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小旗兵》 第1章 倒霉的穿越 乱!实在是太乱了! 付宁觉得全身剧痛,耳边像是有几百只鸭子在叫一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满是灰尘的房顶,脑子里都是这几个小时以来的情景。 冷!真的好冷! 他止不住的牙齿打颤,想紧一紧身上的衣服,但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不就是一边走一边看手机吗?然后眼前一黑,就变成这样了! 脑袋晕晕沉沉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有一双手臂强行把他抱了起来,然后捏着他的脸蛋,挤开了他的牙关。 还没等他叫出声来,一股苦涩的水流冲进了他的口腔,热热的,一直熨烫着他的食道,直到落进胃里。 “啊~~~”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醒了!醒了!”旁边有人激动的大喊着。 付宁尝试着把沉重的眼皮掀开,他估计自己不是撞上了电线杆子,就是掉进下水道了,得看看是哪位英雄豪杰把他救上来的。 结果,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白净的圆脸,是个一脸担忧看着他的中年妇女,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紧紧的挽了个纂儿,手里还端着一个白瓷大碗。 微微活动了一下脖子,付宁看见半抱着自己的是一个顶着月亮头的中年男人,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说:“付宁,怎么样?缓过来了吗?” 为什么是好像,因为他的耳朵里开始嗡嗡响了,听着他说话就像是没了电的广播似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付宁挣扎着直起身子,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栋破旧房子的屋檐底下,而眼前停着一副棺材! 周围来来回回的人们穿的都是长袍马褂,腰里扎着白布带子,互相打千、作揖,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幻觉?!做梦?! 付宁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处境,决定再晕一会儿,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哪怕在下水道里泡着呢,也好过现在! 周围的人都在往他身边围过来,这种场面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干脆把眼一闭,甭管真晕假晕,反正他一个字都不会回应的。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了炕上,又是生炉子,又是找被子,还有人进进出出的问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闭紧了眼睛就是不睁开,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人都出去了,付宁侧着耳朵听不到屋里的响动了,才悄悄睁开眼睛,可是除了眼前简陋的破房子,他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身上疼得厉害,也冷得厉害,他实在是没有力气思考了,只能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希望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了身上的温暖,觉得这回没问题了,估计是送到医院了,睁眼吧! 然后他又把眼闭上了,怎么不是医院那煞白煞白的灯光啊?!怎么还是那小土房啊?! 但是他这一动,旁边的人立马就过来了,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他的心口,然后双手合十向四方拜了拜,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算是不烧了!” “他爹!孩子醒了!”她的话音未落,外面的人一挑帘子就进来了,“还烧吗?” “退下去了,出汗了。” 付宁这才看清楚摸他的还是那个中年妇女,进来的就是抱着他的中年男人,他根本没有脱离这个幻境! 可能是他的目光过于呆滞,那个男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对自己妻子说:“把那碗药热热,让他喝了再发发汗,估计就扛过去了。” 又低头对着付宁说:“你踏实再睡一觉,别想那么多,万事有你舅舅我顶着呢!守夜的事儿也不用你,你们本家有人看着,睡吧!” 然后一碗热乎乎的苦药汤子就给他灌下去了,估计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不一会儿,付宁刚睁开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奈何他的意志力抵不过生理本能,很快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他睡得一点儿都不安稳,他看见了一个叫福宁的孩子十几年的记忆,看着他的家从家境殷实到家徒四壁,付宁真想冲进去给他爷爷和爸爸抽一顿,见过败家的,没见过败得这么彻底的。 这真是一个倒霉孩子! 不过自己好像更倒霉! 看样子,自己没准儿是穿了,看着福宁的记忆,现在是在清末,庚子之变都过去好几年了,穿到这个时候,没吃没喝、任人欺凌,这也太倒霉了吧! 第2章 猝不及防的葬礼 付宁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被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惊醒了。 现在他身上轻松了许多,但是看见这低矮的小土房和半截小土炕,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真的,他从心里盼着这只是一个玩笑,是自己的幻觉,可是眼睛睁开、闭上好几次,胳膊里子都掐紫了,他还是躺在这小土炕上。 那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男人又进来了,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能撑得住的话就赶紧起来,三亲六故吊丧的都该上门了。 挣扎着把昨天脱下来的衣服囫囵个儿的裹在身上,他也搞不太懂都是怎么穿的,扣子扣得一塌糊涂,还是那个舅妈过来帮他整理的。 “这孩子,都烧傻了,没事儿,还有我们大人在呢,别上火啊!” 走到院子里,到处是黄土,一副破败的样子,房上、墙边都是枯黄的草,一阵阵的北风嗖得他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他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一场葬礼,因为身上穿着白色的大孝衫,腰里系着孝带,旁边还有口棺材,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葬礼的主角,因为他就跪在这儿。 间或站起来奠杯酒,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说话,拉着他的手抹眼泪,开口就是“想当初……” 付宁也不敢接话,他不知道这个福宁原来是什么性格,不敢轻易张嘴,只是机械的弯腰、下跪、磕头。 生怕露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被质疑,被周围的人当成撞了邪,或是什么精怪之类的附了体,至少他先得活着。 身边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付宁只能竖直了耳朵听着周围人的讨论,以此判断自己身处的环境和情势。 虽然昨天夜里他在梦里看见了福宁的记忆,但那一幕幕更像是大事记,没有细节,只有节点,都是像过电影一样一闪即逝,根本来不及消化,现在身处其中,一举一动都别扭。 这一天下来,他确定自己就是那个叫福宁的孩子,富察氏,正红旗满洲,棺材里躺着的是他奶奶,他们全家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吊丧的客人登门,他也不能总不说话,就试着顺着对方的话答对,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的异常,慢慢的,他也就放松了下来,举止自然了不少,反正是葬礼,说不上来就捂着脸哭几声,倒也没人挑不是。 等到太阳下山了,吊唁的客人都回家了,今天就剩下付宁自己守夜了,倚靠在红漆棺木边上,他心里也没多害怕。 甚至想着要是有什么灵异事件,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去,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给火盆里添着纸钱,还得看着香烛不能灭了,这一宿他都没睡觉。 东方刚刚发白,本家的人就都来了,付宁熬了一夜,整个儿人都是晕的,呆愣愣的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我叫福宁、我叫福宁…… 突然一只手在他脑门上探了探,然后人就被拉到了堂屋里,“好在没有再发热了,赶紧再喝一碗药,垫吧两口粥,该走了!” 是昨天那个舅妈,现在一脸担忧的看着他,把一碗黑药汁子递在自己眼前,付宁木木的接过来一口干了,苦得脸都皱成一团了。 “快喝口粥压一压,就是乱糟糟的,舅妈也没找着咸菜。”手里的碗换了一个,碗口氤氲着腾腾的热气。 一口热粥让他几乎热泪盈眶,天知道他在外面冻了多久! 连着几口粥下肚,他才琢磨过味儿来,这粥味不对,仔细一看米粒都透着微红,在碗里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 付宁正在犹疑着,就听见院子里找人:“孝孙呢?快点儿!到时辰了,快准备摔盆了!” 他赶紧把粥倒进肚子里,被人簇拥着到了院门口,听一个长胡子、大概是主祭的老爷子在慷慨陈词,全是文言文,四字一句极规整。 他听到最后,就明白了一句话:今年是光绪三十一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 随着耳边炸雷一样的一句:“起灵啦!”所有人就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声音、动作都轰的一下炸开了。 而他就是一个木偶,动作僵硬的被人拎着干这干那,手里打着幡,被两个人搀着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 天上是纷纷扰扰的白纸钱飘着,耳边是高声低调的“老姐姐啊~~~”、“我的那个老姨诶~~~”,路边尽是瞧热闹的人,也在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付宁觉得自己的肉体在路上磕磕绊绊的走着,而灵魂正浮在空中看着这场大戏。 第3章 补缺 这场葬礼足足折腾了一天,等到付宁终于在院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位眼泪汪汪的老太太,觉得多半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 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了,有人正拆着棚子,收拾着桌椅板凳,舅舅站在屋檐底下对他招着手,“福宁,屋里来吧,院里让你舅妈看着就行,咱们爷俩说几句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翻了半天才找着个茶杯,却没有热水,“别忙了,歇口气儿吧,咱们爷俩不是外人。” 舅舅把付宁摁在椅子上,“你们老太太还在的时候给了我二十块钱,让我帮着你把事儿办了,现在都了了,给你报个账。” 说着,他往袖口里摸了摸,“刚跟白事铺子把账结了,统共还剩下一块零一吊。” 付宁赶紧站起来摁住了舅舅的手,“您这不是骂我嘛!”说了这一天多的话,他现在的嘴皮子利落了不少。 “我小,不懂事,这前前后后的不都是靠您支应嘛!按说我应该在外头单给您摆一桌,好好磕俩头的,您还跟我算这个,我奶奶交到您手里的,我万没有往回拿的理儿!” 俩人就这么在堂屋里你推我让的拉扯起来了。 “这是干嘛呢?”舅妈一挑门帘,端着大碗进来了,“让孩子吃口热汤面吧,这一天都没吃了,你们就不会好好的说说话。” “谢谢舅妈,我是真饿了。”付宁赶紧接过碗,放在桌子上。 白生生的面条里掺着白绿色的白菜丝,泡在酱油汤里,没什么油花,可他就是控制不住的流口水,感觉自己的胃都空得有点儿疼了。 “快吃,快吃,我让铺子里的师傅现给你煮的,那灶垒得挺好,我没让他们拆,等到夏天你还能在院里做个饭,得雇个老妈子吧,总得有人给人做做饭、洗洗涮涮不是?” 舅舅见话头岔开了,也就顺势坐下不提了,“没错,我就你这么一个外甥,按说是应该接了你家去的。” 付宁正呼噜呼噜的吃着面,听到这儿,赶紧把面咽下去说:“舅舅,不用麻烦了,我自己都能干,原先就我们娘俩,都干过的,我戴着孝呢,哪儿也不去。” 他心想,这是个好机会,趁着守孝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再出去接触周围的人和事,行事上的不同就没有那么突兀了。 舅舅点点头,一面看着付宁吃面,一面说着亲戚里道随礼的事儿,直到看着他把面汤都喝净了,才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塞在他手里。 “这是下个月的饷银,我先给你关出来了,衙门也打好招呼了,你就安心在家里守孝,等过了百日再去卯。” 然后又掏出一块银元放在那小包上,“这是办事剩下的钱,你也别推辞了,那一吊钱算是老太太赏我的,这个你得收着。” 看着自己外甥泛着红的眼睛,他也擦了擦眼角,“唉,说起来你们富察氏也是大姓,你老祖是佐领,上两辈子都是骁骑校,到了你这儿,连个马甲都没补上,就补了个步甲,是舅舅没本事!” “您可别这么说,有这个进项我就满知足,谁不知道现在补个缺儿有多难呢!”付宁一边劝着,一边疯狂调动脑细胞回忆自己那点儿历史知识,尽量不说什么时事,尽量不出纰漏。 “咱们又不是镶黄旗那家,人家是满洲着姓,我们只是大姓小宗,您看看今天办事来的人,我这辈同宗的只有一个兄弟,还正在五服上,剩下都是我阿玛那辈的亲戚了。” 说到这儿,舅舅开始赞叹起了故去老太太的眼光和手腕,当初家业败落了,两进的大院子也卖了还债,最后还剩下一点儿钱。 谁都劝她留着那笔钱做老本,租房子住也蛮好,是老太太非要给孙子留份儿产业,才买了这个院子,甭管大小住着踏实。 再说补缺这事儿,八旗子弟过了十岁就能有养育兵的进项,但是也得补缺,福宁家那个时候还有些路子就补上了。 等到福宁他爸爸没了,老太太就更上心了,今年硬是搭了二十两银子走关系,又舍了两个月饷银,八月就让福宁提前补上了正缺。 “你看看现在,说是养育兵下个月的饷银都发不出来了,啧!”舅舅感叹着,那竖起来的大拇指都快伸到付宁的鼻子底下了。 舅甥两个在屋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主要是付宁听舅舅讲古,什么老年间啊、老辈子啊,又说了说他的差事,一直到快要宵禁了,舅舅、舅妈才起身要回去。 临走,舅妈掏出串钥匙给付宁,“这是东、西房的钥匙,这是你奶奶炕上那个小箱子的钥匙,你都收好了。” “晚上把门插紧了,别随便开门。”舅舅拍着他的肩膀嘱咐着,“你平时也不出去,万一有什么事儿就报我的号,咱们萨克达氏也还是有几门亲戚的,我大小在咱旗下还是个领催,人缘还是有些的。” 付宁一直把人送到了胡同口才回来,站在门口望着空空的院子,耳边寂寂无声,只有小北风刀割一样的划着脸,恍惚间他觉得如此寂寞。 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知该往哪儿走,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头也晕晕的,疲惫从心里涌了出来。 他也没有点灯,一头扎到那半截小土炕上就不动了,这一天又是哭灵、又是下葬,真的把他累坏了。 眼皮说什么都抬不起来了,陷入沉睡前,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光绪三十一年,呵!这个时候当个八旗兵丁,跟49年加入xx党有什么区别! 第4章 新手村地图 付宁是被冻醒的,被窝里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脚都冻木了。 窗户纸上透着微黄的光,他哆嗦着使劲活动了两下都没有了知觉的手脚,呼吸间能清楚看见自己口鼻喷出来的白气。 东方才刚刚发白,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付宁心里却踏实了不少,自己一个人待着,不用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精神上轻松了不少。 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了,认命的裹上了衣服爬起来,走到了堂屋才发现炉子灭了,水壶里都结了冰渣子。 先生火吧,要不什么都干不了。 付宁把炉子里已经燃尽的煤灰都清理干净了,叉着手站在炉子跟前一脸无措,这炉子怎么生火? 他活了二十多年真没干过,只好站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回想荒野求生是怎么干的,别跟他说这不是荒野! 他虽然身在人类社会,但离开了暖气、外卖、手机、网络,求生程度无异于荒野! 遇见不会的、不懂的事情,他本能的第一反应是搜一下,可这落后年月,呵呵,付宁觉得自己现在无限接近于野人。 想了半天,又在院子里一通找,他薅了一把枯草和几块劈柴一股脑儿塞进了炉膛,好在引火有火柴,要是还得用传说中的打火石,他现在就去一了百了,活着太难了! 枯草燃起小小的火苗引着了木头,付宁把从院门后面找到的煤球一个个的扔进去,烟是越来越大,结果煤填得太快,把火压灭了。 没办法又从头来了一遍,直到第三次煤球才顺利着了起来,他看着自己被煤末染黑的双手,拖着蹲麻了的双腿挪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烟熏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付宁终是不可抑制的把头埋在手臂里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活了二十多年净上学了,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给自己扔到这儿了呢?! 哭了一阵子,这两天攒的委屈总算是发泄出来了,听着肚子叽里咕噜的叫,付宁用手腕垫着袖子擦了擦眼泪,站起来了。 人总得活着,他用水盆里冰得直扎手的水洗了洗手,又抹了一把脸,开始转着圈的找吃的。 正房没有,东房里堆着着家具和箱笼,西房里倒是有粮食,一袋子颜色发红的大米,搁在鼻子底下一闻还有股淡淡的霉味。 付宁估摸着这就是传说中的老米,八旗兵丁的铁杆庄稼,据说蒸的米饭有韧性、有异香,还越嚼越香,可想想昨天那碗粥,赶紧摇摇头把米扔回去了,此等口福他是消受不了。 另一袋是粉状的东西,好像不是白面,有点儿发黑黄,闻了闻倒是没有异味,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用这面调了一锅糊糊,也没有菜,就撒了点儿盐,他最后把锅底都刮干净了。 屋里有了火,肚里有了食,人才有了精神。 付宁把手揣在袖筒里,抱着肩膀在院里溜达,先看看自己的生存环境。 这是个三合院,北房两间是砖房一明一暗,东房和西房都是一间半的土坯房。 东房好歹全须全尾的立着呢,西房那小半间已经塌了,原来套间的门口用散落的土坯草草垒了一下。 在塌了的房子地基上新砌了一眼灶,算是这院子里最体面的了,墙角还放了一摞铁锅,大的套小的足有五六个,谁让他们家也阔过呢! 听见堂屋火上烧着的水开了,付宁回去倒了杯热水拿在手里捂着,也里里外外看了看,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他坐在上椅子心里盘算着,住还是得住西屋,虽说是采光不太好,到处都是灰,可是东半间刚有个老太太在那儿咽了气,他心里瘆得慌。 正好桌子上放着昨天舅舅给他的小包,据说是他这个八旗兵丁的工资,看看吧。 把上面那块银元先放到一边,打开小包一看,里面只有三块银元,另外两张红票子上面写着:承兑大钱两吊。 就这点儿?!付宁把小包倒过来抖了抖,什么都没掉出来,怪不得昨天舅舅说什么也不拿那一块银元呢,这是三分之一的月工资啊! 付宁摩挲着银元上面凸出的花纹,写着:江南省造,七钱二分,原来一块银元不是一两啊。 他把钱收起来,那点儿面糊糊是一点儿时候都不顶,就这么会儿工夫他就饿了。 付宁摸着肚子想饭辙,他是会做点儿家常饭,可这没有煤气灶、电饭锅、缺油少盐的饭还真不知道怎么做。 上街看看去吧,有没有什么现成的吃食能填填肚子,就算买不了现成的,现在家里什么都缺,先看看去。 福宁家刚刚搬过来没几天,老太太就染了风寒一病不起,他一直忙着请大夫、熬药,然后就是葬礼了,所以记忆里没有附近的信息,付宁得自己探索了。 第5章 银盘儿 付宁把他这月的工资揣在怀里,锁上院门往出殡时走过那条街上走,满眼都是灰扑扑的,灰墙、灰瓦、光秃秃的树枝、枯草真是看着都让人心窄。 但转过一个弯,仿佛一切都活过来了,街边的店铺都挂着各式的幌子、招牌,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紧不慢的走着,与相熟的店家打着招呼,见到熟人亲亲热热的拉了手说话。 店里的伙计热情地招呼着买卖,挑着担子的小贩用高高低低的声调吆喝着,路边的小吃摊子上腾着白茫茫的热气,他觉得自己眼窝里都有点儿热,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活着、活在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时代。 越往主街上走越热闹,付宁看见油盐店里有现成的馒头和切面、羊肉铺子还代卖烧饼和包子、路边的小吃店可以代烙大饼、肉铺里既卖生肉也卖熟食…… 他看着什么都新鲜,总算是提起了点儿兴趣,心里开始盘算着想要买的东西。 这时,远处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了,街面上的人也都纷纷停下了脚步张望着,一些老太太和大妈低着头在路上疾走,迅速的消失在一个一个店铺里。 “他三婶,怎么了?”付宁身边的一个老太太叫住了自己的熟人。 “银盘儿落了!” 一听这话,付宁身边的人呼啦一下就散开了,就只剩下他自己傻站在原地,银盘儿落了是什么意思?黑话? 他也不敢露怯,悄悄跟在那个老太太身后进了店,柜台后面站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身后的货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蜡烛、烛台、灯油。 他悄咪咪的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才搞明白“银盘儿”是银子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率,“落了”就是同等量的银子能换到的铜钱少了,所以人们都忙着兑换,生怕一会儿落得更低了。 这个比率是实时的吗?付宁不太明白这个时候的金融体系是如何运行的,但他发现自己也必须要兑换,一块银元的面额太大了,如果只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小铺子可能找不开。 那两张红票子也是,大钱两吊就是二十个铜钱,街面上普通的摊子结算单位都是铜子,而一个铜钱等于十个铜子,听店里伙计的意思,现在的银盘是一两银子换一千三百个铜钱,而一块银元只能换七百七十文。 付宁被这些兑换比率绕晕了,那个老太太还在絮絮叨叨的,“怎么落得这么狠,我儿子这一个月的饷银这一下就少了几百钱。”然后她也没换,直接出去了,说是等两天,万一能涨回来呢! 付宁可是等不了,他是等米下锅的人,但也只是兑了一张红票子,十个铜钱他揣在怀里,剩下的都换成了铜子。 一百个铜子啊!他正发愁该怎么拿走的时候,却看见那个伙计熟练的给他数出了一摞纸票,接过来一看,面值都是二十的,拿在手里确实灵便。 伙计看他还在发呆,笑着问:“客官,您看看还要换什么?” 付宁抽出了一张二十个铜子的纸票递给他,“换成铜子吧,找零方便。” 伙计利落的转身给他数铜子,却听见门外的街上一阵哭嚎,“你们欺负人,一样的票子,凭什么我的就不能取钱!都是饷银,都是朝廷发的钱,凭什么不给我取!” 付宁悄悄伸出去脑袋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对面一个烟铺前面,用手啪啪的拍着地,前仰后合的嚎着。 但是铺子里的伙计只是远远看着,双手都在袖子揣着,一点儿上前的意思都没有。 “啧,那些老西儿精着呢!旗下的票子哪里还能取出钱来?!”伙计把数好的铜子放在付宁的手心里,看着大街上越聚越多的人,也跟着议论了两句。 “为什么她的纸票就取不了钱,我的就没问题?”付宁想问明白,他可不想在这个上面栽跟头。 伙计看他一脸稚气,身上还带着孝,估计大人在的时候没让孩子管过钱,左右铺子里也没人,从柜台里拿出几张票据给付宁看,凡是银号钱铺的票子都是承兑的,不仅印刷精良,而且纸上都有暗纹,防的是他人作假。 而几张印着“xx旗下饷银xx”的纸票子,不光是印得不均匀,纸张还又黄又薄,一看就不是靠谱的东西。 “现在旗下大爷们的铁杆庄稼可是越来越稀松了。”他瞅了外面一眼,已经有巡街的兵丁过来把那个女人劝走了,看来这种事儿挺常见的。 “这样的票子还算是好的,有的时候衙门里还能给换,现在他们发饷的时候,都得搭上几吊铁钱,那才是花不出去又换不回来的死物呢!” 付宁一脸受教的谢谢那个伙计离开了蜡烛铺,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自己的饷银是舅舅替他拿回来的,不知道是舅舅的面子大,还是他把那些兑现不了的票据和铁钱自己留下了。 这么一折腾,付宁也没心思再瞎逛了,赶紧买了几样必须的东西就匆匆跑回去了。 他得好好的盘算盘算,这个日子该怎么过! 第6章 一个字:穷! 那两吊大钱就买了十个烧饼、二十个馒头、一颗大白菜,还有两个大萝卜咸菜,然后付宁兜里就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铜子了。 进了门,赶紧先看看炉子,他是冻怕了,怎么也不能让火灭了,还行,煤球还都透着红光呢! 赶紧又填了一簸箕煤球,给早上调面糊的锅里添了一瓢水,扔进一把白菜丝,撒上些盐花,转身的工夫一大碗白菜汤就熟了,还省得刷锅了。 切上一盘咸菜,付宁坐在炕上一气儿吃了三个烧饼、两个馒头,摸着终于鼓起来的肚子他瘫在炕上发愁,照这饭量那点儿饷银够呛啊! 身上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他只觉得眼皮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就这么窝在炕桌边上睡着了,再睁眼天都擦黑了,更要命的是火又灭了,一天生了无数回火的福宁一边在冷飕飕的堂屋里跺着脚继续被烟呛,一面嘀咕:家里煤球不多了,木柴也快没了,还得花钱! 炉子是升起来了,但西屋里还是不暖和,付宁觉得北方的炕应该都能烧热,可是这炕跟他见过的农家乐不一样。 既没连着锅灶,外面也没有可以烧柴的地方,但炕沿中间底下凹进去一块,拉着个布帘,他伸手进去摸了摸,从里面拉出来一个小泥炉。 得,接着生火吧,等看着炉子里不是蓝火苗了,他才把它重新塞回去,慢慢烘着房子里的寒气。 天都黑透了,他点亮了一盏油灯,那豆大的火苗就照亮了手边的一圈。 把灯举高了四下照了照,堂屋连着东半间,中间是木槅扇,临窗的大炕上就铺了一层席子,炕尾放着一套铺盖,东北角上摞着两只木箱。 付宁拿出舅妈给他的那一串钥匙,打开了东间大炕上的两个箱子,上面那个已经空了,估计是老太太的物什都跟着埋了,下面那个倒是满的,有袍子、马甲,还乱扔着几本书,应该是自个儿的。 他爬在炕边上,总觉得在东半间待着别扭,他就想把那个箱子搬到西屋去好好看看,结果差点儿砸了脚,这哥们儿体力够差的。 付宁一边寻思着,一边把箱子里的东西先搬过去,最后再搬箱子,结果在衣服中间发现了一个匣子,打开一看,嚯,是钱! 他顾不上别的了,赶紧清清家底儿吧。 结果就找出来银元五块,面值两吊大钱的票子三张、散着的铜子数了数有二十多个,还有一对绞丝的银镯子。 最下面有几张纸:一张房契、还有一张看着像是房屋买卖合同的东西,他把铜子拿出来,其余的小心翼翼都原样放好了。 付宁把小油灯放在炕桌上,人在炕桌边上一窝,天寒地冻的日子他总算是觉出这屁股底下有点儿热乎气儿了,手里捧着一碗热水,眼睛瞪着桌上的一把铜钱。 今天出门他换了两吊钱,也就是二百铜子,现在加上刚才发现的就剩下这么二三十个了,买的吃的却顶不了几天,主食也就能吃三天,咸菜倒是能顶一阵子,可油盐酱醋没买,还有刚才想起来的柴火、煤球、日用品,过冬得买储备菜吧,都是钱呐!福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现在处境做了一个总结: 时间:光绪三十一年,应该是…嗯…1905年,昨天是十月二十九,今天不知道是十月三十还是十一月初一,没看见那个传说中叫黄历的东西,看见了也不一定认得。 地点:京都,阜成门城墙根下一个小院子。 人物:福宁或付宁,估计不是这谐音的名字他还没这么倒霉呢! 事件:有一个倒霉孩子,因为走路看手机变成了另一个倒霉孩子。 这是一个清末的小旗兵,综合葬礼那几天收集来的情报推断,他家三代单传,祖上还是挺富庶的,但据说有一个败家的爷爷和一个更败家的爹,又抽又赌五毒俱全,不仅把家底折腾没了,两进的大宅子也卖了还债了,把自己小命也折腾进去了,最后就剩下这祖孙俩相依为命了。 好在有一位英明神武的老太太,用卖大宅子还债剩下的钱置办了这个小破院子,还给孙子走关系找了工作,可能是太过伤心又加上殚精竭虑,刚搬过来没两天就染了风寒,吃了半个月的药,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 目前情况:一个字:穷!孤身一人,缺吃少穿,生存技能零点,有个舅舅在旗下是领催,应该类似于办事员、统计员之类的,有点儿小门路,对外甥看着还不错。 目前最大的困难:活着。 下一步计划:摸清家底,统计收支情况,做好过冬的物资储备,平安过冬,目标是不冻死、不饿死。 想着这个目标,福宁怎么都觉得心酸,从营养过剩到挣扎在温饱线上,这个变化实在是有点儿太剧烈了。 第7章 当家才知道柴米贵 炕上有了热乎气儿,付宁总算是踏踏实实睡了一宿觉,可是一睁开眼,又是一脑门子的糟心事儿。 活着吧!还能怎么样呢? 他就着热水吃了个馒头,又捏了一根咸菜含在嘴里,一边咂摸着那点子咸味儿,一边站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 前几天,白事铺子在院子里搭了棚子,先是停灵、吊唁,后来就是请这些吊孝的亲戚朋友们吃饭。 现在他们家也办不起什么上档次的酒席,就是四个凉菜加上一顿热汤面,就算是把事情办完了。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捞到上桌的机会,跟着舅舅敬了一圈酒,那点儿面条就都给秃噜完了。 还是他舅舅让自己儿子跑到街上现买了两笼屉的馒头,又抄了一炉烧饼才对付下来。 事后,他表弟都没跟他要钱。 现在院子里虽然棚子都拆了,地面2上当时也给扫了扫,但是这两天又落了一层土,付宁从西屋找了把笤帚,既然要活着,怎么也得是个过日子的样子吧。 把地面上的浮土扫到一边,正房西窗底下有棵树,也就两指粗,枝条长得七扭八歪的,他也给修剪了一番,那些枝条正好拿来引火,一点儿都不浪费。 北房东边有个夹道,他绕道后头发现是一个五步宽的小空地,满满长的枯草都齐着他胸口高了。 望着一院子的枯草,他脑袋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想法是:好多柴火!然后自己都囧了一下,人类的适应能力是真强! 但是今天他是处理不了这些枯草了,福宁的这副身体是真的太弱了,就扫扫院子这么点儿活儿,他就喘上了。 昨天上了一趟街,虽然买了些现成的吃食,但是也给付宁敲响了警钟,他是真的穷! 一斤白面要三十个铜子儿,可是一个烧饼就要五个铜子儿,一块银元只能买五十斤大米,油盐酱醋更贵,肉就更别想了。 这么算下来,他这一个月的工资真的连混个温饱都费劲。 这还是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情况下,要是再拖家带口的,也难怪昨天那个女人在大街上撒泼,真的是吃不上饭了。 昨天付宁也去粮油店里打听了,最便宜的面就是现在西屋里的那种杂合面,十个铜子儿一斤,是玉米面、豆面、高粱面掺在一起的,搁在一百年以后算是有营养的混合粗粮,可在这年月是不养人的东西。 不过也有好消息,他发现店里也有老米,数量不多还比普通白米贵了些,说是富裕的旗人家里就吃这口,特意在外面找这个买,再有就是进京的外地人想尝个新鲜,也不在意价钱。 付宁问好了,人家也收老米,他打算把家里剩下的老米换成白米,要不他真是吃不下去只能浪费了。 事儿是一件接着一件,他这一天忙得团团转,光是上街添置了粮食、油盐、日用品,就足足花了三块银元还多,可是还有煤、柴火、过冬的菜没买呢! 他今天刚知道,胡同里的井水是咸的,只能洗洗涮涮,吃喝的水也要买,每天有推着水车的水夫送上门,十个铜子一桶! 他摸着那剩下不多的铜子,觉得自己喝的是血。 临到傍晚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刚说歇会儿,“邦邦”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透过门缝只看见了个半大孩子,“哥,开门!我娘让我给你送饭来了!” 啊,是那天那个去买馒头的表弟! 付宁赶紧把门开开,把表弟迎进来,“你们家碗呢?赶紧倒倒,我还得回去吃饭呢!” 他手上托着个粗瓷大碗,里面冒尖一碗白菜炖豆腐。 付宁用自己家的碗装好了,看着那孩子眼巴巴的看着,脸上是一脸的不在意,眼睛却直往菜上瞄。 他抿着嘴,用手拈了块儿豆腐,趁着他不注意,一下塞到他嘴里,“尝尝咸淡。” “还用得着尝?我娘做饭好吃着呢!”那孩子嘴上说着,豆腐却是没怎么嚼就吞下去了。 “我爹让我提醒你,明天得圆坟去,你别忘了!” 那孩子扔下一句话,抱着自己家的碗,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 付宁看着那一大碗炖菜,心里热乎乎的,舅舅一家真的都挺好的。 第8章 圆坟 第二天,东边天刚刚发白,付宁就背着两捆纸钱、提着把铁锨出了门,他家坟地离城门还有十几里呢。 一出城门,满眼的黄土吹了他一头一脸,护城河里的水都结冰了,来来往往拉车的、走路的人顾不上说话,都把脖子缩起来,想要留住些热乎气儿。 付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那土路上,心想这还是首都呢,连条平整的路都没有。 走路得时时盯着脚下,不仅有坑坑洼洼,还有马和驴的粪便,一不小心就踩一脚。 护城河岸边有一溜儿的空场,地上都是黑乎乎的,是摇煤球的煤场,阜成门正对着西边,门头沟的煤都是通过这儿运进城里去的,城外自然有开煤场的便利。 付宁过去问了问价钱,这一车煤球就要一块银元,省着也烧不了两个月,太贵了! 煤场的人一边在煤末里掺上黄土,用水和匀了做大煤饼子,一边指了指旁边一堆石头样的煤块说:“这个便宜,一块钱能买两车。” 他们什么样的客户都见过,也没有人笑话付宁,都是穷人,谁也不比谁富裕,过日子不都是这么算计着来的嘛。 付宁记好了价钱,打算回来的时候再好好问几家,再比比价格。 低着头继续往坟地走,不是他不想昂首阔步,实在是北风卷着黄土,不仅剐脸,还灌的一嘴的沙子。 没走多远,他就腰酸腿疼、呼哧带喘,跟财政紧张比起来,身体素质太次的问题更严重。 也没搬什么重物,就上街遛了两趟、搂了搂后院的枯草,他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付宁觉得自己必须得加强锻炼了,在这个感冒都能要人命的年月,体格好才能多活两年。 好不容易走到坟地,太阳都升起来老高了,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他一屁股坐到枯草上就只会喘气了,看着满眼的枯黄脑子里飘过一条大大的横幅:文明祭扫,禁止一切野外用火! 付宁摇着头把刚堆起的新坟前面的土地平了平,拿出纸钱四处挂上,又在坟头上压了一摞。 用铁锨在坟前地上挖了一个坑,“可别真着了火,那就热闹了。”这两天他总是不自觉的自言自语,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分裂了。 等把纸钱烧起来,又开始絮叨:“老太太,我现在也算是您孙子了,孝敬您就拿着吧,我也不懂规矩,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纸,这么着吧,我逢七就给您烧,是正日子呢您就拿着,不是呢您就攒着,要是哪位拿走了呢,您就多照应……” 眼看着纸钱都变成了黑灰,一点儿火炭都没有了,付宁用土把坑填平,直起身子拍拍膝盖上的土,往四下里望了望。 这块地以前应该是他们家的旗地,旗人入关的时候,每家都有旗地,那个时候的八旗兵丁,每丁有六晌地,也就是一个旗兵家庭有三十六亩土地啊! 但败家这个事可能真的遗传,福宁家祖上的地陆陆续续都卖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随着后代越来越多,分家、分家再分家,反正现在到了付宁手里,也就剩下这不到两亩了,一个个小土包一层一层排着,四个角上各有一棵柏树,算是地界。 这块地有不少边边角角的地方,就这么荒着,太可惜了! 付宁看着这块地琢磨上了,能种点儿什么不?多得点儿口粮也是好的啊! 一百多年后网络上有句话:种植是国人刻在基因上的种族天赋,不管赤道还是南极,无论上天还是入海,我们都能种! 而且这时候就不得不说一说付宁的专业背景了,他是农业大学植物学专业的本科毕业生,这个学科大类下面有很多为人熟知的专业,比如说农学、园艺学、植物科学与技术,植物保护等等,可惜付宁哪一个都不是。 他的专业方向很偏,是植物分类学,这是一门主要研究整个儿植物界的不同类群的起源、亲缘关系以及进化发展规律的基础学科。 虽然跟农学专业是邻居,但是他也只是浅浅上过几门选修,农业技术是真没有,而且这个专业硕士点特别少,他考了两年研都没考上。 好在上学的时候,帮同寝的农学兄弟上过几次课,也帮他整理过实验田,总体来说,他对土地不陌生。 也许这是他的一线生机,一条出路。 第9章 总得留下点儿什么! 有了新的想法和目标,付宁回城的路都走得轻快了。 真的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他觉得自己抬脚都能上天了,路过煤场连煤都忘了买了。 晚上还是那盏小油灯,福宁还是披着被子裹得松鼠一样窝在炕上,但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百多年后他是个考不上研的本科生,一百年前更是一个不知道明天饭在哪里的升斗小民。 他不是商界精英,也不是学术翘楚,沾不上达官显贵的边儿,也挨不上墨客狂生的名儿,他影响不了国家政治,左右不了经济命脉,也把握不了社会舆论。 他成不了小说里那种靠着先进技术又开工厂又拉军队的天之骄子,也做不到肩扛火箭炮手握冲锋枪、上能指挥千军万马、下能潜行暗杀搞情报、神挡杀神、佛挡灭佛。 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挽国家颓势于狂澜,也不可能主导国家乃至世界的发展方向,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 那他活在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就为了挣扎求生?就为了忆苦思甜?他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所以他纠结、他茫然。 付宁越想越激动,披着被子在炕上走来走去,他也曾经想过这是不是自己生活的那个时空的时间线,历史书上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都会发生。 但事实摆在他面前,不论是不是平行空间,这个国家在这个时候积贫积弱的状况没有变化,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没有变化! 那么这个国家无论如何想要抬起头来就只能抗争,就只能在荆棘里闯出一条路来,他能在这中间干点儿什么呢? 他不用让百年后的人告诉他山河安好,因为他知道他见过,那么他想让更多的人见到,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今天看见了自家的那块地,付宁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种子! 他是植物学专业的,学的是植物分类与系统演化方向,但理论基础课里有作物育种的内容,虽然不专业,但他不是零基础,他想要改良现有的作物种子,实现更高的粮食产量。 也许他的能力最多只能让一亩地增收二三十斤,但将来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因为这样活下来,那么他活这一遭就有意义! 付宁站在炕中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桌上的白开水一口灌了下去,水是冰凉的,但他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是越烧越热了,窗纸上微微透着白光,原来天已经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冰山下的火山,远的目标有了,但实施起来就必须一步一步的走。 付宁每天早起先去胡同里的井边打两桶水挑回来,京都的井水多是苦咸的,不好饮用,只能洗洗涮涮。 他天天挑水也为了锻炼身体,从开始挑半桶水一路都得歇两回,渐渐的就不用歇了,目测明年应该能挑整桶了。 吃完早饭拿出《三字经》开始学写字,是的,你没看错,是《三字经》,现在用的全是繁体字,付宁又开启了学海无涯模式,真是棒棒哒~~ 从一个大学生回到半文盲,感觉是相当酸爽,好在很多字他是会认不会写,学习速度还是很可观的。 上午建设上层建筑,下午就得夯实经济基础了,前几天储存过冬物资花了不少钱,他比来比去还是花了一块钱买了两车煤块,打定了主意要烧到开春。 冬储菜没买到,过了时候了,只能买两颗对付着,算是补充维生素了,平时还是多吃咸菜吧。 柴火他决定不买了,坟地里荒草萋萋,他为了锻炼身体,逢七就去坟地烧纸,顺便扒拉一大捆干草回来。 即使他这么省着花,现在手里的钱就只剩下两块银元和一百多个铜子了,银元不能再花了,付宁觉得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有个万一能救救急。 这一百多铜子要想撑到下个月发饷银,那就只能开源节流。 但节流是不现实的,他现在连蒸窝头都学会了,孝期不能吃荤,蛋白质只能靠豆腐来补充,鸡蛋都舍不得买。 可又没源可开,旗人不能经商,也不能参与生产活动,只能死守着自己那份钱粮。 他现在觉得自己前些日子一口气买了那么多烧饼和馒头,简直就是钱烧的,都买成棒子面多好!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付宁悲伤的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抹一把辛酸的泪,决定向自己的便宜爷爷和爹看齐,再找找家里还有什么可卖的! 打开东厢房的门,他仿佛走进了新世界,天啊!哪来的这么多破烂啊?! 半天功夫,付宁清出来足有一筐的破布头,几床炕被都看不出来本色了,又薄又硬跟纸片似的。 两张桌子都是瘸腿的,脚底下不垫点儿什么都站不稳,几把椅子干脆连四条腿都凑不齐,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啊! 付宁泄气的往墙上一靠,也是,福宁他爹就比他奶奶早死了两个月,债主上门的时候就把他们家搬空了,但凡能换点儿现钱的,人家早就抄走了! 牌九倒是找出来好几副,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都是溜光水滑,他集中放在了一边,改天让舅舅看看,也不知道当铺收不收。 还有几串佛珠,几本佛经,半盒子线香,都是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换几个钱。 付宁无精打采的打开了靠墙的最后一个箱子,一股烟尘腾起来,呛得他直捂鼻子,用手把灰尘左右扇了扇,咦?居然还有这东西? 第10章 地契 箱子里放的是一副甲胄,一股铁锈味直冲天灵盖。 付宁想把它拿起来看看,他还没见过真实的盔甲呢,谁知道一下没托起来,这玩意儿还真沉! 他攒了攒力气,一口气把它提起来,这副护甲又宽又长,衬得他的身材更像小鸡仔了。 护甲整体都是皮子的,只有胸口、肩膀、下摆的地方有铁叶子护着,现在也都锈成铁疙瘩了。 旁边放着个头盔,说是头盔,其实跟半拉水瓢似的,也没有那种常见的红缨,看来福宁家祖上就算是从龙入关的,那时候地位也不太高啊。 他又往甲胄下面看了看,还有两截铁枪头,足有两尺长,他现在一只手拿着都费劲。 这要是装到长枪杆上,威力应该不小。 付宁决定收回刚才对老祖宗的评价,老祖能做到佐领,军功绝对是实打实的。 可惜,这些东西现在不能卖,他自己还是个八旗兵丁呢,没准儿哪天还用得着。 就这个箱子里的东西还值点儿钱,就是变不了现,付宁失望的把那副甲胄原样折起来,放回去。 就在他提着护甲一抖落的时候,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儿从护心镜下面掉了出来。 付宁好奇的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展开来看,也不知道这纸藏在这里多久了,已经泛黄发脆了。 打开两折之后更是开始掉渣,他不得不把护甲丢在一边,把纸铺在桌子上,用手指尖一点一点的展平。 随着一行一行的墨字显露出来,他嘴里不禁跟着念道:“赤城县大西沟有地十二亩?”由于全是繁体字,而且墨迹有些模糊了,他辨认起来很是吃力。 等到整张纸都展开了,足足有半张桌子那么大,付宁连认带猜了半天,大概搞明白了,这是一张地契! 纸上写着: 立典约人赵大因赌输银钱二十两,将自己赤城县大西沟有地十二亩出典于富察大人,以抵赌资。此地紧靠青山,面临流水,四下无他人之地,皆可自行圈占。空口无凭,立约为证。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二十日。 下面有几个歪七扭八的名字,看着像是赵大、赵二,墨字上面有个红色的手印,后边还有个颇为潇洒的签名,写的还是狂草那样的,付宁认了半天,觉得可能是照春。 照春?这名字好熟悉啊!在哪儿见过呢? 付宁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坟地! 福宁他爸爸不就叫这个名字嘛!当时圆坟的时候,附近的几处坟茔也都把周围的荒草拔了拔,墓碑上的字还挨个儿认了认呢。 那这地契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是他看不起福宁爸爸那个败家子,主要是这个人就不像是能置下产业的样子,而且这份地契看着太儿戏了。 契约上的字写得不够工整,而且行文有些口语化,更重要的是也没有个官印,这随便写写算数吗? 赤城县大西沟,前面也没有个州府,后面也没有个乡镇,他要到哪里去找这个赤城县,又到哪里去找大西沟呢? 还典与富察大人,满州人一直称名不称姓,索额图和明珠那么有名,也是称索相、明相,没有叫赫舍里大人、那拉大人的。 就这他都知道,他那个便宜爹居然没觉出不对来?! 再有,土地买卖总得有四至吧,这上面东西南北一个至都没有,还紧靠青山,面临流水,四下无他人之地,皆可自行圈占?! 那不就是说明这个地方是深山老林,山是哪座山?水是那条水? 这是土地买卖合同?!蒙傻子呢吧! 嗯,福宁他爸爸就是傻子!不用蒙! 一份地契看得付宁是唉声叹气,二十两银子啊!快顶上他一年半的工资了!就换了这么一张废纸! 叹气归叹气,他还是把这地契小心的按原样折好,一会儿跟家底们放到一块儿去,再怎么说也是二十两银子换的,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没准儿还能去看看。 在院子里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抬头看看太阳都快落山了,他在这个小东屋整整待了一个下午。 还没等他抬脚进北屋,身后的院门又被“咣咣”敲响了。 不用想,肯定是舅舅家那个叫桂平的表弟,他们两家传消息都是他来回跑腿的。 果然,付宁刚把门拉开,那孩子小炮弹一样就冲进来了,“哥,我大哥明天回来,我爹让你中午过去吃饭,说过了二十八天了,自家亲戚走一走没事的。” 行,付宁从荷包里掏出了块冰糖渣子,这还是他奶奶活着的时候剩下的,一下塞进桂平嘴里,“知道了,我一准儿到!” 第11章 大哥 桂平含着糖,转身就跑回家去了。 他现在对于给表哥传话、送东西这个活儿特别上心,就是因为哪次表哥都没让他白跑。 送吃的必定分给他一口,传话就像今天一样,糖渣渣、大酸枣总能塞给他一个,在表哥这儿自己就是小孩。 付宁则是感叹了一下,时间过得真快,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自己也算是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了。 伸手挠了挠头,前面的半个月亮脑门现在是一片头发碴子,满人家有丧事是百日不剃发的。 付宁对这个接受良好,但是摸了摸脑袋后面的辫子,他是觉得真糟心。 这么长的头发,冬天洗起来麻烦,又费煤又费水,还容易着凉。 可是不洗,他是真受不了,老觉得痒痒不说,晚上睡觉还觉得硌得慌,怎么待着都难受。 不由得伸出手算算,还有几年才能到民国啊!他肯定第一时间剪头发去! 太难受了! 第二天上午,付宁特意找了一件干净的棉袍穿上,路过点心铺子的时候还买了两斤槽子糕提在手里。 舅舅家离着现在这个小院子就隔了三条胡同,当初老太太买房子的时候,这是主要参考条件。 虽说是偏远破败了些,但是离着亲戚近,还能互相照顾着。 福宁的生母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家前些年地位、财力都还是可以的,在世的时候自然也是照顾得仔细,所以两家一直走动的很亲密。 舅舅膝下有两儿一女,除了经常跑过来传信、送东西的桂平比自己小两岁以外,还有一个大哥桂康,今年二十,表姐也比福宁大上一岁多。 在脑子里捋清楚了亲戚关系,付宁也走到了舅舅家门口。 这座小院子可是齐整利落,一进门的青砖影壁,东西厢房还有门廊,正房的屋檐底下挂着个鸟笼子,付宁进来的时候,舅舅正站在笼子底下逗鸟呢。 看见外甥来了,还知道提些点心,他脸上的笑纹遮都遮不住。 甥舅两个在堂屋里坐定了,舅妈跟着就提着茶壶进来,给他们倒水。 付宁又赶紧站起来给舅妈行礼,嘴上还说着客气话,“大哥回来,舅妈高兴,人看着都年轻了。” 舅妈今天确实是高兴,深蓝色的大褂干干净净的,一个褶儿都没有,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银亮的簪子。 听着付宁的话,她也不吱声,就是抿着嘴乐。 三个人说着闲话,气氛正好,院门一动,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进来,“阿玛、额娘,儿子回来了!” “哥!”第一个出声跑过去的是桂平。 这孩子也是很久没见到亲哥了,冲上去就想勾着脖子往他身上爬。 “三儿长高了!”桂康一只手就把弟弟抱起来了,还往上颠了颠,“行,也有肉了!” 舅舅脚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故作矜持,坐在主位上没动,舅妈可不管这个,一撩帘子就迎出去了,付宁也跟着站到了屋檐底下。 他对福宁母亲心心念念的麒麟儿可是好奇的很! 桂康在他们这一辈里,妥妥的是别人家的孩子。 别看他今年刚刚二十出头,可从补上缺的那一天起就格外努力,凭借着弓马娴熟入了健锐营一位参领的眼,不仅进了健锐营,现在已经是蓝翎长了。 一个月能有四两银子的进项,而且据说马上就能提副前锋校,可以说前程一片大好。 今天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比起付宁这副小鸡仔的身材,桂康是人高马大,身上穿着靛蓝色的长袍,腰里扎着巴掌宽的板带,辫子黑亮亮的在脑袋后面垂着。 人往那儿一站,身板倍儿直,这股子精气神儿是付宁平时接触的人里都没见过的,也是他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 桂康看见自己母亲迎出来了,赶紧把弟弟放下,俯首急行两步,到了身前双手扶膝,前腿实、后腿虚,一趋一停,毕恭毕敬,“额娘,儿子回来了!” 付宁看见舅妈的眼圈一下就红了,上前把儿子扶起来,“自己家还跪得这么实在,快起来!地上凉!自打你去西山驻营,好几个月都见不着你一面儿!” 他赶紧的也上前去给大表哥行礼,桂康扳着他肩膀上下看了看,“行,福宁这是大了,身子骨儿也结实了!” 等到进了屋,桂康又给自己的父亲请了安,三个人才重新落座。 桂康先是问了问付宁葬礼的事情,说自己当时接到信儿就晚了,实在脱不开身,改天得去老太太坟上烧个香。 又转头问父亲,“按老理儿,一年不进两次坟地,福宁他阿玛刚去了时间不长,怎么老太太这么急着就下葬了?” “嗐,你姑姑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老太太为了还债,连自己攒了好多年的寿材都卖了,临了还是我去找了一副十几块钱的板子用。 怹老人家说不停灵了,哪儿都要钱,她是长辈她说了算,三天就埋都省事,谁要跟福宁叨叨规矩,就让他找她这个老太太说。” 这话就是砸死了,您都入土了,谁还能追到阴曹地府找您去啊! 说到底,还是穷,付宁虽然跟他们都没什么感情,可还都是名义上的亲人,所以脸上有些讪讪的,把头低了下来。 桂康见他低着头不说话,赶紧转了个话题,“听说表弟补上缺了,在步军衙门?” 舅舅也赶紧说:“是,年后才去点卯呢,你赶紧跟他说说这里面的事儿,别到时候让人欺负了。” 桂康说到这个那是滔滔不绝,什么样的上官得用什么态度,什么样的同袍得怎么相处,说得头头是道。 气氛渐渐就活络起来了。 第12章 你竟然是这样的大哥?! 正说得热闹,舅妈端着盘子一挑帘子进来了,“来,边吃边说,一会儿又吃不上几口就该走了!” 几个人把八仙桌抬到堂屋中间,舅妈一边把菜往桌子上放,一边跟桂康说:“今天你尝尝大妞的手艺,这些都是她做的。” “妹妹都能上灶啦!那您可就能好好歇歇了。” 舅妈顺着他的话尾巴就接上去了,“你要是早点儿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我早就能歇着了。” “这不是月清还小呢吗?您再辛苦两年。” “哼!”舅妈用手点了他脑门一下,“呱嗒”一甩帘子就出去了。 付宁不知道来龙去脉,也不敢搭话,看着桌子上的四个凉菜:酱方肉、肉皮冻、拌白菜心和炸花生米,闻着是真香,可惜他守孝,不能吃荤。 舅妈摆盘子的时候也照顾他,素菜都放在他眼前了。 三个人两个不喝酒的,付宁是守孝,桂康是有公事在身,只有舅舅自己拿了个小酒盅,自斟自饮。 “你这次回来的突然啊!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家来了呢?” “上官奉命到衙门议事,我就跟着回来看看。” “以前你跟着议事的进京,也不见你回来啊?有什么事吧?” 桂康欲言又止,正在父子两个打机锋的时候,舅妈端着盘溜肉片进来了,“你就是瞎问,孩子念着家,回来看看有什么不好!” 桂康若有似无的瞟了付宁一眼,“倒是有点子私事。” 一看他这个样子,付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小,又不是傻,这点儿眼力见儿还有。 “舅妈,大哥难得回来一趟,您就坐在这儿,跟他好好说两句话,厨房那边我给二姐帮忙去。”他把舅妈拉过来,一下就摁到椅子坐下了,自己赶紧避了出来。 后面听见舅妈还在大声招呼,“大妞,给你弟弟单包的那个饺子,先煮了给他吃吧!” 舅舅家的厨房也安排在了西厢,付宁出来的时候松了口气,面对着一桌子香气扑鼻的肉菜却不能吃,太痛苦了! 还不如出来躲躲呢,正好让人家说点儿体己话。 抬脚进了厨房,正好看见二姐利落的把一盘木须肉出了锅,“姐,我帮你干点儿什么?” “帮着吃吧!”二姐看见他就是一笑,在旁边的锅里下了一碗饺子。 付宁端着菜想了想,走到门边上用脚踢了踢坐在那儿自己玩的桂平,“上菜去!” “你说你帮忙,你还支使我。”桂平嘟嘟囔囔的接过盘子,送菜去了。 人家家里说点儿私密事儿,自己还是别往上凑了,桂平无所谓,那是他们亲生的。 厨房里二姐又扒拉了两个素菜,挽挽袖子准备包饺子,付宁凑过去帮她擀皮,桂平忙着上菜和偷吃,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说话。 “你说什么?!”堂屋里传来了舅妈的一声惊呼,大家动作都顿了一顿,桂平跑过去听墙根了,二姐则是赶着给付宁捞饺子,这是单给他包的素馅。 还没等付宁把第一个饺子吹凉了放进嘴里,桂平呱嗒呱嗒跑进来,小声惊呼着:“姐,哥说明年皇上要选秀!” 二姐捏着饺子的手抖都没抖,斜了他一眼,“大惊小怪!这些年不是都什么过来的,秀女们走个过场、登个记,王府里指几个人家早就看好的人,咱们这样的就直接撂牌子了。” “不是!哥说这次就是给皇上选!他要送你进宫去!” 听见这话,付宁筷子上的饺子掉到碗里,溅了他一脸醋都不知道。 猛的一转头看向表姐,那姑娘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手也有些哆嗦。 疯了吧!明年都是光绪三十二年了,这个时候进宫,上赶着去陪葬吗?! 然后就听见堂屋里“咣当”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倒了,舅舅厉声怒喝着:“桂康,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我富海活了快四十年了,从来没有拿别人的东西,给自己换过好处! 你要前程,你扒着人家十来岁病歪歪的小姑娘,非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我不管!可别害你妹妹!” 桂康等自己父亲说完了,才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意思是:这怎么能叫害呢?!这是送妹妹一场大造化! 他早就打听了,这两年老太后身体一直不好,皇上又没有子嗣,江山无人可托付啊!这才想着明年办一场选秀,给皇上选几个开枝散叶的人,怎么也得留几滴血脉下来。 桂康觉得自己妹妹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性格爽利,跟当年的珍主子有几分像,皇上定然是看得上的,到时候万一生个阿哥,妹妹就是下一个老佛爷啊! 自己就是国舅爷啊!这一身的才华就能发挥出来了啊!名垂青史啊! 付宁听着,是真有病啊! 这大哥是不是觉得就自己聪明,别人都傻啊?! 送个姑娘进宫,自己就鸡犬升天了?!那这好事还能轮到你?早就有人干了,好吧?! 而且把自己的地位也抬得太高了吧?皇帝的后宫说进就进,还想让谁进谁就进?! 他怎么不上天啊?! 听着堂屋叮叮当当一通响,门扇一响,桂康几步就跑到了院子中间,对着屋里大声说: “阿玛,你拦不住我!你现在就是旗下一个小小的领催,我下个月就能升任前锋校了!今天我就是约了太后宫里的人走路子,妹妹选秀是必去的,后面的事就不是你想不想的了!” 说完,他把身上的衣服扥平整,迈着四方步扭头就走了。 付宁端着碗站在厨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堂屋里静悄悄的,半天才传出来“哗啦”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摔了。 舅妈两只眼睛红红的进了厨房,本来看见女儿就要哭出来了,看见付宁还在旁边,生生把声音又咽了回去。 “舅妈,我吃饱了,我、我、我,先回家了,就不跟舅舅说了。”付宁磕磕巴巴的把碗放在案板上,转身就想跑。 “孩子,今天没招待好你,改天再来吃饭!把这些素饺子都带回去吧,专门给你包的。”舅妈强忍着找了个小盆,把剩下的素饺子都倒在一起,让付宁端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付宁止不住的感叹,真是谁家锅底都有灰啊! 没想到桂康是这样的大哥!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第13章 你能当我姐夫吗? 付宁端着饺子回了家,着着实实的吃了一顿,剩下的就用盆扣在外面冻起来了,想留着多吃两天。 这纯白面的吃食他可是有日子没碰了,更别提白菜鸡蛋馅里放了足足的香油,真是吃得他舍不得放下筷子。 舅舅家那边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付宁好奇事情的发展,也不好意思去打听,搞得像是想要看人家热闹似的。 日子一晃就到了腊八了,这就正式要进入过年的流程了。 付宁也跟着凑热闹,从粮食铺子买了两把红豆,又抓了点儿红枣和莲子,将将凑了一小锅粥。 还没等粥熬得,桂平又跑过来了,端着一大碗腊八粥,“哥,我娘让我送粥来,还有你的饷银。” 付宁接过粥碗,舅舅家的腊八粥比他自己熬的这个讲究多了,不仅有红豆、红枣,还有山药、茯苓、桂圆等等的好东西,闻着就是一股甜香味扑鼻。 他把粥倒到自己家的小盆里,让表弟等一会儿,把他熬的粥带回去一碗,是个心意。 今天桂平有点儿发蔫,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言不发。 “今天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有心事?”付宁一边搅合着粥,一边逗孩子说话。 桂平小大人一样长长的叹了口气,自打桂康摔门走了以后,家里的气氛就压抑起来了。 他娘抱着姐姐哭了好几起,他爹也开始每天出去跟人家吃吃喝喝,回来就是唉声叹气。 “你说,我哥真能把我二姐送进宫里当娘娘吗?”桂平有些天真的问付宁。 “这谁说得准呢?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亲戚里边官最大的可能就是你哥哥了,按常理九成九是走不到最后的,你想让你姐姐当娘娘吗?” 桂平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才不想呢!我娘说要是我姐进了宫,这辈子就见不着了,而且皇上以前喜欢的娘娘不是也死了吗?” “咱们说了不算啊!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付宁觉得熬得差不多了,把锅从火上端下来,放上水壶,拖了个板凳坐在表弟身边。 “你发愁也没用,这是大人们的事儿。” 桂平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用肩膀撞了撞付宁的胳膊,“那你怎么想的,不能先把我姐娶了吗?” 一句话唬的付宁上手就捂他的嘴,“小祖宗,快别说了!你姐姐不经选秀不能自行婚配,懂规矩不?!” 桂平的嘴被堵得死死的,用鼻子哼哼着,“这不没别人吗?” 等他用手把付宁的手掰开,先是好好喘了两口气,然后斜了自己表哥一眼,表示这件事自己早就知道。 他爹娘悄悄说话的时候他听见的,福宁他娘活着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他们家是觉得福宁他爹太不靠谱,才一直没应。 现在就剩表哥一根独苗了,自己爹娘心思倒活络了,上无公婆、下无弟妹、进门当家,而且还有铁杆庄稼,外甥还是个老实的,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谁知道桂康横出这么一杠子! 他们可不信桂康那一套,什么下一位老佛爷、明天的国舅爷,失心疯了! 可是他们真怕这个儿子把闺女坑了,万一真走了门路,给弄进宫里,圣宠是别想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姑娘这一辈子就完了! 退一步讲,没进宫,给指到哪个王府里当格格,他们也受不了啊! 要说这些都是远虑,近忧可是也不少,那天家里吵架,情绪一上来,声音难免大了些,左邻右舍听见了点儿动静,这两天有人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了。 富海也托了人去打听,选秀这事儿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京里也有人家动起来了,心思就跟桂康一样,而且他听说大儿子托的路子还真是老太后宫里的。 这两天,富海夫妻俩头发都愁白了。 桂平看着付宁,有点儿不满意的打量了他一下,“虽然你也有点儿配不上我姐,但是也还行吧,总比让她一辈子回不了家好。” 付宁已经听麻了,站起来进了屋,把晾得不太烫的腊八粥盛了一碗,塞给表弟,“赶紧回家吧,刚才那个话可别再说了,你姐姐还得做人呢!” “我不傻!”桂平端着粥踢踏着小碎步就回去了。 这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付宁把腊八粥喝了当成中午饭,挺好,今天能省一顿饭了。 不过桂平这一上午在他这里叨叨了一通,倒是让他明白了不少事儿。 自己家办丧事,老太太为什么没有托付给本家,反而叫了自己舅舅过来。 还有舅舅家全家聚餐,还叫上自己参加,也不忌讳自己身上有孝。 原因就是人家拿自己当成了备选的女婿,而且两家都是默认的状态。 舅舅这个小小的领催每个月领的饷银都是实打实的,既没有那天在蜡烛店看见的那种不能兑换的纸票,也没有花不出去的铁钱,估计面子大部分都是给了前途正好的桂康。 而且桂康在健锐营能接触到的人脉,也不是富海可比的,所以他铁了心要送妹妹进宫,还真是挺麻烦的。 富海在路子上走不过儿子,也没法直说自己不想让女儿进宫,那不成了不忠了吗?儿子搭的台子,他不能拆,也拆不掉,确实也是憋屈。 不过大表哥这个脑子是锈得可以,有的事情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都是有迹可循的。 现在这个时候,满汉之间的区别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不是很大了,很多人家日常喊父母都是“爹娘”,“阿玛、额娘”的称呼在底层旗人里也不是必须用的。 但是看那天桂康的表现,他明显是极受用自己旗人的身份,称呼、礼数因循守旧。 而且狂妄自大,权力欲望极强,为了爬上高位,自己都可以是筹码,何况是别人! 也不知道过几年,末帝逊位的时候,他会不会晕过去?! 第14章 棒子和棒槌 过了腊八,街上过年的气氛是一天比一天浓。 付宁也赶在十五之前去给本家的长辈们磕了头,他家今年是大丧,过年不能走亲戚。 提前磕个头就是通知一声,您这门亲戚我还是要走动的。 幸亏办丧事的时候,舅舅记得账本清楚,他按照名单一家一家走就行。 也幸亏没几家,这大过年的上门,核桃酥也得提上一斤吧,当时收的礼本就没有几吊钱,都直接给白事铺子结账了,再多买几斤桃酥,付宁就要破产了! 舅舅家他自然也是要去的,而且还咬了咬牙,买了两斤桂花缸炉,这一个多月他承了人家那么多照顾,道谢是应该的。 而且,就算桂康再不是东西,人家键锐营的牌子多硬啊,年后他就得去当旗兵了,万一有什么事儿,这就是能当虎皮的大旗啊! 眼看都快腊月十五了,富海家的小院里一点儿过年的热闹劲儿都没有。 连桂平走路都是稳稳当当的,一点儿都没有前些日子的猴子样儿了。 舅舅和舅妈面容眼见着就憔悴了,舅妈头顶的头发稀疏了不少,两鬓居然都夹杂着一丝丝的白色了。 付宁还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舅妈,那个时候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 这还不到两个月呢! 看来大表哥鼓捣的这个事儿,是真的扎了两位老人家的心了。 付宁把舅舅和舅妈让到了堂屋的正位子上坐好,诚心诚意的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舅舅眼圈红了,舅妈更是抽出手绢来直擦眼角,“行了,赶紧起来!地下多凉啊!” 三个人聊了几句过年的话,又嘱咐了付宁一些过年必须要做的事儿。 富海的情绪一直提不起来,付宁也就赶紧告辞了,不知道说什么,场面太尴尬。 舅妈拉住他,从缸里捞了两颗酸菜让他带回去,大过年的,桌子上也不能全是咸菜啊,总得换换口味。 付宁回了自己家,想着怎么也得添置些东西,过年不过年的还好说,街上的商铺过些日子都是要关门歇业的,必须得囤点儿货。 好在春联、福字都是用不着的,三年都不能贴,省钱了。 其他的东西还是得备,他挤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听着那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卖声,才觉得自己活得有点儿人气。 过年了,饺子是必须得吃一顿的,不管平时多凑合,大年初一怎么也得吃顿纯白面的。 付宁盘算着一步就迈进了粮食铺子,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串玉米棒子挂在了铺子正中间的房梁上。 一下子,他就移不开眼睛了。 这一个多月,他也见过几次成穗的玉米,顶多一个巴掌长,上面的玉米粒也结得并不密实,都是稀稀拉拉、七扭八歪的。 可眼前这串玉米穗子不一样,不仅比平时的玉米长出一倍,而且籽粒饱满,一行一行排列整齐。 这个玉米品种不错啊! 付宁几步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很好,整体保存也得当,入手干燥光滑,没有加工过,是可以种植的。 “伙计,这是什么玉米?怎么卖啊?” 一个小伙计带着标准的微笑,微微佝偻着腰,小碎步快走过来,“爷,您来了,好些日子没见着了,这是洋大人带过来的玉米,不是咱们本地的!” “洋大人?哪儿的洋大人?”付宁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对这些洋人没有仰视的看法。 他的灵魂存在于一个站起来的年代,没有跪下去的习惯! “诶呀,这个小的也说不好,人家说洋文咱们也弄不明白,好像是叫什么阿美丽卡,要不就是阿美丽肯?” “america?”付宁张口就来。 “对、对、对,就是这个音!”小伙计立马就对付宁更恭敬了。 “是宣武门那边教堂里的洋大人拿来的,我们掌柜的觉得难得,这才挂在这儿卖的,过年了,大家图个五谷丰登的彩头!” “多少钱?”付宁打断了小伙计滔滔不绝的介绍,直接问起了价钱。 “这是好东西,能入您的眼也是它的福分,掌柜的说了,大的要两吊大钱,小的一吊。” “两吊钱一斤,这么贵吗?!” “额,爷!是两吊钱一个!” 付宁听了这个价,手一哆嗦,差点儿抠下来两粒。 “多少?!两吊大钱一个?!”他指了指一边的柜台,“那上好的白面也就二十个铜子一斤,它一个就要两百铜子?!” 小伙计讪讪的陪着笑脸,心想可不是贵嘛,要不一个都没卖出去呢。 “这不是洋大人带着它坐大火轮来的吗,在海上漂了好几月呢,难得啊!这过年往家里一挂,多喜兴!” 伙计推销的话都说得没底气,但是也看出来了付宁是真想买,所以还在努力忽悠。 付宁挑了个中等大小的玉米棒子放在手里摩挲着,别人看着他是爱不释手。 其实他是在数这一穗玉米有多少行,每一行有多少粒。 “这玩意儿说出大天去,也就是个棒子,两吊大钱一个,真拿我当棒槌了吧?” “那哪能呢,您那洋文都是张口就来的,我们哪儿敢蒙您呢!真就是这个价!” 付宁是想买这个玉米做种子,但是他真没钱了,这个月的饷银都花光了,现在兜里连一百个铜子都没有。 他数完了玉米粒,小声问伙计:“这棒子拿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散的棒子豆儿?” “散的?倒是有几个棒子上磕碰了,可是那就不好看了!” 付宁大手一挥,我不要好看,咱们买这个棒子就是为了吃的,就是想尝尝坐过轮船的棒子什么味儿! 伙计不敢做这个主,跑到柜台后面去问掌柜的,一个正拿着毛笔记账的老头斜着眼看了付宁几遍,对着小伙计摆了摆手。 最后,付宁用五十个铜子换了一小把外国玉米粒,他小心翼翼的用油纸把籽粒包裹好,揣到怀里。 临走他还从门边的粮食囤里,饶了一把本地的玉米粒。 今天收获不小,研究对象有了,对照组也有了! 看着他兴冲冲往外走的背影,小伙计把钱交到柜上,暗地里一摇头。 五十个铜子就买了两把玉米粒,还高兴成这样,棒槌! 第15章 倒卧 自从那天在街上找到了品种不一样的玉米种子,付宁就对粮食铺子留心了。 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收获了。 他仔细的把两种玉米种子分好了类,还做了一个实验记录本。 把种子的重量、大小,还有原穗的大小和籽粒数都记清楚了,这都是日后的原始资料。 不过那天他还是忘了买白面,隔天又跑了一趟,原本买两斤面的预算变成了一斤。 看着手里这小小一袋,他只能安慰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万一饺子捏不好,糟蹋东西,一斤正好。 进了腊月二十,天上就开始下雪了,鹅毛似的大雪足足飘了两三天。 等到送灶王爷这一天,雪下得尤其的大,付宁一早上起来就开始扫雪,院子里这一宿积的雪都快没过小腿肚子了。 他还着重看了看西房,好在它虽然塌了一半,但是剩下这一小间立得还是挺坚固。 把院子收拾利落了,他就打算把门口也扫扫,虽说是不会有亲戚上门,但是万一卖水的今天还来,他还想买上两桶呢。 谁知道一开门,差点儿把他的魂儿吓飞了! 他们家门口有个人倚在门板上,他这么一开门,直直的就砸进来了! 吓得他往后一跳,那人直接就倒在地上了,一动不动。 听说过冬天总有人冻死路边,都叫倒卧,今天这是遇见真的了! 付宁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哆嗦着小腿挪到他跟前,颤颤巍巍的伸出两根手指头,试试他还有没有呼吸。 没有! 他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长这么大,他可还没见过死人呢! 就算两个月前那场葬礼,他也没亲眼看着老太太进棺材啊。 付宁搓了搓手,把手指又贴在了那人脖子上,颈动脉好像就在这儿吧? 嗯?好像有点儿温度!好像还在跳! 别说别的了,救人吧! 付宁用手穿过这个人的腋下,使劲把他提起来一些,好往屋里拖。 幸亏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有意识的锻炼自己,要不然还真挪不动这个大冰坨子呢。 磕磕绊绊进了堂屋,他左右看了一眼,果断的把人拖进了东半间。 谁知道他活不活得了啊?万一嘎在西半间的炕上,那自己还怎么住啊? 反正东半间刚死过人,以毒攻毒,没准儿冲一下就好了呢! 把人抬到炕上,付宁就开始使劲给他搓手脚,这时也才看清楚,这人长什么样。 冻得梆梆的这位,还是个孩子,看样子跟桂平差不多,身上就穿着一身单衣,但是料子很不错。 手脚上的皮肤也都很细腻,没有什么茧子,应该出身不错,怎么就混到成倒卧的程度了? 他两只手环抱在胸前,死死抱着一个布包,付宁抠了半天,也没掰动他的手,只能从肩膀往下一点一点的揉搓。 好不容易把两只手放到了身体两边,那个布包才从他身上拿下来,好像是个书包。 顾不上研究这个,付宁赶紧把前几天从东厢房收拾出来的那几床炕被抱过来,先把人围起来。 又从自己睡的炕底下把小火炉子拿过来,添上几块煤,把这边的炕也烘热了。 这么一通折腾,总算是让这个倒卧重新开始自主呼吸了 付宁擦了擦满头的汗,一溜烟儿跑出去找大夫了。 刚才人都冻硬了,这要是不感冒那才是见了鬼了呢! 果然,等他把街口惠仁堂的大夫从被窝里挖过来的时候,这个倒卧已经开始发烧了。 老大夫抖着花白胡子摸了摸他的脉,沉吟了片刻,“这是你家亲戚?” 付宁摇了摇头,指着门口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那你可要想好,积德是好事,但是救他可是要费银子的,也不一定能保住命,到最后可是人财两空啊!” 付宁当然知道这年头看病有多贵,活着的几率有多低,毕竟刚刚有个老人在这间屋子里,就因为感冒就没命了。 但是,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就这么扔出去,他怕自己一辈子都睡不好觉! “大概得多少钱?”付宁咬了咬牙问大夫,他家底子就那些,看看这个孩子命硬不硬吧。 “这么着吧,我先给他开一块钱的药,要是活过来了呢,就算他命大,要是没扛过来,你也就省心了。” 一块银元,行吧,他的积蓄一下就少了一半。 老大夫给他写了药方,让他先去抓药,自己留下给这个孩子灸一下,再扎几针。 一块银元就换了三副药,付宁一边熬着药,一边感叹这个年月真是病不起啊! 这一个白天,他什么都没干,光守着这个病人了。 孩子额头烧得滚烫,一整天都没睁眼,付宁硬掰着他的嘴一勺一勺把药灌下去,又用湿布搭在他头上降温。 直到天都黑了,四周“乒乒乓乓”的鞭炮声起来了,付宁才想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的日子。 他是什么都没准备,厨房里也没有神像,糖瓜倒是买了几颗,主要是他自己想尝尝。 这一天,他也没捞着吃什么东西,正好把一个蒜头大小的糖瓜塞在嘴里,鼓着一边的腮帮子,像个花栗鼠似的。 听着四邻念叨着送灶王爷的祝祷,付宁也把手团在胸前作了个揖,灶王爷保佑吧! 等他再回到炕边上,把又温热了的湿布换掉的时候,那个孩子睁眼了! “这是哪儿?”沙哑的声音跟鸭子叫似的。 “你靠着那门板是我们家。”付宁还没说完,那孩子又闭上眼昏睡过去了。 他赶紧摸了摸额头,有门儿!稍微退了一点儿了! 灶王爷上天了,这个孩子暂时保住了! 第16章 一个狗血故事 这个孩子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可以,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人就清醒过来了。 虽然断断续续一直在发烧,但是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 等到腊月二十五,老大夫又来了一次,把了把脉,对他说:“基本上保住命了,好好将养就是了。” 然后一把把付宁拉到了院子里,一脸严肃的说:“他的高热是退下去了,但是急火攻心、风寒侵肺,不用药的话就算能熬上两三个月,也好不彻底,将来也是一辈子受不得风的药罐子!” 付宁低头想了想,都这样了,自己钱也花了,能拉就再拉一把吧! “多少钱?” “至少还得一块钱。” 听见这个数,付宁很想问问这个大夫,他是不是翻过自己家的箱子,怎么要得这么准呢?多一个铜子他现在都掏不出来了。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这么着吧! 于是,付宁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银元换成了五副草药。 等他拎着纸包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孩子下地了,摇摇晃晃的站在炕沿儿底下,看见他深深作了一个揖。 “小子吴树丰,谢谢大哥救命之恩!” “行了,行了!赶紧坐下吧!”付宁这是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这两天他要不就是发热昏睡,要不就是盯着房顶发呆,一句话都没说过。 付宁有心问问他这是什么情况,又怕刺激了他,病再大发了怎么办?就没开口。 现在他自己张嘴了,那就顺理成章的问问吧。 “小吴兄弟,看你这衣服、谈吐,也是过过好日子的,这是被人劫了道了?” “家门不幸。”吴树丰不愿意多谈,看着付宁手里的药包说,“大哥,不能让你救了我的命,还得搭上药钱,我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这点儿钱先给你,不够的过了年我再去筹。” 说着,一张纸票递到了付宁手里,是一张裕丰钱铺的银票:通兑白银五两。 付宁心里一转个儿,这都快能换八、九块银元了,随手又塞回去了,“请大夫开药,一共花了两块银元,剩下的你就喝了两碗米汤,值不了这么多!” 这句话说完,吴树丰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放松了,“大哥,您先别推辞,我看这两天家里也没有别人,斗胆问一句,我能不能租您院子里一间房,住上一段时间,现在我是没地方去了。” 这回轮到付宁不说话了,他确实缺钱,五两银子也真是不少,按照现下的市场价,租这么个院子一个月也就不到两块钱,只租一间的话,这点儿钱能住一年还有富余。 但是吴树丰给他感觉有点怪,结合他差点儿被冻死这件事一想,估计背后是有故事,那让他住下来,会不会连累自己? 他沉吟不语,吴树丰也不催他,抚着胸口低低的咳嗽着,慢慢坐在炕沿上,把自己的书包拽过来,抱在了怀里。 看着他这副病病歪歪的样子,付宁干脆就坐在了边上的椅子上,都是爷们儿,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 “你想租房可以,但是你得把身上的麻烦交代清楚了,我可不想平白惹上什么事儿!” 吴树丰没想到付宁这么直接,一时有些愣怔,瞪着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付宁。 这时他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该有的清澈和无措。 “看着年纪不大,还玩起心眼来了,我能把你从雪堆里拖出来,也能给你扔回去!” 吴树丰踌躇了半晌,直到付宁等得不耐烦了,想站起来薅他脖领子的时候,才小声儿把自己的来路交代了。 他今年十四岁,就住在朝阳门边上,家里有两处碓坊,不敢说多么阔绰,也绝对称得上是小康之家了。 这个碓坊是专门加工旗人禄米的,每年到了春秋发禄米的时候,就是朝阳门边上的碓坊最忙碌的时候。 旗人领了老米,就手就在碓坊里进行加工,把稻壳、麸皮去掉,才能拿回家食用,现在基本上都要卖掉一部分补贴家用。 碓坊就会出手收购老米,等到冬夏两季再高价出售,不仅挣加工费、赚差价,许多旗人还跟碓坊里借贷,约定了用禄米还债,还不起了就用家当抵。 所以碓坊掌柜的在旗人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债主嘛! 再说吴树丰他们家,说到底,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狗血故事。 他爹有两处碓坊,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为了改换门庭,娶了个秀才的女儿,就是吴树丰他娘,但是家里也有几个美貌的妾侍,那日子过得热闹。 吴树丰的娘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也争不过漂亮小姑娘,干脆就一门心思养儿子,请先生、上学堂,就指着孩子出人头地,给自己争脸。 孩子是挺争气,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四年前他娘得了急症,一朝撒手人寰。 故事讲到这儿,付宁以为是个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的套路。 结果,不是。 老吴掌柜的还是要脸,没有从现在的几个小妾里挑一个扶正,反而四九城的要寻一个满洲贵女续弦,以涨涨自家的身价。 那时候正是老太后宣了诏,废除满汉不通婚的老例的时候,满洲人家还都有点儿拉不下脸来呢。 所以,找了一阵子,没有合适的,偏巧家里有个他最喜欢的姨太太怀了孩子,这事儿就先撂下了。 那个姨太太也是个狠角色,仗着肚子里有货,趁着老吴去外边谈生意,把家里的其他姨太太都处理了,然后等孩子一落草,老吴掌柜的也染病西去了。 这回,家里就剩下她们母子和吴树丰这个长子了。 孩子刚十四,没经过什么事儿,一下子就蒙了,那个姨太太哭得是悲悲切切,请了和尚、道士,做了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管家帮着操持,让吴树丰在停灵的庄子里跪了全程。 等孩子回了家,说可以扶灵回山东老家下葬了,才发现家里的两处碓坊都卖了。 而他自己被管家带到了阜成门这边的一个小破院子,说是老掌柜的留话了,让他在京城好好念书,不用回去了,给他留了这个住处。 然后把他自己扔在这儿就跑了。 吴树丰提着自己的书包,站在寒风里还没醒过神来,一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就把他围了,说他擅闯民宅! 不管孩子怎么说,他们就一句话:你说这房子是你的,房契呢? 管家可是什么都没留下,一群人不由分说,就把他身上的棉袍、棉帽子都扒走了,能抢的都抢了,还把他打了个半死。 要不是他手上抓得紧,书包都没了。 当然,书包里的东西人家是看过了,就是书本、笔墨,而且孩子一张嘴就是我娘给我做的书包,抢走就打死我,说什么都不撒手,要不也不会给他留下。 就这么着,这个倒霉孩子大冷天的就穿了身单衣,差点儿冻死在付宁家门口。 第17章 除夕 吴树丰说到这儿,大眼睛里含着眼泪,看着付宁,“大哥,我不知道管家他们是怎么回事,也怕他们还想弄死我,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付宁把手揣在袖筒里,上下打量着他,心里评估着这个事儿有多少真实性。 吴树丰也不躲不闪,大大方方的看着他的眼睛,跟刚才塞银票时候的表现大相径庭。 他们两个对视基本上就是清澈对愚蠢,看见的都是对方故作世故的做作和强撑,谁也没比谁聪明。 一个是在人情世故里长大,奈何只有十几岁,有心机、有手段,但是过于稚嫩。 另一个更别提了,就算灵魂活了二十多年,经历极为单纯,又是在和谐社会长大的,戒心极度缺乏,所有的社会经验来自网络和电视剧。 “你先住着吧,钱我收下了,明天去钱铺里换了现钱,该多少是多少,我不占你便宜。” 付宁从他手里把刚才塞回去得银票又拿回来了,揣在自己袖筒里,出去给他熬药了。 他觉得吴树丰给他讲的这个故事,先不论真假,但肯定是有所保留的。 最起码没有把银票的事情说清楚,那帮人既然抢了他,衣服都快扒光了,怎么会给他留下钱呢? 这个算隐私先不提,但是他说的真假还是得去打听打听。 这银子到了自己手里,在不确定有没有被骗之前,不会还给他,要不自己的账上哪儿平去啊? 救人可以,不能赔本啊!达则兼济天下,问题是他还没发达呢! 换了新的草药,吴树丰的咳嗽好了不少,这一宿付宁总算是睡了个踏实觉。 腊月二十六是买肉、炖肉的日子,付宁守孝,这钱又省了,但是他也没闲着。 先是去钱铺把五两银子换成了银元和纸钞,小心的收在贴身的口袋里,现在正是小偷多的时候,万一丢了他都没处哭去。 然后他就在附近的粮食铺子买了点儿大米和白面,家里有病人,不能天天吃窝头。 而他瞎逛的主要目的是看看能不能遇见桂平。 在舅舅家附近的胡同里溜了一个多时辰,他总算是把跟着附近小孩疯跑的桂平给薅住了。 先塞给他一把杂拌儿,他才张嘴:“你姥姥家是不是在东四那边?” “是啊,就住在朝阳门里,怎么了?”桂平嘎嘣嘎嘣的嚼着糖豆子,也就不着急找人去玩了。 “你过年去姥姥家的时候,帮我打听个事儿。” 付宁趴在表弟耳朵边上,把他从门口捡了个倒卧这事儿一说,桂平的兴趣立马就上来了。 十几岁的小男孩正是热血的时候,胸脯拍得啪啪响,“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打听出来,那边的碓坊都是有名号的,这么大的事儿,过年的时候肯定有人说。” 付宁又给他兜里装了两把杂拌儿,嘱咐他:“这事儿你先帮我瞒着,可是谁都不许告诉,我舅舅、舅妈也别说,大过年的,别让他们担心。” 桂平挑了两个大扁杏仁扔进嘴里,又保证了两句,撒丫子就跑没影了。 越到临近除夕,周围越热闹,更衬的付宁家院子里冷冷清清。 吴树丰把五副药喝完,基本上不咳嗽了,喘气也没有拉风箱的声音了。 虽然付宁还是不让他出门见真风,但是在屋里走几步是没问题了。 今天就是除夕了,他看着付宁从中午就开始和面、剁白菜,张罗着晚上捏饺子。 “付哥,你家大过年的也没有亲戚来,就让你一个人忙活啊?” “我守孝,跟你一样,所以咱俩搭伴儿过这个年正好。” 付宁说得不在意,吴树丰却有些过意不去,他是晕着进来的,这些日子也没出门,要不然看见门口没贴春联,他也能猜个一二。 他张着两只手,想要帮忙,被付宁斜了一眼,“少爷,就这点儿白面,你饶了我吧,下回你帮我蒸窝窝头,随便你鼓捣!” 这几天跟吴树丰的相处,付宁是非常自在的,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他不用扮演福宁的角色,他就是自己。 把准备好的芝麻秸洒在地上,来来回回的踩着就叫“踩岁”,又叫“步步高”,算是个好彩头。 等到天一擦黑,堂屋的桌子上开始上菜了,都是付宁凑的,他要的就是一个六六大顺。 醋溜白菜、大葱炒鸡蛋、白菜炖豆腐、酱烧小土豆、熬酸菜,最后实在是没有菜了,付宁切了一盘子咸菜丝,这才算凑够了六个的数。 不管怎么样,他就是要顺顺利利! 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儿,把菜端上桌,这些食材都是大路菜,最不好买的居然是土豆,这真的是出乎了付宁的预料,这个东西在一百年以后是第四大主粮的存在,现在居然不常见! 等真的找到土豆的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一个个的块茎比手指头肚大不了多少,怪不得叫土“豆”呢,真的是一个一个的豆! 跟卖土豆的老头儿攀谈了几句,老爷子是菜户营的,家里从明朝就开始种这个,那个时候还是贡品呢,归嘉蔬署管,主要是供应皇室。 等到了大清国,给明朝皇帝专门种菜的菜户没有了,这个东西开始往外传了,乾隆年间还推广过一回,现在别的州府也有种的。 但是京城附近吃的人还是不多,现在城里洋人越来越多,他们好吃这个,老爷子这才多种了几垄,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收成少、爱闹病。 看来除了玉米,土豆也可以研究研究了。 付宁举着勺子,站在锅边上神游天外,直到吴树丰一个劲儿的叫他,才回过神来。 诶呦,锅溢出来了! 赶紧把饺子捞出来,两个人坐在桌子边上,看着这一桌子菜,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菜是普普通通的味道,饺子是纯素的白菜馅,也并不好吃,但是两个人咬一口都是热泪盈眶,又活过了一年呐!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晚饭也都吃完了,剩下的菜就这么在桌子上摆着,叫“接年饭”,讲究年年有饭吃。 付宁把门插好了,在东半间的炕上支起炕桌,点上油灯,沏上一大壶茶。 守岁啦! 第18章 一对一 黑黢黢的院子,豆大的灯火,衬着窗户纸上一闪一闪的火光,那是人家放的烟火,更显着他们这个屋里的寥落。 付宁和吴树丰一人披了一床被子,在炕桌边上窝着,能烧炕的小炉子就一个,付宁也不能让病人冻着,所以一直在东半间放着。 他自己也就一直住在这边,好在有人陪着,他也就不觉得多么瘆得慌了。 两个人就着炒瓜子,喝着茶水闲聊耗时间。 这么一聊才发现,吴树丰说是十四,其实还没到生日,而付宁十月刚过了十五岁的整生日,十六是指的虚岁,要不还补不上这个缺。 这么一算,两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三十岁,现在却都为了未来而迷茫。 吴树丰依然抱着他的书包不撒手,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开蒙早,现在已经是宛平高等小学堂四年级的学生了,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付宁则是高小只上了两年,就为了这份能吃饭的差事辍学了。 看着吴树丰抱着书包的样子,付宁心里有些发酸,他是没的想了,过了年就得当兵丁去了,怎么着也得混口饭吃,先活着,“你过了年有什么打算呢?” 孩子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原本老师是说我能保送到顺天中学堂的,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觉得我应该先回老家,给我爹坟上磕个头、烧点儿纸。” 两个人又沉默了,只有默默的磕瓜子的声音。 付宁又看了看他的书包,“你说能保送,看来你学得挺好的。” 一说这个,吴树丰又精神了,“不管月考和年考,我都是第一名,就是英文不好,老师说中学堂入学都要标注英文学习情况,我要是能考到甲等,保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付宁的兴趣也上来了,他要了高小的英文课本过来翻了翻,吴树丰小心翼翼的递给他,“你轻点儿翻,这个书是老师借给我的,英文不在课程之内,都是私下学的。” 大学本科毕业、连续考研的付宁对着这本初级教材表示小意思。 于是枯燥的守岁秒变大型英文教学现场,付宁这口流利的英语把小吴羡慕坏了,“付哥,你英文跟谁学的?不去上中学堂太可惜了。” “原先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教堂里的人有来往,我就跟着学了点儿。” 托词是他早就想好的,便宜爹除了正事不干,什么事都干过,全推他身上一点儿问题没有,毕竟现如今的旗人都是比着玩儿,整这些花里胡哨、不当饭吃的东西最有面子。 中学堂他是上不了了,先养活自己吧,但是现在吴树丰这个情况,就算是保送去了顺天中学堂,他有钱去读吗? 吴树丰非常认真的告诉他,顺天府治下的高等小学堂保送的学生,中学堂是免学费的,而且只要月考成绩好,还有奖学金拿,他想靠着这个去上学。 付宁对着他一挑大拇指,有志气! 拿过英文课本,他们一个教、一个学,时间一下子就过得快了。 直到周围邻居“乒乒乓乓”的放起鞭炮来了,才惊觉已经到了子时。 两个孩子脸上都带着笑容,站在炕上相对一作揖,“过年好!” 付宁把刚才剩下的一半素馅饺子下了锅,一人一碗热腾腾的吃了才睡下。 初一一大早,付宁把堂屋收拾干净了,等着亲戚上门,他身上有丧不能串亲戚,可亲戚是要来的,意思是你家长辈没有了,但是我们这一辈还是亲戚。 这种走动一般都是比付宁低一辈的来,得在初三之前完成,以接续丧事中断的亲缘关系。 要是不来,意思就是断亲了,以后婚丧嫁娶都不用走动了。 吴树丰抱着炉子躲进了东厢房,他不出声,谁也不知道这院儿里多了个人。 太阳刚出来,大表哥桂康就来了,没办法,他还没有下一代呢。 拜了拜祖宗袋,两个兄弟说了几句场面话,桂康就起身告辞了,他今天还有不少的应酬呢,比如他们参领家,就是一定要去的。 送走了表哥,这一天都是冷冷清清的。直到天都快黑了,他们本家那个正在五服上的堂兄才打发自己七八岁的儿子来磕头。 这连场面话都没的说,付宁给了孩子一张二十个铜子的红票子当压岁钱,就把他送回去了。 剩下的日子就是平平淡淡的,没人上门,他也无处可去,就闷在家里给吴树丰补课,经过这几天的一对一教学,那孩子的英文水平是突飞猛进。 而其他科目付宁也是拿得起、放得下,收获了星星眼的迷弟一枚,唯独有一样他不灵,国学和书法。 这回就变成了小吴教他了,甚至是手把手带着他描红。 对此,吴树丰特别奇怪,那些术数那么难,付哥是拿起来就做,可是这笔字怎么这么难看?都跟鸡刨的似的! 眼瞧着破了五,街上的店铺慢慢的就开始营业了。 挑着担子卖元宵的小贩也开始走街串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出现在店铺摊位上,各处的庙会也是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付宁自然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但他心里也有惦记的事情。 等到了大年初十,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19章 得摇人 桂平终于从姥姥家回来了,一大早就兴冲冲的跑到了付宁家。 “哥!我打听好了!”一进门就是这么一嗓子,把正在练字的付宁和正在背单词的吴树丰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桂平一进门,抬眼就看见了坐在炕上的吴树丰,“你就是兴盛、兴安两家碓坊的那个少东家吧?你们家那事儿可是传的够热闹的!” “他们家姓吴,你没打听错人家吧?”付宁反问了桂平一句,又转过头安抚小吴。 “你别慌,这是我表弟,我托他去朝阳门那边打听了一下你们家的事儿。” 桂平整天在付宁家跑来跑去,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在炕边上,提溜起茶吊子,对着嘴就灌了一通。 用袖子在嘴角一抹,兴奋的跟付宁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吴树丰说得基本上是真的,桂平这次打听了一些他都不知道的事。 老吴的这个姨太太原来是个唱戏的,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养的小戏班子里也是台柱子。 后来那户人家犯了事,她们这些学戏的小姑娘就流落出来了,她就在朝阳门外运河边上的茶楼、酒楼唱小曲儿,让老吴看上了。 这次老东家突然没了,大家就挺诧异,平时身体挺好的啊,都感叹天有不测风云,然后他那个姨太太刚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呢,就把他的棺材停到通州那边的一个庄子上了。 说是停完灵就走水路回老家了,吴树丰是长子,跟着在那边尽孝是应该的。 可是这边儿呢,他们家的管家里里外外都支应着,把两处碓坊都出手了,问就是孤儿寡母撑不起来这份产业,再问姨太太就抱着孩子坐在那儿哭。 其实大家私底下也议论,因为吴家的这个大小子已经十四了,在这个时候也算是能顶门立户了,可是卖产业的时候,吴树丰一面都没露。 附近的碓坊有想拿下这份儿产业的,这个时候也嗅着有些不对劲儿,都没出手,想着再拖一拖、看一看。 没想到,有个山西的老客儿看上了,出手阔绰,半天的工夫契约、过户都办完了。 然后那个姨太太又开始卖房子,说是回老家去,不回来了。 房子卖的便宜,几天就脱手了,这个时候,吴树丰回来了。 孩子从通州回来,人都懵了。 找家,家没了。 找产业,产业没了。 然后这孩子自己也没了,姨太太抱着孩子也走了。 吴家这好好的日子就这么风吹云散了。 就剩下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相互议论了。 结果,过年之前,通州那边庄子上的人找来了。 到处打听吴家的人在哪儿,说没这么办事的,租了人家的地方办丧事,说好了做完水陆道场,就把棺材运走,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天,怎么没人管了?! 这个事儿一出,朝阳门里、外都炸锅了。 大伙儿都在猜,吴树丰还活着吗? 那庄子里的人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碓坊出手了,可是那个山西老客儿回老家过年去了,伙计都遣散了,房子也卖了,现房主也没道理给前房主收尸啊!人家还膈应呢! 没办法,庄子上撂了话,说是正月里什么都不干,但是过了二月二,还是没人来收尸的话,就把老吴的棺材扔到乱葬岗去了。 吴树丰听说自己老爹的棺材都没人管了,差点儿背过气去。 付宁一看他脸色不对,从炕这头扑到炕那头,一把抱住了,前心、后背就是一通摩挲,给他顺气。 “别激动!你这病刚好,这条小命都是捡回来的,这就是老天爷开眼,你可不能倒了!” 桂平也跟着手忙脚乱的给他嘴里灌茶水,两个人好一通忙活,直到小吴这口气捯上来,大冷天的,都折腾了一身汗。 “你别着急,我们家借壁儿三力,他大哥是善扑营的,胡同口的小五,他大哥是火器营的,咱们招呼几个人,报仇去!” 桂平话还说完,让付宁一脚就踹到旁边去了,“一边儿去,裹什么乱啊?!” “他这事儿是纠集几个人打群架能解决的?!你找谁去啊?!” 付宁后面还有半句话,硬是咽回去了没说,他现在觉得老吴可能都不是好死,但是小吴已经不能再刺激了。 现在摆在三个孩子面前的问题就是:眼下能干什么? “报官吧!”桂平提议。 付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官是得报,但是吴树丰去报,行吗? 首先,他一个孩子,也没有证据,就一句怀疑,没有银钱打点,衙门里那些个大老爷们不会重视的,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 第二,他现在身上也没什么钱,大正月的也找不到人,自己把他父亲的棺材送回老家安葬是不可能的。 第三,如果那个姨太太真的是幕后黑手,会不会找人在暗地里盯着,小吴一现身就有可能让人干掉,毕竟现在死个人跟死个猫、狗也差不多。 想到这儿,付宁不明白,当时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小吴杀了,那不是干净利落吗? 听着他的分析,吴树丰低着头不说话,桂平动了动嘴唇,“要不,找我大哥?” 付宁一摆手,就自己这大表哥,现在是削尖了脑袋向往上钻营,为了升官把自己都卖了,妹妹也卖了,这没好处的事儿,他才不会管呢! 不行,这事儿光靠他们几个不行,得找人! 付宁看着沉默不语的小吴问:“你们老家人多吗?日子过得怎么样?” 吴树丰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话,“我们族里人挺多的,整个儿村子都姓吴,也出了几个举人。 前几年我爹每年都回老家过年、上坟,家里还有几亩地呢,这两年没回去,但是我爹给族里添了好几亩祭田。” 有人就行!有举人就更好了! “你听我说,你现在给老家最近支的亲戚写信,把这边儿的情况说清楚,让他们过来人把你爹的棺木迎回去下葬,其他的事情,也请你们族里的长辈做主。”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写两封信。” 小吴不明白,但是也没多问。 两封信很快就写完了,付宁看着那整齐的楷书,感叹了一句,字真漂亮! 他让小吴把地址写清楚了,把信交给了桂平,“知道邮局在哪儿吗?会寄信吗?” 桂平把信收在怀里,“放心吧,二丫他哥就在邮政官局,我找他去。” 付宁看着自己的表弟,没想到他人脉还挺广,嘱咐他寄最快的那种信,然后又问他知不知道私人寄信的铺子。 桂平一指大街,那样的票号街上就有。 “那行,这是两吊大钱的票子,你拿好了,给你买邮票用,票号那边你也多给他点儿钱,让他们务必把信寄到地方,要是有剩下的,你买糖吃吧。” 不是付宁爱指使表弟,是他真的不知道这些事都到哪里去办。 看着桂平一溜烟儿的跑走了,他又看看陷入了沉默的小吴,问了一句,“你们家那个管家,多大岁数了?” “五爷,原来是跟着我爷爷的,得六十多了。” 六十多了,不至于了吧? 付宁又开始瞎琢磨了。 第20章 宗族力量 桂平把信寄出去了,吴树丰却跟屁股上长了尖儿似的,在屋里坐立难安,一圈一圈的转。 付宁看着他眼晕,一把给他拽到炕上坐下,“你踏实待会儿吧,别等你们老家人来了,你把自己又耗趴下了。” 看着他心神不定的样子,付宁努力的想让他想点儿别的事情,“这都破五了,应该没有什么讲究了吧,你是不是继续吃几服药啊?你那个肺可别落了病根儿下来。” 又把他的英文课本拿出来,“要不你背会儿单词,练会儿字?消停消停。” 在付宁的主导下,小院儿里又飘出了药香,两个人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但是付宁知道,小吴现在就是冰封下的火山,表面上的平静压不住他心里的火。 正月十五的时候,两个人煮了锅五仁的元宵就算是过了节了,吴树丰每天起来必念叨一句:“都x天了,怎么还没消息啊?” 又过了五天,小吴是真的坐不住了,他想自己去通州,接了父亲的棺木直接回老家去。 不能真让自己的父亲给扔到乱葬岗去啊! 付宁这回真的是按不住了,看着他给自己写了个地址,“这是我老师家的地址,麻烦你开学的时候,去帮我请个假,我肯定回来。” 就在他还想再劝劝的时候,院门被人敲响了。 看着小吴风一样趴到了窗户上,付宁心里祈祷:一定、一定要是他的老家来人! 苍天不负他的祈祷,一开门,看见了个中年男人,身高绝对超过了一米八,是他这些日子见过的最高、最壮实的人。 “请问这是付宁,付小哥家吗?”来人一张口,官话说得很标准,而且透出了一股文气。 “是,您是?” “我姓吴。” 一听这个,付宁赶紧闪身让他进来了,院门都还没关好,就听见房门一响,小吴已经冲到当院了。 “二大爷!”其他的话都没说,吴树丰扑倒在来人脚下,抱着他的大腿是嚎啕大哭。 那人眼见着眼圈就红了,抱着他的脑袋使劲往起扶,不住的说:“别哭,别哭,我们来了!” 付宁帮着他把小吴扶起来,把两个人让到堂屋里,自己就躲出来了。 他在厨房熬着药,听着堂屋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些日子吴树丰一滴眼泪都没掉,他还以为这孩子心性坚定,今天才知道,那是他强撑的。 如今有了可以依靠的人,这股情绪才发泄出来,他才敢痛痛快快的哭这一场。 药熬好了,付宁把药汤子沥出来放在一边晾着,静静的等着那叔侄俩叙旧。 一会儿,门扇响动,小吴被他二大爷拉着出现在西屋门口,付宁不明所以,赶紧迎了出去。 他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一句,“小丰,给你这恩人大哥磕头。” 吴树丰趴在地上,冲着付宁“邦、邦、邦”就磕了三个,那声音大的,付宁都怕他脑震荡了。 还没等他伸出手去扶,那人也对着他深深作了个揖,“我吴国用,替他亡父谢谢您救命大恩!也替我吴氏一族,谢谢您高义!” 付宁赶紧偏了偏身子,“举手之劳,我也没干什么。” 吴国用直起身子,指着自己侄子说:“这孩子还得麻烦您再看顾一天,我们兄弟在青州会馆落脚,今天都散出去了,晚上还要再商议商议,安顿好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他。” 付宁没意见,指了指药碗,“正好他还有一副药,今天吃完了,也省得你们费事。” 送走了吴国用,付宁回身看着小吴,他眼睛都肿成两个核桃了,现在红着眼睛看着他,嘴一撇,又哭了。 扑过来把他抱得紧紧的,“哥,我们家人来了!” 付宁觉得自己脖子里流进去了什么液体,热乎乎的。 等把小吴哄回屋里,又看见他在地下一圈一圈的走,这回是兴奋的。 他磨磨叨叨的跟付宁说,这次族里来了好几个长辈。 他七叔在通州下了船,直接去找他父亲的尸首棺木了。 他六叔曾经两次到京城参加春闱,也认识些同乡在京做官,今天去跑关系了。 他四叔去了朝阳门碓坊那里,再把事情打听一下。 二大爷是专门来找他的,说老家那边都预备起来了,他父亲这辈最大的大哥,就是他大大爷,在家操持呢。 说着说着,这孩子又哭上了,付宁觉得他是要把这些日子想哭不敢哭的眼泪,都一次性哭回来。 明天一早吴树丰就要走了,说实话,付宁真的有点儿舍不得他,这个年有他陪着,自己才觉得不是那么寂寞。 把他这些日子看的书、做的题都给他装在书包里,付宁从怀里掏出了八块银元,“这是你上次给我的五两银子换的,零头都花没了,你看病吃药花了三块钱,剩下的给你。” 他怎么塞,小吴都不要,最后付宁逮住了他的手,“拿着!就算你老家来人了,你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呢,身上不能一分钱都没有!” 吴树丰握着这五块银元,眼泪又掉下来了。 “诶呀,怎么又哭了?你都快成林黛玉了!” 吴树丰把钱揣在怀里,从书包里把自己的课本拿出来,每本书都用油纸包着书皮,他一本一本拆开,每张书皮里都藏着一张银票。 “这是我娘教我的,她说我要是有了后娘,对我不好,这就是后路。” 看着这一摞银票,付宁麻了。 确实是后路,谁也想不到,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小吴把一摞银票往他手里一塞,“这次回家,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你替我存着吧,我放心!” 然后又给了付宁一个小本,“哥,这是我给你写的字帖,每天得描红,你那个字太难看了!” 付宁还没感动完,一口气噎住了,这小孩儿,一点儿都不可爱! 这一晚上,两个人聊到了深夜,最后谁都不说话了,但是都知道,谁都没睡着。 等到吴国用来接人的时候,小吴一步三回头。 “哥,你房子给我留着!我回来上学,还住你家!” 第21章 顺天府前的热闹 小吴走了,付宁觉得他的小院子一下子就空荡荡的了。 堂屋桌子上还放着吴国用刚才留下的点心匣子,还有五两银子的银票,说是感谢他的,不要都不行! 还说,要是付宁想继续上学的话,学费吴家也给他出。 但是付宁拒绝了,他是八旗子弟,旗下官学本来就免费,但是现在他不想跟着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上课,那是浪费时间。 再过几天就出正月了,他也该去上班了,不知道现在的八旗兵丁都干些什么。 桂康大哥说得那些注意事项,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他又不想在八旗兵营里升官发财。 实在是嫌家里太闷,付宁背上筐又去坟地了。 前两天,他把后院空地量了一下,正好是一分地,坟地那边也得量出一分地来。 家里种那个外国品种,坟地种本地品种,这样收获以后,才能比较亩产。 这头一年的种植,完全是基础资料的收集,得观察两种玉米的植株高度、粗细、对水肥的需求、抗倒伏能力等等,还有病虫害情况。 现在阳历都二月底了,准备工作得开始了。 手上一有活儿,那点子离愁别绪就扔到脑后了,付宁又开始琢磨哪里能搞到农具了。 家里就一把小铁锨,凑合挖个小土坑还行,他们家坟地都荒了多少年了,开荒根本不行! 找不到犁,他至少得有大镐,得有锄头和耙子。 再有就是灌溉问题,坟地当然不会有水渠,可是种地不能就等着天上下雨,田间管理很重要的。 这块地附近也有农田,但是人家的水渠就通到自家的地头,付宁也不能随便往这边挖,他真怕人家说他抢水,然后揍他。 没办法,他只能再往远处走走,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这一走,真的是开了眼界了,这块坟地位置真的很好。 往南不远就是玉渊潭,往北走是紫竹院,旁边还有三贝子花园,这中间各种的小河沟是真不少。 听着这些地名,付宁后知后觉,这里是海淀啊! 看这地名也知道,这个地方它就不缺水。 在附近晃悠了两三天,还真让他找到了一条河沟,就在他家坟地的东北角上,转了几个弯儿就奔着阜成门外的北营房去了。 现在河水刚刚开化,沟边上的柳树枝子也刚刚回软,地势比他的地高一些,离着地头直线距离有一里地。 这是离他最近的水源了,但是五百米的距离,怎么引过来? 没有机械,全靠他自己人力去挖,今年都不一定能挖通,而且要是夏天雨水大,还得往他的田里溢。 要是把坟地冲了,估计福宁他们家祖宗能集体到他梦里哭! 付宁坐在沟边上想了半天,要不先挑水吧,今年也种不了多少,除了一分地的玉米,顶多再种一分地的土豆,戏里不是都唱:你挑水来我浇园,估摸着以前这么干也正常。 就这么着吧! 等他带着一身的尘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桂平在他们家门口,来回来去的转圈,地面都快踩下去二寸了。 一看见他,那孩子眼睛都亮了,“哥,你可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 “咋了?火烧着你屁股了?”付宁进了屋,先把火捅开,拿汆子烧了点儿水,他不喝生水,桂平发现了,还说他穷讲究呢。 “就你捡那倒卧,姓吴的那个,今天四九城都炸了!” 桂平站在堂屋地下,上蹿下跳、手舞足蹈的给他学舌。 今天一大早,吴家的大爷、叔叔们就带着一身重孝的吴树丰去顺天府告状了,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孩举着状纸在前头走,七八个人高马大的山东大汉在后面跟着,那场面瞬间就聚集起了几百人看热闹。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往顺天府门口聚,吴家还专门请了人在人群里介绍情况,“哦、啊?诶呀!”的感叹声是不绝于耳。 官府里的路子,吴家六叔都走通了,今天其实就是走个过场。 出来接状纸的当然不是顺天府尹,那个级别吴家还够不上,来的是顺天府的通判,也相当可以了,正六品啊! 那位大人非常庄重的从吴树丰手里接过了状纸,又听他把案件过程陈述了一遍,当场宣布这个案子顺天府接了,所涉及的人员,包括但不限于:吴家老东家的姨太太、老管家等等人员,早日到官府自首或者自辩。 吴家六叔又站出来指出自己的三哥死因有疑,申请验尸。 其实尸首他们提前验过了,今天也是过明路,棺材都从通县拉到鼓楼东大街了。 仵作早就准备好了,幸亏是冬天天气冷,人都死了两个月了,尸首现在还没有腐烂。 检验结果也是当场宣布的,尸体颈部有勒痕,在颈后有交叉,吴树丰的爹是被勒死的! 这一点,谁都没提前告诉孩子。 小吴当场就晕过去了,等被救醒过来,趴在地上给顺天府的老爷们邦邦磕头,要给自己的父亲做主报仇,额头磕得是一片血红。 这就是吴家追求的效果,他们没有提前跟孩子通气,要的就是他现场的这个悲愤情绪的释放! 这一下子就成了,群情激愤! 顺天府当天就下了海捕文书,通缉嫌犯,尸首发还本家,准许下葬。 吴家收敛尸首,当场给青天大老爷谢恩,这事儿才散了场。 这一天,四九城的茶馆、酒楼,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听说了吗?今天顺天府有人递状子了!” 据桂平估计,这件事能在京城至少传上三个月,然后还得看看有没有新的大事出现,它才可能渐渐离开人们议论的这张嘴。 付宁想的却是,吴家也挺狠的,这么一折腾,顺天府弄了个形象工程,吴家当众砸实了谋财害命,旁观的人既看了热闹,又给接手吴家碓坊的人无形的压力。 就是吴树丰现场刺激受大了,算是牺牲他一个,幸福好几方! 不知道吴家后面怎么处理碓坊的事儿,看这个意思,大概是不想放手了,就是小吴以后的路怎么走?他想好了吗? 第22章 上班第一天就想辞职怎么办?! 吴家姨太太谋财害性命、长子大难不死诉冤屈,京城里的茶馆第二天就有说书的编了新段子。 听的人是真不少,不仅打赏给得痛快,私底下都是一堆儿一堆儿的凑在一块儿讨论案情。 脑洞是越开越大,思路是越来越野。 有琢磨这老管家给东家戴绿帽子的,有说姨太太进吴家之前就有相好的,还有的分析那个山西老客的来历的…… 总之,这件事大大丰富了京城百姓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 对于吴树丰来说是天都塌了的事情,也不过是别人茶余饭后一谈资。 听说他们一家人没两天就带着棺木扶灵南下了,付宁也就没有继续关注,因为出了正月,他要去上班了。 二月二、龙抬头,正是剃头、洗澡的好日子,但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还有几天还到百日呢,还是得忍两天。 反正今天街上剃头的都涨价了,付宁心安理得的觉得自己省钱了,头不能剃,但是必须得洗。 现在他的生活成本里,胰子是必不可少的,即使现在是冬天,他至少一周得洗一次头发,要不就痒痒的不行。 洗完了头发,用布巾包着擦干,坐在炉子边上慢慢烤着,富海舅舅来了。 “呦,收拾得挺利落啊,你也算着日子呢吧!” 