻到一只帕子,「梦初,帕子呢?」 陈梦初面露难色,轻声提醒道:「昨日送去洗衣房的帕子还没送回来,原先备下的帕子不知丢去哪了,奴婢午后去洗衣房问过了,那些浆洗女使个个都推说帕子还没洗好。」 宁王似笑非笑地问:「本王送你的绣帕不是还没用过吗?」 说完他抬眼送了一个眼色给陈梦初:「去取出来用便是。」 陈梦初立刻转身,从搁在梳妆檯上那宝光璀璨的锦盒中取出那绣工异常拙劣的绣帕,而后奉给了叶小舟。 叶小舟唇角的水痕都快干了,但瞥见景旼那灼灼的目光,只好还是象徵性地擦了擦。 宁王见他终于用了自己送的绣帕,终于舒坦了,面上笑容更甚。 「……」叶小舟不得不怀疑近日帕子的丢失、洗衣房迟迟不将洗好的手帕送来,全是这宁王处心积虑的算计。 景旼复又夹了两筷子微糊的笋丝炒肉,随后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若真不喜欢本王做的菜,本王便派人将这些送去给西阁的妙莲姑娘了。」 叶小舟如释重负般放下了筷子:「那还是烦请王爷差人送去给她吧。」 「你……」宁王并未从叶小舟那看见自己想见到的反应,脸色又倏然一变,忽而便冷着脸摔了筷子。 话到嘴边,景旼却说不出来。 你究竟有没有把本王放在心上? 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多矫情多丢人。 「韩修平,」景旼站起身,黑着脸沉声,「差人把这些全倒了。」 说完便转身走了。 韩修平转而把话传给叶小舟:「这些菜……王妃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追上了宁王。 景旼踏出那院子,一路上踢碎了好几株盆栽出气,直走到了院外的假山园子中,景旼才稍稍冷静下来。 「这顿晚膳本王花了多少心思,他却恨不得本王送去给别人,」宁王咬牙切齿道,「真想把他的胸膛剖开来,看看里头装的究竟都是些什么贼心烂肺。」 韩修平紧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道:「王妃如今有了身子,对吃食自然是挑的紧些。」 景旼在那假山园子中来回踱步:「本王不是气他吃不惯本王的手艺,只是……本王好心好意只为他一人做的饭菜,他怎么能说送给别人便送给别人呢?连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这算什么?」 韩修平仗着自己是站在景旼的身后,便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在叶小舟嫁来王府之前,韩修平从未见过宁王有过这样气急败坏、无计可施的时刻,想来佛家说的不错,因果报应,叶小舟便是景旼的果,是他的报应。 「往后即便是他求着本王下厨,本王也绝不会再做给他吃了。」 韩修平嘴咧得更开了。 恰巧此时景旼转过身,与韩修平四目相对,韩修平的笑僵在脸上,而后又硬生生地将笑硬忍了回去,紧接着竟憋出了一个嗝来。 「你笑什么?」宁王蹙着眉头看他,「你觉得本王很好笑?」 韩修平憋笑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但还是要一本正经地求饶道:「殿下误会了,属下是笑自己。」 两人又在这假山园子中兜了好半晌的路,韩修平忽然又听到走在前头的景旼又轻声问了句:「本王做饭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殿下想听实话?」韩修平问。 「自然。」 「殿下,那绝不是难吃,」韩修平大着胆子道,「是十分、相当、非常地难以下咽……」 他话音未落,便被宁王一脚踹进了假山边的荷花池中。 眼下这个季节,池中的荷花已然全枯了,只剩枯褐色的莲蓬折着腰,倒垂在池中。 这池子不深,不过淹过人的腰际,但下头都是软湿的淤泥,韩侍卫在淤泥中挣扎了半晌,爬出池子的时候很是狼狈。 宁王就背着手立在那池边,居高临下道:「本王许你再答一次。」 韩修平怕他一脚再给自己踹进池子中去,自然不敢再说实话了,只能奉承道:「殿下的手艺,那自然是极好的。」 「嗯,」景旼缓声道,「那些菜便别倒了,本王赏你了,限你今夜之内便吃完,半点也不许剩下。」 韩修平:…… 第59章 造反   三日后的黄昏。 …… 三日后的黄昏。 这三日里妙莲被韩修平盯着写下了一些模稜两可的消息传进宫里, 太后偶有回话,只说是让她继续打探消息,眼下这第三日, 宫里却迟迟没有将下一封密信送到宁王府。 第98页 妙莲生怕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 忙跪地恳求道:「此后奴婢便是王爷的人了, 王爷命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求王爷留奴婢一条命……」 景旼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惜命的人, 做不了衷心的狗。」 「奴婢……奴婢可以……」妙莲慌忙开口, 却迟迟想不出自己对宁王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最后只能重重叩首, 将额头磕破了也不肯停,「王爷饶命……」 宁王看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狼狈模样,犹豫片刻, 又忽然道:「罢了。」 「将她绑了,丢到柴房中去, 今日过后,若能活下来, 便算是她的造化了。」 也算是为叶小舟的腹中的胎儿积点德,景旼心想。 景旼从前从来觉得那些佛法道法, 不过是一些秃驴老头在装神弄鬼地胡诌,比路边唱大戏的、耍猴的, 高明不了多少。 如今想来,他从前不信神佛, 不尊天道,大抵只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他看重的东西。 所以即便神佛降罪,他也不怕被夺走任何东西。 妙莲被带走后, 院中便只剩下了景旼与韩修平两人。 「待会一入夜,你便将地牢中锁着的那位带去抚远将军府上,」景旼徐徐然道,「给他戴上黑纱帷帽,多派几名暗卫护着。」 韩修平颔首作揖:「是。」 宁王顿了半晌,而后又沉声道:「此去万般凶险,均灵,你多保重。」 韩修平淡然一笑:「殿下也多保重。」 随后他又开口问道:「属下冒昧一问,需不需要将王妃秘密送回江南的山庄?那儿到底有叶老爷在,也能帮着照看一些。」 宁王摇了摇头:「如今整个王府都在景泠的监视之下,风口浪尖上之上,若眼下将他送走,只怕会横生意外。」 「确是属下疏忽了……」韩修平忍不住多看了景旼几眼,曾经那个瘦弱无助的孩童一点点撕碎了时光,转眼间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殿下,」他忽然又道,「倘若属下回不来了……」 景旼抬眼,语气不容置喙:「没有倘若,本王命你好好活着。」 韩修平定定然道:「属下相信王爷。」 他至今不曾婚配,唯一牵挂的便是天各一方的双亲。倘若他真的回不来了,他信景旼定会替他照看好这对不省心的双亲,荫封他韩家后人。 待到韩修平将地牢中的人提走之后,宁王又将叶小舟带到了地牢前。 叶小舟还以为是宁王三日前的怒火未消,又要将他关进此地作为惩戒,那地牢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难以名状的孤独叶小舟如今还仍记忆犹新,这会说什么也不想再下去了。 「我知错了。」叶小舟站在地牢前,诚恳道。 宁王此时半个身子已经踏入了地牢之中,闻声忽而便转过身:「你知错了?你错哪了?」 叶小舟诚然道:「我不该嫌弃王爷做的菜。」 景旼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本王原谅你了——跟本王进来。」 「王爷既然原谅我了,为何还要关我进地牢?」叶小舟委屈极了,转而嘀嘀咕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快忘了,哪有这样小心眼的……」 景旼退出来,几步走到叶小舟身边,伸手轻扣住他手腕,颇有耐心地哄道:「这次不是要关你,你先跟本王走。」 叶小舟被他拉着踏入了地牢,地牢中依然瀰漫着那股陈腐的霉味,四周又黑又静,若没有景旼手中提着的宫灯照明,与他扣住自己手腕的温度与力道,他恐怕自己现在都不敢动了。 「之前关你的那间地牢尽头其实还有一个暗门。」景旼在他身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声音也是徐徐然的。 「暗门?」叶小舟疑惑地问,「即便里头有个暗门,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王爷为何带我来这?」 宁王倒半点也不遮掩,理直气壮道:「因为本王今日便要谋反。」 「阿?」大概是从景旼口中听到过太多大逆不道的话了,所以叶小舟并没有震惊太久,造反这事……可太像景旼会干的了,「所以王爷谋反的时候,我得先藏在这?」 景旼并不打算细说:「差不多。」 待两人终于走到了那间地牢尽头,景旼忽然往叶小舟手里塞了一小块实心的石头,叶小舟借着灯光瞧了瞧,发现那触感冰凉的石块被雕刻成了一尾鲤鱼的模样。 「这是钥匙。」景旼扶着他的手腕,手把手地教他将那尾石鲤鱼放进暗门上方的一块小凹槽之中。 只见那尾鲤鱼严丝合缝地卡进了凹槽之中,而后地牢中忽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暗门的上方与下方都发出了机关被催发的沉闷响动。 这之后那石门便自动向两侧收去,叶小舟瞪大了眼,他在平江待了那么久,还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设计,竟然不必催动人力,便可推动这瞧来便极重的石门。 暗门之后的甬道长而窄,只容一人站立,像景旼这样个子高的,不得不低头俯身才能入内。 甬道壁上湿漉漉的,越往前走积水便越多。 景旼告诉叶小舟:「从这儿一直往前走,便可以直通王府之外,后院的马鹏之中。」 叶小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宁王接着说道:「要带的东西本王方才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好了,今日你便乖乖在这里头待着,倘若上头出了变故,你便顺着这甬道逃出去,坐上马棚中停放着的马车,会有人护送你先去护国寺避险。」 第99页 「那你呢?」叶小舟脱口问,而后又立刻往回找补道,「你还没告诉我,我爹如今人在哪,你若是……若是出了意外,那我要怎么去找我爹?」 「放心,」景旼道,「本王已经安排好了。」 随后他顿了顿,又嘱咐道:「记得出了王府以后,不能相信任何人。」 他话音刚落,叶小舟便瞧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往这里走来,等两人离近了,叶小舟一眼便认出来人是陈梦初与成晓风。 景旼会让陈梦初来,叶小舟倒不惊奇,只是时隔这么些天,忽然又见到了成晓风,叶小舟着实有些惊讶。 之前叶小舟几次对景旼提起成晓风,他都语焉不详,叶小舟还以为他一辈子都得困在别庄里餵马了。 两人将身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卸了下来,而后分别对宁王与叶小舟行了礼。 更令叶小舟惊奇的是,被送去别庄那么些日子,成晓风的精神头倒比之前还要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叶小舟的错觉,他总觉得成晓风瞧来却要比从前更壮实了。 「阔别多日,少爷可还安好?」 叶小舟顺口道:「我很好,你呢?」 「王爷送奴才去了别庄,倒是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托王爷王妃的福,奴才这些日子过得很好。」成晓风答道。 他话音刚落,宁王便又开了口:「这两人你想必用的更惯,身世背景也算干净,与这些生在洛京的人并无关系,比其他人要安全许多,成晓风……也算是个聪明孩子。」 说到这里景旼顿了顿,沉声道:「你们要护好他,否则本王会让你们与你们的家人都活不成。」 成晓风的眼中像是闪着光,俯身拱手作了一揖:「奴才们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宁王虽然并未对他明说过什么,但成晓风也能摸到一点大概的轮廓,他知道,只要将叶小舟护好了,待到宁王事成,他将来定然会有一条好的出路。 叶小舟瞥见了他的眼神,心想这成晓风果然非池中之物,想来将来会是有大造化之人。 从前人牙子一事,他便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冷静、最具有大局观的,即便他的年纪比他要小一些。现在看来,他父母将他卖走,却也不尽然是一件坏事。 而景旼的目光却落在了叶小舟的脸色,灯下他的眉目显得更加柔和干净,他的视线一笔一画地细细扫过他长而卷的睫毛,瞧见他瞳孔中有灯火跳动的倒影。 宁王忽然嘆了口气,须臾后抬手抚过他的眉尾,直到鬓角。 叶小舟怔了怔,没躲。 景旼心里有句话呼之欲出,但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只是问:「你怕死吗?」 叶小舟诚然道:「王爷,是人都怕死。」 「好,」景旼忽然笑了,他缓声道,「但接下来可能有点危险,不过你也别太害怕,本王的小舟……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很久没这样温柔过了,灯下橙金色的轮廓几乎柔和出了从前景天柱的影子。 叶小舟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第60章 祸端 宁王离开后, 陈梦初便在暗门的入口处放了两只板凳,又往其中一只上摆了个软垫。 「少爷,咱们还是坐着等吧。」陈梦初道。 