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女帝管后宫》 第1页 [古装迷情] 《我为女帝管后宫》作者:星森【完结】 文案 女帝二十岁第一次选秀,正挑花了眼呢,恰好宫人来报:「陛下,薛大人来了。」 有人嘀咕:「这薛大人什么来头?竟敢打扰陛下选秀!」 奈何女帝欣喜:「快请。」 薛霏霏进了储秀宫正殿,还没来得及上前拜见女帝,就听见某人平地一声吼:「你你你,媳妇儿!」 殿内顿时一片譁然。 霍嘉丰乃江州太守之子,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他第一次见着薛霏霏,她说她是青楼出逃女子,他信了,还为她挡了一刀; 第二回,薛霏霏改口自己是王府出逃舞姬,他又信了,甚至还要娶她为妻。结果大婚当日,她成了落跑新娘…… 再见面,就是在这选秀大殿上了,她侍立于女帝之侧,睥睨众人。 霍嘉丰:「媳妇儿!」 遭来宫人怒喝:「什么人?竟敢对薛大人无礼?」 霍嘉丰愣住,薛大人?什么薛大人?那不是他失踪的媳妇儿小雪吗? 边上同来选秀的公子好心提醒他:「这整个后宫,都是那位薛大人管着的。」 霍嘉丰:「……诶?」 可怜小霍: 请问我媳妇儿究竟有几个马甲? 我现在退出选秀还来得及吗?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霏霏 ┃ 配角:霍嘉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请问我媳妇儿究竟有几个马甲? 立意:相互救赎,相互促进才是正道 第一章 沧江江州段,风缓水平,正是冬日看雾霜的好地方。 霍嘉丰好兴致,早几日便定下了一艘游船,今日呼朋引伴,煮茶饮酒来看好景致。 「今日怎么不见嘉丰的那位表妹?」一同窗问道。 不待霍嘉丰作答,就有另一同窗笑道:「你没瞧今日船上都是咱们男子,李姑娘怕是不好意思前来了。」 「也是,」先前问话的人也笑了,「嘉丰怎么连个唱曲儿的姑娘也没请?就叫咱们这么干剌剌地坐着?」 「他敢请?回去霍夫人和李姑娘怕是要给他的腿打折咯。」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霍嘉丰也忍不住笑了。 「你们还敢编排我?难道你们在家是不怕老娘不怕媳妇儿的?」他指了那一群没心没肺的人道。 一同窗心领神会:「哟,这么说来,你还当真要娶你那位表妹了?」 霍嘉丰自知说错了话,赶紧辩驳道:「怎么可能?你可别瞎说。」 那人惊奇道:「你不娶?那你给我做个媒,我娶。」 「去去去!」霍嘉丰沖那人摆了手,「你少异想天开了。」 边上人也跟着笑话:「就是,也不看看你那样儿,人家李姑娘能看上你?」 又有人来拍了霍嘉丰的肩:「玩笑归玩笑,兄弟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官媒都往你家去了几回了,可怎么每次都不了了之呢?」 这话却是问住霍嘉丰了,他愁眉苦脸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琢磨了半晌,终于有人出声问道:「是不是你哪里不行?叫那些姑娘小姐们知道了,都嫌弃你?」 霍嘉丰面红耳赤:「胡说什么呢你?我哪儿不行了啊?」 见他急了,众人不敢再说过分的话,纷纷转来安慰他。恰好这时江面又传来一阵歌声,引得大家侧耳倾听。 「是万春楼的媚儿姑娘。」有人当场便听了出来。 果然朦胧雾中渐渐驶出来另一艘游船,歌声便是从那边传出来的,众人纷纷趴去了船舷上,争相呼喊媚儿姑娘。 趁着这空档,霍嘉丰抽身进去了船舱里,他方才可真有被气到,这时候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待上一会儿。 然而船舱里并不止他一人。一个浑身湿透的妙龄女子,不知何时进来的船舱里,此刻正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你是谁?」他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问道。 妙龄女子的嘴唇冻得发白,她几次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浑身抖得厉害。 霍嘉丰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七手八脚给妙龄女子披上。顿了顿,他又移过炭盆来,让她先烤着。紧接着他转了两圈,终于发现桌上的茶壶,赶紧倒了杯茶出来,又以手试了茶杯温度,还好,还是热的。 「快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将茶杯递给妙龄女子。 妙龄女子接过茶杯,颤抖着饮尽。 「还要吗?」霍嘉丰拎了茶壶,关切问道。 妙龄女子摇了摇头,似乎是缓过来了,她终于开口:「有酒吗?」 「酒?」霍嘉丰一愣,继而就点头,「有,有。」他说着放下茶壶就要出船舱去,可没走出两步就又回来了。 「那个,」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我的外衣还在你身上,我这样出去……」 是了,他若是就这样出去,不仅要被江风吹冻着,还免不了要被同伴七嘴八舌问上一回。就她方才听的那半耳朵,这小子绝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这样想着,妙龄女子薛霏霏拿下他的外衣来,起身递给了他。 眼看着他重新穿上了外衣,却不急着出去,反而往里间走了几步。还没等薛霏霏反应过来,一床细软毛毯就将她从头到脚给裹住了。 第2页 「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冷了。」霍嘉丰笑道。 薛霏霏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大概是被她瞧着觉得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立马就移开了视线,又搓了搓手,抬脚就往船舱外去。 「我去拿酒。」他逃也似的出去了。 真是傻得冒气。薛霏霏想。若不是自己虎落平阳,怕是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这般傻气的人了。 忆起前几日的遭遇,薛霏霏只觉得左臂上的伤口更疼了。 才想要看看自己的伤势如何,薛霏霏就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她赶紧重新裹好毛毯,靠近炭盆坐好。 进来的还是那个傻小子,他一手执壶,一手拿了酒杯,看起来还有点兴奋:「常山他们都去隔壁船上听小曲儿了,原来另一艘船上也是我们的同窗,大家刚好碰上了。」 薛霏霏却只盯了那壶酒。 霍嘉丰这才想了起来,他赶紧倒酒,嘴里还不忘念叨着:「是了是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薛霏霏有点想要笑,方才他明明说喝茶暖身子的,现在又是酒,敢情在他那里,喝啥都暖身子? 霍嘉丰却想不到她此刻的腹诽,他倒了大半杯酒,然后规规矩矩递到了她面前。 薛霏霏接过,如方才饮茶那般,仰头一口饮尽。 霍嘉丰看得目瞪口呆。这酒烈得很,便是同窗中最能饮酒的常山,这一杯也要分作三口饮。可到了这位姑娘这儿……他默默将那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你慢点儿喝」给咽了回去。 烈酒下肚,薛霏霏总算觉得好受了些。身上好受了,她的心思也就活络了开。她看了眼对面坐着的傻气男子,觉得自己有必要扮演好一个「落难弱女子」的形象,想起他刚才进来时说的话,便问道:「你的朋友们都去听小曲儿了,你怎么不去?」 妙龄女子主动问起他,这让霍嘉丰受宠若惊。他赶紧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跟他们说刚才吹了点冷风,头有些晕,要进来躺一躺,他们也就信了,说是等下再回来找我。」他嘻嘻笑着。 薛霏霏打量了他,原来他也是会撒谎的嘛。 「不过他们说的『等下』,肯定没有那么快了。所以姑娘你不必担心,尽可在这里把衣裳烤干。」霍嘉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薛霏霏看了他,他的视线却不敢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十分不自在地左看右看,就是避开了她。 薛霏霏心中好笑,故意问他:「公子你也不问问我的来历,就这样帮我,也不怕我会连累了你?」 霍嘉丰握紧了双手:「姑娘这般,定是遭了什么祸事。你不说,我也不问。只是要我看一个弱女子孤立无援,我却是做不到的。我娘若是知道我见死不救,回去定要打断我的腿。」 这是薛霏霏第二次听到他娘要打断他的腿了,若是平常,她肯定不关心这些,可今日她的角色不一样,因此不得不称赞上一句:「令堂将公子教得很好。」 霍嘉丰咧嘴笑了:「我娘是个大夫,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原来是这样。薛霏霏算是有些明白了。那些杏林中人,对人只分生死,不分善恶,到了跟前,能救都要救的。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悦耳歌声,想必是另一艘船上开唱了。 霍嘉丰一听就笑了:「这可是万春楼媚儿姑娘的拿手好曲啊。」 「万春楼?」薛霏霏眉头微皱。 「万春楼是我们江州最有名的青楼了,而媚儿姑娘则是……」霍嘉丰兴沖沖给她介绍着,但见她的眉头越发拧起,他心中一动,擅自揣摩开了。 「姑娘听到万春楼,神色很是不好,莫非……」他的一张脸都快要皱到一起了,「莫非姑娘是被卖去了万春楼,又千方百计逃了出来的?」 这哪儿跟哪儿啊?薛霏霏心道,这人未免也太会脑补了吧,竟把她想成是那些束手无策的姑娘家。 可她没有立马就否决,霍嘉丰先入为主,就当她是默认了。 「怪不得呢,我说姑娘生得这般好,不似一般人家的女儿,定是被拐子给带走的。」他觉得自己可真是聪明,这推理真是天衣无缝,「姑娘你放心,既到了我这里,我一定会护姑娘周全。」他突然保证道。 薛霏霏都不用看他,光听脚步声就知道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拿笔写诗作画尚可,长这么大恐怕连菜刀都没碰过,更别提杀人了。现在口出狂言会护她周全,等真到了那一刻,怕是哭都来不及吧。 她心里这么瞧不起人,可面上还装作一副柔弱样:「他们好多人都在找我,我怕公子你一个人挡不住。」 妙龄女子示弱,更是激起了霍嘉丰心中的男子气概来。 「你放心,」他拍了胸脯,「等常山他们回来了,我们人就多了。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了,他们难道敢明着上船来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或许对追捕她的那群人来说,还真没有王法呢。薛霏霏想。 霍嘉丰突然站了起来。薛霏霏抬头看了他,他有些窘迫:「我在这里,姑娘你不好烤干衣裳吧?我先出去,你把衣服脱了烤一烤吧。」 他说着又走去一边,翻出一件靛蓝斗篷来:「这是我的,干净的,还没上身,姑娘你暂且披下吧。」 薛霏霏目送他走去门边,心里感慨着,这人虽傻气,心地却是好的。若是今日不幸死在了这里,还是有些可惜的。 第3页 她这般想着,捏着酒杯的手一送,只见那只白瓷酒杯顿时飞向了一侧的窗户。紧接着只听咚的一声,是有人掉下江去了。 「姑,姑娘,快跑啊!」本来该出去甲板上的霍嘉丰,这时候又退了回来。他面前横了一把刀,刀面光可鑑人,映出他惨白的一张脸。 嘁,真是麻烦。薛霏霏操起那只酒壶,就向拿刀胁迫霍嘉丰的人砸了过去。 那人应声而倒。 霍嘉丰压根都没看清那只酒壶,他听见酒壶掉地板上的声音,往常是不会碎的,可今日却被摔了个粉身碎骨。此刻他只一个感受:「姑娘你砸得可真准!」 薛霏霏翻了个白眼。那酒壶可是被她注入了内力的,否则怎能轻易击倒一个大汉?也就霍嘉丰这傻子看不出来吧。 只是她这白眼来不及多翻一会儿,就又有蒙面人从另一侧窗户外攻了进来。 桌上只剩了那只茶壶,薛霏霏也不手软,能砸一个是一个。 「小心!」霍嘉丰突然大喊一声。 其实不用他喊,薛霏霏也感受到了背后一股力道。她本想借砸倒这个人的力道旋身躲闪,可谁知霍嘉丰那个傻子不知何时沖了过来,一张手就把她护在了自己面前。 「你!」薛霏霏眼睁睁看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然后就跟块布似的软了下去。 她一把捞住了他,手碰到他的后背,有温热的血液渗了出来。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傻瓜!薛霏霏一面气,一面伸手截住了那个蒙面人的第二刀。她手腕一转,那把刀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自己就往蒙面人脖子上抹了过去。 「薛大人。」门口传来低沉的一声。 薛霏霏扫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活着呢。」 那人面上笼着一层沉沉死气,他面色阴郁:「你若束手就擒,蔡某定不为难你,王爷……」 薛霏霏却懒得与他废话:「闭嘴吧你!」 蔡锐只觉得一样事物直冲自己面门而来,他下意识躲开,只听嗡的一阵响,他看了过去,是一只茶壶盖被钉在了门框里。 「不好!」他再看向船舱内时,那里已经不见了薛霏霏,只剩一扇破窗户,被江风吹得吱呀吱呀响。 第二章 霍嘉丰是被痛醒过来的。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是趴着的,地上是那件靛蓝斗篷,他的脸朝向一边,也不知趴了多久,他只觉得脖子僵硬,压根动不了。 人渐渐清醒了,痛感也就愈加明显了。他感到背上像火烧一般的疼,那痛楚像绵绵细针,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肌骨。 他想要出声,才发觉喉咙像干涸的沙漠,连声气息也发不出来。 他终于惊恐了起来。 借着旁边已快要熄灭的篝火,他转动了眼睛,视野能及的范围内是凹凸不平的石块,大约能看出这是个洞穴。 可他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他闭上眼,努力去回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是了,他当时为了救一位姑娘,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为她挡了一刀。然后他就不记得了,再睁开眼睛,自己就莫名到了这里了。 看来自己是没死。霍嘉丰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可他又后悔了,倒不是后悔为那位姑娘挡刀,他后悔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那姑娘姓甚名谁。也不知那位姑娘最后逃脱了没有,又是谁把他救到这里来的呢?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同时又尝试着再动一下身子。可他若不动还好,这一动,背上的痛楚立马就被放大了十倍,这让他瞬间就出了身冷汗。 「你醒了?」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霍嘉丰不动动弹,他努力往上翻着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人膝盖及以下的裙子。 裙子?他心中一动,莫不是…… 那人刚好蹲了下来,他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了。果然,果然还是那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现在见着这位姑娘,心中颇为委屈,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 这人怎么突然就哭了呢?薛霏霏疑惑,难道是痛的吗?她放下手里的草药,伸手去试了试霍嘉丰额头的温度。嗯,烧好像退了不少。 「你哭什么?」她蹲在霍嘉丰面前问道,「是痛吗?」 霍嘉丰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那也没办法,现在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只能忍着了。」她说。 其实她不能理解一个男子会因为疼痛而掉眼泪,她这一路走来,什么刀砍剑割没受过,也没像他这样。 但体谅现在受伤的人是他,薛霏霏还是好心又问了一句:「要喝水吗?」 霍嘉丰又点了点头。 等水送到他嘴边时,霍嘉丰才看到那盛水的容器不是杯子,也不是碗,而是一片硕大的叶子被卷了起来。这要是在平时,这么野蛮的饮水方式肯定是要被他嫌弃的,可现在他却顾不得许多了,就着那片叶子,缓缓饮下了水。 喝完了水,他总算是觉得舒服了些。你别说,这水回味起来,竟还有些甜丝丝的。 薛霏霏看他那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又问:「还要吗?」 霍嘉丰第三次点头。 薛霏霏觉得,若不是看在他硬要为自己挡刀的份上,以她的脾气,是不可能这样小心照顾他的。 给他餵了第二次水,薛霏霏不再多问,而是坐去了一旁,先给火堆添了柴,又开始挑拣採回来的草药。 第4页 霍嘉丰喝了水,又歇了一会儿,他试着发声,欣喜发现自己终于能说话了。 「姑,姑娘?」他沙哑着声音叫道。 薛霏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脑袋还是偏向一边的,其实并不能看见自己,这让薛霏霏觉得有点好笑。 「什么事?」她问。 霍嘉丰也不含蓄了,直言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说完他又觉得略显唐突,于是描补道,「姑娘救我一命,等我回去后一定为姑娘立个长生牌位,日日祷告求菩萨保佑姑娘长命百岁。」 薛霏霏笑都懒得笑,想她这样刀尖舔血的人,若真能长命百岁,那就是老天爷瞎了眼。所以她硬邦邦答道:「不必了。你为我挡了一刀,我救你一命,咱们算是扯平了。」 可霍嘉丰意外地坚持:「我叫霍嘉丰。」 薛霏霏暗自嘆了口气:「我叫小雪。」 「小雪?」霍嘉丰念叨着,「是节气小雪的那个小雪吗?」 薛霏霏嗯了一声。 霍嘉丰就笑了:「你该不会就是小雪那日出生的吧?」 他还真是挺能联想的。薛霏霏又嗯了一声。 「小雪。」他又重复了一回,笑道,「多好听的名字啊。」 分明是再大众不过的一个名字罢了,也不知他觉得好听在哪儿。薛霏霏懒得与他多言,她拿了草药过来,好心提醒道:「我要给你换药了,会很痛,忍着点。」 霍嘉丰还没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拼命叫喊着:「哎,哎,你该不会是……」 不等他说完,霍嘉丰就觉得背上一阵寒意袭来。是她把自己的衣裳给掀开了! 「姑娘,这怎么行?」他羞得耳朵都红了。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他娘给他换尿布给他洗澡,还没第二个女人见过他裸着身体呢。 薛霏霏被他吵得头疼,干脆往他伤口上摁了一下,终于叫他闭了嘴,只能痛得闷哼哼。 「你还不好意思呢?」她一边拿下伤口上敷着的草药,一边取笑他,「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的衣服给撕开了,那时候你怎么不叫?」 霍嘉丰羞愧难当,更别提出口反驳「我都昏迷了还怎么叫」。 「再说了,不脱了衣服又怎么上药?不上药你难道想死吗?」薛霏霏迅速剥下那些草药,露出霍嘉丰背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些贼人还真是下了死手,也是霍嘉丰命大吧,这伤口要是再深一些,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了。 霍嘉丰自己看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更多的感受是难堪。要是可以的话,他真想就地挖个洞给自己埋进去算了,省得丢这个人。还是在一个姑娘面前丢的人。 「你刚才说你姓霍?」薛霏霏道。 霍嘉丰虽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嗯了一声。 「那你跟江州太守霍大人是什么关系?」 霍嘉丰一愣,她这是跟自己聊起天来了? 「他是我爹。」霍嘉丰还是老实答了。 「哦。」薛霏霏只此一个反应。 这可是奇了,明明是她先问起的,结果这就没了?霍嘉丰只觉得心里一股子气。只是还没等他气完,就又觉得背上那块火辣辣的地方突然一阵清凉。 霍嘉丰自醒来就没这么舒坦过,疼痛减轻了,他的脑子也就活动开了。他看不见正在为自己敷草药的「小雪」,但他知道这山洞里要啥没啥,就连喝口水也是片破叶子盛着,没有趁手的物件儿,那她现在岂不是徒手在为自己上药?这样一想,他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耳朵,再一次红了起来。 「姑娘,」他艰难开口,「姑娘你放心,等我们出去了,我一定带你回家。不管姑娘你曾经是个什么来历,我一定都跟我娘好生说说,让她许你进门。」 薛霏霏一听,手一抖,又往他伤口上摁重了些,痛得霍嘉丰嗷的一声叫。 「胡说些什么呢?」她没好气道,「上个药而已,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霍嘉丰痛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挣扎着说道:「我是怕污了姑娘清白。我……」 「你好好趴着吧你。」薛霏霏照着他的脑袋拍了下,「等你伤口好些了,我就送你出去,咱们再不相见。」 「什么?你要走?」霍嘉丰很想转过头来看她,可无奈他是真动弹不得。 「不然呢?还真跟你长相厮守啊?」薛霏霏放下他的衣裳,盖住了伤口,「再说了,那些人还在外面找我呢,我不得躲起来?」 她这样一说,霍嘉丰倒是想了起来:「那些人怎么那般穷凶极恶啊,你一个被卖进青楼的女子,再怎样也不至于要你的命啊?」 薛霏霏捏了捏他的脖子,又将他的脑袋转向了另一边,好让他舒服些。 霍嘉丰恰好能看见她坐在自己面前,这回他看仔细了,她是真生的一张好脸,便是万春楼的花魁媚儿姑娘也不及她颜色好。 「因为我欠了他们很多钱。」她信口胡说。 霍嘉丰却勃然大怒:「为了钱就能杀人吗?」他这一激动,就又扯到了伤口,不禁哎哟一声。 薛霏霏看着这个她说啥他信啥的傻瓜,想这就是那江州太守之子,也不知那对太守夫妇是怎么样的人,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但毕竟是太守公子,他这一失踪,江州那边必定会兴师动众来找人,外头又有蔡锐及其爪牙,带着霍嘉丰这个重伤者,出去必成靶子,目前还是宜静不宜动。 第5页 她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洞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她心中警惕,立马扑灭了火,又随手攥了颗石头在掌心,同时示意霍嘉丰噤声。 霍嘉丰没她听力好,但借着石头缝里落下的光线,见她满脸严肃,还是听话地闭了嘴。 声音越来越近,听着不像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但其中一个是人,另一个却是四脚着地,很是奇怪,是以薛霏霏攥在手中的石头还是随时准备飞过去。 「汪!」伴随着这一声犬吠,石头后伸出两个脑袋来:一人头,一狗头。 薛霏霏:「……」 第三章 「咦?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那小辫儿上扎了红头绳的女孩儿歪头问道。 原来是个农家女,带着一条大黄狗。薛霏霏放下心来,想着该编个怎样的故事来使她信服。 「这位妹妹,我与夫君乃是从江州城来的,原本要返乡探亲。可谁知路经此地,不慎被一伙盗贼给盯上了。他们抢了我们的行李和马匹,还杀了随行的下人们。我和夫君运气好,一路逃了出来。可夫君被那伙盗贼砍伤了背,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法子,只能暂且躲在了这里。」薛霏霏胡编道。 霍嘉丰很是愣了一回,方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夫君」,不就是自己吗?不知为何,他竟有点高兴起来。同时又佩服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竟能编出这么圆满的一个故事来。大概是太高兴了,他完全忽略了要去疑惑,她为何要编谎去骗这小姑娘呢? 「原来你们是遭了难的。」女孩儿一点也不怀疑薛霏霏所说的话,她思考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这山洞里可不是养伤的好地方,你们不如到我家去,我奶奶略通点医术,或许还能给这位大哥瞧瞧。」女孩儿建议道。 薛霏霏看了眼霍嘉丰,尽管洞内光线暗淡,但仍能看出他面色苍白,是失血过多所致,除了治伤,也需好生调理,方能完全恢复健康。况且到了村子里,一旦风头过去,她便可以联繫据点的姐妹,随时回京去,也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霍嘉丰这个拖油瓶了。 「这……」她故作犹豫,「这样可行吗?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女孩儿就笑了:「姐姐你放心,我爹娘最是随和的了,奶奶也心慈,他们若是知道我不帮你们,肯定会骂死我的。」 既是如此,薛霏霏在自己身上找了一番,实在是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她眼睛一瞥,干脆就拔下了霍嘉丰头上用来束发的玉簪子,要递给女孩儿:「我们身上无有财物,这根簪子你且收下,当是我们打扰的费用了。」 女孩儿却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要钱。」 薛霏霏却坚持要给她。 女孩儿就急了,后退一步:「姐姐你要再这样,我可就不帮你们了,我走了。」 薛霏霏本也是试探她一番,见她不收,也就罢了,收拾收拾准备出洞。 霍嘉丰伤势不轻,光是被扶起来站着,就又出了一身的汗。 女孩儿过来帮着薛霏霏一起扶着他,同时介绍自己,原来她姓张,叫巧儿,是这山对面一个叫鱼尾村来的。 薛霏霏给她和霍嘉丰安排了个「贾」姓。霍嘉丰行动间疼痛难忍,哪还有功夫去思考这些,一切都由着她去胡编乱造了。 幸好这山洞不高,半个钟头也就下来了,可霍嘉丰却疼得要昏死过去了,特别是张巧儿说,这里到她家还有一个钟头的路要走,他更是想还不如就昏死过去算了。 可人的毅力还真是难说,别看他一个文弱书生样,到最后还真把这一个钟头的路硬生生给走完了。当然了,当听说前面那个院子就是张巧儿的家时,他两眼一翻,终于昏死过去。 薛霏霏却是见着了张巧儿的一家人,果真如她所言,张家老太太还真会点医术,她给霍嘉丰把了脉,又看了伤口,连声念着阿弥陀佛:「也是这位相公命大,又有娘子采的草药,方能活下来。」 因家里来了个重伤者,张母便张罗着要杀只鸡给霍嘉丰补补身子。薛霏霏见张家着实也不富裕,口粮恐怕也只够他们家人日常吃的,便又拔下那根簪子来,不给张巧儿,而是塞给了张母。 「使不得使不得。」张母如张巧儿一般推辞着。 薛霏霏却不松口,她道:「这簪子也不是白给你们的。我们这一住,怕是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算是房费;再者我夫君好容易活了下来,身子也需滋补,我不懂庖厨之事,也要大嫂替我们操办,算是饭钱、工钱了。这些若真要细细算来,恐怕还不够呢。」 「够了够了。」张母道,「我虽不懂,但只看这簪子的水色,也知是上好的。别说这一个月的,便是一年的份也有了。」 「那您就收下。」薛霏霏将簪子塞进张母手中,「往后还要您多操心了。」 张母抚了那根玉簪子,又看着薛霏霏笑:「娘子虽不会做饭,可算帐却是好手,想必家中都是娘子管帐的吧。」 薛霏霏笑而不语。 张母又道:「我晓得娘子家中定是富贵,跟我们这些乡野村民不同。」她说着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娘子若是得闲,不如也教教我们家巧儿,她今年也十五了,该说人家了,也该学着点操持家中事务了。」 薛霏霏觉得奇怪,但又不好表现出来,遂笑问:「巧儿有您这样的娘亲在,又何须我来教呢?」 第6页 张母东张西望,然后又神秘兮兮道:「这话我跟娘子你说,你可千万别让巧儿那丫头知道啊。」 薛霏霏顿时皱眉,她对这些小秘密什么的,最是没兴趣了。 然而张母还是说了:「前两天梅溪镇的刘员外家差人来了,说是他家公子看上了我家姑娘,想着要两家结亲呢。」 张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但薛霏霏听着却更是觉得奇怪了:「刘员外?他家公子怎么看上巧儿了呢?」 不是她瞧不起巧儿,实在是这两家的身份地位有些悬殊了,一个世代为农,一个好歹还是员外,怎么看也不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啊。 张母却不觉得,她说:「哎呀,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听说是那天巧儿去街上卖灯笼,刘公子瞧见了,觉得我们家巧儿好,一直念念不忘呢。这不,找了几个月,终于给找着了,这就叫人来提亲了。」 薛霏霏直觉这事儿没张母想得那么单纯,男人嘛,多的是见色起意,有几个是真的一见倾心,至死方休呢?可这话她却不好说,眼下她还要住在张家,不能在这时候泼张母冷水。 「那巧儿她知道吗?」她又问。 张母「嗐」了一声:「这两天她都去山上打柴火、拾菇子去了,还没说呢。不过儿女亲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命可比我好多了,到时候八抬大轿抬到镇上去做少奶奶,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真真是妇人之言。薛霏霏只觉得好笑,可又不能明着说,她看张巧儿那个性子,这事儿怕是没张母想得那么顺利。 张母却不知薛霏霏心中所想,她仍絮絮叨叨地要薛霏霏多教教张巧儿持家之道。薛霏霏很是无奈,持家之道她是不懂的,非要教的话,她倒是能让张巧儿在短时间内学几招功夫,对付专业杀手是不够的,可面对像霍嘉丰那样的文弱公子,却是绰绰有余了。 好容易离了张母,薛霏霏回到房中,霍嘉丰已经醒了。自上次他在张家门口昏倒,已经过去五日了。这五日里有张家人相帮,薛霏霏托他们去镇上药房抓了几味药,自己配制了内服外敷用的,很是有成效,霍嘉丰都能感觉到自己背上的伤口在癒合了。 「张大嫂同你说什么了?」他趴在床上问。 薛霏霏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也不多说,只道:「没什么,不过一些家常话罢了。」 霍嘉丰对女人间的家常话不感兴趣,他活动了下双手,然后垫在下巴下,又侧头看了她,问道:「这两天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薛霏霏斜眼看了他:「问什么?」 见她回应,霍嘉丰更来了些兴致,他往床边爬了爬,满脸都写着「八卦」二字:「当时你为啥要骗巧儿说咱们是遭了劫匪的落难夫妻呢?」 果然这人要好了,就有闲工夫来东想西想了。薛霏霏嫌弃道:「我不这样说,那要怎样说?说我是从青楼逃出来的?还欠了人家一大笔钱,还有人在后面追杀我?我若是真这么讲了,你觉得巧儿还会收留我们?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享清福?」 霍嘉丰只觉得她是个变脸怪。明明面对张家人的时候,她是个温婉可人的「小妻子」,可对他,却冷漠无情刻薄毒舌,这让他觉得分外委屈。 「原是我想得不周到。」他垂下眼,喃喃道。 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极了巧儿训斥她那条大黄狗之后,大黄狗颓废的模样。薛霏霏也懒得管他,她过去检查他背上的伤口,果然还是配制的药比山上草药来得效果好,再要不了几日,这伤口就该结痂了。 伤口结痂,也就意味着她可以走了。在这躲了这些天,蔡锐及其爪牙也该离去了,便是剩下一两个盯梢的,也不足畏惧,杀了便是。这样想着,她暗暗做了决定。 她这边思量着后续,那头霍嘉丰却又害羞起来。虽然已经被她看了无数次的伤口了,可每每如此,他还是无法做到如常应对。 「我的伤……」他头埋在手臂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怎样了?」 薛霏霏为他重新盖上被子,平静道:「再上几回药,就该好了。」 霍嘉丰心中大喜,不禁夸道:「还是多亏了小雪你,原来你还会治这个。」 他那声「小雪」叫薛霏霏不寒而慄:「我们这些人,不多学点本领,又怎么能在外头活下去呢?」她凉凉道。 霍嘉丰知道自己又无意中得罪了她,不免讪讪。 讪讪过后,他还是决定开口:「小雪,」他扭头去看了薛霏霏,认真道,「等我好了,你就跟我回家去吧。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多累啊,跟我回家吧。」 第四章 他说得真切,薛霏霏一时有些怔住。 「吃饭啦吃饭啦。」门外冲进来一个小萝蔔头,打破了这屋里的寂静。 薛霏霏松了口气,转头就见张巧儿端着只大托盘进来了。 「吃饭了。」张巧儿笑道。 自打薛霏霏和霍嘉丰住了进来,饭食都是单独的,为了照顾霍嘉丰这个病人。 薛霏霏看了那托盘里,一碗胡萝蔔炖羊肉汤,一碟冬笋烧肉,一盘炒青菜,配两大碗米饭,都还冒着热气。 「今天也是你做的饭?」她问张巧儿。 张巧儿点了头:「我也没啥别的本事,就这做的饭还能拿得出手。」 第7页 「你已经很厉害了。」薛霏霏道,「我就不会做饭的。」 张巧儿笑:「姐姐那样的人家,自然是不缺厨子的,哪里还要亲自下厨呢?也就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吧,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 她说着又去拍了旁边正偷摸去拈肉片的一只小黑手:「驴蛋儿,谁许你偷吃的?」 那是个才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穿着一身笨重的棉袄,头上扎一只沖天辫,正是张巧儿的弟弟,小名叫驴蛋儿的。此刻被他姐姐打了手背,他吸了下鼻子,噘嘴道:「切,小气。」 「再胡说我揍你啊。」张巧儿作势又要打他,「这是哥哥姐姐的饭,你要吃,回奶奶屋去。」 「奶奶那边的饭不好吃!没有肉!」驴蛋儿叫道。 张巧儿伸手就去拧了驴蛋儿的耳朵:「你去不去?去不去?」 驴蛋儿拼命挣扎着,嘴里鬼哭狼嚎。 薛霏霏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再忍忍,再要不了几天,她就不用面对这些了。 霍嘉丰却是出奇地好脾气,他趴在床上挥了手:「让他吃吧。」 张巧儿两只手禁锢了驴蛋儿,使他不得动弹,又说道:「贾大哥你不能这样惯着他,你身上有伤,应该多吃点肉补补。」 霍嘉丰笑道:「无妨,大家一起吃。」他作势要起来。 有张巧儿和驴蛋儿在,薛霏霏十分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妻子」的角色,她殷勤上前来,小心翼翼扶他起来。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他已经能坐起来吃饭了。 驴蛋儿听说今天能跟着他吃饭,小孩儿心思十分活动,挣脱开了他姐姐,跑到霍嘉丰跟前,十分狗腿地说:「哥哥等你能出门了,我带你去钓鱼。」 霍嘉丰本想伸手去摸摸他的沖天辫,可胳膊抬到半空,就觉得背后一痛,赶紧又放下了。 张巧儿见状,赶紧又给驴蛋儿拎了回来,喝道:「大冷天的,钓什么鱼?」 薛霏霏已经拿小碗给霍嘉丰盛了汤,他不方便抬手,她就亲自一勺一勺餵给他,一如前几日。 驴蛋儿见了,在一旁拍了手笑:「成亲,成亲!」 张巧儿又一巴掌拍去了他脑袋上:「人家早就成亲了,还要你来说!」她骂着又看向了薛霏霏和霍嘉丰,抱歉一笑,「这孩子前些时候看隔壁成亲,就学会了这些乌七八糟的。」 霍嘉丰却给他比了大拇指:「说得对!」 张巧儿不等驴蛋儿再说什么,赶紧给他拖出了门,也不管他怎么叫唤还没吃上肉呢。 眼见那姐弟俩走了,薛霏霏将汤碗往霍嘉丰手里一塞,自己先是过去关上了房门,然后走去桌边坐下,自顾自吃了起来。 「哎,这……」霍嘉丰捧着碗,吃又吃不到,放又放不下,很是尴尬。 薛霏霏眼皮也不抬一下,只道:「你不是挺能干的吗?自己吃吧。」 霍嘉丰:「……」怎么就又生气了呢? 又过了几日,薛霏霏才叠好被子,就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张巧儿的哭声:「我不要,要嫁你自己嫁去!」 紧接着是张母的声音,是又急又气:「你个死丫头,刘员外家那是什么人家?你嫁过去了,那就是少奶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呢。」 「别人想那就让别人去好了,反正我不去!」张巧儿哭道。 似乎是张巧儿拉开院门跑出去了,张母在院子里跺了脚:「你个死丫头,有本事你别回来了!」她说着往回走,「真是气死我了。」 薛霏霏心里清楚,必是张母跟张巧儿摊牌了。只是果然不出她所料,张巧儿并不热衷于嫁入那个「刘员外家」。 「怎么了这是?」霍嘉丰惺忪着一双眼,他才被外头的争吵声吵醒,尚不明所以。 或许是想着近日就能撤走了,薛霏霏心情很好,她将那天张母与她说的事转述给霍嘉丰听。 霍嘉丰一听就皱起了眉:「巧儿姑娘不愿意,张大嫂怎么能强逼呢?」 薛霏霏冷笑:「你们不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那张大嫂为何不能强逼呢?」 「这……」霍嘉丰一时哑口无言。 沉默了半晌,霍嘉丰看薛霏霏收拾好了她的那张小床铺,原来刚到的时候,她便藉口他伤重,不好睡一张床,幸而张父闲时还会做些木工活儿,就给她临时做了张小床先睡着。 「我去看看吧。」霍嘉丰终于按捺不住。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近来他的伤口开始结痂,人也能下床四处走动了,眼下因为人家母女吵架,他就想出去,可见她欠的人情已还完,不用再留在此处了。 「你去能做什么?」薛霏霏没好气道,「你一个大男人,要如何与一个小姑娘说婚嫁之事?」 「我……」霍嘉丰屡屡挫败,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要去也是我们一起去。」薛霏霏又补充道。 「啊?」霍嘉丰愣住,她这是愿意带自己出去了? 薛霏霏打开房门,回头见他还在床上坐着,不禁皱眉:「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衣服穿上,再刷牙洗脸。还想不想出门了?」 「想,想。」霍嘉丰赶紧点头。 一时穿衣洗漱完毕,霍嘉丰跟着薛霏霏出门,正碰上从厨房里出来的张母。 张母见了他们,不由得笑道:「哟,这是要出门遛弯呀?」 第8页 薛霏霏也笑:「是啊,老在屋里趴着也不是个事儿,如今他能动弹了,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张母点头附和:「这话说得是,前儿她奶奶也是这么说呢。」 离了张母,他二人出来院外,就看见驴蛋儿正跟隔壁小孩儿玩泥巴呢。霍嘉丰便问:「你姐姐往哪儿去了?」 驴蛋儿一指南边:「往河边跑了。」 霍嘉丰眉头一皱:「别是想不开吧?」 薛霏霏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巧儿是你?」 霍嘉丰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骂他? 他们沿着小河走了没多久,就在岸边发现了坐在那里埋着头哭的张巧儿。除了她,还有大黄狗陪着。 「汪!」大黄狗沖他们叫了一声。 张巧儿听见声响,抬头见是他们,不好意思再哭,忙拿衣袖擦了眼睛。 「巧儿姑娘……」霍嘉丰见她两眼哭得通红,很是不忍。 张巧儿强颜欢笑:「你们都知道了?」 霍嘉丰看了眼薛霏霏,薛霏霏却没看他,只问张巧儿:「你怎么想?」 张巧儿咬了嘴唇:「我不想嫁人。」 霍嘉丰就笑了:「傻姑娘,哪有不嫁人的?」 薛霏霏瞪了他一眼,他吓得一缩脖子。继而他又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张巧儿却摇了头:「我不想嫁给刘员外家的公子。」 「你认识他?」薛霏霏问。 张巧儿点了头:「媒人说得好听,讲什么『一见钟情』,实际上那晚在镇上,那刘公子是带着两个青楼女子出来逛灯会的,那两个姐姐见我扎的兔子灯有趣,就过来瞧,没想到那个刘公子……」她欲言又止。 她不说,薛霏霏也能猜到,那位刘公子是个什么下流胚子,恐怕说的话既露骨又难听。 张巧儿继续说道:「他当时便言语轻薄,要动手动脚的。我不肯,也多亏了那两个姐姐,她们故意架着刘公子说乡下的小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小楼喝酒,这才给他支走了。」 「我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可谁想就在我要回家的时候,那刘公子又来了,还说要问我姓甚名谁,要纳我为妾。我吓死了,慌忙就逃了。结果现在……」她又急又气,只好一跺脚,又哭了起来。 薛霏霏揣摩着,那刘公子未必是真心爱慕张巧儿,他不过是觉得一时新鲜,又或许巧儿没顺着他,他当众失了面子,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找补回来。无论是哪一种,于张巧儿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觉得……」霍嘉丰先开口了。 薛霏霏看向了他,他要是再敢说出类似于「哪有不嫁人的」这种话,她就立马噼了他。 还好,他这次说的是:「我觉得那刘公子不行。」 张巧儿朦胧着一双泪眼看向了他。 霍嘉丰给她说着:「你看啊,他若是真心喜欢你,就该先好好表现自己,而不是与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他要是珍视你,又怎会三番两次当着人给你没脸呢?所以我说,这种男人要不得。」 薛霏霏难得贊同霍嘉丰,看样子这回是不用噼他了。 「那,」有人站在她这边,张巧儿终于觉得好受了些,「我该怎么做呢?」 薛霏霏道:「不嫁就是了。」 张巧儿张了嘴,这位姐姐还真是干脆。 这回轮到霍嘉丰对她无语了,他道:「没那么容易。」转头见张巧儿的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他又赶紧说道,「不过也没那么难。」 他给张巧儿出了主意:「我觉得这事儿吧,你得先跟你爹娘说清楚,你为什么不想嫁。你爹娘要是还不听,非要你嫁,那你就该考虑考虑,这个家还能不能待了。」 「啊?」张巧儿愣道,「你要我离家出走?」 「此乃下下策。」霍嘉丰道,「我觉得你爹娘还算是通情达理的人,不至于难说通。再不济,还有我们呢,也去帮你说和说和。」他指了自己和薛霏霏。 薛霏霏翻了个白眼,这可不是她所擅长的。 好在张巧儿并没瞧见她的白眼,她很是听霍嘉丰的话:「好,那我现在就回去说清楚。」 只是才走出两步,她就又停了下来:「要是我爹娘死活都要我嫁,我真要离家出走吗?」她忧心忡忡地问道。 薛霏霏指了霍嘉丰:「真到那一步,叫他走的时候把你捎上,他家里多养你一个还是可以的。」 霍嘉丰刷地拉下脸来。 张巧儿却误会了薛霏霏的意思,她揪了衣角扭捏道:「这,这不好吧?」 薛霏霏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奇怪那丫头怎么突然脸红了。 霍嘉丰却是无语,他对薛霏霏道:「就是,多不好,我不是已经有娘子你了吗?」 薛霏霏脑子转了一转,总算是开窍了。她才要开口反驳,就听大黄狗又「汪」地叫了一声。她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身体快于脑子,一把按了霍嘉丰和张巧儿倒地。 「叮」的一声,一支黑羽箭射进了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石头里,露在外面的箭尾还在嗡嗡颤动。 薛霏霏看清那支黑羽箭,心往下一沉,是蔡锐来了。 第五章 霍嘉丰和张巧儿被薛霏霏按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沙,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唯有大黄狗在一旁冲着那头狂吠。 第9页 薛霏霏迅速起身,待看清来人,她原本悬着的一颗心又稍稍安定了些。 还好,领头的不是蔡锐。 「爹,娘,驴蛋儿!」张巧儿还趴在地上,却也看清了来人。那是大白天还蒙着脸的五个高大男子,其中三人正劫持了她爹娘和弟弟。 驴蛋儿脸上红红的,一看就是被打了巴掌,此刻他正哭哭啼啼:「他们,他们杀了奶奶!」 张巧儿脑子里一轰。 薛霏霏看见为首那个人的刀尖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毫无疑问,那就是张家老太太的血了。她暗暗攥紧了拳头。 「壮士,壮士,我已经带你们找到他们了,能放我们走了吧?」张父被人拿绳子绑了手,两腿哆哆嗦嗦,脑袋还不停点着,像是要给那群人磕头。 张母更是放声大哭:「饶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群人似乎是嫌张母声音太大,就有人喝道:「再叫把你舌头割了!」 张母立刻噤声。 为首的那人看了薛霏霏,还故作拱手:「想不到您竟躲到这里来了,真是叫我们好找。」 薛霏霏沉着脸:「怎么就你们几个人?蔡锐呢,他终于死了吗?」 那人笑道:「那怕是要让您失望了,蔡大人还活得好好的呢。虽然就兄弟几个,也够拿下你了。」 薛霏霏当下就懂了,这几个人应是得了自己的踪迹,但心存侥倖,妄图拿下自己好去蔡锐跟前请功邀赏。他们小瞧了她薛霏霏,倒是叫她多了几分生机。 「就凭你们几个杂碎?」薛霏霏轻蔑道。 那五个人蒙着脸,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事已至此,您又何苦再挣扎呢?」那领头人说道,「您要是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我保证不会伤害您。」 「不伤害?」薛霏霏冷笑,「那被你们杀了的老太太又该怎么说呢?」 那领头人怔住,但也没多久,他的眼神便凌厉了起来:「您要是这样想,那我们可就没办法了。」 薛霏霏攥紧了拳头。 那领头人一挥手,霍嘉丰和张巧儿还没反应过来,张母的脑袋就已经掉在了地上,骨碌碌转了两下,张母那双惊愕的眼睛尚且睁着。 「啊——」张巧儿惊声尖叫了起来,她要跑向张母的尸首,却被霍嘉丰死死拦住。 「怎么样?我再给您两次机会,您一次不答应,我就杀一个。」那领头人呵呵冷笑。 张父已经吓得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直往地上滑去:「巧儿,救救爹,救救爹啊。」他说着又转向薛霏霏,「贾夫人,贾夫人,您行行好,就跟他们去吧,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 「贾夫人?」那领头人好笑道,「真是没想到,您堂堂一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膝盖上便蹦出了血浆。他支撑不住,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放了他们,我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薛霏霏手里攥着石头,冷冷道。 那领头人抬起头,眼角都已充血,但还是强笑道:「放,我们放。」 有领头人的话,张父和驴蛋儿还真就被放开了。 「爹,驴蛋儿!」张巧儿挣脱开了霍嘉丰的桎梏,就要跑过去。 薛霏霏却见那领头人眼中精光一闪。 「小心!」她来不及多想,只能冲到张巧儿跟前护住她。 又是叮的一声响,是薛霏霏打落了那支直冲张巧儿而来的黑羽箭。 被她护在身后的张巧儿,却还听得铁器刺破衣裳和皮肉的声音。她愣了半晌,终于听见霍嘉丰一声吼:「小雪!」 她从薛霏霏身后探头出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她的父亲和弟弟,只是他们都和她娘一样,已经倒在了血泊中,睁着眼,死不瞑目。那个蒙面人甚至故意迎着她的视线,又往驴蛋儿背上刺了一刀。 她再也忍不住,尖叫着就要往那人跟前冲过去。她手无寸铁,明明就是去送死的,可她此刻竟一点也不害怕,她想着就算是能抓破他的脸,也足够了。 只是薛霏霏没给她机会。她被薛霏霏一把拎住了后脖领子,扔给了霍嘉丰。 「看着她,别让她乱来。」她听见薛霏霏冷声道。 「小,小雪?」霍嘉丰接住了张巧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也不能怪他胆小,他长了这么大,连只鸡都没人在他面前杀过,更别提是当着他的面杀人了,他没晕过去,都已经是奇谈了。 薛霏霏面向那几个蒙面人,她抬了下巴:「这可是你们自己来找死的。」 说着她不再给那些人开口的机会,径直冲了上去。擒贼先擒王,她侧身避开持剑过来的一个蒙面人,一手弹出石子,又打破了那领头人另一只膝盖。不等领头人惨叫出声,她另一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没有一句废话,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响,领头人的喉骨就被拧碎了。 「快放箭,放箭!」有蒙面人叫道。 但失了领头人,那剩下的四人明显慌乱了许多,持弓箭的两个人胡乱射着箭,也不管对面是谁。 薛霏霏提着一口气,躲闪着那些黑羽箭。她眼疾手快,徒手接了一支箭,再顺势一转,直接插进了举刀砍过来的蒙面人的左眼里。那人一声惨叫,丢了刀,捂着脸满地打滚。 薛霏霏一脚将刀提起,握在了手中。有了兵器,她更是如鱼得水,没两下又抹了另一个持剑蒙面人的脖子,直接送他去见了阎王。 第10页 那两个弓箭手见状,拔腿就要逃。 穷寇莫追这句话薛霏霏是晓得的,所以她又拎起了把剑,使出了十足的力气,她将一刀一剑送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那两个弓箭手的后背。 就在她喘了口气时,只听咻的一声响,一枚烟花沖向了天际。她猛地扭头,看向那个「独眼龙」。 独眼龙躺在灰尘里,奄奄一息,却还不忘哼笑道:「蔡大人就要来了,你……」 噗嗤一声,一支黑羽箭被扎进了「独眼龙」的心口处。 「贱人!」薛霏霏手中握着黑羽箭尾部,低声怒骂道。 「小雪!」霍嘉丰放开张巧儿,沖了过来。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还有些抖,手也在抖着,「你在流血!」他指了薛霏霏的胸前,殷红的血已渗透她冬日的厚衣裳,可以想见那里头的伤口有多深。 张巧儿跟了过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薛霏霏也是受了伤的。她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呢?她竟一点也不知道。 「我没事。」薛霏霏逞强道,就要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闷,低头便吐出一口黑血来。 「怎,怎么了这是?」霍嘉丰头皮都要炸了,赶紧扶住了她。 薛霏霏靠了霍嘉丰,她发觉自己的视力有在模糊,心里大约也就明白了:「箭上有毒。」她说。 她是在为张巧儿挡身的时候中箭的,当时她并没放在心上,徒手摺断了箭,提气灭了这些人,却不想那箭头上是有毒的,尤其她还运气这么久,毒性更是发作得快了。 「有毒!那该怎么办?」霍嘉丰六神无主,若不是还扶着薛霏霏,他该急得原地转圈了。 薛霏霏一把握紧了他的手腕。霍嘉丰很是惊奇,她明明都已经中毒了,手上力气却还是很大。 「先走,离开这里。」她其实已经看不大清霍嘉丰的脸了,但还是努力去注视了他。 「走,走。」霍嘉丰茫然四顾,「走哪儿去呢?」 薛霏霏气得要再吐出一口血来:「去找艘船,离开这里,给我找大夫。蔡锐要来了,被他追上,我们就都死定了。」 霍嘉丰当然知道再待下去就真要死了,可眼下他要上哪儿去找船啊? 「我知道哪儿有船。」却是张巧儿说道,「我带你们去。」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已经变了。 薛霏霏已经看不见了,她凭着听觉朝张巧儿所在的方向抓了把手:「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张巧儿摇了头,「我不能让我爹娘弟弟还有奶奶就这么曝尸荒野。」她说着抬脚就往前头去,「我先带你们去找船。」 薛霏霏没再说什么,她被霍嘉丰扶着,一路往前走,自己却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了个纸包来,交给霍嘉丰:「把红色的那粒药丸给我。」 霍嘉丰腾出一只手来,打开纸包,果然里面有两粒药丸,一黑一红。他拣了那枚红色的,送到薛霏霏嘴边。 薛霏霏的嘴唇碰到冰凉的药丸,她下意识往后一躲:「你做什么?」她没好气问道。 霍嘉丰理所当然道:「你让我拿这个,不是餵给你吃吗?」 薛霏霏的火气更是大了:「放我手上就行了,不用你喂!」 霍嘉丰哦了一声,又将那枚红色药丸放到了她掌心里。 薛霏霏抬手就吃了下去,又叮嘱了霍嘉丰:「等上了船,我会昏睡过去,无论找不找得到大夫,你都要记得十二个时辰后拿水将这枚黑色药丸化了,餵我喝下。」 她要昏睡过去?霍嘉丰有些手足无措:「那,我们该往哪里去呢?」 薛霏霏抓紧了他的手腕:「往安全的地方去。」 安全的地方?霍嘉丰脑子里飞快思考着,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呢? 「到了,这里有艘船。」 薛霏霏听见张巧儿说道。她朝张巧儿那边招了招手:「你过来。」 张巧儿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自己过去,但她也没有多问,还是老实走了过去。 「姐姐,你……」张巧儿的话还没说完,昏睡穴就被薛霏霏点了下,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小雪,你这……」霍嘉丰目瞪口呆,她明明都已经看不见了,下手竟还能如此快狠准。 「把她带上,」薛霏霏示意了霍嘉丰,「她若留下,必定死路一条。」 她说着回望了来时的路,分明已经看不见那座村庄了,但萧瑟的风送来村子里的炊烟,竟令她心生了一分怀念。 「你记着,你要是没能让我们顺利逃脱,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她又对正在扶起张巧儿的霍嘉丰说道。 她的眼睛虽说是看不见,可霍嘉丰对上那双眸子,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颤,这是什么绝世女魔头啊?都这种时候了,都拴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来威胁他? 作者有话要说: 社畜艰难,实在不能保证日更,所以暂停于此,全文存稿后再开,目测十月底,没开我是小狗! 第六章 薛霏霏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桃红色幔帐,帐顶还悬了一只镂空银香熏球。她又微微眯起了眼,这样的装饰,分明是小姐的绣房。 这样想着,她微微转了头,就看见当中的桌边坐了一个人,却是张巧儿,她正一手撑了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 薛霏霏再往远处看去,昏黄的日光铺了满屋,原来是黄昏了。 第11页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还好,还使得上力气。只是当她试图要坐起来时,胸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张巧儿就是这时候惊醒过来的,她抬头就发现薛霏霏睁眼了,又惊又喜,腾地站了起来:「姐姐你醒了!」说着就走了过来,关切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霏霏摇了摇头,问道:「我睡了多久了?这儿又是哪里?」 张巧儿给她倒了杯热水来,道:「姐姐你已经昏睡三天了。这里是贾,哦不,是霍公子家。」 听她这般改口,薛霏霏心中明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和霍嘉丰不是夫妇了。 「霍府?」薛霏霏略略挑眉,霍嘉丰倒是不笨,还知道带自己来这「最危险的地方」。 「姐姐……」张巧儿欲言又止。 薛霏霏一手捂了伤口,一手撑在背后坐了起来。她看向张巧儿,笑问:「你都知道了?」 张巧儿迟疑了下,但还是点了头:「霍公子说,姐姐你是从,从青楼逃出来的。」她似乎有些难以言齿。 「你信么?」薛霏霏继续笑问。 老实说,一开始霍嘉丰说的时候,张巧儿她是信的。可现在当了薛霏霏的面,她这样笑问自己,张巧儿反而又疑惑了。 「我,我不知道。」她老实承认道。 薛霏霏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茶盅,喝了一口热水润润嗓子,然后又问张巧儿道:「你家人的死……」 张巧儿瞬间就红了眼睛:「是我没用。」她拿手背擦了眼睛,「我连给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你不怪我吗?」薛霏霏问她,「不怪我给你们家带去了灾祸,不怪我硬将你带走?」 张巧儿擦了眼泪,吸了吸鼻子,道:「我虽没怎么读过书,但也晓得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恨的人不是姐姐你,而是,而是……」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她真是没用,连真正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何仇恨呢? 薛霏霏轻轻嘆了口气,这还真是个难得的明事理的孩子:「你若是信我,终有一日,我会替你报仇的。」她说。 张巧儿一愣,她泪眼朦胧,问道:「可是,杀我爹娘弟弟和奶奶的人,他们不是已经被你给杀死了吗?」既是死了,又何来再报仇呢? 薛霏霏轻笑:「那几个不过是小喽啰,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没出来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那些话在张巧儿听来,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你想不想报仇?」薛霏霏问张巧儿道。 张巧儿咬了咬嘴唇,重重点了头。 「即便那要很长一段时间?」 张巧儿还是点头。 「好,」薛霏霏道,「那现在,我需要你为我去做一件事情。」 她说着就要下床来,张巧儿赶紧拦住了她:「你身上还有伤,霍夫人说了,你得卧床静养。」 她口中的「霍夫人」,想必就是霍嘉丰的母亲了,薛霏霏不甚在意,只道:「这屋里有纸笔吗?」 「有,有。」张巧儿赶紧道,「你别动,我去给你拿过来。」 先前霍夫人为薛霏霏诊治,就在这屋里写了药方子,笔墨纸砚都还放在案上,张巧儿一把都抱了过来。 薛霏霏就将一叠宣纸铺在了被子上,张巧儿主动研磨,薛霏霏执笔,却并不蘸墨,反而抬手去嘴边,咬破了食指。 「你这是?」张巧儿纳闷。 薛霏霏看着她笑了笑,伸手就将血珠挤在了墨水里,这才拿笔蘸了,凝神半晌,终于落笔。 张巧儿以为她是要写字,反正她大字也不识几个,看看也无妨,薛霏霏也没避开她。只是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奇怪,她竟不是在写字,而是画起了画。 「好了。」薛霏霏拎了那张宣纸,纸上除一枝斜斜梅花,再无其他字迹。 张巧儿不懂画,自然也就看不出这画儿是好还是不好,她只觉得这一枝梅花算个啥嘛? 然而薛霏霏却将墨迹吹干,然后折起了宣纸,递给她道:「你拿着这个,悄悄去一趟万春楼,找一个叫媚儿的姑娘,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万春楼?」张巧儿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薛霏霏却没同她解释,只道:「记着,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了。」 「霍公子也不能告诉吗?」张巧儿问。 薛霏霏瞥向她:「尤其不能叫霍家人知道。」 张巧儿很是觉得奇怪,明明霍公子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防着霍公子呢? 「巧儿姑娘,我来送晚饭啦。」伴随着这一声,厚重的棉门帘被打起,进来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头,她一见着薛霏霏,当即惊讶,「咦,这位姑娘醒啦?」 张巧儿忙收好了那张被折起来的宣纸,继而面向那个小丫头,笑道:「是啊,刚刚才醒。」 「这可是喜事,我得赶紧去告诉给少爷和夫人知道。」那小丫头说着,放下食盒就跑了。 薛霏霏看着那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的人,她偏了偏脑袋,问:「霍家的丫头?」 张巧儿放好笔墨纸砚,点头道:「是霍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叫连翘。这几天霍公子将她拨了过来,同我一起照顾姐姐你。」 原来是这样。薛霏霏点了点头,看她站在桌边,手旁就是那只红漆食盒,便道:「你吃吧,我得缓一缓,待会儿可是没的歇呢。」 第12页 不出她所料,张巧儿的饭还没吃完,霍嘉丰就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不愧是主僕。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霍嘉丰倒豆子似的一连串发问。 薛霏霏想这人怎么都问一样的话呢?就没个新鲜的了。 她才要开口讽刺,就见门帘又被掀了起来,进来个戴昭君套的中年妇人。 想必那就是霍嘉丰的母亲了。薛霏霏顿时坐直了身体。 「娘,」果然霍嘉丰就迎了过去,又指了她向霍夫人道,「您看,小雪醒了。」 「我没瞎,看得见。」霍夫人没好气道。 薛霏霏稍稍抬头看,只见霍夫人一张圆圆的脸,眉眼微微下垂,眼中精光不减,看着很是干练。 霍夫人对着儿子很是嫌弃,可是看向薛霏霏时却又满脸和蔼可亲:「姑娘,来,我把把脉。」 薛霏霏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这位霍夫人没再问同样的话,否则她真要疯了不可。 霍夫人在床边坐下,手指搭上薛霏霏的脉门,很是诊了一回。 「真是奇了,」霍夫人移开手后说,「起先丰儿带你回来时,我还只当他带了个死人回来——我说话直,姑娘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哈。」 薛霏霏笑着摇了摇头,她很清楚那两枚药丸服下后,她的气息会十分微弱,跟死人也就差身子凉没凉而已。 「这几天我每日来为你诊一回脉,都没什么两样。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中的什么毒,不敢轻易下药下针,丰儿又不许我们做别的,坚持你还会醒过来,我们也没别的法子,就只能这么将你安置在这里。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霍夫人打量了她,径直问道,「丰儿说你是从青楼逃出来的,可要我说,姑娘你这样的精气神,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恕我实难相信。」 薛霏霏看了霍嘉丰一眼,霍夫人口中那句「不许我们做别的」,应该就是要弃她不顾吧。他倒实诚,竟能顶着父母的压力来保她,这回她算是没走眼。 见自己亲娘一上来就逼问薛霏霏,霍嘉丰有些着急:「娘,小雪才醒呢,您就来问这个。」 霍夫人却不为所动,她只看了薛霏霏,道:「姑娘,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只是我霍家清清白白一个人家,连姑娘姓甚名谁都不清楚,贸然收留了姑娘这几天,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先前姑娘昏迷不醒也就算了,可如今姑娘醒了,总该以实情相告了吧。否则遭了灭顶之灾,死了还不明所以,岂不是太冤了?」 薛霏霏不得不感慨,霍嘉丰怎么一点没遗传到他母亲的智慧呢? 「夫人说的是。」她开口道,「先前我的确是骗了霍公子,其实我并非青楼女子,我……」她顿了顿,扫视屋内一圈人后,方道,「我乃献王府上舞姬。」 第七章 「什么?」霍嘉丰的反应是最大的,「你是献王府的人?」 「不错。」薛霏霏点头道,「我自小没有父母,被师父捡入献王府,从会吃饭时起就练舞。舞跳得好了,入了献王的眼,隔三差五便命我去献舞。那日京里的郑大人来访,献王依旧命我前去献舞,结果就被郑大人给看上了,要将我带回京城纳作第十五房姬妾。我抵死不从,献王觉得我让他当众失了颜面,将我毒打一顿,关进柴房,说等郑大人回京时再将我带上。师父可怜我,偷偷将我放了出去。我从献王府出来后,便沿着沧江一路逃,这才在江州地段遇见了霍公子。」 她说得条理清晰,句句真切,便是霍夫人听了,也不免动容。她曾亲自为薛霏霏检查伤口,发现她身上的确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新伤旧伤,医者父母心,如今再听她这番话,霍夫人完全不疑有假。 「我的确是叫小雪。」她又望了霍嘉丰,道,「师父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捡到我的时候天上飘着小雪,她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她越是这样解释,霍嘉丰越是觉得愧疚。她原来是这样惨的一个女孩子,亏他还曾怀疑她心怀不轨,故意欺骗自己。他真太不是人了! 唯有张巧儿心生迷茫,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跟先前与她说话时神情宁肃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娘。」霍嘉丰看向他母亲。 霍夫人嘆气:「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只是她仍疑惑,「你只是献王府的一个舞姬,逃便逃了,献王如何要对你痛下杀手呢?」 这薛霏霏早有准备:「若是平常,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是要被献给郑大人的,想必夫人也清楚,郑大人是京官,郑氏在朝中有多少人脉,献王岁居于一隅,可他的心思……」她欲言又止,仿佛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霍夫人却不傻,她当即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中不禁一凛,也就明白献王为何要使人千里迢迢来追杀一个小小舞姬了。 「你这一路逃了出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呢?」霍夫人又问。 薛霏霏清楚她的意思,霍府能收留她一段时日,可总不能待上一辈子,等过些日子风波平息了,她的伤也好了,总该离去的。 于是她浅浅一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打算呢?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再不济,去庵里绞了头发做姑子,也能苟延残喘一阵子吧。」 「别!」却是霍嘉丰出言制止了,「你放心,你救过我一命,就是我的恩人,我们霍家别的没有,但是多张嘴吃饭却是没问题的。」 第13页 霍夫人心里顿时火冒三丈,想她聪明一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笨蛋儿子呢?要是真留下这姑娘,哪天东窗事发,怕是一家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薛霏霏哪里看不出霍夫人心里所想,遂道:「霍公子你宅心仁厚,我先谢过。只是我救你一命,如今你也救我一回,算是扯平了。」 霍嘉丰愣了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偏又想不起来,只能干着急。 霍夫人却欣慰这还算是个知进退的女子,若不是沾惹上了献王府,她还真挺喜欢这女孩子的。 「你暂时也不用太担心,」霍夫人心情好些,又安慰道,「丰儿带你们回来时,是从城外雇了马车,又趁着天黑悄悄进来的。我们也知道外头那些人不好惹,丰儿便出了主意,将他回来的消息暂且瞒下,又叫他爹的人继续在城外搜寻,迷惑那些刺客。所以这几日你暂可安心养伤,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薛霏霏有些意外,霍嘉丰竟还有这脑子,懂得玩瞒天过海这一套,看来她还真是小看他了。 因小雪姑娘怎么说也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霍夫人又好生安慰了一回,叫她安心休养,这才起身走了。 