听见舅舅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付宁只能“嗯、嗯”的回答,他也不知道算的什么日子,也不敢瞎搭茬儿。 “明天一早儿,我带着你去步军衙门报个到,领上腰牌和号衣,剩下的就好说了。” 哦,付宁这才反应过来,又问还需要带什么东西不?要不要什么证明身份的文书之类的? 富海大手一挥,不用,有你舅舅我这张脸就行了。 于是,在光绪三十二年的二月初三,付宁正式成为了一名旗兵,准确的说是步甲,工资最低的那种。 富海带着他又到了底下的点卯、签到的地方,跟主事的一通恭维,两个人嘻嘻哈哈了一阵,付宁的差事就谈妥了,就编在旗下的牛录里,算是“丁”,就是后勤和支援部队,连点卯都是一个月三次。 就是说,他一个月过来露三次脸就行了,每个月一两半银子的月俸就到手了。 付宁一脸懵,他都做好了会让他守城门,或是去巡街的准备了。 富海舅舅听他这么一说,一巴掌就拍他后脑勺上了,“你小子想什么呢?那是巡防营、汉军旗干的事儿,就算你爷娘老子都不在了,也是堂堂的满洲八旗,谁敢这么欺负你?!” 付宁一缩脖子,嘴上不说、心里吐槽:还堂堂满洲八旗,就这么天天的混吃等死,你还怪骄傲的嘞! 他这个小旗兵是逢三点卯,今天是初三,这个卯点完,下次就是十三了。 富海舅舅还有事,带着他走了个流程就匆匆跑掉了,选秀的事情果然在过年之前通知了下来,这些日子旗下的领催和笔帖式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付宁抱着自己的制服回家了,他顾不上别的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衣服洗洗,那股子霉味直冲鼻子! 等到二月十三这天,他早早就起来了,点卯嘛,卯时不就是早上五点到七点,那他六点到,应该就没问题吧? 结果,付宁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他天不亮就到了衙门口,别说点卯,大门都没开! 黑黢黢的大街上,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那早春的小风儿一点儿都不比寒冬里温柔,照样剐人脸,冻得他又蹦又跳,不住的搓手搓脸。 直到太阳都彻底升起来了,才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慢慢悠悠的把大门打开,看见台阶下面等着的付宁,还给人家吓一跳,“你干嘛的?” “点卯啊。”付宁也是一脸委屈,冻死他了。 “那你这么早干什么?!睡懵了?” “不是卯时吗?” “哼。”老头嗤笑一声,“新来的吧!以后午时之前到就行,跟主事的拉拉近乎,不来也行。” 好不容易进了屋里,付宁冻得脚都木了,依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等到太阳升到半天高了,主事的来了,看见他还挺诧异,夸了他几句,就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圈。 这就是点了卯了,表明他来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还不能走,得等人都到齐了,主事的说一句“散!”,他们才能回家呢。 于是漫长的等待开始了,真的是快到午时了,付宁的同事们才慢慢出现,有的身上酒气还没散,有的不住的打着哈欠,眼角还挂着眼屎,有的身上烟味极重,有的身上是一股臭烘烘,说不出来的味道。 后来,付宁才知道,那是鸦片烟的味。 来人都跟主事的恭敬行礼,然后就在外间屋里东倒西歪的一坐,跟相熟的人勾肩搭背的说悄悄话。 被熏得一脸麻木的付宁,被迫在角落里听着各种窃窃私语。 “昨天哪儿去了?” “我昨天可没闲着,二哥家的鸽子被后面胡同一小子卷走了,哥儿几个跟人找场子去了,可是动了手了!” “嚯,那你不叫我一声,咱们也凑个热闹?” “嗐,这两天手气那叫一个臭!” “听说了吗?xx胡同来了个新的,嫩着呢!晚上瞧瞧去!” …… 听得付宁更麻木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时,主事的站在里间门口拉着长声来了一句:“今日齐!散!” 付宁站起来刚想走,却发现路都被堵死了。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儿男人,用手蹭着上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双眯缝眼上下打量着他,“小子眼生啊,新来的?” 付宁靠在墙上,强装镇定的点点头。 “这是喜事啊,得请哥几个喝一顿吧,日后好照顾你啊!” 这是让他请客? 付宁还没搭话,旁边挤过来几个人,把他夹在中间就往外走,“你说这多不好意思!别这么客气,哥哥们都不是外人,就街口那大酒缸吧,炒上四个菜就蛮好!” 强买强卖啊!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哪里有这种同事?! 如果现在有那种问答的话,付宁很想发一个:上班第一天就想辞职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23章 小吴回来了 就在付宁挣蹦了两下都没有脱了身的时候,主事的站到门口,来了一句: “干什么呢?富察家的小子身上带着孝呢!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他这一句比付宁挣扎半天可管用多了,把他架起来那几个人立马就把他放下了。 领头的那个小胡子还给他扽了扽衣服,“这怎么话儿说的,小兄弟也不知会一声,哥哥们唐突了。” 说完,几个人对着主事的行了个礼,一转身就跑没影儿了。 付宁知道这是主事的帮了他一把,一句话把自己划到人家圈子里了,赶紧站直了,深深的给他作了个揖。 “谢谢您了!” “嗯”,主事的不闪不避,端端正正的受了他的礼,“我跟你舅舅是老相识了,跟你爹也是见过几面的,你也不用拘束。 有我这张老脸撑着,那几个小子也不敢怎么样!行了,不早了,家去吧!” 付宁又给人家行了礼,才往衙门外面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探头探脑的左右瞧了瞧。 确定没有人在门口蹲他,这才踏踏实实的下班。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越看自己身上这身衣服,越觉得难看。 灰了吧唧、蓝了吧唧的色,胸前一个大大的圆圈,里面一个“丁”字,怎么看怎么傻! 今天这趟点卯行程,彻底打破了他对于旗兵这个职业的最后一丝幻想,这帮人算是烂到根子里了! 自己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不要跟他们浪费时间了,本来还想着能结识几个有能力的八旗子弟。 也幻想自己能跟人家称兄道弟、意气相投,等到将来也没准儿能间接的影响一下局势,成就一些大事。 没准儿这就是自己跑这一趟的金手指呢?! 结果,就看见了这么几块料! 倒是称兄道弟,是想要掏你兜的兄弟,意气相投可不敢当,自己对吃喝嫖赌抽,一样都不想沾! 这一路上,他越走越生气,连午饭都没吃,直接就回家了。 等他一拐进胡同,却发现自己家门槛上坐着一个人,低着头抱成一个球,又是靠着门板。 不会吧,这个天气不会再有倒卧了吧?! 付宁紧走两步,站在那人跟前,刚想伸手拍拍他,那个球蹭的一下就把头抬起来了,“哥!你回来了!” 是吴树丰,这大半个月没见,孩子比从他这儿走的时候又瘦了几分,倒显着两只眼睛更大更亮了。 “小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至少要月底才能回来呢!” 付宁看见是他,也是极为惊喜,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拽着胳膊就进了家门。 把茶吊子涮了涮,一大把茉莉花茶扔进去,汆子里的水正好滚开,一股脑儿的砸下去,屋里顿时腾起了浓浓的香气。 闷了片刻,付宁给吴树丰倒了一杯,上上下下的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孩子瘦了,但是也高了些,身上穿着青灰色的裤褂,都滚着一圈的白布边,看质地还是不错的。 “你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吴树丰双手拢着水杯,眉眼被水汽熏得一片氤氲,“我爹的事儿都做完了,入土为安了。” 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轻到付宁不把耳朵竖起来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就是让人舍不得打断他。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老家族里的七叔跟着一起来了,现在依然是先住在会馆里,但是他七叔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了。 他们族里是觉得碓坊的生意是只会下金蛋的鸡,最好还是能拿回来,所以他七叔这两天都在衙门里泡着,想着把契约拿在自己手里。 而且今年春天因为有选秀的事情拖着,旗兵发禄米的时间居然往后延了些日子,要下个月初才开始。 他七叔更着急了,想着把这一季的生意揽下来,居然走通了路子,让顺天府的差役把碓坊大门给破开了,在门口也贴了告示。 一是知会那个买了碓坊的山西老客,让他见到告示去找吴家人,两家协商一下。 二是招收伙计,碓坊的生意还要接着做起来。 吴树丰也跟着进了碓坊去看了一下,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着那些熟悉的器物,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那一间一间的屋子都还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唯独放账本的那间屋子空了。 “哥,你知道吗?所有的账本都没了!” “那谁欠了你家的碾米钱,就都要不回来了呗?”付宁给他的茶杯里又倒了热水,顺着他的话尾接着问了一句。 “碾米能欠几个钱?”吴树丰嗤笑了一声,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的一顿,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下说:“那些欠了我家借贷的钱的账本,全都没了!” 付宁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追着问了一句,“多吗?” “这碓坊从我爷爷那个时候就开始经营,好几十年了,你觉得呢?” 看来这个事情更复杂了,吴树丰的七叔当场就捂了他的嘴,让他千万别往外说。 这几天他实在是憋得难受,加上会馆里人来人往,也看不进去书,就跟七叔说了一声,跑到阜成门这边来了。 “也没人跟着你?就让你自己一个人跑过来了?”付宁看了一眼门外,有些不赞同的说。 “大家都忙。”吴树丰没有细说,而是看了这屋子一圈,“哥,我想回来住,行吗?” “住呗,你就还住东半间,不过你七叔同意吗?”付宁对这个事是举双手赞成的,他一个人住这么个院子,一到夜里黑漆漆的,他也瘆得慌。 “我来之前跟他说了,没问题,而且你还能教我英文呢。”小吴站起来伸着脑袋看了看东半间,自己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现在原封没动。 “你上学呢?远不远?” 听见这个话,小吴奇怪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们学校在西什库,从这边过去可能还近些呢,哥不会不认路吧?” 付宁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他是真不知道宛平高等小学堂在哪儿。 吴树丰看着付宁身上的衣服,好奇的问他:“你今天这是当兵去了?怎么样?操练了?累吗?” 对此,付宁只能一摆手,累!心累! 不过一想起点卯的事儿,他也刚想起来,中午饭还没吃呢! “你吃饭了吗?走,今天哥请你吃饭,庆祝你归来!” 第24章 开荒太难 付宁拉着小吴到了街口的二荤铺,两个人都守孝,酒肉自然就都免了。 正时鲜的蒜黄炒鸡蛋、嫩生生的麻酱拌菠菜,黄花木耳打的素卤,两个人一人吃了一大碗白面条。 等到结账的时候,吴树丰一下就摁住了付宁掏钱的手,“哥,你甭管!” 还没等付宁说出什么来,他又接着说:“弟弟现在可又是少爷了。” 得,少爷您好!少爷您来! 吴树丰见付宁一点儿脸色都没变,还高高兴兴的给自己比了个“请”的手势,心里更高兴了。 他觉得付哥真的是没把自己当外人,而且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典范。 其实他想多了,付宁只是把他带入了自己大学室友的地位,要知道他们那个时候,互相喊“爸爸”都正常。 吃完饭,回到家,吴树丰又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今天要去老师家一趟,开学以来,他就一直没去上课,老师对他颇多照顾,得去一趟安安老人家的心。 他还想要保送中学堂,继续好好学习呢。 然后要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放学,他就直接回这里了。 付宁从箱子里把钥匙翻出来,给了他一把,自己明天得去坟地那边,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省得他跟今天一样,又在他家门口傻等着。 自从今天点了这一回卯,他彻底绝了跟那些八旗子弟拉关系的心了,也许别的地方真的是有真材实料的子弟,也有为国为民的抱负,但可能是他目前没有机会去接触得到的。 反正今天那几块料,他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们多说了。 最近天气回暖得很快,地里的野草都返青了,得抓紧时间把荒地开垦出来。 掐着手指头算算,再过两天就是春分了,等过了清明,玉米就要下种了。 他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工具呢。 前两天,路过阜成门外大街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铁匠铺,打听了一下价钱。 一把大镐就要一块半银元,一把锄头也要四吊大钱,再算上耙子什么的,自己的那点儿底子都得掏空了,还不一定够。 可是天时不等人啊! 付宁狠了狠心,花了一块多银元买了一把小镐,就是一边是镐头、一边是锄头,虽然没有大镐劲儿大,但是两种农具都有了。 回家在后院试了试,还行吧,比家里那把小铁锨是合用多了。 他记得上学的时候看过一个帖子,说是家里长辈在几十年前开荒,五六个壮劳力干了十五年,就开出了七、八亩荒地。 当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自己亲自上手了,才知道开荒有多不容易。 野草盘根错节,一镐下去只能刨出个浅浅的坑儿,用尽全力也不一定能把那些草根完全拔出来,还得把刨出来的大小石头捡出来,扔到一边去。 这一天下来,手掌勒得一道子、一道子的红痕,腰酸得都直不起来了。 没出三天,手脚上都磨出了水泡,疼得他直咧嘴。 而拔过草的地方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等他把眼前的杂草拔干净,身后的地上又是一层绿茸茸的草牙子,真是让人干得崩溃。 这个地里的活儿别说原来的少爷福宁没干过,付宁也没干过啊! 他一面抱怨着福宁少爷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就不是个干活儿的人,一面怀念着学校实验田的各种机械。 不说旋耕机、播种机,就是各种各样的拖拉机就不知道有多少。 除了收获的时候,有的植物必须手动把根挖出来,以便测量记录根系的发育状况,基本上主要任务是防止自己的成果被过路人吃掉。 而且他学的植物分类学,除了跟室友凑热闹,到他们的田里搭把手,自己根本就没下过地,是个纯纯的理论派。 他这么天天的泡在地里,每日都是灰头土脸的回来,吴树丰很是好奇,“哥,你这一天天的刨什么呢?不是吃上一份钱粮了吗?” 付宁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一头扎到西半间的小土炕上,歇了会子才张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干出来呢,先不告诉你。” 这一身的土,稍稍躺了一下,他就赶紧起来了,把衣服换掉,把炕扫了,要不拆洗炕被更麻烦。 现在天气转暖了,付宁就没有继续跟小吴一起挤在东半间的炕上,而是搬回了西边住,这样比较舒服。 前天他又去把这个月的最后一次点卯给对付过去了,这次他是等到太阳出来之后才出的门,可不在门口傻傻挨冻了! 还是那几个人,还是那种懒洋洋的氛围,还是那些下三路的话题。 好在那哥儿几个不再找他说话了,完全视他如无物,付宁也乐得清静。 这些日子桂平也没怎么过来,离选秀女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生怕这次把他姐姐送进宫里去,以后都见不着面了,天天粘着他二姐,打都打不走。 前些日子,付宁也看见街上总有人手里拿着块儿蓝布,看见熟人打招呼的时候,都是这句,“呦,姑奶奶大喜了?” “嗐,祖宗规矩,怎么也得走一趟不是。” 直到那天,看见桂平垂着脑袋,手里也拿着个裹着蓝布的包袱,一路踢着石头子往家走,付宁凑过去问才知道。 去选秀女得统一着装,一水儿的蓝布袍子,统一都是梳大辫子,头绳都是统一的,根本没有可能让秀女在初选就投了皇帝的喜好。 初选、复远她们也见不到皇上,得到最后一步了才有可能见着一面,这个时候留牌子的进宫,撂牌子的就可以给宗室指婚了。 蓝布是各旗统一发的,得拿回家自己做,对于家境不好又确定选不上的人家来说,挺好的,至少还能白落一套衣服。 可是对于桂平来说,这就跟催命符一样,好像明天这块布做的衣服,就会把他姐姐裹了带走,再也不回来了。 付宁也没法儿安慰他,既不能说放心吧,你大哥的路子白走,你姐姐准能回来。 也不能说,你姐姐进宫是好事儿,将来能怎么怎么样,那小子能蹦起来抽他,听说前两天桂康回来,就冷不丁被这孩子一鞋底子糊脸上了。 他也只能摸摸他的脑袋,给他嘴里塞块儿糖。 这都二月二十五了,算算日子也该到初选的日子了吧。 付宁脑子里的念头一闪即逝,他现在一边跟小吴说着闲话,一边看着他在学校的作业,把那些做错了的题圈出来。 眼看太阳压到山尖儿上了,他刚站起来说做晚饭,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哥!哥!你在吗?” 桂平?这孩子这么玩命的凿门,是有什么急事儿? 第25章 借酒撒疯 付宁刚把门栓拉开,桂平一头就撞进来了,拽了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我哥喝多了,把我爹打了,我们摁不住他!你快来看看!” 听着桂平这炸裂的叙述,付宁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桂康把自己爸爸给打了?!不用搁现在,搁在一百年以后也是大不孝啊! 他对着追出了堂屋的吴树丰挥了挥手,“没事儿,你把错题改了。” 这舅舅家里的事儿,外人就不能掺和了,怕富海脸上不好看。 然后兄弟两个闷着头往家跑,春天的京城风多,加上脚底下这三尺煤灰路,一出门就跟进了香炉一样,别说五米之外不见人影了,眼睛都睁不开,更不能说话,一张嘴就吃一口沙子。 付宁用衣袖挡住口鼻,跟在桂平后面一路疾走,刚拐进富海家的胡同,就看见几扇门后面都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全都瞄着舅舅家看热闹呢。 等到在大门口站定,还没等他抬手敲门,里面就传来了“咣”的一声,然后就是稀里哗啦瓷器碎裂的声音。 跟在他身后的桂平,一下就把门推开了,“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快进去看看吧!” 一进门,付宁就把大门反手给插上了,家丑还是就捂在家里吧。 院子里扔着摔碎的花盆,满地都是陶片、花土,还有带着根儿的兰花、刚谢了的迎春花。 屋檐底下那个鸟笼子现在也歪歪斜斜的躺在台阶上,舅舅最得意的那只小黄鸟躺在里面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儿。 堂屋里现在还在叮铃哐啷的响,付宁推门一看,上次他来的时候摆在正中间的条案、八仙桌和圈椅,现在都被砸烂了,在地上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 桂康现在在西半间里摔摔打打,桌子上的笔墨都扔得哪儿都是,墙上挂的画都被拽下来,撕破了。 西半间门口站着舅妈,张着双手拦着桂康,不让他出来。 舅舅富海躺在东半间的门口,脸上都是血,一动不动,二姐正艰难的拖着他,想要进屋去。 付宁一看这个阵势,心里直打突,可是来都来了。 “桂平,帮着你姐把人先抬屋里去!把门插好了!” 然后他壮着胆子从地上捡了条桌子腿儿,走到舅妈身边,一股酒气熏得他一皱眉,这是喝了多少啊?! “表哥!这是家里!可不兴这么祸祸啊!” 桂康跟没听见一样,手上还在找东西摔,靠墙放着的那个放字画的大缸都砸破了,嘴里还在念叨着:“圣躬违和?!他凭什么违和?!他干什么这个时候违和?!” 眼看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舅妈挥着胳膊就冲上去了,“这孩子,可不敢胡说啊!这是大不敬啊!” 付宁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但是“圣躬违和”他听见了,这是说光绪? 不能让他嚷嚷出来! 付宁脱了身上的外衣,冲上去就要蒙桂康的脑袋,他不知道大不敬是多大的罪名,但是不能让桂康连累了,自己可是还在他的九族里呢! 要不说桂康大表哥是他们这一辈的标杆呢,绝对是弓马娴熟。 付宁都没冲到他跟前,胳膊就被人抓住了,脚底下不知道怎么的一绊,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醒过神来,人就躺在西半间的地上了。 后背被摔在青砖的地面上,付宁觉得脑袋一阵子发晕,脊梁骨都快断了,恍惚间看见舅妈扑到他前面了,而大表哥现在是不认人了,红着眼睛,伸手就想拽自己亲妈。 付宁一骨碌爬起来,就地一扑就抱住了他的大腿,“舅妈,快跑!他不认人!” 然后使劲儿压住桂康的大腿往下坠,嘴里喊着桂平,“快来!拿水泼他!拿东西蒙他眼睛!堵上他的嘴,别让他瞎说!” 桂康抖了两下腿,没把付宁抖下去,伸手就要砸他后心。 这时候桂平冲进来了,这绝对是指哪打哪的好孩子,付宁说的这几件事,他都干了。 先是兜头一盆凉水,把桂康连带着付宁都浇了个透心凉,然后一块儿床单从天而降,把桂康捂在里面了。 付宁趁着这个机会松开了抱着的大腿,一把揪住了垂下来的床单一角,围着桂康开始转圈,把他上半身包裹起来。 桂平拽住了床单的另一边,两个人一错身,总算是把这撒酒疯的困住了。 还没等付宁这口气喘过来,裹在床单里的大表哥开始支着胳膊挣蹦了,他力气确实大,甩着两个人在地上踉跄。 付宁顾不上别的,只知道把手里的床单拽住了,不能让他出来,要不就自己这个小身板,禁不住两下打。 就在他们你来我往的缠斗中,“刺啦”一声,床单破了! 桂康的两只手终于是腾出来了,他也没去管自己脑袋上还蒙着布,伸手就是两拳,不偏不倚全都落在付宁身上了。 一拳杵在他肩膀上,另一拳直奔他面门就来了,付宁反应速度不够快,极限向一边转头,那拳头堪堪从他眉骨上面擦过去。 这一下他是直观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拳头能有多硬! 就擦了这一下,他就觉得眼前有点儿发黑,好像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点在闪,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桂康在身体的扭动中,用肩膀顶了他一下,直接给他贴墙上了。 付宁抚着胸口,贴在墙边不敢再动了,桂平则是从地上捡起了那条桌子腿,居然跟自己的大哥打了个有来有回。 看来舅舅家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至少这两个孩子身体素质都挺好。 但是桂平毕竟年纪小,也比不上大哥在健锐营受到的专业训练,没斗上几个回合,就被一拳打在肚子上了。 看着自己表弟在地上捂着肚子翻滚,而桂康还有要补刀的架势,付宁顾不得胳膊疼、脑袋疼,又扑过去抱大腿了,真给自己弟弟打出个好歹来,桂康清醒了不得以死谢罪?! “你还有脸打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看见小儿子挨了揍,舅妈一股子火气就顶上来了,一头就撞进了桂康怀里,把小儿子护在身后。 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木棍,“邦邦”两下砸在桂康的脑门上,一道血线顺着额头、下巴就流下来了,红了眼睛的酒鬼终于停下了动作,原地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了。 付宁捂着一只眼睛,抬头一看,二姐!威武! 第26章 选秀没了 舅妈看见大儿子也倒下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二姐把手里的木棍一扔,跑过去把弟弟扶起来,又一把拉住付宁,转头跟自己的亲娘说:“娘,找个粗绳子来,先把大哥捆了吧!” 舅妈本来就没了主意,现在是拿女儿当了主心骨。 她生怕疯魔了的大儿子醒过来,又要摁不住了,很快就找了一捆粗麻绳过来,四个人手忙脚乱的把桂康捆成了一个粽子。 付宁还特意从破了的床单上撕了一块儿下来,把桂康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可别再胡说八道了。 他的眼皮已经肿起来了,挤得眼睛就剩下了一条缝儿,小心的活动着自己挨了一拳的肩膀,检查骨头有没有受伤。 “舅舅怎么样了?” 桂平捂着肚子,弓着身子像个大虾似的,扶着没有了门的框问姐姐:“我去给爹请个大夫吧?” 二姐还没说话,舅妈先拦下了,“别介,让人知道了,你哥哥就做不了人了!” “那也不能让我爹流血流死啊!” 母女两个嘴上互不相让,脚底下却都一致的转向奔了东屋了。 付宁挨了这顿揍,都还不知道起因呢,跟在他们后面也进去看了一眼。 舅舅脸上的血渍都擦干净了,用一块布巾把额头包着,二姐走过去轻轻掀起来看了一眼,“血倒是不流了。” “咱们家有上好的金疮药,是老辈子留下的,我去找找。” 舅妈转身去了厢房,二姐轻轻摇晃着自己的父亲,“爹,能听见吗?” 付宁睁着自己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往床上看了一眼,好家伙,舅舅的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几条口子纵横交错,像是什么东西砸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挨揍也得挨个明白啊! “这个……逆子!”躺在床上的富海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哑着嗓子就说了一句。 “当家的,你可是醒了!”舅妈拿着药盒子进来,看见丈夫睁眼了,眼圈都红了。 几个人一絮叨,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就凑出来了,说真的,付宁都听傻了! 今天太阳还挂在半天的时候,桂康就醉醺醺的回来了,手里提溜着一坛子白酒,还在哗哗的往嘴里灌。 富海今天难得没有什么事情,秀女的名册都报上去了,该发的东西都发下去了,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家喝着茶水,站在廊下逗着小黄鸟。 看见大儿子回来了,他还奇怪呢,这不当不正的,怎么就跑回来了呢?还喝成了这样! 张嘴问了好几遍,桂康都不答话,自顾自的就进了堂屋了。 家里人也都不知道什么情况,就都聚在正房问他。 他是谁问都不说话,唯独看见了妹妹,“嗷”一嗓子就嚎上了。 什么有时无运啊,苦了妹妹的前程啊,本来该是枝头上的凤凰,现在却是没有那根梧桐木了…… 总之,他拉着妹妹的手连哭带絮叨,说得姑娘脸都黑了,想要甩手走人还甩不掉。 舅妈心疼儿子,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又给他擦脸擦手,问他到底怎么了? 许是亲娘的话语温柔,一下子勾起了他的理智,这回总算是把妹妹的手放开了,又灌了几口酒,才说是皇上前些日子又病了,今年的选秀取消了。 这个消息可是个捅破天的大消息,毕竟各旗旗主都没有向下发话,富海这个旗下的领催也没有收到消息。 当时就吓得富海要上手捂他的嘴,手脚上的功夫他哪儿比得过桂康啊?!根本捂不住! 见桂康还在那儿要死要活的嚎,姑娘急了,上去就是一巴掌,说他:你是我亲哥!就这么想把我送进那见不着人的地方去?! 一见闺女动手了,富海怕她吃亏,赶紧就挡在了两个人中间,说这是好事,以后好好找个人家,就是家里的大姑奶奶,活得舒服。 结果话还没说完,桂康就跟他吵起来了,一来二去的,急了,装醒酒汤那个大碗直接就摔在富海脑袋上了。 当场就见血了! 可怜富海舅舅当了一辈子的文员,到老了让自己儿子一巴掌砸脑袋上了,气血往上一涌,又是伤、又是气,咣当就躺地下了。 这下在场的人都傻眼了,桂康愣了一愣,眼睛唰的一下就红了,在堂屋里就砸开了。 舅妈怕伤着孩子,一面挡在桂康身前,一面叫桂平去喊付宁来帮忙。 现在她不敢找邻居,桂康大小是个武官,在家平白把自己父亲打了,传出去别说前程没了,估计得给发到宁古塔去! 再说就周围这些邻居平时嘴上说着,羡慕你家孩子出息、日子好,现在遇上事儿了,指不定谁就背后下个绊子呢! 付宁扶着腰,睁着一只眼睛,不可思议的说:“就因为选秀没了,大表哥就疯了?!” 现场一片寂静,没有人搭他的话茬,他转头看了一圈,二姐和桂平都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 “付宁不是外人,不用瞒着他!”躺在床上的富海,说话的底气都不足,“这个逆子!他把家里的房子抵押了!” 啊?! 付宁真的是惊麻了,大表哥是真下本儿啊! 听见舅舅把话说出来了,舅妈也就不忍着了,坐在一边儿的椅子上啪嗒啪嗒掉眼泪,嘴里带着哭腔,“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五百两银子啊!咱们到哪里去找啊?!” 桂康为了把妹妹送进宫里博个前程,真的是下了大本钱走老太后宫里的路子,他联系上的那位公公,据说地位比大总管是低上不少,但也是在主子面前有名号的,所以更是心黑手狠。 对于送上门来的礼不仅是照单全收,还狮子大开口的要这要那,跟桂康保证能让萨克达家的姑娘进到最后的大挑。 这就跟驴前面吊着的胡萝卜一样,桂康不仅跟着走,还想法儿要走出花来,于是就偷偷拿走了家里的房契,抵押了五百两银子送礼去了。 这回传出来消息,说是秀女不选了,可把这位想当国舅爷的急坏了,房子都抵押出去了,要是没有收获,可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呢?! 结果,人家宫里没信儿了! 那位公公找不着了,任凭桂康怎么托人打听,这位公公都不露面了。 今天一早,他又跑到神武门那边去打听,结果一个小太监过来问:谁是桂康? 他刚站起来说了一句:我是。 一个大嘴巴就糊上来了,跟着就是正反四个大耳刮子,他不是躲不过,他是不敢躲,不知道这是谁派来的。 打得小太监手心都肿了,才说:“李公公让我带个话儿,那个人您就别找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以为老佛爷多看他一眼,自己就能怎么的了,私窥宫闱的罪名他担不起,你也担不起! 早早回去吧,做人也得把尾巴夹紧了!做梦也得看看自己在不在那个牌位上!” 太监特有的那种尖细的嗓音,在桂康耳朵边上跟炸雷一样,脸上被打的疼早就不知道了,私窥宫闱,这四个字跟四把大刀一样,明晃晃的顶在他头顶上。 怎么从神武门离开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酒馆里,一杯一杯的喝上了。 他知道,之前所有的谋划都白费了。 现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27章 发禄米 桂康是喝多了,但是还没醉到见谁打谁的地步,走回家来也是不知道房子的事情该如何交代。 但是大家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每个人都对没有选秀了这件事非常庆幸,显得他自己是这么的不近人情。 他觉得委屈、愤懑,这难道是他自己想要向上钻营吗?他难道不是为了家族吗? 他想问问富海,您难道不想过上“凤凰窝”那样的日子,不想走出门去就有一大堆的老少爷们等着给您请安,不想坐在家里就有上好的珍禽、花木流水似的送进来? 他想问问桂平,难道不想冬天的时候胳膊上架着海东青,每天喂它几斤的嫩牛肉,走出门去谁不夸赞一句神俊? 他想问问…… 可这些话,他问不出口,房子的事情秤砣一样压在他心上,所以妹妹给了他一巴掌的时候,他急了。 等到大瓷碗在自己父亲的脑门上溅起了血花的时候,他心里居然是有些快意的,又是有极大恐惧的,极端的情绪组合让他一时之间失控了! 他在大喊大叫的时候把房子的事情说出来了,心里的压力也一下子释放出来了,于是手里砸得更狠了,好像都砸没了,房契就能回来了似的。 后来付宁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些清醒了,但是他不想停下来,不知道怎么收场,干脆就打吧! 他是知道家里前两年就想把妹妹许给姑姑家的,现在看见付宁更是不顺眼,手下得就狠了一些。 妹妹最后那两棍子是实实在在落在他脑袋上了,但是晕过去是真不至于,他也就是做做样子,事情好收场。 所以付宁挨这几下子是纯属倒霉! 但是桂康这些心路历程,他也不知道。 现在的付宁跟着在东屋听着来龙去脉,身上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刚才桂平那一盆凉水把他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泼湿了,现在冰凉的衣服紧紧扒在身上,入了夜的小风一吹,真的是有点儿冻骨头了。 二姐看见了,让桂平领着他去找几件干净衣服先换上,别一会儿再冻病了。 两个人刚一出东屋的门,就看见西屋的地上只剩下了一堆麻绳,桂康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娘!哥跑了!”桂平回身就是一嗓子。 舅妈坐着动都没动,只是一挥手,“走了好!要不怎么办呢?” 桂平一缩头,不敢再说话,赶紧带着付宁换衣服去了。 等到他俩回来,屋里又没有人说话了,付宁想了想,这个头儿还是他来开吧,再怎么说,这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舅舅,您也别太着急了,现在得先弄清楚了,大哥把房子抵给谁了,到底借的是什么样的钱!” “什么意思?”二姐没明白,借钱还有什么区别吗? 付宁两手一摊,这区别可大了! 要是就单纯的跟熟人借了五百两银子,那就最好,不说别人,桂康自己现在一个月的俸禄就有六两银子,那有个七八年就还上了。 要是跟钱庄里借的,也还行,再多还点儿利息,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最怕的是他急着用钱,借的是高利贷,那这个利滚利可是厉害了,不仅这房子保不住,利钱都还不起啊! 这么一说,舅妈也坐不住,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捆紧一点儿,把话问清楚了再让那个缺德的跑啊! 可是现在人都跑了,上哪儿找去啊? 富海头上的伤口都上了药,也包好了,躺在那儿摆了摆手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明天我再托人去打听吧,付宁先回去吧,一会儿宵禁了。” 付宁正等着这句话呢,他在这儿实在是不知道能干点儿什么了,看着人家一家人愁眉苦脸的,他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所以听见这话,赶紧就站起来告辞了。 舅妈对他脸上、身上的伤十分的过意不去,不仅把手里的金疮药分给了他一半,还煮了五个鸡蛋让他带上,回去热敷一下消消肿。 当付宁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时候,可是吓了吴树丰一大跳。 “哥!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没事儿,哥倒霉撞上个撒酒疯的。”付宁并没有细说,而是从怀里掏了个热乎乎的鸡蛋出来,“晚上没吃饭吧,垫垫肚子。” 小吴看他这么淡定,一颗心也放回到肚子里了,接过热鸡蛋,但是不是剥了吃,而是放在付宁那肿了的眼睛上来回的轻轻滚。 第二天一早,付宁这只眼睛消肿了不少,虽然是变成熊猫眼,但好歹能睁开了。 顶着这么个伤,他也不好意思出门,就在家里整理后院的小院子。 中午的时候桂平又来了,他给付宁送了一笸箩素包子,撂下就跑了,说是得找他大哥去。 这件事就像是大石头掉进了池塘里,当时是浊浪滔天,现在表面是平静了,水下面还是暗流涌动。 不过日子该过还是得过,取消选秀的通告还是下来了,有秀女的家里都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发上半年的禄米了。 富海没有在家里歇上几天,就顶着头上的伤上班去了,只说是自己多喝了几杯,一脚踩空摔着了。 桂康一直没有露面,桂平想去西山大营找他,被家里人摁住了,这件事还是不能闹大了。 等到领禄米那天,付宁和桂平一起去了朝阳门,舅妈的娘家姓舒舒觉罗氏,也是大姓,桂平在这边的表兄弟也是一大堆。 真的是人多好办事,自家兄弟排队的、领牌子的、装粮食的,一条龙运转就是比单打独斗的效率高。 特别是最后要碾米的时候,吴树丰早就站在边上等着了,指挥着小伙计直接把他们几家的老米都扛进了自家的碓坊。 说来也怪,这都快三月了,买了吴家碓坊的那个山西老客是一面都没露过,吴家七叔从开始的战战兢兢,现在已经是踏踏实实了,他敢保证这桩交易背后绝对有鬼! 而且两家碓坊现在已经改了名字:顺平和顺康,吴家七叔现在就摩拳擦掌等着那个神秘买家上门呢! 碾米的人都排着大长队,每个旗兵一年的禄米是四石八斗,分两次发放,所以付宁这一次就领了三百六十斤稻谷,去了谷壳、麸皮还能剩下二百六、七十斤。 本来小吴是不收他们的碾米钱的,付宁不答应,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你要是不收碾米的钱,我也不收你房租。” 在他的威胁下,小吴做主给他们打了折,这几家就都很知足了。 临走的时候,吴树丰告诉付宁,学校放了春假,他要跟着七叔回家上坟去了。 付宁这才发现:清明到了啊! 第28章 现在就有农科大学了?! 虽然诗里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是京城的清明时节大都是又干又冷的。 老话说:清明过后,还有十天寒呢。 今年付宁要上新坟,按照规矩是要提前四、五天就去的。 于是禄米进家没两天,他就背着筐去坟地了。 不管新坟、旧坟,坟前的杂草都得拔一拔,土堆都得重新拢一拢。 从纸店买的一串一串的纸钱,挨着坟头都压好了,佛托也都插上了。 坟地里总算是有些样子了,付宁在去年新起的两座坟前面摆上贡品,挖了坑,烧着纸钱。 嘴里还念叨着:都是福宁的祖宗们,不知道我烧的钱,你们能不能收到,你们要真是有灵,就好好保佑那个不知道去哪儿了的孩子吧。 当然,也得保佑保佑我,还得年年给你们烧纸呢! 他念叨着,红红的火炭在眼前忽明忽暗,一阵小风儿刮过来,卷着纸灰在坟前面聚成一堆儿,然后嗖的一下就蹿上了半空。 看着这小小的龙卷风,付宁拜了拜,你们保佑吧,保佑我今年种的两种玉米都能成! 等纸钱燃尽了,他铲了点儿土把坑填上,靠着墓碑休息,一边吃着刚才摆的贡,一边看着自己收拾出来的两块地。 量好了的一分地是要种玉米的,靠近地边上离水源近一点儿,靠坟堆这边的一小片地,也是一分地,他打算种一点儿土豆,看看情况。 种子就是他过年的时候买的那些小土豆,真的是太小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挑剩下了,还是现在的种子和种植技术就只能收获这样的小土豆。 他在这方面是理论知识也没有多么丰富,只能实践出真知了! 上供的点心又干又硬,嚼了两块腮帮子都疼了,付宁把剩下的点心还用油纸包好了,依旧带回去。 今天他打算休息一天,顺着田间的小路就一直往北走,早春的田地里大都还是一片枯黄,只有向阳的地方钻出来一堆一堆的绿色,一路上总是能看见三三两两出来挖野菜的人。 付宁跟着凑热闹,这个好像跟他专业更对口,还真认出了几种野菜,也贴着路边挖了一小把。 顺着护城河一拐弯,行人渐渐就多起来了,这边儿是西直门外。 虽然跟阜成门离得不远,景致上可是差了不少,许是年年宫里的贵人们都从这里乘船去颐和园避暑,这路边上的柳条都平白多了几分身姿。 付宁并没有什么目的,就顺着路一直走,路边有聊天讲古的,他就停下脚来听一听,歇够了继续走。 自从在葬礼上醒来,他就一直被生存两个字撵着跑,像今天这样能够随心所欲的到处走,真的还是第一次。 付宁也难得的没有满脑袋的窝窝头,而是抱着观光的心态来看待这座古老的城池,行走在活着的历史中。 走着走着,前面的路就分叉了,一面是人迹寥寥的荒地,一边是繁华街市,他脚下一顿,转身就走进了荒凉的小路。 然而这条路却不是越走越荒凉,没走几步路边上就开始有栅栏了,在小路的尽头是一道青灰色的高大院墙,边上挂着个油亮的大牌子:农事实验场。 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正坐在门楼里喝茶,看见付宁直愣愣的走过来,远远的就开始吆喝:“小子干嘛的?这里是官地,不能乱闯!” 官地?!付宁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什么高大上的设施。 他走到门楼边上,向老头打听路,“大爷,我上坟的,这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叫官地啊?” 老头每天在这儿就看着这个门,也是闷得慌,难得今天有个说话的人,就兴致颇高的讲起古来了。 这块地方在西直门外,以前叫乐善园官地,去年新换了牌子,叫大清农工商部农事实验场。 “爷爷,那咱们都实验些什么呀?”爷俩刚才聊得挺热乎,这么一会儿工夫,那老头就从大爷变成爷爷了。 “诶呀,那实验的可就多了!”老头用手一划拉,“有各地进贡的嘉禾嘉蔬,有外国的牛羊,还有珍禽异兽,多了!” 真是好地方啊!付宁觉得这里简直就是他的梦想啊,“什么人才能在这里干活啊?” “有管农事的官老爷,也有原来专门养异兽的人,听说过两年农科大学的学生毕业了,也有到这里来的。” 现在就有农科大学了?!这是付宁今天得到的最重要的消息。 跟老头热热闹闹的聊了一场,还喝了人家一壶茶水,付宁又开始往城里走,他想要走到农科大学去看看,刚才那个老头告诉他,去年成立了京师大学堂农科大学,就在沙滩。 这一路可是不近,他还问了两回路,才找对地方,在这个多风的季节,他简直被吹成了个土地公公,漫天的黄沙遮蔽了太阳,从天上扑簌簌的掉下来。 又是一阵风,把地上含着不知道多少杂物的黑土和煤灰全都卷到天上去,上下一混合,结成一片深灰色的沙雾,街面上七零八落着干树杈子,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低着头快走。 按说这种天气,付宁就应该直接回家,农科大学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可是他心里就像是有把火在烧,烘得他的胸膛里像是要爆开似的,就非得在今天看见那个地方。 他就这么在路上闷着头走,连饭都没吃,一直走到下午,才来到了农科大学门口。 这时的付宁什么形象都没有了,身上的灰色裤褂扎着布带子,脸上都是黑灰,走路出的汗给脑门上冲出了几道白沟,一笑就显出了一口白牙,身后背着个破筐,要是手里拎个木棍,再端个破碗,就妥妥是个要饭的。 大学的门房可没有那么好说话,进不去是付宁早就知道的,他没想到自己想问问入学的条件,就被人家给轰出来了。 看看自己这一身的狼狈,耳朵边上还响着刚才那人的奚落。 “上大学?!你先回去看看自己家的祖坟冒没冒青烟吧!你当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一年不说别的,学费就要二十块银元,你上不起!赶紧走!” 是啊,上不起啊!付宁自嘲的笑了笑,这一天,自己到底是在幻想些什么呢? 再也没有来时的那股子劲儿了,脚步沉重起来,付宁觉得饿了,这一天除了在坟地啃了两块点心,他是什么都没吃,现在觉得眼前都有发黑了。 前面有个石头墩子,他想着过去坐一会儿,缓一缓再走,谁承想,背后传来了破风之声,“靠边儿!快靠边儿!别挡路!” 饿得眼前发花的付宁,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在叫他,眼睛里只有前面的石头墩子,结果后背上被重重的抽了一下子。 幸亏是穿的棉袄,他初时都没感觉到疼,但是一会儿针扎似的麻就来了,付宁微微转了个身,看见半空中飘着的白色棉花,还有就是一辆油亮的大马车。 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说不出来了。 付宁两眼一闭,晕过去了! 第29章 神父马克 等到付宁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了,有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在一旁守着。 见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了,转身就跑出去了。 付宁听见她在屋子门口跟人说话,“六总管,他醒了!” 六总管?这是哪儿啊?不会又换地方了吧?那这灵魂也太不稳定了吧?!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一张干瘦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低调但是考究,黄燊燊的脸上尽是褶子,贴着上嘴唇留了两撇老鼠须子样的小胡子。 他凑过来看了付宁一眼,“醒了?就走吧!还想在我们府上耗到什么时候啊?真赖上了?” 那说话的语气里掩盖不住的鄙夷,高高在上瞥了付宁一眼就不再看他了,好像他是路边上的什么脏东西,多看一眼都伤眼似的。 付宁虽然一直都不是什么豪门子弟,但是富强、民主、自由、平等是刻在骨头里的,今天一天可以说他刺激受大了。 现在这位六总管算是撞他枪口上了,付宁不是很会吵架,但是那么多年的电视也不是白看的! 他缓缓坐起来,晃了晃脑袋,很好,一点儿都不晕了,嘴里有股子药味,估计是这家主人给他灌药了。 主人是要谢的,这狗也是要给两下的! “瞧您这话儿说的,我躺在这儿是因为什么啊?我可没让您当街纵马!也没让您无故鞭打旗兵! 呦,还没问府上是哪一家呢?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家的旗主王爷?要不能随时抽鞭子打我们的就是当今圣上了,看总管这模样也不像宫里人啊!” 六总管被他这么一抢白,有点儿噎住了,但是这个时候权贵之家还真不怕他一个小旗兵,除非上面想办你了,要不这都不是事儿。 总管大人还没开口,门口又有个清亮的声音传进来了,“老六,说的确实过了。” 付宁寻声望过去,门口站着个年轻人,身上的袍子、坎肩都是缎面的,在烛火下反射着亮光,带着青缎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美玉。 他长得白,皮肤细腻,完全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所以付宁也判断不出他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以里。 六总管变脸似的换了一副嘴脸,腰立刻就佝偻下去了,“爷怎么来了?这逼仄的地方不是主子该踏足的!” 那人一挥手,六总管就把嘴闭上了,他几步走到床边上打量了付宁一眼,“今天这事确实是我们不对,在下赔礼了。” 看着他动作潇洒的拱手一弯腰,旁边丫头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就掉地上了,六总管咕咚就跪下了。 付宁也有点儿犯傻,他今天心情不好,刚才喷那个老六也是破罐子破摔,根本没考虑后果,活就活、死就死了。 可是这位明显跟他不是一个阶层的,这么一行礼道歉,他反而觉得自己有哪儿不对了。 付宁不敢实在受了人家的礼,一掀被子就从床上滚下来了,实实在在的摔了个屁股蹲。 一下子把人家给逗笑了,这一礼也没行完,“看来你是没什么大事儿了,我叫连安,虚长你几岁,今天的事儿还是得说句对不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前厅来吧!” 说完,他就先出门了。 六总管脸上不太好看,但是付宁刚才那个屁股蹲摔得好,他现在也没那么大火气了,伸着手指头点了点付宁的额头,“倒是个好命的!” 旁边的丫头拎着付宁那两只看不出本色的鞋,弯腰跪下要给他穿上,付宁哪里好意思,自己拿过来两下就套上了。 一出门,他才发现天都黑透了,这一天大风刮得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满天的繁星灼灼。 付宁刚才躺在了一个四合院的倒座房里,现在要穿过院子去堂屋,同样是初春时节,影影绰绰能看见院子里花木已经应景开放了。 刚才那个丫头手里提着盏灯笼在前引路,嘴里给他科普着:他们家是姓叶赫那拉的,跟宫里的贵人都说得上话,家里老福晋是宗室女,也是有头有脸的。 两个人没走两步,六总管从大门那边疾步走了过来,抢在他们前面站到了前厅门口,“大爷,那个洋大人又来了!一定要见您!” 连安开门就朝着大门口去了,六总管脚底下一个急刹车,转身又坠在他身后,“爷平时不是都给点儿银子就打发了吗?今天怎么这么赏他脸啊?” 付宁脚底下也一转向,跟着看热闹去了,不为别的,他听见门外那滴里嘟噜的英语了,想起了自己当成种子的外国玉米好像就是教堂流出来的。 等他站到大门口的时候,连安跟一个神父打扮的外国人已经热热闹闹的聊起来了。 不过一听内容,那叫一个鸡同鸭讲! 那个神父今天穿着正式的袍子,嘴里说的是:过些日子是复活节,邀请连安去教堂参加清晨赞美会,还有寻找复活节彩蛋的活动。 而连安连说带比划的问这个神父知不知道一种药,可以治风寒发热,是一种小白药片。 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两个人说得还挺热乎! 付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过去当起了翻译,他一张嘴两边都惊了。 连安是没想到他这么一个破衣烂衫的花子样,居然洋文说得还挺溜。 京城里也有私立的教会学校,不仅教英文,而且是全英文授课的,只是付宁的样子不像是上得起的。 神父也有些吃惊是因为付宁说的英语偏美式,现在学校里教的都是正统的英式英语,而这个看起来很穷的小伙子还能说一些俚语。 有了付宁这个桥梁,双方再沟通就方便多了,连安对洋人的那个复活节没什么兴趣,只说到时候有空会去。 而神父也拿不准连安要找的是什么药,现在治风寒感冒的主流药品是奎宁丸,但是连安又说不是。 付宁问连安知不知道药名字,哪么有一个字他们也可以猜一猜。 连安想了半天,说好像叫什么什么林。 什么什么林?治感冒,也就是退热、镇痛的,阿司匹林! 这个单词一说出来,双方都点头了,应该就是这个! 神父非常吃惊的看着连安,说这个药出来的时间不长,他身上还没有呢,得通过教会回国去找,对于连大人消息的精通,他很是佩服。 同时,他也很付宁介绍了一下自己,他是宣武门外教堂新来的神父,叫马克,他诚挚邀请付宁复活节的时候到教堂参加活动。 付宁一口就答应了,他也想看看这位神父从大洋彼岸都带了些什么过来,万一能再捡个漏儿呢! 马克神父心满意足的走了,付宁本来也是要跟连安告辞的,自己把自己饿晕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就算是那一鞭子给自己抽躺下了,也是自己占主要责任,何况还喝了人家的药汤呢,算是两清了。 谁知道,连安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付兄弟如此博学,为兄还想与你秉烛夜谈呢!” 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回去了,只有付宁一脸懵。 秉烛夜谈?! 他和连安?! 一个八旗底层的小旗兵和一个八旗顶层的贵族,有什么可谈的?! 第30章 秉烛夜谈 连安拉着付宁快步走回前厅,六总管已经在廊下站着等吩咐了,谁知道自家大爷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跟付兄弟要好好聊聊。” 六总管狐疑的又打量了付宁一番,心道这个小子不会是来仙人跳的吧? 付宁可管不了他怎么想,他一进门先是被热气糊了一脸,然后目光就被桌子上的几盘点心吸引过去了。 他真的是饿了一天,现在只是他的理智还能控制他的行动,忍着多看了几眼,就把注意力移到连安身上了。 付宁看着这位连安大爷觉得有点儿奇怪,他怎么看着这点心也有点儿馋呢?按说不至于啊。 两个人坐在八仙桌的两端,眼睛都盯在桌上的那几盘点心上,居然是相对无言。 等回过神来,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连安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把手一挥,“咱们爷们就别端着了,想吃就吃吧!” 然后他先拿起了一块儿枣泥酥咬了一大口,付宁也就不客气了,离他最近的是一盘五仁馅的白酥皮,他连着吃了两块儿。 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五仁馅点心,以前他根本就不吃这个,现在却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酥皮点心有点儿干,虽然不至于噎得他伸脖子,但是嘴里也干得难受。 连安也噎得够呛,正用手轻轻的捶着胸口,“腊梅,上茶!” 他刚一吩咐下去,不到一分钟,丫头就端着两个盖碗上来了,付宁不得不感叹人家的职业素养。 一杯茶顺下去,还是不太过瘾,连安让丫头拿大碗上来,不拘用什么茶叶,解渴就行! 许是他平时讲究惯了,从没这么粗放过,丫头硬是听他说了两遍,才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诧下去了。 连安府上的大碗自然也不是付宁家里的那种蓝边大瓷碗,外面都画着精巧的莲花瓣,比刚才那个盖碗也没大多少。 两个男人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卷残云一般卷了一桌子的点心,当他们都摸着滚圆的肚子摊在椅子上的时候,付宁是一脸满足,而连安却是一脸怀念。 “付兄弟,你觉得这时势如何?” 付宁摸着肚子没说话,时势如何?是他这个蒸窝窝头都得按天论个儿数的小旗兵管得了的? 看来京城大爷们聊天的内容爱好还真是有渊源啊! 不过连安这话问的,付宁总觉得下面一句话就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那自己怎么办?也掉个筷子,可刚才吃点心全都用手抓的,没有筷子啊! 他这里胡思乱想,一声不吭,那边连安指着这屋里的摆设一比划,“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只怕是不能长久了。” 付宁顺着他的手指看着这屋里的摆设,紫檀木的家具、精致的字画、博古架上的瓷器,还有精致的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香烟。 这不是挺好的嘛!就算过几年大清国没了,就是吃老本,他也能舒舒服服的过好多年吧。 除非他跟自己那个便宜爹一样,败得一手的好家,不过八旗子弟都那样,要不后来怎么那么多要饭的呢? 目光落回到连安脸上,发现他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今天这一切不过是个表面安泰,翻天覆地就在眼前也未可知,有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好事,沧海桑田,庄周梦蝶罢了!” 看着付宁一脸的迷茫根本不像装的,连安盯着他看了一阵儿,突然哂然一笑,“是我着相了!兄弟,以茶代酒,哥哥给你赔不是了!” 付宁傻傻的端起碗跟着喝了一口,看着连安一下子放松下来,半倚在椅背上跟他聊着现在的时局。 随性洒脱的连安现在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在付宁眼里是完全超脱了自己所在的阶层和教育的,是一个家族一百多年浸润出的底蕴。 这种气质是模仿不出来的,也是短时间内用金钱堆不出来的。 但是付宁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轻视和迷茫,他不明白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内生动力存在哪里,不明白这股最广大的力量怎样调动。 只会抬头,不会低头,这是他的局限性。 而让付宁紧张的并不是这个,他坚强的灵魂可以自愧不如,但是不会自惭形秽。 他紧张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看似随意的聊天,连安的每一句话好像都能踩到后世发展的脉络,而他与付宁讨论的每一个点都是时代发展的岔路口。 付宁现在就像是提前拿到了考试答案的学生,面对空白的试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能让考官既相信自己没有作弊,又能把卷子答得圆满。 毕竟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人是鬼! 他的躲躲闪闪并没有打消连安对他的追问和兴趣,反而在他的支支吾吾和一言半语里找到了闪光点。 连安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人,如果他想跟你打交道,就能让你在他的语言里如沐春风,不由自主的跟他掏心窝子。 付宁也不例外,但是他还有一条底线,就是他只是一个底层的小旗兵,这个身份必须保住,他可不想出了这个门就被人绑去烧了。 就是这样,两个人依然是相谈甚欢,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谈到兴起,连安甚至拍着大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在前厅的地下兴奋的来回走。 付宁嗓子都有些哑了,但是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畅快,这种有共鸣的聊天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就没有过了,这种肆意输出的快感真令人怀念。 一口凉掉的茶水灌下去,燥热的脏腑和血液几乎同时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门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爷,老福晋起了,您用了饭就能过去了。” 付宁转头看向窗户,不知不觉间窗户纸上都被天光映白了,他们就这么聊了一夜! 连安也拍了拍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付宁说:“我跟付兄弟是一见如故,居然就忘了时间,看看,天都亮了!” 他招呼侍女进来收拾桌子,又接着说:“在这儿吃一口吧,就是我祖母身体一直不好,家里这些日子都给她积福吃素,不嫌弃的就吃一口吧!” 付宁有什么可嫌弃的,这些日子都快给他吃成窝窝头脑袋了,“您太客气了,我有什么可嫌弃的,不瞒您说,我也守孝,正好!” 两个人相视而笑,又重新坐到了桌子边上,一会儿几个穿着一样的女孩子排着队把早饭送过来了。 素汤面、素包子、小米粥、现烙的葱油饼、水晶蒸饺…… 看得付宁眼花缭乱,自然吃的是心满意足,饭桌上连安问起他,昨天看着心事重重,是因为什么。 付宁现在已经调整好了,可以说起来毫不介意,但是连安听得眉头皱了几下。 “你想去农科大学上学?” “上学只是一部分,我主要是想进农事实验场,可惜没有敲门砖。” 现在的付宁急需的不是理论知识的补缺,而是实际操作经验的补充。 连安琢磨了一会儿,“大学预科三年、本科四年,一年至少二十块钱的学费,你负担不起啊!” 付宁嚼着包子点头,他早就想明白了,去上学只是他通向实验场的捷径,去不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连安对他的想法摇了摇头,文凭这个东西还是要有的。 “如果读预科,三年课程你能在两年之内完成吗?” 付宁一拍胸脯,没问题!这点儿自信他还有! 连安仔细问了问付宁家的地址,还有他点卯的时间,说九月之前没准儿能有个准信儿。 付宁本来都不抱希望了,见连安有意给他通融,赶紧站起来行了个大礼。 吃完饭,连安要去给母亲请安,付宁也该回家去了,两个人在前院拱手作别。 连安走在二进院的连廊上,想着付宁,真是个有趣的人。 而付宁走下了台阶,回头看了看挂着“连府”牌匾的大门口,心里想着连安,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第31章 留牌子?撂牌子? 付宁从连安家出来以后,就把这个人抛在脑后了,他并没有对去上大学这件事抱多大希望。 就算有人通融,他去了,学费、生活费都是大问题,他可没想过连安还能把这些包了,人家也不是做慈善的。 自己身上有什么突出的价值值得人家这么投资呢? 自己的斤两,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连安跟他的差距大概是鸿沟,那夜酣畅淋漓的谈天说地,他也就当是一场美梦了。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与其等待别人不知什么时候的垂怜,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走更踏实。 清明过后没几天,吴树丰也回来了,但是这回他没有继续在付宁家住下去。 因为这次不仅仅是他跟着七叔回来了,七叔的一大家子人都到京城来了。 他们在朝阳门里租了个二进院,这一次发禄米就让七叔挣了不少,加上又放出去了新的款子,让他觉得信心满满,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他把老家的田地卖了一半,又跟兄弟们凑了些本钱,不仅做碓坊的生意,多一半的精力都放在了放贷上。 小吴觉得这样不好,他家原来也放贷,但是只算副业,而且老吴利钱要得并不是最高的,还时常给人家延期。 而七叔现在妥妥就是个放印子钱的,还特意从老家带了几个护院来,专门做追债的事情。 小吴不满意,但是他也不能说出来,毕竟是自己的亲叔叔,而且将来他想要继续读书,学费还得从碓坊里出。 这次回家,族中对碓坊的生意做了分配,这两家碓坊是吴树丰的,七叔负责经营,每年的利润分给吴树丰一半。 等到小吴结婚之后,碓坊要还给他,以后怎么经营,两家再协商。 付宁觉得,小吴七叔是认为,不管碓坊经营得如何,将来都是侄子的,可是放贷的事业将来可是归自己的,所以才会在放贷上下功夫。 不过他跟小吴一样,觉得放高利贷不是个安稳长远的事,甚至是个手上要沾血的营生。 可是别人家的事,他也插不进手去,只能安慰吴树丰,至少亲人在身边,日子过得踏实。 说到这个,小吴的脸色更苦了,这次跟着七婶一起来的,除了七叔家的两个弟弟,还有七婶娘家的两个侄女。 两进院子本来说好了,男的住前院,女的住后院,结果七婶非说照顾他,把他挪到后院去住了。 还说他们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小吴要是搬出去住,外人看他们就是欺负孩子,传出去他们不好做人。 所以小吴得搬回去住,还得跟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挤一个院子。 说到这儿,他眉头皱得能夹死两只苍蝇,“哥,你说,他们是觉得我不懂事呢,还是觉得我傻? 那两个小姑娘是七婶摆明了想将来塞给我的,这样就算我成人了,碓坊收回到了自己手里,经营上还是得给他们家,产业在不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呢?” 付宁只能摸摸他的脑袋,“咱们不管这个,好好学习,先把中学堂考上,将来咱们不靠那个碓坊活着,谁也拿捏不着咱们!” 送走了愁眉苦脸的吴树丰,付宁继续忙活他的地,天时不等人,土豆该下种了。 等到一场小雨把土地浸透了,他的两种玉米都种好了,家里的院子还好,坟地那边真的是拔不完的草。 幸亏就是这么两分地,付宁捶着酸疼的腰,看着坟地附近的田地,心里暗自庆幸。 看看人家早出晚归,一家几口还有带着牛或是骡子的,同样的时间得种那么大一片地,真的是不容易! 那是人家一年的指望,不像他还有份钱粮打底,是一点儿都疏忽不得。 这天他刚进家门,把满是泥土的衣服换下来,表弟桂平咣的一下就把大门撞开了。 “哥!我哥回来了!你快来啊!” 听见这一嗓子,付宁莫名就觉得眼睛疼,“你们家又打起来了?” “啊,也不是,哎呀,说不清楚,你快走吧!”桂平急得火上房的样子,拉了付宁就往家跑。 等到了他们家院里一看,桂康在院子当中间跪着呢。 这些日子没看见他,大表哥可是瘦了不少,身上二蓝团花的长袍都有些晃荡了,头发都是毛毛躁躁的勉强拢在了一块儿,可是没有以前意气风发的那个劲儿了。 正房里舅妈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付宁没有跟桂康打招呼,径直就进屋了。 堂屋里,舅舅坐在新添置的圈椅上,手里的老烟袋火都灭了,他都不知道。 舅妈看见付宁,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宁啊,你姐姐这回可是让那个缺德的坑惨了!” “不是选秀都没了吗?”付宁扶着舅妈到椅子边上坐下,再看看旁边坐得直挺挺的二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问。 “唉~~~”富海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原本是结束了的,富海以为这次会跟前几次一样,到时候名册返回来,除了几个指给宗室的秀女,其他的就都算撂牌子了,自行婚配。 没想到,这次名册是回来了,他家女儿的名字却没了! 这是让上头留牌子了?! 富海心里咯噔一下,今年宗室根本没有适龄的男孩子等着指婚,几个王爷、贝勒府上也都是格格一大堆,他的宝贝女儿去哪儿都不是好归宿。 可打听了一圈下来,他心凉了半截,谁都没听说指婚的范围里有萨克达家的姑娘。 等到留牌子的名册一下来,果然!也没有女儿的名字! 富海懵了,姑娘这是算撂牌子还是留牌子呢?能不能自行婚配啊? 他是旗下领催,就自己写了个公文向上询问,结果被狠狠打回来了,还被申饬了一番。 他的顶头上司悄悄跟他说:别问了!再问你差事都要丢了!这个事你还是回去问问你大儿子吧! 又是桂康! 富海回来气得火冒三丈,房契的事情他还没有打听出下文呢,他又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这事惹得是一件比一件更要命! 连着往西山大营传了好几天的信儿,今天这个倒霉催的总算是回来了,结果一进门就跪在了院子,说他对不起妹妹,可是这件事他也没辙了。 这不是耍无赖吗?! 桂康说,家里一送信儿,他就知道事情有问题了,托人打听了半天,原来他走了路子的那个太监已经消失在宫里了。 问他去哪儿了,根本没人说。 后来有人拐着弯的传了话给他,说是看他蹦跶得欢,伤了人家的眼,给他个教训,萨克达家的姑娘金贵,自己留着吧! 这句话一说,舅妈当场就差点儿晕过去,自己留着?那是不是说自己的姑娘这辈子都没法儿嫁人了?! 富海脸都气得发青了,抡着烟袋锅子照着桂康的脑袋就是几下子。 大儿子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副随你处置的样子,让人看了更心梗。 桂平一看情势不对,赶紧跑出来找付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成了他的习惯,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表哥会有办法。 可这件事摆在付宁面前,他也麻爪,现在明显是宫里有贵人看不惯桂康的做派,特意给他穿小鞋呢,他们这些小旗兵能干什么?! 但是看看哭得止不住的舅妈,再看看木呆呆坐在一旁的二姐,想想那些被自己吃进肚子的包子、饺子、大炖菜,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 第32章 再等三年又何妨? 付宁握着舅妈的手安抚的拍着,“舅妈,我觉得这事儿也不是就定死了,您看宫里的贵人们也没下明旨,外人也不知道二姐的事儿,对不?” 几句话就把舒舒觉罗氏安抚下来,舅妈睁着哭红的眼睛盯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说法。 付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进行自己宽人心的瞎分析。 在他嘴里,宫里的贵人们没下明旨,这事儿就被摁在桌子底下了,说明动手的不是顶尖的那几位,要不就直接把大表哥的官撸了就完了。 所以现在就是二姐的身份问题,不就是不知道是留牌子还是撂牌子吗?咱们再等一次选秀不就知道了吗? 等到下次选秀的时候,再给二姐报一次名,上面要是说超龄给打回来了,咱们就能拿着这个回复自行婚配了不是? 富海没有说话,舒舒觉罗氏也总算是不哭了,紧紧抓着付宁的手问:“要是下次还是这样呢?那该怎么办啊?” 下次? 这都光绪三十二年了,哪儿还有下次啊?! 这话想想行,付宁可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把身子蹲下,让舅妈能够低头看着他,“舅妈,现在咱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就等上三年呗。 咱们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家里最大的官就是表哥,一个六品武官,人家不一定看在眼里。” 理是这个理,但是舅妈心里最大的疙瘩就是,女儿马上就满十七了,再过三年都二十了,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人家呢?! 他们也不是在付宁这一棵树上吊死,平时也看好了几家人家,就等着撂了牌子好相看呢,现在全泡汤了! 付宁转头又看向富海,“舅舅,咱们家也算是日子好过的人家,无论如何也缺不了二姐一口饭吧?” 看着舅舅自从他进来就一直是木着的脸上眉目动了动,付宁伸出手对着外面一指。 “咱们京城多少满人家里,就怕姑娘出了门子受苦,干脆把姑娘养在家里,咱们附近这样的爷也有几位吧?! 就算二姐一直在家,是您二位不容她,还是表哥表弟们不容她,等到将来给二姐一处单独的院子,她一辈子自自在在的,不是也挺好?!” 付宁说得口干舌燥,腿都蹲麻了,总算是把舅舅、舅妈都安抚住了,可是他尴尬了,站不起来了。 他给桂平递了好几个眼神,那小子都没动,他只能出声叫他扶一把。 看着他呲牙咧嘴、一瘸一拐的挪到椅子边上坐下,二姐拿着手绢擦了擦眼角,没忍住笑了。 “二姐可算是有个笑模样了,那我这个丑出的就不冤。” 看着付宁故意扮鬼脸逗着自己女儿笑,舅妈脸上也挂了点儿笑纹,但马上就隐去了。 她看着付宁踌躇了半天才说:“宁啊,你这也有差事了,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婚事了,你这家里家外的,总得有个人管着不是。” 嗯,不是劝二姐吗?怎么说到他身上来了? 付宁到现在也没考虑过结婚这件事,他刚十六,再找个十五六的,过家家呢?! 再说了,未成年啊,他又不是丧心病狂,怎么下得去手啊?! 而且付宁一直认为,两个人能一直携手同行,更重要的是灵魂的契合,而这样的灵魂在这个年代,他可能是遇不到了。 那他也是宁缺毋滥! 如果只是找个人给他洗衣服做饭,那还不如直接雇个保姆呢,有什么区别啊?!他是人又不是野兽。 但是面对长辈,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付宁咳嗽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那个,舅妈,我有孝,三年之内这个事就不琢磨了。” 拖得一时是一时吧,等过了三年再说。 没想到,舅妈听见他这个话,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你这个孩子,真是实诚……你这个心啊,难得!” 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他们之间想岔了? 没等付宁细琢磨,富海舅舅终于动了,他把烟袋锅子往桌子上一扔,对着桂平说:“行了,让院里那个背兴东西进来吧!” 桂康跪得时间长了,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可是进了屋,咣当一下又跪下了。 听着那个动静,付宁都替他膝盖疼,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可怜这个表哥,这么多事儿都是他作出来的。 “你妹妹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现在你给我交代清楚了,房契是怎么回事?你把它给弄到哪儿去了?” 桂康知道自己理亏,低着脑袋也不敢往四处看。 据他说,抵押房子这个事情是宫里那个太监撺掇的,原说是把房子抵押个几百两银子,这位公公拿着帮他在大挑的时候走路子,房契当时直接就给了那位公公了。 现在那个太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房契的下落就没法儿找了,不过当时在场的还有别人,前些日子跟他说,借贷的那家出了事儿,东家没了,让他放心踏实住着。 借贷的东家出事儿没了?! 付宁和桂平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是惊骇,这京城里前几个月,借贷的人家遭了横祸的,他们就知道一家,吴树丰他爹! 这事情不会巧成这样吧?! 两个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桂康又接着说,他打听不着太监的下落,只能去找那个中间人,开始还能找到人,只是让他等着。 说是这件事缓则圆,只管等着就是了,当时桂康都跟上峰借了钱,想把房契先赎回来,可是中间人就是拖着。 等到过年之前的时候,中间人也找不到了,他以为人家可能回老家过年了,可是过完年到现在,这个人再也没有露面。 “这个中间人是什么来路?” 听见富海的问题,桂康嘴唇嗫嚅了几下,哼出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说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着谁啊?” “是原来大阿哥府上的管事,他原来跟着进过几次宫,所以才认识了这个太监。” 桂康说完了,一个头磕在地上,根本不敢起来。 富海听见这话,屁股底下跟装了弹簧似的就蹦起来了,上去照着桂康就是一脚。 “大阿哥和端王爷都流放新疆几年了?!你还敢沾上他们家的人!你活腻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好家伙,付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表哥这真是作得一手好死,自己不会哪一天真被他连累了吧? 这件事说小也小,就是旗下包衣靠着昔日的路子,想要捞银子。 可是说大就大得没边儿了,曾经内定的皇位继承人,还有他那嘴尖皮厚腹中空的爹,在远离京城这么久之后,他们的门人还能在选秀这样的事情上伸出手来。 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皇位继承这样的大事儿,他们这些小虾米绝对是沾着就死、碰着就亡,也就是桂康这个晕了头的会贴上去! 付宁觉得自己作为九族的一员,早晚得让这个大表哥给坑死。 富海是狠命的给了大儿子几脚,可毕竟是上了几岁年纪,平时又疏于锻炼,这几脚下去就喘上了。 “父亲,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再多想想,行事也一定更缜密些!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纰漏了!” 听着桂康的话,富海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无力感,都这样了,他还在说下次!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重影了,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富海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 “这是怎么了?快!快请大夫去!” 第33章 复活节的彩蛋 富海家是一片兵荒马乱,付宁不知道舅舅是不是心脑血管的突发疾病,也不敢随意搬动他。 桂平跑步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来的还是当初给小吴看病的那个老大夫,一路被孩子抓着狂奔,到了地方他自己都快厥过去了。 可怜的老头气都没有喘匀,就被桂平拖到富海跟前了,“大夫,您快看看,我爹这是怎么了?” 老大夫蹲都蹲不住了,干脆就坐在富海旁边的地上,努力深深喘了几口气,才伸出手按在富海的寸关尺上。 闭着眼睛号了一会儿脉,桂平先忍不住了,一个劲儿的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二姐一巴掌就拍在他脑袋上了,“闭嘴,消停会儿!” 老大夫这口气总算是捯过来了,睁开眼就跟桂平要自己那个药箱子,拿出了一个布卷,打开里面寒光闪闪的,全是针。 这一排一排的针,看得付宁头皮都发麻,那个大夫还在里面挑了根最粗的,对着富海两只手的中指指肚上狠狠一扎。 一股紫黑色的血箭就飙出来了,扎完了两个中指,大夫看富海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把他的十个手指都扎了一遍。 放出来的血都是紫黑色,大夫挨个儿挤,直到出来的血变成了鲜红色,富海的脉搏终于是平稳一点儿了。 老大夫拿出了两个小药丸,捏开富海的嘴,给他塞到舌头底下,又换了细针,从头到上半身几乎都扎满了。 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富海的脸色终于变过来了,大夫长舒了一口气,拿出纸笔开方子。 “富大人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但他这次算是气急伤心了,须得好好将养一阵时间,切记不可再动怒了!大喜大悲也要避免。” 听着医嘱,舒舒觉罗氏的眼泪又扑簌簌的往下掉,她这些日子流的眼泪比她前四十年加起来都多。 等到把针都起了,富海就能抬到床上去了,付宁刚把心放下,余光一瞥,桂康正溜着边儿往门外蹭呢! 又想跑?! 这大哥到底有没有心呐?!地上躺着的可是他亲爹啊?!还是被他这个儿子气倒的! “大哥,麻烦您给搭把手,我跟桂平弄不动舅舅。” 付宁这一出声,大家都看见桂康要走了,舅妈气得上去就是劈头盖脸的一下,“这些日子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家里伺候你阿玛,大营里让桂平给你告假去!” 舅妈把桂康给扣下了,付宁心里也踏实一点儿,可别让他出去瞎跑了,官不大,可惹得祸能把天捅个窟窿。 等大夫开完了方子,付宁和桂平一起送他老人家回去,顺便去店里拿药。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桂平压低了声音问他:“哥,你说倒卧他爹知不知道这些事儿?” 付宁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一敲,“人家有名有姓的,怎么老叫倒卧啊?” 然后悄悄的用手往天上一指,“你记住了,跟这个沾边的事,全都烂在你肚子里!要不全家的脑袋都不牢靠!” 把桂平吓唬了一通,付宁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啃着窝头咸菜,琢磨着桂康干的这点儿事。 他是想来想去也没捋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线索太少。 算了算现在已经是1906年了,还有6年时间,希望他的事情能捂得住,至少过了这几年,也就没有牵扯了。 拍了拍手上的窝头渣子,付宁从箱子里翻出来一身半新的长袍,他明天一早要去教堂参加复活节活动,还是得穿件像点儿样的。 可是衣服一上身,他才发现肥瘦还凑合,但是衣服短了,现在手腕子、脚腕子都在外面露着。 再看看箱子里的其他衣服,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算了,凑合着吧。 第二天一早,付宁起了个大早,太阳刚一露头的时候,他就站在宣武门外的教堂门口了。 看着比周围的平房都高大不少的尖顶建筑,还有它顶上那醒目的十字架,付宁又往下扽了扽衣袖,抬腿走了进去。 教堂大厅的椅子上坐着的人不多,几个孩子组成的唱诗班在一旁唱着赞美诗。 马克神父今天穿得非常正式,手里拿着圣经,正在努力的用他那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着什么。 付宁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静静的看着神父主持仪式,他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得尊重别人。 等到仪式结束,神父又挨个儿跟信徒们交流了一番,就叫人把大门打开了,把门外的孩子们放了进来。 这些孩子是马克神父这些日子在附近的胡同里,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交流来的,他告诉这些小孩,今天是复活节,到教堂来有鸡蛋。 孩子们可不知道复活节是什么意思,但是鸡蛋都听懂了。 现在这年月,能天天吃上窝窝头就不错了,鸡蛋可是稀罕物,所以家里大人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孩子们一窝蜂的跑去了教堂后面的小花园,那里藏着不少染成红色的鸡蛋,谁找到了就算谁的,但是也说好了,不许在教堂里打架。 仪式基本上结束了,马克神父早就看见付宁了,现在一脸解脱的表情走了过来,用英语跟他打招呼。 他跟付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中文真的是太难了,他从大洋彼岸出发的时候就在学,现在都过了半年多了,依然只能打招呼。 付宁听了笑得很开心,你以为他这么多年英语考得很容易吗?! 两个人轻松的用英语交流,马克神父时不时的就给付宁灌输些宗教思想。 而付宁则是引着他多说一些大洋彼岸的农业情况,引子就是当初粮食铺子里的那一串玉米棒子。 马克神父说那些玉米应该就是他带来的,是上一任神父给他的一位中国朋友特意带的,他的朋友听说有这么好的玉米,想要一些做种子。 “后来呢?他为什么又不要了?”付宁对这个跟自己想法一致的人很好奇。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人一直没有来拿,可怜的老约翰,一直在等着他,后来身体实在是不好了才走的,临走的时候还在念叨呢。” 哦,真的是挺遗憾的! 这些玉米马克神父也没打算吃,正好有到教堂里帮忙打扫的人认识粮食铺子的东家,就两吊大钱换出去了。 看着马克用手比划的那个半人高的大麻袋,付宁觉得粮食铺子的东家绝对是个奸商! 这么一麻袋玉米才花了两吊大钱,他卖的时候可是大的两吊、小的一吊,就一把散碎的玉米粒还要了他五十个铜子呢! 心里吐槽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农业上,马克神父也是想家了,说起那些大洋彼岸的事情都是兴奋的。 从他的描述里,付宁了解到在那边化肥已经是使用比较普遍了,主要是氮肥和硫酸铵。 还有就是拖拉机作为农用机械已经登场了,但是普及率并不高,现在的履带式拖拉机还是蒸汽动力和汽油内燃机动力的。 据马克神父说,蒸汽动力的拖拉机比较笨重,而汽油内燃机动力的拖拉机又爱坏,所以那边的农民还是用马的多。 付宁跟他聊得越来越热烈,也很诧异这位神父对农业情况的了解,对此马克表示很不好意思,他的家就在农场,也是从小在地里长大的。 这一聊就是半天,直到找彩蛋的孩子们都回去了,付宁才离开了教堂。 他对农用机械是很感兴趣的,但是那个价格真的是高攀不起,而且他就两三分地,根本用不上。 前面街角一拐弯儿,正好有几个小吃摊子,付宁今天心情好,决定奖励自己一顿。 吃着烧饼、油条,喝着丸子汤的他,现在还不知道,家里有多么大的一个“惊喜”在等着他! 第34章 又是这个老六 吃饱喝足的付宁慢悠悠的溜达着,走到胡同口的时候,看见了一辆油亮的大马车。 车厢都是黑漆的,亮得能看见人影,车顶上蒙的是青色的呢子,车轮上的铆钉都是黄澄澄的。 拉车的骡子皮毛跟缎子一样,骨肉停匀,低着头在那儿刨地。 付宁心里好奇,这是谁家的?他们这个小胡同里可没有能使唤这种马车的人家。 靠墙站着一个小伙子,个头不高,但是一看就有力气,胳膊、大腿上都是鼓鼓囊囊的,怀里抱着把鞭子。 这家伙一脸的横肉,看着就不好惹,见付宁站在这里看了半天,他不耐烦的瞪大了眼睛,手肘一杵墙面作势要起来。 付宁一看见那鞭子就觉得后背疼,再看见车夫的动作,赶紧低下头,一溜烟儿就跑了。 真是的,看看怎么了?!可惜那骡子,落在这个车夫手里,没准儿净挨打了,要是能给他耕地就好了。 付宁嘴里嘀嘀咕咕的,快步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咦?门开着,我早晨没锁门? 不会啊!我刚十六,不会记性差成这样啊! 进贼了?他们这块儿被盗的人家不多,因为大家都穷,小偷串上几家都不一定能凑够一锅窝窝头。 付宁轻轻把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半只眼睛往院子里瞄,三两下就跟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黄脸、褶子、老鼠须,这不是那个老六吗?! 啥情况?! 付宁推门进了院,“六总管,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这是你们家?” 两个人是异口同声,各问各的。 付宁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就听见东屋里有人叫他,“哥!你回来了!” 小吴?! 那就对了!他有家里钥匙! 既然不是进贼了,付宁立刻放心了不少,对着六总管一抱拳,快步跑进了屋里。 堂屋里没有人,他拐弯进了东半间,一眼就看见连安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坐着。 吴树丰半躺在炕上,背后倚着被子,右边小腿用两块木板夹着绑得紧紧的。 顾不上招呼连安,他两步到了炕边上,指着小吴的腿问他,“这是怎么了?” 吴树丰一脸委屈的指着连安说:“让他们家马车撞的。” 又是马车?付宁把两只手抄在身前,转过半个身子看着连安,“连大爷,我们兄弟跟您家马车犯冲吧?” 连安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上另一个受害者,无奈的站起来抱拳一弯腰,“家里下人无状,我给两位赔礼了,医药费什么的都归我,对不住了!” 然后他高声叫着院子里的六总管,“老六,进来!” 六总管麻利的跑进来,佝偻着腰站在东半间门口,“爷,您吩咐。” “赶车的小六是你本家侄子,到了咱们家这两年惹了几回事了?!你明天领着他回内务府吧,咱们家庙小供不起他!” 一听这话,六总管咕咚就跪下了,“爷,您开恩!小六是端王府上退回内务府的,本来就不好找差事,您放他一马吧! 而且小六他爹以前是老福晋家里管事的,他是循着这么个香火情,让老福晋收进来的,这些日子怹老人家身上不爽利,老想找这些老人说话呢!” 诶~~~,有点儿意思啊! 付宁看着这一主一仆,看起来是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疾言厉色、一个诚惶诚恐。 可是听听这个话里话外的意思,谁拿捏谁,还真不一定呢! 不过这个端王是不是桂康嘴里的那位王爷啊?看来他们家的包衣已经隐没在各个权贵之家了,更不好查了。 六总管话里话外的带着老福晋,弄得连安脸上也不好看,但是也没有再驳他。 两个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就在付宁被憋得难受,想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躺在炕上的吴树丰张嘴了,“六总管,能求您个事儿吗?” 这一句就把局面打开了,六总管眉毛一挑,“小爷您吩咐。” “可不敢称小爷,我看那个赶车的大哥长得挺凶的,能不能让他给我家里送个信儿,吓唬吓唬他们。” 这要求有点儿奇葩,屋里其他三个人都扭头看着他,也看见了他那一脸的狡黠。 “小爷想干点儿什么?”六总管对吴树丰倒是很慈祥。 小吴的目的很简单:他腿伤了,上学不方便,这边离学校近一点儿,他要在这里养伤,不想回家。 六总管嘴角一动,“这个好办,我跟小六一块儿去,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走了。 听见院门一响,连安尴尬的看着他们俩解释,“六总管是归内务府管的,我祖母是多罗格格,所以家里能用几个内务府的人。 若是怹老人家不在了,这些人就回内务府去了,我是没资格使唤他们的,我父亲在时还好,到了我这儿还真是弹压不住他们。” 付宁心里“哦~~~”了一声,注意力又放在吴树丰身上了,“你腿都断了还不回家?!” “没断!大夫说就是骨头上有点儿小伤罢了!”小吴撑着身子坐直了,“哥,我是真想住在这里。” 自从他搬回吴家,总觉得日子过了有些别扭,门前的牌匾上还是“吴宅”,但是一切一切都不一样了。 进进出出的都是陌生面孔,每天看着七叔、七婶和两个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他就有些难过。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过客,每天在别人的幸福里看着别人幸福。 而且他住在后院,那两个表妹天天在他眼前晃,不方便不说,怎么相处都尴尬。 今天是前院的弟弟把学校的同学领到家里来玩,正好碰上他从后院出来,有个小子就指着他,说他不懂规矩,话里话外的奚落他堂弟。 两个孩子都刚上初小,年纪不大,初到京城,底气也不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上去呵斥了那孩子几句,没想到那一群小孩围着他们起哄,说的话有些难听。 他堂弟转身就推了他一把,说这是他们家,他们家的事儿用不着他一个外人管! 一句话把吴树丰伤到了,他也只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啊! 我是外人?!好,我走! 小吴一股邪气上来,夺门就跑了,他七婶在后面喊,他就当没听见。 结果好巧不巧,他刚刚冲上大街,连安的马车就过来了,撞了个正着。 他那两个堂弟看见他被撞了,一下子老实了,他七婶也慌了。 连安见他们都是妇孺,顶不上事儿,又是自己马车撞的,就带着小吴去医馆了。 好在伤的不重,就是包起来有点儿吓人。 小吴从医馆出来,却死活不肯回家了,非要到这儿来。 连安拗不过他,就用马车把他拉过来了。 好在付宁家的钥匙小吴天天挂在脖子上,看着他熟门熟路的开门上炕,连安也猜过他跟这破院子的主人之间的关系。 没想到会是付宁! 说书的都说不了这么巧! 听完了这前因后果,付宁真的是有点儿心疼这小孩儿了,可是他看看自己这破房子,真不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连安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指了指这家徒四壁的房子,“小哥,你哥哥家里可不是养伤的地方,你一条腿不方便,进进出出、洗澡、穿衣服都是麻烦,吃饭怎么办? 你每天还得跑到西什库上学去,他还得挣自己的生活,顾不上你,要不你跟着去我家吧,这样也不用回家。” 付宁觉得这个法子最顺当,连安家在什刹海边上,离西什库近,离地安门外的顺天中学堂也近。 过两个月要是吴树丰的腿还是没好利落,去上中学堂,那边也方便。 付宁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但是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小吴身上。 第35章 连府养伤 吴树丰看着付宁有些意动的脸,又看了看自己的腿,把头低下来了,“我在哪里都可以,但是我还是想住在这里。” “哥,我能照顾自己,真的!”他红着眼圈抬头看向付宁。 这个时候,付宁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在被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以后,就把这里当成了心里的另一个家。 他曲起一条腿跪在炕沿上,伸手够着摸了摸小吴的脑袋,“我当然也愿意你住在这儿,这样我也有个伴儿,但是你这条腿必须得好好养。 我可不想哪天站在大门口问,你们看见我弟弟了吗?就是那个走路一瘸一瘸的小孩儿!” 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委屈巴巴的吴树丰“噗嗤”一声就笑了。 付宁一指连安,“他们家的马车撞了人,当然得负责任,你去他家住一个月,天天吃大肘子、喝鸡汤,等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看着小吴不那么坚持了,付宁开始趁热打铁,“你别以为腿伤了就不用学习了,我隔几天就去一趟,不仅要看你的作业,还要考你英语呢!” 听到付宁隔几天都会去看他,小吴这才勉强点头同意去连安家养伤。 过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六总管回来了。 他不仅给吴树丰把话带到了,还从吴家把他的书包和换洗衣服都带出来了。 看得付宁从心里挑大拇哥,这份揣摩人心的能力,不愧是内务府出品啊! “小爷,您家里都安抚好了,府上的七叔七婶都知道了,让您在我们家好好养伤,不用惦记家里。” 听见六总管的话,吴树丰都惊诧了,早知道平时七叔七婶把他看得可严了。 一是怕旁人说他们不好好抚养侄子,二是怕小吴被勾引上邪路,败了家里产业,毕竟京城里有专吃这碗饭的。 他还以为就算六总管去说,今天七叔也得过来看他一眼,再嘱咐嘱咐呢,结果真的只有六总管自己回来了。 吴树丰的心里现在也不知道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总之,他今天就得去连安家了。 六总管对这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吃惊,甚至眼神里还有些就该如此的笃定,他连小吴的行李都没带进来。 这个时候都半下午了,连安张罗着回去了,他们都没吃午饭呢。 付宁扶着小吴从炕上蹭下来,一条腿站在地下,“你刚才怎么进来的?单腿儿蹦?” 刚说完,就看见连安一弯腰,跟抱小孩儿似的把吴树丰从地上拔起来了,抬腿就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付宁心说,看不出来连大爷还有把子力气。 目送着黑亮的大马车跑远了,他又看了看偏西了的太阳,得嘞,回去热两个窝头吧,今天又省了一顿饭,挺好! 又过了三天,付宁去了一趟什刹海,还是穿着自己那件不太合身的长袍。 连府是个三进的四合院,看门的老头儿显然是见过付宁的,通报了一声就让他进去了。 过了这些日子,前院的花木又换了一批,暗香浮动,花影摇摇,都是钱呐! 他还没走到正房,东厢房里就有人叫他,“哥!哥!” 付宁侧脸一看,吴树丰拄着拐杖在明净的玻璃窗后面跟他打招呼。 他抬手摇了摇算是回应,还是先去跟主人打招呼了,礼数还是得有。 连安这两天耳朵里灌满了:我哥……,我哥都会……,我哥最厉害了! 所以好奇的他跟着付宁一起到了东厢房,看看他们兄弟是怎么上课的。 东厢房里布置得柔软而温暖,一架木隔扇分开了两个区域。 小吴正坐在床边的书桌后面,面前摆着他这两天所有的作业,付宁随手拿起一本,一边看一边圈,嘴里还用英语问问题。 他给吴树丰又捋了一遍知识点,讲了一遍错题,还带着他预习了新功课。 而小吴则是拿出了这些日子新给他写的字帖,又把国学课本好好讲了一遍。 看着他们兄弟熟练的流程,连安不得不承认,付宁在学习上确实有一套。 他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就响起了六总管的声音。 “大爷,老福晋今天精神不错,听说吴家小爷的朋友来了,想请过去说说话。” 付宁闻声放下了手里的毛笔,看了吴树丰一眼,小吴凑过来说:“连大哥的母亲特别好,就是爱听故事。” 六总管把小吴的身世跟老福晋汇报过,老太太前天也见了见他,拉着他的手抹着眼泪说:再给我说说,都以为是戏文里的故事,谁知道你赶上真的了! 弄得吴树丰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跟着一起哭好,还是再说具体点儿,让老太太再多掉几滴眼泪好。 好在他于人情世故上聪明,家里做生意,从小就是看着长辈们寒暄逢迎长大的。 他就着老太太拉着手的动作就坐在脚踏上了,既没有把自己的那点儿悲伤过往再拿出来博同情,也没有迎合老太太的好恶去献媚逗趣。 他把付宁拉出来了,讲自己是怎么在寒冬腊月几乎冻死的时候,被一个好心的哥哥捡回家救活了的故事。 这一下就把老太太的心给抓住了,特别是付宁在除夕晚上用萝卜白菜念念叨叨非要凑六六大顺的事,逗得她笑个不停,把连安都惊动了。 所以今天听说故事里那个孩子来了,老福晋立时就让六总管来请人了,这不比那些听了几百遍的戏文有意思?! 老人家那里是肯定要去见礼的,付宁扶着吴树丰一蹦一蹦的从东厢房出来,门口已经有软轿等着了。 虽然就是一把铺了厚软垫的椅子,两边多了两根杆子,但是这个待遇真的是很高了。 “哥,我能自己走。”小吴没让付宁扶着,想要自己拄着拐杖走到那椅子边上。 跟在后面的连安一声没吭,一弯腰又把他举起来了,两步到了椅子边上轻轻放下来,整个儿过程就跟摆弄个大娃娃似的。 付宁看得目瞪口呆,虽然那天从他家里走的时候就这样,可他没想到在连安家里还是这样啊。 六总管扶着小吴坐稳了,还特意塞给他一把油纸伞,才让家丁们慢点儿抬起来,别颠坏了小吴的伤腿。 付宁跟在后面,抬头看了看还不是特别猛烈的阳光,心里有些疑惑。 这个六总管是不是对小吴也太好了一些? 第36章 你是不是傻? 现在正是暮春时节,小风吹在脸上都是柔柔的,家丁们稳稳的抬着软轿穿过两进院子,直奔最后一进院子而来。 付宁也见识到了连府的大,说是三进院子,但它是个簸箕形,前院最小,也有自己家四个那么大。 这最后一进院子最是宽敞,正堂前面有两棵合抱粗的大树,遮蔽得院子里满是阴凉,站在廊下抬头一看,正中一块牌匾:寿安堂。 连安带着付宁兄弟去给自己的祖母见礼,这回他可没把小吴像大葱一样拔起来,而是让他拄着拐杖在后面慢慢挪。 屋子里是一室的富丽堂皇,丫鬟婆子四下肃立,愣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正对房门放着的不是常见的八仙桌和圈椅,而是一张罗汉榻,榻上端坐着一个富态的老太太。 皮肤白皙细腻,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旁边有人给她捧着水烟袋,还有个丫头在一旁的小桌上给什么果子去着皮。 付宁行完了礼,垂手站在一边儿,他也没什么跟老太太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福晋是不慌不忙的让人把烟袋撤下去,才招招手让三个小的坐下。 她先是说了连安几句,意思是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让她这个老婆子见见,然后话锋一转就落在付宁身上了。 付宁刚才就听小吴说了,这个老太太爱听故事,自然就顺着她的话头,把捡小吴的过程又讲了一遍。 当他讲到自己一开门,一个大冰坨子就倒进来了,吓了他一跳,哆哆嗦嗦的确认人还活着,费劲的把这个冰坨子拖进屋子里的这个过程时,老福晋笑得是前仰后合。 笑到最后都有些接不上来气儿了,连安赶紧过去给她顺着后背,又接过来茶盏,亲自给她送到嘴边。 老福晋笑够了,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便说自己乏了,让付宁和吴树丰先回去,却把自己孙子留下了。 出了寿安堂的大门,付宁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小吴慢慢走,身后传来了老太太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以后出门在意些……” “你都二十五了,你媳妇儿都没了几年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 “你明天就去……” 付宁赶紧学着连安的样子,把手掐在小吴的腋下,把人往上一提,加快往外走的速度。 但是他可没有连安那么高,力气也没有人家大,只能把小吴一悠一悠的往出甩,等到了门口,两个人都是一脑门子汗。 六总管依旧安排了软轿在门口等着,回去的路上,付宁抬着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等穿过了二进院,他心里才放松了下来。 说实话,他不怎么喜欢这位老福晋,当然人家那地位也轮不着他喜欢不喜欢。 但他就是觉得这个老太太一身行事做派,就透着一个字---假! 她表现出的慈爱宽容,不过是一副面具、一层伪装,她从灵魂层面就凌驾于他们之上。 在她看来,自己也好,小吴也好,甚至是她的孙子连安也好,都是给她茶余饭后解闷的玩意儿。 不过是比那些听了百十遍的戏文要新鲜的故事罢了,他们的疾苦也就值得她笑一阵儿。 当然连安的地位比他们俩是要高上不少的,至少他还得被催婚。 回到东厢房,吴树丰也轻轻松了口气,两个人看着桌子上的书,却是没有刚才的氛围了。 现在的小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多的时候下午两点多也放学了,按新历一个星期还休息一天。 所以付宁就每三天到连府一次,休息日也得去,不仅看看吴树丰,也经常被招去陪着老福晋说话,三天这个频率就是老太太定的。 对付宁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吃饭了,连安家的伙食可真是太好了,虽说都是素菜,但是油水足啊!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本来只能凑合穿的袍子彻底没法儿穿了,原本只是短,现在又加了一个瘦。 而且比没衣服穿更让他着急的是,他的土豆生病了! 本来已经长到他小腿高的土豆秧子,突然一片一片的在叶子上出现了干枯的白斑,有近三分之一的叶子都枯萎了。 眼看土豆都快开花了,付宁知道这是花叶病,可是现在什么农药都没有,什么植病灵、菌毒清,影子都没有呢!除了加强田间管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这两天他把土豆田里的杂草,特别是菟丝子全都清除了,把生了病的枯叶摘掉,用草木灰兑了水,把土豆上上下下都沾满了。 他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是也真的是没办法之下的病急乱投医了。 当初卖土豆的那个老头早不知道去哪儿了,付宁连着跑了几个菜市,也没看见他。 跟菜农套近乎,打听谁家种过土豆,遇没遇上过这个毛病,结果发现种土豆的人家还真不多。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种过土豆的,人家告诉他这个毛病正常,年年都有,只要不影响开花,就能结出土豆来,顶多是小点儿。 小点儿?!付宁种的土豆本来就是小的,再小点儿还不如种豆角呢! 可是着急有什么用呢! 现在付宁天天盼着凉快一点儿,土豆不在高温期间结薯,这个花叶病就能好一点儿。 时不常的就得走一里地挑水浇地,付宁身上的肌肉也是越来越明显了,别说袍子,日常的短衣裤褂也穿不了了。 实在是不能凑合了,他在回来的路上拐进了估衣铺,买布他也不会做,找裁缝做又太贵,买二手的合适。 可是今天运气不好,掌柜的说上一批货就剩了个底子,新货还没到,付宁翻了翻确实是不成样子了,只好再等两天。 刚进家门,院门就被敲响了,这个点儿肯定是桂平,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斯文了? 付宁把衣服囫囵一拢,匆匆把门拉开,不是桂平!是二姐! 他赶紧把衣襟掩好了,把二姐让进来,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二姐低着头抿嘴一乐。 “行了,看着一眼怎么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呢!” 啊?!付宁觉得自己头上一个炸雷就响了,二姐比自己大了不到两岁,福宁还有这黑历史呢! 二姐在院里看了一圈,“行,没看出来你还能干点儿活儿,没把自己的窝整成猪圈。” 她大大方方的挽着个蓝布包袱进了屋,付宁跟在后面忙着烧水要沏茶。 “别忙活了,我一会儿就走。”二姐说着打开了布包,里面是一套裤褂、一件长袍,还有两双布鞋。 “前两天你去我家送菜,就看见你衣服小了,我……我娘给你做了两套衣服,你试试。” 付宁真的是觉得一个大馅饼砸在脑门儿上了,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把长袍往衣服外面一套,真的是特别合适。 二姐给他扽了扽衣襟,又左右看了看,嘴里磨叨着,本来是想给他做两身裤褂的,但是想着付宁要是再长个儿,还得做新的,就先做了一身穿着。 长袍有放量,等到了秋天短了就放出来,里面续上棉花就是棉袍了。 最后一巴掌糊在付宁后脑勺上,“行了,穿着去吧,等我爹大好了,姐给你包饺子!” 付宁有新衣服了,去地里干活还舍不得穿,新长袍第一次见世面就是去连府。 吴树丰看见他的新衣服,凑过来打听,什么情况? 付宁兴高采烈的给他们俩学了一遍天上掉新衣服的故事,然后看着两双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这是咋了?” 吴树丰舔了舔嘴唇,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哥,你是不是傻?” 第37章 我傻吗? 傻? 什么意思? 付宁是真的没反应过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难得看到他这么傻乎乎的样子,连安甚至端起了茶碗,不紧不慢的吹起了水面上的茶叶。 急得付宁上蹿下跳,突然一道白光从他脑海里闪过,不会吧!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他哆嗦着手指头指着他们俩,“你们不会是说……,我舅舅家有这个……意思?” 付宁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二姐知道这个意思吗?我是说她知道他家给她找的这个归宿吗?” 吴树丰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我觉得她肯定知道。”又指了指他身上的长袍,“这就是证据!” 而连安作为唯一一个曾经的已婚人士,老神在在的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这桩婚事的好处:付宁家里没有负担,他还有正经的营生,进项是妥妥的,人也没有什么坏毛病。 而且上无公婆、下无弟妹,离娘家还近,这个条件真的是多少丈母娘的心头好啊! 这些日子付宁跟连安混得也熟了些,干脆借了这个机会托他打听打听这次选秀的事情,当然桂康那些缺心眼儿的事情他都隐去了。 连安也是第一次听说了这种事儿,手里的茶盏都放下了,“能有这么大能量,还能把事情办得这么戳人肺管子的,可能就是总管太监了。” 不过,他也没打算去搭什么人情,用他的话说,他们家老福晋是宗室有人情,他故去的阿玛能钻营,跟凤凰窝连了宗,也有人情,唯独他这个顶着个大爷名号的纨绔子弟,没有人情。 “不过这种事不会一直拖着的,过两年就好了。”这是连安最后的结论。 跟付宁想的一样,过两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入夏了的原因,付宁觉得身上燥得慌,心里也燥得火起,愣是摸着黑爬起来,灌了一茶吊子的凉茶,才平静下来。 他想着白天小吴和连安的分析,又想了想这几次去舅舅家的情形,想到了昨天二姐上门时的那张笑脸,烦躁的感觉又上来了,灌凉水都不管用了。 干脆不睡了,他穿了个汗衫就出了房门,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自己问自己:付宁,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答案的他开始在院子里乱走,一晃神,人就拐进了后院。 这里种的是他淘换来的外国种子,现在那玉米秧子都长得比他还高了,顶端的花棒都开了,在这夜里的凉风里,叶子沙沙作响。 看着这些玉米,付宁心里安宁了许多,他想象了一下。 如果他盲婚哑嫁有了家,那这两吊钱一个的玉米棒子是不是就买不回来了,或者买回来也会大吵一架,搞不好最后连人带种子一起被扔出去。 没准儿地里的实验体,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就会直接出现在锅里。 没准儿他的实验记录就能成了引火的纸片子。 没准儿…… 他承认,自己就是在危言耸听,自己就是在凭心臆测,而且就是在往不好的方面一个劲儿的添油加醋。 他完全无视了,这个时代也有很多善解人意、温柔贤惠的姑娘,也有那么多只要有机会就能崭露头角的女强人。 但是,他就是胆小,他就是逃避,他就是退缩! 他不能想象,有一天自己兴高采烈的跑回来,跟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发现xx号实验体出现了xx样的遗传特征,将来会…… 而迎接他的是:当家的,这是好事,再吃个窝窝头吧。 他不是看不起窝窝头,他只是觉得有些噎得慌。 那他成这个家做什么呢,他自己会蒸窝窝头。 而且他只会蒸窝窝头,他有什么理由拉着个好姑娘跟他一块儿吃糠咽菜呢?!他养活自己都费劲。 生儿育女? 呵,将来这个世道有多艰难,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自己都不敢说能活到享年几岁,再带几个无辜孩子到世上来,那不是他们受罪,自己伤心吗?! 万一自己先死了,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好吧,他就是自私! 付宁蹲在地上开始拔草,随着一把一把的杂草薅出来、扔出去,就像是把心里的烦闷和郁气一把一把的扔出去。 就这么着吧,成家还是算了。 至于二姐那边,还是得寻个机会跟舅舅说清楚,自己不能一直拖着人家,至于理由他都想好了,绝对不牵扯二姐一星半点儿,而且舅舅也绝对会给女儿再找个人家。 心里有了成算,也觉出腿麻手酸了,付宁直起身子,用拳头在腰眼上捶了锤,想起了小吴问他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傻? 他觉得自己这不能算是傻,往好听里说就是一片赤子情怀,甭管是不是,这顶大帽子他就先给自己戴上了。 反正“傻”这个事,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不过从那天之后,付宁再去舅舅家就总是躲着二姐走,迎面撞见了也不敢抬头,心里总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直到有一天,他被二姐堵在了墙角,后背上挨了一顿擂,“你躲什么?我是母夜叉啊?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干什么整得扭扭捏捏的小媳妇样儿,看见就想捶你!” 付宁老实了,付宁正常了。 他觉得自己骨子可能有些贱,皮子可能有些痒,就缺二姐捶他这一顿! 欠揍的日子没过几天,他就完全没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地里的土豆该收了。 他的实验记录已经写了厚厚一本,每一棵土豆都有自己的编号,记录内容包括:种子原块茎的大小、出芽的数量、植株的高矮、开花的时间、这次花叶病的发病情况等等。 现在他要一棵一棵的收获,记录收获的数量、扎根的广度和深度、成体的大小质量,计算出亩产量。 还要通过这些记录分析,筛选出相对抗病毒比较强的植株所结出的比较大的土豆,作为明年的种子,也是自己的第一代实验体。 他这一批土豆种源并不出色,但是他的管理绝对是精心的,最后这一分地的出成差一点儿不到二十斤,也就是每亩地的亩产将将二百斤,这也太少了! 而且这些土豆的个头虽然比他买的都要大一些,但是最大的都没有他一个拳头大。 品种驯化哪儿那么容易啊!都是以十年为单位计数的啊! 至于下一步向哪个方向走,是现有品种培优,还是再找好品种杂交,现在要不要开始多代自交,以获取高度纯合自交系的母本,这些都是问题。 等他把土豆的资料整理完,紧跟着就是玉米的收获,还没等他摩拳擦掌的开干呢,连安先给他找了点儿事。 第38章 这才是我 今天是休息日,付宁一大早就到了连府,这是连安上次特意交代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太阳刚一露头就出门了。 等他到了连府才发现,等着他的不只有连安,还有两个看上去就很严厉的先生。 连安也没有给他介绍,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到了西厢房,房间都清空了,正中间摆着一张条案,四下里就只有靠墙摆着几把椅子和茶几了。 连安让他坐在中间的条案后面,然后他眼前有人摆上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先生拿着一沓白纸放在他眼前,就说了一句:“一个时辰。” 付宁不明所以的打开纸张一看,数学卷子?! 什么情况?! 他迷茫的看了连安一眼,那大哥却是瞧都不瞧他。 得了,什么也不问,做吧! 这套题的难度并不太高,说是一个时辰,付宁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就做完了,又检查了一下,ok,交卷!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呢,又一套卷子,这回是物理。 虽然付宁有年头没接触过基础物理了,但底子还在,又都是入门知识,答得也不慢。 这一上午付宁做了四科卷子,除了数学、物理,还考了地理和国学。 中午吃饭也是在西厢房吃的,他问连安:这是什么情况? 大哥就一句话:什么都别问,让你干嘛你干嘛! 得,接着考吧。 下午的卷子让付宁醒过点儿闷来,下午的卷子是:农学总论、气象学、蔬菜栽培、病虫害防治。