叶小舟略有些恍惚地坐下了,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却见成晓风忽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问陈梦初:「晓风呢?方才不是还在这吗?」 陈梦初先是微微一愣, 而后笑道:「方才他说要去外头地牢入口处候着,以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他还同少爷你说过了, 只是少爷那时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没注意到吧。」 叶小舟手里捧着陈梦初带来的一盒子蜜饯, 才吃了两粒便没胃口了。 陈梦初瞧出他情绪不太好, 便随口扯了些话与他闲聊,叶小舟只「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明显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落日很快沉入远山, 整个洛京瞬间便被夜色所笼罩了,当然也包括困囿在其中的宁王府。 「外头想是已经入了夜了, 」陈梦初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件披风,给叶小舟披上了, 「奴婢觉得现下比方才要冷上好些,少爷若是困了, 可以先睡上一会。」 而叶小舟眼下根本睡不着,听见头顶上的地面传来一丝一毫的响动, 都是一惊一乍的,心里就没静下来过。 地上立着的那盏宫灯中的灯火忽而晃了一下, 叶小舟蓦地起身:「我想出去看看。」 「不成,」陈梦初立刻拦住他,「王爷吩咐过, 无论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许您离开这里半步。」 叶小舟的脸色一沉,压着嗓子冷声道:「你和他亲还是和我亲?那么听他的话做什么?」 陈梦初诚然道:「奴婢自然是和少爷亲,只是……王爷说今夜外头很危险,而且他说如果奴婢和表哥没将少爷护好,他一定会砍下我们的脑袋。」 「你就只怕他,却不怕我?」叶小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凶狠一点,「若是我想,我也能要你们的命。」 「少爷不会的,」陈梦初道,「但宁王说砍便是真砍,少爷……您就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叶小舟寻常待人一向和善,偶尔耍耍从小被娇惯出来的少爷脾气,那也是无伤大雅的,连叶府都没有哪个在他身边侍候着的下人真怕他,更别说早将叶小舟看透了的陈梦初了。 第100页 见威胁无果,叶小舟只好郁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陈梦初生起了闷气。 「我就想出去看一眼,只看一眼也不许,」叶小舟絮絮叨叨地抱怨,「平时有什么好吃的我没紧着你?景旼送来的首饰头面,我一半都送了你,还打算攒着以后给你做嫁妆用,现在你却胳膊肘往外拐,真是个没良心的。」 陈梦初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道:「少爷教训的是,但奴婢职责所在,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出去。」 叶小舟又熬了一会,转身看了一眼陈梦初,却见她半点也没有犯困的迹象,瞪着一双黑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叶小舟:「……」 外头越是风平浪静的,叶小舟的一颗心越是被吊得发慌,脑中还不时浮现出景旼被万箭穿心乃至开膛破肚的画面来。 虽然他远居平江,对这朝堂之事所知甚少,但也知道造反是怎样离经叛道的大罪,车裂于市那都是轻的。 他也清楚景旼远比他要聪明的多,造反一事,想必也是经过深谋远虑的,可他心里的害怕却是止不住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即便景旼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蛋,但到底是肉体凡胎,若是一刀下去,白刀进红刀出,想必也是会死的吧? 明明往日里怨他怨的恨不得他死,但如今祸到临头,叶小舟心里却堵得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想到这里,叶小舟再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再次站起身,不等陈梦初反应过来,便不管不顾地往黑暗中跑去。 「少爷?」陈梦初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提起地上那盏宫灯便追了上去,「少爷你等等……」 叶小舟一时情急之下跑进了黑暗中,连宫灯也不敢提,只怕陈梦初轻易便追着光亮找来了,他虽怕这地牢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怕的要命,但此时竟然也能壮着胆子,蹲下来贴着一边墙角而立,大气也不敢喘。 好在这地牢足够大,能视度又极低,叶小舟见到陈梦初手中提着的那盏宫灯近了,他便静悄悄地挪到了别处。 陈梦初没听见他动静,还以为他已经出了地牢,往那长廊中去了,便急匆匆地提着灯往外走去。 叶小舟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悄没生息地跟在陈梦初之后,保持着三丈的距离,只手扶着墙,跟着前头那点亮光往外走。 「少爷,」陈梦初快急哭了,这地牢里这样黑,叶小舟手中连照明的物件也没有,万一磕着碰着了,伤了身子,宁王若是知道了,必然要扒了她一层皮,「少爷……你可别吓我阿。」 还不等她追到地牢门口,便见守在外头的成晓风却一路朝她跑来了。 「怎么了?」成晓风的语速很快,「你怎么出来了?少爷呢?」 陈梦初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你没见着少爷吗?方才他忽然便跑了出去,我一时也没拦住……」 「我没见着他,别着急,想必是跟在你后头了。」 他话音刚落,便瞧见了后头徐徐跟上来的叶小舟,叶小舟见着了成晓风,脱口便问:「外头怎么样了?你让我出去瞧一眼,我只瞧一眼……」 成晓风迅速走向他,将他往里带:「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叶小舟心里一沉,「景旼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块进来?」 「少爷别问了,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奴才的任务只是护送您安全离开王府,其余的王爷也不曾与奴才细说。」成晓风一边说一边轻轻将他往地牢内推。 成晓风并没有否认他的话,说明外头的确是出事了,叶小舟顿时心乱如麻,小声催问道:「我能出去瞧一眼吗?」 「抚远将军领兵,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不出一炷香的时辰,这儿里里外外都会被官兵围住,到时候若再想走,便就来不及了。」成晓风诚然答道。 他虽没有直接拒绝,但叶小舟也知道,眼下这情况,自己是来不及再出去看一眼了。 即便是出去了,也只有添乱的份,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无论是皇帝判他爹流放的时候,还是如今景旼忙着作死,他永远被困在洪流之后,拦不下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 于此之前,地牢之上。 一个伤痕累累的暗卫倏然闯入了宁王府,一路直奔正厅,最后跪倒在了景旼的脚边。 他喘得像一只将死的老牛,声音是极嘶哑的:「殿下,将军他……他一剑斩杀了韩统领带去的人,又将他扣下了,奴才冒死才逃出来,为了送奴才出来给殿下报信,韩统领他……」 景旼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刚沏好的热茶:「他死了吗?」 那暗卫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那便还活着,」宁王泰然自若地放下了茶盏,不紧不慢地说,「他这人命硬,轻易死不了——还有呢?」 「抚远将军震怒,骂您……心无道德仁义,胆大妄为,污衊兄长,其心当诛,」那暗卫以额贴地,双唇发颤,「说是要即刻领兵将王爷捉了,带到御前问罪。」 景旼的唇角流泻出一丝笑意:「很好,你先退下吧。」 当抚远将军带着一队兵马闯入宁王府的时候,景旼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那他用了近十载的木质轮椅上。 第101页 他抚摸着那花梨木制成的手柄上的道道划痕,淡淡然抬眼,对着那赶来的抚远将军漫不经心地一笑:「本王原以为抚远将军最是忠烈,不曾想竟也是景泠的走狗——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当今圣上忠厚仁恕,怎会做出那样不忠不孝的腌臜事?」抚远将军如今已年近五十,瞧来却仍旧精神矍铄,他声如洪钟,指着景旼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圣上待你如同胞弟,与你骨血相连,你竟忘恩负义,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这般拙劣的伪证,来污衊你的兄长?」 景旼低低嗤笑道:「将军若是真这般笃定,又何必心虚地一刀要了那老太监的命?」 抚远将军冷哼了一声:「他污衊圣上,污了圣上清白,其罪自然当诛,倒是宁王你,如今死到临头,竟还不肯认罪伏法……」 「将军,你能有今天,全依仗着孝仁皇帝一力扶持,」景旼不徐不疾道,「即便是他临终之时,他也并未因逯难时你护驾不力而降罪于你,而将军你,便是这样对他的吗?」 「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胡言乱语,」抚远将军转身看向身后跟随着的官兵,厉声斥道,「将他给我拿下!」 第61章 生路 陈梦初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 成晓风则落在了最后,而叶小舟自然而然地被两人夹在了中间。 这甬道狭窄而潮湿,叶小舟满耳朵都是衣物擦过墙壁的摩擦声和自己的气喘声, 不知道究竟往前行进了多久, 叶小舟渐渐开始觉得有些胸闷气短, 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压抑的甬道。 「能不能慢一些?我有点喘不上气了……」叶小舟忽然问道,吐息间咬词略有些含糊。 成晓风的声音倒比他要沉稳不少, 一呼一吸半点也没乱:「如今事态紧急, 少爷能忍则忍。」 走在最前面的陈梦初倒是稍稍放缓了脚步, 而后语带喘息说:「我娘怀我弟的时候, 身子也比往日里要虚些——表哥, 咱们也别太急了,还是少爷的身子要紧些。」 她话音才刚落,便听成晓风短促的声音:「上头有动静。」 陈梦初与叶小舟同时噤声, 脚步一前一后地顿了顿。 而后他们便听见了上头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听来整齐划一, 估摸着像是一批训练有素的军队。 叶小舟的眸光微颤,下意识想回头看, 却因为那甬道过于狭窄,只能稍稍偏头望向成晓风:「那我们……今日还要往这齣去吗?」 「殿下吩咐过, 今夜之内必须护送少爷您离开王府,赶往护国寺, 外头的人找不到少爷,定然会将这宁王府掘地三尺, 若我们那时还在这地牢中藏着掖着,只怕也是叫他们瓮中捉了鳖。」成晓风诚然答道。 随后他又往前头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句:「梦初,继续往前走。」 叶小舟被他轻轻推着往前, 眼上双眉却越拧越紧,他面上浮上了几分疑惑,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不合理……」 他顿了顿,而后接着道:「若是景旼真想让我安全离开王府,方才天黑前便可让我们离开了,何必非要拖到现在?」 成晓风微微一愣,旋即又不慌不忙地答道:「兴许是有人一直在监视着宁王府,王爷怕贸然将少爷送走会被人盯上,到时候只怕会有人对少爷出手,而后再拿您威胁王爷。」 「可如今抚远将军已经带兵将王府围了,我们难道便可以轻易逃出生天吗?」叶小舟还是觉得不能理解。 但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宁王或许压根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让他在这将军眼皮子底下逃走。 所以,所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成晓风道:「恕奴才无法替少爷解疑,王爷只命奴才护送您出府,旁的奴才一概不知。」 「算了。」叶小舟垂了垂眼,脚下步伐不停。 景旼若真想他死,他便活不到今日,他又何必要这样拐弯抹角地来害自己呢? 三人很快便临近了出口,隐约听见车棚外头有人在说话。 「你们先退离王府,这儿便由我们来接管。」 叶小舟侧耳细听,发现说话的男子嗓音粗犷,口音略重,他对这把声音颇有印象,但一时间倒还没想起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另一把声音也是豪放派的,说话像是用吼的,嗓音颇为沙哑:「可方才将军临走时吩咐过,让咱们这些人务必将宁王妃找出来,他是宁王的家眷,谋逆乃是诛九族的大罪,自然不能独独叫他逃了。」 「我辈奉的乃是圣上的旨意,」他说,「诸位弟兄请放心,宁王妃自有我们来寻,万不会叫兄弟们在将军那挨训的。」 