霍嘉丰本欲留下,却被他母亲抓着手腕要给带出去。他无奈,只好扒了门框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眼见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张巧儿,她看了薛霏霏,怯怯问道:「姐姐,你真是献王府的舞姬吗?」 薛霏霏一笑:「你觉得呢?」 张巧儿喃喃:「姐姐的身手那般好,若说是跳舞练出来的,也不是不行……」 薛霏霏哈哈笑了,结果就牵扯到了胸口的箭伤。她捂了伤口,吸了口冷气:「你看,连你一个砍柴丫头都知道怀疑,霍嘉丰那个傻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他为何又没向他父母禀明呢?是怕自己被直接丢出去吗?若真是如此,那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这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张巧儿便寻了个空子,悄悄从霍府熘了出来。原来薛霏霏住的这处小院正好挨着霍府后门,霍家採买皆从此门出,张巧儿很容易就混了出去。 只是出门容易,要找到那什么「万春楼」,却是难倒了张巧儿。她特意走了几条街,远离了霍府,才借着买饼的由头问了那卖饼的老闆娘。 「什么,万春楼?」那扎着蓝布头巾的老闆娘打量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子,眼中写满疑惑,「小姑娘,你问这做什么?」 「我……」张巧儿不善撒谎,只能尽力遮遮掩掩,「我去找人。」 老闆娘舒了口气:「我晓得了,你是家里有人被卖去万春楼了吧。嗐,要我说,进了那种地方,轻易出不了的,你一个小姑娘家,还是别去了,省得给自己也搭进去。」 张巧儿觉得自己猜到了点什么:「那万春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老闆娘啐道:「定是那些混帐东西不说实话,没告诉你家里人吧。万春楼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万两黄金都能一夜散尽的魔窟。」 边上有吃汤饼的客人笑了起来:「老闆娘尽说瞎话,那可是快活的地方。」 老闆娘横了眼那些不正经的客人,又转向张巧儿道:「好孩子,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那儿了,赶紧回家去,啊。」她说着手脚麻利地包了几块饼子,塞给张巧儿,「这些你拿着路上吃,快回去吧。」 张巧儿捧了饼,又看看老闆娘,喃喃道:「可是,我没钱啊。」 老闆娘挥挥手:「送你了,不要钱,快回家去吧。」 张巧儿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给老闆娘鞠了一躬,方转身跑了。 她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怀里的饼还是热的,她揪下来一块,送进嘴里,只觉得芝麻香溢满唇舌。嚼着嚼着,她突然就蹲了下去,脑袋埋在胳膊里,呜呜哭了起来。 这么多天了,自她目睹父母弟弟惨死眼前,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快哭过。她怕让霍公子或小雪姐姐看出来,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可现在没关系了,这里没人认得她。 正哭得伤心呢,张巧儿忽觉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袖。谁啊?这么没眼力见,没见她正难过吗?她忿忿抬起了头,对上一张脏兮兮的脸。 「哎呀!」她吓了一跳,往后一倒,坐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小叫花子,乱糟糟的头发,灰濛濛的脸,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盯了她瞧。 「你,你干嘛?」张巧儿一时也忘了要哭,只问他道。 那小叫花子黑漆漆的手指了指她怀里的纸包。 张巧儿就明白了:「你想吃?」 小叫花子点了点头。 张巧儿才要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次出门的任务,她看了眼这小叫花子,顿时就有了主意。 「给你吃也行,」她开始讨价还价,「不过我得先问你,你知道万春楼在哪儿吗?」 小叫花子又点了点头。 很好。张巧儿又问:「那你能带我去吗?」 小叫花子就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张巧儿以为他是生气了,结果看他走了两步,就又回头,沖自己招了招手。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带自己过去啊。 张巧儿赶紧起身,三两步跟了上去。 那小叫花子带了她七拐八绕的,终于在一处巷道里停了下来。 第14页 「这就是万春楼的后门了?」张巧儿打量了那门上贴着的吹鬍子瞪眼的门神,问道。 小叫花子舔了舔手上残留的芝麻粒,点了点头。 张巧儿抬头打量了那快两人高的青砖围墙,犯了难:「可是,这要怎么进去呢?」敲门人家是肯定不会放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进去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喂,这边。」她忽然听得一声喊。 张巧儿闻声看了过去,只见那个小叫花子不知何时离了她,现在正蹲在一棵浓密桃树后,招手叫她过去。 张巧儿惊讶:「你原来会说话?」 小叫花子哼了声:「爷饿了就懒得开口。」 所以现在是吃饱了。张巧儿轻笑一声,走了过去。 「喏,从这里进去。」小叫花子指了墙根。 张巧儿一瞧,鼻子差点给气歪:「你这是叫我钻狗洞呀?」 第八章 虽然是狗洞,但为了见到媚儿姑娘,张巧儿还是一咬牙钻了。 进了万春楼后院,张巧儿这才觉得有些紧张了。大概是因为白日,万春楼里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个人。她东张西望,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发愁呢,她的背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她转过身去瞧,青石板转铺就的地面上躺着一截桃树枝。她再抬头往上面看去,就见那小叫花子骑在了桃树上,见她看了过来,他又给她指了方向:「那边,那栋小楼就是媚儿姑娘住的。」 她不疑有他,抬脚就往西南角的小楼去。 小楼的门是虚掩的,张巧儿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一楼空空荡荡,堆着杂物,她又往楼上去。 小楼的楼梯许是年久失修,她步子稍微重了些,就发出「吱呀」一声响。她吓了一跳,赶紧站定,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楼上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往上走。 她提心弔胆终于走完了楼梯,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见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就抵了一片冰凉。 「哟,原来是个小姑娘呀。」张巧儿听见头顶一阵笑意,可那柄匕首却并未松开分毫,「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张巧儿吓得浑身都凉了,她哆哆嗦嗦道:「我,我叫张巧儿,我是来找媚儿姑娘的。」 「谁让你来找媚儿姑娘的?」那个悦耳的声音又道。 「是,是小雪姐姐。」张巧儿闭了眼,她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就要被那把匕首给割破皮了。 「小雪姐姐?」那人疑惑道。 她竟不知?张巧儿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是了,「小雪」这个名字,恐怕也不是真的吧。张巧儿很想给自己一巴掌,都经历这么多事了,怎么还能蠢到这个地步呢? 她正懊恼呢,就听见屋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雁儿,让她进来。」 那个叫雁儿的人应了声「是」,押了张巧儿进了房间。 张巧儿甫一进去,就闻见屋内一阵幽香,暖得如同三春,她不敢四处乱看,只低了头,盯着脚下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瞧。 「姐姐,就是这丫头。」雁儿道。 「抬起头来我瞧瞧。」 张巧儿听见那女子说道,她不敢不抬,视线却拼命往下压。 「倒是个模样齐整的。」那女子又笑道,「你怎么不敢看我?我是蜘蛛精,会吃了你?」 张巧儿心里慌得很,她慢慢抬眼,终于看清那个坐在窗前的女子,她生得一双盈盈杏眼,嘴唇红如樱桃,一头乌发未盘起,如云一般披在脑后,身上朦胧轻纱掩着雪肌,真真画中仙一般。 张巧儿尚未察觉自己已经看呆,只见那「画中仙」朱唇轻启,问她道:「我美吗?」 她缓缓点了个头。 那「画中仙」就又笑了:「那同你的小雪姐姐比呢,谁更美?」 「啊?」这却是问住张巧儿了,她从未想过要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 大概是她无措的表情实在有趣,那女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好了,不为难你了。」她伸出纤縴手指,「东西拿来我瞧瞧。」 张巧儿很是愣了一回,方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赶紧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宣纸来。一旁的雁儿姑娘拿了过去,交到那「画中仙」手中。 「画中仙」一瞧那枝梅花,不由得啧了一声:「她的画技还是如此不堪。」 张巧儿不懂画,自然也不觉得那画儿有什么不好,这时就更不敢吱声了。她就看着那个雁儿姑娘从妆檯上拿了一只小盒子过去,用一只金钗从盒子里挑出一样黑黑的东西来,放在了宣纸上。 「画中仙」抬头见她满脸好奇,便伸手招呼她过去。 张巧儿迟疑着,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往前走了几步,探头朝宣纸上看了过去。 原来那黑黑的东西是一只蚂蚁,它先是胡乱爬了一阵,接着像是受到了什么引导,竟沿着那只梅花爬了起来。 「这,这……」张巧儿目瞪口呆。 「画中仙」瞧了她一眼:「你的小雪姐姐画画的时候,你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她这么一问,张巧儿终于想了起来:「她往墨里滴了几滴血。」 「那就是了。」「画中仙」笑道,「她的血,可不是一般的血。」她将宣纸连同那只奇怪的蚂蚁一併交给了雁儿,又问张巧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15页 张巧儿点头:「你是这万春楼的花魁,媚儿姑娘。」 「画中仙」媚儿就笑了:「看来她还真是什么都没说,也亏得你能找进来。」 「可不是,这要来的是个男的,楼梯上就没命了。」雁儿在一旁烧着宣纸,附和道。 张巧儿想起那把贴着她喉咙的冰冷匕首,心里又是一阵后怕。 「她可好?」媚儿又问道。 张巧儿赶紧点头,将这段时间的事都说了一遍。 媚儿听了,又是咂舌:「她还真是命大,中了毒箭还手刃蔡锐的走狗,我都不知是该夸她还是骂她了。」 雁儿在一旁笑:「姐姐你敢当着她的面骂她吗?」 媚儿瞪了她一眼:「闭嘴。」 张巧儿夹在两人中间,很是束手束脚。 好在媚儿姑娘再未多问什么,只道:「你先回去吧,告诉她我今晚过去。」 张巧儿一愣:「今晚?」 「怎么,你觉得我作为一个青楼女子晚上不侍奉客人却跑将出去是不敬业吗?」媚儿狭促笑问。 张巧儿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媚儿也没多为难她,只挥挥手道:「去吧。」 雁儿送张巧儿下楼,并给她开了院门,又笑道:「没事多来坐坐呀。」 张巧儿只当她是客套话,笑了笑,道了万福就走了。 「哎!」 张巧儿还没走出巷子,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唤道。 她迷茫转身,原来又是那个小叫花子。 「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更是困惑了。 小叫花子抱了胳膊:「好人做到底,我再送你回去啊。」 张巧儿见他年纪不大,说话却老成,不由得笑道:「不必了,我知道怎么走。」 那小叫花子也不坚持,手背朝她挥了挥:「那你走吧。」 真是个怪人。张巧儿想,摇了摇头,不再管他,自己就走了。 彼时霍府后园一处小小宅院内,霍嘉丰搬了个凳子坐在薛霏霏床前,两人大眼瞪小眼。 「怎么不见巧儿?」霍嘉丰没话找话。 薛霏霏答得干脆:「不知道。」 「……」霍嘉丰回头望了望门口,也不见连翘进来,那锅小米粥就那么难熬的吗? 薛霏霏比他来得直接:「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爹娘我身上有功夫?」她问道。 霍嘉丰挠了挠头:「这很重要吗?」 「……」行吧,薛霏霏想,倒是她自己多虑了,也高估了他的智商。 「你娘不喜欢你来我这儿,你还是走吧。」既无别话可说,薛霏霏径直下了逐客令。 霍嘉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脸:「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娘不让我来,我就不能来了吗?」 瞧这脾气,比三岁小孩也好不到哪里去。薛霏霏如是腹诽,又说道:「你来干嘛呢?我这儿又用不上你。连翘好歹还能给我熬个粥,煮个汤,你呢?」 霍嘉丰快要被她给气死了:「我来看你!」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又站了起来,「现在看完了,我走了!」他蹬蹬几步走到了门边,自己打起了帘子,又回头沖薛霏霏喊,「我明天再来看你!」说罢摔了帘子出去了。 薛霏霏听见外头连翘的声音:「诶?少爷你怎么才来就又要走啊?不多坐会儿?」 「不坐了,回去熬粥煮汤!」是霍嘉丰气恼的声音。 薛霏霏不禁垂首笑了。 连翘端着托盘进来,笑道:「姑娘又给我们家少爷气受了吧?他是个直性子,哪里禁得住姑娘三言两语打发?」 薛霏霏道:「有吗?或许是天太冷了,他冻得发气吧。」 连翘忍俊不禁:「姑娘还真是爱说笑,老天爷可不背这锅。」 那她薛霏霏可不管了。 是夜,三更梆子敲过,薛霏霏床前的灯火摇了一摇,又安静了下来。 张巧儿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个黑衣人,惊得张大了嘴。 来人一把握住了她的嘴,同时拉下自己的蒙脸黑布:「别叫,是我。」 原来真是媚儿姑娘。张巧儿更是惊讶了,她怎么无声无息就进来了呢?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媚儿姑娘却看向了床上坐着的薛霏霏,她细眉一挑:「不叫她睡吗?」 薛霏霏淡定道:「不用,她也该学着点了。」 学啥?张巧儿一脸茫然。 就连媚儿姑娘也忍不住嘲讽道:「我看这丫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薛霏霏不同她一般见识,她看了眼张巧儿,示意她旁观。 张巧儿懵懂坐下。令她意外的是,只见那位原本高傲得跟只花孔雀似的媚儿姑娘,她几步走到床前,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扶膝,低头向薛霏霏道:「属下参见阁主。属下救护不及,使阁主陷入危机,身受重伤,实乃属下失职,还请阁主责罚。」 张巧儿只觉得自己脑子炸了。阁主?什么阁主?她的小雪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 第九章 薛霏霏一抬手:「起来吧。」 媚儿依言站了起来,自己勾了个凳子坐了。 「我给阁主把把脉。」媚儿道。 薛霏霏就伸了手过来。 媚儿诊了一会儿,眉头微微蹙起:「阁主你这毒……」 「没清干净。」薛霏霏替她说了,「我知道,所以没有立刻就动身走。」她活动了手腕,冷笑道,「看来献王和蔡锐这回是真的怕了,这才下的死手。」 第16页 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纸包来,递给薛霏霏:「我知道阁主受伤,只是不清楚到底中的什么毒,也不知道阁主自己调配了什么药吃,所以只带了这点解毒丸,暂且可压着。」 薛霏霏接过,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日,药丸早早就备下了,只是山中能寻到的草药不多,只能暂且叫我还吊着一口气,若要彻底清除余毒,还得你替我配药来。」 媚儿严肃道:「请阁主指示。」 薛霏霏又示意张巧儿拿笔墨纸砚来,却不是自己写,而是她念一句,叫媚儿写一句。 待她念完,媚儿也就写完了。媚儿看了回药单子,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样行吗?这几味药都凶险得很,要不还是请孙婆婆给看看吧。」 薛霏霏摇头:「且不说孙婆婆远在京城,这一来一回就要耽搁不少时辰,我怕是撑不住,就赌上一回吧。我若是赢了,便活该他献王只能做个王爷了。要是不幸死了,」她轻笑一声,「那就不配称是孙婆婆的弟子了。」 媚儿捏紧了手中纸张:「既是如此,阁主不如住到我那儿去,万事都还方便。要有个万一,也能及时照应。」 薛霏霏还是摇头:「献王多疑,蔡锐阴险,你的万春楼怕是已经被他们怀疑了,我若再去,便是彻底暴露。这回无意中搭上了霍府,许是一线生机,我就留在这里,静观其变。只是你还要去办一件事。」 媚儿道:「请阁主吩咐。」 薛霏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霍家如今瞒天过海,可总不是长久之计,为保险起见,咱们还得使一出『李代桃僵』。献王和蔡锐大概会有两分不信,但总好过十分警惕。」 媚儿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她虽是这么说的,但却并未立马就动身,而是坐在那里,欲言又止。 薛霏霏知她心中所想,她嘆了口气,道:「紫嫣是生是死,全要看她造化了。」但即便是活着,此刻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媚儿眼中水光一闪,咬牙道:「玉娥怎能对自己的姐妹下手?」 薛霏霏却平静得多:「人心善变,也没什么能不能的,只是想不想罢了。」 媚儿抿唇:「咱们真不去救紫嫣了?」 薛霏霏笑:「你看我如今的样子,你难道还想去送死吗?」 「可是蔡锐他不也受伤了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 「我是伤了他,但那是献王府,高手如云,机关重重,别说是他蔡锐受了内伤,便是断胳膊断腿,你也不是他的对手。」薛霏霏看了媚儿,「你的长处不在前线,安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要让姐妹们去无辜送死。」 媚儿被她说得心中发闷,她猛地往起一站,掉头就走。 「哎……」张巧儿要喊住她,却被薛霏霏制止。 「让她去吧,哭一会子就好了。」薛霏霏道。 张巧儿站在当中地上,看媚儿消失在门口。深夜的寒风趁着棉帘掀起的间缝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趁我还没睡,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张巧儿听见薛霏霏问她。 她想了想,道:「媚儿姑娘叫你『阁主』,你到底是谁呢?」 薛霏霏微微地笑:「都是。」 张巧儿抿唇不语。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我差你办事,却又不告诉你实情?」薛霏霏替她说出心中疑惑。 张巧儿点了点头。 薛霏霏伸出自己的双手,前后看了:「你也见到了,我这双手是沾过人命的,用你们老百姓的话来说,是不干净的。」 张巧儿才要开口反驳,就见薛霏霏又抬手示意她不用说了。 「你不傻,想必也能猜出我们是一个组织,至于这个组织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薛霏霏道。 「但这些时日你也见到了,我们这些人,杀人,也被人杀,可能人前风光,背后凄凉,总而言之,就是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给你自己一个选择。」 她看向了张巧儿:「你若不想加入,我不会强迫你,这几日所见所闻你便是说出去也没什么大影响,但为了你自己好,还是将这些烂在肚里是为上策。待我伤好,便送你去安全的地方,重新过回你熟悉的日子,往后嫁人生子,操持事务,都与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 她说着顿了下:「但若是你想要加入我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是跟你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日子,可能会刀尖舔血,死里求生,也可能荣华富贵,高人一等。但在那之前,你还要受很多苦,至于能不能熬得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张巧儿站在原地,听了她的话,脑子里一时都懵了,完全不知该作何感想。 薛霏霏知她一时半会儿难消化,便道:「今晚就算了,你先去睡吧,想好了再来同我说。」 张巧儿懵懂着走了出去,回到她自己的小房间,满脑子都是事儿,哪里能睡得着? 第二天一早,薛霏霏看张巧儿眼下两片青色,便知她压根没睡好。 果然张巧儿慢慢吞吞开口了:「我,我还是没想好。」 薛霏霏不意外,她道:「无妨,我在江州养伤这段时日,你尽可考虑。」 张巧儿暗暗松了口气:「那我去给姐姐做吃的,你今天想吃点什么?」 看她迫不及待就转移了话题,薛霏霏也不点破,只道:「没什么想吃的,清淡点就好。」 第17页 「那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张巧儿说着,就出了屋子,往这间小院自带的厨房里去。 连翘正在厨房里盯着灶下火候,见张巧儿进来,笑道:「姑娘醒了?」 张巧儿点了点头:「我来看看今天能做点什么吃。」 连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又笑:「巧儿姐姐的厨艺是真好,就连我们府上做了十几年饭的赵大娘,都说比不上你呢。」 张巧儿笑笑,她又何尝不是做了十几年的饭?当初人还没有灶台高呢,就踩在凳子上炒菜了。 「我昨天看见外面有卖冬笋的,」张巧儿翻了那几样菜和肉,说道,「笋子味鲜,姐姐正说没胃口呢,倒不如给她买些来做汤,又鲜美又滋补。」 连翘道:「正是这个理呢。」 「那我出去瞧瞧,你看着点厨房。」张巧儿道。这几日相处下来,原本霍府正经的丫鬟如今却成了给她打下手的了。 然而连翘却不在意,她仿佛每天都是这般高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张巧儿揣了些银钱出门——都是霍嘉丰送来给她们使的,霍家后门的巷子里就有人担了菜蔬在卖,她正探头瞧谁那里有冬笋,却不防被人从背后吓了声:「嘿!」 张巧儿吓了一跳,她转身看去,不觉惊讶:「咦,怎么是你?」 原来那吓她的人正是那日的小叫花子,他抱了胳膊,懒洋洋地看了她:「你出来干嘛?」 「买菜呀。」张巧儿答道,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小叫花子哼道:「天下这么大,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张巧儿笑了:「你昨天跟踪我了吧?」 小叫花子撇头看向一边。 张巧儿也不生气,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叫花子还是不言语。 张巧儿才要再说话,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咕——」,从小叫花子肚子里传了出来。她一愣,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小叫花子似是恼了,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好在张巧儿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既饿着肚子,那就进来吃点东西吧。」她说。 「我不,你放开我!」小叫花子挣扎着。 张巧儿颇懂得如何诱惑人:「有热腾腾的小米粥,刚摊好的鸡蛋饼,撒上点葱花,别提多香了。还有各色酱菜,拌着热粥,脆生生,热乎乎,一碗下去可舒服了。」 小叫花子不挣扎了,他别了手,嘟囔道:「我就喝一碗粥。」 张巧儿这才笑了:「对嘛,有饭不吃,你傻呀。」不等小叫花子反驳,她又抢先说道,「不过你得先跟我去买点菜,我回去还要做午饭呢,就做个鲜笋鸡汤,板栗烧排骨,清蒸鲈鱼,再炒个虾仁。」 她一样样数着,小叫花子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他抹了下嘴:「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张巧儿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谁说的,我就是要做这些菜啊。」 小叫花子:「……」行吧,为了一口吃,他忍。 看管后门的大爷见张巧儿领了个小叫花子回来,他本想阻拦,但想起少爷曾传令下来,不得限制那小院里人的自由,便生生忍住了,看着他们进去,就赶紧去跟门口卖布鞋的老大哥闲扯起来。 连翘初一见那小叫花子,吓了一跳:「这哪儿来的呀?」她问张巧儿。 张巧儿见小叫花子满脸不悦,知他不喜被人这样打量,忙笑道:「我见他可怜,就带他进来吃口热乎的。」 「哦。」连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也不管许多,「那我先去给姑娘送早饭了。」 目送了连翘出去,小叫花子方问张巧儿:「姑娘?你是这府里的丫头,伺候小姐的?那你去万春楼做什么?啊,别是你们家小姐有那种癖好吧?」 张巧儿不解:「什么癖好?」 见她不懂,小叫花子甚觉无趣,干脆往桌边一坐,道:「饭呢?快饿死小爷我了。」 「你还真不见外。」张巧儿笑道,走去灶边给他盛粥。 「还有鸡蛋饼和酱菜,一样都不能少。」小叫花子叫道。 张巧儿瞥了他一眼,他还真当这里是饭馆了。 她虽腹诽,但还是给他上齐了。眼看他风捲残云似的一气吃光,碗里连一滴汤水都不剩,张巧儿才要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就见他嘴巴一抹,连句谢谢都没有,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还真当自己是来吃霸王餐的呢。张巧儿心中好笑,开口叫住了他:「你往哪儿去?」 小叫花子道:「吃饱了,自然是去找个暖和地方晒太阳挠痒痒去。」 他还挺会享受。张巧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叫花子啧了一声,很是不耐烦:「有什么关系?」 张巧儿坚持道:「我叫巧儿,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小叫花子似是觉得好笑,他打量打量张巧儿,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跟我一个叫花子做什么朋友?」 张巧儿也是个犟脾气:「你管我?我愿意。」 小叫花子懒得与她多说,往边上一闪躲开了她,抬脚就出门去了。 张巧儿有被气到,她转身追了出去,才要喊,就见那小叫花子站在那里不走了。她正觉得奇怪呢,就听前面传来一句:「咦,你是什么人?」 第18页 却是霍嘉丰的声音! 第十章 霍嘉丰好奇打量了眼前这个小叫花子:「你是谁?」 小叫花子倒不示弱,反问道:「你又是谁?」 霍嘉丰觉得好笑,在这府里还从未有人这样同他说话。他才要开口,张巧儿就匆匆赶了上来,道:「不许对霍公子无礼。」 「哦,霍公子。」小叫花子点了脑袋,「你到底是伺候姑娘的,还是伺候爷们的?」他问张巧儿。 张巧儿瞪了他一眼,她现在怎么觉得这小叫花子的话也忒多了些。 「怎么,你认识?」霍嘉丰看了张巧儿道。 这会子说不认识也晚了,张巧儿只好点头道:「我见他可怜,想着厨房里早饭还够,就叫他进来吃一碗。」 霍嘉丰觉得合理:「是该这样。」他也点了头,又去问那小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叫花子斜眼道:「关你屁事!」 张巧儿恨不得照着他的脑袋拍下去:「好好说话!」她怒道。 小叫花子撇了嘴:「哼,爷生来就是一个人,不知年纪,也不知姓名。你有意见吗?」他睥睨了霍嘉丰。 霍嘉丰看这小子剑拔弩张的模样,像是一只小兽,在沖自己张牙舞爪。他笑道:「哇,那你好棒,简直就和孙悟空一样。」 小叫花子愣了下,似是不知该如何接霍嘉丰的话。 霍嘉丰以为他不知道孙悟空是谁,便解释道:「孙悟空是《西游记》里的主角,他是一只……」 「我知道,猴子嘛。」小叫花子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还不知道孙悟空是哪一个。」 「原来你知道,那就更好了。」霍嘉丰笑道。他见那小叫花子伸手去够自己的后背,知道他是痒痒,不禁又出言道,「你要不要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 小叫花子闻言当即便盯紧了他:「你想干嘛?」他警惕道,「我只是来要口饭吃,可不是干那些不正当的。」 霍嘉丰一愣,等他反应过来,顿时笑得前俯后仰:「你呀,」他手指了小叫花子,「年纪小小,想得却不少。」 他好不容易笑完了,又道:「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过是想着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既到了我家来,也是缘分,不如给自己洗洗干净,也好过个年。你说是不是?」 小叫花子迟疑着:「是,是吧?」 霍嘉丰一拍手:「这就对了,走吧。」 小叫花子却问:「走去哪儿?」 「当然是去沐浴更衣了。」霍嘉丰道,「这院里都是女眷,可没有给你洗澡的地方。」 小叫花子看了眼张巧儿:「不行,就在这儿,别的地儿我都不去。」 张巧儿颇有些尴尬:「霍公子叫你去,你就去吧,洗个澡而已,又不会害了你。」 小叫花子却坚持就要在这里洗,不然他就走了。 正僵持着,连翘从屋里出来了,道:「姑娘说了,一大清早的在院里吵吵什么?他既不愿意,叫他走就是了,哪还有人上赶着去求一个小叫花子的?」她说完这些又神色紧张,摆了摆手道,「刚刚这些都是姑娘叫我说的,可不是我的意思啊。」 小叫花子一听,扭头就要走。 霍嘉丰赶紧拦住,笑道:「你别听她的,她身上不舒服,难免说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他说着又退了步,「你既不愿到别处去,那我就叫人把浴桶搬到这里来,你就在这里洗吧。」 张巧儿也点头:「那我去烧水。」 小叫花子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到过,但追着要他洗头洗澡的,这却是头一回。也罢,他心想,就当是来体验一回富人生活吧。 小叫花子舒舒服服泡在浴桶里时,霍嘉丰正坐在薛霏霏床前,她还是没给霍嘉丰好脸色:「你还真是个大好人,」她讽刺道,「外头街上还有那么多叫花子呢,你怎么不都接回来好吃好喝好穿地供着呢?」 霍嘉丰宽厚地笑了笑:「能碰上也是缘分嘛。」 薛霏霏冷笑一声:「哪有那么多缘分?」 霍嘉丰道:「怎么没有?咱们不就是吗?」 薛霏霏斜眼看了他,他还真是蠢啊,明明没有她的话,他背上也不会多那一道疤痕,他还觉得是缘分,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张巧儿端了茶水进来,薛霏霏看了她一眼,道:「既然你们都对那小叫花子那么好,等下也叫来我瞧瞧,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霍嘉丰和张巧儿对视一眼,默契地都没有应声。 薛霏霏瞅了这两人,哼笑道:「怎么,怕我吃了她不成?」 张巧儿莫名就想起了她初见媚儿姑娘时的场景,她当时真觉得媚儿姑娘会把她给吃了的,眼下她竟是同样的想法,只怕这位小雪姐姐比媚儿姑娘还要厉害上几分。 大概霍嘉丰也是这么想的,他讪讪笑道:「不过一个小叫花子,你身上还有伤,何必见他劳神呢?」 他越是这样说,薛霏霏越是要跟他反着来,偏要见那个小叫花子不可。 霍嘉丰无奈,念她是个病人,性情反覆不定,只好顺着她。又怕那小叫花子不理会他,他又叫上了张巧儿一道去。 小叫花子已经洗好了澡,他穿着一套白色里衣,却死活也不肯穿上那几件干净的棉衣,叫嚷着还要他的破烂乞丐服。 第19页 连翘正耐心说与他:「你那几件衣裳实在是太破太脏了,没法再穿。这几件虽不是新做的,却也没有破,还洗得干干净净的,多好,快穿上吧,不然等下着了凉就不好了。」 小叫花子却不听:「破烂怎么了?破烂那也是我的衣裳!我不管,你们快把我的衣服换回来!」 张巧儿听得清楚,偏边上又是霍嘉丰,她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脑子抽抽给这死孩子领了回来呢? 连翘无计可施,见霍嘉丰和张巧儿进来,忙来讨个示下。 霍嘉丰甚少强人所难,见此他便说道:「这样吧,你的衣服我们已经给洗了,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你不如先穿上这些取取暖,等你的衣服干了再换下不迟。」 小叫花子听他这样说,权衡之下也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好应下:「说好了啊,等衣服干了我就走的。」 霍嘉丰笑道:「一定一定。」 小叫花子穿好了衣服,连翘又给他梳了头,乍一看倒不像是个叫花子了,这干干净净的清秀小模样,更像是哪家的小公子哥儿。 霍嘉丰惊嘆过后,又引他到薛霏霏房里去。小叫花子还记得方才连翘转述的话,他在台阶下顿步:「这屋里有个骂人的,我不去。」 霍嘉丰好言劝道:「她方才是起床气,现在已经消了。而且她那里还有好吃好喝的,保准你喜欢。」 小叫花子摸了摸肚子,你别说,这刚洗完澡出来,还真有点饿了。 「那好吧。」小叫花子点了头。他也很想进去瞧瞧,那个还没见面就对他不耐烦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 薛霏霏正歪在床上翻着一本游记——那是霍嘉丰为了给她解闷特地拿过来的,她听见脚步声响,遂抬起头来,就见霍嘉丰推了个少年过来:「就是他了。」 这就是那小叫花子了?薛霏霏微微眯起了眼,这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可着实与「乞丐」二字搭不上边。 「你叫什么名字?」她稍稍坐正了些,问道。 小叫花子一偏头,压根不搭理她。 有意思。薛霏霏想。她看了眼霍嘉丰和张巧儿,他二人都沖她摇了摇头,可见这还真是块难啃的骨头。 不过这可难不倒薛霏霏,阁里什么样脾气的女孩子她没见识过,都能叫她驯得服服帖帖的,更何况一个小叫花子。 「你既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她迳自说道,「今日立春,你便叫立春吧。」 霍嘉丰无语,敢情小雪跟她师父一样,都是拿二十四节气来给人取名的?原来二十四节气是她们家祖传的花名册子呢。 小叫花子一听就怒了:「谁要你多管闲事给我取名字的?我不要!」 薛霏霏似是没听见,她继续说着:「你既无父无母,连个讨饭的碗都没有,若是痴傻,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哪天陈尸街头,也不足为惜。可我瞧你偏生得眉清目秀,脑子也清楚,便是出身不好,但如今遇上这几位贵人,但凡你态度好一些,日后也能为自己谋个好出路,岂不比一辈子当个乞丐来得强?」 小叫花子愣住。他长了这么大,自有记忆以来,有人打,有人骂,也有人给口饭吃,有人给件衣穿。可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女人这般,初次见面就与他说上这么一番话,倒叫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半晌他才嘟囔道:「我为什么要态度好一些?」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连个讨饭的碗都没有?」 他本意是反驳,可偏偏眼前这个苍白着一张脸的女人笑得极其人畜无害:「我猜的呀。」 小叫花子握紧了拳头,他想打人! 第十一章 又是天气晴好的一天。 小叫花子立春侧卧在霍府的后院墙上,一条腿搭了另一条,脚尖一上一下点着,天上大太阳将他暖烘烘晒着,惬意得很。 张巧儿从厨房里出来,抬头就看见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出声道:「快下来,小心摔了。」 立春不以为意:「你今天又做的什么?这样香。」他吸了吸鼻子。 张巧儿笑道:「你还真是狗鼻子。今天炖的天麻鸽子汤,给小雪姐姐补身子的。」 听见「小雪姐姐」四个字,立春嗤之以鼻:「天天大鱼大肉,胖死了都。」 「立春!」张巧儿喝道,「不许胡说。」 立春对他这个新名字很是抗拒,他腾地坐了起来,满脸写着不高兴:「我都说多少回了,不许你们这样叫我。」 然而张巧儿并不理会,她说:「不叫你立春,那叫你什么?总不能让我们喊你要饭的吧?不然你自己想个名字来。」 立春翻了白眼:「那随便了。」他又倒了下去。 张巧儿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好在立春熟能生巧,霍府的这块墙头简直就是他的床了,再熟识不过。 张巧儿走到墙下,仰头问他:「上回小雪姐姐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 不等立春开口,她又自己说道:「我觉得她说得不错,你总不能一直都做一个叫花子,难得现在有这个机会。哎,」她冲上头的立春喊道,「前几天霍公子的一个小厮请辞回家去了,他身边少了个人,我寻思这正是个机会呢,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在小雪姐姐的份上,霍公子兴许愿意多给你开几吊月钱。」 第20页 「谁稀罕那几吊钱?」立春卧在墙头上,翘起的脚颠着,「要我去给人当牛做马,那我宁可一辈子要饭,至少还落个自在。」 「瞧你说的什么话。」张巧儿被他说笑了,「你今年十几了?再过几年也该成个家了吧,总不能一直这样啊。」 立春冷笑:「我一个叫花子,成家做什么?平白拖累人家么?」 「话不是这么说呀。」张巧儿试图给他讲道理,「你想啊,你先找个事做,自己安稳下来,再娶个心地善良手脚勤快的姑娘,两个人和和美美过日子,这不好吗?」 立春瞥了她一眼:「你是谁?我娘吗?唠唠叨叨这许多。」 张巧儿有被他这冷漠的口吻给气到,她说:「我是看你比我弟弟也大不了几岁,这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倒好,好心当做驴肝肺。罢罢罢,原是我多事,我不说了。」她转身就要走。 立春也没叫她,只是那只翘起的脚不颠了。 张巧儿怒气沖沖,她还未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道:「请问这是小雪姑娘住的院子不是?」 「谁啊?」她没好气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院门口立着的是两个陌生的姑娘,一个圆脸的看着年纪小些,一个瓜子脸穿石榴红裙的要大些。 「你们是?」张巧儿疑惑着,霍府来来回回她统共也没见过几人,这两个就更是眼生了。 「表小姐?」恰好连翘从屋里出来,惊讶叫道,「您怎么来了?」 那个穿石榴红裙的女子沉静笑了:「我听说最近家里来了位客人,就是一直没能照上面,心里好奇,就想过来瞧瞧。」她说着走进院里来,手指了身后圆脸姑娘捧着的食盒,「我亲手做了两样小点心,送来给客人尝尝。」 「这……」连翘却犹豫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幸好边上还有个张巧儿,她适时开口解了围:「这位是霍公子的表妹?还是表姐来着?」 那位表小姐听见她说话,视线转向她,微微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巧儿姑娘了吧?」她笑得如春风化雨,「你口中的『霍公子』是我表兄。」 「哦,哦。」张巧儿受宠若惊,不想这位表小姐竟能知道自己的存在,甚至是晓得她的名字,她顿时就对这位表小姐心生好感。 「小雪姑娘是在里面吗?我去瞧瞧她。」表小姐说着就要抬腿进去。 连翘赶紧拦道:「表小姐,还是让奴婢先进去通禀一声吧,小雪姑娘才吃了药,这会子怕不是睡下了。」 「哪有这□□睡觉的?连翘你如今是越发胆大了,连我们小姐也敢阻拦?」却是那个圆脸丫头开口喝道。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表小姐,我……」连翘紧张得语无伦次。 表小姐却笑了:「不妨事,那你便进去通报一声吧,我就在外头等着。」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连翘却战战兢兢,逃也似的进屋去了,看得张巧儿十分迷惑,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薛霏霏当然是醒着的,她原本一天睡三个时辰就够了,如今为着养病多睡一个时辰,已经足够她白天里精神抖擞了。 所以不等连翘开口,薛霏霏就自己问道:「外头什么人?」 连翘晦涩地开口:「是我们家表小姐。」 薛霏霏看向她,虽说她与连翘并不怎么说话,但这几日她冷眼旁观,也能瞧得出这是个心直口快的爽利姑娘,怎么提道那位「表小姐」,她就这般不自在了呢? 连翘见她不说话,便大着胆子介绍道:「表姑娘姓李,是我们家老爷的亲妹妹的女儿,她打小没了爹娘,家里也没个别的亲戚,就被老爷和夫人接过来养着了。」 原来是个寄养的孤女。薛霏霏心中瞭然,问道:「那她来做什么?」 「说是,」连翘顿了下,方道,「说是来探望姑娘你的。」 「探望我?」薛霏霏好笑,「非亲非故的,她来探望我做什么?」她弹了下指甲,轻松拒绝道,「你去跟她说,我不见。」 「这……」连翘很是为难,她抬眼瞅了瞅薛霏霏,小声道,「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薛霏霏奇怪道,「你就说我的话,我要静养,不宜见客,请她回去吧,日后也不用再来。」 连翘欲言又止。 这沉默的间隙里,薛霏霏和连翘都听见外头传来那位表小姐说话的声音。连翘不比薛霏霏耳力出色,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位表小姐套张巧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幸而先前薛霏霏就已经交待过张巧儿一番说辞,此刻张巧儿倒是答得滴水不漏。 薛霏霏冷笑,原来这位表小姐是来打探她的底细来了。就说嘛,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她们还素未谋面。 「去吧,」薛霏霏朝连翘推了推手背,「就把我刚才说的话讲给她听,不必委婉。」 连翘战战兢兢出去了,她还没想明白什么叫「不必委婉」,嘴巴就已经将薛霏霏交待过的话全讲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见那位表小姐端着一贯庄重的微笑,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佩兰,把点心留下,我们走吧。」 张巧儿接过了那只食盒,目送了她们出去,她笑道:「这位表小姐还挺和蔼可亲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转头就见连翘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这是?」她赶紧问道。 第21页 连翘:「这下完了,我又要被表小姐记恨在心了。」 张巧儿觉得她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呢?我看表小姐好得很吶。」 连翘看她一眼,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声不吭进厨房里去了。 她这样,张巧儿更是不解了。 这时墙头上传来一声嘲笑:「傻子。」 张巧儿扭头,方才全程不见影子的立春,这会子又卧在了那里,脚尖颠着,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她又想起他先前的言语,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也进厨房里去了。 立春赶紧沖那边喊了声:「天麻鸽子汤给我盛一碗啊。」 厨房里传来一声怒吼:「你休想!」 转眼便是除夕。薛霏霏住的这处小院子临着后街,很容易就听见外头的鞭炮声,昭示着一年又过去了。 薛霏霏对除夕无感,除了知道自己又长了一岁,她想不通有什么要过除夕的理由。但张巧儿和连翘却不一样,进进出出的时候脸上都是跟往日不一样的神采,看得薛霏霏都忍不住要怀疑她俩是不是捡钱了。 尽管这小院里就住了她们三人,但下午的时候张巧儿和连翘还是风风火火贴起了春联、窗花,挂起了红灯笼、吉祥如意结,将屋子里里外外都重新打扫了一遍,让薛霏霏在灰尘里怀疑人生。 入夜就更是绝了,霍嘉丰领了下人搬来了一桌酒席,满满当当十几样菜式,甚至还有一瓶花雕酒。 薛霏霏看着那桌酒菜,微微挑眉:「你这是干什么?」 霍嘉丰理所当然答道:「过除夕夜,吃年夜饭啊。」他说着还在桌边坐了下来,又招呼了张巧儿和连翘也坐。 看他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薛霏霏道:「你不去陪着你爹娘过年,来我这儿算什么?」 霍嘉丰笑眯眯道:「我爹娘自有人陪着,少我一个不少。但你这儿人少,我来了就热闹了。」 他还挺看得起自己的。薛霏霏呵地一笑:「这可是笑话了,除夕夜自是要一家人团圆,你抛下爹娘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过节,传出去不叫人笑话?」 「什么叫来历不明的女人?」霍嘉丰有些不高兴她这样说自己,「咱们都一起共患难了,别人能说啥?他们爱说说去,我才不管。」 他不管,薛霏霏更懒得管,干脆就随他去了,任由他招呼张巧儿和连翘入席,三人举杯畅饮——谁叫她还有伤在身,不能加入其中呢。 霍嘉丰背上的伤也才好没多久,应该是被他母亲叮嘱过不许多饮酒,他只喝了两杯酒,就换了茶盅凑到薛霏霏身侧,悄声道:「今天我爹把巡查的人都给撤了,说是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那些人在周边晃悠了。」 薛霏霏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是媚儿做成了。 霍嘉丰还在自顾自喋喋不休:「所以你大可放心在这里住下,不用担心了。等你伤好了,你要是觉得这里闷得慌,刚好我打算趁着春日南下游历一番,到时候可以陪着你一起去走走。你去过锦州吗?还有越州?听说过了越州……」 「表哥!」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冷风从外头灌了进来,将这屋里的暖气挟裹一空。薛霏霏打了个寒颤,终于看清那门口立着的人,瓜子脸,石榴裙,可不就是霍嘉丰的小表妹李小姐了? 第十二章 「沅芷?你怎么来了?」霍嘉丰惊讶问道。 薛霏霏别过脸去,这话还用问吗?不是来找他的,难不成是来找她的?上回的热脸贴冷屁股还没受够?她想那位表小姐也不是有受虐倾向的人。 果然李沅芷期期艾艾地开口了:「表,表哥,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她走了进来,近到霍嘉丰身侧,伸手去搂他的胳膊:「舅舅舅母都还在前头等着咱们一起吃年夜饭呢,咱们走吧。」 霍嘉丰避开她的手,他看了眼薛霏霏,神情有些尴尬:「沅芷,你先回去,我再坐坐。」 薛霏霏却不看他,她给自己舀了碗鸡汤,汤匙碰着碗沿,叮叮噹噹地响。 李沅芷的声音随即飘来:「哟,这位就是小雪姑娘了吧,久闻大名。」 薛霏霏尝了口鸡汤,向张巧儿道:「好像淡了些。」 「是吗?」张巧儿也喝了口,「好像是淡了,我加点盐。」 薛霏霏这才看向李沅芷,她微微一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么,真辛苦李小姐『久闻』了。」 李沅芷当面被她这么一说,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好在她反应还挺快,立马又笑道:「小雪姑娘真是爱说笑。」 「我不是在说笑。」薛霏霏看也不看她,视线只落在满桌菜餚上,「李小姐既是来寻人的,这会子人也找到了,就请回吧。你在这里杵着,我们没法安生吃饭。」 李沅芷没料到她竟会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径直给她下逐客令,脸上顿时不好看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小姐还真是听不懂人话呀。」薛霏霏抬眼扫过她,「我是说,你这面相生得不得我眼缘,我看着你烦。」 「你!」李沅芷还从未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过,一时又气又恼,她指了薛霏霏,「你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借住在我们家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霍嘉丰赶紧起身去阻拦:「好了好了,沅芷,不许这样胡说!」 第22页 「表哥!」李沅芷气得直掉眼泪,「她先骂我的,你还护着她。」 薛霏霏却不承霍嘉丰的情,她哼笑道:「李小姐说得是,我不过是借住在这里,不过,」她瞅着李沅芷笑了,「谁又不是呢?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她鹦鹉学舌。 李沅芷很是愣了一回,方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内涵自己,更是愤怒了,伸了手就要朝她扑过来,被霍嘉丰一把拦住。 「行了行了,你别恼了,我跟你走还不行吗?」霍嘉丰一个头两个大,他将李沅芷往外推着,还不忘叮嘱薛霏霏她们,「那我就先走了啊,你们自己吃着。」 薛霏霏翻了个白眼,不用说她们也知道。 没一会儿,吵吵闹闹的人走了,这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张巧儿和连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下去。 薛霏霏却夹了块糯米藕,咬了一口,很是满意这甜糯:「去把外头那傻小子叫进来吧,大过年的,这一桌菜咱们也吃不完,总得来个人扫尾。」 外头那傻小子?张巧儿疑惑,但还是起身走去门边一瞧,果然就瞅见立春在那儿杵着。 「你这傻小子,」她学了薛霏霏的话骂道,「鬼鬼祟祟躲那儿干啥呢?还不快进来,冻死我了都。」 立春傲娇得很:「谁鬼鬼祟祟了?我才刚到。」他说罢,大摇大摆就进屋里来了。 「这大过年的,我也不能老白吃你们的。」立春说着,将手里的布袋子往地上一放,拉开了抽绳,「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们放烟火看。」 「你哪来的这些烟火?」张巧儿惊讶道,「你该不会去偷了吧?立春我可告诉你,偷东西可是犯法的。」 立春白眼翻得比薛霏霏的还熟练:「谁说我偷了?这几天我在老菸头家帮忙,这些都是我的报酬。」 「老菸头是谁?」 「好像是城里做烟花爆竹的人。」连翘代答道,又看了立春笑,「怪不得这几天都没见着你人,原来是去干活了。」 「没错。」立春大大咧咧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就往锅子里伸,「好香啊,刚在外面我就闻见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薛霏霏,她似笑非笑地正看了自己,看得他心里一激灵:「干,干嘛?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薛霏霏不搭理他的废话,只道:「有现成的路子给你铺好了不走,宁可去给不相干的人打工,就为那点小玩意儿?」她的视线扫过地上装满了烟火的布袋子。 立春筷子顿了顿,随即夹着的肉片就进了嘴:「什么小玩意儿?那是自由。」 薛霏霏哼笑,屁大点孩子,温饱都没解决,还谈自由。 等那「自由」孩子风捲残云一般扫完了尾,众人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赶着要去院子里放烟花。 薛霏霏身上有伤,张巧儿和连翘怕她冻着,特意又给她加了件狐领缎面斗篷,方小心翼翼扶了她出去。 立春已经在院子里摆开了烟花,滋熘熘点起来了。 「我也来我也来。」张巧儿叫着就下去了,「我可爱玩这个了。」 连翘扶了薛霏霏在廊上坐下。薛霏霏眼睛看着下面那两人点菸花,对连翘说道:「你不去玩玩吗?」 连翘摇头:「我不敢。」顿了顿,她鼓足了勇气,终于又说道,「姑娘,谢谢你今天为我出头。」 薛霏霏心中一动:「哦?我什么时候为你出头了?我怎么不知道?」 连翘就笑了:「姑娘那般怼表姑娘,我又不是傻子,姑娘跟表姑娘无冤无仇的,何必当着少爷的面撕破脸呢?」 「你不傻,」薛霏霏点头道,「你家少爷却是个傻的,不仅傻,还瞎,什么也看不清。」 连翘笑得更厉害了:「姑娘说得是。但姑娘你也知道,如今像我们少爷那样的人也不多了,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薛霏霏嗯了一声:「就是傻了点。」 连翘是没办法了,谁让她家少爷就是这么个人呢,她也没得可为他辩驳了。 第一颗烟花才炸开,霍嘉丰又来了。 张巧儿捏着火摺子,一手还拿着捆炮仗,看见他来,才要迎上去,霍嘉丰吓得赶紧摆了手:「你别过来!」 张巧儿一愣,随即就又笑了:「霍公子,你怕这个啊?」她说着还将炮仗往前送了送。 霍嘉丰当即离她远远的:「太危险了,你放地上。」 连翘凑近薛霏霏说道:「我家少爷也不敢放这个。」 恰好被霍嘉丰瞅见,看她二人笑作一团,他明知故问:「说我啥坏话呢?」 不等薛霏霏嘲笑他,只听咻的一声,又一颗烟花升空,在夜空中绽放火树银花。 「真漂亮啊。」霍嘉丰喃喃道。他转过头去看薛霏霏,她的脸被烟花照得比宣纸还要白,只是那上面一丝笑意也没有。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薛霏霏也转头看他。他慌忙又抬头去看天上的烟花,就听见她问:「你不在前头陪你爹娘表妹守岁,又跑来这里做什么?不怕等下子又来个『表小姐』抓你回去?」 霍嘉丰被她说得害臊,道:「这回我保证不会再出现那样的场景了。」说着他怕薛霏霏再揪着这事不放,他自告奋勇也要下去放烟花。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狼狈样,薛霏霏难得真心笑了。或许连翘说得对,他傻是傻,但也是难得的好人吧。 第23页 大年初一,薛霏霏暂住的小院迎来一位难得的客人。 「阁主,这是我家姑娘命我送来的,阁主先前配制的药,现在已经做好了。」雁儿将一只锦盒奉上。 薛霏霏接过,打开就见里面躺着四颗药丸,散发着浅浅的草药香。 「东西我收到了,回去告诉媚儿,说我谢谢她了。」薛霏霏扣上锦盒,道。 雁儿道了声「是」,却没有立即就走,反而迟疑道:「我们姑娘说,这药凶险得很,阁主要不要去我们那儿,好歹有个照应。」 看来媚儿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薛霏霏轻轻笑道:「不妨事,我自有主意。」 雁儿走后没多久,薛霏霏就从锦盒里拿起一枚药丸,就着桌上已经温凉的白开水送了下去。 吃完了药,她回去床上躺下,盖好被子,静静阖上了眼。 初二的早上,连翘照例来给薛霏霏送早饭,却不见她起来。连翘觉得奇怪,走去她床前一瞧,吓了一大跳,只见薛霏霏面上绯红,额头上都是沁出的细密汗珠,她的手尚未挨到薛霏霏的额头,就已经感觉到了她那异于常人的温度。 连翘着急忙慌叫来了张巧儿,自己则跑去请了霍嘉丰和霍夫人。 霍夫人来给薛霏霏把了脉。上次她给薛霏霏把脉的时候就觉得这孩子的脉象很是奇怪了,今日再一诊,愈发觉得怪异了。 「你们知道她吃了什么吗?」霍夫人皱眉问道。 张巧儿和连翘都摇头:「吃的都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可今天突然就这样了。」 霍夫人嘆气:「许是毒伤发作了。」 「那箭上的毒?」霍嘉丰焦急道,「这些日子我见她好多了,还以为毒已经清了呢。」 「傻小子,毒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能被清了?」霍夫人无奈,「我虽是行医的,却不懂毒,只是我看她这样,咱们也无能为力,只能看她自己了,若是能熬过这关,后面或许就好了。」 她这话完全没法安慰到霍嘉丰,他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问他娘:「您想想看给她开点什么药吃?光是这样烧怎么行?该烧傻了。」 霍夫人道:「越是她这个样子,就更不能随便用药了,万一有个什么差池,恐怕会雪上加霜。」她说着顿了顿,又道,「现而今唯一保险的法子,就是拿冷毛巾给她敷着。」 霍嘉丰知道他娘不是在诓他,他定定看了床上不省人事的薛霏霏,恨不能替她受苦。 第十三章 薛霏霏一连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里,张巧儿和连翘轮流守在她身边,为她擦洗身子,更换冰敷毛巾。霍嘉丰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更做不来张巧儿和连翘的事,只能守在外头干着急。 期间李沅芷又来了一次,见霍嘉丰嘴唇都起了皮,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想了想,还是赌气甩手走了。 就这么人仰马翻地过了三日。这天傍晚的时候,守在薛霏霏床头跟前的霍嘉丰做了个梦,他梦见那伙蒙面人又找到他们了,他一马当先去阻挡,回头喊其他人快跑,然后再一转头,就看见一柄刀闪着寒光噼向了自己。也就是这时候,他猛地就惊醒了。 这一睁眼,他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他很是费了些功夫,一团浆糊的脑子这才反应了过来:「小雪?你醒了!」他腾地坐了起来。 薛霏霏眨了下眼:「你怎么睡这儿了?」她很久没说话了,嗓子生涩得很。 霍嘉丰赶紧起身去倒了杯温水来,又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餵她喝了水,方道:「你还说呢,你可把我们都给吓死了。」他说着腾了一只手去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却不期她往旁边躲了下。 「你躲啥啊?还躲,这几天我都是这么看你还发烧不发烧的。」霍嘉丰堵着气说道,手背还是贴上了她的额头。 他的手背有点凉。薛霏霏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她睡了一觉起来,霍嘉丰突然就这么强硬了起来呢? 「嗯,烧退了。」霍嘉丰收回了手,一本正经道。 薛霏霏面无表情看了他,看得他心里开始发虚。 「你这么看我干吗?我还没问你呢,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呢?」他佯装镇定。 只是他不经意就移开了的视线出卖了他,薛霏霏心里暗笑,面上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都睡着了。」 「哦,也是。」霍嘉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想起一事来,「我去叫我娘来,你昏迷了这几天,她也担心得很。」他说着就要走。 「哎,不用了。」薛霏霏叫住了他,「我觉得好多了,应该没事。」她说着伸出双手来,试着调动脉息,果然比先前好多了,那药丸还是有用的。 「你不能乱动,」霍嘉丰在一旁唠叨着,「你胸口的箭伤还没好呢,小心扯裂了伤口。」 「知道了,不用你多说。」薛霏霏道,寻思着等吃完那剩下的三粒药丸,自己的伤就该痊癒了。内外伤一好,也就该启程回去了,这小院虽住着舒坦,但到底不是能住上一辈子的地方。 「你才醒,又想什么呢?」霍嘉丰见她不说话,便问。 薛霏霏摇摇头:「没什么。」 霍嘉丰看她半晌,突然就嘆了声气,在那张凳子上又坐了下来:「你昏迷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万一你要是一睡不起,我该怎么办呢?」 第24页 薛霏霏笑了:「你不是该考虑拿我怎么办吗?怎么想着你怎么办呢?」 霍嘉丰这次没移开视线了,他盯了薛霏霏,认真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薛霏霏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她的身份,她的种种,都叫她不能明白。 她闭上眼,歪过头朝向床里侧:「我累了,想睡会儿。」 霍嘉丰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阵,有那么一刻钟话都已经冲到了嘴边了,想了想,他还是给咽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一片昏暗了,薛霏霏终于转过头来,床前的那只凳子上已经空无一人。 走了好。薛霏霏想,她身边就註定了不该留人的。 转眼到了上元节。 这期间薛霏霏又服了一次药,竟比上次的反应要轻了些,没有陷入昏迷,只是有些低烧,白天醒,晚上睡,愣是没叫那帮人看出来。 她想着这是一个好兆头,等这四枚药丸吃完,差不多就可以动身走了。 霍嘉丰见薛霏霏能出屋了,又听他母亲说她在好转,想着她在屋子里憋了这么久了,也该出去透透气,便趁着上元节,叫人套了马车,来带她们出门看灯会去。 薛霏霏本想拒绝,但见张巧儿和连翘都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她一停顿,就被霍嘉丰给架上了马车。 上元节的街道自然是热闹的,行人如织,灯笼簇簇,好一派欢乐祥和。 起初大家都是坐在车里看的,可越往前行,马车渐渐就过不去了。薛霏霏懒怠动弹,张巧儿就拉着连翘跳下了车,两个人尽往人多的地方挤过去。 「你也去吧。」薛霏霏沖霍嘉丰说道,「今天满城的小姐姑娘都打扮得伶伶俐俐地出来了,你出去转转,没准还能碰上心仪之人呢。」 「我不去。」霍嘉丰跟吃了炸药似的,没好气道,「谁要什么心仪之人。」 薛霏霏也懒得管他,只管自己趴在了车窗上往外瞧。 然而比灯会更好看的,是李沅芷亲自上演的这一幕:她来拉霍嘉丰陪她去猜灯谜,霍嘉丰原是不肯,结果一边是李沅芷死缠烂打,一边是薛霏霏冷眼旁观,霍嘉丰渐渐烦躁,觉得这一出怪没意思的,心一横,就跟着李沅芷走了。 薛霏霏看完了这齣热闹,也不愿马车在这里碍事,她本就不爱这人多的地方,干脆就叫车夫停靠去一处安静的街头,自己就在车里调息,等待张巧儿她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霏霏听得马车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但绝对不会是张巧儿和连翘的步子,那些脚步鬼鬼祟祟,听着便知不安好心。 薛霏霏坐着不动,只等车帘被掀起,她看清外头站着四五个二十来岁的小混混,都灰头土脸,却又油嘴滑舌。 「果然没骗咱们兄弟,这的确是个美人哈。」为首的小混混乐道。 他身后的人也都附和着:「这次咱们有眼福了。」 那为首的小混混探进半个身子进来车里,伸手就来拉扯薛霏霏的脚:「美人儿,别坐着了,出来陪兄弟几个快活下啊……啊!」 他的风流话还没说完,其他人就见他忙不迭从车里爬了出来,一头倒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右手胳膊直叫唤。 「大哥,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大哥?」其他人赶紧围上去问道。 那小混混手指了车里:「她,她……」 其他人自以为会意:「给脸不要脸的小□□,竟敢动我们大哥!」就有人也挽起袖子过去了。 「不,别……」那为首的小混混还没说完,他的兄弟就以同样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嗷嗷叫唤。 一连折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带头大哥,其他人这下再不敢随意动弹了,都紧绷了身子站在原地,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没人了吗?」从车里传出女子带笑的声音。 没有人敢回答她,还是为首的小混混忍了痛,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笑话,你们来找我的麻烦,还不知道我是谁?」女子的笑意陡然消失,「再不老实点,我就把你们的舌头都给割了,反正也不会说人话不是?」 「别,别!」为首的小混混又是疼又是怕,赶紧自我交代了,「我姓郝,叫……」 薛霏霏不耐烦道:「谁稀罕你姓甚名谁,捡重点的说!」 「是,是!」小混混点头如捣蒜,「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昨天找到了我们,说是有一桩好买卖,我们若是做成了,报酬不菲。她出手阔绰,我们就答应了,按她说的今天在这里等着。果不其然您的马车就来了,我们见车夫走了,就过来了。然后,然后您都知道了。」他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儿啊? 马车里没了声音。就在众人疑惑时,一只纤纤玉手扶了马车,继而露出一张清丽面庞来,本该是令人心生愉悦的美貌,可那美貌脸上却泛着寒意,又令人顿生畏惧。 「年轻漂亮的姑娘?」薛霏霏冷笑,「那不成连个名姓也没有?」 为首的小混混自认倒霉,唯有苦笑:「姑奶奶,做我们这一行的,哪管对方姓王姓李,只要给钱,都好办事。」 薛霏霏脑子一转:「你还会再见她吧?约在哪儿?什么时候?」 「是,本来说好的,等这边事情了了,就去找她拿剩下的钱。只是现在……」他声音低了下去。 第25页 「现在你还按原计划进行。」薛霏霏道。 「是?」小混混们都愣住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怎么,不愿意去?」薛霏霏微微一笑。 小混混背上的衣裳都要被汗湿了,明明这大冷的天。 「我们去,我们去。」为首的小混混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您看我这胳膊?」 「放心,只是脱臼了而已,你们自己接上吧。」薛霏霏一摆手。 小混混们这才松了口气,就要动手给大哥接胳膊。 「不过,」薛霏霏一手撑了脸,望着再次愣住的小混混们,她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刚刚顺风,我撒了点毒粉,你们若是想要逃,不出一个时辰,个个都会七窍流血而死。」 小混混们呆了。他们想起她先探出车来的那只手,似乎是有看到白色粉末从她掌心飘出。 「你,你!」他们又惊又恐,个个捂了口鼻,不敢再呼吸,更不敢上去厮打这个女人,否则毒性还未发作,就先被她给打死了。 「别急呀,」薛霏霏笑得人畜无害,「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我会给你们解药的。」 她的神色越是温柔,声音越是亲和,小混混们就越是觉得这哪是什么美人?他们先前眼都瞎了,这分明是个玉面罗剎鬼! 第十四章 「小姐,这样真的好吗?」佩兰跟在李沅芷身后,惴惴不安地问道。 李沅芷不以为意:「我戴着帷帽呢,放心没人看得出。」她说着又恨道,「我就是要亲眼看看她是个什么下场,让她先前那么得意。」 「可是……」佩兰看了眼那前头领路的小混混,她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今晚她总是心慌慌的。 「嗐,我都说了没事了。」李沅芷不耐烦她这么婆婆妈妈的。 好在很快就到了小混混说的地方。李沅芷站在巷口往里看了眼,见里面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不由得面露犹疑:「就在这里面吗?」 那领她来的小混混道:「当然了,就这里没人来,别的地儿都是人。你进不进去?不进去就把剩下的钱结给我们。」 李沅芷瞧着那巷中黑暗,心里已经打了三分退堂鼓了,但终究是要显摆的心思占了上风,她一咬牙:「走!」 