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等到他快速的把卷子答完上交,两个老先生脸上的神色都和蔼了不少,特别是下午给他出卷子的那个老先生。 他捋着颌下长髯,微微摇晃着脑袋问他:“除了字不好,其他的都是甲等的成绩,你小小年纪如何于农学一道有如此造诣?” 付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切都往祖宗身上推,只说是家里长辈曾在先农坛当差,家里因此存下了几本农书。 两个老先生满意的带着他的答卷走了,而连安则是一把拍在了他的后背上,“行!没给我丢人!什么都别问,回家等我信儿吧!” 付宁回到家里,心里就像是长了草,干什么都走神,炒菜时把醋当酱油,蒸窝头烧干锅。 他吃着烟熏味儿的窝头,就着酸溜溜的炒茄子,决定吃完饭就收玉米去,累趴下就好了,省得他瞎琢磨。 玉米的收获跟土豆一样,都是按照编号一棵一棵收,但是产量得等玉米晾干了才能计算,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付宁又把土地翻了一遍,种上了白菜。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吴树丰已经放了暑假,他顺利的保送了顺天中学堂,腿走路也看不出受伤的迹象了,但是他还是一直住在连府,说是老福晋喜欢他,留他下来解闷。 三天之后,连安给付宁带来了好消息,农科大学同意接收他作为预科生入学了! 等到小吴抱着付宁一阵狼嚎之后,他又说:“这个事吧,还得有个操作。” 连安也是为付宁着想,他的差事不能丢,那是养家糊口生存之本,学费、生活费都得从那儿来。 那么他就不能是富察福宁,不能是个小旗兵,得用另外一个身份。 而且连安这个做法还有一层用意,他拍着付宁的肩膀说:“我明年一开春就把你弄进农事试验场,有一个农科实习生的身份就好办。” 他觉得非常抱歉,这样做等于让付宁扔掉了家族的荣耀,失去了自己的姓名,这是个不孝的事情。 但是付宁却觉得这是个意外之喜,他一直不认同自己的身份,他不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八旗兵丁。 所以他闲不住的折腾,他要在这些自己还算知道些的领域保持活力,让自己记得那些属于付宁的东西,而不是被时代同化成福宁。 而现在,他有机会了。 趁着现在暑假,连安带着他去了农科大学的教务处,从一个老先生手里接过了一张入学登记表。 看着姓名、民族……这些基础信息,他久久不能落笔,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在表上填下了:付宁、汉族! 写完之后,他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掉出眼眶,他终于又是他了! 老先生把表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疏漏,起身去后面给付宁拿证件。 连安还以为是改换身份让他失落了,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了。 很快付宁就拿到了两张证件,一张是学生证,一张是听课证,还有个可以别在衣服上的校徽,进出校门时相当于通行证。 他还另外拿到了一张课表,上面列了将近三十门课程,有的课程后面写了“通过”,有的空着。 老先生看着他说:“朝廷虽然成立了京师大学堂农科大学,但是去年和今年都只是选派了学生去东瀛求学,没有对外招生。 你有连大人的引荐,也于此道有极高的天分造诣,我们就破例收你入学,但是没有专门的授课老师,你拿着课表可以在校内旁听,也可以去图书馆自习。” 他用手在表上一划,“每半年考你一次,什么时候这些科目都通过了,我们学校授予你一个农学预科的毕业证。” 付宁小心翼翼的把课表折好收起来,退了一步,给先生行了个大礼,“学生谨记!” 离开了农科大学,回去的路上连安郑重的对他说:“付宁就是你在学校的身份了,你一定要抓紧时间,我这张脸也就这两年还管用了,两年之内一定要把能拿下的都拿下来!” 付宁心中一动,又是两年?认识连安以来,两年这个词已经出现了好几回,它是虚指呢还是实指? 如果是虚指,那他要说一句,连安的政治嗅觉绝对是敏感的,他在绝大多数人之前嗅到了帝国末日的味道。 如果是实指,今年是光绪三十二年,两年之后,正是光绪驾崩的时候,那么连安的来历他就有个大胆的猜测了! 天黑了,夜深了。 付宁根本就睡不着,他反反复复的爬起来,把学生证和校徽看了又看。 学生证上“付宁”两个字把他的眼睛都点亮了,付宁!嘿、嘿,我又是付宁了!这才是我! 他翻箱倒柜的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出来了,到了这个月他已经当了十个月的旗兵了,每个月一两半的饷银。 发饷的时候都是给他三块银元加上四吊大钱,除去每个月的吃穿用度,现在他手里还有十五个银元。 真的感谢舅舅一家时不常的接济,也感谢这几个月每隔几天就去连安家里蹭饭,还有年初小吴给他的房租,要不还凑不齐这么多钱呢。 下个月开学的时候,他得交学费,入学资格能通融,但是学费可是通融不了,二十块银元已经是大学里最低的价格了。 这差的五块钱要从哪里去找呢? 兴奋过后的付宁又开始发愁了。 第39章 五块钱难倒英雄汉 五块钱呐!将近两个月的饷银了。 去哪儿淘换啊? 付宁摇着大蒲扇,坐在院子里琢磨。 舅舅家是不好张嘴了,他们家的房契还没找回来呢,五百两银子的外债压得他们家喘气儿都不匀实,更主要的是,都不知道债主是谁! 吴树丰那里倒是没的说,只要张嘴肯定能借给他,但是这个孩子绝对是不让他还的,那还叫借钱?就没意思了! 而且他也是寄人篱下,手里就那几张包在书皮里的银票,还是给他留着后路吧。 至于连安,不到万不得已,付宁不想跟他张这个嘴,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些神秘,不知道是好是坏。 而且人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除了嘴上感谢之外,他还没有什么能回报的,然后再张嘴借钱,就太不好意思了。 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付宁在院子里直坐了一夜,他想着自己英语还可以,要不去通译馆看看能不能接些翻译的兼职,或者去当个英语家教。 可惜没有门路,而且下个月就开学了,他得赶紧找到五块钱,慢了就不赶趟了。 最后,他把主意打到了那件甲胄上,家里就这么一件还算值钱的东西了,怎么也能换上十几块钱吧?! 但现实非常骨感! 付宁背着这副甲胄跑了好几天,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估衣铺不要,当铺他跑了好几家,多的给三块,有一家的当铺的小伙计指着甲片上的铁锈说,最多给他一块半,这跟他的预期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胡同里打小鼓的他也问过了,连一块钱都没有。 没办法,付宁寻了点儿砂纸,好歹的把甲片上的铁锈疙瘩蹭了蹭,再到当铺的时候,居然就变成只给一块钱了,说是他把年代给蹭没了! 这真是,他上哪儿说理去?! 付宁垂头丧气的溜达回来了,门口碰上了桂平,这孩子等他半天了,“哥,怎么了?跟霜打了似的?” “没事儿,昨天夜里蚊子多,没睡着觉。”付宁随口敷衍了一句,桂平也没刨根问底,而是塞给了他一个热乎乎的布包。 “我娘新煮的鸡蛋,让我给你送几个来,天热搁不住,让你赶紧吃了。”说完,这孩子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付宁蹲在台阶上,慢慢的用指甲抠着鸡蛋皮,这也就是能去连府蹭饭,要不上次看见鸡蛋还是什么时候呢? 想了想,应该是复活节那天,教堂里藏着鸡蛋让小孩子们找,他也就看了两眼,也没吃上。 教堂? 付宁两口就把鸡蛋塞进了嘴里,噎得他直伸脖子,用拳头捶了几下胸口才顺下去。 趁着天亮,他一路小跑到了宣武门外,正好碰上马克神父要出门。 付宁喘着粗气问马克,他有一副甲胄想卖,有没有外国人感兴趣的。 马克神父想了想,说应该会有,他可以帮忙打听一下,但是得等几天。 等几天就等几天吧,着急也没用,付宁谢过神父,正打算回去,却被马克叫住了。 马克今天收到了一个邀请,要去参加一个关于慈善的晚宴,问付宁有没有时间去做一下翻译。 当然没问题,就是今天付宁就穿了身短褂,不太得体,马克从自己的行李里找了一身西装让他换上了。 然后这位神父发现,这个英文流利的小伙子对西装特别熟悉,完全不需要他指导,而且会打领带!他居然会打领带! 马克神父以前见过很多清国的人,衣服马马虎虎能穿对,但是这条领带很少有一次系对的。 等两个人赶到宴宾楼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了两个外国人,周围围着几个中国人,都是一身绫罗,看上去就很有钱的那种。 大家看到马克都是客客气气的,看着付宁都是一种好奇的目光。 另外两个外国人的中文比马克好上一点儿,但也就是那么一点儿,不足以支持他们跟这几位国人开展高深的对话,所以马克当时即使没有拉住付宁,他也会到教会学校去找一个翻译。 秉承着酒桌上的话好说的原则,人一到齐就是主人提杯先敬酒,然后互相客气寒暄,再找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才能进入今天的主题。 付宁一个人给三个人当翻译,真真的说得是口干舌燥,但是他的翻译既能准确表达双方的意思,还能贴近他们各自的身份口吻,在俚语和歇后语之间丝滑转换,让桌上几个人都是刮目相看。 另外两个外国人都是在领事馆供职,而这些有钱的信徒都是本地的商户,他们是商量着中秋前后要到附近的乡下开义诊,顺便传教的事情。 说到药,付宁想起了连安找的阿司匹林,问马克有没有找到。 神父连比带划的说,信他早就寄回去了,估计包裹要下个月才能寄到,有没有阿司匹林就要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了。 这顿饭吃到了快宵禁才散,有人打听付宁的来历,他只说自己是个大学生,跟马克神父有过几面之交,今天就是来帮忙的。 等到本地人都走光了,马克神父对他招了招手,指着旁边的一个外国人说:“付,查理对甲胄很感兴趣,你可以给他看看吗?” 这么快就有意定客户了?太好了! 付宁叫了一辆洋车,多给了他二十个铜子,愣是赶在宵禁之前,带着甲胄赶回了教堂。 查理对这些有中国元素的物件都很感兴趣,他还给付宁展示了他收集的绣花手帕,你能想象一个一米八多的白人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儿又一块儿的绣花帕子,还陶醉的放在脸上蹭两下。 反正付宁是有一点儿接受无能,但是他的目的是卖掉甲胄,所以暂时对客户行为不予置评。 看见付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甲胄,查理眼睛都亮了,一边翻看,一边跟马克抱怨,说自己上一次在琉璃厂看见了这么一副,店主人要价一百银元,自己还没讲价,就被隔壁办公室的家伙的抢着买走了。 他问付宁这副甲胄要多少钱,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付宁当然听见了一百块这个价钱,但是他可不觉得自己这破烂货值这个价,干脆的说:“你开价吧,我相信你不会在上帝面前坑我。” 说到了上帝,查理脸上的神色郑重了些,“好吧,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琉璃厂那个老板出价就是坑我的,我知道,这副甲胄肯定不值那个价钱,我给你三十五个银元,行不行?” 行!付宁也不跟他讲价,这个价钱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毕竟当铺里也只肯给他三块钱,有了这三十五个银元,他大学的学费就有了,能一直撑到他毕业都不用发愁了! 查理高高兴兴的坐着洋车回领事馆去了,甲胄就留在了教堂,马克先把钱付给了付宁,日后查理再补给他。 外国人可以不管宵禁,付宁不行,就算他现在躲着巡夜的悄悄跑回去,胡同口的大栅栏也放下来了,他一样进不去家,只能在教堂凑合一夜了。 换回了短裤褂的付宁,怀里揣着三十五块银元,躺在教堂储物间的地上,睡得非常香,这些日子为了筹钱,他真的是吃不下、睡不着,今天总算是把问题解决了。 第40章 我看见她了! 学费有了着落,付宁的玉米也晒干了,真的是双喜临门,他干活儿都觉得身上有劲。 可惜玉米的产量一样感人,他从粮食铺子里得到的本地品种,一分地收了十四斤玉米棒子,脱粒之后就剩下十一斤左右了,换算成亩产就只有一百一十斤。 而他花高价买的外国种子收成稍微高一点儿,换算成亩产能够达到一百四十斤。 加上前些日子收获的土豆,他的本地作物亩产量没有达到三百斤。 这还是今年没有遇到什么极端天气,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而且他的土豆产量在与菜农的交流中是非常高的。 应该是得益于他在花叶病的防治上下的功夫,本地菜农种一季土豆的亩产量,就他问过的,最多能达到一百五十斤。 这么算下来,如果地力够,人力也足,把主粮和杂粮轮作,一年可以收两茬的话,旱地的亩产量也很难超过三百斤。 现在人们肚子里都缺油水,所以饭量都大,一个成年男人一天不敢说吃饱,就是不饿着,也得吃两斤粮食,这一亩地的产出都不够他一个人半年吃的,要不怎么说“糠菜半年粮”呢! 记录完了这些数据,付宁头疼的把笔一扔,人就躺倒在炕上了,当初定下种子改良的雄心壮志时有多热血,他现在就有多头疼。 这个亩产量实在是太低了,不管是玉米还是土豆都必须要寻找更好的品种,或者更多的品种,才能提炼出明显突出的遗传性征,才能有杂交育种的父本和母本。 而这些都是他一个旗兵够不着的东西,看来希望只能放在农事试验场了。 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就算是给自己加油了,付宁从炕上爬起来,把筛选出来的种子收好,分别在袋子上挂好了木牌,写上“本1”、“美1”、“金莲薯1”。 金莲薯就是他种的土豆,这是现在北方的主要品种,据菜农说,乾隆爷那会儿推广的就是这个品种。 把种子收拾妥当了没两天,就到了学籍登记的日子,白花花的二十块银元交上去,换来了轻飘飘的一张学籍登记表,但付宁拿在手里却觉得它沉甸甸的压手。 今天是吴树丰陪着他一起来的,用那小子的话讲:这么重大的、值得庆贺的日子里,怎么也不能让他形单影只,看着怪可怜的。 其实是知道他身上有二十块银元的学费,小吴怕他被人偷了或是抢了,特意给他当保镖来的。 这一年吴树丰也没少长,别看他比付宁小两岁,现在个子就比付宁高了两指了,看着还是能唬人的。 付宁一直盯着自己的学籍登记表,直到它被送到了教务处,跟那些正常入学的学生信息放在了一起,他才放下心来。 从京师大学堂出来,小吴要去大栅栏给老福晋买东西,付宁自然也是陪着他一道去。 说实话,付宁看不透老福晋想干什么,硬是要把小吴留在连府,放假这些日子也没让他回家,时不时的就招到后院去了。 上次他去寿安堂找人,看见她居然拉着吴树丰一起选衣服料子,还给他讲那些面料的特点,怎么看怎么诡异。 私下里,他也找过连安,想问问是不是老太太想重孙子重孙女想魔怔了,拿小吴这儿过瘾呢! 那孩子从根上算,可是个山东大汉,现在整天扎在衣服、首饰里,年轻人那点儿锐气都快磨没了。 付宁跟连安半开玩笑的说,“你赶紧再成一次家吧,就你们家这个条件,想进门的姑娘能从什刹海排到前门外去,赶紧的,给老太太添个真孙子,找点儿事儿干。” 没想到连安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算了吧,时局不稳,没的连累别人,过两年安宁再说吧。” 劝不动连安,付宁只能另辟蹊径,比如今天小吴买完了东西,他就没让这孩子回去,而是带着他去了宣武门的教堂。 马克神父对于他带来了潜在的信徒很高兴,而付宁的目的只是想让他给小吴提供个语言环境。 吴树丰是第一次进到教堂里面,看什么都新鲜,他的英语勉强能支持日常对话,跟马克神父的那一口半吊子中文正好是一对。 两个人中英掺杂、连说带比划,从教堂里聊到小花园,还挺热闹。 马克神父一直给小吴讲圣经故事,而小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what is this? 付宁则是在储藏室里翻翻找找,马克说他这次来中国的时候,除了玉米,还带了一些蔬菜种子。 都是老约翰的朋友想要的,可惜一直没人来取,如果付宁喜欢就带走吧。 那付宁能放过吗? 他按照马克神父的描述,在墙角的一个破包里找到了几个小瓶子,瓶身上写着:卷心菜、葱…… 就是这个了,打开看看,果然是种子,这可是好东西! 等到明年开春,他就撒上一片地,丰富一下餐桌,也能省点菜钱呢。 一晃,他们都在这儿待了快两个小时了,再不回去老福晋该出来找人了。 吴树丰有些意犹未尽,跟洋人说话和背课文一点儿都不一样,他照着书上的对话硬搬,那个洋神父一脸的迷茫,但是两三个单词往出蹦的时候,他理解得很快。 真是个好地方,付哥说得没错,那些故事听听就好,但是可以练口语、开眼界,以后可以常来! 他们告别了马克神父,穿过小花园,从教堂的后门出去,连府的车停在附近的一条小胡同里。 连安前一阵子说家里的大马车不方便,在路上太张扬了,加上小六连着伤人,他让家里添了一辆小驴车。 车夫都是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捡回来的,一个饿得半死的半大孩子,小狼崽子一样,目光里一股子狠劲。 结结实实吃了几顿饭,真的就跟个认了主的小狼似的,只有连安说话他才应,别人叫他根本不理,于是就叫了个石头的名字。 可是这小子有个绝的,他驯马、赶车都是一把好手,在他手底下就没有不听话的牲口,多暴烈的马,他上手捋几下都能安静下来。 今天付宁去报到,他特意让石头跟着,还叮嘱他多长个心眼,别让人偷了去。 结果这一路上,石头恶狠狠的盯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成功的把连家的驴车赶出了恶霸的感觉。 付宁他们穿过了两条胡同,远远看见了那辆青帷小车,可是一直跟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吴树丰突然没声儿了。 他奇怪的转头一看,就见小吴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方向,一动都不动,他伸手推了一把,还没等他说话,那孩子兔子一样就蹿出去了。 什么情况? 付宁摸不着头脑,只能自己先到车边上等着,过了半个多小时,吴树丰也没回来,他等急了,也怕出什么事情,就想在附近找一找。 结果刚出胡同就撞上了神情恍惚的小吴,小脸煞白,走路都有些飘。 “你怎么了?撞鬼了?”付宁刚把手伸出去,想要扶他一把,一下子就被小吴死死抓住了。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心里都是汗,“我看见她了!” 她? 是谁? 第41章 素描 付宁看看左右,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把把吴树丰拽过来,塞进了车厢里。 “石头,回家。” 小驴车晃晃悠悠的开始往家走,车厢里付宁并不急着追问,而是等着小吴的情绪自己平静下来。 “你看见谁了?” “姨太太!那个卷了我家的钱,还把我爹的尸首扔在通县的那个姨太太!” “在哪儿?” “我追到民丰胡同那边就追不上了。” 那个女人居然就在京城?!孩子呢?吴家那个老管家呢? 吴树丰摇了摇头,他刚才只是看见那个女人坐在一辆洋车上,一下子晃了他的神,等他反应过来开始追的时候,已经有些距离了。 洋车跑得快、路也熟,在胡同里三拐两拐,小吴就跟丢了。 怎么就能跟丢呢?!吴树丰气急的用手捶着车厢板,“梆梆”两声就让付宁给拉住了,就这两下,小吴的拳面上就见血了。 “你着急也没用,人在京城就好说!” 付宁尽量安抚住吴树丰的情绪,现在这件事可不是小吴一家的事,可能还牵扯了舅舅家的房契,还有桂康的差事,得好好捋捋。 回到连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树梢上了,吴树丰带着今天买的东西去后院,给老福晋回了话,就回到前院来了。 一进东厢房的门,本来笑着的脸呱哒一下就掉下来了,付宁已经把今天的事情跟连安简略的说了一下。 连安看见小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确定你没看错人?” 小吴坐在自己的书桌后面,咬着后槽牙说:“错不了,她化成了灰儿,我都认得!”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哥哥,眼睛里亮得像是要着火,“我要去顺天府!我要告诉我七叔!” 连安手上捻着一串佛珠,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就凭你在大街上这么一晃,顺天府理都不会理你。” “为什么?!她肯定就在民丰胡同附近,我看见车后面装着瑞蚨祥的盒子了,一辆洋车从大栅栏跑过来,已经不近了!” “你没证据,而且只要钱给够了,从前门跑到德胜门外都不是事儿。” 更重要的是,连安用手一划拉,“民丰胡同那边,不要说贝子府、贝勒府,郡王府、亲王府都有好几个,顺天府敢搜谁?!” 一句话说的吴树丰张口结舌,脸唰的就红了,“那我就自己去找,找到了就直接弄死她!” 眼看小吴要疯,付宁赶紧说话了,“这个事儿啊,还有别的茬儿呢,你们先听我说。” 他对着连安使了个眼色,连大爷立马心领神会,他把石头叫了过来,让他在门口守着,保证十步之内不能有人接近。 付宁之所以今天敢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一是因为他嗅到了些阴谋的味道。 二是,付宁对连安这个人,有了些猜测,也许只有他才能悟到深层次的原因。 所以他把桂康干的那点儿缺心眼儿的事都摊开来说了。 连安刚开始听说桂康想把妹妹送进宫里,自己好当国舅爷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但是随着付宁的叙述,他渐渐严肃起来了,等听到宫里的太监和端王府的管事时,眉头都皱起来了。 而小吴一直是木木的,直到付宁说到房契抵押给了借贷的,而借贷的那家出事儿没了的时候,眼神立马就活了。 等到付宁把事情说完,三个人的脑袋就凑到一块儿了,这个事儿确实不简单。 单着看这些事情都是独立的,但是往一块儿一凑,就像是一颗颗珍珠被一条无形的线穿在了一起。 这条线就是端郡王! 连安顿时就觉得头大了,别说端王府上的人他家有,跟端王爷关系最近的人,家里也有! 老福晋! 他们同为谆亲王一脉,血缘关系上比其他宗室都近些。 他闭着眼睛稳了稳心神,这个时候可不能乱啊!乱了就要命了! 等到连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锐利。 他让小吴好好想想,这几个月老福晋让他出府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全都写下来,备查。 而付宁也没闲着,他把所有的线索都画在了一张纸上,直观的看出来了环环相扣。 除此之外,他还干了一件重要的事儿。 付宁找了一沓白纸,问连安家里有没有画画的碳条。 连大爷家也是什么稀奇东西都有,他转身从博古架下面拿了一套西洋画具给他,不光有炭笔,还有油画颜料。 付宁问吴树丰,“你家那个姨太太是个什么脸形?跟这府里的谁相似?” 然后他按照小吴的叙述,在白纸上开始画画,不时问他一句“胖点儿还是瘦点儿?”、“往上还是往下?” 随着小吴的描述,一个女人的形象慢慢出现在了纸上。 连安和吴树丰都对他这一手赞叹不已。 付宁这些年野外考察,那些植物在他的记录本上除了标本,还有各种各样的素描记录。 平时闲来无事他也喜欢自己画几笔,多是静物和花草,笔头上的功夫还是有的。 所以画个人也不是多难,难的是他得先把这个人的形象在自己脑海里塑造一遍,然后再落到纸上。 一笔一笔的画上去,再一点一点的填充修改,一个美貌的妇人形象在他的笔下丰满起来了。 “对、对、对,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小吴拍着大腿叫绝。 连安拿过画纸,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画上的女子,好眼熟啊,肯定是在哪里见过! 他拿着画像在地上一圈一圈的转悠,脑子里嗖嗖的转,突然定格在了一个画面。 “梅红!她是不是叫梅红?!”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爹把她领回来的时候,就让我叫她梅姨娘。” “她是唱戏的?唱的是什么行当?” 小吴一直在摇头,他对自己父亲的妾室实在是知道的不多,“我常常听见她在后院唱游园,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本工。” 游园惊梦的杜丽娘,那她就是唱青衣的,对上了!就是她! 梅红! 当年端王府里小戏班子的台柱子,端王爷和大阿哥最得势的时候,家中宾客盈门,时时夜宴通宵,自然也少不了丝竹管弦、低吟浅唱。 而连安因着老福晋的关系,曾经多次去端王府赴宴,这个梅红是亲眼见过多次的。 没想到她会在端王失势后,嫁给一个碓坊老板,也没想到她会干出卷包会这样的事! 不对! 这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 第42章 我不是亲的 这个梅红当初也是端王府的红人,极得主家的喜欢,坊间传闻大阿哥对她也是另眼相看。 如果她嫁给碓坊老板的这步棋不是被迫的,而是她主动选择的,那么是不是说明,她的背后还有个人,或者还有一群人? 连安越想心里越没底,看看付宁还在那儿不停的画着什么,便凑过去看,诶?这不是…… 还没等他说话,门外响起了争执的声音,“我说你个臭石头,真长在茅坑里了?!又臭又硬!我可是内务府派来照顾格格的,你还敢拦着我?!” 是六总管,连安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家伙属狗的吧,闻着味儿就来了! “老六!跟石头较什么劲啊?” 没想到本该在房门外头回话的六总管,居然猛的把房门打开了,“爷,天都这么晚了,您这边一直没传饭,老福晋不放心,让我来问问。”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是一点儿没闲着,虽然半低着头,但是一双小眼睛四处乱瞄,等看到付宁在极力遮挡一幅画的时候,脚下碎步紧捯,想要挪一个能看见的角度。 付宁则是对着他左右摇晃,诚心不让他看见,六总管是上了几岁年纪,但身手敏捷,一晃两晃就瞄见了画板上的画。 诶~~~,这是…… 六总管一愣,随即就把头低下了,“爷,您传饭吗?” “传吧,省得你们老惦记着!进门也不问一声,规矩呢!”连安不满的挥挥手让他下去了,还作势斥责了两声。 等到屋里又只剩他们三个了,他才把背在身后的手放下来,赶紧把梅红的画像叠了叠,藏在怀里。 小吴则是眼珠子四处乱转,就是不肯往画上瞄,“付哥,你这画儿跟谁学的?” 付宁看着他嘿嘿笑了两声,“这很正常,西洋画这样的多了去了!” 手上慢慢的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跟他一开始练手时画的静物放在一起。 那是他刚才抢着时间画的一幅人体素描,西方风格,就是基本不穿衣服的那种。 要不怎么解释他们这三个无所事事的青年男子,屏退旁人扎在房间里,还找人看着门,是在干些什么? 饭菜很快就送来了,六总管没有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回话去了。 现在天色已晚,看着房间里收拾碗碟的丫鬟们,连安给付宁递了个眼色,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点头。 “连爷,天儿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着什么急,我让石头送你,正好我们俩也出去溜一圈,消消食。” 连安让石头套好了驴车,三个小伙子扎在车厢里,晃晃悠悠的就离开了连府。 付宁撩起窗帘往后看了看,连府门口的红灯笼越来越远了。 这才扭过头跟连安说:“连大少爷,你们自己在家还这么勾心斗角的?不会真的是咱们想的那样吧?” 连安沉默了半天,就说了一句话,“十有八九。” “xx,你们老太太怎么想的,再怎么也得给家里人留条后路啊,你可是她亲孙子啊?!” 付宁国粹都带出来了,属实是因为老福晋这几步棋走得太明显了,但凡用心一查,她就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她这就不是什么台面下面暗流涌动,她这是直接亲身上台唱戏了。 连安隐在车厢的角落里,随着外面挂着的灯笼一晃一晃的,他的脸在光影间忽明忽暗。 过了半晌,他才幽幽说了一句,“我可不是亲的。” 啥?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付宁震惊的转头看了看吴树丰,小吴也是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然后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连安,异口同声的问:“你说什么?!” “呵、呵……”连安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抬手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 老福晋是宗室女,年轻的时候自恃身份,对着自己的丈夫是呼来喝去,夫妻两个感情很淡。 偏巧连安的爷爷是个短命的,二十多岁就一病不起了,留下了老福晋自己,膝下没有一儿半女。 后继无人可是大事,他家的族老们把门槛子都踏平了,她才同意过继嗣子,但是必须得是长成了的,她可没有闲工夫带小孩儿。 本来族老们也没指望着这位格格能养大个婴儿,早就挑好了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让她选。 据说老福晋当时正在打马吊,随手把骰子往名单上一扔,正好有一个六点落在了连安他阿玛的名字上,嗣子就这么定了。 老福晋当年只是个贝子的女儿,固山格格的品阶,所以并没有享受到格格府的待遇,但不妨碍人家把架子端得跟和硕格格一样大。 好在连安的阿玛着实是会经营,借着母亲是宗室女的名头四处拉关系,又借着叶赫那拉的姓氏跟承恩公连了宗,在这四九城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可惜也是死得早,留下七岁的连安在这个院子里野蛮生长,格格才不管他学好学坏呢,活着就行。 后来端王爷逐渐显露出来了,老福晋也四处帮他联络族人,还出钱出人帮他说项,等到大阿哥被册封之后,为了感谢她,才封的这个多罗格格。 六总管就是那个时候才到连府来的,可惜好日子也就持续了不到一年,随着端王爷和大阿哥流放新疆,老福晋就病了。 哦~~~,付宁心里拉着长声感叹了一下,这故事也挺跌宕起伏的。 “所以你一直称她老福晋,就没叫过她祖母。” “她也从来没拿我当过孙子,端王爷那一支拎个人出来就比我亲!” 那现在怎么办? 连安的手指在车厢板上不断的敲击,对着付宁他们两个,特别指了指吴树丰,“这件事情我来谋划,你们两个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等他们说好了,驴车都在付宁家的胡同口停了好一会儿了。 眼看再不下车,胡同口的栅栏就要落下来了,付宁急急的跑回家去了。 而驴车调转了个方向,继续晃晃悠悠的走了起来,连安的声音随着风传了过来。 “演戏得演全套,小吴子,今天跟着爷开眼去吧!” 第43章 倒插门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自从这件事情有两个兄弟分担以后,付宁心里觉得轻松多了。 连安说这件事情由他谋划,付宁心里也就有底了,他可不挑战自己的政治能力,这东西他就没有过。 连大爷虽说一直纨绔,但是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比付宁强的,而且他能接触到的阶层可不是一个小旗兵够得着的。 倒是小吴还有些不死心,每隔几天就要去一趟宣武门的教堂,不为别的,只为了在附近晃晃,看看还能不能遇到这位梅红姨太太。 可惜他再也没有找到过一点踪迹,甚至都怀疑自己那一天是不是真的看错了人。 好在沮丧之后,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就像付宁说的那样,只要人在京城,就不怕找不到她。 自打开了学,付宁和吴树丰一下子就忙起来了,小吴上了中学堂,课业负担一下就重了,而付宁除了照顾自己的那三分地,就是在校园里蹭课听。 农科大学现在就只有几间办公室,付宁只能在京师大学堂的其他专业课里面找自己的专业擦边课听,什么化学、地质学、气象学之类的,哪里有课他就去哪里蹭。 剩下的时间他就扎在图书馆里,按照教务处给他的课表找相关的专业书籍自学。 好在他也是个有点基础的,通过考试并不难,难的是有很多专业书籍都找不到。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打算去一趟杨竹梅斜街,那里的书局有很多外文书籍,他想去碰碰运气。 买是不可能,现在书可贵了,外文的更贵,他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那里阅览。 刚一出家门,桂平风火轮一样的跑过来了,“哥!快去看看吧!” “你哥又瞎折腾呢?!”付宁看见表弟,这句话是脱口而出。 桂平也有些尴尬,“这回可不是瞎折腾,他动真格儿的了!” 他还怎么动真格儿的啊?! 房子没了,妹子坑了,还动真格儿的?!他把这一家人掐死算了。 付宁心里吐槽,一路跟着桂平小跑着,等他到了舅舅家的时候,门口都围了一堆人了。 等他费劲的从人堆儿里挤过去,眼前的大场面也着实镇住他了。 入眼就是一片红,院子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十抬木架箱笼,都系着大红的绸子花。 除了木架上露天放着的土块儿、钥匙,箱子盖儿都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子,还有一匹一匹的绸缎。 抬箱子的都是精壮的小伙子,腰上都系着红绸带,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上戴着红石榴花儿,身上穿着橘红色的长袄,正一脸局促的站在台阶下边。 她身边的木架子上摆着一对金光闪闪的鸟儿,后面那木架子上摆着三牲祭礼。 而桂康正穿了一身大红的长袍马褂,左披红、右挂彩,在正房门前跪得直直的。 而房门紧闭,舅舅、舅妈都没露面,院子里鸦雀无声,除了门口看热闹的人小声的议论着,真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音。 付宁一把拽过桂平,凑在他耳朵边上小声问:“什么情况?有人给你姐姐下聘礼?没听说她定亲啊?你哥哥跪那儿干嘛?他给找的?” “不是,是给我哥下聘礼,他要倒插门去!” 啥?! 桂康要去当上门女婿?! 现在这个时候,当上门女婿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不仅让人戳着后背议论软脚虾、吃软饭的,而且全家的社会地位都会降低。 而且看这个样子,不管桂康有没有提前跟父母商量过,富海夫妻都是不同意的。 现在他搞了这么大个阵仗出来,就是逼着自己父母答应,要不这事儿收不了场。 付宁匆匆穿过这些聘礼,站在桂康身边敲了敲门,“舅舅,是我。” “进来吧。”富海苍老了许多的声音传了出来,付宁推开门往里走,回头看了桂康一眼,他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眼睛直盯着地下。 堂屋里一片昏暗,房门、窗户都紧闭着,富海坐在下首椅子上,主位上坐着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旁边的几把椅子上也都坐满了人,有老有少,现在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桂平拽了拽付宁的衣角,用眼睛对着东半间的隔扇示意了一下。 付宁给舅舅行了礼,又给在场的老少爷们儿作个罗圈揖,抬腿就进了里屋。 舅妈舒舒觉罗氏半靠在床上,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了。 二姐在一旁端着茶碗,细声细气的劝她,“娘,喝口水吧,族里的老人们都来了,凭他们做主吧。” 一看见付宁来了,舒舒觉罗氏眼泪又掉下来了,伸手把他拉到床边的脚踏上,带着哭腔的跟他数落。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这让他阿玛怎么出门,让我们在亲戚间怎么做人呐?” 付宁赶紧抓着她的手安抚着,回头冲着二姐一努嘴,让她赶紧给舅妈擦擦眼泪。 “他怎么就认定了那参领家,就算是攀高枝,也不该把自己搭上啊!他这么一弄,不说我大妞,就是桂平有个当了赘婿的大哥,他都没法儿找媳妇!” 谁说不是呢! 这年头男婚女嫁都是规矩,倒插门儿真的是好说不好听。 付宁插手不了萨克达家的事儿,桂平把他拉过来,就是在这儿陪着舅妈和二姐,算是给她们找个主心骨儿。 而他自己现在在堂屋站着呢,作为富海的儿子,他得站在自己父亲身后,一起接受族人们那些鄙夷的目光。 坐在上首的两个老人如同木胎泥塑一般,下面的人叽叽喳喳,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咱们萨克达氏要是出了个倒插门的爷们儿,以后出门我得把脸挡上,丢不起那个人!” “也不见得就是桂康想去,那是三品的参领,人家就是看上他了。” “正蓝旗的乌雅氏,那可是满洲着姓,势力是相当的大啊!” “咱们家现在朝堂上的人是少了一点儿,想当初,咱们家也是出过皇后的!” “要我说啊,就让他去吧,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准儿还能有个好前程呢!” …… 听着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坐在上首的白胡子老头儿,把手里的茶碗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屋子里的声音瞬间就低下去了。 “富海,这件事往大了说,是咱们家族的颜面,往小了说,是这个你养大了的儿子还能不能算你的儿子,你可得想好了!” 旁边的另一个老头儿,也开口了,“按说各家的婚丧嫁娶,我们是不会插手的,但是入赘是真的要想好了,桂康是这一辈里前程最好的,还是让他自己说一说吧。” 付宁在里屋听着这话,下意识的一撇嘴,这不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嘛。 桂平打开堂屋的门,让门口的大哥进来。 桂康头都不抬,弯着腰走进来,又跪在了屋子的正中间。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现在周围坐着一圈鄙夷他的族人,正在用目光凌迟他。 不管以前他们是怎么夸赞自己的,现在就剩下看不起了。 但是他不在乎! 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事情都不叫事儿,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这又算什么?! 他早就准备好了! 第44章 我有我的青云路 面对族老们或是厉声诘问、或是细语劝诫,桂康就是一个态度,他这个婚今天是结定了。 乌雅家那边一切都准备好了,四十八抬的大礼也送到了,现在就缺他这么一个人了。 桂康一个头磕在地上,“各位长辈,不是小子不要颜面,实在是情势逼人,现在当差的没点儿背景手段,就算是当年的赵子龙,也没有出头的时候。” 桂康又细细的分析了一下这桩婚事的好处,他们参领膝下只有一女,同族的亲戚们早就打起他的主意,要给他过继嗣子,可是他找了一圈,实在是没有合适的。 他这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他原先想是过继个男孩子,将来自家姑娘也有娘家撑腰,谁承想,族中给选的子弟都是不学无术之徒,还想走他的路子上高位。 言语间就难免有些冲撞,想要过继的那一家吵出了真火,指着参领的鼻子说:你看不上我们孩子,至少我们全须全尾、身强体健,好过你那个姑娘,将来不一定有祖坟能进。 哪个当爹的听得了这个?! 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健锐营的参领手里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是旁人拼命拉着,他当时能给那户人家销了户。 当然事后他也给了补偿,那户人家也道歉认错了,可是过继的事情就这么没有人再提了。 眼看着姑娘是一天天的大了,身子骨却是一年比一年的更差了,参领大人动了招个上门女婿的心思,可是这个年头,找个各个方面都说得过去的赘婿比过继还难。 他又不想随随便便找个不成事的,毕竟是要写在自家族谱上的人,万一惹出事来,别说庇护女儿了,自己这一辈子都白干了。 这个时候,桂康出现了。 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能力也有,就是一股子向上爬的野心压都压不住。 有野心好啊,有野心就能拿捏住他! 这翁婿两个也算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参领的女儿终身有托了,桂康的青云路也铺平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参领还给他将将刚满十三岁的女儿报了选秀,就为了能撂了牌子自行婚配,怕的就是再拖三年有什么变故。 说到这儿,桂康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头低得太久,让他眼前一阵儿发黑,身上晃了几下才稳住。 “各位爷爷、大爷,前些日子那姑娘咳疾犯了,像是要不好,请了先生说要冲一冲,兴许能多挨两年,再说不办这么一档子事儿,她一个闺女进不了祖坟。”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族人们都没词儿了,从桂康的言语里也能听出来,那位参领是个爱女如命的,招上门女婿只是为了女儿生能有靠、死能安葬。 这个时候谁挡一下,他就能跟谁拼命,人家可是三品官呐! 更何况桂康自己乐意呢! 原来是要冲喜啊! 付宁在里屋也听见了,心想以前听说冲喜都是赶紧娶媳妇的,这赶着嫁人的倒是没听说过,不过大表哥是入赘的,应该算是出嫁那一边的吧? 他这里胡思乱想着,一个没注意舒舒觉罗氏冲出去了,吓得付宁一跳,跟着也跑到堂屋里了。 舅妈一下子扑到在大儿子身前,双手抓着他的衣服,带着哽咽低吼着:“这是让你去冲喜?!可要是冲不好呢?你这一辈子怎么办?” 桂康看着母亲的样子,眼圈也红了,“额娘,都说好了,将来不管乌雅氏怎么样,岳父大人都有准备。 他答应会让我留下一个姓乌雅的男孩,其余的孩子都可以跟我的姓,就是等我死了得跟月清合葬,不管我再有几个妾侍都不能埋过去。” 他对母亲说着话,眼睛把在场的同族看了一圈,“额娘,你放心,我吃不了亏!” 听说孩子还能有后代,舒舒觉罗氏总算是平静了一点,付宁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 “让大家伙儿见笑了,我也是一时情急。” 付宁听着舅妈还能跟亲戚说些场面话,便知道她妥协了,只是原本挺得直直的腰板一下子就塌了下来,精气神都萎靡了下去,好像凭空老了十岁。 事情到了这里,好像也没有再争论劝说的意义了,萨克达家的族老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拱手离开了,竟没有一个留下来见证接下来的婚礼。 富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送客的事情都交给了桂平,桂康依然在原地跪着,等到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抬起头叫了一声:“阿玛!” 富海摆了摆手,不让他说话,自己撑着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手脚发麻,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愣是在原地使了三、四回劲才站起来。 他佝偻着身子,连辫子都蔫哒哒的垂在肩膀上,腿上像是坠着千斤的石头,根本就抬不起腿来。 富海慢慢的走进了西屋,从书架上取下来一个木头盒子,又拖着脚步走回到大儿子身前。 “这是五十两银子,就算是你跟你弟弟分了家了,咱家家底不厚,这是你那份儿,拿着吧。” 桂康惊诧的抬头看看苍老了不少的父亲,又看看那盒子,却不伸手去接,“阿玛,都留给桂平吧,我有前程,我能自己奔!” “我宁可你不奔这个前程!拿着吧,以后做什么事情之前多想想,你身后还有家人,别干那些丧良心的事!走吧!奔你的前程去吧!” 说完把木盒子往儿子手里一塞,转身就朝着东屋走过来了。 付宁扶着舅妈站在门口看着,舒舒觉罗氏止不住的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掉。 门外的喜婆见这里尘埃落定了,忙着问:“姑爷,能启程了吧?可别误了时辰!”又对着富海的背影喊了句,“亲家老爷,这聘礼?” “都拉回去!我们家还没有这个脸花卖儿子的钱!”富海的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八度,随即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玛!额娘!儿子不孝!今日拜别了!” 桂康对着自己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脑门上磕得一片乌青。 然后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门口,对着喜婆吩咐,“把前三台东西留下,剩下的抬回去吧。” 就在他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二姐拿着个包袱追出来了。 “娘给你做的衣服拿上吧。”又伸手把他衣服上的褶皱都扥平了,“甭管别人怎么说,把自己日子过好了!” 桂康的眼圈终于红了一下,把包袱接过来,一言不发的就走了。 最后送他出门的是桂平和付宁,不管桂平背地里骂了他多少回,面对自己大哥就要不算自己家人了的事实,他还是哭了。 这个时候桂康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又恢复平日里那种平静和儒雅。 “哭什么?我又不是去送死!萨克达家的族谱上还有我的名字呢!等我混出个红顶子来,他们才舍不得除我的名呢!” 桂康给弟弟擦了擦眼泪,又看了看付宁,退后两步,深深作了个揖,“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了!” 门外早就备好了高头大马,就等着他跃马扬鞭,随后就是一连串的鞭炮炸上了半空,吹鼓手们也早就擎着家伙事儿等着了。 一时间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喜婆子的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出倒,还真有了几分喜庆。 在漫天的红色碎纸里,桂康顺着自己的青云路一直往前走,却看不见路的尽头在哪里。 第45章 中秋 桂康就这么骑着高头大马去做了上门女婿,付宁心里挺唏嘘的。 倒不是说他看不起倒插门,他只是觉得如果桂康是真的喜欢参领家的姑娘,那他绝对支持。 可是为了当官去娶人家,连后事都提前说好了,他又为那个姑娘有些不值。 他们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迎亲的队伍越走越远,直到那些热闹喧嚣拐了个弯儿,人影都看不见了才回来。 院子中间孤零零的摆着三台木架,大红绸子系的花,现在看着不尴不尬的。 舒舒觉罗氏扶着女儿的手站在木架前头,手指划过这三台聘礼。 铜胎鎏金的大雁、铜胎鎏银的如意,还有一台三牲祭礼。 她抬手就把如意抡到地上了,“如意?!我如什么意?!” 说完,她扶着女儿的手嚎啕大哭,刚才族老们说,要是几年后桂康还是没有姓萨克达的孩子,就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抹掉。 儿子是入赘了,人家姑娘都身体不好到要冲喜了,怎么可能有孩子呢?! 到时候这孩子什么时候生、跟谁生,都得人家说了算! 她的儿子啊,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啊,眼看在礼法上就要不属于自己了,她怎么能不哭呢?! 可是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不管人们心里别扭还是顺畅,日子还得过,时间不会停留的。 桂康成了亲没几天就快到中秋了,付宁提着两包自来红来走节礼。 舅妈自打大儿子成亲那天就病倒了,这些日子家里忙着请大夫、熬药,一点儿过节的意思都没有。 付宁来的时候,满院子的中药味,他闻着都苦。 台阶下面支了个小泥炉,桂平拿着个破扇子扇着火看着药锅。 “桂平,今天没上学?”付宁看见他有些奇怪。 “姐,宁哥来了!”桂平没抬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才瞄了付宁一眼,小声说:“不上了,没意思!” 不上了?!付宁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桂平比小吴还小几个月,小吴上学早今年才上中学堂,桂平高小都没毕业呢! 旗下官学都是免学费的,除了书本,每天就是一顿饭的钱,家里没到供不起的程度啊,他心里嘀咕着进了堂屋。 富海已经没有当初给他家主持葬礼时的意气风发了,整个儿人从精神到肉体都干瘪下去了。 付宁把月饼放下,问了几句安,见大家都没什么精神,起身打算回去了。 二姐一把把他摁住了,“这大过节的,你过来了,我们连顿饭都不管,算怎么回事儿呢?留下吃饭!” 看着突然把家顶起来的女孩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付宁咽了口唾沫,紧绷着后背点了点头,前些日子被二姐捶的记忆嗖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说是留下吃饭,富海家是什么节菜也没做,付宁觉得面对着舅舅那张苦脸,他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蹿到厨房打下手。 好在他在这里也不算什么外人,常来常往的,打打下手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儿。 付宁手里择着豆角,透过窗户看见桂平还蹲在台阶下面看着药炉。 “姐,桂平怎么不上学了?他得明年才毕业呢吧?” 二姐手上切着菜,歪着头瞥了弟弟一眼,“哼,没出息!人家说几句,他就受不了了!倒插门的还见天介点卯去呢,他倒好,打着骂着都不出门了,还男子汉呢,软蛋!” 听着她的数落,付宁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择菜去了。 都是家常菜,二姐手底下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六个菜就上桌了,熬茄子、炖豆角、熬小白菜、小葱拌豆腐…… 付宁带过来的自来红也单装了一盘子,虽说离中秋节还有几天,但是难得家里来个客人,应应景吧。 吃饭的时候桌上也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让人窒息。 付宁咽下了一口馒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舅舅,桂平这学就不上了?他平时学得也不差啊。” 富海就没怎么动筷子,嘴边叼着烟袋,但是烟袋锅子里一丝火光都没有。 听见付宁说话,他眉头一动,嘴唇翕动了几下,“他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那他也得干点儿什么,他这么在家窝着也不是个事儿,容易窝出病来。” 听见他这么一说,桌子上的人都把筷子停下了,听着他跟富海说话。 “孩子,现在要补缺比你那个时候还要难得多,再说家里也没有缺了。” 付宁沉默了一瞬,决定还是把话说透了,要不桂平这么一天天耗着,好好的小伙子就要废了。 “舅舅,我说话直,有什么不中听的,您别放在心上。” 他先给富海打了预防针,看他没反对,这才接着说,“我是想着,大表哥成亲了,家里还是得有个进账,桂平满十五了,是不是能活动活动。”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桂康是入赘了,那他们家是不是就可以再补一个缺了?这是可以运作的。 富海摇了摇头,“我也找过,别说善扑营、丰台大营,就是步军衙门那边都没缺可补。” “那巡防营呢,民政部下边的警察厅、消防队,咱们都可以问问吧。” 富海还是有些踌躇,在他看来,堂堂满洲八旗去干巡防营的活儿是丢份,可是再一想,自己现在哪儿还有脸可丢,早就没脸了! 付宁还在劝他,现在别说补缺不容易,有个什么稳定进项的活茬儿都不好找,这孩子越生越多,将来这些地方就更难进了。 富海觉得也是这个道理,能早早把坑儿占上也不吃亏,他看了看小儿子,“桂平,你愿意去吗?” 桂平头还没有点到底,就听见院门“啪啪”被扣响了,然后“吱呦”一声,院门开了。 桂平把筷子一放,扭头问了一句,“谁呀?” 他起身就往院子里去,可是脚刚迈出房门就定住了,就这么一脚屋里、一脚屋外的站着不动了。 “哥?!” 他这一声让桌子上的人都放下了筷子,伸着脑袋往出看,桂康回来了?! 第46章 麻线胡同 付宁也循着声音看出去,果然是大表哥回来了。 这么几天不见,桂康身上的气质忽的沉下来了,从以前的阳光开朗大男孩变成阴郁沉稳的男人了。 他对着桂平点了点头,脚底下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等进了屋把手里的点心包往桌子上一放,先跪下给富海磕了个头。 “阿玛,我回来了。” 舒舒觉罗氏这几天身上稍微好了一点儿,但是今天也没有出来吃饭,听说大儿子回来了,她颤颤巍巍的扶着门框勉强靠在门边上,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他。 桂康抬头看见自己母亲,眼眶都泛红了,这才几天没见就瘦了这么多! 他没有站起来,就这么跪着膝行几步蹭到母亲身前,又磕了个头,“额娘,让您操心了。” 舒舒觉罗氏用手摸着儿子的脸,心里早没有了前几天的愤懑,多的都是对孩子日后的担心,还没说话,眼泪又流下来了。 桂康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母亲的手,把她慢慢引到桌子边上坐下。 这一番动作之后,家人间的那层封印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富海没有大声呵斥,桂平脸上也不再是麻木的表情了。 “桂康,你这几天过得好吗?你媳妇儿病好些了吗?没人难为你吧?” 舒舒觉罗氏喘了两口气,就紧紧抓着大儿子的手,连珠炮一样问个不停。 “好、好,都好。” 桂康说自从那天他们成了亲,乌雅月清的病一下子就有了起色,又将养了这些日子,今天都能下地走两步了。 参领大人一高兴,给那个看日子冲喜的老道包了个十两银子的大红包。 而作为冲喜最重要的参与者,桂康在乌雅家的地位也是一日三升,现在都仅次于参领大人了。 他把带来的点心包打开了,里面是正明斋的翻毛月饼和奶饽饽,他手上给父母递着点心,嘴里还在继续说。 “这不,岳父大人觉得我们小两口也得有个自己的窝,甭管住不住的,得有!所以在麻线胡同给我置了个院子。” 舒舒觉罗氏一听这话,脸上就有了笑纹了,“能单出来也好啊!” “是啊,他说这算是月清的嫁妆,平时就是我住了。” 桂康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个院子,他常驻在西山,一个月回来不了几天,他媳妇儿身子弱,见不得风,也不可能在这个院子里单住。 所以他今天过来是想着接父母去那边住的,这新房一个月都不能断了人气,算是他们帮着自己暖居了。 而且舒舒觉罗氏得病的事儿,二姐托人告诉他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母亲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 他打算把父母接过去住一阵子,麻线胡同那边邻居少,相对这边也没什么熟人,让他们换个环境,也让他们看看自己确实过得好,这病自然也就好得快了。 富海捻着胡子不说话,二姐却替母亲一口答应下来了,这些日子周围邻居没少指指点点的嚼舌头根子,出去住些日子才好呢! 付宁看着旁边逐渐鲜活起来的桂平,也凑到大表哥身边问:“哥,桂平能转学吗?” 他把小表弟拽过来,跟桂康说了这孩子不上学的事儿,“哥,本来是想着能补上缺也行,可是他就差几个月就毕业了,这个时候不念了,可惜!” 桂康一脸歉意的看着弟弟,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这孩子才不上学的,心里掂量了一番。 “那就转到正蓝旗的旗下官学去吧,不管念不念的,到时候必定得给他个毕业证。” 这一点他有把握,正蓝旗下的三品参领,家里亲戚又不是要补缺升官,就想混个高小的毕业证,这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嘛! 桂平还梗着脖子想说些什么,让付宁一个脑瓜崩就弹在额头上,把他满肚子的话都压回去了。 这边镇压了桂平,付宁又转过头来劝富海,“舅舅,那就让桂平转学吧,怎么着补缺也得活动,也得等着,能拿着个文凭总是好的。” 富海这次没有反对,但是他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行,你带着你额娘和弟妹过去住一阵子吧,我就不去了!” 在他看来,这里就是自己的根,没的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要搬家的,显得自己多心虚似的,而且自己还是旗下领催,从这里去衙门也近便。 桂康也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也不深劝,只是催着妹妹去收拾东西,说是一会儿就走。 “这么急?!”付宁看了看天色,太阳都快下山了,这是要摸黑搬家?! 桂康说是明天他就要回西山大营,今天接了人过去,这人气才不会断。 他又说那边院子里什么都是现成的,就收拾几件随手用的东西就行。 富海对着女儿挥了挥手,表示他同意了,让他们今晚就走。 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这儿憋得够呛,特别是舒舒觉罗氏,她的病有一多半儿都是周围的熟人给念叨出来的,早走没准儿能早好! 这一下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二姐帮着舅妈收拾衣服,桂平扎在自己屋里不知道该落些什么。 付宁则是把没吃完的饭菜都端到厨房去,顺便把碗洗了。 二姐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收拾利落了,舅妈也换上了出门的大衣裳。 桂康在门外招呼了两声,一辆黑亮的马车就停到了胡同口。 付宁跟桂平一人一边扶着舒舒觉罗氏,连托带架的把她扶上了车,“诶、诶~~~,我的针线笸箩没拿,里面还有没做完的衣裳呢!” 舅妈爬到一半儿了,又张罗着往下出溜,付宁一把给她托住了,“舅妈,您上去等着吧,我去拿!” 他手递手的把舅妈交到桂平手里,自己跑回去拿针线笸箩,刚走到堂屋门口,就看见堂屋门关上了,而桂康压低了的声音一丝一缕的飘出来。 “管事……有下落……,宣武门……,房契……,没问题……” 这个情况就不好现在进去了,付宁轻轻落步,慢慢后退,像只猫似的离开了廊下。 他一转身就扎进了桂平的房间,四下一张望,一眼就看见了表弟的书包。 好嘛,还要上学呢,书包都扔了! 付宁心里吐槽着,把书包抄起来,故意放重了脚步到了院子里,扬声说:“大哥,舅妈的针线笸箩没拿,麻烦您给带出来!” 一会儿,桂康就端着笸箩出来了,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包,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给他补上缺吧,一点儿念书的心思都没了!” 富海也跟着出来了,他跟舒舒觉罗氏成婚这么多年,就没有这样分开过,心里都酸溜溜的。 “他娘,你过去好好歇两天,等病好了再回来,别着急!” 桂平则是撅着嘴拿着自己的书包,一步跨上了车辕,说什么都不进车里去。 马蹄声“哒哒哒”的敲击着路面,付宁扶着富海目送着他们走远了。 晚上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想着桂康那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宣武门、管事的、房契…… 嘶~~~ 他是不是说,当初那个牵线抵押房子的人现在在宣武门?那个人据说是大阿哥府上的管事,那不就是端王府的管事? 那他跟那个梅红是不是一伙儿的? 想到这儿,付宁睡不着了,愣是睁着眼睛挨到天亮,一路小跑去了连安家。 本来连大爷让他从被窝里挖起来是一脑门子的不痛快,可是听他说完之后,神情严肃了许多。 他凑在付宁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个地址,“以后有消息送到这里就行,那院里都是跟着我父亲的老人,信得过。” 付宁听了地址一愣。 麻线胡同?! 巧了! 第47章 跟踪 京城的天气自从过了中秋就开始凉下来了,付宁一边忙着读书,一边时不时关注着自己地里的白菜。 他去年没赶上储存冬菜,那个冬天过得那叫一个狼狈,今年长记性了,不光是白菜,还有萝卜也得存一些,今年过年的时候,萝卜都卖出肉价了,最后也没舍得买。 小吴这些日子把老福晋让他去过的铺子都写下来了,当时的每一句对话也都尽量回忆着写下来。 这些铺子都在南城,既有大栅栏商街上的显眼商户,也有藏在小胡同里的手工作坊,捋了几遍也没找到什么规律。 连安拿着小吴跟他们的对话,又收集了朝堂上下跟端王有关的动作一一比对,去寻找两者之间微弱的联系。 而实地走访的工作就落在了付宁身上,吴树丰是露过脸的隐形联络员,那些店铺面对他的时候都是有伪装的,他再去也很难有什么发现。 而连安更是不能去,他前几年玩儿的太花,四九城是名声在外,在街面上混饭吃的很少有不认识他的。 只有付宁一直没有到台面上来,现在正好做个侦查员。 按照吴树丰提供的地址,他有时间就一家一家去走,有卖丝线布料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点心咸菜的…… 行业涉猎很广啊! 付宁心里啧啧感叹,随着天气越来越凉,快该砍大白菜了,今年他打算跟二姐学学积酸菜,所以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名单上的一家油盐店。 这家店离麻线胡同不远,铺面不在大街上,没有什么客流。 “伙计?有人吗?” 一进店门,付宁就觉得这家店跟他走过的那些家都不一样,人家好歹都是个做生意的样子,这家店倒好,连个站柜台的伙计都没有。 而在名单上,老福晋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到他家买一次酱大头菜。 付宁站在店里吆喝了两嗓子,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就悄悄的观察着店里的情况。 这家油盐店货品还是挺全的,有散打的酱油、香油、花生油,也有芝麻酱和甜面酱,靠着门口放着一溜儿的小缸,里面是各种咸菜。 表面上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付宁正琢磨着,耳朵一动,铺面后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他悄悄一转身,麻利的到了房子外面,贴到了铺子大门的立柱后面,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 “在阿拉善没什么问题,宫中有信儿……都不太好了……传过命令来,咱们得动起来,扶大阿哥复位……” 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付宁不敢在门外贴着了,猫着身子转过了墙角,又装作路过的样子,看着油盐店里走出了一个男人。 一身的长袍,带着个小帽,一手提溜着个鸟笼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油纸包。 他一边下台阶,一边大声对店里说:“酱瓜得赶紧补货啊!爷没你这口儿,喝粥都不香!” 一个伙计打扮的人,站在店门口弯着腰陪着笑脸,“对不住了,爷!小店儿招待不周,等酱瓜到了,我给您送府上去!” 看着客人走远了,小伙计又左右看了看,才拿白布巾掸了掸身上的土,回到店里去了。 付宁远远吊着那个客人的影子,想看看他住在哪里,可惜这个家伙拎着鸟笼子,一路走走逛逛,到了崇文门边上的一个大茶馆,抬腿就进去了。 茶馆伙计热情的迎了过来,“爷,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着,还是老规矩?” 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伙计又开始高声招呼着,“得嘞,一壶小叶,您里边请~~~” 付宁没有跟进去,这种茶馆里熟客居多,他一个生脸进去太扎眼了。 茶馆前面的角落里支着个大铜壶,旁边撂着一张长桌,上面放了一摞一摞的粗瓷大碗,打着个幡儿:大碗茶。 他慢慢溜达过去,摸出了两个铜子扔进伙计身边的竹筒里,“来一碗儿。” “好嘞!”小伙计笑呵呵的拿起个大碗,倒了满满一碗热水放在了桌子上。 付宁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水入口苦涩,但是够热,只能小口小口的啜饮,这就给了他四处踅摸的机会。 现在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茶馆里的一串鸟笼子,刚才那个男人正把自己笼子上蒙的布打开,跟周围的人说着这只鸟。 “嘿,那小鸟儿还挺灵巧!”付宁对着小伙计说了一句。 那个圆脸小伙子探头看了一眼,“乔三爷的黄鸟儿可是这个!”他伸手比出了个大拇哥。 “听说这鸟儿不好养,见天得喂小米。”付宁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碗太烫拿不住,喝完又放下了。 “不光是小米,听说三爷还专门买虫子喂呢。” “烧钱呐,我估摸着这鸟儿一天吃的比我都贵。” “这鸟儿命好呗,听我爷爷说,要不是庚子年那档子事儿,乔三爷那是坐八大轩的主儿,可落不到我们这儿来。” 说到这儿,小伙子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了,轻轻在嘴上拍了一下,就什么都不说了。 付宁也不追问什么,几口把茶水喝完,撂下碗一点头儿就走了。 后面是小伙子高声的吆喝,“大碗茶,俩子儿一碗!” 付宁转回身又回到了油盐店,这回他一进门就有伙计招呼他了,“爷,这回带点儿什么!” “有粗盐吗?积酸菜。”付宁一边跟伙计搭话,一边看了看门边的酱菜缸。 每个缸沿儿上都有张纸片,芥菜丝、麻仁金丝、八宝菜、玫瑰大头菜…… 嗯?甜酱瓜、咸酱瓜、八宝酱瓜…… 演戏都不演全套啊! 伙计看见他盯着咸菜,问了一句:“甜咸八宝清口菜,拳拳孝心向青山,您要哪种?” 付宁一摆手,“我哪儿买得起呢?您这酱菜价都快追上肉价了,我有这个钱买几个馒头不好嘛。” 小伙计一愣,脸上有股子郁气一闪而过,但随即就换上了笑脸,“这是您的五斤粗盐,您还要点儿什么不?” “不用了。”付宁接过纸包,抬脚就出了店门,但是他觉得自己身后好像不太清静。 他放慢了脚步,路过扛着草把子的小贩时买了两串糖葫芦,路过卖烧饼的小摊时又买了几个烧饼,两次急停让他确定,有人跟上他了! 付宁舔了舔嘴唇,提溜着两手东西一直往前走,拐了几个弯儿,那人还在后面跟着。 他又一拐弯儿走进了麻线胡同。 胡同里没有几户人家,他走到最里头那家叩动了门环。 “谁啊?” 第48章 传信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门背后传过来。 付宁扬起声音叫门,“二姐,是我!送盐来了!” 这里就是桂康在麻线胡同的小窝,桂平前些日子特意跑回阜成门给他送的地址。 二姐听见付宁的声音赶紧开门给他迎了进去,提着塞给她的糖葫芦和烧饼,嘴里不住的说:“来就来了,还带这些?” 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娘,小宁来了!” 舒舒觉罗氏从东厢房里出来,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她的精神明显好了不少,脸上又有了些肉,头发梳得光光的,鬓边还插了朵小小的石榴花。 “舅妈,给您请安了。”付宁把手里东西都放下,给舒舒觉罗氏行礼。 “行了,没这么外道,赶紧起来。”舅妈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往堂屋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付宁又拎起了那包盐,“我求二姐办事来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屋,付宁指着那粗盐说:“这不是该积酸菜了嘛,我求二姐帮忙来了。” “抬手的事儿,你还买东西。”舅妈嗔怪道,二姐却是抿着嘴笑不说话。 舅妈自从住到这里,周围清静了不少,心里的负担也轻了不少,而且桂康这个院子是现买的,说是什么都有,但在她眼里是什么都缺。 桂康临走给妹妹留下了五两银子,让她们看着布置,舒舒觉罗氏就大显身手开始归置了。 没有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手上又有了活儿干,她的病一下就好了不少。 住进来没几天,乌雅月清还特意坐着软轿过来给她请安,看着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儿,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乌雅月清给婆婆带来了一斤燕窝,又留下了十两银子,才被婆子丫鬟簇拥着回去了。 亲眼见着了儿媳妇,身体比自己想象的还好一点儿,说话做事也有章法,舒舒觉罗氏这口咽不下去的气也平了不少。 今天看见了付宁,她高兴得很,正有些闷得慌呢,就有人上门了,她正好拉着两个孩子在屋里唠家常。 按舅妈的意思,付宁就别学什么积酸菜了,回去把缸刷干净了,哪天她跟女儿过去给他腌上就完了,反正舅舅家也得腌。 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又让女儿想着告诉桂平回家送信,让富海多买白菜,一时间愣是给自己说忙叨了。 二姐吃着付宁买的糖葫芦,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在那里磨叨,这多好,比前些日子愁眉苦脸的样子强多了! “行了,您也吃个糖葫芦吧!慢慢儿算,我做饭去,咱们仨也熬个白菜,就吃这几个烧饼了。” “我多大了,还吃这个?给桂平留着吧。” 二姐去厨房做饭了,付宁也跟着出来了,“桂平呢?上学去了?学得怎么样?” “学得怎么样不知道,朋友又交了一堆,脸上也有笑模样了,我爹说给他活动个警察厅的缺,还得些日子才有信呢。” 付宁借口去看看桂平的功课,一个人进了厨房边上的小屋,翻出了笔墨急急的写了张字条,吹干了折了几折,塞在了自己挽起的袖子边里。 二姐不光熬了白菜,里面还放了几大片的五花肉,又放了一把粉条,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香味。 付宁不知道满人守孝的规矩,关于守孝吃素这件事儿是汉人的习俗,后来他跟胡同里的老人聊天才知道,满人对于守孝吃不吃素这件事没有硬性规定。 而且算着日子福宁的父亲都满了周年了,祖母也满了半年,所以今天他也就不客气了。 一顿连吃带喝,他把汤盆底子都刮干净了,才拍了拍鼓起的小肚子,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二姐做饭真好吃。” 吃完了午饭,付宁就告辞了,五斤粗盐他都留下了,二姐说过些日子去他家积酸菜,让他把酸菜缸刷出来。 付宁答应得好好的,出了桂康家的门,溜溜达达往胡同口走,他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跟着,也不能东张西望。 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脚下一绊,鞋就踩掉了,他往旁边一户人家的台阶上一坐,把鞋脱下来磕打了两下,再重新穿好。 在这个过程里,那张写好的字条就悄无声息的塞进了旁边这户人家的门缝里。 出了胡同,被人盯着的感觉还在,可这回他就没了负担,干脆带着尾巴去了杨竹梅斜街的书局,整整看了一下午的书。 他看书入了迷,直到太阳西斜了才出来,这回就没有人再跟着他了。 保险起见,他还是跑到宣武门的教堂转了一圈,然后才回了自己家。 第一次这样传递消息,付宁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连安的这处暗棋能不能把消息成功传递给他。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了连府。 还没到门口呢,就看见连府门口家人们进进出出的,乱糟糟一片。 什么情况? 等他走近了才听见六总管哑着嗓子在门口说话,“太医呢?派人去接了吗?同仁堂那边呢?赶紧去请?!” 付宁对这位总管没什么好印象,在门外晃悠了一会儿,直到这位离开大门口,他才进去。 门房自然认识他,还指了指东厢房,告诉他连安在那边。 等付宁进了东厢房,吴树丰的书桌前面放了一口箱子,里面已经放好了一些衣服和书,连安正指挥着下人把书桌上的笔墨也收进去。 “这是怎么了?逃难啊?” 连安见他进来了,挥挥手把人打发下去,等四下无人了才说:“你不来我也要让石头去找你了,我这边有变故,老福晋病了,趁着这个机会,把小吴搬到你那里去吧。” 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可就太多了,但是付宁最关心的还是昨天的那张纸条。 “昨天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尾,但是连安听明白了,“知道了,我着人去查了,你也消停一阵子,别让人盯上了。” 付宁把心放下了,用手指了指那箱子,“你这边出什么纰漏了?” “没有,至少目前没有。”连安低下头,用手掐了掐眉心,“但是这件事比我想象的严重,现在走到了个岔路口,我得好好想想。 这个烂泥潭不能让小吴陷下去,现在把他拽出去还来得及,正好老福晋病了,就说是让他出去避避病气,这个理由也正合适。” 连安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原来那些疲惫就都压下去了,他一脸严肃的说:“你赶紧走,等小吴放学了,我让石头送他过去,他叔叔家我去安抚,你们什么都不用管。 近一段时间你也不要再来了,有事我去找你,或是让石头给你送信。”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的说:“你记住,除了我,只有石头给你们传的信儿才能信。” 付宁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转身就要走,临出门的时候问了一句:“如果我们有消息要传给你怎么办?” “宗人府管的送到麻线胡同,顺天府管的去找顺天府。” 付宁出了东厢房,觑了一眼乱糟糟的院子,跟在几个急急往外跑的家丁后面出了连府。 低着头疾走了一阵儿,他才慢下脚步,喘了喘气,随手捡了一片落叶,冬天就要来了! 第49章 十月初一 等到了下午,太阳刚一偏西,石头就赶着驴车把吴树丰送过来了。 付宁帮着他把两口箱子都搬到了东屋炕上,然后问:“连大爷有什么交代的吗?” 石头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到了晚上,小吴睡不着,抱着枕头非要跟他挤,躺在他旁边又不睡,来回来去的翻烙饼。 “小吴,你不用太担心,连大爷那边他心里有谱儿,他比咱俩大了十岁,手底下有章法的。 再说了不是还有这个破院子呢吗,顶不济了,他什么都没了,还能跟咱们俩挤挤呢!” 付宁确实不太会安慰人,这话说完,吴树丰半天没说话。 没等到他的回答,付宁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才听见那孩子轻轻说了一句:“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帮不上他,有点儿废物。” “那咱俩一块儿废物,睡吧。” 付宁困得不行了,伸手安抚性的胡撸了一把,转个身儿就睡着了。 兄弟两个着实是老实了几天,该上学上学,该上地上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心里压着事儿。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正是送寒衣的日子,又到了给祖宗们烧纸的时候了。 付宁提前好几天就在纸铺里定好了一串一串的纸钱,就等着天一擦黑就出门呢。 吴树丰今天回了朝阳门的叔叔家,跟他们一起烧纸、祭祖,付宁估计他应该在家住一天,没承想天还没黑透,他就回来了。 付宁看着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敢深问,就只是问他吃饭了没有,那孩子也不说话。 沉默了半天,小吴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哥,咱家还有纸钱吗?” 付宁被问得一愣,“没多少了,怎么了?” “我想给我爹单独烧点儿纸。” 看着他这个蔫头耷脑的样子,付宁一点儿都没犹豫。 想烧纸?走!家里没有就外头买去! 付宁一把拉起小吴,让他披了件夹袄,拽着他往外走,今天晚上纸铺一直都开门,现在去买也不晚。 买好了纸钱,在哪儿烧又成了个问题。 吴树丰不想在阜成门这边烧,他说他爹没来过这边,怕他收不到。 想了半天,最后他决定去宣武门教堂边上烧,说是万一真有洋神仙,路过还能帮一把。 付宁是服了他这个脑回路了,烧纸烧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有换地方收不到的。 还有洋神仙?是上帝认得纸钱啊,还是天使能下地府啊?! 可是小吴就一口咬定了要去那边烧,付宁也拧不过他,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那就去吧。 天都黑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黄包车在路上跑,两个人只能顶着深秋的小凉风,打着一盏小灯笼,顺着大街一直往南走。 路边全都是烧纸的人,不管是一身绫罗绸缎,还是破衣拉撒凑合,都在一边烧着纸,一边小声祝祷。 无非是祖宗保佑升官、发财、身体好,要不就是寒衣送到了,不要魇着自家人,得顺顺利利的。 还有一些人对着火堆或是嚎啕大哭,或是默默流泪,大概都是亲人离世不久的吧。 付宁没想到看个烧纸,还让他看出了个众生相。 吴树丰不知道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一直闷着头走在他前面,一句话都不说。 好不容易走到宣武门内大街的时候,都定更天了。 街上烧纸的人早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大街上除了他们这么一盏小灯,哪儿哪儿都是黑乎乎的。 吴树丰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在地上画了个圈,用木棍写下了他父母的名字。 付宁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看着他划着了一根,黄色的光晕映着他还有些稚嫩的脸庞,莫名的就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付宁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这是怎么了?净瞎琢磨! 他站到上风口,帮小吴挡着点儿风,看着他一张一张的烧纸钱,慢慢的地上也燃成了个火堆。 吴树丰也在小声念叨着:爹,娘,您们应该在一块儿了吧,我单给你们送寒衣了,咱们不跟祖宗争。 不用惦记我,我有两个特别好的哥哥,都照顾我,我也保送上了顺天中学堂,成绩很好。 就是爹的仇还没报,您们放心吧,别人都忘了,我也不会忘的,我一定会给您报仇的。 …… 听着他这么一磨叨,付宁就知道今天这个别扭是怎么来的了,估计是他七叔家烧纸祝祷了些什么,让他觉得自己父母受委屈了。 得了,让他磨叨吧,说出来总比憋着好! 吴树丰把刚买的一兜子纸钱都烧完了,就这么静静的蹲在地上,看着那堆红红的火炭慢慢的熄灭、变冷。 一阵小风打着旋的刮过去,带着纸灰扑棱棱的飞到半天,再洋洋洒洒的飘下来,落得小吴一头一身都是。 这孩子掸了掸身上的纸灰,突然往地上一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爹,娘!是你们看我来了吗?” 付宁赶紧上去安慰他,这大冷天的本来就快被小风吹透了,这要是再趴在凉地上嚎几嗓子,估计又得风寒了。 好容易把小吴拽起来了,都快半夜了,灯笼里的蜡头都换了两回了,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再走回家去了。 付宁只好带着小吴去敲教堂的门,感谢他们的上帝,马克神父还没睡觉,把他们放进去了。 要是往常,吴树丰早就围着马克问东问西了,可是今天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看他不在状态,马克还问他是不是感冒了,教堂里有奎宁丸,付宁赶紧跟他解释了一下十月初一的意思。 马克神父觉得这种祭祀的方式非常特别,也对吴树丰的精神状态表示理解。 小吴坐在一边蔫哒哒的喝着热水,付宁和马克闲聊了起来。 他还惦记着连安找的那个阿司匹林,问马克有没有找到。 年轻的神父瞪圆了眼睛,非常诧异的问:“付,你不知道吗?连的事情最近非常轰动!” 都用上轰动了?! 付宁赶紧凑近一点儿,跟他解释自己最近在考试,没有到连府去,出了什么事儿了? 第50章 板车 说到这个,马克神父是神采飞扬,他上个月就把阿司匹林送到连安手里了,前些日子连府的老福晋得了风寒,病得很严重,一度都要准备后事了。 连安拿着他给的药要给老福晋灌下去,六总管和宗人府的大人们都拦着,说是西夷的玩意儿,不保准儿,不让用! 连安站在府门前慷慨陈词,说是圣祖爷都用过西洋药,怎么现在就不能用了,老福晋都病成这样了,不让用药就是心怀不轨。 还说宗人府把奠仪都准备好了,就是打着没让老太太活的谱儿,他们就是草菅人命!老福晋就是他们手上的傀儡! 然后诸如此类,吧啦吧啦说了一堆,什刹海边上都是显贵人家,可是让人看了一场大戏。 六总管气急败坏的说,要是药灌下去了,格格也没了,算是谁的罪过? 连大爷一个磕巴都没打,指着他鼻子说,当然算你的罪过,你不让用药,耽误的功夫! 又指着在场的宗人府的人说,也是你们的罪过,我们家老福晋的性命就是你们耽误的!我明天就上折子弹劾你们! 他这么一闹,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老实了,由着他把阿司匹林给老太太灌下去了。 你别说,老福晋还是真争气,灌了两天的阿司匹林,当然中药也没少喝,这一劫她愣是挺过来了。 连安这一通嬉笑怒骂在四九城也出名了,也给自己脑袋上扣了个“孝子”的好名声,连带的到教堂来找阿司匹林的人越来越多。 马克神父这些日子光是接待这些求药的人,嘴皮子都磨薄了。 他只是个神父,不是医生,不敢随随便便给人开药,连安这次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可不敢说次次都有这个运气。 崇文门的同仁医院是美国的霍普金斯先生出资创办的,虽然是眼科医院,那也是医院呐,那里的医生比他靠谱的多。 所以马克神父把求药的人都介绍到同仁医院去了,这两天刚清静下来。 能在这里听到连安的消息,不光是付宁,情绪低落的吴树丰都激动起来了。 三个人一直聊到了东方发白,对于搅得马克神父一夜没睡,付宁表示非常对不住,但是聊得很开心! 教堂一早就有人过来,付宁和小吴不能耽误人家正事,赶紧就出来了。 今天是休息日,小吴也不用上学去,两个人就顺着昨天的路往回走。 出了教堂没走几步,胡同口有支摊子卖老豆腐的,付宁摸着自己咕噜乱叫的肚子,脚下一转就奔着摊子去了。 吴树丰发泄了情绪,今天也有些不好意思,从怀里掏出钱袋,大方表示早饭钱他出了。 有人出钱好啊!付宁从旁边又称了一斤油条,他们俩现在都是正能吃的时候,这点儿都不一定够。 雪白的豆腐煮出了蜂窝眼,放上醋、酱油、花椒油、辣椒油,再撒上一把翠绿的韭菜末,用煮豆腐的汤一浇,一股香气就霸道的往鼻子里钻。 付宁用筷子把豆腐夹开,把调料和匀了,先就着碗边喝了口汤。 滚烫的汤水从嗓子眼一路落到胃里,这一条线都熨帖了,“啊~~~”他舒服的喟叹了一句,伸手抄起根油条就咬了一大口。 再看旁边的小吴,人家一碗老豆腐都快见底了,正张罗着老板再来一碗呢! 两个人在这个深秋的早晨,坐在摊子上,愣是吃出了一身汗。 付宁是先放下筷子的那个,两碗老豆腐、四根油条,吃得那叫一个满足! 吴树丰比他多吃了一根油条,老豆腐还剩了个碗底,他掏出钱袋来会了账,打算端碗干了这最后一口汤。 “咕噜、咕噜”,有一辆板车远远的拉过来了,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在这个行人稀少的早晨,声音非常醒目。 前面拉车的是个身量不高的精壮汉子,在这样清冷的早晨依然只穿了一身单衣,由于用力拉着板车往前走,他的胳膊、大腿上都显出了鼓鼓囊囊的肌肉。 后面跟着个瘦高个儿的男人,虽然也穿着一身短打,但是外面罩了件马褂,腰上插着根烟袋,眼睛四下踅摸着。 板车上是个鼓鼓的长条,离近了才看清是草帘子裹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 在这个年月,随随便便死个人再正常不过了,也许是病,也许是饿,也许是各种各样的意外,有钱人家金棺银椁,没有钱的就是一张草席。 人们都是见怪不怪了,像这样有人收尸已经算是不错了。 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小吴正端着碗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汤,把碗放在桌子上,余光不经意的往车上一瞥。 那是……?! 这具尸体的身量颇高,草席只裹住了他的上半身,小腿和脚都耷拉在车边上。 吴树丰看过去的时候,那光着的腿脚正好经过他的眼前。 尸体脚踝上的一块疤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块圆形的疤痕,非常规整,中间模模糊糊的是个老虎的形状。 啪嗒,小吴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人立马就要弹起来。 跟在车后的那个高个儿男人似乎有所察觉,转着身子四下张扬,眼看就要扫到这个摊子了。 豆腐摊主看见他们两个吃完了,笑呵呵的张罗着,“您二位吃好了?味儿还行吧?来,送你们一碗豆浆,清清口。” 付宁赶紧站起身来,边道谢边双手把碗接过来,这一下就挡住了男人的视线,同时也把要站起来的小吴压下去了。 但是小吴往上起的这个动作还是撞到了付宁的胳膊,他身子一趔趄,豆浆就撒了一些。 “诶~~~,你别着急。” 付宁稳定好了身形,把豆浆分了一半倒在他碗里,“大爷送的,尝尝。” 这么一撞让他清醒过来了,现在不是当街发难的时候,自己这边就他跟付宁两个人,对方明面上就两个人,暗地里的不知道。 真要打起来,都不用暗处的人出手,就拉车的那个就能把他们俩都收拾了。 到时候,尸体找不着不说,这两个人也跑没影儿了,线索就断了。 吴树丰的心在砰砰乱跳,端着碗的手都在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再往板车上面看。 直到那辆车走远了,他才把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指甲都在手心里掐出印子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他趴在付宁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哥,得跟上那辆板车,那具尸体我可能认识!” 第51章 乱葬岗 付宁听见这话,下意识的看了看板车的方向,那两个人正拉着车往宣武门的城门那边走呢,明显是要出城。 他拽着小吴的手,也压低了声音说,“别着急,现在人少,跟得紧了容易被发现。” 他们两个在摊子上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也往城门的方向走。 城门刚开不久,进城卖菜的、买东西的人都排着队往里走,出城的人不多,板车上运的又是尸体,来来往往的人都避得远远的。 付宁和吴树丰随着人流走了一阵儿,就看见了车的影子,也不往上凑,就这么远远的吊着。 好在随着太阳升了起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他们两个扎在人堆儿里,也不显眼。 但是这辆板车越走越偏,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不能再跟了,太扎眼了。 路边有个野茶摊刚刚支起幌子来,付宁拉着小吴就坐在板凳上了,跟茶摊老板闲聊了起来。 看着那板车越走越远,吴树丰按捺不住想要起身,被付宁死死摁住了。 “大爷,您这个茶摊摆得这么偏,平时有客人吗?” 茶摊老板把洗干净的大茶碗一摞一摞的在茶炉边上摆好了,抬着下巴指了指南边。 “那边是菜户营,卖菜的、买菜的都从这儿过,旁边那条路通花乡,有钱的人家去挑花,种花的得送货,咱们这儿就是个岔路口,人是不少啊。” “那这边儿呢?通哪儿啊?”付宁抬手指了指板车消失的方向。 老板顺着他指的方向瞄了一眼,眉头立马就皱起来了,“爷们儿,那边儿可不是好玩的地界,不兴瞎跑啊!” 他压低了声音在付宁他们耳朵边上说了一句,“那边有个乱葬岗!” 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们重重的一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付宁赶紧跟着点头,“那是,那是!我们就是出来玩儿的,不是玩儿命的。” 坐在茶摊边上,兄弟两个都喝了三大碗茶水了,灌得跟大肚子蝈蝈似的,一动弹肚子里就咣咣响。 可那辆板车一直都没有回来,连跟车的两个人都没有踪迹。 这回不仅小吴着急,付宁也急躁起来了,两个人时不时的就抬头看看那个鲜有人迹的路口。 就在他们坐立难安的时候,茶摊老板又张嘴了,“你们等那辆板车呢吧?不用等了,他不回来。” 他说得不紧不慢,可这声音落在付宁耳朵里不啻于惊雷,“您……您……怎么知道……?” “嘿、嘿。”老板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睛要说见得最多的就是人,什么人我都见过,你们俩那点儿小心思根本就不瞒人!” 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付宁心里感叹了一句,转头跟老爷子虚心讨教,“您为什么说他就不回来了呢?” 茶摊上现在没有客人,老板在灶下添了一根木柴,擦了擦手,捋了捋胡子,坐到了他们桌子边上就讲开古了。 那个拉板车的是这个宣外大街上的车马行的,他们店里不仅可以租牲口、租车,也租黄包车,还有这种板车。 附近有大件东西要运的,或是破土修房要运材料的,也在他们家找力工,板车就算是自带的,不另收钱。 城里有人家老了人,没钱下葬的就裹条草席拉到乱葬岗去,这种事儿是没人愿意借自家板车的,嫌晦气。 这时候就得找车马行租板车,多给几个大钱,就有力工把尸首给拉到乱葬岗去。 但是这辆板车就不会直接回来了,得去一趟南边的砂石场,多沾沾人气,再拉一车沙子转一大圈再回来,那些不好的东西就跟不回来了。 所以他们两个傻小子就别在这儿傻等了,没结果的。 付宁一听,那就别等啦!赶紧过去看看吧! 两个人结了茶钱,抬腿就走,吴树丰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对着茶摊老板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转身跑着去追付宁。 这条路上确实没有行人,整是一大片荒地,中间地上的荒草都没了人的小腿,只有两条车辙弯弯曲曲通向前方,四下里的蒿草、灌木最矮的也过了腰。 路实在是不好,两个人的速度渐渐就放慢了,一阵一阵的冷风打着旋从他们身边刮过去,头上还有乌鸦“呱、呱”叫着掠过去。 真的是越走心越凉,两个人都觉得后背有些发紧,心里咕咚咕咚的跳。 又走了一截,那三大碗茶水的威力显露出来了,人有三急,真的很急。 可是再急,他们也做不出来在路上解决的事儿,就算这条路上只有两道车辙。 两个人互相一对视,非常默契的的就钻了旁边的草窠子了。 等解决完问题,刚往回走了两步,就听见前面路上有人哼着小曲走过来。 下意识的两个人就地一蹲,就把身形隐藏在草丛里了。 透过草茎间的缝隙,很快就看到了刚才跟着板车的瘦高个儿,他虽然嘴里哼着曲子,听声音是一派浪荡,但手里提溜着一条铁尺,眼睛鹰一样四下巡视。 更让人胆寒的是,他身后跟着三个彪形大汉,全都是短衣打扮,腰里扎着一巴掌宽的板带,手里提着攮子。 付宁看得心里一惊,这明显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不是自己两人都不知道车马行的规矩,一时不察跟了上去,只怕现在就是乱葬岗的两具尸首了。 他生怕自己露了行迹,不仅把呼吸放到最缓,还用一只手掩住了口鼻,另一只手顺便把吴树丰的嘴也捂上了。 “爷,您是不是走眼了,咱们等了半天,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啊!”一个汉子嘟嘟囔囔的跟那个瘦高个儿说。 “爷是背后长眼的人,咱们出城的时候绝对有人盯着,也没准儿是瞧热闹的?你小子别不乐意,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干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能露了!” 听着他们说着话越走越远,付宁才慢慢的把手放下,就这么会儿功夫,手心里头全是汗。 两个人又在草丛里蹲了一刻钟,确定这帮人不会去而复返,才快速的起身往乱葬岗跑。 翻过了一个小土包,展现在付宁眼前的不啻于人间地狱,一个小土岗遍地都是七零八落的肢体、骨头,就算现在已是深秋,鼻尖还是萦绕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臭味。 他们顾不上细看,也不敢细看,直循着地上的车辙往前找,总算是在土岗的坡上找到了那卷草席。 吴树丰站在那儿仔细看了看尸体脚踝上的疤痕,又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掀开了草席的一角。 一张让付宁记了一辈子的脸露了出来,即使他后来见过那么多的死人,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一次。 第52章 法医初体验 这是一张苍老的脸,面上的皱纹现在都已经平滑了。 稀疏的白发上满是血块,这个老人死后仍保持着怒目圆睁、大声嘶吼的状态。 双手虚握呈爪状,像是死前紧紧抓着什么东西,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结局非常不甘心,非常痛苦。 整个儿尸体的上身都是扭曲的,腰间翻起的衣角能够看到皮肤上有醒目的红痕。 “五爷……真的是你?!”小吴讷讷的自言自语着,“怎么就是你呢?!” “这是谁?”付宁警惕的环顾四周。 “我们家的老管家,从我爷爷那个时候就跟着我们家。” 原来就是这个老东西把吴树丰骗到了阜成门,差点儿让他大雪夜冻死在路边。 “我现在该怎么办?”面对着五爷的尸首,小吴有些乱了阵脚。 付宁耳边响起了连安的嘱咐:宗人府管的找麻线胡同,顺天府管的找顺天府。 “你回去找你七叔,去顺天府报案。” “你呢?” “我在这儿守着,万一那帮人又回来了,得有人看着他们把尸体扔到哪里去,以免顺天府找不到尸体,再说你报假案!” 小吴不同意,他想让付宁跟他一起回去,独自留在这里,万一碰上那三个大汉找回来,就危险了。 付宁摇了摇头,把手搭在小吴肩膀上,往来时路使劲一推,“快走,迟则生变! 我是旗兵,你是汉民,你要是丢了,顺天府可以不搭不理,我要是丢了,就得上报步兵统领衙门,我比你的分量重!” 付宁嘱咐小吴回去的路上要小心一点儿,跑一段就停下来听听动静,隔一段就离开大路,从草丛里钻一截,千万别一头扎到人家怀里去。 看着小吴越跑越远的背影,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头,付宁咽了口唾沫。 大爷,你要是还有一丝良心,就保佑小吴吧! 他之所以坚持留下,就是为了得到第一手的资料,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顺天府的这帮老爷们不靠谱。 当初接吴家状纸的时候,倒是义正言辞,整得满城风雨,给自己立了个牌坊,过去这么久了,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小吴还去问过两回,人家看着他六叔面子,好言好语给他劝回来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们尽力了,可是没什么发现,就这么着吧,你认命吧! 保不齐这次发现,也就是给卷宗增加个厚度,什么事都不顶,那他们就只能相信自己,自力更生了。 付宁也是第一次接触死人,张着手上下比划了半天,也没有想好从哪里下手。 想了想当初被他从雪堆里刨出来的吴树丰,付宁一咬后槽牙,干吧! 他没学过法医,但是科普帖子也看了不少,先伸手摸了摸五爷的手臂和身上的肌肉,全都是硬邦邦的,说明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小时以上了。 付宁先看了看老人的头,他以为这里会是五爷的致命伤,但是在那满头的血块下面,没有找到任何伤口。 看着明显呈现出喷溅状的血点子,他伸手在几个方向模拟了一下,应该是在老人的正前方有人猛的喷出了大量血液,才能出现这样的形态。 尸体的脖子上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但是在颈后不相交,可是五爷这个状态明显不是自缢啊,这个是不是致命伤呢? 他又摸了摸尸体的温度,手脚都是冰凉的,但是胸腹部还有余温,付宁在一块尸斑上摁了一下,那块斑痕就褪掉了大部分颜色,抬手之后不一会儿,尸斑又重新出现了。 这是尸斑坠积期,还没有发展到扩散期,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没有超过十二个小时。 付宁没有移动尸体的位置,而是借着地面的起伏观察了一下五爷的后背,那些交错的红痕像是什么东西抽打出来的,不是鞭子,因为红痕的宽度是不一样的,有实有虚,像是两种材质的东西抽出来的印子。 然后尸体的后腰正中间还有几道压痕,方方正正的,显然是人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裹到草席里,在死后的肌肉松弛期压出的印子。 那个时候他躺在了什么地方?压出印子会这样规整? 付宁又把目光放回到五爷的正面,他身上这衣服应该是里衣,质地细软,虽然不是什么绸缎,但是入手细滑,也不是普通的棉布,那就是他要就寝的时候出的事。 裤腿上沾了很多灰尘,脚底也是黑的,说明他最后的时间里,光着脚在地上站了很久。 再看他的手,一直处于这种抓的状态,那他抓的是什么东西?凶器?还是救命稻草? 诶?他这个指甲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付宁弯着腰把脸贴近了五爷虚握着的手,从他的指甲缝里小心的抽出了一截细细的线,还没等他仔细看清楚,一阵寒颤就从尾骨蹿上了后脑勺。 他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从心里升起,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他一个鱼跃就扑到了尸体的另一边。 等他再抬头看时,一张流着涎水的臭嘴在他刚才蹲着的位置咬了个空,现在正露着满口的尖牙,恶狠狠的盯着他。 狗?! 付宁赶紧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慢慢直起身子,用余光四下一瞟,我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野狗包围了,四下里远远近近的能有七八条狗,封堵了每一个他可能逃跑的方向。 这群狗并不是太瘦,现在都微微俯下身子,前爪抠地,半抬着脑袋,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付宁觉得现在手脚都麻了,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群狗,不可能是人养的,那它们平时吃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最先咬人的那条可能是这群狗的头儿,它一击没中,在原地对着付宁狠狠的叫了两声之后,后腿一蹬,又扑上来了。 付宁没有选择,他把面前的尸体使劲往上一掫,手里的石头砸向从侧面扑上来的野狗,另一只手从地上捡了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大骨头,在身前一通乱挥。 五爷的尸首砸了野狗一下,有几只恶犬不再盯着付宁,而是开始撕咬尸体,但是头犬还是带着几条狗,直奔活人而来。 付宁把手里的骨头使劲一扔,掉头撒腿就跑,被狗咬了可不是小事,这个时候也没有狂犬病疫苗,就算这些狗都没有狂犬病,这整天吃人肉的狗谁知道带什么病菌啊?! 脚下的土地凹凸不平,有的人家即使无处安葬,也会挖个墓穴出来,但是野狗这些动物都会刨,所以这乱葬岗上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付宁深一脚、浅一脚,甚至是连滚带爬的往前冲,手边摸到什么就往后扔什么,也顾不上看看准头儿。 翻过小土岗,眼前出现了一棵树,虽然不是什么大树,粗细也就跟他大腿差不多,但是看在付宁眼里,这就是救命的地方啊! 身后的野狗越追越紧,几下都是擦着他的腿咬空的,付宁现在跑得嘴里都有血腥气了,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啊~~~”付宁大喊一声,双手使劲前伸,脚下用力一蹬,整个儿人就跃起来了。 而他后面的狗也跟着跃在了半空,张着大嘴,目标就是付宁身上肉最厚的地方,也是奋力一扑。 第53章 小鬼难缠 上天还是眷顾付宁的。 他的这最后一跃,比野狗稍微就远了那么一点儿,就是这一点儿,保住了他的屁股。 “刺啦”一声,他的裤子被狗牙勾开了一道口子,但是他成功的攀住了那棵树,手脚并用,三两下就爬上去了。 付宁不会爬树,以前也没爬过树,但是现在这是形势,别说一棵小小的树了,珠穆朗玛峰他都能上去! 甭管什么姿势、什么形象,几下蹿上树顶他才停下,要不是脚下的树枝嘎吱嘎吱响,他生怕掉下去落入野狗包围圈,还能往上再蹿一截呢! 看着脚底下的几条狗围着这棵树打转,汪汪叫着就是爬不上来,付宁这才放松下来。 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有擦伤、有挫伤、有磕得青青紫紫的地方,好在没有咬伤。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付宁琢磨着回家得去打二两烧刀子,把全身上下都好好擦洗一遍,这个地方保不齐就有什么病菌。 等把气喘匀乎了,他这才张开手掌,露出掌心里一直握着的那根线,说是线,却比平时缝衣服的线粗上不少。 而且不柔软,这一截有两寸多长,直戳戳的扎人,这是什么东西上面薅下来的呢? 底下的野狗见够不着付宁,转了几个圈就散开了,那头犬是最后走的,那叫一个舍不得,一路回头了好几回。 付宁坚信,只要自己现在下去,它绝对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回来,给自己一口。 只是可惜了五爷的尸首,也不知道让这帮畜生给糟蹋成什么样了?估计顺天府的仵作是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付宁再一次庆幸自己刚才坚持留了下来,虽然没想到野狗这茬儿,但是尸体上的主要特征他也记录下来一部分,要不这一趟真就白跑了。 他不知道在树杈子上趴了多久,小土岗的那边终于有人声传过来了。 “哥~~~,哥~~~,你在哪儿呢?哥!” 听着吴树丰的呼喊,付宁赶紧也扯着嗓子回应,他还是不敢自己下去,生怕那野狗从哪儿蹿出来给自己一口。 很快小吴就带着两个大汉跑过来了,手里都提着木头棒子,嘴里吆喝着,那些野狗早就没有踪影了。 付宁这才颤颤巍巍的从树上往下出溜,嘶~~~,这个动作是真不友好啊!这树好高啊,自己刚才是怎么爬上来的啊?!要不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呢! 他下了树的第一句话就是:“五爷那尸首还剩下多少?” 吴树丰看着他这一身的布条直嘬牙花子,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确定他身上没有大伤。 “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脸没事。” 那就好,脸没事,吴家人就能确认死者身份。 付宁跟着小吴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抛尸的地方,看见了两个衙役一脸不耐烦的在那儿站着。 身上穿着那种灰扑扑的号衣,两个衙役一胖一瘦,瘦的那个跟大号螳螂似的,好一似竹竿上头挑着顶帽子。 胖的那个大肚便便,连脖子上都堆出了两道褶子,那个肚子大的低头都看不见自己脚尖儿。 这么两位往那儿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10”。 看见吴家小少爷带着个叫花子回来了,这二位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句,“这叫花子谁啊?” 付宁的注意力都在地上的尸首上呢,没注意听他们俩这蚊子叫唤,“我的天,都啃成这样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尸体的肚子已经破开了,内脏都不剩下什么了,大腿上白骨都露出来了,好在就像是小吴说的,脸还能看。 还没等别人搭话,那两个衙役先不乐意了,“怎么着?眼里没有我们哥儿俩?也不说磕个头,做个揖,这么没面儿呢!” 付宁这才抬眼看了看他们,什么情况?不勘察现场,不过问案情,干嘛挑自己的刺儿啊? 旁边站着小吴他七叔,一听这个话茬儿,麻利的从兜里掏出了几张纸票,直接塞到了衙役袖子里。 “几位差爷,您别上火,这是我侄子的朋友,他在这儿看尸首来着,这不碰上野狗了嘛,孩子还没回神呢,您担待!” 瘦衙役把钱往袖子里又塞了塞,嘴上却是一点儿不松口,“什么看尸首!就看成这样?要我看就他嫌疑最大,今天这是毁尸灭迹来了,哼!” 他这儿一“哼”,旁边那个胖衙役把手里的铁链子一抖落,哗楞一声响,“你小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个人作势要把锁链子往付宁脖子上挂,手里却还是掌心向上朝前伸着。 这都不是暗示了,这是明晃晃的抢劫啊! 吴树丰赶紧低头在怀里掏钱袋,让付宁一把给摁住了。 这是干什么? 真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啊! 可惜这两个鬼走错了道场。 付宁嘴角一勾,往前凑了两步,把脖子伸过去了,“要拿我啊?来啊!你有本事就锁了我啊!你可别后悔!” 本来让顺天府来人就为了确定五爷身份,好让官面儿上的人去查车马行,去查是从哪一家运出来的尸体。 结果就来了这么两块料,除了要钱,什么都不干! 付宁心里是憋着气的,这眼见着吴家人都打点过了,这两个人还不干正事,案情是一句不问,还勒索到自己头上了,他刚才被狗追的那点儿火,一下就发出来了。 “拿我?你们敢吗?你们配吗?老子是旗人!正经满洲八旗!你们管得着吗? 我是在册的八旗兵丁,你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就成嫌犯了?证据呢? 还想把我抓回去?有步兵统领衙门的召令吗?有公文手续吗?” 这一连串儿的质问,当头就给两个衙役砸晕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个露着半个屁股的叫花子会是旗兵啊。 这小子不会是诈他们的吧? 两个人一犹豫,付宁又输出上了,他以前也没跟人吵吵过,所以得有个参照物,他找的模仿对象是六总管。 “你们不信是吧,行啊,记好了,回去打听打听,小爷是富察氏的,跟步兵统领衙门过好了文书再提小爷来。 他们也得往上报,然后是内务府先找你们,还是宗人府先找你们,我可就说不好了。” 这个就是付宁拉大旗作虎皮了,他是姓富察氏不假,可他不是镶黄旗的富察氏,是正红旗的,别说宗人府,内务府他也够不着啊。 这就是纯纯的吓唬人呢。 付宁往这儿一站,六总管的那点儿架子也就学了个两三成,但是也把这两个衙役唬住了,提着的铁链子都放下了。 那付宁也没停下,还接着说呢,“咱们爷们儿在这四九城,别的不多就是兄弟朋友多,为只鸽子都能玩儿命的主,家里也都是手眼通天的。 我们要是找他们磨叨磨叨,保不齐明天弹劾顺天府的折子就递上去了!” 他这么一说,两个衙役才确定碰上硬茬子了,赶紧把锁链一收,笑脸也挂上了。 “兄弟,这怎么话儿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都是当差的,我们也就是谨慎了些,兄弟别放在心上。” 付宁这个时候已经有些词穷了,虽然他还想再骂几句,但是小吴已经凑过去了,两张纸票子又塞了过去。 “两位差爷,我哥是给我帮忙的,大家都是奔着一件事来的,咱们先干正事吧。” 这正事还怎么办呢? 付宁看着脑袋都快跟身子分家的尸体,还有一地的零件,这神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了啊! 第54章 此处心安是吾乡 顺天府的衙役可不这么想,看不出来才好呢,这年头谁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啊?! 两个人围着尸首转了一圈,又问了问吴树丰跟过来的经过,都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小吴和付宁早就商量好了,他们遇上的掉了头的瘦高个儿和岔路口的茶摊老板,这两件事都不能说,瘦高个儿嘴里的事牵扯太大,万一顺天府放出风儿去,他们俩怕是危险了。 茶摊老板就更别说了,人家好心给你指路,这个时候怎么能给人家卖了呢? 小吴着重说了说车马行,希望顺天府能够顺着这条藤,摸到尸体出处的那个瓜。 但是衙役们也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挥挥手就像赶苍蝇一样,让苦主可以闭嘴了。 他们就这么蜻蜓一点水,人家收队回家了! 临走还跟付宁点了点头,付宁心里再不乐意,这一年也知道旗下大爷都是什么德行,既然演到这儿了,就得演彻底了。 他从小吴的钱袋里抽出了一张一吊钱的纸票,随手塞给了那个胖子,“今天劳烦两位了,不打不相识,咱们见面儿就是朋友,回去了还得劳烦二位,给我这兄弟上上心,下回咱们见面喝酒!” 嘴上说得痛快,手上给的大方,心里可是心疼得紧,一吊钱呐!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给他们屁都得不着! 两个衙役接过了钱,这脸上才有了点儿真实的笑容,打着哈哈就走了。 乱葬岗上就剩下了付宁、小吴、七叔和他们带来的两个伙计,看着这一地狼藉,小吴问他七叔:“叔,五爷……这怎么办啊?” 吴七叔看了看这一地的零碎,叹着气摇了摇脑袋,“宋老五从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到了京城,谁能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呢?人死为大,咱们也不干那鞭尸的事儿,整四块板儿,就在这给他埋了吧。” 两个伙计被他打发了去买棺材,吴七叔又问他们:“就这一具尸体?没有别人了?” 见小吴和付宁都摇头,他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当初吴树丰的信一送回青州,他们族里第一时间就去抄老管家的家了,宋老五的老家也是青州的,离他们吴家村有三十多里地,当年闹灾荒才卖身到他们家当长工的。 后来跟着吴树丰的爷爷在京城发了财,在老家也是置房子置地,养了一大家子人。 可是这次他们去却扑了空,原本也是齐齐整整的大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别说人了,狗都没有,房顶都露了天了。 打听了左邻右舍才知道,五年前宋家闹疫病,一大家子人死得就剩下一个三岁小孩了,说是京城里来人给接走了。 “小孩?没有啊?五爷从来没有提过,家里也从来没有多出来个孩子!” 付宁听见这个消息诧异极了,吴家就没人跟他说过这个。 七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小呢,我们都觉着但凡跟三哥一辈的没死光,就用不着你往上冲,好好念书就行了。” 吴树丰的眼圈立时就红了,他爷爷跟七叔的父亲是亲兄弟,当初也是七叔在通州下船,独自去找回了他父亲的棺木尸首。 “叔,前一阵子是我不懂事,让您和七婶糟心了。” 叔侄两个正是拉着手交心的时候,那两个伙计抬着副薄板棺材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把铁锨,他们把地上的零碎往那张草席上敛吧敛吧,一兜就全放到棺材里了。 就着地上的凹陷,随便挖了几下,一个半米深的浅坑就把棺材下葬了,看着土一铲子一铲子的落到棺材上面,吴树丰还是哭了。 这个老头是真真的看着自己长大的,也曾经用肩膀驮着自己去过庙会的,牵着他的手送他上学的。 可也是他把自己骗到了阜成门,做局让人抢光自己身上的东西,在寒冬腊月里剥去了自己御寒的衣物,就差那么一点儿,自己就成路倒了。 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田地呢? 棺材埋好了,付宁招呼大家,“走吧。” 他刚走了两步,就被小吴叫住了,“哥,你要是这么上街,非得让人挠花了不可!” 怎么了? 看着他不明白,小吴跟他比划着,让他摸摸自己的屁股。 屁股怎么了?付宁往后一伸手,入手一片冰凉,还光光滑滑的。 他猛的想起了刚才野狗那最后一口,“嚯!我说这么冷呢!” 付宁的裤子从后腰到大腿根,斜着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两片屁股蛋子就这么大咧咧的露在了外面。 这个样子可上不了街,真的被打成狗脑袋都不冤! 看着他在那儿自己又拉又拽了半天,还是不能把那块地方好好藏起来,小吴终于从自己的情绪里拔出来了,吃吃的笑着脱下了自己的外衣。 