叶小舟听到这里,忽然瞪大了眼,他惊道:「这人是兰涉……」 见那两人仍懵着一张脸,叶小舟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他是狼王的第三子,手下有一批狼卫,是皇帝的人。」 成晓风问:「少爷怎么会认识他?」 「一时半会说不清,」叶小舟低声说,「他曾经与我父亲有些交情,也曾诫告过我,皇帝不日便会对宁王下手,叫我到那时候不必慌乱,直往王府偏门处去便是了,到时候自有他接应我——不过这都是从他嘴里听说的,我爹不怎么常提外头的事,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少爷觉得他可以信任吗?」 叶小舟思忖了片刻,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第102页 他还记得景旼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 成晓风点了点头:「求助于他的风险太大,毕竟他是皇帝的人,除了与叶老爷有交情这一点,并没有其他理由要放少爷走。」 「那依你看,我们现下又该如何?」陈梦初颇有些急切地问。 王府发生这样大的事,她瞧起来也没比叶小舟冷静多少。 成晓风「嘘」了一声,而后压着嗓子说道:「再等等,先听听上头的动静,才好做决断。」 上头像是吵起来了,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闹得不可开交。 「我军只听命于将军,恕难从命。」 「头儿,与他们说道什么?不过是一群外族人,如今这洛京这样乱,说不定是来浑水摸鱼领兵闹事的,还敢打着陛下的名义,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他妈说谁呢?咱们可是正儿八经地接了圣旨来的,你们还想造反不成?你们死活不肯退,不就是想捉了宁王妃邀功吗?但若是坏了陛下的好事,只怕即便是有功也是过!」 「若真是陛下的吩咐,那也应该派禁军来,派你们这些天狼部落的直系来算是什么?」 …… 「别吵了,」兰涉忽然开口,随后他话音一顿,下一句话掷地有声,「陛下的信物在此,谁还有异议?」 他话音一落,外头顿时没了声音,原本叫嚣着要与他们对峙的一批军队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倒是方才那与兰涉交涉过的「头儿」沉声开口道:「既有圣上的信物,那方才便都是误会了,我代他们向三王子道歉,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糙汉,虽心直口快了些,但出发点都是好的。」 兰涉爽朗一笑:「都是为了陛下办事,仔细些总是好的。」 「缉拿宁王妃的任务可以交给你们,只是我军也奉了将军之命,不可轻易离去,便先不走了,也算是多给三王子添些人手——您看如何?」 兰涉丝毫没犹豫,脱口便道:「那自然是好的,这便有劳弟兄们了。」 成晓风紧锁着眉,默然思忖半晌之后,徐徐然道:「王爷既然让奴才护送少爷您离开,那便必然是有出路的,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静观其变。」 叶小舟点了点头。 外头如今有两股势力正在对抗,若是宁王给他们留了条生路,那这两股势力一定会有之一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只是如今还很难分辨究竟该选择哪一边。 「抚远将军带兵围了王府,想必应该是站在景泠那边的,」叶小舟沉吟了片刻,而后又继续说道,「可兰涉及其部下也是景泠的人,但他先前与我说的那些并不像是假话,我小时候好像也确实是见过他的……」 成晓风侧靠在甬壁上,不疾不徐地说道:「奴才看倒未必,这兰涉手持景泠信物,说明了景泠定有要事要吩咐他去做,这要事若是缉拿少爷您,而他为了救您,必然完不成任务,又有抚远将军的人作证,他们当然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若景泠吩咐的是其他事,那他救您的风险自不必说,定然是更大了。」 「有道理,」叶小舟拧了拧眉,「这支狼卫在洛京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于景泠,若是景旼当了皇帝,于他们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他们又凭什么做?就凭他口中与叶弘方的那一点交情吗? 叶小舟知道,这世上定然是有仗义之人存在的,但若把希望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感情之上,一不小心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点他在景旼那已经领会过了。 「这支狼卫能在洛京站住脚,并盘踞在黑市这么多年,定然不是靠的仗义二字,」叶小舟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眼神暗了暗,「你说的对,是我想的太浅薄了。」 陈梦初忽然插嘴问:「那我们这便是要选抚远将军吗?」 叶小舟微微摇了摇头:「方才说的到底都还只是猜测,选哪边都会有风险,我们不如就在这好生等着,静观其变,站在我们这头的那些人定然会自己找上门来。」 成晓风很轻地一笑,而后说:「少爷近些日子里倒是成熟了不少。」 「抬举了,」叶小舟自嘲地笑了笑,「在宁王身边待久了,即便是只猪,也该有点心机了。」 第62章 逆王 宁王被抚远将军亲自押送进了皇宫, 等进了这灯火通明的大殿,景旼远远便瞧见了皇帝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而他的双手被缚, 整个人被实打实地捆在轮椅之上。 对比鲜明, 实在是讽刺。 景泠直到将他瞧真切了, 面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阿旼来了。」 「禀陛下,逆王及其同党已被尽数缉拿, 」抚远将军朝着那台上的龙椅行了个军礼, 「只余逆王妃叶小舟人等还未缉拿归案。」 「辛苦将军了, 叶小舟那瓷花瓶子想必也跑不出这洛京, 」景泠说完, 复又看向了景旼,「阿旼,你输的这样惨, 为何还不知错?你若跪下来求饶,朕说不定还会放你一条生路呢。」 见景旼不说话, 皇帝却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今日这个场面,朕在梦中已然见过了无数回了。朕有时候梦见你哭着向朕求饶, 有时又梦见你忽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拿着一把长刀, 指向朕的喉口。」 第103页 「可朕不怕你,朕……」 宁王似笑非笑地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问:「是吗?」 明知不可能,但景泠还是觉着他这一眼, 像是将他看穿了一般。 景泠的脸色忽然变了,他疾声命令抚远将军道,「萧行山, 你让他给朕跪下!」 萧行山面露难色:「陛下,这逆王双腿有疾,只怕是……跪不住。」 「跪不住也得跪,」景泠冷着脸,厉声道,「朕不想看见他那双眼睛!」 萧行山只好俯身,将束缚着景旼的那麻绳解开了,而后顺势在他耳畔几不可闻地道了句:「得罪。」 而后又与另一位太监一人一边将他架了起来,强迫他立成了跪下的姿态。 紧接着两人手一松,宁王便就像是双腿毫无知觉一般倒在了地上。 「这普天之下,只有你景旼敢不跪朕,」景泠的目光暗了又暗,「那年猎场的事,朕到如今都想不明白,那究竟是意外还是你故意而为之。」 坐在景泠身边的皇后有些担心地挽住了景泠的小臂:「陛下……」 「猎场的意外,」景旼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是陛下的安排么?」 景泠脱口道:「自然不是,你那时尚且年幼,朕怎么会下这样脏的手?」 宁王借着双臂的气力,从地上坐了起来,面上半点也看不出狼狈的样子,他再一次对上了景泠的视线,而后唇角微扬:「即便不是兄长的属意,那也必然有陛下的默许。」 皇帝被他一语戳中了心思,面色蓦地一沉。 好在这大殿之中,仅仅只有寥寥五人,皇后与他的贴身内侍自不会背叛他,而景旼此时已是气数将尽,不足为惧,至于这抚远将军萧行山,既然一剑斩杀了那老太监,想必如今也只能和他拴在一起了。 他在这说话,也不必再防着谁。 「是又如何?」景泠的目光晦暗不明,「那马蹄若是落地偏一些,你早些投胎去了,朕这些年也能心安,偏偏你却没死成……」 「原本你落下这一身残疾,这辈子註定与皇位无缘,咱们兄弟二人倒也能相安无事,」说到此处,景泠的音量却是骤然抬高,「可你又偏要去动那庄陈年旧事!」 「那老东西临到死了,还要背着朕偷偷留下一道遗诏,要那老阉狗给他守灵,这才叫那老阉狗活了下来。」 景旼不疾不徐地说:「陛下觉得那算是活着吗?皇上割了他的舌头,又断了他的五指,药瞎了他的双目,又毒哑了他的嗓子,叫他这辈子都活得像鬼,再无法与人交流,只能将秘密烂在肚子里。」 皇帝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满脸通红,像是根本没在听景旼说话,而是兀自继续道:「可没想到那只阉狗居然以脚习字,都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竟还想着要替他伸冤。」 「他有什么可冤枉的?!是朕殚精竭虑地夺回的江山,是朕费尽心思地把他从匈奴人手上赎回来,朕才该是这天下共住,他一个被匈奴俘虏的废物皇帝算什么?」 宁王却半毫也不给他面子,诚然道:「陛下赎他回来只是为了堵住那些臣子的嘴,而不是为了忠孝与情义——陛下其实恨不得他死在回来的路上吧?」 景泠的右手紧紧捏住了那纯金的扶手,他咬牙看向景旼:「是又如何?他就那般清清白白地死在路上不好吗?回来了他是皇帝,那朕又是什么?天下人又要如何指摘朕?他回来一句不问朕这些日子辛苦与否,第一句话便是问淑贵妃与你的去向。」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他已经憋了太久了,这是他这辈子都解不了的心结,像阴郁在地底下的暗河沉疴,腐败又难缠的蛛丝密网。 高高在上的皇帝,几乎要笑出狼狈的眼泪来。 坐在他身边的皇后渐渐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她面上浮着掩不住的担忧,她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景泠。 「逆王景旼……」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落在了面前的虚空里,他喃喃笑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景旼的面上并没有露出皇帝想看到的神色,他分明是落魄地坐在地上,但景泠这个高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看起来却远比他要狼狈得多。 「陛下怎么就能确定,我没有给自己留后手呢?」 皇帝被他这话问的微微一怔,而后道:「那老太监如今已经死了,当年的事,已经死无对证,你还能有什么后手?」 他看似镇定,但景旼听得出来,他已经慌了。 景旼笑而不答。 「你如今已是死到临头,还想耍这些花招拖延时间吗?」景泠冷声吩咐身边的内侍道,「传朕口谕,明日一早便将这逆王处死,由朕亲自监斩。」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陛下,兰涉王子道有要事禀报。」 景泠:「让他进来。」 兰涉才踏入殿中,便朝着景泠的方向抚胸行了礼:「陛下,恕臣辱命,让叶小舟……给逃了。」 「什么?」皇帝腾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上变得极为难看,「开什么玩笑?你们这么多人,竟拿不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景旼唇角忽然流泻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原已将他拿下,五花大绑了塞进了马车里,哪知一回头,那马车竟然被掉包了,」兰涉说完,目光便落在了抚远将军的身上,「我麾下的狼卫,那可都是忠心无二的,只是不知道将军留下的那些将士为何迟迟不肯走,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将马车掉包,只有混迹在队伍里的人能做到,将军——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第104页 萧行山腰板挺直,面上半点情绪不泄:「王子这么说是何意?本将军留下那些弟兄,是为了缉拿逆王余孽。倒是王子你,从前与叶父时有往来,谁知是不是故意将人放走了,又栽赃陷害到我那些弟兄身上?」 「你……」兰涉反唇相讥道,「我天狼部落从来忠心于陛下,与叶弘方那不过只是生意上的往来,还算不上有交情,萧将军怎能血口喷人呢?」 「忠心于陛下?我看倒未必吧——匈奴上个月屡屡侵犯我朝边境,你那老不死的爹爹牙都掉光了,野心却仍还大的很,逼着陛下要扩大互市的地界,还想让狼卫常年在我朝边境留驻……」 他话音未落,便被兰涉斥声打断:「你骂谁老不死?」 眼看着这两人就快要掐起来了,景泠这才厉声喝止道:「行了,都给朕闭嘴。这儿是御前,不是集市。」 「还有,兰涉,」他说,「行山是武夫,话说糙了,也是常有的事,你别同他一般计较。」 这话一出,皇帝究竟更偏袒谁,答案简直是一目了然。 抚远将军乃是前朝重臣,景泠能顺利坐稳这皇位,也得依仗他的扶持,这匈奴若是没有他的威慑,只怕再度攻入中原也是迟早的事。 况且他还斩杀了那老太监,捉了景旼,替皇帝拔除了这些积郁已久的刺,景泠眼下不可能不倚重他。 景泠敛神,一步步下阶,而后缓缓走到了景旼面前,俯身捏起了他的下巴:「朕问你,你把叶小舟送去哪了?」 