小混混提了盏灯笼,领着这主僕二人进了巷子,走了十来步,李沅芷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等她话音落下,从黑暗里就涌出四五个人来,吓得李沅芷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谁?」她又急又怕。 她不认得,可佩兰却是认得那领头的小混混的:「是你?」佩兰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那位姑娘呢?」 「姑娘?什么姑娘?」那小混混头子嬉笑着,「姑娘不就在我们眼前么?」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佩兰握紧了李沅芷的手,两个人都有些发抖了。 「什么意思?」小混混头子率先笑了起来,他一摊手,「这不明摆着吗?没人经过的巷道,两个年轻姑娘,再加上咱们弟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小混混们都笑了起来。 李沅芷浑身发凉:「大胆!」她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小混混们非但不怕,还都往前一步:「你是谁?就算是公主,现在落到咱弟兄手里,难不成还想插翅飞?」 李沅芷知道自己是失策了,她低估了这帮市井小人的坏心,但现在后悔也晚了,她只能转而哀求:「别,你们别过来。我,我有钱,你们要多少?」 「钱?」小混混们哄堂大笑,「你傻不傻?你人都在在这里了,我还怕钱会长腿跑了不成?」小混混头子搓了手,面露□□,「先让哥哥我过过美人关,再来跟姑娘算钱不迟。」 眼见那小混混的一双脏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李沅芷吓得一声尖叫,拉过佩兰拼命往自己身前挡着,同时叫道:「别过来!别过来!救命啊!」 佩兰更是被吓个半死,她闭了眼,挥舞着双手,企图让这起子小混混远离。只是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没两下就被人轻易给制服了。 「我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吧。」李沅芷被人按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妆都花了,「只要你们放了我,你们要多少钱都行。」 小混混头子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笑得十分猥琐:「哥哥我今天不要钱,就要你了。」 李沅芷想要再次尖叫,但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叫喊不出声音了,唯有两行热泪,自眼角滚滚而下。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怎么,这就哭了?」一个清冷的声音陡然传来。 李沅芷蓦地睁开了眼。她认得那个声音,那是小雪姑娘的声音! 围着她们主僕的小混混们让开,先是灯笼幽暗的光照了过来,那道光源的后面,缓缓走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你!」李沅芷奋然要起身,「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害我!」 只可惜有小混混拉着她,不然她真要冲上来抓花这个女人的脸了。 「是我。」薛霏霏在李沅芷跟前站定,她好整以暇,「不是我胆子大,是你害我在前,现在我不过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称不上什么害不害的。」 「你,你强词夺理!」李沅芷挣扎着,「我要告诉表哥去,让他看清你这个女人的嘴脸!」 第26页 「你确定?」薛霏霏微微地笑,「不过也好,等见了他,也该让他知道先前莫名就黄了的亲事都是怎么回事。」 李沅芷停止了挣扎,她愣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霏霏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江州都督次女为何在与你交谈之后回家就要退亲?越州太守之女为何在看了一齣戏后转头就将媒人骂出了城?那王员外家的小女儿,明明连定礼都收了,却还会与书生私奔呢?还有周……」 「够了!你给我住嘴!」李沅芷浑身发抖,她一双杏眼圆睁,盯紧了薛霏霏,「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霏霏轻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小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手段有多高明吧?」 李沅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她脸上还挂着泪,眼中露出惊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薛霏霏想了想说,「我就是个路人吧。」 没人信她这鬼话,但也没人敢明着反驳。 李沅芷冷静了下来:「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那你想要什么?」 见她开始跟自己讨价还价,薛霏霏似乎觉得有点意思,她说:「你觉得呢?」 李沅芷咬了嘴唇:「我是不会放弃表哥的,能做他妻子的人只能是我。」 这可从来都不是薛霏霏想要的,但此刻她还是装作饶有兴致:「哦?为什么呢?」 李沅芷抬眼,难得她此刻还能嘲讽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但看你现在这样怕也不是个普通人。」 薛霏霏心想这倒是,换作真普通人此刻哭的就不是她李沅芷了。 「可我却是个普通女子。」李沅芷吸了鼻子,闷声道,「我打小就没了爹娘,一开始寄居在族叔家中,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三九寒天还要去河边洗衣裳。有一回失足掉进了河里,烧了足足一天一夜,第二天还得照样起来做饭。那时候我才五岁。」 李沅芷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但见薛霏霏脸上并无同情神色,她心里暗骂真是个铁石心肠,继而吸了口气,又道:「后来好容易舅舅调来了江州做官,把我接了过来,我这才过上了好日子。」 「我跟表哥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出天花,那半年不能见人,都是我陪着他玩过来的。后来家里给他请先生念书,他不肯,也是我跟他一起他才去听讲的。他外祖父去世,是我千里迢迢陪着他坐船回的外祖家,我见过他出生的老宅,他亲手栽下的红梅树,甚至他少时的玩伴。」 「所有人都说我跟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也这么认为,所以七夕许愿的时候我都是同一个念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表哥做他的妻子,往后一生也这么一起走下去。」 「可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的岔子,就觉得忽然有一天他好像离我远了。他出门不再跟我说,也不跟我看同一本书了,舅母甚至将我们的住处都隔远了。当我得知有媒人上门要给他说亲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可以这样呢?」 她瞪着一双眼睛问薛霏霏:「你说,怎么可以这样呢?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她们怎么配表哥呢?我不能让表哥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所以我就使了些办法,让她们主动远离表哥。事实也证明,她们虚荣,懦弱,恬不知耻,她们压根就配不上表哥!」 她一气发泄完,终于住了嘴。她的丫鬟佩兰在一旁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被这些小混混给吓的,还是被她家小姐的话给惊了。 薛霏霏看了李沅芷那张年轻此刻却略显狰狞的脸,她无声嘆息后道:「你真可怜。」 李沅芷不防她会这样说,她以为自己会被嘲笑,甚至是招来责骂,可就是没想到她竟会被同情。 薛霏霏挥了挥手:「行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走吧。」她是对那些小混混说的。 小混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要走的意思。最后还是那个小头头走上前来,怯怯道:「姑娘,你看这解药……」 哦,是了,薛霏霏差点将毒药这回事给忘了。她顿了一顿,道:「你们去药房抓点巴豆,吃一天就好了。」 小混混们愣住:「啊这……」 「怎么,不信?」似是料到他们会这般反应,薛霏霏一挑眉,「那就别吃了,回家去直接躺棺材吧。」 「信,信!」小混混们赶紧点头,一个赛一个的跑得飞快,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这巷中只剩下她们三人。明明是二对一了,可李沅芷警惕看了薛霏霏,生怕她有什么小动作。 薛霏霏提了灯笼,看她主僕二人还坐在地上,她道:「还不走,打算在这里过夜?」 李沅芷堵着气,她扶了佩兰的手站起来,走了两步,见薛霏霏还站在原地,她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不走?」 薛霏霏道:「你管我?」 李沅芷差点没吐血,她抓紧了佩兰的手,不再看她,快步走了出去。 待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薛霏霏方唤道:「看够了?」 她话音落下,从巷子深处缓步走出两个人来。 薛霏霏见霍嘉丰紧闭了嘴,脸上一副凝重样,她道:「现在你知道了?」 霍嘉丰不言语。 薛霏霏也不是要他表态:「就当是我还你的救命之恩了,你知道以前的亲事都是怎么黄了的,往后就好了。」她说,拢了拢手,「天太冷了,回去吧。」她转身要走。 第27页 「等等。」却是立春开口了,「我想知道你给那些人下了什么毒?怎么还要用巴豆解毒呢?」 薛霏霏看了那立在霍嘉丰身后的男孩子,心想今夜倒是巧,能碰上他,还能瞒着其他人把霍嘉丰给带过来偷听,那就也算是给她帮忙了吧。 所以她笑着告知:「哪有什么毒?他们不过都是杯弓蛇影罢了。至于巴豆,他们做的坏事还少吗?拉几天肚子都是轻的了。」 立春抚掌大笑:「高明,实在高明。」 薛霏霏嘴角微翘:「被你一个小叫花子称赞,于我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立春闻言撇嘴:「不要拉倒,爷我还懒得夸呢。」他摆手就走了。 薛霏霏再度望了一眼霍嘉丰,见他还是沉默,她也不多言,转身又要走。 「我会去跟她谈谈的。」她背后传来霍嘉丰的声音,很是坚定,「也是该谈谈了,不能再耽误了。」 第十五章 薛霏霏不知道霍嘉丰是怎么跟李沅芷谈的,她也不关心,只是偶尔连翘与张巧儿闲聊,她听见说霍夫人收了李沅芷做弟子,开始正式学习医术了,府里人都觉得奇怪,明明以前李沅芷也表过态想要跟着霍夫人学习医术,可霍夫人都不答应,怎么现在又成了呢? 薛霏霏觉得自己应该能猜到几分,但也并未深究,她胸口的箭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枚清毒药丸也服食了,眼看天气渐暖,她也该离开霍府了。 「哎,你听说了没有?」窗外张巧儿跟连翘一处坐着择菜,连翘兴奋道,「当今圣上要选秀了。」 「选秀?」张巧儿懵懂,「选秀是干啥的?」 「你真傻,连选秀都不知道。」连翘愉悦道,「这选秀嘛,就是给皇帝陛下挑夫君,充实后宫的。」 「怎么?皇帝陛下没有夫君吗?」张巧儿更是不解了。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连翘拿了一片菜叶子丢向她,「当今圣上十七岁登基,现在也才不过二十岁,龙椅还没坐稳几年呢,哪有闲工夫来挑选夫婿啊。」 「说得也是。」张巧儿似懂非懂,而后又发出一声羡慕的嘆息,「还是做皇帝好哇,不用愁着没有夫君,天底下大把的好男儿都站成几排给她选,不像我们,以后是个什么着落都不清楚。」 连翘发出讥笑:「你懂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想进后宫的啊?这天底下哪个男子不想建功立业,而是去后宫给人做夫君吃软饭?」 张巧儿被她说得心里冒火:「我不懂,你懂?你这些话也都是从厨房刘大娘她们那里听得来的吧。要我说,想要进女帝后宫的男人多了去了,谁不想吃软饭啊,也要能吃得上啊。就比如刘大娘的那个傻儿子,要真有机会送进宫去,我敢打赌她会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切,只可惜连锅边都摸不着,也就只能说说风凉话罢了。」 连翘愣了一愣,随后就笑了:「说笑归说笑,你怎么还急眼了呢?」 张巧儿嘟囔道:「谁急眼了?还不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 「是是是,是我们不分青红皂白。」连翘笑道,「你既担心自己没个着落,又提起刘大娘家的儿子,不如我去给你跑一趟,把你说给刘大娘做儿媳妇,你看可好?」 张巧儿就急了,伸手来抓连翘:「你个死丫头,我让你胡说。」 连翘哈哈笑着,自去躲开。 薛霏霏在房内听得清楚,选秀,她轻笑一声,那人到底还是开始了。 这天夜里霍嘉丰突然就来了,跟往常不一样,他不仅来得急,看起来还很怒气沖沖。 「连翘你和巧儿姑娘先出去吧。」他进来后便阴沉着脸,这样说道。 张巧儿还要开口询问,却被连翘拦下,拉着出去了。 薛霏霏正在灯下看书,那些书都是霍嘉丰从外头淘来的,有话本,有传记,甚至还有连环画儿,都制作精美,毫不低俗,可见是费了些功夫的。 她抬头见霍嘉丰面色不佳,便出言询问:「你怎么了?」 霍嘉丰在椅子上坐下,很是颓废:「圣上要选秀了。」 「我听说了。」薛霏霏道,「圣上今年年芳二十,容貌绝艷,性情活泼,不知多少男子想得她的青睐。」 霍嘉丰疑惑看了她:「你怎么知道?」 薛霏霏面不改色:「我听说的。」 「嗐!」霍嘉丰一摆手,「道听途说不可取。」 薛霏霏瞥他一眼:「你为何闷闷不乐?想必你也是要去参加选秀的了?」 霍嘉丰一摊手:「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薛霏霏当然知道,皇帝选秀,选德选才选色,霍嘉丰至少占了「色」这一样。细想想,她这一生所见过的男子中,甚少有能比他还生得好的。 只是这话她不好说出口,只能换个由头:「你爹好歹是一州之长,你若进宫,位份也不会太低……」 「我不是在烦这个。」霍嘉丰有些不耐烦。 「那你烦什么?」 霍嘉丰看了她,半晌无语。 薛霏霏也只沉默着,等他开口。 良久,只听烛花爆了一声,霍嘉丰捏紧了拳头,他说:「若是我说,请你嫁我为妻,你愿意吗?」 薛霏霏眉头拧起:「就为了不进宫?」 霍嘉丰抿了下唇:「有这意思,但不全是。」他顿了下,道,「那时我给你的许诺,现在还作数。」 第28页 许诺?薛霏霏很是想了一回,才想起当初二人落难时,他的确是向自己提起过,要娶她过门。可那时她也拒绝了呀,他怎么还记着呢? 「倒也不必。」她说,「这世间还有很多好女子,以你的才貌家世,不愁娶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何必执迷于此呢?」 霍嘉丰摇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泛了,「也好,既是这样,你就当是与我做个假戏,当偿还住在我家这么久的债吧。」 薛霏霏无语:「非要如此?」 霍嘉丰点头:「非要如此。」 薛霏霏嘆息:「你图什么呢?」 是啊,他图什么呢? 「等我想到了,自会来向你说明。」霍嘉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薛霏霏真是从未见过这般执迷不悟的人:「便是我答应了,你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霍嘉丰站了起来,颇有些激动,「你放心,他们那边我自会去搞定。」 他在房里来回踱了两步,掩饰不住欣喜:「那我回去筹划了。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风光的婚礼,绝不委屈了你。」 他说着走出门去。才出去就又退了回来:「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说罢这句日常话,竟还哼了小曲,熘熘达达走了。 张巧儿和连翘听着他那愉悦的调子,都很是觉得奇怪:「捡到宝了这是?」 薛霏霏也不知霍嘉丰到底使了什么法子,反正最后霍太守和夫人都依了他,许他迎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妻。为了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能有个正大光明对外的身份,霍夫人宣称她是自己娘家外甥女,反正这江州城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娘家究竟有几个外甥女。 张巧儿和连翘得知薛霏霏要嫁给霍嘉丰,她们一个沉默,一个欣喜。这落差薛霏霏瞧在眼里,也只当没看见。她整日待在房里,好像一个真正的新嫁娘一般,等待着出阁那一日。 二月二十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薛霏霏觉得自己像个人偶娃娃,任由人打扮,从发型,到妆面,再到服饰,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点不用动脑子。 张巧儿不知躲哪里去了,连翘倒是激动得厉害,跑前跑后卖力气。 及至拜堂,入洞房,坐床撒帐,喝合卺酒,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看新娘子,入了夜,新房里才安静了下来。 「少夫人饿了吧,我去给您下碗面条吧。」连翘贴心地建议道。 薛霏霏看着这个很自觉就改了口称呼她为「少夫人」的小丫头,她点头:「也好。」 连翘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得意:「就是嘛,这一整天少夫人就早起喝了碗粥,哪能不饿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掩上门出去了。 没多时门又被推开了,薛霏霏正卸着头上首饰,她略略抬眼,就从镜中看见那进来的人是张巧儿。 「你,你这是……」张巧儿看薛霏霏已褪下隆重婚服,只着寻常衣衫,头上更是简单,连支银簪子都没戴,故而惊讶。 薛霏霏轻笑:「轻装好出行。」 「出行?」张巧儿一愣,继而更是讶异,「你要走?」 「是,我要走。」薛霏霏取下最后一只耳环,放置妆檯上,然后转身,看了张巧儿,她道,「先前我让你考虑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张巧儿当即便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可她却犯了难:「我以为……」 「以为我都已经嫁人了,不会再来问你了吧?」薛霏霏凝视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子,替她说出了心里话,「你对我犹豫,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从今往后,我祝你事事顺心。」 「小雪姐姐……」 薛霏霏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说了:「人各有志,你且去吧。」 张巧儿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来与她说,可如今面对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缓缓挪向门口,几经思量,终于还是问道:「你要是走了,那霍公子怎么办?」 薛霏霏坐在那里,红烛的光照得她周身柔和,可她的话语却冰冷如霜。她说:「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成的。若有,只能说明他是个大傻瓜。」 龙凤烛燃烧过半,霍嘉丰方迟迟归来,他的步子有些蹒跚,白净的脸上显出红晕,可见喝得不少。 「你回来了。」晕晕乎乎中,他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 薛霏霏自己都惊讶于她能发出这样温柔的声音,或许真是环境影响人,她心里明知这是一场演戏,可当自己真的置身于朦胧红纱后,心底不免略过一丝恍惚。 「我回来了。」霍嘉丰说,他的眼皮好似千斤重,可他极力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他仔细打量了回眼前人,笑了起来,「你真好看。」比起白日里浓重的新娘妆,她还是这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漂亮最动人。 薛霏霏安抚着他:「你喝多了,上床歇息吧。」 她的话音比就美酒还要醉人,霍嘉丰任由她牵着,坐到了床上。当他躺下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舒畅,他能感受到她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睛,他终于能够阖上眼了,这让他发出满意的一声嘆息。 「谢谢你啊。」他在跌进浓重的墨色前,依稀听见她在说话,「这几个月是我偷来的一段时光,虽然短暂,我却很快活。多谢你。」 第29页 霍嘉丰很想说,不用谢。可他实在是累极了,那就等醒了再说吧,他心满意足拥进了睡眠的怀抱。 薛霏霏看着他平稳的呼吸,知道他是睡着了。她抬起手,想再去摸一摸他的脸,可伸到半路,她又缩了回去。 终究是偷来的时光,再怎么不舍,也还是要还回去的。 第十六章 没有人注意到霍府的后院今夜熘出来一个人,只有卧在墙头看星星的小叫花子立春看到了——也不是他主动的,是那个人飞上墙头,就站在他眼前,悄无声息好似一只猫,将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滚下墙去。 待看清眼前人物,立春不免恼羞成怒:「怎么是你?」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是我。你夜夜待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冷?」 立春抱了胳膊:「我不冷。」 薛霏霏闻言,也不多说,作势就要飞下墙头。 「等等。」立春叫住了她,「你这是要去哪儿?」 薛霏霏顿住,道:「你一个小毛孩儿,管我去哪儿?」 立春道:「我不管你,但你不是才成亲,怎么就要走?」 薛霏霏心下明了:「你这些时日受了霍家恩惠,也知道投桃报李了。难得难得。」 立春无视她的取笑,一骨碌站了起来:「你要走,我跟你一起走。」 薛霏霏看了他:「这可是奇了怪了,你知道我是谁,就要跟我走?上回让你跟着霍嘉丰你都不愿意,现在倒愿意跟我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立春哼道:「做一个太守公子的小厮有什么意思?我瞧你倒是比他更有趣,我愿意跟着你。」 薛霏霏终于正眼看了他:「你不是一时兴起?」 立春道:「不是。」 「不怕我是个土匪头头?」 「那我就落草为寇。」 「有意思。」薛霏霏笑了,「你愿意跟着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不要你跟着呢?」 立春的脸色表明,他显然是没有思考过的。 「也罢,相逢即是缘。」薛霏霏一挥手,「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跟着我的,我可不需要一个累赘。这样吧,你若是能顺利抵达京城,便去找一个叫唐莺的人,找到了她,我自会安排。」 「若是找不到呢?」立春问。 薛霏霏望着他一笑:「找不到,你我这辈子即是不会再见了。」说罢,她足尖轻点墙头,飘然而去。 立春独立墙头,满腹话语都被咽回,他望着那个轻功卓绝的身影,暗暗咬了牙。不就是京城么,他去! 八月初二,秋高气爽,女帝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在储秀宫正进行着。 内侍王青今年十二岁,在师父带领下才近身伺候皇帝半年,照理说今日选秀,他也该随侍左右,可他如今却立在这储秀宫门口,朝宫道两旁张望着。八月的天白日里还有些热,这不才一会儿,他额上就沁出了汗来。 好容易宫道上冒出个人影来,王青看清,便忙不迭迎了过去:「好姐姐,你可算是来了,我都等您半天了。」 来的那人笑道:「好小子,你如今也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了,怎么还亲自来迎我?叫我好生惭愧。」 王青忙道:「哎哟我的姐姐,这话我可受不起。您快里头请吧,选秀都开始好一会儿了,再晚就该散了。」 「散了不正好?」那人笑道,「散了咱们就去尚食局走一圈,我刚从那边过来,她们今日又做了新鲜玩意儿呢。」 王青道:「我说呢,姐姐原来是给尚食局的女官们给绊住了。」 那人笑着敲了他的帽子:「怎么,就许我和你们玩,不许我和女官们玩儿?」 王青赶紧扶了帽子笑:「怎么会?我的意思是姐姐在这宫里太受欢迎了,请都请不到,还得先下帖子才行。」 那人伸手又要来揍他,王青赶紧指了门:「到了到了,姐姐快进去吧。」 那人这才作罢,整了整发型衣裳,这才示意王青通传。 王青匆匆进去,越过众选秀公子,朝着上头的女帝陈明月报导:「陛下,薛大人来了。」 王青此举惊动到了在场的选秀公子们,他们面面相觑,甚至小声嘀咕着:「这个薛大人是谁呀?这么大面子,连今天这种场合也能随意进出?」 可那上头坐着的一国之君却是欣喜:「快请。」 随着王青一声「宣薛大人」,殿内众人都不禁侧首望向门口,只见一个窈窕身影出现在那里,头上云髻,面上淡妆,裊裊婷婷入殿来。 就在众人正惊讶时,只听凭空一声:「你你你,媳妇儿!」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的声音堪称得上是喧譁了。 「大胆!安静!」侍立于女帝身侧的内侍于恩永大声喝道,同时斥责方才出声的那人,「什么人?竟敢对薛大人无礼?」 那被训斥的人唇红齿白,身量高挑,一看便是翩翩公子样,此刻被内侍当中指责,不禁面上一红,却还止不住地要看向那位「薛大人」。 他身侧的一位公子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可无礼。那位薛大人是陛下最为亲近的人,这整个后宫都是她管着的。你别再胡言乱语了,小心丢了性命。」 霍嘉丰愣住,怎会这样? 薛霏霏心里也如沸水入油锅,霍嘉丰怎会在这里?他明明已经是成过亲的人了,虽然新娘子洞房之夜落跑,可整个江州的人都能证明他是有妇之夫了啊,如何还能进宫选秀? 第30页 好在她很快镇定了下来,不再看霍嘉丰,她徐徐走到女帝陈明月面前,行礼请安。 陈明月命她起来,心思却已不在选秀上,她饶有兴致地问薛霏霏:「刚才那人唤你媳妇儿,你认得他吗?果真是你丈夫?」 薛霏霏面不改色:「陛下说笑了,臣从未婚配,何来的丈夫?」 「那就是他说谎了?」陈明月道,「当着朕的面撒谎,胆子不小,来人啊,先将他拿下。」 便有带刀侍卫上前,擒住了霍嘉丰。 霍嘉丰一张脸刷地就白了:「陛下,冤枉!」他又转向薛霏霏,「小雪,你知道我并没有撒谎。」 「哦?小雪?」陈明月似笑非笑地看向薛霏霏,「你什么时候叫这个名字了?」 薛霏霏无动于衷:「可见此人满口胡言,不能当真。」 「噢,原来如此。」陈明月遂一挥手,「那就带下去吧。」 「陛下!陛下!小雪,救我!」霍嘉丰挣扎着,但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会是两个身强体健的带刀侍卫的对手,顿时就被拖了出去。 殿内众人战战兢兢,再不敢看那上头站着的「薛大人」,唯恐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 好在后半程选秀进行得很是顺利,再没有生出什么事端来。 陈明月选定了十个候选公子,其他没被选上的,自有宫人领了出去。那些被选中的,也先各自回去下榻的地方,等这几日女帝为他们定下位份,再一一安排进宫。 「你随我来。」本该去为选中的十位公子定下位份的陈明月,私下却召唤了薛霏霏,带她一道去了日常歇息的紫宸宫。 才进紫宸宫正殿,薛霏霏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长身玉立,听见宫人唱喏「陛下驾到」,连忙转过身来下拜:「参见陛下。」 陈明月一抬手:「起来吧。」 霍嘉丰起身,看见正对自己横眉冷对的薛霏霏,不禁喃喃:「小雪……」 薛霏霏拉着一张脸:「公子认错人了吧,我不叫小雪。」 霍嘉丰噤声。 陈明月却笑了,她先屏退左右,只留薛霏霏和霍嘉丰,又问霍嘉丰道:「才你说她是你媳妇儿?为何会这样觉得呢?」 霍嘉丰瞅了眼薛霏霏,见她不吭声,也不看自己,他迟疑着,还是将他与「小雪」的相遇、相识、相知、相许简略说了一回。 陈明月听得很来劲,她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成过亲的?只是你媳妇儿洞房之夜就跑了,那你为何又在选秀行列呢?」 霍嘉丰突然就红了脸,低着头却不说话。 陈明月催促着:「你说呀。」 霍嘉丰没法子,只得小声道:「选人的内侍说放眼整个江州,再挑不出第二个能入陛下眼的男子,我虽失了妻子,却……」他又不肯再往下说了。 陈明月好奇:「却什么?」 霍嘉丰不好说,薛霏霏却是懂了,她道:「他还是童贞之身,能入宫伺候陛下。」 陈明月听了愣住,继而哈哈大笑:「这是哪个内侍去的江州哇,这种理由也能想得出来?」 薛霏霏冷眼:「是啊,谁这么胆大包天,这种事也干得出来?」 见她露了杀机,陈明月笑道:「我倒觉得他干了件好事。若不是他执意要挑个高质量的送进宫来,你们夫妻如何能再团圆?嗯?」她狭促地打量了二人。 霍嘉丰跟着傻笑。 薛霏霏却恼了:「陛下,这种玩笑话如何能开得?」 陈明月止了笑,正色问薛霏霏道:「那我问你,你到底认不认得他?」她指了霍嘉丰,「你若是不认得,那他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该拉出去砍头;你若是认得,可不许骗我。」 薛霏霏看了眼霍嘉丰,他正满脸期待地看了自己。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回陛下,臣的确认得他。」薛霏霏认命承认道。 「小雪,果然是你!我没有认错人。」陈明月尚未开口,霍嘉丰就先喜悦道,恨不能立马过来拉住她的手,好好看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谁知薛霏霏一退几步远:「陛下面前,还请公子自重。」 她甚少这般冷言冷语,便是初遇时,顶多话少,却从未对他厉声过。霍嘉丰一时愣住。 陈明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如此说来,你们当真是拜过堂成了亲的?」 霍嘉丰瞅了眼薛霏霏,见她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他也就不敢言语了。 陈明月见他们这般,心中一动,遂笑道:「既是如此,霍公子,不如朕就将你赐婚与薛爱卿,使你们夫妻团圆,你看如何?」 霍嘉丰欣喜万分,当即拜倒:「多谢陛下!」 他的谢意尚未表达完,就被薛霏霏扬声盖住:「陛下,臣不能接受。」 第十七章 薛霏霏拒绝得干脆,陈明月也不觉得恼怒,只道:「这是为何?我看你二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薛霏霏嘆了口气:「陛下,你若是真将他赐给了臣,那不就等于坐实了他的说法?到时献王府……」她没再往下说。 可陈明月却听明白了。是了,那次薛霏霏离京都是瞒着众人的,此时若是依了霍嘉丰的说法,就等于是给献王府递了把刀子。她一时兴趣,却差点坏了大事。 陈明月略略思索后,转向霍嘉丰道:「朕记得你姓霍?」 第31页 霍嘉丰答道:「回陛下,草民霍嘉丰。」 「霍嘉丰。」陈明月点头道,「你记着,你的妻子早已暴毙,薛大人不过是长得与你妻子有几分相似而已,今日你是认错了人,扰了选秀,要做朕的妃嫔是不能够了,但你知道得太多,朕也不能放你出去,这样吧,你就留在朕身边,做个伺候笔墨的文书官。」 「这……」霍嘉丰一时有些分不清,感觉自己忽而在地底,忽而又上了云端。 「怎么,你不愿意?」见他茫然,陈明月又笑道。 薛霏霏凛声道:「若是不愿,那就砍了吧。」 霍嘉丰大惊:「不不不,草民愿意!」他赶紧拜下,「草民谢陛下。」 陈明月满意笑道:「做了朕的文书官,可就不用自称草民了。」 霍嘉丰这时候倒机敏了,迅速改口:「微臣谢陛下恩典。」 陈明月一抬手:「行了,起来吧。」 霍嘉丰站了起来,瞅了眼薛霏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明月看他这般便觉得好笑,故意问道:「怎么,有什么想说的吗?」 霍嘉丰道:「陛下,在江州人人都道我那妻子是失踪了,现而今陛下说『暴毙』,怕是对不上。更有今天微臣那些话……」他都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他还挺操心。陈明月哈哈笑着,指了薛霏霏:「这些你不用担心,她都会搞定的。」 薛霏霏拱手领命。 「今日便这样吧。」陈明月说道,又唤了内侍于恩永进来,将霍嘉丰的事告知他,又命薛霏霏明日来御书房与其商议嫔妃位份等事宜。于恩永与薛霏霏都应了,各自退下。 出了正殿,薛霏霏独自离去,霍嘉丰一句话也没能与她说上,看着她的背影,很是沮丧。 于恩永道:「霍公子,咱们这位薛大人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宫里除了圣上,就数她说了算。今儿您可得看清楚了,再不能把她当成是您的亡妻了。」 霍嘉丰心里千万个疑问,也只能暂且按下,道了声「是」。 既成了皇帝的文书官,霍嘉丰本该出宫自寻住处,但陈明月体谅他初进京人生地不熟,便命于恩永将他的住处安排在了崇文馆内,那里离皇帝常朝的勤政宫、起居的紫宸宫都颇近,方便入内伺候笔墨。如此一来,本该第一个被逐出宫去的选秀公子,竟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一个,虽不是后宫妃嫔,却也能叫其他人气歪了鼻子。 霍嘉丰第二日便走马上任,他的工作很是简单,所谓伺候笔墨,实际上研磨的自有其他宫女,他要做的不过就是在皇帝陛下批阅摺子的时候替她整理好次序,有时候代为拟摺子,再呈给她过目。 陈明月第一次看见他写的字,夸他写得好。 霍嘉丰毕恭毕敬领受。 薛霏霏就是这时候来的。 霍嘉丰看得出这位皇帝陛下对她很是亲近,当着别人她都自称「朕」,可唯独对薛霏霏说「我」——霍嘉丰昨日从于恩永处得知了她的真实姓名,原来她本姓薛,名霏霏。薛霏霏,倒是个好名字,凌冽而又不失美感。 「这是昨日选定的十位公子名单。」于恩永将一份誊抄好的名录送到薛霏霏手中,作为从小就伺候皇帝的人,于恩永自然也同薛霏霏熟稔。 霍嘉丰看薛霏霏对于恩永露出笑容,这让他心里有点发堵。好像和在江州时掉了个个儿,这里薛霏霏同谁都熟识,可他却只认得她。唯一不同的是,当初他对薛霏霏那可谓是关怀备至,可如今她对自己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刚刚进来,连个眼神都不稀罕给他,仿佛他就是个摆设。 「你觉得如何?」陈明月问道。 薛霏霏昨日只参加了后半程选秀,自是漏掉了一些,如今再看这份名单,心里也就清楚陈明月的打算了。 「别的臣不敢说,只这皇后一位,必属越国公之孙李明泽公子了。」薛霏霏道。 陈明月往椅背上一靠,抱了胳膊:「哦,你这么确定啊?那我偏不立他为后。」 殿内都是自己人——霍嘉丰不算,其实薛霏霏到现在都还没想通,陈明月为何要将霍嘉丰留在她身边,明明随便打发去哪儿都好。 薛霏霏抖了那份名录:「这十人里头,臣能认得的也不过两三人。其中当属李公子家世最为出众,又与陛下自小相识,人物自是不必说的,品性又难得端庄大方,待谁都亲和,光是这份胸襟,便能入主中宫了。」 陈明月笑了起来:「你倒是肯为他说这许多好话。」 就是。霍嘉丰心道,从未听她这样夸过人。 这是王青进来报导:「陛下,杨学士到了。」 陈明月眉头一皱:「他怎么来了?」 薛霏霏在一旁轻咳一声,陈明月似是才反应过来,她撇了撇嘴,道:「宣。」 王青又出去,传了那位杨学士进来。 霍嘉丰凝神看了,那进来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官员,身材在锦缎官袍中略显臃肿,脸上挂着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瞧也不瞧他们这些在旁侍奉的人,也不下跪,只对着陈明月拱手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陈明月脸上早已换上了笑容:「老师来了,」她道,「快赐座。」 就有于恩永亲自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御案前,恭恭敬敬请那位杨学士坐了。 杨学士仿佛才看见薛霏霏,也不起身,只道:「薛姑娘原来也在。」 第32页 薛霏霏也不恼,拱了拱手:「杨学士。」 霍嘉丰瞧着那位杨学士,只觉得此人架子大得很,就连女帝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不禁觉得奇怪,他趁着王青送上茶回来,悄悄问他道:「那位杨学士,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王青悄声道:「你不认得他?他就是陛下当年的启蒙老师,翰林学士杨文沖杨大人。」 原来他就是帝师杨文沖。霍嘉丰心道怪不得陛下对他如此礼遇呢,也怨不得他眼睛长在了头顶上,换了是他自己说不定会更嚣张。 「不知老师今日来所为何事?」陈明月笑问。 杨文沖放下茶盅,又拱了拱手,抬了下巴道:「臣此番来是要谢陛下隆恩,陛下昨日选定小侄入宫,臣全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霍嘉丰与王青偷偷说道:「这可不像是来谢恩的模样。」 王青想要笑,但碍着还在殿内,不好张扬,只能拼命忍了。 陈明月与薛霏霏对视一眼,道:「杨公子文质彬彬,又颇有才华,入选本是应当的。老师不必如此客气。」 杨文沖道:「可怜他自幼丧父,五岁时又没了母亲,是臣一手将他带大,其中艰辛,不可为外人所道。如今他能有出息,得以入宫伺候陛下,实乃他之幸。」 陈明月嘴角的笑都快要僵掉了:「老师恩义,想必杨公子定不会忘。也请老师放心,朕一定会好好待他。」 杨文沖这才满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有的没的,方才起身告退。 杨文沖一走,陈明月脸上的笑顿时就垮了:「什么嘛,」她一把推开堆在眼前的摺子,泄气道,「这还没入宫呢,就先来敲打朕了。」 「陛下息怒。」于恩永收拾好奏摺,劝慰道,「想来杨学士也是心疼内侄,这才特意来叮嘱的。」 陈明月冷笑:「朕还用得着他来提醒吗?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朕会让那个杨子隐入选吗?妖妖调调的,一点男子气概没有,写几首酸诗还真当自己是才子了。」她越说越气,干脆往椅子上一躺,「我不想动脑子了,霏霏你帮我把剩下人的位份和住处都定了吧。」 薛霏霏也不推辞,她甚至哼道:「什么剩下?皇后不也是臣定下的吗?」 陈明月歪在椅子上笑:「可惜你不姓陈,不然这把龙椅该你来坐。」 薛霏霏宠辱不惊:「臣可没那个福分。」 陈明月脑袋往后一仰:「谁说这就是福分呢?」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尽管在内的也就霍嘉丰和于恩永、王青师徒,可那二人都不敢吭声,霍嘉丰见薛霏霏与女帝如此亲密,更是惊讶。 薛霏霏很快就将剩下九人的位份定下了。 陈明月不想看,闭着眼让霍嘉丰念给她听。 霍嘉丰自薛霏霏手中接过那张厚重纸张,他的视线从薛霏霏脸上扫过,然而对方却不看他,仿佛他真是个木头人。 霍嘉丰心里哀嘆,还不得不给这位女帝陛下念着:「越国公之孙李明泽,册封皇后,赐居凤仪宫;靖安侯之子崔杭,封一品贵妃,赐居延嘉宫;荣昌伯之孙荣意恒,封二品昭媛,赐居蓬莱宫;华阳长公主府选送公子方舜卿,封二品修仪,赐居瑶华宫;鸿胪寺卿之子武春阳,封二品充媛,赐居棠梨宫;翰林学士杨文沖内侄杨子隐,封三品婕妤,赐居拾翠宫;连州太守之子王裕琛,封四品美人,赐居宜春宫;越州都督之子黎简成,封五品才人,赐居绫绮宫;锦州通判之子顾洪松,封七品保林,赐居飞霜宫;连州乐平县县令之子卫俊廷,封八品承衣,赐居沉香宫。」 至此,十人位份已定。 陈明月听了,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就让霍嘉丰按照薛霏霏拟定的这些,誊写出十道册封诏令。 「我累了,要回去睡会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霏霏和恩永了。」陈明月打了个呵欠,叫上王青,回寝殿去了。 于恩永道:「那我也先去安排人打扫各宫室了,以待各位贵人。」他向薛霏霏点头示意,也出去了。 一时这里只剩下薛霏霏和霍嘉丰二人,霍嘉丰一边写着诏令,一边偷偷抬眼去瞧了薛霏霏。 不料薛霏霏也正看了他。 他像是做坏事被人给当场捉住了,吓了一跳,赶紧又收回了视线,努力使自己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手中笔上。 「管好你的嘴,否则总有一天将祸从口出。」 霍嘉丰听了一愣,他再抬头,发现薛霏霏已经走了出去。 第十八章 八月二十,帝后大婚。 中宫入主凤仪宫后,其余九名妃嫔按照位份高低,也陆续进宫来了。 女帝新婚,前朝事务暂缓,霍嘉丰也清闲了些。终于等到休沐这一日,他从宫中出来,与一同上京来的家人们团聚。 「公子你多吃些,看都瘦了。」张巧儿将一颗狮子头放进了霍嘉丰的碗里,劝他多吃。 霍嘉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瘦了吗?我不觉得呀,宫里伙食还挺好的。」 「瘦了。」连翘也说道,将那碟子糖醋排骨推到霍嘉丰跟前,「少爷你多吃点,这些可都是巧儿姐姐借客栈厨房做的呢。」 霍嘉丰笑着点头:「好,好,我吃。」 忍冬给霍嘉丰斟酒:「少爷,你如今都在皇上跟前当差了,是不是很威风?」 威风吗?霍嘉丰不觉得,他想起薛霏霏来,她才当得起「威风」二字吧,毕竟连皇后都跟她点头问好。 第33页 「这也是想不到的事。」连翘道,「咱们少爷进京原是来选秀的,结果没做成皇上的妃子,却成了皇上的官儿。」 「什么官儿呀,」霍嘉丰摆手,「我不过就是给皇上打下手的。」 「那也是给皇上打下手!」连翘骄傲道。 大家都被她给逗笑了。 「对了,」霍嘉丰夹起一片桂花糖藕,问,「我先前托人带话出来让你们找房子,可有看中的?」 连翘道:「为什么要找房子呢?宫里住着不好吗?」 霍嘉丰道:「我究竟是外臣,老是住在宫里不符规矩,还是早点出来住得好。再说了,我一个人住宫里头,把你们三个住客栈,不也是要钱?出来住我还能吃到南方菜。」他将藕片送进嘴里,甜糯酥软,这才是美食呀。 张巧儿连连点头:「就是,找个房子住下,我们也好自己做饭吃,这客栈的饭菜我也是吃够了。」 忍冬笑道:「若是能天天吃到巧儿姑娘做的饭菜,我也就满足了。」 连翘撇嘴:「瞧把你乐的。」 玩笑归玩笑,一时吃完了饭,张巧儿等人带着霍嘉丰去看那几处瞧中的房子。 然而一连看了三处,霍嘉丰都不甚满意。 「哎呀我的少爷,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房子啊?」忍冬不禁无奈,「嫌这个朝向不好,那个院子太小,这里可是京城,房子哪那么好找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霍嘉丰一本正经道,「咱们可是要在京城常住的,若是房子找的不好,住着不舒坦,那心里多憋屈啊。」 「就是就是,咱们再去找别的看吧。」连翘也同意道。 张巧儿没开口,忍冬和连翘都是打小就跟在霍嘉丰身边的,她算是半路插进来的,她觉得自己只有跟着的份,没有开口提意见的资格。 正因为不好开口,她举目四望,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认为自己看见了熟人。 「那不是立春吗?」她脱口而出。 「什么?立春?」霍嘉丰等人也跟着她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一个英俊少年骑着马,正晃悠悠走了过来。 「真的是立春?」连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立春也看见了他们。老实说,他早听说了选秀那日的事,也料到总会有再相见的这么一天,所以在此刻碰见,他也不觉得意外。 「好久不见,霍公子。」他策马近前,也不下来,只朝着众人拱了拱手。 「你……」张巧儿打量了他身上的制服,以及□□的骏马,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江州城里那个落魄的小叫花子?说是公卿家的公子哥儿都不为过。 连翘比她直白:「你怎么这么有出息了?」不等立春回答,她又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哪家的公子少爷,跟家里人堵了气,才跑出去扮做叫花子吧。」 立春被她的奇思妙想给笑到:「真不愧是你,连翘姐姐。」 连翘眨了眼:「诶?难道不是吗?」 立春翻了白眼:「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那你现在这是……」张巧儿疑惑着,又看向了霍嘉丰。 霍嘉丰好歹也是在宫里待过一阵子的人,他看出了立春的身份:「你如今在禁卫军当差?」 「不错。」立春点头。 「好哇你小子,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还以为是怎么了呢,原来竟是跑到京城来当官了。」连翘佯嗔道。 「什么当官儿?不过就是个小喽啰罢了。」立春说罢,回首望了一眼,又转过头来问霍嘉丰他们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霍嘉丰便道他们要找房子去。 立春听闻,略略沉思,方道:「我倒是知道有个好地方,只怕你们住不起。」 霍嘉丰一喜:「哦,什么好地方?你且说来听听。」 立春便道:「沐春街杏花巷,有位张学士要告老还乡,他的宅子就要卖了,你们可以先去看看。」 「沐春街杏花巷。」霍嘉丰跟着念了一遍,就笑道,「听着就是个好去处。」 「那你们便去瞧瞧吧。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相陪了。」立春说罢又拱了拱手,就打马而去。 短短半年未见,他竟能如此知礼,这叫霍嘉丰很是意外。但又一想这于立春也是个好去处了,不免又为他感到高兴。 趁着时候尚早,霍嘉丰等人赶去沐春街杏花巷,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处要卖的房子。 只一眼,霍嘉丰就喜欢上了这里。不为其他,还在院外的时候,他就瞧见了一株海棠,并一丛翠竹,这时候海棠虽未开花,但足以想见开花时节的景致。再有那竹子,就连苏东坡都曾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霍嘉丰心想不愧是大学士的居所,就是比别处的雅致。 那要还乡的学士见有人要来买他的房子,又是位年轻的公子,与之交谈几句,见其人文质彬彬,举止有礼,遂心生欢喜,主动将他们邀请入内,细细参观一回。 院外已是不凡,入内更是另一方天地。这三进三出的院落,霍嘉丰举目四望,只见有山有水,有花有树,错落别致,不落俗套,可见是主人家精心布置过的。 虽说四人住这样的宅院实属大了些,但霍嘉丰着实喜爱这院中布置,当场便与房主敲定,付了定金。他原本是想租住的,如今却大手一挥就要买下,尽管超出预算,好在他上京时霍夫人怕他银子不够花,现银和票子都备得足足的,这时才是真正派上了用场。 第34页 霍嘉丰买了新宅子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紫宸宫内外——原因无他,他要搬出宫去,自是要与于恩永说明的。 薛霏霏却是从陈明月耳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去向这位皇帝陛下汇报工作的时候,陈明月正带着夏玉桐和王青在一众古董中来回挑选着,见她来,便招手示意她过去:「霏霏你来得正好,看看这里哪个适合送给霍爱卿以贺乔迁之喜的?」 「乔迁?」薛霏霏看向正在拟诏令的霍嘉丰。 霍嘉丰咧嘴一笑。 「要搬哪儿去?」她又问。 「是沐春街杏花巷,张老大人的宅子。」于恩永抢着答道。 不知为何,霍嘉丰觉得薛霏霏在听到「沐春街杏花巷」时,脸色稍微阴沉了些。 「那可是个好地方呢,张老大人最爱园艺,听说他的宅子修得小巧精緻,不输南方的园林。」夏玉桐也笑道,「奴婢还听说了,那位张老大人最是脾气古怪,多少人去掷金想要买下,他都给轰了出去,难得倒卖与了你。」她向霍嘉丰说道。 霍嘉丰迷茫:「是吗?我瞧那位张大人很是好说话啊。」 「那就是你俩投缘。」王青也道,又去揶揄了霍嘉丰,「你得了陛下的好东西,少不得得请咱们过去喝杯喜酒吧?」 夏玉桐啐道:「你小子,惯会蹭陛下的光。」 陈明月道:「这有什么,回头朕也要去讨杯喜酒喝喝。」 「陛下。」却是薛霏霏正色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随意出宫驾临臣下宅院?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陈明月不过是玩笑一句,并未当真,但见她这般说,心中一动,不免坏笑道:「既然朕去不得,那薛爱卿便替朕走上一遭吧。」 「陛下。」薛霏霏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臣事务繁多,恐无暇去赴宴。既然王青愿意去,陛下不妨派他。」 王青眨了眼,巴巴看了陈明月。 陈明月却固执道:「朕叫你去,你便去。吃顿饭能耽误你什么功夫?」她说着从桌上捡起一只白玉镇纸,扔给了薛霏霏,「叫人把跟这个一套的文具都拣出来,算朕给霍爱卿的乔迁贺仪了。」说着她又背了手,对于恩永道,「走,咱们去皇后宫里喝茶去。」 于恩永、夏玉桐和王青都赶紧跟了上去。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薛霏霏与霍嘉丰。 薛霏霏捧着那只镇纸,半晌无语。 霍嘉丰偷偷抬了眼皮去打量她,也不敢说话。 直到薛霏霏主动来问他:「谁给你说的那处宅院?」 「啊?」霍嘉丰一愣,继而脱口而出,「是立春。」 薛霏霏冷笑:「我说呢,偌大的京城,谁会跟你这么好心呢。」说罢她掷下那枚镇纸,扬长而去,压根没把陈明月的话放在心上。 霍嘉丰看着那枚不幸被掷翻的镇纸,心道她果然是个厉害的。试问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敢藐视皇帝的威仪呢? 第十九章 十月初,霍嘉丰的新宅子终于收拾停当,在钦天监的帮助下,他挑了个宜搬迁的黄道吉日,领着张巧儿等人搬了家。 薛霏霏因陈明月的天子金口玉言,不得不前去恭贺他乔迁之喜。 好在霍嘉丰进京不久,尚未有什么熟人,便是有,也多是在宫里当差的,轻易出不来宫,所以这顿乔迁晚宴,也只霍嘉丰一家人,再就是奉旨前来恭贺的薛霏霏,以及所属禁卫军的立春。 张巧儿等人再见薛霏霏,无不惊讶。薛霏霏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不亚于是见到了鬼。 霍嘉丰见大家呆愣,赶紧上前热闹气氛:「怎么都傻站着呀?还不赶紧迎客人进去。」 那三人没有动。连翘抬起了手,颤巍巍指了薛霏霏:「这,你……少夫人?」 薛霏霏沉静不语。 霍嘉丰忙着解释道:「什么少夫人?这位是宫里的薛大人,不得无礼。」 「薛大人?」忍冬没见过几回薛霏霏,有点不敢认,「真不是咱们少夫人?」 张巧儿平静开口了:「公子都说了不是少夫人,你们还瞎说什么?别惹这位薛大人生气了。」俨然一副管家模样。 薛霏霏瞧了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位姑娘说得是。」 霍嘉丰将众人往里面引:「都别站着说话了,快入席吧。」 薛霏霏进去便见到了早就到了的立春,她冷笑:「你还真是热心肠,自己的住处还没个着落,就尽顾着给别人介绍了。」 立春朝她拱了拱手:「薛大人。」又道,「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下官没个住处,如今霍家哥哥买了宅子,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拨一间屋子给我住,岂不容易?」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薛霏霏点头。 突然就成了「哥哥」的霍嘉丰大方道:「这有何难?你明日就搬进来,也不枉大家相识一场了。」 立春得了霍嘉丰的肯定,他端起杯子,向薛霏霏一笑:「如此一来大家就成了邻居了。」 「邻居?」霍嘉丰执壶,奇怪问道,「什么邻居?」 立春憋着坏笑了:「霍大哥还不知道吧,你这宅子后面那栋房子,就是咱们霍大人的家。」 「啥?」霍嘉丰愣住,都忘了要给薛霏霏斟酒了,径直问她,「那是你家?」 薛霏霏斜眼看了他:「怎么,就许你买得起宅子,我就不能了?」 第35页 「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霍嘉丰呵呵笑了,「我就是惊讶,这可真是巧了。」 立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可不是巧了吗?谁能想到沐春街杏花巷,和景明街梅子巷仅仅隔了一条窄道呢。」 薛霏霏横了他一眼,他识相闭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原来你住景明街梅子巷。」霍嘉丰终于给薛霏霏的酒杯满上了,他笑道,「既是邻居,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薛霏霏哼了一声,并不搭理。 又是立春抢道:「你要她关照什么?她可是个大忙人,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只会把你丢到一个地方,让你自生自灭罢了。」 薛霏霏抬眼:「这么说来,你是很大抱怨了?禁卫军待着不好?」 立春赶紧表态:「我可没这么说,你可别回头跟周大统领瞎说,不然我又要被他给教训了。」 霍嘉丰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很是有趣,便插嘴问道:「话说起来,立春你是怎么到的京城,又怎么进了禁卫军的?」 他这一问,却是问出了其他人的心思,都抬头看向了立春。 立春却先看了眼薛霏霏,难得见他腼腆的模样,还小声道:「还能有啥?不都是被她安排得么?」 大傢伙儿早猜到是这么回事了,听见他这样说,也不觉得有什么,都笑着称赞立春好福气,攀上了贵人。唯有张巧儿偷偷瞅了眼薛霏霏,又低头不语。 有薛霏霏在,其他人并不敢欢声笑语,因此席上有些冷清。薛霏霏也知道是她的缘故,喝了两杯酒,她便起身告辞。 霍嘉丰自是挽留,但薛霏霏执意要走,声称自己还要回去处理公务,霍嘉丰这才罢了,亲自送她到门口,看她上了马,策马消失在街口拐角处,方才进来,重新入席。 没有了薛霏霏这尊大神在,众人明显放松了许多,席间顿时热闹了起来。 「哎立春,」连翘给他倒了酒,关切问道,「她为什么会带你入京啊?」 这个张巧儿也想知道,她竖起了耳朵。 立春懒散道:「可能因为我年少有为吧。」 「去你的吧。」连翘笑道,「你当初就是个要饭的,能看出来什么年少有为?」 忍冬也频频点头:「就是,你要是年少有为,那我岂不是该做大将军了?」 立春咧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可是,」张巧儿瞧了眼霍嘉丰,道,「她既是朝廷的大官,为何又要戏耍公子呢?既与他成了亲,又要偷偷跑走,害得公子还是进了京,还要伴君如伴虎。」 「巧儿!」霍嘉丰正色道,「不许胡说!」 他很少会这般与人严肃,张巧儿自是觉得委屈:「我就是觉得她做得不对。」 霍嘉丰见她眼中含泪,又心生不忍,便放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从现在起你们都得给我记着,她是薛大人,不是霍家少夫人。不然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一定能保得了你们,知道吗?」 连翘与忍冬互相看了眼,默默点了头。 张巧儿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 立春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冷笑着又灌下了一杯酒。 第二日立春果真就搬来了霍家。霍嘉丰还让他自己挑了住处,以示友好。立春自然不客气,要了除霍嘉丰那间外最好的屋子。 连翘看不过,故意当着他的面编排他:「你还真是当这里是你家了啊。」 立春也不含糊,立马捧上了自己的钱袋子:「我所有的俸禄都在这里了,往后一应吃穿住行,全仰仗连翘姐姐打点了。」 连翘也不客气,伸手就拿过了他的钱袋子,放手里颠了颠还挺沉,便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霍嘉丰从屋里出来,一边穿戴好衣裳,一边笑骂:「真是眼皮子浅的,这点钱还要人家的,还不快还回去。」 连翘却不以为意:「他自己要给的,可不是我逼迫的。」 霍嘉丰笑着摇了头。 连翘道:「少爷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们买了这宅子,又是重新布置,所剩银钱已不多。再者这么大的地方,还得再雇几个看门的、扫洒的来,又是一笔开销。林林总总,怕是撑不到下个月少爷发俸禄呢。」 「这有什么?」霍嘉丰宽容笑笑,「上个月不是给家里去信了吗?我娘肯定会再送银子过来的。」 「银子,银子。」连翘撇了嘴,「夫人开医馆挣点钱容易吗?都给少爷你花光了。」 「哎我说你这丫头今天这是吃了呛药了?怎么说个没完了还?」霍嘉丰佯怒道。 连翘哼了一声:「我去拿早饭,吃了都给我出门挣钱去。」说着转身就走了。 霍嘉丰无奈笑着:「她就这样,被我给惯坏了。」他向立春说道。 立春却一本正经道:「我倒是觉得连翘姐姐说得对,我既住这里,就该出点钱,总不能白吃白喝,传出去也不好听。」 霍嘉丰也不勉强,只笑道:「随你,你觉得舒服就行。」 如此立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自打霍嘉丰从宫内搬出,每日就得往来皇城与家中,一早一晚,匆匆忙忙,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一两月,他已渐渐适应京城的生活,在御书房的差事也做得愈发得心应手了。 这天天阴沉沉的,看着似是要下雪的样子。御书房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霍嘉丰为皇帝抄写着一部经书,热得很想饮下一杯凉茶。 第36页 王青悄悄走进来,向陈明月行礼后道:「启禀陛下,杨大学士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他怎么又来了?」陈明月皱了皱眉,又道,「请他进来吧。」 一时杨文冲进来,先是行礼,继而起身,再被陈明月赐了座,又有夏玉桐奉上香茶来,方慢条斯理道:「听说近来陛下时常流连在凤仪宫中,都甚少去其他妃嫔宫里,惹得大家颇为不满,甚至对皇后都有微词。」 他这话说得算是直白了,陈明月虽是皇帝,到底亲政也才几年,尤其涉及后宫男女之事,被人这样当众提起,一时很是恼怒。但碍着杨文沖帝师的身份,她还是强压下内心的不悦,笑道:「老师怎么说起这些事了?今天天又不好,老师还巴巴地进宫来,也不怕待会儿大雪不好走路。」 杨文沖当作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继续正色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俗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后宫乃是陛下的家,陛下的屋,若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如何能服众?况且陛下一味宠爱中宫,也不利中宫在后宫树立威严。」 他这话说得越发僭越了,就连霍嘉丰都忍不住抬头去打量了皇帝的脸色,果然就见那位陛下敛了脸上笑意,道:「老师既知道后宫之事乃朕的家事,就不该插手过问。」 杨文沖道:「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后宫妃嫔也是各家族选送进来的,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陛下厚此薄彼,会凉了其他人的心。」 陈明月似是被气笑了:「老师教训的是,朕一定好好反省。」 就连霍嘉丰这个伴君时间最少的人也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在敷衍那位杨大学士。可杨大学士却喜上眉梢:「陛下知错能改,实乃我大梁之幸。」 霍嘉丰不得不感慨,以杨大学士看人脸色的功夫,能混到如今这个地位,还真是神奇呢。 果不其然就在杨大学士被送出御书房后,陈明月便板了脸,吩咐于恩永道:「去把霏霏给我传进来。」 霍嘉丰不明白她要传薛霏霏来做什么,可一旁收拾茶盅的王青却兴奋起来了:「等着吧,这宫里终于要有好戏看了。」 第二十章 紫宸宫乃皇帝日常起居之所,若无皇帝诏令,后宫妃嫔轻易不得入内。可这一日午后,十位新人无一例外,都被请到了紫宸宫内。 「臣参见陛下。」皇后李明泽率领后宫诸人向陈明月行礼。 陈明月原本脸色不大好看,直到见了李明泽,方才缓和了些,微微笑道:「皇后来,坐朕身边。」 李明泽却垂首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陈明月知他一贯守礼,尤其现在还当着众人的面,更是不敢僭越,也就不再坚持,只给众人赐了座。 待大家都坐定,夏玉桐领着宫女们上了茶,李明泽方问道:「不知陛下诏臣等前来,有何要事?」 陈明月摆了摆手,看向一旁侍立着的薛霏霏,点头示意道:「该你了。」 薛霏霏颔首,信步走上前。 王青躲在一旁,激动地一把攥住了同样来看热闹的霍嘉丰的胳膊:「好戏就要开始了。」 大概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霍嘉丰不由得也有些兴奋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堂上的锦衣女子,且看她要做什么。 薛霏霏先向各位妃嫔屈膝行礼,而后起身,也不看他们,只扬声向殿外道:「带进来吧。」 她话音落下,就有四个宫女拖了两个人进来,瞧面相一男一女,都是宫人打扮。 别人尚且没反应过来,唯有婕妤杨子隐惊声道:「安泰!宁心!」 他这一喊,其他人一愣,仔细打量了那地上的两人,不免交头接耳起来。 「才人哥哥,你看那真是杨婕妤宫里的安泰和宁心吗?」承衣卫俊廷悄悄跟美人王裕琛说道。 王裕琛面无表情,他扫了眼地上的人,道:「不关我事。」 卫俊廷也不恼,他同王裕琛一道上京,早熟悉了他的脾气,知他一贯这个样子,对谁都冷冷的。 「你们这是做什么?」杨子隐扑到地上两人跟前,看他们惊恐万分的神情,他又是愤怒,又是难过,转身怒视了薛霏霏,「你要干什么?」 薛霏霏冷眼瞧了他:「杨婕妤这是承认了,他们是你宫里的人?」 杨子隐气笑:「废话!安泰和宁心都是我从家里带进宫来的,还要什么承认?」 他说着又面向了陈明月,扑通一声跪下:「陛下,你可要为我做主,这个薛霏霏无故抓了我宫里的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陈明月无动于衷,只对薛霏霏说道:「薛爱卿你继续。」 有了陈明月的示意,薛霏霏无视了一旁的杨子隐,只问地上那两人:「招吗?」 不等那两人回答,杨子隐就先横了她:「你要他们招什么?」 薛霏霏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知为何,对上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杨子隐竟心生惧意,下意识就移开了视线。 薛霏霏又问那两人:「招吗?」 这回那两人仿佛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叩首道:「我们招了,我们招了。」 杨子隐有些崩溃:「你们到底招什么啊招?」 那两人伏在地上,肩膀微微抖动着,却并不敢开口。 还是一个宫女推了其中那个叫宁心的姑娘:「你们主子问你话呢,说话呀。」 第37页 那个叫宁心的宫女欲哭无泪:「婕妤,是我们瞒着您跟宫外老爷私下传递消息,自打您进宫,陛下就从未宠幸过您。可进宫前老爷就说了,要您务必取得陛下欢心。眼看这日子一天天过去,您这边却丝毫没有进展,宫外又问得紧,我和安泰也是没法子,只好据实相告。然后就,就这样了。」 「什么?」杨子隐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能立马就晕过去。 其他妃嫔也无人敢言语了。谁都知道,本朝严禁后宫干政,更不许私自传递消息出去。这位杨婕妤入宫还不过三个月,就犯了这样的大忌,即便他的宫人说与他不相干,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即便是真的与他无关,他在陛下面前几乎也没有了可翻身的机会了。 「便是这样了。」薛霏霏冷声道,「拾翠宫杨婕妤御下不严,纵容宫人私自传递消息出去,扰了陛下清净,罚杨婕妤禁足拾翠宫半年,罚俸一年;另有宫人安泰、宁心不守宫规,擅自与外臣交接,现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她说着又转向陈明月,恭敬道:「此外还有几处宫门协助传递消息的侍卫,现已全部缉拿,一律革职,另交由禁卫军查办。」 陈明月挥了挥手:「你办事,朕放心。」 薛霏霏于是向那四名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四人会意,又将安泰和宁心拖了出去,就在殿外行刑。 薛霏霏手下的人行事极是利落,没一会儿功夫,那两人就被按在了凳上,几寸厚的板子落下来,砸在皮肉上发出阵阵闷声。 院里都是跟着各宫妃嫔来的宫人们,见此情景,又听见那两人哭爹喊娘的叫痛,纷纷闭上眼转过头,不忍再看。 殿内其他人也听得分明。明明烧着地龙暖和得很,可有人却心生寒意,他们悄悄看了眼那立在当中地上的薛大人,她神色如常,仿佛打杀一两个人于她而言不过日常吃饭一般正常。 杨子隐呆呆听了一阵,突然发疯似的扑向了薛霏霏:「你快让他们住手!」 霍嘉丰在一旁看见,惊呼一声:「小心!」 其实哪用得着他提醒,薛霏霏早看清杨子隐的动作了,不等他近身,她便后退两步,任由杨子隐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 「……」霍嘉丰觉得,自己那声「小心」真是多余得不能再多余了。 杨子隐还趴在了地上,饶是冬□□服厚重,但他还是擦破了手皮,渗出丝丝血迹来。他完全顾不上疼痛,只抬起头望向了薛霏霏:「他们也都是受人所指,你放过他们吧,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担着。」他泪眼婆娑地说道。 薛霏霏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只怕贵人你担不起。」 见求她不行,杨子隐又爬了起来,往陈明月那头膝行过去:「陛下!」他一头叩在了金砖地面上,「求陛下开恩,饶了他二人性命吧。那样厚的板子打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了啊。」他重重磕头,「陛下……」 陈明月不忍看他,只看向了薛霏霏。然而薛霏霏专注看了殿外,并不曾与她视线交汇——显然她是不会让步的了。 五十大板很快也就打完了,安泰和宁心被拖至殿前,杨子隐一马当先沖了上去,看他二人都双目紧闭,只有出的气了。他一急,也晕厥了过去。 「将杨婕妤请回拾翠宫去,即日起不许出宫门半步。」薛霏霏向左右道,又看了眼地上的安泰和宁心,「这二人一併送回去。若有再犯,格杀勿论。」 左右宫人答应了声,有条不紊行动了起来。 这一过程中,坐于堂上的陈明月一言未发,只等事情了了,方叫众人散了。 谁都知道,今天这一出唱的是「杀鸡儆猴」。 「啊,下雪了。」承衣卫俊廷只觉得鼻尖一凉,他抬头,看见三三两两的雪花飘然而下。 王裕琛同他一道走的,只是他驻足看雪的功夫,王裕琛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美人哥哥等等我。」卫俊廷赶紧跟了上去,待与王裕琛并肩,他方放缓了步子,道,「刚进宫的时候就听说那位薛大人厉害得很,今儿我才算是见识了。圣上面前,她也敢动刑,关键圣上还由着她来。」 王裕琛冷哼一声:「我才不关心。」 「我知道哥哥你不关心,可如今咱们都在这宫里,你没听说吗,这宫里就算是皇后,那也比不得那位薛大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咱们往后见着她,还是小心为好。」卫俊廷道。 王裕琛不以为意:「我一不惹是生非,二不看别人热闹,自能明哲保身,怕她作甚?」 「也不是说怕她,」卫俊廷不知这话该怎么说,只好道,「总之小心使得万年船。咱们不害人,可架不住总会有人来害咱们。」 