付宁是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又没有暴露癖,现场四个大男人这么眼盯眼的看着他,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接过吴树丰的外衣,把两条袖子往腰上一系,那白花花的两片肉总算是挡住了。 回程的这一路上是平安无事,进了宣武门就该分道扬镳了,出乎付宁意料的是:吴树丰还是要跟着自己回家去。 好像刚才在乱葬岗执手相看泪眼的不是他们叔侄似的,吴七叔叹了口气,“行吧,我明白,你们兄弟回去好好歇会儿吧!” 等他们走远了,他才问小吴:“刚才不是都说开了吗?怎么还这么生分?” 吴树丰沉默了半晌,“我们是亲人,但不是家人,我在朝阳门的家里只是个过客,说到底,跟七叔过一辈子的人是七婶和弟弟们,我回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他用非常真诚的眼神盯着付宁说:“哥,我跟你不是亲人,但是家人,在你身边我心里特别踏实,才觉得自己有家。” 付宁赶紧把头抬起来,“得了,你别煽情了,我都快哭了,都是自家人,那我可就不见外了,等到了胡同口的酒馆,你买一斤白酒回来。” “行!”小吴答应得脆生生的。 好不容易走回阜成门的时候,太阳都偏西了,付宁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 他把院子里的大灶给点着了,这还是去年他奶奶办丧事的时候,白事铺子给砌的,舅妈觉得挺好就给留下了。 等着锅里水热的功夫,付宁把身上的衣服全扒了,这一天在乱葬岗里摸爬滚打的,要不是衣服实在是没的替换,他都想直接扔了! 等吴树丰提溜着一斤烧刀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院子里赤条条的付宁,正用自己的里衣沾着热水擦身上呢。 “哥,你不冷啊?怎么不进屋啊?” “我嫌脏,你也一样啊!脱!赶紧脱!白酒呢,拿来把身上都擦一遍,消毒!” 哦,白酒是干这个使的啊!小吴本来还以为是付宁想跟他喝顿酒呢,刚才路上一直琢磨,他们俩喝得了一斤吗? 付宁烧了两锅水,不仅把头发洗了,还把全身上下擦了三遍,又用白酒擦了一遍,最后还用热水从上到下浇了个透。 不光他自己这么干,吴树丰也是一遍都不能少! 两个人的衣服全都洗了,足足费了他半块儿胰子,洗干净了又放在大锅里煮了一遍,这才晾起来。 他们俩一直鼓捣到天黑,付宁才觉得自己身上没有那股子臭味了。 黑漆漆的院子,东半间炕上一盏孤灯,炕桌两边坐着付宁和吴树丰,到了复盘的时候了。 第55章 陕西巷 炕桌上放着纸笔,还有那根从五爷指甲缝里取出来的粗线,付宁就这么一路又是跑又是爬树的,都没把它弄丢了。 现在他正就着微弱的灯光,把白天观察尸体的结果,趁着记得还清楚,一条一条都写下来。 而吴树丰手里拿着那根线翻来覆去的看,脑子里嗖嗖的转,他总觉得这东西自己应该见过。 付宁把自己的检验结果和估计出的结论都写完了,他还在那儿琢磨呢。 “这个东西先放一放,看看我白天的收获。” 小吴拿起付宁的验尸记录,越看眼睛越亮,“哥,你居然把仵作的活儿干了?!” 付宁摆了摆手,不行,不专业!只能做个参考。 至于那个想带着人堵他们的瘦高个儿,估计是个旗人,顺天府有心都管不着,何况今天看那两个衙役的样子,人家是真的没心管呢。 这件事情只怕最后还要着落在连安身上,付宁想着画一幅素描,可惜他家又不是连府,别说西洋画具了,连根碳笔都没有。 他从灶坑里扒拉出一根木炭,就这么拿着,在小吴的作业本上草草画了一幅小像。 一沓子验尸记录,一张铅笔素描,还有一根不知是何材质的粗线,这就是他们这一天的收获了。 第二天,吴树丰上学去了,而付宁又去了一趟麻线胡同,还是那户人家,还是那道门缝,东西就悄无声息的塞进去了。 消息已经送出去了,两个人以为很快能有回音,结果等了一个多月,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在这期间,小吴又跑了好几趟顺天府,果然是没出付宁的预料,这帮官老爷什么都没干。 吴七叔好酒好茶送了几回,人家才去车马行随便问了问,回来说没问题,车马行正常接了个活儿,尸体是在路边装车的,不知道是哪一家出来的。 气得吴树丰差点儿把家里的炕桌捶散了架,却也无可奈何。 自打入了冬,这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放在院子里的酸菜缸今年总算是装满了,二姐帮付宁积了不少酸菜,足够他吃到开春了。 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净了,一阵一阵的北风刮得屋里屋外哪儿都是土,赶到刚进冬月的这一天,还下起雪来了。 幸亏他们回来的早,就京城现在这个路,到处都是垃圾、渣土,白雪一盖根本看不出来哪儿是哪儿,一脚下去指不定踩点儿什么呢。 天都擦黑了,付宁才缩着肩膀、搓着手脚出来,在院子里扫雪。 至少得扫出条路来,要不上厕所都是个危险的事儿。 付宁从上个星期开始就一门一门的结课了,他想趁着下半年没有什么农事的时候多考几门,开春了还得种地呢。 一笤帚一笤帚的把落在地上的薄雪扒拉到了两边,很快院子中间就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小路。 等他扫到院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油纸的信封,用火漆封着口,就这么静悄悄的躺在过道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付宁没有急着去看什么内容,而是把信封揣到自己怀里,先轻轻的打开院门,探出半个头去,左右看了看。 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再低头看看地面,雪面上也没有脚印,这封信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等他回到堂屋的时候,小吴正在盛白菜汤,炉子沿儿上炕着几个窝头,这是他们的晚饭。 “哥,先吃饭吧,明天一早儿我叫个黄包车,咱们两个一块儿走。” “行。”付宁等他把汤碗放妥帖了,才拿出那个信封,“看看这个,有信来了。” 小吴把手在衣襟上蹭了两下,接过信封先看了看封口的火漆,那上面盖了一方印章,既不是名字,也不是图腾,而是个圆滚滚的熊猫。 “连大哥的信,这是你上次给他刻的闲章,他还说你糟蹋了那块青田石。” 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明日申时三刻,陕西巷,翠云仙。 “陕西巷在哪儿啊?” 听见付宁的喃喃自语,吴树丰的耳朵尖儿上有点儿红了,“在南城,就是……嗯……八大胡同你知道吧?”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跟蚊子哼哼似的,付宁都没听清楚,“哪儿?” “八大胡同,你知道吧!”小吴见他还追着问,眼一闭破罐子破摔了。 八大胡同?当然知道了!京城有名的红灯区啊,久闻其名,未见真容啊! 付宁先是眯着眼睛想象了一下,然后一脸坏笑的问小吴:“你去过!对不对?” “就是上次在连府,你画梅姨娘画像那次,为了演戏演全套,连大哥带我去过一回,就那一回!” 看着小吴有点儿要气急败坏,付宁赶紧安抚他,“去过就去过呗,这有什么的?” 他们两个刚拿起筷子来,他又贱兮兮的追问了一句,“那儿的姑娘漂亮吗?都多大岁数的?你干什么……诶呦!” 他话还没说完,小吴举起窝窝头就凿他脑门子,直接把他后半句话给凿回去了。 这一晚上付宁没事就想问问八大胡同什么样儿,吴树丰脸皮薄,一听他问这个就上手。 等到睡觉的时候,付宁都挨了好几脚了,真不是他逗着小吴玩儿,他是真好奇! 红灯区啊!听说过没见过啊! 付宁愣是激动得一宿没睡好觉。 等到第二天付宁放学回来,吴树丰已经在家里把衣服找出来了。 去陕西巷可不能穿上学的衣服,那是个富贵迷人眼的地方,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地方,不捯饬捯饬怕是进门都费劲。 吴树丰在连府住了大半年,老福晋也给他做了不少好料子的衣服,搭配出一身来不难。 难的是付宁,他最好的衣服是二姐给他做的棉袍,用的是厚棉布,又肥又大,暖和是真暖和,可是不显好。 小吴比量了比量两人的身高,从箱子里找出了一套自己春天的衣服,“哥,你试试这个。” 山东人的基因在小吴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上半年他就比付宁高了,现在更是高出他半个头去。 也就是年初的衣服,付宁还能凑合凑合了。 不过你别说,这衣服还真挺合适,除了袖子稍微长了一截,别的地方都严丝合缝的。 等他们穿戴整齐了,都到了申时初刻了,小吴提前找好的黄包车已经等在胡同口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寒风料峭的大街上也没有行人了,一辆黄包车载着兄弟两个直奔陕西巷。 那个付宁梦想中的旖旎之地。 第56章 翠云仙 黄包车拉着两个人在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上跑得飞快,冷风嗖嗖的从人脸上掠过去,付宁都不敢张嘴说话,不光是怕喝了风,更怕吃一嘴沙子。 等到一过铁树斜街,车夫的脚步就慢下来了,这一片就是有名儿的八大胡同了。 现在这个时候来这儿找乐子的都是有钱人,他也怕自己跑太快了收不住脚,万一撞了人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付宁也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他别的见识都敢说超越时代,唯独这个是真没见过。 这个地方跟他想象的是一点儿都不一样,这块儿居然有路灯,来来往往的都是车,洋车、驴车、马车…… 想想也是,这样的天气在这三尺煤灰路上走上一刻钟,再好的衣装也要变成土地爷了,又怎么去博佳人一笑呢? 黄包车在一个胡同口灵巧的一转向,陕西巷终于出现在付宁眼前了,没有高高的花楼,五颜六色的彩灯,更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付宁想象里的漂亮姑娘穿着修身的衣服,站在大门口甩着手帕喊什么“大爷,来玩啊!” 只有一个一个青灰色的院子,还有两层的小楼,只在大门前挂了两盏红灯笼,大门敞开着,有精壮的小厮在门边守着,耳边隐隐能听到些丝竹之声,还有低吟浅唱。 车轮碾在青石板的路上“咕噜噜”的响,付宁看着一个个招牌从自己眼前掠过,上林仙馆、云吉班、福寿堂、潮州会馆…… 嗯?这里面还有会馆? 车子在胡同深处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二层的小楼,青砖青瓦,门口守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着小吴给车夫结了车钱,两个人奔门口来了,他几步就迎了上来。 “两位小爷,有日子没见了!您今儿个是单点呢,还是唱花呢?” 付宁听不懂,吴树丰从袖子里摸出了个银角子,往他手里一扔,“有约了,翠云仙。” “得嘞!雅间客人两位!”随着他一声唱喏,里面有小伙计点头哈腰的迎了过来,在前面带着路。 一进院子,付宁就觉得身上落下了好几道目光,有赤裸裸的,有隐晦的,从院子里的各个方向射过来。 他是没感觉到自己这两人有多扎眼,两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子穿着一样的青缎锦袍,外面罩着藏蓝色的斗篷,头上戴着同色的锦缎暖帽,帽结子是一青一蓝,长长的流苏在脑袋后面一晃一晃的。 尤其是吴树丰,身量还没彻底长开,小脸还是白白嫩嫩的,但是个子不矮,整个儿人又瘦又高,在这么一层层的衣服包裹下也能看出来,他的腰有多细。 好在这一路并不太长,穿过一道月亮门,他们就进了后院,是一整个儿的“凹”字形二层小楼,小伙计把他们带到了右手边把头的一间,门楣上挂着个红头木牌子,上面写着:翠云仙。 “翠云姑娘,连爷的客人到了。” “来了。” 随着娇娇嗔嗔的一声回应,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绣花长袄的年轻女子把他们迎进了屋子,“连爷,您约的客人来了。” 刚一进屋,暖融融的空气混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这房子不像平常人家中间一间,左右再分两个半间,它是左边一个大大的暖阁,右边是上楼的楼梯,还有一个小小的隔间。 暖阁里迎面的罗汉榻上,连安穿着宽松的袍子,斜倚在垫子上,手上端着一盏茶,笑盈盈的看着他们,“来了,翠云赶紧服侍着梳洗梳洗,都是灰头土脸的。” 那个开门的女子就是翠云,她轻轻抿起嘴角笑着,露出了脸上两个小小的梨涡,对着屋子外面招呼了一声,几个才留头的小姑娘端着铜盆、托着帕子鱼贯而入。 一阵一阵的香风熏得付宁晕乎乎的,也不知道怎么的,斗篷就脱了,脸也洗了,身上的灰尘都被人掸了一遍。 直到坐到了暖阁的软椅上,从翠云手里接过了一盏香茗,才慢慢回过神来。 耳边是姑娘的轻声细语,她在跟吴树丰搭话,“小公子好久没来了,上次也还是连爷带着来的呢。” 这姑娘长得细眉圆眼,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袋后面齐齐挽起,又在下面梳起来个硬翘的雀尾,尾尖上坠了一只掐丝蝴蝶,随着她的一走一停翅膀颤巍巍的扇动着,晃得人眼花。 她一管好嗓音,真一似黄莺出谷,官话说得极好,只有个别几个字带了些南地的味道,却更显得娇软。 连安看他们两个都收拾利索了,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好了,上菜吧,他们两个都没吃饭呢。” 翠云极听话,显然知道他们谁是给钱的那个,给三个人福了福身子,把棉门帘打起来,叫小丫头们上菜。 桂花糖藕、清炒虾仁、清蒸鱼……,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菜,翠云提着只雕花的酒壶,挨个儿给倒满了酒,“这是我春天酿的桃花酒,今天刚开封,三位爷是有口福的。” 浅红色的酒水倒在白瓷的杯子里,悠悠一股甜香在鼻尖萦绕不散,喝一口清冽甘甜,回味有一丝辣爽,等酒到了喉咙里才有烧灼感,像一线火似的滑进了胃袋里。 这酒度数不低啊!付宁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专心吃菜了。 别说,这家的菜做得是真好,这位翠云姑娘也真是会说,跟她说诗词歌赋,人家对答如流,跟她说市井俚语,人家也是不卑不亢,保证你没有一句话能掉在地上。 让她唱一个,游园惊梦的大青衣唱得似模似样,再换个小曲儿,吴侬软语的小调是真的让人骨头发酥。 没吃几口菜,小吴两杯酒就下去了,小脸蛋立马红起来了,付宁赶紧把他酒杯收了,“喝茶吧,你一会儿该趴这儿了!” 那也架不住酒劲儿上来,那孩子目光有些呆呆的,连安让翠云扶着小吴去更衣,洗个脸精神精神。 两个人刚出暖阁,付宁笑着跟连安说:“这孩子哪儿哪儿都是个山东人的底子,唯独这酒量不像。” “还小呢,你过两年再看。” “您也说他还小呢。”付宁收起笑容认真的看着连安,“他刚十五,还得请连爷多看着他,别掉到沟里去!” “刚十五?说得好像你挺大了似的。” “那是,我心里大。”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默契的一笑,各自心知肚明。 等那两个人回来的时候,付宁和连安已经闲聊开了,付宁一直以为翠云仙是个地方的名字,现在看就是人名。 连安随手指了指外面的小楼,这些清吟小班都是挂着自己的牌子,也能打响自己的名号。 小吴洗了个脸精神了不少,连安又让翠云上了热汤,等把汗逼了出来,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不少。 等到残羹冷炙撤下去,连安又挥了挥手让翠云也退下去,那姑娘福了一礼,退回到了二楼,一会儿一阵古琴的声音就从楼上传下来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哥儿仨了,连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拿出了那根从五爷指甲缝里拿到的粗线。 “这个东西付宁不认识正常,小吴你可是见过的啊!” 第57章 推手还是棋子? 小吴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说:“我也看着它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这个就待会儿再说,我先跟你们说说付宁从麻线胡同传过消息的那两个人。” 连安先打开了一张纸,上面是前天乱葬岗的那个瘦高个儿,他点着那张画像对付宁说:“这个人你不认识,但是你大表哥肯定认识。” “唰”的一下,付宁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桂康的那个中间人,原来端王府的管事。” 连安赞许的一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说来也巧,自己阿玛生前是个极能串联钻营的,跟着他的老人也是各个府上都去过。 这张画像一送过来,就有人认出他了,这个人原来在端王府上也只是个小管事,但管的是迎来送往,所以很多人都见过他。 自从端王府查封之后,他就回了内务府,没有再到别的府上当差,但是有点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在付宁送过来的消息里面,他也只算是个小虾米,连安的手指又移到了另一张纸上,点着一个名字:乔三爷。 “这位至少是个鲫瓜子,你们都猜不着他是谁府上的。” 他卖了个关子,但也没拖多久,压低了声音说:“他的主子是前庄亲王。” 吴树丰对这些不熟,付宁可是知道,现在的庄亲王是前庄亲王的弟弟。 前庄亲王载勋跟端郡王是一伙儿的,庚子国难之后,作为祸首,端郡王流放,而庄亲王被责令自裁了,爵位由他的弟弟承继。 据连安打听来的消息是,这位乔三爷作为庄亲王府的大总管,却是心系旧主,没有继续留在王府,而是跟着载勋的儿子走了。 儿子?! “没错,就是前庄亲王世子,他们现在就住在崇文门内,离麻线胡同不远。” “你是觉得这位前世子爷……”付宁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 “他原来是亲王世子,一朝剧变,就落了个辅国公,还是不入八分辅国公,换谁心里都平衡不了!” “他是谋划者?那小吴他爹是因为什么呢?”付宁端着茶碗不动,也跟着头脑风暴。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推手,还是摆在人前的棋子,背后是不是只有这一双手,还真的不一定!”连安的手指在桌上下意识的敲着。 “你知道庚子年之后,有多少宗室的王爷、国公被赐了自尽或是流放吗?有多少一品大员判了斩立决吗?从各省督抚到各州县,被撤职惩治的有好几百人!想翻身的,大有人在!” 这些日子连安可是没闲着,叶赫那拉家的公子,还挂着个辅国将军的虚衔,说出去也是能唬人的。 他又本身就是“纨绔”之名在外的,每天拉着那些贵族的兄弟们吃吃喝喝,也打听到了不少台面下面的事儿。 对于几年前那一波又一波的清算,有相当一批的贵族心里有不满,但是找不到发泄的点。 端王府的门人暗地里煽风点火的工作那是相当到位,像连安这种位置的人,他发现了好几个。 真的是越挖越心惊,不知道还有多少隐藏在海里的冰山。 付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当时牵扯的显贵人家,那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入关两百多年,这些顶层的家族几乎都是沾亲带故的。 这个面儿太大了!他心里感慨了一句,还没开口,旁边的小吴拿着那根粗线猛的一拍大腿,“就是它!” 一句话引得两个人侧目,啥? 吴树丰一脸兴奋,举着那根粗线往两个人鼻子底下一送,“马尾!对不对?” 马尾?付宁接过那粗线又看了看,抬头看着连安。 这大哥抬手敲了小吴一个脑瓜崩,“亏得你小子在寿安堂住了那么久,现在才反应过来!” 这是干什么用的? 连安从小吴手里拿过这截马尾,给付宁解释,马尾平时就两个用途,一个是乐器的琴弦,比如有名的马头琴,琴弦就是马尾毛的。 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做清洁工具,刷子什么的,马尾毛做的刷子弹性大又轻柔,常用来打扫一些贵重精细的摆件。 寿安堂里有些老福晋受封多罗格格时,宫里赐下的摆件,平时都是大丫鬟们用马尾毛的刷子小心翼翼的清理,所以连安说小吴肯定见过。 但是这根马尾肯定不是刷子上的,因为它过于粗硬,是属于马尾毛的根部,做不了刷毛。 付宁用手比划了一下马尾的长度,拂尘! 哪个孩子小的时候没有幻想过仗剑走天涯呢?拂尘绝对能在梦想的武器排行中占据前排! 没办法,它帅啊! “道士?”小吴非常疑惑的搭话了,这里面能有道士什么事?跟他们刚才说的那些事都不搭嘎啊!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下意识的区别了,小吴听说拂尘,先想到的是道士,而付宁先想到的是太监。 “内官?”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连安,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连安就是因为这个头疼的,在宫中能持拂尘的都是总管太监,平时干活的小太监才不拿那个东西呢。 这也是大太监的一种身份象征。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这里面真的有总管太监那一层的人掺和了进来,是不是说明紫禁城中已经有人知道了,那他们的态度是什么? 付宁被绕得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太监,不是道士呢?拂尘这玩意儿有的人家不也在书房都放一柄吗?它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你以为我愿意往那儿想啊?!你看这个。”连安翻出了付宁的验尸记录,指着他画的宋五爷背后的红痕说。 “这个痕迹是击打留下的,这个印子是拂尘的把柄,而这个花纹是宫中专用的。” 付宁看了看自己画的花纹,接受了连安的说法,但是他的疑惑更多了。 “那这些事儿都到这个层次了,又关小吴他爹什么事儿呢?他不过就是个碓坊老板,顶多放点儿高利贷!” 第58章 关六爷 对于老吴是怎么裹进这件事情里的,连安有很多种猜测。 作为一个碓坊老板,他大概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倒霉蛋,有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然后被人灭口了。 也有可能是挡了人家的路,然后被清除了。 可能性最小的就是,老吴也是个隐藏的大阿哥党,因为某种原因内讧了。 在这个过程中,宋五爷肯定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可惜已经被人灭口了。 现在跟吴家的事情有关的,就剩下一个姨太太了。 连安说到这儿,忍不住嘱咐了吴树丰一句,“你不要着急去找她,没用!她那个身份,连个棋子都算不上。 有个万一人家就直接把她舍了,对背后的人来说,都说不上壮士断腕,顶多就是掉了根头发,而你就彻底没有线索了!” 说到这儿,付宁插了一句话,“那你呢?能全身而退吗?” 这一句话问得连安罕见的沉默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头疼这个,尽人事知天命吧。” 他东奔西跑了这些日子,除了查清楚付宁他们传过来的线索,也发现有一些像他家一样的小贵族,在台面之下有类似的操作。 他也借着酒酣耳热的机会,隐晦的传递过消息,有的听明白了,有的不以为然,怎么说呢,各人有各人的命。 连安自己还两脚泥呢! 连府在大阿哥党里不算力量最强的,但绝对是最积极的,内里用着多罗格格的影响力,对外却杵着他叶赫那拉.连安的牌子。 万一事情成了,从龙之功是老福晋的,没准儿能升个和硕格格,可万一要是败了,宗室能脱罪,他就是替罪羊! 所以他得切割,还得切得不动声色,既不能惊动了老福晋,免得狗急跳墙,他只是个嗣孙,人家弄死他换一个也不费事。 还得切得干净,将来东窗事发,他不求毫发无损,至少不能伤筋动骨,因为他在礼法上,跟老福晋是绑在一起的,还有个“孝”字管着他呢! “那要是往上捅呢?捅到能左右时局的人手里呢?”付宁凑过来出主意。 “我够不着人家啊!也不是不能传话,但是中间总得转上几道,那就不保准儿了,事以密成。” 连安又做了个拉着人晃动的姿势,“再说了,我口说无凭,总不能抓着个亲王、郡王就说,你知道吗,你们本家的子侄要造反!那就轮到我死了!” 也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三个人都没话了,屋子里只能隐隐听到楼上的翠云在弹古琴,悠悠的琴声让人更容易平静。 这个话题聊不下去,那就聊点儿别的吧,付宁重新起了个头儿,“连爷,听说前些日子老福晋病了,您还唱了场大戏呢!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连安哂然一笑,“大戏可不敢说,就是先把黑锅扔出去一点儿,让大家看看我在府里说话不好使,然后老福晋也是个傀儡,人家不信不要紧,多演几回就信了。” 这次老福晋的风寒感冒起得猛,一下子就是高烧不退好几天,人都迷糊了,真的是多亏了阿司匹林。 但是老太太怎么着也是上了年纪,烧退了,人也虚了,时不时的就咳嗽,这一入冬竟是一点儿冷风都吹不得了,倒是也消停了不少。 老太太可惜命了,隔三差五的就请了太医来诊脉,各种药材流水一样的往府里送,她的注意力一分散,连安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就减轻了。 这也给了他破局的机会,前两天终于搭上了醇亲王府的线。 说到这儿,连安拿出了一张纸,颇有些自得的放到了付宁手里,“我还借着四处游走的机会,把这个事儿办成了。” 付宁把叠成四方块儿的纸片打开一看,是一张任命书,但内容是农科大学学生付宁,循例至农事试验场见习,参与一干农事试验。 农事试验场!他终于能进去了! 付宁激动得两手发抖,这些日子他一直确定不了明年的实验方向,主要原因就是样本太少,没有突出的优质品种,而试验场是最容易看到好品种的地方。 还没等他高兴完,刚才领着他们进来的那个小伙计在门外高声叫了一句,“翠云姑娘,有客拜会连大爷!” 随即,“哒哒哒”一阵脚步声响,翠云从楼上扭扭哒哒的就下来了,看了看正在聊天的三位客人,把门开了个缝儿,“哪位递的帖子?” 小伙计低声说了几句,翠云回来对着连安福了福身子,“爷,关六爷想拜会您。” 一听这个名字,连安的眉毛立马就皱起来了,看了在场的两个兄弟一眼,“关六爷的面子谁敢不给啊?有请!你把琵琶拿出来,给我们助个兴。” 看着连安紧锁的眉头,付宁觉得这个关六爷只怕不是好相与的,“什么来头?” “瓜尔佳氏,苏完瓜尔佳。”连安只说了个姓氏,剩下的他没说,这位关六爷与醇亲王府关系很近,在京城也是横冲直撞的那一挂,但他最出名的还是好色,而且荤素不忌。 他这些日子一直想要搭上醇亲王府,却一直没有走这条线,没想到还是在这里撞上了。 本来想着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说点儿什么都方便,还不引人注目,现在看可能是命里该有一劫。 连安招呼了小厮进来,把罗汉榻搬走,换成了圈椅,还在中间的八仙桌上摆了新出炉的点心,刚收拾停当,伙计引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过来了。 他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嘴唇上面留了两撇老鼠须,身上穿着藏蓝色的锦袍,双手揣在一个皮桶里,也没敲门就进来了,一双掉稍三白眼提溜一转,在吴树丰身上停了一瞬。 “哎呀,要我说,这四九城里属你小子能玩、会玩、有眼光。” 听着他拿腔拿调的话,付宁莫名想起了后世演绎的那些太监,这个劲儿是真像。 连安没有接话,先掸下左右袖头,屈左膝,垂右手,一边打千一边请安,“六叔好,今儿个不知道六叔也在,要不侄儿早就请安去了。” 他这一行礼,付宁跟小吴也跟着弯腰行礼,关六爷挥了挥手,全都叫了起,自己走到了上位坐下,“连小子,这两位是?” 连安赶紧凑过来一拉付宁,两个人状似无意的把小吴挡在后面了,“都是我朋友,今天一起吃个饭听个曲,这是正红旗的一个兄弟。” “嗯,你们后面那个我知道,是你府上养着的雀儿!” “您说笑了,这是我们老福晋的心头好,前些日子怹老人家身子不爽利,让他避出去了,这不一有了精神头,就催着我把他接回去,所以今天才有这一场的。” 他们在这里叙话,翠云娉婷移步,手里托着个雕漆填金的小茶盘,给关六爷上了一盏茶,那家伙还在姑娘的手背上抹了一下。 翠云抿着嘴笑了笑,坐在一旁叮叮咚咚的弹起了琵琶,几个人听了一回,又闲聊了几句,关六爷就走了,说是自己房中还有人,不能让佳人独守空房。 连安陪着笑脸把他送出了门,等一回头,脸呱嗒一下就撂下了,叹了一口气。 “小吴,本来是想把你摘出去的,可是现在只怕是得跟哥哥共患难了!” 第59章 失望 对于自己被一个老头子盯上了这件事,吴树丰觉得太玄幻了,自己一个山东大汉,那老家伙是眼瘸了吗?! 听着他祥林嫂似的叨叨叨,给他收拾东西的付宁忍不住撇了撇嘴,“还山东大汉呢,再过个三年、五年再说吧!” 不过当时他听说关六爷看上小吴了,下巴也是惊掉了,这么开放的吗?! 连安白了他一眼,没见识!当朝官员不许狎妓,一直都是养戏班、捧戏子,这八大胡同里的象姑馆生意都不错。 像翠云这样挂牌揽客的清吟小班,还有周围的那些红姑娘,也就是这一、二十年才在满人聚集的地方兴起来的。 看着小吴吓得脸都白了,付宁想着活跃一下气氛,腆着脸凑过去问连安,为什么没看上他? 连大爷嘴也毒,那给他打击的,人家关六爷眼也不瞎,就你这风吹日晒的一张黑脸,活脱儿一个土耗子,这口软饭就别想了! 虽然当时给小吴逗乐了,但是大家都感到了紧迫,当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了翠云仙,第二天一早,石头就拉着他们俩回去换衣服。 付宁抓紧时间把他的行李收拾好了,放到了马车上。 然后连安亲自把小吴送到了学校,告诉他晚上还是石头来接他回连府,除了石头千万不能跟别人走。 从这一天开始,吴树丰又回到了什刹海边上的连府,依然在老福晋面前做一个卖乖讨巧的小跑腿,倒是再也没有遇见那位关六爷。 而拿到了任命书的付宁却没有急着去试验场,而是把手上约好的结业考试都考完了,确定所有科目都通过了,才找了个好天气敲开了农事试验场的大门。 看门的还是那个大爷,虽然过去了大半年,但是他还记得付宁,一路带着他去找总办的时候,还不住的给他介绍周围的地方。 这块地方是以前的乐善园官地加上广善寺、慧安寺和继园的地方,都算在一块儿才叫农事试验场,年初才挂牌开建,现在还没建好呢。 然后大爷还指着远处告诉付宁,那边是万牲园,有专人养着珍禽异兽,另一边是植物园,主要是给老佛爷养菊花的,秋天这里可是赏菊的好地方。 看着周围稀稀拉拉的建筑,空荡荡的荒地,这里还没有基本的规划,再听了大爷的介绍,仿佛一瓢凉水浇在了他热血上涌的头上。 付宁有个预感,这个农事试验场恐怕跟他的想象,或者说希望会相差很多。 果然,等他们走到总办的院外,大爷就回去了,留下付宁给门子递了名帖,就开始等。 一直从早晨等到了中午,总算得了一句话:总办大人知道了,去植物园找总科吧。 植物园离这儿还好几里地呢!付宁没办法只能饿着肚子往那边赶,好在这块地方原来有住户,圈成试验场了之后,他们也没搬,还能让付宁买着两个窝窝头。 一边往嘴里塞着窝窝头,一边继续往植物园走,付宁已经对这次的试验场之行不抱什么希望了。 果然植物园的刘总科看了看他的任命书,点点头、撇撇嘴,随手点了个笔帖式过来,“你跟着他四下看看吧,现在咱们这里没有什么农事试验,你愿意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吧。” 然后他自豪的指了指花房里的菊花,“咱们最重要的是这个,老佛爷独爱菊花,前一阵子还特意来这里赏菊了,咱们的菊花养得好,差事就齐了,等到了冬天,老佛爷还等着用菊花锅子呢,这可不能怠慢了!” 那语气那叫一个自得,付宁觉得他如果有尾巴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那个笔帖式带着谄媚的笑脸,结结实实的恭维了刘总科的菊花一通,才带着付宁回办公区。 一路上,他除了介绍情况,就是探付宁的底,三句话不离“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进来的?” 付宁只说自己是农科大学的,这份实习的工作是毕业前必须有的,学校老师给找的。 笔帖式啥都没问出来也不恼,对着付宁介绍起了自己,他姓蔡,是汉军旗的,走了农工商部一个侍郎的路子,才在这里补到了一个缺。 说到这儿,蔡大人颇有些得意,“这块地方可是个美差,你要是有门路,将来能落在这里最好了。” 付宁只能一路附和着,顺便问了问自己在这里实习有没有实习工资,蔡大人做不了主,但是拍着胸脯表示,明天就替他去问问,绝对给他争取个好待遇。 人情世故付宁也是懂一点的,自然也要有所表示,这点儿表示一到,蔡大人更积极了。 到了办公区,他给付宁指了个座位,又跟旁边的笔帖式们交代了一句就跑了。 付宁傻傻的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屋里的其他几个人都端着把小茶壶,自顾自的闲聊着。 他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给在场的笔帖式们都行了礼,然后客气的问:“各位前辈大人,有什么事儿是小子现在能干的?”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笔帖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抬着下巴指了指窗台上的一串钥匙,“你去清点库房吧,顺便把东西也整理整理。” 付宁低头应了是,拿了钥匙就出门了,站到房门外面,身上才没有了那股子如芒在背的感觉。 库房就在办公区的后院,看着那窗户落的土就知道这个地方多久没人来了。 付宁打开了把头的第一间房子,随着他推动房门的动作,一股尘土就腾起来了,呛得他后退了好几步,一只手掩住口鼻,一只手不停的把灰尘往外扇。 等到尘埃落定了,他才走进去,点燃了门口的一盏手提灯,灯的外面是一层玻璃罩,这样比较安全,不容易引起火灾。 库房门后挂着个本子,封皮上写着:库存明细,但是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片空白。 合着自从这个库房搬过来,这帮人就没盘过库?!那这帮大爷们上班干什么?纯喝茶带聊天吗?! 付宁对这个地方深深的失望了。 第60章 开眼了 环顾了这个库房一圈,这是间东房,对面山墙上只有个尺宽的小窗户,在这个日头开始西斜的下午,屋里光线非常昏暗。 三面靠墙都放着几层的木头架子,靠门这边的窗户下面放了一张八仙桌,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土。 屋子中间的地上扔着几个麻袋,就是横七竖八的杂乱放着,看样子就是搬家的时候随便一扔。 付宁把提灯放在靠墙的木头架子上,从地上捡起个麻袋,入手还挺沉。 把扎口的麻绳解开,里面是一个一个的小布袋。 付宁掏出一个小布袋,凑近了提灯的光仔细看,布袋正面缝了块儿白布,上面写着:光绪三十年,山西进献嘉禾。 再打开布袋用手一摸,全是成穗的谷子,有的谷穗还是一根杆子上长着两个穗头的,每一穗都是颗粒均匀饱满。 还有这样的稀罕物?! 付宁把这根双生谷穗拿到屋子外面仔细观察,用手顺着秸秆的纹路往下摸,来回蹭了几下,果然在秸秆分岔的地方摸到了细小的接缝。 原来是造假的! 不过就算是造假的双生的谷穗,这穗谷子的结子率也很高啊,而且颗粒饱满,也是很好的种子资源呐! 嗯??? 付宁的手捋过谷穗,一些细小的谷粒掉了下来,这很正常,日常脱粒也就是这么揉搓,不过这掉下来的籽粒怎么看着别扭呢? 他把谷粒凑近眼前观察,发现每一粒谷子上都沾着些半透明的东西,沾到他手心的汗之后就变得黏糊糊的。 这是用浆糊粘上去的?! 这不是糊弄鬼呢吗?! 堂堂一方大员,为了展示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政绩,也为了给统治者歌功颂德,显示天下大治,进献的嘉禾居然都是假的! 而且过去了两年,别说有没有人发现,如果不是他被穿小鞋扔过来盘库,这谷子搁烂了都没人看一眼。 付宁把谷子往袋里一扔,回到库房里接着翻麻袋,这回拿出的布袋上写着:光绪二十二年,绥远产马铃薯。 好家伙!十年啦! 他赶紧把袋子里的土豆倒出来,十年的老土豆,这可得见识见识! 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块儿黑乎乎的坚硬物体,表面皱皱巴巴的,活像是腌了几年又晒干了的咸菜,还有些枝枝叉叉的连在上头,都干透了,一动就掉一地的渣子。 长见识!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付宁在麻袋里还翻腾出了五年前的麦子、陕西的黄豆、广东的水稻…… 不行,不能这么收拾,现在放了一地跟摆摊似的,它们必须得上架,这个库房得从头收拾! 付宁把这些嘉禾嘉蔬扔回到麻袋里,把手提灯吹灭了,从库房退了出来。 今天日头都偏西了,从明天开始干吧! 这后院靠院墙的地方有一眼水井,他打了桶水上来洗手,再回到前院一看,好嘛,跟他一个屋的笔帖式们全都走了! 把他一个人锁在外面了!这是不是应该算职场霸凌啊! 好在他也没有东西在屋里,付宁心里骂骂咧咧的走到旁边那个院子里,果然就只剩下蔡大人一个人了。 看见他还没走,蔡大人也挺吃惊的,接过库房钥匙,看了看太阳,收拾了东西,叫上付宁,两个人一起下班了。 蔡大人在西直门外租的房子,他们俩确实可以顺路走一段。 一路上,他都在安慰付宁,说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笔帖式都是老资格了,也都是满洲八旗的,全都秉持着三天一点卯、十天一休沐的老理儿,所以不用担心,明天你就看不见他们了。 对于盘库这事儿,蔡大人觉得确实是难为付宁,但自己也是人小位卑,帮不上什么忙。 据他介绍,他们那个院子里都是这两年补进来的笔帖式,现在还是八品官,挣的是一年三十三两银子和三十三斛禄米的俸禄,但是干活儿全指着他们这几个人。 付宁在的那个院子里,都是七品笔帖式,人家一年是四十两银子,但是根本不干活儿。 蔡大人拐着弯儿的跟他说,别对这补贴抱多大希望,估计一个月最多也就两块银元,但是他要是有路子落在这儿,那最少一年也是三十三两银子,那就是五十多块银元啊! 付宁非常谦虚的回应,他现在还只是个学生,能有两块钱都是意外之喜了,而且整理库房也不是坏事,幸亏还有这么个事儿干,要不自己面对着一屋子前辈,真的是紧张得不行。 两个人都是会说话的,一路走一路聊,时间也是过得飞快,很快蔡大人就到家了,付宁就开始自己一个人的下班路了。 第二天一大早,付宁就到库房了,说盘库咱们就得好好盘,他也对这库房里还有什么挺好奇的。 为了打扫方便,他特意从家里带了几块破布,又从热水房打了半桶热水,要不就这个天儿,他非把手冻了不可。 干了大半天,总算是把大面上都收拾了一遍,中间就吃了两个自己从家带的窝窝头,喝了两口热水,喝水的碗还是他从家里带来的。 果然像蔡大人说的,今天那一屋子的大爷一个都没来,倒是也清静。 等到下午,他正在把那些不知道多少年了嘉禾嘉蔬上架的时候,蔡大人带着刘总科过来了,看着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儿,还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贴标签,再记到库存明细的本子上,刘大人非常满意。 “不错,是这么个意思!小伙子有眼力价儿,好好干吧!”他勉励了付宁几句,就继续鼓捣他的菊花去了,走在他身后的蔡大人悄悄给付宁比了大拇哥。 下班路上,他跟付宁说,刘大人同意给他津贴了,而且是二十八天三块钱,中间付宁可以请假休息,只要上够了二十八天就算钱。 这可出乎了付宁的预料了,不说这条件是多么宽松,就这实习津贴都赶上他一个旗兵步甲的月俸了,要不说知识改变命运呢! 另一个出乎付宁预料的就是库房,还真让他找到宝贝了。 第61章 盘库的收获 本来扔在库房中间的七八个大麻袋,付宁是没怎么上心,觉得都是些造假的玩意,编了号上了架就得了,可是登记着、登记着,他就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了。 麻袋里有一些不怎么规整的布袋子,也没有平平展展的白布在正面绷着,只用了一条白布带子把口扎紧了,布条上的字迹也很潦草,但都是好东西。 布条上写的都是:江南青菜帮厚味甜、西南洋芋、凉薯可生食、赣地水稻…… 总之,注释写得是五花八门,而且植物名称也不规范,付宁去问了那几个不干正事儿的老爷,他们不太搭理这个实习的小孩,但是看着他在库房洗洗擦擦好几天,也没晾着他。 据这些老资历的笔帖式们讲,朝廷是有专人在全国各地搜集好种子,然后在先农坛那边专人保存、种植,确实品种优良的要上报。 但是庚子年洋人在京城处处点火,好多地方都物是人非了,成立了这个试验场之后,就移过来了。 那这确实是好东西啊!可惜就是标注的不规范,没有时间,也没有用规范名称,就这么随随便便一丢,水稻和小麦那些还好,土豆和红薯全都废了。 最可惜的就是那些蔬菜种子,品种特别多,但是年头都不少了,付宁记得有的蔬菜种子活性只能保存一年,不知道这些种子里还有多少是能够发芽的。 这东西一多,付宁就把架子分开了,一进库房的正面位置当然得留给那些嘉禾嘉蔬,都是各地的一品大员进献的,甭管多少年,甭管什么样儿,就连那十年前的干透了的土豆,他都恭恭敬敬的上架编号了。 南边的架子上都是那些专人从各地搜集的种子,付宁分成了粮食、菜蔬两类,分别编号入册,要找的话,一翻库存记录就能找到。 最让他惊喜的是在最后一个大麻袋里,里面装的都是国外的种子,虽然品种不多,但是产地多样。 光是马铃薯就有日本的、美国的、德国的……,还有几个袋子上的文字都是付宁不认识的圈圈点点,可惜就是全都干瘪了。 看着这堆漂洋过海回来的种子样本,付宁真的是快掉眼泪了,都是他最缺的样本资源啊! 付宁发现现在很多让他不理解,甚至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说就是自打庚子年那会儿就怎么怎么样了,好像庚子国难是个怪兽,直接抽掉了一部分国人的脊梁,他们把摆烂当成了日常,趴下就再也不起来了。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把这些种子放到了北边的架子上,先分种类,后分产地,看着日本的小麦、水稻,美国的大豆、小麦、玉米,英国的小麦,德国的小麦…… 他觉得是不是可以建议一下,把这个种子的保存环境升一下级,做不到恒温恒湿,至少不能这么放着,不是霉变了,就是生虫了,这个库房里一点儿防护都没有,来一窝耗子就全磕光了! 估计耗子都不吃那十年的老土豆! 为了这个事儿,付宁特意去请教了蔡大人,结果又是一盆凉水浇下来,说是试验场的总办和刘总科,刚刚给花房换了一批陶瓷的花盆,又重金从日本引进了几株菊花,今年的经费只怕是都没了。 xxxx,付宁真的想要爆粗口了,这些种子利用好了是多少人的饭碗啊?!这些都比不上一个老太太筷子尖儿上的一根菊花瓣!xx! 他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想着明年开春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些种子种下去一部分,一方面是为了延续品种的活性,一方面要记录植物特征,以备将来选用。 整理完了这间库房,付宁以为就完工了呢,结果前院的大爷们用手一指,对面还一间呢,接着干吧! 这还能有什么啊?难不成又是一屋子的人工嘉禾? 可等他打开门一看,当场惊呆了,对面的一溜房子从中间都打通了,变成了一间大厂房,而屋子正中间停着一辆拖拉机! 没错,就是拖拉机!履带式的! 天啊!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啊?要知道他几个月以前刚和马克神父交流过,现在美国农用机械的现状,在大洋彼岸这个东西的普及率都不高,试验场居然就搞回来了一辆崭新的。 他围着这辆拖拉机转了两圈,又在钢板上敲了几下,不得不说现在的拖拉机还是非常笨重的,但是钢板非常厚实,放在这里就是结结实实一大坨。 付宁自认为自己身高还可以,站在这个大家伙旁边,自己的头顶居然只能将将够到座椅,等他费了半天劲,找到脚踏板,爬上驾驶座的时候,却在座位上发现了一沓子纸。 翻开看了看,是这辆拖拉机的详细使用说明,甚至还有机械构造的分解图,全都是用英文标注的。 付宁觉得自己不是学机械的,但是面对这样一份说明,原料和工具都给力的话,他都能手搓出一台拖拉机来。 翻到说明书的最后,是一行漂亮的毛笔字:愿我故国,重立东方! 看来这是送来拖拉机的人最大的心愿,可惜这么个大家伙,本身就价值不菲,还要远渡重洋,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花了多少钱,结果就是在这里落灰。 付宁一下子心情就低落了起来,再没有摆弄拖拉机的心情了。 他从驾驶座上爬下来,又在库房的角落里翻翻捡捡,在一大块油布下面还真又发现了个大家伙。 这东西长将近两米,中间贴地的应该是个犁头,但是前面有两个轮子,后面还有两个长长的把手。 付宁走过去双手使劲一拽,这家伙纹丝不动,应该是实心铸铁的。 长把手上挂着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双轮犁,日本。 看来也是从国外买回来的新式农具,但也是一次也没有试用过。 付宁把油布盖好,再往旁边看,还有人力播种器、旋转风扬机、多管播种机……,林林总总得有十几种,全都蒙着厚厚的尘土。 还有几麻袋的硫酸铵、氮肥、磷肥,就这么在墙角一扔,连个说明都没有,付宁还是看着包装袋上的英文才认出来的。 这真是一屋子的宝贝啊! 可惜明珠暗投,根本没人在意它们! 付宁心里的怒火和怨气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了,我们的国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的国家不是没有先进的工具。 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官员头上的顶子,比不上紫禁城里贵人的一句“好”! 这个荒谬的时代! 第62章 养马太监 从冬月到腊月,付宁就一头扎进了库房,面对这些资源,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种子库这边,他把各地、各国的玉米种子都分出来一部分,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资源库,等到明年开春就分片种下去。 机械库那边他不可能运走什么东西,别说那台拖拉机了,哪样机械那个个头儿,他也拿不走。 但是他把拖拉机的详细说明都誊写了一遍,包括那些机械原理,都原原本本的画下来。 付宁觉得这个东西不仅基础,而且非常详细,有相当大的改进空间,指不定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 现在整个儿库房后院都是付宁的天地了,前院的老前辈们不稀罕来,别的笔帖式忙着自己的事情也顾不上他,可是让他撒了欢的折腾了一个多月。 等到雪花又飘飘洒洒的落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腊八又到了。 想起去年的时候,他还战战兢兢的不敢出门,生怕人家发现他的灵魂换了,再把自己当成妖怪烧了,家里也没钱,每天过得如履薄冰,他就唏嘘不已。 今年他已经能够在亲戚间游刃有余的周旋了,前两天舅妈还拉着他给桂平参谋媳妇呢,那小子刚满十五,现在就张罗这个是不是早了点儿? 舅妈一摇脑袋,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你知道什么?哪家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相看的?有好姑娘当然得先定下来,三书六礼都走完了,岁数就合适了。” 但是付宁还是得吐槽一下那些个媒婆,姑娘们在她们嘴里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个个都跟天仙似的,只有舅妈这样久经战阵的老江湖,才能从她们的只字片语里窥见事情的全貌。 她私下里跟付宁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 她们说,这姑娘稳稳当当的,一声不带多吭的,一看就有福,本本分分的,以后指定是个过日子的人。 那么大概率,这人啊又呆又笨又丑又胖! 听舅妈说这话的时候,笑得付宁好悬断了气,腰都直不起来。 因为前一天他刚陪着舅妈悄悄去见了个姑娘,主要是媒婆把这孩子夸得太好了,舅妈是狠狠的动了心,才又托别人打听了人家的行踪,赶着隆福寺庙会的时候,去偷偷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个事实跟描述的出入实在是有点儿太大了,连付宁都觉得这个应该属于诈骗了! 后来舅妈把媒婆给回了,只说是自家小子现在还没有个营生,得再等等,人家还不乐意了,说舅舅家出了个倒插门的儿子,有姑娘愿意嫁进来就念佛吧,还挑拣?! 舒舒觉罗氏当时就撂了脸子,也不说话就把人请出去了。 桂康入赘给大家留下了唯利是图的印象,确实给桂平的婚事增加了很多不确定性,有姑娘的人家都要多想想。 付宁只能劝她,相看不就是这样吗?得慢慢相、慢慢看,碰着碰着就遇上好的了。 等到了腊八那天,桂平早早的就给他把粥送来了,二姐还给他做了一身过年的衣服,上次试过了,不合适的地方又改了改,今天也让桂平一起带过来了。 这一年桂平也没少长个儿,头顶都跟付宁的眉毛齐平了,再不是跑个腿儿都惦记着一口糖吃的小孩了。 他这几个月都在正蓝旗的官学上学,时常住在麻线胡同,所以付宁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把粥放在炉子上温着,付宁拉着表弟说话,问问他这几个月在那边住得怎么样。 桂平吃着他刚买的杂拌,说了几句日常生活,然后话题一转,“哥,你知道吗?我那天在麻线胡同看见了一个太监!” 太监?在这紫禁城脚下,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吧? 桂平把脑袋凑过来,小声说:“他来找我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个差点儿打起来! 我哥嚷嚷着让他还什么东西,那个太监还挺能打,居然在我哥手底下走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急了说,再这么歪缠他们,就把我哥脖子拧断了,草席一卷扔乱葬岗去!” 这句话真是正正的踩在了付宁的敏感点上,太监、能打、脖子、草席、乱葬岗! “那个太监是谁?” 桂平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问我哥,他不告诉我,只说是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儿,不过我偷听过他跟太监的话,那个太监好像养过马。” 养过马?这有特点,那就好找了! 付宁把这一点记在心里,隔天就把消息传到了连府。 这回他是大大方方上门的,手里还提着个小篮,里面是几条丰台暖洞子的黄瓜,这是农事试验场特意搞来给宫里进献的。 他们就说是试验场在丰台试验的,请老佛爷尝个鲜儿,也是他们这一年在农事上的业绩。 一小筐黄瓜足足花了五十两银子,是他和蔡大人一起去取的,人家搭了几条破相的,刘总科让他们俩分了。 这不送礼就用上了! 给老福晋见了礼,兄弟三个又聚在了东厢房,一个月没见,小吴又高了不说,怎么壮了这么多?! 听见付宁问这个,连安是止不住的笑,点着小吴的脑袋说:“这家伙觉得,自己要是真变成个大汉就安全了,这通儿练!” 也是个招儿! 连安对于养马的太监是完全没有印象,这些都应该归内务府管,他琢磨着要去哪里打探一下。 而吴树丰过两天就要跟着七叔回山东老家过年了,付宁担心他出了京城的安全,连安却是一挥手,没事! 这帮大爷就是在这四九城里横,都是亲戚连着亲戚,人托人没准儿就托到真佛手里了,真出去了,没钱没权谁搭理他们啊! 听他这么一说,付宁踏实多了,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没有意外的话,再见面就是明年了! 等天都擦黑了,他才从连府回来,天上的雪花又飘起来了,付宁赶紧升起小炉子塞在炕洞里,自己爬到炕上围着被子一坐。 心里琢磨着今年过年该怎么走礼,该去哪几家,热气一涌上来熏得他眼皮都睁不开了。 付宁就这么靠着墙眯着,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院子里“咕咚”一声。 第63章 又捡了一个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付宁惊醒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定了定神,侧着耳朵趴到了窗户底下。 现在他能听到的只有周围零星的狗叫,还有北风呜呜的声音,听了一会儿,窗户缝儿漏出来的风吹得他耳朵都木了。 不得已,他离着窗户远了一点儿,用手搓了搓冻木了的那半张脸,心里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睡懵了,被梦魇着了? 到底还是不放心,他把自己的小种子库放在了东厢房,实在是损失不起。 四下一踅摸,从门后边把祖辈留下的铁枪头捡起来了,这个东西原本跟那身皮甲放在一个箱子里,这回给种子库腾地方,他才把这个东西拿到正房来的。 平时也就是砸个核桃、砸个煤块儿什么的,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这可是实心儿的真家伙,虽说刃和枪尖都锈蚀了,但是两尺长的铁疙瘩,拿着都压手,付宁是没练过,但是手上有这么个家伙事儿,心里头也踏实。 他披上了件夹袄,也没点灯,就摸着黑悄悄的把正房的房门开了个缝儿,先拿着枪头顺着门缝儿上下晃动了几下,没有动静,才猫低了腰露出半张脸往院里看。 本来能有半个月亮的天上都被云彩遮满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门口的台阶上满是积雪,他随手抓了一把,看厚度至少有十厘米了。 那北风小刀子一样,带着大片的雪花顺着这道门缝儿呼呼往屋里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拿着铁枪头的手都冻得针扎似的疼。 付宁赶紧把门关严实了,蹲在门后面琢磨,自己到底要不要出去看看? 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院子里又有声音传过来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摩擦,突然四下里邻居的狗都汪汪的叫起来了,不是刚才那种零零星星的,是全都叫起来了。 很快周围有几家就亮起了灯光,还有粗犷的男声远远的传了过来,“什么东西?大晚上不睡觉,闹什么妖呢?” 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狗叫了一阵儿也就渐渐平息了,就在付宁觉得没有异常了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他院子的门口传来,又迅速的远去。 付宁蹲得腿都麻了,刚直起腰来,就听见那脚步声又跑回来了,正蹬着腿的他动作一顿。 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那个小子在哪儿丢的?” 另外一个人说:“就是这一片儿,雪太大了,一会儿的工夫什么都盖上了!” “没事儿,这片儿都是上道儿的爷们儿,他跑不出去!明儿个一早就能在北边大槐树底下看见他!” 说话的声音一点儿都没压着,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随风传出去了好远好远。 这是给这片儿的住户画道儿呢!意思是有什么可疑的人抓住了,明天送到大槐树去,别让这帮子人费事儿。 靠!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 付宁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没长个子、没长肉,就是反骨长得多! 外面这帮人这么一搅和,周围的狗又叫起来了,不过这回可没有人出来嚷嚷了。 付宁把夹袄的衣襟扎紧了,提着盏气死风灯,把灯笼上罩了件破衣服,就留下脚底下幽幽的一点光亮。 他一手提着灯,一手紧攥着铁枪头,轻轻把门扇往上抬着挪开了一个缝儿,自己游鱼一样就挤出来了。 果然这雪下得大了,昏暗的灯光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挤挤插插的往地面上坠落,一眨眼的工夫就能积上一层。 现在院子里的积雪都能盖到他小腿肚子了,每走一步脚底下都咯吱咯吱的响,每响一下他心里都咯噔一下,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光他这里有动静,左邻右舍都有动静。 看来大家心里都不踏实,全都起来了,那就好,随大流安全。 付宁家的院子不大,趟着雪没几步就到院门口了,他打着灯笼把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真的是自己听岔了? 他回到屋里,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又跺了跺脚,把粘在鞋上的雪块都震下去,刚想上炕暖和暖和,猛的又听见那种摩擦的声音了。 付宁心里一紧,一把把枪头又抄起来了,侧着耳朵四处听,想要确定这个声音的来源。 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是从房子旁边传过来的,那边应该是过道儿,啊,对了,后院!自己还没去后院看看呢! 付宁又重新穿好衣服,悄悄打着灯笼绕到了后院,果然在过道一拐弯儿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脸朝下趴在雪地里,后面有一道雪沟,看样子是后面山墙那里翻过来的,现在靠墙那边的痕迹都快消失了。 付宁离得远,不知道地上这个人什么情况,但是他刚才还能爬呢,现在应该也还活着呢吧? 看着地上这个人,付宁也是挺无语的,他奶奶买这个院子的时候,指定没找人看,这都是什么命啊?!年年腊月一下雪就捡倒卧! 小吴那算是他们俩命都好,不仅多了个过命的兄弟,还帮着他搞定了自己的身份和学业。 可眼前这个,一听刚才那个动静,他就不是善茬儿,搞不好就得给自己引把火过来。 但是付宁还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冻死在这里,不管明天是不是得把这个人送去大槐树,首先他得活着,其次得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付宁把灯笼往地上一放,慢慢的接近那个趴着的人,一直都走到他身边了,地上那位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用枪尖戳了他两下,还是没动静,就在他打算再戳两下,要是还没动静,他就把人弄屋里去的时候,一道寒光从那人身子底下闪过,直奔付宁的咽喉。 我靠!付宁心里一惊,这家伙是无差别伤害啊!甭管是杀他还是救他,都得死?! 今天我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第64章 别让他跑了 付宁在一刹那间,脑子里唰唰的划过了很多的想法,他眼睛看见这道寒光,脑子想要躲,但是手脚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道寒光飞到眼前。 这个时候,他的脚才刚刚抬起来,根本没有位移,眼瞧着是躲不过去了,但是那寒光在离他还有几寸远的地方,没有了向前的动力,当啷一声掉在了雪地里。 而付宁这个时候已经侧着扑倒在雪地里了,脑袋离院墙就一个拳头的距离,好悬他就撞墙自尽了! 就这一下,在这风雪交加的后半夜,愣是给付宁吓出一身汗来。 他趴在雪窝子里喘了几口气,才哆哆嗦嗦的坐起来,踢腾着腿离那家伙又远了一截。 又等了一会儿,那人还是没有动,付宁又举着那枪头凑过去,戳了两下,又两下,再两下…… 等他觉得再戳下去,地上这位不被戳死也该冻死了的时候,才伸手推了他一下,这回好了,一动不动! 付宁确定这位应该是昏过去了,才上手把他翻过来,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腋下和腿弯,想要把他抱起来。 整个儿过程里,枪尖都没收起来,紧紧抵着他的颈部大动脉,另一只手把灯笼捡起来,放轻脚步把人抱回了屋里。 一步没敢停顿,直接就送到了自己住的小西屋,但是往炕上放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最后把炕被整个儿卷起来,直接把人放在了光板的炕席上。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这才看清楚,这个人年纪不大,身上的黑衣服上被划开了好几个口子,在肚子上有一大块儿深色的痕迹,付宁上手一抹,一手血。 赶紧把家里的大剪子拿过来,几下就把他身上的衣服剪开了,有的地方血都干了,把皮肉和衣服紧紧粘在一起,付宁这么一扯,血又流出来了。 哎呦,付宁心里暗暗叫了一句,手上轻了不少,又从堂屋的炉子上把温着的水端进来,把粘在一起的皮肉和衣服洇湿了,一点儿一点儿的揭开。 外面的天一点儿一点儿亮起来了,在白雪的映照下,四处都是白晃晃的,周围的邻居家开始有动静了,生火做饭、出门上工,大家都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而付宁也总算是把伤口清理出来了,在倒卧二号的左侧下腹部有一道十厘米长的口子,好在没有把腹腔划开,要不还得给他塞肠子。 在这道口子下面,还有一条口子,没有那么长,但是应该是一把刀子扎进去又拔出来留下的,这个伤比上面那口子要重得多。 看着这两道开放性伤口,付宁一脸凝重,在这个时代,伤口极易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保护下,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嘴里嘟囔了一句,“看你命吧!” 转身就出了屋,到了东半间,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瓶子,大的那个是上次他们从乱葬岗回来之后,小吴买的烧刀子,两个人擦了身子,还剩下这半瓶。 小的那瓶是跟桂康打架那回,从舅舅拿回来的伤药。 活不活,就看这两下子了! 付宁拿着两个瓶子刚要迈进西屋的门,想了想又回来了,从箱子里拿了两件自己已经穿不了的旧衣服,叠了几折,变成了个厚厚的方块,拿着就进了西屋。 看着仰躺在炕上的倒卧二号,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人还活着。 付宁紧紧的抿着嘴,把一件衣服垫在他伤口下面的炕上,一只手把酒瓶的瓶口对准了那两道口子,另一只手把衣服死死堵在他的嘴上,一条腿蜷着跪在炕上,另一条腿使劲压住他的下半身。 然后随着烧酒倒在伤口上,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先是直直的打了个挺儿,接着就是拼命的扭动、抬腿,各种挣扎。 付宁的腿几乎就压不住他了,但是手上的劲儿一点儿都不敢收,把他的痛呼死死的堵在嘴里,只有闷闷的哼声传了出来。 好在挣扎了几下,倒卧二号有了片刻的清醒,似乎是知道付宁在给自己的伤口消毒,硬是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动。 用烧酒把伤口浇了一下,付宁又拿起了伤药,舅舅的药是一种淡黄色的药粉,传说是从老祖宗那会儿传下来的方子,对外伤是最见效的,但是特别疼。 药粉一撒上去,倒卧二号又是一番挣扎,他的手把垫在身子底下的旧衣服都扣破了好几个洞。 上完药,付宁并没有忙着给他包扎,而是让伤口在空气里晾了一会儿,确定不再流血了,才把堵嘴的那件旧衣服扯了,把伤口包了起来。 这个时候,倒卧二号又晕过去了。 不知道这位能不能活下来,下一步就看他能不能闯过感染关了。 付宁把手洗干净了,盆子里的血水倒进了厕所,沾了血的衣服全都放在炉子里烧了,院子里的雪也扫了,带着血的那两盆也倒进厕所,然后盖了两泡尿。 在雪地里,他找到了差点儿要了他命的那一道寒光,原来是一把两寸长的小飞刀,两侧开刃,寒光闪闪。 付宁在衣服上蹭了蹭,小心的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倒卧二号开始发高热了,小吴那个时候还能请大夫,这位就只能自己生扛了。 付宁用剩下的烧酒给他擦了擦前胸和腋下,又抹了抹额头,看着他的嘴不断的翕动,像是喃喃的在说着什么。 付宁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好几遍才听清,好像是个地名,什刹海……什么什么的。 再听听,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连安他们家吗?! 付宁惊诧的看着昏迷不醒的倒卧二号,这是麻线胡同的人? 虽然他去了几次都没见着人,但是听连安说过,那边都是跟着他父亲的老人,是他这两年一个一个找回来的。 眼前这位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应该不是吧?! 那他念叨连府的地址干嘛? 嘶~~~,甭管他想干嘛,现在他都动不了了! 不行,万一他要是醒了就跑了怎么办? 付宁在屋里转了两圈,找了两条粗麻绳,把这家伙的手脚都绑起来了,然后一头拴在了窗棂子上。 可不能让他跑了! 第65章 送瘟神 这个时候天刚过午,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付宁披上棉袍,先把西屋的门锁了,再把堂屋的门锁了,最后把院门也锁得死死的。 走到大街上,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就奔连府去了,本来他是想去麻线胡同的,但是估量了一下两处的距离,觉得还是什刹海近一点儿。 现在他一分钟都耽搁不起,生怕迟则生变,愣是多给了车夫十个铜子儿,让他跑快些。 等到了连府门外的时候,正好看见连安把什么人送出来,两个人在门口热热闹闹的拉着手,依依惜别了一阵子才分开。 看着那人都走了老远了,连安还站在大门口目送呢,付宁挥着手吸引他的目光。 “大哥,我又有事来了!” 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连安一皱眉头,摆摆手让他进来,看着他一进门就奔着点心盘子去了。 “你慢点儿吃,中午没吃饭?腊梅!腊梅!拿大碗倒茶水!” 连安招呼着丫头送茶,就这么一会儿,付宁都塞了两块枣泥山药糕下去了。 等腊梅把茶水放在桌子上又退下去了之后,付宁用手指着天划了一个大圆圈。 连安点点头,“人都退走了,有事儿说!” 付宁立刻把手里的点心放下了,把从昨天夜里到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连安,这个倒卧二号是不是麻线胡同的人? 看着连安摇头,他又问,现在这个人怎么处理? 连安一拍大腿,光说没用,去看看吧! 石头赶着小驴车,三个人又回到了阜成门,看着付宁跟扒白菜似的,一道锁一道锁的开,连安口中是啧啧有声。 “我跟你说,就你们家这个锁,用手一拧就折了,还不如用麻绳多捆几道呢。” 付宁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家里炕上躺着这么个祸头子,他生怕自己一推门,人没了! 好在等第三道锁打开,倒卧二号还老老实实的在炕上躺着呢,看着那绑得紧紧的手脚,还有他的动作,估摸着这半天他纹丝没动。 不会没气儿了吧?! 付宁赶紧上去一探鼻息,还好,还有气儿,就是这个温度没降下来,还是在高热。 连安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倒卧二号的脸,确定自己没见过他,又看看他肚子上的伤,摇了摇头。 “这个伤只能看命了。” 他听付宁说了昨天夜里的那帮人,估计这一片儿现在正是有人盯着的时候,所以这个人他还不能挪地方,只能在付宁家再躲两天。 付宁从兜里掏出了那把小飞刀,在连安眼前晃了两下,这个东西昨天离自己的咽喉也就几寸,要不是这个家伙实在是没力气了,今天就该给自己收尸了! 连安有自己的高招,他从怀里掏出个药瓶,这是他们家独门的伤药,里面掺了麻药。 起初是为了保证在伤口没有愈合的时候,这个伤员不会乱动把伤口撕裂,后来就专门供给偏门用了。 有了这个药,绝对能保证炕上的这位不会暴起伤人。 连安跟他约好了,要是倒卧二号命够硬,三天之后石头带着麻线胡同的人来把他接走。 这三天付宁过得是如履薄冰,试验场那边他请了假,好在这些日子接连不断的下雪,满院子的笔帖式就剩下蔡大人还坚持上班了。 他一个编制外的人,都不用总科批准,跟蔡大人说一声儿就行。 然后就是给倒卧二号每天换药,这场高热是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降下去,人也是昏睡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 付宁碰上了两次清醒的时候给他换药,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是那冷冰冰的目光扎得人心里直冒凉气。 付宁觉得这个家伙但凡能动,绝对不会让自己靠他那么近,搞不好一抬手就把自己废了。 所以光有这个带麻醉的伤药不行,万一他有了抗药性呢?得加码! 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它奶奶在世的时候剩下的两剂安神汤。 就是放的时间有点儿长了,都一年多了,不过中药应该没有过期这么一说吧? 不管了,先给他灌下去再说吧。 怎么着也不能让他有思考的机会! 还别说,这个安神汤效果还真不错,第一碗药汤子灌下去之后,倒卧二号足足睡了八个时辰。 睡得沉、伤药好,再加上倒卧二号的身体素质也够强,到了第三天头儿上,高热终于退了。 眼看着快到他们约定的时间了,付宁把安神汤端到了倒卧二号眼前,他现在挣扎着能半坐起来了。 “正好你醒着,自己把药喝了吧,省得我费劲。” 倒卧二号看着那药碗,又抬头看了看付宁,这几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谢谢!” 他久不说话,声音非常沙哑,但是这一出声还是吓了付宁一跳,手一哆嗦药汤子就撒到了自己手上一点儿。 倒卧二号费劲的抬起一只手,扶住了付宁的手和碗,一口就把药喝光了。 然后过了没一会儿,他的眼神就涣散了,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到眼睛完全闭上了,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见他睡的安稳了,付宁又把他身上的伤重新包裹了一下,免得一会儿在移动过程中把伤口扯开。 等到太阳偏西了,各家各户都开始吃晚饭了,付宁家的院门终于被人叩响了。 “谁呀?” “是我,石头!我们小爷有东西在这儿,连爷让我来拿一下。” 石头来了! 付宁把院门打开,石头带着两个又瘦又小的小厮进来了。 他们一言不发的进了东屋,付宁早就把把小吴放衣物的箱子腾了出来,还在底下垫了几件旧衣服,免得伤口裂了流出血来,露了踪迹。 然后把睡得死死的倒卧二号关节一折,团得像个球儿一样就塞进了箱子里。 然后那两个小厮一左一右,一人一只手就把箱子抬起来了,一点儿劲都不费,好像箱子里真的就是点儿衣服似的。 人不可貌相啊!看来这两位也是练家子! 从他们进院到抬着箱子出门,也就用了十分钟,看着箱子被放上了马车,付宁提了三天的心总算是放回肚子里了,这瘟神可算是送走了! 这时,付宁身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哥,你们这儿运什么呢?” 第66章 桂康回家 付宁吓得机灵一下子,一回头是桂平,他正好奇的看着石头他们往车上装箱子。 先挥了挥手让石头他们赶紧走,付宁才对着桂平说:“小吴的东西,衣服什么的,他要回老家了,那些穿小了的衣服都是好料子,可以带回去送人,就让人来拉一趟。” “哦。”桂平随口一应,“我爹让我请你来,大后天我大哥带着嫂子回来吃饭,我爹让我请你陪客。” “行!我肯定去!”付宁答应得特别痛快。 送走了倒卧二号,天也彻底放晴了。 付宁把屋子里里外外的都打扫了一遍,然后又去试验场接着整理库房。 快过年了,试验场里的工作气氛越来越惫懒,几乎就剩下付宁和蔡大人守着两个大院子了。 刘总科看见他们两个每天坐在那里也是五脊六兽的,干脆就让他们年后再过来了,反正这寒冬腊月的,除了花房别的地方也没法种东西。 拿到了三块钱的实习津贴,付宁请蔡大人吃了顿烤鸭,这一个多月确实是承蒙人家照顾了,这一块银元花得是理所当然。 然后又备了一份重礼送到了步军衙门主事的那里,这一年自己基本上没怎么去点过卯,但钱粮是一分没少。 虽说有舅舅的面子,但是付宁觉得自己也得有点儿表示,这好酒好茶往上一送,那主事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几分,拍着他的肩膀保证明年都不用他操心。 转眼就到了桂康回来的日子,一早付宁就穿上了二姐给他做的新棉袍,又把鞋面好好的掸干净了,不等饭点儿就到了舅舅家。 舅舅家的堂屋里早就放好了圈椅、桌几,摆上了正明斋的奶饽饽,窗台上还多了两盆水仙。 厨房里摆满了杯盘碗盏,愣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舅妈和二姐手上一刻不闲着的切菜、装盘,还得看着火上的锅。 付宁进去的时候,舅妈正数数儿呢,“……十四、十五……,诶~~~,怎么少一个啊?大妞,你看看,我漏了哪个?” 二姐听了把手里的菜刀停下,眼睛四下一巡视,“炉肉丸子!桂平买炉肉去了,还没回来呢!”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我得先把砂锅拿出来,搁上白菜粉丝等着,要不一会儿又忘了!” 听着她们这忙叨的对话,付宁赶紧问问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结果让舅妈给推到堂屋去了。 平时帮就帮了,今天又是过年,又是桂康媳妇第一次上门,怎么也不能让付宁钻在厨房里。 堂屋里的东西早就摆好了,舅舅在西屋不知道翻腾什么,付宁张着手站在中间,哪里都不敢碰。 一会儿,舅舅抱着一卷画出来了,“正好你来了,来,帮我挂起来!” 付宁小心翼翼的把桌子上的点心挪走,自己站了上去,高高的把这幅福禄寿三星挂在堂屋正中的墙上。 他这边刚挂妥当,院门咣当一响,桂平拎着个大大的油纸包跑了进来,“姐!我买回来了!” 家里就这四个人,愣是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感觉,好不容易事情都落听了,桂康还没回来,付宁开始觉得时间一下子就慢起来了。 舅妈等得心焦,看见桂平闲着就难受,早早把他打发到胡同口等着去了。 眼看日头都快到中天了,还是没有人影,舅妈坐不住了,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绕圈,时不时的就跑到厨房去数菜。 弄得看火的二姐哭笑不得,拽着她回到堂屋,让她踏踏实实坐着,把婆婆的款儿拿起来。 正这个时候,桂平呱哒哒的跑进院来,“来了!来了!到胡同口了!” 舅妈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然后被二姐一把摁在椅子上,“踏实坐好了,有小一辈的在呢!” 小一辈的就是付宁和桂平,两个人早就自觉的上门口站着去了。 他们这个胡同窄,桂康家的马车进不来,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桂康和一个小姑娘慢慢走过来。 等他们离门口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付宁就迎上去了,等到离得近了,他又急行了两步,上前见礼,“哥、嫂子,路上辛苦!” 乌雅氏没说话只还了礼,桂康拉着他寒暄了两句,然后桂平上来给哥哥、嫂子见礼。 全了礼数,乌雅氏吩咐着她手底下的人,先把车上的东西卸到院子里,除了贴身侍候的两个丫头,剩下的丫头婆子加上车夫都先回去,等着下午再来接他们。 确实是富海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停不下马车,也没地儿安排这么许多的下人。 等他们都走进家门的时候,月清的两个贴身丫鬟手里还都提着两个大包袱,引得付宁多看了两眼。 富海和舒舒觉罗氏端坐在堂屋上首,二姐立在房檐下面等着,一见他们一行人进来了,立刻挂上了笑脸,欢欢喜喜的喊了一句,“哥哥、嫂子回来了!” 然后把棉门帘打起来,把桂康和乌雅氏迎进了屋里。 在舅舅和舅妈前面的地上早就摆好了拜褥,桂康带着自己的妻子恭恭敬敬的给父亲母亲行了大礼。 乌雅氏在成婚之后这是第一次到公公婆婆家里来,不仅敬了茶,还带了自己的礼来。 那两个丫头拿着的包袱里都是她给桂康的家人做的衣服,甭管是不是她亲自动手做的,这份心意难得。 富海和桂平都是一身棉袍、一双鞋,舒舒觉罗氏多了一条抹额,二姐是一条挑花的裙子,连付宁都有一双鞋。 真真的是面面俱到,付宁还以为没有自己的,毕竟他跟舅舅家的兄弟还是隔了一层,谁承想还有一双鞋。 互相道了谢,富海随意问了几句“亲家身体好啊?”、“你们最近日子怎么样啊?”之类的,舒舒觉罗氏就张罗着吃饭了。 付宁帮着桂平把大圆桌支起来,随着菜上齐、酒斟满,富海家这顿久违了的团圆饭终于开席了。 第67章 醉话 作为新媳妇,乌雅氏是要在婆婆身边布菜添汤的,但一是桂康是入赘的女婿,舒舒觉罗氏这个婆婆不硬气。 二是乌雅氏是出了名儿的身子弱,这要是站一会儿晕倒了,他们家再传出个苛待媳妇的名声,桂平的婚事就更难了。 所以舒舒觉罗氏只是让她意思意思,夹了一筷子青菜就作罢了。 乌雅氏也不推脱,大大方方的坐在婆婆旁边,笑盈盈的看着这一家人吃饭。 付宁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仔细看了她两眼,这个姑娘身量还没长开,个头还不到桂康的肩膀,但是气势很足。 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而是家里给了她很大底气和支持的那种气势。 她往那儿一坐,别人的目光就不自觉的被她吸引过去。 其实要说容貌,乌雅氏不是什么顶级的美女,或者说连美女都还说不上。 不到十四岁的女孩正是发育的时候,就像是禽类换羽的时候,没有幼时的娇憨,也还没有成熟的韵味,除了青涩一无所有。 但是乌雅氏身上的沉稳超脱了她的年龄,压过了青涩,看着她的眼睛往往会让你忘了她的年龄。 桌上的人都是旗人,饭桌上的话题说着说着就偏到时局上去了,再加上两杯酒下肚,那热闹程度都快赶上金銮殿的大朝会了。 付宁酒量还行,至少脑子还清醒,在饭桌上第一次被允许端杯的桂平,可能是过于激动,两杯下去人已经有些软了。 为了防止他失态,付宁寻了个借口把他扶回了自己的房间,又给他灌了碗醒酒汤,等再回到酒桌上的时候,发现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许多。 什么情况?这是说了什么了? 他悄咪咪的坐下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富海和桂康说起了庚子年,两个人在那儿复盘呢! 好家伙,你们是亲王还是郡王啊?!复盘这个有用吗? 付宁只是心里吐槽,舒舒觉罗氏则是付诸于行动了。 不过她这话一说出来,立刻收到了两道白眼,富海和桂康都对她的观点不屑一顾,“咱们这是心存祖宗江山社稷,后世不忘,前事之师。” “再不忘,也不耽误你们明天早晨吃窝窝头!”舒舒觉罗氏刺了他们一句,就转过头拉着儿媳妇培养感情了。 付宁这个时候就看出了这位小嫂子的过人之处,她身跨了两个话题,哪边都没耽误。 跟婆婆和小姑子说着衣服、节令,还有亲戚里道的妈妈令,旁边还能盯着桂康,每当他有些出格儿的言语时,三言两语就给拽回来了。 她还不到十四啊!付宁觉得要是再过上几十年,她绝对是个干外交的好苗子,生在这个时代属实是浪费了。 那边复盘的也差不多了,舒舒觉罗氏又说起了前些日子给桂平相看的事情,不由得又开始抱怨那个名不符实的姑娘。 桂康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了,听了这个话,拍着桌子跟自己亲娘说:“额娘,桂平的事情不着急,你儿子我搭上了一条船,若是成了,嘿嘿,您就等着挑儿媳妇吧!”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完之后,满桌人都不淡定了,这大哥上一次寻的好路是把妹妹送进宫,结果呢?二姐被他坑得嫁人都得看运气! 这家伙又搭上一条船,家里房契还没找回来呢,再坑可就是人命了! 大家全都追着他问,追着他嘱咐,生怕他一冲动,再捅出个大篓子来。 付宁的目光扫过乌雅氏,这个小姑娘先是一脸迷茫,然后在众人的三言两语里抓住了桂康上次干的缺德事儿,皱着眉头看了自己丈夫一眼。 但是桂康可不乐意听大家说他不靠谱,大着舌头跟家人们拍胸脯,说是这次是寻到真龙了,现在龙困浅滩正是他表现的好时候! 还拉着富海的手,跟自己的老父亲保证那房契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现在在一个特别妥帖的地方,自己没把它拿回来,是因为这是他们家支持真龙的证据,将来能论功行赏! 这话说完,富海上手就把他嘴捂上了,怎么越说越要命了呢? 可是桂康的力气又怎么是这几个人能比的?他脑袋一摇就把富海的手甩开了,转身就握上了付宁的手。 “弟啊,哥谢谢你!我想去更个衣,你扶我一把。” 行嘞,付宁扶着桂康摇摇晃晃的奔着院子角上的厕所就去了。 走到院子里,一阵小风儿迎面一刮,激得桂康身子一晃,肩膀一抖就要吐似的,吓得付宁赶紧给他搀到石榴树旁边,。 桂康扶着树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吐出来,“福宁,我是真的谢谢你!你接住了我妹妹这三年,要不然我都没脸回家!” 他这话说得竟是没有什么醉意,那端正的姿态让付宁都看傻了眼。 “哥,你没多?” 桂康表示在军营里打滚了这么多年,要是这点儿酒就撂倒了,自己也就别混了。 他是觉得自从付宁自己当家以后,整个儿人都成熟了许多,再加上两家的关系,今天是特意把付宁叫出来的。 他是想博个前程,但是家里人的安危也很重要,付宁是他选中的托孤后路。 桂康也不说自己要干什么,只是说如果到时候出了纰漏,自己绝对能摘干净跟萨克达家的关系,到时候付宁得帮着安抚好舅舅和舅妈。 至于生活,那就不用他们操心了,桂康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跟他们干,后路都是有的,到时候自然有人管他们。” 这说得付宁心惊肉跳的,他扶着桂康的手都抖了,“哥,你可想好了!这命可是只有一次!你的九族也都只有一条命!” 看着桂康那不以为然的样子,付宁都急疯了,我不管你是要干什么,你们到底有几成把握?手里还有多厚的底牌?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是要出事儿了? 桂康仰天一笑,搂着他的肩膀,悄悄趴在他耳朵边上说:“我岳父个子高,你不用担心!” 又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那里面真有好马,也有勇士!” 说完,还对着付宁眨了眨眼。 第68章 天桥 付宁觉得桂康的这句话绝对有深意,从舅舅家回来之后,他就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重放当时的场景。 他说他岳父个子高,是不是说乌雅家的这位三品参领也是这个计划的参与者?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这是说他自己的危险性小?还是说自己掺和的不深,还有拉一把的可能? 还有真龙、龙落浅滩,这些说法都让付宁联想到了流放新疆的端王爷和大阿哥,难道这位不安分的大表哥成了大阿哥党? 那他真的是挺能作死的!还每一步都能准确的踩到红线上! 不过,他说话的重点是最后一句,“那里有好马,有勇士!” 这句话桂康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个个字都加了重音,明显是在传递消息,再加上眨眼那个动作,这句话肯定是重点。 付宁又想起了当时他们站在石榴树底下,桂康本来是清醒的,突然一下像是醉意又上来了,扶着树一通干呕。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刚给他拍了几下背,乌雅氏的声音就传过来了,“你们在冷风里站了这么久,别着了凉。” 他一回头才发现小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嫂子,没事儿,我哥想吐两口,我给他拍拍,您身子不强,赶紧进去吧!” 正说着,二姐也寻出来了,跟付宁是一样的说辞,连说带劝的把乌雅氏拽回房子里了。 但是自那之后,桂康就没有清醒的样子了,走路都是一晃一晃的。 这个地方挺违和的,乌雅氏也没有显得特别羸弱的样子,要说她中秋节之前都病得快死了,三个月的时间恢复的也有些太好了! 总之,他们两夫妻身上就是一个看不明白套着一个看不明白,都跟逢场作戏似的。 有好马,有勇士!这到底指向什么呢? 付宁琢磨了两天都没有头绪,恰好连安在年前空闲了两天,约上他又去了翠云仙。 这次付宁是轻车熟路了,还没到中午就到了陕西巷。 人家这块地方主打的是夜生活,最早都得未时以后才开门呢,除了捉奸的就没有上午来的! 当付宁把大门叫开之后,小厮、伙计在门后站了两排,看这意思,但凡自己敢闹事儿,人家就有把握让自己横着出去。 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花牌子,表示是有约来的,人家才让了条路给他,还一路目送他进了翠云仙的门,那压迫感真不是盖的! 屋子里的酒气还没有散去,那股子酸腐的味道直冲鼻子,翠云披着件斗篷,乌压压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正站在二楼的楼梯上指挥着小丫头们开窗、洒扫,而连安则是在一层的罗汉榻边上坐着喝茶。 他对着付宁一点头,把茶碗里的茶水一口喝干了,又从旁边的小茶炉上拎起茶壶重新注入热水,略闷了闷就小口吸着喝,连喝了三碗,喝到额头上微微见了汗,才把茶碗放下。 披了厚实衣服,他拉着付宁站在了院子里,四下无人,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遮掩了,连安听了桂康的这两句“醉话”,也是一时摸不到头脑,又是养马的? 可是他查了这些日子,宫中根本没有养马太监,这件事就归内务府管,包括贵人们出行时安排车马、行程的设定都有规矩,不是说随便能改的。 难道是桂平听错了? 不会!要不桂康再提的时候,就不会还是跟马有关了。 两个人琢磨不透,翠云把房间收拾利索了,过来请他们回去。 正好是午饭的点儿,桌上摆了两大碗面条,汤清如水,面上头撒着碧绿的葱花,还有一层虾子,旁边放了四碟子小菜,清炒虾仁、香菇面筋、大片的卤肉和爆鱼。 付宁尝了一口汤,挺鲜的,好像是鸡汤,两个人一会儿就吃完了,连安看着碗碟撤下去,又用了两盏茶,就带着付宁出门了。 陕西巷在南城,离着不远就是天桥和大栅栏,两个人没有别的事情,就带着石头在大街上随意走了走。 临近过年了,路边摆摊卖年货的小摊子是一家挨着一家,吃的、用的一眼看不到头儿,走不了几步就有撂地卖艺的,打把势的、唱莲花落的、耍杂技的……,还有用布围个场子唱折子戏的。 越是离着大栅栏近,两边的店铺越多,戏园子还没开张,但是几家茶馆里的人都是乌央乌央的。 可以说各家有各家的高招儿,有开书场的、有唱鼓曲儿的,还有的放了台最近时兴的留声机,一边放着外国曲子,一边用京腔京韵招待往来宾客,有点儿不伦不类。 一边走着,连安一边跟他抱怨,原来天桥这边都是石头条子铺的路,虽说有些磕绊,走着还顺脚,今年整修改成了碎石子的马路,说是适合走车,可是走路就费劲了,一踩软绵绵的不说,老往鞋里进石头。 两个人走得累了,随便进了路边的一家茶馆,里面说书的正讲到精彩的地方,一群人坐在台下听得专注,四角上则是不那么在意故事的人,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说着自己新得的物事,或是围在桌边杀着象棋。 付宁不在意那些说书的故事,他早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大清朝的文字狱那是首屈一指,所以说书的也就是说说三国,间或有说隋唐的,其他都没有,你要说想听段儿《明英烈》,先摸摸自己脖子够不够硬吧!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旁边就是两个老头在下棋,周围围了一圈看棋的,你一言、我一语,还挺热闹。 小二上了壶小叶花茶,付宁给连安和自己倒了两碗,石头不进来,在外面台阶底下买了碗大碗茶,喝了候着。 付宁看着这一屋子吆五喝六的男人们,最大的头发都白了,年轻的也就不到二十,但是个个都像是没骨头似的,摊在椅子上听着老掉牙的故事,喝着廉价的茶水。 一张嘴就是:当年我们家老祖宗从龙入关的时候,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付宁喝了口茶水,心想:你们老祖宗我是不知道,但是你这样的基本就是废物了! 第69章 溥旭 这个时候,台上的说书人正结了个扣子,一声醒木结束了一段故事,底下的茶客有高声叫好的,也有听完了书要结账走人的。 旁边那桌下棋的,忽然也热闹起来了,一方攻城掠地眼看要赢,另一方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应对,偏巧身边有个不知趣的,频频出招儿,还招儿招儿都臭,嘴还不闲着。 终于是给人惹急了,薅着脖领子就要打他,旁边看棋的都忙着伸手拉架,七嘴八舌的把人摁下,有和稀泥打圆场的,“诶呦,您就少说几句吧,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然后掉过头去又开解那个输棋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位爷最是会用马的,您上来没别折他的马腿,这后面不就落了下风了吗?谁让人家有个外号叫御马监呢?” 付宁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嗑着瓜子,乐呵呵的看着人家打架,突然腿上就挨了一下子。 这一下拍得他大腿都木了,赶紧扭头看连安,什么情况? 就看连大爷眼睛亮亮的,张着嘴不出声,用口型说了三个字:御马监。 付宁懵头懵脑的点了点头,是啊,御马监,不是刚才那人的外号吗? 看他不明白,连安也不解释,让他出门叫石头套车,带他去个地方。 付宁一边去找石头传话,一边琢磨,御马监那不是前朝的太监机构吗?本朝没这个设置啊? 等石头从陕西巷把驴车赶过来,连安结了茶钱,带着付宁上了车,小车摇摇晃晃的就走起来了。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晃到了虎坊桥边上的一个小破院子。 这个院子跟付宁他们家差不多,都是一股子年久失修的味道,不同的是付宁家是三合院,西房塌了一半,这一家是四合院,东房塌了一半。 连安叫了半天门,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披着条薄被来开门,这形象真是给付宁惊着了,“冷得披被窝”这句话他一直以为是个形容词,或者是家里没人的时候的放浪形骸。 不承想还真有人用这个形象出门见人! 那人一见连安,不耐烦三个字都挂在脑门儿上了,“连大爷,我说过多少回了,没事儿别找我,一条烂命,早死早超生,我不在乎!” 连安也不接他的话茬,一点儿不见外的带着付宁和石头就进院了。 天色渐渐暗了,这个院子里一点儿灯火都没有,连安在堂屋里翻了翻,别说蜡烛,灯油都没有。 “石头,去买几根蜡回来,今天爷跟这小子要彻夜长谈。” 石头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大概知道连安到了这儿就要过夜,进门就把车卸了。 他正把驴车拉到南房停好了,把驴拴在院子里,听见连安的吩咐,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谁是小子?你管谁叫小子呢?我说了要跟你彻夜长谈了吗?出去,出去!” 那个年轻人冻得在地上邦邦跺脚,嘴上是一点儿亏都不吃。 连安显然是习以为常了,自己擦了擦椅子坐下,还招呼付宁随便坐,自在得仿佛他才是这家的主人似的。 “这个家伙叫溥旭,黄带子,比我小上一岁,但是自幼聪颖,我们同在宗学堂听过课,以前没什么交集,这两年才熟识的,家里爵位传到他这儿就剩下个奉恩将军了。” “谁跟你熟啊?!我可跟你不熟,您老可是四九城有名的玩家,我可没这个本钱!” 看着他嗷嗷叫唤着,一脸的傲娇,付宁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只跳着脚汪汪叫的柯基,无他,这个叫溥旭的年轻人个子不高,尤其腿短。 付宁看着他是越看越像,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了,溥旭和连安也不打嘴仗了,全都扭头看着他,倒把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等到石头回来,这屋子里可算是有亮儿了,一只白蜡在正中间的桌子上散发着光和热,屋子里更显得阴冷了。 好在石头是个会变通的,不仅买了蜡烛,还背了一篓子碳回来,溥旭家虽然破,但是物事齐全,炭盆这个东西不仅有,还是个花纹精美的高档货。 有了炭盆,屋里渐渐暖和起来了,溥旭看连安真就是要留下长谈,也不叫嚣了,嘴里念叨着“脸皮厚”,从柜子里翻出了茶壶茶碗,借着炭盆的火烧热水。 连安也不帮忙,就看着他笨手笨脚的在那儿自己鼓捣,给付宁接着介绍。 溥旭是宗室旁支,原本也是家境殷实的子弟,在宗学也是名声在外,不仅跳级,而且还把他们这些痴长了几岁的哥哥们,比得一无是处。 从宗学毕业之后,他还进过国子监,帮着那些大儒整理藏书,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 “今天我就是奔着他这个活书库来的,咱们想不明白的事儿,他肯定知道!” 一听这个话茬儿,溥旭可来劲了,“合着你今天有事相求啊?那不说别的,请吃饭!要不是你把我敲起来,我现在就应该睡着了,今天晚饭就省了!” 好嘛,饿了就睡觉,这位比付宁还困难! 连安听了一拍巴掌,“那可说好了,我请晚饭,你可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好儿,门外的胡同里传来了叫卖声:熏~~~鱼儿~~~ 连安出了院门叫住那个背着红柜子的小贩,切了满满一盆的酱猪舌头、猪尾巴、猪大肠和猪头肉。 “卖酱肉和猪下水的,他为什么吆喝熏鱼儿啊?” 连安看了付宁一眼,“总比猪尾巴、大肠头好听吧?!” 石头跑到胡同口买了一炉热烧饼,晚饭就齐了。 溥旭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荤腥了,专挑肥肉吃,用热烧饼一夹,那荤油就化开了,顺着手指头缝儿往下流。 他狠狠吃了三个凿凿实实的烧饼夹肉,灌了一碗开水,才开口说话,“说吧,所谓何来?” 连安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只说了三个字:“御马监。” 第70章 御马监 听见这三个字,溥旭一笑,又拿起一个烧饼一点儿一点儿擦着手上的油,嘴里是娓娓道来。 “在前明宦官二十四衙门里,最重要的就是司礼监和御马监,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它就是个养马的地方吧?” 说到这个,付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御马监职掌御马,自然有养马、驯马的人员,由此产生了一支由御马监统领的禁兵——腾骧四卫及四卫勇士营,又叫养马勇士。” 养马勇士?!付宁一拍大腿就跳起来了,这不就跟桂康说的“有好马、有勇士”对上了嘛! 溥旭看他这么激动,有点儿不明白缘由,但是还在接着说:“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 其实,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提督,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也就是说这个部门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是个绝对的实权部门。” 溥旭赞同的点了点头,把御马监的来龙去脉细细讲给两个人听。 御马监是明代宦官机构中设置较早的一个。 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元年九月设内使监,旋将内使监分为内使、御用二监,秩皆正三品,分掌内使名籍和皇家用度;同时设御马司,正五品,掌御厩马匹。 御马司即御马监的前身,其地位虽低于内使监和御用监,却是明太祖开国之前就设置的第三个宦官衙门,其设置比司礼监的前身内正司、纪事司还早六年。 洪武二十八年,将原有的九个监扩充为十一个监,均定为正四品,另有四司八局,宦官二十四衙门的规制基本形成。 御马监由管辖养马人员进而统领禁兵始于永乐时,这支禁兵最初的来源,是从各地卫所挑选的精壮之士,以及从蒙古地区逃回的青壮年男子。 这支禁兵不属亲军指挥使司所辖的上十二卫,但地位显然高于上十二卫,是禁兵中的禁兵;这支禁兵的职责是“更番上直”,担任宿卫。 虽然御马监统领禁兵从永乐、宣德就已经开始,但其真正发挥作用并引起时人的关注,却是在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之后。 当时瓦剌骑兵直扑京师,北京保卫战在于谦的组织下进行了五天,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西直门和彰义门。 由于明军主力京军三大营尽陷,守卫西直门的是御马监太监刘永诚的侄子右军都督刘聚,在彰义门主动出击瓦剌军的则是御马监提督的留守北京的四卫勇士和旗军。 天顺元年二月,英宗复辟,诛杀御马监太监郝义,原因是郝义曾经策划调动四卫勇士擒杀支持英宗夺位的司礼监太监曹吉祥。 而天顺五年,当曹吉祥及其养子昭武伯曹钦在北京发动兵变时,平定兵变、击杀二曹的主要力量,却还是四卫勇士和旗军。 正德九年,武宗于京军十二团营中选拔精锐,编为前、后二营,与勇士营、四卫营同操练于西官厅,为“选锋”。 可见,这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部队。 对于御马监所统领的这支禁兵在整个京军中的地位和作用,内廷和外廷都看得非常清楚。 弘治、正德间御马监太监宁瑾曾宣称:“腾骧等四卫勇士旗军,乃祖宗设立禁兵,以备宿卫扈从,名为养马,实为防奸御侮也。” 正德时兵部尚书许进也认为:“勇士名虽养马,实为禁兵,防奸御侮,关系重大。” 御马监本身逐渐具备多种军事职能,被视为内廷中的武职衙门,它的职责:一是扈从出征并掌兵符火牌;二是提督京营及坐营、监枪;三是出镇诸边及各省;四为监军;五为提督西厂。 这一番讲解听得付宁是从心底里升起了一个大大的“服”! 怪不得连安说他是“活书库”,他们只是起了个头,这位就能拽出一串珍珠来,时间、沿革说的头头是道,说实话,付宁背都背不了这么溜。 一番话说得溥旭口干舌燥,这个功夫正端着大碗顺着碗边喝热水。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炭盆里噼噼剥剥的烧火的声音,还有外面呼啸的北风,天早就黑透了,在寂寥的夜里,远处传来了一声一声的吆喝:半~~~空儿,多~~~给! 半空儿就是秋收后筛选出来的小花生,颗粒也不饱和,炒成五香味的,多是老人挎着个篮子在胡同里串着卖。 连安伸着脖子叫石头,“去,买点花生来。” 一会儿,石头用衣襟兜着花生进来了,哗啦啦都倒在了桌子上,连安给他抓了一把,打发他下去了,自己剥着五香花生,接着问溥旭。 “你说的都是前朝的事儿,本朝呢?” 溥旭也抓了一把花生,斜了他一眼,“你这宗学白上了!” “少废话,赶紧说!” “咱们宫里的一应事务都归内务府管,你可还记得十三衙门?” 这句话一问出来,连安罕见的沉默了,只有付宁不知所以,追着问:“十三衙门是什么?” 溥旭把一颗花生扔进了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十三衙门就是宦官衙门,主管也是宦官。 由当时的大太监吴良辅建议,于顺治十一年设立,在宫廷内侍奉皇室及其家族,以宦官为主管,乃是仿明朝体例二十四衙门而设,下面就有御马监。 康熙元年吴良辅等伏诛,裁撤了十三衙门,另由上三旗包衣组设内务府,自此,内务府就掌管了内廷事务。” “这话一说都二百年了,如果现在又有人提出了御马监的名头,并以此行事,你觉得他们想做什么,又能怎么干?” 溥旭冷笑一声,“这不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有人想碰碰那把椅子,出偏招儿呢! 我告诉你,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我管不着! 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我一个月就这五块钱,有本事他们饿死我!” 第71章 机械 听见他这句话,付宁转着头看了看这家徒四壁的房子。 奉恩将军怎么说也是个爵位,一年俸禄这么少吗?都赶不上他们试验场的七品笔帖式挣得多! 那这一年也有六十块钱,再加上禄米,按说这日子也不能过成这样啊?除非这家伙有什么不良嗜好! 付宁脑子嗖嗖转,脸上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看得溥旭忍不住笑弯了腰,“连大爷,这宝贝你从哪儿挖出来的,什么都挂在脸上,太好玩了!” 连安但笑不语,他能说这是自己一鞭子抽回来的吗?溥旭能笑话他十年! “你别瞎琢磨,奉恩将军一年该有六十两银子,他们都给搭了三成的铁制钱,花不出去。 不过溥旭穷确实是因为他有点儿小爱好,但是跟你想的不一样!” 连安从桌子上把烛台拿起来,拉着付宁走进了西屋,在烛光的映衬下,一室的光华闪闪。 付宁乍一看以为是珠宝反光,定睛一看,全是各种金属的小玩具,有唱戏的小人、有笼子里的黄鸟、有拉着车的马…… 个个都做得惟妙惟肖,溥旭跟在他们后面进来,痴迷的看了一眼自己这一屋子的宝贝,然后拿起个鸟笼子,在底下转了几下。 笼子里的黄鸟开始转着圈的飞行,嘴里还“啾啾”叫了几声,然后笼子的顶端整个儿转了一圈,“咔哒”一声,笼子门就开了,那黄鸟飞到了笼子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这通操作看得付宁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这么精细的机械,“他的钱都买这个了?” “不是买,是做!这些都是他做的!” 连安的话炸的付宁汗毛都立起来了,全都是会动的机器玩意,全都是溥旭手工做的!这是一双什么样的巧手啊?! 然而震撼还没有结束,连安从架子后面拿出一个盒子,“他最厉害的作品不是这些玩意儿,而是这个。”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把枪,一把木头做的手枪。 付宁把枪拿起来凑在烛光下面细看,这是一支有明显特征的转轮手枪,但是比他记忆里的左轮手枪大了不少。 “这是仿制的韦伯烈六响转轮,又叫梅花手枪,当初北洋水师的军官们都配的这个。”连安看着它感慨了一句。 然后把枪拿出来,当着付宁的面把弹仓推出来,转了两圈又推回去,对着门口一扣扳机。 “铛”的一声,一颗木头子弹就从枪口飞出去了,把窗纸打了个大洞。 “别开枪!”溥旭在连安扣动扳机的时候就扑过来了,可惜还是没有连安的动作快。 他把木头枪从连安手里夺下来,一脸心疼的检查着,“我这是木头的,一震就裂了!你都玩儿坏我两把了!” 他们两个对着一把木头枪你争我夺,付宁在旁边一脸空白,是的,他已经震惊到空白了。 用木头做手枪,还能拆卸,还能击发! 溥旭是天才,是科学怪人,是疯狂博士…… 付宁已经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溥旭了! 可是人家心疼完了手枪,开始心疼自己的窗户纸,“你说,你玩儿就玩儿吧,非得给我这窗户打个窟窿,我还得买纸去,多浪费啊!” 付宁插了个空儿问他,“旭大爷,您这子弹飞出去怎么不冒烟啊?” 溥旭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兄弟,我这是木头的!冒烟儿就着了! 人家真枪那子弹里有火药,我这个里面用的是弹簧,要不它怎么崩出去啊?!” 付宁赶紧点头,“我不懂,我不懂,我就是一种地的。” 参观完了这间宝藏满满的工作室,三个人又回到了炭盆边上,溥旭拨了拨红红的火炭,又添了两块儿,屋里顿时多了股子烟味。 “你们为了这么个御马监,就大冬天的不回家扎在我这个破房子里,没用!你得找准了谁是利害关系的那个扣子,直捅过去才有用呢!” “这不是够不着那么高的地方吗?也想听听你的意思,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事儿。” 连安剥着花生,一指付宁,“他表哥陷进去了,养马勇士的事儿就是他传出来的。” 溥旭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摇晃着脑袋对付宁说:“你已经到了人家眼里了,万事小心一点吧。” 我?付宁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表示不明白。 连安拿了个花生壳丢在他脑袋上,“你傻啊?!你表哥为什么给你传话啊?还不是因为能传到我们这边来?” 有道理!付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连安叹了口气,转头跟溥旭吐槽,“你瞧瞧这个呆样儿,让人活嚼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所以你得支楞起来,要不就没人帮我了。” 他看着溥旭不以为然的样子,急得上脚就是一下,“你真想死啊?!他们已经找上你了,你以为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就能糊弄过去?” “我是宗室子,他们还能拿把刀抹了我的脖子?” “我的旭大爷,你怎么也天真起来了呢?这京城里的黄带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少你一个算什么,还是个罪臣之后,谁理你啊?!” 听完这句话,溥旭不说话了,半晌才开口:“我再好好捋捋,你改天请我正经吃个饭吧!” 一听这话,连安眉毛都跳起来了,但是溥旭紧接着一指付宁,“像这样的就别带着了,能把话传明白就不容易了,别难为人家。” 什么意思?付宁心想,你俩吃饭有我什么事?诶,这话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不是说我傻啊? 看着付宁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微笑到想明白的尴尬,连安和溥旭都笑喷了。 连安伸手拍了拍付宁的肩膀,“这个兄弟原本真的是没打算拉下水的,一个是没想到他表哥陷得这么深,二是我也低估对面那群人的能量。” “你只是前面几步走得太顺了,所以这些台面下面的勾连没有放在心上罢了,不过看来老天都帮你,听个书也能听出个真音来,行,我就再博一把!左不齐就是一条烂命罢了!” 可别介!付宁大概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但是他在意的是溥旭的生活态度,他好像有些厌世,这可不行! 就他这双手,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能发挥的作用太大了,他必须得活着,得好好活着! 第72章 倒霉的两头堵 付宁在他们聊天的间隙,好奇的问:那个转轮手枪为什么做成木头的?也做成金属的不好吗? 溥旭耐心的告诉他,自己的原材料和工具都有限,没有足够厚的精铁,这个东西容易炸膛,做铜的贵不说,还容易变形,反正就是个玩儿,木头的就够用了。 在付宁努力的插科打诨下,旭大爷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夜深了,连安和付宁就在溥旭的破院子里住下了。 睡觉是不可能的,咱们旭大爷只有一条被子,还在自己身上披着呢。 付宁虽然被叫了一晚上的傻小子,但是睡凉炕他也受不了。 所以三个人就这么聚在堂屋里,守着那个炭盆聊天,最舒服是石头,他在屋檐底下靠着小毛驴,盖着大棉袍,反倒最暖和。 溥旭终于点头要掺合连安的事情了,他们两个忙着交换信息,付宁听了一会儿,头就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 看着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旭大爷难得大方的把自己的被子分了一角给他,还在嘴上埋怨连安。 “你们什么时候来不行?非得大晚上过来,你当这是你们什刹海呢,通宵可通行无阻,这里是有宵禁的,看看现在,想走都走不了!” 等付宁清醒过来的时候,窗户纸上都透亮了,炭盆里的火早就灭了,只剩下一股青烟。 连安和溥旭扎在书房里,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还在争论什么。 付宁觉得这么窝了一宿,肩膀、脖子、手脚都是僵的,又酸又麻还吃不住力气,只能慢慢的移动位置,再慢慢活动开。 看见他醒了,那两个人也不讨论了,都甩着胳膊走过来,旭大爷张嘴就是一句,“你总算醒了!走,吃饭去!就等你了!” 这一晚上说话说得,溥旭的嗓子都沙哑了,那也挡不住他想要再宰连安一顿的心。 石头早就起来了,从车板下面拿了些备用的草料喂驴,免得它大早上的“嗯啊”一叫,再吵到街坊四邻。 四个人在胡同口,一人拿了一套马蹄烧饼夹油饼,又坐在馄饨挑子边上,要了四碗鲜肉馄饨。 溥旭不会做饭,家里钱也不富裕,平时就是熬一锅粥,一喝喝一天,今天碰上了好吃食,自然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不过他在在外面可是斯文多了,不像昨天吃烧饼那样狼吞虎咽的,虽然吃得快,动作却不粗鲁,一碗馄饨下肚,抬手叫老板又煮了一碗。 等馄饨上桌的间隙,他坐在桌子边上发呆,直到连安碰了碰他的胳膊才说话,“我阿玛要是活着,看见我这没起子的样儿,估计得打我板子了。” 在回去的马车上,连安告诉付宁,溥旭的父亲已经故去好几年了。 庚子年之前,那老爷子是坚定的主战派,但是他不赞成启用拳民,认为“洪水猛兽,愚昧村夫不值一提。” 结果被风头正劲的端郡王一道折子就给抹下去了,从有点儿实权的宗室变成了闲散宗室。 后来,端郡王被清算了,他想着这回朝廷该重用我了吧? 结果一顶“主战派”的大帽子把自己送进了宗人府,一关就是三年。 溥旭本来是这辈子侄里很有能力的一个,被自己父亲牵连了,不仅从翰林院被赶了出来,还得了个“永不叙用”的朱批。 原来的府邸也抄没了,这个破院子是宗人府发回给他们的,要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溥旭心里堵得慌,到处托人走关系、喊冤、上折子,总算是把父亲从宗人府大牢里接回来了,可是老人身体已经垮了。 又是请大夫,又是吃药,可是连两个月都没维持住,老爷子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说:是我连累你了! 溥旭狠狠哭了一通,发送了老爷子,家底儿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就一头扎在院子里不出门了。 直到连安上门来找他,才发现了他那一屋子的宝贝。 付宁叹了口气,这老爷子确实倒霉,整个儿一个两头堵,两头吃瓜落。 溥旭这一身的才华就这么埋没了,也确实是太可惜了。 “那他也二十多了,当初没有成家吗?” “本来是有说好了的人家的,这事儿一闹,人家退亲了。” 哦,三重打击,怪不得这位爷有点儿厌世呢。 从虎坊桥回来没几天,整个儿京城就又进入了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过年啦! 不过对于付宁来说,跟平常日子的区别也不大,进进出出的也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等到了除夕晚上,他还是给自己整了六个菜,“六六大顺!”这是对新的一年最大的期望。 付宁随便吃了几口,就窝到炕上去了,去年好歹还有吴树丰陪着他,今天是真真正正的只有自己了。 虽说腊月里他又在后院捡了个人,但是想着倒卧二号那闪着寒光的眼睛和小飞刀,付宁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年也挺好,安全! 按照老规矩,每天的生活跟打卡似的,放炮、吃饺子、走节礼,当然他今年还是不用走亲戚的。 十几天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桂康没有再回来,说是陪着他的参领岳父回去祭祖了,舅舅、舅妈的失望之情都挂在脸上了。 桂平还是每天在胡同里串着跑,几个月以前都不怎么搭理他的小伙伴们,现在又玩儿在了一起,看来时间真的是能冲淡很多事情。 等到了正月十五,富海特意拉上了付宁跟他们一家人去逛灯会,这是过年最后一个热闹了。 等到正月十九就该开印了,付宁收拾整齐来到了农事试验场,年后上班第一天,精神面貌很重要啊! 可是他一走进办公区的院子,每一个人看见他打招呼都不太自在,那一屋子的前辈笔帖式更是笑得微妙,都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什么情况?过年吃错药了? 他正觉得有点儿麻爪的时候,蔡大人过来了,招呼他去找总科。 看来真的是有点儿事! 第73章 新来的小伙伴 付宁跟着蔡大人去找刘总科,一路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付宁直接开口问了:“蔡大哥,有什么事你就说,这一早上谁见了我都这样,弄得我摸不着头脑,难受死了。” “唉,这个事儿啊,你得有个准备,咱们这儿来新人了,还是留洋回来的,大家伙儿都觉得你可能得走人了。” 听了蔡大人的解释,付宁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嗐,就这啊!大哥,我是实习的,学校都没毕业呢,本来过了几个月就是要走的啊!” 付宁现在对农事试验场并不是特别看重了,在整理完了库房之后,他就一直没事儿干,在这儿耗着,除了那点儿津贴,属实是有些浪费时间。 所以他本来的打算就是看看开春以后的工作安排,能不能把库房的种子种下去一批,如果这个工作都干不了,那他就借口回校直接走人了。 现在有没有新人进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当然他也对这个留学生有很大的好奇。 听他这么一说,蔡大人脸上的神色立刻好起来了,说话也轻松了许多。 刘总科的屋里摆着两盆上等的绿菊,在这个早春时分,居然打起了花苞,已经是含苞待放了。 他正坐在圈椅上跟一个穿着官服的年轻人的说着话,听见蔡大人敲门,一歪头叫了声“进”。 