「我还想问陛下,怎么把我家小舟捉丢了,我若是下了黄泉,都没人与我作陪,那多孤单阿。」景旼眼中浮动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笑得景泠后背发毛。 「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将他送去哪了?」 依景泠对景旼的了解,他即便是对叶小舟动了真情,也不会真的爱到即便自己死了也要让他活的地步,那才不是景旼。 所以皇帝觉得叶小舟的逃脱,定然是景旼的阴谋。 景旼好整以暇地将下巴抵在他手指上,一言不发。 景泠终于怒了:「来人,拿长鞭来!」 第63章 斩首 萧行山拔出腰际御马的长鞭, 而后双手将其奉上。 他眼神微动,目光短暂地在那长鞭上停了半晌,而后劝说道:「陛下, 明日处死这逆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证据确凿, 无人敢指摘您,但若是今日便叫这逆王折在这大殿上了, 传出去只怕是……」 他身边的内侍与萧行山对视了半息, 而后也帮腔劝道:「萧将军说的有理, 若是传了出去, 难免会有人觉得陛下是心里有鬼, 只怕会毁了圣上的清誉……」 景泠抬手一扬,便给了那内侍一巴掌,那太监立刻顺势跪了下来, 叩首拜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将这逆王捆起来, 打入天牢,严加看管!」景泠垂手一拂, 眼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他身为这天下至尊,坐上这龙椅上十几载, 想动谁想杀谁,却还得看那朝中文武百官的脸色, 还得顾忌皇家的颜面,还得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看起来至高无上, 无尽权势,其实也是如履薄冰,束手束脚。 萧行山闻声上前, 将宁王架回了轮椅上,而后转身便要将他带走。 「慢着,」皇帝忽然出声道,「朕也一同前去——兰涉,你也一起。」 他还是信不过旁的这些人。 皇后疾步上前,捉住了皇帝的小臂,温言劝道:「陛下这些日子都没睡好,不如还是回寝宫去歇一歇吧?」 景泠甩开了她的手,而后冷声道:「只要景旼不死,朕便不能合眼,今夜朕要亲自看着他,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又放软了声调:「皇后陪了朕这么久了,也该累了,不如先回景仁宫中去好好歇息,别熬坏了身子才是。」 此时的天牢之中,乃是一夜的灯火通明。 一行人从两道铁牢边经过,见着里头稀稀落落的关了不少人。 近期入狱的多是些前朝的旧党,拼死也要阻止变革的保守派,他们见着了被押解着送进来的景旼,又见到了他身后跟着的皇帝,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其中有个前朝的忠烈,已是七十有二的高龄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景泠的鼻子便骂道:「景泠,你将我们这些老骨头们收拾入狱便算了,如今竟还对自己的骨肉血亲下手,你……对得起先皇吗?」 景泠闻声,脚下忽然一滞,随后改道走向了那老臣的铁牢边上:「这普天之下,最对得起孝仁皇帝的,便是朕了——爱卿可便忘了,是朕将他从匈奴人手中赎回来的。」 「至于景旼,他意图谋反,罪不容诛,」他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颇为玩味的笑来,「爱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最该骂的究竟是谁?」 那老臣虽然年迈,但抓住那铁栏的手却依然有力,他原是个文臣谏官,一开口便是令人震耳发聩的动静:「那些旧制,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瑰宝,是无数先贤数百年的苦心,你却……你却将它们弃之如履,你有何面目面对景氏的先祖?」 「那些腐败的旧制早已不堪用了,就像爱卿一样,说不定哪一日清晨,便再醒不过来了,朕如此是为了景氏的千秋万代,你个老东西懂什么?」 第105页 这老臣很失落地看向他,而后他的目光又在景旼身上停了半刻,他沉声道:「若是孝仁皇帝还在,这天下绝不会是这个天下。」 景泠闻后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这天下若还是他的天下,只怕如今我朝百姓,便都要跟着那匈奴姓了。」 那头发鬍子花白的文臣见他是半点也听不进劝,恍惚间却滑坐在地,目光悲切地落在了景旼的双腿之上,而后微微摇头,深深地嘆了句可惜。 他看着景泠离去的背影,低声道:「这天下,只怕是要毁在你手上了。」 皇帝命令萧行山将景旼五花大绑吊起来之后,景泠便俯身抽出了墙角那浸泡在盐水中的长鞭,而后用尽全力地甩在了景旼的后背上。 这一下打得确实狠了,但景旼却只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景泠赤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朕只要你的一句求饶,便可以放过你,让你明日痛快一死。」 景旼不吭声,生生又受了他好几鞭子,皇帝便愈打愈狠,那一鞭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 即便是隔着一层衣物,一旁的萧行山也能想像到,那衣物之下究竟是何种光景。 「哑巴了?」景泠口中问着,手上却也没停,「朕问你,你究竟将叶小舟藏哪了?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这连续几十鞭落下去,若换做是普通人,只怕是已经晕死过去了,但景旼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的唇角微微一弯,反问道:「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瓷花瓶子,陛下有什么可担心的?」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冷:「你若是好好交代了,朕还能叫你们死在一块,若是叫朕自己寻到了他,朕一定会将他贬为奴籍,送去花楼中当贱娼,叫他生不如死,最后再将他剁碎了丢到乱葬岗去餵野狗。」 「陛下的手段真是狠毒,」景旼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口舌中泄出了一丝血腥气,「可那和我又有何关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护国寺中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寂寥无声。 叶小舟坐在桌案旁,耳边是随着外头的风声偶尔传来的颂念经文的声音与面前灯花燃烧的滋滋微响。 「少爷还是早些歇下吧,」陈梦初出声劝道,「如今已经是五更天了,再熬下去人都要熬坏了。」 橘金色的灯火给叶小舟的眉眼烫上了一层金边,他很少有这样愁眉不展的时候,这样的愁容与他像是格格不入的。 叶小舟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偏头问成晓风:「外头怎么样两位?有没有景旼的消息?」 「奴才去问问外头那些师父们。」成晓风应道。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成晓风便旋身出了厢房。 紧接着他盯着眼前如豆般的灯火,略有些恍惚地发起了呆。 方才他们原本都藏在那甬道中一声不吭,忽然那顶上的马厩里传来了一人刻意压低嗓子的声音:「出来吧三位。」 他们三人都没有吭声,随后便听那人又道:「王妃请且宽心,奴才是站在王爷这边的。」 叶小舟心想他能一下找到这里,又能准确地说出他们是三个人,想必是提前与宁王通过气了。 就在此时,成晓风也在他身后开了口:「走吧。」 就在三人前脚接后脚出去后,那人便立刻朝着外头大喊道:「弟兄们,找到了!人在这里,别让他们跑了!」 叶小舟原本还有些发懵,却被陈梦初与成晓风一左一右地架着往外跑,最后他们自然是毫不意外地被兰涉的人捉住了。 兰涉甫一瞧见他,便朝他笑了笑:「小舟,你怎么没听叔叔的话呢?叫你往偏门去,你却窝在这,真是不听话——将这三人通通绑了,带走!」 最终三人都被五花大绑,塞进了马车之中。 然而等到马车一停,他们便就在这护国寺的恩客厢房之前了。 成晓风若有所思道:「想必是王爷的人,将马车掉了包。」 回忆到这里,叶小舟忽然从腰带里掏出了宁王送他的那块丑帕子,这是在地牢中时,宁王临走时硬塞进他腰带里的。 还在他耳畔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本王送你的东西,你定要好好珍藏。」 叶小舟将那绣帕打开,而后在里头发现了一张揉成一团的字条,他立刻便将他纸条抚平了,而后借着灯光扫了一眼。 上头的字迹清秀俊逸,显然是出自韩修平之手,内容也很简单,只一句话——若出了意外,便去找护国寺方丈。 后头便是叶弘方藏身的那座庄子的地址。 他紧紧捏扯着宁王送他的这块丑的脱俗的绢帕,直扯得上头原本就没锁好的线都被他扯松脱了。 什么叫做「若出了意外」? 陈梦初虽然识不得几个字,但瞧见叶小舟的神态,也能猜到上头写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她出言安慰道:「少爷,宁王的手段 ,您也不是不清楚,想必是不会有事的,您也不要太忧心了。」 见叶小舟没有回应,陈梦初忽然又赌气道:「即便他出了意外,那也是活该,咱们回江南去找叶老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也很好。」 她话音刚落,便见成晓风忽然推门进来了,而后他转身关上门,走到了叶小舟的面前。 「那些师父要么说不清楚,要么就不愿多言,」成晓风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奴才最后碰到了方丈,方丈说……王爷不会有事的,让您宽心。」 第106页 叶小舟却不信,他定定然盯着成晓风的眼:「你说实话,他到底怎么样了?」 「你若不说,我便自己去街上打听。」他接着威胁道。 成晓风默然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王爷被那抚远将军捉了,被打入了天牢,据说是明日一早便要在午门前被斩首。」 第64章 选择 这句话仿佛像是一尊重逾千斤的巨大铜铃, 震地叶小舟心跳一滞、头皮发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像是忽然失去了气力。 好在他此时还坐在木椅上, 所以才没有闹出什么狼狈来。 他的眼睫微颤, 语气中带着十分的不可置信:「千真万确?」 「这消息是驻在护国寺中的暗卫十一说的, 」成晓风垂着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鞋尖上, 「在别庄的那些日子, 教奴才习武的就是他……他跟了王爷七八年了, 说的话应当不会有假。」 在王府中住了这么些日子, 十一这个暗卫叶小舟也曾见过一回, 宁王偶尔提起,他也算是略有耳闻。 宁王既然把他们都安排在了护国寺中,做给他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想来这些也应该是他很信得过的心腹了。 叶小舟眼角微红,咬着牙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一旁的陈梦初忍不住劝声道:「少爷你傻呀, 宁王若是死了,咱们往后就不必再待在洛京了, 咱们可以回江南,过安生日子, 多好?」 她这话音越说越弱,最后倒显出几分心虚来了。 她是不在乎宁王的死活, 但如今韩修平也下落不明……他可是宁王最看重的心腹,宁王若是真被斩首处死, 那他必然也难逃一劫。 叶小舟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发白,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些日子里, 他其实说不清楚,但好像已经没那么恨景旼了,虽然景旼带给他的是一辈子也无法磨灭的伤害,但他到底还是保下了叶弘方的命,他们也就还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即便他还是恨,也看不得景旼这样去死。 「晓风,你得帮我。」叶小舟看向成晓风,恳切地说道。 成晓风面上很是为难:「可少爷,咱们手上没有几个能用的人,天牢不能硬闯,您若想劫刑场的话,那也是去送死,这样王爷所做的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外头不是还有一批暗卫吗?」叶小舟有些焦躁,音调蓦地放大又放急,「我听他说过,虽然只十几余人,但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即便是高手,那也是寡不敌众,您知道皇帝统共有多少禁军吗?驻守在洛京的将士又有多少?即便是兰涉的狼卫,也够咱们喝一壶的了。」 成晓风一字一顿地说:「少爷,恕奴才不能让您冒这个险。」 叶小舟知道这事和他是说不通了,到底不过是个因缘际会才到这儿的普通人,即便是再有胆识有谋略,也不可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王爷捨生忘死。 他腾地站了起来,打算亲自去外头找十一。 陈梦初与成晓风没敢拦他,只是提步追了上去。 十一的个子不高,在一众暗卫里是身量最娇小的一个,他的脑袋顶也就刚刚能与叶小舟持平。 叶小舟曾在府邸里见过他一次,他那时候还顺口问了一句:「你是谁?」 