王裕琛不置可否。 另一头皇后李明泽同贵妃崔杭并昭媛荣意恒一道走着。 崔杭很是不满薛霏霏今日的举动:「她这不是当众打哥哥你的脸吗?你才是后宫之主,她凭什么僭越?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处置了杨婕妤。」 李明泽笑道:「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僭越不僭越,她本就是奉圣上的旨意办事。再说了,自大女帝时起,能坐上璇玑阁阁主之位的人,便是我这个后宫之主,也得在她之下。她处置杨婕妤,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崔杭还是不服气:「可她到底也该先来跟哥哥你通个气啊,这样懵头懵脑地被叫去紫宸宫打脸,多丢人啊。」 第38页 李明泽笑而不语。 倒是荣意恒开口笑道:「我倒是觉得,今日之事薛大人倒是帮了哥哥的忙。」 崔杭不解:「此话怎讲?」 荣意恒道:「你想啊,杨婕妤那是什么人?他今日被罚俸禁足,最亲近的两名宫人都被杖责了,过不了三五日,消息总会传出宫去,到时候杨大人找进宫来,会是谁的麻烦?皇后族人与杨家本就在朝堂对立,若今日是由皇后出手处置了杨婕妤,难免外头那些人会拿来大做文章,唯有那个刺头薛霏霏,杨家人不能也不敢拿她怎么着。」 李明泽笑着点了头:「还是阿恒你想得明白。」 崔杭顿悟:「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倒还要去谢谢那个薛霏霏了。」 「别,可千万别。」荣意恒笑道,「谁不知道她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这件事于她本就是公事,你跑去谢她算什么?到时候恐怕要被骂得找不着北了。」 崔杭皱了眉:「她怎么这么厉害?」 荣意恒道:「你常年在云州,自然是不知道她的事。只是你想啊,她的师父是谁?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也不奇怪。」 他这样一说,崔杭就想起那个整日板着脸的女人来,年少时候他可没少在她手上挨过板子,不由得一激灵:「幸好我后来去云州了,否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李明泽好笑摇头:「你啊。」 紫宸宫偏殿内,霍嘉丰正与王青一道蹲在火炉前暖手,炉子上还煨了几个红薯,并一把花生。 「怎么样?见识到了吧?」王青剥开一颗花生,向霍嘉丰抬了下巴道,「这才是咱们薛大人。」 「她不怕呀?」霍嘉丰却忧心忡忡。 「怕啥?」王青奇怪道,「她有啥好怕的?」 「是啊,我有啥好怕的?」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霍嘉丰乍一听见,手一抖,才剥好的两颗花生米就这样滚落到地上去了。 第二十一章 「哟,是薛姐姐来了。」王青十分狗腿地迎了上去,将薛霏霏请了进来。 薛霏霏也不讲究,同他们一起坐在了火炉前的凳子上。她看了霍嘉丰:「你说我怕什么?」 霍嘉丰不敢看她。以前他虽亲眼看过她手刃敌人,但那也是无奈之举,今日她下令杖责宫人,禁闭妃嫔,却是叫他大为所动,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薛霏霏见他不言语,她随手捡了颗花生抛着玩,催促道:「说呀。」 王青倒了热茶来,笑道:「你问他,他肯定是担心你今日得罪了杨婕妤,就是得罪了他叔叔杨大学士,怕你被杨大学士找麻烦呗。」 「是吗?」薛霏霏还是看着霍嘉丰。 霍嘉丰点了点头:「那位杨大学士可不是好说话的。」 薛霏霏笑了,她接过王青递来的茶盅,捧在手心里,道:「我若是怕他,今日就不会这样做了。」 王青朝霍嘉丰一挑眉:「我说什么来着?」他指了薛霏霏,「在这京城里,就没有我们薛姐姐怕的存在。」 「少胡说。」薛霏霏白了眼王青。 王青狗腿地笑:「我说的是实话嘛。」 薛霏霏饮了口茶,又示意王青和霍嘉丰:「红薯该能吃了。」 王青主动去拣红薯:「今日大雪,薛姐姐就在宫里吃了饭再回家去吧,横竖你回去了也是冷锅冷灶的,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薛霏霏还未应答,霍嘉丰就先震惊了:「你家里竟没别人?」只是这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又讪讪改口,「连个下人也没有吗?」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我的家里,为什么要有外人?」 王青笑道:「霍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薛姐姐一个人住惯了,以前圣上也要给她赐几个下人,她都没要,就这么一个人守着大宅子过。」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薛姐姐十天里倒有七日都住在宫里璇玑阁,外头的宅子也的确没必要僱人,还能省下点钱财。」 这是省钱的事吗?霍嘉丰不知为何竟还有点生气,他对薛霏霏道:「这样,以后你若是出宫回家,就来我家吃饭。」 薛霏霏微微挑眉:「去你家吃饭?」 霍嘉丰点头:「横竖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他说得豪横,薛霏霏却笑了:「就你那点俸禄,要养活那一家子人,现在又要多一张嘴吃饭,够吗你?」 压根没关心过财务状况的霍嘉丰坚定道:「够!」 今日无甚要事,薛霏霏与霍嘉丰一道出了宫城。 因天气冷,霍嘉丰每日都坐车来回,薛霏霏却是依旧骑马。霍嘉丰极力邀请薛霏霏与他一同坐车回去,薛霏霏见外头雪大,也不推辞,将自己的马拴在了霍嘉丰的车旁。 驾车的是忍冬,他在外面笑道:「薛大人今日来得巧,今晚家里做锅子吃呢,正好人越多越热闹。」 霍嘉丰看向薛霏霏,很是得意:「听见没,今晚吃暖锅呢。」 薛霏霏淡淡一笑,无论饭菜还是暖锅,于她而言不过都是果腹而已。 她不说话,霍嘉丰便没话找话,他掀起车帘,看外面的鹅毛大雪:「京城的雪真是大啊。」他感慨。 薛霏霏曾在南边也待过,自然清楚南边的雪与北方的乃是小巫见大巫,也就理解了霍嘉丰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这么下明天都没法出行了。」霍嘉丰继续说道,又咧嘴一笑,「好在明天休沐,可以缩在家里不出来了。」 第39页 薛霏霏才要开口讽刺他不思进取,马车突然就停了,紧接着她听见外面忍冬和人打着招呼:「哎呀这不是立春吗?一起回家吗?」 立春的声音也传了进来:「霍大哥在车里?」 「我在呢。」霍嘉丰就掀开帘子露出脸来。 立春一眼就看见薛霏霏也在车内,很是一愣,下意识就看向了身旁的中年男子。 「咦,霏霏?」那中年男子同样愣道。 倒是薛霏霏神色如常,她端坐车内点了点头:「师兄。」 「师兄?」霍嘉丰看看那身着铠甲的中年男子,又看回了薛霏霏。 立春在车前介绍道:「霍大哥,这是禁卫军统领,周硕周将军。」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禁卫军统领,霍嘉丰赶紧下车来拜会。 周硕也早已听闻霍嘉丰的名号,今日一见,只觉得此人文质彬彬,举止得当,不似其他文人那般扭捏,更不清高,又见他与自己的师妹同坐一车,他深知薛霏霏的脾气秉性,此人若品行不好,薛霏霏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如今二人同行,可见这位霍公子为人。 「师兄这是巡查完毕要回家去了?」薛霏霏也从车上下来了。 周硕笑道:「可不是嘛,正打算去前头打壶酒就回家去了。」他说着又记起一事来,遂向薛霏霏说道,「可巧今日碰上你了,你嫂子天天在家念叨着要叫你去吃饭呢,走,今儿跟我一道回去。」 薛霏霏看了霍嘉丰一眼,见他满眼期待,但她还是笑道:「既是嫂子的命令,那我不敢不从。」 她过去牵马。在经过霍嘉丰身边时,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瞧,要请我吃饭的人可多着呢。」说罢她便翻身上马,与周硕冒雪离去。 立春熘熘达达过来,麻利地跳上了马车,然后扒着车壁向还站在车外的霍嘉丰道:「别看了,一人换一人,我陪你回去了。」 霍嘉丰笑了,重新坐回车里。 「她原来还有师兄?」霍嘉丰呵了呵冻僵的手,说。 立春懒散躺倒:「她不止有师兄,她还有师弟呢。」 「师弟?」霍嘉丰惊讶,他在宫中这些时日,只知道薛霏霏在宫里独来独往,即便与于恩永等人有些交情,但也看得出并不交心,大部分人都是惧怕她、敬畏她,鲜少有像那位周大统领般自然待她如亲人的。 「哦,我忘了你还没见过她那个师弟。」立春一手垫在了脑后,想了想道,「她师弟叫秦远,是圣上的御前带刀侍卫,你进京前他奉旨去云州巡视了,大约年关才能回来。」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也快了。」 她师兄是禁卫军统领,师弟是御前带刀侍卫,都是皇帝最为亲信之人,这一门可谓是不简单啊。霍嘉丰感慨,也怨不得有些刚入宫的抱怨薛霏霏目中无人了,换作是他有这样的出身,他恐怕都要横着走了。 转眼就进了腊月。这天张巧儿和连翘一道出门来採买,想着明儿就是腊八节了,她们便打算买点米和豆,再有桂圆、红枣之类的,回家去熬八宝粥喝。 才从米粮店里出来,张巧儿正同连翘商量着再去下鱼市,还未走到街口,就听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快让开快让开!」有僕人模样的人在前方喊道,驱赶着人群。 他们这伙人跑得急,行人不及躲避的,多有被推搡在地。张巧儿和连翘随着人群往边上退,却不知哪个将张巧儿带了一下,她脚下不稳,径直摔倒在地。 「巧儿姐姐!」连翘赶紧蹲下去要拉她起来。 「哎哟!」张巧儿却一声惊呼,捂住了胳膊。 「怎么了?」连翘紧张问道。 「疼。」张巧儿看了自己倒地的那侧胳膊,冬□□裳厚重,也不知是破了皮肉还是伤了骨头,她只要动弹一下,就觉得钻心地疼。 「那起子人都不要命的,赶着去投胎?」连翘骂了那纵马闹市的人一声,又回过头来担忧张巧儿,「那怎么办?要不去找大夫瞧瞧?」 张巧儿点了点头,才要起来,就见一个花甲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来蹲下,笑眯眯道:「姑娘,我给你瞧瞧。」说着就要来碰她的胳膊。 张巧儿谨慎看了她:「您是?」 老妇人笑道:「我做了一辈子大夫了,还不能给你这个小娃娃看看?」 张巧儿看了眼连翘,连翘点了点头。张巧儿这才道:「那就有劳您了。」 那老妇人看了看张巧儿的胳膊,又捏了一捏,疼得张巧儿倒吸一口冷气。 连翘见张巧儿额头上都渗出汗来,才想要骂这个老妇人医术不精,就听她老人家说道:「无妨,就是脱臼了而已,我这就给你接上。」 不等张巧儿开口拒绝,老妇人两只手一齐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响,张巧儿差点没痛晕过去。 「巧儿姐姐!」连翘看张巧儿都哭了,终于骂老妇人道,「你这个老太太,你真是大夫吗?我巧儿姐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去见官!」 老妇人却还是笑眯眯的,她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行了,你动动看,还疼不疼了?」 张巧儿还哭着呢,听她这般说,觉得那胳膊好像是不疼了。她又尝试着动了动,嘿,还真好了。 连翘见她能动了,有些意外:「真,真没事了?」 张巧儿点点头,站了起来,向老妇人行礼:「多谢老人家出手相助。」 第40页 连翘也赶紧道歉道:「方才是我心急了,多有得罪,还请您老人家别往心里去。」 老妇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们也是担心嘛。」她说着又叮嘱了张巧儿,「只是这几日你这只胳膊还是少动弹了,也别拿重物,免得二次脱臼。」 张巧儿和连翘连连点头,又见老妇人俯身拎起地上一只布袋子,看着也不轻巧,连翘便道:「您这是要去哪儿?我们送您吧。」她说着就要接过老妇人的布袋子。 老妇人也不推辞,道:「那就有劳两位姑娘了,就在这附近,走两步就到了。」 老妇人的话倒不假,没一会儿功夫,她们就到了一处宅院前。张巧儿看那院中即便是冬日也绿意森森,更有暗暗幽香袭来,再抬头看门口匾额:薛宅。 「就是这里了。」老妇人笑道,就要上前去拍门。 只是还没等她过去,就听门吱呀一声响,众人抬头看去,从那门内出来一个人,彼此相见,俱是一愣。 「孙婆婆?」 「薛大人?」 第二十二章 「哎呀,原来你们认识啊。」孙婆婆高兴道,上来拉了薛霏霏的手,又指了张巧儿和连翘道,「这两位姑娘怕东西重,我一个老婆子不好拿,这不特意送我过来了。瞧瞧,多热心啊。」 薛霏霏看向张巧儿和连翘,她二人赶紧重新行礼道:「见过薛大人。」 薛霏霏颔首:「不用多礼,我还要谢谢你们送孙婆婆过来。」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连翘笑道,「是这位孙婆婆先治好了巧儿姐姐的胳膊脱臼,我们不过是还人情罢了。」 「哦?还有这回事儿?」薛霏霏看向孙婆婆。 孙婆婆笑道:「都是碰巧罢了。」 「原来薛大人住这儿啊,」连翘道,「从外面瞧这院子就是个好看的。」 孙婆婆便道:「那你们进来喝杯茶,不急着回家的话,逛逛再走。」 「这……」连翘犹豫着看向了薛霏霏。 薛霏霏倒不在乎,她对孙婆婆说道:「我今日还有事要出城一趟,您老人家随意吧。」说着又向连翘和张巧儿点了头,径直走了。 孙婆婆摇头:「她这个人吶,就是事多。」 连翘上前一步,继续拎起那只布袋子,笑道:「我们送您进去,顺便讨杯茶喝。」 孙婆婆高兴得直点头:「那敢情好,有你们两个小姑娘陪着,省得我老婆子一个人寂寞了。」说罢就领了连翘和张巧儿进去。 傍晚霍嘉丰从宫里回来,一进门就听见他们在叽叽喳喳。 「原来那位薛大人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一宅子,院子里不是树就是花要不就是竹子,这要换了我都不敢住的,风吹树叶都要吓死了。」连翘道。 张巧儿点头:「更巧的是从她家到咱们这里竟这么近,若不是孙婆婆指点,我们要绕上一圈多走好久呢。」 「你们说谁呢?」忍冬从后面过来,好奇问道。 见是霍嘉丰回来了,连翘和张巧儿赶紧起身相迎。 「你们今日是去薛宅了?」霍嘉丰一面脱下斗篷,一面问道。 连翘过来接了斗篷,同时点头道:「是啊,我们还进去喝茶了呢。」她狡黠笑了。 张巧儿也笑了,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一回。 「原来是这样。」霍嘉丰在案边坐下,接了张巧儿倒的茶,「你们真是好运气,我都还没去过薛宅呢。」 「要不怎么说是巧呢。」连翘继续去捡豆子,「那位孙婆婆也是来给薛大人送腊八食材的,她还告诉我们京城腊八粥的做法呢,还给我们送了几样小菜,待会儿就跟晚饭一起端上桌。」 霍嘉丰却是没听过那位孙婆婆的名号,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但既然是薛霏霏认识的人,应该也就是好人了吧。 「你的胳膊没事吧?」他又问张巧儿。 张巧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回来了。」伴随着这一声,是立春回来了。 他一进来便直言晦气:「今日京兆尹家的二公子闹市纵马,伤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礼部侍郎家的亲戚,见京兆尹袒护,就告到我们大统领那儿去了。大统领让我们去拿人,好傢伙,我可算是见识到那京兆尹老娘的厉害了,愣是把我们禁卫军都骂得狗血淋头。办事不成,回来又被上司一顿骂,真是倒霉。」 他这样说,张巧儿和连翘就想起了今日上午的事,原来那些人都是京兆尹家的,怪不得那么放肆呢。 「那就不管了?」连翘问。 立春嗐了一声:「京兆尹自己是个好人,无奈他儿子不争气,老娘又护短,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挣来的面子,这下怕是都没了。等着吧,长此以往,御史台参他的机会绝不会少。」 「那可说不定,」连翘撇嘴,「都说官官相护,他能做到京兆尹的位置,也不是一般人。」 立春挥了挥手:「去去去,你个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些什么?还是想想今晚吃什么吧。」 连翘横了他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这么能耐,你还要吃饭啊?去外头喝西北风吧!」她说着端起簸箕就走了。 「嘿!」立春看她昂首挺胸离开了,便向霍嘉丰说道,「你瞧瞧,你们家的丫头如今可是越发地厉害了啊。」 霍嘉丰笑道:「谁让你惹她了?」 第41页 「怎么是我惹她了呢?」立春一摊手,「我分明都说的大实话嘛。」 霍嘉丰起身,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那你更应该知道,有些大实话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没饭吃了。」说罢他自己都笑了,转身进了书房去。 立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是无语。这一家子,都什么人嘛。 临近除夕,京城越发热闹。霍嘉丰从宫里出来时天色已晚,可街市上却灯火通明,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很有些不夜城的意思了。 霍嘉丰也就不急着回家,叫忍冬慢慢赶着车,边走边看,若有合心意的小摆件,他还掏钱买下。 如此行了一段路,霍嘉丰忽听见有人道:「车里是霍公子不是?」 霍嘉丰掀开车帘,原来那说话的正是薛霏霏的师兄,禁卫军统领周硕。他忙拱手道:「周大统领。」 周硕笑着还礼,道:「霍公子这是回家去?若不嫌弃,同我们一道去鸿运楼吃酒去。」 霍嘉丰这才注意到周硕身后还站了一个人,却是个清俊少年模样,恐怕比立春大不了几岁,看着却比立春沉稳得多。 「哦,这是我师弟,秦远。」周硕见他盯了秦远看,遂介绍道。 霍嘉丰恍然:「原来是御前带刀侍卫。」 周硕道:「咦,原来你认得他。」 霍嘉丰笑道:「久闻大名。」 「那便更好了。」周硕抚掌大笑,「都是熟人,就更热闹了。」 霍嘉丰原本还想推辞,却听那个秦远出声道:「师姐会不高兴的吧?」 周硕一摆手:「无妨,这位霍公子本就是她的熟人。」 秦远这才罢了。 霍嘉丰一听薛霏霏也在,立马便打消了要回家去的说辞,欣然表示要一同前往。 鸿运楼乃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曾有人戏说,若是鸿运楼门口掉下一块砖头,砸中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文人墨客。可见一斑。 周硕显然是常来的,店门口的小二一见着他,点头哈腰就迎了上来:「周大人来了,快请进,楼上松风厅已经给您留好了。」 霍嘉丰跟着上楼去,还没走到包间门口,就见那前头围了一圈人。看他们脸上神情,绝对是在看热闹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店小二嚷嚷着,就要去赶人。 周硕却一把拎住了店小二的后脖领子,将他拖到一旁,示意他不要多嘴。店小二一看就是怕他的,还真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不吭声了。 霍嘉丰觉得好奇,他探头往前面包间门头上看了眼,赫然两个大字:松风。那不是他们的包间吗?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在里头呢? 他见周硕和秦远都默不作声,便大着胆子问前面的一个人:「这位兄台,请问大家怎么都围在这里啊?」 那人见他问,甚是兴奋,说道:「你不知道呀?里面有个公子哥儿正讨好一位漂亮姑娘呢。哎哟哟,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公子哥儿?漂亮姑娘?霍嘉丰疑惑,看向了周硕,却见他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欣慰:「终于有人觉得我们家霏霏是个漂亮姑娘了。」 他甚至还抹了把眼睛向秦远说道:「我现在回去让你嫂子给你师姐准备嫁妆还来得及吗?」 遭来秦远一记白眼——霍嘉丰觉得这个少年真不愧是薛霏霏的师弟,这白眼翻得一看就是师出同门。 「姑娘,在下对你真的是一见倾心,这些金银财宝就当是我的定金了,你且告诉我你姓甚名谁,我明日,不,今晚,今晚我就让媒人上你家提亲去!」 霍嘉丰才从人群中挤到松风厅门口,就听里面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在笃定说道。他探头往里看去,只见一张八仙桌上堆着几块金银锭子,桌旁薛霏霏背对他坐了,她对面一个年轻男子弯着腰,手里还捧着一枚玉佩。 「你若不信,这块玉是我从生下来就戴着的,如今我把它转赠与你,权当我的真心了。」那人又说道。 里头薛霏霏还是不说话——虽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霍嘉丰完全能想像得出来,他可没少见过薛霏霏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光是想想他都觉得渗人。 然而那陌生男子还在孜孜不倦地向她示好,他看起来已有些不耐烦了,但当着漂亮姑娘,他暂且还能忍得住。 他能忍,他同行的随从可忍不了了。他们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又见他们家主子对一个女子如此低声下气还不讨好,早就心怀不满了。在他们主子又一次遭到冷漠待遇后,终于有人出声道:「你这个小娘子摆个什么架子?我们家少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知足?难不成要我们把你供成天上的仙女儿?」 薛霏霏抬眼:「这里什么时候轮到畜生叫唤了?」 「好你个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那几个随从挽了袖子就要过来。 「胡闹什么?」还是那年轻男子喝道,转而又向薛霏霏道歉,「姑娘你可千万别生气啊,都是我这手下不懂事,回去我就罚他们。」 他说得情真意切,若是坐在这里的是涉世未深的女子,或许会被他哄骗了去,可今天他对面却是薛霏霏,一个从不将男子放在眼中的女人,更何况这种□□白脸的手段,都是她曾经玩剩下的。 她手指点了桌面,轻笑道:「你既如此中意我,可是要娶我回家做妻子?」 第42页 那年轻男子愣了愣,不过转瞬他立马又点头笑道:「那当然,此生我非姑娘不娶,定要与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哎呀真是难得呀。」 「可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呢,今儿让我见着活的了。」 围观群众如是感慨着。 见大家都称赞自己,年轻男子很是得意,他笑眯眯看了薛霏霏:「如何?姑娘这就跟我走吧。」 薛霏霏坐着一动不动,只道:「既是要娶我为妻,那得三媒六聘,一样少不得。」 年轻男子频频点头:「成成成,你说了算。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呀?我也好遣媒人上门去跟令尊大人提亲啊。」 薛霏霏蓦地笑了:「哦?你要跟我父亲提亲啊,这个容易,我送你下黄泉。」说罢她神色骤变,左手抓过一支筷子,直直就插向了年轻男子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接档文《惊春》求个收藏,ball ball 各位读者老爷了。 陈灵姿初遇周炼时,以为他就是个登徒子,命人将他胖揍了一顿。 周炼一边挨打一边喊道:「我只是觉得姑娘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 陈灵姿冷笑,一个眼神,侍卫们下手更狠了。 是年春,北燕遣使求娶南梁宗室女。 年轻的梁帝很是头疼,只因适龄宗室女只两位:一个是他的嫡亲妹子长安公主,另一个是其堂妹兰陵郡主。两人年纪相仿,皆品貌出众,该选哪一个去和亲呢? 这日兰陵郡主陈灵姿宴请周大将军之子周炼。 陈灵姿:「周炼,借点钱来花花?」 周炼大方打开了荷包:「你要多少?」 陈灵姿:「很多很多。顺便再借我点兵。」 周炼顿时警惕,他捂住了荷包:「你要干嘛?」 陈灵姿:「篡位。」 周炼:_(:3」∠)_ 野心小郡主 x 忠犬少年郎 註: 《我为女帝管后宫》中提到过的初代大女帝即位的故事。 第二十三章 这变动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年轻男子压根没有反应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筷子戳向自己。 咔嚓一声响,所有人都以为是年轻男子没救了,年轻男子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可他眼睛闭上半天了,也没觉得有一丝疼痛。他疑惑着睁开了眼,却见那支筷子只剩半截,被握在了女子手中。至于那剩下的半截,若是他肯低下头来仔细找找,就会在那只装饰用的落地大花瓶后找到。 他又惊又气:「你,你要害我?」 薛霏霏又笑了。 这次那年轻男子吃一堑长一智了,他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一招手,示意仆众上前:「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给我抓起来!」他喝道。 不等他的话说完,薛霏霏手中的半截筷子就飞向了年轻男子,这次没插向他的眼睛,而是险险擦过他的面颊。 「我看谁敢?」她凌厉的眼神扫过那几个狗腿仆众,还真叫他们不敢上前了。 年轻男子顾不得再去吼她,他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抬手往自己脸上抹了把,再伸到眼前一看,掌心竟沾了血! 「把这个贱人给我拿下!拿下!快!」他失心疯般的喊道。 那些仆众一边忙着去安慰他们家少爷,一边又犹豫着要不要上来抓这个伤了他们家少爷的女人。进退为难间,他们听见这女人笑道:「怎么,不是说要去提亲吗?这就不敢了?」 年轻男子捂了脸,看着她满是嫌弃:「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 「我疯了?」薛霏霏冷笑,「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梁二公子胆子太大了呢?」 年轻男子愣住:「你认识我?」 薛霏霏答非所问:「堂堂京兆尹家的二公子,整天不学无术,斗鸡走狗,还未娶妻就收了多少个房里人?明珠巷里那个外室你怎么不敢领回家?若是云州都督家的小姐知道这些,你猜她会不会退亲?」 梁二公子大惊失色:「你,你,你……」他哆哆嗦嗦指了薛霏霏,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薛霏霏脸上笑意愈深:「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今日找错了人。你以为我是谁?往日你随便欺侮的女子之一?你也太不要脸了,明明已经定了亲,还扬言要娶我,妄图想哄骗了我去?」 梁二公子咽了下口水:「你到底是谁?」 薛霏霏道:「你也配知道?」 梁二公子怒道:「我爹可是京兆尹!」 「那又如何?」薛霏霏很是擅长以无辜状气死对方,「别说你爹是京兆尹了,便是此刻他就在这里,我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你看他可敢说一个字?」 梁二公子迟疑了:「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姥姥。」薛霏霏作势又要去抓筷子,吓得梁二公子及其仆众后退几步。 然而她转手拈了枚瓜子在指尖转着,眼角余光瞥了回那些人:「还不走,等着我请你们吃饭吗?」 那群人这才反应过来,架着梁二公子逃也似的奔出门去。 那梁二公子还不忘挣扎着留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薛霏霏冷笑:「等什么?等你来给我付帐吗?」 围观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一时大家都散了,霍嘉丰才跟着周硕和秦远进去。 第43页 薛霏霏看见他也不觉得意外,只道:「你们倒好,看半天热闹了,也不说出个手。」 周硕一撩袍子坐下,道:「笑话,你还用得着我们出手?」 秦远跟着点头:「我们若是出手,那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不让你打死人。」 薛霏霏呵呵笑了两声,这才问霍嘉丰:「你怎么也来了?」 周硕抢先道:「我们路上碰见了,正好就一道过来了。」 「这么巧?」薛霏霏微微眯了眯眼。 周硕点头:「就是这么巧。」 薛霏霏再无话,只让他们赶紧点菜。 霍嘉丰初次来鸿运楼,对这里的菜式自是不熟,也就不发言,他只担心一件事:「刚才那人真是京兆尹家的公子?那他回去告诉他父亲,会不会来找你麻烦?」他问薛霏霏。 薛霏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是周硕一面点菜,一面向霍嘉丰说道:「放心吧,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圣上,你看她怕过谁啊?上回杨大学士闹得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愤而告老还乡去了?」 霍嘉丰当然知道杨大学士的事情,圣上批准杨大学士告老还乡的摺子他还亲眼见过呢。 「你呀就别瞎操心了,」周硕点好了菜,安慰霍嘉丰道,「她比你想像得还要厉害呢,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喝几杯酒。小二,把你们老闆娘珍藏的好酒拿一壶来。」 店小二响亮答应着出去了。 回程薛霏霏与霍嘉丰同路,又蹭了他家马车。 霍嘉丰坐在车内,借着车里闪烁的烛光,他打量了穿着单薄的薛霏霏,忍不住问:「你不冷吗?」说着就要脱下自己的斗篷来。 薛霏霏抬手制止:「你穿着吧,我不冷。」 霍嘉丰将信将疑。 薛霏霏见他不肯相信,干脆伸出手来:「不信你摸摸。」 许是今晚的酒喝得有点多,霍嘉丰也没多想,就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暖乎乎的。」他惊喜道。 薛霏霏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就说嘛。」 霍嘉丰嘿嘿笑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眉头又皱了起来,说:「其实今天你不该跟那个梁公子起冲突的。你不喜欢他,直接拒绝就是了,何苦要逗他耍呢?还惹来那许多人围观,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薛霏霏对他侧目以视:「你在教我该怎么做事?」 她声音陡然清冷,让霍嘉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许多:「不,不是,」他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那梁公子不是什么好人,我怕他还会来找你的麻烦。」 薛霏霏哼笑道:「我怕他?」 「倒也不是说怕,」霍嘉丰揉了揉太阳穴,「只是小人没什么下限,我怕你吃暗亏。」 薛霏霏不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从大女帝登基时算起,到咱们圣上是第五代女帝了,可民间还有多少女子遭受你们男人的压迫,被卖入青楼、卖作奴婢、充作外室……我是运气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我无权无势,今日被他梁二欺侮,难免不会成为他的第二个外室。对这样视女人为玩物的男人,我为何不能跟他起冲突?我还怕他不敢有后招呢,但凡他敢有动作,下次我绝不会轻饶了他去。」 霍嘉丰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和为贵……」 薛霏霏冷笑:「就是因为当初朝中多的是你这种『和为贵』的守旧大臣,大女帝才没有将男尊女卑强行扭转为『女尊男卑』,而是听从他们的建议,顺其自然。可这都五代了,结果又如何呢?要我说,倒不如强行的好。」 「你这想法就太偏激了。」霍嘉丰认真道,「当初大女帝既肯听从朝臣们的建议,定是有她的理由的。而且如今女子也可抛头露面,能上学堂,能入朝为官,能招婿上门,能儿女随自己姓,我想这些也都是进步了。若是强行,恐怕会过犹不及。」 薛霏霏翻了个白眼:「五代了,这点也算是进步?果然你们男人还是怕女人太强了。」 霍嘉丰心里冒火,他总觉得自己越说越被带远了,却又不知该从何再讲起,仿佛他怎么说,她都自有一副道理。这叫他心里很是不痛快。 「我们怎么就怕了?」他开始生气,「我们若是怕,还会叫女人做皇帝?」 薛霏霏看了他半晌,突然就笑了:「你说这样,不怕掉脑袋?」 霍嘉丰一愣,意识到自己被她给坑了,一时恼羞成怒,干脆拍了马车,扬声道:「停车停车!」 忍冬的车还没彻底停稳,霍嘉丰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哎,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去?」忍冬惊讶问道。 霍嘉丰一甩袖子:「这车我坐不下去了!」 忍冬听得出他跟那位薛大人又吵架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可是少爷,这是咱家的车啊。」 霍嘉丰:「……」 薛霏霏撩起帘子:「无妨,他既不想坐,就让他走回去吧,送我回家去先。」 「这……」忍冬一时犯了难。一边是他的少爷,一边是他和少爷都得罪不起的薛大人,这可要他怎么选啊? 见他不动,薛霏霏学了方才霍嘉丰的样子也敲了敲马车:「怎么还不走?搁这儿挨冻好玩啊?」 霍嘉丰同样没好气道:「还不走?难道要我驾车吗?」 忍冬一口气憋在了胸口,他驱动了那匹大黑马,心里直犯嘀咕:怪不得是他家少爷下了车,这妥妥地是被那位薛大人给拿捏死了啊,明明都吵架了,还帮着她来教训自己这个跟了他十几年的贴身小厮,活该他今晚走回去! 第44页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忍冬暗自做了个决定,从今往后一定要抱紧这位薛大人的大腿。他算是看出来了,以后当家做主的绝对是这位! 第二十四章 这日霍嘉丰从宫中回来,家中却不见连翘等人的身影,只剩看门的阿旺守在家中,他便问了句。 阿旺揣着手道:「她们都去隔壁街看热闹了。」 「看热闹?什么热闹?」忍冬问道。 阿旺道:「听说是京兆尹家的老太太在隔壁梅子巷的薛家门口哭呢,什么要她给个说法。」 霍嘉丰一听就明白了,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忙忙从后院出去了。 忍冬赶紧跟上。 他们赶到薛家门口时,还没走近,就听见一老太太在那边叫喊,边嚎还边质问着:「你们说说,这都什么事儿啊?我好好的一个大孙子,长得这么俊俏的一张脸,如今被这个女人给刮花了,我也不说医药费了,毕竟咱家也不差钱,可她却连声道歉也没有,这还说得过去吗?大傢伙儿给评评理。」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这是说不过去。」 那老太太见有人贊同自己,更是来劲了,指着薛家的大门问候薛霏霏全家,全然不似一个官宦人家养尊处优的老夫人该有的做派。 霍嘉丰见状叮嘱了忍冬:「你快去巷口拦住薛大人,叫她先去咱们家避一避。」这老太太一看就很难缠,他可不想薛霏霏被这样的人指着鼻子骂。 忍冬领命去了。 霍嘉丰正打算也回家去,却听人群中有人出声道:「您老人家既自称是这位梁二公子的奶奶,那想必也就是京兆尹梁大人的母亲了吧。您打量着别人都不知道您这位宝贝孙子做过的『好事』呢?要我说,这家主人既出手伤了您孙子,必定事出有缘由,您倒是说说,她为啥伤了您孙子的脸啊?」 那梁老夫人本见众人都附和她,心中正暗自得意,不防这时候冒出个唱反调的来,一时恼怒:「谁?方才是哪个在说话?」 「是我。」伴随着这清脆的女音,众人纷纷回头望了过去,只见人群外立着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年轻女子,她生得眉目如画,脸上含笑,大红色衬得她愈发精神。 众人见这唱反调的竟是个美人,一时不好责难,干脆两边看好戏。偏有人认出了这美貌女子来,小声传道:「那是鸿禧班的招牌,唐莺姑娘呢。」 原来是个唱戏的,梁老夫人啐道:「狐狸精。」 谁知头一个反驳她的竟是她的亲亲孙子:「奶奶,怎么能这样说唐姑娘呢?」他说着还不住地朝唐莺那边瞅。 梁老夫人登时大怒:「你个傻小子,就这点出息,见着个狐狸精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给忘了,你别忘了她刚可是帮着那个姓薛的女人说话呢。」 众人闹笑起来,还有人趁乱吹了口哨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太太你又何必苛责呢?」 梁老夫人气得脸通红,却又不知说话的是哪一个,只好揪了她孙子的胳膊拍打:「叫你这个不成器的,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那梁二公子一边「哎哟哎哟」叫着,一边躲:「我要回家去了!」他真后悔今天答应跟他奶奶出来讨个公道,谁想到还没见着那薛霏霏的面呢,自己倒先成了笑话了。 「回什么家?」梁老夫人死死拽了她孙子的胳膊,「不见着那伤你的女人,咱们不走!」 梁老夫人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吁——」薛霏霏拉停了骏马,饶是这样的冰寒天气,她依旧每天骑马来回。 她冷冷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在对上唐莺的视线时,她微微点了下头。及至霍嘉丰,她却是如看见陌生人一般,迅速就移开了视线。这让霍嘉丰颇有些失落,继而他才想起,自上次他下马车,他们还在冷战中呢。这么一想,他又稍微觉得好受了些。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同她的眼神一样冷。 聚在这里看热闹的鲜少有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清楚她是在宫里当差的,倒也不怕她,依旧围着不肯散去。 梁老夫人得知是正主来了,见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由得直呼晦气:「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这群狐狸精给勾引坏了!」 啪的一声响,是薛霏霏的马鞭在地上甩了一记,吓得众人四下后退。 梁老夫人也被吓到,那马鞭离她不过一步远,当时她只觉得一股劲风迎面扑来,连后退躲避都忘了。至于她那个好孙子,早自己抱了脑袋蹲到一边了。 「为老不尊,颠倒黑白,我看你这老太太真不该出门丢人现眼。」薛霏霏收回了鞭子,缓缓道。 梁老夫人还没从那记鞭子中缓过神来,她呆呆站在那里,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少爷……」忍冬这时候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 「不必再说了,我都知道了。」霍嘉丰道,他早该想到的,以薛霏霏的身手,但凡她想,一个区区的忍冬又如何能阻止她呢? 「哎哟!」梁老夫人突然一声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赖到了地上,开始捶地痛哭,「这什么世道啊?竟然有人拿鞭子打我老人家。」 围观众人顿时无语,虽说他们都是闲来无所事事的小市民,但像这般蛮不讲理的老人家,他们还是很少能见到的。有人慾替薛霏霏分辨,但往往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就被梁老夫人以更高的声音盖过了。 第45页 薛霏霏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随着她的走近,梁老夫人的哭声也就越发小了。 众人也都屏了一口气,想要看她如何去收拾那个不讲理的老太太。 可令他们失望的是,薛霏霏却并未在梁老夫人面前停留,也不看那个梁二公子一眼,而是径直越过他们去,掏了钥匙就要开门。 她不与老人家一般见识,梁老夫人却是咽不下那口气,她指了薛霏霏怒道:「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把她抓起来!」 得了她命令的梁府下人,你看看我,我推推你,没一个敢上去的。不比梁老夫人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这些下人在京中待得久了,深知京城遍地都是贵人,谁知道这个薛姑娘背后是哪座大靠山,他们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梁老夫人见下人也不听她使唤了,一时气急,干脆自己一个翻身,爬过去就抱住了薛霏霏的腿,同时嘴里喊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这个老太婆!」她话虽是这般说的,可满脸都写着「我看你敢不敢」的神气劲儿,别说霍嘉丰看了想打人,就连围观的百姓也忍不住出声称这老人家实在是太胡搅蛮缠了。 薛霏霏岿然不动。她冷漠地看了眼梁老夫人,又抬起自己拿钥匙的右手来。霍嘉丰可能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可唐莺却很清楚,她是打算去点梁老夫人的昏睡穴。 只是还没等她下手,众人就又听见一声呼喊:「薛大人请手下留情!」 众人循声望了过去,认出那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正是京兆尹梁大人。 梁老夫人见是自己儿子来了,更是得意了,嘴里叫喊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你来得正好!就是这个狐狸精她伤了我孙子,你快把她拿下,打入大牢!还有昨儿那些钱,叫她还回来!」 霍嘉丰顿时为薛霏霏捏了把汗。 哪知那位梁大人并未听从他母亲的命令,正相反,他还喝了梁老夫人一声:「您可住嘴吧!」紧接着又向薛霏霏拱手致歉,「请薛大人息怒,家母才从凉州老家过来,不知大人身份,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老人家计较。至于我那个不孝子,」他说着瞪了缩在一旁的梁二公子一眼,「回去我再跟你算帐!」 薛霏霏看着他这一家人,她呵呵笑了:「我若是不大量呢?」 梁大人哽了一下。 梁老夫人见她儿子在一个比她孙女儿也大不了几岁的女子面前这般低声下气,然而这女子还没什么眼力见,竟不肯给她儿子面子,心中憋屈,开口道:「你堂堂一个京官儿,难道还怕个女娃娃不成?」 梁大人脸涨得通红,怒道:「您知道什么?」 梁老夫人干脆就赖到了地上去:「哎哟,你出息了,做大官儿了,就不认我这个老娘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叫我一头碰死算了。」她说着爬起来就要往薛霏霏家的大门上撞去。 梁大人真是叫苦不迭,他正要去阻止,就见薛霏霏拿马鞭的手往前推了下,他那老母亲便直直往后倒去。他也没多想,赶紧上前扶住,谁知他母亲全身都僵直着,脸上仅一双眼珠子还能动弹,嘴巴却开不了口了。 梁大人急得大冬天额头上冒汗:「薛大人,我母亲她这是……」 薛霏霏一笑:「梁大人请放心,令堂无事,只不过是我嫌她太聒噪了些,也太动手动脚了些,就点了她的穴道,好叫她安分一会儿。」 梁大人这才放了心。他将老母亲交给了下人们扶着,自己又向薛霏霏赔罪道:「实在是我教子无方,治家不严,才闹出了今天这些事来,还请薛大人海涵。」 薛霏霏道:「我海涵不海涵的其实倒不重要,只是梁大人你兢兢业业这些年,若是再不拿出些手段来降服降服内贼,只怕你这官儿也要做到头了。」 她说一句,梁大人便答一句「是」,待听到「官儿也要做到头了」,他浑身一凛,再次拱手道:「受教了,改日梁某一定备礼,再带着这个不孝子来给薛大人登门谢罪。」说罢一扬手,就叫下人押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带着老母亲一道上车走了。 围观众人见事情了了,也就散了,只剩霍嘉丰和唐莺几人还在那里。 薛霏霏开了门,又回首,视线扫过霍嘉丰,他心中一喜,以为她是要喊自己,结果却见她又看向了那个叫唐莺的女子,扬了扬下巴:「还不进来,要我三催四请吗?」 那女子莞尔一笑,扶了小丫头的手就进去了。 直到薛宅大门合上,并传来拴上的声音,霍嘉丰都还处在震惊中不能自拔。 连翘戳了戳张巧儿,示意她看过去:「你瞧咱们家少爷,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以为薛姑娘会请他进去坐坐呢。」 张巧儿勉强笑了笑,只盯了无精打采的霍嘉丰看,并不言语。 第二十五章 立春回到霍家,用过晚饭,难得霍嘉丰没有立刻就回去书房,而是继续坐着与他闲聊。 一时说起鸿禧班,霍嘉丰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当初你进京,就是鸿禧班的那位唐莺姑娘带你去见薛姑娘的。」 立春好奇:「你今日怎么对唐莺姑娘感兴趣了?」 霍嘉丰便将先前发生的事说给了他听。 立春闻言抚掌笑道:「原来你是好奇她二人之间的关系。」他笑了一阵,见霍嘉丰的脸色有些不悦了,方正经道,「也难怪你好奇,这话我只悄悄告诉给你知道,其实那位唐莺姑娘虽说是鸿禧班的红人,京城里万人追捧,可她实际上也是璇玑阁的人。」 第46页 「璇玑阁?」霍嘉丰讶然。 立春点头:「当初我进京,原本也不知道,只是当我找到鸿禧班时,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见到了那位唐莺姑娘,知道我是薛姐姐介绍来的,她先是觉得奇怪,但还是带我去见了薛姐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璇玑阁不收男子,她原以为我是要入璇玑阁的。后来薛姐姐将我託付给了周大统领,我才清楚她在这京中有多大的权力。」 霍嘉丰有些茫然:「那个璇玑阁,到底是做什么的?」 立春玩转了茶盅,似笑非笑道:「你在宫里当了几个月的差,难道就没听说过璇玑阁吗?」 霍嘉丰道:「听倒是听说过,只是我所见到的所谓璇玑阁的人,不外乎就是些宫女,我以为璇玑阁就是掌管后宫所有事务的地方,但为何又与鸿禧班这种地方联繫起来了呢?」 立春想了一想就笑了:「何止是鸿禧班,你还记得万春楼吗?」 「万春楼?」霍嘉丰更是一愣,「那不是……」 「没错,你们江州的万春楼,就是那位花魁媚儿姑娘,也是她们璇玑阁的人。」立春笑道,「如何?可觉得如晴天霹雳?」 「这……」霍嘉丰的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 立春又道:「的确后宫大小事务都是璇玑阁管着的,就连圣上身边的于公公,夏女官,都得听从璇玑阁的安排。大女帝之前,中宫统摄六宫,大女帝登基之后,中宫的一部分职权都转到了新设立的璇玑阁,所谓皇后,大事也得与璇玑阁阁主商议,不得擅自做主。我想大女帝的意思,是不叫后宫权力落入一个男人之手,这才设立了璇玑阁。但这也只是明面上,如今看万春楼、鸿禧班,只怕这里头的水更深了。」 霍嘉丰张了嘴:「那要照你这么说,她岂不是……」 立春摆了摆手:「我拿你当哥哥,所以这话只咱们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更不要去同她求证。在这京城里做事,有些东西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霍嘉丰不是第一天进京了,在宫里这些时日,冷暖也都见识过,当然明白他说的不假。只是当那个人是薛霏霏时,他就难以平静。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她被献王府的人追杀,其中的缘由肯定不简单,只是他从不肯去深入想。在他心里,他一度希望她只是那个误入他船上的女子,而不是这个他了解得愈多,就愈加令他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鸿沟有多大的薛大人。 看他颇有些失落的模样,立春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我说一句真心话,像她那样的人,怕是不会拘泥于寻常人的情情爱爱。我若是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另找个合适的姑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岂不比如今这样东想西想的来得轻松快活?」 霍嘉丰心知他说得也对,可他却从内心里抗拒这个说法。 立春见他不言语,心知他未必就听进去了,遂起身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回房去了。 霍嘉丰一人坐在厅内,听屋外北风簌簌,半宿难眠。 转眼便是除夕,女帝陈明月在宫中设宴款待皇亲国戚。霍嘉丰身为皇帝亲信,这一晚也被陈明月留在宫中随侍左右。至于薛霏霏,这除夕夜宴便是她璇玑阁所策划准备的,她更有理由留在宫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美酒佳肴流水似的上,宫中歌伎舞伎乐师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有清雅有热闹,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宫宴过半,众人有离席去劝酒的,也有出门去醒酒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更为随意。 承衣卫俊廷酒量一般,多喝了两杯后便觉得有些头晕,就扶了内侍的肩打算出去吹吹风。 主僕二人从殿内出来,就被迎面扑来的寒意给浇醒了醉意。 「贵人略站一站就回去吧。」内侍萧夏劝道。 卫俊廷正要答应,忽闻见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却是从前面一处地方传来的。 「那里是什么地方?好香啊。」卫俊廷问道。他入宫位份最低,平时也甚少在宫中走动,所以不知。 内侍萧夏却是打小就在宫里长大的,他答道:「那边是梅苑,贵人闻见的怕是腊梅香,红梅白梅绿萼梅都没有这般幽香的。」 卫俊廷一时兴起:「走,咱们瞧瞧去。」 「这不好吧?」萧夏阻止道,「里头宫宴还在继续,贵人若是离席太久,万一圣上传唤……」 「我一个末等的承衣,入宫至今未得圣上宠幸,又怎会在除夕这夜被传召呢?」卫俊廷自嘲地笑了笑,「且去逛逛,还能折几枝回去插瓶。」 萧夏见他这般说,也就不好再多嘴,只能冒着严寒跟了上去。 此处梅苑不大,林林立立不过几十株梅树。卫俊廷闻着香味进去,果然是腊梅开了。 「这是素心腊梅吧。」卫俊廷道。 萧夏哪认得什么梅花品种,不过贵人说是,那就是了。 「真香。」卫俊廷贪婪地多闻了两下,「折几枝下来,顺便给王美人也送点去,我想他也会喜欢的。」 萧夏答应着就要去折梅。 「长公主殿下小心脚下。」一个声音突然从梅苑入口处传来。 卫俊廷当时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一把拉扯了萧夏蹲下,同时示意他不要出声。 「果然是梅花开了。」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想必就是那位「长公主殿下」了。 第47页 「这宫里的梅花可比不得长公主府的。」先前的男声道,「也不知我院里的那株绿萼梅长得如何了?今年可会开花?」男声明显低落了些。 「听声音,像是华阳长公主和修仪方舜卿。」萧夏忍不住轻声道。 卫俊廷也听出方舜卿的声音了,只是那位华阳长公主他却很陌生。 「你既已进了宫,圣上看在我的面子上破例封你做了修仪,你就该一心一意服侍圣上,而不是再惦念着你以前的院子,和院子里的花儿了。」华阳长公主嘆息,「只要你愿意,想必圣上也会同意为你种一院子绿萼梅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方舜卿的声音突然急了起来,「我不要一院子花,我只要我的那一株。」 「别犯傻了,」华阳长公主道,「你如今是圣上的修仪,就该恪守自己的本分。我真不该同你到此处来,惹得你又胡思乱想。」 听脚步声华阳长公主似是要走。 「殿下!」方舜卿扑通一声跪下,「我自幼无父无母,是长公主心善,带我回府给吃给穿,还请师父教我写字读书。长公主对我的恩德我就是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还不完,我也知道自己该还您的恩情,所以当初您让我入宫,我就听您的话入宫了。可现在我发现,是我高看了自己,我做不到。」 方舜卿膝行几步,上前抱住了华阳长公主的腿:「殿下,您将我带回去吧,我这辈子都只想守在您身边。」 瞧见这一幕,卫俊廷差点叫出了声,还好他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将那声惊呼咽了回去。 那边华阳长公主静默片刻,最终还是俯身掰开了方舜卿的手:「快回席去吧,今晚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说完她抬腿就走,不再停留。 方舜卿在原地坐了片刻,他揉了揉眼睛,慢慢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梅苑。 卫俊廷还处在震惊中:「他们……」 萧夏道:「贵人应该听说过,方修仪原本就是华阳长公主府选送入宫的,方才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可,」卫俊廷咽了下口水,「那样不是背叛了圣上吗?」 萧夏劝道:「贵人就当什么都没看到,这宫里的很多事都说不清的。咱们还是折些梅花,早点回去吧。」 才目睹了那样的事,卫俊廷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折梅啊,他摆了摆手,也出了梅苑。 宫宴还是热热闹闹的,卫俊廷心事重重归座,他抬眼看了回华阳长公主那边,她正举杯与一位皇亲饮酒;至于方舜卿,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一个人安静坐着看歌舞。 隔壁王裕琛见卫俊廷心不在焉,才要问他去哪儿了,不防上头的陈明月刚好注意到了他们这边,遂发问:「卫承衣这是打哪儿回来啊?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陈明月突然发问,卫俊廷压根没来得及思索便答道:「从,从梅苑。」 此言一出,别人都尚可,唯有华阳长公主和方舜卿皆一愣。 陈明月笑道:「哦?可是在梅苑撞见什么了,被吓着了?」 卫俊廷结结巴巴道:「是,不是……」他模稜两可。 陈明月觉得奇怪:「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陛下,我,我……」卫俊廷一副懊恼模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正为难着,就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道:「陛下不必再追问卫承衣了,是臣负了陛下。」 卫俊廷愕然望向了直直跪到陈明月跟前的方舜卿,与此同时全场譁然。 第二十六章 方舜卿一言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讶过后,有皇室近亲怒而拍桌:「小小修仪,竟敢背叛陛下!其罪当诛!」 「当诛!」众人附和道。 相比较这些义愤填膺的皇亲,陈明月却显得冷静得多了。她问方舜卿:「你且说说看,你是怎么负了朕的?」 方舜卿伏在地上,不肯言语。 陈明月见状,嘆了口气:「今儿是除夕,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不该被此等事情坏了咱们的雅兴。来人吶。」她叫道。 薛霏霏应声上前:「陛下。」 陈明月挥了挥手:「这事儿我就交给你了,先把他带下去吧。」 薛霏霏应了声是,就有两个宫人上前来,打算将还跪在地上的方舜卿拖出殿外去。 哪知方舜卿先朝陈明月磕了个头,接着自己站了起来,抚了抚微皱的衣裳,这才昂首道:「我自己走。」 众人目送了他出去,有人反应过来骂道:「什么嘛?不过一个后宫犯夫,还这般高傲,简直岂有此理。」 其他人纷纷附和。 陈明月也不阻止,只命歌舞继续。 华阳长公主坐在原位上,丝毫不惧旁人投来的好奇视线。谁都知道,方舜卿是她选送入宫伺候圣上的,如今圣上当着众人的面将方舜卿带了下去,摆明了是给她没脸。大家都想看看她恼羞成怒的模样,结果令人失望的是,她非但没有觉得不妥,还亲自倒了杯酒,恭祝圣上福寿延年,青春永驻,很是姐妹情深。 宫宴结束之后,陈明月将各位皇亲国戚安置在内宫休息,以便明日一早祭天。 然而回去紫宸宫的陈明月并没有立即入睡,她闲坐在椅子上,看她的亲姐姐华阳长公主跪在自己面前。 「姐姐何必如此?」陈明月攥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我并没有责怪姐姐的意思。」 第48页 华阳长公主敛衣道:「陛下不曾怪罪于臣,乃是陛下顾及我这个曾经的皇长女的面子,但臣也不能仗着陛下体恤便为所欲为,的确今晚臣与方修仪曾一起去过梅苑,这点臣不敢隐瞒,还请陛下明鑑。」 「只你二人?」 「只我二人。」 「不曾携带宫人?」 「不曾携带宫人。」 陈明月缓缓吐出一口气,哗的一声,是她将那把瓜子又扔回了白瓷盘里。 「老实说,我对你很失望。」陈明月道,「从小先帝便疼爱你多于我,但凡宫里有了什么新鲜好玩意儿,必定第一个送到你宫里。你是姐姐嘛,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听母亲的话不与你争抢,可如今你连个男人也不放过。更可笑的是,那个男人还是你为我送进宫里来的。你说说,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想要全天下来看我的笑话?」 华阳长公主抬起了头:「我敢对天发誓,我从未这样想过,若你我之间註定有一个人要被天下人笑话,我绝对会为你担下那份嘲笑。」 她双眸清澈,口吻掷地,言之凿凿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在说谎。 陈明月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与她对视良久,方嘆了口气:「我信你。」 华阳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没等她这口气松完,她就又听见陈明月说道:「但我不信那个人。」 华阳长公主很清楚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未多加思索,她便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既觉得他不可信,就废他为庶人,或是驱逐出宫服徭役,或是打入冷宫,都由陛下做主。」 陈明月坐回椅子上:「不急,待我先来审审他。」说着她一挥手,「将人带上来。」 华阳长公主起身,还未落座,就见薛霏霏领着方舜卿进来了。她面上波澜不惊,只端起茶盅,细细吹开水面茶沫。 方舜卿在陈明月面前跪下,默默磕了个头,依旧不言语。 陈明月道:「方才朕与长公主所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华阳长公主托着茶盅的手一顿。 方舜卿垂眼:「回陛下,罪人听清了。」 「那你作何感想?」陈明月饶有兴致地问道。 方舜卿低低答道:「罪人没什么感想,单凭陛下处置。」 陈明月却摊了手:「这可是笑话了,朕连你究竟犯的什么错都还不清楚,又如何能给你定罪处置呢?」 方舜卿埋了头:「是罪人负了陛下。」 陈明月望了眼一旁静静坐着的华阳长公主,笑道:「你不过是偶遇了长公主殿下,一道去梅苑散了散心而已,这有什么可怪罪的?」 方舜卿终于抬起了头:「可是……」他转头看了眼华阳长公主,见她冷漠看回了自己,方舜卿干脆心一横,「陛下,臣心中早有一人,实在不能对陛下不忠,还请陛下治罪。」 「哦?」陈明月微微挑眉,「那朕问你,你是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心上人呢?还是进宫之后有的?」 方舜卿低头答道:「进宫前。」 「既是进宫前,那你不忠的对象可就不是朕了。」陈明月扫了眼华阳长公主,「姐姐真是好生大方,明知道他倾心于你,还要将他送进宫来伺候我。」 「不,不,」方舜卿一惊,辩解道,「不是长公主殿下。」 陈明月含笑威胁了他:「你这可是欺君了啊。」 方舜卿呆愣片刻,终究没敢再开口。 华阳长公主终于开口了:「前年你到我府中看戏,那么多容貌姣好的小戏子你都没看上一个,反倒指着一个琴师说他不错,我就记下了。以为你会喜欢,没想到还是让你生气了。」 陈明月有点意外,她看向了薛霏霏,见薛霏霏点头,可她却完全想不起来有这回事了。 「是吗?」她皱了眉,「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华阳长公主低声笑了:「你是一国之君,哪里会对这些不入流的人上心呢,不过都是玩意儿罢了。」 她说着起身,向陈明月行了大礼:「既是从我府上出去的,如今他令陛下颜面尽失,臣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还请陛下责罚。」 陈明月嘆了口气,歪倒在椅子上,撑了一只手去揉了眉心:「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都喊着求着要朕责罚,怎么,朕是刑部长官啊?」 华阳长公主与方舜卿伏在地上,并不言语。 陈明月于是又问薛霏霏:「你怎么看?」 薛霏霏道:「依宫规,应褫夺方修仪封号,废为庶人,赐白绫一条,于冷宫自尽。至于长公主殿下,殿下看人不准,教人不严,应当罚俸一年,于公主府闭门思过。」 方舜卿趴在地上的手握紧了拳头,薛霏霏的那番话似是鼓舞了他,他抬起头来,向华阳长公主道:「既是我马上就要死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殿下,这些年来多谢你了,若是有下辈子,希望我还能遇见殿下。」他凝视了华阳长公主的眼睛,郑重道,「我从不后悔。」 「真是个实心人儿啊。」陈明月感慨道,她问华阳长公主,「自古人都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真有这样一个人待你,你可高兴?」 华阳长公主才要开口,陈明月就又摆了摆手,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将他还给你吧。我有那么多后妃,不差一个修仪。你把他带回去吧。」 第49页 方舜卿眨了眨眼,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陛下,你不杀我了?」 陈明月好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可是……」方舜卿看向了不苟言笑的薛霏霏。 「她呀……」陈明月笑道,「她不过是建议朕而已,但拿主意的还是朕。」 方舜卿这才反应了过来,他扑倒在地:「多谢陛下恩典!」 相比较他的兴奋和狂喜,华阳长公主却始终淡淡的。 及至华阳长公主与方舜卿离开,薛霏霏才说道:「陛下你不该将方舜卿再赐给长公主殿下的。」 陈明月正伸着懒腰,闻言奇怪道:「这又是为何?」 薛霏霏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是吗?」陈明月想了想,「他们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薛霏霏道:「长公主殿下若是真对方舜卿有意,当初就不会送他进宫了。陛下你想啊,换做是你,你会乐意将皇后拱手让给长公主殿下吗?」 「那怎么可能?」陈明月下意识反驳。但她还心存侥倖,「可若是她的确是为了我忍痛割爱呢?」 「这话你自己信吗?」薛霏霏反问。 陈明月哑口无言,半晌道:「那这么说来,我将方舜卿赐给她,反而是害了方舜卿?」 「那倒不至于。」薛霏霏道,「方舜卿本就是咎由自取,他既进了宫,就该一心一意为了陛下,如今闹出这等事来,若是陛下将他交由臣处置,他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如今陛下将他赐还给长公主殿下,算是留了他一命。至于长公主殿下会如何待他,他今后如何,都与陛下无关了,只看他自己造化吧。」 她这样一说,陈明月心里那一点点的愧疚顿时就消散了:「还是你说得对。」她起身拍了拍薛霏霏的肩,「时候也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去皇后宫中了。」她俏皮一笑。 薛霏霏恭送她出门,这才转向偏殿:「这半夜还不睡,来这里偷听,胆子越发大了。」 王青笑嘻嘻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霍嘉丰。 薛霏霏沖他们摆摆手:「快回去睡吧,天亮了还有的忙。」 王青笑嘻嘻走了。 霍嘉丰却故意落下,他问薛霏霏:「你如何知道华阳长公主对方修仪无情的?」 薛霏霏看也不看他:「我什么不知道?」 行吧,当他没问。他想了想,又换了个问题:「如果圣上真将方修仪交给你处置,你真会杀了他吗?」 薛霏霏终于看向他,她眉心微微皱起:「你想听什么?」 他想听什么?霍嘉丰没言语。 薛霏霏哼笑一声:「你看,你自己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 霍嘉丰被她这一堵,想要说点什么来作辩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昂首离去,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十七章 大年初一,女帝陈明月在宝华殿上了第一炷香,随后回去紫宸宫,封赏后宫妃嫔。 其中正二品昭媛荣意恒晋为九嫔之首昭仪,正二品充媛武春阳晋为修媛,正四品美人王裕琛晋正三品婕妤,正五品才人黎简成晋正四品美人,正七品保林顾洪松晋正六品良人,正八品承衣卫俊廷同晋为正六品良人——陈明月念在他除夕宫宴上忠诚于她,额外将其连升二品。 至于已身居高位没法再晋的皇后李明泽,贵妃崔杭,陈明月另有贵重赏赐,以示隆恩。 唯有尚在禁足期的婕妤杨子隐未晋位份,也未得赏赐。 封赏过后,霍嘉丰终于能放假回家了。 临走前他想去邀请薛霏霏去他家吃锅子,却没见到她人。倒是一个小宫女知道他是来找薛霏霏的,抿嘴笑道:「霍公子你先回去吧,这后宫各位贵人才晋了位份,我们阁主还要忙着支使人裁制礼服、制作宝册、预备册封典仪等许多事情呢,这阵子恐怕都出不了宫了。」 霍嘉丰突然感慨,果然能得圣上亲信的人都不好做哇。 这样一直到了正月十五,霍嘉丰被连翘等人吵吵着要出去看灯,这是他们进京后过的第一个年,除夕霍嘉丰没赶上吃团圆饭,这上元节的灯可是要大家一起看的。 霍嘉丰随着大家到了街上,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尽显繁华。或许是被行人的愉悦所感染,霍嘉丰觉得自己也有些雀跃了。 「哎哟!」拥挤间连翘不防被人撞了下,她转过头才要去质问对方,哪知才看清对方的脸,她就先开口了,「我没事。」 那个年轻人反应了一下,方致歉道:「抱歉。」 忍冬很是鄙夷连翘看见美男子就走不动道,才要开口讽刺她,却被霍嘉丰抢了先:「咦,这不是秦侍卫吗?」 这年轻的美男子正是秦远,薛霏霏的同门师弟。 秦远见是熟人,也只微微颔首:「霍公子。」 霍嘉丰见他手中拎了一坛酒,一包点心,遂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秦远道:「往师姐家去。」 「薛……薛姑娘家?」霍嘉丰愣了下,在他印象中,薛霏霏可从未邀请过别人到她家里去,想来也没人敢轻易去吧。 秦远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师姐叫我去的,今天是孙婆婆的寿辰,师兄也在。」 光听他前一句,霍嘉丰心里很不是滋味,待听到周硕也在,他忽然浑身就舒坦了。 第50页 「孙婆婆?」连翘挤了过来,「我们也认识呢,她还帮过我们,还给我们吃的喝的,原来今天是她老人家生日啊。」她抓着张巧儿的手摇了摇,「咱们也该去祝个寿才是。」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霍嘉丰拍板,「咱们也去跟老人家讨个彩头。」 他们欢欢喜喜,唯有秦远无语,他这还没答应要与他们同去呢,他们倒是自己先上头了。 饶是秦远不乐意,但霍嘉丰等人还是跟着他到了薛宅。 薛宅的门虚掩着,秦远直接就进去了,这让霍嘉丰心里又冒了阵酸水儿,他认识薛霏霏也不少时间了,两人还一同共事,也未曾得这样的待遇,薛霏霏甚至从来都没邀请过他来! 秦远径直进了内院。霍嘉丰等人穿过月洞门,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偌大的院子内彩灯高悬,梅花水仙点缀其间,幽香阵阵。廊上欢声笑语,人还不少,霍嘉丰一眼就认出了周硕、唐莺,那位花甲老人估摸着就是今日的寿星孙婆婆了,还有一位年轻妇人,霍嘉丰却是不认得的,她正支使着丫鬟们往来端水送茶,在廊下支起炉子预备烤肉。 