看见了付宁,刘总科随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小付,这是安晨冬,从日本学农学回来的,现在是咱们这儿新来的八品笔帖式,我觉得你们两个肯定有话说,你把库房给他交代交代吧。” 付宁行了礼,点头称是,对着安晨冬也拱手作揖,带他去了库房。 他刚一出来,蔡大人就进去了,付宁估计路上的问题是替刘总科问的,现在是回话的时候了。 毕竟他这个实习是没有先例的,连安也不知道走的谁的路子把他塞进来的,刘总科有心打发他,但是又怕得罪人。 付宁带着安晨冬进了他们那个院子,新鲜出炉的安大人得跟老前辈们打招呼去,付宁就自己先去了后院,把库房门打开等着他。 不一会儿,安晨冬就过来了,付宁拿着库存明细,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给他介绍,看着那些从五湖四海搜集而来,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芽的种子,他也觉得非常可惜。 等到了国外种子这一架的时候,安晨冬看着那些干瘪的马铃薯皱起了眉头,“怎么全是块茎,马铃薯的种子一粒都没有?” 付宁从账本里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手里的土豆干,无可奈何的说:“收集这些种子的人可能没有什么专业知识,看见当地的农民种什么,就以为种子是什么,所以送回来的都是块茎。” “那农民为什么不种土豆的种子呢?”安晨冬冷不丁的抛出了一个问题。 看着眼睛都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安大人,付宁笑了笑,“你这是考校我?马铃薯的种子有至少六个月的休眠期,发芽率也不能保证,而且生长非常缓慢。 马铃薯自交不亲和,不好控制遗传性征,所以农民种植的时候都会用块茎。” 说完之后,付宁对着安大人一摊手,意思是:怎么样?满意吗? 安晨冬这个时候脸上才有了些真诚的笑容,“付兄弟别多心,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跟外面那些老前辈是一样的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是有是的说法,不是有不是的道理。对了,农科大学现在农学都招哪里的学生?” 对于这个问题,付宁可回答不了,他是走了连安的路子考试进去的,现在农学园艺科连自己的教室还没有呢,他上课都是满学校的蹭课听,要不就是去书局找书自学。 说到这里,他对于现在日本农科大学的课程设置非常好奇,想让安晨冬给他好好说一说。 安晨冬也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那一屋子老前辈也没话可说,干脆就端了自己的茶杯过来,跟付宁扎在库房里谈天说地。 通过他的介绍,付宁发现京师大学堂在农科设置上几乎照搬了日本的体系,课程设置都是一样的。 这让他动了借书的心思,有的课程实在是找不到相应的课本,他只能把结课的时间往后推一推。 安晨冬说了半天,喝了几口茶水,又拿出来一个小袋子,倒出来几块儿棕黑色的肉干,“来,尝尝这个,我外祖家带来的牛肉干。” 付宁道了谢,拈起一块儿放进嘴里,真的好硬,但是真的好香! 在嘴里左右倒换着嚼上几下,肉丝慢慢散开,牛肉的香味就在口腔里散开来,越嚼越香,就是稍微有点儿咸。 不过吃完一块肉干,再喝上两杯水,付宁发现自己竟然有半饱的感觉了。 安晨冬晃了晃牛肉干,“那是,这个玩意儿搁在以前可是军粮,最是顶时候了。” 两个人开始聊些闲天,安晨冬的父亲是江南人士,家里做丝绸生意,给他捐了个小官,在工部下面当了个从九品的司匠,也不是为了那份俸禄,就为了这个官身。 而他外祖家是宣化府的望族,在京中也有不少人脉,两家结亲之后,自然也就互相提携了。 说到了宣化府,安晨冬的话更多了,他幼时体弱多病,外祖母心疼女儿和外孙,每年夏天都把他们接回去避暑,也让孩子跟着家里的护院学学拳脚,还带着他到处游玩,所以那里有他童年最快乐的经历。 两个人说着说着,付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赤城县。 这个地方怎么那么熟悉呢?哦,对了,便宜爹买的那块地不就在一个叫赤城县的地方吗? “安大人,这赤城县有叫大西沟的地方吗?”付宁找了个机会,赶紧打听。 安晨冬想了一阵子,“你说的是哪一个大西沟啊?” 大西沟还有两个吗? 安大人摇了摇头,“不是两个,光我知道叫大西沟的地方就有五、六个。” 啊?这么多? 爹啊,你是真能坑儿子啊! 第74章 杏花开处土豆田 有了可以一起聊天的小伙伴,付宁觉得在试验场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特别是安晨冬把他的课本借给付宁之后,他还可以得到一个随时随身的讲解员。 付宁觉得如果是这个效率的话,那他两年把预科的毕业证拿下来不成问题。 随着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试验场里是处处透着绿意,不仅地上的野草、野菜争先恐后的往出冒,植物园的玉兰花先开了,一股一股的幽香往人鼻子里钻。 刘总科亲自带着人剪了好几支姿态优美的花枝,连着一大筐的花朵都送进宫去了,要赏玩可以赏玩,据说花瓣裹了面糊一炸,也是难得的美味。 付宁没吃过,也没打算尝试一下,他的家底子还不支持浪费一大锅油,就为了试试味道。 玉兰花落了,桃花开,桃花还没落尽,杏花就准备好了。 可以说这一阵子,是试验场一年里最漂亮的时节。 但是付宁没时间去欣赏了,过了年开印没几天,就又有一麻袋的种子被送进了试验场,这次是他和安晨冬两个人整理的。 这批种子里除了各种蔬菜,还多了些水果种子,最重要的是马铃薯块茎,足有半麻袋,而且大都是饱满的。 两个人颇为兴奋的把土豆一个一个拿出来检查,剔除掉少部分腐烂的,还剩下不少。 付宁一个实习的不好去申请什么,安晨冬是正正经经的笔帖式,他跑去问总科:能不能在试验场里试种这些种子? 总科请示总办,总办请示农工商部的郎中、侍郎……,总之一层一层的报上去,再一层一层的批下来,等“可以”这两个字送到安晨冬手里的时候,都快清明了。 好在付宁已经把这些土豆都做了催芽,不至于误了农时。 其实,他是想着,就算最后批下来“不行”,这批土豆他也是种定了。 大不了种到他们家坟地去,每天守着库房,偷偷带走两个土豆还是没问题的,库存明细都是他做的,只有名称,没有数量。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是有一点,这些种子你们随便折腾,但是经费就不要申请了,国事维艰,财政困难,甭管你们怎么研究,最后得给试验场交一份详尽的报告。 这下两个人有点儿傻眼,因为本来是打算申请雇几个农民来种地的,付宁好歹还种了一年的三分地,安晨冬可是一下锄头把子都没摸过。 这下计划又得变,他们已经找好了一块靠近围墙那边的地,请示都做好了,也分好了区域,不仅是这批马铃薯,还有一部分蔬菜,还有库房里年头不是很长的一些种子,都想要种一下试试。 这回都实现不了了! 安晨冬急得在库房里转圈圈,转得付宁眼睛都花了。 还是蔡大人提醒他们,每天给他们试验场的笔帖式烧开水的、倒垃圾的,都是卒役,还有几个是附近的住户来打短工的,可以找他们帮忙,少给一点钱,这样小小的申请一笔经费,没准儿能过。 安晨冬当场拍板,就这么干了!天时不等人,他写申请先走流程批着,付宁去找人,一天四十个铜子的工资,这钱他先垫着,最后上面拨了银子,他就补上,不拨就算了,他自己掏! 安家是殷实人家,这点儿钱还是出得起的,他就是觉得有点儿憋屈。 就是实验田的手笔就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大了,由于请的人还要给试验场的老爷们干活,这地也不能离办公区太远。 找来找去,在杏树林子前面找了块不碍事的空地,问了一圈都说这里没有什么要建的东西,那就是这儿了。 等找好了人,他们就开始着手丈量土地,这块地方不大,只能先把土豆种下去,其他的再找机会吧。 这些卒役也不是种地的老手,比付宁和安晨冬多的就是一把子力气,还得付宁跑前跑后的告诉他们土地怎么平整、沟挖多深、间隔多远。 几天下来,付宁的嗓子都哑了,安晨冬也晒黑了一个色。 但是土豆都顺利的种下去了,而且天公作美,种的时候阴天,种完了就下雨,然后连着几个大晴天,过了几天,一片绿茸茸的土豆苗就都出来了。 这个时候远处的桃花刚绽出骨朵,一阵风吹过去,粉白色的花蕾摇摇晃晃,映在绿了的田里,真是一幅画一样。 付宁每天拿着实验记录本在田里来回的钻,记录植株的发芽过程和发育情况,对于没有长出来的土豆,又进行了补栽,而安晨冬这个理论强者,就跟在他后面学。 等到桃花全都开了,一片林子都是粉嘟嘟的,土豆苗也长到了十厘米长,一切都很顺利。 付宁刚量完植株高度,在记录本上记下来,远处一个细声细气却又尖利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跟你们说,这件事可是大事,自打去年秋天赏了菊,两位主子就没出来过,这是今年的头一回,都把皮子绷紧了!出了纰漏,小心脑袋!” 付宁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着蓝色大褂的人在总办和总科的簇拥下往这边走过来了。 面白无须、身材矮胖、声音尖细,这是个太监。 付宁第一时间给他下了个定论,可是太监到他们这个地方干什么来了? “嗯,这个地方景色不错,主要是离着杏树林子近便,从畅春堂过来也方便,我看就是这儿吧。” 这位公公站在地头上东指一下、西指一下,最后对着付宁他们的地划了个圈。 什么就是这儿了?他想干什么? 付宁和安晨冬对视了一眼,有心上来问问清楚,谁知道几条胳膊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死死的箍住他们俩,使劲的往院子里拖。 “干……”付宁还没问出声,嘴也被捂住了。 他想挣崩两下,可是那拽着他的胳膊跟铁棍一样,挣了两下都没挣开,等到了没人的地界,人家才松手。 付宁大口喘着气回头一看,是他们院里那几位老前辈,别的不说,身体真好! “爷,这是干什么?咱们用不着绑票吧?!” 这个时候的付宁还有心思跟他们打哈哈,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第75章 试验田毁了! 蔡大人跟在几个前辈后面,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试验场要有大事儿了,怕你们两个沉不住气,所以先拽过来了。” 什么大事这么神秘? 付宁和安晨冬都是一脸好奇的凑过去,谁知道当头就是一击。 “皇上和老佛爷要到咱们试验场来赏杏花,还要现场看看这边的进度,所以得提前准备。” 全国地位最高的两位要来,那这确实是大事,不过跟他们没关系吧?人家有内务府呢。 蔡大人双手一摊,当然是全权归内务府管,但是他们也得从旁协助啊! 比如出个地方什么的…… 地方? 付宁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指那片土豆地,“不会是那儿吧?” 这下别说付宁,安晨冬都跳起来了,“这试验场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就看上土豆地了呢?我们那土豆可是刚发芽!” 可是没办法,人家是赏杏花来的,这块地方离杏树林子最近,离老佛爷他们歇脚的畅春堂也不远,真的是就这儿最方便。 所以今天宫里的人过来,就是确定了地方好搭凉棚,布置场地,还得规划供应茶水点心的茶棚、更衣的地方,甚至随行的戏班子要不要搭个戏台都得定下来。 安晨冬紧紧握着蔡大人的手,言辞恳切的乞求,“真的不能挪一点儿吗?几米就行,把那点儿土豆让出来吧,绿莹莹的当个景儿看也行啊!” 旁边把他们拖过来的老笔帖式嗤笑了一声,“至于吗?主子看上你们的地方,那是给你们脸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再说几个破土豆,毁就毁了,值得什么?!” 这话一出来,连付宁都立刻转身抱着安晨冬,生怕他冲上去跟人打起来,不是怕惹事,是真觉得安大人打不过人家。 这要是再挨上几下,今天就更倒霉了! 这边儿正热闹着,从热水房那边过来几个卒役,都是前两天帮着他们种土豆的,现在手里都拿着铁锨往地里去。 “你们干什么去?”安晨冬在大家的阻拦下,到底是没能上去给那个老前辈一个脆的,看见他们走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 那帮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平地去”,就急匆匆的跑了。 平地? 完了,那些土豆都保不住了! 付宁虽然失望,但是还算是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就没对这个地方抱多大的希望。 可安晨冬不一样,他自幼苦读,科科名列前茅才得到了留洋的资格,在日本四年,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学以致用,用先进的知识能够造福国民。 所以当他以八品官的身份进入农事试验场的时候,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这次试种马铃薯,他比付宁还要上心,甚至对于实验数据的应用都做了几套预案,就等着最后成熟的时候,用数据验证呢。 结果,试种的马铃薯才刚刚进入生长期就要被毁了! 一股鲜血往上涌,安晨冬身上迸发出了极大的爆发力,嘴里喊着“我的土豆!”,人就要往试验田扑过去。 这一下爆发,付宁直接被他甩出去了,两个笔帖式都没摁住他,眼瞅着他就要挣崩出去了。 刚才出言不逊的那位前辈,几步走过来,双手抵住安晨冬的肩膀,挡在他前面。 一条腿向前一步,正好卡在安晨冬的两腿之间,用自己的脚跟一别,膝盖往他的膝盖窝里一拐,安大人立时就失了平衡。 他手上又改抓为推,上下一配合,安晨冬仰面躺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旁边几个人瞧准了机会,一拥而上,抓胳膊的、抬腿的,把人架起来就往后院送。 这行云流水的操作,把付宁都看傻了,这位老先生真的没在天桥撂过地吗? 一直把他们俩都送进了库房,他们才撒手,蔡大人擦着头上的汗,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发愣的安晨冬,把付宁拽到了一边。 “小付啊,你可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出去惹事儿,真冲撞了什么人,就算是不至于掉脑袋,仕途也就别想了!” 付宁当然是满口答应,蔡大人跟着几个老笔帖式走了,临走还不忘把库房跟前院中间的门给锁了。 付宁站在门口听着落锁的声音,还有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里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回身再看安晨冬,这么半天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付宁回身走到安大人身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还有极力控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把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又离开了库房。 这个时候,不用去劝解什么,都是这么大的人了,道理不说也明白,他就是太失望了,现在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 付宁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库房里传出了压抑着的低低哭泣声,放轻脚步走到了院子里。 原来这个后院里什么都没有,安晨冬来了之后,也喜欢跟付宁一起扎在这儿,才添置了个小茶炉。 烧水的小铜壶也是他拿来的,忙的时候来不及吃饭,就烧点儿热水,冲一碗油茶面垫垫。 付宁把茶炉的火生起来,一会儿水汽氤氲起来,整个儿院子里只有小铜壶咕噜咕噜的声音。 把开水冲到茶碗里,他没放油茶面,这个时候,安大人不可能吃得下去东西。 付宁在一旁的矮柜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些绿茶,随手撒进茶碗里,也不盖盖儿,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它们一点一点舒展开。 等茶叶都沉到杯底的时候,身后库房的门开了,安晨冬走到了他身后。 两个人一坐一立,对视了几秒钟。 付宁觉得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安晨冬身上的气质变了,刚来时那种跳脱的、天真的学生气,现在沉淀下来了。 他端起茶碗递过去,“喝一口吧,不烫了。” 安晨冬把茶水一口就闷进去了,完全没有了平时品茶的儒雅,然后他用带着些沙哑的嗓音问付宁,“付宁,这批马铃薯还有剩下的吗?” 第76章 还我土豆命来! 看着安晨冬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付宁松了一口气。 “没剩几个了,都是当时挑剩下的,但是发芽应该没问题。” 安大人现在也不在意什么形象了,撩起官服,一屁股就坐在了付宁旁边的台阶上。 “他们走了之后,我以为你会劝我,或是跟我一起骂人,结果你什么都没说,自己跑了。” 付宁嗤笑一声看着他,“你又不是三岁小儿,用得着我哄吗?道理你都明白,我有什么可劝的! 这世上的事儿没有让人劝明白的,都是都是自己想明白的,你看您安大人现在不是明白过来了吗?”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声苦笑。 安晨冬用手指着院子比比划划,他刚才想了想,没剩几个土豆了,他也不想再种到外面去,谁知道还能遇上什么事儿啊? 干脆,他找几个大花盆来,把剩下的土豆就种在这个院子中间,万一真有事儿,搬上花盆就走,保证土豆能长到成熟。 他一会儿磨叨着水肥调配,一会儿找纸笔要记下现在的培养思路,忙忙叨叨的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等到太阳西斜了,蔡大人把院门打开,看着脸色如常跟他打招呼的安晨冬,脸上明显轻松了。 宫里的人已经走了,他才来开门,还说总科说了,这阵子两个人都忙得够呛,给他们几天假,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付宁知道刘总科这是怕他们,特别是怕安晨冬闹事儿,他一个学生,没有官身,不足为虑,但是安大人有品有阶,真闹起来,他脸上不好看。 安晨冬当然也知道总科的顾虑,拱手谢过了蔡大人传话,说自己明天会去找总科,说一说下一步的计划。 不过等到下班经过原来试验田的那块儿地方时,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安晨冬家里的马车早就在试验场门口等着了,付宁把他扶上车,还跟他家跟车的小厮交代了几句,自己才走。 可是没有几步路,就听见后面有车轮声音越来越近,还有人喊他,“付先生,等一等!” 回头一看,安家的马车赶上来了。 帘子一挑,安晨冬一脸焦急的问他,“付宁,他们把土豆苗儿都刨了,你知道扔哪儿了吗?” 付宁茫然的摇了摇头。 “上来,咱俩去找找!” 安大人一把把付宁拽上了车,马车调转方向又回到了试验场门口。 这个时间该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在办公区转了一大圈儿,才在热水房找到一个值夜的。 老头耳朵还有点儿背,安晨冬跟他比划着说了半天,最后指了个方向,说是扔到围墙外面的水沟里了。 一听这话,安大人拉着付宁一路小跑,趁着太阳还没下山,顺着水沟到处找。 总算是在一个小水洼子里找到了那些土豆秧子,安晨冬叽里咕噜的就出溜下去了,缎面的靴子上沾的都是泥。 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扑到那些被遗弃的小苗儿上,一棵一棵的往出挑。 他这个样子把跟着他的小厮吓得够呛,赶紧也往水沟里跳,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付宁在他旁边,看着一棵棵本来长得茁壮的土豆苗儿,现在不是拦腰断成了几截,就是连根都没有了。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大概还能活的捡出来,在水沟边上摆了一溜儿。 他们本来种了五百棵土豆,现在挑拣出来的还不到一百,安晨冬把这些小苗归到一堆儿,抬手叫他的跟班,“大有,帮我把这些弄上去!” 说着就要脱自己的上衣,付宁抬手就摁住了,好家伙,这天蓝色缎面团花的褂子要是干了这个,就得直接扔了。 那个叫大有的小厮也机灵,赶紧把自己的上衣脱了,铺在地上把苗儿包起来送回了车上,再拉上他们两个回家。 安家是在西直门里买的房子,虽说原来这里都是满人聚居的区域,是不允许汉民住的,但是现在管得松了,私下的交易上面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毕竟吃不起饭的满人越来越多,不让卖房子,难道眼瞪眼的饿死吗?! 马车走到一半,安大人又拉着付宁下车了,非说要请他吃饭,让大有把土豆苗送回家去,喷上点儿水润着,他明天再带走。 小厮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操作指使得晕头转向,付宁却知道这是今天的那股子火气还没发出来呢。 果然,安晨冬拉着付宁就进了家小酒馆,跟老板要了半斤白酒并四个凉菜。 谁都还没说话呢,他连着先掫了三杯,酒气一熏,拉着付宁的手就开始掏心窝子倒苦水,还给他看自己手上这些日子磨起的茧子。 说实话,安大人这酒量还不如小吴呢!这酒一进嘴,付宁就知道它最少掺了一半儿的水。 就这水酒,安晨冬喝了不到三两,拍着桌子喊:“他们还我土豆命来!啊~~~” 吓得旁边的酒客一个个的赶紧收了杯中酒,跟老板打个招呼就走了。 有看他们不顺眼的,想过来拍桌子,结果对上了安晨冬的一双泪眼,这大哥还捶胸顿足的哭嚎:“我的土豆啊!还那么小啊!你们死的好惨啊!” 那几个大汉后退了两步,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走了。 老板实在是不能忍了,过来想劝他们赶紧走,要不这生意没法儿做了。 大有跑回来了,一个银锞子递过去,老板立刻带上笑容了,“这位爷心里难受,就让他在我这儿发泄发泄,别憋着!” 安晨冬嗷了一通,睡过去了,付宁帮着大有把人送回了家。 今天这场儿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第二天,一辆马车拉着好几个大花盆进了农事试验场,安晨冬把他的宝贝土豆都移栽到了花盆里,从此就在院子里守着。 宫里的贵人们赏了杏花,又看珍禽,试验场来来回回接待了好几趟,安大人都鹌鹑一样缩在库房院子里。 等过了端午,这批土豆总算是开花结果了。 付宁也忙起来了,忙着记录数据,忙着期末结课,也忙着跟大家告别。 安晨冬来的时候,刘总科就想打发了他,现在土豆都种完了,他也识趣的该走了。 毕竟他只是个编外。 连安这几个月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他的事情怎么样了? 第77章 忤逆 把试验场的事情交接清楚了,把该考的试都考完了,付宁觉得身上是难得的轻松。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他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冲凉,“咣当”一声院门被人撞开了。 吓得付宁手一哆嗦,一盆子水全扣脚上了,“桂平,你干什么呢?” 小表弟脸煞白煞白,什么都不说,一把拉起付宁就走。 “等会儿!等会儿!衣服!”付宁挣扎着抓起了自己的短褂披上,人已经被桂平抓到门外了。 出了什么事儿了?! 当付宁被桂平一路抓着跑到舅舅家的时候,衣服也只是囫囵裹在身上,扣子都没有扣好,前襟都敞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这么热的天气,堂屋的门却关得紧紧的。 桂平一手拉着付宁,一手推开房门,压低了声音说:“爹,宁哥来了!” 付宁一见富海,吓了一跳,几天没见,他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富海的头发乱糟糟的,辫子都松散了,歪七扭八的垂在脑袋后面,脸色蜡黄,嘴唇上都是干裂起的皮。 他看见付宁,一句客气话都来不及说,把一张纸条塞在他手里。 付宁低头一看,上面只有三个红色的字:找福宁! 啥?! 找我?! 找我干嘛?! 富海的嗓子已经哑了,硬是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桂康给下了大狱了!” 大表哥!他又干什么了?! 付宁听着舅舅那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后槽牙都冒酸水,把目光放在了桂平身上。 谁知道这孩子平时看着胆大又机灵,现在哆嗦着嘴唇,连个句子都说不全,“我哥下狱了……,纸条他……他……他送的,你救救他!” 什么啊?!神仙也听不明白啊! “你哥因为什么下了大狱了?关在哪儿了啊?” 桂平说话颠三倒四,富海嗓子已经失声了,东屋门扇一响,二姐几步走了过来,上来照着桂平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你个完蛋玩意儿,话都说不明白!” 她给付宁说了一下缘由,昨天早上,有个小叫花子找到了他们家门上,非要两个馒头,说是替人传信来的。 信就是付宁手里的这个纸条,富海看见了,脸色都变了。 这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己大儿子的字。 但是找福宁干什么呢? 那个小叫花子只有一句话:救命! 这下富海可坐不住了,亲自跑到崇文门去找儿子,却一下子就扑空了。 三品参领府上静悄悄的,看见他都不开门,看门的老头还呸了他一脸唾沫,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教子无方”! 在那一句一句的谩骂里,他才知道,桂康都被抓走了三天了。 说是他跟乌雅氏因为一些琐事起了口角,他动手把人给打了,不承想,乌雅氏有了身孕,让他这一巴掌给打没了。 他岳父心疼闺女,上来就给了他两个耳光,结果他跟他岳父也动了手了。 键锐营的三品参领和六品前锋校在家里大动干戈,最后阖府的家丁护院都上手了,才把桂康摁住。 用绳子绑结实了,参领大人亲自押着他去报官,要告他忤逆! 这一下可把富海给打懵了,怎么日子过得好好的就忤逆了呢?! 他急匆匆的托人去找,可是步军统领衙门里根本没接到报案,桂康也不在那里。 又去西山大营打听,桂康跟他岳父也没在,说是双双告假。 这两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怎么都找不到,崇文门那边也不让他进门,儿媳妇也看不见。 富海一天一宿没睡觉,到处打听、到处找,今天总算是有个小道消息传了过来。 是键锐营一个跟桂康关系很好的蓝翎长,家族里曾经出过两位额驸,他偷偷告诉富海,有人在宗人府的大牢里看见桂康了。 富海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家能跟宗人府挂上什么关系?! 若是步军统领衙门,自己家没准儿还能托托关系,宗人府就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这时候,他想起了桂康递出来的纸条,赶紧让桂平去把付宁找过来。 他没有第一时间按大儿子说得做,是因为在他心里,外甥还是个孩子,靠着家里长辈的谋划,才有个进账,他能干什么?! 可是碰了一圈钉子,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听完二姐这一番话,付宁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事情反常必有妖。 桂康不管是杀人放火也好,还是忤逆犯上也好,都到不了宗人府出手的程度,人家可是专管宗室事务的。 还有,为什么一定要找我?明明他自己交友广阔,托关系、找路子都比自己便宜多了? 付宁突然想起了连安说的一句话:你表哥为什么给你传话啊?还不是能传到我们这里来? 对了!桂康是想让自己传话! 这件事跟连安他们有关系! 付宁一拍桌子蹦了起来,“舅舅,我知道大哥想干什么,我找人去!” 来不及多解释,他一阵风一样就刮出去了。 等他气喘吁吁的跑到连府的时候,却被告知连安不在家,说是有两天都没回来了。 付宁一拍脑门又转头跑去了麻线胡同,这次他见到人了,不仅连安和小吴在,溥旭也在。 旭大爷早就不是他在虎坊桥看见的那个披着被子的邋遢样儿了,身上的长袍虽说不是绸缎,但也是细棉布的,干净挺括。 看见小厮把付宁引进来,大家都是一脸凝重的样子。 “我大表哥下狱了,居然进了宗人府!” 付宁没工夫寒暄,进门就直奔主题。 “知道了,昨天消息就传出来了,你这个大表哥可是给天捅了个窟窿!” “不是忤逆吗?” “谁告诉你是忤逆?他忤逆,还用得着宗人府?”旭大爷一副有人欠他二百两银子的样子,说话都没好气儿。 付宁赶紧把富海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这里面是哪里出了岔子? 听完了付宁的话,溥旭一拍桌子,“你舅舅真沉得住气,白白耽误了两天工夫!” 付宁也急了,“你别光喷我啊!他到底干什么了?” 连安一句话,石破天惊。 “他告发自己的岳父,勾结端王府余孽意图谋反!” 啊?! 他不要命了!不对,他全家命都不要了! 第78章 木头 溥旭手里端着茶碗,但是一口茶都没喝,“幸亏我们在宗人府大牢还有个人,要不等你舅舅把信儿递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与他的急躁相比,连安就镇定多了,“好了,别上火了,谁也想不到他一个小棋子,能翻出这么大的浪来,咱们没准备,对面也一样。” 溥旭瞪了他一眼,“我这儿车马刚摆好,连个当头炮都没使上呢,让个小卒子把棋盘给掀了!” 面对着尥蹶子的旭大爷,连安也只能顺毛捋,“反正现在大家都是手忙脚乱,两方的差距反倒没有那么大了,也是个时机。” 溥旭哼了一声,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站起来就出门了。 连安看着他的背影,替他跟付宁解释了几句,“你表哥这一下子把他所有的谋划都打乱了,而且宗人府大牢那条线是他阿玛留下的,想起了往事,所以他就暴躁起来了。” 付宁不在意这个,关于桂康的这个大动作,他有些想法。 就他这两年的观察,这位大表哥虽然经常出偏招儿,但是极为看重个人利益,是个能隐忍的人。 突然跟自己的靠山打起来了,还让人家牢牢抓住了自己的短处,这件事情本身就反常。 付宁有个猜测,恐怕是那位参领大人要对桂康做什么,而这件事情直接影响了他的前途,甚至是生命安全,他才会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事儿。 连安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找人潜进去了,具体情况很快就能知道了,今天你不来,我也得让人找你去,有件事得你去办。” “什么事儿?” “离京!” 让我走?! 付宁不太明白,自己无权无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出了京能干什么? 连安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压低了声音说:“得留条后路,万事没有绝对,就是还没想好去哪儿,你表哥就掀盖儿了。” 他一指吴树丰,这个孩子也倒霉,撞在关六爷眼里了,这些日子自己进进出出的都带着他,可是眼下顾不上他了。 溥旭跟自己做了很多推演,连府有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兵荒马乱的,怕有人趁乱下手。 所以小吴得跟着他离京。 还有桂康,他既然传信出来,就是有要跟他们合作的意思,那么付宁的舅舅一家最好也带走。 另外,连安还有一个谁都没告诉的安排,就是关于溥旭的。 “小付,你也看见了溥旭的能力,他在将来能发挥的作用更大,所以他必须全须全尾的活着。” “将来”两个字连安特意加重了语气,付宁明白了,这是近两年来,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将来。 连安暗地里给了马克神父一笔钱,如果真的出了事儿,他就把溥旭藏到宣武门外的教堂去。 如果事态紧急,付宁得帮着马克神父把旭大爷送走,从通县直下天津,只要出了海,不拘去哪里,过几年就没事了。 “那你呢?”付宁直视着连安的眼睛,“别人都安排好了,你自己呢?” “我不会有事儿的,这些安排也都是为了有个万一,防患于未然吧。” 连安没有接着说自己的事情,扬声叫着院子里的人,“昌爷,叫他进来吧!” 谁?还有谁啊? 门帘一挑,一个看着比小吴还小的孩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道血痕,容貌在付宁的记忆里是模糊的,但是这双眼睛他认识。 倒卧二号! 付宁诧异的看向连安,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出京,你把他也带走吧!” 连安指着这个大难不死的飞天客,与付宁说了他这几个月的事情,这个孩子应该是个死士,但却是个极不一般的死士。 把他从付宁家运回来以后,这个孩子就没有开过口,不知道他属于哪一方势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被什么人追杀。 当然,他们也用了些手段,但就是一个字也没有得到。 连安不是嗜杀的人,他对这个孩子说:你这身功夫难得,要不你跟着我吧,给我办事,也保你衣食无忧。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道这孩子开口了,说是不跟着他,要跟着救了他的人。 付宁一指自己鼻子,我?! 我养个死士?!干什么?造反? “我养不起!我养活自己都费劲!”付宁连连摆手。 倒卧二号眼里一黯,咕咚一下就跪下了,“我有手有脚,我能干活,我不用你养活。” “那你跟着我干嘛?种地?” “我会学!我有力气!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 面对这么个犟驴,付宁也没词儿了,求救的看着连安。 连安凑过来跟他说:“这个孩子的逻辑很有意思,他的旧主救了他的命,还教他本事,所以他给旧主办事,无论如何不会出卖旧主。 但是大雪天他受了重伤,如果你没有救他,那他必死无疑,那么这条命他就还给旧主了。 他还是不会说以前主子的一点儿事,但是他认为自己的主子现在是你。” 对于这个思路,连安也是没想到的,一个死士是怎么养成了这样呢?他真的很好奇这主家是谁? 但是倒卧二号就是不开口,还就认准了付宁。 鉴于现在局势瞬息万变,连安决定把他也送走,一是他武力值够强,付宁和小吴一路上的安全有保证。 二是万一他在京城遇见旧主,连安怕他背后插刀。 说实话,按照惯例这个死士是必须除掉的,连安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但是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必定发生些什么,把这个事儿岔过去。 他觉得也许是天意,干脆就把这个歪了思路的死士,放在付宁身边,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趟先让他跟着你,不过你先得给他起个名字。” 付宁一指跪在地上的人,“他原来叫什么还叫什么呗。” “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有一个编号,三九。” 三九?还胃泰呢! 付宁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问连安这名儿怎么起,他刚才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好。 连安随手一指院里,“跟着我的叫石头,这个一根筋就叫木头吧。” “木头?也行,先叫着吧,以后你想改名就自己改。” 木头的名字定下来,出京的人也定得差不多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付宁有个建议。 “宣化府赤城县大西沟?”连安重复了一下这个地名,“这地方在哪儿啊?” 付宁一摇头,我也不知道! 第79章 离京 对于那张神奇的地契,连安也觉得付宁的爹是太坑人了。 但是这样也好,自己都不知道路在何方,安全! “有个地名就行,等这边尘埃落定了,我叫石头去找你们,再说下一步的事儿,无论成败,石头是一定会去找你的! 溥旭是这盘棋的执棋之人,又是宗室子,无诏不得离京,要不然我肯定要把他一起送走的。” 听着连安不得闲的絮絮叨叨,付宁把他打断了,“大哥,别跟托孤似的,我听着心里不踏实。 再说了,你真放心让那个死士跟着我们?不怕他半道给我们……”说着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道。 他这一打岔,连安总算是不磨叨了,“我觉得你命挺硬的,试试吧,木头是个重信义的人,上天要留着他,跟着你最合适。” 付宁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争取更多的保障,溥旭又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人,“别絮叨了,走吧。” 连安看着溥旭,也看着付宁,沉声说了一句,“放心,这盘棋我们是必赢的,就是赢几个子的事儿!” 各自分头行动,付宁急匆匆的回到舅舅家,一进门还没说话,一张纸就塞在了他手里。 引票?! 付宁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旗人无令不得离京,平时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了京城周边四十里的范围内。 而引票就是他们出行的路凭,没有这个别说去宣化府,昌平都到不了。 他本来也是来找富海,一是说一说离京的事情,再一个就是看看怎么搞到引票。 连安和溥旭再有本事,跟付宁也不是一个旗的,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现管的佐领,更不用说托人开引票了。 没想到富海居然在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把引票准备出来了,但是一看名字,付宁急了。 “舅舅,您怎么知道我想开引票啊?怎么只有我跟桂平啊?您们呢?二姐呢?” 富海听到他的追问,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胳膊,“我琢磨着桂康又惹了大乱子了,要不然他不能给自己整到宗人府的大牢里去,所以你们得出去避一避。 不仅你们走,你舅妈和二姐也走,不过就不是一路了。 好歹我也在旗下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催,趁着现在风声不显,开个引票还是近便的。 我也不问你们去哪儿,自己填吧。 至于我,不能走!全家都走了就成了畏罪潜逃了,我在京城,还能给你们挡一挡。 大妞,她是女孩,引票没法儿开,她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跟着你们走,将来好说不好听! 就算真是什么抄家灭门的祸事,家眷也是能保住命的,可是桂平不一样,没准儿就丢命了。 福宁啊,我把桂平托付给你了,你可一定照顾好他,我们家就剩下这么一条根了!” 听着富海的嘱托,付宁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他们走了,还要老人给他们打掩护,他们又怎么能安心呢? 桂平也哭着跪下,想让父亲也一起走,但是富海拒绝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能走脱一个是一个。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为免夜长梦多,今天必须出城! 付宁把桂平从地上拉起来,“没时间了,我回去准备一下,咱们立刻出城去,不能再延误了!” 他回到了住了两年的小院子,最开始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真破,现在却还有些依依不舍。 把地契揣到自己怀里,从箱子里把全部家当都取出来,再加上几件衣服,打了个小包袱背在背上。 又到厨房里,把早上蒸的一锅窝窝头用油纸包好带上,又四处看了一圈,把盐罐子也背上了。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宣化府情况如何,万一要是荒野求生了,盐可是必备的。 等到他又回到了舅舅家时,发现桂平也拎着一个小包袱坐在门口等着他,而院子里二姐和舅妈也都穿上了出门的大衣裳。 两个女人没办法跟着他们出京,但是富海也找了个地方让她们去避一避,这样家里就只剩下一个男主人了。 他们这么大包小裹的出门,自然有人看见,还要问一句,“富海大哥,这是怎么个茬儿啊?” “嗐,家里有个老亲不太好了,他们得去看看,住几天。” 富海雇的骡车来了,两个女人上了车,付宁和桂平在地下走着,“当啷当啷”的车铃声里,裹着富海的嘱咐。 “路上别着急,到了地方看看老人家怎么样,给我捎个信儿来!” 车子出了胡同拐上大街,桂平多给了车把式两个大钱,请他路上多照顾。 付宁也跟舅妈和二姐告了别,他们该各奔前程了。 付宁带着桂平往西出阜成门,而舅妈和二姐则是一路向南出宣武门,他们家的确在丰台那边有几门老亲。 茫茫人海,四个人就这么分了两路,越走越远了。 等到天擦黑的时候,付宁和桂平已经顺利出了阜成门,在阜外大街的一家羊肉床子门口停了下来。 付宁站在门口等着小吴他们,桂平则是趁着这个空档,进店去买干粮。 羊肉床子不仅卖生羊肉,还有各种羊肉的熟食,也卖烧饼、包子,还能代烙大饼。 天气热,包子搁不住,他们买了两炉烧饼、十斤大饼。 店里刚把干粮打包完,一辆青帷骡车从阜成门的城门洞里晃晃悠悠出来了。 坐在前面的是木头,他戴了顶草帽,又粘了一蓬连鬓络腮的胡子。 在仅剩的天光里,他一眼就看见付宁了,赶着骡车将将的停在他前头。 车帘一挑,露出了吴树丰的脸,“哥,上车吧。” 正好桂平提着干粮出来,他跟吴树丰是认识的,但是木头没有见过。 “哥,这是谁啊?” 木头还没开口,付宁就替他回答了,“这是个新认识的兄弟,叫木头,比你小,别欺负人家。” 这句兄弟一出来,小吴有些惊讶的看了付宁一眼,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三兄弟先后上了车,木头依然坐在车厢外面,鞭子一甩,“啪”的一声,骡车就咕噜噜的走了起来。 夏夜的风吹过了他的脸颊,在无人所见处,刚才的“兄弟”二字,让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 第80章 翻山越岭 他们走的这条路就是当年太后带着皇上西狩出京的路线。 当年他们三天到怀来,五天就跑到了宣化府,付宁估摸着自己应该也差不多。 小吴和桂平年纪相仿,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是互相交换信息,自己分析局势呢。 想法是幼稚了些,但是多动动脑子总是好的。 这辆骡车并不大,他们三个小伙子挤在车厢里,空间是一点儿都不富裕,再加上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付宁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湿透了。 实在憋得难受,他干脆也从车厢里出来,坐在木头旁边,跟他闲聊。 带着些凉意的小风儿一吹,付宁心里舒服多了,“木头,你居然也会赶车,这玩意儿好学吗?” “主子……” “都说了是兄弟,别叫主子,就叫哥吧,我当不了别人的主子,咱们都一样。” “还是不一样的。”木头闷闷的说了一句,就没有再开口。 付宁闲着没事儿,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他说话,时间倒是过得也快。 本来出城的时候天就快黑了,跑了这么一阵儿,四下里就黑透了。 木头一手拢着缰绳,一手拿着鞭子,眼睛紧紧盯着路上的情况,“哥,天黑了,咱们得住店,走夜路不安全。” 付宁没有出过京城这么远,根本不知道赶路的规矩,非常自觉的把主动权交给了木头。 前面正好有个镇子,把头第一家挂着高高的幌子,两盏灯笼把门口照得明晃晃的。 这是家大车店,供往来的脚夫、客商休息的,还可以喂牲口。 木头特意粗声粗气的把骡子交给小二,又要了两间房,付宁他们三个可不是能睡大通铺的人。 连安给吴树丰带足了盘缠,小吴自己也是出过两回门的人,比起付宁和桂平,探头探脑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还是靠谱一点。 大车店的被褥都是一股霉味,还有跳蚤,付宁他们都没沾床,用衣服往地上一铺,把包袱枕在脑袋底下,这一宿就凑合了。 “哥,你睡吧,我守夜。”木头刚开始叫哥的时候还磕磕巴巴的,叫了一晚上现在顺畅多了。 “我守夜吧,你明天得赶车,我还能在车上补觉呢。”付宁说完才想起来问,“在客店里还需要守夜吗?” 木头告诉他,现在离京城还近些,相对比较安全,再往外走,客店比野外安全不了多少,黑店多、小偷多,守夜是必须的。 付宁非常好奇,木头看起来年纪不大,对这条路还挺熟悉。 木头沉默了半晌,还是告诉他,自己原来最常走的其实是密云那边,从居庸关到口外这条路只走过两回。 但是他们从小锻炼的记忆力好,路上有什么都记着,免得踩了人家的陷阱,耽误了主家的正事。 付宁无意去探究他的过去,问题也是纯属好奇,没有刨根问底的盘问让木头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个轮换着睡了一会儿,天刚蒙蒙亮,就把两个小的叫了起来,继续上路了。 付宁最担心的是京城的事态发展太快,特别是桂康那边,万一有个差池,他们出不了居庸关,就被困在京城了。 连安和溥旭商量的预案是,如果不能走居庸关,就转头向南再向西,从门头沟进山,看看能不能从镇边城那边混出去。 好在这种预想没有成真,木头赶着骡车慢慢接近关隘,守关的兵丁只是简单看了一下他们的引票和路凭,就放行了。 等马车离着那高高的城墙越来越远,付宁都听见了吴树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终于离开京城了! 过了居庸关,一路上都是崎岖的山路,颠得人头晕脑胀的,但是山上确实凉快,特别是他们转了向开始往北走以后,更是越来越凉快。 现在已经过了夏至,眼看着快要数伏了,但是他们早晚还要披一件衣服,特别是有两天是露宿在野外的时候,凉气直钻骨头缝儿。 现在付宁知道为什么木头说走夜路不安全了,你想象一下,没有路灯,没有任何光源,黑漆漆一片的野外。 除了眼前的火堆,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还伴随着各种野生动物的动静,小的有鼠、兔,中等体型的有獾、狸子,更大的还有狼、野猪、豹子。 天上飞着猫头鹰“桀桀”叫,脚底下还有来回穿梭的各种虫子,还有蛇,山里的蚊虫看见他们四个跟看见血库了似的,成群的往脑袋上、身上扑。 咬的大包又疼又痒,好几天都没下去,肿成一大片。 木头在路边割了不少黄蒿,晒得半干了拧成一股绳子,等到夜里点起来,那股烟能驱虫,但是付宁觉得自己也快呛没了。 他们并没有如付宁所想的到达宣化府,因为赤城县离京城更近,他们只需要翻过海陀山一路向北就行。 这一趟只是找赤城县的大西沟,根本用不着去宣化,付宁觉得自己还是太不了解京城周围的地理环境了。 好在连安和溥旭家里都还有早年间留下的手绘简易地形图,把大方向仔细给木头说过。 木头带着他们在崇山峻岭里走了三四天,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村子,一路打听大西沟。 可惜都没有收获,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经过了两个大西沟,一个真的只是一条沟,另一个倒是有村庄,可是据老人讲,一百多年来,这个村子里就没有姓赵的人家。 这么瞎找也不是办法,带的干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付宁打算找一个最近的城镇,看看有没有牙行,找他们打听一下。 木头一路上到处问路,话说得越来越顺溜了,人也抬头挺胸起来,加上付宁一直说他是兄弟,小吴和桂平自然也不会拿他当下人使唤。 当他打听好了去最近城镇的路线时,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塞外寻地小组的探路者和半个主心骨。 另外半个主心骨是付宁,但他只掌握大方向,具体行程也只能听木头的。 骡车晃晃悠悠的带着他们向一座红色的山峰奔了过去。 第81章 歪打正着 赤城镇坐落在一座红色的山脚下,它的名字也是这么得来的。 这个镇子很是不小,来来往往的净是客商,再往西北一点儿的独山口是个重要的商贸集散地,所以这里的商业气息也很浓厚。 镇子里商肆林立,酒馆、茶馆也多,客栈更是什么风格的都有。 付宁对于住没有别的要求,干净就行,木头带着他们找到了一家开在巷子里的客栈,清静、干净,而且便宜。 在荒山野岭穿梭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了热水、热饭和软乎的床铺,还不用担心半夜来野兽,付宁他们三个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木头早早起来,悄悄出门,自己去打听牙行的事情。 付宁洗漱完了,看他半天不回来,就自己出来溜溜,顺便看看能不能找找他。 结果还没走两步,前面街边上就围了一大群人,里面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付宁没那个心情凑热闹,自顾自的从旁边经过,谁想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准准的砸在他脑袋上,登时他就看见星星了。 他“诶呦”一声,揉着脑袋四下看,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个玉米棒子。 这是什么缘分?! 不能因为自己种玉米,就天降棒子砸他吧?! 付宁嘀嘀咕咕的把玉米捡起来,打算找人说理去。 可是这个玉米一入手,他就觉出不一样来了。 棒子不长,不超过十五厘米,但是入手有些分量,隔着厚厚的玉米皮都能感觉到籽粒饱满,而且排列紧密整齐。 现在这个时候,京城的玉米都已经成熟了,但是北边更冷,应该还能有半个月的生长空间。 他在这里掂量着玉米棒子瞎琢磨,远远的木头回来了,“哥,你在这儿干嘛呢?” “嗐,那两个小的累了,现在也没起,我也没的干,想着出来找找你,谁知道刚到街上,一个棒子飞过来,差点儿给我砸晕了。” 木头看着他手里的玉米棒子,又看了看付宁的脑袋,一把把玉米抢过来,就奔着那堆人走过去了。 付宁居然从他身上都看出杀气来了,赶紧追上去,一拽他胳膊,“兄弟,兄弟,不至于!这也没砸得怎么样,咱出门在外的,别惹事!” 木头脚底下一点儿都没犹豫,就这么拖着他挤进了人群。 看热闹的人比刚才又多了两层,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中间围着的是一个老头儿,满脸都是褶子,满头花白的头发就攒了根大拇指粗的小辫,乱蓬蓬的搭在肩膀上。 他趴在地上,用身子护着一堆老玉米,就跟木头手里拿着的那个棒子一样,嘴里用本地话叽里咕噜的叫喊着。 虽说同是北方,但是宣化府的这个方言,付宁是一句都没听懂,所以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局势。 另外有四五个年轻的汉子,嘴里也是叽里咕噜,围着老头儿大声说着什么,还不时的踹上一脚,或是伸手从他身子底下抢出根玉米,随手往外丢。 一看这个架势,付宁也把拽着木头的手放下了,听不懂可他眼不瞎啊,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木头掂了掂手里的玉米,走到踹人最起劲的那个男人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他一回头的时候,牟足了劲儿把那个棒子狠狠砸在了他的脑门儿上头。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了,连看热闹的都不出声了,全都傻傻的看着木头。 他也不等别人反应过来,上去接着就是两个大嘴巴子,抽得那男人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才说话:“刚才谁手贱扔棒子了,把我哥脑袋砸个大包,是不是得说道说道!” 那领头大哥刚才是被打蒙了,这一下回过神来,招呼其他人上手就要教训教训这个外乡人。 付宁一看要打起来了,四下一踅摸,只在地上捞了两块石头,一手一块儿,他不会打架,但是心里就一个想法:谁敢到他跟前来,自己不管挨不挨揍,第一下就给他开瓢! 木头迎面两拳就把那大哥凿在地上了,他还是谨记着付宁刚才说的话:出门在外,不惹事。 要不然,现在这四五个人就已经是尸体了。 眼看着这架是越打越大,看热闹的人把圈子让得大大的,生怕哪个拳头不长眼落在自己身上。 但还是舍不得这点儿热闹,一边儿后退,一边儿嗷嗷叫着给两边加油,站在圈子外侧的人,还呼朋唤友让人赶紧来看。 那几个踢老头儿摊子的混混都是本地人,这么多人看着,觉得不能认这个怂,嘴里嗷呜怪叫着一块儿往上冲。 付宁见状,抡着手里的石头就冲到木头旁边了,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人群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几个精壮的汉子手里提着扁担,还有推着小车的男人把车一停,从车板底下摸出了把菜刀,气势汹汹的拨开人群冲了进来。 打头的一个小伙子,几步冲到那个挨打的老头儿身边,大声说着什么,付宁就听懂了一句“三爷”,剩下的估计就是问谁打的他。 这回打人的混混都不咋呼了,脚底下暗搓搓的往外出溜儿,等那个小伙子站起来指着他们喊话的时候,全都一掉头,四散奔逃。 场面这一边倒的变化,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付宁手里的石头还举着呢,人都跑光了。 那个老头儿颤颤巍巍的从地上被扶起来,赶紧收拢他的玉米,嘴里跟自己的小辈不停的说着,还指了指付宁他们。 那个小伙子听了,走过来给他们两个作揖行礼,谢谢他们出手相助,这回他说的是官话,虽然口音也重,但是付宁能听明白。 他连连摆着手,只说是碰巧遇上了,拉着木头也跟着帮忙捡玉米,凑到老头儿身边说:“大爷,这棒子长得真好。” 大爷脸上青了一块儿,但是听见有人夸他的玉米,脸上立刻就戴上了骄傲的笑容,他告诉付宁,这种玉米叫“小八趟”,他们这边从祖辈就种这个。 看热闹的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的了,大爷的几个同伴帮他把玉米收拾起来,拉到旁边的街上去卖。 临走的时候,大爷热情的跟付宁他们说,“我们是大西沟赵家庄的,你要是到了我们村里啊,得好好谢谢你们呢!” 大西沟! 赵家庄! 嘿,这不是歪打正着嘛! 第82章 赵家庄 付宁赶紧拉住了大爷,一个劲儿的追问,他们村里六年前有没有人卖过地? 他这一打听,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了,他们是一个村子的,大都姓赵。 今天是特意结伴到赤城镇赶集的,把家里当季的农产品卖掉,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去。 本来他们是很少到赤城镇的,因为离得比较远,一般附近的小镇子就把这些事给办了。 但是今年雨水大,大西沟附近的小镇都被水冲了,他们才不得不走远路到赤城镇来,结果别人还好,就赵三爷碰上了欺行霸市的。 现在听说救了三爷的小哥,问他们村里的事儿,就围过来了。 在村里卖地可是大事,一听付宁这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听说谁家卖地了,还卖给了不在村里住的外地人。 这个时候卖地是有讲究的,得先问同村的亲戚、同族的人,然后是同村的人,极少有卖给外村的,更别说外地了。 一听这个,付宁非常失望,好不容易遇见个符合条件的地方,结果人家都没卖过地。 他们里面那个推着小车的汉子叫赵三虎,是个卖豆腐的,他看着付宁他们两个说:“这个买地、卖地的事儿得上衙门去查吧,应该过户得有底子的。” 木头摇了摇头,他刚才去牙行问过了,福宁他爸爸留下的那一张是民契,写得规不规范倒在其次,首先它就没通过衙门备案、过户,所以查不到。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跟着叹气,那就没办法了,又问付宁出让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回去都帮着打听打听。 不过他们都对付宁家为什么买了一块离家这么远的地,还这么多年没来看过,非常好奇。 付宁可没说是他爹买的,他嫌丢人,只说是他们东家当年心血来潮买的,离得远也不好找就没在意,现在日子过得紧巴了,才想起来了。 他又把地契上写的内容复述了一遍,什么有地十二亩,紧靠青山,面临流水什么的,还有出让人的名字写的是赵大、赵二。 他说一条,赵家人摇一下脑袋,表示自己村里没有,就说这十二亩地,那得多大一片呐? 村里大部分人家有两三亩地的就叫日子好过啦! 这个时候,赵三爷回来了,他的玉米是青货,想要吃鲜的人都愿意买,要不是那几个捣乱的,他早就卖完了。 本来他也不想把还能再长长的玉米掰下来卖,谁让今年雨大,把他的玉米地冲倒了一片,这才掰下来卖鲜货的。 他正好听见付宁最后说的那几句,在大家都摇着脑袋说“没有”的时候,他捻着胡子沉默不语。 等到大家都不说话了,他一拍大腿,“有啊!咱们那边还真有这么个事儿!” 他这一说,都没轮上付宁激动,同村的人先炸锅了。 “怎么可能?!十二亩地啊!” “咱们村叫赵大的就仨,一个没了,那两个都六十了,根本都不出村。” …… 群体讨论用的方言,声音又杂,付宁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赵三爷用自己的烟袋锅子磕了磕三虎的小车,让大家听他说,“你们是不是忘了,村子外面还有一家姓赵的!” 他这么一说,好几个人脸上都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啊?怎么把他们忘了?! 赵三爷跟付宁说,在他们村子外面,顺着大西沟一直到底的半山腰上,原来有一户姓赵的人家。 村里人叫他们赵歪嘴家,是有一年逃荒来的,没地方落脚,就住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里。 这家有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平时不勤快不说,手里还不干净,村里人也不待见他们。 大概八年前,赵歪嘴得了场重病没挺过来,这两个儿子把爹一埋,就出门了,说是要闯荡闯荡。 好几年没回来,听说是在宣化府的街面上混事儿,后来好像还顶上了什么差事,出了好远的公差。 大概五年前,两个人回来了一趟,都是骑着骡子,穿着好衣裳,说是找到了差事,还把家里的地卖给了贵人,来接媳妇儿去宣化府享福。 赵三爷这么一说,好几个人跟着附和起来了。 “对、对、对,有这个事儿,我当时还问他们呢,你们家就没有地,卖的哪儿啊?他们也不搭话。” “可不是,十二亩地,那山神庙在的那个半面坡,可不就差不多那么大嘛!” “那可是秃顶子山,草都长不高,能干嘛啊?” 听着这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付宁觉得应该找对地方了,这才符合福宁他爹的行事风格,不靠谱! “那后来怎么着了?他们说没说卖给谁了?” 赵三爷一晃悠脑袋,“没说!那两个王八蛋,回去把自己媳妇儿接走了,可把自己瞎了眼的娘给扔下了! 那老太太又气又急又饿,没出半个月就没了,还是村里凑钱给发送的,连带着赵歪嘴的坟,这两个缺德的都没回来烧过纸!” 靠!这两个什么玩意儿?!枉为人! 付宁跟着村里的人骂了一场,别说在这个时候,再过一百年,这种行径也照样属于丧心病狂! 付宁当即决定,跟着赵家庄的人一起去看看,如果那地方隐蔽性可以的话,他们这次就在这里落脚了。 赵家庄的人还得去采购各家各户的必需品,他们约好了天一过午就在镇子的南门聚齐,大家一起走。 付宁跟木头赶紧回客栈,把那两个少爷拉出来,把物资补齐,这一去指不定要待多久呢! 听说找到地方了,小吴和桂平本来蔫哒哒的都支楞起来了,按照付宁写的单子,满大街的买粮食、锅碗、调料等一切生活必需品。 等到正午的时候,他们的骡车就在镇子正南门外等着了。 赵家庄的人也陆陆续续到齐了,大部分东西都放在了赵三虎的小车上,大家轮流推着。 三爷见人都齐了,一挥手,赶紧走吧,要不天黑都到不了家了。 可是他们这一行人还没走出二里地去,就被人拦住了。 今天在大街上带头欺负人的那个小混混,正站在路中间,两手一张把路拦住了。 他身后或坐、或倚、或站了二十几个大汉,都是短衣撒鞋,腰里扎着板带,手里拿着棍棒,还有两个拎着斧子的。 看这个架势,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第83章 群殴 “怎么着?!踹了爷的场子,下了爷的面子,甩甩手就想走?!这事儿想得也太美了吧?” 那小混混站在路中间,用手点着赵家庄的人,拿腔拿调的挑衅着。 他身后那些大汉也都站起来,慢慢的晃着肩膀往这边聚,吓得过路人都赶紧绕远了,生怕血溅自己一身。 一看他这个架势,赵家庄的人都把手里的扁担举起来了,赵三虎又摸出了自己的菜刀。 木头拉住了骡车,付宁、桂平和吴树丰都从车上下来了。 小吴和桂平刚才就听说付宁让人砸了脑袋这件事,还可惜自己不在场呢,这回赶上了。 不过要说他们四个,打架废的就是一个付宁。 桂平是街头把式,打架是踢裆、插眼、锁喉,起手就是三件套。 桂康没事儿的时候也教过他几手,他自己还学了点儿野路子的撂跤招式,反正在他们家那边的街面上,也算是平趟。 吴树丰本来是书生一个,但自从被个老男人盯上了,他就在习武防身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不仅跟着连府的护院们学招式,回山东老家的时候,还拜了个老团练的师傅,现在三十斤的石锁在他手上都能玩儿出花儿来。 木头就更不用说了,他最好别出手,那俩少爷打架还能跟人对着擂几拳,他从小学的就是杀人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 现在他的手就搭在腰带上,付宁知道那前襟底下是木头的镖囊,当初一下差点儿要了付宁命的小飞镖,现在在那儿插着二十四支! 这火药味儿一下子就上来了,路边有个茶摊老板忙不迭的把自己放在外面的桌子、椅子往屋里收,还悄悄的叫自己的小儿子赶紧往镇上跑。 付宁把手按在木头扶着腰带的那只手上,凑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打架收着点儿,留着点儿底子,别伤人命!” 说着把赶车的鞭子塞在他手里,“你不用盯别人,看着那两个拿斧子的,上去先把他们家伙下了。” 今天这场架是打定了,没有这么摁住人家脖子欺负的,但是棍棒在身上砸几下,跟迎头一斧子就是可差太多了,那性质可就变了。 赵家庄虽说离着赤城镇还远,但是都在这块地方,自己这几个人说走就走了,他们还得生活下去呢。 所以不能结死仇,也不能有致残、致死的伤。 木头接过鞭子,用眼睛比量了比量,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赵三爷身边。 那个混混头子还站在那儿大放厥词呢,他要让赵家庄的人把东西和钱都留下,再挨个儿给他磕三个响头,要不然就别想囫囵个儿回去。 这个要求根本没有人会答应,大家都攥紧了手里的物事,咬着后槽牙看着他。 见恐吓没起作用,这家伙也发狠了,一挥手,“上!” 那二十几个大汉,瞪圆了眼睛往上冲,他自己可是一个劲儿的往后退。 而且这家伙盯上木头了,一心要报刚才的仇,指挥着好几个人往这边围过来。 付宁正在赵三虎身边,用一块石头换了他手里的菜刀,菜刀也是刀啊,砍中了一样死人啊! 然后他拎着菜刀挡在了赵三爷身前。 站在前头的木头根本就没把围过来的人看在眼里,他把鞭梢攥在手里,长长的鞭杆像棍一样往前一送,左右一震就把挡路的人扒拉开了。 顺着这条通路,他欺身向前就扎进了混混堆儿里,半矮着身子,双腿一趟,东倒西歪了好几个。 抢了这几步,木头手指一松,鞭梢就像是钓鱼的鱼线似的,划着个弧度就飘出去了,准准的缠在了混混拿着斧子的那只手上。 双手一倒,一只手拉住鞭子往怀里一带,那大汉就趔趄着身子歪过来了。 另一只手倒着抡起鞭杆往下一砸,正好在他手肘处的麻筋上来了一下,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动不了了。 再抓住手腕子反方向一掰,伴随着“哎呦”一声,斧子就掉在了地上,木头的脚跟一磕,斧子飞着就滚进了路边的沟里。 如法炮制,几个呼吸间,另一个大汉也抱着手腕躺一边叫唤上了。 木头下手太快了,整个儿过程也就三分钟,两边刚刚交上手,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斧子的威胁解决了,光拼力气,赵家庄的男人们可是谁都不怵,扁担、箩筐、秤杆……,有什么抡什么,一时之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木头刚才那一手着实是镇住了不少人,本该围着他打的混混,现在都绕着他走。 没看见拿斧子那两个吗?那是他们这里面最能打的,跟人家都过不去一个照面! 还有那不开眼的,看着桂平和小吴年纪小,想上来欺负人。 刚一伸手,这边地下就躺着一个捂着裤裆,嗷嗷乱叫满地扑腾的。 另一个被反剪了双臂,脑袋直接摁在了车板上。 后面的人脚步都慢了,这两个也是硬钉子啊! 木头不管身后打成什么样,他就盯着那个混混头子,疾步逼近。 那家伙嘴里喊着,“你别过来!我可是练过的!” 脚底下嗖嗖的往外跑,没两步就被木头薅住了脖领子。 木头也不打他脸,专挑他身上的关节、软肋下手,哪儿疼打哪儿。 那痛彻心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儿战场,连正在激战的双方动作都慢下来了,偷眼往这边儿瞧。 不为别的,就因为叫得太惨了! 木头还没打几下呢,远远的来了一队人马,看衣服应该是镇门口的守卫。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事情解决完了,警察来了! 第84章 人生在世全靠演 领头的是个胖胖的老兵,肉乎乎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滴溜乱转,透着那么股子不安分。 他从一开始就盯着这边儿呢,本来是想让两边打个差不多,他再过来和和稀泥,还能落点儿好处。 谁知道这四个外乡人有点儿猛啊!特别是那个络腮胡子,看着身量不高,这一身冲天的杀气,直刺眼睛。 他敢拿自己这二十多年的经验打包票,这家伙手里绝对人命不少! 听着那一声一声的惨叫,他忙不迭的带着手底下的人跑了过来,心里不住的祈祷,可别出什么岔子,被打得嗷嗷叫那小子是他们队长的小舅子。 “干什么呢!都住手,住手!”他气喘吁吁的边跑边喊。 这边交战的双方渐渐都停下了动作,全都直挺挺的立在原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干什么?刚出镇子就群殴,怎么地?想被拉去修城墙?” 他这一番的疾风骤雨倒是像模像样的。 赵家庄的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天生就对官吏是又敬又怕的,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刚刚抡着扁担砸人的狠劲儿了。 一个个的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面那块儿地方,期期艾艾的翕动着嘴唇,“军爷,冤枉啊!是他们先动手的!” 老兵本来还想再吓唬他们几句的,余光里却看见吴树丰从旁边店里拉了把椅子,端端正正的坐好了,看着他呢。 嘶~~~,这几个外乡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特别是身量最高的这个,小伙子长得是真俊,看着文质彬彬,刚才出手的时候是典型的套路连招,不是什么野路子。 而且他身上穿的虽然是棉布长袍,但是在阳光下隐隐有光亮,应该是夹丝的松江布。 他现在稳稳当当往那儿一坐倒是像等着回话的样子,平日里必然也是个呼奴唤婢的主儿。 什么来头呢? 这个老兵还真是多想了,吴树丰只是从旁边找了把椅子坐,等着这事儿处理完了,他们好继续赶路。 但是他在连府住了一年多,居移气养移体,老福晋不管是抱着什么目的把他拘在跟前,在吃穿用度上都不曾苛待过他,全是用的极好的。 吴树丰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宗室格格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自带贵气,镇得住场面。 老兵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指着躺在地上嗷嗷叫的三个人,“再说了,乡里乡亲的,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以后怎么见面呢?” 这三个就是那个混混头子和那两个拿斧子的。 木头盯了他一眼,走到两个大汉身边,两手顺着他们小臂的经络一捋,再在手腕上一捏。 这两个本来嚎得跟狼似的,顿时就消声了,先是试着转了转手腕,然后不可思议的对视了一眼,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能动了!不疼了! 再抬头看木头的时候,两个人眼光都带上了敬畏。 木头转身又到了小混混身边,两根手指勾住了他的腰带,轻轻一提就起来了。 几步把人放到老兵跟前,“他身上要是有一块儿青,脑袋拧下来!” 木头心里有个小人儿现在正摇头摆尾的得意呢,他现在也会耍文字游戏啦! 这种打人特别疼,但是验不出伤的打法,还是他当初死士训练的时候,他的武师傅这么收拾他的招儿呢。 他自己还很少用在别人身上,所以也不是特别确定自己下手就是那么准,万一打偏了一点儿,青了一块儿呢? 所以他说:脑袋拧下来,没说谁的脑袋! 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非要让我拧,我就拧他的! 不得不说,木头跟着付宁就这么几天,这个脑回路是彻底被影响了。 但是很可惜,现场没有人get到这个点,包括付宁。 看着小混混躺在自己脚底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老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时候就听见小混混突然提高了声音,“姐夫!姐夫!他们要杀了我啊!姐夫!” 队长来了! 大家都抬头看向赤城镇的方向,一个大高个子的男人迈着大步就走过来了。 他身高得快两米了,往那儿一站半截黑铁塔一样,把自己小舅子小鸡仔一样拎起来,瓮声瓮气的问:“怎么整成这个熊样了?” 又把他衣服掀起来看,前胸、后背、胳膊、腿,全都是白生生的,真的像木头说的,一块儿青紫都没有。 小舅子还没说话,老兵先跑过去,趴在他耳朵边上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眼睛时不时的就扫过付宁他们四个。 在他眼里,这四个人就是一个少爷---吴树丰,带着两个小厮---付宁、桂平,还有一个保镖---木头。 那个队长也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们,木头一错步挡住了他的视线,脚下不丁不八的站着,两只手都搭在了腰带上。 队长盯着他,他也盯着队长,两个人是谁也不让,就这么对峙了大概五分钟。 那个队长才说话,“几位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小吴坐在椅子上,用带着山东口音的官话回答,“我们从南边来,巡视家里的产业,跟几位兄弟玩玩闹闹的,让您见笑了。” 还没等这个队长再说什么,桂平走过来给他手心里递了张银票,也悄悄给那个老兵塞了块银元。 他那胖乎乎的脸上立马就堆起了笑纹,“队长,就是个玩儿,都是小伙子,见着能切磋切磋的机会就手痒痒,就是个玩儿!” 那个队长不说话,还在盯着木头,过了半晌才把银票收起来,抿着嘴一抱拳,“客人远道而来,我们招待不周,见谅!” 然后把自己的小舅子提溜起来,也摁着脑袋跟付宁他们行了礼,才抬起胳膊招呼自己手下的人,“收队!” 闹事的和管事的都齐刷刷的走了,就剩下付宁他们四个外地人和赵家庄的人了,赵三爷也没想到事情是这么个走向。 他是这群人里最年长的,见过的世面也最多,吧嗒着烟袋定了定神,也招呼自己村的人,“行了,咱们也赶紧走吧,这么一耽误要走夜路了。” 等到他们走远了,刚才那个队长还站在赤城镇的土围墙上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身后站着刚才巡查的几个守卫,还有自己的那个小舅子。 “姐夫,你看什么呢?” “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碰上这四个外地人的事儿都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外传,你手下的兄弟也都得把嘴闭严实了!” 队长沉着声音嘱咐着。 “为啥?”出头的还是那个小舅子。 队长一个巴掌就扇在他后脑勺上了,“就你整天招猫逗狗的,早晚惹出大祸来!”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骡车走的方向,现在是一点儿人影都没有了。 这点儿事儿还是烂在心里吧,没的说出来吓唬他们。 刚才那个满脸胡子的家伙肯定是个练家子,还是大家族训练出来的专门护卫,大概率是个死士,这四个人可是不简单! 再看看自己嘀嘀咕咕揉脑袋的小舅子,不禁得又叹了口气,怎么摊上这么个缺心眼的?! 太愁人了! 第85章 山神庙 付宁他们的骡车跟在赵家庄的人群后面,一路往东南方向走。 这个方向离京城更近,付宁开始担心会不会不安全,但是很快这份忧虑就打消了。 因为道路越来越崎岖,连着翻过了几道山梁,他们一头就钻进了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看着脚底下的路都被荒草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像是有人走过的样子。 赵家庄的这些男人们,不管老少,都像是不知道累似的,就在这山上一直走,中间就歇了一回,连五十多岁的赵三爷看起来都跟没事人一样。 反观他们这四个年轻人,除了木头一直牵着骡子走,因为路况太差,而且走得慢,骡子也跑不起来,剩下的三个人是轮流到车上休息。 不是不想一直坐车,实在是太颠了,人在车厢里根本坐不住,一会儿从左边颠到右边,一会儿又从右边颠回来,时不时的屁股就悬空了,脑袋就跟车厢顶子撞一下,太受罪了。 付宁实在是不想坐车,尽量坚持着跟大家一起走,他凑到赵三虎身边问:“三虎哥,就这个破路,你是怎么把一车豆腐运到赤城镇的?” 赵三虎嘿嘿笑着没说话,他旁边的人告诉付宁,赵三虎的力气特别大,为了这车豆腐,昨天是一宿没睡,半夜就跟大家一起出来了。 做出来的豆腐也没有压水,就这么一板一板的摞起来背着,等到了赤城,水也沥得差不多了,才放在板车上卖的。 刚做出来的豆腐背着?不烫吗? 赵三虎指了指车上的厚垫子,“垫着嘞,不烫。” 付宁还是掀了他的衣服看,后背上一片红,这一天了都没下去。 “三虎哥的媳妇要生了,他就是想多换几个钱,给他媳妇换鸡蛋呢!要不谁会这么远卖豆腐去?” “还是那场水闹的,往年咱们近便的两三个镇子都有集,一个月转上两趟就够了,哪儿用得着去赤城啊!” 听着人们三三两两的议论,付宁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品性都不错,是值得相交的。 路是越来越窄,两边的山也是越来越陡,好不容易钻出了一片密林,脚底下总算是能看见点儿车辙了。 一直到了天黑,他们都没走到村子边上,人们从旁边的林子里找了些枯木,绑上干草,点燃了举着,不仅为了照亮,也为了驱赶野兽。 付宁的双腿都木了,除了跟着走,他觉得喘气都累得慌,木头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最后是被人拎着衣服扔上车的。 现在的路总算是不那么颠了,付宁靠在车厢壁上一晃一晃的,人都迷糊了,突然听见前头的人群大声呼喊起来,整个儿人机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一撩门帘问木头,“怎么了?遇上什么了?” “没事儿,快到了,他们遇上了出来接他们的人。” 哦,没事就好,付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车厢里钻出来,坐在木头旁边醒神。 赵家庄留在村里的人都掐着时间等着,到点儿亲人却没回来,不由得心里惦记,差得工夫长了,都不踏实起来,族长就找人打着火把往出迎一迎。 这回离村子就不远了,没用了半个时辰进了村,各人拿好了各人的东西,都赶紧回家了,赵三爷带着他们四个去了族长家,来了外人总是要说一声的。 付宁一直以为族长都是那种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儿,不想赵家的族长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干男人。 他听了赵三爷的叙述,先是谢谢付宁他们仗义相助,然后就是想看一看地契。 等他看到那张神奇的地契时,也是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确实是太儿戏了。 “你们东家真的信这个地契吗?”他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付宁只能硬着头皮把那套说辞又拿出来了,前些年确实是不在意,这不是日子不好过了,又想起来了吗?所以派他们过来看看,具体的还得回去等东家定夺。 赵族长勉强点了点头,让他们今天先在赵三爷家凑合一晚,明天他带着他们一起去看看。 这一觉四个人都睡得猪一样,连木头都没醒过,一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早晨吃了赵三奶奶特意给他们做的荞麦面条,浇着盐水煮的土豆丁,一人都是两碗起步。 到了该走的时候,付宁从车上抓了几把盐装了个小包,硬是给赵三奶奶塞在了手里,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宽敞,不能这么白白的吃了喝了,一抹嘴就走人。 赵三爷一个劲儿的嘟囔着,“咋好这样哩?咋好这样哩?” 他不仅帮着木头把车套上,还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山神庙那边看一看。 歇了一夜,小伙子们都缓过来了,也不坐车,就在地上走着,穿过赵家庄,接上了族长,一行人又开始往山沟里钻。 赵家庄坐落在两座山中间,是个典型的河谷,这边的山势稍缓,就建了房子,聚集成了村落,村边上是一条河,河对岸的山上是一层一层的梯田,赵家庄的地基本上都集中在那里。 而流着水的这道山沟就叫大西沟,是个喇叭形的山谷,越往里走越窄,而且越走植被越少。 赵三爷介绍说,这沟里山穷,净是石头没有土,种什么都不长,平时连捡柴火的孩子都不怎么往这里跑。 路上经过了一个小庙,赵三爷还进去上了柱香,说是这趟赤城跑得有惊无险,都是山神爷爷保佑的,得谢谢人家。 他们足足走了一个上午,才走到沟底,这里两山间的地势突然拉开了距离,远处又猛的收紧,形成了一块近似圆形的开阔地,河水在这里也拐了个弯儿,让出了左岸的土地。 如果这里是一片河滩地,付宁都觉得正常,但是眼前的地势却是他想不到的。 左岸这片空地是一个立体的u字形,左边的山势是平缓的倾斜下来,又向右侧迅速抬升,在河岸边变成了一道角度极大的陡坡,准确的说,像是“心”字的那一笔卧勾。 在左边的半山腰上有个小庙,被山上的土石冲塌了一半儿,另一半也是半塌的状态,房顶都露天了。 赵族长说这里就是原来的山神庙,后来被水冲了,才挪到刚才他们经过的地方,赵歪嘴家就在这里住着,等他们走了,就没人来了,今年雨水大,又冲了一回,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付宁看着这块地,心里想着:爹啊,您这才叫坑无止境呢! 第86章 山中日月长 总算是到了地方,付宁觉得地契上指的就是这儿,便跟族长商量,这块地是不是真的能算他们的。 赵族长也很是为难,这块地方除了占个“大”,是什么都干不了,卖出去了倒也没什么影响。 但是付宁他们毕竟不是本地人,平白跑到他们村里面落脚,他心里心里总是不踏实,怕引祸上身。 再说了,赵大、赵二严格意义上说都不是他们村的人,就这么把地卖了,还得了二十两银子,他们没这个权力! 可是人家买主大老远的来了,还帮了村里的忙,就这么一口回绝也不大近人情。 赵族长左思右想,纠结的眉头都能夹死只苍蝇了。 吴树丰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赵族长的样子,转了转眼睛,有了个想法。 “族长,我们也不是能做主的人,就是得问好了才好回话,要是东家愿意给族里添些银钱周济贫苦,再给山神爷爷添些香火,能通融吗?” 不愧是大宗族出来的人,一下子就说到了族长的心里。 赵族长连连点着头,“那应该是可以,我总要给村里人一个交代的,这样就好说了!” 既然找到了地方,付宁他们就决定在这块地方住下来,赵三爷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哪里能住人?都是荒郊野外,半夜再让狼叼了去!” 但是四个年轻人决意碗住在这里,小吴跟三爷说,他们得好好看看这块地还有周围的情况,回去才好交差。 而且看他们东家的意思,还是真想把这个地方打理起来,他们更得仔细。 其实是付宁觉得,本来就是避祸的,大咧咧的在人家村里进进出出,容易惹人议论。 再有就是赵家庄是个穷地方,谁家房子都不富裕,昨天他们挤在赵三爷家,直接把他家没结婚的两个儿子都挤到柴火棚子里去了。 他们还不如就在这里凑合呢,还更自在,说话也随意。 见他们坚持,族长和赵三爷也不好说什么,嘱咐了他们半天,才自己回去了。 现在这里就剩下了四兄弟,还有一片荒芜的山坡。 吴树丰环视了一圈,对着付宁一挑大拇哥,你爹真的是……,没法儿形容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花了二十两银子! 付宁双手一摊,没办法,谁让我赶上了?! 四个人在附近走了一圈,最后打算把那间半塌的房子收拾出来,晚上好有个容身的地方。 付宁看过了,山上冲下来的土方只是掩埋了山神庙的正殿,这边应该是原来的偏殿,地基都是分开的,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四个小伙子很快就把屋子里面的杂草和塌了的砖石清理出来了,车上还有熏蚊子的草绳,木头一下就点了两根,那烟浓得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屋顶的破洞只能找些草来先苫一下,但是这半面山确实像村里人说的,草都长不高,半天才割了一把。 付宁站在u字形的底端,抓了一把地上的土,根本抠不动,都是一块儿一块儿的黄泥,再往远处看看,干硬的土地上有一层白花花的结晶。 用小拇指蹭了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呸!”,苦咸苦咸的。 付宁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这块地的土壤环境极差,是黏性的黄土,渗透性差,还容易板结。 就是水多一点儿它就渗不下去,缺点儿水就板结结块儿,植物不是把根沤烂了,就是不能呼吸憋死了。 而且居然还是盐碱地! 由于地势原因,靠近河水的那边是个陡峭的高坡,这里还没有水源。 这真的是buff叠满了,怪不得什么都长不好呢! 偏殿收拾出来了,也没有床和被褥,割的草不是用来补屋顶了,就是得留着喂骡子,他们只能直接躺在地上。 但是年轻的小伙子们凑在一起,整天打打闹闹的,谁也不拿这个当个事儿,跑累了倒头就睡,也没人叫苦。 没两天,桂平和小吴就开始往四面的山上跑了,要不就割点儿草回来,要不就摘点儿野菜、野果的,实在是闲着没的干啊! 临时的家里就剩下了付宁和木头,一个做饭,一个烧火。 木头在院子里新砌的灶火边上添柴吹风,付宁把肉干剁碎了扔进锅里,添两碗河水,再扔两把小米,煮熟了就是咸粥。 再烤上几个干硬的饼子,一顿饭就齐了。 没活儿干的时候,付宁就教木头念书,木头本身是识字的,但认识的不多。 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多学点儿东西总是好的。 木头用草棍在泥地上划拉着刚学的生字,眼睛却看着付宁,看了半天才问了他一个问题,一个他藏了很久的问题。 “付宁,你为什么说我比桂平还小呢?我觉得没准儿我比你们都大?” 付宁不停搅和着粥锅,以免糊底,头都没抬的回答:“你长了张娃娃脸呗!怎么了,不想当弟弟?你有当大哥的瘾?” 木头摇了摇头,“就是,怎么说呢,以前都是听命行事,我干过各种各样的行当,也见过各种人。 有的时候我看着那小鸟、小鱼就想,是不是我死一次就能把欠人家的还清,然后也能向任务里的那些人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也许是山太静了,木头觉得心里的话关不住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把这些压在心里的话说给付宁听。 他跟付宁说起了自己小的时候训练有多苦,说起来第一次出任务吓得两腿发抖,说起了第一次杀人,那温热的血喷在脸上的感觉。 也说起了任务里接触过的普通人,他羡慕他们,可也觉得要是让自己这么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怪没意思的。 付宁把灶火撤出来些,并肩坐在他旁边,静静的听着,直到木头把话说完。 他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肩膀,“所以我说你最小,就是因为你当人的时间最短。” “什么叫当人的时间最短,其他时间我干嘛?当狗啊?” “工具。”付宁轻轻的吐出来一个词,“你一直都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人存在,所以你看着那些人间烟火,才会渴望又恐惧。” “再说了,当弟弟多好,当哥哥就得多干活,你可以尝试一下依靠我们,虽然很多事儿我们都没你能干,但是惊喜总是有的!” 付宁说着,指了指跑回来的桂平和吴树丰,两个人满身都是土,满脸都是“快问我,有大事儿!”的表情。 话说这二位是找土地公公喝茶去了吗?! 第87章 桃花源 小吴拉着桂平,两个人猴儿一样蹿进来,几步走到付宁跟前,往地下一蹲,眼巴巴的看着他,脸上写满了“问我啊!问我啊!有大事!” 付宁故意不捡这个茬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回来啦,正好粥也熟了,洗手吃饭。” 两个人看着付宁不接招,真往锅前头走了,也不慎着了,一把抓住了他衣服的后襟,“哥,别走,别走!我们俩找着了个地方!看看去!” 付宁这才转过身来,一人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还想逗我?看看你们这一身土,掉坑里了?” “好地方!快走!” 禁不住两个人来拉他,付宁挣扎着把锅底下的火熄了,拉起了木头跟他一起走。 他们沿着河岸边的陡坡往沟底走,两座山在那里又离得近了,像一扇门一样,就留了个缝儿。 桂平带着他们一直走到了这条河最窄的地方,虽然听赵家庄的人说今年雨水大,这条河也发了水,但是现在河水并不是很湍急。 河滩上散落着不少方方正正的大石头,看样子都是山上冲下来的,时间还不长,棱角都还锋利。 说是这里最窄,河面也有将近二十米宽,在河床最高的地方,凌乱的出现了几块大石头,他们就踩着石头跳到了河对岸。 “这几块石头不会是你们摆的吧?”付宁一边摇晃着身子找平衡,一边问。 “对呀,我们俩这两天抬石头可费劲了。”桂平回答得理直气壮。 真的,闲的冒烟的男孩子真的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精力绝对是过剩了。 河对岸是窄窄的一溜儿河滩,沿着水边长了不少的植物,蒲棒、芦苇、辣蓼……,植被状况比山神庙那边强太多了。 但是这片河滩不大,往下游走不了几步,河水就贴上了山脚,一点儿空隙都没有了。 面对着这个死胡同,付宁一脑袋问号,就让他看这块儿巴掌大的绿地?至于这么兴奋吗? 那两个人神秘兮兮的挤眉弄眼,让他抬头看。 抬头?天上? 还没等付宁眯着眼睛在天上找出什么来,等不及了的小吴拉着他一头钻进了前面的草丛里。 这个地方大概就没人来过,那草长得半人多高,得伸着手使劲往两边拨才能勉强扎进去。 草丛并不深,两步就走到了山根,小吴指着山壁让付宁看。 那里有一道细细的泉水流下来,在石壁上冲出了一道比脚宽不了多少的水沟,再往上看,只能隐约看见泉水是从山壁的半身流出来的。 桂平在头一个,手脚并用就顺着水沟爬上去了,付宁也跟着往上爬,泉水流过的石头上生了青苔,要不是木头在后面托着他,付宁得轱辘下去好几回。 眼看着桂平爬到了泉水流出来的地方,他一闪身就不见了。 咦?真的有情况! 付宁紧捯了几步,到了跟前才看清楚,山壁上有个半人高的裂缝,桂平和小吴都是从这里钻进去的。 他也低了头、弯着腰,紧蹭着石头硬往里面挤,大概走了二十几步,眼前一亮。 哇!付宁脑子里闪过了一句话: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眼前是这座山的山顶,它不是向上凸起的,而是向下凹陷,就像是火山口一样。 但是凹陷的幅度不大,也就是比平顶稍微往下挖了三、五米,植被几乎都是草,没有大树,零星有几丛灌木。 顺着泉水往里走,不远处是个不小的水泡子,水泡子上面还有泉水不停的注入,看来这里有泉眼。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山顶的另一边了,付宁爬上石壁往下看,好嘛,几乎是直上直下的绝壁。 顺着山根走了一圈,几乎都是这样的,付宁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这个形态,发现这个地方跟炮楼是莫名的相似。 除了他们进来的那道石缝,这块地方没有别的出入口。 他转过头去,抱着桂平和小吴的脑袋一顿揉搓,“行啊,你们俩!这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你们找出来!你们两个孙猴子是立了大功了!” 桂平和吴树丰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夸奖,笑得一个比一个得意,“哥,咱哥们儿怎么样?这儿比那个破庙强多了吧?你得表示表示吧?” “表示是肯定得表示,现在能表示啥啊?” 还没等小哥儿俩再说话,两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就捅到他们鼻子底下了。 “奖给你们肉吃吧!”木头手里提着两只兔子,在他们眼前晃,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抓的。 “好啊,吃肉,吃肉!”大家欢呼了一通,又端详起眼前这片地,面积比山神庙那半面山坡是小多了,也就五六亩地的样子。 大部分都是坡地,中间的平地很少,北面的向阳坡上天然形成了两块梯田。 上面的一堰地土壤含沙量高,植被稀疏,下面这堰地的土壤就正常多了,虽然颜色上还是黄的,但明显腐殖质的含量不少,是可以耕种的土地。 付宁把手里的土扔回地上,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压都压不住,这就是个桃花源啊! 远远的看见桂平和小吴都簇拥在木头身边,看着他在水泡子边上收拾兔子,付宁放开了嗓子喊:“别玩了!干点儿正事!” 三个人都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干正事?现在有什么正事可干的? 付宁的手掠过那些荒草,就是这个啊,割草! 山神庙那边的山太穷了,半面坡都养不活一头骡子,别说他们还需要修屋顶,还有日常做饭的柴火。 现在眼前摆着这长长的草,那真是天赐良机啊!还不赶紧收起来? 木头把兔子交给了小兄弟,顺着付宁手指的方向开始割草,他虽然没有镰刀,但是那小飞刀在他手里,割草的速度那是一点儿都不慢。 等到太阳压到山尖上的时候,四个人每人都拖回来了一大捆草,至少骡子三天都饿不着了。 锅里的咸粥现在都没人关注了,全都盯着木头手上的烤兔子,就见他熟练的刷油、撒盐、撒调料,橙色的火舌跳跃着舔舐兔子美好的肉体。 不一会儿浓浓的孜然香味就传出来,木头用自己的小飞刀把烤熟的肉一层一层片下来,按顺序放在眼巴巴盯着他的三个人碗里。 真香!吃了这么多天干粮,还是鲜肉好吃! 付宁吃一口,再给木头嘴里塞一口,一只兔子很快就剩下骨头架子了。 正当他们准备对第二只下手的时候,木头突然放下了刀,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沉沉的盯着山下的方向。 怎么了?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也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往山下看。 须臾,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第88章 救命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木头把飞刀反手扣在掌心,“谁?!” 随即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吴小哥,救命!” 付宁一下就听出来了,这个低沉的嗓音是赵三虎,从赤城镇回来的路上他们一起聊过天,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里满是慌乱和无助。 “三虎哥,出什么事儿了?” 一听是赵三虎,桂平和吴树丰都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往前迎了两步,只有木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飞刀依然保持着警戒的姿势。 随着来人跑近,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一个是赵三虎,一个是跟他们一起从赤城镇回来的后生,叫大力。 桂平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几步凑了过去,“三虎哥,怎么了?” 赵三虎急得嘴都瓢了,本地话说了好几句,付宁就听明白了一句“借车”。 大力也急了,直拉他衣服角,赵族长就是怕他拙嘴笨腮说不清楚,才找了这个口齿伶俐的陪他上来。 原来是三虎的媳妇今天早上一阵一阵的肚子痛,村里积年的老太太上手给摸了摸,说是还不到时候,得等两天呢。 但是她这个胎位不正,孩子的头没朝下,这么着生绝对难产,得赶紧请大夫去,一般的收生姥姥干不了这个。 这是三虎的头生孩子,一下就急了,推着小车到了最近的镇上,把大夫请回来了。 可是那个老大夫上手一摸就皱了眉头了,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行,接不了这个活儿。 那孩子在娘胎里既不是头朝下,也不是脚朝下,而是斜着待着呢,现在在下面的不是手就是脚。 他也试着推了推,根本就不动。 大夫说让他赶紧再请好大夫,要快,这发动起来就是这两天的事儿,现在这样不要说保大保小,大概率都保不住! 他给三虎指了条路,说是在镇宁堡有个妇科圣手,要是能把他请来,没准儿有救! 村里人都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这次到赤城镇,镇宁堡在哪儿啊?怎么去啊? 那大夫给三虎写了个帖子,说是给那个圣手看看,人家就能知道个大概,然后他指了指西北方向,说是离着得一百多里地呢! 一听说得一百多里地,大家都犯难了,这么远,就不能用小车把大夫推回来了,那怎么去啊? 这个时候,三爷想起了山神庙这半面坡上的四个外人,他们有骡车啊! 于是,族长就让三虎跟大力跑上来借车,还让他们带话说,山神庙这块地好商量,他们要是典下来了,也算是乡亲,希望能帮帮忙。 人命关天!他们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木头二话没说就去牵骡子,桂平他们把车厢里的东西往下搬,一会儿就把车套好了。 他们里面会赶车的就只有木头,他牵着骡子的笼头,也顾不上天黑路难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三虎下山去了。 吴树丰还塞给了他几块银元,说是那圣手要是要价太高的话,他们把钱先付了,救了命再说。 木头这一走就是两天,留下的三个人都有些坐立不安,桂平每天都去村里打探消息,再一路跑着回来告诉他们。 连付宁都觉得这孩子跑步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不过据他的消息来看,三虎媳妇虽然是肚子疼的频率越来越高,但是目前还没有要生的征兆,他们还有时间。 等到第三天头上,木头他们还没回来,付宁也着急了,带着两个弟弟下了山,直奔三虎家看看情况。 刚一进村,就听见有人在村里喊人:“他婶子,他大娘,快来看看,三虎媳妇要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好多妇女,都急匆匆的往三虎家赶,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这样,他们三个小伙子就不方便过去了,只好转头去了族长家。 赵族长也是赵家庄的村长,房子是村里最好的,虽然只有两间北房是青砖的,那也比其他人家的土坯房好多了。 他叫赵青山,是村里数得着的能认识几个字的人,他爹就是族长,前年病故之后,大家又推举他当了新族长。 看着三个人担心的样子,赵青山还安慰他们,“没事儿,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爹去过镇宁堡和独山口,那边的路好走,骡车能跑起来,他们今天肯定能回来!” 他们正说着,赵青山的老婆急匆匆的进来了,也没跟他们说句话,进了里屋拿了什么东西就走。 “诶~~~,老婆子,你着急忙慌干什么呢?” “三虎媳妇疼晕过去了,咱家还有块儿红糖,我给她拿过去。”话音未落,人都出了院门口了。 三虎家的院子里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他爹没的早,家里就一个老娘,现在正在院里转着圈的求神拜佛呢。 求着老天爷开开恩,保佑他家孙子平平安安的。 剩下的有些经验的都在屋里帮忙,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出端,赵青山的老婆指挥着没事的人分几波。 有烧热水的,有揉搓草杆的,还有给产妇做饭的,伴随着三虎媳妇痛苦的呼喊声,大家都在为一条小生命的到来而努力。 很快一大堆揉搓软乎了的草杆就送进了产房,这是一种特殊的草,草杆经过揉搓就会变得又软又韧,堆在床上能当垫子用。 要不孩子出生怎么叫落草呢? “不行啊,下不来,小孩的手在门口呢,卡住了!” “三虎媳妇,你可坚持住了,你男人给你请大夫去了,为了你他去了一百多里地的地方,你可不能让他伤心啊!” 在这一声声呼喊里,血水倒得是越来越多,产妇的声音开始变低了,“他嫂子,你可不敢睡,想想你男人,坚持住!” 连赵青山都带着付宁他们到了三虎家门外,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 一个黑影从车上滚下来,旋风一样往院子里刮,“媳妇儿,我回来了!我把大夫请来了!” 是三虎!他们终于赶上了! 第89章 娘奔死,儿奔生 三虎回来了! 好像给正在鬼门关上挣命的产妇打了一针强心剂,连叫喊声都比刚才有了些许的底气。 木头扶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走了过来,说是扶着,其实算是半架半挟着,有几步付宁看着那老大夫脚都没着地就飞过来了。 大夫一进院,就被急得转圈的三虎推进了产房,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是血的出来了,劈头就问三虎,“保大还是保小?” 三虎他娘抢了一步上来,“保小!” 三虎没说话。 大夫就这么盯着他,等着他说话。 “就不能两个都保吗?” “我当然是奔着两个都保去的,但是真到了紧急关头,你得给我画个线,保大还是保小?” 三虎眼圈红了,搓着手在当院蹲下,只说一句话,“俺就是想两个都保哩!” 大夫摇了摇头,看了看一直说着保孩子的老太太,又看了看蹲在地上不表态的三虎,做出了一个医生的决定。 “那就看这娘儿俩的命吧,到时候能保哪个就保哪个,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哪个没保住,或是两个都没保住,你们可不能怨我!” 说完他就进屋了,随即屋里传来了极为惨厉的叫声,那声音直冲人的天灵盖,喊得付宁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木头把骡车拉到了村头的大树底下,把车卸下来让骡子歇歇,又从河边割了几把草喂喂它,这两天真的是累着它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哥儿仨在人家门口站得跟三根木棍似的,小脸都是煞白,听着院里的惨呼,闻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他果断的把三个人领走了。 一直走到村口,听不见声音了,他们的脸色才稍微好一点,这个时候生孩子真是吓人啊! 木头开解他们,“都说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娘奔死,儿奔生,都是这样的。” “你知道?你又没生过?”桂平嘀嘀咕咕的呛他,让木头一脚踹在了屁股上,手里还被塞了把草,让他喂骡子去了。 自从那天跟付宁聊了一通之后,木头跟他们相处的越来越自然了,有时就会做出些幼稚的举动,让人觉得他确实是比桂平还小。 坐在大树底下,付宁问木头这一路可还顺利,还有镇宁堡那边的情况。 镇宁堡是赤城和独山口中间的一个大镇,繁华程度比赤城还要高,毕竟它离独山口更近,木头按着赵青山给他指的方向,磕磕绊绊的上了大路,骡车这才跑起来。 路上又问了两次道,昨天上午才到了镇宁堡,那个老大夫都六十多了,一听说要跑这么远,一个劲儿的摆手,还是拿出了这边大夫给写的帖子,他才没那么坚决了。 三虎嘴笨,除了“求您救命”这句话,就会磕头,足足磕了半个时辰,人都磕晕了,老大夫才松了口的。 他们昨天下午就出发了,路上也没投宿,夜里就在荒郊野外停了两个时辰,让老头儿眯了一会儿,然后就这么一路跑着回来了,幸亏赶上了。 四个人就在村头等着,眼看着太阳从正午变成偏西,又从偏西变成了西沉,也没有心情吃东西,骡车上有几张玉米饼子,是木头他们路上的干粮,现在让这哥儿四个给分了。 眼看天都快黑了,木头刚站起来说,把他们拉回去,就看见赵大力嗖嗖的跑过来,“吴小哥,生了!三虎家的生了!” 男孩子们全都蹦起来了,“太好了!都活着吗?男孩?女孩?” “都活了!就是嫂子得养些日子,生了个丫头!” “哦!”大家欢呼起来,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参与了一场拯救生命的行动,而且成功了! 木头又把车套起来,牵着骡子往村里走,大力说大夫已经到族长家休息去了,赵青山让他们四个也过去,大家吃顿饭,也是谢谢他们。 路过三虎家门口,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散去的人群,都小声议论着。 “你是不知道,那丫头两手叉着,大夫愣是把手伸进去,给拽出来的!” “那血流的呦!” “不过听说三虎媳妇伤了底子了,再要孩子,啧,难了。” “可不是,看她婆婆那张脸,都耷拉到地上去了。” “三虎有手艺,豆腐做得好,这几个集一跑,比咱们种地来钱活泛,人家再娶一个不费劲。” …… 听着这些议论,再看看三虎家黑乎乎的院子,四个人的心里都像是被泼了瓢凉水似的,好像没有那么高兴了。 等到了赵青山家,一进门就听见他在跟那个老大夫说山神庙的那张地契,两个人都笑得不行,看见他们进来,赵青山赶紧站起来,把他们往桌子边上引。 桌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大白瓷盆,里面是满满一大盆的鸡块炖土豆,都是鹌鹑蛋大小的小土豆,也不用改刀,就这么整个炖在里头,一盆菜、半盆汤,鸡块切的很细碎。 旁边放着两个笸箩,里头是刚蒸出来的莜面窝窝和莜面鱼鱼,给老大夫写帖子的那个大夫也在,算是陪客。 赵青山拿出了一瓶酒,给两个大夫满上,四个男孩都拒绝了,他们现在就想吃饭。 付宁是大厨,但是手艺尔尔,这些日子咸粥、硬饼、窝窝头,他们都快吃吐了,好不容易遇上一顿正经饭,谁还喝酒啊?! 赵青山的老婆还在往桌子上摆着花生米、酱咸菜,看他们四个不会吃,笑呵呵的指点着。 先是把炖得快化了的土豆连汤舀到碗里,然后夹着窝窝或是鱼鱼蘸着吃。 真香! 桂平用手肘碰了碰付宁,“哥,你也做点儿这个吃,别整天熬粥行不?” 然后被付宁夹起个土豆把嘴堵上了。 赵家庄附近的这个大夫今天是特意过来的,他有个小儿子也学医,想拜这个镇宁堡的大夫做师傅,这个酒就是他拿来的。 两个大夫你来我往的说着他们行内的事儿,四个兄弟低头就是一个吃,风卷残云一般,幸亏赵家的锅够大,这一大锅土豆差点儿没够。 第二天一早,木头还得用骡车把大夫送回去,都到了临走了,赵三虎才来。 他黑着眼圈红着眼,给大夫磕了三个头,又拿了个红包,谢谢人家大老远的来救命。 大夫走了,赵三虎也低着头回家去了,付宁看着他比以前还要沉默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一丝焦虑。 也不知道那个被母亲用命带到世上的孩子,将来会怎么样? 第90章 老家来人了! 木头这一趟又跑了两天才回来,他们四个说不上心情好不好,就是有点儿别扭,都窝在山神庙,也没到村里去。 他们在这儿待着不走,其实村里人是挺奇怪的,要说是来看地的,现在也看见了,怎么还不走呢? 赵青山也旁敲侧击的打探过几回,都让付宁含糊过去了,只说是等人,东家又派人过来了。 其实他们自己也着急,算起来这四个人是将将暑伏之前出来的,现在已经出伏了,都一个多月了,什么信儿都没有。 不过想想就是有什么进展,也没有渠道传递给他们,找不到啊! 所以这种干等着,特别熬得慌,有心回去打听打听吧,又怕京城局势不稳,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你说,当初出京的时候,怎么就没约定个联络方式呢? 也是,桂康那一杆子把天捅了个窟窿,刚刚拉开阵势的两方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几个人算是仓皇出逃,哪有周密的计划啊。 唉~~~,付宁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回气了,连安大爷不是说要速战速决吗?这是打上持久战了? 日子就在他们这一天天的煎熬里飞快的过去了,转眼三虎的女儿都要过满月了。 三虎媳妇这次生产真的是大伤了元气,坐了一个月子,人都没胖起来,脸还是煞白煞白的。 满月酒做得并不热闹,除了三虎媳妇的娘家人,村里也只有零零散散两桌人。 据说是三虎娘这一个月都没消停,天天指桑骂槐,敲桌子敲碗,吵得村里人都不愿意上门了。 付宁他们进门的时候,三虎的丈母娘刚眼睛红红的从女儿屋里出来,怀里抱着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小名就叫大丫。 三虎娘在一边阴阳怪气的说:“大丫就大丫呗,我想着叫个引娣啊、招娣啊,再一想,招个屁!” 大丫的两个舅舅听了脸色都沉下来,想站起来说两句,被自己的亲妈给摁下了。 大丫被递到了木头的手上,“这孩子要不是你们帮忙就没命了,生不下来,抱抱她吧,沾沾你们的福气!” 木头哪里抱过孩子,还是这么小小的一团,他比划了半天也不敢下手,老太太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他立马全身僵硬了起来,一动都不敢动。 剩下的三个人凑过来,看着孩子白净的小脸,嘬着小嘴睡得正香。 付宁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锁片,这是上次木头去镇宁堡送大夫的时候,特意去银楼买的。 并不多重,也没有那么精美,甚至是有些粗糙的,但是在这个穷乡僻壤,已经是很重的礼了。 付宁把银锁套在孩子脖子上,“大丫,长命百岁!咱们是福大命大的小福星,将来必定旺家旺宅,福寿双全!” 三虎娘听了,撇撇嘴,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是看着那银锁,把话又咽回去了。 这顿满月酒吃得是没滋没味。 现在山上的温度降得很快,到了后半夜已经凉起来了,他们只有夏日的薄衫,根本挡不住凉风了。 木头本来要去周围的镇上,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夹袄,还有棉被也得预备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总不能就这么干冻着啊! 付宁想了想,让他去赤城镇,那里往来的客商多,信息也灵通,可以打探一下京城的消息。 他们都等不起了,已经两个月了,如果还是没有消息,把东西买回来,木头就自己偷偷回一趟京城,看看情况。 他们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保护的了,而且他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回京城是不二人选。 当木头的骡车咕噜噜的离开赵家庄的时候,村里满是窃窃私语,这四个外乡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想干什么呢? 从赵家庄到赤城镇,一天就能来回,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木头回来了,离得老远就喊付宁的名字,让他赶紧出来。 不知道什么情况的三个人,跟狐獴似的在山前站了一排,全都伸长了脖子,望着骡车过来的方向。 等到车子跑到了跟前,他们都看见了木头眼睛里的笑意,这是有消息了? 车子还没停稳,从车厢里旋风一样刮下一个人来,扑到吴树丰身上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的小爷,可找到你们了!” 石头?! 真的是石头! 大家都激动起来了,可算是把他盼来了! 石头看着眼前这四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哽咽,“你们受苦了!都快成野人了!” 这些日子他们都晒黑了不少,也没法儿刮胡子,现在木头都不用粘那假胡子了,如假包换的络腮胡子。 付宁用木头的飞刀刮过,差点儿把脸划破了,但是好歹收拾了一下,总比胡子拉碴的强。 大家围着石头,叽叽喳喳的问起来没完,“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京城怎么样了?”、“我们赢了吗?”…… 铺天盖地的问题把石头都砸晕了,他挥舞着双手说:“别吵,别吵!让我慢慢说。 京城里一切顺利,但是连府给抄了,大爷进了宗人府,刚放出来没两天,他让我找你们回去,说是该有个说法了。” 连安居然坐牢了?!连府也没保住! 虽然走的时候,连安就说了这种可能性,但是付宁甫一听到这个事情,心里还是咯噔一下,看来这个速战速决打得也是艰难。 看着他们都担心起来的样子,石头笑了笑说:“大爷已经回来了,住在麻线胡同,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吗?” 看着三个人被挑起了兴趣,木头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件事实在是太巧了! 第91章 石头奇遇记 这事儿巧在哪儿呢? 就巧在木头赶着车上了大路,总是觉得如芒在背,好像有目光跟着他。 但是仔细侦查,却没有发现有人跟踪的痕迹,只是路过了一些茶棚、饭铺之类的,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同路而行的。 他相信自己训练多年的直觉,可总不能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吧? 刚到赤城镇的镇门口,就是上次他们打群架那里,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 正觉得不对劲的时候,那混混小舅子从镇里冲了出来,看见他就一句话:就是他!叫人去! 还是那二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就把他围了,都咋呼着,就是不上来,他上次真是给人家打怕了。 木头脑子里唰唰的转,这是什么情况?京城出事了?那也不应该抓他啊?没人认识他啊? 他手比脑子快,两把飞刀都已经扣在掌心了,最后的理智就是没扔出去。 这个时候,从小舅子身后挤出来一个人,远远看了他一眼,就快步跑过来,还喊着他的名字。 这不是总是跟在连安身后的那个石头吗? 他想了想,暂时把刀收到了袖筒里,石头几步跑过来,狠狠抱了他一下,“兄弟,我们小爷呢?” 木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事儿结了?” “差不多了,我们爷让你们回去,没事儿了!” 木头盯着看了一阵儿,这才放下心来,指着他背后的这群混混问:“这是干嘛?” 那个混混头子佝偻着腰,溜着边儿踮着脚尖,猫似的凑过来,跟石头点着头,“爷,您们是认识啊?不是逮他们啊?” 一句话,木头就明白了,这家伙肯定是以为石头跟他们有仇,打算借机报仇来着,现在发现不对了。 石头脸上的笑纹压都压不住了,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棒槌。 自从他到了赤城镇打听付宁他们的消息,这位就粘上来了,说是包打听。 但是一听他说要找的这四个人,当时就兴奋起来了,伸长了脖子问他:“您找他们干什么?还找得这么急?” 石头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戏! 故意板起脸说:“这几个人可是重要的,我们主子发话了,千万得找到他们,赶紧就得带回去!” “有事儿是吧?您放心,我大概知道他们往哪边走了,一会儿就把手下人都撒出去,用不了几天准有信儿!” 于是这些上次被他们打了一顿的混混们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在赤城镇向东南这个方向,撒开了一张大网,不仅自己找,还在路边的各个铺面,甚至是游商都打了招呼。 所以今天这一路,木头都有被监视的感觉。 