十一便垂着脑袋上前,眼观鼻鼻心地答了自己的名字。 叶小舟略有些好奇,这「十一」听起来……显然不像是一个名字,更像一个代号。 但再多问上几句,十一便莫名红了脸,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话了,这时候韩修平便走了上来,拍了拍十一的肩替他解围:「王妃莫怪,十一他不怎么擅长与人交流,特别是见到王妃这般模样的人,那更是多说一个字都闪舌头。」 如今韩修平下落不明,而十一依然垂首守在不远处,见叶小舟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了,身后还追着两个侍从,他下意识以为他想出去,便一把将他拦下了:「王爷吩咐过,事情没尘埃落定之前,王妃只能待在这里。」 「可是景旼现在生死未卜,」叶小舟喘着气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你家王爷。」 「王妃不必为此忧心,王爷他自有安排……」 他话音未落,便被叶小舟打断了:「他能有什么安排?他人都在天牢里了,又把你们都留在这,他能有什么安排?难不成他不是人,明日刑场上的铡刀砍不断他的脑袋吗?你叫我怎么不忧心?」 他这话带着微微的气喘与淡淡的哭腔,眼眶发红,看起来就像是快要哭了。 十一怔了怔,大概是没想到叶小舟会这样。 宁王只交代过他要守好叶小舟,要听叶小舟的话,却没说过,若叶小舟执意要去救景旼,那该怎么处理。 「你们对他那样忠心,」叶小舟说着忽然用力捉住了十一的手腕,「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 十一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可……可是……」 就在此时,护国寺的方丈忽然步履而来。 「阿弥陀佛,佛门乃是清净之地,二位施主怎能再此大声喧譁,扰了佛祖的清净?」 叶小舟闻言转身,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这老僧:「方丈,他说若出了意外,便去找您,他是不是曾对您说过什么话?我如今……又该怎么做?」 第107页 那老僧笑眯眯地看着叶小舟,温声细语道:「这外头天寒露重,叶施主还是进屋来谈吧。」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一间禅房之前,成晓风与陈梦初二人见状也要跟进去,却被那老方丈拦下了:「二位施主在外头候着便是。」 屋门关上之后,那老僧便不紧不慢地坐下了,而后又给叶小舟和自己各倒上了一盏茶,随后才抬眼看向叶小舟,笑道:「叶施主,坐。」 叶小舟的心情原本急躁的不行,进了这间燃着安神香的禅房,情绪莫名就舒缓了许多。这方丈瞧不出年纪,下巴与头上都光熘熘的,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心安感。 见叶小舟坐下了,那方丈才不疾不徐道:「韩施主日前在贫僧这里留下了一人一物,说是等到今日天亮了,便教贫僧托给你一句话。」 「那一人一物是什么?」叶小舟追问道。 「人是一个老太监,物是孝仁皇帝的遗诏。」说完他便从一个木箱里取出了一件发黄的亵衣。 叶小舟将那亵衣在桌上摊平了,这微黄的绸布上头,是御笔硃批写下的字句,他略略扫了一眼,便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是……」 这上头句句泣血,说的是景泠命人在自己食膳中下了□□,叫他一日日病入膏肓,又将他囚于长宁宫内,让他郁郁而终,落款是孝仁皇帝的名。 最后还落了一个章,看起来不像是玉玺的痕迹。 「这是当年孝仁皇帝走投无路之时写在一个内侍的亵衣上的,当年那内侍趁着先帝猝死,拼死趁乱逃出了宫,将这遗诏送到了贫僧手中,并嘱託贫僧,将此物妥善保管,待到宁王羽翼丰满之时,再交给他。」 那老僧呷了口茶,而后徐徐然道:「那时候玉玺早就在景泠手中了,这上头盖的是孝仁皇帝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用的印玺,明眼人一看便明白了。」 叶小舟仍处于震惊之中,半晌后才问:「那人呢?」 「那人即是当年孝仁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跟着他从潜邸中出来的老人,当年的事,也只剩下他这一个人证了。」 「那既然有这人证物证,景旼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放在护国寺里呢?他大可去昭告天下,这样不就不战而胜了吗?」叶小舟神色微动,急急地追问道。 却见那老方丈摇了摇头:「这皇位可不是这么好坐的,即便揭穿了这桩十年前的丑事,也不见得就能将景泠拉下皇位,王爷应当是在等。」 「等能为他所用的兵马?」叶小舟问。 老僧笑了笑:「也是在等叶施主你,他托给贫僧的话,便是想问问叶施主你,究竟想不想让他死,这人证与物证全交託在你手上,施主尽可以将这人证杀了,这物证一把火烧了,他是生是死,只在你一念之间。」 叶小舟怔了半晌,而后才霍然起身:「他是疯了不成」 「施主要他活,他便活;施主要他死,他便死——想来叶施主若是真选择将那些证据毁了,便是心里头半点没有宁王了,他大抵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那老方丈缓声道,「那孩子贫僧见过,从不像是为自己活着,他活得太着相了,也太犟了。」 「叶施主——你要怎么选?」 第65章 真相 叶小舟根本没怎么犹豫, 还是选择了救他。 他和景旼不一样,即便如今对景旼已经全然没有爱了,也无法独善其身, 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在午门前被斩首。 「我还是想救他, 」叶小舟道, 「方丈,我该怎么做?」 那老僧面上表情依然, 像是早就猜到了叶小舟会这样选, 他看向叶小舟的眼里是略含慈悲的笑意。 「不急, 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他说, 「叶施主若当真想好了,明日一早便带着那老太监与先帝御笔赶往刑场,护国寺中的那些暗卫皆会扮作平头百姓模样, 一路护送施主。」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忽然又问:「我若选择了不救他呢?」 老方丈拈着胸前念珠, 徐徐然道:「若施主选了不救他,暗卫十一会将那老太监无声无息地结果了, 而后贫僧会将那件亵衣烧了,叶施主想来还要在寺中再歇一段时日, 等到皇帝那头放松了警惕,这护国寺中的暗卫自会护送施主回故乡。」 「可……可是景泠就会这么轻易让我回去吗?」叶小舟忍不住追问。 「想是宁王临死前会告诉景泠, 只要稍稍提起那先帝的遗诏,再告诉他那死在萧将军刀下的只是个替死鬼, 景泠只需一查,便再不敢轻易动你了,」那老方丈平铺直叙道, 「而到那时这人证物证具毁,景泠即便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找到这一人一物,只要他找不到,叶施主便永远是安全的。」 这一刻,叶小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曾经觉得景旼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疯子,惯会把罪责都丢到别人身上,他时常不讲理,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以为他当真是一幅铁石心肠,那皮肉下的心脏,定是不会跳的。 可是如今……这又算什么? 再次回到厢房中的时候,陈梦初依然是满面忧愁地劝道:「少爷,咱们先歇下,休息一会吧?奴婢待会会叫您的。」 叶小舟依然是摇了摇头,看着窗外还黑着的天,低声说道:「天就快亮了。」 不知是谁散播出去的,宁王因造反之罪要在午门前被斩首的消息像是插了翅膀,即刻便传遍了整个洛京。 第108页 百姓们纷纷前来看热闹,把午门围得可谓是水泄不通。 一是这要被斩首的人乃是皇帝的亲弟弟,二是今日可是皇帝亲自监斩——这皇帝与宁王二人,即便是常住在洛京的百姓,大多数也只在传闻里听说过,到底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于是这便是挤破头了也要来看上一看。 从下头望上去,可以看见那穿着一身金色龙袍的皇帝,瞧不太清脸,只是被巨大而气派的仪仗团在其中,很有皇帝身上该有的肃然感,他从一开始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台上及台下的人。 而双手被缚,又借着简陋木架子跪在中间的满身血痕的男人想来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宁王了,即便受了那样重的伤,但他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乌黑的发髻没乱,半点也称不上狼狈。 坐在最上首的景泠满脸沉痛,语带惋惜道:「阿旼,朕一直待你不薄,见你年幼丧亲,便对你百般呵护,你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可你缘何……要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景旼冷冷一笑,一开口却猛咳了几声,嘴角溢出了一条血线:「别演了陛下,弟弟看着噁心极了——台下若有哪个识货的戏班子,趁早将我哥哥带走,说不定大器晚成,也能将他养成一代名伶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但这人多口杂,他自不好对这个即将要被斩首的亲弟当面发作,不然又有人要骂他不仁厚。 于是站在他身后的贴身内侍便替他脱口道:「你这逆王,都到这时候了还是不肯悔改?忤逆兄长,这是不孝;枉顾圣颜,这更是大不敬!」 「那本王的好兄长呢?」景旼反问道,「毒害亲父,谋害先皇,还请余公公给说说,这又是什么罪?」 台下顿时一片譁然。 那内侍被气的怒目圆睁,直指着他道:「你!」 景泠冷眼看着他:「朕看阿旼是昏了头了,你空口无凭便说朕谋害先皇,你是有几条命嫌多了吗?」 那内侍立刻附和道:「没有证据便想污衊圣上,你这逆王真是疯得不轻!」 他话音刚落,便听下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一个斥候打扮的人坐在马上,口中大喊着:「让让,让让!」 见现场这盛况,他只好从马上下来了,好在有官兵帮忙开道,他还是很快地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照例跪下叩拜,而后才抬头疾声道:「陛下,边关告急!匈奴暗桩刺杀了驻守在边境的陈将军,边关如今已无大将坐镇,现下那匈奴军队又攻陷了云中,此刻正在一路南下!」 景泠狠厉的目光立刻便落在了兰涉身上。 兰涉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陛下,卑职若是背叛了您,那此刻便不在这了。您知道父兄与卑职向来不合,卑职早已被逐出天狼了。」 景泠微微阖眼,而后沉声道:「行山,朕命你立刻领兵,速速北上应敌。」 说完他又看向景旼,恰好对上了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冷着脸低声道:「多留他一时,只怕便要多生事端,还是提早行刑吧。」 那刽子手得令,立刻便饮下了一碗烈酒,而后尽数喷洒在了手中的屠刀之上,然而还不等他举刀,便听台下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紧接着有一人喊道:「慢着!」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台下便已经有人爬上了行刑台,而后他又转身伸出手,一个身披长袍,带着黑色兜帽的人立刻借力爬了上去。 只见那人取下了兜帽,那黑色兜帽下是一张苍白而冶艷的脸。 景泠远远瞧见他,心里便是一紧,立刻便喊道:「别管他,行刑!」 那刽子手一得令,即刻又举起了砍刀,而叶小舟现下与十一此时还在一丈开外的地方,身前又有一批禁军拦着,根本来不及冲上去。 他抬头便能看见那把仍在往下滴水的砍刀,在阳光下散着银白的光,叶小舟的瞳孔骤然一缩,失声喊道:「景旼!」 却见那原本残着两条腿的宁王忽然往前一挣,侧身躲过了那把长刀,而后一个闪身,又一脚将那刽子手踹翻在地。 这变故着实太快了,景泠几乎惊的说不出话来:「你……你的腿?」 随后,景泠又听到坐在自己下首的萧行山忽然开了口,他命令自己驻守在刑场上的将士道:「保护宁王和宁王妃。」 皇帝此时面上的神情毫不亚于五雷轰顶,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哪里还有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不可置信地指向萧行山:「萧行山,你……」 十一拔刀,护着叶小舟冲到了景旼身边。 被皇帝鞭笞了一夜,景旼此时也是强弩之末,见叶小舟向自己奔来,他还是强撑着对他笑了笑,而后一把抱住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叶小舟身上了。 叶小舟只觉得身上一沉,而后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抱住了。 「人还没到齐呢。」景旼忽然道。 「让开、让开!」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人带着一队兵马挤上了行刑台,他满头大汗地笑道,「王爷,这儿好热闹阿。」 景泠几乎要将嘴唇咬破了,他张了张口,几不可闻地恨声道:「成平侯。」 紧接着,他身后的军士们又带上了许多朝臣,景泠略略一扫,这满朝重臣几乎都来齐了。 