周硕率先发现了秦远和霍嘉丰他们:「哟,我们这肉都还没烤上呢,霍公子神通,这就来了。」他笑道。 霍嘉丰朝他们抱拳行礼:「我也是才知道今日是孙婆婆寿辰,仓促之间没备什么礼,这几样都是临时买的,还请寿星笑纳。」 连翘和张巧儿忙将几样纸包奉上,又嘴甜说了几句吉祥话。 孙婆婆笑着连连点头:「难为你们有心了。」她说着又打量了霍嘉丰,「这位想必就是霍公子了吧。」 霍嘉丰答是。 孙婆婆又笑道:「我听这两个孩子说起过你。」她指了连翘和张巧儿,又问霍嘉丰,「如今你是在圣上身边当差?我却是没见过。」 霍嘉丰疑惑,还是周硕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孙婆婆是太医院院正,最是医术高明。」 不仅霍嘉丰,就连连翘和张巧儿也是头一回知晓这位孙婆婆的真实身份,她们原以为这个老太太只是个普通百姓呢,来薛霏霏家只是给她做做家务活儿,哪知道她竟这么深藏不漏啊,京城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原来是院正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霍嘉丰行大礼道。 孙婆婆笑着摆摆手:「我知道你家房子就在霏霏家后头,今日见着也是缘分。霍公子若是不嫌弃,就与我们一道用宵夜吧。」 霍嘉丰自然求之不得。 周硕便向那个年轻妇人笑道:「那要劳烦夫人又要多准备些肉和菜来了。」 霍嘉丰一听,原来这位年轻妇人竟是周硕的妇人,赶紧行礼道:「原来是周夫人,失礼失礼。」 周夫人姓木名莲,她一双美目扫过霍嘉丰,颔首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霍公子有才有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霍嘉丰谦虚道:「周夫人谬赞了。」 秦远被冷落一旁多时,终于能插上嘴了:「怎么不见师姐?」 「哦,她还在书房呢,说是有些公务还没忙完,等下就出来了。」木莲笑道,「你要闲着没事,来厨房帮着切肉吧。」 「我们也去。」连翘自告奋勇,还要拉上张巧儿一道,「我们家巧儿也是做得一手好菜呢。」 木莲也不推辞:「那就有劳了。」 一时廊上只剩下孙婆婆、周硕和霍嘉丰,廊下几个小丫头生着炉子,嬉笑着往彼此脸上抹炉灰。孙婆婆怕霍嘉丰无聊,便对周硕道:「霍公子头一回来,你领着他四处逛逛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们陪着。」 霍嘉丰忙道:「不敢劳烦周统领,我自己去就行了。」 孙婆婆与周硕对视一眼,都笑了:「若是你一个人,我只怕你回不来了。」 霍嘉丰疑惑。 周硕问他:「你可知道五行八卦奇门遁甲?」 霍嘉丰想了想道:「我只在话本子上看过。」 周硕起身,邀他同行:「你知道我这师妹为何一个人住这偌大的宅子也不惧怕吗?这宅子原是我们师父留下来的,最早能追溯到大女帝时期,乃大女帝堂姐永昌郡主所建的第一座璇玑阁,因要能保密,防御强,是以当初永昌郡主请了一等一的高手来设计,几经修改,方有了如今这宅子。你别看它似乎平平无奇,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有它的讲究。若非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有极深厚的研究,寻常人只会被困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霍嘉丰,意味深长道:「你说,若是我让你一个人来乱走,光是被困住还算好的,若是不慎触发了什么机关,在上元节这天丢了性命,我可要怎么向师妹交代呢?」 霍嘉丰只听得前面的厉害,此刻心中凛然:「如此多谢周统领了。」 周统领见他尚未领悟,也不多言,只带着他继续往前逛。 一时到了一座二层楼房前,霍嘉丰见楼上亮着灯,似是有人,便问道:「这是何处?」 周硕沖他挤挤眼,却不说话,只弯腰捡起一根枯树枝,手上使劲一扬,那枯树枝啪的一声敲在了窗棂上。 霍嘉丰才要说他小孩儿心性,却见周硕一个闪躲,就避去了自己身后。他正纳闷呢,就听楼上吱呀一声,是窗户被人推开了。 「咦,原来是霍公子呀。」一个笑盈盈的声音传来。 第51页 霍嘉丰抬头望上去,原来才不见了唐莺,她是到这里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唐莺身侧,霍嘉丰望着那个好久未见的容颜,背后的灯光照得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看得他一时都忘了要开口打招呼。 然而薛霏霏冷淡开口:「师兄你当我们还是三岁孩童呢,玩这一套。」 她第一句话却不是跟自己说的,这让霍嘉丰有些失落。 见自己的小伎俩被当场戳破,周硕哈哈笑着从霍嘉丰背后跳了出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他向薛霏霏展示着霍嘉丰。 薛霏霏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无聊。」说罢她再不给他二人眼色,吱呀一声又关上了窗户。 霍嘉丰更是失落了。 周硕拍了拍他的肩:「她刚是说我无聊呢,不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就这样,脾气臭得很。」 他这话压根安慰不了霍嘉丰。霍嘉丰心道她还不如是说他无聊呢,好歹是跟他说话了,而不是像个树墩子一样被她给无视了。 这可真气人啊。 第二十八章 给老人家祝寿吃烤肉,这满京城估计也就薛霏霏师兄弟姐妹干得出来了。 霍嘉丰没什么兴致,肉没吃两口,酒倒喝了不少。就连号称「酒罈子」的周硕,见他豪饮都忍不住出言相劝:「你别看这酒甜丝丝的,后劲却大着呢,慢点喝吧。你要真喜欢,回头我给你送上几罈子,让你回家慢慢品去。」 然而霍嘉丰并不听劝。好在他酒品尚可,醉了之后也不吵不闹不说胡话,就静静窝在那里睡觉。 周硕怕他着凉,和秦远一道将他搬去了屋内。薛霏霏的宅子也是烧地龙的,就这么躺着也不会着凉,饶是如此,孙婆婆还是让薛霏霏拿出床被子来给他盖上。薛霏霏很是不情愿,但碍着孙婆婆的面子,她还是照做了。 一时夜深,众人就要散了,孙婆婆留宿薛宅,周硕夫妇和秦远都是要各自回家去的,只是霍嘉丰还沉沉睡着,也不好挪动,孙婆婆做主就让他继续睡在薛霏霏家——横竖这里空房子多,孙婆婆如是说道。 霍嘉丰不走,连翘和张巧儿也放心不下,薛霏霏清楚她们的心思,干脆就叫她们也留下照顾霍嘉丰,只让忍冬和立春回去了。 张巧儿跟着薛霏霏去拿被褥。拿到之后她却不走,支支吾吾却又说不出话来。 薛霏霏合上柜门,转身见她还在,不禁问道:「还有什么事?」 张巧儿心一横,问道:「如果我当初跟了你走,我是不是就会跟立春一样出人头地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以为是跟连翘一样的家生婢女。」 薛霏霏懂她的意思,所以她摇了头:「这世上最没有用的词便是『如果当初』。相信我,就算你能回到过去,你依旧会做出跟当时一样的选择。」 张巧儿声音苦涩:「小雪姐姐,你对我就这样没有信心吗?」 薛霏霏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她有些好笑,但还是说道:「不是我对你没有信心,而是你自己已经证明了,你不是我要的人。是你先放弃了我,你要清楚这一点,至于你是为了什么,我想你心里很清楚。」 张巧儿垂首无语。 薛霏霏也不愿再同她说许多,抬脚就往外去。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通了呢?」张巧儿的话从薛霏霏背后传来,「你能再给我个机会吗?」 薛霏霏顿足,她一手扶上门框,无声嘆了口气:「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她微微侧过了头,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这样直接有些太打击人了,她又道,「再给你个忠告吧,既一开始就做了选择,不管后面的路如何难走,都不要后悔。因为那个选择是你当时认为最好的决定,不要辜负了那时的心思。」 说完这些,她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张巧儿抱着被褥站了良久,几滴泪滑落在她怀中的被褥上,晕出一圈印记。 第二日霍嘉丰醒来,发现此处不是自己的卧室,可连翘与张巧儿都在,一问她们才知道原来自己昨晚是喝醉了,孙婆婆留他们住下了。 霍嘉丰才宽泛了下,意识到这原来是薛霏霏的房子,唯恐自己酒醉之后有什么行为不端言语不敬的地方。好在张巧儿告知他只是睡着了,他这才放心,起身说要去向薛霏霏和孙婆婆道谢。 连翘一边收拾了被褥,一边笑道:「还等你这时候去道谢呢,人家薛大人和孙院正一大早就起来了,这会子恐怕都在宫里待上半天了。」 霍嘉丰看了眼滴漏,不禁面露赧色,果然自己还是丢脸了。 此后几天在宫里碰见,霍嘉丰都恨不得躲着薛霏霏走,惹得王青奇怪道:「你怎么他了,怎么怕你怕成这个样子?」 薛霏霏自己也纳闷呢,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过完正月,天气便一日日暖和了起来。 春困秋乏,这天午后日头正好,晒得整个紫宸宫的人都脑袋昏昏,听说圣上歇了午觉,其他人也就偷熘着躲懒去了。 霍嘉丰甚少有午睡的时候,恰好近日比较闲,他见院子里一盆桃花开得喧闹,干脆搬了笔墨纸砚出去,就着那盆桃花着墨。 皇后李明泽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跟他的内侍黄兴才要唱喏,就被李明泽抬手制止了。他令众人留在原地,自己则轻手轻脚走到了霍嘉丰背后,他探头望去,只见那铺开的澄心纸上,赫然一片桃林。 第52页 李明泽有些疑惑,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盆桃花,明显是花匠精心培育过的,小小一盆也能开得如云如霞,可他怎么也不能从这盆观赏桃花想到那片笔墨桃林。 「原来你还会作画。」李明泽突然出声。 霍嘉丰吓得手一抖,幸好他反应够快,没等那滴墨落到纸上,下意识就先移开了笔。 「皇后殿下!」待霍嘉丰看清来人,更是吓了一跳,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皇后。」 「起来吧。」李明泽抬了抬手。他踱过去从各个角度打量了霍嘉丰的那副画,「画得不错。」他赞赏道。 霍嘉丰谦虚:「殿下过誉了,微臣许久没有作画,早已技艺生疏,让殿下见笑了。」 李明泽却摇了头:「你画得挺好,生动野趣,比那个强。」他朝那盆观赏桃花抬了抬下巴。 霍嘉丰搓了搓手中笔桿,又听李明泽问他道:「这样大片的桃花,你曾见到过吧。」 霍嘉丰不敢隐瞒:「微臣年少时曾随同父亲去过越州浮渡山,见过那山上的四月桃花,灼目灿烂。是以微臣今日见着这盆桃花,就想起了浮渡山上的那片野桃林。」 「看你画得都这般好了,要真亲眼见着,不知该是怎样的震撼。」李明泽说着嘆息,「可惜我这辈子是没得机会了。」 乍听他自称「我」,霍嘉丰吓了一跳,赶紧垂首。 好在李明泽没有过多询问,他在一边坐下,闲聊似的问道:「除了花鸟,你可会画人物?」 霍嘉丰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答道:「会,不过画得不好。」 李明泽笑道:「既会画,那你画画本宫如何?」 霍嘉丰吓得赶紧跪下道:「微臣雕虫小技不上檯面,岂敢替皇后殿下作画?殿下若要人像,琅嬛阁内有的是顶级画师……」 明知他说得都对,可李明泽还是笑着摇了头:「琅嬛阁的画师们都是一样的技艺,没什么意趣,不若让本宫瞧瞧你的。」 霍嘉丰还欲推辞,李明泽继续说道:「不拘你画得什么样,也不限你时间,只按最简单的画来即可。」 「可是殿下……」 「黄兴,回去把宫里最好的笔墨纸砚和颜料取来给霍公子,再拿一锭金子来。」李明泽吩咐了内侍,又转向霍嘉丰,「先付你定金,余款待本宫看到画像后再一次付清。如何?」 霍嘉丰还能说如何?内侍黄兴都已经回去拿金子了,他还能拒绝不成?唯有领命。 皇后虽说作画不急,慢慢来即可,但霍嘉丰哪里敢偷懒,他特地将画卷带回了家,每天用过晚饭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到子时不歇。 连翘等人还以为他突然就发愤图强了呢,都笑话他是不是要去考取功名了,霍嘉丰也只一笑置之。 阳春三月,霍嘉丰的人物画像终于完工了。将画卷送到皇后李明泽跟前时,他心中很是忐忑,生怕自己哪里画得不到位,就惹了这位主子动怒。 好在李明泽非但未动怒,正相反,他对霍嘉丰的画技大为赞赏。 彼时贵妃崔杭也在,他见了霍嘉丰画的这副人物,很是羡慕:「这也画得太好了,真传神。」 「是吧。」李明泽很是得意。 崔杭于是向霍嘉丰道:「你既画完了皇后,接下来就替本宫也作一幅吧。」 这一单才结束就又来了一单,霍嘉丰有些懵。 崔杭补充道:「你放心,皇后殿下出多少银钱,本宫不比皇后,少出一两就是了,绝不会叫你为难。」 霍嘉丰心道,他为难的是这个吗?为作好皇后的画像他就已经掉了大把头发了,这会子再替贵妃作,怕不是要秃头? 「谁为难呢?」伴随着这一声,却是女帝陈明月进来了。 众人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陈明月命众人免礼,坐下后又问:「你们才说什么呢?」 李明泽便将霍嘉丰为他作的那幅画像拿了过来,请她一道欣赏。 陈明月一见着那幅画,不由得眼前一亮:「这真是你作的?」她问霍嘉丰道。 霍嘉丰不敢隐瞒,只低头称是。 陈明月点头:「朕倒是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个技艺。」 李明泽笑道:「要依臣的意思,他的画技不输琅嬛阁的画师们,若是只做个文书官,怕是埋没了人才了。」 陈明月一想也是,不过她并未立刻就显露出来,而是向李明泽笑道:「这画上的你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实在是惟妙惟肖。今儿既然被朕撞见了,皇后不如就送给朕了?也好让朕悬挂在紫宸宫里,日夜相对。」 李明泽听闻大喜:「实乃臣之福分。」 崔杭撇嘴向霍嘉丰抱怨道:「你说你怎么就不能一蹴而就?要是这会子把我的也画好了,就能给陛下一起带回去悬挂在紫宸宫了。」 霍嘉丰配合地连声请罪。 陈明月见他们这一唱一和的,不禁笑道:「原来你还要给贵妃画?那贵妃可得往后排排了。」 崔杭不解:「这是为何?」 陈明月狭促一笑:「因为他还得先给朕画一幅啊。」她说着转向李明泽,顿时又笑得温柔,「到时朕的画像就挂在皇后宫里。」 李明泽面露欣喜,屈膝行礼:「臣多谢陛下赏赐。」 他们这边是高兴了,霍嘉丰却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下子又多了一项任务不说,还当面被洒了狗粮?欺负谁呢这是? 第53页 第二十九章 话说霍嘉丰从凤仪宫出来,很是无精打采,偏偏这个时候碰上了从御花园巡视回来的薛霏霏。 这天薛霏霏只带了两个小宫女,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霍嘉丰只见她低声吩咐了那两个小宫女几句话,就见小宫女们嘻嘻笑着跑开了。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这么失魂落魄的。」薛霏霏今日显见的是心情好,竟还主动来同他说话。 霍嘉丰见着薛霏霏,颇有种「老乡见老乡」的心酸感——尽管薛霏霏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老乡,可他心中一冲动,就将方才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末了他还感慨:「咱们这位皇上待皇后还真是好。」 薛霏霏听了就笑了,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一丛蔷薇,粉粉白白的花映衬春光明媚。 「你个乡下土包子,进宫都多少时候了,你竟还不知道皇上和皇后的关系。」她笑话道。 「皇上和皇后的关系?」霍嘉丰疑惑道,「不就是君臣、夫妇的关系吗?」 薛霏霏笑着摇头:「说你傻,还真不是一般的傻。」她说罢委身就在路旁的山石上坐了下来。 霍嘉丰见了,想了想也坐了过去,只是不敢离得太近,两人之间隔了一盆花的距离。 「你知道皇后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薛霏霏问道。只是她似乎并不是要霍嘉丰来回答,自己就继续说了。 「李家曾伴随大女帝助其夺得天下,可以说是世代功勋。他家本多女儿,直到这一辈,才出了个与皇上同辈分的嫡支男儿。先帝喜爱得紧,时常召他母子进宫来伴驾,是以皇上与皇后他二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长大。先帝曾逗趣他们说,要把李家公子许给当时还是公主的皇上做夫君,李家公子还没说什么,皇上就一口答应了。先帝见他二人如此,干脆就为李家公子赐名,以显优待。」 「原来是这样。」霍嘉丰点了头,怪道皇后名字里也有个「明」字,若是李家给取的,岂不是犯了讳?他一直憋着不敢问人,直到今天薛霏霏主动同他说起,这舒爽如同嘴角边生的水泡,七八日了结的痂终于掉了。 「所以帝后感情深厚,并不是一般后妃能比拟的。皇上命你为她作画,你画就是了。若是画得好了,说不定你还有另一番出息呢。」薛霏霏说着站了起来,视线淡淡扫过霍嘉丰,「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还会作画。」 霍嘉丰只觉得脸上一热,他也没多想,就脱口而出:「待我画完了皇上和贵人们的,我也为你作一幅。」 薛霏霏却笑着摇了摇头:「只怕到时你就没这个功夫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霍嘉丰捉摸不透,才要再问薛霏霏,抬头却见她已经走远了。 霍嘉丰捉摸不透薛霏霏今日为何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但她的话他却是听进去了,回去之后,他便认真作画。 不出半月,陈明月的画像就挂在了凤仪宫里。后宫诸人知晓,纷纷前来求霍公子一幅墨宝。霍嘉丰唯恐避之不及。 好在没多久,陈明月就以他「画技出众,立意超绝」的由头,将他调去了琅嬛阁,任专职画师。 这下霍嘉丰可谓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非但不用整天写那些条条框框的文书了,还能瞻仰临摹名士的作品,甚至是与当代大家相对而坐谈论书画,这叫他如何不欢喜? 虽有人觉得不能近身伺候圣上,是霍嘉丰的一大错误选择,可只有霍嘉丰知道,这琅嬛阁比紫宸宫更适合他。适合比外面的那些好听话可来得重要多了。 「我说你这回可该怎么谢我吧?」御花园中,陈明月与薛霏霏悠闲对弈。 薛霏霏执白子:「臣不知要谢陛下什么?」 陈明月道:「霍嘉丰啊。我把他调去了琅嬛阁,若是日后他能出息也成个什么大家,可不就配得上霏霏你了?」 一旁夏玉桐掩嘴偷笑。 薛霏霏瞥了夏玉桐一眼:「我看玉桐倒是欢喜得很,不如陛下你为他俩赐婚吧。」 「怎么又扯上我了呢?」夏玉桐嘟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陈明月也笑道:「就是,玉桐我自有安排,这不先说你嘛。」 薛霏霏拱手道:「臣就不劳陛下操心了。」 陈明月踢了她一脚:「哎,我跟你说,这男女之事可有意思了,你也该享受享受。」 薛霏霏眉头一跳:「我的老天爷,这大白天的,陛下你可注意点吧。」 「怕什么?横竖这里也就我们三人,连恩永和王青都被我给打发走了。」陈明月道,「我可是拿你们当自己人,才跟你们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的。」 夏玉桐又抗议道:「怎么又扯上我了呢?」 陈明月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你不是女的啊?」 夏玉桐委屈:「可人家还小嘛,还能伺候陛下好多年呢。」 陈明月快要被她给噁心吐了:「你再这样,信不信明儿我就把你赶出宫去配人?」 夏玉桐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会她们。 陈明月对她指指点点:「你瞧瞧,我这还没说一句呢,她倒先甩起脸子来了。」 薛霏霏淡定道:「还不是你惯的?」 「嘿,」陈明月气极反笑,「这么说都还是我的不是了。」 薛霏霏沖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言而喻。 第54页 陈明月直摇头:「你们就庆幸吧,碰上的是我这样的好皇帝,要是搁在大女帝和我娘手里,你们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 没人怕她的威胁,陈明月长吁短嘆,不慎错落了一粒棋子,就开始耍赖了。 薛霏霏才要教训她「落棋不悔真君子」,就听见从南面传来一阵悠扬乐声。不止是她,陈明月显然也听见了。 「这是谁在奏乐呢?」陈明月侧耳倾听片刻后问道。 夏玉桐也听了一耳朵:「好像是琴和笛子。」 「是宜春宫。」薛霏霏答道。 陈明月沖她竖起了大拇指:「真怨不得你师父说你是狗耳朵,你瞧瞧你这耳力,只怕比狗还好使。」 薛霏霏面上如常,心里却翻了白眼:还真是多谢你夸奖了。 陈明月拍了拍手站起来:「坐这儿半天了,不如咱们换着去听听小曲儿?」 陈明月棋下得不怎么样,棋品还差,薛霏霏早巴不得她这样说了,现在她开口,自己正求之不得呢,火速就同夏玉桐收拾了棋盘,然后随着陈明月一道往宜春宫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听琴也好不到哪儿去。从御花园走到宜春宫,又被头上太阳照着,愣是叫人出了身汗。 陈明月禁止了宫人通传,她们悄悄走进了宜春宫后花园,就见那边廊上婕妤王裕琛抚琴,良人卫俊廷吹笛,琴笛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待一曲终了,陈明月抚掌贊道。 王裕琛和卫俊廷这才察觉到陈明月的到来,慌得忙起身下来迎接:「臣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陈明月笑着命他们起来,又道:「是朕不叫他们通传的,这样美好的乐声,怎好叫断。」 王裕琛卫俊廷忙道谬赞,又要将她们迎去正殿。 陈明月摆摆手:「春光正好,就在这院子里坐坐吧。」 王裕琛听她这般说,就命宫人快去准备茶水点心,自己则亲自引了陈明月到院中坐下。 陈明月坐定,见王裕琛与卫俊廷都还站着,便让他们也坐。 王裕琛却道:「臣等服侍陛下就好,不敢与陛下同坐。」又请薛霏霏与夏玉桐坐下。 夏玉桐笑道:「婕妤和良人是贵人都不坐,奴婢不过一个宫人,更是不敢坐了。」 薛霏霏不言语,只站在陈明月身后。 陈明月见此笑道:「什么敢不敢的,你们是妃嫔,这里又没外人,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还见什么外?都坐下吧。」 王裕琛与卫俊廷对视一眼,二人终于坐下。 又有宫人奉上香茶果子,陈明月也不吃不喝,只问他们:「你们原来还会抚琴吹笛,以前怎么没见你们演奏过?」 王裕琛欠身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不过自娱罢了,今日却叫陛下见笑了。」 陈明月道:「朕倒觉得你们比宫里的乐师也不差。」 王裕琛面上淡淡,依旧低头道是陛下过誉了。倒是卫俊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陈明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卫俊廷,转身向薛霏霏道:「我怎么瞧着他很是眼熟呢?」 薛霏霏俯首道:「这位卫良人便是除夕宫宴上的那位承衣。」 提起除夕宫宴,陈明月便想了起来,原来他就是那个支支吾吾的小承衣,自己当初还破例将他升到了良人,赏赐了超出规制的东西,如今倒是忘了他长得什么模样了,也是可笑。 这样一想,陈明月对他不免又多了几分好感,问了他好些话,什么从哪里来,家里都有什么人,进宫可还住得惯等等,却把这宜春宫的主位婕妤王裕琛给撇在了一边。 薛霏霏暗暗打量了,饶是卫俊廷喧宾夺主,这个王裕琛也不见恼,依旧沉静饮茶,并没有要插嘴的意思。若非他心思深沉,便是真的不在意了。 当晚陈明月便召了卫俊廷侍寝。 三日后,良人卫俊廷封为正四品美人。这是女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在例行封赏之外晋升妃嫔,且又是越级晋升,在后宫内很是掀起了一阵水花。 不多时,便是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了。一时之间,人们对这位卫美人颇为感兴趣,都道他不到一年的功夫便从最末等的八品承衣升至四品美人,必有过人之处。 只是卫美人并没能占据太久的京城人士八卦排行榜榜首,很快众人就被另一个消息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第三十章 这天薛霏霏不用进宫,本打算喊人来将园中花木修剪一番,只是还没等她叫人,后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她过去打开了门,就见霍嘉丰献宝似的将一只柳编提篮送到她眼前:「你瞧这里是什么好东西?」 薛霏霏拉开了些距离,这才看清那篮子里原来装的一捧红艷艷的荔枝,叶片上还带着水珠,可见还新鲜着。 「这算什么好东西?」薛霏霏一挑眉,「我昨儿在宫里还吃了。」 霍嘉丰一副「饱汉不知饿汉飢」的谴责神情:「这荔枝千里迢迢运过来,普通人家都很难买得到,便是这么一小篮子,都要花掉我一个月的俸禄了。」 薛霏霏才要笑他俸禄本来就少,可又听他念叨着:「再如今后宫里的那位卫美人爱吃荔枝,外头的人知晓了,纷纷效仿,今年的荔枝比往年的更贵了,足足要了我三个月的俸禄。」 第55页 薛霏霏听着皱起了眉,她当然知道皇城外的人最喜效仿后宫妃嫔的做派,凡是后妃喜爱的物件,无不金贵,甚至一本万利者都有。先帝在时曾严厉禁止后妃喜好传出宫去,只是到了陈明月这一代,后宫一度无人,便放松了不少,如今看来这种奢侈无度是又捲土重来了。 霍嘉丰见薛霏霏面色不愉,以为她是嫌弃自己扣扣搜搜,这点小事也要唠叨,遂赶紧改口:「其实也没什么,喜欢吃嘛,多少钱都值得买来。」 薛霏霏回过神来,伸手就接走了提篮,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没听见背后脚步声,她回头见霍嘉丰还站在门口,遂好笑问道:「还站那儿做什么?进来吧。」 得了她这句话,霍嘉丰顿时就喜悦了起来,他迅速跨过了门槛,生怕下一刻薛霏霏就反悔要他回去了。 「你来得正好,」薛霏霏将提篮放置石桌上,又指了指桌上的花剪和花锄,「我正打算叫秦远立春来给我收拾园子呢,你既撞了来,就一起吧。」 她说着又提了提荔枝篮子:「刚好这些荔枝当犒赏他们了。」 「……」霍嘉丰很是不满,他花了重金才买来的荔枝,自己都还没吃上一个呢,怎么就便宜了那两个小子呢? 薛霏霏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又道:「不过你若是觉得你能干得完,我就不喊他们来了。」 「能!我当然干得完了。」霍嘉丰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怎么可能把这机会让给那两个臭小子。 只是他说完了大话,看看这满目的花木,还有看不到的地方,他就又头疼了起来。这哪干得完? 好在薛霏霏终究不是那等压榨人的,毕竟才拿了人家重金购买的荔枝呢,她大方道:「也不急这一天就干完,先把这个园子里的修剪完吧。」 霍嘉丰这才舒了口气,一想到又能多来薛宅几次,就更有劲了。他麻利拿起了花剪,开始劳作。 这园子的主人却坐在蔷薇花架下,手边是一篮荔枝,一杯香茶,再翻开一本书,悠然卧在躺椅上,甭提多舒畅了。 霍嘉丰抬头瞧见这一幕,有瞬间的恍惚,这仿佛就是他梦里的场景,花香鸟语,岁月静好,悠悠天地间只他二人相对。他不自觉看痴了。 只是他没能痴多久,额头上就挨了一记。 「哎哟!」他抬手捂了脑门,低头看见一粒荔枝核落在自己脚边,正是刚才打在他脑袋上的玩意儿。 「可别偷懒啊。」薛霏霏的脸藏在书后,声音却清晰传来。 虽看不见她的神情,可霍嘉丰总觉得她的视线能穿透那些纸张,落在自己身上。他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想法,她就是个压榨人的! 霍嘉丰修了一会儿花枝,额头上便沁出汗来。薛霏霏见他又没个手巾帕子的,也知道他在家就是个公子哥儿,便是侍弄花草,也是动嘴多于动手,本就没打算真叫他做完,这时候也就叫歇了,拿了条帕子给他擦汗。 霍嘉丰见那帕子做工精緻,绣的花草蝴蝶也都栩栩如生,以为是薛霏霏用的,忙道生受不起。 薛霏霏知道他是误会了,笑道:「你用吧,这不是我的,原是尚服局的姐妹们送的,我也用不完这许多。」 霍嘉丰听说不是她自己用的帕子,一时又有些失落。 薛霏霏见状道:「你若是觉着这帕子实在太好,不如回头我叫做这帕子的女官来,你俩见见,认识认识,也就是熟人了,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桩好事呢。」 霍嘉丰一听,登时就拉下了脸来。他将帕子扔回到薛霏霏怀里,花剪也丢在了桌上,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薛霏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拿着那帕子,又看看霍嘉丰气哼哼离去的背影,她嘆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第二日薛霏霏便加强了对宫人的管控,明令禁止后宫诸人私自传递宫中消息出去,若有违反者,严惩不贷。 卫俊廷知道此举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他心中有气,但无奈此时自己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便是仗着皇上的一时宠爱去跟薛霏霏对峙,也不过是自讨苦吃,因此只按下不提,依旧尽心尽力服侍皇上。 这天薛霏霏去紫宸宫见驾,正赶上陈明月领着皇后李明泽、贵妃崔杭、昭仪荣意恒一道品鑑琅嬛阁送来的新作。 陈明月见了薛霏霏,招手示意她近前,笑问:「你瞧这几幅画,哪个最好?」 薛霏霏略略扫了一眼,便指了其中的一幅芙蓉大雁图,道这个最佳。 李明泽抚掌笑了:「薛大人倒是与本宫想得一致。」 薛霏霏微微欠身。 陈明月却撇嘴道:「她肯定是知道这是霍嘉丰的画作,才指它的。」 原来这是霍嘉丰的作品。薛霏霏这才拿正眼瞧了,看不出他的笔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真未来可期。 李明泽笑道:「这如何使得呢?薛大人从不去琅嬛阁,霍公子的画作也未流传到世面上,且这批画作都是新人所作,今日第一次进给陛下看,咱们都是头一回见,陛下你可不能因为咱们打赌耍赖啊。」 陈明月被他给说笑了,摆手道:「罢罢罢,算朕没说吧。」 她命人将画作收起,想了想一时又心血来潮,对于恩永道:「既是薛大人助皇后赢了朕,你就将那幅霍公子的画好好装裱一番,送给薛大人吧。」 第56页 薛霏霏很是无语,却又不好表露,只能谢恩。 李明泽向崔杭等人笑道:「陛下果真偏爱薛大人,咱们都什么都还没有呢,倒是先给薛大人赏赐了。」 陈明月笑而不语,转向薛霏霏道:「你现在来做什么?」 薛霏霏道:「臣是为后日燕国两位公子进京的事来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原本还在说笑的崔杭等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么快就要到了吗?」崔杭问道,「我怎么觉着还早呢。」 「也不早了,」荣意恒笑道,「算起来也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崔杭性子直,翻了个白眼道:「燕国这个附属国,自来都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次忽然送来两个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管他什么主意,横竖都是咱们赚了两个人的。」荣意恒笑道。 崔杭啐了一声:「那种地方来的人,不要也罢。」 陈明月看着他们嫌弃燕国,也不制止,只问薛霏霏道:「都安排好了?」 薛霏霏道:「都安排好了。咱们的人已去清平镇接了,等燕国使臣进京,先住驿馆内。待陛下接见了使团,再做定夺。」 「就是这样。」陈明月歪在椅子上,一手撑了脸,「好歹朕也得先验了货,再说留下不留下的话。」 饶是陈明月这般说,李明泽的眉头也未见舒展几分。 薛霏霏见了暗自嘆息,自古帝王多薄情,原来这事不管搁到男人还是女人身上都是一样的。 于恩永领了皇上的差,要将画作送回琅嬛阁去。他是皇上身边的得力老人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跑,王青很有眼力见儿地主动揽了这事。 「我说你可要怎么谢我?」琅嬛阁内,王青嬉皮笑脸问霍嘉丰道。 霍嘉丰给他倒茶,闻言奇怪:「我为何要谢你?」 王青将那幅芙蓉大雁图推到霍嘉丰面前:「皇上才把你这幅画赏给了薛姐姐,叫你们装裱好了就送过去。你说,这样的好事,值不值当你谢我?」 霍嘉丰更是疑惑了:「好好的,皇上怎么想着要把这幅画赏给她呢?」 王青便将紫宸宫里的事说了一回,然后手指敲了茶盅:「我可是为了你才跑上这一趟的,你难道一杯茶就想打发了我去?」 霍嘉丰笑道:「那怎会呢?回头我请你吃酒。」 王青得了他的允诺,这才心满意足去了。 霍嘉丰展开那幅画,这是他最新作的,他自己很满意,所以才呈了上去供圣上御览,只是没想到这么阴差阳错的,这幅画最后竟会到薛霏霏手里。 一想到这幅芙蓉大雁图会悬挂在薛宅书房内,这叫霍嘉丰很是得意。彼时他尚未学装裱,但这幅画的装裱他并不想经手他人,干脆连夜跟着装裱师傅学了起来,务必要这幅画的所有都经他自己之手。 第三十一章 燕国使团进京那天,京城百姓夹道相望,都想一睹那燕国美男子的容颜,简直比过节还要热闹。 这也不怪百姓们兴奋,上一回燕国送人入大梁还是几十年前先帝时期的事情了,年轻一辈都没经历过,所以格外好奇。 使团的车马经过鸿运楼时,薛霏霏与周硕正坐在楼上,相比那些热情的百姓,他二人倒显得冷静得多了。 「你说他们这趟来可是真心的?」周硕看着使团里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人物,问薛霏霏道。 薛霏霏饮一口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硕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些年燕国与我大梁还算平和,自大女帝北征之后,他们年年进贡,看着倒像是真的归附了我朝。」 薛霏霏转了茶盅:「你也说了,是看着像。」 她的视线飘出窗外,那载着两位美男子的马车正好经过,底下百姓顿时一阵欢呼,一朵朵一束束的鲜花扔向了车内。 「师父在世时就教导过我们,燕人最善伪装,人前你好我好,甚至能将你奉为神明,但掉过头就能诅咒你不得好死,暗中捅刀子的事更没少做。他们能潜伏隐忍这么些年,我看就是想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更不能小觑了。」 周硕看了薛霏霏:「可如今朝中如你这般所想的人已不多了。」 「谁在乎他人多不多,」薛霏霏哼道,「只看这般想的都是哪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周硕一听就明白了:「也是,总还有清醒且有能力的人。」 薛霏霏手指轻扣了桌面:「据咱们在燕国的探子来报,此次跟着进京的有苏桓的人。」 「苏桓?」周硕一听就捏紧了拳头,「他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竟还敢来?」 「他自然是不敢亲自来的,」薛霏霏示意他放轻松,「只不过他这些年在燕都也收了几个弟子,此番燕国进献美人,他的弟子定也混入了其中,只不过他瞒得好,咱们的人至今也没查出是谁。」 周硕冷笑:「管他是谁,只要敢来,老子就一定要亲手了结了他!」 薛霏霏见他额上青筋爆出,知他是真的气到了,便道:「这事只你我二人知道,阿远我都没说,就怕他沉不住气。你可不能跟他一样,到时候坏了我的好事。」 周硕知道自己是激动了些,此刻冷静下来,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失态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痴长你这些年岁,更不会像阿远那个毛头小子似的。虽然我脑子没你的好使,但只要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第57页 薛霏霏笑了:「你放心,师兄可不是白喊的,我可不会像嫂子那般能心疼人的,我才不会手下留情。」 周硕被她给说笑了:「好好的,你又拉扯上她做什么?」 薛霏霏才不愿看他现在这副好丈夫模样,她一挥手:「去把帐结了吧。」 周硕嘟囔着起身:「这就是你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我这师兄就是天天给你使银子的。」 薛霏霏懒得理会他,她看着使团的队伍渐渐行远,喧嚣的人群也慢慢散去,重新恢复到日常模样。 霍嘉丰的芙蓉大雁图终于装裱好了,他没有将画交给王青再由他转交给薛霏霏,而是由王青登记造册之后,自己亲自将画作送去了薛宅。 可巧这日孙婆婆也在,她是来给薛霏霏送粽子的。见了霍嘉丰的画,很是一顿夸赞,并将自己包的粽子分给了他好几个。 霍嘉丰送出了自己的精心作品,又意外得了孙婆婆的粽子,很是心满意足。 待霍嘉丰离去,孙婆婆感慨道:「这可真是个实诚的孩子。」 薛霏霏不言语,只将那副画收了起来,打算堆去书房的书画堆里。 孙婆婆见她不大在意的样子,便明着提醒道:「我看他对你倒是上心得很,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薛霏霏道:「我现在这样不挺好的吗?」 孙婆婆环顾她这空荡荡的家:「这哪里好了?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从宫里回来连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还好呢?」 薛霏霏笑道:「我这不是嫌家里有人会妨碍我做事吗?至于洒扫璇玑阁的人会在我离家的时候来的,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我操心。」 孙婆婆嘆道:「就是这样才叫我更担心了。」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师父教得好,你也得皇上的信任,可人这一辈子,也总得为自己活一活吧?你师父是走得早,若是她还在,看你现在这样一心只扑在璇玑阁上,恐怕也会说你。」 薛霏霏沉默,半晌道:「我师父一生不也是献给了璇玑阁?还有孙婆婆您,您一生无儿无女,潜心医学,不也挺好?」 孙婆婆就笑了:「你现在如何比得我们?罢了,这些话也就告诉给你知道,我虽无儿无女,可我终归有过丈夫,也享受过夫妻之乐;便是你师父,她心里也曾有个人,知道情爱的滋味。诚然,如今咱们女子也可建功立业,可也不需要将男子拒之门外,若对方是个好的,可试着与之相处,若不好,打出去就完了,无需将他们视作洪水猛兽。」 她的这番话将薛霏霏逗笑:「我倒未将男子视作洪水猛兽,只不过……」她顿了一顿,不知该如何组织言语,便道,「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男人嘛,以后再说吧。」 孙婆婆知她心意坚定,也只好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我今天说这些也只是想要提醒你,世间好男子难得,遇上了可要把握住啊,这京城里打着灯笼找好女婿的可不少呢。」 薛霏霏不屑道:「他若是我的,无论谁来他都会坚守住;若不是我的,便是强求也无趣。」 「话也不能这么说,」孙婆婆感慨道,「婚姻大事,若要求好,也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那才是和美。少一样,都是遗憾,甚至可能会错过终身。」 薛霏霏想那她和霍嘉丰遇见的时候可不是对的时间对的地方,岂不就是错误的开始了? 好在孙婆婆没再念叨下去,她端起粽子下厨房去煮了。 薛霏霏将霍嘉丰的画拿去了书房。原本堆在了书画里,可想了想,她又拿了出来,展开细细看了一阵,又看了眼墙上的那副雪中梅。思忖片刻,她终究还是收起了芙蓉大雁图。 燕国使团进京已有几日,大小事务商定后,陈明月在宫中设宴款待来使,并请皇亲国戚和高品阶大臣作陪。 酒过三巡,燕国使臣上前禀道:「臣闻大梁乃礼仪之邦,歌舞昇平,恰好我王也喜爱歌舞,此番特地遣舞乐班子进京,为贺陛下千秋万代。」 见惯了宫中歌舞,听说有燕国舞乐,大傢伙儿顿时都来了精神。就连陈明月也不例外,她赶紧命人宣进来。 燕国使臣遂安排了下去。 不多时,只听一阵鼓声远远传来。众人翘首以盼,殿门大开,一群身着白袍,腰缠红鼓的舞者涌了进来。众人看时,原来那些舞者皆是男子。 一时鼓声骤停,舞者聚于厅中。寂静片刻,一声鼓点响。紧接着便是二声,三声,乃至声声。呼啦舞者散开,从中跃起两个身着红衣的男子,吸引了大家的视线。 「这可是新奇了。」陈明月探身向皇后李明泽说道。 李明泽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薛霏霏立于陈明月身侧,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她打量了那两个执剑对舞的红衣男子,见二人相貌出众,身姿轻盈,想来就是燕国进献的那两个美男子了。 一时舞毕,群舞退下,只留两个红衣男子在殿内。他二人对着陈明月拜道:「臣参见皇帝陛下。」 又有燕国使臣出来,向陈明月道:「陛下,这二人可是我王亲自为陛下挑选的,皆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请陛下笑纳。」 陈明月听闻,命他二人抬起头来。 燕国使臣又介绍道:「这位是李宗平公子,」他指了左边剑眉星目的男子道,然后是一旁稍显阴柔的男子,「这位是李文暄公子。他二人皆是我王宗亲。」 第58页 「原来是燕国皇亲国戚啊。」陈明月道,「既是李氏宗亲,朕如何敢委屈他们入宫为妃?燕王的心意朕领了,只是这二位公子嘛,还是请回燕国去吧。」 燕国使臣还未说话,那名唤李文暄的男子便叩首道:「陛下,臣仰慕陛下风采已久,此番入京乃是臣毕生所愿,若能服侍在陛下身侧,乃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请陛下不要将臣送回燕国。」 他说得情真意切,叫人不得不感慨。 陈明月便问另一个美男子:「你呢?」 另一人倒不多话,只老实回答道:「但凭陛下做主。」 陈明月便看向了李明泽:「皇后认为如何?」 她这样问,心里必定是已有了答案了,所以李明泽只微微一笑,道:「此乃两国之事,臣不能干涉,陛下拿主意便是。」 陈明月又回头望了眼薛霏霏,见她神色如常,这才转头面向众人道:「既是燕王心意,朕又如何能拒呢?就封两位为美人,同住永宁宫。」 第三十二章 话说陈明月纳了燕国进贡来的两位美男子入宫,未免在后宫又掀起了一阵风浪。其他人都还罢了,只才晋了美人没多久的卫俊廷很是不甘。 沉香宫内,哐啷一声响,一只青花盖碗碰上坚硬砖面,摔了个粉碎。宫人们跪倒一片,没一个敢吱声。 「永宁宫的还真是好手段呀,」卫俊廷冷笑,「这都第几天了,皇上只往他们那边去。」 沉香宫掌事刘姑姑和内侍方公公对视一眼,还是刘姑姑大着胆子道:「皇上不过是一时觉得新鲜罢了,等这股劲头过去了,还是会想起贵人您的好来。」 卫俊廷哼了一声:「我好不容易才叫皇上对我青睐有加,可不能叫那两个燕人给抢了风头去。」 他蹙着眉想了一回,一拍桌子:「收拾几件礼物,咱们去永宁宫。」 「永宁宫?」刘姑姑迟疑道,「这会子去永宁宫,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卫俊廷不屑道,「我还打算晚上去呢,怕不是更不妥?」 伺候了这位主子这些时日,刘姑姑知他性子执拗,也就不多劝了,依着他去办事。 可也是巧,就在去往永宁宫的宫道上,迎面就碰上了那两位新贵人。彼此见了礼,那两位新贵人昂首就要走。 「两位哥哥且等一等。」卫俊廷笑着拦住了他们,面对二人的疑惑,他又指了宫人手里捧着的礼盒,「我本是往二位哥哥宫里去的,没成想却在这里碰上了,备的这点薄礼,还请二位笑纳。」 李文暄修长的眉眼微微垂下,他扫了眼那几个斑斓锦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多谢了。只是我宫里该有的都有,不劳这位贵人相送,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说罢又催促了同行的李宗平,「快走吧,皇上还在等着咱们呢。」 他这番话说得轻巧,却不亚于往卫俊廷脸上打了一巴掌。自打他升作美人,这宫里就只有奉承他的,哪有人敢这样当着面给他没脸?就是在皇后李明泽宫里,也是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这个外来的燕人又算个什么东西? 卫俊廷的一张白脸登时红得什么似的,他怒视了李文暄的背影,吼道:「站住!」 李文暄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还是同行的李宗平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耐烦站定转身:「又做什么?耽误了我们去见皇上,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卫俊廷忍不住指了李文暄的脸骂道,「左一个去见皇上,又一个去见皇上,整得谁没伺候过皇上一样。我且问你,同为正四品的美人,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李文暄仿佛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他将卫俊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方才好笑道:「同为正四品的美人?呵,怪不得都说你是乡下来的野小子,你难道没听说过,就算是人与人都不一样,有着高低贵贱之分,更何况你我?你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野小子,爬上了龙床,就以为自己是凤凰了?也敢来跟我们这些宗室子弟相提并论。赶紧回去打盆水照照,别出来乱逛丢人现眼了。」 卫俊廷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就扬起手来,照着李文暄的脸打了下去。 众人阻拦不及,眼看那位李美人就要挨上一耳光了,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衣侍从跳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卫俊廷的手腕。 卫俊廷红了眼:「你大胆!」他瞪了那名侍卫。 侍卫沉默不语,只放开了卫俊廷,但依旧横在他和李文暄之间,免得他又要动手打人。 李文暄自觉安全了,便取笑卫俊廷:「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还打起人来了呢?果然小家子气。」 卫俊廷就差要吐血了,只是他势单力薄,身后的宫人只有如鹌鹑一般缩头躲起来的,再没人会给他出头。 正僵持着,那边又来人了。卫俊廷瞧见,顿时眼前一亮:「简成哥哥!」 薛霏霏才处理完一摞文件,一口香茶还没喝上,就听见外头报导:「启禀大人,绫绮宫黎美人、沉香宫卫美人,还有永宁宫的两位李美人在宫道上起了冲突,现闹到了皇后处。皇后特命奴婢前来禀报薛大人,还请大人亲自过去处置。」 这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的听得薛霏霏头大,怎么这四个美人是要凑一起打一桌麻将吗?她本不想管这些破事,无奈来请她的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总管黄兴,她少不得要给凤仪宫面子,走上这一趟了。 第59页 一进凤仪宫正殿,薛霏霏就被这扑面而来的香气给沖了下——世人都说女子爱香,殊不知这男人爱起香来,只有比女人更甚的。 薛霏霏不及细看,先上前拜见了皇后李明泽。 李明泽见她来,很是松了一口气,道:「事情的经过想必黄兴已经说给你知道了,眼下他们人都在这里,你问他们吧。」 薛霏霏拱手称是,这才转过身来,欲打量那四位可凑牌搭子的美人,却不期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在这儿?」薛霏霏看了霍嘉丰,颇为惊奇道。这中间又有他什么事儿? 霍嘉丰也是委屈得很:「我只是去绫绮宫为黎美人画像的,谁知半路上就碰上了几位美人打架……」 除了黎简成,其他三人都以杀人似的视线望向了霍嘉丰。霍嘉丰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往下讲。 还真是怂得可以。薛霏霏不再看他,只问黎简成:「听闻是贵人先出的手,是吗?」 黎简成倒是答应得痛快:「没错,就是我。」 看他这无畏到有些欠揍的模样,李明泽都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做得很对?」 黎简成抬高了下巴:「本就是他们侮辱人在先,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他说着拿眼觑了李文暄李宗平二人,轻蔑道,「难道我堂堂大梁,还能由两个附属国的人给欺负了去不成?」 之前倒是没看出来,这个来自越州的黎简成,原来还是这么有脾气的一个人。薛霏霏心里暗暗夸赞,但面上还是要公平公正一下:「动手总归是不对的,贵人还须得给这两位贵人赔个不是。」 当着薛霏霏的面,黎简成倒没方才那般桀骜不驯了,他朝李文暄李宗平二人拱了拱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很不情愿:「方才对不住了,是我一时冲动。」 虽说他态度敷衍,但也算是给足了李文暄李宗平面子,毕竟黎简成也未真的打到他们身上,不过是跟那个青衣侍从交了下手。 李文暄才要客套几句,以显示自己的大方,就听那个黎简成又说道:「不过若有下次,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李文暄很是反应了一阵才听了出来,他这话什么意思?这次是我不对,但我下次还敢?李文暄只觉得自己七窍生烟,恨不能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不过薛霏霏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道:「这里是后宫,一切都有规矩,凡事有不妥的,都应当先来向皇后禀报,由皇后定夺。」 她这话明着仿佛是在告诫黎简成,但谁都听得出,这里四个美人都被她无形中打了一巴掌。偏又没人敢跟她较真,只得忍了。 「皇后殿下,」薛霏霏转向李明泽,「此事已经明了,李美人先出言不逊,黎美人继而动手,卫美人不仅不息事宁人反而还煽风点火,依臣看来,他们都该罚。只是怎么罚,还请殿下定夺。」 这是当着众人给他面子呢,李明泽如何不清楚,所以笑道:「薛爱卿说的是。只是两位李美人才进宫没多久,恐怕还不熟悉这宫里的规矩,不如就叫教引嬷嬷去教几日规矩吧。至于黎美人和卫美人,」李明泽顿了顿,道,「各自回宫抄写一篇心经吧。」 这显见的是偏向黎简成和卫俊廷了。李文暄心里很是不满,但皇后都发话了,他一个新进宫的美人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了。 李文暄自以为事了,就要告辞走,谁知却被那个薛霏霏给叫住了。 「听说李美人身边还有几个侍卫?」薛霏霏问道。 李文暄警惕看了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薛霏霏笑得人畜无害:「没什么,不过是想着美人果然不懂我大梁后宫的规矩,依着祖制,后宫除去净过身的内侍,再就是宫女,绝不允许非后妃的男子留在后宫。」 李文暄脸色果然更加不好看了:「他们都是我和宗平哥哥的贴身侍卫,你难不成要将他们赶出去?」 「倒不是赶出去。」薛霏霏笑道,「才就听说了那几个侍卫的功夫都极好,可编入大内侍卫之中,巡视皇城,也不算是辱没了他们。」 「我们身边统共就没几个自己人了,你还要赶走几个侍卫?」李文暄气得脸都红了,一如方才在宫道上的卫俊廷——这让卫俊廷看得很是解气。 「不是赶走,」薛霏霏再次解释道,「是重新编制。况且大内侍卫也能进出后宫,也不算是远离了你们。」 李文暄一甩胳膊:「我不听!有本事你叫皇上来跟我下圣旨。」 薛霏霏拱了拱手:「臣也只是照章办事,还望贵人不要见怪。那几个侍卫逗留永宁宫多日,已是对两位贵人格外照顾了,既然您不同意依着我朝祖制办事,那臣也只有先去奏请皇上了。」 「你少拿皇上来压我。告诉你,我……」李文暄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旁的李宗平扯了下胳膊。 李文暄不满看向了李宗平,却见他沖自己摇了摇头,继而转向薛霏霏,道:「既是祖制,我等自然不敢违逆,该怎么处置,请这位大人做主便是。」 「你!」李文暄气不打一处来,争了半天,结果被自己人给捅了一刀。 「算了。」李宗平向他摇了摇头。 李文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直冒火,却不晓得该怎么说,只好甩手就走。 李宗平向李明泽行礼告退,急急去追他那位兄弟去了。 第60页 见他们走了,卫俊廷等人也就各自散了,凤仪宫正殿内一时只剩下薛霏霏和李明泽。 薛霏霏向李明泽正式拜道:「殿下如无其他吩咐,臣便退下了。」 李明泽微微一笑:「今天多谢薛大人了。」 薛霏霏直起了身子,她望向上座的李明泽,也微微笑道:「臣也多谢殿下。」 第三十三章 薛霏霏从凤仪宫出来,欲抄近道返回璇玑阁,却不期又碰上了霍嘉丰和黎简成。 「薛大人。」霍嘉丰和黎简成与她见了礼。只是黎简成板着一张脸,显然还在生气。 见状薛霏霏笑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贵人语出惊人,倒是叫臣十分敬佩。」 听她这样说,黎简成很是愣了一下:「我还以为……」 薛霏霏当然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便笑道:「听闻贵人的父亲乃是越州都督,我听过不少关于令尊的传奇,心中着实敬佩。今日见着贵人,可知虎父无犬子,贵人不愧是黎都督家的公子。」 黎简成显见的是高兴了,他嘿嘿笑了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如今我进了宫,不能效仿父亲镇守边疆,保护百姓,很是惭愧。」 「话可不能这么说。」薛霏霏盈盈笑道,「贵人进宫伺候皇上,做一个贤内助,也不容易,也是一份功劳。更不用说方才当着李氏两位美人的面,贵人不卑不亢,很是彰显了将门气度。」 她这话说得黎简成愈发不好意思了:「还是薛大人想得周到,是我钻牛角尖了。」 薛霏霏笑着点了头下头,这才看向一旁的霍嘉丰,却没同他搭话,只告辞离去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黎简成忍不住嘆道:「原先都传说这位薛大人吓人,可如今看来,我倒觉得她十分亲和,就跟我家中大姐姐似的。」 霍嘉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酸道:「什么亲和?贵人您怕是没见过她凶人的样子。」 「是么?」黎简成并未意识到这位琅嬛阁画师那股莫名其妙的怨气,相反更加欢欣鼓舞了,「我还听说薛大人身手很好,改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向她讨教一番。」 可不是好么?她拖着个受伤身子还能击杀几名高手,虐你这个小年轻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霍嘉丰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心中的怨气更是高涨了。 第二天他还生着气呢,就有忍冬进来说周大统领请他过去吃酒。他不敢耽搁,换了身衣裳就出门去了。 谁知下了周家来接的马车,抬头看见门上的匾额:薛宅。怎么到这儿来了?霍嘉丰满头疑惑。 周硕却在门口等着他呢,见他来了,忙拉着他进去:「昨儿得了十来个好西瓜,我给师妹送了些来,恰好孙婆婆也在,治了点小菜,她们都不喝酒,我一个人没意思,就把你叫来了。」 早就料到自己是个作陪的,这会子酒席摆在了薛宅,霍嘉丰还挺高兴的。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没出息,可能见上薛霏霏一面,他还是乐意的。如今调去了琅嬛阁,就甚少能见上她了。 薛霏霏同孙婆婆正吃西瓜,见了霍嘉丰,她示意他看向廊下的那只背篓:「里头的两个你拿回去吧,也给连翘他们尝尝,这可是上供的,有钱也买不着。」 「那怎么好意思?」霍嘉丰搓了搓手。 薛霏霏道:「知道你拿不动,只给你两个。要是觉得好吃,就叫立春回头来多拿几个回去。」她说着看了周硕,「我一个人哪吃得完许多。」 周硕憨笑:「你嫂子说了,你早日成家,就不愁吃不完了。」 薛霏霏白了他一眼,继续吃瓜。 薛霏霏不以为意,霍嘉丰听了却是心里一动,奈何人家没意思,他也只能坐下同周硕吃酒。 一壶酒还未过半,廊上悬着的铃就响了起来。薛霏霏神情一凛,站起来就出去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都这么晚了,谁会来?」周硕疑惑。 孙婆婆也摇头:「不知道,且看看吧。」 一时薛霏霏回来,身后还跟着秦远。 「原来是你小子。」周硕放松了下来,招呼了他,「快过来喝一杯。」 秦远却一脸的严肃:「师兄,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候了。」 「怎么了?」孙婆婆问。 秦远看了薛霏霏,薛霏霏道:「永宁宫的李美人殁了。」 「什么?」孙婆婆也站了起来,「怎么回事?是哪个李美人?」 秦远道:「是李宗平,说是暴毙而亡,具体死因还未知,所以皇上派我来请师姐和孙婆婆进宫去。」 薛霏霏已整顿完毕,扶了孙婆婆就要走。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了周硕和霍嘉丰:「记得把我院子收拾好了。」 霍嘉丰觉得奇怪:「昨儿我见那位李美人还好得很呢,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周硕晃了酒杯,轻轻哼笑:「后宫的事复杂着呢,你我这样的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的,也就师妹那样的能去查了。」 霍嘉丰顿了顿,问道:「她不累吗?」 周硕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有些意思:「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些,别的小姑娘还在为了一朵花儿一件衣裳哭鼻子,她就已经跟着师父料理后宫的事了。要说累,她处理那些事就跟我们吃饭一样简单吧,你吃饭会觉得累吗?」 「会呀,」霍嘉丰诚实地点头,「有时候都嚼得我腮帮子疼。」 第61页 周硕眯着眼看他,像是不认识他一般:「要不是你对师妹有救命之恩,我真难以想像她会认识你这种人。」 霍嘉丰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还正难过呢,孰料他又点头道:「不过也好,大概就是认识了你,她才有了些人味吧。」 什么叫有了些人味?霍嘉丰想不通,却也不敢问,只能陪着这位大统领继续喝酒。 薛霏霏和孙婆婆进了宫,忙活了一夜,却丝毫没有进展。原因很简单,剩下的那位李美人不肯让她们对死者进行检查,也不许她们带走李宗平的人做盘问。 「陛下,我这堂兄素来有心疾,如今去了,定是心疾发作。我们燕人素来讲究完整,这些太医却要将我堂兄拉去剖腹,这不是给我们难堪吗?」李文暄拉着陈明月的手哭诉。 陈明月已经安慰了他好久,也知道他说的话不假,李宗平的确有心疾,燕人也的确讲究丧葬。可突然暴毙的人,按规矩总该检验一番,验明死因才好下葬,尤其是在后宫死去的妃嫔,无论如何得给家人一个交代,更何况李宗平还是燕国人。 「孙院正,只看外表的话,可是心疾发作引起的?」陈明月只好转向孙婆婆问道。 孙婆婆答道:「启禀陛下,若是只看外表,的确像是心疾发作引起的暴毙而亡,但只是外观,真正的死因还得臣解剖验明才能作准。」 李文暄一听眼圈又红了:「我堂兄都已经没了,你们还要往他身上扎刀子,还是不是人了?」 见他情绪激动,陈明月忙安抚道:「孙院正也只是按规矩办事,不能让美人死得不明不白。」 「臣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李文暄擦了眼泪,「陛下放心,燕国那边臣自会修书回去,言明堂兄是心疾发作而亡,不与其他人有什么干系。只求陛下能让我堂兄完完整整地去。」 他说得言辞恳切,陈明月也就不好再坚持,便允了。 李文暄整衣大拜:「臣多谢陛下成全。」 回去紫宸宫,陈明月追封李宗平为正二品昭容,一切丧仪皆按二品嫔位进行,给足了李氏体面。 三日后,李昭容入妃陵。 李昭容过世,按规制他生前的宫人都要被分散各处。但念在其宫人多是燕人,陈明月在和薛霏霏商议后,将那些燕国宫人尽数拨给了李文暄使唤。更在一月之后加封李文暄为正三品婕妤,一时间风光无限。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 卫俊廷许久不登王裕琛的宫门,却在李文暄晋为婕妤后又来得勤快了。 这日卫俊廷又来坐了半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李文暄的坏话。王裕琛也不多言,只偶尔附和。 待卫俊廷说够了离开,王裕琛身边的宫人终于忍不住道:「这个卫美人,先前得宠的时候可从没记起过主子您。现在皇上有了新宠,他又想起您来了。真是叫人看不上。」 王裕琛淡淡扫了宫人一眼:「他愿意来,咱们就待客;不来,就落个清闲。其他不与咱们相干。」 宫人就恼他这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主子您是看得开,可那位却没自知之明。当初要不是您在上京途中搭救了他一把,他如今哪能在您跟前说三道四呢?就是后来得宠,也是借了咱们的地儿……」 「好了,这些话不许再说了。」王裕琛起身,丢掉手中书卷,「去准备焚香抚琴吧。」 宫人见他似有些动怒了,知道是自己僭越说了些不该说的,又深知这位主子不甚在意皇上的恩宠,能安稳度日就好,她也就没脾气了,依言去准备香料。 此时紫宸宫的御书房内,只陈明月与薛霏霏在,于恩永和夏玉桐亲自把守了门。 「这真是那味毒?」陈明月举着手里的玻璃瓶,放在眼前仔细看。 薛霏霏点头:「这毒本该在我朝境内绝迹了的,谁知这回又出现了,还用得如此隐蔽,就连孙婆婆都被骗了过去。」 「那你们如何发现的?」陈明月问。 薛霏霏垂眼:「折了两人。」 陈明月看向她,心知她这短短四个字,却是这一个月的功夫才耗出来的。 良久她嘆息:「好生安葬了吧。」 第三十四章 转眼便入了秋。 中秋团圆夜,薛霏霏却还要坚守宫中。直到十六日,她才回了家。 门上夹了张花笺,薛霏霏打开一瞧,是霍嘉丰邀请她过去赏月。赏月就赏月吧,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还搞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薛霏霏撇嘴,但终究还是没有扔掉那张花笺。 霍家给她开门的是忍冬,大概没料到她真会来,忍冬见到她时还很是愣了一下。 「怎么还要你来开门?你们家门房上的人呢?」薛霏霏问。 忍冬挠了挠头:「这大过节的,少爷都给他们放了几天假,让回去跟家人们团圆了。」 他还挺好心。薛霏霏想。 忍冬将她往里头让,一面又扬声道:「薛大人来了!」 连翘闻声出来,笑道:「我算着也该到了,快请进去吧,酒菜都备好了。」 薛霏霏进去里院,见酒菜就摆在了院子当中,旁边一棵金桂吐着幽香,倒是别有一番意致。 「你们这棵桂花树养得好。」她称赞道。 霍嘉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壶酒,闻言笑道:「都是上一任房主的功劳。」 第62页 薛霏霏环顾四周:「就是少了几盆菊花。我那儿开了不少,冲着今晚这顿饭,我允许你们过去挖几棵。」 「真的?」连翘上了一盘桂花糖藕,「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明儿我就过去挖了。」 薛霏霏入座:「明儿可不行,今年都不行。得等到明年春天,才好分株。」 连翘嘟了嘴:「还要等明年。」 薛霏霏看她觉得好笑:「你可以先过去赏花,把看中的圈上。」 连翘一听觉得颇有道理:「那我现在就回去剪红线。」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了薛霏霏和霍嘉丰两人。 「他们不吃?」薛霏霏问。 霍嘉丰为她斟酒:「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他们早都吃过了。」他斟了一杯,「这是我娘托人带上来的药酒,最是滋补的,正适合你这种不分白天黑夜的。」 薛霏霏拿起了酒杯,笑道:「夫人还真是心疼你。」 霍嘉丰嘆了口气:「我那还有几罈子呢,给你也送两坛过去。」 薛霏霏也不推辞,自己先喝了一口,果然带着点草药香气。 霍嘉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继而拿着杯子感慨道:「真快,都一年了。」 「什么一年?」薛霏霏一下没反应过来。 霍嘉丰举杯向她示意:「去年我就是八月到的京城。」他饮尽杯中酒,「只不过那时我是为选秀才进京的,没想到命运弄人,阴差阳错最后我竟到了琅嬛阁。」 「进琅嬛阁不比在后宫好?」薛霏霏抬头看了天上月亮,「能潜心作画,日后或许还能成为大家,甚至能请出宫还乡,总比在后宫终老的好。」 霍嘉丰看着她:「先前你同黎美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提起了黎简成,薛霏霏看向他奇怪道:「你能跟他比吗?他已然入了宫,不说些叫他安心的话,又如何能对皇上尽心呢?」 霍嘉丰有些高兴,又有些怅然:「那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安抚我吗?」 「不是安抚,」薛霏霏纠正道,「无论是你,还是黎美人,我对你们说的都是实话。立场不同,往前看的道路也就不一样。」 「那你自己呢?」霍嘉丰问。 「我?」薛霏霏想了想,「我自然也是要老死宫中的。」 霍嘉丰沉默了会儿:「你就没有想过,以后会不会有另一种方式来过活?」 薛霏霏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她捏了酒杯,轻轻笑着摇了头:「不要来试探我,没有用的。」她主动跟霍嘉丰碰了杯,「咱们就这样交个朋友,对你而言或许更好。」 霍嘉丰看着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看了眼自己的,明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有那轮月亮倒映在酒中,明晃晃刺痛了他的眼。 立春这天回来得晚,进门就看见张巧儿坐在厨房门口剥豆子。他看了眼里院,又看了看张巧儿,最终还是坐到了张巧儿旁边。 「有夜宵么?走回来又觉得饿了。」他笑问。 张巧儿看了他一眼,起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碗八宝粥。 「吃吧。」她说,将碗塞给了立春。 立春捧着碗,故意凑过去问她:「谁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人惹我。」她说,下意识往里院看了眼。 立春知道今晚薛霏霏过来了,忍冬在前面都告诉他了,但他故意不说破,也当不知道张巧儿的那点小心思。 「在你们看来,我是不是很没有眼力见?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张巧儿突然问道。 立春咽下口中的粥:「怎么突然这么问?」 张巧儿捏着豆荚,绿色的汁水流到她的指甲上:「我知道,就连连翘都觉得我是痴心妄想,我如今在这家里的地位就是个奴婢,一个奴婢还能有什么盼头呢?不过就是跟连翘一样,日后找个像忍冬那样的下人罢了。」 立春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从来没学过该怎么去安慰人。 然而张巧儿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安慰,她迅速抬起胳膊擦了把脸:「我知道你们都从心底里看不起我,不过没关系,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立春放下了碗,他正视了张巧儿:「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张巧儿无所谓地笑笑:「你不用安慰我。」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在澄清事实。」立春道,「刚认识你的时候,我的确以为你是霍府的丫鬟,还觉得你身份不一般,能出来为主子跑腿,还挺佩服你的,一个小姑娘敢进出青楼。」 张巧儿一顿。 立春继续说着:「后来我知道你不是霍府的丫鬟,而是跟着薛大人的,我见她对你挺好,还很羡慕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依靠。」 