由于这哥们儿就差把“我想弄死他们”这句话顶脑袋上了,石头一直都等着现在这一出儿呢! “这是我兄弟,我们家小爷出来巡视产业,玩儿得高兴了,不愿意回家,主子让我出来找找,怎么就变成我要抓人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随便一问,嘿嘿。”他尴尬得赔着笑,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的那个嚣张劲儿。 “行了,人我找着了,这是这两天的辛苦钱,你给弟兄们分分吧,你们也受累了。” 一张银票塞在那地头蛇手里,他看了看数额,大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您这不就客气了吗?我们就是跑跑腿的事儿,您下回来找人也好,干事儿也好,您还找我,保证给您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混混们兴高采烈的勾肩搭背往镇子里走,嚷嚷着要去酒馆、要去听曲儿。 原地就剩下了石头和木头,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也笑了一阵儿。 但是木头心里一阵后怕,要是来找人的不是石头,而是仇家,估计他们四个就要被人瓮中捉鳖了。 石头来了,他们也要回京了,那今天的计划就要改一改了。 木头把车停在石头住的客栈里,自己上街买了不少的熟肉和素包子,现在天气凉快了,路上也能搁得住,等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两匹布。 石头是骑马来的,但是他还带了连安和溥旭给宣化总兵的私信,现在还在等着回信,所以跟客栈的掌柜的说好了,来找他的人给留下,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半天就回来。 实在是不放心吴树丰他们,今天他得见上一面心里才踏实。 要不说小吴这一年多的连府没白混,至少在石头这里,连安老大,小吴老二,然后才是付宁呢。 都交代齐了,木头赶着骡车,石头把马栓在车后面,自己就坐在旁边,两个人是一路聊着回来的。 石头激动过了,给吴树丰和付宁行礼,“小爷、付爷,我们主子说,收网了,让您们回去吃鱼了。” 话传到了,人也见了,石头骑上马就要回赤城,他怕错过了送信的人。 等他拿到宣化总兵的回信,立刻就启程回京,付宁他们不必等他,自己上路就是了。 看着石头在暮色中迅速消失,付宁他们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欢呼起来,能回家了! 在这个山沟沟里窝了两个月,天天提心吊胆的,吃不好、睡不好,这样的日子终于是到头儿了! 每人塞了两个素包子,就开始收拾东西。 破家值万贯,这句话真是名言。 别看他们四个野人似的在这儿生活了两个月,东西一归置还挺多。 每个人都在喊付宁,“这个要不要?这个放哪里?” 喊得付大总管脑瓜子嗡嗡的,放下手里东西就是一嗓子,“听我说,锅碗瓢盆不带走,找个角落堆那儿,拿干草盖上,以后肯定还回来呢,用得上! 粮食和盐不带走,分成两份给赵三爷家和村长家,咱们吃了人家东西,这回补上,下次也好说话。” 有了章程干活就快多了,等一切都收拾利落了,四个人围着火堆坐着,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谁都睡不着。 最后付宁赶了木头去睡觉,他是司机,休息不好明天再把车赶到沟里去。 剩下的三个人,围成一圈,小声说着回家要做的事儿。 他们都在等。 等天亮。 等回家。 第92章 回京 天刚蒙蒙亮,熄灭了的火堆上一股一股的青烟直往天上飘。 木头早早起来喂骡子,今天还指着它跑快点儿呢。 这边一有动静,付宁他们就都醒了,收拾利索了,得先去赵青山家一趟。 这个地方付宁打算留下来,山沟沟里够偏僻,对面还有片桃花源,值得他们把这里当做一个据点。 吴树丰陪着他一起去,毕竟在赵家庄的人眼里,小吴是少爷,而付宁就是个跟班。 赵青山听说他们要回京城,还是挺吃惊的,这四个人窝在这儿这么多天,说走就走,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他前两天都在猜,他们是不是江洋大盗,在这里避风头呢。 昨天有人跟着骡车进来,又骑马出去的事,大家都看见了,付宁说是东家又派了人过来,看来是真的。 这个东家做事够怪的,那样的地契也能收下,还当个真的,派了人来就给人家撂山沟里等着,看不明白。 重新立契这件事,他是想到了,契书也早就准备好了,吴树丰按照自己以前说的,给了村里二两银子,又拿出一两银子算是山神庙的香火钱。 这么一操作,村里果然就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了,山神庙那块地贫瘠得很,离得又远,村里根本没人要,现在还能换点儿好处,都很满足。 付宁也没有意见,反正钱袋是从小吴兜里掏出来的,钱是连安给他们的,不花白不花,嘿嘿! 这回契书是工工整整的写好了四至,见证人是赵三爷,三方都摁了手印,比原来那份正规多了。 等到木头和桂平赶着骡车下来的时候,正事儿都办完了。 听说他们要走,村里不少人都出来送,赵大力更是跟着车走了一段,问他们什么时候再来。 付宁手里拿着刚才跟赵三爷要的小八趟的种子,对着大力一晃,“明年,种棒子的时候,我肯定来,地也不能荒着啊。” 大家说说笑笑的穿过村庄,经过三虎家门口的时候,又听见三虎娘在院子里阴阳怪气的骂人。 木头回手从车厢里捞出了他昨天买的两匹布,拉住了骡子,自己就跳下了车。 也没敲门,直接就进了三虎家的院子,脚步声引得院子里三虎母子都回头看他。 “木头,有事儿?”三虎蹲在玉米囤子前面,手里在给玉米棒子脱粒,见他进来了,站起身来问。 木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站在院里对着屋里说:“嫂子,我们东家来信儿了,我们该回去了,跟你们说一声。” 话音刚落,三虎媳妇抱着大丫从屋里出来了,“这么急就走了,也没提前说一声,好给你们带上些吃食。” 她这些日子又瘦了,以前的衣服挂在身上都显得晃荡,大丫安安静静的躺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正香。 “当时要不是你们帮忙,我跟大丫都活不了,我给你们磕个头,谢谢了!” 三虎媳妇看着付宁他们都跟着进来了,抱着孩子到了当院,直接就跪下了,一个头就磕在了地上。 他们想伸手去扶,但是人家丈夫在旁边看着,谁也没好意思伸出手去,还是三虎过来,把老婆孩子扶起来。 木头把手里的布放在了台阶上,“这布是给大丫的,嫂子给她做几件衣裳吧。” 三虎媳妇看着那两匹布,眼眶里立马就含了眼泪出来,自从大丫出生,婆婆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不说吃喝,连孩子的尿布都没有,她拆了两件自己的衣服,改了两件小衣服,剩下的就做了尿布。 三虎做豆腐挣的钱一分一厘的都得交给他娘,夫妻两个手里也没钱,现在连根线都要不出来。 她没想到孩子出生以来的第一块布,是木头这个外人送的。 木头把布放下,也没有等他们回应的意思,自顾自的就出了门,等付宁他们上了车,长鞭一甩,“啪”的一声,骡子就小跑起来了。 赵家庄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了,木头时不时的就回头看一眼。 付宁坐在他旁边,也跟着拧着身子看了看赵家庄,“木头,咱俩要是没意外的话,明年春天还得来呢,你到时候再去看大丫呗。” 木头确实是放不下这个孩子,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救人,也是第一次抱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软软的一团躺在他怀里,小嘴一动一动的,看得他心都化了。 回去的路就好走了,不像是出京时特意走荒山野岭,避开人烟,这回他们走的是官道。 过了两天,等他们再次看见阜成门的城门楼子时,都觉得恍如隔世。 一进城,桂平就急着回家,他想着自己的娘和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 付宁则是要带着小吴和木头去麻线胡同,他把车子停在胡同口,想着也得跟舅舅打声招呼。 谁知道,进了胡同,一个跟他们打招呼的都没有,富海家的院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满院子的枯枝败叶,尘土落了一层。 桂平挨着屋子的喊人,一点儿回应都没有,跑到院子里慌乱的看着付宁,“他们人呢?” 付宁拉着表弟就走,去麻线胡同,他们现在什么信息都没有,得找连安,他既然把自己几个兄弟叫了回来,应该就没有大事。 刚出了门,没走两步,旁边的门洞里有小声招呼的声音,“桂平,桂平!” 循声望去,“二丫!”桂平声音一出口,立马就压下去了,“我爹他们呢?你知道吗?”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从门后探出脑袋来,小声说:“我哥说,你爹让步军统领衙门带走了,家里也被搜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说完,小脑袋嗖的一下就收回去了,门板轻轻一响,关得严严实实。 付宁使劲一拉桂平,快步回到了骡车上,直接去了麻线胡同。 这个地方他来过几次,但都是送信,院子里什么样儿都没仔细看过。 今天一叫门,就有小厮应门,看起来确实是个平常人家的样子了。 刚见到连安的时候,付宁感叹了一句:瘦了! 桂平虽然没跟连安打过交道,但他是第一个蹿上去的,“连大爷,我爹和我哥哥怎么样了?” 第93章 开局 连安握着他的手安抚着拍了拍,“桂平,别着急,你爹在步军统领衙门也不算监禁,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吃喝都有人管。” “至于你哥哥……”他顿了顿,“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宗人府大牢里关着的都是宗室,他那点儿事情不算大事。” 剩下的话他没好意思当着人家亲弟弟的面儿说,从里边传出来的消息看,全京城要是论钻营,他桂康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连安都怀疑,这家伙上辈子是不是个蜘蛛精,那线勾得叫一个远,那网织得叫一个圆,佩服! 安抚了桂平,他看着这哥儿四个,衣服都还整齐,但是头发都乱蓬蓬,小吴和桂平胡子还不显,就是唇边一圈的青茬。 付宁能看出来自己收拾过,就是剃得坑坑洼洼,木头就不用说了,络腮胡子占了半张脸。 “昌爷,昌爷!”连安喊着人,“领着他们去大澡堂子泡泡,好好褪褪,打理齐整了再回来!” “你们先去洗澡吃饭,等着旭大爷回来,咱们一块儿说。” 有了连安的保证,桂平的情绪稳定多了,哥儿四个这个时候也觉出来身上哪儿都痒痒,闻着也是馊了吧唧的,洗澡去吧。 等到溥旭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干干净净的四个人围着桌子吃炸酱面。 “嚯,咱们流落异乡的小叫花子们回来啦!” “旭大爷!” “旭大爷!” 打招呼的是付宁和吴树丰,他们两个都够熟,剩下的桂平是都不熟,木头则是张不开嘴,别人他现在都能喊“哥”了,这两位他真是不敢。 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溥旭居然从外面回来,而且穿的是朝服。 他跟几个人照了个面儿,自己去后院换了一身常服过来,看来这麻线胡同已经是他常常落脚的地方了。 面条吃得快,等旭大爷把茶碗端起来的时候,四个小朋友已经排排坐好,等着他们讲故事了。 连安还没开口,就听着院门一响,有人回禀:石头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石头进门看见他们一笑,“哥儿几个挺快啊!” 然后正色对着连安和溥旭行礼,“爷,我回来了。” “信送到了?” “送到了,杨大人当时没说什么,只让我回京,我说还要找人,要在赤城落脚,主子等着他回信呢,昨天半夜他着人送了回信,却只有口信。” “什么口信?” “杨大人说,都找着了,宣化的折子已经进京了。” 溥旭端着茶碗听完了,才低头喝了口水,连安则是让石头赶紧下去换衣服休息。 “看来宣化总兵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幸亏咱们还给得起筹码。”连安双手插在袖筒里,瞥了一眼溥旭。 旭大爷把茶水喝净了,站起身又往后院去,“既然折子到了,我得眯会儿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传我呢,你给他们交代交代吧。” 付宁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脑子里也没闲着,看来这次的事情是把旭大爷推到前台来了。 连安看着闪闪发光的四双眼睛,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想了想还是说说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吧。 他先跟吴树丰说,“你家的事情基本查清了,明天我带你去刑部大牢,人都在那里,叫上你七叔,该给你们一个交代了。” 然后才把这些日子的事情交代了一番。 自从桂康告发自己的岳父勾结端郡王谋反以后,事涉宗亲,他就被关进了宗人府大牢。 连安他们通过大牢的内线拿到了桂康的口供和证据,是键锐营的几个参领都与宫中的总管太监过从甚密,还有几封往来书信。 信中提及,键锐营的兵马大部分尽在掌握,只要十三衙门重立,可以即刻与京外的暗兵一起并入御马监,重掌京畿防务。 但是这些书信都被宗人府摁住了,没有向上禀报,只是悄悄告诉了几个近枝的王爷。 而这几个王爷不是在庚子年后被冷落了,就是在处置大阿哥的事情上站在了端郡王一边,甚至还有人现在依然称呼溥儁为保庆皇帝。 宗人府的这个站位就非常明显了。 这个时候连安这两年合纵连横的效果就显现出来了,虽然都是些小贵族,但是拧在一起力量也不可小觑。 他们通过苏完瓜尔佳氏在朝堂上的力量,把这件事直接捅到了储秀宫。 要知道当年端郡王与荣禄在朝堂上斗得是你死我活,要是让他死灰复燃了,苏完瓜尔佳氏的子侄都别想得了好。 而连安拿自己当成了一颗弃子,直接自爆了,在几方势力都没下场的时候,一波把前庄亲王世子拉下了水。 他直接把证据给了庆亲王和陆军部的铁良,为了稳妥起见,他们没有动用京营,而是调动了驻扎京北的陆军第一镇的部分兵马进京。 连府老福晋曾经让小吴去过的联络点都掀了,前庄亲王府的乔总管想要销毁证据再服毒自杀,直接被摁住了,当场起获了不少书信。 这一下,宗人府可就压不下去了,连安这一把可不是掀盖子,是直接把盖子炸碎了,这点儿事情在最高阶层面前彻底摊开了。 紫禁城里的水太深,连安暂时没去动它,紫禁城外面可是让他搅和了个地覆天翻。 揪住了老吴掌柜的事,原端郡王王府的门人一个一个的浮出了水面,人们这个时候才发现,几乎有些能量的宗室、大臣,甚至是商人家里都有他们的影子。 而这个发现让权力顶端的人也坐不住了,要知道庚子年的时候,端郡王就曾经带着义和团冲进了宫闱,想要砍杀光绪。 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是储君,只要龙椅上这位没了,他就是太上皇。 而现在他被判流放新疆,但是人走到阿拉善就不走了,他的福晋是阿拉善和硕亲王的女儿,所以一直寄居在阿拉善的罗王府。 如果他能借到蒙古各部的支持,再加上现在对京城局势的掌控力,谁知道他是想要做太上皇,还是直接…… 不行!必须把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有了老佛爷的拍板决定,局势立马出现了一边倒的变化。 连安虽然进了宗人府大牢,但是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慌。 因为溥旭已经顶上来了,他全盘接手了连安的势力和盟友,按照他们的预案继续推进。 不同于连安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溥旭是步步为营,动作隐蔽但一击见血。 而且他的宗室身份,让他更容易接触到最高阶层,能把事情的方方面面都摊到储秀宫的鼻子底下。 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向他们倾斜了。 第94章 破局 在这个过程里,连安和溥旭是一对缺一不可的双子星,没有溥旭在外面运筹帷幄,连安就不敢自己往大牢里闯。 而没有连安这两年打下的基础,还有一次掀盖的能量,溥旭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且连安在宗人府大牢里也没闲着,拉着左右邻居一顿聊,愣是又往自己船上拽了几个人。 别看他们都在牢里关着,谁外面不是一大家子人,谁还没有个三亲六故啊! 在这里他见识到了桂康的钻营能力,他的囚室跟桂康不在一个区域,根本见不着,但是这个名字总是有人提及,而且都是颇多赞誉。 从他出来之后,牢里又送出来的消息分析,桂康可能真的给自己在绝境里钻营出来了一条路! 自从紫禁城里的贵人们伸了手,他们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连安进了大牢,连府也被抄没了,老福晋年事已高,虽然没有关起来,但是也被圈禁了。 表面上看,连府败了。 而实际上,连安只是在牢里住了一个多月就出来了,意图谋反这个大锅背在了老福晋的身上,他自己只是落了个亲亲相隐。 而出来之后,他先后被太后和皇帝召见,老福晋的多罗格格封号没了,可是连安的辅国将军还在,而且还多了个“御前行走”的差事,也算是能小小的摸到权力的边缘了。 所以这一劫,连安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去了,不枉他当初到处找阿司匹林,老福晋要是没了,这口锅还甩不出去呢! 溥旭更是得了上面的青眼,这半个多月几乎天天进宫回话。 他这么一露头,内务府上赶着派人把他那破院子给收拾好了。 要不说是人情冷暖呢。 “那现在是个什么局势?”付宁着急想知道结果。 在这一点上,连安认为至少在紫禁城外面,他们已经赢了大半了。 连安从大牢出来不久,前庄亲王世子就殁了,他儿子直接袭爵了二等镇国将军。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内讧了?” “付宁,政治的联盟是最不稳固的,盟友之间的关系取决于形势,顺风顺水可能还牢固些,一旦落了下风,就得防着背后捅刀。” 连安离开宗人府大牢,就证明在宗室中的基本盘已经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老佛爷终于开始对紫禁城里面下手了,重立十三衙门对皇权的冲击太大了。 如果搞成了,就算不能重现明末宦官专权的局面,也会在内务府、宗人府和皇权之外,再形成一股大势力。 而且太监离这些主子们太近了,为了防止狗急跳墙,事情就得半遮掩着进行。 溥旭就成了这个枢纽,作为宗室,他出入宫闱更方便,身上爵位低微,在别人眼里也没有威胁,只觉得是这个后辈又得了长辈的宠。 在这件事情上出力的是庆亲王府和醇亲王府,溥旭在三者之间来回传信。 通过键锐营牵扯出来的消息看,京城的兵营里,火器营还算坚挺,善扑营也有一部分倒向了端郡王。 而信中提及的京外暗兵却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但是就如同连安说的,政治盟友是最不牢靠的,眼看着己方落了下风,就总有想要下船的人。 和端郡王一起被判流放新疆的还有他的弟弟辅国公载澜,他倒是老老实实的到新疆去了,可他在围场附近的几处皇庄都没闲着。 有些小打小闹的,上面也懒得管,毕竟也是自家实在亲戚,人还流放了,没有什么威胁。 但是半个月之前,热河都统上报,原辅国公的皇庄里出现了几支小股骑兵,他们一闪即逝,运动方向是宣化。 因此,朝廷向宣化总兵下了敕令,让他核实寻找这些骑兵。 他们觉得这些可能就是那些京外暗兵。 但是宣化总兵的回应是,防区太大,兵力不足,没有搜寻到这些人。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想扩兵,而且想捞些实质性的好处。 要不然这股暗兵他找不着。 所以连安才让石头跑了一趟宣化府,他阿玛在世的时候,和宣化总兵杨国柱有些交往,他们也不算一点儿关系都拉不上。 至于好处,溥旭跟两个亲王府商量了半天,决定从延庆州拿出一个守备给他,但前提是他必须把热河过来的暗兵挖出来。 而且宣化府也必定有暗兵,要不然那帮人过来干什么?想要延庆州的守备,就得把自己的地盘打扫干净了。 石头带回来的口信就是,宣化总兵接受了这个条件,而且把人都找到了,上报的折子已经进京了。 这下子端王府残余势力最大的倚仗才算是倒台了。 当连安说到围场的暗兵时,付宁偷偷瞥了一眼木头,他还记得路上的时候,木头提过一句,他原来都从密云进京,宣化这边就走过两回。 搞不好他的主家就是这个了。 但是木头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好像这个事情真的就与他无关。 付宁琢磨着,过了这么久,在那边原来的三九应该就是死了吧,现在的木头跟他们也没有关系了。 连安一口气说到了现在,整得自己口干舌燥,一口就把茶碗里的水干了。 然后跟桂平说,过两天有可能富海就能从步军统领衙门出来,桂康那边性命无忧。 而吴树丰要回朝阳门去,不仅是给他七叔报平安,更重要的是明天他们要一起去刑部大牢,他父亲遇害的真相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 宫里果然有人来传信,让溥旭即刻进宫去,旭大爷早就把朝服又穿好了,急匆匆就要往外走,被连安叫住了。 “最近出门带上个人吧,关老六现在疯狗一样。” 溥旭觉得没必要,他们目前还是盟友,但是连安坚持,他跟付宁借人,“木头也没有什么事,能不能跟着旭大爷跑几天。” 付宁没有说行或是不行,而是看着木头,让他自己做决定。 木头看了看他们,点了点头,默默的站到了溥旭身后。 临走时,付宁还嘱咐他,尽量不要用飞刀,尽量不要暴露身份,知道他的人越少越好。 等到这几个人回家的回家,休息的休息,屋子里就剩下了连安和付宁两个人。 真正的分析才刚刚开始。 第95章 变天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付宁看了看这个院子,虽说也是三进院,但跟连府是没的比的。 “连府都抄了,财产能还给你吗?” “我不倒欠宗人府的就不错了!那府里就剩个空架子了,哪儿还有东西能还的啊?” 连安掰着手指头给付宁算账,原来连府的产业都在老福晋手里攥着,她大部分都支持了端王府,剩下的那部分还不够六总管该落的呢! 她进封多罗格格的时候,上赐了不少的摆件,就是寿安堂那一屋子的金碧辉煌,但是上赐的东西都有内务府的印记,等人没了,人家还得收回去。 所以这些年连府的田庄、铺面,每年都在往外卖,而家里的生活是倒驴不倒架,靠着典卖祖产撑面子。 这回一抄家,除了那房子,就没有值钱东西了。 各方要债的也都上门了,等他出来之后,内务府已经把宅子卖了堵窟窿了。 “好在你还有麻线胡同可以落脚,那以后怎么办?就你那点儿俸禄,养不起这么多人吧?” 说到这个连安颇为自得,“我当然有后手,你以为我这两年吃喝嫖赌是败家呢?我是跟府里套现呢!” 付宁惊了,大哥这操作绝了! 他在各个高消费场所挂账,数额往上写,等连府结了账,他再跟掌柜的分成。 这就是自己挖自己的墙角啊! “所以你在翠云仙也是这么倒腾的?” “我跟你说,就那个地方烧钱,别人还看不出来,我包了翠云不到两年,跟她妈妈说好了,我给翠云把名号打出去,一共分了我不到三千两银子。” “这个事儿你又不吃亏,那是多漂亮一个姑娘啊!” “她妈妈更不吃亏,这样名气的清倌人,就是摇钱树啊!” 清倌人? 合着您这两年就吃饭去了? 付宁用眼睛上下扫了扫了连安。 君有疾否? 连安没看见他的眼神,还在感慨,以后陕西巷那边估计是去不了,太贵。 而且他前两天也打听了一下,翠云也不在那个清吟小班了,说是有人把她买走了,谁知道呢? 他这两年就跟蚂蚁搬家似的,把府里的一些不起眼的字画、古玩夹带出来,一部分存在这儿,另外一部分换了钱,藏下了几个铺面和院子,也算是个有家底儿的人了。 特别是前门外,他买下了一处大院,打算修整修整做旅馆,这么些人不能坐吃山空啊。 说话间溥旭回来了,现在都是秋天了,早晚的小风都是凉的,可他愣是跑出来一身汗。 “幸亏这块儿离得近,要不然一天几趟得跑死我。” 他把朝服一脱,里衣都汗透了。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出了这么多汗!” 溥旭摆了摆手,把左右屏退了,用手一指紫禁城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变天了。” 连安也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问:“处置了多少?” “总数不知道,我只是跟着跑了几个地方,听说老佛爷震怒了,寿药房和御茶膳房逮走一半,这可是离她最近的地方,后怕了。” 溥旭顿了顿,又听了听院里没有动静,才接着说:“听说上驷院和武备院,全都……” 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比划,意思大家都明白,“估计是那句御马监闹的,宁可错杀不错放。” “看来总管太监得换不少啊。” 付宁也插了一句,“能牵扯到最顶上的那位公公吗?” “那位多精啊,当初安德海死的时候,他可是吓着了,这么多年属泥鳅的,滑不溜手,这回寿药房、御茶膳房、南府戏班都揪出人来了,人家照样是心腹。” 这回事情算是落定了,就看对流放的几个王爷宗室怎么处置了。 溥旭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摇了摇头,他分析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顶多派人申饬一番就算了。 那几个人当初都是坚定的站在老佛爷一边的,而且现在各国公使都盯着呢,不能扇自己的脸呢。 再让洋人看出来,自己对朝堂上下的掌控力下降了,搞不好他们又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最后,溥旭总结了一句,“老佛爷真的是老了!” 现在就看最后的处置结果了,越是小虾米越活不了,端王府留下的门人肯定是一个不留的。 宗室的层面,现在已经殁了一个辅国公,还褫夺了一批宗室的爵位,基本上压住了。 能这么快把事态稳定住,全赖陆军第一镇的兵马,真的是手里有兵权,腰杆子才硬。 溥旭把汗湿的里衣换了,说这个可不仅是在宫里跑的,回来路上木头发现有人跟着,他们的马车快跑了一截才回来,颠得他够呛。 “不会真是关老六吧,他这么上蹿下跳的,想干什么?!” “所以我当初就说,你太稳了,让人都看见你了,应该再毛躁一点儿,多出些错处的。” “我怕这边一出错,你就在牢里“自尽”了,把他们都吸引到我这边,你那里压力就小一点,但是关老六也太着急了吧?!现在就捅我们了?” 关老六?就是在翠云仙见到的那位关六爷吧,确实长得不像好人。 付宁评价了一下人家的长相,还是苦口婆心的劝溥旭,“旭大爷,还是得小心,苏完瓜尔佳氏心思也不少。” “给荣禄大人出气?那也轮不着他啊,人家正枝都没这么蹦?” 付宁把手一挥,问题根本不在荣禄身上,而是在醇亲王府。 醇亲王福晋可是苏完瓜尔佳氏的,而且膝下有个两岁的儿子,要是论血缘关系,跟瀛台那位,该是最近的吧? “这帮人有心思不往正道上放,祖宗江山都什么样儿了,他们还整天钻营这个!都tmd祸害完了,谁都惦记不了了,就老实了!” 溥旭一通国粹输出,把桌子拍得直蹦。 连安赶紧拉住他,这大哥手都红了,“别上火了,现在这样你也没辙不是,今天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抓了一天的人,基本上都抓干净了。” “基本上?” “嗯,少了一个!” 第96章 刑部大牢 既然连安提到了少了一个,那么这个人不是出乎大家意料,就是他们应该熟识的。 “谁?” 连安看着付宁说:“你大表嫂。” 桂康是最早把事情捅出来的人,他们家是最先抄的,他岳父自然也逮起来了,但是府里上上下下都搜遍了,乌雅氏不见了! 跟着伺候她的婆子和丫头都死了,而参领大人就是不开口,所以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参与审讯的人都觉得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要紧的?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听说乌雅氏身体一直很差,又是小产之后,没准儿人都不在了。 他们想含糊过去,但是连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付宁接过了话茬,“肯定不对劲!” 他给两个大哥算了算日子,去年中秋之前,乌雅氏病重,已经到了要冲喜的地步了,但是三个月之后,他见到表嫂的时候,就觉得她不像是个缠绵病榻的人。 然后又过了半年,她居然就怀孕了,还被桂康一巴掌就打没了,这件事的关隘肯定在这儿! 因为乌雅氏今年将将十四岁,还是个药罐子,当初桂康成亲的时候,也说了是要到十六岁才圆房的。 根据付宁对表哥的了解,他可不是个急色鬼,只要能升官,你让他当一辈子和尚都行,所以乌雅氏怀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算她真的怀孕了,桂康也不会动她一根汗毛,毕竟乌雅家是他的靠山,而桂康是个极能隐忍的人。 不说唾面自干,但凡不动他的利益,他能把姿态低到尘埃里去,如果真的这么大动干戈了,其中牵扯肯定不小。 “只可惜你表哥是什么都不说,在大牢里什么都好,唯独这件事情他是三缄其口,一点儿风都不肯露。”连安也是头疼。 “还是得找到她,咱们才踏实。”溥旭开始写条子,“我看过端王府门人的口供,他们在京城的关系网里,还有几环扣不上,没准儿能着落在她这儿。” 说到这个,付宁又想起了吴树丰的爹,不知道明天去刑部大牢能有什么收获。 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激动的或是暴躁的小吴,但是第二天一早站在他眼前的还是那个沉静的吴树丰。 只有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反映了他内心真实的波澜。 连安带着他们从皇城向西到了京畿道,前面就是刑部大牢了。 他今天难得的穿上了自己的朝服,带着通行的金牌,一路上畅通无阻。 他们到了刑部的二堂,连安找到当值的笔帖式,让把有关的卷宗找出来,里面是相关人员的口供。 付宁还以为他们会到大牢里去,直接听那些人说呢,原来就是看卷宗啊! 连安很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就属于没有常识了,他又不是刑部的堂官,没有权力提审人犯,能带他们来看口供,都是溥旭走的路子,特批的! 那个笔帖式贴心的给他们清了一间屋子,把卷宗搬过来之后,就悄悄退走了,把门也关得死死的。 吴树丰伸出手划过了那一本一本的口供,卷宗封面上写着:梅红、乔舟、朱二…… 他使劲闭了闭眼,稳稳的拿起了第一本卷宗开始看,越看手越抖。 付宁也在看,但他得分神看着小吴和他七叔,生怕他们俩情绪过于激动,再出什么意外。 这一连串的供词看得付宁是连连咋舌,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年头好人难当! 老吴掌柜的是个好人,虽然开着碓坊,也放着贷,但相比周围的同行,他绝对是个善良的人。 他放出去的钱,利是跟市面上一样的,但是到了人家还不上的时候,还总能宽限几天,也不会上门闹得人尽皆知,总是给人留几分面子。 所以一些硬努着架子的大户人家愿意跟他借钱,一来二去他也织了一张由借贷关系支撑的人际网。 就是当初吴树丰说的,他家那一屋子的账本。 其中也有几家王府的往来,庚子年之后,端王府倒了,老吴掌柜的也上门去试着要过账,可惜内务府不认,没要回来。 老吴是个想得开的人,要不回来就要不回来吧,人家都流放了,下一家! 庄亲王府倒是还在,但是庄亲王换了,看着借条,人家也没说还,也没说不还,就只是挥挥手,让他回去等着。 但是他的动作就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就是这些受了载漪他们连累的宗室、官员,还有各个王府留在京中的门人。 老吴掌柜的就是他们筛选出来的人,他有两辈子积攒下的人际网,手里还捏着人家的短处,而且他性格温吞,好控制。 而且他还有弱点,就是有些好色,那段时间正忙着满京城的找续弦呢。 于是,梅红就出现了,一个楚楚可怜的、毫无依仗的漂亮姑娘,不仅唱得好曲儿,还会撒娇,会体贴人,又聪明。 果然,没用多久,老吴掌柜的就把梅红带进了自己的后宅,渐渐的开始接触放贷的账本了。 梅红在吴宅需要一个帮手,那就是宋五爷,老天都帮着他们,宋五爷家遭了难,家里染了疫病,一家人就剩下了他的重孙子。 他们抢先把孩子接进了京城,让宋五爷看了一眼,就开始谈条件。 自家的独根独苗握在别人手里,宋五爷低头了,帮着梅红把那些账本誊写送出来,还在放贷的时候,故意放钱给他们想要拉拢的人家。 这就等于吴家的关系网直接被暗处的势力掌握了。 而梅红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这样的棋子在京城不知道被安插了多少。 事情本来进展的很顺利,但是突然有一天,老吴掌柜的不再让梅红碰放贷的事情了,还借口她有孕在身,要把她禁步在家里。 而他自己开始查账了。 梅红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而宋五爷更紧张,他不仅按照要求把钱放贷给了特定的人家,还在这个过程中,偷偷挪了一部分钱另外存了起来。 他是想着自己现在家里就剩下重孙子了,家业也都毁了,得给孩子再挣份产业出来。 可是东家一查账不就露馅了嘛?! 惊慌失措的两个人一碰头,互相一鼓劲儿,一不做二不休,无毒不丈夫! 这要命的手就伸向了老吴掌柜的! 第97章 好人难当 老吴掌柜的是个生意人,有点儿小善良,有点儿好色,但精明是一点儿不少。 他从哪里看出了梅红和宋五爷的破绽,从口供上看不出来,但是他查账的动作却是打在了蛇的七寸上。 可他错估了梅红的身份,如果她真的只是个会唱曲儿的姨太太,那他的做法没有问题。 梅红在下手之前,就已经跟自己上线联系过了,他们手里攥着借贷的关系网,已经尝到了甜头,又怎么舍得放弃? 所以他们同意了,还给她送来了一样要命的东西---毒药。 宋五爷却不同意,他觉得就算是最烈的鹤顶红,人死后的样子都不太好看,容易露馅。 他要的不光是钱,还有好名声,早就计划着等老掌柜的没了,找个外人把碓坊兑下来,自己隐在后面做个东家。 宋五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每天子午两时敲击人的百会穴,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人就无声无息的死了,外表也看不出来。 梅红只是个唱戏的,要人命这事儿想着利落,真要下手了,心里也哆嗦,更何况老掌柜的真的对她不错,肚子里也还揣着一个。 于是,鹤顶红就藏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美人的笑语温存,和每天的头部按摩。 老吴不明所以,但享受起来也是很开心的,每天的按摩也确实舒缓了他这一阵子的头疼和失眠。 在舒舒服服的温柔乡里,老头儿看着美妾,露了口风,她跟宋五爷刚开始倒腾,他就知道了。 这么长时间就想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可是特定放款这件事他没看出来,就看见宋五爷悄悄挪钱了。 这老头儿一辈子的小生意人,怎么也想不到政治厮杀上去,只以为是宋五爷背主了,梅红只是个从犯。 他想着处置了宋五爷,如果梅红真的生了个儿子,将来放贷这档子事就交给这个孩子。 吴树丰是个读书种子,将来是能光耀门楣的,这种脏事不能粘手,所以有个兄弟接下来最好。 听了这个话,梅红犹豫了,她是个棋子,可她也是个人,一个马上就要当娘了的女人。 每天的头还在按,但是敲击百会穴的力道一天比一天轻。 四十九天早就过了,老吴还是活蹦乱跳的。 宋五爷什么都没说,梅红以为这件事就遮掩过去了,而且她也顾不上了,因为孩子发动了,她要生了。 她在产房拼了命的挣了两天一夜,总算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下来,抱着儿子,她觉得这辈子都满足了,什么大业、什么恩情,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可就在孩子刚满十天的时候,宋五爷动手了,当老吴掌柜的过来看孩子的时候,一条绳子勒上了他的脖子。 梅红惊骇之下想叫人,却发现院子里的人都换了,都是生面孔不说,全都冷冷的盯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五爷绕过她,跟她的上线联系上了,这些行动已经把她排除在外了。 宋五爷紧紧勒着老吴的脖子,感觉到他拼命的挣扎,还用手肘使劲顶着他的后背,嘴里开始疯狂的叫嚷。 想当初,我跟着你爹一起从山东到京城,买下这块地方建碓坊,什么事儿都是我干,这一砖一瓦都是我买的。 他就是个擎现成的,凭什么这产业没有我一份儿? 我不说,他就该给我!他没有! 等他死了,你接过来,依然拿我当个下人,嘴里叫着五爷,眼里根本没我! 我们家里闹疫病,卖房子卖地凑药钱,你就假惺惺的给了我五两银子,有屁用! 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你家添丁进口,凭什么?! …… 在他这一声声的“凭什么”里,老吴掌柜的没了气息。 透过梅红的口供,吴树丰看到了一个疯狂的宋五爷,跟他记忆里的慈祥老人实在是相差太远,怎么也想象不到。 那个笑呵呵拿着糖逗着他喊“五爷”的面孔,逐渐在他脑海里扭曲,跟乱葬岗的那张狰狞面目渐渐重合了。 后面的事情他都经历过,老吴没了,他这个小吴又怎么会留着呢? 宋五爷把伙计打发了,找人假扮了个山西老客,把碓坊兑了下来,有质疑的就把梅红扔出去,让她抱着孩子哭。 一切都在向他预计的方向顺利的推进,只是在吴树丰这件事情上出了岔子。 按照他的想象,这个孩子从小被娇惯长大,就知道念书,一副软乎乎的小姑娘样子,现在被他扔在乡下,每天都是缺油少盐的吃食,还被提溜着跪经。 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只鹰也该熬不住了,然后把他往僻静的地方一扔,这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雪,这孩子就自生自灭了。 之所以选择阜成门,是因为这里离朝阳门最远,吴树丰不熟悉环境,而且死在城里,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到时候他找个人去认尸,这件事就圆满了。 梅红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让那几个混混直接把吴树丰做掉? 那个疯狂的老头竟然还擦了擦眼角,说是跟吴家几辈子的交情了,断人家根的事儿不能沾他的手,罪孽太大! 现在孩子是混混打的,衣服是混混抢的,人被冻死是老天爷收的,将来到了地底下,阎王爷怎么也不能把这笔账记在他脑袋上。 这个计划是没问题的,甚至是成功了九成九,只是吴树丰遇到了付宁,一个不怕麻烦、宁愿倾家荡产也想救个陌生人性命的付宁。 命运终于在这里拐了个弯儿。 吴树丰没死! 而且他也没有自己到顺天府报案,那边也是宋五爷打点过的,他也确实是什么都想到了。 就是没想到吴氏一族这么大的阵仗,几乎把顶梁柱都派到了京城,上下疏通就想把他们挖出来,给自家的孩子要个公道。 他害怕了,赶紧卷了钱财,带着梅红一起藏到了大拐棒胡同,这里是庄亲王府的一处产业,落在乔舟乔三爷名下。 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他隐在暗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吴树丰的一举一动。 斩草必要除根! 第98章 杀人诛心 两个人躲了一段时间,觉得风头过去了,才慢慢出来活动。 梅红在这个院子非常低调,抱着孩子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只要不缺了她们娘俩吃喝,就不露面。 从吴家跑出来的时候,她把老掌柜的给她添置的首饰和攒下的私房钱都带出来了。 手上有钱,也舍得打赏,在院子里的日子也不难过,偶尔还会去前门大栅栏买买东西。 宋五爷就不一样了,筹划了这么久,不说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大头儿他也没得上,心里堵得不行。 吴树丰在外面活蹦乱跳的,可是自己的重孙子被人抓在手里,不仅见不到几面,还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小厮。 他的心里是百爪挠心的难受。 于是,他悄悄的找人想要再对着小吴下手,不要打死,最好打残了,打得他一辈子起不来炕才好呢! 看看吴家的叔伯们到时候怎么对待他?! 谁知吴树丰自己跑出来被马车给撞了,可惜就只是伤了腿脚,还扎进了大宅门,不出来了! 这个小兔崽子是个什么命啊?! 宋五爷愤懑不平,他知道连府里有自己人,就背着乔三爷,悄悄去联系了那个叫小六的车夫,给了他些银钱,让他想办法把小吴废了。 谁知道,转眼那银钱就摆到了乔三爷的桌子上,他没有受到什么惩罚,但是他的重孙子被狠狠打了板子。 宋五爷总算是消停了一阵子,那个吴树丰命太硬,先不去碰他。 这个起了贪心的家伙,又开始跟着放贷去了,在这里没有比他业务更熟练的了,几趟跑下来,他就摸到门道了。 放贷、催债,这一来一回他就得抠点儿,有还不上钱的人家,拿了家里的古董来抵债,他就悄悄的藏一些小物件。 帮着乔三爷放贷的时候,他还把自己的钱也夹带着放出去,催债的时候就不免急了一些。 他不是老吴掌柜的,没有给人留脸面的意识,几次几乎撕破脸之后,那些人家就转投了其他的同行,还有因为这个上了连安的船。 乔三爷急了,不再让他碰钱,宋五爷也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他就想要带着重孙子跑。 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带着这些年积攒的钱财,他背着孩子想从后院悄悄溜走。 路过一间空屋子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发现屋子里有一架子的金佛,那光华流转,在烛光下几乎闪瞎了他的眼睛。 不顾背上的孩子小声哀求“祖爷,走吧!快走吧!” 他摸进了屋子,痴迷的看着那一尊尊的佛像,哭的、笑的、打拳的、双手合十的…… 每一尊都是手指大小,塑造得栩栩如生,在架子上睥睨着他,好像都在嘲笑他这一辈子就是个笑话。 宋五爷牙齿咬得咯咯响,伸手就抓起一个往兜里塞,“你们得意什么?我回去就把你们融了,变成一个个的金珠子才好看呢!” 本来想装一个就走,可是真把金佛拿在手里了,又舍不得下一个,于是装了一个又一个。 直到自己的手被人狠狠抓住,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真是鬼迷心窍了?! 宋五爷懊恼不已,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别人的眼睛里了。 门外站着乔三爷和一个胖胖的太监,这位公公几个月以前还在储秀宫里呼风唤雨,也是太后身边得用的,没准儿再过两年就能跟那位李公公掰一掰手腕了。 可惜这次选秀,他露了行藏,被李大总管发现了,还揪住了狐狸尾巴,被人清理出来了。 这些金佛是他这许多年攒下的养老本钱,对于太监来说,养老是顶天的大事,而这件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那公公气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让人把孩子扯到一边,自己抡着拂尘就扑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他手里那柄宫里带出来的拂尘几乎都打折了,还是不解恨,抓过宋五爷的脑袋就往架子上磕,直到磕得宋五爷满脸是血才停手。 他擦了擦手,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舐着委顿在地的贪心老头儿。 “这个老家伙还有用吗?” “用不了了,从根子上就烂了!”乔三爷没事人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轻飘飘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那就好,没用了就给咱家出出气吧,这些日子可是憋死我了!” 乔三爷对着那太监一摆手,“您随意。” 那公公叫人把老头儿摁住了,自己随手抄起了门栓,没头没脸的砸了宋五爷一通,才把木头棍子扔在一边。 “老东西,你以为你放印子钱夹带私货,我们会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会不知道你一出一进私下扣东西吗? 这些都是咱家玩儿剩下的,紫禁城里我都是平趟的主儿,揪你的小辫子玩儿似的,还想偷我的养老银子?!” 说着,他从旁边的幔帐上解下了一条绸带子,直接绕上了宋五爷的脖子,手上的力量一点点收紧。 宋五爷感觉到了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去,他想要挣扎,但是刚才被打得狠了,现在手臂和腿的骨头都断了,就在他认命的等着死亡降临的时候,那个太监松手了。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咳、咳”的吐着带着血沫子的唾沫,但是不经意的一抬眼,他整个儿人都僵在了当场。 他的心尖子,他的重孙子,被人剥去了衣衫绑在了椅子上。 他捂着嗓子“嗬嗬”的呼嚎着,刚才他的声带应该是伤了,现在说不出话来了。 “别着急,你拿了我的金佛,总得有人给我养老,我看上你家的这个小孩儿了,让他进宫给我当个干儿子吧!” “啊、啊”宋五爷剧烈的挣扎起来,但是他脖子上的绸带又收紧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断挣扎的孩子被人捏着嘴灌下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子。 孩子很快就不动了,有人拿着刀进来了,而勒着他脖子的太监用脚把他的身子往前顶,让他的头凑到了孩子身前,才又收紧了绸带。 那边手起刀落,这边绸带收紧,在宋五爷咽气的时候,孩子的血喷了他一头一身。 杀人!诛心! 第99章 报应 那太监把脚踩在趴伏在地上的宋五爷背上,绸带子在手上绕了几圈,用力向上提起。 “你这个老东西也可以了,这宫里的玩意儿一般人还享受不到呢!这么着勒死的人,从表面上看跟吊死的一样,都是送那些舍不得归西的贵人们才用得上的!” 宋五爷最后踢腾了几下腿,两股间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屋子里充满了腥臊的气味,他的眼睛正在渐渐失去神采。 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有没有想起来,一年以前,他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把老吴掌柜的勒死的。 同样是被剥去衣衫的孩子,他痛惜自己的重孙子,但在数九寒天里把吴树丰推向死亡的也是他。 报应有的时候来的就是这么直接! 乔三爷非常了解这个太监的行事风格,在他说出要“出出气”这句话的时候,宋五爷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是善后的事情都是他的,于是他就把朱二叫了过来。 这个朱二以前是端王府回事处的小管事,跑腿的事儿一向都是他在干,而且他跟各个城门的守卫都混得很熟,半夜里出城、进城都方便。 等太监发泄完了,挥挥手让人把这一老一小都抬了下去,管洒扫的下人哆哆嗦嗦的进来收拾残局,他们两个就像是刚刚拍死了一只蚊子一样,若无其事的换了个地方聊天。 朱二趁着夜色跑到了宣武门外大街上的车马行,给了掌柜的沉甸甸一锭银子,找了个嘴严的力巴,拉着辆板车把宋五爷的尸首运去了乱葬岗。 事实证明,他这锭银子花得很值,后来顺天府来问过两次,都被车马行糊弄过去了。 到了这里,吴家的事情总算是说明白了,老吴掌柜的死也有了个说法。 吴树丰合上了卷宗,顺着桌子边上出溜到了地上,他现在觉得两条腿抖得厉害,耳朵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光点。 他在拼命呼吸,但是依然憋得难受,手脚都麻了,手指也是僵硬的。 他七叔一看他这个样子,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扑到孩子身边,把他的上半身搂在怀里,一边顺着他的脊背给他顺着气,一边在他的耳朵边上开解他。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吴树丰这口气才算是吐出来,他抓着七叔的衣服是嚎啕大哭。 压在他心上将近两年的大事,今天总算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付宁直到小吴哭出来才把心放下,能发泄出来就行。 他现在在卷宗里翻找的是关于桂康的记录,付宁一直都觉得桂康的告发太过突兀,但是找不到原因就让人不踏实。 在这些涉案人员的供词里,能找到提及桂康的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地方提到了,说是健锐营有三品参领家的女婿借过钱,抵押了一处房产,现在正在问能不能赎回。 这也构不成大表哥举报的动力啊。 按照付宁对桂康的了解,他一向是喜欢剑走偏锋的人,面对这种奇货可居的局面,他难道不应该直接加入他们,积极的活动,等到端郡王一脉上台的时候,挣个从龙之功吗? 这才是他的行事风格吧! 可惜在这群人眼里,六品前锋校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且入不了人家的眼呢,根本就没有提及的必要。 吴树丰哭了一通,缓了缓情绪,在七叔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连安:“宋五爷那个重孙子怎么样了?” 连安一愣,他没想到小吴第一个问的是这个,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还真不知道。 把紧闭的房门打开,他招了一个笔帖式进来,这旁边的两间屋子里都是专办此案的人员,具体情况比他要熟多了。 听说是问人犯下落,那个笔帖式也是极为认真的翻了记录,然后告诉吴树丰,那个孩子净身之后没有扛住,三天就没了,尸首也扔到了乱葬岗。 小吴听了突然笑起来了,握着拳头使劲捶着桌子,“好!死了好!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一番举动吓了那笔帖式一跳,连安看他要疯魔,走到他身后,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上,把他劈晕在了七叔怀里。 “这孩子心神可能有损,回去得找大夫好好看看。” 把桌上的卷宗交接了,连安就打算带着这几个人回去了,可是临出门的时候,被一个推官给拦下了。 “连大人,借一步说话。”. 连安跟他走到了一边,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连大爷是一脸的为难。 可是那个推官紧抓着他不放,还挥了挥手让手下带了个人过来。 这是个极纤瘦的女人,穿着灰粉色的长袄,上面满是黑灰、污渍,头发是乱糟糟的鸡窝一样,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其余的地方都被污迹盖住了。 窄窄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手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进来了也不抬头,直奔着吴树丰就来了,跪在他脚边上就抱着他的小腿摇晃。 “大少爷!大少爷!救救你弟弟吧!这也是你吴家的根苗啊!” 这一下,付宁头皮都炸起来了,他知道这是谁了,好家伙,小吴本来就要疯,现在要是看见她,得更疯了! 付宁上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往后拖,七叔把胳膊绕过小吴的腋下,扥着他往后拽。 可是那女人就死死的扒在了小吴身上,怎么也撕不下来。 这么一拉一扯之间,把本来晕过去的吴树丰给晃悠醒了。 他睁开眼,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女人,眼睛立马就立起来了。 不枉他这一年勤学苦练,双手一挣,七叔就被甩到一边儿去了,然后他两只胳膊张开,鹞子一样俯冲下来,直接掐上了女人的脖子。 “梅红?!你给我爹偿命来!” 双手一使劲,竟是要把这女人掐死在当场! 第100章 孩子 付宁使劲的掰着吴树丰的手,奈何这孩子习武一年有余,真的是学有所成。 那两只手跟钳子一样,说什么都掰不开,急得付宁一身汗。 这是哪儿啊?刑部! 在这儿杀人,那不就相当于给阎王爷画生死簿,犯的人家手里嘛! 连审讯都免了,这点儿推官和笔帖式都是人证,直接就后面大牢了,连流程都省了! 眼看着梅红被掐得直翻白眼儿,嘴里还在不住的念叨,“救救你弟弟吧!” 付宁真想给她嘴堵上,大姐别说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见他们两个人实在是拉不开,连安赶紧过来了,他今天穿了朝服,行动不方便,而且还得在一边儿看着点儿那推官。 刚才那女人一进来,他就认出来了,拿眼睛一瞅那个推官。 他倒也知趣,双手抱拳一作揖,“连大人,我知道这人犯除了抄家,没有带着孩子入监的。 但是这批犯人不一般,上头说了,必须得让他们全须全尾的,还得神智清明的,这个女人就是抱着孩子不放。 谁动孩子一下,她就撞墙,我们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谁信啊?! 连安的眼睛在梅红的手指、手腕、耳朵上转了一圈,心里就有谱儿了。 这必是打点好了,今天他们不来,改天也得单找吴家的苦主,把这个孩子扔给他们。 要按往常,犯人进了监狱,这孩子没有人管,就扔到育婴堂去了。 什么一动就撞墙啊?刑部大牢里的婆子可不是吃素的!要整治她有的是法子。 再说了,就算是为了这批犯人能配合审讯,让她把孩子带进来了,等将来罪名判下来,不是还得处理了? 这批犯人十成十的活不了,她还能抱着孩子上菜市口?不是还得扔到育婴堂去? 不过是拿人家手短罢了! 连安心里一连串的吐槽,手上也没闲着,他走到吴树丰身边,用手在他的手肘麻筋上按了两下。 又在肩井穴上用力一拍,转到小吴身后,双手穿过他腋下,在腋窝里用力向上一顶,再双臂抱住他肩膀一掰。 总算是把吴树丰的双手从梅红的脖子上掰开了一条缝儿。 梅红趁着这个机会大口大口的喘气,但手上却把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举得离吴家少爷更近了。 连安和七叔两个人合力,才把梅红的脖子从小吴的手里拯救出来。 付宁一把把孩子抱过来,放到推官的脚底下,他怕吴树丰热血上了头,再把这孩子摔死了。 出了刑部的门,他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但是在这刑部二堂,他不能折在小吴手上。 梅红被掐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喘着粗气就被两个婆子拖着回去了。 那推官看了看脚下还在哭的小孩儿,皱着眉头往旁边挪了挪,对着几位一拱手,“时候不早了,几位请吧。” 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了,他们也不好再多待,连安和七叔一边一个夹着吴树丰,付宁抱着孩子,一行人就这么从刑部出来了。 一直都走到马车边上了,小吴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现在怎么办? 这个孩子还不满两岁,又黑又瘦,但是衣服穿得还算齐整,看得出梅红在牢里确实是花了心思了。 孩子哭了这半日,嗓子都哑了,也没了精神头儿,坐在付宁的手臂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开始犯困了。 吴树丰和他七叔都不说话,黑沉沉的眼睛就这么盯着孩子,盯得抱着孩子的付宁身上都是一层鸡皮疙瘩。 “这孩子怎么处理啊?”付宁搓着胳膊问。 七叔想了半天,搓了搓手,把孩子抱过去了,“还是给我吧,我写信回家问问大哥,看看族里是个什么意思,小丰还是跟着你们走吧。” 然后他拍了拍小吴的胳膊,一字一句的说:“小丰,你记住了,你这条命金贵,你爹对你的期望很高,你的手上不能平白的沾上人命,不管是那个姨太太,还是这个小孩,有杀孽也不能落在你手上!” 吴树丰听见了,把抬起来奔着孩子脖子去的手放下了,红着眼圈点点头,转身就扎到马车里去了。 七叔跟连安一拱手,“连大爷,不是我不想带小丰回去,实在是怕一眼没看见,他就把孩子掐死了,这个小玩意儿死就死了,本来就不该来! 可是小丰还小,不能让他将来想起来不得劲,您们多费费心,开解开解他。” 连安自然是答应得好好的,说是包在他们兄弟身上了。 看着七叔带着孩子叫了辆洋车走了,他们几个也出发回到了麻线胡同。 这一路上,吴树丰就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等到了地方一下车,付宁看见桂平偷偷坐在院子角落里抹眼泪呢。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一个的都伤心起来了? 他给连安递了个眼色,轻轻走过去,和桂平肩并肩坐着,“怎么了?掉上金豆子了?” 桂平两下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了,吸着鼻子说:“没事儿,迷眼了。” 看着付宁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又瘪了瘪嘴,才说实话。 桂平今天没跟他们去刑部,而是去了步军统领衙门探视他爹,现在京城大局已定,气氛松快了不少,他塞了两个钱就让他进去了。 富海两个月没见,头发都已经全白了,见着老儿子,也是眼泪汪汪的。 可是话还没说几句,推门就进来个人,跟富海说,“你的事儿定了,没什么罪过,过两天就可以出去了,但是差事得卸了,上头还说了,你家家产查封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半天富海才哆嗦着嘴唇挤出来一句话:“桂平,你得长大了!” 说到这儿,这个十六岁的小少年哽咽了半天,才接着说下去。 富海被带走时长了个心眼,把家里压箱底的钱都带在了身上,本想是上下打点,少受点儿罪。 不承想歪打正着了,要是留在家里就一起被抄没了。 他估量了一下,让桂平回去找找房子,好歹先租上两间,等把女眷接回来了,再慢慢商量后面的事。 可是桂平在家周围转了几圈,愣是没有人肯租房子给他们,孩子在这儿掉眼泪,是因为这个委屈了。 付宁搂着他的肩膀,“这有什么委屈的?你也别找房子了,干脆住我们家不完了嘛,还能省笔房租。” “我爹不乐意。” 诶~~~,说到房子,付宁想起个地方来,一拍桂平大腿,“咱们这胡同紧里面那家不是桂康住的吗?你们住那儿不行吗?” 第101章 有人吗? 桂平抬起头往那边张望了一下,一撇嘴,“我们家都封了,他们家能跑了?” 付宁一动了这个念头,心里就抓挠上了,万一呢? 那房子据说落在了乌雅氏名下,要说是出嫁女的嫁妆,没准儿还就有一步缓呢! 就这么两步路,过去看一眼呗,也不费事儿。 怎么也比让桂平在这儿窝着当蘑菇强。 付宁拽着自己的小表弟,悄无声儿的就出了连家的大门,胡同里现在是一个人都没有。 等走到胡同底的时候,就是原来桂康的家了。 油亮的黑漆大门上只有一把黄澄澄的锁头,没有封条!! 两个人惊喜的互相看了一眼,真的没被查封! 桂平熟门熟路的从一旁的花砖底下翻出了把钥匙,他也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呢,钥匙就是专门给他藏的。 但就在他要开锁的时候,手腕子被一把拉住了,然后看着付宁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动作。 付宁盯着这大门,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不对劲!不对劲! 整个儿大门口都蒙着一层土,大门上也落了一层薄尘,但是这把锁却是干干净净的! 付宁带着桂平高抬腿、轻落步,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的回到了连家。 一路跑到后院,连安带着吴树丰在小花园里套招儿呢。 看着浑身汗津津的两个人,付宁一脚就插在了中间,一指西边,“我可能找到乌雅氏了!” 听了这个话,正拉开架势的两个人同时把拳头放下了。 付宁把桂康在这里落脚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又着重说了一下刚才的发现,特别是那把锁。 连安紧皱着眉头,不应该啊! 桂康是给这件事掀盖子的人,就算他倒插门了,也连累了自己亲爹家产抄没。 他岳父是当事的谋反逆贼,籍家抄没,不可能放过乌雅氏的财产。 抄家的堂官都是拿着那些户籍、地契的册子,挨着家抄的,除非…… 除非这房子没落在乌雅氏名下! “昌爷,昌爷!”连安把外衣一披,高声叫着自己的管家,“找人去查查,紧里面那家的房主是谁?” 查契书可没那么快,付宁一边等着,一边琢磨,这里面要真是乌雅氏,怎么办? 送官? 不死也是流徙三千里,那跟推着她去死也没区别,不知道桂康那边现在跟她关系是什么样的。 更重要的是乌雅氏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把她抖落出来,会不会影响桂康。 听连安的意思,桂康这把大概率命保住了,要是她再秃噜出点儿什么来,把桂康又牵扯进去,那不崴泥了吗?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悄悄的先去探查一下,摸一摸这位嫂子的底,看情况再做决定。 眼看着太阳又快落山了,估计一会儿溥旭就回来了,正好现在去找人,等旭大爷过来,还能给参谋参谋。 想到这儿,付宁出门叫上了桂平,两个人一拍即合,一转弯儿又遇上了连安。 “小吴呢?” “找大夫给他开了安神汤,喝了睡着了,他这份心神,且得养呢,你们干什么去?” 付宁把他们计划一说,连安一拍巴掌,“我过来找你们也是为了这个事儿,自打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这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得去看看,正好儿一起!” 三个兄弟趁着天亮赶紧就出门了,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因为在印象里,乌雅氏就是个小姑娘,还是个自幼体弱的。 说实话,就他们这三个男人上门,付宁都怕吓着她,不过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嫂子也没那么柔弱。 到了那扇黑漆大门前面,桂平又翻出了钥匙,两下就把门锁打开了,那锁上果然是光光溜溜的,没有什么灰尘。 轻轻推开门,他们轻手轻脚的进了院子,又把院门关好,桂平才开始小声的喊:“嫂子?嫂子?是你吗?我是桂平。” 他喊了几遍,院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根本没有回应。 付宁拧着眉毛四下看,难道我猜错了?这里本就没人? 他的目光顺着院墙、房脊、窗户、门窗一点一点的描摹、观察,嗯?这是什么? 他轻轻走到西屋的窗台底下,这里面原来是厨房来着,在窗台下面的地上,浅浅的有两个脚印。 付宁蹲下身子用手量了量,长度不到二十厘米,而且是两个弯曲的弧线。 不对啊,这是女人缠足之后的脚印。 乌雅氏是满洲人,不缠足啊! 那这个院子里的就是个汉人,不是乌雅氏! 付宁刚想明白,想要站起来跟连安他们说说自己的发现。 “咣当”一声,西屋的窗户猛的向上掀开了,一道寒光直奔他的咽喉而来。 这变故猝不及防,付宁还在直起身的过程里,来不及变换姿势。 而且他在位移的过程中,对方的攻击目标从咽喉滑到胸口了。 更危险了! “哥!小心!”桂平离得近,也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 “啊!”付宁惊吓之下,大叫了一声,脚底下往后一退,好巧不巧,脚后跟后面是个小坑。 “嘎啦”一声,付宁就把脚崴了,人也失去了平衡,向一侧扑倒在地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右边从胸脯到肩膀的衣服被划拉出一个大口子。 顾不上脚踝上火辣辣的疼,付宁连滚带爬的就往院子中间扑腾。 好在对方的攻击没有跟上,要不他身上肯定就见血了。 挡在付宁前面的是桂平,他情急之下抄了院子里的一把破笤帚,满天的一通横扫,打乱了对方的攻击节奏。 付宁在连安的搀扶下,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借着他的力才站稳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堂屋前面。 那里站着一个个子矮小的女人,身上穿着短衣劲装,头发用一块布包着,脸色有些惨白。 她手里捏着一对两头尖尖的铁棒,中间有个铁环套在了她的中指上,棒子尖磨成了个四楞尖锥。 付宁暗暗庆幸,刚才那一下子幸亏没招呼到他身上,要不然开一个这样的血窟窿,止血都费劲,搞不好弄个破伤风,直接就交代了! 桂平手里举着笤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大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藏在我哥家?” 听了这句话,那女人脸上突然绽放出曼陀罗一样的笑容,清丽中带着几分妖冶。 “我是谁?你猜猜啊?” 第102章 柳青 她这一笑带着股子颠倒众生的魅惑,一下把桂平给看呆住了。 趁着他发愣的空档,那女人探步上前,铁刺使劲从下往上一划,直挑桂平的颈部大动脉。 关键时刻,连安把付宁往旁边一扔,拽住了桂平的后衣襟用力往怀里一带,这一下才落了空。 一击不中,她用手握住铁棒中间,转上挑为下刺,这一下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得是又急又重。 她根本不在乎精准度,只求一击得手,在眼前两个人身上留下些伤,自己好脱身。 连安抓着桂平急退了几步,反手把他推给了付宁,另一只手抢过了那把笤帚,顺着铁刺来的方向迎过去,用笤帚苗卡住铁刺,顺时针转了几个圈。 桂平根本就保持不了平衡,跌跌撞撞的就砸在了付宁身上,让付宁那只伤脚冷不丁的就着地了。 当时疼得付宁呲牙咧嘴的,他也不敢高声叫唤,怕分了连安的神,硬是咬着牙,跟桂平在地上滚成了个球。 连安好歹练过,不是那么好打发的,那女人两下都落空了,也不恋战,一拧身子就扒在了房檐上。 连安看她要跑,大喝了一声,“柳青!” 这下那女人的动作一顿,反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连安,“连大爷认得我?” “当年端王府的小戏班子有两个台柱子,唱青衣的梅红,还有一个就是你,本工是花旦,兼工刀马旦,没想到还耍得一手的好峨眉刺!” “连大爷谬赞了,我本想着灯下黑,在你们旁边该是最安全的,哪想到让小叔子找上门来了,今天不多说了,改日我敬您一杯酒。” 话说完,她双手一攀,猫一样跃上房脊,两下就到了墙边,正要翻墙的时候,突然从墙上一松手,整个儿人叽里咕噜的掉回到了院子里。 付宁挣扎着刚站起来,就看见墙头上冒出了个脑袋。 木头! 来得太及时了! 木头一翻身就从墙外边翻进来了,手里只有一把两寸长的小刀,刀柄上有条绳子,套在了手腕上。 柳青虽然是摔下来的,但早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只是鼻子被打破了,用手一抹,半张脸都是血。 原本的美娇娥转脸就成了夜罗刹,掌中峨眉刺一转,双风贯耳直取木头的左右。 不同于其他人在过招时的思路,木头根本不跟柳青拉开距离,反而直接撞到她怀里去。 那把小刀在他手里神出鬼没,几下就割伤了柳青的手指,然后双手在她手臂上一捋,抓着手腕往外一翻,柳青就不受控制的把手张开了。 “嘎巴、嘎巴”清脆的两声,随即就是柳青尖声的惨叫,她的两根中指都被反方向掰折了。 一对峨眉刺被木头撸了下来,他一弯腰,手指熟练的在柳青嘴里一划拉,一个小小的药包就落在了他手里。 这家伙还抽了她腰上的汗巾子,把嘴给堵了,手起刀落,“刷刷”两下,柳青两条腿上都挨了一刀。 然后木头拎着她胸前的衣服就把人提溜起来了,看着连安问:“带回去?还是在这儿问?” 整套业务熟练的跟流水线似的,把付宁都看傻了。 这就是死士吗? 连安把手里的笤帚一扔,“带回去吧,人家院子还得住人呢,弄的哪儿都是血,不吉利。” 木头拖着柳青就往门外走,一路上那女人还想挣扎一下,被木头一刀划在脖子上,“老实点儿,再瞎动,我挑你脚筋!” 从木头出现到现在,他说的话都是平的,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听在柳青耳朵里,不啻于恶魔的低喃。 柳青老实了,任由他拖来拖去,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应对。 门外站着溥旭,他躲在墙边斜着身子,就露了个脑袋出来,“太凶残了,一点儿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可是一点儿怜悯都看不见,身后还跟着几个连家的护院,可惜没有上手的机会。 连安跟着木头,身后是互相搀扶的一瘸一拐二人组,旭大爷又对着他们一通嘲笑。 “旭大爷今天是遇见什么好事儿了,这么跟我们开玩笑?”付宁直觉,溥旭现在心情很好。 “我倒是没什么好事可遇见,但是刚才那一下子是太可乐了!” 旭大爷说,他们刚在连家门口下了马车,木头就觉出不对来了,嗖嗖就往这边跑,刚借着力趴到墙头上,里面就冒出来个人。 他还没看清楚呢,木头一拳就怼到她脸上去了,直接就给那人干回去了,刚才发现还是个女的。 付宁听了心里一合计,就是连安那声“柳青”,引出了后面许多话,要不然木头没有那么正好的给她堵住。 啧啧,反派死于话多! 真理! 他们这边提着个血葫芦进门,那边吴树丰揉着眼睛从自己房间里出来。 “你们干什么去了?这是谁啊?!” “画皮的狐狸精。”溥旭提着朝服下摆,几步越过他,去后堂换衣服了。 木头提着柳青穿过前院,把她扔到了二进院堂屋的地上。 昌爷招呼着小厮们给端水,让大家洗手洗脸,护院里有懂得跌打损伤的,过来给付宁看了看脚,说是没伤到骨头,用药油揉两天就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问柳青一句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一眼,好像她就是这屋子里的一块儿砖,本来就在这儿似的。 就在柳青心里惊疑不定的时候,换了常服的溥旭踱着四方步进来了,也不看地上的人,只是对着昌爷说话。 “这一天,可是忙坏我了,晚上吃什么啊?” “回大爷的话,今天有新鲜的好羊肉,等着几位示下呢,咱们是汆面、烤了卷饼吃还是葱爆了下饭?” “这天也是凉了,吃羊肉倒也是时候,大晚上的,吃点儿顺溜的,汆面吧。” “得嘞。”昌爷转身就出去了。 几个人在屋子里围着桌子坐定了,溥旭问了问他们刑部大牢的事,又安慰了小吴几句。 不多时,羊肉汆面就端上来了,一人一大海碗,羊肉、香油的味道飘得满屋都是。 他们也都不说话了,都端了碗吃面,付宁还跟人要蒜,说是不吃蒜不香。 木头没上桌,端着一大碗面坐在柳青不远的地方,踢里秃噜的连吃带喝。 柳青看着他们,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然后把眼睛闭上了。 “你看看你混的,同样是戏班里出来的,人家梅红穿金戴银,你跟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到处藏,人家儿子都两岁了,你呢?” 连安放下碗,不紧不慢的跟柳青说着话,跟拉家常似的。 “哦,对了,你日子过得也不赖,就是小姐日子没过两天吧?” 看着柳青不自觉的把手覆在小腹上,连安觉得有门儿。 再紧的蚌壳也有缝儿! 第103章 李代桃僵 看着柳青的情绪还算稳定,连安拿起旁边的清茶喝了一口,接着放大招。 “要我说呀,人的命、天注定,你看你们学戏的,青衣的分量肯定比花旦重,就像是梅红和你。 人家虽然也在大牢里,可是儿子送出来了,过些日子就能送回老家去,将来也是清清白白的耕读人家,能读书、能做官。 你呢?唱了一辈子丫鬟,也就是个丫鬟了,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 这句话一出来,柳青把眼睛睁开了,狠狠的盯着他,喉咙里“呜呜”的叫着。 “你还不服气?那你说说,你哪儿比人家强?吴家出了事儿,人家在庄亲王府的产业里一藏,吃吃喝喝养孩子。 你呢?自己找地方躲着不说,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这个小月子坐得艰难吧?” 被激怒的柳青在地上疯狂蠕动,不是她不想站起来,腿上有伤,两条胳膊都让木头给卸了,没法儿借力的她是真站不起来。 连安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给木头丢了个眼色。 木头蹲到柳青旁边,把堵在她嘴里的汗巾子扥了出来,但是手没有离开她的脖子,防止她咬舌自尽。 但凡她有这个动作,立时就把她下巴摘了。 柳青总算能出声了,恶狠狠的盯着连安,“梅红那个贱人,惯会做小伏低装可怜,其实什么大事也干不好,一个放印子钱的老头子她都玩不转,我却能把三品大员掌握在股掌之间,连大爷是会说笑的。” “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明白,也不用在我们这里硬撑着,说实话,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吗?大局已定啊!” “那连大爷费这么大的力气抓我做什么?难不成,是大爷您,或是在座的哪位爷看上了小女子这身皮囊了不成?” 柳青突然放软了身子,也放软了声音,人在地上扭了两下,像条蛇一样,脸上又挂上了那种魅惑的表情。 只可惜半脸都是干涸了血渍,额头和脸颊上还有几块青紫,加上她一挤眉一弄眼,魅惑去了十二分,恐怖增加了十成十,看得付宁心里都一激灵。 “你太瞧得起自己了!我不过是有几个地方没想明白,正好遇上了你这个当事人,要问问清楚罢了。” “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你、桂康和他岳父,你们三个是怎么回事?”连安一脸八卦的样子,贱兮兮的问。 这问题问得柳青一愣,她盘算着得是什么核心机密的问题,什么联络人啊?计划啊?同伙啊?结果是内宅艳事! 她眼睛在屋里的几个人身上瞅了两圈,突然亮了一下,“你是为了桂康吧?想给他脱罪对不对?” “哈、哈、哈!”柳青脸上的神情一变,脸上的肌肉拧了起来,眼里都闪烁着疯狂的光,“不可能!他就是我们的人!他就是反贼!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娶了我!他别想得了好儿!” 一听这话,桂平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你胡说,你根本不是我嫂子!我见过嫂子,她不长你这样!” 看着毒蛇一样到处喷毒液的柳青,付宁拽了拽桂平的衣服,把他摁在座位上,截断了柳青的话头。 “大姐,你看清楚了这是哪儿!你刚才这番话要是在刑部,或是步军统领衙门,说不得我们还得费点儿事,这里可是私宅,在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你这话说的,给自己贴催命符呢吧!” 这事情的走向跟柳青的想象一点儿都不一样,付宁几句话就让她愣在当场,下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安听了付宁的话也是一笑,这个柳青的脑子确实是不好。 “算了,反正现在该抓的都抓了,该杀的都杀了,过两天就全都结案了,你说不说的有什么打紧,我们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要个清楚明白,难得糊涂嘛!处理了吧!” 木头听见这句话,毫不犹豫,一把薅住柳青的脖领子就往屋外拖,后边连安还加了一句,“拖到后花园子去,别弄得哪儿哪儿都是血,招虫子!” 眼看脑袋都要磕在门槛上了,柳青才认识到这帮人真的不是非要知道什么,而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一股子求生的欲望火山一样爆发了,她终于认清了自己什么依仗都没有,也终于想明白了,屋里的那几位虽说有几个生瓜蛋子,但是主位的那两个都是眼里没有人命的贵人。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饶命吧!”柳青用后背和两条伤腿卡在门槛上,嘴里终于服软了。 连安一挥手,木头又把人给拖回来了,随手往地上一扔,拽过把椅子,把柳青的上半身靠在椅子腿上,自己坐在椅子上,那把两寸的小刀就在手指间来回游动。 这回柳青老实了,脸上也不摆什么魅惑的表情了,也不蛇一样摇摆腰肢了,老老实实在地上一坐,看着连安的眼神都带上畏惧了。 “说说吧,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我开始是参领大人的外室,那时他夫人还活着。” 柳青这句话把付宁的兴致勾起来了,人都有八卦的欲望,何况是这种抓马的惊天大八卦。 “那你怎么又成了乌雅氏?” “那个乌雅小姐命太薄,正好我没有上的了台面的身份,就拿来用了。” 李代桃僵! 参领大人的三十六计看来学得不错。 “桂康知道吗?” “本来是不知道的。” 哦,倒霉蛋一个! 看来导火索大概就跟这个有关系了。 第104章 天大的绿帽子 柳青原本在端王府上的戏班子里唱戏,后来端王爷倒台了,戏班子里的人也被总管大人分得到处都是。 他们走的时候就被叮嘱了,生是端王府的人,死是端王府的鬼,人出去了,身契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 她是自己找上这位参领大人的,一是在王府见过,二是怕被总管分去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吃苦受累。 参领大人早就馋她这身皮肉了,有了这个一亲芳泽的机会,自然不会让嘴边的肉跑了。 可是云收雨住了,柳青想要到他府上寻个安身的地方,他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夫人不会同意的。 要说这位大人出身乌雅氏,可年轻的时候也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好在长得不错,家里给他娶了位背景极硬的夫人。 在岳家的扶持下,他一步一步爬到了三品官的位置上,但是在家里,却是只大气都不敢出的鹌鹑。 他那位夫人,虽说容貌不显,却有一副铁手腕,家里家外都把持得紧紧的,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还三天两头闹毛病,就这样,他都没有一个通房丫鬟,更别说妾侍了。 现在有美人投怀送抱,他当然是高兴的,可要是领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 柳青也不是吃素的,她不想像梅红那样被扔到商贾之家去,从戏班子里她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她要比梅红过得好,早晚有一天,她这个唱丫鬟的要让唱小姐的给她磕头。 一番唱念做打下来,参领大人顶不住这糖衣炮弹,就找了麻线胡同这个宅子安置她。 宅子当然不是买的,参领大人倒着提溜起来晃三晃,都掉不出来三个大钱。 这是别人孝敬的,为了这个宅子,他从别的参领手里抠出来两个前锋校的位置。 柳青就在这里住下了,只等着每十日一休沐的时候,有人蜻蜓点水的来一下。 当然她的任务是忘不了的,香幽幽、软乎乎的枕头风一吹,参领大人就晕乎乎的倒进了端王府的阵营。 但是那位夫人多敏锐啊,很快就把她给揪出来了,扔在院子里一顿大嘴巴子抽得她满地爬。 家具、家什都砸了,连参领大人都挨了几鞭子。 夫人指着他鼻子一通骂,情绪激动得不行,咣当一下躺地下了。 这变故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回府找了大夫来一看,说是中风了,醒过来也会行动不便。 参领大人这个高兴啊! 这几年他是节节高升,但是妻子娘家的人陆陆续续都外放了。 现在她也动不了了,这个府里终于是他说了算了!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参领夫人不到一年就没了。 而他的女儿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怎么他也是当爹的,就到处找有没有肯当上门女婿的人。 这个时候,桂康进入了他的视线,说聪明又聪明不到地方,说权势就削尖了脑袋钻营,挺好,就他了! 双方一拍即合,柳青也在这个时候悄悄进了府,本来她不是为了顶替乌雅小姐来的,可谁承想那个小姑娘在去年夏天一病不起了。 柳青混在丫鬟堆儿里,悄悄到小姐院子里看过两回,惊喜的发现自己跟这个乌雅小姐有三分相像。 她是干什么的?唱戏的! 胭脂水粉在她手里比自己儿子都听话,经过一番描画,居然有了七八分像。 虽然她比乌雅氏大上了好几岁,但她可是唱了十几年的花旦,最是会演那小姑娘的娇憨伶俐,那些下人一换,她也是千金大小姐了。 于是就有了桂康入赘那一档子事,本来他们的计划是,把桂康也拉过来,虽说六品的前锋校打不起秤来,但多一个是一个。 等到端郡王回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再跟桂康一摊牌,给乌雅氏报一个病亡,柳青就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了。 本来挺顺利的,谁知道桂康怎么就察觉出他们两个的关系了。 而且参领大人有几次把持不住,一来二去,柳青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可坏了,桂康就是再傻,他自己干过什么事儿可是都能记得啊,这个孩子怎么解释呢? 柳青一咬牙,找了堕胎药,可是参领不让,他这么多年就一个女儿,对孩子看得金贵。 于是,计划又变了,他们两个把桂康叫回家来,说是一起吃个饭,其实是打算毒死他! 然后,给桂康报一个酒后爆亡,而乌雅氏有了遗腹子,这样这个孩子就保住了,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高高兴兴的日子过几年,等大事成了,再给乌雅氏报病亡,最后还是柳青上位。 他们想得是挺美,没想到桂康那么机警,回来是回来了,在饭桌上什么都不吃,还跟他们摊上牌了。 说是你们父女居然能干出这种事儿,有违人伦,衣冠禽兽! 我不说出去可以,但是好处得给够了!要不然我手上可是有你们谋反的证据。 三言两语说不拢,参领大人急了端起酒杯就要灌他,桂康年富力强当然也不能让他得手。 你来我往,就把柳青给误伤了,孩子没了。 桂康一看这个局面,翻墙就跑了,这可是个狠人,为了保命,直接去了宗人府,把盖子给掀了! 幸亏前庄亲王世子在宗人府经营了好几年,消息第一时间就送出来了。 上面虽说是斥责了他们一顿,但是也给指了条明路,就说是桂康忤逆把孩子打掉了,然后他们想办法让他在牢里“自尽”,这事儿就压下来了。 可是第二个想不到就来了,连安自爆!还想盖盖子?直接给你炸碎了! 参领府第一个就给抄了,柳青可不想被关到大牢里,她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 那些毒药一点儿没浪费,贴身的丫鬟婆子全都毒死了,这回就没有见过她这个假乌雅氏的人活着了。 柳青自小也学刀马旦,手上有些功夫,王府也教给过她一些,趁着前院乱哄哄的时候,她翻墙跑了,也没出城,就回到麻线胡同藏起来了。 付宁听完了这传奇故事似的一段,总算明白了桂康为什么在牢里对举报这个事的原因三缄其口。 他是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柳青是假的乌雅氏,以为他们是亲父女,这种丑闻能把他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几十年都是别人嘴里的谈资。 他是可以为了往上爬不要脸面,可是这个不要脸也是有底线的,至少这么一顶天大的绿帽子,他绝对是顶不起来! 而且他也怕柳青这个真反贼连累了自己,毕竟夫妻一体,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估计在心里还祈祷妻子在抓捕的时候死于非命呢。 现在一切都串起来了。 溥旭看着没了精气神的柳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为了这些事,桂康那个过了河的小卒子掀了他的棋盘。 而那个参领大人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连胯下的二两肉都管不住,还想成大事?! 连安见也问不出什么了,对着木头说了一句,“你套车,送她出城吧。” 一听这话,柳青眼睛立马亮了,“连大爷,您肯放过我,我给您立长生牌位!” 木头则是一掀眼皮,“走哪边?” “出宣武门吧。” 木头多一个字都不问,提溜起柳青就往外走。 付宁皱着眉头,这么个美女蛇似的女人就这么轻易的放了? 连安不是那种心软的人啊? 出宣武门,那宣武门外面是…… 啊~~~ 他正琢磨着,桂平凑过来问了一句,“送她去哪儿啊?” “大概是回老家吧!” 第105章 人活着得有奔头儿 这边木头咔咔两下把柳青的胳膊接上了,提溜着她往外走,说是送出去就得有送出去的样子。 外面昌爷急匆匆的跑进来,趴在连安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连安用下巴一指木头,也交代了几句。 昌爷一点头,又追上了木头,把什么东西塞在了他怀里。 听着骡车咕噜噜的离开了连家,大家绷了一天的神经都放松了。 吃饭的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小厮送上了茶水,付宁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大晚上的茶喝多了睡不着觉。 旭大爷跟连安说:“今天有明旨出京,一是给载漪,不许他再滞留阿拉善,立刻启程去新疆。 二是严令新疆巡抚联魁,对载澜严加约束看管,不得过于优待。” “京城里这些人呢?” “凡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汉民斩立决,旗人首恶令自尽,其余人等家产抄没,流徙新疆,宗室降爵圈禁。” “那这事儿也就这样了。” “咱们也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来了。” 连安这句话说完,却发现屋子的气氛反而比刚才更压抑了。 看看吴树丰,眼圈红红的,人坐在椅子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桂平小小年纪,眉头都有川字纹了,正在不安的用手指头捻着衣服角。 溥旭也一改这些日子神采奕奕的样子,百无聊赖的扒拉着茶碗。 这……这是没奔头儿了吗? 他看着付宁挑挑眉毛,再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左右。 付宁开始不明所以,左右一看也明白了。 思忖了一会儿,他先问了吴树丰一句:“小吴,你在顺天中学堂也学了这么一年多了,想没想过毕业了干什么?” 小吴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念书呗,上高等学堂,再上京师大学堂。” “那你想学什么?” 说到这个,吴树丰的眼睛里开始有神采了,“我可喜欢地理了,我想将来去学这个,把咱们国家埋在地底下的好东西都找出来,煤、铁、金、银……,然后国家强大了,就不受欺负了!” 听了他的雄心壮志,大家都拍了拍巴掌,连安和溥旭相视一笑。 这个想法肯定是幼稚的,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有报国之志绝对是值得赞许的,总比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强。 而付宁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在椅子上弓起身子,像只大虾一样。 “哥,你笑什么?我这个想法有什么可笑的?” 付宁赶紧摆了摆手,“不是笑这个,我是想起来一句话。” 看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拉过来了,他才接着说:“远看是逃难的,近看是要饭的,再一问干地质勘探的!你搞这个得有心理准备,辛苦!” 这句话说完,旭大爷把茶水都喷出来了,呛得直咳嗽,用手点着付宁,半天说不出话来。 哄笑了一阵,气氛总算是活跃起来了。 付宁又指着桂平,跟溥旭说:“旭大爷,咱们现在也是能叫上号的人物了,能给安排个事儿不?” 溥旭看着桂平不说话,桂平紧张的把衣角都揉皱了,结结巴巴的说:“不拘什么地方,我都行,家里总得有个进项。” 旭大爷摸了摸鼻子,“现在找个差事可是不容易,国库里没钱了,明年养育兵的钱粮就都停了,现今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京营都超编了。” “我们不往京营里挤,您看民政部下面的警察厅有没有地方?”付宁耐心跟他商量。 他是想着让桂平先占个坑,不管是管户籍的、消防的、巡河的,哪怕是疏通下水道都行,最好不当巡警。 不是怕辛苦,桂平岁数小,在街面上压不住场,也拿不准轻重,容易惹事挨欺负,不过要是都进不去,巡警他也干! 旭大爷听得认真,最后拍了板,“行,那咱们就奔着警察努努力!明天我写个帖子去问问。” 付宁听了高兴得一拍巴掌,随手就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然后就是我了,旭大爷赏口饭吃吧!” “嘿,你小子今天就可着我一人薅啊!” “那还不是您老现在如日中天嘛,我怕您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玩笑归玩笑,付宁说的也是实话,他虽说有个差事,一个月有一两半的俸禄,但是这半年就没按时发过。 而且现在每个月都得搭给他们三分之一的铁制钱,花是花不出去的,只能砸在自己手里。 再加上他还想做点儿研究,这钱是捉襟见肘。 所以,他也动了心思想找个兼职,但是思来想去的,他现在能干的就是翻译,毕竟有二十年的英语底子,也一直没有放下。 但是书局那边都找了,人家就认同文馆的版本,现在叫京师译学馆了。 什么船政局、制造局都要同文馆的毕业证,他没有啊! 同文馆的学生,最低也得是举人、贡生,要不就是三十岁以下、五品以下正经科举出身的京外官员,付宁是哪个都靠不上。 你说我自己翻译了给人送去,门儿你都找不着! 人家有自己的人,凭什么用你一个外人的译稿啊! 所以付宁请溥旭帮忙给他牵个线,他也不去译学馆里坐班,也不抢人家编制,就拿几本英文书籍回去翻译,到时候给他点儿钱就行。 溥旭听了直叹气,现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和付宁约了过两天一起去译学馆看看。 付宁这么一搅和,大家都活过来了,要不说人活着得有奔头儿呢! 聊着聊着就快半夜了,木头终于回来了,进门看着连安就说了两个字:走了。 连安听了一点头,都这时候了,全都睡觉去吧,明天还有别的事呢。 木头又走到桂平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柳青走了,不回来了,把那房子送给你了。” “啊?!”桂平想不到天上掉了这么大个馅儿饼。 付宁伸着脑袋看了一眼,这契书明显是刚写的,墨迹都没干透呢,底下还有柳青的手印,鲜红鲜红的,怎么看都不像印泥。 “这怎么好意思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差点儿给你哥逼死!给你就拿着!” 付宁劝着桂平把契书收好,大家各自回屋休息了。 小吴经过木头身边的时候,动了动鼻子,闻了一下。 第106章 又见安晨冬 付宁心里惦记着木头,想着乱葬岗那地方不干净,得去厨房找点儿烈酒给他消毒。 等他到了厨房才发现,吴树丰已经提着瓶烧刀子出来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结伴给木头送去了。 等到第二天,天一亮桂平就爬起来了,兴奋的拉着付宁跟他一起打扫房子去了。 这个院子比他们家原来的院子要小一点儿,但是地理位置可是好了不少,里面的家具都是新的,日常用品都齐备,说起来还算他们赚了。 房子收拾利落了,富海也放出来了,老头子颤颤巍巍的被桂平扶着在院里转了一圈,不敢置信的指着房子问:“这是我们家的了?” 其实富海刚四十多岁,可是这两年的变故是一个接着一个,生生把他磋磨得看起来跟六十了似的。 付宁一手扶着他,一手顺着后背来回摩挲,生怕他情绪太过激动。 “舅舅,咱们别激动啊,听我慢慢说。” 付宁把富海搀到屋里坐下,把前前后后的事儿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富海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听着付宁说话,眉头越皱越紧,等付宁说完了,他半晌没吭声。 等桂平把开水端上来,他才问:“照这么着说,是我们桂康上当了?” “没错!他这算是被骗婚了,但是现在人证也没了。” “那个柳青……” “您放心,回老家了,绝对说不出什么!” “嗯,他就该得个教训,一天天鬼迷心窍的!”富海恨铁不成钢的拍着桌子。 付宁在一边听着没出声儿,那是人家的亲儿子,自己的孩子怎么骂都行,他一个外人跟着骂就属于找抽了。 富海和桂平打算明天就去丰台把舅妈和二姐接回来,在亲戚家里住了那么久,担惊受怕的,怎么也得备份重礼。 两个人上街买东西去了,付宁也打算回自己家了,好几个月没回去,也不知道院里都成什么样了。 连安让他把骡车拉回去,说是送他了,以后要是跑宣化也方便。 付宁指着那车说:“大哥,就我那个院儿,骡子都转不开身儿,车往哪儿搁啊?再说了,我自己都养不活,上哪儿给骡子找草料去啊?” 他拍着骡子的后背,牲口是好牲口,可不能让他给养废了。 “大哥,都还在你家养着吧,我要用再过来,算我占你便宜,谁让我叫你大哥呢!” 连安没招儿,一把把木头拉过来了,“你这是耍无赖啊,我替你养着车,可以,但是木头得抵给我当长工。” 付宁本来也没打算把木头带回去,连安这里缺人手他也知道,但是嘴上不能饶了他,“他也得叫你大哥,你好意思不给工钱?!” 两个人互相斗嘴,给木头窘了个大红脸,他可不敢管连安叫“大哥”。 付宁临走还嘱咐他,要是没事儿想回去住就回去,能给大哥帮忙就伸伸手,但是不能委屈了自己。 回到了自己阔别了好几个月的家,手一推开院门,付宁发现心里立马安宁了。 虽然在连安家他也不认生,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心里的那个满足感真的是无以言表。 就是满院子的落叶、尘土、杂草,打扫起来有点儿费劲。 门框、窗棂、墙角都结了蜘蛛网,付宁举着笤帚扫荡了一通,弄得自己满脑袋的土。 从胡同口打了井水,回来好一顿洗洗涮涮,还得听着大街里送水车的声音,水缸都空了,喝的水还没有呢。 还有他今年种的玉米和土豆。 玉米刚收回家,只是简单的晾干了,什么后续工作都没做,就出事了,只好分了品种一装,好在打开看了一下,没有发霉。 土豆的实验记录还得完善,而且由于存放条件不到位,有的土豆又发芽了,得赶紧处理。 哪儿哪儿都是活儿! 就在他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随即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付先生,在家吗?” 付宁把手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打开院门一看,“大有!” 原来是安晨冬的那个跟班,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付宁,“付先生在忙啊?我们少爷想请您吃顿饭,您看后天晚上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 付宁也很久没有见到安晨冬了,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农事试验场,虽说没有什么人干正事,但是安大人可没闲着。 正好可以看看今年他那边的实验数据,再跟自己的数据做个对比,样本多了才能分析。 等付宁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进上次的那家小酒馆时,看到的安晨冬却让他心头一沉。 这也就是半年没见吧,安晨冬原本眉宇间的那股契阔之气,都被暮气取代了,人有些无精打采,也瘦了不少。 他这是怎么了? 看见付宁进来,他的眼神才亮了一下,站起身迎了两步一拱手,“静安,别来无恙!” 静安是付宁的字,但是知道的人不多,他平时也不习惯用,只是与安大人这样的人相交时,才提及一二。 付宁同样一回礼,“慕寒兄,许久不见,风采依然啊。”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坐在酒桌边上,付宁看见掌柜的开始给他们上菜,笑着一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了。 “慕寒兄看来挺中意这家小馆子,掌柜的都成你熟人了。” “不怕你见笑,我是没有酒量的人,与人约了别的地方,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唯独这个地方,还能畅聊几句。” 哈、哈、哈,付宁发誓,他看见掌柜的脸黑了一下子。 不过这是事实,他就没见过哪家酒馆比这家更能兑水的! 四个小凉菜都上齐了,水酒两个人也都满上了,互相一碰杯,先走了一个。 付宁夹了一筷子海蜇丝,还没放到嘴里,就听见安晨冬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兄弟,我要走了!” 第107章 愤懑 走? 去哪里? 安晨冬又干了一杯酒,“我家里在江宁给我寻了个差事,应该是在布政使司。” “为什么不在京城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不说升迁,至少消息是最灵通的地方。” “升迁?”安大人自嘲的一笑,“静安,你说升迁得有功绩吧,咱们学农科的功绩是什么?是不是有良种、良法?要不就是改良农具?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安晨冬把酒杯放下,压低了声音告诉付宁,现在的农事试验场跟他走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老佛爷喜欢这块地方,春天看桃杏,秋天要赏菊,又觉得这里不够热闹,特意拨了专款扩建了万牲园。 高价从德国进口了一批珍稀动物,加上各省进献的珍禽,还从京中的权贵之家聚集了一批宠物,都放在了那里供人观赏。 但是他们农事试验的重点就进行了调整,安晨冬苦笑着说:“咱们本来还有五大宗试验,谷麦、蚕桑、蔬菜、果木和花卉。 现在扩大规模的是花卉和果木,就是总科的花房和那片杏花林子那边,留给我可以做实验田的地方更少了。” 而且,前两天他还得到了一个消息,老佛爷有心要与民同乐,明年打算把农事试验场对外开放,还要卖门票。 这一牵扯到进账了,试验场就突然成了香饽饽,盯着他们这里的人越来越多,都想挤进来,将来能捞一笔。 付宁看着他,又给他满了杯酒,“这可不像你,想当初为了那几棵土豆秧子,你都能跟人拼命,只要有块儿地方你都不会放弃的。 再说了,他们再怎么塞人,也动不到你这个正经留日的专业人士头上。” 说到这个,安晨冬更是不好意思了。 “我跟你说,就是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太幼稚了,经不住事儿。 你看,当时那土豆地保不住了是事实,我干什么要喊打喊杀的?!悄悄给那几个平地的役卒塞点儿钱,那些小苗就能好好的给我移个地方。 结果,我就知道大喊大叫,让人摔了个大跟头不说,苗儿都毁了。” 安晨冬真的是在反思,那件事里受影响的不止是他的试验田,还有笔帖式们和他的关系。 本来他作为一个留洋归来的专业学士加入试验场,就打破了人家固有的晋职升迁的渠道,再加上不通人情的大帽子一戴,他就被孤立起来了。 这回一说可能要调整人员,大家明里暗里的都想着把他清理出去。 付宁觉得肯定不只是这点儿事,安晨冬是个有成算的人,他离开试验场的时候,这帮人就已经开始排挤他了。 没道理当时没事儿,过了半年就憔悴成这样。 这顶多算是个表面上的理由。 当一个人想要畅所欲言,却又因为种种原因说不出来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劝君更尽一杯酒。 付宁也不敢劝多了,多了这哥们儿是真趴下啊。 终于搭着凉菜,两杯水酒下去了,安晨冬拉着付宁的手说了一句,“兄弟,我要回南边去了,可是整个儿试验场能跟我说句话的人,思来想去就是你了,我这个官做得失败啊!” 眼瞧着他又端起杯来了,付宁赶紧给摁下去了,现在这个度正好儿,再多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前两个月京城不太平,你知道吧? 其实南边也不太平,在安徽有个人在衙门里当差,他是个革命党,想要举事造反,可是消息泄露了,他被抓起来处决了。 那是个留日回来的学生,听说让大铁锤把下身都砸烂了,心都给生生剖了出来,切成片炒熟了……” 安晨冬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个字,付宁都没听清楚,只看见他最后用手遮住的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安晨冬整理了一下情绪,端起酒杯轻轻的往桌子旁边的地上一撒,付宁也跟着撒了一杯。 这件事情加上京城里风云变幻,不要说试验场,各个衙门里都是风声鹤唳。 他们这些留学回来的人都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特别是留日的。 所以安晨冬这一段时间,日子过得特别压抑,同事孤立他没什么,可是蔡大人就跟块膏药一样粘着他,可是让人受不了。 两个人本来就没什么可聊的,还时时都在一块儿,连更衣都一起。 蔡大人可能也得了总办和总科的栽培,天天在他耳朵边上念叨着“忠君爱国”。 一个月下来,安大人好悬疯了。 这么待着实在是难受,他就想着挪挪地方,本来没想回南边去的。 他父亲思忖了再三,悄悄跟他说,离开京城吧,这块地方太平不了了。 他们家族的根在江浙,生意做得大,做官的族人虽说品级都不高,但是就像酸辣汤里的胡椒面儿一样,哪儿都有。 回去吧,有人照应好过在这儿单打独斗,还能发挥所学。 安晨冬同意了,临到要走了,才发现愣是一个可以告别的人都没有。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付宁。 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是滔滔不绝。 安晨冬踌躇满志的远渡重洋学成归来,在京城为官不到一年,却是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官场上的暗亏是一个没落。 今天总算是逮着个机会,拉着付宁这个与各个方面都没有牵扯的清静人,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又是两盏水酒下肚,他的眼睛直起来了,说话的调门儿也渐渐高了起来。 付宁赶紧招呼大有过来,“你们少爷多了,赶紧扶着他回家去。” 又悄悄凑近了他的耳朵说:“等他酒醒了,跟他说,不要随便祭奠什么人,有事儿都搁在心里,别露!” 然后才正常说话,“等你家少爷回南边的时候,给我送个信儿,我去送送他。” 大有感激得给付宁作揖,才扶着他们家少爷出门去。 安家马车早就等在门口了,付宁帮着大有把人扶上了车,看着车嘎噔嘎噔的走远了。 在一阵凉风的吹拂下,车前挑着的纸灯笼哗啦啦的摇晃着,就像安大人这趟京城之行,落寞寂寥。 第108章 二姐回来了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付宁溜溜达达的往家走。 这点儿酒对他不算什么,付宁敢保证,掌柜的一看安大人,就往他们的酒壶又多掺了一分的水。 但是好歹有点儿酒精,付宁被冷风一激,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安大人没有适应这个官场,他又何尝适应了这个时代?! 就像是两年前刚来的时候,他穿着这袍子、褂子难受,顶着这辫子头难受,看着门外的土路、还有到处的垃圾难受…… 当然现在也难受。 只是没有那么抓心挠肝了。 那时候他怎么想的呢?哦,对了,他想着自己这一辈子都不结婚,要无牵无挂的赶紧把这段人生走完,谁都不连累,早死早超生! 想到这儿,他自己都乐了。 太幼稚了! 还灵魂契合,别说现在大都是盲婚哑嫁,再过一百多年自由恋爱的年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用这种极端的要求来保存自己的现代意识,让自己能够抗拒在这个时代随波逐流的惰性。 所以说,人都是会成长的。 在这两年里,付宁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儿,不敢说成熟了多少,至少抗打击的能力是提高了。 迎着凉风,他把两只手枕在脑后。 他还是希望能保有自己自由的灵魂,还有区别于这个时代的意识,这样的自己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其实二姐真的挺好的! 不过…… 妥妥的近亲啊! …… 一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一直在大街上走着,走进了深深的夜色里,一如那飘摇不定的未来。 舅舅带着桂平到丰台去了两天,把舅妈和二姐接回来了,她们两个把院子又好好的收拾了一番,要请几个小兄弟吃饭。 付宁、木头、小吴一大早就到了家里,在院子里跟桂平说笑玩闹。 舅妈和二姐在厨房里揉面、剁馅,他们今天吃饺子。 用舅妈的话说就是,把这点儿倒霉事儿都剁碎了,把金银财宝都吃进来。 反正就是吉利! 这几个月,她们俩在亲戚家躲着也是吃不好、睡不好,舅妈明显老了好几岁,二姐瘦得衣服挂在身上直晃荡。 桂平拿着把新笤帚在院子里刮地三尺,付宁和木头在大盆里刷着碗碟,小吴则是跟在富海身后,在廊下挂着灯笼。 这些人里数他最高。 一边忙活着,一边说着这几个月里的经历,桂平就给她们说起了去赤城的事情,当然就绕不过三虎媳妇生孩子这件事。 母女两个越听越生气,二姐“当”的一下就把剁肉的刀钉在案板上了,看得付宁觉得自己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这个媳妇儿也太软了!这都不伸手,这辈子等着被欺负死呢! 那卖豆腐的钱不说全都把在手里,一半得留下,怎么说孩子得吃得穿。 要是我,我抱着孩子上大门口哭去,我上村头大树底下剁着案板骂去。 她撒泼,我就对着撒,她坐地下,我就打滚,她打滚,我就寻条绳子说去上吊。 她不让我跟孩子好过,她也别想安生!” 然后一把又把桂平薅过来了,“她不是还有娘家兄弟呢吗?那两个玩意儿这个时候不拿着砖头砸姐夫门,还等什么呢?!” 桂平被姐姐勒着脖子,“诶呦诶呦”的叫着,一边挣蹦,一边讨饶,“姐,姐,你松松,你放心,到时候我肯定举着砖头砸姐夫门去!” 一边说着,还一边用眼睛斜楞付宁。 结果又被姐姐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我用你?!我要是能把日子过成那样,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付宁在一边看着,还用刷碗水撩桂平,自己高高的给二姐比了个大拇哥,他从心里觉得,三虎他娘就缺二姐这样的治她! 不就因为大丫是个女孩儿嘛,做得也太过分了。 当然三虎也有责任,家里活儿都是他干的,豆腐都是他卖的,结果媳妇、孩子吃不上、喝不上。 说得好听叫老实,说得不好听就是不作为,是逃避责任。 打闹归打闹,饺子还得继续包,五花肉剁的碎碎的,加上大葱、香油,还没煮付宁的哈喇子就流了二尺长。 昨天溥旭就给了桂平回话,他在警察厅给他找了个户籍警察的位置,下月初一就能去报到了。 这下富海和舒舒觉罗氏心上的大石头先去了一半,孩子有了正经营生,下半辈子就稳当了。 而且户籍警察不用走街串巷的跟那些地头上的人打交道,又体面又安全。 这个年月还有什么可挑拣的呢! 所以今天这顿饺子,连安和溥旭都是必须得来的,而且他们俩还不用干活。 饺子是舅妈自己包的,二姐都只能擀皮,付宁都不能伸手,嫌弃他包得难看。 那几盖帘的饺子,全都包得是规规整整的小元宝,下在锅里跟一锅莲花瓣一样。 舅舅招呼着小伙子们把两张八仙桌在堂屋拼起来,特意要了个盒子菜,足足花了两吊大钱。 熏大肚、松仁小肚、酱肘子、酱口条、熏鸡、酱鸭…… 把两张桌子都摆得满满当当的。 等溥旭和连安进来的时候,连酒都倒好了,正经的莲花白。 拗不过富海,溥旭坐了主位,敬过了三杯酒,大家热热闹闹的开吃了。 等热腾腾的饺子一上桌,香得付宁差点儿把舌头吞下去,一个肉丸儿的饺子,这两年他还是头一回吃。 在饭桌上,连安告诉了富海一个好消息:桂康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了。 他虽然是逆贼堆儿里的人,但是首报有功,加上有几位老大人觉得他还是上进有为的,而且还是旗人,所以从轻发落了二十鞭刑。 打点好了,也就是破点儿皮的事儿。 富海夫妇俩心里的另一半大石头也放下了,对于桂康,他们不敢奢望什么,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就是祖宗保佑了。 富海端起酒杯非得再敬连安和溥旭一杯,舒舒觉罗氏则是在门外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 也不知道这个家伙这次回来,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第109章 新出路 这顿饺子吃得是宾客尽欢,特别是付宁,吃得他走路都得抬着头,低头就怕漾出来。 连安的消息果然靠谱,过了也就五六天,宗人府那边传出了消息,让他们去接人。 桂康进去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都深秋了,桂平手上拿着厚厚的棉袍子,和付宁站在门口的台阶底下等着。 须臾,大门旁边的小侧门开了个缝儿,桂康出来了,还跟里面的人笑呵呵的说着话,看来在牢里也没受什么罪。 不过他还是瘦了不少,头发、胡子都是长长的,眼睛却是比以前更亮了。 桂平几步迎上去,把棉袍抖开了披在哥哥身上,说话的声音都发颤,“哥,你可出来了!” 桂康也是一副激动的样子,紧紧握住桂平的手,“出来了!放心,往后咱们还是好日子!” 付宁插不上嘴,就行了礼,默默的跟在兄弟俩身后,听着桂平一路上不停的给他大哥说着外面的事儿。 他们陪着桂康先去了趟大澡堂子,把身上的晦气好好去去,剃了头、刮了脸,再换上干净衣服,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等到了家,桂康站在院子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推开门喊了一声:“爹、娘,我回来了!” 诶~~~,有变化啊! 付宁跟着也进了院子,舅舅正在院子里把烧红的火炭装进铜锅子,抬眼看见自己不安分的大儿子,也就是说了一句“回来了?进屋吧。” 舅妈早就站在廊下等着了,看见大儿子齐齐整整的样子,眼泪是哗哗的往下流,三两步冲下台阶,抱着桂康的一条胳膊呜呜的哭。 桂平和付宁紧着劝,簇拥着两个人进屋去,付宁回头看了一眼舅舅,发现他拽着袖子偷偷的在擦眼泪。 堂屋里早就摆好了一桌子的羊肉片,还有白菜、粉丝、豆腐,舅舅把热乎乎的铜锅往中间一搁。 “今儿个都多吃,这是团圆饭。” 一桌子的人看着桂康一盘子、一盘子往锅里下肉,又一筷子、一筷子的捞出来,跟吃面条似的,唏哩呼噜一秃噜,二斤羊肉就没了。 舅妈把切好的羊肉重新装满盘子,嘴里念叨着:“慢点儿吃,吃点儿白菜清清口,小心一会儿倒饱。” 桂康是听劝的,喝了碗汤就开始慢慢吃白菜豆腐了。 桂平他们这才开始伸筷子,饭桌上的气氛也活络起来了。 付宁左右看了看,“舅妈,二姐呢?她不吃?” “你们先吃,她早晨起来脑袋有点儿温乎,兴是昨儿个夜里嗖风了,喝了点儿热水发发汗,一会儿我给她做个热汤面就好了。” 等到大家吃得都差不多了,桂康站起来跪在自己父母跟前,咣咣磕了三个头,“爹、娘,儿子不孝,让您们操心了!” 富海没动弹,舒舒觉罗氏用手背蹭了蹭眼泪,拽着桂康的胳膊往起拉,“你没事儿就好!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她拽了两下没拽动,桂康还是稳稳的跪在那儿,看看亲爹,又看看亲娘,半天才又开口。 “儿子过几天就走了,将来几年都不能在二老膝下尽孝,儿子不孝,给你们磕头了!” 来了! 付宁心里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他潜意识里一直都觉得桂康不是那种安于平凡的人。 加上前些日子连安和溥旭都说,他这个大表哥趟出了一条出路,他就一直在等着这只靴子落地。 “你又要到哪里去?就不能踏踏实实在家待几天吗?!”富海恨恨的拍着桌子,严厉的话语中透着一丝绝望。 “我在宗人府结交了几个宗室大爷,他们认可我的能力,特意写了信,推荐我去新军!” 去新军啊?! 那果然就要离家远了。 新军围着京城的六镇,都是在袁世凯当年在天津操练的新军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除了第一镇,剩下的五镇都是袁世凯的嫡系。 陆军第一镇是“旗镇”,全都是旗人,当年是在八旗的青壮精锐里优中选优,集成的这一镇新军。 也是为什么这次京城有变,陆军部放着天津、热河的新军不调,反而调动驻防京北的第一镇进京的原因。 对于朝廷来说,只有第一镇才是他们的自己人。 当年桂康也是去报过名的,可惜没有选上。 但是削弱袁世凯的实力是陆军部的头等大事,在尚书铁良的运作下,这两年不仅将北洋四镇划归陆军部管理,还对他们的驻地进行调防。 去年,徐世昌做了东三省总督,调了第三镇第五协改编的第一混成协驻防奉天。 今年,又从第二、第四两镇抽拨六营为第二混成协,调驻奉天,同时第三镇分防吉林。 桂康就是在这波调防的过程中,被塞进了去东北的队伍里,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去奉天还是吉林。 桂康跪在地上认真的看着富海说:“爹,经过这次的事情,我在京城是待不下去了,键锐营肯定是回不去,受了牵连的人家都憋着收拾我呢,所以我得走!” 这确实是实话,桂康如果不离开京城,这一家子都别想安生,就算他走了,都得防着有人半夜扔砖头。 富海很快就想明白了,让大儿子站起来,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大儿子,哑着声音叮嘱。 “你出去了做事就更得多想想,离开京城想找个给你收拾残局的人都费劲了,东北是咱们的龙兴之地,是咱们满洲人的根,回去也好!” 又转过头跟舒舒觉罗氏说:“北边比咱们这儿可是冷多了,你这两天带着大妞给桂康整治几件厚实衣裳。” 