成平侯依旧是没个正形地向或被押来或被半推半就骗来的那些朝臣赔礼道:「对不住了各位,今日唐突地请各位前来,只是这场宴席,各位不吃不成阿。」 第109页 接着他便看向了景旼:「上菜吧王爷?」 只见一个与叶小舟打扮并无二致的灰袍人走上前,解下了兜帽,暴露在光下的是一张极其可怖的脸,这人没有眼珠子,面上烧伤严重,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像是个怪物。 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这边,叶小舟只好一边扶着景旼,一边道:「此人正是从前伺候孝仁皇帝的老太监,因着先帝留下遗诏,点名道姓要他守陵,他才逃过了一死,但陛下却命人挖去他的双眼,毒哑了他的嗓子,药聋了他的双耳,又剁下他的十指,陛下以为这样便能叫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桩罪埋进土里……」 景泠几乎已经失控了,他失声骂道:「你闭嘴!」 此时十一也提步上前,奉出了他贴身带着的那件亵衣,在场的只要是上了点年纪,便都认得出来那是孝仁皇帝的亲笔。 景泠知道自己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了,他恨得满眼通红,几乎要站不住了:「景旼,你可真是处心积虑,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景旼微微抬头,朝他淡淡然笑了笑:「从我见陛下的第一眼开始。」 「为什么?」 「你看起来很讨厌。」景旼漫不经心地丢给他一句话。 第66章 落定 事已至此, 景泠已经不想再和景旼纠结了,他见事情败露,垂首飞速思索了一番, 但景旼已经将他能想到的所有道路封死了, 他竟然真的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再抬头时, 景泠已是目眦尽裂:「他是朕害死的又怎样?若不是朕,这天下早已不是景氏的天下了, 他景桓便死在匈奴人手中了, 还有你们这些人, 哪个没有受过朕的恩惠?」 成平侯缓缓转身, 嫌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陛下真当夺回洛京全是自己的功劳?那是本侯无数兄弟, 一脚一个血印子替景氏踩出来的!」 「即便是没有你,坐上这皇位的也会是旁人——被囚困在匈奴的先帝、年岁尚幼的景旼、甚至是大逆不道的康王,只要他姓景。」 「那凭什么不能是朕?朕也姓景, 朕还是……还是先帝的太子,他钦定的继承人!」景泠慌忙开口, 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站在旁侧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抚远将军忽然抽出了腰际的长剑,他看向了景泠, 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配。」 「你自小才智庸常,卑劣善妒, 陛下一直知道你这心胸当不了皇帝,但我朝向来立长不立幼, 他也怕伤了你的心,故而才一直拖着。」 现场没人说话, 也没人打断他。 萧行山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十二岁时,便设计让那时候最得陛下宠爱的八皇子落水, 后来那孩子熬了半月,终于还是不治身亡了,你自以为自己做的高明,无人能察觉,那是因为有陛下替你压着!他想你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定然是他没教好,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景泠脚下忽然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龙椅上。 「不可能……」他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那之后父皇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还将他领到身边亲自教导……他还以为那是因为老八死了,他迫不得已才将疼爱移回到自己身上。 景泠的双唇颤抖着,整个人几乎连坐都快要坐不住了,他红着眼道:「是他活该,那是他活该!是他偏心,谁让他一碗水端不平,他不疼我母后,所以也连带着不疼我……」 「八皇子的生母出身卑微,他若是再不对他上心些,那些宫人们难免要薄待了他们母子,可你是太子阿景泠……」萧行山的眼神愈发冰冷,语气越越来越凉,「他不疼你?你知道我率兵将他从匈奴接回朝的时候,路上他都与我说了什么吗?」 景泠几不可闻地哑声道:「你闭嘴……」 「陛下说……你固然是资质平庸,但即便你做不了一个千古留名的好皇帝,但也要我护着你,一辈子做个平庸的皇帝也可以,只要你遵循他的遗愿,不对自己的骨肉血亲景旼下手。」 说到这里,萧行山忽然哀痛地闭了闭眼。 「可是陛下阿,你真的清楚他是个怎样刻毒的孩子吗?」 他目光沉痛,却忽而旋身而上,手中那把擦得铮亮的长剑倏地便没入了景泠的胸膛,后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痛也不过只痛了半晌,很快他眼前一黑,留在众人眼中最后的面貌便是这一张惊恐与不甘的脸。 「为什……」最后一个字节卡在了喉咙里,他不知是在问孝仁皇帝,还是在问自己。 在场的众人有心冷眼旁观的与想拦着的,却通通都没有动作,就眼睁睁看着景泠这样狼狈地死在了龙椅之上。 被人骂了无数句冷血的宁王此时身上正流着温热的血,透过萧将军的话和景泠的死,他下意识回忆起了那年他跪在孝仁皇帝床前的画面。 那大概是他们景家最仁义、最善良的一个人了,只可惜这样的品格,他们唯二活下来的两兄弟却都没有继承到。 他一直冲着自己悲恸而慈爱的笑着,捏握着自己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像是要把这经年的父爱全都补偿给他似的,可那时候的景旼眼中却只有恨。 现在想来,他大概真的是爱自己的。 如果人生能重来的话,他想自己那时候,想是会喊他一声父皇的。 可惜这烟火,人间四季更迭,落花流水,世间万物都是朝前走的,芸芸众生者,即便向后退,其实也是在向前走,没人能回去了,遗憾终究只能是遗憾。 第110页 景旼咳了咳,而后缓缓道:「诸位,本王先回府了,再拖下去只怕景氏就该死光了。」 他虽是在自我调侃,但众人也看得出他伤重,而景氏一族中如今能堪大任的也只有他了,倒也没人敢多留他。 随后成平侯便立刻吩咐自己带来的军士:「还不快送新皇回去休息,再去请几个太医来。」 「萧将军,还请你领兵北上迎敌,」景旼又轻声咳了咳,而后不紧不慢地说,「明达,劳烦你将『三日后新帝即位』的消息放出去,匈奴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知道我们这儿局势已定,便不会再多做纠缠。」 成平侯躬身道:「微臣领命。」 景旼才刚一踏进马车,便顺势倒了下去,叶小舟上前将他架住,却见他忽然呕出了几口血来,弄脏了叶小舟的衣襟。 叶小舟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也不嫌他脏:「你怎么样了?」 景旼方才在行刑台上都在强撑着,如今的天下重担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自然要稳定臣民之心,若露出了这般狼狈的模样,只怕洛京立刻便要乱了。 他冲着叶小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唬诈他道:「可能快死了,怎么办?」 叶小舟顿时哭得更惨了。 「不是还有咱们的孩子吗?若是个男孩,往后也能替我做个小皇帝,若是个女孩,那这天下便跟着你姓叶吧。」 叶小舟这时候才听出他是在打趣自己,他一把将他推开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景旼吃痛,却要佯装痛极了的模样,撑在木板上,捂着胸口直说疼,叶小舟又心软了,上前将他托在了怀里。 他一哭这眼泪便停不下来了,又愤怒又难过道:「我明明没什么亏欠你的……」 「不哭了,」景旼抬手蹭去他的眼泪,却蹭的他一脸血痕,景旼只好收回了脏手,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肩,「我知道,是我亏欠你许多,是我错了。」 叶小舟没有说话,他便继续哑声道:「小舟,叶府还在本王手上,收缴上来的财物宝贝我都会如数归还,你爹不必再做一个死人,往后他还是他的叶老爷。」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但你兴许是不能再做回你的叶少爷了,你既然来了,往后便只能做我的皇后了。」 「谁想做你的皇后,我恨不得你……」死字到了嘴边,叶小舟却迟迟说不出口。 景旼打断他道:「可你还是来了。」 他停顿了半晌,而后又笑着开口道:「还是原谅我了。」 叶小舟:「我没有。」 「那我给你当牛做马十年赔你够不够?」 「不够。」 「二十年?」 「你骗的我多惨阿景旼,差点家破人亡,」叶小舟没好气道,「你的二十年谁稀罕?少说也得八十年。」 景旼像是认真思忖了一会,而后才略带委屈道:「那我那时候骨头都凉了,到了地下你也不肯原谅我,那我可怎么办阿?」 叶小舟看着他浑身染血的模样,那衣裳之下,想必是没几块好肉的,想到这里,叶小舟便忍不住心软了。 他移开目光,看着车壁沉默了良久,而后才低声说:「这辈子只这一回,再有下一次我就真的不爱你了。」 很久都没得到回应。 叶小舟等急了,于是低下头,这才发现景旼像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了,应当是没有听见他最后那句话的。 他慌忙伸手摸了摸景旼的鼻息,发现还有气,这才松了口气。 「像你这样的应当遗臭万年的恶人,想必轻易也死不了。」叶小舟没好气地嘀咕道。 说完他忽然捏扯起了景旼的脸,直到将其扯成了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鬼脸,而后才恶声恶气地对他说:「方才说要原谅你的话没听到吧?那我便收回了,不作数了。」 「以后继续求我吧,狗东西。」 外头的日头虚晃着,沿街有稚幼孩童追逐吵闹的欢笑声,那辆马车飞速越过街道,惊掠起一层白尘,待那马车离去后,那尘土复又缓缓落回了地面上。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 第67章 番外一 一 等太医紧随其后到了宁王府, 叶小舟才知道景旼身上远不止这几十道鞭伤,因着他才饮下了那恢复双腿知觉的药,那药太烈, 到底伤了身子, 除此之外他的左腹还被匕首捅了一刀, 伤口虽然不算深,但不知景泠对他做了什么, 一路上是血流不止。 他在马车上和叶小舟说话的时候, 其实是真的快要死了, 叶小舟事后想起来, 依然还是觉得很后怕。 他怎么就摊上一个这样不要命的疯子呢? 叶小舟嘆了口气, 而后还是放心不下,又去看了景旼好几次,他和韩修平串通好了, 只挑景旼熟睡的时候去,殊不知景旼也和韩修平串通过了, 睡醒了才让他把叶小舟招来,而后又闭上眼装睡。 等着那人小心翼翼地猫进他寝屋, 而后再轻手轻脚地换下他额头上盖着的已经被他蒸得温热的湿布。 景旼从来是不满足于装睡的,他眉头紧锁, 装出一副相当难受的模样,而后翻了个身, 将叶小舟吓的够呛,而后又像是不经意地拨掉了盖在身上的锦被。 叶小舟只好大气不敢喘地替他把被子扯上掖好, 然而还没过多久,景旼便又故技重施,叶小舟只好继续替他盖被子。 第111页 如此循环往复, 景旼乐此不疲,翻来覆去,终于顺利让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这导致登基大典被迫又往后推了好些天。 但景旼的身子骨向来很好,几剂猛药下去,高热一退,伤口一结痂,他便又活蹦乱跳地下了床。 终于下了榻的感觉自然很好,但叶小舟自此便不来看他了,所以景旼对痊癒这件事,说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点。 二 叶小舟觉得自己那日定然是被景旼那浑身是血的模样给唬着了,事后想起来,自己那时候即便选择了把那人证物证都毁掉,那成平侯与萧将军也不可能就眼睁睁看着景泠被斩首了。 顶多是这篡位显得麻烦了一点,这皇位他得的名不正言不顺些罢了。 想到这一层上,叶小舟顿时就不想理会景旼了,但他毕竟伤得这样重,叶小舟每日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他,但自从景旼能下床后,他便把门一锁,再也没理会过景旼了。 新皇的登基大典他自然也是不肯赏脸的,封后大典自然而然地也就推迟了,有朝臣问起,新皇便推说是叶小舟那日受了惊,还需再歇上几月。 景旼自打登基后,每日不仅要上朝,还要批阅周章,一边继续养病,一边还要想方设法地哄叶小舟高兴,然后永不停歇地碰壁,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势头。 最后还是荣升禁军统领兼任御前一等侍卫的韩修平给新皇出了个主意:「依卑职拙见,不如将叶家老爷请到洛京来,叫他们父子相见,皇后想必是会念着陛下的好的。」 景旼觉得这主意可行,于是立刻便允了。 谁知这叶弘方来了洛京之后,终日里与叶小舟可谓是形影不离,新皇是更见不着叶小舟的人了,即便是有幸逮着了,叶弘方也仍是缠着自家儿子闲话家常,恨不得把他捲起来带回江南去。 景旼恨得牙痒痒,却只能拿韩修平撒气:「瞧你想的什么馊主意,罚奉,革职!」 「陛下——卑职若被革了职,往后谁做您的出气筒呀?」韩修平满面委屈,嘆气嘆的一波三折。 新皇听了深以为然:「也罢,就罚奉吧。」 「谢陛下。」 