「可我没想到她自己一个人走了。我追到京城的时候,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为什么不带你走。她没告诉我。但后来你们也来了京城,我看你们的样子,也能猜到大约是你不愿意跟着她,你选择了霍大哥。」 「以前是我不想说,但今天我要告诉你,这选择是你自己做的,没有人逼你,更没有人瞧不起你。自始至终,瞧不起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立春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是直白,但他更不愿见到张巧儿这样自欺欺人。 张巧儿的身子有些发抖,她在哭:「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曾经去求过小雪姐姐,想要她再给我个机会。可她没有答应,我还能怎么办?」 第63页 立春却笑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禁卫军的吗?」 张巧儿抬起脸,泪眼朦胧:「怎么当上的?不是她举荐你去周大人那里的吗?」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立春笑,「当初我费尽千辛万苦到了京城,又花了不少力气才找到她那里,她却对我闭门三次不见,直到我在薛宅门外饿晕过去。」 「在我拿自己的性命起誓我不是一时兴起,并且立下了死契之后,她才带我去见了周大统领,并说『随你安排,生死无需告知』。」他苦笑着,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疤痕,「这道伤,就是周大统领第一次考验我时留下的。」 张巧儿看着他胳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她很是震惊:「他们这样对你……」 「谁让我当时只会使蛮劲乱打架呢?」立春放下了衣袖,「不过周大统领能留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以我当时的资质,被淘汰是毫无疑问的,但我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大统领说是看我有毅力,有恒心,以后会是个好苗子的。其实我知道,他那话是哄我的,多半还是看在了薛大人的面子上。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是个小乞丐了,能穿上禁卫军的制服,我感激他们。」 张巧儿有些灰心:「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立春站了起来:「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就在这里给人作奴婢,就得拿个主意。」他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但不是爬床给人做小妾这种馊主意。你要想清楚,你到底该求谁。到底,想做什么。」 第二天,张巧儿一夜未眠,眼睛通红,连翘见了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搞的?」 张巧儿淡淡一笑:「你这是要去薛宅吗?正好,我同你一道去。」 连翘虽疑惑她今日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但也没多问,二人一起去到薛宅。薛霏霏却不在家。 彼时原本该在家休息的薛霏霏被紧急请回了璇玑阁。在听过汇报之后,一向冷静自持的她也摔了桌上册子:「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璇玑阁上下寂静无声。 还是最得薛霏霏信赖的石寒玉上前捡起了那几本册子,将其放置回桌上,道:「姐姐莫要生气,若不是昨晚那个小宫女出事,我们也不会知道后宫之中还有这等事儿。」 薛霏霏平复了心情,她思索片刻:「想必昨晚的事已经在后宫闹得沸沸扬扬了,现在该如何处置才能将那等作奸犯科之人抓获,咱们还得好生商议商议。」 第三十五章 这一天薛霏霏都没有回家。 第二天霍嘉丰入琅嬛阁,才一进门,就见大家聚在了一处,压低了声音谈论着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不禁问道。 就有人同他说道:「听说尚服局的一个小宫女死了。」 霍嘉丰想一个人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但见众人这般,其中定有蹊跷,便又问了句。 「听说是血崩而亡。」那人遮遮掩掩道。 霍嘉丰一愣,向来女子血崩,多是生产之时,一个小宫女,又如何会血崩而亡呢? 他顿时就明白了,昨日薛霏霏整日不见人影,想必就是进宫处理这事了。但他又皱了眉,以薛霏霏的本事,怎会叫这等宫闱秘事传了出来,连他们这琅嬛阁都知道了。 此时凤仪宫内,后妃聚于一堂,也正叽叽喳喳聊着此事。 直到薛霏霏进来,正殿内才安静下来。 「臣参见皇后殿下。」薛霏霏行礼道。 李明泽正被众人吵得头疼呢,见她来可算是松了口气:「可是有结果了?」 薛霏霏道:「回殿下,臣等查了一天一夜,所幸终于将那不法之徒给抓到了。」她说着一挥手,「带进来。」 就有石寒玉亲自押了一男子进来。 众人见那男子脸上带伤,身上却作大内侍卫的打扮,不禁又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是何人?」李明泽问薛霏霏道。 薛霏霏朝李明泽拱了拱手,答道:「回殿下,此人名叫高岩,乃先前暴毙宫女郑月儿的表兄。经臣等拷问,他承认自己与郑月儿有私情。臣等也在他和郑月儿的住处搜出了互赠名帖和衣服首饰,请殿下明鑑。」 说着就有人捧了几只托盘进来,上面都是男女衣物,并各种廉价首饰。 李文暄瞧见,忍不住嘲笑:「这种货色,也送得出手?」 那叫高岩的侍卫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已看破了红尘,面对李文暄的嘲笑,他也无动于衷,只垂了脑袋,仿佛死人一般。 「他全都认了吗?」李明泽问道。 薛霏霏道是,又亲自将招供文书呈递给李明泽看。 「置于该如何处置他,还请皇后殿下定夺。」薛霏霏道。 李明泽看过招供文书,交还给薛霏霏,摇摇头道:「郑月儿虽是宫女,但高岩却是大内侍卫,这事还得问过皇上的意思。」 薛霏霏道:「既是如此,那臣就将此人先收押,待问过皇上,再行处罚。」 李明泽点了点头,又向底下坐着的妃嫔说道:「这种事情本宫只许后宫出现这一次,下次再有犯的,一律严惩不贷。你们也要管教好自己手下的人,切不可再生这些乌糟事。」 妃嫔们听了皇后训话,都站了起来,齐声道:「谨遵皇后懿旨。」 午后皇上的旨意便传了出来,高岩有违宫规,致使宫女丧命,但皇上念在他入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遂免其一死,流放西北苦寒之地,终身不得返京。 第64页 消息传到后宫,有人为那小宫女惋惜,有人不动声色,还有人万般庆幸。 「本宫说什么来着?什么玉面判官,要我说,也就是个绣花枕头。」棠梨宫内,修媛武春阳洋洋得意道。 他的贴身内侍徐祥谄笑道:「还是主子看得清。外头人把那个薛霏霏传得神似的,说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如今不就把您给漏了吗?」 「什么叫把本宫给漏了?」武春阳瞪了徐祥一眼,「皇上都下旨了,害死那小宫女的分明是她那个相好的,与本宫什么干系!」 「是是是,是奴婢说错了话,主子莫要生气。」徐祥赶紧打了自己两耳光。 武春阳嫌他吵,挥了挥手,又感慨:「就是可惜了那小宫女,本还想多宠爱她几次呢,结果就这么没了。」 徐祥凑过去笑:「她那样的主子您要多少我都去给您找来。就是可惜了那姓高的小子还活着,若是死了才最好。」 「活着才好呢。」武春阳嗤笑道,「都说本朝女子为重,可你看看怎么着?一个女人被男人弄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是男人的过失,可那男人却还活得好好地。过些时日没人记得了,照样有大把的女子争着抢着要去嫁给他,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你看看,能有什么损失?」 徐祥应和道:「可不是,皇上毕竟还是个女人,这女人就是心软。」 武春阳哼了一声:「要我说,女人当皇帝,那只是一时的,日后还得男人继位,才是正理。」 他说着倚向徐祥:「前日那药备得如何了?」 徐祥赶紧答道:「主子您放心,保准不耽误您的大事儿。」 武春阳满意地笑:「皇上是女人,女人就得生孩子。她既然要生,那就只能生我的孩子。而我的孩子,必须得是儿子。将来他登上皇位,大梁恢复正统,那才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呢。」 徐祥连连点头:「到那时世人就知道该感恩主子您了。」 武春阳笑得愈发得意。 薛霏霏趁了月色回家,意外在门口看到个更意外的人。 「你找我有事?」她开口道。 张巧儿扬起了脸:「我想求小雪姐姐一件事儿。」 「小雪姐姐」这个称呼于薛霏霏而言很是陌生了,她凝视了张巧儿半晌,方道:「先进来再说吧。」 会客厅内,薛霏霏亲自上了一壶香茶,并一碟子精巧点心:「这是御膳房新做的栗子糕,你也尝尝。」她说。 张巧儿却没伸手,她只看了薛霏霏,道:「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件事。」 「不想再在霍家做个厨娘了?」薛霏霏替她说出未能说出口的话。 张巧儿咬了嘴唇:「是,我想要另谋出路。」 「那你想做什么呢?」薛霏霏问她。 张巧儿双手握紧:「我是个没见识的,你既知道我的来意,想必也清楚我该往哪里走吧。」 薛霏霏笑了:「你就这么放心我?」 张巧儿垂首,复抬起:「我的爹娘弟弟皆是因为你所死,我也没求过你什么,今天你帮我,就当是两清了吧。」 「你在威胁我?」薛霏霏微微眯了眼。 若是在往常,张巧儿必不敢与她对视,但今天她却直视了薛霏霏的眼神,并不露退缩之意。 薛霏霏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很好,如今你也学会谈判了。」她摆弄了茶盅,「我知道你最想在我这里做事,但我先前也告诉过你,你不适合璇玑阁。我若是强行留下你,你在我这里也不过是跟在霍家一样,是个做饭的下人。」 张巧儿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薛霏霏见她那样,心道果然还是太青涩了些。 「不过我确是知道适合你的去处。」薛霏霏道,「城南最近新开了家聚仙楼,他们家的掌厨正缺个打下手的。」 张巧儿一愣:「你这是要我去给人打下手?」那不还是个厨娘? 薛霏霏自然清楚她在想些什么,遂笑道:「聚仙楼的掌厨可是从宫里御膳房出去的,你若是能入她的眼,学到她七八成的功夫,日后去哪儿都不愁无立足之地,甚至是拥有自己的饭馆。有一技伴身,岂不比给人做下人的好?」 在听到「拥有自己的饭馆」时,张巧儿的眸子明显一亮:「真的可以吗?」 薛霏霏当听不懂她的话,答非所问:「只是首先你要能入那位掌厨的眼,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我可以的!」张巧儿想也没想便答道,「我一定行!」 薛霏霏送了张巧儿从后门出去,看着她进了对面霍家的后门,方对着巷子深处的阴影说道:「出来吧。」 立春慢吞吞走了过来。 「你就这么怕我不帮她?」薛霏霏似笑非笑。 立春咽了下口水:「她也过得不容易。」 薛霏霏扫了他一眼:「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样一副柔软心肠。」 立春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也不知道。」 薛霏霏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转身进去,关上了院门。 立春独留巷内,他看看薛宅内透出的微微亮光,再看看霍家虚掩的门。踌躇半晌,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霍家的后门。 第三十六章 张巧儿如愿以偿入了聚仙楼掌厨的门下。 她离开霍家的那一天,霍嘉丰特意为她治了一桌酒席送行,还邀了薛霏霏和孙婆婆等人前来。 第65页 「我就说你这样好的手艺,在我这儿可是屈才了。」霍嘉丰向张巧儿笑道,「如今你有了更好的去处,往后只管好好干,得闲了就家来,这里永远都有着你的一间房。」 张巧儿眼睛红红的,她说不出话来,干脆斟满了酒杯,然后端起来一口气饮尽。 「好!」霍嘉丰带头鼓掌。 薛霏霏笑笑地看他们一家亲,就见张巧儿有向她端了酒杯。 「多谢薛大人为我引荐,否则我也没有今天。」她道。 薛霏霏摇头:「是你自己有本事。」 饶是如此,张巧儿依旧喝光了杯中酒。 了了张巧儿的事,霍嘉丰一度很是悠闲,他已经习惯了琅嬛阁的日子,每日品画作画,浑然不觉岁月流淌。 九九重阳节,后妃在御花园中赏菊,也不知是谁临时起意,请了琅嬛阁画师们来作行乐画,霍嘉丰也在其中。 正热闹着呢,忽然急匆匆来了一群人,都是璇玑阁的,二话没说,上前就先按下了修媛武春阳。 武春阳急得大叫:「放肆!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竟敢动本宫!」 这时石寒玉才向皇后李明泽拜了拜,道:「启禀皇后殿下,微臣等奉命来请武修媛往璇玑阁叙话。」 她此话一出口,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谁都清楚「往璇玑阁叙话」代表着什么,从来就只有进去是后妃,出来却是庶人,甚至是死人。 武春阳显然也意识到了,所以他挣扎着:「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殿下,皇后殿下,你快跟她们说,我是无辜的。」 李明泽左右为难,但武春阳怎么说也是后宫妃嫔,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向石寒玉说道:「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寒玉微微笑:「误会不误会的,进了璇玑阁自有分辨。」说着就要带走武春阳。 武春阳死赖着不肯走:「我不去!你们定会屈打成招,我才不去!」 石寒玉懒得再与他啰嗦,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去卸了武春阳的力气,又有两个力壮的上来,架了他就走。 众人眼睁睁瞧着她们带走了武春阳,直到武春阳的贴身内侍徐祥哇地一声哭喊起来,大家才觉得背后一阵冷汗。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得出宫门一回的婕妤杨子隐愣道。 嫔妃们都看向了皇后李明泽,他也紧锁了眉:「本宫去趟紫宸宫。」他说着就要起身。 还是他的贴身内侍黄兴拦住了他:「殿下,」黄兴拱手道,「璇玑阁既然敢明着来抓人,那必定是皇上准许了的,您这个时候去紫宸宫,岂不是质疑皇上的旨意?依奴婢看,殿下不如再等等,且看璇玑阁传出何等消息来,再去觐见皇上不迟。」 李明泽冷静下来,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依了,叫众人都散了。 别人尚可,只霍嘉丰心中忐忑。那武春阳乃是鸿胪寺卿的么子,其祖母又是乐平县主,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如今薛霏霏竟敢明令手下人将其抓捕,若是个乌龙,她岂不是大难临头?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艰险,也不回琅嬛阁了,将画具交给了随行宫人,自己则匆匆去向王青探听消息了。 如霍嘉丰那般想的还不止他一人。璇玑阁正殿上,武春阳被押了进来,薛霏霏端坐案前,抬眼瞧了他一回。 武春阳心中惊惧,但面上仍逞强:「好你个大胆的薛霏霏,竟敢挟持本宫!本宫可是皇上亲封的修媛,我爹是鸿胪寺卿,家中祖母更是县主至尊,你竟敢这样对我!」 薛霏霏没搭理他,低头去看文书。其他人侍立两侧,也无一人开口。 武春阳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开口说话,他独自立于厅内,手脚逐渐恢复了力气,便自己走去椅上坐下。 「你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武春阳由惧怕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开始不耐烦,敲了敲桌子,「我说,都是死人吗?能不能吱一声?」 哗啦一声响,一本册子被扔到了武春阳跟前。武春阳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那只是本册子,这才安下心来。他质问薛霏霏:「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霏霏面上含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贵人可认得上头的字?」 武春阳狐疑,但还是捡起了那本册子,他逐字看了过来,脸色也渐渐难看。 「这是什么东西?」不等看完,他便扔下了册子。 薛霏霏还是先前的那副神情:「怎么,贵人不认得?」 武春阳呼吸加促:「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薛霏霏看了眼石寒玉。石寒玉便上前捡起了册子,展开后读道:「柳梅,庄青青,傅秋月,黄云儿,郑月儿……」 「够了,不要再念了!」武春阳暴怒,伸手就要来抢册子。 奈何石寒玉功夫了得,早在他出手之前就先侧身避开了,叫他扑了个趔趄。 薛霏霏双手交叠,手背託了下巴,望着面色赤红的武春阳笑道:「怎么,不过念几个宫女的名字而已,贵人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 她说着故作恍然:「莫不是这些人贵人都认得?」 武春阳抿了嘴,死死盯了薛霏霏看。 薛霏霏放下了手,坐直了身子:「贵人可能不清楚,搜集这册子上的名单有多不容易。好在老天开眼,总算是叫我们给找齐了。」 武春阳还是无动于衷。 第66页 薛霏霏又道:「贵人不认她们没关系,她们能认贵人就行了。」她说着拍了两下手,就有人领着两队人进来了。 武春阳一一看去,难免失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激动道,「你叫这些宫女进来,是想诬陷本宫吗?」 薛霏霏轻蔑道:「若非不得已,我才不会让她们与你共处一室。」 武春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胆,你竟敢藐视本宫!」 薛霏霏没搭理他,只朝那十来个宫女点了点头。便有带头的宫女垂首道:「奴婢名叫柳梅,原是棠梨宫伺候茶水的。去年九月间,当时修媛还是充媛,他从皇后宫中吃酒回来,借着喝醉的由头……」她说着抽泣了下,「他,他非强要了奴婢。」 「大胆贱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信口雌黄,造谣本宫!」武春阳怒道。 他如此发泄一通,停下来却发现压根没人搭理他,大家只静静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虚,脚一软,就倒在了椅子上。 见他不吵了,石寒玉便示意那个叫柳梅的宫女,继续陈述下去。 待最后一名宫女说完,夕阳已西斜。武春阳神情呆滞,似是已放弃抵抗。 薛霏霏问他:「请问贵人,她们所说可属实?」 武春阳抬起耷拉的眼皮,嘴角浮现一抹冷笑:「也真是难为你们了,如今不顾名节,费尽心机要来陷害本宫。」 看来还是不肯承认。薛霏霏也早料到了,她让人先把这些宫女带下去,以免她们情绪激动闹出什么事来。 「贵人这信口雌黄的本事,真是叫臣等大开眼界。」薛霏霏笑道,「想来她们也曾与您同床共枕过,如今贵人却能翻脸不认人,可见世间男子多无情。」 武春阳抬高了下巴:「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霏霏迎着他的视线冷冷道:「贵人身犯宫规,对皇上大不敬,现下还犯了人命案子,您说,我想说什么?我不过就是想依法惩治贵人罢了。」 武春阳怒目圆睁:「依法惩治?呵,薛霏霏,你有什么证据?」 薛霏霏冷笑:「原本臣还想着贵人若是能从实招来,或许能为您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如今看来,贵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她扬了扬头,「您要证据,臣有的是。」 她转头向厅内屏风后唤道:「出来吧。」 武春阳疑惑着看了过去,只见那副水墨屏风后拐出一个人来,衣裳款款,莲步轻移,含羞的面庞抬起,却叫武春阳惊得起身要逃。 「你,你是……」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你不是死了吗?」 第三十七章 屏风后转出的女子巧笑嫣然:「贵人真是会说笑,奴婢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武春阳却还是见了鬼的神情,他紧紧抓了桌角,好让自己没有当场昏厥过去:「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喃喃着,「当时徐祥还去看了的,明明说你被火化了的,灰都撒井里了。」 原来这宫女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血崩的尚服局小宫女郑月儿,本该死了的人,如今却俏生生站在了这里,换了谁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武春阳呆愣片刻,愤而指了薛霏霏:「是你,一定是你!你存了心要害本宫!」 他这话薛霏霏都已经听腻了:「贵人是心虚么?为何见了郑月儿像是见了鬼。」她说着望向门外,暮霭沉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武春阳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了门外,他想起这正是阴阳交接时分,再回头看了郑月儿,却不期她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背后来,一双杏眼眨啊眨的,这一看差点没要了他的半条命去。 「你,你,你……」他再次跌坐椅上,手哆哆嗦嗦指了郑月儿,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可偏偏她还要凑上来:「贵人,」她一双柔荑搭了武春阳的胳膊,娇嗔道,「短短几月未见,贵人就将奴婢忘了吗?」 她在笑,可她那笑在武春阳眼中看来,不亚于恶鬼索命般狰狞。饶是他平日再有胆色,此刻也禁不住内心恐惧,身子一软,脑袋一搭,竟是昏厥过去了。 郑月儿站了起来,她看向了薛霏霏,面上有些尴尬:「这,他也太不经吓了吧?我有这么吓人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薛霏霏哼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泼醒他。」 武春阳被一桶冷水泼醒。已是九月天,夜晚本就凉了,再加上这一桶冷水,武春阳连打几个寒颤。他努力睁开眼,入目是摇晃的火光,紧接着步入他眼帘的,又是郑月儿那张含笑的面庞。以往他只觉得这张脸娇俏可爱,可如今看来,不亚于修罗阎王。 昏迷前的记忆涌现了出来,武春阳仰身往后:「你,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瞧您这话说的。」郑月儿掩面而笑。 武春阳稍稍放下心里,继而又愤怒:「你没死?」 郑月儿放下了胳膊,她往前一步,右手猝不及防地就扣住了武春阳的下巴。武春阳只觉得那只手冰凉如同三九天。 同样冷若冰霜的还有郑月儿的面庞:「我当然已经死了,您不是派人去瞧了吗?我连骨灰都被撒干净了。」 武春阳只觉得背上犹如千万根针在扎着自己,他惊恐:「你,你是鬼!」 郑月儿又笑了,她指尖轻轻扫过武春阳的脸,看他浑身绷直,她笑道:「贵人这是在怕我吗?当初你让人端那碗堕胎药给我的时候,可是没一点怕的啊。」 第67页 武春阳扫过四周,只见周围空无一人,只火烛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心中更是确定这是阴曹地府了,又怕又恼,干脆道:「谁让你还真打算生下那个孽障的。我除了他,也是为了我们俩好。」 「为了我们俩好?」郑月儿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呵道,「是为了我们俩好,还是为了贵人你自己的前途,你心里清楚。」 这话不知如何就点着了武春阳的怒火,他恶向胆边生,一伸手就掐住了郑秋月的脖子,狰狞道:「贱婢!当初活着我能杀了你,想来就算做了鬼你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照样能让你魂飞魄散!」他说着手上使劲,企图拧断郑月儿的脖子。 可奇怪的是,郑月儿本该气都喘不上来了,偏偏还笑了。武春阳心中愈是惧怕,下手力气愈是狠。 然而下一刻,武春阳就见郑月儿抬起了手,攥住了他的胳膊,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被掀翻在地了。 武春阳只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断了,四周嘈杂了起来,好像还有人在哭。他喘着气听了一会儿,竟觉得这哭声还有点耳熟。似乎,是他祖母? 他猛地睁开眼,爬起来往哭声方向看去,原来那架水墨屏风后,竟满满当当坐了好些人,那不住哭泣的正是他的祖母,乐平县主。此时她正跪到在地,向一个人磕头求情:「陛下,你就饶过我家春阳吧,他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啊。」 皇上竟然也在。武春阳重新跌坐地上,这下是真的完了。 鸿胪寺卿武大人更是又气又恨,一时控制不住,冲上来揪起武春阳,左右开弓打了几巴掌。武春阳哪受过这种罪,登时白玉面庞就高高肿起。 眼见这场上乱成了一锅粥,薛霏霏终于抬手,让人分开武氏诸人。 陈明月扶了夏玉桐的手走上主位坐了,她是后半程来的,正赶上郑月儿与武春阳对峙,屏风后坐着的武氏诸人都被点了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见她来眼中俱是惧意,这叫她有些疲惫。 「你还要什么可说的?」现在更觉疲惫的陈明月揉了揉太阳穴,问地上跪着的武春阳道。 武春阳脸肿着,却还是矢口否认:「臣没做。」 「真是贼心不死。」一旁郑月儿轻蔑道,「认证物证都在,方才你还亲口承认杀了我,现在又改口了?」 武春阳望向她:「我若是真杀了你,你还能站在这里?」 没见过此等厚颜无耻的张狂小人,郑月儿气极反笑,向陈明月拱手道:「陛下,棠梨宫的大太监徐祥已经招了,他是如何胁迫那些被武修媛看中的宫女侍奉贵人,事后又逼着她们喝下避子汤药,有孕的喝下堕胎药,并供出替他们往来买药的宫人。甚至臣等还查出,他们勾结宫外族人,从术士那里购得偏方数张,有自己服用的,还有……」后面的话她不敢再说,只看向了薛霏霏。 薛霏霏补充道:「还有打算混入茶水中供陛下服用的,好让陛下能早日怀上男胎,恢复昔日男子为皇帝的局面。」 她这话说得直白,陈明月气得抓起案上砚台朝武春阳砸了过去。武春阳躲闪不及,被砸破了额角,血汩汩涌了出来。 「大胆,放肆!」陈明月怒道,「尔等真是狼子野心!」 武氏族人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武春阳还待狡辩,薛霏霏先他一步,奉上书册:「陛下,这是近一月臣等暗中查访,并将相关人等收押后得出的口供,物证等都在物证房,待陛下验证后便可定刑罚。」 陈明月眼下都不用看那些口供了,她看了跪在地上依旧不肯死心的武春阳,还是禁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武春阳知道他已无翻身余地,不知为何竟还觉得有些轻松与快意:「为何?」他有些好笑,「这还用问吗?从古至今,哪有女人做皇帝的?」 「武则天。」郑月儿提醒了他,「还有咱们大梁的前四位女帝。」 武春阳想要大笑,奈何牵扯了脸上被打地方,只能吸了口凉气说:「便是武则天,那也只是一朝,而后还是归政李氏。可你们!」他伸手指了陈明月,「你们不尊古训,任由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抢夺我们男子的立足之地,着实可恶!」 陈明月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帐话。」她向薛霏霏道,「还抢夺男子的立足之地,哎哟,真是笑死朕了。」她笑得捂了肚子。 薛霏霏当然不能这般明着嘲笑武春阳,但她还是说道:「任何位置,都应当是能者得之,并不需要分男女。男人做的,女人能做得,那女人也就可以去做。即便是这皇位,也是一样。」 「一派胡言!」武春阳气得捶地,「男为阳,女为阴,男子主外,女子主内,这才是天地正统!尔等逆天而行,该天打雷噼才是!」 他说完殿内一片寂静。半晌后陈明月才悠悠开口:「怎么这雷还没噼下来?」 武春阳喘着粗气,恨不能自己化成雷电噼了眼前这些女子。 陈明月又转向鸿胪寺卿:「武爱卿,当初你送你这爱子入宫时,就是为了今时今地来气朕的吧?」 鸿胪寺卿拜倒在地,瑟瑟发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贵人一定是魔障了,才会如此胡言乱语,求陛下饶他一命。」 乐平县主也磕着她那银白发丝的脑袋:「陛下饶了他吧,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第68页 不用陈明月开口,薛霏霏就先说道:「我请武大人和县主来,为的就是能让二位亲自见证这件事,日后也不要再去烦扰陛下。可您二位现下所说的话,与我想的可是背道而驰。」 乐平县主哭得妆都花了,她颤巍巍抬起头来,望着薛霏霏道:「薛大人,哪个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谁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去送死呢?」 「哪怕他犯了欺君叛国的大罪?」薛霏霏问。 乐平县主回避了她的视线:「薛大人你没有子女,是不会了解的。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知道老身的这份心了。」 薛霏霏最不耐烦听到这样的话,她冷笑:「县主也是姓陈,却没有半分皇室宗亲的风范,面对此等背后叛主、仗势□□宫女的恶人,县主都还要维护,真是辱没我朝风气。」 她说着又看向了鸿胪寺卿:「武大人真是好门风啊。」 鸿胪寺卿赶紧拜倒:「陛下,臣知罪,臣知罪,但请陛下处置,臣绝无二言!」 「你!」乐平县主气得昏厥过去。 陈明月懒怠再说,她站了起来,向薛霏霏道:「这事你看着办吧。」便一甩衣袖离去。 薛霏霏送走了陈明月,转头便下令:「送县主与武大人出宫,无诏不许踏出武家半步。至于贵人,」她看了眼还歪在地上的武春阳,皱了皱眉,「先押入牢房,待事情理顺,才行处罚。」 一干人等就此被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薛霏霏和郑月儿,郑月儿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这□□戴久了还真感觉是自己的脸了。」却是石寒玉的声音。 薛霏霏瞥了她一眼:「回去取下来吧,她若是泉下有知,感谢你是会的,就是不知道乐意不乐意看着别人顶着跟她一样的脸了。」 石寒玉吐了吐舌头,才要走,就听薛霏霏又问道:「高岩那边呢?」 石寒玉又转身:「先前姐姐准他送郑月儿骨灰还乡,这会子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薛霏霏点了点头,又叮嘱道:「那些受辱的宫女还得着人好生安慰,切不可叫她们产生自轻自贱的念头,也不许其他人轻贱她们。」 石寒玉道:「姐姐放心吧,我早就安排下去了。」 薛霏霏这才安心。她想起武春阳才说的那些废话,哼笑一声,他既然瞧不起女人,就活该落到女人手里。 第三十八章 霍嘉丰在宫门外追上了骑马出来的薛霏霏。 薛霏霏见着他还觉得奇怪呢:「怎么这会子你还在这里?不回家吗?」 霍嘉丰神情宁肃:「你没事吧?我听说你抓了武修媛。」 薛霏霏觉得好笑,要有事也该是武春阳有事吧,他怎么反而问起她来了呢?但她还是答道:「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饶是如此,霍嘉丰还是不放心:「武修媛祖母可是县主,我怕你……」 原来是担心这个。薛霏霏笑道:「你放心吧,我真没事。」 霍嘉丰见她神色坦然,方才稍稍放下心来:「你晚饭还没用吧,不如去我家?」 「你家?」薛霏霏笑道,「如今巧儿已经不在你家帮活了,你还叫我去你家吃饭,不怕我挑剔饭食?」 霍嘉丰不服气道:「连翘做饭的手艺也是很好的。」 见他急了,薛霏霏就笑了:「那行吧,我去。免得连翘姑娘说我瞧不起她的手艺。」 霍嘉丰这就高兴了:「路上我买几个烧饼,刚出炉的,可香可脆了,回去就着汤吃,别提多美了。」 薛霏霏摸了摸肚子:「行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饿死了。」 武春阳的事都是铁板钉钉,没多久全部犯案人员都被审完,总结完毕,只等定刑罚。 陈明月对武春阳已毫无情义,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听到,全部交由薛霏霏判定。 鑑于武春阳所犯事件重大,其中涉及人命案,还牵连到皇上,本就应重罚。但又考虑到他曾是后宫妃嫔,又是皇亲国戚,薛霏霏最终还是暂且留了他一命,只褫夺位份,废为庶人,并处以宫刑,再打入掖幽庭服杂役。 消息传到武家人耳中,听闻那位县主娘娘当场昏厥,醒来后也痛骂薛霏霏枉为人。只是薛霏霏并不在意,依旧按此决定行事。好在鸿胪寺卿还是明理之人,尽管自己的儿子废了,但他依旧备礼前来感谢薛霏霏。 薛霏霏当然没收。 原来皆因此案涉及皇室,对外薛霏霏隐瞒了部分事实,只将武春阳□□宫女、残害宫女的罪行公布了。所以鸿胪寺卿感恩她,若是将武春阳对皇上所行之事公之于众,恐怕他武家在这世上也无立足之地了。更何况过后皇上并未为难他,他依旧做着这鸿胪寺卿,也叫他安心不少。因此当家中老母吵着闹着要去找薛霏霏的麻烦,都被他给拦了下来。最后烦不胜烦,干脆遣人将老母送回祖籍颐养天年去了。 薛霏霏听说此事后,也道还是这鸿胪寺卿转变快,不愧是周旋列国的大臣。 只是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薛霏霏对武春阳的刑罚似是重了些。就连霍嘉丰同期的一位画师,在得知武春阳被处以宫刑后,都摇头感嘆她太过于无情,怎能以区区宫女之死来定罪贵族之后呢?为此霍嘉丰还同他吵了一架,差点没打起来。 有好事者将这事传到了薛霏霏耳中,她听了以后没什么表示。不过在出宫时又「恰巧」碰上了霍嘉丰,见他面色不愉,她笑问:「跟人吵架了?」 第69页 霍嘉丰就明白了:「你都听说了。」 薛霏霏笑着点点头。 霍嘉丰忿忿道:「自古就有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真有这样的事情,竟还有人觉得有的人的命就是比另一些人的贵重一些,真是枉读书!」 薛霏霏难得见他这般生气的时候,他越是气愤,她就越是觉得有趣。 霍嘉丰见她只是笑,不觉疑惑:「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 薛霏霏摇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刑罚都是经皇上御批过的,皇上都没说什么,旁的人再多嘴,又与我什么相干?横竖给我发俸禄的又不是他们。」 「你倒想得开。」霍嘉丰小声嘀咕着,「我可是要被气死了。你们那璇玑阁还真是大有来头,正二品的妃嫔说处置也就处置了,一点也不顾及其他。」 薛霏霏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对璇玑阁有疑惑,但她却没打算告诉他许多,反而转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带你蹭饭去。」 「蹭饭?」霍嘉丰一愣,她能去哪儿蹭饭?除了他家。 「是啊。」薛霏霏勒起缰绳,笑道,「周大统领昨日新得了几坛葡萄美酒,咱们也去尝个鲜。」说罢策马就沖了出去。 霍嘉丰反应过来,赶紧也策马追了上去。 只是霍嘉丰寻常的马匹如何能比得上薛霏霏的骏马,直到临近周硕家的宅子了,薛霏霏才放慢了马儿,霍嘉丰这才赶了上来。 「你也太快了。」霍嘉丰喘着粗气说,仿佛刚才奔跑的不是马儿,而是他一样。 薛霏霏看了他笑:「是你太慢了。」 霍嘉丰当然不服气,若是他也骑得好马,未必就跑不过她! 他正待狡辩,却听得头顶上呼啦啦一阵响,仰头看时,原来是一只雪白的鸽子从上头飞过。 「原来周大统领家还养鸽子呢。」霍嘉丰笑道。 薛霏霏凝神看了那飞远的鸽子,半晌才回他:「他还养鹰呢。」口气很是不屑。 霍嘉丰却对周硕肃然起敬,他看着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原来还有耐性熬鹰。 他二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周家开饭。 周硕大方拿出了一坛葡萄酒,还特意用了御赐的夜光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被薛霏霏嘲笑他附庸风雅。 周硕之妻木莲亲自上了最后一道荷叶包鸡,被薛霏霏强按着也坐下来用饭。 木莲有些侷促地笑:「不知你们要来吃饭,这也太简陋了些。」 霍嘉丰看着那一桌酒菜,心道这要是简陋,那他平时吃的都是猪食了。 薛霏霏也道:「嫂子你太客气了,这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周硕道:「可不是,总比你一个人回去吃残羹冷炙的好。」 木莲悄悄踢了周硕一脚。 哪知周硕并不曾意会到妻子的意思,甚至还莫名其妙问她:「你踢我干什么?」 薛霏霏低头偷笑。 木莲脸上一热,佯嗔道:「当着师妹的面,你胡说什么呢?」 周硕只觉得她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我难道说的不对吗?孙婆婆都说了,遇上合适的男子也可以试着去接触嘛,就像咱俩这样不好?凡事都有商有量的,回家就有热饭热水,睡觉被窝里都是暖烘烘的,多舒服。」 见他越说还越来劲了,木莲羞得脸都红了:「行了行了,都知道成亲好了,你就别再说了,叫人看着笑话。」 「笑话,谁敢?」周硕摆出架子来。 自然没人会笑话他,从刚才起薛霏霏就如同聋了一般,只顾专心夹菜吃。霍嘉丰更是拘束得很,他连菜都不好意思伸筷子夹了,就着碗白米饭埋头扒。 见此周硕也觉得不对,但他不是觉得自己方才说得不对,他也去踢了脚薛霏霏:「你怎么光自己吃呢?也给人家霍公子夹点儿。」 薛霏霏皱起了眉:「他又不是大姑娘小孩子,吃饭还要人伺候的。」 见她如此不开窍,周硕气得指了她:「你啊你。」真活该一个人过。 那边木莲也劝她道:「你让人家霍公子也多吃点菜啊。」 薛霏霏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了:「你说的他不就听见了吗?干嘛还要我再说一遍?」 木莲心道这真不愧是师兄妹了,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实。 备受关注的霍嘉丰更是捧紧了碗,让薛霏霏劝他吃菜,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其实今天他已经很满足了,她肯带自己来周家吃饭,就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并不敢奢求更多。 且说武春阳事件后,宫里很是安分了一阵,就连往常最闹腾的卫俊廷和李文暄也都收敛了不少。 后宫妃嫔安分守己,无论是陈明月还是李明泽以及薛霏霏,都觉得事情少了不少。 陈明月甚至私下里同薛霏霏感慨道:都说女人多的地方吵闹,明明男人多的地方事情也不少。早知如此,她就不会搞什么选秀了,还能落个轻松自在。 薛霏霏想了想问她:以后还选吗? 陈明月连连摇头,并说自己要效仿先帝们,要一心扑在国家大事上。 其实初代大女帝一生都未选秀,后宫更是空无一人,她将毕生心血都奉献给了大梁,直到暮年才将其堂姐永昌郡主的独女立为储君。 第二代女帝年近三十才给自己选了丈夫,但也仅皇后一人。 第70页 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第二代女帝立皇后时,曾有大臣上书要改「皇后」称谓,于他们看来,「皇后」这个名号仅适用于女人,不适合男子。只是第二代女帝嫌麻烦,道「女人用得男人如何就用不得」,将此项谏言驳回。也就是从那时起,再没人提要改后宫位份名号的事了。 有先头两位女帝奠定了基础,大梁国力逐渐强盛,后宫妃嫔也就多了起来,直至陈明月这一代,她二十岁就选秀,已是五位女帝中最早的了。 至于她说以后不再选秀,薛霏霏是保持怀疑态度的,谁知道这后面许多年会发生些什么,话可不能说得太满了。 转眼就进了年关,霍嘉丰只觉得自己自从进了琅嬛阁,这日子就过得跟什么似的,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 这日休沐,他领着连翘忍冬出来买过年要的东西——主要是连翘买,忍冬拎,他负责给钱就行。 才从米行出来,忍冬就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他拽了拽霍嘉丰的衣裳:「少爷,你看那边是薛大人不是?」 霍嘉丰顺着他指给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茶楼上,那临窗坐着的可不就是薛霏霏?这大冷的天,她倒有闲情逸緻出来喝茶。 看她似乎是在走神,霍嘉丰窃笑道:「待我上去吓她一吓。」 第三十九章 霍嘉丰原想吓唬薛霏霏一下,孰料他还未能近到她身后,就已经被察觉了。 他顿时觉得没意思:「你这耳朵怎么就这么好使呢?」他泄气地抱怨着。 薛霏霏觉得好笑:「你来做什么?」 霍嘉丰探头往楼下看去,连翘和忍冬已经不在了。他便说道:「我出来置办年货。」 「你?」薛霏霏不信任的视线将他扫视一回,又点点头,「也真是难为连翘他们了。」 显见的是在怀疑他的能力了。 霍嘉丰不服气:「你别小瞧了我,我也是很会过日子的好吧。」 薛霏霏才不在乎他会不会过日子呢,她非常敷衍地点了点头:「哦,知道了。」 霍嘉丰更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猛灌了两杯茶,方想起来发问:「你一个人来这儿做什么?」 薛霏霏看了他一眼,尽管那眼神中没什么情绪起伏,但霍嘉丰还是觉得她是在怜悯自己。 果然就听见她说:「来茶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喝茶了。」 霍嘉丰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他就不该发问。 沉默饮了会茶,霍嘉丰还是按捺不住问道:「今年除夕夜……」 「在宫里过。」薛霏霏答道。 得,又是白问。 霍嘉丰正懊恼着呢,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声,他倚着窗棂往下看去,原来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个婴孩,正跪倒在一顶轿子前。 「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民女做主啊。」那年轻女子哭道,怀里的婴孩像是有感应似的,也哭闹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霍嘉丰好奇道。 薛霏霏也看了过去,正巧从那顶轿子里钻出来的人她还偏生认得,正是京兆尹梁大人。 「你是什么人?竟敢当街拦我家老爷的轿子。」梁府管家上前呵斥道。 「诶,不得无礼。」梁大人制止了管家的粗声粗气,自己则在那抱孩子的女子面前蹲下身来,好言问道,「你是什么人?拦本官的轿子所谓何事?」 那女子呆愣片刻,继而又抱了孩子要磕头,被梁大人给拉住了。 「你只管说你有什么事。」梁大人耐心道。 那女子抽抽泣泣,话音还带着明显的南方音调:「青天大老爷,奴家要状告当今皇上的后宫妃嫔,顾洪松!」 「什么?」梁大人吓得当即站了起来,「你要状告后宫妃嫔?」 不止梁大人惊讶,围观的百姓及茶楼上的霍嘉丰也都十分讶然。就连薛霏霏听见她这般说,也抬眼又看了那女子一回。 「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梁大人神色严肃。 那女子抹了把眼泪:「青天大老爷,奴家千里迢迢从锦州来到这京城,为的就是找到孩他爹,然后告这个没良心的,他抛妻弃子,为了荣华富贵进京选秀。」 梁大人更是头疼了:「你说这孩子是谁的?」 女子一口答应:「就是奴家和顾洪松的孩子。」 梁大人现在就是十分后悔,这好好的休沐日,他不在家待着享福,跑出来干啥来呢? 「这位……」梁大人琢磨着该怎么称呼她,「这位夫人,你先起来吧,地上凉,别冻着孩子了。」 那女子本打算要是长官不答应,她就长跪不起的,只是听见「别冻着孩子」,终究不忍,这才起身。 梁大人又道:「你既是要告状,这么拦本官的轿子可不行。你得写个状子,再去京兆尹府吧。」 那女子听说还要写状子,就又哭了:「大人,奴家大字不识几个,如何会写状子呢?求求大人……」 梁大人就笑了:「你带着个婴孩,孤儿寡母都能从锦州来到进城,还愁找不到人替你写状子吗?快去吧。」他说着挥了挥手,转身钻进了轿子里。 那女子还要去拦,却被梁府家僕给挡去了一边。 梁府的轿夫脚程很快,一会儿就跑远了。众人也就散了。那女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抱了孩子慢吞吞走开了。 第71页 霍嘉丰仍是目瞪口呆:「这,这是真的吗?」真的会有人为了进宫抛妻弃子? 薛霏霏不以为意:「这种事还少么?以前男人们为了出人头地,考中科举停妻另娶的多的是。不是更有那么一句话吗?『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正是男人最爱?」 霍嘉丰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他辩解道,只是没什么底气。 薛霏霏当然清楚这一点,如今女帝当政,男尊女卑气象已扭转得算可以了,女子可进学堂读书,能进京赶考,入朝为官,所生子女可随自己姓氏。只是饶是如此,很多地方女子所受之压迫依然存在,满心想复辟男尊女卑朝代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正想要实现男女平等世界大同,恐怕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事实究竟如何我现在也不能下定论。」薛霏霏说,「不过梁大人有一点说得对,那女人敢独自一人带着襁褓婴儿上京告状,虽然她口音带着南方腔,说话却挺咬文嚼字的,着实很难让人以为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柔弱女子。」 她这么一说,霍嘉丰再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 几日后京兆尹就派人来璇玑阁了,为的就是那桩在京城传得风风火火的「民妇状告后宫妃嫔」的案子。想来那个女子还是找着人写状子了。因事涉后宫,京兆尹不敢独自办案,故来请璇玑阁共同审理。 这种事薛霏霏只扫了一眼,并不用她亲自出马,只叫石寒玉带人去就行了。 因连着除夕,将近二月时石寒玉才回来,说是结案了。 原来那女子乃是锦州的惯犯,专靠坑蒙拐骗为生,就连那日她怀抱的婴孩,也并不是她亲生的,而是从良家偷来的。她之所以要来讹顾洪松,是她曾在顾家做过工,得知顾家出了位贵人,她又刚好见过那位贵人在家时的模样,一时起了歹念,这才进京告状。只是她谎话太多,顾家人亲自来与她当堂对证,很容易就出了破绽。 「这案子可真没啥意思。」石寒玉趴在薛霏霏的书案上抱怨着,「我都没开口,光听顾家人跟那女子对吵了。」 薛霏霏看着文书,都不抬眼瞧她:「你以为断案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啊,大部分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石寒玉不服气:「上一回棠梨宫那案子就有意思多了。」 她是指武春阳那件事。 薛霏霏终于看了她:「我们做的事,可不是『有意思』『没意思』能断定的,像那种人命关天的案子,我宁可少一些。棠梨宫一事牵扯进那么多人,宫门守卫都被换了一批,有人流放,有人做苦力,这都还不算,只怕背后还有更深的水。」她说着顿了顿,「现在是不是觉得,还是断些『没意思』的小案子更好些?」 石寒玉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困难越大,挑战越大,我才更有劲。」 薛霏霏就笑了:「我还真是没有看错人。」她合起了文书,「行了,结案了你就回去歇着吧,说不定明天就有个大事件在等着你去解决了。」 石寒玉喜笑颜开:「那我就借姐姐吉言啦。」 「快去吧。」薛霏霏催促着她。 然而石寒玉并未立马就走,她再一次趴到桌上,瞅了薛霏霏问:「姐姐,你最近听到宫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了吗?」 薛霏霏又翻开一本册子:「你都说是风言风语了,还有什么好听的?」 石寒玉撇嘴:「可无风不起浪嘛。」她又往薛霏霏跟前凑近了些,「我听他们说,近来皇后和贵妃格外亲密,先前皇后风寒卧床,贵妃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好几天呢。皇上都没这么上心。」 薛霏霏手一顿,胳膊一拐就赏了石寒玉一个爆炒栗子:「叫你少看点不正经野史,免得也跟那些人一般容易胡思乱想。皇后和贵妃是打小的交情,以崔家的待遇,贵妃本可不用进宫,他是看皇后才主动来参加选秀的,如今两人交往密切些,也是人之常情。」 石寒玉眼睛一亮:「哟,还是青梅竹马呢。」 薛霏霏伸手就去揪了她的耳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味儿了呢?」 石寒玉连连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我不说了,你快放开我吧。」 薛霏霏这才松手。 石寒玉揉了揉自己泛红又发热的耳朵,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我觉得这些风言风语来得蹊跷,怕后面不是有人在操控。」 薛霏霏想了想道:「你先去打探打探皇后和贵妃那边是个什么态度,他们若是在意呢,你就好好查一查;若是不在意呢,你就暗中留个心眼查一查。省得你闲得慌。」 分明是被指派了任务,石寒玉却高兴得如同得了双倍俸禄,麻熘地就跑了。 薛霏霏笑着摇摇头,感慨真不愧是年轻人,干劲就是足。 她原本就是想着叫石寒玉有点事做,省得她在自己眼前碍事,哪成想还真叫她给查出事来了。 第四十章 三月三日,女帝陈明月一时兴起,带着后宫众人出宫踏青。 薛霏霏因璇玑阁事务繁多,这次没有陪同前往,只命石寒玉带上阁中高手随行。外面又有周硕领着禁卫军,安全不成问题。 只是薛霏霏没想到,最后闹出事来的却并非外头人。 「姐姐!」 「阁主!」 第72页 午后时分,两个随石寒玉出宫的璇玑阁暗卫冲进了薛霏霏在璇玑阁的书房。 「怎么了?」她直觉不好,「出什么事了?」 那两人气喘吁吁:「皇上突然龙颜震怒,一回宫就将皇后和贵妃拘在了紫宸宫说要发落。寒玉姐姐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能命我们先来请姐姐先过去看看。」 好端端的,皇上怎么拘了皇后和贵妃?薛霏霏也想不出缘由来,但迫于时间紧迫,只能先去瞧瞧。 薛霏霏一迳到了紫宸宫。果然今日的紫宸宫与往日不同,薛霏霏才踏进这院子里,就见人人低眉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薛霏霏问迎上来的王青。 王青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知道,那会子皇上正在同李充容和卫婕妤宴饮呢,我们都在外头伺候的。忽然就听见帐篷里哗啦啦一阵响,等我跟师父抢进去一瞧,桌子都被掀了,皇上正怒气沖沖往外走。我和师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 王青说着又瞧了眼四周,生怕还有其他人听见似的:「皇上直接奔了皇后的帐篷去了,也不让人通传,她自己就掀起帘子沖了进去。我跟师父随后进去,一瞧都傻眼了。你猜怎么着?」 薛霏霏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有事说事!谁跟你猜东猜西的。」 王青没得个好,也不敢造次,继续说道:「当时贵妃也在皇后那里,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二人都衣衫不整,面带春色,还勾肩搭背的,一看就很……」他想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只好道,「反正就很不堪。皇上更气了,直接将他们的桌子也给掀了,转身就命回宫。回来后给皇后和贵妃关在东西暖阁里了,自己正在书房生气呢。」 王青三言两语就将当时的情景说了,薛霏霏虽不在现场,但光是听着,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事换作她也要被沖昏了头脑。 「我去见皇上。」她说。 才走了两步,她又转身问王青:「皇后和贵妃,当时是清醒着的吗?」 王青赶紧道:「喝了酒,看样子是不大清醒的。才我打发人送他们去东西暖阁,都还犯着迷糊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哎,等这酒劲过了,怕是要麻烦了。」 薛霏霏点了点头:「你去将孙院正请来。」 王青就笑了:「你们家寒玉姑娘跟你想得一样,我已经打发人去请孙院正了。」 原来石寒玉也想到了。薛霏霏再次点头,进了紫宸宫正殿。 正殿内坐着各宫妃嫔,如今皇后和贵妃不在,为首的自然便是年初才升作正一品德妃的荣意恒。他对面坐着的是正二品充仪王裕琛。 坐在荣意恒下手的则是燕国美男李文暄,因着陈明月宠爱,又为了两国邦交,他被封为正二品充容。他对面是正二品充媛杨子隐,自打他叔父告老还乡后,他便深居简出,安静得仿佛这宫里没有这一号人物一般。 李文暄的下手又是正三品婕妤卫俊廷,原本陈明月宠爱他,也想再给他连升位份,被宰相及礼部尚书等人劝阻,她只好依照礼制将他晋升了一位,却赏赐诸多奇珍异宝,可见得宠。卫俊廷对面坐着的是同为正三品婕妤的黎简成,他不像卫俊廷那般会讨陈明月欢心,但胜在俊秀又耿直,也意外叫人惊喜。 末位坐着的便是正四品美人顾洪松。原本今年他只会进到正五品才人的位份,但因为先前京兆尹的官司,陈明月觉得他受了委屈,便连升两级,算是补偿他了。 薛霏霏进来便瞧见这几位妃嫔,光是看着她都觉得头疼,真难以想像陈明月要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交道。所以说要不怎么她是皇帝呢,就要承受旁人承受不来的福分。 「见过各位贵人。」她给众人行礼。 「薛大人。」荣意恒艰难地扯了一丝笑意出来,「皇上在里头呢。」他朝书房指了指,又轻轻摇了摇头,「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我们谁也不敢去劝。薛大人你最知皇上的心意了,还是你进去瞧瞧吧。」 薛霏霏不得不感慨,都说这位荣德妃最会做人,平常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薛霏霏从来不信一个人能一直保持着好的状态,可这位荣德妃就像是来打她脸的,他真是任何时候都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薛霏霏走近书房,石寒玉正守在门口,见她来了,忙摆摆手,又指指里头:「还在生气呢。」她小声说道。 「还有谁在里头?」薛霏霏问。 「玉桐姐姐和于公公。」石寒玉道,「但是他们也不敢劝,只是看着不让皇上伤了自己。」 薛霏霏点点头:「知道了。」 她走进书房,夏玉桐见到她如同见到了亲人,就差热泪盈眶了。 「你可算是来了,」夏玉桐迎上来说道,「都砸了好几个水晶碗玻璃缸了。」 薛霏霏看了地上,碎片散了一地,浑圆石子滚得到处都是,碧绿的藻荇间几尾红色金鱼正挺着身子蹦跶。可见陈明月这次是气急了,就连夏玉桐和于恩永都不敢去收拾这一地狼藉。 「陛下。」薛霏霏行礼道。 陈明月见着她,立马手指了东厢房方向:「你去,你去问问他们,我可有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值得他们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给我没脸?」 薛霏霏当然没去,她反问了一句:「陛下可想要废后?」 第73页 「废后?」陈明月一愣,自事发以来,她只是被怒气沖昏了头脑,一心只想着他们为何要这样对自己,却丝毫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处置他们。现在被薛霏霏这么一问,她反而有些冷静下来了。 看她终于能静下来思考了,薛霏霏心里也就有了底,她朝夏玉桐和于恩永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夏玉桐于恩永很是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就出去了。 「陛下,臣方才来的时候也已经听说了,依臣所得知的消息来看,皇后和贵妃未必是有意此举,或许是被人所害也说不定。」薛霏霏道。 「被人所害?」陈明月猛地抬头,「谁这么大胆,竟敢陷害皇后和贵妃?还让朕当众没脸?」 薛霏霏心里忍不住笑,看来他们的这位皇上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颜面啊。 「这只是臣的一个猜测。」薛霏霏道,「孙院正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待她验明皇后和贵妃究竟只是单纯酒后乱性,还是被人下了药……」 「就能断定他们是不是被人所陷害的了。」陈明月终于有了些精神,她开始在书房内踱步,走了两步便脚下一滑,幸而薛霏霏眼明手快上去扶了她一把,好歹没摔个四仰八叉。 陈明月抓着薛霏霏的胳膊,两个人一对视,陈明月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好像很久都没这么当众失态过了。」 薛霏霏也笑:「可不是。陛下上一回发火砸东西,还是做储君的时候呢,为着先帝将你看上的小马驹赏给了宁远候夫人。」 陈明月当然记得,当时她气得不行,回来也乱砸一气,被先帝知道了,又给她罚了关禁闭一月。现在想想,那时候还真是太年轻气盛了。 「宁远候夫人的确比我更会养马,你看她上回进献的那匹骏马,还是当初先帝赏她的小马驹的后代呢。」陈明月感慨道。 能坐下来话当年,可见她的火气已经灭了一半,薛霏霏趁机道:「陛下当时说要记恨宁远候夫人一辈子,谁能想到现在竟和她成了挚友呢?只是当时被怒火迷了眼,看不见先帝的苦心。」 陈明月斜眼看了她:「你是说我现在生皇后和贵妃的气也是被怒火迷了眼?」 薛霏霏笑着,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这件事暂且还没个定论,陛下不如先消消气,想想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不失了陛下的风范。」 陈明月嘆息:「坐这个位子可真烦,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发火。」她说着又悄悄问薛霏霏,「今儿这事没传到外头去吧?」 薛霏霏笑道:「陛下放心,有寒玉和我师兄在,定不会传出去的。宫外的人都以为是陛下身子不舒服,所以提前回宫了。」 「那就好。」陈明月安心了些,又苦笑,「你瞧我这个皇帝当的,也不是什么都能随心所欲,恐怕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还要受拘束得多。」 薛霏霏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能做皇帝呀,你比她们享受到的权力多,自然要承担的职责也就要更多,如果有光享受不付出的事情,那谁都想去了。」 陈明月一想也是:「当初皇姐就不愿做储君,甘愿见到我跪拜行礼,也是一样的吧。」 薛霏霏点头:「就是这个理。」 陪着陈明月说了会子话,薛霏霏见她情绪逐渐平稳,这才去叫了夏玉桐和于恩永进来收拾地面狼藉,自己则问石寒玉:「怎么样了?」 石寒玉摇头:「孙婆婆才来了,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地也查不清皇后和贵妃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等。」她说着又偷瞄了眼正殿内坐着的妃嫔们,「那些贵人们要怎么办?先让他们都回去吧,跟这儿干坐着也无用。」 薛霏霏冷笑:「你以为他们是为了谁才坐了这么久的?」不过她还是同意石寒玉的主意,让那些贵人们先各自回宫去。 「派人盯着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速来禀报。」她又叮嘱了石寒玉。 石寒玉拧眉:「姐姐是怀疑他们……」 薛霏霏沉吟:「既然现在没有怀疑对象,那就所有人都是怀疑对象,一个都不能放过。」 石寒玉瞭然:「我知道了,这就去办。」 薛霏霏回到书房,夏玉桐已经伺候着陈明月换了套衣裳,见薛霏霏进来,陈明月问道:「查出来了?」 薛霏霏摇头:「孙院正已经在查了。」 陈明月听了并不言语,她默默坐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去见过他们了吗?」 薛霏霏知道她问的是皇后李明泽和贵妃崔杭,她答道:「还没有。」 陈明月嘆了口气:「你去瞧瞧他们吧。」 她见薛霏霏没立刻就走,又扬脸笑道:「你放心,我没事,现在都好了。」 薛霏霏这才告退。 第四十一章 薛霏霏从正殿出来,就看见孙婆婆也从西暖阁出来了。 「如何?」她问。 孙婆婆摇摇头,将手里的瓶子交给身边的女医:「表面看是醉酒,但里头如何还得细查。我已经叫人去取他们今日入口的东西了,恐怕还要费些时候。」 薛霏霏也明白此事难有进展,目前看来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这边的事还没了呢,晚上回家,就在门口见到了正守在那里的霍嘉丰。 她今日事多心烦,见了他难有好脸色,只问:「你来做什么?」 霍嘉丰迎上来笑道:「你还没吃饭吧,我家里还热着饭菜呢,走,去用一点。」 第74页 薛霏霏急待回去整理思绪,便推辞道:「不了,我还有事。」她说着就要往里走。 霍嘉丰却伸手拦住了她:「其实我是有事要求你。」他急急说道。 薛霏霏停下了脚步:「你有事求我?」 「是。」霍嘉丰肯定地点头。 薛霏霏转向他:「那你就在这里说吧。」 霍嘉丰却又不说了,他支支吾吾道:「要不还是先去我那里吧,这里不好说。」 薛霏霏就又要走:「不说算了。」 「哎,哎!」霍嘉丰急着又去拦她。 薛霏霏没好气道:「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我说,我说。」霍嘉丰挠了挠头,无奈道,「你还记得去年有女子当街拦了京兆尹梁大人的轿子,要状告顾美人的事情吗?」 薛霏霏点头:「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是结了。」霍嘉丰伸手扇开一只在周围乱飞的虫子,「可又有人来告了。」 薛霏霏眉头微拧:「什么意思?」 霍嘉丰苦笑:「我今日回来,在门口碰到个饿晕的女子,我见她可怜,就叫人将她抬了进去,给了她些饭食和水。她才告诉我说她是来京城告状的,告的就是顾美人。可是她才到京兆尹府,状子递进去了,就被打了出来,说什么她来晚了,前头已经有人这么干过了,现在正在西北做苦力呢。她走投无路,身上又没有钱,这才饿晕在我家门口。」 薛霏霏思索片刻:「你信她?」她问。 霍嘉丰道:「也不是我信不信,只是我看她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薛霏霏冷笑一声,牵了马转身就走。 霍嘉丰还发愣呢,问她哪里去。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不是说要我去吃饭吗?还不走?」 霍嘉丰这才反应过来,乐颠颠就跟上了。 霍家花厅内,连翘给薛霏霏端了一碗肉丝鸡汤面,上面还盖了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薛霏霏一面吃,一面打量了坐在她对面的女子。 和先前拦轿告状的人不同,这女子生得瘦瘦小小,皮肤晒得有些发黄了,眉眼还算标緻,只是很胆怯,她垂着脑袋,始终不敢看薛霏霏一眼。 薛霏霏也不同她说话,自顾自吃完了面,连翘又送了香茶来,并一碟瓜子一碟果干,薛霏霏就嗑了瓜子,问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浑身一颤,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霍嘉丰忙道:「你别怕,我刚不是说过了吗?她是京城的大官儿,比京兆尹还厉害呢。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向她诉说,她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那女子听说,也没说话,就先给薛霏霏跪下了,泪如雨下地磕了几个头。 薛霏霏斜眼看了霍嘉丰,就他有嘴会说话。 霍嘉丰也有些讪讪,他想要去拉那女子起来,又不好自己动手,只能让连翘去扶了她重新坐下。 「我,我姓田,叫豆娘,是锦州人氏。」那女子终于开口,嗓子略带着写沙哑。 「你且说说,你来京城要做什么?」薛霏霏问。 田豆娘抽抽泣泣,总算是说全乎了,总的来说与霍嘉丰讲的没什么出入,她就是进京来状告顾美人抛弃发妻的。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打算进京选秀的,那段时日他和顾家人都对我很好,还让我回家去探亲。我娘家在隔壁越州,坐船几天的功夫。我在娘家住了一个月,回来他们告诉我说我丈夫跟了一道士走了,出家了,临走前还给我留了一封放妻书,说让我回家自行另嫁。」 田豆娘说着就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我当初还真以为他是要求仙问药,得道成仙去了,我还不愿意回娘家,对顾家人说我既嫁进了顾家,就是顾家的人了,我丈夫既走了,那我就得留下来,连同他的份对公婆尽孝。可笑当初顾家那么多人看着我表忠心,他们都心知肚明,却看着我一个人在那里出丑。」 「这真是太过分了!」连翘突然出声,将霍嘉丰和田豆娘都给吓了一跳。 「这顾家人真不是好东西,想这又想那。」连翘忿忿道,又问田豆娘,「那你后来怎么知道你丈夫是进京做了后宫妃嫔的呢?」 田豆娘嘆息:「自打我们那一房就剩了我一个,我先前又表决心要孝敬老人,便搬到了公婆院子边的房子里去了,每日晨昏定省,一日三餐,都是我在伺候。那天我起早了些,想着天气渐渐热了,熬点莲子羹给老人家消消暑,就带着小丫头去了池塘边。哪知道两个值守的婆子正在那里说话,我也是鬼迷心窍,就偷偷听了下,结果……」她又气又伤心,嘴唇哆嗦着,眼泪直直滚了下来。 她不说,薛霏霏也猜得差不多了,必定是那两个老婆子嘴碎,七聊八扯地就说到宫里贵人的身上了。她瞧这个田豆娘虽看着柔弱,骨子里怕也是个要强的,从下人嘴里头听到自己那本该成了仙的丈夫,这会子却在宫里享福,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你就进京来了?」薛霏霏问。 田豆娘苦笑:「哪那么容易?我当时也是糊涂,听了那些话一上头,自己就跑去跟公婆要真相。这一闹就被顾家人给拿下了,他们对外说我是生了重病,要闭门休养,实际上是将我关去了田庄上,拿我当疯子看管。」 「那你是逃出来了?」连翘紧张问道。 第75页 田豆娘点头:「我在庄子里不人不鬼地过了几个月,他们终于放松了些,有一晚看我的就剩一个酒鬼,我趁着他不注意,拿酒罈子砸了他的头,也没管他是死是活,我就跑了。跑了十几里路,我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这还真是个妙人呢。薛霏霏想。 「那你怎么不回娘家去?」连翘急急地问,「该让你娘家人给你做主啊。」 田豆娘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敢回去啊,我要是回去了,保不准第二天就会被抓了回去的。当时沧江边刚好停了艘大船要招工,我便混上去做了厨娘。听说那船是要上京的,我听闻皇帝也是个女人,很多大官儿也是女人,女人自然是要帮女人的,我也不为别的,我只想找顾洪松问个清楚,他既要进宫,为何不敢当面与我说?」 「啊?」连翘一愣,「你找他就是为了问一句这个?」 「嗯。」田豆娘点头。 连翘看看众人,又试探地问田豆娘:「难道你不想要回你的丈夫?」 「丈夫?」田豆娘冷笑,「从他有心要进宫开始,我就没这个丈夫了。」 「可你这么大老远地上京来,又在顾家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就为了问那一句话,岂不是划不来?」