桂康去东北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虽然他说这次就是当个大头兵,但是付宁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准能混出头! 这位大表哥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当官而生的。 饭都吃完了,付宁帮着舅妈把桌子上的剩菜端下去,舒舒觉罗氏手上忙活着,嘴里支使桂平。 “去看看你姐姐好点儿没有,要是好点儿了,我给她做碗热汤面去。” 谁知,桂平跑出去没有一会儿,就在院里传来了他惊慌失措的声音。 “娘!娘!你快来看看我姐啊!” 第110章 急症 付宁从来没有听到过桂平这么慌乱,手上的动作立马就停下来了。 舅妈更是把碗碟往大盆里一扔,风一样就冲出去了。 二姐的屋子,付宁进去不合适,就在院里等着,富海带着桂康也从屋里出来,都盯着东屋的动静。 “大妞!大妞!你睁睁眼!你看看娘啊!你别吓唬我啊!” 随着舒舒觉罗氏的带着哭腔的哀求传来,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富海、桂康进了二姐的屋子,付宁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平时生龙活虎的二姐,现在任凭大家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胸口在剧烈的起伏,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 桂康和富海一个掐着她的人中,一个掐着她的虎口,嘴里都在喊着“大妞”、“妹妹”。 在这样的强刺激下,二姐总算把眼睛睁开了,但是目光涣散,眼睛是直的。 付宁挤不进去,急的在门口喊:“快送医院!” 内城官医院离得远,最近的药店里就有坐堂大夫。 桂康把妹妹背起来,舅妈扯了条被子从后面把女儿裹起来,“围上点儿,她一身汗,别再着了风!” 桂康背着二姐在前面跑,桂平在后面扶着,富海紧随其后,然后是桂平扶着舅妈跟在最后。 本来是不让舅妈出门的,但是哪一个当娘的能在家呆得住?! 等他们紧赶慢赶到了离得最近的一家药店的时候,那坐堂的老大夫已经给二姐脑袋、前胸、肚子上扎了好几针了。 他皱着眉头给二姐把着脉,把完左手换右手,然后又换回左手,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没辙了,准备后事吧!” 什么?! 后事?! 付宁被这个消息砸得人都傻了! 老大夫擦了擦手把针拔了,“痢疾,还是急症,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脸上的表情都是空白,直到舒舒觉罗氏一声长长的哀嚎,人扑到大夫脚底下,“您救救她,我闺女刚十八,求您救救她,我给您磕头了!” 她边说话边磕头,拉着那大夫的袍子不松手,旁边桂平一边跟着求,一边往起扶她。 付宁现在脑子里是一团乱麻,耳朵里只能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送医院!去医院!医院在哪儿呢? 他薅过药店的小伙计,张嘴就问,“协和医院在哪儿?” 他下意识想去协和,但是那个小伙计告诉他,现在没有一个叫协和的医院,只有协和医学堂,是个学校,不知道对不对外接诊。 那别的西医院呢?! 马克神父说的那家医院是谁来着? 同仁?! 对! 同仁医院! 付宁一把把呆若木鸡的桂康拉过来,“去西医院!去同仁医院!在东交民巷!” 桂康听了,就像是提线木偶被操纵着动了起来,把二姐抱起来往药店外面跑。 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直到富海叫了一辆黄包车追上他,让他把妹妹放在车上,车夫跑起来,他们都跟着跑。 舒舒觉罗氏跑不动,付宁出门也叫了黄包车,紧紧跟在后面。 一看这是牵扯人命的事儿,那车夫也是玩儿了命的跑,付宁一路跟到同仁医院,嘴里都有血腥味儿了。 西医院看病贵,白天看诊挂号费就是六块银元,要是晚上看急诊,什么都不干就得先收二十。 可是现在没人在意这个诊费,只要能把人救活,后面就是加一个零,加两个零,他们砸锅卖铁都给他凑出来。 二姐送进急诊两个小时之后,护士一脸沉重的走过来。 “how……”还没等付宁问出来,护士就告诉他:人已经去了,就是急性痢疾。 舅妈听见这个消息,直接瘫软在了地方,唬得桂康又开始掐她的人中,付宁跟护士要了糖水,一点一点给她灌下去。 过了好半天,她这口气才喘上来,“啊啊啊~~~,老天爷你要了我的命吧!把我女儿还回来啊!” 舒舒觉罗氏半靠在大儿子怀里,一下一下的捶着胸口,“都怪我啊!怪我!大妞早上说难受的时候,我就该带她看病,喝什么热水?!发什么汗啊?!” 付宁呆立在一旁,好像有一柄大锤使劲的砸着他的胸口,没了?!二姐没了?! 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一起包饺子的二姐,就这么多半天的功夫,没了?! 对于这样有些失控的场面,医院里是司空见惯了,护士们都站得远远的,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富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了一句,“走吧,咱们带着大妞回家吧。” 说完,他想站起来,愣是往起挣了两下都没站起来,还是桂平过去搀了他一把,才站直了身子。 付宁跟医院借了担架,看着二姐就那么静静的躺在上头,一张白布单子蒙上了她的头,隔绝了大家的目光。 付宁和桂平抬着担架,富海在旁边跟着走,说是他把女儿迎到世上,现在也要带着她回家。 舒舒觉罗氏站都站不住了,桂康把母亲背在背上,一家人就这么走着回去了。 他们一进胡同,就有人看见了,跑着去给连府报信,一会儿木头和小吴就都先跑过来了,他们一脸不可置信的问:“是二姐……?” 付宁木然的点点头,跟着桂平进了家门。 连安和溥旭都过来了,指挥着连家的小厮帮着把白纸灯笼挂起来。 小院子里顿时就忙碌起来了,什么准备都没有,棺材没有、装裹衣服也没有,灵棚得现搭。 更重要的是,坟地没有! 富海把家底都扔给了桂康,自己要回阜成门那边一趟,族里的老人们都在那边住。 付宁让木头套了车送他,大晚上的,老爷子恍恍惚惚再摔着。 溥旭拿了自己的名帖,要是宵禁了,这个东西就管用。 等富海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亥时了,二姐最后一次穿上了母亲给做的新衣服,干干净净的躺在了一副松木棺材里。 白事铺子的人在院里忙活,舅妈一看见舅舅,扶着桂平的手扑过来,“怎么样?” 富海摇了摇头,“没出嫁的闺女不进祖坟,问了也没用。” 舅妈再也忍不住了,哭倒在桂平的肩膀上,“我苦命的儿啊,死了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啊!” 桂康一边安抚母亲,一边跟他爹说:“咱们不进祖坟,就在咱们老坟圈子的外边找个地方埋了行不?” “埋不了,去年坟茔地外边的地就都卖了,人家不让埋。” 现在怎么办?摆在富海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埋到乱葬岗去,那是不可能的。 二是把女儿的棺木借厝在寺庙,等将来买下块坟地再下葬,可是那依旧是孤坟。 任凭外面怎么忙乱,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付宁蹲在门后面,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看着自己身上衣服、鞋子,都是二姐一针一线给他做的,止不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关于急性痢疾的死亡进程有没有这么快,我不是医学生,没有什么科学论断,这里借鉴了一个生活中的个例。 我有个朋友,从微微发热到走,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期间不拉不吐,尸检结果就是急性痢疾,这里是借用他的例子,只是个例。 第111章 我不行! 付宁狠狠擦了两下脸,扶着门框站起来,两步走到舅舅、舅妈跟前,咕咚一下就跪下去了。 “舅舅、舅妈,把二姐埋到我们家坟地去吧!” 啊?!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虽然大家平时都觉得二姐过两年要是能嫁人的话,大概率是嫁给付宁。 但是这件事没过明路,三书六聘什么都没有,甚至口头上都没有一个约定。 付宁见没有人回应他,就跪在那儿继续说:“我刚才想了,把二姐的名字写到我们家的族谱上,就算是我把二姐娶了,这样她就能进我们家祖坟了。” 对于进祖坟这件事,付宁不太在意,未来几十年,他都不好说自己能死在哪里。 但是对于现在的人来说,进祖坟很重要,如果是孤坟,就是孤魂野鬼,在地底下没有家族保护,也是被欺负。 富海回过神来,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不行!你小小年纪还没结亲,你二姐一个殁亡了的人占了你正妻的名头,你将来就不好娶媳妇了!” 付宁一个劲儿的说不影响,但是富海不松口,说是富察家的族老们也不会同意的。 “舅舅,我们家没有什么近支亲戚了,我就一个正在五服上的兄弟,剩下的全是远亲了,管不着我!” 两个人一个求、一个拒绝,你来我往,舒舒觉罗氏坐在一边不说话,从她自己内心来讲,当然愿意让女儿有个容身的地方。 但是付宁是富海他姐姐唯一的儿子,是亲外甥,这个主她不能做,也做不了。 付宁看怎么都说不动富海,把话在嘴里倒了好几个个儿,最后一狠心还是说出来了。 “舅舅,您听我说,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二姐,也为我自己,我不行!” 啥?! 他刚才说了啥?! 连在一旁无精打采发愣的桂平都被这句话炸得立起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付宁后面的话说得就利索了,索性脸皮已经扔地下了,敞开了编吧! 这个理由还是他去年想的。 那个时候二姐刚让桂康给坑了,舅妈给她看好的人家嫁不了了,付宁算是救命稻草了。 付宁一直没想过娶二姐,就拿她当自己嫡亲的姐姐来着,可是那个时候不能说。 他预备是明年找个时候,用这个理由把二姐的事回了,正好儿过了光绪三十四年,让二姐踏踏实实嫁人。 没想到,这个理由是用上了,却是用在了这里。 “舅舅,那年我不是救了个倒卧,就是吴树丰,请了个老大夫给他看病,顺便也给我自己把了把脉。 那大夫说我肾气极亏,是胎里带的毛病,这辈子难有子嗣,还得禁欲调理,要不然寿数也不长。”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把本来就懵的富海弄得更懵了,“这……这……,也没听你说过啊?能治吗?” 付宁赶紧摇头,治不了,胎里带的! 他跟富海说,本来是没想瞒着他们的,但是二姐选秀的事儿没过去呢,他就没说,想着明年就差不多了,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想着,把二姐的名字记到他们家,将来要是有那个品性敦厚的人家有养不活的孩子,他们抱养一个记在名下,也算是有后了。 “舅舅,就这么办吧!我保证将来二姐缺不了清明那一口饭,缺不了一件寒衣!咱们总不能看着她这么飘着。” 这话说得动心动情,富海还在犹豫,舒舒觉罗氏又抹起了眼泪,“好孩子,这事儿是难为你了,不管你舅舅答不答应,我记着你的好儿了。” 桂康替他父亲下了决心,“爹,就这么办吧!先把妹妹葬了,等我将来有了前程,咱们想迁出来再迁出来。”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根笤帚苗子,一寸一寸的撅折了,“到时候,我拿枪顶着他们的脑袋,哪个不让我妹妹下葬,我就崩了他。 我说能进祖坟就能进,也耽误不了付宁的,到时候把他们家的族谱改了就行。” 富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后一拍桌子,“说的什么混账话!” 然后伸手把付宁扶起来了,“好孩子,委屈你了!” 没有人质疑付宁的那个说法,实在是没想到有哪个男人会这么不顾脸面,找这样的理由。 事情落定了,富海和付宁第二天一早,提着重重的礼去了富察家的族老家里。 本来人家听了这个事儿,也是摇头,没有这么操作过。 但是富海姿态摆得低,付宁一个劲儿的说好话,加上礼物确实够重。 老人家总算是松口了,当然也是因为付宁家人丁太稀,那个坟地以后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人往里埋了。 眼看着族老取出了厚厚的族谱,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的翻到了付宁他们家那里,再用墨笔在付宁的名字旁边加了一行。 从这个时候开始,付宁在族谱上就是已经娶了妻的人了。 看着那个名字,他心里百感交集,这个鲜活泼辣的女孩子活着的时候,是父母嘴里的“大妞”,是哥哥口中的“妹妹”,是他和桂平天天喊的“二姐”。 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她的名字---桂珍。 族谱上的事解决了,家里又忙活开了。 连安他们听说了这个事儿,虽然都诧异,但是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这样一来,二姐的棺木就得挪到付宁家去,白事铺子得两头忙活。 时隔两年,付宁家的院子里又搭起了灵棚。 付宁看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心里不是滋味,两年前他是懵,现在他是心痛。 二姐在麻线胡同停灵三天,第四天一早,付宁就来接棺木了。 他穿了一身深色的新衣服,手里拿着一朵大红的绸子花,系在了棺材头上。 看着并肩站在正房屋檐下的富海和舒舒觉罗氏,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爹、娘,我把二姐接走了!” 然后站起来,摸了摸棺材盖子,喊了一声,“桂珍,跟我回家了!” 如果二姐真的有灵的话,就跟着他回去吧。 在付宁家,又停了三天灵,就到了出殡的日子。 二姐膝下没有子嗣,没有人摔盆、打幡,富海去找族中的亲戚,可是自打桂康进了大牢,他们就在家族里被边缘化了,没有人出来帮忙。 最后是桂平给他姐姐摔的盆,他比姐姐小三岁,从小也是被二姐背着长大的。 听说没有人来的时候,他红着眼睛一撸袖子,“我来!不求他们!” 第112章 送别 这葬礼办得极为冷清,付宁家这边根本没有亲戚来,富海家那边也没有。 快到时间了,连安和溥旭带着小吴和木头来了,上香、奠酒、致哀,也算是添个人气。 自打他们来了,萨克达家总算是有人露面了,本来住的就不远,都找人远远盯着。 他们现在出来的原因也简单,溥旭身上扎着明晃晃的黄带子呢! 他们寻思着,是不是桂康又攀上了哪家的高枝,亲戚里道的可不能得罪死了。 不去管这些捧高踩低的人,二姐终于在付宁家的坟地里落葬了,在别人的眼里、嘴里,也算是有靠了。 葬礼过去没有两天,桂康就背上包袱走了,他也没带什么厚实衣服,说是兵营里都有。 临走还趴在付宁耳朵边上说,等他到了东北,给他踅摸点儿好药。 桂平也到警察局上班去了,现在他得扛起一家人的吃穿了。 紧接着就进了腊月,眼看又快过年了。 相比于往年的热闹,今年谁都提不起兴趣来。 吴树丰回老家了,木头特意搬回阜成门陪付宁过年,麻线胡同就剩下连安和溥旭两个孤寡老人了。 唯一让付宁欣慰的,就是今年的腊月甭管下不下雪,他都没有从院子里再捡到什么人。 要不然,他真的怀疑自己的院子是个什么复活点了。 等过了正月十五,大有给他送信来,说是安晨冬要启程了,定在了正月十九出发。 这个时候还没有从京城到江宁的火车,安大人得从通县坐船走水路去南京,京杭大运河连年失修,自从上次黄河改道之后,部分河道淤塞,也得绕路。 付宁一大早就起来了,叫上木头,赶着骡车,在朝阳门外面等着。 今天又是个雪天,立了春雪就留不住了,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地上,一会儿就化成水了,挂在树梢上的还能多停一会儿,积得多了就一坨一坨掉下来。 在蒙蒙雨雪里,安家的马车慢慢跑了过来。 付宁看着车上就下来了安晨冬和大有,“就你们两个回去吗?行李多吗?我们两个送你们上船吧!” 安大人看见他有些激动,先是见了礼,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没有什么东西,你能送到这里,我就很知足了,雪天路不好走,不要跟着我们去通县了。” 安老夫人得跟着丈夫留在京城,所以年前就派了得力的管事和婆子去了江宁,就是南京,在好地段买了宅子,还给江南的族人都备了礼,把安晨冬托付给他们了。 安大人现在是轻装简从,等到了江宁自有家人来接,那边的院子已经布置好了,族中长辈也打点好了关系,就等他走马上任了。 付宁听了只觉得有钱真好! 有了这些铺垫,想来安晨冬在江宁的为官之路会平坦许多吧? 安大人叫大有从车上拽下来一个小箱子,珍而重之的交在付宁手里。 “静安,这是我今年在农事试验场试种的全部种子的实验记录,还有整理好的实验材料,都交给你了!” 南北水土相差极大,安晨冬也不知道布政使司会安排什么差事给他。 他觉得这些材料带到江宁,可能也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与其那样,不如留给付宁。 他知道付宁也在做种子改良的实验,虽然没有多大的田地,但是他一直都在做,没有停止努力。 所以这些东西在他手上,比在自己手上更有价值! 付宁抱着箱子,手上和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他太知道这箱子东西里包含了安晨冬多少汗水和心血。 把东西交给木头,安安稳稳的放到自己的骡车上,付宁给安大人深深作了一揖,“必不负慕寒兄所托,定会让这些材料发挥出作用来!” 雪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的雪花遮挡了人们的视线,安晨冬回头看了一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朝阳门,长叹一口气。 “走了!静安若有机会到江宁,必当扫榻相迎,回吧!” 安晨冬扶着大有的手,踩着车辕上了马车,又掀开轿帘对着付宁挥了挥手,“保重!” 车夫把鞭子在空中甩出了“啪”的一声脆响,马车由慢到快,在官道上越跑越远。 付宁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直到风雪完全遮住了马车的踪迹。 其实他跟安晨冬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在试验场也只是共事了不到半年。 但是于安晨冬来说,付宁是他京城一行结交的唯一勉强算得上朋友的人。 而对付宁来说,安大人身上寄托了他一部分的梦想,他是希望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有一个专业的研究人员能够推动良种发展的。 可惜,他的希望终究是落空了。 看着他就这么走了,心里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感觉。 雪水已经打湿了他身上的袍子,木头把骡车拉过来,“哥,回去吧。” 付宁不想就这么回去,他跟木头一起坐在车厢前面,就让那风、那雪刺着他的脸颊。 “绕一圈吧,我们跑一跑!” 木头也不问他去哪儿,赶着骡车顺着官道往西南跑。 付宁被冷风刺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又把衣服裹紧了些,坐在车上发着呆。 去年二姐走了,一场死别,好像把他的精气神也带走了一半,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今天安晨冬也走了,这场送别却又给他鼓了劲儿,是时候了,不能这么混下去,得支楞啊! 付宁攥紧了拳头向天空高高一举,大喊了一声“加油!” 这冷不丁的一嗓子,居然把木头都吓了一跳,连带着骡车在路上跑出了个“s”形。 “木头,前面是不是离陶然亭不远?咱们过去看看,这两天我舅妈上火了,我去刨点儿芦根给他煮水喝。” 木头抖了抖缰绳,赶着骡车就拐弯儿奔陶然亭去了。 天气还冷,陶然亭的水面上还有薄冰,居然留住了更多的雪,一片白茫茫的。 付宁没让木头伸手,自己找了块儿木板,小心的踩着水边的石头开始挖芦根。 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挖着芦根,心里还琢磨着安晨冬留下的资料,付宁的精气神总算是回来了。 他挖了一会儿直了直腰,对着这苍茫天地放开了嗓子大喊了一通,胸中的郁气消了大半。 就在他准备上岸回家的时候,一双手从雪窠子里伸了出来,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小腿。 付宁吓得惊叫声都变音了。 “啊~~~” 他是想支楞,不是想炸毛啊!! 第113章 捡个熟人 付宁这里身形一顿,嗷嗷乱叫的声音刚一传出来,木头就发现了。 他几个起落扑过来,用脚勾开那双手,一把就把付宁从水边甩到岸上去了,用自己把他挡得严严实实的。 那双手又落回到了雪堆里,冻得惨白惨白的,十指纤细,但枯瘦如柴,手背上都能看见骨头,跟鸡爪子似的。 木头屏住呼吸盯着他,半天都不再动弹,又伸出脚尖试探着踢了两下,还是没动静。 于是他顺着那双手往雪里一摸,愣是从水里拽出个人来。 还是个女人! 她披头散发的趴在水边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里衣,还碎成了一条一条的。 透过这一身碎布片子,能看见她身上都是一道子一道子的血檩子。 从腰往下都在湖水里浸透了,现在小风儿一吹,一摸冰得都扎手。 “还活着吗?”付宁从木头背后探出个头来,小声问着。 木头把手放在女人的脖子上感受了一下,“快死了。” 那就是还有气儿! 付宁赶紧帮着木头把人彻底抬到岸上来,然后把骡车上垫着的褥子拿下来,把人先裹起来。 这么一拉一扯,那女人的眉眼就露出来了。 付宁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怎么有点儿眼熟呢? 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把女人脸上的头发往两边拨了拨,露出了一张消瘦的瓜子脸,除了横七竖八的血痕,在一侧的脸颊上还有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 付宁仔细端详了半晌,好像是…… 翠云?! 这不是连安大爷套现了两年,养的那个清倌人吗?! 怎么成这样了? 两个人把人抬到车上去,赶紧就往城里跑。 眼瞅着她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付宁也不敢耽搁,骡车急急的停在了宣武门外的教堂门口。 “马克神父,帮帮忙!” 木头抱着翠云,付宁“咣咣”的敲门。 把马克吓了一跳,一路小跑着来开门,“hi,mr付,你要把我的心脏都敲出来了!出什么事了?” “救命的大事,马克!有暖和的空屋子吗?” 看见木头手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马克神父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了,引着他们就到了教堂后面的平房。 付宁把人接过来往床上安置,让木头赶紧去请大夫,平时在教堂里帮忙洒扫的大妈也紧着端了碗热水过来。 “诶呦,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刚才在陶然亭的湖边上捡的。”付宁立马撇清关系,要知道这些大妈的信息传播能力堪称恐怖,不赶紧把话说清楚,到不了太阳下山,自己把一个女人给打了这事儿就能传遍宣武门。 明天早上就能变成,他把一个女人打死扔湖里了,再到明天晚上,四九城就都知道了。 翠云手脚都开始痉挛了,牙关更是咬得死紧,热水一点儿也灌不进去。 付宁借了双筷子,半天才撬开一个缝儿,顺着往里滴答了几口热水。 木头请来的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他看了看翠云身上的伤,又把了把脉,挑着眉毛看向付宁,“这姑娘伤得不轻啊!” 付宁一看他那个眼神,赶紧把自己从陶然亭湖里捞人的说法又说了一遍,这个黑锅绝对不能背! 大夫不管心里信不信,反正嘴上是信他了。 眼瞧着翠云一口气就提不上来了,大夫赶紧拿出银针一通扎,又用艾草条灸着,才把这口气吊住了。 “这位小哥,这姑娘寒气入体,脏腑都冻得够呛了,再加上外伤也不轻,起高热是必然的,我只能说她得看命了,而且……”大夫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她身上还有花柳病,你看怎么治啊?” 一听说有花柳病,帮忙的大妈都退到门外去了,付宁硬着头皮跟大夫说:“咱们先救命,先救急!” 然后出来就找木头,让他快点儿到麻线胡同去报信,务必让连安过来一趟。 一是因为,翠云怎么说也给连大爷当了两年的工具人,前两个月还念叨着找不到这个人了呢,于情于理他也应该知道这个消息。 二是因为,付宁身上钱不够,他没想到今天能从湖里捡个人,只想着最多把安大人送到通县上船,他跟木头也就是在外面吃个饭,所以就带了一块钱,现在看远远不够啊! 这边木头走了,那边大夫开了方子,付宁就跑着去拿药了,回来的路上还买了碗和筷子。 看刚才大妈那个反应,刚才借的碗筷是肯定不会再要了,也不能白拿人家的啊,这个就算是赔给她了。 等到第一剂药给翠云灌下去了,连安总算是到了。 一进屋看见了翠云的脸,连安的眉毛就皱起来了,“怎么搞成这样了?” “大爷,你别问我,我就是去刨芦根的。”付宁解释的心都累了。 连安皱着眉头又问了问大夫,给了他一张银票,让他尽力把翠云救过来。 钱一到手,大夫紧皱着的眉头就松开了,表示自己绝对会尽力。 虽说是医者父母心,没有诊金该救命他也得救命,但是能不赔,甚至还能赚点儿钱,这个干活的心气儿肯定不一样。 眼下最麻烦的是,翠云住在哪里? 现在她还没脱离危险,当然可以借住在教堂,这里也方便大夫来看诊,但是等她病好一点儿了,就不能在这里呆着了。 看刚才那些大妈的反应也知道,翠云身上的花柳病让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如果被来做礼拜的信徒们知道了,马克神父担心自己会经不住抗议。 能让翠云在这儿住到脱离危险已经很不错了,连安也知道教堂为难,承诺等翠云能下地了就带她走,还给教堂换一批干净的被褥。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这两天谁照顾他呢? 几个大老爷们儿都不合适,那些洒扫的大妈都避之唯恐不及。 但连安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拿出了两块钱的高价,看哪个妇女能照顾翠云两天,或者他们介绍个人也行。 在大夫反复保证,只要多洗手、勤换洗衣服,日常接触没问题,而且翠云的花柳病目前还不太重的情况下,总算有人出来接了这个活儿。 把翠云安置好了,付宁就带着木头回家了,他还急着回去整理安晨冬给他的资料呢。 第114章 你不是不行吗? 乍暖还寒时候,最是该窝在屋子里,守着炉子,烤着土豆,写着作业。 付宁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 主要是因为安晨冬给他的资料太多了,有一些种子付宁也种了,基础数据两方有差异,需要分析原因。 他先是对比自己的田地和试验场的土壤情况有什么区别,再考虑播种时间、水肥管理上的差异,再对比产量,然后才能有结论。 还得做出今年的实验计划,土地有限就得精打细算,哪些品种遗传性状突出,可以尝试杂交;哪些品种需要自交;哪些品种需要特定环境诱导…… 还有这些作物之间需要间隔多少距离,才能达到花粉不会互相混淆,或是充分融合的效果。 计算的稿纸一大摞,算得付宁都快崩溃了,一个头两个大。 安晨冬也走了,想讨论讨论都找不到人! 啊~~~,谁来救救他啊! 他本科毕业的时候,写的论文题目是:《裸子植物在侏罗纪的演化和进化方向研究》。 现在想想,他觉得霸王龙都挺可爱的。 满天神佛啊,我给你们多烧点儿香,实在不行,把我下铺的兄弟也送过来吧! 虽说那哥们儿是学园艺的,但哪方面都比他在育种上有研究啊! 当初他也没少抢了自己的泡面汤,该是他回报爸爸的时候了! 就在付宁钻在自己的小实验室里发疯的时候,连安来了。 看着蓬头垢面、两眼赤红、满地转圈、自言自语的付宁,连安愣是没敢进屋。 “兄弟,这是做法呢?” “没有,瞎琢磨呢!这是哪阵风儿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连安咳嗽了两声,手指来回搓了几下,半天没张开嘴。 “您有话说啊,这么难开口吗?你要结婚啊?”付宁现在脑细胞不足,说话都跟啃萝卜似的,一口一口噎得慌。 连安赶紧摆手,“瞎说什么呢?!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说。” “那个翠云病好得差不多了,你知道吧。” 付宁一点头,知道。 木头每天从阜成门跑到宣武门,看看翠云的情况,再跑到麻线胡同告诉连安,等晚上回来,也会跟自己说一声儿。 虽然付宁最近忙得很,什么消息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但是对于翠云快好了这件事是知道的。 而连安今天来是跟付宁商量,想把翠云挪到他家住一段时间。 “什么?!住我家!为什么?你们家不是还有空屋子呢吗?再说你不是还买了个院子要做旅馆,这还没有地方让她住?” 连安两手一摊,想做旅馆的那个院子太破了,现在还在修葺,住不了人。 至于麻线胡同,“我那儿是一院子的小子,她住不方便。” 付宁用手一划拉他这个院子,又指了指自己,“那我这儿就方便?!一个院子就我俩,顶多加上木头,孤男寡女的,我还出门不?街坊邻居得指点死我! 再说了,你那一院子都是小子?我不是小子啊?!我是太监啊?!” “你不是不行吗?”连安说完之后,立刻后退了两大步。 果然,付宁的腿跟着就到了。 去你大爷的,付宁有一千句国粹想要输出,他抬腿就踹,可惜被连安躲过去了。 当初知道他用这个理由劝通了富海的时候,连安和溥旭可是狠狠的嘲笑了他好几天。 只有吴树丰那个傻小子,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又忍不住偷偷扫他下身两眼,悄悄问他:“多吃点儿韭菜管用不?” 去他的韭菜!他才用不着吃韭菜呢! 小吴被他连着弹了好几个脑瓜崩,连着几天看着他就跑。 现在连安把这个拿出来说,就是纯纯的找揍! 两个人在院子里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的闹了一阵儿,算是把付宁锈住了的神经蹦跶散开了。 但他这体力是真比不上连安,一会儿就喘起来了,收起拳头两个人坐在桌子边上,付宁正正经经的问他:“什么情况?没事儿你不会把她往我这儿推!” “真的是就住一阵子。”连安就差发誓赌咒了,“宗人府那边有消息传过来,我们家老福晋过些日子该出来了。” 要说这个老太太也确实是心智坚定,就算圈禁在宗人府,人家照样摆着格格的架子,有没有人理她不重要,她自己从内心里坚持认同自己的选择。 只要有机会,她就跟能见到的每一个人阐述他们这一脉才该是正统,原来的大阿哥是多么的英武。 用宗人府的话说,就是老格格有点儿魔怔了。 加上老太太岁数也大了,他们打算请旨,把这位格格送回自己孙子身边,严加看管。 这样一来,现在的连府就得改建,得给老福晋隔出个独立的空间来。 连安是打算在后面花园的一角盖个小佛堂,让宗人府一看就知道老太太在家是修身养性的。 但是这么一动工,家里更乱了不说,就没有多余的地方给翠云了。 “所以,我想着让她在你这儿住几天,等那边建好了,我就让她回去,将来正好伺候老福晋。” 这么一说,付宁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他看了看自己这个院子,也就是东边的厢房适合给翠云住。 那里现在是他的实验室,要是搬家还挺麻烦的,得给他两天时间收拾一下。 这件事说好了,付宁又想起来一件事。 “诶,小吴回家过年回来,也没说梅红姨太太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连安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往外看了看才说话:“这话你可别当着他面儿说,那小子要是个炮仗,这孩子就是那药捻子,一点就着! 他老觉得要是没这个孩子,他爹不会被梅红骗了,一提他就想弄死人家。 我听他七叔说,他们族里也不认那个孩子,远远的找了家没有孩子的农户给送养了。” 送养了也好,听连安这意思,这孩子要是留在吴家,早晚得让吴树丰给掐死了。 正事儿说完了,连安前脚一走,付宁后脚就开始收拾东西,顺便还得跟舅舅、舅妈说一声,家里多个女人,别让人家误会了。 等到东厢房收拾出来,两天也到了。 木头赶着骡车回来,一掀帘子,翠云带着面巾下来了。 第115章 对不上齿 翠云手里挽着个小包袱,在前头一扭一扭的走,木头在后头替她扛着铺盖。 等进了院儿,付宁指挥着木头把东西放进了东厢房。 翠云站在院子里,轻轻拧着眉头,四处打量了一下,等付宁和木头出来了,她双腿一蹲,飘飘行了个福礼。 “付先生,谢您收留,奴家铭感五内。” 这一句说得付宁后槽牙都冒酸水了,一个劲儿的摆手,“甭客气,连安大爷有安排,你就借住几个月,我这儿条件有限,你也别嫌弃。” 木头低着头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跟着说了句还骡车去,开门就走了。 院里就剩下了付宁和翠云,尴尬的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翠云毕竟是训练有素,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对着付宁又行了个礼,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进屋了。 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面巾就取下来了。 原本在脸上横七竖八的血痕都好得差不多了,露着里面粉色的嫩肉,就是那一大块伤还没好,脸颊上有铜钱大的一块黑乎乎的血痂。 “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你就好好养病就行,那个东屋就是你的,我每天得出去,你自己鼓捣点儿吃的,不用管我。” “奴家知道了。” “咱也别老是奴、奴的,就大大方方说我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中午翠云过来,下午付宁就见着桂平了,这孩子自从有了差事,天天早出晚归,许久没到他家来过了。 “姐夫!你在家干什么呢?” 听着桂平的大嗓门,付宁眉毛一挑,姐夫?这小子就从来没有这么叫过自己啊?还是一直都叫哥啊。 虽说二姐移灵那天,付宁叫了富海和舒舒觉罗氏一声“爹、娘”,但是他们后来都没有让付宁再这么喊过。 在他们看来,付宁那点儿毛病也不一定好不了,随着年纪大了,好医好药好将养着,总会好的。 就是好不了,付宁也不能一辈子就一个人过啊,总是要娶妻的,到时候这称呼就尴尬了。 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一直“舅舅、舅妈”的叫着,本来就是正经亲戚,也不会生分了。 桂平也是,一直叫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干嘛,准备点儿明天上课的东西,你今天怎么有工夫过来了?” “替我师傅跑个腿儿,路过正好儿看一眼,我娘还让我叫你去家里吃饭呢。 还有,我哥来信了,他现在在奉天,说是一切顺利,已经当了棚长,再过一阵子就能当排长了。” 付宁对于桂康的这个升官的能力实在是佩服,人家在军队里混的是如鱼得水。 前些日子,桂平说他跟着的那个老警察老寒腿犯了,待着都疼得不行。 付宁就想起来自家箱子里有一副他奶奶用过的皮毛护膝,这两天刚倒腾出来,想着让桂平送给他师傅,也拉拉人情,就是一直没对机会。 现在他自己过来过来了,正好儿带走,省得跑来跑去的。 桂平乐呵呵的把护膝往怀里揣,眼睛提溜乱转,在屋子四处打量。 付宁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做贼似的,瞅什么呢?” “哥,那个窑姐住哪儿啊?”桂平压低了声音问。 “别说得那么难听,毕竟是连大哥托付过来的。”付宁又拍了他一下,对着东厢房一努嘴。 “她住东厢房,方便一点儿。” 桂平还得回去上班,急匆匆的就要走,在院子里碰见了翠云。 他点了个头就算是打招呼了,眼睛在翠云脸上转了一圈,就把目光移开了。 回身对着正房喊了一句:“姐夫,我走了!” 等付宁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这小子,今天吃什么了?怪里怪气的。 付宁心里磨叨了两句,带着翠云进了厨房,给她指了指油盐在哪儿、粮食在哪儿,还问她会用炉子不? 翠云都点头说会,然后自告奋勇要做晚饭。 这一上手,付宁发现她好像还真不会蒸窝头。 一盆棒子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手上弄得黏糊糊的,一个窝头都没团出来。 眼瞧着翠云的手又奔着面瓢去了,付宁赶紧喊停,他就这点儿粮食,可不能这么干呐! 把翠云没和成的面接过来,付宁加了点儿棒子面,利索的捏了好几锅的窝窝头。 一回头,看见翠云正手足无措的在门边看着他,“没事儿,现在天还凉,都蒸出来也能搁住,下回一热就行。” 等蒸得了,付宁切了点儿咸菜,又放上两个窝头,让她回屋吃去。 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但是没多什么动静,翠云极安静的在东厢房住下了,除了熬药,她都不怎么出屋。 家里的事情,她基本上都不会干,付宁也从来没有想着她能干,只要把自己照顾明白了就行了。 翠云不会做饭,也从来不挑食,付宁给什么她就吃什么。 隔三差五的,付宁带些包子、烧饼回来,她还能给摆个造型,咸菜都得堆出个意境来。 赶上下雨,还在房檐底下烧一壶水,沏点儿高沫,静听雨声。 付宁要是闲哉,没准儿还真能赞叹一下她精致的生活态度,可惜这大哥忙得脚打后脑勺。 他去年秋冬的那一个学期都没怎么上课,而按照计划,这个学期末他应该要拿大学预科的毕业证了。 所以他天天扎在学校里,听课、看书、考试。 溥旭也给他走通了译学馆的路子,还得着手准备翻译的书稿。 今年的种植计划也做好了,坟地那边的边边角角都得利用上,要不是木头能帮一把,他都恨不得给自己劈成几瓣。 就这样,有一天晚上,他正趴在桌子上画图呢,翠云敲门进来了,送了一杯茶,还说需不需要她帮忙磨墨。 然后尴尬的发现,付宁手里拿的是铅笔。 等连安问他这些日子的感想时,付宁打了个比方,他跟翠云就是西洋钟里的两齿轮,总是对不上齿,不是这里哧溜一下,就是那里嘎噔一下。 但是对于翠云的经历,他从来没问过,怕揭了人家疮疤,只能找个机会问连安。 “她不是挺有名的吗?怎么混成这样了?” 第116章 两头忙 对于翠云的经历,连安知道的也不怎么详细。 据他所知,自己一进大牢,连府抄没,翠云的妈妈就动起来了。 那个时候的翠云已经快十八岁了,这个岁数的清倌人满京城都难找,要不是连安跟她妈妈有协议,她到不了十六就得卖红。 现在连府没了,妈妈觉得得赶紧趁着名气还在捞一笔。 没几天,这个清倌人就成了红倌人,京城里的清吟小班换代特别快,哪个都比翠云的姿色不差,她就渐渐泯于众人了。 也就半年多,翠云就从京城一等一的清吟小班沦落到了下等妓院。 前些日子刚过了年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个胡子拉碴的壮汉。 他是熟客,但是谁都不敢接他的单子,因为这个人好打人,特别暴虐,有人被打得好几天都起不来。 但是他舍得给钱,老鸨才不管手底下的姑娘是生是死呢! 这回他明显是气不顺,瞪着大眼睛在他们院子里找倒霉蛋,翠云刚来不知道深浅,被人一把推出来了。 那人也一眼就看中了,扔给老鸨三块银元,扛了人就走。 在她们那样的下等妓院里,三块钱就相当于买命钱了,人家默认你生死在天。 翠云没说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但是付宁想想那天她身上的伤痕,大概也猜的着。 许是打得狠了,误以为翠云死了,才把她扔进湖里的。 也算是她命大,又让付宁给捞起来了。 连安跟她这两年也有个香火情,这回给她看病就算是了却因果了。 他计划着,等翠云好利索了,看看她能不能伺候老福晋,要是干得好就多留两天,要是干不了,给几个钱打发到乡下去就是了。 他又不是救世的菩萨,能做到这里还全是看着付宁救人出的力气呢! 而付宁今天来找连安就是为了让他赶紧把翠云弄回来,那姑娘都在他家住了一个多月了。 “连大爷,我跟你说,要是眼刀子能杀人,我现在已经被桂平给剐了,而且等上完新坟,我还得去趟赤城,你赶紧的吧!” 连安刚想张嘴打趣付宁几句,就看见昌爷跑进来了。 “少爷,宗人府有信儿了,说是老太太前天中风了,今天刚醒过来,可是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他们请了旨让咱们赶紧去接呢!” 连府后院的小佛堂是花房改的,刚完工,家具都没有呢。 这么突然的消息一来,连安跟付宁都动起来了。 一个赶紧找家具搬进去,一个找木头套车,把伺候人的送过来。 可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付宁看着重新空荡起来的院子松了一大口气。 他刚知道,这个过于文艺的人也挺愁人的,说什么都能拽几句四六骈文,还一脸期待的看着你。 可惜对着付宁这头牛,白瞎了她这番心意,大哥是真接不上话。 现在终于是解脱了! 赶在清明之前上完了新坟,付宁就带着木头去赵家庄了。 山神庙那块地说是给他们了,就得好好规划一下,不能老荒着,毕竟那么大的一块地不好找。 关于那块盐碱地,付宁请教过安晨冬该怎么治理,安大人说没什么好办法,最好是能让那条河改个道,既冲刷了盐分,又能用河泥改变土壤环境。 或是把表面的土全都挖走,重新换上好土,许是能种上几年。 可是这个工程量,累死他跟木头也干不出来啊! 付宁就寻思能不能找一些耐盐碱的植物种一点儿,他记着有个挺有名的人治理盐碱地是种泡桐,还有榆树也可以试一试。 所以这一路上,他都在找树苗。 现在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方圆十几里地之内,甭管是山还是平地,都是光秃秃的,别说树了,草都没有高的。 只要能点着、能冒烟的,都被人们该落回家当燃料了。 所以他们只能扎到偏远的山沟里,付宁挖了几棵刚过膝盖的小苗绑在车上,一路拉到了赤城。 这次他出京的引票是托溥旭给找的,颇是费了些功夫,给他找了个类似于特别通行证的那种,不限时间和地点的,以后用着都方便。 看见他们回来,村里人都挺高兴的,毕竟这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有个外人来,聊天都有话题。 木头一直惦记着那个大难不死的孩子,这回特意给大丫带了一包糖块,还有朵小小的红色绒花。 三虎媳妇把绒花带在女儿绑得细细的冲天辫上,笑着说:“真好看!大丫谢谢干爹,给干爹拜拜。” 那孩子差不多九个月了,虽然长得不胖,但是看着喜兴,旁边的人一逗就咯咯的笑,听见让她拜拜,就把两只小手合在一起,对着木头上下摇晃了几下。 干爹?! 木头长行市了! 付宁看着耳朵都红了的木头,笑着拿肩膀撞了撞他。 山神庙那块地方几个月没见,除了房顶上的草又被吹飞了不少,别的都没有什么变化。 两个人在这里停留了五天,把树苗种在山坡下面,又把房子修了修。 付宁觉得以后这里应该能成为自己的实验基地,坟地那边太小了,安晨冬留下的样本根本就种不开。 这里后山的那片隐蔽的桃花源是他心里最满意的地方,也许以后这里和京城他就得两头住了。 付宁这一忙,连府就去得少了,只是知道吴树丰也在一直伺候着老福晋。 不管当初老太太是想通过他干点儿什么,但是对他生活上的照顾还是很好的。 现在她行动不便了,小吴也是尽心尽力的孝敬她,算是善因善果了。 这一晃,就到了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 也是付宁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踏进连府的大门。 前一阵子他忙着考试,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总算是把课都结了,今天如愿拿到了大学预科的毕业证。 从今天起,咱也是有证儿的人了! 连安特意在家里摆了一桌,要给他庆祝庆祝。 这兄弟几个平时各忙各的,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 刚围着桌子坐下,连安端起酒杯想要说几句,去安排骡车的木头就进来了。 他被付宁拉着坐在了桌边,本来有些不自在的他,突然抽动了一下鼻子。 就在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喊着“干杯!”的时候,木头一抬手,两只飞镖闪着寒光直奔对面人的前胸! 第117章 下药 “当、当”两声,溥旭和吴树丰手里的酒杯给打了个稀碎,两个人猝不及防的被撒了一身酒,诧异的看着木头。 “都别碰杯中酒,都有药!” 木头说着,把酒壶拎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皱着眉头端起旁边的倒好的酒闻了闻,把酒泼在地上又闻了闻酒杯。 付宁现在还是晕乎乎,看着木头又站起来,从小吴身上捡起一片酒杯的碎片闻了闻。 “什么情况?有人下毒?!” 木头摇了摇头,“不是毒药,是春药。” 啊?! 连安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昌爷!昌爷!把厨房的人都给我看起来!前后门都堵了,看看有没有跑了的!” 木头检查了一圈,酒壶里的酒只有淡淡的一点儿药,但是壶嘴那里药味很重,初步分析是有人把药粉抹在壶嘴上,随着倒酒融化在每个人的杯子里。 那为什么刚才就单单打碎了溥旭和小吴的酒杯呢? 木头一指那个杯子碎片,“咱们的酒杯上没有东西,但是他俩的酒杯上还有另一种药。” 付宁也蹲在他旁边看着那几块儿杯子的碎片,“这酒咱们要是喝了,会怎么样?” “烈性春药!你说呢?” 付宁想象了一下,但是想象无能,他不太明白下这种药的目的是什么,让他们解放天性? 连安是个中老手,比其他人会抓重点,“药性有多烈?后遗症呢?” “基本上人畜不分,元气伤得厉害,得缓上好几年。” 连安又指了指溥旭和小吴,“他们俩的杯上抹的是毒药还是春药?” “是另一种春药,完事儿基本上人也没了,症状跟马上风一样。” 小吴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忙不迭的要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生怕那个药沾在身上。 溥旭还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鼻子里“哼”了一声,“下三滥的手段!” 有人过来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又端了茶水上来。 这回大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了,别说桌子上的菜,连茶壶里的水也不敢喝了。 过了一阵子,昌爷进来了,“少爷,厨房的人都问过了,现在面儿上都没什么问题,除了派出去干活儿的人,剩下的一个不少都在家呢!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门房急匆匆的跑进来了,“爷,关六爷带着宗人府的人来了,不等我通报,就要往里闯,他们人多,拦不住了!” 宗人府来的好巧啊! 还有这个关老六,蹦得这么高,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啊! 连安跟溥旭对视了一眼,现在这事情算是明了。 “让他们进来。”连安让门房不要惊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然后屋里就留下他和溥旭,付宁他们避到旁边的耳房去。 刚才一听见“关六爷”这三个字,吴树丰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不愿意跟这位有一点儿交集,站起来说了一句,“我上后院练会儿拳去。” 说完,低着头就跑出去了。 旭大爷一抖袖子,“我得换件衣裳,人家这么拿咱们当回事儿,咱自个儿也不能跌份呢。” 说完,他起身也走了。 屋里就剩下连安看着付宁、木头和桂平了。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听着外头都有脚步声了,付宁才回过神来,拉着另外那两个躲进了相连的耳房。 连安叹了口气,头疼的抚了抚额头,除了他都是大爷,真是一个个的都惹不起,气性都还挺大。 他这里刚清了场,那边宗人府的大人们就登场了。 “贤侄,好兴致啊!”人还没进来,关六爷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连安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副恭谨顺从的笑脸,等着关六爷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抢上去两步给他们打千行礼。 “六叔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儿,侄儿上门口接您去啊!几位叔伯都好!” “快起!快起!呦呵,正吃饭呢?!我们几个在这附近过,想起老格格来了,过来说看看她,听说溥旭也在你府上呢?” 连安还没答话,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外面隔着帘子就扔进来了,“难为六爷老惦记着,我一个小小的奉恩将军受宠若惊啊!” 门帘一挑,旭大爷迈着四方步进来了,身上的衣服都换了新的,右手大拇指上套了个玉扳指,左手擎着把小紫砂壶,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帮人。 “几位叔伯都好啊,都是来看咱们家的老姑奶奶的?” 关六爷看见溥旭,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后面跟着的几位脸上也有些讪讪的。 有个儿岁数大些的站在这群人后面,盯着溥旭手上的扳指看了半天,一拍巴掌,“贤侄这个扳指是上赐的吧,我记得我家里有个差不多的。” “六伯好眼力,这是前两天宫中奏对的时候,太后赏下来的。” 这下话题就找到了,在场的人开始对着溥旭交口称赞,关六爷在一旁皱着眉头,四处踅摸,闻着这一屋子的酒气有些不解。 他不知道,这股子酒味儿是刚才木头打碎了酒杯撒了一地来的,不是有人推杯换盏发出来的。 眼瞧着话题歪了,他还不死心的又问了连安一句,“你府上不是有个小孩儿吗?听说在顺天中学堂成绩是独占鳌头,今天怎么没见呢。” 连安呲着牙一乐,“那小子这两天有点儿上火,在后面练功呢,打算明年考武举了。” 这话说得宗人府的几位都一愣,心里琢磨:武举不是二十七年就废止了吗?最后一届武举考试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他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能在宗人府混得不错的这几位,谁都不傻,现在也都品出不对味儿了,拉着关六爷往外走,说是看看老格格就回去了。 经过后花园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吴树丰在那儿耍石锁,五十斤的石锁在他手上上下翻飞,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看见他们过来,小吴轻轻把石锁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 这几位还真没把这个汉民的小子看在眼里,顶好的是跟他点了个头就过去了。 只有关六爷,走了几步一回头,眼神跟带着钩子似的,在小吴身上来回扫。 吴树丰一皱眉头,弯腰捡起块儿青砖,当着关六爷的面儿,一个手刀砍上去。 一刀两断! 第118章 人心不足 关六爷看着小吴手里的半块儿青砖,不但不收敛,眼神还更加赤裸了,伸出一根手指顺着小吴的身形,凭空上下描摹。 然后伸出舌头在上嘴唇上一舔,笑着转头就走了。 气得吴树丰真想把手里这半块儿砖砸他后脑勺上,好在理智还没有丧失,及时制止了他蠢蠢欲动的手。 老福晋的小佛堂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加上个倒座,跟个夹道差不多,好在干净整齐。 老太太虽然半边身子动不了,但是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梳得好好的,身上一点儿异味都没有,床边还站着两个伶俐的丫头。 宗人府的几位转了一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出来了,又夸了连安几句,拽着关六爷就走了。 连安带着真诚得不能再真诚的笑容,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说着漂亮话,直到把一行人送出了大门,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走出胡同。 可是等他转身进了院子,脸呱哒一下儿就撂下了,“昌爷,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就是咱们后门的冯瘸子拦住了一个人。” “是翠云吧?” “您圣明,就是她,说是老太太想要吃桂花糕,打发她出门去买,让老冯摁那儿了。” “哼,老太太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东西都得打碎了,还能支使她买点心去,也难为她那个脑子能想出这么个理由来!” 连安回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菜都撤下去了,即使木头都检查过了,说是菜都没事儿,几个人也吃不下去了。 “昌爷,端几碗藕粉上来,我们先垫垫,把人带上来吧。” 等付宁刚舀起一勺藕粉搁到嘴里的时候,昌爷已经让人把翠云带过来了。 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的翠云,付宁觉得现在的情形跟那天处置柳青几乎是一模一样。 但是相对于那个身手不凡的柳青,他更不理解翠云这么做的原因。 “付宁把你从湖里捞起来,我们给你看病,给你吃住,怎么就对不住你了?让你动了要把我们都卖了的心思!” 连安看着她没说话,是旭大爷挑头开的口。 “我冤枉,我什么都没干,不关我的事!”翠云半跪着,张皇的看着堂上坐着的每一个人,嘴里小声喊着冤枉。 溥旭看都不看她的唱念做打,一挥手让昌爷把当时在这里传菜的小厮叫来了,几个男孩子都抖得跟鹌鹑一样,有一个人哆嗦着指了指翠云。 “爷,就是她!趁着我们去厨房提食盒的时候,悄悄进来擦杯子,进来了两趟!我落单了没去,在耳房里擦桌子,透过门缝看见的!” 翠云听了一个劲儿的磕头,说自己就是想帮忙干点儿活儿,怕别人嫌弃才偷偷进来的,药不是她下的。 这回答蠢得付宁都摇头,谁告诉她今天的饭桌上发现有人下药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果然,被戳破了之后,翠云破罐子破摔的往那里一跪,只说自己身不由己了。 连安懒得听她强词夺理,给木头使了个眼色。 这套业务流程对于木头来说太简单了,他的手搭在翠云的手腕子上,微微一用力,她就嗷嗷乱叫起来。 其实木头的分筋错骨手不过是刚刚用了一点儿力,筋骨什么的都还没移位呢! 翠云就这么一点儿都禁不住,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从这一点上讲,她比柳青差远了。 在她的描述里,都是关六爷的错,他早就想对付连安和溥旭了,但是他们两个太谨慎,一时抓不到把柄。 他就把主意打到了翠云的身上,说是多给她银子,让她给溥旭下药,要不就去举报连安收留黑户。 她确实是没有户籍,害怕让人抓走了才这么干的,那药她闻了,知道是春药,要不了人命,才下的。 听着她呼天喊地的动静,付宁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表演。 如果不是木头提前发现,那么现在是什么局面?!一屋子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加上一壶烈性春药的酒。 关六爷带着宗人府来的时候,看见的得是多么不堪入目的场面,就算是宗人府管不着他们,在场的人名声也都毁了。 更别提那药的后遗症那么大,搞不好他跟富海说的那个理由,今天就能成了真! 没有人搭话,翠云的戏也唱不下去了,顶着那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连安盯着她,目光如炬,只说了一句话,“你没说实话!” 他高高坐着,用手点着翠云,这春药可不是一种,溥旭和小吴的杯子上还有第二种,直接就要命的那种。 关六爷是不想他们得了好儿,但是今天不是奔着要命来的,要不然不会带着宗人府的过来。 旭大爷是宗室子,真死在他们眼前了,绝对不会不管,而自己哪怕就剩下一口气,也会因为这个追查下去。 到时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这不是关六爷要的,他不是来结死仇的。 “所以,我们酒杯上的第二种春药是你自作主张抹上的,是就想要他们的命呢,还是本来要把所有杯子都抹上,只是没时间了,你心里清楚!” 翠云的脸随着连安的话越来越白,跪都跪不住了,瘫坐在地上,眼睛从在场的人脸上一一掠过,当看到付宁那困惑又鄙夷的表情时,她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为什么?!因为你们都没拿我当人!都看不起我!那就都去死好了!” 这话头就像是堰塞湖突然有了泄洪点,堵都堵不住。 前几天老福晋有点儿发烧,连安请了大夫给她诊脉,说是夜里着了风,连大爷把伺候的翠云数落了一顿,转身就买了两个伶俐丫头回来。 翠云心里不踏实,悄悄跟着连安,想给自己求求情,却听见他跟管家昌爷说,自己连伺候人的活儿都干不好,留着也没用,打发到乡下去算了。 “我不去乡下!”翠云把两只手举到自己眼前,上上下下的欣赏着,“我这双手能弹古琴、琵琶,会调香、会泡茶、会写字,能让男人们都满意!才不要到乡下土里刨食呢!” 她放下手,恶狠狠的盯着连安,“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几曾拿我当个人过?!不过是个可以随手一丢的玩意儿罢了! 关六爷答应给我二百两银子,二百两啊!足够我回到南边,租上一处好宅子,买上几个模样齐整的娃娃,调教上几年,就都是我的摇钱树了!” 看着她坐在地上状似疯癫的撒泼,付宁觉得这个人真的是救错了。 升米恩,斗米仇! 第119章 远走 连安看着翠云,她嘴里说着那二百两银子的时候,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都是带着毒的。 “其实关六爷给你的药,你没用,对吧?他是为了看我们出丑,败我们的名声,没必要用这么烈的药,是你换的,对吧?” 连安的声音平下来了,不带一丝起伏。 翠云对于未来的癫狂想象戛然而止,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顾及了,“对,他那个药太温和了,我特意去找了以前的姐妹淘换的好药,你们都能记一辈子的!” 真是好药,差点儿这辈子就翻篇儿了。 也不用再问什么了,没意义! 连安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端起了一碗酒,“喝吧,你辛苦找来的东西,自己怎么能不尝一尝呢!” 木头早就站到她身后了,没等她挣扎,一只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在翠云一张嘴的刹那,把那掺了药的酒全都灌下去了。 随后,一个手刀砍在她后脑上,翠云就软软的躺在那里了。 “我送她走吧!” 连安摇了摇头,“捆结实了,给她寻副棺材,我亲自送她。” 后来,付宁听说连安送翠云走的那天,让厨房给做了一篮子的玉米饼。 今天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但是连安反倒更加不安起来,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看着溥旭和吴树丰说:“不行,你们得走!这个京城不能再待了!” 旭大爷本来都把藕粉端在手上了,一听这话勺子都没往嘴里送,“你疯了吧!就为这点儿小事儿,我们就得跑?还得出京?!” 可是在连安看来,这不是小事,关老六能买通翠云给他们下药,还带人上门来堵,已经是撕破脸皮了。 那他下一步就可能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各种台面上的、台面下的招数就都来了。 溥旭嗤笑一声,这一年多他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那怎么能一样?!连安几乎是蹦起来的,现在已经是光绪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怎么了?明年还三十五年呢!”溥旭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而且我是宗室子,无诏不得离京!大不了哪天棋差一招,我也去宗人府住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要不是宗室子,现在就是他关老六的座上宾,而不是肉中刺了!” 眼见着连安越来越激动,跟溥旭两个人有话赶话要吵起来的趋势,吴树丰赶紧过来劝架。 他正好也快要放暑假了,就让旭大爷请了旨跟他回老家住一阵子,也算是避避风头了。 没想到,他也被连安拉住了,说他们回老家也不行,那个地方关六爷知道,离京城远,反倒更不安全。 “得远走!远远的走!”连安不看任何人,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瞎走,嘴里念叨着,“得出去!得出国!去哪儿呢?英国?法国?美国?……” 连大爷这个状态不对劲! 付宁站起来,追了几步去抓他的手,发现入手一片冰凉,手心黏腻,还在微微颤抖。 “桂平,去端碗糖水来!” 桂平应声就跑出去了,溥旭也收起来脸上的不在乎,伸手就搭在连安的脉上了,“心跳得这么快!坐下!让他坐下!” “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那个女人这么重要吗?” 连安半伏在桌子上,“我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一定,但是关老六自己蹦跶得这么欢,背后要说没人,打死我也不信! 将来也说不好他能拉多大的旗做多大的虎皮,兄弟,没有千日防贼的啊!” 付宁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感受着他控制不住的颤抖,“连大哥,你在害怕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连安沉默了,半晌无言,就在付宁觉得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用另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怕……你们最后还是死在了这个京城里。” 声音小得付宁这个离得最近的人,都得竖着耳朵才听了个大概,离得远的溥旭只听见了个“死”字。 “你放心吧,咱们也算是大风大浪闯过来了,不会阴沟里翻船的!” 连安对于溥旭的话现在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桂平端着碗红糖水回来了,里面还卧了个鸡蛋。 “大哥先吃一口,厨房煮了一大锅,一会儿就都送过来。” 半碗热乎乎的糖水下肚,连安总算是不冒冷汗了,但是声音也更加坚定了,“你们必须走!得出国!现在咱们合计合计去哪里?” 溥旭看他这么坚决,抖着手还跟他说“你必须走”,也没有再争论。 付宁不管连安琢磨什么,硬是逼着他把鸡蛋吃完了,汤都喝净了,才让他说话。 等大家的卧鸡蛋都端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是安静下来了,理智也回笼了。 “兄弟们,这件事我做主了,溥旭和小吴过两天就走,你可以选择自己走,还是让木头把你打晕了运出去。” 最后这句话是给溥旭说的。 以至于旭大爷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给堵回来了。 现在要是出国,有两条路。 一条是海路,离他们最近的是从天津出海,坐着轮船到英国得两三个月,到美国时间更长。 另一条路是铁路,从东北走西伯利亚邮路去欧洲,也要两三个月。 这两个方向连安都不满意,一个是路程太长,他怕路上不确定因素太多。 再有就是溥旭不会英语,小吴虽然有些底子,但是真的跟当地人交流还是差一些,生活上需要适应的地方很多。 除了这两个方向,剩下的往北就是沙俄,据说现在也挺乱的;往南下南洋,让兄弟两个干什么去呢?种橡胶、砍甘蔗?还是打鱼捞虾? 他们又不是去谋生的! 小吴出去了,总是要读书的,他还一直想要学地质呢。 那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似乎就剩下了一个选择:日本。 第120章 准备出发 现在这个时候,去日本留学的人是一个很大的群体。 首先,离得近,从天津走再慢三四天也到了,要是从上海走,有一两天就到的快船。 再有就是生活习惯上适应起来比较容易,学费也便宜。 还有一点就是日本是君主立宪制国家,而且不同于欧洲皇室的那种吉祥物似的君主,他们的天皇相对来说实权比较大。 所以,朝廷派了很多人去日本留学,也是有在政体上转向的准备。 但是权力这个东西是会让人上瘾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一丝一毫。 自从他们发现,有一部分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学生开始谋划造反了,就不断限制留日学生的规模。 可是去日本是免签的,上船就能走,所以这个口子是怎么也堵不上了。 现在正好让他们两个借着这个免签政策悄悄的走,省得节外生枝。 对于去日本留学这件事,付宁知道得比较清楚,因为安晨冬就是留日回来的,在闲聊的过程里给他讲过不少。 现在日本最好的大学就是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但是一般都不能直接上本科,得先学习语言,有大学预科班,然后才是本科班。 学费是预科一年十七两银子,本科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出头,比起去欧洲留学便宜多了,那边一个月光学费就得二十两银子呢! 这个课程安排对小吴比较合适,他今年中学堂都没毕业,让他直接上本科绝对跟不上。 至于旭大爷,他除了语言是必须得学,其他的就爱学什么学什么吧,什么都不学,到处走走看看也行。 付宁对他最高的期望就是:睁眼看世界。 如果能不浪费他那一手的机械天分,那这次远行就算完美。 目的地就这样定下来了。 连安让溥旭去写一道密折,明天悄悄通过他们在宫里的关系送上去,就说要去东洋给老佛爷找找好药,给他一个出京的由头。 人老了,就怕死。 有权力的人更怕死。 如果批不下来…… 那就硬闯,路上多塞钱,尽量走小路,多少通缉犯都是这么跑出去的,他们也一定能跑出去! 这样一来,送他们出京的人就只有木头了,他功夫好、会的多,即使是关六爷疯了,派人在路上截杀他们,他也有一拼之力。 付宁看着木头,他还是默默的站在人群后面,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即使面对的是要让他拿命去拼的事情。 “连大哥,让木头跟着他们一起去日本吧!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 付宁说这句话的时候,紧张的手都捏紧了,刚才连安轻轻说的那句话,对他的触动也很大。 这些兄弟们绝对不能被困在京城,甚至是死在这里。 二姐走得突然,他缓了这么久都没完全缓过来,现在好不容易熟稔起来的朋友兄弟,如果真的倒在那些阴谋诡计之下,付宁的心理绝对就崩溃了。 木头跟别人不一样,他死士出身,连安和溥旭都拿他当半个下人使唤,如果他要去日本,费用还得连安出,付宁怕他不同意。 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有钱的重要性了,要是付宁负担得起这笔费用,他都不用张这个嘴,直接掏钱就给木头送出去了。 好在连安觉得这是个好提议,想都没想就拍板了,去日本的人变成了三个。 有了章程,剩下的事情就好说了,连安拍了拍脑袋,把时间又提前拉。明天下午就得走,主打一个“快”,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 早走早安全! 溥旭去写折子,小吴和木头开始准备行李,连安叫账房拿账本过来,他要挪出一笔现钱来。 付宁今天也不回去了,他明天下午就跟着那三个人去天津,要看着他们的船出港,心里才能踏实。 大家都忙起来了,桂平得回家了,他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去。 付宁今天要跟他一起挤挤,就追着他出了连府大门。 两家离得近,走不了几步,但是付宁觉得桂平特别沉默。 “想什么呢?怎么蔫儿了?” 桂平抬脚踢了颗石子出去,闷着头说:“大家都能出去看看,可惜我没机会了。” 付宁伸手搂着他的肩膀,“你以为他们愿意这么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吗?他们这是逃命!其实大家最羡慕的就是你!” “羡慕我什么?就是个小警察,天天给人上户口、销户口,有什么可羡慕的?” “羡慕你双亲俱全,生活平顺!谁也不想天天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再说,你哥哥我不也哪儿都没去过吗?” 桂平听了这话,脸上才渐渐有了笑模样。 都没等第二天天亮,半夜连安就带着溥旭的折子出门了,兜里还揣着一张房契。 托人往上递折子,打点是必不能少的,何况他们要的是悄悄的递上去、快快的批下来。 连安直接拿出了一个北城的铺面,要送给今天当值的总管太监,这样的大手笔,只求能一次成功。 他前脚出门,木头也起来做准备,给骡子调好了精细的草料,让它饱饱吃上一顿,后面就要赶路了。 北城的铺子没有白给,刚过中午,连安就回来了,溥旭的折子递上去了,出京的腰牌顺利拿到了! 除了出京腰牌,连安还给了他们每人一张存单,“我在汇丰银行给你们每个人都存了两百块钱,出去该花钱的地方别俭省了。” 木头看着手里的存单发愣,“我也有?” “当然有,我就是养个牲口,还得给它整点儿细料呢,每个月都得喂鸡蛋、灌香油呢,何况你这么大个人,再说了,你不是也得叫我一声哥吗?!” 饺子早就准备好了,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连安希望兄弟们都顺顺利利的。 就在他们要出门的时候,昌爷又来了,“少爷,有信儿说,通县码头那边有人过去了。” 连安一直盯着关六爷的动向,他这么一动,说明这个家伙消息也够灵通的! “你们不能坐船去天津了,木头,一路上得拜托你了!” 木头像往常一样点了点头,但是这次他难得的开口说了句话。 “我一定把他们好好的带到日本去,放心吧,大哥!” 第121章 上眼药 由于通县码头那边可能有了绊子,那大家干脆就不走水路了。 这些人水性都不行,万一在船上出点儿事儿,一个个的就只有沉底儿的命了。 还是走陆路吧,虽然绕远又颠簸,但是风险可控。 一辆青帷小车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悄无声息的出了崇文门,然后一路向南。 他们的计划是穿过大兴,走廊坊,直插武清,等到了天津的地面上,尽快去港口,不走繁华地段,尽量不露脸。 溥旭和小吴坐在车厢里,付宁和木头坐在外面,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晒得付宁觉得自己都快出油了。 骡车跑过的地方,腾起阵阵的尘烟,那点儿土沫子随着风往他脸上糊,混着那油、那汗,脸上一搓就是一条子的泥。 连着跑了一个多时辰,路上总算是看不见什么人了,车厢的帘子也撩开了,车里这两位跟水洗了似的。 牲口也跑不动了,木头把车停在路边一棵大树底下,让人下来凉快凉快,也让骡子歇歇。 付宁把领口扯开一点儿,抓着胸前的衣服一个劲儿的抖落,想让凉风多进去一些。 旁边的吴树丰“咕咚咕咚”的灌了一通凉水,凑过来问他:“哥,你会说日本话不?好学不?” 付宁张了张嘴,愣是把“会几句”这几个字嚼碎了咽下去,说了一句,“我也不会,但肯定不难。” 他刚才在脑子里搜刮了一下,就自己知道的那几句日语,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大概就剩下八格牙路和米西米西了。 “咱们为什么不坐火车?从丰台走,到不了三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跑又热又颠,一天肯定到不了!” 听着小吴的磨叨,付宁往树上一靠,接过他手里的水壶,也仰着脖子灌了一通,抹了抹嘴才说话。 “咱们连大爷怕你们在火车上被人截了,你想啊,通县的码头上都放了人了,火车站能放过?趁着来来往往的人多,给你一刀都找不着人!” 木头拿了个桶,从旁边的小河沟里提了点儿水喂牲口,看着骡子喝得欢,他扭着头跟小吴说:“得两天,咱们这还是加了劲儿的跑,今天估计只能到河西务,明天晚上争取能过杨村。” 现在白天长,他们一直跑到太阳完全下了山才停下来,果然就像木头说的,停在了河西务。 找了间僻静的小店,要了一间房,就这几个人再分开房间睡,木头觉得自己看不过来。 而且住店最主要的目的是喂牲口,不管是骡子还是马,这么一天跑下来,不喂点儿精细料,明天就跑不动了。 旭大爷和小吴昨天夜里都准备了一宿的行李,这一天在车上颠簸,早就困得不行了,天气又热得让人倒胃口,所以就都灌了一肚子的凉水,沾枕头就睡着了。 他们俩也没有什么逃亡的意识,反而是在京城的连安急得牙床子肿老高,不仅盯着关老六,还分神看着醇亲王府。 一个是前阵子的盟友,一个是原本的靠山,对付端郡王一脉的时候,大家还能拧成一股绳,现在自己就刀枪相向起来了。 送走了兄弟,连安就拿着自己以前藏起来的古玩字画出门送礼了,这回他是下了血本了。 找了几位宗人府的老人,就是那种辈分高,但是权力小的,先把礼送了,然后真心真意的请他们到醇亲王跟前给旭大爷求情去。 这件事不大,也没什么牵扯,更重要的是溥旭已经请旨出洋了,根本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几个老头儿乐呵呵的抱着字画应承下来了。 而且连安还不是一块儿找的,他隔一天找一家,这个上眼药的是一波一波的踏进了醇亲王府的门。 都是长辈,醇亲王也得陪着笑脸招待,然后听着不同的人跟他说着差不多的话。 “那孩子是个小辈,有不到的地方,你多担待,多教教,别上来就是雷霆手段呢!” “我跟你说,那孩子的血缘跟今上远着呢,就是个奉恩将军,你不用这么在意他!” “人家现在远远的走了,都上了东洋了,这态度就明确了,自家子侄也不能赶尽杀绝吧?” …… 连着几波下来,醇亲王都懵了,什么情况?怎么自己就对着小辈的赶尽杀绝了?他有点儿冤呐! 赶紧着人去打听,连安早就预备好了,烈性春药的事让他添油加醋,水灵灵的就给捅到醇亲王跟前了。 他这么锲而不舍的暗地里鼓动,满京城的宗室都看着醇亲王呢。 甚至宫里都知道了,还招了他们两个进宫去回话,连安自然面上说的都是好话,但是暗地里储秀宫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都得了他的好处。 那一个个的人精,见缝插针的小话儿递着,唯恐老佛爷忘了溥旭大爷是多么的精明能干,他现在漂泊在外是多么的可怜。 至于原因,咳、咳、嗯,不可说、不可说! 这个情况持续了得有几天,关六爷被急急的招进了醇亲王府。 据说,真的是据说,有人看见关六爷从王府出来的时候,脑袋上顶着几根茶叶,茶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该! 连安喝了一口黄连水,苦得他五官都皱到一起了,但心里畅快。 让你逼着我兄弟远走他乡,你也别想消停! 虽说那烈性的春药是翠云自己淘换的,可你要不撬开她这个口子,她也起不了这个歹心。 所以说,关六爷,您就受着吧,不冤! 连安承认前两天他确实是乱了阵脚,但那是怕兄弟们过不了死劫。 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你不是愿意玩儿吗?这回爷爷陪着你好好玩儿! 第122章 海阔凭鱼跃 连安那边忙着给关六爷和醇亲王上眼药、找麻烦,就怕他们日子过得舒服了。 这边再看看下天津的这哥儿几个,第一天晚上,他们投宿在河西务。 溥旭和吴树丰还从来没有这么拼命的赶过路呢,人都快颠散架了。 一个个两眼无神,看见床就倒下不起来了,不一会儿竟然就睡熟了。 听着他们那“呼呼”的小呼噜声,付宁也不叫他们,自己跟店里要了几张烙饼,卷着咸菜跟木头就着油灯吃几口,顺便两个人也说说心里话。 “木头,这次你跟着他们俩去日本,不是让你光当保镖去了,我想让你好好儿看看这个世界,好好想想你的将来。 你这一身的本事,不能总是跟在连大爷后面给他干脏活儿,跟着我除了种地,我也提供不了别的出路,所以你自己的路,得自己去找。” 看着木头又不说话了,付宁指了指外面黑黢黢的天接着说:“这次出来,你就彻底自由了,不要想什么过去、什么恩情,就想你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兄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说完了,他也不管木头怎么想,让这小子自己琢磨琢磨,他也得歇着了,就这一天颠的他,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现在还是麻的呢! 等到第二天一早,溥旭和小吴起得特别早,不为别的,饿的。 昨天晚饭没吃,中午饭也没好好吃,就在车上对付了几口点心,现在早上凉快,一下子就饿醒了。 木头起来就催着他们出门,说是正好趁凉快赶路,中午的时候找地方吃饭还能歇一会儿。 一出小店的门,大家就被空气飘着的香味吸引过去了。 河西务是个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一多,各种店铺就多了,卖吃食的也是挤满了街两边。 “哥,咱们吃一顿再走吧,饿得受不了了。”小吴皱着鼻子在空气里一通闻,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通叫。 付宁也馋,但是他看了木头一眼,行程安排这位说了算。 木头看着三双渴望的大眼睛,“不”字含在嘴里愣是没说出来,抬头看了看那些卖早点的摊子,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吃吧!” “哦~~~”小吴欢呼着就扑过去了,根本没听见木头在后面还补充了一句,“中午就不特意停下来吃饭了。” 没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坐在了一家馄饨摊上,每人面前一大碗馄饨,全都是左手抓着一个馅饼,右手举着一根油条。 然后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再低下脑袋够着碗边呲溜一口汤。 真香! 吃饱喝足再上路,没跑出去多远,那二位又睡着了,真是吃得饱、睡得着,要不说无知是福呢。 他们俩理解不了连安的那种恐惧和焦虑,只认为自己出来这一趟就是安一安大哥的心,顺便也长长见识。 付宁倒是能猜到一些,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解决,所以把这两位送出去确实是上上之选。 这一天,他们没有停在杨村,而是顺着海河一路往租界跑,现在各国在紫竹林一带设立九国租界码头,出洋的船都得在这儿找。 等到天都黑了,他们也没赶到码头,只好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大车店住下。 这种为了往来的小客商走货设立的旅馆,主打就是一个便宜。 住只有大通铺,吃只有窝头和咸菜,喝的就是白开水,其他的都没有。 不用说溥旭,付宁一进屋都给熏出来了,这大热的天儿,屋里一股捂巴了的馊味儿,再加上汗臭、脚臭,威力快追上毒气弹了。 就这个通铺,付宁宁可院里站一宿,要不他就跟骡子挤挤去,木头养的牲口都比这个地方干净。 吴树丰捂着鼻子找伙计,问有没有单间,不用多大,他们打地铺都行,就是独立一间的。 可惜人家没有单间,小吴塞给他几个大钱,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那小伙计摸到铜钱就不放了,挠了挠脑袋,把他们四个带到了牲口棚边上。 那儿有个放草料的简易房,现在天气热,住在这里还更凉快些。 也行吧,虽然牲口棚味道也不小,至少这气味来源它单一啊! 凑合了这一宿,第二天都没人催,大家都早早起来了,实在是睡不着了,除了味道大,就是太吵了,一宿骡子哼哼驴子叫,神仙他也睡不着。 等到太阳升到半天高的时候,他们总算到了港口。 九国租界码头,沿着海河两岸一字排开,他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个流程,只好一个码头一个码头的问过去。 每个码头都有不止一个的船运公司,有货船、有客船,去国外的客船可不是天天有,短的一周一班,长的要几个月一班。 而他们运气极好的在德国租界码头找到了一班去日本的客船,不仅还有票,而且中午就出发了。 小吴跑着去看了票价,到横滨的头等舱最贵,要五十四块钱,而到长崎的三等舱最便宜,只要六块钱。 那他们是到长崎还是到横滨呢? 除了付宁,这三个人对日本的了解基本上就是两眼一抹黑。 付宁权衡了一下,还是到横滨吧。 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都在横滨附近,从这里下船,他们可以到处看看,比较一下,然后再决定上哪个语言学校。 但是头等舱就算了吧,一个人五十四,连大爷给的那点儿经费,一下就下去四分之一还多了。 三等舱也不行,要是跟昨天那大车店似的,他们仨这两天没法儿熬。 最后还是决定买的二等舱,六个人一屋,也还凑合。 买票的时候,三个人按照连安的提点,全都用了化名,溥旭改做了罗旭,而吴树丰给自己起的化名叫吴清。 木头也买了票,但是不好意思把票给付宁看,溥旭和小吴也想知道,就围着他起哄,最后总算是把票抢过来了。 付宁本来咧着大嘴笑得正欢,看见那名字时却是眼眶一热,木头给自己起的名字叫: 付闯! 付宁的付,闯荡的闯! 付宁使劲咬了咬嘴唇,把嗓子眼儿里那点儿哽咽的劲儿咽回去,狠狠抱了木头一把。 什么都不用说了,都在这个名字里了。 轮船的汽笛“呜呜”的响起来了,提醒旅人要登船了,吴树丰也伸手抱了抱付宁。 “哥,我们要走了,你跟大哥在京城一切小心。” “知道了,你们出门在外更要谨慎。”付宁拉着小吴和溥旭的手,看着这两个年华正好的青年。 “我以前曾经看到过一段话,内容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但是现在送给你们正好。 你们此一去,应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赴万里长途,奋然无悔。 他日学成归来,以所学报效家国,方不负这一世!” 去吧,我的兄弟们!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123章 天津一日游 旭日上清穹。 雏凤清于老凤声。 随着轮船缓慢离港,终于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的时候,付宁依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忍不住低头揉揉眼眶。 走吧,他们都走了,自己也该回去了。 一回头,看见拉着车在一旁淡定吃草的骡子,卧靠,我怎么回去啊?! 我不会赶车啊! 付宁站在骡子前头紧紧盯着它的眼睛,希望能跟它联络一下感情。 可惜骡子眼里只有草,就站在原地淡定的嚼啊嚼,根本看都不看他。 也不能就这么在人家码头上耗着啊,付宁没办法只能拽着骡子的笼头往外走。 开始那两下还没拽动,气得付宁拿鞭子使劲抽了它一下,“走不走?不走我就直接把你卖给汤锅去!” 嘿,说完这句话,骡子还真就动了。 只不过坐车就别想了,他只能在前头拉着车走。 人都送走了,付宁现在是无事一身轻,出京的时候,连安特意嘱咐他,不要着急回去,在外面多晃晃。 他估计这大哥是要给人找麻烦,要不这口气不出去,且喘不匀实呢! 连安确实就是个低阶层的小贵族子弟,现在也结交了几个地位差不多的,但是政治联盟嘛,跟水里的浮萍一样。 去年在庆亲王和醇亲王的阵营里,他就是一呼百应的那个百应,要说表现绝对没有溥旭打眼,但是他的疯绝对是谁都比不上,就是自爆那一下子,未来好几年都是人家的谈资。 而且连安最知道这帮人打哪儿最疼,还不会伤人筋骨。 所以付宁决定在外面多溜达些日子,别给人家拖后腿。 好不容易到了天津,那就在这个北方海港好好看看。 现在的九国租界码头一派忙碌景象,装船的、卸船的人穿梭不停,各种语言此起彼伏的呼喊,是完全不同于京城的生活氛围。 天津自从1861年开埠以来,进出口贸易的体量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全国第二大进口口岸了,进口的商品集中在棉布、毛纺织品、食糖,还有五金工具、火柴、煤油这些品类上。 而出口商品全都是农产品,最主要的就是棉花。 出了码头所在的港区,连着几条街都是洋行,大都是批发商,也带点儿零售,再往远走还有些初级的加工厂。 可以说这个口岸带活了整个儿城市。 付宁找了家旅馆把骡车存了,让骡子也好好歇一天,自己则是空着手在大街上逛了两圈。 这里的棉布花色特别多,有纯色的也有印花的,纯色的棉布一块钱能买到十五尺,而京城只能买十尺。 他挑着颜色给舅妈扯了六尺花布,又扯了十尺纯色的棉布,至于给谁就看舅妈的了。 从一家卖工具的洋行里,他还收获了几把大铁锨和十字镐,说真的,比他从阜外大街的铁匠铺订制便宜太多了。 以至于他扛着这些农具先回了一趟旅馆,实在是没法儿拿。 剩下的他就是走走看看了,身上钱不多了。 难得来一次天津,总得吃顿好的吧。 九河下梢天津卫,是吃鱼、吃虾的好地方,付宁也去不起大馆子,就在洋行外面的街上找了家饭摊。 坐在门口的棚子底下,要了一个炒青虾仁、一个独面筋,又要了一大碗白面条,最后把菜汤往里一扣,什么都不糟践。 他正唏哩呼噜的吃得欢,一辆马车从他旁边嘚嘚的跑过去了,车上是一筐一筐的小椭圆球儿。 这饭馆门口有个石头棱子,随着颠簸车上掉出来几个圆球,蹦跳着咕噜到了付宁脚边上。 他弯腰捡起来一个,灰黑色的圆球上有一层白白的绒毛,正端详着,饭馆的伙计端着碗面汤过来,“您介是瞅嘛呢?还入了神了,嗐,介不是棉花籽吗?” 付宁爱听天津人说话,觉得逗乐儿,要是门外有两个天津人吵架,他能听一下午。 正好儿伙计挑了话头儿,他就接着问,这一大车的棉花籽要运到哪里去? 现在客人不多,伙计也就跟他多说了几句。 这附近有几家加工棉花的作坊,就是把收来的棉花用轧棉机轧一下,把棉花籽剔出来,然后附近有人收,有的榨油了,有的卖给中药铺,还有外国人专门收这个带着绒毛的棉花籽,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 棉花啊,好东西啊! 付宁喝完了一大碗的面汤,就沿着刚才那辆马车的方向跟下去,沿着路边还真捡了一小把棉籽。 要说离开农事试验场,什么事让他最遗憾,那肯定是接触不到这些形形色色的种子这件事,本来以为可以走走安大人的路子,谁知道人家调走了呢。 棉花对土壤的要求不太高,沙壤土、壤土和轻粘土等传热透气性较好的土壤都行,但是对光照和水分的需求量大。 山神庙的那块盐碱地,付宁一直没想好怎么对付它,现在收集一些种子,明年开春可以种了试一试。 第二天,付宁找到邮局,给连安写了一封信寄回去,告诉他那三个人已经顺利出海了,而自己会在天津附近走一走再回去,不用担心。 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但是他也没有顺着来时路往回走,反而是继续向南走了。 他想着出来一趟就尽量多走几个地方,没准儿有什么收获呢? 在他对天津不多的认知里,包子一直是挺有名儿的,所以早上特意安排了一顿。 不是什么有名儿的字号,但是也够香,一咬包子里面的油汤儿都往出滋,那股香油大葱味儿倍儿勾人。 还有那个素包子也好吃,豆芽馅儿的,还放了麻酱和酱豆腐,以前没吃过,临走还带了一斤。 等渐渐离开了天津城,到了路上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付宁就试着坐在车上赶一下牲口,要不然就凭着自己这双脚走回京城去,大概能赶上中秋节吃月饼。 他尝试着轻轻挥了一下鞭子,学着木头的样子喊了一声“驾”! 没敢使劲,怕骡子真跑起来了,他控制不住,自己挨了摔是轻的,骡子带着车再跑丢了,可就坏菜了! 他现在就知道“驾”就是往前走,“吁”是停下,那个“喔喔”是拐弯儿?是往哪边儿拐来着? 他就这么在路上赶着骡子跑两步,又拉着缰绳停下,然后再跑。 遇到哪个茶棚里有赶车的把式,他就上去给人买碗茶,再请教请教。 在天要擦黑的时候,他找了个小店住下,但凡他身上还有几个钱,就不住大通铺。 不是说他矫情、娇惯,是怕招上虱子和跳蚤,这玩意儿不说别的,弄得身上哪儿哪儿都痒痒,谁难受谁知道。 还有就是他有点儿找不着北了,上来先问了伙计一句:这是哪儿? 人家告诉他,这里是盐山,已经是天津的边儿上了。 盐山是哪儿啊? 付宁的脑子里真是找不到这么个地名,但是听着这个名字,这里肯定靠近海边,没准儿历史上有段时间还是个出盐的地方呢。 突然间,他就想到海边去看看,看看这个时代无污染、未开发的海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不可抑制的在心里生根发芽,很快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念头,好像不去看一看就会遗憾一辈子一样。 那就去看一下吧! 付宁美美的睡了一觉,问好了去海边的路,慢慢的赶着骡车跑过去了。 他现在还是不敢跑太快,怕有情况刹不住车。 在往海边走的路边上,他看见了一丛一丛的草,都长到大腿那么高,还有不少妇女在草丛里掐着草尖。 这是什么草? 能吃吗? 亲爱的朋友们,本文从今天开始更新频率变更为每天一章,祝大家假期快乐! 第124章 小贼 付宁看着她们掐得飞快,想要过去问问,可他刚一靠近,人家哗啦就跑了。 他上前两步,人家退后两步,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等看见有个大嫂手里攥着镰刀看着他,突然就觉得脖子有点儿冒凉风。 脚底下比脑子还快,赶紧退了几步,心里琢磨着:难道是因为男女有别?这么封建吗? 别问了,走吧,一会儿人家把自己当流氓给揍了,那可就太冤了! 付宁这回没有坐在车上,拉着骡子沿着路走,也揪了一截草尖拿在手里。 这草茎是圆柱形的,叶子是针形的,有点儿像死不了,但是更绿更长,刚才看见的那几棵,贴近地面的那一段是红色的。 而且随着付宁走得离海越近,这种草越多,但是也长得越矮,渐渐的也就到他小腿这么高了。 前面是个岔路口,搭着个很简易的茶棚,有个老头儿在阴凉里摇着扇子,靠在一边儿眯瞪着。 付宁走过去,叫了他一声,“大爷!大爷!” 老爷子猛的惊醒了,看着他的第一眼眉头就皱起来了,“你干嘛的?” 付宁花钱买了碗热水,指着前面的两条岔路问:“大爷,我要是去海边儿走哪条路啊?” 见他掏了钱,还正正经经的问路,这大爷才把眉头松开。 指了路,倒了水,付宁跟大爷闲聊了几句,指着路边的草问:“大爷,这草是能吃吗?我刚才看见那边有人掐它的尖儿。” 老爷子摇着蒲扇告诉他,这个草他们当地叫盐蒿子,掐下来的嫩芽能吃,又叫黄须菜。 开水一烫,拌着吃、炒着吃、做馅儿吃,怎么吃都成,晒成干儿,一年四季都能吃。 他指着这片地说:“咱们这儿好地不多,但好在这个菜不少,顶得上小半年的吃食了。 你看现在红杆子、绿叶子,好看吧?再过上两个月,这一片红得跟火炭儿似的,那才叫好看嘞!” 付宁一边儿听、一边儿点头,又指了指他的来时路,说他刚才看见几个大嫂掐这个,就想上去问问,结果差点儿挨了揍。 大爷听了哈哈一笑,“别说她们,开始我都想揍你!” 啊?! 为什么? 老大爷说,前一阵子听附近村子里的人说,这一带来了几个拍花子的,平时赶着个车,什么小孩啊、年轻的女子啊,说是手一晃人就晕了,往车上一扔就带跑了。 这村里的人最近都戒备着这个呢! 付宁听了一摸脖子,好家伙!自己差点儿让人当成人贩子,那一镰刀没劈过来,全靠大姐克制。 大爷也好奇,这么个年轻小伙子,没事儿到这穷乡僻壤的海边上干什么呢? 付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说自己是替东家跑腿儿出了个门儿,没见过海,所以悄悄拐了个弯儿,来看一眼。 两个人聊了一阵子,付宁喝完了茶水,把碗还给大爷,又赶着骡车顺着人家刚给他指的路往前走。 哗哗的海浪声越来越大,空气里咸腥的味道也浓起来了。 付宁兴奋的在车上坐直了身子,使劲抬眼往前张望,一片海面出现了。 他兴奋的跳下车,找了个灌木窠子把骡子拴好了,让它在这儿吃草,自己撒了欢儿的往海边冲。 蓝蓝的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海水从天边上晃啊晃,带着一条细碎的光带涌到岸边来,掀起的每一朵浪花都带着耀眼的光。 付宁一直跑到湿漉漉的沙滩上才停下,脚下是粗粝的沙滩,眼前是清澈的海水,不是那种碧蓝碧蓝的海,但是水特别清澈,一眼就能看见底。 他在沙滩上跑跳了一阵儿,还对着大海“啊~~~啊~~~”的大叫了几声,只觉得好痛快! 在海滩上蹦跶了一会儿,付宁觉得脸和脖子都有点儿火辣辣的,海边的紫外线太强了。 他赶紧跑回离骡车不远的地方,找了个上风口,往灌木丛的阴影里一扎。 先是把鞋脱下来磕打沙子,然后仰面躺在沙地上,随手掐了一截那个黄须菜放在嘴上叼着。 刚才那个大爷的话又在他脑海里响起来了。 “地不好,这个草能长。” “红杆子、绿叶子。” “成熟的时候一片火红……” “名字叫盐蒿子……” 付宁的脑子里像是有一道闪电,唰的一下就把思路给打开了。 他歪过头仔细看着脑袋旁边的盐蒿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它根部的地上蹭了蹭,又放在舌头尖上舔了舔。 嗯? 有点儿咸! 付宁跟弹簧一样就弹起来了。 黄须菜?盐蒿子?这个植物的学名应该是:碱蓬草! 极耐盐碱,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微微改善土质,他的盐碱地有救了!就算种不了粮食,种这个当菜吃也行啊! 还没等他高兴完,就听见骡车的车板咣当一下,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惊动他。 那上面可是他的家当,付宁赶紧站起来往那边看,就见一个背影抱着什么东西,从骡车后面蹿过去了。 有小偷?! 这空旷的大海边上居然有小偷?! 付宁几步爬到车上,挨着个儿的检查自己的东西。 棉布,在。 铁锨,在。 镐,也在。 大头儿都没丢,他摸了摸自己身上,钱也在,因为没多少了,所以就随身装着了。 那少什么了? 付宁又查了一遍,发现是早上从小旅馆出来的时候买的几个饼没了。 现在天气热,除了饼别的干粮搁不住,付宁又怕路上找不到饭铺,车上总是放几张饼备着。 还好,丢点儿吃的也算是没什么损失。 他本来想着要挖几棵碱蓬草走,但是没找到容器,加上小偷这么一搅和,就没了在海边待着的兴致了。 走吧,别在外边浪了,回家吧! 今天听说的人贩子和刚才遇见的小偷给付宁敲了警钟,现在可不时兴自由行,没有导航,也没有保镖,死在哪里都找不着。 他把东西又整理了一下,赶上骡车就往回走,路过那个茶摊的时候,问那个大爷有没有破盆、破桶之类的。 大爷四下巡视了一圈,就给他找了个半拉的碗茬子。 看见付宁挖了棵最小的盐蒿子,歪歪扭扭的栽在里面,老爷子指了指西边,说那边是个村子,让付宁到村里看看,肯定有破筐什么的。 可是等付宁的马车慢慢驶过村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身影一闪,跟刚才偷他饼的那个影子一模一样! 现在是半下午,正热的时候,村里路上都没人,付宁把骡子往村口胡乱一拴,追着那道身影就跑过去了。 那个人身量不高,从后面也看不出来多大,刚进村一拐弯儿人就不见了。 付宁皱着眉头,打量着眼前的几户人家,都是院门紧闭,很难判断人进了哪家。 这时,最外边的那家院子里有人说话,听声音是个小男孩,“哥,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抓到什么了?”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付宁走过去,这扇院门是这几家里最破的,就是几根草杆子用草绳一绑,浮浮的靠在墙上罢了。 透过那大大的缝隙,他看见刚才那个身影揽着一个光屁股的小孩儿往屋里走,手上正把一块饼掰下一角来。 果然是你!让我逮着了吧! 付宁轻轻搬起那草门往旁边一挪,自己就走进了院子,双手抱着胳膊往门前一站,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没有一盏茶的功夫,里面的人就出来了,也是一个男孩,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是应该不大。 身上的衣服补丁都补不住了,到处是窟窿,光着脚没穿鞋,两只手黑黢黢的跟鸡爪子一样。 他看见付宁吃了一惊,把身子挡在了房子门口,眼神戒备的看着这个外乡人。 “你找谁?” “找那个偷了我饼的小贼!” 第125章 黑店 听见付宁要找小偷,那个孩子先是慌乱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脖子一梗,“这儿没人是贼!” 呦呵,敢做不敢当啊! 付宁正要好好教训他几句,屋里传出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说的是方言,付宁听着估计是问这孩子:外面有人吗?什么事? 这声音一出来,那孩子就老实了,高声回了一句什么,给他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孩儿半推半拖的把付宁弄到大门外面去了。 “你不许大声喊,饼是我拿的,但是都吃了,没法儿还你了,你打我一顿吧!” 嗯?耍无赖啊! 看着那孩子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付宁还没说话呢,另一个孩子也冲上来了。 “饼给我吃了,打我!别打我哥!”说完就把后背亮给付宁了,紧紧扒在了自己哥哥身上。 嘿,这整得自己跟个反派大坏蛋似的! 付宁也不能就为了几个饼,真揍这俩孩子一顿,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他抬手每人头上都拍了一下,“我不打人,手疼!但是你们也不能白吃我的饼!” 听说他不打人,那个光屁股的小孩儿才从自己哥哥身上下来,用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们家里有破桶、破盆什么的吗?” 两个孩子一块儿摇头,但是那个大孩子紧接着说,“我知道哪里有。” “行,那你们去找吧,尽量多找几个,我在村子外面等你们,要是不来,我可就可着这个村里喊你们小偷儿了!” 兄弟俩不敢耽误,掉头就跑了。 付宁回到骡车那里,解开缰绳,牵着骡子走到了进村的大路旁边。 过了不大会儿工夫,那兄弟俩抬着个破筐跑过来了。 等离近了才看清楚,他俩抬着的是个破笸箩,里面放着两个破木盆,底儿都快掉了。 看着他们兄弟在自己跟前站定了,付宁只说了一句话,“吃了我的饼,就得给我干活儿,跟着我走吧!” 他牵着骡车在前头走,兄弟俩在后头跟着,很快就到了一大片盐蒿子地里。 付宁从车上拿出一把铁锨,扔给偷了他饼的那个孩子,“挖吧,就挑着小的挖,都给我种到那笸箩和盆里,种好了就顶了我的饼钱了!” 那孩子看了看手里比他还高的铁锨,让自己弟弟拖着笸箩,两个人就扎到草丛里了。 付宁则是把骡子牵到草多的地方,让它随便吃点儿,自己在车厢的阴影里一蹲,等着那两个小力巴干活儿。 太阳已经西斜了,路上有个人挑着担子晃晃悠悠的过来了,看见付宁蹲在这儿,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这小哥,怎么停在这里啊?” 是开茶棚那个大爷,付宁站起来用手扇着风,“大爷收摊了?我找了两个小孩儿帮我挖这个盐蒿子呢,我们东家就喜欢个花花草草,弄好了我还没准儿有赏钱呢!” 等两人寒暄完了,大爷也走远了,那两个孩子抬着笸箩回来了。 你别说,这野草种的还挺像样,每一棵蒿子之间的间距都差不多。 他们把笸箩放下,又转身跑回去把破盆也抬过来,在付宁的帮助下,又把它们接连送上了车。 “行了,今天的事儿就算扯平了!以后可不许偷东西了,赶上个脾气不好的,直接剁你手指头!” 付宁拍了拍手上的土,牵着骡子回到大路上,跳上车就打算走人了。 “大哥,你是要去前面镇上住吗?”偷饼的孩子说了干活儿以来的第一句话。 “是啊。”付宁刚才就在茶摊问过路了,回京城必须得经过前面的镇子,今天已经晚了,他肯定得投宿。 “别住镇子口的那家客店,他们家是黑店,往里走,镇子中间有个赵家老店,便宜又干净。” 意外收获啊,付宁在车上对着两个孩子一抱拳,“多谢了!” 骡车顶着落日的余晖在大路上哒哒的跑起来了。 跑了一段路,付宁突然想起了一句台词:你爹当年给了我半个饼,现在我还你一百个。 那今天那孩子拿了自己五个饼,将来会不会还给自己一千个呢?那到时候自己去摆个摊儿卖烧饼,也能挣一笔呐! 想着想着,他把自己给逗乐了,在车上笑了好一阵子,一抬头就看见那个镇子的入口了。 果然一进来就看见了一家大客栈,高高的挑着幌子,还有伙计站在门口招呼着过往的行人。 那孩子说这家是黑店,不会是《水浒传》里那种卖人肉包子的黑店吧?这人来人往的,不好掩饰啊。 因为黑店这两个字,付宁扭着头多看了这家店好几眼,可惜一点儿异常都没看出来。 赵家老店开在一条极僻静的巷子里,他绕了好几圈,还问了两次路才找到。 价钱跟他路上住的大车店差不多,但是确实干净。 付宁要了个单间,还让伙计给他打了一大盆热水,把身上好好儿擦了擦,连辫子都拆开洗了。 他是真的受不了这个头发了,几天不洗就是一股子馊味儿,可是大部分人都不会经常洗头发。 以至于他现在跟别人的辫子都保持一定距离,要不然真的不保证会不会吐出来。 把里衣也洗了,晾在窗户底下,现在天气热,明天早上就能干。 出来这一趟,难得遇上这么一家店,他就奢侈了一回。 把头发晾到半干,付宁就困得不行了,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睡得正香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锣声把他惊醒了,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那锣声急嘈嘈的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院子外面还有人奔跑的声音。 付宁摸索着披了件衣服,把门开了个缝儿,露出半个脑袋先在走廊上看了一下,确定没人,才把脸伸了出去。 正这个时候,店里的伙计也急匆匆的穿过院子,好像要出去,被付宁小声叫住了。 “伙计,外面怎么了?” “真对不住,把您吵醒了!好像是镇口那边走水了,我看看去!”说完他就跑走了。 付宁听了把头收回来,把门关严了,不仅把门闩都插好了,还搬了把椅子把门顶上。 镇子口? 不会是那家客栈吧? 付宁直觉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也没准儿是那小孩儿一句“黑店”让他先入为主了。 外边的锣声还在,他也没躺下,就合衣靠在床柱上,心里琢磨着自己的东西,车上的东西除了那几盆盐蒿子,剩下的他都搬屋里来了。 这野草应该没人要吧? 再有值钱的就是自己那骡车了,要是在店里丢了,应该可以索赔吧? 他一边儿瞎想,两个眼皮就不由自主的往一块儿粘,整个儿人也慢慢往下滑,最后就抱着床柱睡着了。 这一觉,付宁一直睡到了大天亮,一睁眼,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他收拾利落了,把自己的东西又重新装车,结了住店的钱和热水钱,就离开赵家老店,往镇子口这边走。 这个镇子只有这么一个能走车的口,所以进来、出去都得走这儿。 经过那家大客栈的时候,付宁看见有几个人坐在店前的台阶上,拍着大腿嗷嗷的哭。 听旁边议论的人说,昨天就是客栈走水了,烧了后院的一垛干草,火不大,但是动静不小。 今天一早,这几个住店的都发现自己的钱丢了,找店家理论,结果给赶出来了。 正说着,那个店里的伙计领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气势汹汹的从店里冲出来,把那几个在门口哭的客人一顿好打。 说是他们败坏店里的名誉,坏了他们的生意! 付宁看得是倒吸一口冷气,果然是黑店! 第126章 来信 离开这个盐山的小镇,付宁老老实实的找到回京城的官道,再也不敢瞎跑了。 一路上投宿也只敢找驿站,贵就贵吧,不干净也忍了,好歹相对来说安全些。 等到骡车进了京城界的时候,他才算是放下了一颗心,爷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回到麻线胡同的时候,连安都出来迎他了,“我的天呐,咱们付先生可算是知道回来了!” 连大爷已经换上了秋天的袍子,两手在身后一背,平白增加了不少的年龄感。 “那三个人从日本报平安的信都到了,你还没回来,我都想叫人出京去找你了。” 看见这些人,付宁心里特别踏实,指挥着人把那些农具和几盆盐蒿子都卸在花园里。 连府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花草,原来的花房改成了佛堂,现在是老福晋住,剩下的地方做了个习武场。 付宁把自己的宝贝蒿子沿着墙根摆好,这个东西太沉,又是野草,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能活得很好,自己要的是它的种子。 把从天津带回来的东西给舅妈送过去,回程的时候路过杨村,他还买了几盒糕干,送了老福晋一盒,这是礼数。 剩下的舅妈两盒、连安一盒,都沾沾他出门的福气。 连大爷前些日子当了一回散财童子,虽说出了出气,但是也不能总当个苍蝇在人家耳朵边上转,没准儿就被一巴掌拍死了,所以这两天很是老实的在家待着。 跟付宁聊了聊这次出门,听他说着那些大船、海港、码头,眼里透出了光亮和向往,只说了一句,“过些年吧,我一定好好去看看!” 这趟天津跑得付宁收获满满,回来没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京城难得办了一次灯会,要说元宵灯会是年年都有,但是中秋就不一定了。 付宁没跟他们凑热闹,他对看灯没什么兴趣,也没有需要他陪着去看灯的人,干脆老老实实在家里整理实验记录。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左邻右舍的就携家带口的出门了,周围逐渐从喧嚣归于平静。 付宁在厨房给自己拌了一锅疙瘩汤,中午是在舅舅家吃的,他们晚上也去看灯,所以大家中午吃个饭,也算团圆了。 疙瘩汤刚做熟,邮差就上门了,有一封信是寄给他的。 谁呢? 付宁把手在衣服前襟上蹭了蹭,从邮差手里接过信,发现是厚厚的一摞,邮票居然贴了两张。 开始他是以为小吴从日本给他写的信,可是看到落款却是个让他想不到的名字:安晨冬。 安大人到江宁任职也半年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付宁等不及回到屋里了,站在院子里就把信拆开,一目十行的看起来。 安大人在信里说,他自从到了江宁可以说是一切顺利,布政使司筹建了江南农林讲习所,他在那里做了教习。 工作比之前在京城清闲了不少,但是安晨冬总也放不下他未竟的育种事业,就托人在江南的农事试验场里找了个兼职。 南北两地水土相差太大,江南的试验场更重蚕桑和蔬菜的栽培,安晨冬虽然参与了不少,但都是按部就班的按照前人的经验做,他的所学不被重视。 而且他这两天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在京城种的那几盆土豆,但是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探讨的人,于是他想起了付宁,提笔写了这封信。 后面厚厚的一摞,都是安大人总结的一些在京城种植马铃薯的心得,还有一些预想。 付宁看得天都黑了,字都看不清了才惊醒过来,他都看入迷了,站得腿酸了都不知道。 他这些日子都在头疼明年的实验计划怎么做,安大人留下的玉米资料特别全,他想要全都种下去的话,坟地那点儿边边角角肯定不够用。 所以想着明年一开春,就到大西沟去,那片盐碱地用不上,还有后山那块地,正好开垦出来做试验田。 这样一来,他在马铃薯上就分不出多少精力来了,但是马铃薯的前期实验也已经做了。 本地金莲薯都已经完成了两次自交,虽然纯度还不够高,可这样放弃就太可惜了。 安晨冬的来信给他打开了一个新思路,作为同道者,他完全可以跟安大人一起进行联合研究。 由他作为主要研究员专注玉米,而安大人则主攻马铃薯,两个人的研究资料可以互通有无,还能在一起探讨。 付宁一边在院子里慢慢的活动着腿脚,一边在脑子里捋一捋思路,等腿能抬起来了,就一瘸一拐的进屋写回信去了。 他的毛笔字是练不出来了,从马克神父那里找了两支钢笔,使着还算顺手,写字速度也快。 洋洋洒洒三大张白纸都写满了,从今年玉米的实验数据,到明年试验田的困难,再到提出两个人联合研究的建议,付宁越写越多,最后也成了厚厚的一摞。 放下笔,他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了挂在天上的月亮,刚刚从地面上升起来,又大又亮。 看着那个白玉盘,他好像从那些阴影里看见了二姐的笑脸,这几个月他都不怎么会想起她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特别想她。 自从院子里听不见她的笑声了,家里的精气神都散了一半,不用说舅舅和舅妈,桂平脸上都少见了笑容。 那么一个鲜活的人,是他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有活力的生命,就像是发芽的豆子,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使劲向上生长寻找太阳。 付宁一直觉得她生长在这个时代是可惜的,如果过上一百年,她一定会是个能自己走出一片天的女子。 有的时候,他也想,如果当时家里必须得有一个人走,为什么不是让桂康走,把二姐留下。 或者他的能力再强一点,能带着她去看看世界,也许二姐的路会走的更艰难,但没准儿也会成为一个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可惜,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也许上天也觉得她在这里太辛苦,早早招了她回去,等着再给她一个好时代吧! 看着月亮越升越高,付宁的肚子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才惊觉晚饭还没吃,他的疙瘩汤一直在锅里呢。 等跑进厨房一掀锅盖,好嘛,成了一锅糨子了! 兑上一瓢水,又放在火上加热,拿勺子一点一点的搅和开,得,连明天早饭都有了。 凑活喝了两碗糊涂,付宁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放下,进屋又把给安大人的回信又看了一遍,修改了一遍,又誊写了一遍,才磕齐了放在桌上等着明天寄出去。 夜深了,邻居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周围又热闹了一下子,就迅速安静下来了,毕竟高兴一下就行了,明天都还得为着那点儿嚼裹奔波。 付宁也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想了太多有的没的,居然做了一夜的梦。 早上醒的时候,脑袋还是懵懵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他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什么东西一直要抓他,他就拼命跑、到处躲。 最后快被抓住了,二姐突然蹦了出来,穿着那身舅妈给她做的衣服,手里抡着一支狼牙棒,两三下就把那些追着他的东西打散了。 然后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一个洞里拖出来,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数落:“你怎么还这么怂!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付宁笑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真的是想多了。 可是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和脑门,还挺怀念的。 起来以后,他拈了三炷香插在了二姐牌位前面,“桂珍,谢谢啊!又麻烦你了,不过下回揪我耳朵的时候,轻点儿行不?” 给安大人的回信寄了出去,很快就有了回音,安晨冬也极为兴奋的答应了付宁的提议。 一个生物育种的研究小组就这么成立起来了。 两个人的信你来我往就没有间断过,时间在这一封一封的信里过得飞快。 光绪三十四年就这样走进了十月。 第127章 故人归 一进十月,连安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了,他九月的时候就给溥旭写过信,让他从日本找两盆好菊花送回来。 等到十月十五那天,不仅菊花到了,送花回来的人居然是付闯。 那天付宁正好在连府收他的碱蓬草的种子,一看见付闯,愣是没认出来。 他们走了也就不到三个月,付闯却跟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辫子盘在头上,身上穿的居然是一身西装。 菊花被装在两只大木桶里,他一手提着一个,一点儿都不费劲。 “大哥。”付闯在门口给连安行了个礼,“菊花带回来了。” 付宁几步走过来,拉着他上上下下的看,“行啊!这么几天不见,你这个变化可是不小啊!” 付闯看见他明显是兴奋了不少,抓着付宁的胳膊就不放。 连安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俩,“那两个家伙怎么让你回来了?不是雇个人就行吗?” 付闯虽然有很多话想跟付宁说,但是正事要紧,他还是先跟连安交代溥旭的话。 “旭大爷看了您写的信,觉得字迹有些潦草,结构凌乱,推测您可能遇上事儿了,让我回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付宁在心里给溥旭挑了个大拇哥,这位爷确实敏感。 连安感慨着连连摇头,“这位大爷都快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话是好话,就是有点儿恶心。 菊花被小心翼翼的移进了后院的空屋子,连安早就找了个花匠在家里等着了。 两个人抓着付闯就进了屋,一壶热茶、两盘点心,四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愣是把付闯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死士,看得耳朵尖儿都发红。 