由于一等御前侍卫时有被罚奉的风险,为了避免忠心耿耿的韩侍卫因为月俸被罚到负数,进而穷到饿死,景旼下令将他的月俸往上提了好几倍,但是每个月都能扣到和他原来该领的俸禄差不多的数。 不过韩修平偶尔控制不住嘴贱,月俸还是会有要倒贴的风险的。 某天,景旼遍寻叶小舟不到,最后却在御花园里撞见了一起散步赏花的叶弘方和叶小舟两人。 新皇这回终于怒了,上去就没好气道:「国丈大人,您在宫里也歇了小半月了,朕知道你与小舟父子情深,但这般久留,到底不合规矩。」 叶弘方即便是对他再有意见,也不敢当面冒犯皇帝,于是还算是客客气气道:「小舟如今有了身子,最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微臣爱子情切,还想再陪小舟一段日子,陛下每日日理万机,便不必在此琐事上费心了。」 景旼冷笑了一声,但瞥见叶小舟略带警告意味的视线,到底是没敢发作。 再陪上一段时日,那只怕他一年半载之内都没机会与叶小舟独处了。 「朕敬您为国丈,您就好生回江南去谈买卖,不想干了便回家养老,说句难听的,朕免了国丈的罪责,国丈也少来影响我们夫妻感情,」景旼说的相当直白,「国丈自己走了,总比朕请国丈走要来的体面,您说是吧?」 景旼再如何也是君,叶弘方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身为皇后的儿子着想,他看了看叶小舟,一副不舍又为难的模样。 景旼便继续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小舟他如今是朕的皇后,往后也还会是,国丈若是真有心,不如替朕劝劝他,别再与朕置气了,这世上除非人力之所不能及之物,他想要什么朕都会竭尽成全。」 「那我想和我爹回平江。」叶小舟脱口道。 新皇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除此之外。」 片刻后他却又放软了语调,温声道:「不过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养好了身子,朕倒是可以找个机会,带你南下省亲。」 叶小舟耸了耸肩,勉强接受了他这话。 不过说到底叶小舟也还是怕他,毕竟景旼有过说疯就疯的先例,于是最后还是好言好气地把他爹劝回家了。 国丈表示下月还要来洛京拜年,新帝无可奈何,只好允了。 为此景旼在叶小舟面前软磨硬泡,终于是说服了叶小舟陪他唠一盏茶的嗑。然而新帝一得意便不怎么会说人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知怎么却又将叶小舟惹恼了。 但即便是他不理人了,景旼也惯是会不要脸地贴上去的。 新皇原是想和叶小舟腻上一整日的,但奈何景泠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还需要处理,皇后又这么毫不留情地将他扫地出门,他便只好回去,一边喝着御膳房送来的药膳汤,一边批阅奏章。 朝野上下对此略有耳闻,私下里便众说纷纭,大抵都觉得这位帝后是位不近人情的悍妇,只有新皇这个妻管严,才会觉得帝后秀外慧中,温柔可人。 登基之后,自从景旼劳累了好些日子,叶小舟又常常不肯理人。 于是新帝某日在上朝的时候开小差琢磨出了一个好主意,干脆在第二日上朝时装晕,让太医对外宣说是自己旧伤未愈、操劳过度,又吩咐了身兼数职的韩修平,叫他务必让这个消息传到叶小舟耳朵里。 第112页 距新帝在朝堂上昏倒还不过半个时辰,叶小舟便紧赶慢赶地来了。 直到瞧清了龙榻上瞧不出半点病态的景旼,叶小舟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他瞪了景一眼,气的转身便要走。 原本虚弱地只能歇在榻上的景旼猛地坐起身,而后拉住了叶小舟的手腕,笑了笑道:「你果然还是心疼我的。」 「松开。」叶小舟挣扎了着甩了几下手腕,想要摆脱景旼的束缚,然而他身后那人却稍稍使了点巧劲,轻易便将叶小舟整个人囫囵抱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但此事牵涉了太多人,我若真说不干便不干了,那成平侯擅自闯入洛京的兵马、被我策反的萧将军——他们该如何收场?」 叶小舟板着一张脸,没理他。 「我那时候想,」景旼将下巴枕在他肩头,而后在他耳边轻声道,「如果你不肯来,我便一力扶持景泠那五岁的儿子上位,等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便去江南寻你,在你面前拔剑自刎。」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拦下我,我便继续纠缠着你,反正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心软;你若冷眼旁观,那我死便死了。」 说是再给叶小舟一次机会,其实是再给他自己一次机会。 叶小舟双睫微颤,眼底暗流涌动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咬唇低声道:「你这个疯子。」 第68章 番外二 三 在景旼死前一日, 那时候的景旼还是宁王,他这日没再去祸害厨房,而是端坐在边亭之下, 悠悠哉哉地与自己对弈。 韩修平这两日忙里忙外, 可谓是焦头烂额, 回到王府后第一时间便是赶来这里与宁王复命。 「都安排好了?」景旼问。 「回殿下的话,全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而后韩修平替宁王倒上了一盏热茶, 随后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询问:「殿下可是当真想好了, 要将那人证物证送到王妃手中?」 景旼微微颔首, 右手稳稳噹噹地落下一子:「自然, 你觉得本王这样做不妥吗?」 「倒也不是说不妥, 只是到时候若王妃选了不来,回了江南,殿下怒火攻心……」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顿了顿, 又道:「但若倘若是王妃来了,虽说证明了他对殿下有情, 但时间一长,王妃若回过味了, 定会觉得殿下此番作为是又将他耍了一遭。」 棋桌上的黑棋吃了白子一子,景旼不紧不慢地反问:「那又如何?只要他肯来, 往后无论花多少时间哄他,本王都认了。」 韩修平在心里嘆了口气, 心说其实总还有其他法子,但他家王爷偏就喜欢这么极端的, 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景旼既然爱折腾,那便由着他去吧。 四 自从那日新皇装病将闭门不出的叶小舟骗来之后, 两人的关系倒莫名奇妙地缓和了一些,虽然叶小舟还是不怎么爱搭理他,但景旼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一点不一样了。 为了在这点「不一样」之上更上一层,新皇特遣了韩侍卫去叶小舟那打听,询问怎样才能原谅景旼。 叶小舟淡淡然抛出一句话:「他自己从前对我做过什么,便赔我什么。」 于是韩修平在帝后的指示下,把后宫中多余的房屋院落都拆了,反正将景泠的后宫众妃遣散之后,后宫中便只住了叶小舟一个,这么多院落宫室,摆着也是浪费。 随后他又命宫人们运来肥沃土壤,将整个后宫改成了一片田地。 韩修平回去转述了叶小舟的话:「陛下,皇后说这一片土地都得由陛下亲自来耕种,不得假手于人,更不许找帮手。」 谁曾想新帝居然面不改色地答应了,而后每日一下朝,便撸起袖子在新开闢的田中耕作,叶小舟偶尔去视察,发现景旼这牲口还真是精力旺盛,每日提着锄头去,一边耕地一边还能批阅奏章。 只是苦了韩修平,每日在旁边给皇帝念奏章念的口干舌燥,景旼也半点没有要给他涨月俸的意思。 不出一月,后宫中的麦苗已经长得欣欣向荣了。 叶小舟毫不怀疑,等到今年七月,这后宫中必然是一副风吹麦浪的奇妙景象。 帝后气的不清,发现这法子根本罚不到景旼,新帝每日下地干活,每顿饭都能再添一碗,整个人看上去更强壮了,与他一下地就灰头土脸的模样大相迳庭。 于是叶小舟转换思路,又临时加了一条,地自然是不能不种的,并且皇帝每日饭桌上的膳食都得换,肉是半点也别想了。 那之后景旼的精力果然就没有先前那般旺盛了,但景旼嘴里像是尝不出好赖,叶小舟眼见着皇帝每日吃糠咽菜,也就是每日能耕的地少了点,却没从他面上瞧出什么痛苦的影子来。 叶小舟遂又命人在宫里地下修了个不见天日的地牢,并勒令皇帝除了上朝与批阅周章以外,其他的时间都得待在里头受罚。 随后叶小舟又亲自去吩咐了御膳房,不许再给皇帝做好吃的菜,但要那御厨做出难吃的菜色,倒也真是为难他了。 于是叶小舟只好自己动手,做出的菜之难以言喻的程度,简直比出自景旼之手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知景旼得知了这是叶小舟亲手为他做的,反而吃的更香了,一连好几天上朝,面上都是挂着笑的,倒是把朝臣们吓的够呛,还以为皇帝是看中了哪个倒霉蛋的脑袋。 第113页 叶小舟不禁反问自己,他这惩罚与羞辱,半点伤不了景旼不说,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实在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整谁了。 折腾了这好几月,叶小舟的肚子渐渐显怀了,皇帝每日的殷勤却半点也不减,叶小舟也说不清自己是从哪日起就原谅了他,虽然他也没松过口,可是两人就是忽然和了好,忽然又住在一块了。 住在一块之后,景旼就很喜欢有事没事地在他日渐长圆的肚子上听一耳朵,而后皱了皱眉,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叶小舟忍不住问:「听见什么了?」 皇帝故作玄虚地一笑:「你猜。」 随后他便吩咐宫人们让御膳房送些糕点来。 「我怎么能猜到?我要是直接能够得着,我就自己听了,还用得着你说。」叶小舟有些生气了,站起身来,扶着肚子便要往外走。 景旼早就发现了,叶小舟的肚子长多大,这脾气就变多大,很多时候竟然能比自己还要不讲理。 不过皇帝只觉得这样的他也很可爱。 他立刻放下硃笔,上前将叶小舟拉住了,而后站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将他近日里忽然有了些肉感的脸颊捧在了手里,随后轻轻地在他水红色的唇上碰了一下,。 最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是朕错了。」 叶小舟的心情又好了,他从前最喜欢景旼轻柔的触碰,无论是一个吻还是一个拥抱,他都很喜欢。 「那你说,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景旼对着他笑了半晌,见那糕点送来了,便随手拈起一块,送到了叶小舟嘴边:「阿……」 叶小舟垂眼一看,发现是自己近来很喜欢牛乳糕,于是便赏脸咬了一口。 皇帝接着低头,又在他鼻尖碰了一下。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我不生气。」 「朕方才……听见小舟肚子里咕咕咕地叫唤,朕猜你应当是饿啦。」 「走开。」叶小舟还是生气了,一把将他推开了,他方才分明感觉得肚子里的小崽子动了,早膳他也才吃了不久,景旼从哪听来咕咕咕的叫声?分明就是在打趣他。 景旼依然是笑嘻嘻地追上去,继续黏着他,就像是难缠的芦苇毛,拍了这边又黏上那边。 第69章 番外三 五 一阵秋风席捲过后宫中的那一片麦田, 翻捲起一层又一层的金色麦浪。 这一大片麦田原本一直是皇帝亲自耕种着的,但到后来皇帝便将其丢给宫人们去打理了,只偶尔才会在去看叶小舟的路上顺道去看看,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是一片金黄了。 这日忽然听闻叶小舟要生了的皇帝早早便退了早朝, 而后一路疾奔, 身后的宫人只是跟上他,便都是一副行将要断气的模样了。 只有早就习惯了的韩修平才能堪堪追上他。 守在殿外的宫人们原本还想拦住景旼, 道一声这皇帝进产房着实是不合规矩, 但见景旼来势汹汹的模样, 一时间竟没人敢拦他。 景旼事先已经问访过了宫中的诸位太医, 都说女子产子已是凶险, 男子产子就更是不必说了,于是皇帝忙请了洛京最好的妇科圣手,勒令他在叶小舟生产以前都得待在宫里。 随后他又去向给自己调配腿药的那位神医那眼也不眨地送珍稀草药, 总算换来了几剂即便是宫里也不可多得的麻药。 那神医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到必要时候最好不要给产妇用这个,这麻药有些许毒性, 于成人的身子自是无大碍,但很可能会影响到婴孩。」 景旼哪管这三七二十一, 一听叶小舟喊疼,立刻便将这麻药掏出来给他用了。 「小舟, 你再忍忍,这药很快便会起效用。」 叶小舟满头大汗, 发丝鬓角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眉头微皱, 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景旼越看他这幅模样越觉得不好受,他知道叶小舟有多怕疼。 一时间, 叶小舟喊疼,景旼便跟着他吼;叶小舟哭,他便忍不住也跟着他哭。 这是叶小舟第一次看见他哭,吃惊地差点要忘了疼。 被景旼拦在门外不让进的叶弘方,原本光听见叶小舟的声音便已经足够让他心力交瘁、坐立不安了,随后又听见里头的皇帝也叫的这么惨,还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这下是连命都差点给吓掉半条。 最后那妇科圣手估摸着是时候了,便接过了另一个太医刚烫好的银刀,而后毫不犹疑地一刀便落了下去。 若非是事先与皇帝说好了,这位妇科圣手的脑袋只怕同时间便要落地。用了麻药的叶小舟还有没有感觉景旼不知道,但是明明已经见惯了鲜血的景旼看着只觉得眼前一黑,面色忽然间变的比叶小舟还要苍白。 好在最后这孩子还是平安落了地,虽然在一旁瞎叫唤的皇帝看起来比已经昏过去了的叶小舟显得还要累上几分。 