连翘还是不死心。 田豆娘难得笑了:「姑娘,」她看着连翘的眼神颇为和善与怜惜,「看得出你是个过得很好的人,可你不懂,有的时候人活着,就是为了那一口气。」 「一口气……」连翘喃喃。 「行了,故事我也都听完了,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薛霏霏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儿,起身就要走。 「哎!」霍嘉丰又拦住了她,「你怎么就走了?」 「那不然呢?」薛霏霏扫了这一圈人,「难不成你们还要留我吃宵夜?」 「可是,」霍嘉丰看了眼满脸紧张的田豆娘,「你还没说要怎么帮她呢。」 薛霏霏瞅着他:「我有说过要帮她的吗?」 「啊?」霍嘉丰愣住,他千算万算,可没算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不是啊,你看,她都已经把她的事情说了,如今京兆尹府不管这件事,她走投无路,也是机缘巧合让她碰到了我们,我们就该帮她一把。」霍嘉丰还是不肯放弃。 薛霏霏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摆了一摆:「是你说要帮她,不是我。」 霍嘉丰死皮赖脸:「是啊,所以我这不就找上你了吗?」他谄媚地笑,「你看你堂堂一个璇玑阁阁主,什么样的大案子你没破过?如今不过是帮这位田夫人一把,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薛霏霏假笑着戳开了他的脑袋,将他抵到一边:「奉承我也没用,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吧。」说罢她就扬长而去。 连翘目瞪口呆:「这,薛大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霍嘉丰抬手摸了摸被她戳过的太阳穴,那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苦笑:「这才是她大多数时候的样子。」冷漠得不近人情。 「那,」连翘看看田豆娘,又问霍嘉丰,「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薛大人也不帮咱们。」 田豆娘攥了衣角,强忍着泪意道:「本就是我唐突冒昧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还是要多谢你们今天的救命之恩,待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各位。」她说着就要走。 「不。」霍嘉丰抬手制止了她,「你放心,我说过要帮你的,就一定会帮到底。」他看了薛霏霏离去的方向,「如今你这事除了她,再没第二个人敢接的了。」 田豆娘不明所以。 还是连翘安慰了她:「我们少爷既这样说了,你就安心吧。」 霍嘉丰也点头道:「我会再想办法的。」 第四十二章 霍嘉丰所谓的「再想办法」,不过就是继续去求薛霏霏。 早上薛霏霏才打开门要进宫去,抬头就看见霍嘉丰坐在门口台阶上,听见开门声响,他忙不迭站了起来。 「早啊。」他笑着打招呼,又将怀里揣着的油纸包递给了她,「还没吃早饭吧,快趁热吃,这是街口老张家的烧饼,可香了。」 薛霏霏看了眼天边,确认时候还早,也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你不用来我这里献殷勤,没用的。」她说。 霍嘉丰矢口否认:「谁说我是献殷勤来着?我这是真的关心你。」 薛霏霏觑了他:「早不关心晚不关心,偏偏那个田豆娘来了你就关心。」 霍嘉丰理直气壮道:「谁说的?之前我叫你去我家吃饭的时候还少吗?」 薛霏霏哼了一声,牵马从他身边走过。 霍嘉丰跟了上去,沉默走了一段,他说:「那个田豆娘你也见过了,你应该也认为她没有说谎,不然你不会容忍我留她在我家的。其实就算不为帮她,你也得为皇上想一想吧,放那样一个人在后宫,皇上不就是被骗了吗?」 薛霏霏转头看了他,他眼下的淤青真是明显,想来是一夜没怎么睡好,尽想着该怎么来说服她了。也真是难为他了,一晚上就想出这么个藉口来。 她偏偏还要一挑眉,故意质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霍嘉丰赶紧摆手:「那哪能啊?我不过就是提醒你罢了。」 薛霏霏呵地笑了一声:「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第76页 霍嘉丰愣了一愣,继而悟了:「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他喜上眉梢。 「有没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薛霏霏翻身上马,又朝霍嘉丰伸了手。 霍嘉丰疑惑着搭上了她的手,立马就被她一巴掌拍开。 「做什么?把烧饼给我。」她没好气道。 「啊,原来是烧饼。」霍嘉丰有些尴尬。先前他有些惊讶还有些窃喜,以为是薛霏霏要带他共乘,敢情是他自己想多了。 薛霏霏哪里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她心里也觉得好笑,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接过了烧饼,她说:「空口无凭,你回去告诉那个田豆娘,她得拿出证据来,证明她的确是田豆娘,是顾洪松明媒正娶的妻子,且顾家上下的确是欺瞒了她。否则光凭一张嘴就能告状,那这天底下岂不是人人都能告人人了?这世道还不彻底乱了。」 「这……」霍嘉丰犹豫。 薛霏霏却没的功夫再跟他耗了:「回去吧。」她说罢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薛霏霏一迳到了宫里,便直接去了太医院。领她进去的小女医说道:「院正一夜没睡,这会子还在忙着呢。」 孙婆婆恰好从屋内出来,听见她们嘀咕,笑道:「又在说我老婆子坏话呢。」 薛霏霏笑:「您老也该歇着,让手底下的人去做就是了,可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孙婆婆摆手:「我那就那么脆弱了,一晚上没睡不碍事的。」她顿了顿,「不过你要是来问我可有什么发现,我怕是给不了你满意答案咯。」 「还没查出来吗?」薛霏霏拧了眉。 孙婆婆摇头:「我都试了好些了,愣是没看出来有什么异样。」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听见这话,薛霏霏还是难免有些失望的。 孙婆婆也清楚,她道:「你也别灰心,我再试试。」 薛霏霏笑道:「您老试归试,还是要按时吃饭睡觉的。」 「这个不用你操心。」孙婆婆挥挥手,「我听说皇后和贵妃都清醒了,你不如先去他们那头问问看,或许也有线索呢。」 「我这就打算去了。」薛霏霏道,又叮嘱了小女医好生看着她们院正吃饭休息,这才走了。 薛霏霏先去见了贵妃崔杭。 崔杭颇有些激动,薛霏霏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他摔杯子叫喊:「我要见皇上!」 那些看守他的宫人自然是不敢让他去见皇上的,也不敢去通报,此刻见了薛霏霏来,不亚于久旱逢甘霖,个个都松了口气。 「是你。」崔杭一双眼睛红红的,直直瞪了薛霏霏,「你来得正好,带本宫去见皇上,我要亲自向皇上说明。」 「您要向皇上说明什么呢?」薛霏霏微微笑道,「说您和皇后并无私情?说你们是遭人陷害?」 崔杭额上青筋爆出:「这是实情。」 「可有证据?」薛霏霏问。 崔杭闭嘴沉默。 薛霏霏嘆息:「您也是个明白人,何苦此刻犯浑呢?您放心,事情真相如何我们一定会查明,现在只求您安分等待。若是能想起点什么可说给我们知道,或许就是个突破口呢。」她耐心道。 一时之间崔杭也难以想到什么,薛霏霏也不是来质问的,见他没话可说,她便要走。 「皇后也是像我这样被关着的吗?」崔杭突然开口问道。 薛霏霏的沉默就是答案,崔杭遂笑:「他好歹也是一国的皇后,现在竟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笼子里,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怎么能这样对他?」 薛霏霏转身,她仔细打量了崔杭那张脸,可惜了这样的好颜色,脑子却是个蠢笨的。 「您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把你们关在紫宸宫,而不是禁闭在凤仪宫和延嘉宫吗?」她问。 崔杭自然不解。 薛霏霏就笑了:「反正您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琢磨琢磨这个问题,别再摔那些瓷器了,烧制可不容易。」 她又去了皇后李明泽的暖阁。 相比较崔杭的怒气,李明泽显得格外冷静。他屋里静悄悄的,薛霏霏进去时,李明泽正立在窗前,盯着一盆茉莉出神。 「殿下。」还是薛霏霏出声唤他。 李明泽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向薛霏霏,笑道:「你来了。」依旧不轻不缓,温温和和,仿佛被关起来的这个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殿下倒能沉得住气。」薛霏霏笑道。 李明泽请她坐下,亲手为她倒茶,同时笑道:「我认识皇上多久,就认识你多久,那你也就认识我多久。你觉得,我会是那种对不起皇上的人吗?」 这是将问题抛给了她呢。薛霏霏微微一笑:「您对不对得起皇上,那是您的事。至于您到底有没有对不起皇上,查清是我们的事,而不是臣一句话就能定夺的。」 李明泽看了她,举起茶杯朝她致意:「有你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我很放心。」 薛霏霏依旧滴水不漏:「皇上自有皇上的主意,与他人无干。殿下放心不放心的,都是瞎操心。」 李明泽想了想就笑了:「是啊,都是瞎操心。还是你想得明白。」 薛霏霏拨弄了茶杯盖:「殿下就没有什么要告诉臣的?比如近来凤仪宫有何异常?」 李明泽摇了摇头:「我已经想了好一会了,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 第77页 既然如此,薛霏霏就不多待了,她还要去见陈明月。 陈明月也没好到哪里去,眼中红血丝明显得很,薛霏霏进去的时候,夏玉桐正拿了镜子要给她敷粉。 「你去见过他们了?」陈明月问道。 薛霏霏答是。 「他们怎样?」 薛霏霏道:「皇后很冷静,倒是贵妃有些急躁。」 「也是他们的性子。」陈明月道,推开夏玉桐的手,又问薛霏霏,「他们就没想出点什么来?」 薛霏霏摇头。 陈明月有些气馁:「也是,他们要是察觉得到,何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薛霏霏安慰道:「陛下您也别太着急了,这事只要有人敢做,就必定会留下痕迹,我们现在没发现,不代表日后也发现不了。」 陈明月瞥了她一眼:「你这话说得好听,日后是什么时候?总不能等我死了吧?」 薛霏霏哑然失笑:「那必然不会。」 「那就给我去查!」陈明月挥手,「等我抓到那个混蛋,我一定要他好看,敢下我的面子,活得不耐烦了。」 薛霏霏瞧瞧看了眼夏玉桐,夏玉桐沖她暗暗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陈明月,显见的还在气头上呢。 这一天毫无进展,薛霏霏回到璇玑阁,想起田豆娘的事来,她翻看了下那位顾美人的来历,他出身不高,父亲仅是锦州通判,入宫位份也低,如今也只是个正四品的美人,还是按着后宫规矩一年年升上来的。 对这个顾美人,她也着实没什么大的印象,只记得当初陈明月选中他,仅仅是因为在一众翩翩公子哥中,他小麦色的肌肤很是有些特色,所以陈明月才多看了一眼。 入宫后也老实本分,不惹事不闹事,安安分分守着他的飞霜宫过活。现在想来,他这般低调,是否就是因为初衷就不大能见得光呢?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石寒玉进来问道。 薛霏霏合上册子,向她说道:「你给锦州那边的人送个消息,叫她们好生查一查顾美人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全部上报。」 石寒玉疑惑:「好端端的,姐姐怎么突然想起要查顾美人家呢?」她说着又自己恍然,「莫非他与这次皇后贵妃的事有关?」 因石寒玉是薛霏霏自己挑选的接班人,她一向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的,所以这事她也没瞒着石寒玉,通通都告诉给了她知道。 「正好趁着这回,将后宫这些人都好生查查,免得日后又生事端。」薛霏霏揉了揉眉骨,她觉得很是心累,「这些男人比女人难管多了。」她抱怨道。 石寒玉就笑了:「难管才好呢,越是难管越要管,管到他们服气不敢动。」 薛霏霏看着她笑:「行了,快去干活吧,光一张嘴可不行。」 「哎。」石寒玉答应了,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笑道,「瞧我这脑子,我给忘了,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琅嬛阁的那位霍画师在外头呢,想来是要见姐姐你的?」 霍嘉丰?他来做什么?肯定又是为了那个田豆娘的事情。薛霏霏只觉得头痛。 「要我喊他进来吗?」石寒玉嘻嘻笑道。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薛霏霏瞪了她一眼:「干你的活去!」 第四十三章 霍嘉丰愁眉苦脸。 「真的也不能怨田豆娘什么证据也没有。」他对薛霏霏解释道,「你想她被顾家人看管了好几个月,连身换洗衣裳都没有,就算有证据,那也没地方藏啊。」 薛霏霏埋头处理公文,仿佛听不见他的话。 霍嘉丰知道她是故意晾着自己,可他也有耐心,他就坐在那里等,有茶水有点心,比在琅嬛阁还要快活呢。 直到那小山似的一堆公文处理完了,薛霏霏才抬起头来,似是才发现他还在这里:「哟,还没走呢。」她凉凉讽刺。 霍嘉丰想着是自己有求于人,所以这口气他必须得忍。他换上笑脸:「这不还等薛大人您回话吗?」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转身去去了马鞭:「那你就慢慢等着吧。」说着就出去了。 霍嘉丰一时没听明白,她那话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他摸不透。想要再追上去问,已经不见了薛霏霏的身影了。 霍嘉丰很是气馁。他知道近日皇上身子不大好,这几日皇后和贵妃都在紫宸宫侍疾,想来薛霏霏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这时候追着她要她管这没影子的事,也的确是白给她添麻烦。这样一想,他心里又好受了些,逛了一圈就回琅嬛阁去了。 皇上这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病」好了,皇后和贵妃又接连「病」倒了。太医院道这「病」恐会人传人,皇上遂下令凤仪宫、延嘉宫诸人闭宫不得外出。 薛霏霏没能立马就查出上巳节之事的原委,却等来了锦州那边的消息。 田豆娘被带到璇玑阁时,她还晕晕乎乎的,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到了宫里了。 直到她看见薛霏霏,总算见着个熟人了,这让她觉得安心,赶紧上前招呼道:「薛大人……」 「阁主,人带到了。」带田豆娘进来的那人朝薛霏霏行礼道。 「来了。」薛霏霏示意其他人都下去,然后看了田豆娘,「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吗?」 田豆娘点头:「方才那位姑娘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们找到了能让我去告顾洪松的证据。」 第78页 「不错。」薛霏霏指了一旁桌上的文书,「都在那里了,你瞧瞧。」 田豆娘走了过去,一张张翻看着。那里面有她的生辰八字,婚约契书,顾家的彩礼单子,田家的陪嫁单子,甚至还有当初顾洪松给她写的那封放妻书。 「这?」她捧着那张放妻书,手有点抖,「我以为这已经被顾家给烧毁了。」 「顾家那份的确已经被烧毁了。」薛霏霏道,「这份是假造的。」 「假造的?」田豆娘吃惊,「可我瞧这上头的字,一点也不像是假造的啊,这分明就是顾洪松的字迹。」 薛霏霏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田豆娘倒也想得通:「也是,有了这些,我就能去京兆尹府告他顾家了。」 薛霏霏走过来按住那叠文书:「只怕我不能让你去京兆尹府击鼓鸣冤了。」 「这是为何?」田豆娘不解,她以为这位薛大人是来帮自己的。 「因为,」就算是薛霏霏,她也觉得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我得维护皇家的颜面。」 「皇家的颜面?」田豆娘愣愣。 「是啊。」薛霏霏请田豆娘坐下,「你想啊,不管怎么说,顾洪松如今都是宫里的贵人,是皇上亲封的美人。上一回遭人诬告,御史们没少上本参奏,让皇上很是头疼。如今你这事是货真价实的,若是传了出去,岂不叫皇上更无颜面了?」 田豆娘想想也是:「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可见这真是个好人了。薛霏霏暗嘆,只是为何好人总没个好报呢? 「这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上报给了皇上知道,她准我带你去见顾洪松,好让你当面问他你要说的话。」薛霏霏道,「至于这之后的事,我们自会有处置。」 田豆娘沉默了一会儿:「他,他会死吗?」 薛霏霏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叠文书:「按理说欺君之罪,不仅要死,还要株连九族。」 「株连九族?」田豆娘吓得站起,「那,那我……」 见她真被吓到,薛霏霏示意她坐下:「你放心,就算是诛九族,你不是已经给写了放妻书吗?与他们顾家还有什么关系?」 原来那放妻书是这么用的。田豆娘不得不服。 「可是,」田豆娘咬了咬嘴唇,「他,他一定要死吗?」 薛霏霏微微抬眼:「怎么,你捨不得了?」 田豆娘苦涩地笑:「被关在庄子上的时候,我也恨得要死,明明他当我面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可他们顾家人非要做得这么噁心人。老实说,那段日子我都恨透了,巴不得他们明天全都死了才好。可现在听说他们真的要死,我……」 「你就心软了。」薛霏霏替她总结说,「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他究竟是生是死,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是他们先公然违反了选秀的规矩,明明都已成亲还硬要来选秀,这已是挑战了皇家的底线。他们既敢有胆子做,也就该承担后果。」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田豆娘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她是有点怕这位薛大人的,尤其她平着声音说话的时候,田豆娘感觉她不是在讨论一个人的生死,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物件,丝毫不带情感。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田豆娘觉得自己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好了。 薛霏霏站了起来:「现在就可以。」 后宫的人都清楚,无论是被押,还是被请到璇玑阁来,都没什么区别,因为都没什么好事。 所以顾洪松才一见到薛霏霏,他就先诚惶诚恐自我辩解道:「薛大人,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皇后和贵妃,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儿。你抓错人问了。」 薛霏霏笑得一脸和善:「贵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何曾是『抓』您来的?再说了,您怎么知道我们是为了皇后和贵妃的事请您过来喝茶叙话的呢?」 顾洪松更是不解了:「那还能是什么事?」 薛霏霏擎了摺扇在手,扇骨敲了敲掌心:「听说,贵人在进宫前家里已娶了妻子?」 顾洪松一愣,继而涨红了脸:「胡,胡说!先前不就有刁民拿着这个由头来戏耍我吗?此事都已查清了,不知薛大人为何又要提起?」 「我为何要提起?」薛霏霏一挑眉,「自然是因为又有人来告了。」 顾洪松警觉:「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的原配妻子了。」薛霏霏笑眯眯道。 顾洪松犹不承认:「定是那起子小人又来陷害我。薛大人你明察秋毫,可不能被他们矇骗了去。」 对此薛霏霏冷淡道:「我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顾洪松当然只能道「不敢」。 见他不到黄河心不死,薛霏霏也懒得与他多说,只道:「出来吧。」 田豆娘就从屏风后拐了出来。 田豆娘曾经想过很多回,当她再见到顾洪松时,一定要冲到他的面前,狠狠地唾弃他,甚至是拳打脚踢,恐都不足以使她泄心头之恨。 可当她真见到了,顾洪松穿着锦绣衣裳,头上的冠子是金镶玉,整个人看起来比在锦州时要白一些了,端的是斯文俊秀。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家里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现在却要对着别人低三下四,甚至是生气了,还得耐着性子赔笑。 那一瞬间田豆娘有些恍惚,她甚至觉得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当薛霏霏叫她出来的时候,她平静得很,连她自己都惊讶。 第79页 薛霏霏很满意田豆娘的表现,她也注意到了顾洪松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惧。所以她笑:「怎么,贵人认得她?」 「不,我不认得。」顾洪松当然要否定了。 薛霏霏还是笑的:「你说你不认得她,可她却认得你啊。」她转向了田豆娘,「你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田豆娘走到顾洪松面前。或许是她的神情过于沉静,顾洪松心里发虚,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你不认得我?」田豆娘轻轻发问。 顾洪松抿了抿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田豆娘笑了:「也是,你怎么可能会承认呢?」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要将他从头到尾都看清,「你倒是没怎么变。」她点着头。 「可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想你肯定知道,薛大人他们都告诉我了,你们顾家人为了防我,还煞费苦心找了个人来假扮我冤告你。」田豆娘说着摇头,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我在你顾家这么些年,倒是从来没收到过这般的瞩目。」 顾洪松嘴唇蠕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田豆娘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恨透了我,我也一样恨透了你。不过现在看你这样,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痛快的,我甚至都不想再问你了,当初为何不敢与我明说。我就挺后悔的,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你们顾家。」她抬手指了顾洪松,「碰上你们这种人,真是我的晦气。」 她说罢不再看顾洪松,只向薛霏霏道:「薛大人,我想说的都说了,现在我想离开这里,跟他多待一刻,我都觉得噁心。」 薛霏霏道:「我让人送你出去。」 就有先头带她进来的女子进来,又把她领了出去。 薛霏霏看着田豆娘走了,方转回视线到顾洪松身上。她笑:「她的事了了,贵人和我也该好好理理这前因后果了。」 顾洪松跌坐椅上,他知道,他已经完了。 第四十四章 顾洪松出生在南方的锦州,他出生时他父亲刚上任锦州通判,他是家中的次子,颇得父母宠爱,可谓是顺风顺水地长大。直到他成年娶妻,日子也和和美美。 有一天城里来了个云游方士,卜卦算命很是灵验,顾父又很推崇那些方士,就将那人请到家中来,给家里人看看面相,算算运道。 他人都还好说,轮到顾洪松时,那方士端详了他好久,又是摸骨又是推演,半个时辰后方悄悄对顾父说道,日后大梁天子必是顾二少爷后人。 顾父大吃一惊,封了厚重赏钱给方士,又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两夜,最后更是将顾洪松叫了过去,父子二人商谈许久。 这之后的事,便是田豆娘亲身经历的了。 「要我说这顾家人也真是大胆得很,小小一州通判,竟敢如此欺上瞒下。」石寒玉得知事情真相后,向薛霏霏忿忿道。 薛霏霏却有些清楚他们的意图:「他们本就信命运之说,便是有一线希望,他们都想试一试。若是赌赢了,那这天下之主便有着他们顾家的血脉,若是输了,可能是灭九族之灾。五五开罢了。」 「我看他们是痴心妄想。」石寒玉啐道,「谁都知道,按照大女帝定下的规矩,储君向来都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待先帝驾崩,后宫诸妃嫔都得去往皇陵守墓,不得染指朝政。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将来咱们的储君是有着他们顾家的血脉,他们也没甚好处啊。」石寒玉想不通,他们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 石寒玉不懂,薛霏霏却明白,她冷笑:「那些男人,明明孩子是女人生的,他们却对姓氏和血缘在意得不得了,真是笑话。」 石寒玉深以为然。 对顾洪松的处罚很快就下来了,大约是陈明月还念着旧情,又要保全皇家的掩面,这件事没向外公开,只寻了个由头,先将顾洪松软禁在宫里,去了他的美人头衔,后打发去了掖庭宫。 外人只道伴君如伴虎,荣辱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顾洪松被押送去掖庭宫的那天,田豆娘也准备回家了。 「你今后什么打算?」薛霏霏问她。 田豆娘想了想:「其实当初上京的时候,听船上那些人讲起他们南下的故事,我就很嚮往了。恰好我家里也有亲戚是跑船运的,我就想着吧,有机会也南下去看看。」 她说着又笑:「不过现在还是得先回去看看我爹娘。经历了这些事才知道,公公婆婆再好也不如亲生爹妈,真有事了,心疼自己的还是自己的爹娘。」 她向薛霏霏行礼:「还是要多谢薛大人,派人将我的嫁妆都拿了回来,又去安抚了我的爹娘,我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使唤。希望以后你和霍公子也能去越州看看,我一定尽地主之谊款待二位。」 霍嘉丰仍不放心:「顾家人真会就此放过你吗?」 对此薛霏霏冷哼道:「顾家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且放心回去吧,我保证他们再不敢去寻你家的麻烦了。」她向田豆娘说道。 田豆娘再三拜谢,直到南下的船快开了,方三步两回头地上船去了。 「希望好人都能有好报。」霍嘉丰喃喃道。 薛霏霏听得真切,却不想与他多说,只目送了南下的船只缓缓离岸。 四月中,锦州通判就因为旧年的一桩冤假错案被革了职,居家迁往西南潮湿闷热地带,无诏不得返回。 第80页 「原来你们是留着这一手。」霍嘉丰给薛霏霏倒了一杯酒,「你尝尝,这是田豆娘托人从锦州捎来的美酒,可香了。还有这些布匹,说是给你裁衣裳。」他指了边上堆着的料子。 薛霏霏却不以为意:「我穿的都是尚服局做的,这些料子我用不上,就拿给连翘他们做衣裳吧。」 连翘一听欣喜,连忙过来道谢。 「再给巧儿送些过去。」薛霏霏又叮嘱道。 连翘忙着翻看那些衣料,闻言笑道:「知道了。如今她跟着她师父,手艺是越发地好了,上回送来那一盅鲜笋汤,真是要把我的舌头都给鲜掉了。」 薛霏霏只笑而不语。 「对了,过几日端午,要不要也来我们这边?」霍嘉丰问道,「我才跟货行订了鲜荔枝,端午那日送来。」 薛霏霏嗤之以鼻:「我要吃鲜荔枝多少得不到?巴巴来你这儿蹭啊。」 霍嘉丰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薛霏霏歪着喝了酒:「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她放下酒杯,看霍嘉丰又给它添满,「我来就是了。」 霍嘉丰一激动,洒了几滴酒在桌面上。 薛霏霏抬眼望了他笑:「至于吗?高兴成这样。」 霍嘉丰一面取了毛巾过来擦拭桌子,一面乐呵呵道:「你不懂。」 切,还跟她卖关子呢。薛霏霏又喝光了杯中酒,只觉那酒余味绵长,想来田豆娘还真是捨得,这怕是她家里窖藏的最好的酒了吧。 这边正喝着小酒闲聊呢,那头忍冬就急匆匆进来了:「周大统领来了。」 他话音未落,周硕就跟着也进来了。 「怎么了?」见他神色紧张的样子,霍嘉丰不禁起身问道。 周硕也不卖关子了,直道:「木莲不见了。」 「不见了?」霍嘉丰很是愣了下,「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周硕急得不行:「哎呀,不见了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她人不见了!」 那就是失踪了。霍嘉丰也跟着急了起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 眼见他二人一个比一个着急了起来,薛霏霏拿筷子头敲了敲桌子:「你们都冷静下。」 周硕和霍嘉丰都看向了她。 薛霏霏问周硕:「你上一回见到嫂子,是在什么时候?」 周硕道:「就是昨天,我进宫之前。」 「回来后就没见到人了?」 「没有。」周硕急得直搓手,「昨儿晚上她就没回来,我以为她是去看戏了,你知道,她这个人就爱看戏听曲儿,晚归也是常有的事,我就没放心上,自己先去睡了。可谁知早上起来,还没见到她的人影。我就去问了下人们,都说没见到她回来。我就着急了,派人去了几家戏班子打听,都回说昨日没见她去看戏。我又在京城里找了一圈,到现在都没找着人,所以才急着来找你。」他拉了薛霏霏,「赶快叫你的人也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什么暗……」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住嘴,瞅了霍嘉丰一眼,方道,「看看近日城里是否有什么陌生人进入。」 薛霏霏会意,安抚他道:「放心吧,我这就叫人去打探。」 说着他二人就要走,霍嘉丰赶紧跟上:「我也去帮忙找。」 周硕对他一拱手:「好兄弟,这份情我先记下了,回头请你喝酒。」 霍嘉丰赶紧摆手:「还是先找人要紧。」 直至入夜,霍嘉丰和周硕还是没能找到木莲的下落。他们聚在薛宅垂头丧气,薛霏霏那边也是毫无线索。 「夜深了,都回去休息吧。」薛霏霏催促了他们,「再怎么着身体还是最重要的,若是自己都垮了,还怎么去找人?」 周硕知道她说的在理,但还是不放心:「我就睡在你这里吧,你的人消息快,我在你这儿等着更好些。」 霍嘉丰见状也自告奋勇要留下。 薛霏霏也不阻拦,叫他们自己去铺床叠被。 收拾停顿,周硕已经睡下了,霍嘉丰却睡不着,他干脆爬了起来,沿着回廊走走。恰好在一丛牡丹前碰到了正给花儿浇水的薛霏霏。 「你……」他迟疑着出声。 薛霏霏头也不回:「我偶尔也是会亲自动手浇浇水的。」 霍嘉丰就笑了,他走近前,觉得她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得很好,明明她也不是个会侍弄花草的人。 「你怎么不去睡?」她问。 霍嘉丰道:「睡不着。」 薛霏霏习惯性冷笑:「丢了媳妇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睡不着的?」 霍嘉丰抿了抿唇:「今日周大统领来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霏霏凝视了他,一双圆而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霍嘉丰心一横:「知道周夫人已经失踪了。」 薛霏霏放下了水壶:「哦?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你太镇定了,听说周夫人不见了,你一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早就知道了,如何能无动于衷?」霍嘉丰急急道。 薛霏霏蓦地笑了起来:「我一贯如此。」她又问霍嘉丰,「你何时见我惊慌失措过?」 霍嘉丰一愣。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没见过她惊慌的样子,她好像永远都胸有成竹,没什么能叫她失态。一个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霍嘉丰有些怀疑。 第81页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别瞎想了。」薛霏霏道,拿上水壶离开了。 霍嘉丰踟躇了半晌,坐在廊上对月长吁短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睡算了,就见前边的月洞门前闪过一个身影,看起来颇像薛霏霏。霍嘉丰心下一动,也没多想,起身就跟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霍嘉丰远远地跟了薛霏霏,生怕多靠近一步都会被她察觉了去。又怕触碰到沿途的机关,这一段路跟下来,他的后背早已湿透。 薛霏霏进了一幢小楼。霍嘉丰认得那栋楼,那是她的书房,周硕曾领他来这里逛过,还见到了艷绝京城的唐莺姑娘。 此刻他就站在这栋小楼前,透过戳破的窗户纸,他看见薛霏霏不知使了什么机关,一副书架后竟显出一扇门来,薛霏霏就从那扇门进去了。她一进去,那扇门就又合上了,书架也移回了原位,完全看不出机关痕迹。 霍嘉丰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他竟推开了门,走去那副书架前,学着薛霏霏先前的样子摸了一通,机缘巧合下还真给他摸着了开关,只听咔哒一声响,书架缓缓推移,露出那扇古朴的石门来。 他在门前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伸手推开了门。 门里亮着微弱的光,霍嘉丰半天才意识到那墙壁上发着光的东西是夜明珠。拿夜明珠在这种地方照明,也是怪奢侈的。霍嘉丰有些鄙夷这种奢靡的浪费。 平行走了几步路,便是延伸向下的石阶。霍嘉丰放轻了脚步,慢慢挪了下去。走了一会儿,拐过一道弯,他瞬间觉得眼前一片开朗。 那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也都是砖石打造的一处空间,只不过那里亮着灯,有木质的桌椅,配套的茶具,笔墨纸砚,甚至还有一张床铺,看着很是干净。霍嘉丰还注意到角落里摆着几盆花,甚至还有一缸鱼。要不是他知道这是在地下,光看这里头的摆设,定会以为是哪个风雅的书房呢。 「这可是上供的荔枝,寻常人家有钱都买不到的,你真不尝尝?」 霍嘉丰听见薛霏霏的声音,他扒着墙壁悄悄看了过去,就见薛霏霏正背对着自己坐了,她对面的那个女子,不正是周硕的夫人木莲? 「你亲自送来的,我当然要尝尝了。」木莲抬起了手。 霍嘉丰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链子响,想必是拴她的。 「怎么样?甜吧?」薛霏霏问。 就算看不见她的脸,单听她这口吻,霍嘉丰也能猜到她此刻脸上的神情,一定是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只浮在表面一层。 木莲应是吃了一颗荔枝,她吐出核,道:「甜不甜的,又与我何干?我又不爱吃荔枝,这种劳民伤财的玩意儿。」 「原来是劳民伤财的玩意儿。」薛霏霏轻笑。 木莲没有接话,一时那边陷入了沉默。霍嘉丰甚至都不敢十分用力呼吸,生怕被她们给听见了去。 良久,还是薛霏霏先开口了:「我师兄在找你了。」 链子轻轻一响。 薛霏霏又笑:「你也别太激动,相信我,就算他把整个京城都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这里来。」 「他可是你的师兄!」木莲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那又如何?」薛霏霏轻飘飘道,「你还是他的枕边人呢,不照样背叛了他?」 背叛?霍嘉丰支起了耳朵。他仔细揣摩着这「背叛」二字的含义,莫非是周夫人在外头有了人?薛霏霏为了给她师兄出口恶气,这才把她绑了来? 「胡说!我从来没有背叛他!」木莲辩驳道。 薛霏霏不为所动:「你是没有背叛他,还是没有背叛你的国家?」 木莲又不言语了。 霍嘉丰却是愣在了原地。「背叛你的国家」,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木莲像是同他一样迷茫:「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薛霏霏料到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承认了,所以也不恼怒,只徐徐说道:「当初我师兄在云州救下你,你说你是山野女子,家中糟了强盗,爹娘亲人都死了,房子也烧没了,就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处可去。我师兄一时心软,留你在身边,还亲自教你认字,带你回京城。你一个小小的山野女子,能做到禁卫军统领夫人的位置,也着实不容易,也足以看得出你的本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木莲终于忍无可忍。 薛霏霏依旧笑着:「我是想说,过去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现在我只想你告诉我一件事:连赢是谁?」 「连赢?」木莲神色迷茫,「连赢是什么?人?还是物?」 薛霏霏端详了她好一阵,噗嗤笑出了声:「行吧。」她道,「既然你不肯说,那就算了。反正你说不说,我们也会查出来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她终于起身,霍嘉丰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见边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正好能容一人躲进去,他便忙不迭地藏了过去。 「怎么,这就走了?」木莲似是在挑衅她。 薛霏霏还挺配合的,她说:「那不然呢?我该问的都问了,横竖你都不说,我还留着有什么意义呢?」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关着我?」木莲大概是又挣扎了下,链子哗哗地响。 薛霏霏道:「你?我还没想好。或许会这么一直关着,或许,有其他的处置也说不定。只是你趁早打消还能回去周家的念头吧,我不会让你再见到我师兄的,等时候久了,他会死心的。」 第82页 「你可真是恶毒。」木莲咆哮道,「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痛快!」 「直接杀了你?」薛霏霏咬牙笑道,「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我璇玑阁折在你手上的人还少吗?就算是为了她们,你也不值得『痛快』死法。」 「贱人!贱人!」 铁链伴随着木莲的叫声,一下一下冲进霍嘉丰的耳朵,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压根无力去思考她们那些话的意思。 他浑浑噩噩从地下密室上来,才一抬头,就听见薛霏霏说:「怎么,底下好玩吗?」 他一惊,脚一崴,差点没从石阶上滚下去。还好薛霏霏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胆子这么小,倒是敢跟踪我。」她又笑。 霍嘉丰好不容易站稳了,方喘着气道:「你早就知道了?」 薛霏霏转身往外走去:「就你那点动静,我要是都察觉不到,那这么些年我岂不是都白混了?」 霍嘉丰讪讪,看来还是他高估自己了。 他跟着薛霏霏出来,看她将书架移了回去,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把周夫人抓起来,还藏在你这密室里?」 薛霏霏抬眼看了他:「你忘了我曾同你说过的话了?」 「话?什么话?」霍嘉丰眨了眨眼,很是迷茫。 薛霏霏摇了摇头,又往楼外走去:「我说过,你这样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多了,容易祸从口出。」 霍嘉丰站在原地,他很是想了一会儿,又追上去问道:「可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为何又让我进去听到你们的话呢?你完全可以在外面就将我打晕了。」 薛霏霏突然停住,她转过身,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霍嘉丰还等不及反应,就见薛霏霏一手捏住了他的面颊,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将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再将他的下巴一顶,他下意识就将那黑乎乎的东西咽了下去。 「咳,咳,这是什么?你给我餵了什么?」他一面咳一面问道。 薛霏霏笑着看他一脸惊恐:「没什么,不过就是苗疆的蛊罢了。」 「什么?」霍嘉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蛊?」 「是啊。」薛霏霏轻飘飘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这几年你离我太近了,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我呢,正好就借着这次的事,给你下个蛊。你若是敢将我的事透露给别人半句,我就会让你肠穿肚烂痛苦而死。」 她说得轻巧,可那些话落在霍嘉丰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你……我……」他甚至都不会说话了。 薛霏霏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当然了,你若是乖乖闭嘴,我也会保你平安无虞。」 霍嘉丰捂着脖子,呆呆站了半晌,方喃喃道:「其实就算你不下蛊,我也不会说的。」 他突然背过身去,薛霏霏看他抬了胳膊,像是在擦眼泪。 这是被她给弄哭了? 「我回去了。」他闷声道。 薛霏霏看他离开的方向:「那边不是回去的路。」她说。 霍嘉丰好似没听见,还是埋着头走着。 薛霏霏就明白了,他这是要回霍家去。 大约是真被吓着了吧。 吓着也好,以后就不敢再这么好奇了。 五月初一,陈明月下旨晋封婕妤卫俊廷为正二品修媛。 旨意一出,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如同热油滴了开水进来,沸反盈天。大臣们纷纷进谏此举有违宫规,后宫妃嫔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皆不满皇上只晋封卫俊廷一人。 彼时皇后和贵妃都还在「休养」中,德妃荣意恒向来不管这些事——更何况他也管不了,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卫俊廷一跃成为九嫔之一。 「别人倒也罢了,我听说你跟卫修媛乃是一同进宫的,你对他还有照拂的情谊,如今他的位份却越过了你去,也不想着帮衬帮衬昔日的兄弟?」从卫俊廷的沉香宫贺喜出来,李文暄便向同行的王裕琛抱怨道。说是抱怨,可瞧他那一脸看热闹的神情,谁都知道他并不是真心为王裕琛鸣不平的。 只是王裕琛也不在意,他说:「他自有本事爬上高位,我无德无能,不过平庸罢了,也不想如何,只求平稳度日便可。」 李文暄看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很是鄙夷,口中却贊道:「还是你想得开。」 王裕琛自知自己与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也不多言,到了宫道岔路口便与李文暄分道扬镳。 李文暄看了王裕琛离去的背影,骂了一声「没出息」,转头便往紫宸宫去了。 一时间卫俊廷风光无限。只是他没能得意几天,他的正二品修媛头衔便没了。 第四十六章 五月五日端午,陈明月在宫中设家宴款待各位皇亲国戚。 所有人都来了,除了华阳长公主。 「听说是长公主府上的方舜卿没了,长公主哭得伤心,不好出来见人。」王青叨叨地向薛霏霏他们八卦着。 「方舜卿?」夏玉桐却是记得这个名字的,「那不是先前瑶华宫的方修仪?被皇上给放出宫去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王青啧啧道,「都以为他是出宫享福去了,谁能想到竟传来他的死讯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他摇头嘆息。 第83页 「还天有不测风云,我看你就是闲的!」于恩永过来照着王青的后脑勺就打了一下,「外头那么多事不去照看着,躲在这里说三道四。」 王青还是怕他师父的,吐了吐舌头,捂着后脑勺跑开了。 「这小子,一时不看着他就偷懒。」于恩永气得摇头。 「还是个孩子呢。」夏玉桐笑道,「我们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不也调皮着?」 薛霏霏冷淡道:「那是你们,别扯上我。」 「哎,这就没意思了啊。」夏玉桐捣了捣薛霏霏。 「不过话说回来,长公主府的那位方舜卿,的确是可惜了。」于恩永自己也嘆息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夏玉桐催问。 于恩永道:「听说他出宫回到长公主府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咱们的那位长公主,你们也是知道的,她心里何曾有过一人,任凭你是谁,她都不甚放在心上。只可怜了那位方舜卿,一心一意为了她,连宫里的荣华富贵也不要,可结果呢?回去看着长公主今儿和王才子吟诗,明儿与张学士作画,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他?这一来二去的,就疾病缠身了。嗐,要我说,还是他自己想不开。」他说着摆手,也自去忙了。 夏玉桐感慨:「可见有情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薛霏霏更是嗤之以鼻:「都是闲的。」 她二人正说着话呢,就听见外头一阵嘈杂声。 「怎么回事儿?」夏玉桐扒着窗户往外瞧去。这一瞧她就撇了嘴,「我当时谁呢,原来是卫修媛啊。」 薛霏霏也瞅了一眼,原来是一个小宫女不小心将一碗茶泼在了卫俊廷的衣裳上。卫俊廷近来颇得圣宠,前几天才晋封了修媛,眼下正得意呢,走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现在冷不丁被个小丫头泼了一碗茶,将他新做的漂亮衣裳给糟蹋了,怎叫他不生气? 他脸色一沉,就有他的贴身内侍方公公上前呵斥道:「哪来的不长眼的丫头,这可是贵人新做的衣裳,头一回穿出门呢,就被你给糟践了!」 那小宫女早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不住地颤抖,嘴里不断地求饶。 卫俊廷也不言语,只冷眼看着。 方公公更是上去拎了那小宫女的耳朵:「瞧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自己去管事嬷嬷那领板子吧。」 小宫女吓得直哭,又磕头求饶。 夏玉桐看得火气直上来了:「这也欺人太甚了!」 她说着就要冲出去,却被薛霏霏一把拉住:「你别去。」她说。 夏玉桐却急道:「你不知道,那小丫头是新进宫的,才上手做点事,哪能这么被欺负了去?咱们紫宸宫难道都是死人吗?」 薛霏霏却还是按着她,又朝那头努努嘴:「让她去就行了。」 「谁?」夏玉桐疑惑地看了过去。 那从殿内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女帝陈明月,她才穿戴齐整,打算出发去宫宴上。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拧着眉问。 卫俊廷见了陈明月,忙迎了上来,拉了自己的衣裳委屈道:「陛下您瞧瞧,我这才穿上的新衣裳,就被这小丫头给弄脏了。」 陈明月对他还是温柔的,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接您呀。」卫俊廷体贴地笑。 陈明月伸手戳了他的脑袋:「就你勤快。不来不就没这回事了?」 卫俊廷笑:「那怎么成?别说是被泼了这一碗茶,就算是明知前方有刀山火海,我也要来接您的。」 他说得真切,这边夏玉桐却翻了白眼:「油嘴滑舌。谁不知道他是想借着皇上向别人炫耀,自己独得恩宠。」 薛霏霏挑挑眉,表示贊同。 那边陈明月也道:「就你会说话。」 卫俊廷嘿嘿笑了。 他身边的方公公趁机问道:「陛下,贵人,这个小丫头要如何处置呢?」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放过她了啊。夏玉桐气得攥紧了拳头,要不是薛霏霏还拉着她,她真要冲出去了。 陈明月笑问:「你们想怎么处置她呢?」 卫俊廷这时候倒显得乖巧了:「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既是这样,」陈明月向卫俊廷笑道,「不如你先去偏殿把这身湿衣裳给换了,余下的事朕自有主张。」 有了她这话,卫俊廷便高兴了,带着他的人往偏殿去更衣。 陈明月依旧动身往宫宴上去,只是临走前她朝薛霏霏这边看了眼,只一眼,她就走了。 夏玉桐还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躲懒被发现了:「不能再懒了,我也得去前头伺候着了。」她说着便匆匆离去。 薛霏霏没有走,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方起身往偏殿去。 偏殿内卫俊廷已经换好了衣裳,正由宫人们检查着还有哪里不平整,就待出去了。 「哟,薛大人来了。」方公公向她笑道,「您来得不巧,皇上才刚走。」 这话说的,若不是薛霏霏早在这里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呢。薛霏霏心中厌恶,面上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不是来见皇上的。」 方公公哦了一声,见他家主子过来了,就要请薛霏霏让路。 哪只薛霏霏却偏偏往中间一挡,皮笑肉不笑:「贵人请留步。」 方公公一愣,回头看了卫俊廷一眼,见他面上不悦,忙又向薛霏霏道:「薛大人,我家主子这是要往宫宴上去的,您这般拦着,若是迟到了,怕是皇上要怪罪的。」 第84页 这是抬出皇上来压她呢。薛霏霏冷笑:「只怕今日这宫宴,贵人是去不了了。」 卫俊廷沉下脸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霏霏招招手,示意宫人来关门,同时又向卫俊廷笑道:「贵人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皇上有旨,今日卫修媛暂押此处,待皇上来亲自审问。」 卫俊廷很是呆愣了片刻,眼瞅着门就要关上了,他方扑上来怒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他拍打着门板。 薛霏霏收起了脸上那点假笑,她冷冷道:「卫修媛不用吵了,待皇上从宫宴上回来,自会来见你的。你且好好想想,该如何老实交待吧。」 她说罢,门便关上了,任由卫俊廷在里头拍门叫喊。 直到午后半晌,陈明月才姗姗回来。卫俊廷等人早就没力气叫骂了,个个蔫蔫地缩在屋内。 门吱呀一声响,卫俊廷像是听见了救命的声音,忙扑过来叫苦连天:「陛下,您可算是回来了,臣冤枉啊。」 陈明月只带了薛霏霏和石寒玉进来,她脸上再无往日的温情,只冷漠看了他,看得卫俊廷一怔。 便是这功夫,陈明月走到上首坐下。 薛霏霏命石寒玉将其他人等都带了下去,只留卫俊廷在。 「开始吧。」陈明月向薛霏霏示意。 薛霏霏点头致意,才要上前,卫俊廷就先膝行上前,向陈明月哭道:「陛下,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待臣,臣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 「什么都没做?」陈明月似笑非笑,「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做,那是谁给皇后和贵妃下的药呢?」 卫俊廷一愣,紧接着赶紧又摇头:「臣不知道,臣真的没有……」 「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横竖那药不是能在我朝境内买到的,就连知道的人都没几个。你只要将给你药的人说出来是谁,朕还是能放你一马的。」陈明月循循善诱。 「我……」卫俊廷有一瞬的动摇,但片刻过后,他还是闭紧了嘴摇头。 见状陈明月算是没了耐心,她向薛霏霏道:「你来吧。」 薛霏霏就走近卫俊廷。 卫俊廷很是怕她,连连后退,直至抵上背后桌子。 薛霏霏笑了,她说:「放轻松些,我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她越是这样笑,这般说,卫俊廷就越是怕了。 薛霏霏从随身携带的锦盒里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来,笑笑说道:「贵人还请自己张嘴,若是要我动手,贵人怕是要受点疼了。」 卫俊廷看着那枚黑色药丸,他惊恐道:「这,这是什么?」 薛霏霏也不与他多说,用上回对霍嘉丰同样的手段,强迫卫俊廷吞下了那枚药丸。 她一放开卫俊廷,卫俊廷便跪倒在地,抠着嗓子试图将药丸催吐出来。 「没用的。」薛霏霏看他那狼狈样子,丝毫没用先前光鲜亮丽的骄傲了,「这东西你一旦吞下了肚,就会盘踞在你的身体里。一旦你想要说出某个字,甚至是想一想,你都会痛苦到想要挠破自己的肚子。所以我劝贵人,若不老实说出来,待我摇响这个铃铛,你可就没有退路了。」她向卫俊廷展示了自己掌心的一枚铜铃铛。 卫俊廷瞪大了眼:「你,你……」 薛霏霏微微笑着:「怎么,还不说吗?那我可要摇铃铛了?」她说着手一动,眼看就要摇响铃铛了。 「我说,我说!」卫俊廷崩溃不已,他爬到陈明月跟前,涕泪横流,「陛下,我说。」 第四十七章 掌灯时分,紫宸宫偏殿内仍是一片昏暗。 卫俊廷早已交代了一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陈明月却陷入了沉默,良久方一声嘆息。 「陛下。」薛霏霏出声唤道,「时候也不早了。」 陈明月抬起头,她看了跪在自己面前的卫俊廷:「你……」 「陛下饶命啊陛下!」卫俊廷扑倒在地,边哭边说,「臣真的是一时鬼迷心窍,怨恨皇后和贵妃不准陛下晋臣的位份,这才心生怨怼,伺机报复的。」 陈明月只觉得没趣极了,她挥了挥手,又问薛霏霏:「这事你怎么说?」 薛霏霏心中早有打算了,她越过地上的卫俊廷,悄声向陈明月说了自己的想法。 陈明月听后连连点头:「那就依你。」 卫俊廷呆呆坐着,看她二人有商有量的模样,心中更是悲凉。 「你回去吧。」陈明月终于向卫俊廷说道。 卫俊廷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陛,陛下?」 「怎么,还捨不得走了?」陈明月不耐烦道。 「不,不是。」卫俊廷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问道,「您,不罚臣吗?」 「罚你?」陈明月哼笑,「你现在回去,给朕装作没事人样,平日里该怎么嚣张跋扈便怎么嚣张跋扈,若是叫旁人看出来你有异样……」她说着看向身旁的薛霏霏。 薛霏霏又展示了她手中的铃铛。 卫俊廷这会子脑子倒转得飞快了:「您的意思是,要臣做戏给那些人看?」 陈明月一指他:「你知道吗?朕喜欢的就是你这机灵劲儿。」 卫俊廷懵懵懂懂从偏殿里出来,方公公等人都等在那儿了,一见着他,都赶紧围上来嘘寒问暖。 有陈明月的话在前头,卫俊廷自然得做足了戏:「本宫没事。」他说,故意显出得意样,「上回我跟皇上说宫中无趣,她今儿特意跟我闹着玩呢,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才晓得是逗趣来着。真是……」他佯嗔着。 第85页 方公公一听就明了,他不住地赞嘆着:「哎呀,要说咱们的这位皇上啊,那是打小就调皮的主儿。」 主僕一唱一和,就到了紫宸宫门口,正碰着王裕琛要进来。 「啊,原来是王家哥哥。」卫俊廷道。 王裕琛难得面上有匆匆急色:「听说你今儿都不大舒服,现在可好了?」他问道。 卫俊廷愣了一愣。 还是王裕琛身边的宫人说道:「今日端午宫宴,皇上没坐一会儿就先回了,说是修媛身上不大好,她放心不下,先回来瞧瞧。我们家贵人见您一直没回去,心下担忧,这才过来瞧瞧的。」 卫俊廷这便明白了,原来这也是陈明月她们做出的一台戏。现在戏台子都搭好了,他又怎能不粉墨登场呢? 「我没事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就是皇上见我累着了,让我多休息了一下。」 但凡是个明白人,听见他这话,瞧见他这个样子,心中都该明了了。 王裕琛便点头:「无事那便最好了。」 卫俊廷鼻子一酸,但还是强忍着说道:「没事儿。」 「那就回吧。」王裕琛道,转身先走了。 卫俊廷看着他走,他很想伸手拉住他,将自己今日所遭受的一切都告诉给他知道。可他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那样只会害了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卫俊廷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薛霏霏到家已是很晚了。她才驱马到家门口,一眼就瞧见坐在台阶上的霍嘉丰。她细细算了下,自上回她威胁他,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段日子他就像是失踪了一般,从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她拉停了马,翻身下来。 「这么晚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问。 霍嘉丰抬起头来:「今天是端午。」 薛霏霏只觉得莫名其妙:「是,今天是端午。」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答应过我的,要来我家吃饭的。」霍嘉丰执着说道。 薛霏霏这才想了起来,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可那都是她给他下蛊之前的事情了,她还以为他已经恨透了自己,不再搭理自己了呢。如今看来,倒是她小气了。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哪知她这句话却如同点燃了炮仗的火星,他蹭地站了起来,蹦豆子似的说道:「气,我当然气了。要是可以的话,我还要气上好久。」他说着顿了顿,又耷拉了脑袋,「可我更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薛霏霏蓦地心中一软。但她很快就又扬起了脸,佯装不屑道:「是你自己不来见我的,我可没说从此不见你了。」 霍嘉丰挠了挠头:「也是。」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现在也见着了,回去吧。」 霍嘉丰却没动,问她:「你吃了没?」不等她回答,他就提起了旁边的一只小篮子,「这是我们自己包的粽子,你拿回去吃吧。」 薛霏霏闻着那淡淡的箬叶香,不由得笑道:「你还会包粽子呢。」 霍嘉丰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跟着连翘学的,没少被他们笑话。」 薛霏霏能想像到那个场景,才要也打趣他几句,忽听得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她的身体快于脑子,一个转身,手中匕首已经挨上了来人的脖颈。 「你是……」薛霏霏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那女孩子咧嘴笑了:「启禀阁主,我是媚儿姐姐身边的雁儿。」 「媚儿?」薛霏霏一挑眉,「她怎么打发你来了?」她说着放开了雁儿。 雁儿没有答话,反倒是后边的暗色中有人轻轻笑道:「多年不见,姐姐果然还是好身手。」 这熟悉的声音。薛霏霏陡然睁圆了眼睛:「紫嫣?」 只见暗色中徐徐走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秀丽的脸上满是笑意:「紫嫣参见阁主。」她说着就要行拜礼。 薛霏霏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她:「你怎么逃出来的?」她简直难以置信,又拉着她左右细看,「你身子好了?」 廖紫嫣笑着抓紧了薛霏霏的手:「你放心,我现在没事了。」她看了眼薛霏霏身后的霍嘉丰,好奇问道,「这位是?」 薛霏霏也回头看了霍嘉丰一眼,向廖紫嫣介绍道:「噢,他是琅嬛阁的画师,霍嘉丰。」 廖紫嫣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提着的篮子上,忍不住掩嘴笑道:「他这是来给姐姐你送粽子呢。你们……」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瞎想什么呢?」薛霏霏戳了她的脑袋瓜子,「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进去吧。」她说。 霍嘉丰很有眼力见:「那我就先回去了。」 薛霏霏点头,就有雁儿主动过去接了那篮子粽子。 「姐姐真是好福气,有那样一个翩翩君子追随。」进了薛宅后,廖紫嫣打趣道。 薛霏霏捏了把她的脸:「你这张嘴还是没变,不说话会死么?」 廖紫嫣和雁儿对视一眼,又笑道:「会死啊。」 薛霏霏啐道:「乌鸦嘴。哪有自己咒自己的?」 廖紫嫣只笑。 薛霏霏领着她们进了屋子,又道:「今儿天晚了,你们赶路也辛苦,先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们。」 「好。」廖紫嫣笑盈盈答应了。 第86页 薛霏霏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边:「她们若是知道你回来了,不晓得会有多开心呢。」 廖紫嫣抓了她的手,放到脸边贴了贴:「我也是。能再见到姐姐,我也开心得要死了。」 「又胡说了不是?」薛霏霏佯嗔道。 廖紫嫣摇了摇她的手,问道:「今晚我想跟姐姐睡,可以吗?」 正好薛霏霏也有许多话想要问她,便答应了。 雁儿一见就急了:「那我也要跟你们睡。」 廖紫嫣捏了捏她的丫髻,笑道:「那咱们就一起睡。」 洗漱熄灯之后,三人一处躺下。今天是五月初五,没什么月光,院子里的虫儿却叫得欢,应和着池塘里的蛙鸣,很是催人入眠。可她们三人却毫无睡意。 薛霏霏问廖紫嫣道:「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从献王府逃出来的?」 想当初她费尽心机想要混入献王府都未成功,还被蔡锐那个献王走狗给伤了,想想都觉得可恨。 廖紫嫣笑笑,道:「献王如今不在府中,我自然就能逃得出来了。」 六月是陈明月的生日,一早就有消息过来,说献王也动身往京城来了。薛霏霏是想过要趁着献王不在府中的机会救出廖紫嫣,只是计划还未周全,她便自己逃出来了,还赶在献王的前头进了京。 「这些年你受苦了。」薛霏霏摩挲着她瘦骨嶙峋的手,又忍不住咬牙切齿,「若是早知道崔玉娥那丫头会叛变,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献王府的。」 廖紫嫣还是笑着,她捏了捏薛霏霏的手掌:「世事难料,我也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带着献王沖了进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璇玑阁派来的卧底,踩着我洗白她自己,还害死了同去的春柳。」她说着停了下来,似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薛霏霏也是满心的愤懑,她说:「你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手了结她。」 廖紫嫣嘆了口气,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薛霏霏侧身看了她:「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子真的没什么大碍吗?真不需要请孙婆婆来给你瞧瞧?」 廖紫嫣道:「真的没事儿。我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你以为媚儿不会陪着我进京吗?只打发个小丫头来跟着我?」 雁儿一骨碌爬了起来:「谁是小丫头呢?一路上打跑流氓杀走山贼的不是我?」 「是你是你。」廖紫嫣赶紧安慰这个小炮仗,「真是,说一句就冒火了。」 雁儿还是强调道:「我是个大人了,能独立做事了。」 薛霏霏和廖紫嫣都笑了。 「明儿我让孙婆婆寒玉都来,大傢伙儿也聚一聚,许久没这样的高兴事了。」薛霏霏道。 廖紫嫣嗯了一声:「我也怪想她们的。」 「睡吧。」薛霏霏说着自己打了个呵欠,「醒了就能见着了。」 第四十八章 薛霏霏做了个梦。 她久违地梦见了江春柳,那个被崔玉娥害死在献王府的女子。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她也看见了自己。 她看见她们都还是初进璇玑阁时的模样,有人欣喜,有人好奇,有人怯怯。一转眼,她们都长大了,要选人进献王府。模样性情出挑的江春柳、崔玉娥和廖紫嫣入选。 薛霏霏看着她们上了马车,与其他宫人一起出发前往献王府。她知道她们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了,她急得很,想要开口叫停车,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她越是着急,马车越是远去了。 场景一换,她又看见江春柳跪在地上,正被崔玉娥捏了下巴,往她嘴里灌药。她想要上前,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江春柳被灌下了毒药,匍匐在地上,脸朝向她这边,泛青的嘴唇轻轻蠕动。 薛霏霏看了出来,她是在说「对不起」。 醒来的时候,薛霏霏下意识抹了下眼角,是湿的。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她重新忆起了那个梦,想起了江春柳,她心里一动,忙翻身查看了下廖紫嫣。还好,她还活着。薛霏霏松了口气。 因廖紫嫣身份特殊,昨晚叫霍嘉丰匆匆见了,这会子薛霏霏还赶在他去琅嬛阁前叮嘱他不可向他人说道。霍嘉丰自是满口答应了。 待她到了宫中,私下向陈明月汇报了此事,又悄悄告诉给孙婆婆和石寒玉知道。她二人喜上眉梢,忙不迭出宫往薛宅去了。倒是她这个真正的薛宅主人,还要留在璇玑阁办事。 好不容易忙完了宫中事务,薛霏霏紧赶着回了薛宅。才一进门,她就听见一片欢声笑语。更令她意外的是,除了孙婆婆和石寒玉,霍嘉丰也在。 「姐姐回来了。」石寒玉和雁儿一个赛一个地殷勤,忙过来拉着她过去坐下。 「今儿人可算是齐全了。」孙婆婆笑。 廖紫嫣依偎着孙婆婆,也笑道:「可不是嘛,我盼这一天都好久了。」 孙婆婆拍了她的背:「好孩子,现在回来了,有我们呢,一定不叫你受苦了。」 廖紫嫣乖巧地笑:「好。」 薛霏霏坐了下来,拈起一颗荔枝来,笑问:「才说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 廖紫嫣望了她抿嘴笑:「我们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喝上姐姐你的喜酒。」 薛霏霏下意识就看了霍嘉丰一眼。他一愣,脸上浮起一抹红,移开了视线,只顾着低头剥核桃。 第87页 薛霏霏倒神色如常,她骂廖紫嫣:「脑子里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着将剥好的荔枝塞到她嘴里,「吃你的吧。」 廖紫嫣笑着,嚼了嘴里的荔枝,汁水多而甘,真是人间美味。 