「恭喜陛下,是个男孩。」稳婆抱着红通通的婴孩喜笑颜开地道喜,而后产房内的贺喜声此起彼伏。 外头焦急等待的叶弘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景旼微微点了点头,而后问道:「皇后没事吧?」 太医替叶小舟诊了脉,随后才道:「禀陛下,皇后并无大碍,只是产后身子虚弱,再加上麻药的劲力未散,许还是要昏睡一会的。」 「好了,都出去领赏吧。」 第114页 屋里很快便只剩下了景旼和叶小舟两人。 期间叶小舟醒了一回,想是麻药的劲头散了,叶小舟被疼醒了,抓着景旼的手迷迷糊糊地喊疼。 景旼心疼得不行,用温水打湿的棉布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凑在他耳边轻声问:「哪疼了?我替你吹吹。」 等到叶小舟清醒一些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见过那折腾了他九个月的小崽子,于是他拉住了景旼的手,问:「孩子呢?」 「在隔壁呢,十几个奶娘看着,还有你爹也在呢,别担心。」景旼道。 「那它是……男孩还是女孩?」叶小舟略带期待地问道。 景旼笑了笑道:「是个大胖小子,往后就是咱们的小太子了。」 叶小舟面上期待的情绪顿时被失望给取代了,他嘀嘀咕咕道:「怎么是个男孩阿……」 他在产前都梦见过好几回了,次次都是女娃,怎么出生的时候便成了个臭带把的。 他一时间觉得特别伤心。 叶小舟的母亲走得早,家里那个继母他又不肯认,亲爹是公的,他自己也是公的,继母带来的哥哥也是个带把的,就连学堂里的夫子、同窗,也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男。 再加上叶弘方怕他学坏,送去他身边伺候的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都是清一色的小男孩,这导致叶小舟从小便想有个姐姐或者妹妹。 但姐姐妹妹既然都已经无法实现了,叶小舟便想着自己生个闺女,没想到也失败了。 「不喜欢男孩?」景旼瞧出了他失落的情绪。 叶小舟微微点了点头,景旼对于生男生女并没有什么执念,只要是叶小舟生的,他都很喜欢。 但既然叶小舟不高兴,他便也附和着安慰道:「别伤心了,是他太不争气了。」 隔壁的小太子眼睛还没睁,正惬意地躺在乳母怀中喝奶,全然不知自己刚出生就已经陷入了爹不疼父不爱的境地里。 六 叶小舟产后奶水很少,景旼又不知吃的哪门子飞醋,死活不肯叶小舟给他亲儿子餵奶,即便是一口也不肯让。 「隔壁备着十几位奶水充盈的乳娘呢,用不着你。」景旼把那小崽子从叶小舟怀中抱了起来,而后交给了跟来的那位乳娘,沉声道,「抱走吧。」 小崽子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顿时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叶小舟皱了皱眉,近日里他涨奶涨得厉害,这狗皇帝又偏不许他给小崽子餵奶,弄得他连觉也睡不好。 他见乳娘已经抱着孩子走了,而小崽子哭声渐远,他才有些难以启齿地扭捏道:「我难受……」 「哪儿?」景旼立刻贴了上去,「我瞧瞧。」 「和你说不通,」叶小舟闷声道,「不用你管。」 皇帝很早便向那位妇科圣手请教过了,自然明白他是哪难受,但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为什么不和我说」 说完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叶小舟的胸襟上,而后勾着唇角问道:「是这儿吗?」 叶小舟立刻把被褥往上一拉,将自己包裹地只剩个脑袋。 景旼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闭嘴,你再说……再说我就赶你出去了!」叶小舟羞红了一张脸,尴尬地都不敢对上景旼的视线。 「好好好,我不说了,」景旼凑上来,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而后还是忍不住道,「要不然我给你咬咬?」 叶小舟顿时就炸了毛,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没好气道:「你给我滚出去!」 第70章 [最新] 番外四 七 这日叶小舟好容易被景旼哄着睡下了, 隔壁那小崽子惊天动地的哭声又把他给吵醒了,这小崽子的哭声一向很有穿透力,哪怕景旼已经下令将他的屋子往旁边又挪了一间了, 近来精神头不大好的叶小舟也常常被吵醒。 若不是这后宫中的其他宫室都已经改头换面成为耕地了, 景旼只怕立刻便会下令将他送去其他宫里待着。 人醒全了, 胸前却又开始胀痛。叶小舟咬牙忍了一会,偏头一看枕边的景旼睡得那么香, 不由得怒从中来, 而后一把将景旼给推醒了。 景旼半睁着眼, 含糊问:「怎么了?他又哭了?朕已经命人重修一间宫殿给他住了, 你再忍一忍——要喝水吗?」 而后他睡眼惺忪地下了床, 打算去点灯。 叶小舟却一把拉住他手腕:「别点灯。」 景旼回头,等着他继续说话,黑暗中他看不清叶小舟的脸, 但他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你能帮我……」叶小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他实在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景旼像是忽然猜到了什么, 整个人都清醒了,他轻笑了一声, 而后又回到了床榻上。 他先是抱着叶小舟,轻轻撞向他鼻尖, 而后在他的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似的一吻,最后道出一句带着笑意的回答:「忍到现在才说, 和我你害羞什么?」 「皇上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要脸吗?」叶小舟没好气地催促道,「快点。」 景旼这些日子里装的人模狗样的, 叶小舟早忘了他本质上是个多不知轻重的疯子了。 这下叶小舟自己往狼窝里跳,才终于叫景旼找到了机会。 被他弄疼的时候叶小舟下意识推了他一把,但景旼却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纹丝不动。 第115页 他这才发现,这些日子都是景旼故意让他的,就他这点力气平时怎么可能轻松将他推开。 见挣扎不成了,叶小舟只能把眼泪蹭在景旼发上解气,而后带着哭腔道:「你……轻点。」 第二日叶小舟醒来的时候发现,胸前那涨倒是不涨了,却是红肿得厉害,连细微的衣物蹭过的摩擦都很难受,还好他这些日子都要卧床养伤,不然若下床走起路来,必然是更加难捱。 午前景旼下朝回来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叶小舟慌忙翻身的背影。 景旼笑眯眯地走过去,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他的身子掰回来,而后抱着他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 他很喜欢近来叶小舟身上的味道,他衣物上惯用的薰香总是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奶膻味。 叶小舟现下实在不大想看见他,昨夜那是黑灯瞎火的,他又刚从睡梦中惊醒,人还有些晕乎乎的,如今是青天大白日,他又正对着景旼的眼睛,不羞恼是不可能的。 他的面颊微红,将视线挪向了别处,而后恶狠狠道:「你起开!」 「你生我气了?」景旼问。 叶小舟红着脸不肯答。 景旼便一脸委屈道:「昨夜分明是你先要的,缘何今日又要赖朕?」 这话被他说的,倒想是自己对他用了强。 叶小舟一时怒从中来,他都没委屈呢,景旼倒先委屈上了。 「你还说呢,要不是你不许你儿子……我能让你吗?」叶小舟产后愈发敏感,声音一大眼睛便跟着红了。 景旼立刻搂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与他道歉:「不生气 不生气,是朕错了。」 他这话里带了点抑制不住的笑腔,眼看叶小舟又要发作,景旼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咱们还得给儿子取个名字呢,总不能一直你儿子你儿子的叫唤。」 眼看叶小舟皱起了眉,像是很快便会吐出一个草包名来的模样,景旼立刻又往回找补道:「咱们不如就先给他想个小名吧,好歹是个太子,大名还是交给韩修平吧,他读的书多,想的也细些。」 「也是,」叶小舟思忖片刻,而后忽然道,「捡到小白不久后我便怀了他,但小白虽然顺口,这小名也不能和小白重了——要不然就叫小黑吧,刚好和小白凑一对。」 景旼笑了笑道:「不错。」 大概也只有叶小舟会把自己的孩子和一只小狗相提并论了。 于是小崽子的小名就这样定下了,虽然这之后叶小舟多数时候对着景旼还是称呼他为「你儿子」。 八 近来韩修平家里给他安排了好几门亲事,毕竟是皇帝身边最当宠的近身侍卫,身兼多职且官居正二品,虽然俸禄不算高,而且也不是个好捞油水的活,但到底算是有权有势。 有适龄待嫁女儿儿子的人家都快把韩府的门槛给踏破了,韩修平为此傻乐了好些天,毕竟从前他可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生辰八字冲撞了红鸾星,这么多桩婚事,竟然也没一桩能成的。 原本那媒人说的好好的,什么秀雅绝俗、俏若春桃,什么「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结果一见面韩修平就发现她一人能占两只凳子,一屁股便能将他坐死。 下一个据说是位翩翩公子,说是貌如冠玉、神似潘安,韩修平想了想自家皇后的模样,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这便去应了邀约。 到场一看,来人不仅长着一嘴络腮鬍,还是个身长八尺的壮汉,被他多看几眼还要做娇羞状,最后还拉着他手不肯他走,非说自己腰粗臀圆,必能让他一年抱两。 韩修平一脸生无可恋地谢过,而后回宫打算把自己阉了,做个太监算了。 这些事他原本是藏着掖着不肯提的,谁知道景旼却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这几场相亲的起因经过,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不说,还要说给叶小舟听,被在一旁侍候的陈梦初听了去,结果就是第二日整个皇宫都知道了。 韩修平进宫的时候就感觉宫人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随后捉了一个小太监来问,才知道自己的糗事已经是人尽皆知。 他顿时便出离愤怒了,原打算去叶小舟那把景旼犯下的不为人知的坏事全都给抖搂了,但仔细想想,叶小舟早便知道景旼的为人,想必说了也不会对景旼造成什么影响。 最后韩侍卫忽然福至心灵,给叶小舟递了一张小纸条告状,说他那日生产时景旼给他用的麻药有轻微的毒性,与他倒是没什么,但一不小心,孩子便很可能出事。 叶小舟将信将疑地拿着剩下的一剂麻药去问了来替他诊平安脉的太医,太医原是不敢说的,最后在叶小舟的威逼利诱下,才终于松了口。 「这药的毒性于大人来说可以算是接近于无,但对婴孩来说,却很可能是要命的,若是一个不慎,孩子最坏的情况便是变成一个傻子,」太医说道,「但陛下那时兴许是见您难受,故而没去想这一茬,况且如今小太子也平平安安的……」 叶小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九 叶小舟想了很久,景旼的心思有多细他是知道的,即便那时候是真的乱了阵脚,也不可能真的就想不起这一茬了。 所以他一定知道用了这药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他只是不怎么在乎这个孩子。 第116页 景旼今日下朝回来,便发现叶小舟又板着一张冷脸,他思忖片刻,实在没想起来自己近来有做出过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而且叶小舟有脾气一般是当场就发作,断不会藏着掖着挑日子和他闹脾气。 「怎么了?」景旼凑过去搂住他的腰,「谁惹你不高兴了?」 叶小舟将那剂纸包的麻药丢在桌上。 景旼一下就明白了:「韩修平告诉你的?」 叶小舟不置可否。 「这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小黑如今也平安无事了不是吗?」景旼温声哄道,「那时候看见你那么难受,我怎么还有心思考虑这个?」 叶小舟垂眼道:「可是小黑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要是真的变成一个傻子怎么办?他不是你的孩子吗?」 景旼沉默了。 正当叶小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景旼忽然又开口道:「那又怎样?我们可以有下一个孩子,但朕的小舟只有一个。」 叶小舟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他那时候疼一些和孩子变成傻子,这两者孰轻孰重,景旼怎么会拎不清呢? 不等他开口,便听景旼又道:「你那么怕疼……」 「从前是我做错了,从你赶到刑场上救我的那天起,我便起了誓,往后再不捨得让你疼了。」 他将下巴靠在他肩头,贴在叶小舟的耳边呢喃:「小舟,朕只有你这一个小舟。」 叶小舟顿时又心软了,反正小黑如今也活泼健康。 是日,韩修平见着了似乎比昨日更加如胶似漆的两人。 韩修平:…… 所以他只适合做红娘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