「今晚吃什么?」薛霏霏给自己也剥了一个。 孙婆婆朝霍嘉丰努了努嘴。 霍嘉丰便道:「我已经打发连翘去跟巧儿说了,让她帮忙治一桌酒席来。」 这倒也不错。薛霏霏点了点头,又向廖紫嫣说道:「你还没见过那个巧儿姑娘,她做菜的手艺可是顶好的,你肯定会喜欢。」 廖紫嫣微微笑着,还未说话,石寒玉便先叫了起来:「紫嫣姐姐,你,你嘴角边有血!」 「什么?」薛霏霏忙看了过去,果然就见廖紫嫣唇边正缓缓渗出血迹来。 「紫嫣,你……」薛霏霏一瞬呆住。 还是孙婆婆先反应过来,她抓起廖紫嫣的手腕,试图细细诊脉。却被廖紫嫣轻轻推开。 「不用忙了。」她微笑着看了大家,最后视线落在薛霏霏脸上,「对不起姐姐,是我骗了你们。」 薛霏霏的手在颤抖,她不看廖紫嫣,却抓了雁儿过来问:「你老实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事了吗?谁给你胆子来骗我的?」 雁儿也是有苦难言,她憋着一肚子话不能说,此刻被薛霏霏这般声色俱厉地盘问,眼看都快要哭了。 「霏霏,你冷静些。」孙婆婆拉了她,又转向廖紫嫣,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告诉我,你到底吃了什么?」 「回春丹。」廖紫嫣还是微笑着。 「回春丹?」这下连孙婆婆也愣住了,「你遇到我师姐了?」她颤抖着声音问。 廖紫嫣点头:「是,我见到了宋婆婆,是她看我可怜,知道我一心想回京来,这才特意为了制了一颗。」 孙婆婆攥着她的手腕,嘆息道:「你这孩子,你傻啊,这回春丹吃下,便是调动你身体所有精力来支撑这最后一个月,日子一到,神仙也救不了了啊。」 廖紫嫣抬手,替孙婆婆擦去眼角泪水:「我当然知道了,可是我本就活不长了,与其拖着病体在媚儿那苟延残喘,倒不如以现在的样子来见你们最后一面,我才安心。」她又向薛霏霏伸了手,笑道,「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家里。」 薛霏霏红着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我就说你乌鸦嘴,整天死啊活的。」 廖紫嫣抱了她的胳膊,轻轻地笑:「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进璇玑阁的时候,你总是一个人,看起来很凶,谁都不敢去亲近你。大家都知道你是璇玑阁下一任阁主,又都嫉妒你,说凭什么大家都一起进来的,独你得阁主青睐。还有人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你知道了,就把那人打得半死,一点也不怜惜那是个女孩子。」 薛霏霏也笑:「她们对我使坏的时候,也没想过我也是女孩子啊。」 「是啊。」廖紫嫣说,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去看了薛霏霏的脸,「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最后还是我,把你们拉在了一起,面对面说清了,大家才算了。你说,我是不是你的大功臣?」 「你是。」薛霏霏忍着泪意,为她拭去嘴角边的血迹,「你永远都是我们璇玑阁最好的紫嫣。」 廖紫嫣长长地呼吸,她抬手去碰了碰薛霏霏的脸:「姐姐,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薛霏霏握了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胸口:「我也是。」 廖紫嫣满足地闭上了眼,轻声道:「荔枝可真甜啊。」 这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廖紫嫣生前有留下书信,言她不想被埋在土里慢慢腐烂,她希望薛霏霏能将她的尸首活化,然后在上面种一棵树,一棵会在春天里开花的树。 薛霏霏照办了。 她将廖紫嫣的墓地选在了京郊外的一处深山里,那里依山傍水,很是块风水宝地。 她依言在廖紫嫣的坟前种了一株西府海棠,那是廖紫嫣生前最喜欢的花,会在春天开出粉粉白白的花朵,坠落的时候,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整朵掉下枝头。 「现在好了,你可以跟春柳做伴了。」薛霏霏擦拭了廖紫嫣的墓碑,说道。 霍嘉丰才给海棠树浇了水,听见她这般说,他才注意到一旁的另一座坟茔前,墓碑上刻着「江氏春柳」字样。 「这里是?」他心里隐隐有了个念头。 果然薛霏霏道:「璇玑阁的人死后都会葬到这里,包括我。」 霍嘉丰心里一动:「那若是成了亲的?」 「也不例外。」薛霏霏起身,她看了那一片坟茔,绿草茵茵,绿树浓密,丝毫不觉得渗人,反而只觉得亲切。她知道这里会是她的最终归属,就算身死他乡,尸骨无存,灵魂也会归于此处,这让她心安。 「那,若是想要夫妇合葬呢?」霍嘉丰又问。 薛霏霏看了他一眼,挑眉道:「虽然璇玑阁没有明文规定男子不能入坟茔,但我想若是有人想要夫妻合葬,也是可以葬在此处的,反正我璇玑阁的人不能葬在别处就是了。」 「那就好。」霍嘉丰点了头。 薛霏霏当然清楚他这么问的意思,她没有挑明,也就当不知道。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她提醒了霍嘉丰一句:「马上就是皇上的寿辰了,今年不比往年,怕是会有许多事情。你就待在琅嬛阁,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免得捲入什么事情,到时候吃亏。」 第88页 霍嘉丰疑惑道:「能有什么事情?」 薛霏霏驻足看向南面,有风吹起碧波千层:「你且看着吧,这京城就要不太平了。」 第四十九章 六月初,献王进京。 同为宗室后代,陈明月安排她的这位堂兄住在了皇城渺思宫,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献王入宫第二日,璇玑阁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阁主,阁主不好了,有人在咱们门口打起来了。」有人匆匆进来报导。 「哦?是谁?」薛霏霏停下了手中笔墨,这宫里还有人敢来璇玑阁撒野?是活得不耐烦了? 来人喘着气:「她说她是来自献王府的崔侧妃。」 咔嚓一声响,是薛霏霏折断了手中那杆紫毫笔。 「阁主?」来人见状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了,只小心翼翼问道。 薛霏霏冷笑,这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她不去找对方,对方还亲自送上门来了。 「走,瞧瞧去。」薛霏霏起身。 璇玑阁门口围了一圈人,皆是阁中人手持长剑,一致对外。石寒玉站立阶上,看了下方的女人冷声道:「璇玑阁岂是你等想进就进的地方?」 那阶下的女子巧笑嫣然:「小丫头,我在璇玑阁呼风唤雨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襁褓里哭呢,在我面前摆架子,你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 「我怎么不记得这璇玑阁还有你能呼风唤雨的时候?」薛霏霏朗声道。 「阁主。」 「姐姐!」 众人见是薛霏霏来了,皆是一喜,继而更是肃穆,抬高了下巴直视来人。 「薛霏霏。」来人扬起了脸,发髻上的金凤在日头下闪过刺眼的光。 「大胆,竟敢直呼我们阁主的名讳!」石寒玉喝道。 来人更是笑得厉害了:「直呼名讳怎么了?以前我们不就是这么称呼彼此的吗?你说是不是,薛霏霏?」 薛霏霏冷冷瞧了她:「崔玉娥,你还敢来?」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崔玉娥一张手,「我如今可是献王侧妃,你们这些人见了我不下跪行礼,反而刀剑相向,薛霏霏你说,按规矩该怎么受罚呀?」 薛霏霏反问她:「那么按规矩,你陷害同门,又该怎么受罚呢?」 「我陷害同门?」崔玉娥狂笑,「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陷害同门?」 薛霏霏只冷冷看了她。 崔玉娥笑够了,她直视了薛霏霏,扬声道:「你说我陷害了廖紫嫣和江春柳,分明是她们不识时务,落得今天的下场是她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薛霏霏被气笑:「原来你就是靠这张嘴去取悦献王的吗?如此看来,献王的品味也不怎么样嘛。」 璇玑阁诸人都笑了起来。 崔玉娥拉下了脸:「你好大胆子,竟敢对献王无礼!」 薛霏霏朝紫宸宫方向拱了拱手:「我璇玑阁自来只对皇上尽忠,献王家事如何,我们自不关心。崔侧妃若是没有要紧事,还请回吧,璇玑阁不欢迎你这种背主的人!」说罢她又吩咐道,「关门!」 众人都退入了璇玑阁,两扇朱红大门砰的一声被合上,带起的风扇起了崔玉娥的衣裙,也扑上了她的脸。 「娘娘,咱们回去吧。」见崔玉娥许久不动,一个王府侍女打扮的人上前怯怯说道。 「贱人,我让你来提醒我了吗?」崔玉娥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侍女一个趔趄。 「都是贱人!」崔玉娥恨恨看了眼璇玑阁的牌匾,终于一甩袖子走了。 璇玑阁内,石寒玉忿忿不平:「姐姐,你没见她那么嚣张吗?明明就是个叛徒,手上还沾了咱们姐妹的性命,怎么这么轻易就让她走了?」 她人儿小小,脾气却很大。薛霏霏笑问:「那要依你说,该怎么做?」 石寒玉咬牙道:「要我说,刚才就应该把她拿下来,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让咱们解气。」 薛霏霏笑道:「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璇玑阁对她恨之入骨吗?可她今天敢公然上门来挑衅,背后必定憋着坏呢。咱们若是真拿下她,那才是中了圈套。」 「圈套?」石寒玉不解。 薛霏霏耐心道:「你想啊,她如今是什么身份?献王侧妃。我听说,献王此番上京,除了她这个侧妃同行,献王妃及其他侧妃姬妾全都留守在家,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石寒玉撇嘴,「她得宠呗。」 「是吗?」薛霏霏似笑非笑,「一个出身璇玑阁的密探,就算是给自己强行洗白了,可在献王那样的人眼中,真的可信吗?」 「姐姐的意思是说?」 「那献王多少年没有进京来了,这次又不是皇上的整生日,他却巴巴来了,其中必定有什么。更何况他还只带了崔玉娥来,咱们璇玑阁对外只是掌管宫廷事务的存在,背后的事情常人不知,可皇亲国戚谁不晓得?他如今纵容崔玉娥这般在宫里横着走,多少人在看咱们的笑话?今儿还是小事,后头指不定还有什么呢。」 石寒玉细思极恐:「这个献王还真是心思歹毒。」 薛霏霏叮嘱众人道:「这几日无论那位崔侧妃如何挑衅,你们都不得出言顶撞,只作不理就是。若是闹出什么麻烦来,重刑伺候。」 「是!」璇玑阁众人虽心中不服,但还是齐声应道。 第89页 崔玉娥上璇玑阁挑衅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霍嘉丰也听说了。 「她既是害死廖姑娘的凶手,你也能忍得住?」这晚众人在霍家吃饭,霍嘉丰听他们提起献王等人,忍不住说道。 薛霏霏一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都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几日又如何?」 周硕也道:「眼下献王在京城,各方局势不稳,的确不值得为了一个崔玉娥坏了大事。」 霍嘉丰见他近来消瘦了许多,想必是为了木莲。他看了薛霏霏一眼,她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给周硕夹了块肉,劝他多吃,晚上还要去宫中巡视呢。 周硕笑道:「今晚我安排了立春当值,放心得很。」 立春如今越发出息了,在禁卫军中也颇有威信,可见当初周硕慧眼识人。 「最近怎么不见秦侍卫?」霍嘉丰想起问道。 周硕喝了口酒,道:「他啊,马上燕国使团要进京,他被派去迎接了。」 霍嘉丰便感慨:「他一个御前侍卫,还要干鸿胪寺的活儿,也是不容易。」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你还有空当心别人?你们琅嬛阁给皇上的生辰贺仪都备好了没?」 霍嘉丰一听便愁眉苦脸:「提起这个就头疼,年年都不知道画些什么好。又要有心意,还要有新意,实在是太难了。」 周硕道:「有什么难的?但凡画些荣华富贵、歌舞昇平的总没错。」 他一介武夫,自然不懂这些文人墨客的纠结处。薛霏霏只向霍嘉丰道:「你别听他的。」 霍嘉丰只苦笑。 不多时燕国使团进京,陈明月在清凉殿设宴款待。 席间言笑晏晏,一副祥和景象。直至燕国使臣提起舞乐,陈明月便道:「当年李充容进宫时,便是以一舞动京城。现在想来,仍是惊艷啊。」 李文暄遂起身谦虚道:「陛下过奖了。」 燕国使臣也道:「李充容还在我燕国时,便精通音律舞技,就是放现在,国内也无人能及。」 见此陈明月也嘆息道:「仔细想来,也是很久没见李充容的舞剑了。」 李文暄道:「自我堂兄去后,再无人能与臣共舞了。」 他提起李宗平,殿内一时无人接话。还是陈明月道:「是可惜了。」 「陛下。」燕国使臣拱手道,「我等此番前来,特意带了舞乐团,其中有一少年,他或许比不上李充容的舞姿,但也可一观。」 「哦?」陈明月顿时来了兴致,「快宣上来朕瞧瞧。」 燕国使臣答应了。 很快一白衣少年就被引进殿来。只见他身姿修长,容貌清秀,尤其那一双桃花眼,不输李文暄的妩媚。 陈明月坐了起来,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答道:「回陛下,奴婢名叫白兆。」 「白兆。」陈明月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的舞技很好?」 白兆俯首:「不过是谬赞。」 陈明月笑道:「谬赞与否,你一舞我们便知晓。」 「陛下。」李文暄却突然起身,走到陈明月面前拜倒,「方才他们说这孩子的舞技好,臣许久未献舞给陛下,趁着今天大傢伙儿都高兴,臣想与这孩子比试比试。」 陈明月尚未答应,献王陈明深便先开口了:「李充容你也是燕人出身,再怎么比试,那也是你们燕人之间的高低,与我大梁又有何干?」 他这话一举便得罪了在场的大多数人。不止燕国使臣和李文暄脸色难看,陈明月也敛了脸上笑意,她微微眯了眼:「那你说要怎么办?」 「这个容易。」陈明深笑着站了起来,「同一支舞,我们大梁出一人,燕国也出一人,咱们先比个高低出来,那才是有趣。」 陈明月盯了她这个堂兄,真是人到中年,不仅身材发福,原本堪称清秀的一张脸也愈渐可憎了起来。 「好。」她应道,又看了陈明深,笑道,「献王既主动提议,想必心中一定已经有了人选,那这争光的重任朕就交付给你了。」 陈明深哈哈笑着,一把拎起了身侧坐着的崔玉娥,将她推到殿上:「臣不才,身边舞技出众者独崔侧妃是也。」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向陈明月身后侍立着的薛霏霏的。 清凉殿内寂静片刻,所有人的视线随即都落在了薛霏霏身上。 薛霏霏暗暗捏紧了拳头,这巴掌原来是要落在她脸上的。 第五十章 崔玉娥看起来也在发愣,很显然她也没料到陈明深会把她推出来。身为王爷侧妃,现在要当场同外人比舞,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寂静过后,在场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们相继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中有人很清楚,这位崔侧妃曾是璇玑阁的人,后被皇上赐给了献王。在他们看来,献王此举无疑是在侮辱皇上,侮辱璇玑阁。 陈明月神色如常,她清了清嗓子,待众人都安静下来了,她方开口说道:「今日咱们是为燕国使团设的接风宴,哪有一上来就抢人家风头的道理?」她挥手示意崔玉娥坐回去,又向燕国使臣笑道,「朕这位堂兄许久未进京,一时失仪了,还请不要见怪。」 燕国使臣自然不敢有他言。 陈明月又向李文暄点点头:「你既有心,朕准你与这位白兆少年共舞。」 李文暄喜不自胜,拜谢了她,就同那位白兆少年一同下去准备了。 第90页 献王陈明深独自坐在席上饮酒,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连崔玉娥这会子也不敢近身,只坐在一侧发呆。薛霏霏瞧得清楚,但也并不可怜她。都是自作自受。 不多时就有宫人来报,说是李充容和白兆少年都已经准备好了。陈明月即刻就宣了。 还是和当年李文暄与李宗平初次觐见陈明月时一样的曲目,甚至连舞者的装扮、舞蹈的编排也都如出一辙。薛霏霏心中隐隐浮出一丝疑惑,但见其他人都连连鼓掌叫好,她只将那股疑虑暂且按下。 待舞到李文暄与那个白兆少年持剑飞身出来时,却生了骤变。李文暄的剑直指着席上的献王陈明深去了,而白兆一个扭身,长剑直取陈明月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霏霏调出袖中短剑,才要倾身向前护住陈明月,却不防身后一个禁卫军打扮的人沖向了自己,另一侧的秦远也遭到同样的阻挠。 虽然这两个禁卫军打扮的刺客功夫不值一提,薛霏霏和秦远都只一招便取了他们的性命,可救陈明月也只在这一瞬之间,薛霏霏的心都慢了半拍,只怕陈明月遭遇不测。 结果倒还好,陈明月衣裳虽乱了,人也受了惊,却不曾被伤了分毫。原来危急时分,是皇后李明泽挺身而出,替她受了一剑。至于那个刺客白兆,他正在阶下与婕妤黎简成打了起来。 「明泽哥哥,你没事吧?」陈明月晃过神来,忙去查看李明泽的伤势。 薛霏霏也过去看了眼,还好,那一剑偏了心脏,差一点李明泽就不能躺在这里说话了。 「快叫太医来!」薛霏霏喝道。 夏玉桐和于恩永都还没反应过来,倒是王青爬起来,忙不迭地去了。 殿内也是一片混乱。秦远助黎简成拿下了白兆,只是不等秦远问话,那个白兆便咬破了藏在舌底的毒药,顷刻死亡了。 而献王陈明深那边,李文暄已被蔡锐卸了双臂力气,无神地跪在那里。陈明深也无事,只是他身前扑着崔玉娥,她的下腹正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来。 薛霏霏要紧了牙,这献王可真是个男人,危急时分,竟拿女人来做肉盾。 「来人,将崔侧妃带走。」她唤道。 「薛阁主这手就伸得有点长了吧?」陈明深微微抬眼看了她,「这可是本王的侧妃。」 薛霏霏拱手笑道:「这可是在宫里,无论是谁受了伤,都得让太医看看。」说罢不再容他多言,薛霏霏挥手就让人上去,小心翼翼抬起了崔玉娥。 另一头周硕还在与人纠缠,那人同样是禁卫军打扮,功夫却比偷袭薛霏霏和秦远的人高出许多,况且他能与周硕打上这些时候,可见不是一般人。 「连赢?」薛霏霏喃喃道。 「什么?」秦远以为自己是听岔了。 「你看他使剑的手法,是不是有些熟悉?」薛霏霏朝那头努了努嘴。 秦远看了半晌,道:「我去帮师兄。」 有秦远相助,那个刺客很快就被拿下了。他被秦远以剑压肩跪倒在地,却始终昂着脑袋,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他瞪了缓缓走过来的薛霏霏:「这就是你们梁国的本事,以多欺少。」 这雕虫小技的挑衅,薛霏霏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她笑:「是啊,我们就以多欺少了,怎么样?」 那人咬紧了牙。 「也真是难为你,堂堂苏桓的弟子,在这皇宫里低眉顺眼这许久。」薛霏霏抽走他脖子上的挂饰,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雁。「这是我们璇玑阁的东西,叛徒怎配拥有?」 连赢扭动了身子挣扎,却被秦远更死地按住:「我才不是叛徒!」他怒吼。 薛霏霏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可你师父是。」 她收起了玉雁,冷声道,「带下去。」 太医院的人很快就赶到了,孙婆婆亲自为皇后李明泽查看了伤势,并做了简单处理,就让人先送他回凤仪宫去,自己随后跟去进行后一步治疗。 陈明月留在殿内,她冷眼看了这乱糟糟的殿内,蓦地掷下了一只金杯:「怎么,燕国这是要反了吗?」 燕国使臣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只说不敢。 陈明月懒怠与他们多说,只挥挥手,示意将他们都带下去。 一时其他人都散了,只留陈明月最亲信的人在内。「陛下。」薛霏霏问道,「您没事吧?」 陈明月摆摆手:「我没事。」她凝视了地上那一滩血,那是李明泽的。 「是时候了。」她说着,看向了薛霏霏。 薛霏霏会意:「我即刻给琼芳写信。」 林琼芳亦是璇玑阁出去的,如今镇守梁燕交界的云州,陈明月的意思,是要彻底灭了贼心不死的燕国了。几代女帝的心愿,或许就能在这一代达成了。思及此,薛霏霏兴奋得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待她给林琼芳写完了信,又仔细封好,命亲信之人去飞鸽送往云州。那人才拿了信出去,就有另一人匆匆进来了。 「阁主,您快去瞧瞧吧,那位崔侧妃怕是要不行了,说是要见您。」 薛霏霏眉头一拧,转身又往太医院去了。 孙婆婆已给李明泽包扎好了伤口回来了,正亲自查看崔玉娥的伤势。见薛霏霏进来,她沖薛霏霏轻轻摇了摇头。 就连孙婆婆都救不了了,薛霏霏明白崔玉娥这是大限将至了。 第91页 明明她曾亲手残害过一同长大的姐妹们,她本该是被憎恨着的,可眼下薛霏霏瞧着她躺在那里,鲜血不断地从她腹部涌出,浸透了一层层的纱布。她闭着眼,脸上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愈发苍白,就连嘴唇也是白的,嘴角还隐隐渗出血来。有那么一瞬间,薛霏霏心生不忍。 「你来了。」崔玉娥缓缓睁开眼,她看见薛霏霏就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 「哦,孙婆婆。」她又看见个熟人。 孙婆婆沉着一张脸:「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了吧。」 崔玉娥是个聪明人,孙婆婆这般说,她也就明白了:「连孙婆婆也救不了我吗?」她笑问,牵扯到伤口,艷丽的容颜也变了形。 孙婆婆堵着气:「我也不是神仙。你现在这样,也真是多亏了你不惜背叛师门也要去尽心伺候的献王殿下,他果真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就连当肉盾,你也是头一个。」 尽管死期将近,可崔玉娥还是笑着:「孙婆婆这是在怪我呢,怪我杀了你最喜欢的春柳丫头?」 孙婆婆腾地站了起来:「我跟她是没话说了,你看着办吧。」她向薛霏霏如是说道,蹬蹬走出去了。 薛霏霏走近榻前,她垂眼看了因疼痛而不时倒吸冷气的崔玉娥,她问道:「这个结局,你可曾想过?」 崔玉娥凝视了她:「你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我后悔了?我对不起你们?」 薛霏霏不言语。 崔玉娥闭上了眼,有泪水从她眼角滑了下来:「可我对他是真心的。」 薛霏霏死了心,她冷冷道:「你的真心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崔玉娥笑出了声:「是啊,我活该么,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了,要送我下地狱去。」 她说着又看向了薛霏霏:「到底还是你命大,我都将你骗到献王府了,还是让你逃了出来。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蔡锐那个没用的狗东西还是让你给跑了。只能说,老天爷真是厚待你了。」 薛霏霏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啊,错的原来是老天爷。」 崔玉娥望了屋顶上的樑柱,她道:「自古成王败寇,是我赌输了,我也认了。只是,」她幽幽道,「我不后悔遇见了他。」 都要死的人了,还如此执迷不悟,薛霏霏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转身就要走。 崔玉娥却突然呕了口血出来,她被血呛到,拼命咳嗽,整个人抖得跟块布似的。 薛霏霏不忍,到底还是过去封了她的几处穴道,好让她没那么疼。 「你还真是容易心软。」崔玉娥缓过来了,就又开始笑,「真不知道老阁主到底是看上你什么了,选你这样的人来接管璇玑阁。」 薛霏霏懒得理她,欲起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掌。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我也就做一回善人吧。」崔玉娥微微地笑了。 第五十一章 薛霏霏重新在榻上坐了下来,她的手还被崔玉娥攥着。 「璇玑阁的事,我没有都说出去,毕竟以我当时的能力,我所知道的也不过皮毛。」她自嘲地笑,「老阁主那时候就在防着我了吧。」 「你和紫嫣、春柳她们都是一样的。」薛霏霏道。 「啊,紫嫣,春柳。」崔玉娥眼神朦胧了起来,「要说对不起,我只对不起她们两个吧,是我害了她们。等到了下头,不管她们是打是骂,我都认了。」 她说着又吐了口血出来,胸前的衣襟已被浸透。 「我去叫孙婆婆。」薛霏霏又要起身。 崔玉娥还是拖住了她,她摇头:「不用了,不用麻烦她了,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的。」 薛霏霏还是不忍:「你别说话了,孙婆婆总有办法的。你最好是活下来,好好给她赔罪。」 崔玉娥笑了:「你还真是很傻啊。」她闭上眼,又努力睁开,「可我觉得很累了,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与其在这人世背负许多罪孽,倒不如下去亲自给她们赔不是。」她仰了头问薛霏霏,「你说,她们会原谅我吗?」 薛霏霏鼻子酸酸的,她说:「紫嫣和春柳都是好人,那么温柔,你见她们什么时候跟别人过不去了?」 「是啊,她们是多好的人啊。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崔玉娥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姐姐你放心,等我下去见着了她们,我一定会好好求求她们的。我求她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薛霏霏攥着掌心里那只没有了温度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乌云笼月的夜,薛霏霏陪陈明月去看被囚禁在天牢的李文暄。 李文暄像是知道她们会来,他将自己收拾得齐整,端坐在那里静候着她们。 「你要杀我。」隔着牢门,陈明月道。 李文暄笑了:「我们从来没想过不杀梁帝。」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无论臣服多久,外族始终还是外族。 可陈明月想不明白:「你分明有很多机会能暗杀我,为何那些时候却不动手?」 李文暄沉默不语。 陈明月轻笑:「因为你们想杀的不止是我吧。」 否则为何还要去行刺献王陈明深呢? 李文暄笑得古怪:「你既然都已经猜到了,为何还要来问我呢?」 陈明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就是想知道,一个人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你们燕国男子为尊,后宫都是女子,王府姬妾也都如此,你一个所谓的堂堂七尺男儿,竟甘愿捨身来我大梁后宫,也算是,卧薪尝胆了吧。」 第92页 她这话分明就是在嘲讽李文暄,果然李文暄沉不住气,他扑上来抓了牢门,满脸的狰狞:「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越王勾践无薪尝胆,最后可是灭了吴的。」 陈明月无声地笑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她站了起来,逼近李文暄,「这天下只会是朕的。」 李文暄诡异地笑:「是吗?」 陈明月微微眯起了眼:「你睁着眼瞧着吧,我会让你看到那一天的。」 陈明月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过身来,她问道:「你现在后悔吗,当初杀了李宗平?」 李文暄浑身一颤,他死死盯了陈明月,随即视线又落在了薛霏霏身上。他忽而大笑:「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卫俊廷现在的样子,也是你们指使他装来骗我的。」 陈明月不再说话,她最后看了眼李文暄,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霏霏送走了陈明月,她又折回去看了一个人,连赢。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连赢的消息,比如他是苏桓最得意的弟子,比如他曾一夜之间血洗燕国文臣七十二口人。可直到她见到这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时,她都不能将他与武林高手联繫起来,他长得实在是太老实了。完完全全的老实人模样,换身粗布衣裳挑担柴就是淳朴的农民形象。 他察觉到薛霏霏的到来,但他也只是稍微抬起了眼,扫了她一眼,就又垂了下去。 薛霏霏开口道:「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师叔呢。」 连赢喉咙里发出一声嘲笑:「怎么,堂堂的璇玑阁阁主,也要跟我这个阶下囚来攀关系吗?」 薛霏霏不理会他的嘲讽,又问:「苏桓没让你给我带话?」 「带了,」连赢冷声道,「师父让我告诉你,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来灭了你梁国。」 薛霏霏轻笑:「还挺狂妄的。」 她说罢就要走,就听见连赢又说道:「你不想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话吗?」 她重新站定。 连赢道:「他说他不后悔。」 薛霏霏噗嗤笑出了声。 连赢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 薛霏霏止了笑,道:「可我们挺后悔的,有那么一个叛徒师兄。」 连赢发出低吼:「你敢侮辱我师父。」 薛霏霏轻蔑道:「你师父还叛出师门了呢,我不过口头侮辱他几句,又伤不到他,怎么不能?」 连赢咬牙道:「师父说得不错,你果真是个牙尖嘴利的恶女。」 薛霏霏敛了笑:「我恶?那你便等着瞧吧,我真正恶的模样。」 清凉殿的刺杀事件让整个京城的人都感到既不安又愤怒,北边的贫瘠小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来刺杀他们的皇帝陛下。 霍嘉丰整整担忧了一天一夜,才在薛宅又见到了薛霏霏。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还好。虽然知道她并没有受伤,但当日殿上的情景,霍嘉丰只是听说,都觉得后怕。 「怎么在这儿躺得东倒西歪的?」薛霏霏看着地上打着酒酣的周硕、立春、秦远等人,皱眉道。 霍嘉丰苦笑:「周大哥心里有事,多喝了几杯,他们都陪着。」 他心里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为了木莲罢了。薛霏霏哼道:「还真把我这儿当酒馆了。」她踢了周硕一脚,在旁边坐下。 霍嘉丰忧心忡忡看了周硕一眼,他问道:「真的不告诉他么?」 薛霏霏活动了下酸胀的脖颈:「告诉他什么?跟他说他同床共枕几年的妻子其实是燕国派来的密探?跟他说我扣下了木莲?我不仅扣下了她,回头还要秘密处置了她?」 「这……」霍嘉丰哑然。 「所以啊,」薛霏霏瞥了他一眼,「与其叫他知道这些,倒不如让他就这么记挂着。」 她这样一说,霍嘉丰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果真是你抓了她?」霍嘉丰吓了一跳,他看见周硕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爬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他死死盯了薛霏霏,重复道:「果真是你抓了她?」 霍嘉丰紧张得手都在抖,薛霏霏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她说:「你现在也学会跟我玩花招了。」 周硕上来便打掉了她手里的杯子,抓了她的衣襟向前,几乎是在怒吼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薛霏霏还是无动于衷,她勾了勾嘴角笑:「你找不到的。」 周硕的拳头都快要挥过来了,薛霏霏依旧眼都不眨一下。 还是霍嘉丰抱住了周硕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 周硕气得不行,他一把甩开了霍嘉丰,又指了薛霏霏向他说:「你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她连自己的亲人都下得去手!」 「她可不是我的亲人,她不配。」薛霏霏更正道。 霍嘉丰喘着粗气:「你忘了她对你的好了?你忙得顾不上吃饭,是谁特地做汤汤水水冒雪来送给你?」 薛霏霏冷笑:「不过都是她的手段罢了。我要吃饭,有的是人来做。」 「你!」周硕气极,他的手都在抖,「你果真如他们所说,是个无情人。」 周硕拔腿就走。经过霍嘉丰身边,他又道:「我劝你最好离她远一些,否则哪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周硕说罢甩手就走,留下霍嘉丰一脸不知所措。 薛霏霏依旧平静,她重新拿了个杯子倒酒,又说:「别装睡了,人都走了,戏都唱完了。」 第93页 紧接着霍嘉丰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还在地上睡死的秦远和立春都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秦远道:「我也是没办法……」 立春接道:「大统领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薛霏霏冷笑:「你们还挺团结的。」 秦远和立春对了下视线,两个人悄悄走了一步,见薛霏霏没说话,干脆撒开脚丫子就跑了出去。 「这……」霍嘉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茫然道,「他们都是装的?」 「不然怎么演戏套话呢?」薛霏霏自斟自酌。 霍嘉丰琢磨了一阵,试探问道:「其实你是故意让周大哥知道的?」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你还不算太傻。」 霍嘉丰呵呵笑了,但很快又忧愁道:「可是我瞧他刚才那样子,像是真对你生气了。」 「他会想明白的。」薛霏霏淡淡道,「再情意深长,大是大非面前都要抛却。」 霍嘉丰自然认为她说的是对的,但又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薄情冷心了些。与此同时他又感慨,幸亏他是土生土长的梁人,否则也没法在她身边了。 第五十二章 陈明月生辰前夕,琅嬛阁的贺寿图终于完成了,第一时间被送去了紫宸宫,请皇上品鑑。 正巧薛霏霏也在,而送画的人又是霍嘉丰,陈明月便饶有兴致地要大家一起欣赏画作。 薛霏霏对这些书法画作其实都不大感兴趣,别人在那边讨论立意、画技、颜料等话题时,她宁可跟夏玉桐于恩永商量着明天早上吃什么,也懒得去多看那幅画一眼。 当秦远一身是血地冲进来时,薛霏霏才打定了主意明早要去吃一碗巷口的虾皮馄饨。 「秦侍卫!这是怎么了?」夏玉桐失言叫道。 秦远跪倒报导:「陛下,献王叛乱,率兵突袭皇城,马上就要打到紫宸宫了,还请陛下速速退往凤仪宫,臣带人守在这里。」 「什么?」陈明月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他真的反了?」 秦远低头道:「是。」又恳请道,「陛下,情况紧急,还请陛下先往凤仪宫去避一避。」 陈明月来回踱步,却并不立马就去往凤仪宫。 见此薛霏霏问道:「现在前头是谁在守着?」 秦远答道:「是周师兄。只是皇城中禁卫军人数有限,即便调动所有禁卫军与大内侍卫,也敌不过献王的兵马。」 薛霏霏冷静道:「同他一道反了的是谁?」 秦远看了眼陈明月,她也正望了秦远。秦远忙低头道:「有连州都督,郑家军,还有……」他欲言又止。 「还有谁?」陈明月咬牙道。 「还有杨大学士。」秦远艰难说道。 「杨大学士?」陈明月一愣,「杨大学士?」 「是,是杨大学士。」秦远道,「他在宫门外宣读了所谓的陛下十大罪诏,说女人当天子乃是逆天的行为,而献王才是真龙天子,如今夺回帝位乃是顺应天意,号召民众跟从。」 陈明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脸上都走了一圈:「十大罪?」她似是在自言自语。 秦远不敢接话。 还是薛霏霏道:「那不过都是他们找的藉口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安全,请陛下速速前往凤仪宫。」 众人随即附和。 然而陈明月略略思索后,却摇了摇头:「朕不走,朕就在这里。」她抚摸了桌上的玉玺,「谁都知道这紫宸宫意味着什么,朕若是退了,叫陈明深那个傢伙坐在这里,那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便是死后去见列祖列宗,朕也抬不起来头。」 「陛下!」秦远见她始终不肯走,不得不急了。 薛霏霏却明白陈明月的意思,她脑子里迅速有了主意,便对秦远说道:「你去将宫里所有的禁卫军和大内侍卫都集中起来,拱卫紫宸宫。」 有薛霏霏在,秦远知道自己听命行事就行,赶忙领命去了。 薛霏霏又叫了王青来:「你拿我的令牌,速去璇玑阁,让寒玉将后宫诸人统统带到紫宸宫来。再告诉她,但凡会拳脚功夫的,都拿上刀剑以及任何能攻击的东西。若是我师兄在前面败了,陛下就靠我们了。」 王青心中一凛,慌忙也去了。 殿内只剩下这些只会吟诗作画的文人墨客。 薛霏霏看了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又看了陈明月,道:「请陛下拿出虎符。」 陈明月一愣:「你是要去京郊大营找琼英调兵?可眼下谁还能出宫去?陈明深定将这皇城都围起来了,便是出得宫,京城也不一定能出得去。」 薛霏霏正色道:「出不去,也得出去。」 陈明月见她坚持,心一横,真将那半枚虎符拿了出来。 「你是要亲自去吗?」陈明月问她道,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薛霏霏道:「臣的使命是护陛下周全,眼下宫中危机,臣当然不能离了陛下身边。所以,」她看了众人,「我得找其他人去。」 「我去。」夏玉桐第一个站了出来,「我是宫女,眼下宫中四处混乱,我混出去最是容易。」 「不行!」却是于恩永反驳道,「你一个女子,甚少出得宫门,只怕出去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你说宫中混乱,只怕外头街上也一样混乱,你一个人不行。」他说着又向陈明月主动请缨,「陛下,还是派奴婢去吧。」 第94页 夏玉桐有些激动:「你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难道你就分得清了?你不也甚少出宫?况且你也不会功夫,若是有个万一……」 薛霏霏看了陈明月,显然她也在犯难。 薛霏霏便道:「陛下不用担心,且将虎符交于臣,臣去寻寒玉,让她……」 「我去吧!」却是霍嘉丰站了出来,「我去。」他看了薛霏霏说道,「寒玉姑娘这会子也难寻,与其耽误时机,倒不如就让我去。我对京城熟,也清楚京郊大营的位置,家中还有马匹,我出宫就能寻着机会乔装打扮出城去。」 「你不行。」薛霏霏想也没想就给他否决了,「你不会功夫,若是碰上了歹人,只怕死得更快。」 霍嘉丰就笑了:「都说死的都是会水的,我一个平民百姓出城避难,恐怕也没人会为难。」 头一回,薛霏霏竟觉得他说得在理。时不待人,她也就不再多犹豫了,将虎符拿帕子包裹了,郑重交到他手中:「一定要将此物交到京郊大营的林琼英将军手里。」 霍嘉丰握紧了那半枚虎符:「你放心。」 薛霏霏怎么可能放心?她想了想,又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摘下,递给了他:「你拿着这块玉佩,京郊大营便无人会拦你。」 霍嘉丰接过那枚温润玉佩,小心放进怀中收好。 薛霏霏又从袖中取出短剑来交给他:「这个给你防身。」又掏出个香囊来,「这里是软骨香,若是碰上叛军,撒上那么一点,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霍嘉丰都没手去接了,他手忙脚乱地笑道:「够了够了,真用不上这许多。」 薛霏霏还是执意要给他:「你且留着。」 一时霍嘉丰换上了内侍衣裳,薛霏霏亲自送他从后门出去。 薛霏霏心中分明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千言万语彙到了嘴边,只凝成了一句:「你要小心。」 霍嘉丰咧嘴一笑:「我会的。」他握紧了胸口的那枚玉佩,也向薛霏霏道,「你也是,一定要保重。」 薛霏霏很想说我还用你来教吗,但这次她忍住了,只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难得见她这般温柔的模样,霍嘉丰一时都有些捨不得走了。但他也知道眼下并不是温存的时候,心一横,他说:「那我走了。」 「去吧。」薛霏霏道。 霍嘉丰转身就走,不敢回头。他怕自己这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薛霏霏目送他越行越远,直至看不见。 陈明月踱至薛霏霏身侧,问她道:「你觉得他会成功吗?」 薛霏霏握紧了手,指甲嵌进了掌心:「陛下请放心,他若是回不来,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取下贼首。」 陈明月转头看了她:「我真是没有料到,他竟会在今日……」 薛霏霏亦是如此:「此事也是臣疏忽了,千算万算,竟让他来了这齣其不意的突袭。」 「果真是贱人!」陈明月气得骂道。 谁说不是呢?薛霏霏嘴上不骂,心里也早问候献王一家了。 待石寒玉将后宫等人全数集中到了紫宸宫来,就连一贯文弱的人们,都手执棍棒,严正以待。 以皇后李明泽为首的妃嫔们聚集内殿,守着陈明月,人人脸上都惶惶不安,唯有黎简成主动请缨:「陛下,臣一身武艺,眼下外头正要紧,不如让臣也去前头?」 陈明月很少注意到这个话少的年轻男子,今天却是正眼看他了:「朕记得你,上回也是你,帮着周硕他们拿下了刺客。」 黎简成坦然一笑:「那都是臣该做的。」 陈明月拍了拍身侧的椅子:「你就在这里,既然你功夫不错,朕和皇后等人就靠你保护了。」 黎简成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听从了。 薛霏霏凝神听了前方的动静,只觉得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快要逼近紫宸宫了。 薛霏霏担心周硕和秦远,她吩咐了石寒玉守好宫门,自己则飞身上了紫宸宫正殿檐上,果然禁卫军与大内侍卫虽死死抵抗,却架不住献王的人多,那些叛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周硕和秦远只能率人节节退守。 眼看着叛军就要接近紫宸宫了,薛霏霏甚至能看见他们后方献王陈明深的身影,他一身银色铠甲,骑着同样配甲的战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薛霏霏咬紧了牙,她这回算是栽了。 「开宫门,放我们的人进来。」薛霏霏朝下面的石寒玉道。 石寒玉依言打开了紫宸宫宫门,在禁卫军的掩护之下,周硕和秦远退了进来。 薛霏霏迎了上去,见周硕的胳膊上还插着一支断尾箭,她也顾不得两人还在冷战中了,赶紧吩咐了石寒玉:「快去叫太医来。」 「不必了,」周硕摆摆手,「眼下还不是时候。」他看着那两扇朱红大门又被合上,粗重的门栓挡了上去,他却依旧握紧了手里的刀,「等这事了了,我还活着再叫太医来看吧。」他向薛霏霏笑道。 知道他也不生气了,薛霏霏也无话可说,只接了石寒玉递来的止血药粉,给周硕简单地洒了一些。 周硕看着她给自己止血,又道:「等这事了了,能让我去见见她吗?」 薛霏霏将止血药粉还给了石寒玉,好让她给秦远上药。她自己则抬头看了周硕,微微一笑:「我不杀她,让她自然老死,已是最大的宽容了。」 第95页 周硕也就明白了。其实他早想到了,只是亲耳听她这般说,他才会彻底死心。 那就这样吧。他想。 片刻之后,重重的脚步声在紫宸宫外响起,所有人的心又悬了起来。薛霏霏和周硕、秦远对视一眼,便知彼此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多时,外面便有人喊话了:「今有真龙天子陈氏子孙明深在此,里面的人还不出来,缴械不杀,投诚可留性命。」 薛霏霏听得分明,那是前帝师杨文沖的声音。 她冷笑一声:「门外既是杨大学士在,我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那头安静了一下,杨文沖便道:「什么问题?」 薛霏霏高声道:「请问杨大学士,『忠心』的『忠』字该怎么写?」 这次外头安静的时间更长了。虽然没动静,薛霏霏也能想到,那个老迂腐想必已经气得涨红了脸。 「所谓『忠』,老夫一生都是忠于天子皇权,而不是某个人。」许久,杨文沖的声音才又响起,却没一开始那么有底气了。 薛霏霏笑了起来,向众人道:「怎么外头还有畜生才乱叫呢?」 众人也都配合地笑了起来。 杨文沖应是被她气得不轻,开始口不择言:「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一个女人,就该居于后堂内室,而非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 杨文沖的话没有说完便没了声响,想必是被人给拦住了。 果然很快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薛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整个京城都已在本王的控制之下,你又何必负隅顽抗呢?不如老实将我的那位堂妹交出来,我还能保你们性命无虞。」 薛霏霏厌恶极了陈明深,她呸了一声后道:「畜生还不少呢,来了一只又一只。」 众人这次报以更大的笑声。 只是笑着笑着,这笑声便从后往前偃了下去。薛霏霏回身看时,只见陈明月被德妃荣意恒拿匕首挟持着,缓缓从殿内出来了。 荣意恒似乎很满意众人的注目礼,他微微笑道:「开门。」 第五十三章 「大胆!你竟敢挟持陛下!」众人愣怔时,周硕率先怒道。 荣意恒并不搭理周硕,他的匕首往陈明月的脖子上又近了些,拉出一道明显的红血丝。 「开门。」他继续笑着。 「陛下!」薛霏霏急道。 陈明月摆了摆手,轻声道:「开门。」 薛霏霏咬了牙:「开门!」 紫宸宫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门外是已经下了马的献王陈明深,他被众人簇拥着,看见荣意恒挟持着陈明月慢慢走了过来,他脸上露出笑意:「我说过,这江山不该由你来坐。」 被挟持的陈明月紧紧抿了唇,不置可否。 「走啊。」荣意恒催促了陈明月。 陈明月没有动,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荣意恒有些不耐烦了:「这还用说吗?你一个女人,还真想世世代代都让女人凌驾在我们男人之上吗?实不相瞒,当初武春阳说的,也正是我的心里话。」 陈明月笑了:「朕都是第五代女帝了,你们还觉得这天下不该由女人来坐,真是荒唐。」 荣意恒道:「继续让你们女人主宰那才是荒唐。」 「哪里荒唐了?」陈明月反问道,「你们难道没看见吗?给我们女人同样的机会,去读书,科举,参政,经商,这些年都已经证明了,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不错,是做得更好。」陈明深出声道,他看了陈明月,稍稍抬了下巴,「可你们错就错在,做得更好。」 陈明月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她笑得愈发大声,笑到忍不住去按了肚子,弯下腰去。挟持她的荣意恒不得不也随着弓下了身子。 「喂,别笑了,快走!」荣意恒催促道。 就是这档功夫,一道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沖向了荣意恒。伴随着他「啊」的一声尖叫,他手中的匕首当的掉落地砖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刀片,明晃晃插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过瞬间,陈明月就被带离了荣意恒的身边,她喘着粗气,向扶着她胳膊的薛霏霏道:「你再晚一步,我就要笑吐了。」 薛霏霏也是心惊胆战,但她还是笑着:「或许吐了的效果会更好。」 那边荣意恒被秦远压着跪倒在地,他恨恨看了陈明月:「我早该一刀杀了你才是。」 陈明月整理好了仪容,她得体地笑:「可惜,你错过了那个机会。」 荣意恒被捆好带走,陈明月看向了门外的陈明深,她冷笑:「你也一样。」 陈明深眼神凌厉:「我现在也可以射杀你。」 陈明月颔首一笑:「哦?是吗?那你尽可以试一试,看到底谁先死。」 陈明深抓紧了腰中的佩剑,他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是以不敢真的命人放箭。以他对薛霏霏的了解,指不定她此刻就在哪里埋伏了人,恐怕他还没开口,就会有人先要了他的性命。 「你这样拖着是没有用的。」陈明深改为劝降,「倒不如你自己乖一点,老老实实写下退位书,并传位于我,我还能让你活下去。你这样固守在这宫殿里,没水没食物,又能撑上几天呢?」 第96页 陈明月嫣然一笑:「你管我?」 陈明深差点没被她气到吐血,就听她又喝道:「关门!」 朱红大门再度合上,门栓落下的那一刻,陈明月腿一软,要不是薛霏霏拉了她一把,她就坐到地上去了。 「我这表现还行吧?」她苦涩笑问。 薛霏霏将她拉了起来,道:「很好,很有一代君王的风范。」 「那就好。」陈明月看向大门,她能想像到对面陈明深咬牙切齿的模样。献王一脉被姑息多年,如今果然养虎为患。 薛霏霏猜到了她的心思:「陛下暂且不用担心,献王想不落人口舌,名正言顺地登基,最好的办法就是逼着你主动退位,所以目前他不会轻举妄动,我们还有机会。」 陈明月还是苦笑:「现在就指望着霍嘉丰了。」 是啊,薛霏霏心想,也不知此刻他出宫了没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紫宸宫内,陈明月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拒绝绑上纱布和绷带,让人把这些东西拿去给更需要的伤员。晚饭也没怎么吃,紫宸宫小厨房内的粮食都不够这一宫人吃一顿的,很多人连水都喝不上。而这才是刚刚开始。 「姐姐。」石寒玉悄悄来找薛霏霏,附在她耳边道,「方才荣德妃要撞柱寻死,被我们给拦下来了,但还是额头破了皮,眼下还昏迷着。」 这种叛徒,简直死有余辜。薛霏霏道:「看好了他,他想死得这么痛快,咱们可不能如了他的意。」 陈明月看见她二人在那边嘀嘀咕咕的,便问了一句。薛霏霏据实相告。陈明月嘆了声气,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薛霏霏去看了荣意恒。他的发髻已经散了,额头上缠着一块纱布,已经被血染红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很,丝毫没有先前风度翩翩的清俊模样。 他看见薛霏霏过来,还能笑着问道:「怎么,你来看我笑话?」 薛霏霏在他面前站定,她不理会荣意恒的话,只问他道:「你是什么时候跟献王那边联繫上的?」 「是崔玉娥那个贱蹄子告诉你的吧。」荣意恒冷冷道,「我就知道,你们璇玑阁出去的人,有几个人的话能信得?」 薛霏霏不回答他。 他也不回答薛霏霏,只说:「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穷途末路,何必再做这无谓的挣扎呢?」 「你怎么知道就是穷途末路了呢?」薛霏霏反问道,「不到最后一刻,谁是成王谁是败寇都说不准。你还是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吧,可别错过了。」 夜深了,有人熬不住,坐在地上睡着了。薛霏霏从人群中悄悄穿过,来到殿外的周硕身边。 「他们估计等不了许久了。」周硕道,「或许黎明时分,他们就会强攻。」 薛霏霏看了这满院子东倒西歪的人,很多身上都还带着伤,衣服上的血迹还没干透。 「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他陈明深就休想踏进这紫宸宫一步。」她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周硕看了她一眼:「你说,我们这样做有意义吗?」 「有,怎么会没有呢?」薛霏霏道,「这不是男人做皇帝还是女人做皇帝的问题,有问题的从来都不是性别的对立,而是观念。只要还有人觉得只有男人才能做皇帝,我们就更不能退后。」 「你说得对。」周硕点头,「我算是明白了,女子学院那么多人,为什么师父会选你,会把璇玑阁託付给你。以前我以为是别人都打不过你,现在我明白了。」 薛霏霏瞥了他一眼:「别人的确都打不过我,这也是原因之一。」 周硕才想要哈哈大笑,却不慎扯到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还是笑了:「谁都像你,打起架来不要命。」 不要命,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天方蒙蒙亮,紫宸宫宫门外就想起了献王手下的声音,他们敲着盾牌,声声低吼。 这是要他们投降。 陈明月从殿内出来,她的手中也多了一把长剑。她环视了众人,高声道:「今天,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战士,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我们的荣誉也是同一份。」 「护卫陛下,绞杀叛贼!」周硕举刀呼道。 人人举起自己手中的刀枪剑戟,高声呼喊:「护卫陛下,绞杀叛贼!」声音盖过宫门外的叛军。 然而很快他们就安静下来了,因为外头传来一阵又一阵咚咚的声响,大家看着那两扇朱红宫门不住地颤动,知道是叛军在撞门了。 「抵住门,绝对不能让他们冲进来!」周硕吼道,率先带领禁卫军沖了上去。 薛霏霏注意到陈明月的手在微微颤抖,她低声道:「陛下,你一定要撑住。」 陈明月知道她是这一宫人的主心骨,哪怕所有人都死了,她也不能倒下。 正在这时忽然从宫墙外接连射箭进来,那箭头上还带着火,好几人不幸中箭,有人当场毙命,有人被火烧,滚在地上嚎叫。 「快!快找地方躲避!」秦远叫道,指挥着大家找地方躲藏起来。 箭还在源源不断地射进来,薛霏霏护着陈明月退后,她恨不能亲自沖将出去,手刃那些叛徒。 抵门的人少了,宫门也禁不住接连的撞击,门身上开始显出裂痕。 「快躲开!」薛霏霏叫道。 周硕等人才将将避开,那扇朱红大门发出刺耳的一阵响,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第97页 「沖啊!」叛军从门外攻了进来。 「保护陛下!」周硕举刀号召,「杀叛贼!」 周硕和秦远等人沖在了最前面。薛霏霏护在陈明月身前,她说:「陛下,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向献王低头。」 陈明月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血腥厮杀,她有些不忍,如果不是薛霏霏的那句话,她真的很想叫住口,想让他们停下来,就算她不做皇帝了又如何,她不想再看见杀人。 薛霏霏注意到她脸上的痛苦神情,她知道她在纠结些什么,所以她沉声道:「自古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尸骨上来的?你忘了先帝的教导了吗?」 陈明月蓦地想了起来,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人关于权力的斗争,从来都伴随着流血。高位的人不一定会亲眼瞧见,但你一定要知道,你走到这一步,背后是无数人留着鲜血拼来的。而你要做的,就是守好它,才是对得起他们。」 「我知道了。」陈明月道,她拿起了手中长剑,「你放心吧,就算是死,他陈明深也得死在我前头。」 薛霏霏这才稍稍放心,只是不等她说话,便觉一阵劲风袭来。她下意识地便挥剑去挡,只听叮的一声,是一枚银色暗器被打落在地。 薛霏霏怒目看向暗器来源方向,那里蔡锐正阴险笑着,大踏步举刀向她们砍了过来。 这个狗腿子! 薛霏霏将陈明月往后一推,自己就要提剑迎上去。 正是这档口,一阵洪厚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厮杀,凝神去听那号角声。 秦远率先笑了起来:「是林将军!」 第五十四章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距献王之乱已过去两个月了,京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之象。就连曾经血流成河的紫宸宫,如今也是花团锦簇,丝毫看不出那一日的惨烈。 「陛下,这是两位林将军从云州传回的密信。」陈明月的御书房内,薛霏霏奉上才拿到的书信。 陈明月赶紧接过,打开一瞧,立马喜道:「好,不愧是林家的女儿!」她抚掌大笑,「她们又拿下了燕国的两座城池,照这个速度打下去,燕国迟早是我大梁的囊中之物。」 薛霏霏拱手:「恭喜陛下。」 陈明月挥了挥手:「他们最近如何?」 薛霏霏答道:「卫俊廷如今在掖庭宫仍不安分,几次三番都还妄想着能从掖庭宫逃出来,想跟陛下求情。」 陈明月嫌弃道:「看来是活儿太轻了,告诉掖庭宫掌事,往后多给他派些活儿。」 薛霏霏又道:「李文暄被囚禁宫室内,每日只是诵经念佛,并无其他。」 陈明月哼道:「他念再多的经,也无法阻止我大梁的进程。我就是要他好好看看,看着他的燕国被朕覆灭的那一天!」 「至于荣意恒……」薛霏霏想了想道,「他的疯病怕是好不了了。孙婆婆去看了好几回,什么方子都试了,也无济于事。」 「真不是装疯?」陈明月问。 薛霏霏摇头:「陛下都说了不会杀他,要留着他给自己做个警醒,他没有必要那般装疯卖傻。臣上回去看他,他扑在地上跟两只狗抢骨头吃,他那样一个世家公子哥儿,断是做不出的。」 陈明月越听越觉得噁心:「他就算是装的,我也不在意。这场战,是我赢了。」 「说到这儿,」薛霏霏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图来,展开给陈明月瞧,「献王如今被拘在皇陵,看守他的人来信说,他在皇陵郊区种起了五谷,就在这一块。」薛霏霏指给她看。 陈明月皱起了眉:「这都中秋了,他种什么五谷?」 薛霏霏琢磨着:「大概还是不死心吧。」毕竟谷神为「稷」,他现在这样做,完全就是司马昭之心。 当初陈明深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偏偏败了,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关键陈明月还留着他「献王」的封号,命他在皇陵为先帝们守墓。 往常在皇陵守墓的,都是先帝们的妃嫔,大女帝在时便立下了规矩,皇子皇女都是只知生母,不知生父,皇帝驾崩后,所有妃嫔都得前往皇陵,不得干政。 献王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朝堂的机会了。 「叫他种吧,」陈明月道,「他就是在冬天种出稻谷来,这天下也不会是他的。」 她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乏了,去凤仪宫坐坐吧。」 薛霏霏拱手要送她出去,却听陈明月又说道:「你来不来?最近皇后跟黎昭仪他们组了个蹴鞠队,还怪好玩的。」 献王之乱后,陈明月念黎简成忠心护主,干脆将他晋为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又看偌大的后宫如今也寥寥,便将安分守己的王裕琛也晋为了昭容。如今后宫只四位主子,还能凑一桌麻将。 薛霏霏摇头笑道:「今日中秋,臣还得回家过节。」 陈明月就笑了:「我知道,当初霍嘉丰救驾有功,我要给他官儿做,赐他良田,他都不要,只说回头要跟我讨个彩头。」 薛霏霏正色道:「那陛下可能轻易给了。」 陈明月拍了拍她的肩:「我看他就很好,人物俊秀,忠心可嘉,还画得一手好画。你也别太折磨人家了,差不多就行了。」 第98页 差不多就行了。薛霏霏垂首笑了笑,未应声。 她从皇城里出来,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华灯亮起,人声鼎沸,人们都在庆祝着这个劫后的第一个团圆佳节。 她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匹沿了街道慢慢走着。 没人认得她是璇玑阁阁主,只当她是某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小摊贩们热情地向她招揽着自己的生意。 「姑娘,看看我这灯笼吧,玉兔捣药,嫦娥奔月,都有呢。」 「姑娘,吃碗汤圆吧,团团圆圆。」 「姑娘你看我这石榴,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可甜呢。」 她一路走,听着一路热情洋溢的吆喝。 这才是国泰民安的盛世啊。 「哎哟!」 薛霏霏顿足,就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扑倒在她面前,手里的小圆灯笼骨碌骨碌滚了两圈,最后在她脚前停住。 「你没事吧?」薛霏霏蹲下身去,问那小女孩。 小女孩摇了摇头,自己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给。」薛霏霏将那只小圆灯笼递给了她。 小女孩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滴熘熘地看了薛霏霏,然后摇头道:「姐姐,这个送你了。」 「送我?」薛霏霏奇怪道,「为什么要送我?」 小女孩嘻嘻笑了,拍手道:「因为姐姐你长得好看,比画上的嫦娥还要好看。」 薛霏霏忍俊不禁,如今的小孩子嘴可真甜。 「妞妞,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一个妇人急匆匆过来,抓着小女孩就问。 小女孩指了薛霏霏:「漂亮姐姐。」 妇人赶紧拦下小女孩的手,喝道:「不许无礼。」又勾着腰向薛霏霏道,「不好意思这位姑娘,孩子小,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姑娘……」 「没冒犯。」薛霏霏笑道,她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兔环佩,递给了小女孩,「你送我灯笼,那我便送你一只兔子吧。」 妇人赶紧婉拒:「姑娘,这不行,这可太贵重了。」 薛霏霏道:「礼物不在价高,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她将玉兔塞给了小女孩,又摸了摸她的头,「等年纪到了,去女子学院上学吧。」 「这……」妇人面露难色。 小女孩童言无忌:「爹娘说了,我们家钱只够供哥哥和弟弟上学的。」 「不许胡说!」妇人又是羞愧,又是生气。 即便已经是第五代女帝的时期了,女孩子想要上学还是难如上青天。 薛霏霏道:「无妨。到时候你就拿着这块玉佩,自然会有人让你去上学的。」她又捏了捏小女孩的丫髻,牵马离开了。 小女孩看着她走远,又抬头看了她母亲:「娘?」 妇人从她手里拿走了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回,激动地手都在颤抖了:「妞妞,你这是遇上贵人了啊。」 薛霏霏提着那盏小圆灯笼到了霍家。开门的忍冬见了那盏小圆灯笼,禁不住笑了起来:「大街上那么多好看的灯笼,薛大人怎么偏偏拎了这么一盏……」他顿了顿,努力憋了个词出来,「朴实无华的回来?」 薛霏霏也笑了:「你也说了,朴实无华。」 院子里立春和秦远正在往檐下挂灯笼,薛霏霏就将她那盏递给了秦远:「给我的也挂上。」 秦远拎着那盏小圆灯笼哭笑不得:「你哪来的这么个小玩意儿,倒像是给小孩子们玩的。」 「不错,的确是小孩子的。」薛霏霏点头。 立春在一旁大惊失色:「不是吧?堂堂璇玑阁阁主,竟然跟小孩子抢灯笼?」 薛霏霏伸手就去敲了他站着的那把梯子:「你见着了?」 立春赶紧扶稳了梯子:「我什么都没说!」他叫道。 「开饭啦。」张巧儿和连翘摆好了院子中的饭桌,一样样揭开了碗碟。 「今儿个是喝白的还是红的?」周硕从屋里出来,一手託了一个酒罈子。 霍嘉丰跟在他身后:「自然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样好的月色,还是红的好。」 「诶,当年大诗仙李白可是喝着白的写了许多诗。比如那句『举杯邀明月』。」周硕道。 两人争争吵吵,最后还是薛霏霏发话了:「想喝红的喝红的,想喝白的喝白的。」 这下就没人有意见了。 「孙婆婆呢?」连翘因不见孙婆婆,遂问道。 秦远道:「孙婆婆前阵子告了假,往南边去了。」 「南边?」连翘和张巧儿等人疑惑道,「她老人家好好的,跑南边去做什么?」 薛霏霏举起了酒杯:「自然也是去跟故人团圆去了。」 「来来来,干杯干杯。」周硕吆喝着。 几只杯子碰在了一起,叮叮噹噹清脆声响。美酒下肚,犹如烈火滚喉,又如沙漠甘霖,意味无穷。 「吃菜吃菜。」张巧儿招呼了大家,「这几样都是我新学的菜式,你们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众人下筷,又纷纷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张大厨!」 张巧儿乐了,匆匆又喝了杯酒,就要走:「师父那边还等着我去打下手呢,我得赶紧走了。」 她一走,周硕也喝光了杯中酒,起身道:「今晚街上人多,我也得去忙了。」 立春跟着他站了起来,朝大家拱了拱手:「你们慢吃。」自己又拽了只鸡腿走。 第99页 秦远不甘落后,他拽了另一只鸡腿,道:「我今晚宫里值夜,明儿再来蹭饭。」 这是把明天的也预定下了。 他们都走了,连翘干脆拉了忍冬,道:「走,陪我去看看厨房里煲的汤,明早要下面条吃呢。」 忍冬连酒都没喝上两口,就这么被连翘给拖走了。 先前人满为患的桌上只剩下薛霏霏和霍嘉丰。 薛霏霏晃了手中的酒杯,琥珀液体散发着果味清香,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真美啊。」她喃喃道。 霍嘉丰将他的杯子与她的碰了下,叮的一声响。 「但愿人长久。」他举杯说道。 薛霏霏一怔,继而也举起了杯子,微微一笑:「但愿人长久。」 她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拿筷子夹了片桂花糖藕吃。 吃着吃着,她发现霍嘉丰没动筷子,而是一直盯了自己看。她觉得奇怪,便问了句:「你怎么了?」 霍嘉丰扭扭捏捏:「嗯,我是想问,我只是问一问哈,就是那个,那个……」 他吞吞吐吐的,倒是把薛霏霏给问着急了:「那个什么啊?」她没好气道。 霍嘉丰心一横:「就是上次你给我餵的那蛊……」 「蛊?」薛霏霏一愣,半天才想了起来,是了,那天晚上他跟踪自己去了书房密室,还自以为她没发现,真是蠢得可以。 可更奇怪的是,他明明那么蠢,她竟也不觉得嫌弃。甚至还认为,他连犯蠢都比别人蠢得可爱。或许是她中蛊了吧。 这么一想她就笑了起来:「哦,你说那蛊啊。」 霍嘉丰点头:「我是想说,你能不能把那玩意儿给弄出来?它老在我身体里,我总觉得怪怪的。」 薛霏霏正色道:「那可不成。万一哪天你叛变了呢?我的事你知道得可不少。」 霍嘉丰举手起誓:「苍天为见,我霍嘉丰此生定不负你。如有违誓,就叫我……」 「行啦行啦。」看他那般郑重,薛霏霏忍不住又笑了,她摇着头,给他夹了块糖藕,「老实告诉你吧,其实你压根没中蛊,是我骗你的,那天晚上你吃的就是个普通的糖丸而已。」 霍嘉丰呆若木鸡:「你说啥?」 薛霏霏看了他,含笑道:「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霍嘉丰腾地站了起来,他在院中来回走了几趟,终于停了下来,给自己又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我没中蛊?」他道,「我没中蛊!」他哈哈笑了起来。 这人是欢喜疯了吧?薛霏霏挑眉想到。 只见霍嘉丰又坐了下来,也为她斟了酒,然后又碰杯:「可给我忧愁坏了,我就怕那蛊在我肚子里,那我可就不敢跟你……」他蓦地住嘴,脸瞬间烧得火热。 薛霏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见他那样,瞬间也就明白了,他那欲言又止的含义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说,她便笑着伸手去捏了他的下巴,凑近轻声道:「就算你中蛊,也并不妨碍你想的那事。」 霍嘉丰咽了下口水,他端起了酒杯,再度喝了一大口,然后大着胆子抓住了薛霏霏的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薛霏霏知道,此刻他才是真的欢喜疯了。 她亦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撒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