不用他们发问,付闯自己就把这些日子的行程交代得明明白白的。 他们三个人坐着德国的快船,三天就到了横滨,下船的时候听着叽哩哇啦的外国话,全都有点儿懵。 吴树丰在船上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德国人,他是到东京大学应聘讲师的,会一点儿英语,下船有人来接他。 他叫约纳斯,在船上跟小吴聊得非常好,看见他们三个人都迷茫的站在码头上,就非常友好的把他们带出来了。 来接约纳斯的是东京大学的人,他们都会英语,虽然发音奇奇怪怪的,但是能交流,所以直接就把小吴和溥旭带到了东京大学的预科招生处。 这里专门有会说中国话的人来接待他们,当发现溥旭居然是宗室子弟时,接待规格又升了一级。 这样一对一的贵宾服务,给他们解决了不少问题,感谢旭大爷! 一般刚到日本的人如果没有语言基础,出港口的时候就会被各种语言学校的人拉走。 自从中国人到日本留学的越来越多,很多日本商人看到了商机,在港口附近建立了语言学校,找了会说中国话的人在港口拉人。 现在有东京大学的人带着,自然没有人来拉他们,而东京大学预科的语言班自然比那些学校都要正规。 他们开始是住在旅馆,学了半个月语言之后,吴树丰就拉着他们在东京大学附近找房子,说是租房更划算。 三个人说着磕磕绊绊的日语,说不明白就比划,居然真的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栋房子。 虽然只有三个房间,但是完全够用了,房租比起住旅馆要节省一半呢! 语言至少要学半年,才能参加预科的考试,吴树丰是奔着地质勘探去的,他本身中学堂的课程还差两年呢,所以学得很辛苦。 溥旭可不是,他本来没有留学的打算,到了这里之后,更多的时候是到处走走看看,特别是能跟当地人交流之后,几乎一整天都泡在酒馆和街头,去看那些人。 有一些日本人特别喜欢结交溥旭这样的有些身份的中国人,还喜欢互相介绍,一来二去的溥旭就认识了一个姓西村的将军。 他是东京炮兵工厂的厂长,在他的默许下,溥旭进去参观了一下,见到了形形色色的枪炮,都在研究室里拆成了零件进行研究。 旭大爷当时眼睛就挪不开了,手也痒得不得了,又跟人家使劲拉关系,还把自己的生存经费都拿出来送礼了,最后总算是获准进去了。 从此,他每天上午在语言学校学日语,下午就去炮兵工厂里摆弄那些枪炮。 付闯跟着他跑的时候多,因为吴树丰的生活太规律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学,每天就是两点一线。 旭大爷则是到处乱窜,所以付闯老得追着他,生怕这位大爷在异国他乡把自己搞丢了。 这些日子他也跟着天天往兵工厂跑,旭大爷在那里拆拆装装,他就在门外看着人家试枪试炮,有时还能上手学学。 在那些日本人的认知里,溥旭应该是出来历练的皇族子弟,吴树丰是附庸家族的伴读,而付闯则是家族武士。 所以他跟着旭大爷进进出出,也没有拦着他。 上个月,连安的信送到之后,溥旭看着那满篇的字,眉头皱得死紧,然后把什么学校、什么兵工厂的事儿都丢下了,带着付闯亲自去了京都。 在京都一个培育菊花的世家花圃里精挑细选了两株绿菊,看着花苞都打好了,才装在专门的木桶里,第一时间让付闯送回来。 “旭大爷说了,稍安勿躁,他想着是关老六又找事儿了,让您退上三步又何妨! 如果真是那一家上位,就点了他身上的人命官司,再拉上几家宗室,他是恶名在外的,杀鸡儆猴也好,丢车保帅也好,自然有人收拾他!” 连安听了,心里挺暖和的,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兄弟,虽然以前就只是在宗学里接触过,但是真正相交这两年,也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等过些日子,你还得回去,到时候替我谢谢旭大爷,再带点儿钱过去,估计他们手上那几百块钱大部分都花在这两盆菊花上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宫里就招连安到御前去了,他身上有个“御前行走”的差事,这本是最平常的事情,但是他今天却是一脸的沉重。 他昨天晚上没有让付宁和付闯回家,直接把两个人留在了连府,说是在这里住着更方便,但是他的焦虑大家都看出来了。 他们两个自然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也就都没走,趁着他进宫的空档,在房间里喝茶聊天。 付宁并不担心吴树丰和溥旭,他们两个一个目标坚定,一个多智近妖,他更关心付闯的生活。 因为走的时候他跟付闯说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知道这块木头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 付闯在异国他乡闯荡了这三个月,整个儿人比以前鲜活多了。 他笑着跟付宁解释,现在三个人在日本都还是处于人生地不熟的阶段,这个时候最是该抱团生存的时候。 所以他跟着小吴也好,跟着溥旭也好,都是他观察周围的途径,知道自己不擅长干什么也是好的。 比如说,他现在就知道自己对开枪的兴趣远远大于造枪,而大学里的课程对他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所以他还没找到一定要去干的事情,也并不着急,多看看、多想想,总会有新的发现。 正说着,连安穿着朝服一脸阴沉的回来了,一进门就打发昌爷把那两盆绿菊送到宫里去。 “怎么了?”付宁递给他一盏茶,状似无意的问他。 连安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不敢确定,看明天吧!” 光绪三十四年农历的十月十七,将是一切的转折点。 第128章 五天 十月十七的一大早,太阳刚刚露出头来,胡同外面车马走动的声音开始多起来,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唯独不一样的是连安,他已经不再焦虑了,但是整个儿人都沉郁下来了,像是个情绪黑洞,谁从他身边经过都高兴不起来。 付宁端着一盖碗的花茶往他手边一放,“连大爷,我也不知道您这是忧虑什么,但是时局在这儿,您左右不了的事儿,想也没用,是不是?” 说完,把盖碗一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味儿直冲鼻子,闻得人精神一振。 连安还是定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碗,用盖儿箅了箅茶叶,把茶水喝干了。 付宁对门外的昌爷一使眼色,立马有人拎着水壶进来,给茶碗里添热水。 连大爷喝了三碗,才开口。 “付闯,跟我过几招儿,让我看看你从日本有没有学什么新招儿!” 付闯听了跟着他就往后院走,“没有什么新招儿,他们也就是心黑手狠,拼的是力气大、速度快。” 看着他们两个去后院了,付宁和昌爷商量着给他们下个炝锅面吧,卧两个鸡蛋,吃得顺溜,省得那大爷再积了食。 付闯也是特意耗他的精力,故意选一些费力气的招式,愣是让连安在这个初冬时节出了一身透汗。 等到这两个水鸭子一样的人回来,又是沐浴,又是换衣服,然后热热的汤面一吃,昨晚就一夜没睡的连安总算是抵不住困倦,蜷在罗汉榻上眯瞪了一会儿。 直到下午太阳都压了院墙了,他才醒过来,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嗷嗷叫了好几嗓子,还是昌爷给他叫醒的。 擦了擦一头的虚汗,他刚把神定住,昌爷又领着个十六、七的少年进来了,说是送信的。 付宁和付闯都没往跟前凑,该他们知道的事儿,自然会告诉他们,不该知道的还是少知道的好。 一会儿,那个少年抱着两个木盒子匆匆走了,他们两个才进屋。 可能是睡了一会儿,连安的精神好了许多,让昌爷把多余的人都带走了,他才跟这兄弟两个说话。 刚才来的是一个小太监,口信是连安在储秀宫打通了关系的太监送出来的,跟这个送信的两个是干父子。 前些日子是太后万寿,本该由皇上带领百官祝寿,当时他身体状况还不错,精神也好。 结果太后说了,皇上病重卧床,问安免了。 据说,当时光绪是大哭了一场。 今天上午,皇上还召见了几个人,一切都正常。 中午,储秀宫这边随便找了个小太监把一碗奶酪送到瀛台去了,下午说是皇上就病了。 最重要的是,那个太监传出信儿来,太后下旨把皇上的棺椁放到了乾清宫! 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乾清宫一般都是皇帝驾崩之后,才将棺椁停放在那里,然后百官吊唁。 而现在光绪还没死呢,棺椁都弄出来了,这就是太后要送皇上走了! 连安刚才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套珍珠头面拿了出来,让小太监带进宫去,托他干爹带给光绪帝的皇后,也是叶赫那拉氏的。 同时也帮他说一句,这是族里的后辈给小姑奶奶赏玩的。 储秀宫的那个太监虽然地位不太高,但是人缘极好,消息灵通,跟连安合作这几年,大风大浪没有一步踏错,所以今天把干儿子派出来,也是特意来问出路的。 连安的指向性已经是非常明显了,紫禁城里的人精们都不用琢磨就明白。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各家其实在宫里都有各自的消息来源,太阳还没落山,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台面底下的动作已经开始了。 等到了第二天,宫中急召了平时给皇上看病的西医大夫进宫,这个大夫是庆亲王推荐给皇上的,平时也是他给皇上开药方子,但是药不经他的手。 听说皇上是腹痛难忍,已经开始在床上打滚了,他也只是开了些止疼的药,并建议皇上可以热敷一下。 各种小道消息现在已经是满天飞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紫禁城,因为每一次权力的交接无不伴随着腥风血雨,而谁都不想成为别人的踏脚石。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昌爷又领进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钟粹宫来的。 连安赶紧几步迎上去,只问公公有什么吩咐,然后叫人又是上茶、又是拿糖果子。 那小太监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态度是沉稳中带着一丝倨傲,伸手就摁住了连安,让他不用这么客气,他就是传个话,马上就走。 然后脸上立马换上了一副恭谨的样子,跟连安说:“我们主子说了,都是同族同姓,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还要仰仗族中支持呢。” 说完,那股子恭谨风刮过去似的就没了,还是那个有点儿倨傲的表情。 连安一点儿不在意,对着他是谢了又谢,还拿了个荷包往他袖筒里塞。 那太监也不客气,把荷包一收,转身就走,一点儿拖泥带水的客气都没有。 付宁在一边儿看着,都替他脸上的肌肉担心,这么大幅度的表情变化,真的不会抽筋吗? 这个传信的太监一走,连安的情绪突然就放松了,虽然各路消息盯得也紧,但是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 付闯看得有点糊涂,连大爷也不直说,就让他过些日子回日本学给溥旭听,旭大爷肯定明白。 看着他还是想问什么,付宁拽了拽他的衣服,小声说了一个字:度。 说白了,连安这几天拿捏的就是一个“度”,钟粹宫的这把火必须得烧,但是什么时候烧是个学问。 烧得早了,钟粹宫不敢接不说,让储秀宫发现你脚踏两只船,那拍死你比拍死只蚂蚁还简单。 烧得晚了,人家手里大把的资源,可就不稀罕你这么个小小的辅国将军了。 好在连安这两天急没白着、火没白上,钟粹宫这条线今天算是正式拉起来了。 有了这层保障,连安心里才踏实,就算是醇亲王一系秋后算账,也得看看钟粹宫的面子。 等到了十月十九这天,宫中又传了旨意,说是皇上病重了,让各省督抚向京中举荐输送好的大夫。 听说因为西医的药不管用,现在是太医院的中医在给皇上诊脉、开药,而光绪腹痛的症状并没有缓解。 十月二十日,太后下旨,醇亲王的儿子溥仪,即日起接到宫中教养。 这一刻,大局定了! 连安特意去了小佛堂,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福晋,那老太太平时都是呆呆傻傻的,可是一听说醇亲王府的血脉入宫教养,本来只能睁开一边的眼睛,现在都睁大了。 歪斜着嘴角,一边淌着口水,一边含含糊糊的“啊啊”叫着,连安也不多说,行了礼就出来了。 老福晋为了端王一脉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差点儿送了连安这个嗣孙一个万劫不复,现在这个结果她必须知道。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一早起来,守着小佛堂的两个丫头战战兢兢的来报:老福晋没了。 昨天夜里折腾了一宿,今天早上才刚刚睡着,谁知道就一睡不醒了! 连安到宗人府去报告,又给各家报丧,还没等吊唁的人上门,宫里的凶信就传出来了:傍晚的时候,光绪皇帝驾崩了! 溥仪即刻登基继位,年号“宣统”,同时光绪帝的皇后在储秀宫跪请,将“太后”的名号转给了自己。 慈禧成了太皇太后,由隆裕太后抚育新帝,也实行垂帘听政,醇亲王为摄政王,共掌朝政。 这一系列的变化之快,让朝野上下措手不及。 而更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十月二十二日未时,慈禧太后也驾崩了! 就在这五天里,一个时代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第129章 活着不容易 在贵人们的葬礼映衬下,老福晋的丧事就显得潦草了许多,各家亲戚们都忙着到宫中哭灵举哀,根本顾不上这位失了势的格格。 别说他们顾不上,连安自己都顾不上,本来就不是特别上心,现在只要不被人家挑出大毛病来就行了。 前几天他也得进宫去,家里都是付宁和昌爷顶着,等到出殡之前他又挨家挨户去磕了一遍头。 特殊时期,有空的您就过来一趟送送,没空的我们也不挑理。 光绪在位三十四年,别说陵墓修建了,地方都没找到呢! 他死后三天,摄政王下令组成了一个堪舆小组,刚刚开始陵寝位置的寻找和确定。 所以停灵之后,他的棺椁停放在了景山的观德殿,什么时候出殡得等大家商议商议。 但是肯定得在慈禧太后之前,就算到时候陵寝没修完,也得挪到附近的行宫去,然后老佛爷的葬礼那得是顶了格的大操大办。 在这些大事的遮掩下,老福晋的葬礼就悄无声息的办完了。 当然,挑理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是宫中给几个老佛爷生前得用的后辈赐了些玩意儿。 连安这个叶赫那拉家的旁支别脉居然也分到了一串青金石的手串,那些议论的声音就都没了。 来传旨的还是那个钟粹宫的小太监,但是态度比上次和蔼可亲了不少,当然连安给的荷包也是足够沉。 他跟连大爷说,“我们主子说了,您是后辈里顶出挑的一个,这次不升您的爵位,下次指定补上。” 连安恭恭敬敬的把那串青金石高高举过头顶,交给昌爷供起来,又跟那太监表了半天的忠心,最后当然得给人家点儿茶钱。 说是点儿,付宁觉得自己喝二十年高碎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时局就这么平静下来了,剩下的流程都是那些大人们商议去了,得到明年才是重头戏呢。 连安正好借着家中有丧,闭门谢客,什么事儿都不掺和。 付闯要回日本了,那边还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大活人呢! 他们上次出国时连安给的钱全都买菊花了,付闯算着他要是再不回去,那哥儿俩得三顿喝粥了。 连安这回在汇丰银行给他们三个人都开了户头,每人存了一百块钱,以后他每个季度给这三个账户打钱,就不用带着现金跑来跑去了,省得丢了。 付闯不想要这个钱,因为给溥旭打的钱是奉恩将军的俸禄,吴树丰的钱是碓坊的分红,而他是没有经济来源的。 连安还是那句话,养牲口都得买好料,何况你这么大个人,跟着那两个没出过远门的大爷在外面不容易,操心费力的,值这个价钱。 见付闯还要说,他把眼睛一瞪,“你要真有这个志气,将来发达了再还给我!” 这回付闯没话说了,收拾东西就要走,连安一个劲儿的嘱咐他,一定把旭大爷看好了,千万别让他回来,这边儿的大事都尘埃落定了,让他好好在那边玩儿吧。 紫禁城里最顶尖上的两个人相继离世,民间禁嫁娶一年,禁乐二十七个月。 整个儿京城里是一片死气沉沉,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接下来的年过得都不热闹,谁都不敢大肆庆祝。 付宁也是老老实实的窝在家里,不是给安晨冬写信,就是给译学馆翻译些书稿挣点儿饭钱。 旗兵的饷银已经三个月没发了,等米下锅的人家越来越多,译学馆当初是看在溥旭的面子上才收付宁的译稿。 现在旭大爷远渡重洋了,人走茶凉,人家也不想要付宁这个编外人员了。 但是付宁选英文原本的时候,拿的都是植物学的相关书籍,其中很多植物的学名、科属都是用拉丁文表述的。 这些书放在那里好多年了,都没有人翻译,因为艰涩又不出活儿,吃力不讨好。 付宁使劲回忆回忆还能想起点儿来,他让付闯从日本给他寄了几本英文和拉丁文对照的字典,想不起来的就自己一点儿一点儿查。 有这么个驴,译学馆也就没有把他裁掉,但是稿费上是狠狠给了他一刀的,一万字才给一块钱! 付宁听见这个价钱都想掀桌了,一块钱再刨去笔墨纸的钱,根本就不剩什么了。 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总是要吃饭的,连安跟译学馆实在是拉不上关系,只能让他攒攒稿,实在不行了再换钱,剩下的等着过几年再看。 桂平的饷银倒是能按月发,但他一个刚入职的小小户籍警,一个月也就四块钱,这身制服就扣了他两块。 加上警局包饭一个月三块钱,他头一个月的饷银居然还得倒找一块钱! 有了差事了就得应酬、得走动,上司、同事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都得随礼,好不容易哪个月没有这些事儿,哥儿几个下了差不得吃点儿喝点儿,你好意思回回光吃不掏钱?! 所以他那四块钱都养活不了自己,何况家里还有两个老的! 富海都快五十岁的人了,看着家里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就想着找个什么事由贴补贴补。 可是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当不了力工,想找个写写算算的事儿吧,人家一听他是旗人就连连摆手,根本就不要。 现在对于旗人的职业限制小多了,主要是朝廷真养不起了,可是他们这么多年早就养废了! 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天天饭来张口习惯了,不经野化训练,直接就放回野外,根本就没有谋生的手段。 还有一部分人硬挺着那点儿大爷的架子,拉不下脸面来干活儿,那可不就等着挨饿了嘛! 越是临近年根儿,周围传的消息都是谁谁家饿死人了,又是谁谁谁家实在活不下去了,夫妻两个一起挂到房梁上去了…… 总之,一片凄凄惨惨切切。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腊月二十八,马克神父找上门来了。 “亲爱的付,你最近好吗?” 面对马克神父突如其来的热情,付宁有点儿不明所以,“还行吧,您这中国话进步得可是够快的,说得真顺溜儿!” “谢谢你的夸奖!付,你还记得查理吗?” 查理?付宁在脑子嗖嗖一通找,查理不就是买了自己那套破盔甲的人吗? 想到这儿,他立刻警惕起来了,“他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他想退货,不可能! 货物售出,不退不换!我可没钱!” 跟连安混了这么久,他才知道自己家留下的那套盔甲根本就不值钱,宫里存着很多禁军的盔甲,品相都是好的,得有上万套。 所以他那身盔甲能卖出去,全仗着这外国人不识货。 马克神父没想到付宁的思路能歪得这么厉害,赶紧摆手,“no!no!no!不是这个事情!” 他告诉付宁,查理原本是领事馆雇的工作人员,今年合同到期就在洋行找了个工作。 工资是比领事馆高了些,但是他负责的一批货前两天在天津港出了岔子,他着急过去交涉。 因为要跟当地的中国人交流,他需要一个翻译,所以马克神父来找付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再有两天就过年了,他们在中国待了这几年也知道过年有多重要。 而且这个时候学校都放假了,译学馆也散馆了,根本就找不到人! 查理本身就看不上那些学生,觉得他们太呆板匠气,翻译的东西不是拗口就是词不达意,这次是去谈判的,这样的翻译就是拖后腿。 于是就想起了在那次饭桌上见过的付宁,他的翻译比较贴近日常口语,也就是能说人话,所以这才找上门来。 付宁本来还有点儿犹豫,但是马克神父的一句话让他立马下了决定。 “查理说,一路上的食宿他包了,事情解决了给你六块钱,如果没有解决也给你三块。” 六块钱?! 那还犹豫什么?! 去!肯定去! 第130章 神仙打架 腊月二十九,付宁跟着查理坐上了去天津的火车,这个时候的火车上人稀稀拉拉的,绝大部分人早就回家准备过年了。 他们这节车厢更是只有这两个人,查理眼圈都发青,嗓子也哑了,一看这火上得就有点儿大。 车上也没有别人,他还说的英语,所以也不用顾忌什么,拉着付宁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起因是他们洋行接到了两张订单,他们的货源都在欧洲,正好顺路,干脆就用了一艘货轮把东西给拉回来了。 等靠了岸交货的时候出了事儿,两拨来接货的人见面就不动了,谁都不让对方卸货。 船运公司一看也懵了,这不卸货他们就走不了,下一单生意就耽误了。 船长赶紧找人一问,然后傻眼了,冲进了他们洋行在天津的分理处,嗷嗷一通叫唤,问这个傻x单子谁接的?! 船上的一半货物是德国产的织布机和印花机,是上海的盛家买的,要在天津开纺织厂。 另一半货物的接收方是天津的新军,单子上写的是五金工具,其实是一批毛瑟步枪,还有一批曼利夏步枪,剩下的都是各种型号的子弹。 天津的新军是谁的手下就不用说了吧,现在天津城的巡警都是当初从新军里抽调出来的。 这两家的单子能出现在一条船上,真是活见鬼了。 要知道,李鸿章在的时候,盛宣怀在他的支持下,做了电报总局和轮船招商局的督办,这两家都是官督商办的企业。 他一心想要将企业私有化,而且在南方是有成功案例的,上海机器织布局就是一点一点通过股权收购变成盛家私产的。 但是在北方,他碰了个硬钉子,袁世凯代表朝廷要将这两家企业收归国有。 其实袁世凯是想把这两家企业变成“地方国企”,就是为他自己所用,但不管是哪一种“国企”,它们都不能姓盛! 所以盛宣怀跟袁大人斗得水深火热,但是从商的怎么可能斗得过有枪的? 李鸿章病死之后,盛宣怀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袁大人借他父亲病故之机,利用丁忧守制,撤了他电报总局督办的职位。 又以极低的价格收回了商股的股份,生生把电报总局变成了官办,让盛家和一众参股的商家损失惨重。 这边一得手,他都不带歇气儿的,紧接着就逼盛宣怀辞去轮船招商局的督办一职,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政府,盛宣怀只能把轮船招商局也拱手让人。 但他真的是不甘心,经过这些事情也深刻认识到了“官”有多么重要,“权力”有多么重要。 于是在跟各个商家保持紧密联系的同时,他通过李莲英的关系积极运作,花费巨资买到了一个官,邮传部右侍郎。 当时铁路、电报、航运和邮政都归邮传部管,盛大人也是铁了心要在这上面把损失找回来。 自从有了权力,他就咬着电报总局和轮船招商局不放,在这上面跟袁大人掰腕子。 恰逢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离世,政坛风云突变,袁世凯有些自顾不暇的时候,盛宣怀也开始步步紧逼。 这个时候,这艘船上装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现在就是双方角力的一部分。 付宁听到这儿,跳车的心都有了。 他这是挣钱来了吗? 他这是送死来了! 袁世凯、盛宣怀,这都是什么人物啊?!他们掰腕子,自己往上凑什么?!当炮灰都不够格儿啊! 这是他能跟着掺和、谈判的事儿吗?! 查理是个精明的人,看见付宁脸色变了,就知道这孩子是吓着了,赶紧安抚他。 那艘货运船的船长也不傻,一看这个情形,赶紧就奔租界跑,去找英租界的董事会,他们船运公司的老板是董事会董事。 董事会又联系英国和美国的领事馆,两家出面斡旋,跟新军和盛家说,你们让我们先把货卸下来,这船还有别的单子要接呢! 货物我们给拉到租界共用的仓库去,你们愿意较劲,上那儿较劲去,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我们也管不着! 交涉了很久,两家终于是同意了。 “那我们干什么去?”付宁的心总算是从嗓子眼儿落回去一点儿了。 “找人卸货啊!这消息来得太急,洋行里的中国人都放假了,码头工人也都回家了,咱们就是去协调这个的。” 哦,就是找人搬东西啊?这个简单! 火车确实是方便,他们中午从京城出发,下午六点就到天津了。 洋行里有车来接他们,开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白人,一蓬络腮胡子遮得半张脸都没了。 一看见查理,他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我的上帝啊!可算是把你盼到了!” 查理那个小身板子被他在后背上一敲,付宁觉得他脊柱可能都快断了。 两个外国人寒暄了几句,查理一指付宁,“这是这次的翻译,付,他的口语非常好。” “hi,我是莱恩,很高兴认识你。” 大个子莱恩对付宁不以为意,拉开车门让他们上车,一路摁着喇叭就往英租界里开。 付宁看着身边闪过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要回家过年的人,路边的店铺已经有歇业的了,剩下的也都在吆喝着“最后一天”。 等车子拐进了租界,人流一下子就小了,街上都没有几个人了。 “查理,美国没有租界吗?”付宁看着路边的指示牌问。 “原来有的,后来并进英租界了。”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拿董事会的给双方的照会,得凭这个才能到码头去卸货。 董事会的董事们当然不会在这儿等着他们,是一个工部局的白人小伙子给他们送出来的。 可巧,那个时候查理和莱恩都去拜会董事了,只有付宁在原地等着。 那个小伙子应该是英国人,走路下巴都指天,一开口就是拿腔拿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宗的伦敦腔。 看着他在那里吆喝着查理他们洋行的名字,付宁自觉的就迎上去了。 看见来的是个中国人,那小伙子眉头一皱一脸的不耐烦,语速又急又快的一连串英语就砸过来了。 意思是,他们洋行的人呢?怎么留下头猪在这儿? 猪?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付宁深吸了一口气,一大串反击的话都到了嘴边上,被匆匆跑来的莱恩打断了。 他一个劲儿的给人家道歉,双手接过那文件,跟宝贝似的就抱在怀里了。 英国人从骨子里是看不上美国人的,觉得他们都是没礼貌、低素质的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莱恩跟他说几句话,他都端足了架子,恨不得把“我有教养”这几个字顶在脑袋上。 好不容易等到查理回来了,又是一通恭维,等到走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付宁,问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 不等查理开口,付宁自己就说话了,“这位先生,我是协助洋行与本地人沟通的,不是这个家伙,更不是猪,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算是个倒霉的主人。” 说完他掉头就走了,这段话他用的是英式英语,绝对字正腔圆,当初高考的听力与口语他可是满分,真当他这么多年的试都白考了! 走出去了一段路,莱恩才跟他说,“付,没想到你的口语真的是不错。” 付宁假笑了一下,他现在就想赶紧把活儿干了好回家,烦死这帮人了! 可等到了洋行,他才发现,自己貌似把事情想简单了。 卸货得有人,但是现在能找到的人就是他们三个,加上一个看门的中国老头! 付宁用手一划拉,就咱们仨?! 查理一点头。 卸货的人呢? 莱恩一耸肩、两手一摊,我找不着! 查理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找你来啊,中国人找中国人应该很容易啊!” 第131章 跑断腿 磨破嘴 听见查理的话,付宁眼前是一阵发黑。 一百年以后,他都不敢说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分分钟就找到装卸工,也不敢说找人会不会挨宰,更何况这一百年以前啊! 付宁问莱恩,“你们平时没有固定的脚行吗?” 这傻大个子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双手一摊,没有,平时这个事儿都归船运公司管,他跟码头上的事儿没接触。 这不抓瞎嘛! 这大过年的,上哪儿抓挠人去啊? 付宁还是不死心的问了莱恩一句,那直接找船运公司行不行? 得到的答案是,这艘船的船长已经把下一张货运单子交给别人了,自己又接了一张三天后的棉花单子,现在催货去了,不在这边。 而且这船长还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三天后他必须要出港,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以后他们就是船运公司的拒绝来往户! 所以查理这才着急忙慌的从京城赶过来,洋行靠的就是一出一进挣钱,没有船运公司就跟没了腿一样。 三个人揣着手站在房檐底下大眼瞪小眼,院子里只有看门老头儿“唰啦唰啦”扫地的声音。 现在都快半夜了,冷风吹得付宁直打哆嗦,他刚想说咱们先进屋吧,就看见莱恩“啪”的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老杜。”他突然对着那个看门老头儿吐出了两个怪声怪调的中国字,然后跑进屋里提出来了一个篮子,里面是几块面包。 “my wife,你吃。”听着是挺费劲,但是意思很明确:他妻子做的,给这个老人吃。 那老头儿接过篮子,笑呵呵的跟他说着谢谢。 付宁也跟着走过来,接着追问:“那你找船运公司的人问了吗?能不能找到那个脚行,让人家加个班啊。” 莱恩沮丧的摇了摇头,这个方法他试过了,人家脚行说过年了没有人。 这个时候,那个老头儿总算是把手上的面包揪下来一块儿,在嘴里嚼了几个个儿,抻着脖子给咽下去了。 “小伙子,他们怎么了?” 付宁看了老人,心想怎么也是个本地人,没准儿就认识人呢?就把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当然把什么袁大人、盛大人都略过去了。 “脚行?他们找的是同升脚行吧?” 付宁一听,这有门儿啊!赶紧给莱恩翻译。 大个子一点头,没错,就是这个脚行。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家不地道,是想抻着你再涨钱呢。” “涨钱也行!只要三天之内把船卸了就行。”付宁按照查理的话翻译。 “你们不知道行市,他今天涨钱,你们认了,明天卸着货,他还涨钱,上午涨完下午涨,就没有头儿了!” “那您老的意思是……” “我可以给你们找个脚行,但是肯定有麻烦!” 原来这个杜大爷年轻的时候当过混混儿,因为识几个字,在他们那个锅伙里算是个军师。 庚子年的时候,天津大乱,很多混混儿都跟在洋人后边又偷又抢的捡洋落儿,就把天津盐道的银库给劫了。 杜大爷他们这个锅伙人不多,但是也抢了几个大银锭子,回来分了分,怕官府追究,他们就散伙了。 那个锅伙的寨主拿这个钱又笼络了几个流民,支应起了一个小脚行,而杜大爷不想搅和这些事儿了,就在租界里找了这么个看大门的活儿。 这话一说就得八、九年了,莱恩那时也是刚到天津,他们两个语言也不通,但是天天见面,莱恩看这个大爷就一个人,有的时候家里做饭就给他带点儿。 所以杜大爷说的脚行,就是他们原来那个寨主开的,麻烦的就是这个脚行的地盘儿不在码头上,是吃铁路饭的。 所以要是他们过来卸货,百分之百的会跟把持这个码头的同升脚行起冲突。 “先找他们吧!”查理拍板儿了,时间已经耽误不起了,“他们要是来闹事,我们就找租界的巡警过去!” 杜大爷把笤帚一扔,出门找人去了。 他们三个随便眯了一会儿,天刚蒙蒙亮就往码头上跑。 到那儿一看,好嘛,森严壁垒啊! 那货船在中间,左边是袁大人的新军,现在都扎下营盘了,右边是盛大人的人,也是支枪架炮的。 也是,手里要是没有硬家伙,他们早让新军轰出去了。 付宁跟着查理先去了新军这边儿,当兵的都起来了,正列队呢。 领头的是个排长,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一脸不耐烦的看着他们。 查理把来意说明了,又把两个领事馆给出的文件递过去。 那个排长一目十行的扫了一下,呱哒一下又给扔回来了,“我不管你们拿着什么过来,没有军令我们是不会撤的。” 查理举着那文件大声喊着,“这是政府的正式文件,你们必须遵守!” 付宁拽了拽他衣服,让他冷静一点儿,然后跟那个排长说:“军爷,军令如山,我们都明白,但是这也确实是两国领事馆出的东西,上面应该都说好了。”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天,又接着说:“咱们驻扎在这里,那就是得有监视报告的职责,您看您是不是跟上峰汇报汇报,看看有没有新的指示?别耽误了事儿,是不是?” 那排长这才用正眼看了付宁一眼,“知道了,你们走吧!” 得,让人轰出来了。 这边问完,他们俩又去了对面,这边主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留着两撇老鼠须子似的胡子。 “怎么着?说不动他们,就劝我们啊!没门儿!” 查理还没说话,这门都堵好了。 “这位大爷,不是这个意思!那边请示上峰去了,您看看我们有领事馆的文件,怎么着也得放过这艘船呐!这是人家英国公司的船。” 盛家这边好像对这个文件还重视一点儿,付宁赶紧趁热打铁,给人家分析利弊。 盛家谁不知道啊,那买卖做得大!现在进口机器不是也要开工厂吗?等厂子做起来了,东西好又便宜,那不得卖到全世界去? 那还得跟洋人打交道,这英美两国的领事馆保不齐什么时候有大用呢? 再说了,也不是让盛家低头退一步,他们就管卸货,东西原原本本的给送到租界共用的仓库去,您们两家可以挪个地方继续对峙。 只是把这艘船腾出来,人家还有生意呢! 那管事的看着文件问了一句,“怎么还有英国的领事馆呢?不是美国人买的货吗?” “大爷,这是美国的洋行、英国的船,所以是两家领事馆,这船运公司的老板还是英租界的董事,要不能这么快把文件拿出来?” 付宁凑近了压低了声音说:“大爷,您看是不是发个电报问问,真耽误了事儿,大人说一句下面的人不会办事儿就过去了,咱们可受不了! 再说了,电报总局现在不是咱们家的了吗?您也一点儿不费事儿!” 那管事的琢磨了一会儿,招了个年轻人过来,在他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那个人就奔着码头外头跑了。 付宁看这个样子估计是请示去了,还得等会儿才有回信。 这一大通话说得他嗓子都快冒烟了,正想上哪儿找口水喝,莱恩过来了。 他已经接到了老杜,后面还跟着二十多个精壮的汉子,领头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辫子盘在头上,身上是一身的短衣裤褂。 脚行的人来了! 付宁又跑过去,跟他们说,先不着急卸货,两边现在都还请示呢。 这边正说着话,码头的另一边又来了一群人,也是二十多个汉子,都是青衣裤袄,披着长衣,脚上是蓝布袜子踩着花鞋。 粗粗的辫子在胸前搭着,走起路来迈左腿、拖右脚,一路是摇摇晃晃。 同升脚行的人也来了! 第132章 抽死签 这群人一出现,原本脚行的人立马支楞起来了,原本站的松松散散的,现在全都走到他们老板身后了。 付宁看着这两边的人都抱着膀子,一股争勇斗狠的氛围开始蔓延,心里就开始突突上了。 杜大爷咧着嘴一乐,“行,果然来了!” 那边儿领头的在离他们二十米的地方一站,后面就有人抬着椅子过来了。 他大大咧咧往那儿一坐,把脚放在扶手上蹬起来,冲着他们一抬下巴,“赵老三,想抢地盘儿?也不问问你陈爷答不答应?!” 这边脚行的人还没说话,就让杜大爷给摁住了,“陈爷,他们是我找来的,不是抢什么地盘儿,就是给我们东家救个急,你多担待,我们干完就走,绝对不多待!” 那个姓陈的根本不抻这个茬儿,自顾自的说:“咱们码头有码头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插进来的,得按规矩来!” 说着,他一挥手,远远的有人抬着几个几个炉子过来了,在上面架了一口特别大的锅,开始往里一桶一桶的倒油。 这是要干什么?! 姓陈的咧开嘴露着一口的黄牙,用手一指,“甭废话,老规矩,抽死签吧!” 他这话音一落,赵老板这边的人都紧了紧腰带,把袖子一撸,“大哥,咱们谁也不是怂蛋,抽吧,抽着谁都认!” 杜大爷一伸手,把他们的签筒给抢过来了,“老赵,咱们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找你们来,不能再伤了你们的人,这事儿是我的!” 说着,他把身上的衣服都整理齐了,腰带紧一紧,头发拢一拢,对着同升脚行的人扬声说了一句,“再等会儿,油得烧得热热的才痛快!” 付宁听着这话,觉得自己腿有点儿发软,挪过去问老杜,“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居然还能一笑,“码头上就这规矩,我早就想到了,你个小屁孩儿吓着了吧?早年间有抢码头的,两拨人抽死签钻油锅,死了七个才作数,希望今天就我一个吧!” 下油锅?! 付宁一把拦腰把老杜给抱住了,“大爷,大爷,咱们可是正经买卖啊!不能跟他们比这些个混混儿手段呐!” 他这一拦,脚行的人也过来拉老杜,非说得抽死签,生死看天。 那边那个姓陈的,本来看见杜大爷站出来了,脸上的笑模样也没了,脚也从椅子上放下来。 现在看见他们都拦着,又松松垮垮的靠回去了,还大声吩咐着,“多烧柴火,快点儿烧!” 查理和莱恩傻愣愣的站在一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的挤成一团,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这边老杜把自己从付宁怀里脱出来,迈步就要往对面走,看见莱恩过来,扭头跟付宁说:“这傻大个儿心眼不赖,我不能白吃人家八、九年的馒头,一会儿等我走了,你跟他说,他们家馒头太硬!” 付宁看着他这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手上紧紧的拽着他的衣服,油炸活人呐!这不可想象啊! 查理走过来叽里咕噜的问,付宁非常快速的把事情简略的一说,那个外国人看着已经开始冒烟了的油锅一脸呆滞。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莱恩,这个大个子听说对面的人要用油锅炸了老杜才让他们干活,当时就急了。 双手在大衣兜里一掏,居然掏出来两把枪! 他嘴里嗷呜的叫嚷着,对着天上“梆梆”放了两枪,就要往对面冲,查理拽了一下没拽住,在地下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 付宁把老杜推给赵老板,翻过身去又抓莱恩,这家伙什么情况?! 这是西部牛仔鬼上身吗?他添什么乱啊! 在旁人的帮助下,莱恩总算没冲过去,查理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他小腿就是一脚,“你冲什么?!还不去找巡警?!” 付宁合理怀疑他是想踹莱恩的屁股,无奈个儿矮只能踢到腿。 不过他这两枪还是起作用了,同升脚行的人本来都挺嚣张的,往那儿一站,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枪一响,气势立马下来了。 那边的陈老板一看莱恩往租界跑,从椅子上蹭的一下就站起来了,“姓赵的,咱们江湖上的事儿江湖了,拉上官面儿的人可是坏规矩了!” 去nmd的规矩!都要炸活人了,还规矩呢?! 付宁忍这个家伙半天了,把查理拽过来挡在脚行前面,让他看住了这帮人,不许出人命。 他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恶狠狠的盯着姓陈的说:“你知道仨多俩少不?分的出轻重缓急不?” 抬手一指那货船,“知道这船上的货是谁家的吗?还在这儿挡横?要不是官府封印了,不好找人,才露不出来你呢! 就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将来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说着这话,越过这帮混混往他们后面看,盛家那个管事的站的远远的,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这场闹剧,双手在袖筒里一揣,就差一把瓜子了。 付宁磨了磨后槽牙,转身就奔新军的营盘跑。 刚才莱恩那两枪已经把他们惊动了,现在付宁往这边一跑,一排一排的枪口都对准了他。 付宁脚下一顿,不敢再跑了,一边走着一边喊“军爷”。 那个排长让左右把枪放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走过来。 “军爷,麻烦问一句,您这边有回信了吗?” 见人家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付宁咽了一口唾沫,开始忽悠。 “大人,我是想着啊,咱们这船货都是工具,对不对?”他在“工具”两个字上特意咬了重音。 “这个东西肯定不是一锤子买卖,咱们将来还得跟外国买,这洋行的人来来回回的就这么几个人,还都跟大喇叭似的,这回去一宣传,我怕您将来让管后勤的人埋怨!” 付宁又往前走了几步,压低了些声音继续说:“现在时局不稳,袁大人也回乡养病去了,盛家这小人才蹦跶起来,可咱们谁能说袁大人就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呢?! 现在不能再给大人找事儿了,您说呢?船上这批货标的是五金工具,可里面是什么,咱们心知肚明,真给捅出去了,也是麻烦! 所以,您看是不是不用那脚行的人,咱们自己把东西卸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的,省得有人嘴不严实。” 付宁叨叨叨说了这一大通,气都快接不上来了,那排长依然是一句话都没有。 还就这么不错眼珠的看着他,看得付宁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时一个小兵跑过来,趴在排长耳朵边上窃窃私语了几句,那排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付宁一眼。 “一班长,带人守着驻地,一会儿有人过来,剩下的人跟我上船,卸货!” “是!” 听着这齐齐的一声喊,付宁的心咕咚一下就落回去了。 那个排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神情肃然,“我告诉你,我们卸货了,一会儿专人拉走,不用去什么仓库,但是这不是你巧舌如簧、巧言令色游说的成果,而是老子的军令到了!” 是、是、是,付宁一个劲儿的点头,您军令如山!您令行禁止!只要能把货卸了,让我说什么都行! 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二十多个大兵出现在码头上,本来吵吵嚷嚷的人全都没声儿了。 那个姓陈的本来斜倚在椅子里,这会儿跟弹簧似的一下子就蹦起来了,连带着后面的人都拉着椅子往后撤。 排长看了看赵家的脚行,又看了看一身混混儿装的同升脚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什么意思啊?大过年的跑这儿炸果子来了?” “没有!没有!没有!”陈老板是一个劲儿的否认。 “袁大人的东西你们也惦记?看来前两年杀的不够啊!” 一听这话,混混们是彻底老实了,开始收拾东西要撤。 付宁看着新军上船卸货,心想这边儿是消停了,又看了看盛家管事的。 还有这一半儿呢! 第133章 都不白来 付宁看着那个排长带人上了船,马不停蹄的就到了盛家这边。 “大爷,您这边儿有回信吗?您看他们那边已经开始卸货了,而且他们都不往仓库送,自己就拉走了,这也算是低头了吧?” 那个管事的手在袖筒里动了动,还斜楞了付宁两眼,“你小子倒是挺能说的。” “我这可都是实话,盛大人可是名声远扬,办实业那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这机器也都是金贵东西,听说同船还来了两个工程师,现在都在德国租界里等着呢。” 管事的一点头,意思是你接着说。 付宁可是有点儿说不下去了,没有人接话,他自己这独角戏唱得可是太难了。 “您看这机器我们是给您送到仓库去呢?还是您说个地方,我们肯定给您送到了。” 没办法,他只能以疯撒邪了,直接问送去哪里,不问让不让卸货了。 远远的传来一阵夸夸的跑步声,说着话的两个人全都抬头看过去,原来是莱恩从租界把巡警找过来了。 这巡警也是当初袁世凯接管天津的都统衙门时,接收了租界的巡捕加上抽调一部分新军组建的,所以在租界码头上也算硬气。 特别是袁大人在天津可是狠狠的杀了一波混混,还立笼站毙了两个“大耍”,现在这些人提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同升脚行的人一看见他们来了,收拾东西的速度更快了。 就是那油锅烧得太热了,实在是抬不了,现在正撤火晾着呢。 付宁看了看估计老杜的命是留下了,又接着忽悠,“您看,租界的巡警也来了,这码头上秩序好了,干活儿肯定是快。” 那管事的手还在袖筒里一动一动的,付宁知道他什么意思,可是他真是没钱呐! 眼看这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就在这儿硬耗上了,付宁只能硬着头皮找查理要钱。 查理兜里没多少就翻莱恩的兜儿,两个人凑了十块钱,付宁给管事的送过来了,“大爷,真不多,可就这点儿了,这两位这回赔惨了,您高抬贵手吧!” 管事的把钱拿在手里一颠,“行,这回是我们大人给袁大人面子,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跟你这张嘴可是没关系!” 付宁当然明白,他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啊?又不是苏秦、张仪,自己有多少斤两心里清楚,这是大佬们早就把线划好了,他不过就是给两家送送台阶。 主要还是查理他们洋行的实力不强,又着急卸货,要不然等着过了年,衙门里头开了印,照样走流程,这货卸着就没这么费劲了。 “行了,卸了货还是送到租界的仓库去吧,过了年再看我们大人的安排。” 得嘞,有了这句话就齐了。 付宁觉得自己今天是功德圆满了。 但是新军那边的货实在是打眼,付宁不想跟他们离得太近了,得等他们卸完了,这些脚行的才能上船。 可是查理着急,船运公司就给了他们三天时间,昨天就算一天了,今天这半天又快过去了,这满打满算就剩一天半了! 付宁看着同升脚行的这些人,挠了挠脑袋,打算试试。 “陈老板。”他走到人家跟前一揖到底,“今天的事儿是我们东家太着急了,绝对没有挑衅的意思,我给您赔不是了!” “哼”陈老板瞅了他一眼,眼神立马就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搭理他。 付宁现在练得脸皮也厚了,不用别人拉他扶他,自己就起来了,又凑近了两步,继续说。 “陈老板,咱们在商言商,我真得说您一句,今天这步棋您真是走错了!” 姓陈的眼一横,还没张嘴,付宁就又给他堵回去了,指着那艘船开始分析。 这船上是两家的货,那一半是袁大人的,这一半是上海盛家的,您不会真以为盛家就是个大商人吧? 人家也是官,还不小呢,邮传部的右侍郎! 干什么的? 您这不就撞人怀里了吗?铁路、邮政、航运都归人家管,诶~~~,琢磨明白没有? 看着陈老板还是一脸不大相信他的样子,付宁就差捶胸顿足了,“我的陈爷诶,您这脚行是不是吃码头饭的,得有码头、有车站,您才有生意! 得罪了他们家,万一人家看您不顺眼了,都不用自己动手,有的是人给您挤出去!” 他这么一说,陈老板觉得好像还是这么回事,可事儿都干了,现在怎么办呢? 鱼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咬钩的。 付宁就跟那个劝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似的,又指了指货船,“您可以帮他们把货卸了啊,这大过年的,兄弟们都凑到一块儿,这来都来了,伸伸手呗! 再说了,赵家脚行是我们找的,可是您才是这块地方主事儿的,没您带着他们也不会干呐!” 陈老板听到这儿,又上下打量了付宁一遍,“行!你小子这张嘴可以!明知道你就是想让我们帮你干活儿,可我还就是挺待见你!” 付宁听了心里就有谱儿了,这事成了。 然后他才凑到陈老板的耳朵边上跟他说,就是一天半的时间,把船上剩下的货卸完,洋行里按人头算,赵家脚行是一人给一块钱,同升脚行一人给一块半。 而且这钱都给到老板手里,怎么分是自己家的事儿,这一趟不能白来啊。 陈老板点头儿了,但是提出来,他们得包饭,这大过年的,不能让兄弟们啃着窝头干活儿。 没问题!付宁胸脯拍得啪啪响,回头就找杜大爷去了,问他哪儿能找到便宜的厨子,还得自己带原料过来的。 老杜也挠头,平时还好说,今天是大年三十,饭摊都歇业了啊。 赵老板听见了,说他有个朋友能帮上忙儿,让手下去叫了。 莱恩也跟着凑热闹,把枪收起来他还是那个傻乎乎的大个子,听说是在找人做饭时,特别兴奋的喊了一句“my wife……” 然后让付宁一巴掌摁回去了,就那个干巴面包就别裹乱了,本来干活就累,整两筐面包,吃饭比干活儿还累! 他们这边热闹起来了,新军那边是一刻不停的往下运箱子,营盘那边又新来了人,应该是专门接应这批武器的。 等赵老板的朋友拉家带口的拉着粮食过来了,陈老板的炉子、锅,甚至是那锅油都派上用场了。 饭一出锅,脚行的兄弟们就先吃上了,大锅的猪肉熬白菜、两合面的贴饼子。 付宁还跑到船上问当兵的要不要一起吃一口,当然就被拒绝了。 那个排长现在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许多,他看着付宁这半天东奔西跑的,觉得这个人还挺有意思。 正好旁边放了几支枪,付宁走过来的时候也多看了两眼,他随口就打趣了一句:“看上了,拿一支走?” 付宁不负他所望的脖子一缩,连连摆手,“可不敢!” “认得吗?” 付宁仔细的看了看那几支枪,“毛瑟m1907比1898后座力小一点儿,曼利夏m1895要是配上瞄准镜能当狙击步枪用,这里面没有莫辛纳甘,那个枪射程远。” “你们洋行对枪还挺有研究!”排长吃惊的看着他。 听见这句话,付宁都快哭了,“我不是洋行的,就是个临时翻译,昨天才来的,我有个朋友喜欢这个,都是听他说的。” “那这趟你得挣不少吧?” 这回付宁的眼泪是真出来了,“不多,就六块钱!” 为了这六块钱,他都快把命撂在这儿了!一定要让查理给他加钱! “哈、哈、哈!”看着付宁咬牙切齿的模样,那个排长很是畅快的笑了一阵,然后双手在胸前一抱拳。 “我叫刘俊生,想要交你这个朋友。” “付宁,是个种地的。”付宁也赶紧一抱拳,怎么论上朋友了? 第134章 终于结束了 刘排长对于他说自己是个种地的这件事,那是一百个不相信。 付宁也没多解释,“那我说,我是个旗兵,你信吗?” “是旗兵就好办了!”刘俊生一拍手,“说个标号出来,懂枪还会说话,我们这里还缺联络官呢,我觉得你挺合适。” 可别介!付宁一点儿都不想当炮灰。 于是他毫无负担的把旭大爷卖了,“是我的一个朋友精于此道,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那你朋友在哪儿呢?干什么的?” “他去日本了。” 刘俊生听到这个答案,遗憾的摇了摇头,看来一时是不能得见了。 新军那边来了不少人,这点儿“工具”又不是特别多,等到脚行的人吃完了饭,他们也都卸得差不多了。 码头上到处都是吃饱了消食的人,赵家脚行的人围着杜大爷,听他说莱恩家的馒头有多硬。 付宁甚至还被嘱咐要跟那个大个子说说,让他媳妇好好学学做饭,最起码的馒头得蒸得熟。 对于这个,付宁也没辙,人家国家的面包就这样,真不是莱恩媳妇不会做饭。 等到最后一个士兵从船上撤下来之后,就该着这些“扛大个儿”的上了。 付宁终于闲下来了,他还没吃饭呢! 跑到做饭的大锅那儿一看,好嘛,就剩下半碗菜汤了。 他又往里兑了半碗开水,把剩下的贴饼子往里一泡,呼噜呼噜一碗就下肚了。 吃完这碗泡饼,又灌了两碗热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总算是不冒烟了。 诶?查理和莱恩呢?刚才还在呢? 付宁在码头上四处一踅摸,看见那两个外国人在码头入口的地方跟一个又高又壮的白人点头哈腰的。 他擦了擦嘴,往那边走了几步,那个男人用手指点了点查理的脑门,转身就走了,姿态摆得很高。 付宁过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话,说算查理他们运气好,他们本来想把货扔进海里去的,绝对不能耽误下一单生意。 哦,看样子,这位就是这条船的船长。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莱恩狠狠吐了口唾沫,小声儿说了一句:“shit!” 查理拍了他肩膀一下,自己也没有说话,转身就走到栈桥边上,看着那些工人干活儿。 付宁从后面看着,打算走过去安慰安慰他。 没想到,先开口的是查理,“付,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是英国人,这件事情也许早就解决了,国家实力真的很重要!” 他望着大海的深处,小声说:“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他们都踩在脚底下!” 他的声音不大,被海风一吹很快就在空气里支离破碎了。 付宁也只听到了只字片语,但是从查理身上,他看到了一个新兴的帝国主义国家勃勃的野心。 为了赶进度,两家脚行的人一直干到了掌灯,按着查理的意思,他想干个通宵的。 但是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大家都想着回家吃个团圆饭的,他也就只能作罢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码头上又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与昨天不同的是,同升脚行的人没有再穿什么花鞋,都是方便干活儿的短打扮。 两家脚行的人见了面也都还抱拳作揖,互相问一句“过年好”,完全看不出昨天都要跳油锅的剑拔弩张了。 今天两家脚行都加了人,码头上扛着箱子的人来回穿梭,等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船长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两个人鼻孔朝天的姿态几乎如出一辙。 陈老板一看见那个中国人,赶紧堆起笑脸迎上去,两个人叽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他又点头哈腰的把人送走了。 然后他就过来通知,来活儿了,船长这一单的棉花开始陆陆续续往码头上送了,得接着装船。 听见这个,赵老板赶紧就拒绝了,他们赵家脚行到码头来就是给朋友救急的,只管卸货,装船那是同升脚行的买卖,他们不沾。 听见这个,陈老板总算是见着笑模样了,说话也客气起来了,两方约定了,赵家脚行负责把盛家的机器运到仓库去,而同升脚行则开始往船上装棉花了。 眼看着码头上的机器渐渐都拉走了,付宁这趟天津的翻译工作算是圆满了。 不容易啊! 莱恩热情的请他们三个去家里吃饭,杜大爷拒绝了,说牙不好实在是咬不动,还是跟着老兄弟们一起吧。 虽说莱恩这次被扣了大半的薪水,但是工作保住了,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红酒,非要跟他们喝一杯。 说实话,付宁一直喝不惯这个酒,觉得它又酸又涩,但是不妨碍他趁机从莱恩手里抠出来两瓶,打算带回京城去。 明天是大年初二,本来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二姐没了,他也是要到舅舅家去的,两瓶酒正好。 回去的火车上,付宁一路上都睡得死死的,谁知道他这一趟死了多少脑细胞啊! 等他下了火车,搭着查理的马车到了麻线胡同的时候,舅舅和舅妈真的是大惊喜。 舒舒觉罗氏今年要过了初十才回娘家,往年她回去可是积极呢,今年家里遭了这么多的事儿,她也就没了心气儿。 付宁把那两瓶红酒给他们撂下了,说是不好喝,但是送人现在倒能算个新鲜货,让他们留着。 吃了顿饭出来,胡同里都暗下来了,他走了几步,脚就迈不动了,自己的那个小院子里现在是清锅冷灶,他不是怕寂寞,是闭上眼就是那口冒着青烟的大锅。 这个场景太考验他的神经了,幸亏老杜没事儿,要是当着他的面儿跳了油锅,搞不好他真得吓疯了。 于是走到胡同口的时候,他脚跟一转敲开了连安家的大门。 连府也是冷冷清清的,老福晋走了还不到百日,过年也就没有人上门来。 连安见着他很是吃惊,“这大过年的,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这不是给你拜年来了吗?” 连大爷对他的回答那是一个字儿都不信。 付宁看了看院里院外,就剩下三四个人了,“昌爷他们呢?” 连安带着他往后走,顺便说了一句,昌爷他们都回家过年去了,现在留下的都是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的。 看着坐在桌子边上吸溜素面的连安,付宁觉得心里安宁了不少,也有心情聊天了,“你过年就吃这个?” 连安把面汤都喝干净了,才跟他说话,“日子越来越难了,能省就省一点儿吧。” 他掰着手指头跟付宁算账,当初他攒下的家底子也没多厚实,这一年到处打点就花出去了少一半,老福晋养了这些日子的病,又耗费了不少。 幸亏葬礼没有大办,宗人府那边还能补贴些,要不现在他底子都没了。 前门外的那个大院子修整了一半,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营业,几个铺子都送的送、卖的卖了,今年的日子还是得省着过。 看着他一笔一笔的算账,付宁觉得这家当多的日子也不好过,开销也多,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长远的事儿。 他把这趟天津的事儿跟连安学了一遍,逗得这位爷哈哈大笑,点着他脑袋说,“吓着了吧?我说你不敢回家呢,怕做噩梦吧?” 付宁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庆幸还有这么个地方让他说一说。 一个平平无奇的年就这么过去了,付宁又开始跟安晨冬通信。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江宁,跟安大人当面讨论一下,而且自己手上的土豆资源还得交给他。 出了正月没两天,他就开始收拾东西了,结果装了满满一个大箱子。 就在他发愁这些东西怎么运去江宁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梆梆敲门。 “有人吗?这家人家是姓付吗?” 这是谁找他? 第135章 搭个顺风船 付宁想不出谁的声音是这样的,一边应和着,一边跑去开门,但是等门一拉开,他却愣住了。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身蓝色裤褂,身后站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身上穿的不是当下常见的袍子,也不是上裳下裙的形制,而是一身西式的裙装,外面罩了件呢子大衣。 头发也烫成了卷卷,斜着梳了个辫子搭在肩膀上,头上带着呢子的圆顶帽,帽子上有一簇珠花在阳光下泛着光。 “你们……这是找谁啊?”付宁发誓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样的人家,心里觉得她们可能是走错了。 “先生是姓付吗?”那个婆子又问了一遍。 “是啊。”付宁还没来得及问她们是不是找错人了,那个姑娘就开口了,官话里带着些软软糯糯的味道。 “付静安是住这里吗?” 付静安?付宁听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就是我吗?静安是我的字啊? 但他还有些懵懂,因为眼前这些人都是陌生的,不知道是什么目的,这个头点下去,谁知道会不会当头给几棍子啊? 他这么一愣神儿,那个姑娘往前走了两步越过了那个婆子,“付静安在吗?能让她出来一见吗?” “啊……我……你们是谁啊?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付静安?!”姑娘的声音立马高了一个八度,看着点头的付宁,世界突然就安静了。 付宁看着门口一动不动的主仆俩,觉得自己仿佛都能听见冷风刮过地面的声音,还没等他继续问,那个婆子先回过神儿来了。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找错地方了!”说完,她拉着那姑娘掉头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付宁站在原地继续不明所以。 他皱着眉头摇了摇脑袋,转身刚进院子,院门“咣当”一下又被人使劲推开了。 “你真叫付静安?你有姐妹吗?” 那个姑娘去而复返,后面跟着一脸不赞同的婆子,站在院门里面追问。 “在下就是付静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也没有姐妹,敢问姑娘是谁?找我何事?” 那女孩儿没说话,只是给身后的婆子打手势,过了半晌,那个婆子才走过来,对着付宁行了个礼,“先生,得罪了。” 然后,她越过付宁把院子里的房间都看了一遍,快步走到自家姑娘面前,快速的一摇头。 “啊?”那姑娘惊讶了一声,突然对着付宁一鞠躬,“先生,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跑了。 跑了? 跑了! 这回付宁真的是风中凌乱了,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这叫什么事儿啊?那人是谁啊? 等他回过神来追到门口,胡同里早就空空如也了。 唉,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吃完了中午饭,院门又被敲响了,“付先生,在家吗?” 又是谁? 这回付宁没有贸然开门,而是从门缝儿里先往外望了望,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有?!” 他这回赶紧就把门开开了,“怎么是你?你家大人来了?” “没有!没有!”大有连连摆着手,“是我家老夫人请您明天过府一叙。” 安老夫人?找我干嘛? 付宁觉得他今天就跟钻进了线团里的耗子似的,什么都是一团乱麻,根本没有头绪。 “我们少爷让我带信过来,想请您去江宁一趟,正好老夫人也要去江宁,请您过去商量一下。” 哦~~~ “没问题!”付宁心想,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自己正发愁怎么去见安晨冬一趟呢,他就把大有派过来了。 心有灵犀啊! 可等他第二天去见安老夫人的时候,却在她身后看见了昨天那个奇怪的女孩儿。 安老夫人是个身量颇高的富态女子,身上穿着丁香色的袄裙,头上还戴着皮毛的昭君套,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拉起。 付宁给老太太行了个礼,垂手站在一边儿,“老夫人安好。不知道安大人传了什么信儿过来?” 安老夫人抿着嘴笑了笑,忙不迭的叫他坐下,有丫头奉了茶,又让大有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示意付宁当场打开。 信的前面除了寒暄,安晨冬还对现在的工作发了些牢骚,又用热烈的语言表达了盼望他到江宁来的态度。 透过这字里行间,付宁仿佛又看见了当初在酒馆里,两杯水酒下肚就哭唧唧的安大人,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后面是关于付宁提出的土豆脱毒的一些想法的讨论,但是还缺乏实验数据,得等两个人见了面详谈。 最后,安晨冬说他母亲不日也要到江宁,正好可以顺路把付宁捎带过来,一些实验用的种子都可以带上。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这封信,付宁问老夫人什么时候出发,自己什么时候都方便,而且也需要再整理一下带给安大人的东西。 安老夫人让他不用着急,自己还得几天才出发呢,到时候让大有去通知他。 然后话音一转,指了指那个女孩儿,对付宁说:“这是晨冬的堂妹,最是古灵精怪的,听说你跟他哥哥私交甚笃,特意跑来看你,你别怪罪她。” 原来是安晨冬的堂妹啊,怪不得找付静安呢?估计是安大人总是把自己的字挂在嘴边上吧。 那女孩儿走过来对着付宁一鞠躬,“付先生,唐突了,对不起!” 付宁从椅子上蹭的一下就弹起来了,连声说着“没关系”,倒是把那个姑娘给看乐了。 她直起身子,对着付宁伸出了右手,“我叫安晨曦,很高兴认识你。” 付宁下意识的把右手也伸出去了,等想起时代不对的时候,都碰到人家手指了,赶紧捏了女孩的指尖一下,就收回来了。 “我叫付宁,字静安,是慕寒兄的朋友。” “小八,姑娘家家的别动手动脚的,还有,说过多少次了,名字不能挂在嘴边上!”安老夫人看着安晨曦有些不高兴了。 “小婶儿,我们在欧洲的时候还跟男同学一起办舞会呢,这不算什么!”安晨曦抓着老夫人的一条胳膊,半是撒娇的说。 “可你现在在大清国,不想被人家指指点点的戳脊梁骨,就收敛一点。”安老夫人明显不买她的账,“你母亲特意写了信来,我就得把你好好儿的带回去。” 付宁见这里没他什么事儿了,赶紧起身告辞,他得回去再收拾收拾,既然有人能帮他运东西,种子什么的可以带得全一点。 等到他们五天之后上船的时候,安晨曦围着他的三个大箱子直转圈,“这就是你跟安晨冬天天来回写信说的东西?” 还没等付宁说话,那个总是跟着她的婆子走过来把她拉走了,“小姐,赶紧上船吧,外头风凉。” 这是付宁第一次走水路出门,本来还想好好看看水面上的景色,甚至还想跟船家借根鱼竿,体会一下垂钓的乐趣。 但是,晕船这件事把他所有的想象都打破了,付宁现在知道什么叫“北人不善水战”了,每天在船上吐了个昏天黑地,还看景?垂钓?他现在就想找个实着的地方走两步! 安晨曦在船上也闲不住,老想找付宁说话,跟着她的婆子、丫鬟拉都拉不住,可是来一次,付宁在吐,再来一次,付宁还在吐。 最后,她也不来了,只让人送了姜片和酸梅子来,安老夫人挺满意,这个侄女闹得她头疼,生怕闹出些事情没法儿跟妯娌交代,现在付宁这个状况最安全。 就在付宁觉得自己的胆汁都快吐出来了的时候,船终于靠岸了,他们还得坐上一天的马车才能到江宁呢。 踩到陆地的那一刻,付宁都快喜极而泣了,虽然脚底下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脚深一脚浅,但是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 付宁在心里决定,在京城和江宁通火车之前,他绝对不来第二趟了! 第136章 江宁 付宁是最后一个下船的,他得全程跟着自己那三个宝贝箱子,生怕有一点儿闪失。 马车空间有限,他也不想再窝在狭小的车厢里,就跟车夫一起坐在车厢外面。 农历二月,京城还是寒气逼人,大风卷着黄沙天天在人们头上肆虐,而江南已经满目葱茏了。 看着满眼都是花红柳绿,吸一口空气里都是滋润的水汽,路过的茶摊上聊天的人说话都是软软的。 怪不得乾隆一辈子没事儿就往江南跑呢,特别是这个早春时节,对北方人的吸引力太大了。 等到了下午,付宁总算是看见江宁的城墙了,也看见了站在路边亭子里的安晨冬。 这也有一年不见了,安大人胖了不少,见到车队最前面的大有,一个劲儿的挥手。 安老夫人也很久没见到这个儿子了,当即打了帘子就要下车,被安晨冬一把扶住了,“母亲,昨天刚下了雨,地下湿滑,我们到家再说话。” 车队缓缓的又动起来了,说着地上湿滑的安大人却一连串的小跳,直奔付宁所在的马车而来,“静安!贤弟!可是把你盼来了!” 付宁从车上跳下来,迎面就被安晨冬一个熊抱,被他的兴奋情绪感染着,付宁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他打开车厢的门,拍着那些箱子说:“慕寒兄,所有的东西我都带过来了。” 安晨冬看着箱子两眼放光,他本来想挤在付宁的车上进城的,无奈地方太小,实在是挤不下他。 最后他还是去了安老夫人的车上,跟母亲说些体己话。 付宁靠在车厢门上,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打量着眼前的古城,江宁就是南京。 六朝古都,繁华胜地,却也是多灾多难的地界。 当初太平天国攻打这座城池的时候,面对它的坚固防御,火炮、炸药、掘地埋雷,轮番轰炸了足足十天。 江宁从那之后变成了天京。 而到了曾国藩收复此地的时候,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 当天京又变成江宁的时候,已经是支离破碎、遍地残垣了。 现在的城市是同治年间重建起来的,青灰色的建筑,加上在城中蜿蜒流过的水系,平白的就让人动作都轻柔起来了。 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各种小贩往来穿梭,拉着手寒暄的妇女,提着篮子卖鲜花的女孩儿…… 付宁很难想象这么个繁华的、充满了人情味的地方,会与后来那个数字、那场屠杀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可自拔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 安晨曦依然是一身的洋装,不过是把呢子大衣换成了轻薄的披肩。 她走到付宁跟前,站在马车下面,扬起了她花朵一般的笑脸,“付静安,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一句话把付宁的思绪拉了回来,“啊?到了?” 安晨曦看着呆愣愣的付宁,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转身就跑去安老夫人那里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安晨冬亲自带着付宁往里走,车上的箱子有专人负责送进去。 安府是个不大的两进院落,后面还有个小小的花园,安晨冬自己住在前院的东厢房,后院都空着,这次安老夫人就住进去了。 整个儿院子的东边有个小小的跨院就是客房,付宁被安排在了那里。 大家一路舟车劳顿,都先各自盥洗一番,然后才是正式的见面呢。 付宁跟着一个小厮走进了东跨院,迎面方正的粉墙边上是一丛翠竹,另一侧种了几棵兰花,一眼看过去像幅画儿似的。 右手边是两间客房,从院门到房门有一道连廊,风雨天也能有廊下听雨的雅致。 付宁的箱子放在书房地上,而卧室里新换的被褥上还有阳光的味道。 把这一路上的灰尘洗去,他从自己的行李里拿出一身夹丝棉布的长袍换上。 这次出门他带了几件小吴留给他的衣服,不说样式,衣料都是好的。 他是安晨冬请来的客人,穿得破破烂烂的那是扇主人的脸呢,先敬衣裳后敬人是常情。 都整理好了,大有过来请他,说是老夫人在后院摆了席,大家一起洗个尘。 吃饭的只有安家母子和付宁三个人,席面上除了鸭子、干丝、狮子头这些本地特色,还有好几道京城的菜色。 安晨冬的筷子拿起来就没放下,一边吃一边跟母亲抱怨,说是南边的饭菜他吃得不合胃口,菜里总是放糖,吃起来不对味儿。 再加上在讲习所当教习,运动量比在京城少了不少,以至于他长胖了这么多。 听得安老夫人一个劲儿的给他碗里夹菜,还说这次回京城的时候,把厨子给他留下。 付宁觉得还行,虽说是腻了点儿,但是油水足啊,太适合他这种平时粗茶淡饭的人了。 所以这一桌子上的两个大小伙子呼噜呼噜吃得香,筷子所过之处皆如风卷残云。 等到吃完了饭,安晨冬才告诉付宁,过几天他要订亲了,这次是特意请他来帮忙,到时候要一起去送聘书和礼书的。 他这个举动无疑是把付宁放在了挚友的位置上,只有关系够亲密的人才能以朋友的身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里。 付宁真的有些受宠若惊,连声恭喜是肯定的,同时也嗔怪安晨冬不早说,他这次来也没给他准备什么贺礼。 安大人摆了摆手,一指跨院,说付宁带来的种子和各种材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安老夫人见他们聊得热络,也非常高兴,拉着付宁说,“我这个儿子,自小就是个书呆子样儿,在京城待得也不顺当,却没想到交到了你这么个好朋友。” 要订亲,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忙,安老夫人每天早出晚归拜访族中的长辈,还要跟平辈的妯娌走动,忙得脚不沾地。 安氏一族在江宁的几家人都住在附近,当初给安晨冬买这处宅子,也是以跟族人抱团为第一条件的。 而付宁则是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整理出来,等安大人散学之后,两个人一起讨论。 从金莲薯两次自交之后的性状,到各个玉米品种的优缺点,书房里的表列了一张又一张。 工作之余,付宁也问了问安晨冬订亲的事儿,发现这位仁兄居然害羞得很,这个话题说不了几句,耳朵尖儿就能红透了。 他的恶趣味也上来了,没事就要打趣几句,然后看着安大人红着脸到处跑,自己则是在原地哈哈大笑。 不过,付宁在今年的试验田规划上犯难了,按照他们两个的计划,今年至少有八种玉米要正常种植,获取它们的生长数据。 还有几种玉米要完全自交,看看能不能把最好的那部分性征突出出来。 可是他自己一个人完全干不过来,地方也不够啊! 当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时候,安晨冬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来一句,“你真的想要自己干来着?” 看着付宁一点头,安晨冬用手抹了一把脸,又在眉心捏了几下,“静安,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这些活儿,就算你是头骡子,也干不出来啊!” “那怎么干?” 安晨冬一指他,“幸亏我把你请过来了,走,跟我去找我娘。” 付宁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是乖乖的跟在安大人身后往后院走。 正赶上安老夫人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路走一路跟自己心腹的妈妈说着话,一看见他们立马就把嘴闭上了。 付宁直觉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但是安晨冬一点儿察觉都没有,直接走过去问:“娘,咱家宣化那边的庄子有几个?能给我一个不?” 家底厚就是不一样! 付宁开始羡慕嫉妒恨了,一个庄子是说要就要啊! 第137章 我?祸水? 安老夫人先是被问得一愣,然后想了想问:“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庄子?” 安晨冬扶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往屋里走,嘴里念叨着:“不用太大,人口也不用太多,地呢,中等就行,但是每年种什么、怎么种,必须得听我的。” “那租子怎么算啊?” “把数据都记好了,我只要三成,要是记不好,还跟现在一样,您看行不?” 一说上正事儿,安晨冬立马沉稳下来了,说话也是条理分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刚才他还被付宁打趣得面红耳赤。 等进了屋坐下了,安晨冬让大有拿了纸笔过来,老夫人说一个地方,他记一个地方,付宁跟着参谋。 首先得离京城不远,过来过去的方便,毕竟谁都不可能一年到头的扎在那儿,其次才是土壤条件、土地面积这些问题。 最后他们在怀来偏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庄子,地方不大,也就三十亩地,百十来口人,还在一条小山沟里。 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离正在建设的京张铁路不太远,将来可以坐火车过去。 而且它正好处在铁路和赵家庄的中间,可以成为付宁往来京城和宣化的中转站。 赵家庄那边,盐碱地就不说了,后山那里可以开发成研究基地,这边是试验数据,那边是推广数据,双管齐下,效率比较高。 看着这一条一条的种植计划,付宁承认自己这两年考虑得不周到,就知道一个人死磕,根本没有统筹规划。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想统筹,也没这个实力啊! 就连坟地那点儿地方都是他现开的荒,手掌上磨的大血泡现在都变成厚厚的茧子了。 有了计划,下一步就看实施的了。 北方的农时要比南方靠后,他们觉得等订亲的事儿一结束,付宁就带着大有回去,应该能赶趟儿。 到时候,从京城安府找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管事的,带着他们一起去宣化,付宁得看到实际情况,才能分配地块儿,决定这里种什么、那里种什么。 还得教会庄子里的佃户怎么做记录,大有得在那里蹲几个月。 日子就在他们的讨论和计划中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安晨冬订亲的事情却没进展了。 付宁到江宁都已经过了半个多月,身上的长袍从夹丝棉布的,已经变成洋绸的了,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安晨冬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私底下拜托他到安老夫人那里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是老夫人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付宁一直没找到机会。 于是,他把目光转到了安晨曦身上。 自从付宁在这里住下,安晨曦隔上一两天必定来找他一趟,不过她也不是自己就跑过来了,还抓着他的哥哥安晨风。 两个人都是刚从欧洲回国两年,跟周围的年轻人共同话题不多,去年安晨冬回来,他们才算是找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今年又多了一个付宁。 面对付宁的疑问,安晨风还没开口,他妹妹就撇了撇嘴,把话头接过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那家姑娘不想订亲了呗!” 为什么啊?安晨冬还是挺可靠的一个人,家里条件又好,人长得也是浓眉大眼的,人家没看上他哪儿啊? “又找到别的高枝了呗。” 安晨曦是本地人,不算幼时的经历,回国后也在江宁住了两年了,对地面、人头都比安晨冬熟。 她自从知道要跟自己那个书呆子哥哥订亲的是哪个之后,就特意去套了套近乎。 跟安晨冬议亲的是江宁城里的一个大家族---顾家,本来说定的是三房的一位小姐,那个时候安大人刚从日本回国,在京城任职,看着前程大好。 顾家三房托人找到了安大人的族中叔伯,上赶着想要结这门亲事。 按着安老夫人的意思,她原本是想在京城给安晨冬找个有力的岳家,但是安老大人迫于族中的压力,还是答应了江宁这边。 后来,安晨冬仕途不顺,转调回了南方,还是安氏族中出力才在江宁找了份闲差,顾家就不大看得上了。 好在三书六礼也只走了两步,顾家想要作罢,却不想落下什么话柄,就一直这么拖着,想让安家先提出这个亲不订了。 安老夫人大老远的从京城赶过来,迎面就被人逼着低头,一肚子的气没地方撒,现在天天找江宁的几家当家太太诉苦。 这件事确实是顾家做得不地道,相当于把安家给耍了,这个亲事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也就罢了,不好的名声还得安家背,他们家想要片叶不沾身! 安老夫人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儿,她也不是那打掉牙齿和血吞的人,在亲事上就是不撒口。 还悄悄放出风声,自己家儿子不怕耽误,可顾家小姐年纪到了,他们家大可以再找一家,但是嫌贫爱富的名声就算落下了。 “那这顾家小姐也挺倒霉的?”付宁嗑着瓜子,喝着茶水,听着八卦,还挺惬意。 “哼!她倒霉?”安晨曦也抓着瓜子咔咔的嗑,“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京城找付静安吗?” 付宁摇了摇头,“不是慕寒兄提的我吗?” 安晨曦把瓜子往桌子上一扔,满腔怒火的开始说起了自己被忽悠的事。 顾家小姐跟安晨曦年龄相仿,也是从小就认识,回国后两个人也是关系亲密的手帕交,特别是顾家有意结亲,两个人走得更近了。 但是自从安晨冬调任江宁,顾小姐就跟她来往的少了,今年过年的时候,还拉着她哭了一场。 说是听说安晨冬在京城有位红颜知己,叫付静安,两个人志同道合,南北相隔还鸿雁传书日日不断。 还有消息说过了年安晨冬就要把人接到江宁来,就算做不了正妻,也是胜过正妻的第一得意人。 她还跟安晨曦说,这个付静安是个出了名的狐狸精,是红颜祸水。 安晨曦还真在哥哥的书房见过那一沓子书信,还记得信封上的地址呢,当时就信了几分。 她一番话说得安晨曦义愤填膺,带着给小姐妹找场子的决心,就一路杀到京城去了,然后发现自己让人耍了。 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的付宁,瓜子都嗑不下去了,我?红颜祸水?! 这顾小姐挺能编啊!不去写小说浪费了! 安晨曦狠狠的咬碎了一颗瓜子,呸呸吐了半天,“我就跟傻子似的,让她鼓捣着往前冲,你猜他们家现在对外的理由是什么?” 不等付宁搭话,她自顾自的就说下去了,“说是我们安家门风不正,好好的小姑娘不在德容言工上下功夫,天天在外面跑,有失体统!” 安晨曦快气炸了,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份信任直接喂狗了。 “我娘都快气死了,现在也跟小婶儿一起去串门,给我找补,在家天天戳我脑门子,说我缺心眼儿,不仅让人当枪使,还被人立靶子!” 付宁嗑完了瓜子,又喝了口茶水,然后呢?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安晨曦不说话了,他哥哥冷笑一声,“现在这个缺心眼儿的自己都快被人家退亲了!” 安晨风对妹妹是恨铁不成钢,本来这个傻丫头也是定下了亲事的,对方也是这江宁一带的望族,让顾家这么到处一宣扬,人家也不想要安晨曦这么个不安分的媳妇了。 “他们家有什么好的?现在还给小姑娘缠足呢!听说疼得那些小孩儿,白天黑夜的哭,我还不想嫁进去呢!” 看来这一回,安家兄妹的婚事都不顺了。 第138章 桃花运? 眼看着快到农历三月了,付宁也坐不住了,天时不等人,再不回去,他们计划得再好,也实施不了了。 安晨冬已经从开始的兴奋变得沉默起来,谁都不是傻子,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自然是中间出了岔子。 他特别真诚的给付宁道了歉,说是耽误了他的时间,如果三天之后还是没有消息,就让大有陪着他先回京城去。 付宁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毕竟安晨冬也不想在这样的大事上面不顺,再说了,自己白搭着船过来,住在安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天,怎么着都算自己赚了。 他还反过来安慰了安晨冬几句,然后开始整理回去的行李。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大有一脸古怪的跑回来找他,“付先生,您方便去看看我家少爷吗?” 方便是肯定方便,但是安大人出了什么情况,需要自己一个外乡人去看看? 大有也说不清楚,拉着他就跑出去了,两个人一路向东,跑到了秦淮河边上。 付宁觉得自己眼睛有些不够使了,秦淮河啊,这可是秦淮河啊! 天还没有完全黑,但是河面上的一艘一艘船都开始把一串一串的彩色灯笼挂起来了,映在微微起伏的河面上,映着最后的一线天光,碎玉鎏金。 船上的花娘也开始站在船头揽客,都穿着绣满了花的长衣,或是站在灯笼下面用一双含情目斜斜的瞄着你,或是舒展着腰肢招呼着往来的恩客。 付宁脑海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都是美女啊! 他这两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就是翠云,但是她的姿色放在这里,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而且这些出来揽客的花娘都还只是最普通的,这不禁让付宁浮想联翩,那些更高级的花娘得漂亮成什么样儿啊? 大有看他站在河边挪不开眼了,急得直拽他衣服,“付先生,我们家少爷在那边的酒楼呢!” 付宁顺着他的手指往河对岸看,临河的一家酒楼二层的窗户边上露出了安晨冬的身影,而他对面好像有什么人。 大有悄悄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付先生,麻烦您给我掌个眼,我总觉得不对劲。” 付宁跟着他快步走过秦淮河上的石桥,轻手轻脚的走上了那家酒楼的二层,刚才看见安晨冬的那扇窗户在一间包厢里。 付宁掏出几个大钱塞在迎上来的小二手里,然后用食指在嘴边一比划,让他别出声。 那小二心领神会的把两个人领到了包厢门口,默默的就退下去了。 付宁把耳朵往门上贴了贴,正好听见安晨冬拍着桌子赞叹,“真是好词好句,姑娘真是好文采!” 然后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传了出来,“先生谬赞,如此投缘,当浮一大白!” 听到这儿,付宁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就敲了敲门,“安兄,你在吗?” 就安晨冬那个酒量,不用多了,实实在在的一杯酒下去,他绝对就找不着北了。 “咦?”里面的人拉开门,露出了安大人圆圆的一张脸,“静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老夫人今天叫我过去嘱咐了点儿事,我想着找你说说,看见大有在门口才知道你在这儿。” 付宁随口敷衍了一句,越过安晨冬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靠窗的阴影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身上穿的也是一身洋装,手里捉着一把蕾丝的小扇子,正微微皱着眉毛,审视的看着付宁。 “我说怎么哪儿都找不到你,原来在这里会佳人呐!” 听着付宁的打趣,安晨冬的脸立马又红了,“不是,不是,恰好罢了。” 本来今天是讲习所里的几个教习约着安大人吃饭,他就算再书呆子,这点儿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 平时他跟大家交往也不多,就说今天他请客,于是人家就挑中了秦淮河边上的这家酒楼,说是晚上的景致好。 可等安晨冬到了这里,进了包厢,菜都点完了,他们一个一个又都借口有事不来了。 他正郁闷呢,包厢里又进来一个人,就是窗边上的那个姑娘,说这个包厢是她定的,安大人走错了。 安晨冬觉得不应该,就把小二叫过来问,小二上来就给两位认错,说是自己记差了,给两拨人定了一个包厢,重了。 安大人摇了摇头,吃饭的人都不来了,他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呢?直接就把包厢让给姑娘了,自己抬腿就要走。 然后就跟一个小丫头撞了个满怀,那小姑娘爬起来就嚷嚷,“小姐,表少爷他们有事儿不来了!” 紧接着一盘一盘的菜就摆上来了,这一连串的操作直接把安晨冬打懵了,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那姑娘看了看菜,又看了看安晨冬,“这位先生,我被人爽约了,菜都上来了,也算我们有缘,不如一起喝一杯。” 安晨冬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同手同脚的就走过去坐下了,看得大有下巴差点儿掉了。 主要是这姑娘长得漂亮,但是不娇媚,斜眉入鬓,还透着一股英气,气质冷清,但是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在安大人的心尖儿上挠痒痒。 两个人互相一介绍,安晨冬是留日的,而那个姑娘自称是刚从欧洲回国。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从秦淮河聊到塞纳河,安大人的每一句话都被接住了,让他是越说越兴奋。 听得大有越来越心惊,正好安大人让他回去取东西,他就一溜烟儿跑回去找老夫人了,可惜安老夫人没在家,所以才拉着付宁过来。 这个过程听得付宁心里都觉得巧,巧得都违和了,可是安晨冬还在兴奋夸着这个女人文采斐然。 付宁看着桌子上根本就没有动过的菜肴,微笑着问了一句,“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从欧洲哪个国家回来的?” “法国,初次见面,先生是……?” “安大人的朋友。”付宁走到她面前伸出了右手,女子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他又踱到窗户边上向下望了望,法国啊,法语是真没学过,但是会一句“你好”,还有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他假意抬头看了看天,用法语说了那句“今夜月色真美”。 床边的姑娘根本没有搭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倒是站在门边上的安晨冬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没事儿,咱们回去吧,老夫人找你呢。” 付宁现在确定这个“留洋”回来的女子百分之百有问题,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所以必须马上把安晨冬跟她分开。 “哦,那我们先回去了,敢问姑娘要去哪里,天色晚了,需要我们送一程吗?” 安晨冬临走都不忘了跟人家献殷勤,那假惺惺的笑容和动作,看得付宁都不忍卒视,想要探探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这哪里还是前两天一逗就脸红的安大人呢? 付宁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前些日子逗大发了,直接把安晨冬逗弄成二皮脸了! 就走了这么一会儿神,回神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怎么走到秦淮河边上来了? 安晨冬说,人家姑娘家的船在这里,他们得把女孩子送到地方,要不天黑了不安全。 付宁左右一看,心里一翻个儿,不对啊! 哪个好人家会把姑娘的船跟秦淮河的花船停在一起啊?不要名声了?! 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手上抓着安晨冬的胳膊就要往回跑。 身后两道劲风闪过,齐齐的砸在了他们两个的肩膀上,要是付宁不动的话,这两下应该劈在他们俩的后脑勺上。 付宁转身一看,出手的就是那个假留学生和她的丫鬟,“你们要干什么?” 一击不中,让两个女人脸上都浮起了一层狠厉,也不答话,全都立掌欺身一推,直接把付宁和安晨冬推上了他们身后的小船。 付宁脚底下站不稳,扑倒在了船面上,心想:完了!中计了! 第139章 桃花劫 等付宁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小船已经飘飘荡荡的离开了岸边,只有大有在原地惊恐的大喊“救命!”。 可惜他的声音被花船上的丝竹之声盖住了,即使有经过的人听到,也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头一低,脚下走得更快了。 安晨冬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呆坐在船板上,一动不动。 付宁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另一边,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使劲的摇着橹,脚底下一晃悠,付宁立马就站不稳了。 “老伯,把船划回去吧,雇船的人给了你多少,我们出双倍价钱!” 但是他的讨价还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付宁也没想着这么一句话能有什么成效,不过是分散一下对方的注意力,趁势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您可得想好了,我们两个朝廷命官在你的船上出了事儿,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嘴里一边忽悠,眼睛不住的四处观察,却发现四下都是水,完全没有借力点,付宁是只旱鸭子,心里慌得不行。 那船夫手里还是在不停的划,一点儿停顿和迟疑都没有。 眼看着离河岸越来越远,夜风吹得船舱里到处挂着的彩色纱幕飘了起来,露出了下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都是妙龄的女子,身上确实穿了衣服,却比一丝不挂更加诱人,都是极透的纱衣,在灯火的映衬下,皮肤像是上等的玉石一样。 这是啥意思? 眼看她们舒展腰身,踩着一摇三晃的步子向他们走过来,付宁更慌了。 这是美人计? 问题是他们两个种地的,还什么都没种出来呢,值当的有这么大的阵仗吗? 看着步步紧逼的美女,他满脑子都是倩女幽魂。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啊!不管为什么,都不能让她们过来。 周围渐渐有其他花船划过来的声音,开始有人声传过来,付宁明悟了,这是要让他俩社死啊! 特别是安晨冬,现在要是有人上船,他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本朝官员禁止狎妓,甭管私下怎么样,被人抓了现行,他这个官也就当到头儿了! 豁出去了! 付宁也不管安晨冬会不会游泳了,双手从他腋下穿过一拽,两个人“扑通”一声就下河了。 “大有,救命!”这是付宁入水前发出的最后一声,然后冰冷的河水就把他给没顶了。 其实他在船上也不过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这条船离开河岸也才刚刚几米远,航向也不是奔着对岸去的,而是要往热闹的地方扎。 岸上的大有看见付宁带着他家少爷跳河了,也不喊人了,衣服也来不及脱,一个猛子就扎下来了。 幸亏他本来就是南方人,虽然陪着安晨冬在北方长大,但是游泳是自小就学了的。 而且一进水,安大人就回过神来了,他也会游泳,虽然救不了付宁,但能保证自己不沉下去。 最后,被灌了一肚子水拖上岸的只有一个付静安,趴在河边上哇哇吐水,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安晨冬数落。 “要知道你会水,我上船就应该把你推下去,省得我受这通罪!” 大有水性好,把付宁捞上岸,自己都不带喘的,看见吐着水还不忘给他打眼色的付宁,机灵的叫了两辆车,赶紧把人拉回去了。 三只落汤鸡一进府门就把刚回来的安老夫人惊动了,她带着一队的婆子和家丁把他们接进了后院,又是烧水洗澡,又是做姜汤驱寒。 付宁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一碗姜汤灌下去,脑门上就见了汗了,其实他是觉得不至于的,河水没有那么凉,但是没人听他狡辩,第二碗汤又端上来了。 大有草草的洗了洗,头发还滴答水呢,就跑过来回话了。 安老夫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再听见付宁把那条船上的情形一说,重重的一拍桌子,“这个顾家太过分了!不过就是退亲,他们这是想要我儿的性命!” 但是付宁对这个结论是有不同意见的,他回来的路上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有可能是顾家干的,但是目的绝对不是退亲这么简单。 “伯母,我想着您是不是给京城的安老大人去个信说一说,再找安氏族中的老人们念叨念叨,看看有没有别的内幕。” 他用布巾把头发一扎,凑近了小声分析,“伯母,您看啊,咱们跟顾家的亲事连纳吉都没走到呢,说白了,就是两家都好面子,其实一个八字不合说出来就解决了,对不?” 安老夫人点点头,前两天就有这城中的其他人家递话过来,想要给两家说和说和,不过是没说定时间罢了。 所以这种都快要解决了的事情,需要这么大的动静去造势吗?他们两个落水的事儿,明天必定会传遍江宁城,这么做对顾家有什么好处? 今天这个阵势,得花费多少心血和时间布置?安晨冬不过是讲习所的一个小小教习,什么地方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对方不管是谁,今天的目的不仅仅是败坏安晨冬的名声,他们更想直接断了他的仕途,而且后面肯定还有连招! 所以现在不是结不结亲的问题,可能牵扯到了更高层面的东西,绝对不能当是普通的后宅争斗处理。 安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她是关心则乱,现在一语惊醒梦中人,往后事情该怎么办,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贴身的婆子跑进来了,“老夫人,咱们大少爷身上起热了!” 安晨冬发烧了!付宁也紧张起来了,他现在听见“发烧”这两个字心里就突突。 “赶紧派人去请大夫!大有,去把族中几家的老爷请过来,就说家里出事儿了!” 现在的安老夫人反倒不见了刚才的急躁,一件一件事情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去。 付宁对江宁的地头不熟悉,主动跑去看着安晨冬了,大夫还没来,但是安大人的体温是蹭蹭的涨。 看见小丫头拿了凉水帕子要往他头上放,付宁一把就抢过来了,“这个不行!去找酒来,越烈越好!” 用烈酒把布巾浸透了,付宁一遍一遍的给安晨冬擦拭额头、腋下、前胸、后背,直到大夫进门。 胡子一大把的老大夫摇头晃脑的把了脉,又云山雾罩的说了一通,最后付宁就差勒着他脖领子问了。 “你就说这是什么病,你能不能治,能治就治,该开药开药,该扎针扎针,不能治早说,我们好换人!” 被人拿眼瞪着,老大夫没说尽兴,也只能拿起笔来开药方。 他说安晨冬是内里热炙、外感风寒,发散出来就好了。 付宁明白,这就是心里有火没发出来,再让凉水一激,就发起烧来了,这病有一半是心病。 所以等大夫出去了,屋里也没有别人了,他磨磨叨叨的开始跟安晨冬聊天,想开解开解他。 安大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也没有平时转得快,稀里糊涂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有蹊跷,也不是不觉得这件事过于巧了,可是他当时就是鬼迷心窍的不想走,就是想听人家肯定他。 他想通过这样的交流告诉自己,他还是一个能有小姑娘喜欢的男人,还是一个有点儿魅力的男人,不是没人要的木头。 他哑着嗓子说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把药都喝了,实在是没精神了,才沉沉睡去。 付宁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微微有些薄汗了,这才叫过小丫头来守着,自己轻轻出了房门。 没想到在门外的窗户底下遇见了正在抹眼泪的安老夫人,她后面还跟着几个男人,都是一脸严肃。 老夫人擦了擦眼角,用手招呼着大家跟她回到了正堂,这才放出声音来说话:“各位叔伯、兄弟,你们也听见了,他们这是想要废了我家孩子啊!” 那几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头出来说话了。 “侄媳妇,你放心,咱们家在江宁也不是个软柿子,这件事绝对不会影响晨冬的前程!” 第140章 按下葫芦起来瓢 安氏一族在江宁城里也有自己的消息网,当天夜里就开始向外散布消息了。 只说是安晨冬被人设了局,被逼得跳了秦淮河,现在高烧不退,人怕是都要不中用了。 有意思的是,有另外一条消息也在不胫而走,说的是安晨冬这个留洋的学生,在国外不学好,净学了外国那些不要脸的行径,所以留学回来的人得多加甄别,不能委以重任! 狐狸尾巴这不就露出来了吗? 安老夫人每天都在各个场合哭诉,自己家的老实孩子被人害了,到处找人给介绍好大夫。 在江宁的安氏族人也都打出了画像,悬赏寻找那天酒楼上的两个女子。 画像是付宁提供的,这是他自从梅红之后,再一次为朋友画了素描,栩栩如生的人物让安家人都赞叹他这手功夫。 相对于后一种说法的危言耸听,人们更相信安家的说法,毕竟大家都有一颗八卦的心,朝廷怎么用人离他们太远了,但是设局害人、跳河生病却可以作为谈资的。 认识安晨冬的人都相信安家的说法,因为这孩子书呆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也帮着一传十、十传百的散播消息。 但是农林讲习所那边却是诡异的缄默着,不仅没有人出来发声,而且对于求证到他们头上的人,都不给个话音儿。 安晨冬在发了三天高烧之后,体温终于是渐渐稳定下来了,付宁的一颗心终于是落回了肚子里。 也终于是有心情跟他说说笑笑了,当然外面的事情必须得让他知道,要不然这大哥又一头扎到“我没人要”的死胡同里,怕是又要郁结于心了。 付宁才不会让他的脑子空下来想那些有的没的呢,把街面上关于安大人的谣言都搜集过来,两个人掰开了、揉碎了分析。 但是随着安家收集的资料越来越多,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里的水有点儿深了。 关于他们这些留洋的学生,其实朝廷一直有不同的声音,守旧派怕他们接受了新思想不好控制,但是又不得不用他们,比如说陆军部尚书铁良,他一直在用留日的士官生给北洋新军“掺沙子”。 立宪派对有过留洋经历的人倒是颇为重视,但是他们的立宪是在现有权力阶层内部的立宪,重用的前提是你必须为我所用,得站在我的立场上,说对我有利的话。 而这两派之中又因为各自的利益和观点分出了无数的小派系,在对外的同时也内斗不止。 而且这两派都在提防留学生,因为不少有过留洋经历的人,没有成为立宪派,更不可能是守旧派,他们成了革命党。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新军内部有一批中层军官都是拥护共和的,他们默默的发展自己的势力,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而这些人里以留日士官生为绝大多数。 所以安晨冬这件事只是个楔子,或者是个插曲,毕竟他学的是农学,与兵权不沾边儿,但是与留日沾边儿。 那么这件事背后是守旧派要做文章,还是立宪派要未雨绸缪,谁也说不好。 陆军部尚书铁良一直跟袁世凯较劲,两方势力争夺北洋军权,最后以袁世凯明升暗降、交出了四镇兵权结尾。 但是随着袁世凯回乡养病,铁良和良弼的矛盾又浮出了水面,载涛和良弼同为皇族,想要把军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有传言,铁良不断启用留日的士官生进入新军,是想在新军内部形成自己的势力范围,分载涛的军权,因此两方在今年的争斗也在不断升级。 这其中有没有养病的袁大人的手笔,就不为他们这些小人物所知了。 远在京城的安老大人发来了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一个字:退。 安老夫人看着这个字,半晌无言,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她不仅详细的写了一封信,还派了心腹人专人送信去京城。 但是现在送信的人没回来,电报却先到了,这只能说明情况紧急,时间紧迫。 但是退什么? 退亲?退职?还是退什么? 为这个她还问了付宁的想法,因为都是从京城来的,她觉得付宁的很多想法站位都比较高。 付宁的意见是,先把亲退了,安家收集到的情况里有一条,有人见过那两个女子在顾家附近出现过,那么顾家参与了这件事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既然道不同,也就别硬挺着一路走,早散场早踏实。 至于讲习所那边,反正安晨冬一直都请着病假,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去上课,不如再等一等京城的消息。 安老夫人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当即就找了中间人跟顾家约个时间,见个面把亲退了,现在也不用说什么八字不合了,就说安晨冬病了,不耽误人家姑娘花期,还落下个好名声。 结果,她这边的亲事还没有退利落呢,旁边安晨曦家也有人上门来退亲了。 没错,就是安晨曦定下的那家人,说是请人又合了八字,发现这门亲事要是结了,对男方女方都不太好,所以商量退亲来了。 他们两家的亲事可比安家和顾家走得远,就剩下请期和亲迎了,本来都预备着过了国丧就操办的,现在来了这么一下子。 气得安晨曦的母亲把来说和的人数落了一通,连人带礼物一起扔到大门外头去了。 安晨曦却是不以为意,她本来就不满意这桩婚事,自己也说过要退婚,但是没人拿她的意见当真,现在人家提出退亲,正合她的心意。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安晨冬的床前吃着点心,自从安大人退了烧,她每天都跑过来看看他,给他说说外面的新鲜事。 安晨风看着一脸无所谓的亲妹妹,眉头都皱成死疙瘩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你都这么大了,退了这门亲,年纪相仿、门当户对的亲事在这江宁城里可就难找了!” “那就不在这儿找了呗!哥,咱们回欧洲去,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干呢!我还想接着读书,我想当大律师,将来站在法庭上,给那些受了冤屈的人们申冤,多威风啊!” 看着安晨风一脸不赞同的样子,她转了转眼睛,瞄到了旁边看戏的付宁,随手就一指,“要不……他也行!” 啥? 啥叫“我也行”? 付宁嘴都张大了,点心渣子掉了一身。 半靠在床上喝着鸡汤的安晨冬眼睛一亮,“对啊!静安是个好人啊!我记得你尚未娶妻,对不对?” “不是,我娶了!娶了!” 安晨冬兄弟还没说话,安晨曦就抢过了话头,“你瞎说!你们家就你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生活的痕迹,张妈妈都看过的!” 顶着安氏兄弟灼人的目光,付宁赶紧解释,“我妻子亡故了!” “啊?对不起!” “抱歉。” 安氏兄妹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都站起来跟付宁道歉。 但是从这天开始,就总有安家的人跑过来看付宁,弄得他别别扭扭的,心里直发毛,私下里跟安晨冬商量,想要回京城去了。 他还没有动身,给安老大人送信的人回来了,还带了一封书信回来。 信上说京里有消息,现任两江总督端方即将调任直隶总督,而接任的人选里可能性最高是张人骏。 他不仅是现任的两广总督,更主要的是,他跟袁世凯的关系很好,两个人不仅是金兰之交,还是儿女亲家。 现在不能确定安晨冬的事情是守旧派给留洋学生扣帽子,还是铁良他们给袁世凯找麻烦,所以一切行事都要低调。 安家成了年的男人们都聚在了一起,小声讨论着这封信,这可不是只影响安晨冬一个人,所有人都面临选择。 正在这时候,一个小厮着急忙慌的跑进来,都顾不上行礼,直接扑到安晨风的父亲面前。 “老爷,您快回去看看吧!小姐晕过去了!” 第141章 破妄 安晨曦病了,不像安晨冬的病那样来势汹汹,而是悄无声息的突然发作。 被人发现的时候,她无声无息的倒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管别人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中医看了,西医也请了,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中医把脉说是中正平和,西医的各项指标也正常,谁都说不出来安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的父母哥哥急得团团转,医生换了一波接一波,可是没有任何改变。 开始两天还能从牙缝里灌些米汤下去,后来牙关就撬不开了,汤水不进,人迅速的就虚弱下去了。 几家的老太爷、老封君又开始给他们家介绍些相熟的和尚、道士、道婆什么的,但依然是没有起色。 安晨冬病着的时候,这个妹妹总来看她,现在人家躺下了,他也想去看看。 但是安大人大病初愈,身子还是有点儿虚,大有又让他打发回京城去忙庄子的事情了,所以付宁就做了一回人形拐杖,扶着他过来了。 他们两个走到大门外面,正好赶上安晨曦的父亲陪着一个道士往外走,那道士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眉头紧锁。 两拨人擦肩而过,但是付宁却被叫住了,“诶?那位小哥请留步!” 付宁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肩膀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让他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是在叫他,“叫我?道长有事?” 那道士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又围着他走了两圈。 这如芒在背的感觉刺得付宁浑身不自在,还没等他开口,那个道士却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这小先生的面相好生奇怪啊!” 他又在付宁的脸上上下左右的一通端详,“明明已是死相,却又生机不绝,看起来是福薄之人,但是暗含着大造化,真是奇怪啊!” 他这番话说得付宁汗毛倒竖,好像被人扒了衣服,赤条条的站在天地间,无所遁形。 但是那个道士也没有再跟他说什么,而是转过头跟安晨曦的父亲说:“令千金有希望了,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找到了!” “他?”一根手指颤巍巍的指向了付宁。 “没错,就是他!” 说完两个人拉着付宁和安晨冬,一阵风一样又回到了院子里,直奔后院。 由于家里的主人不明原因的重病,所有的下人都是默默的进出,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厢房里传出一阵一阵的啜泣声。 付宁跟着安家人走进厢房,迎面的圈椅上坐着安晨曦的母亲,两只眼睛红红的,身后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婆子正在劝着什么。 看见自己的丈夫去而复返,她踉跄着两步扑过来,“有办法了,是不是?” 那道长又看了看安晨曦的面相,伸出手来掐算了一番,对主家说:“请屏退左右。” 付宁自觉的就要跟着人家出去,被一把拉回去了,“你可不能走,这件事全得着落在你身上。” 道士见房间里没有外人了,指着安晨曦跟付宁说,这姑娘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是被魇住了。 付宁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扎小人,或是在院里埋东西什么的。 道长噗嗤一笑,“话本子看多了吧?她是红鸾星动了,但是动的不是地方,落入了一片死地,成了个飞鸾入网的局势,出不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看着付宁,但付宁心里一哆嗦,总觉得这死地跟刚才道士说的死相有关系。 “那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破妄!现在需要一个人站在阴阳线上,破了她这份虚妄,但是这个破妄的人得是一个阴阳相继、破后而生的,本来是极难遇见的,但是今天还真就遇上了!” “我?”付宁指了指自己,见道士点了头,才接着问,“那需要我怎么做?” “你不问问对你自己有什么影响吗?”道士对于他的痛快有些诧异。 “我会死吗?” “不会。” “我会残吗?” “也不会。” “那就行了,您就说怎么办吧!”付宁听说自己性命无虞,别的也就不太在意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现在还是个穷得叮当响的旗兵,他没什么可损失的。 道士非常赞叹的看着他,“不错,就得是这份心性和磊落,才接得住这份造化!” 他跟付宁说,别的不用操心,只需要准备些说辞,得告诉这姑娘,她路走岔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再往前就是死路了,赶紧掉头回来,剩下的到时候听指挥就行了。 然后又跟安晨曦的父母说,“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晚一天姑娘就多受一天的罪,我刚才算过了,明天就是一个可以用的日子,咱们就定明天动手吧。” 事情一下子提速了,弄得大家都反应不过来,安晨曦的父母过了一会儿才追着问,要准备什么? 道长摆了摆手,别的他都有,但是得要公鸡,越健壮越好,颜色越艳越好,要十二只。 安家的下人们得了指示,全都到市场上买公鸡去了,一时之间江宁城里的各个菜市同时出现了一批买公鸡的人,两眼睁得溜圆,专挑那大个儿的。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付宁过来的时候,他们家满院子的鸡叫,也幸亏周围几家都是同族,要不上门打架的少不了。 道长选中的时间是日出之后、午时之前,选这个时段是阴气褪去、阳气生发,但是到了午时阳气太盛,就是过犹不及了,所以必须在午时前把事情了了。 付宁昨天想了一晚上的词儿,根本没睡多一会儿,就眯瞪了那么一阵儿,还做了个梦。 梦里一只大白鹅掉在一片沼泽地里,扑腾半天也出不去,最后沉下去了,当时吓得他一激灵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道士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太阳的位置,然后指挥着安家的下人们把安晨曦抬到一架竹床上,又把竹床抬到后院的正中间。 床架上挂着薄纱的帐子,遮挡着人们的视线,算是能保护些隐私吧。 竹床放妥当了,道士开始杀鸡取血,然后用鸡血在地上画一些谁都不认识的花纹。 他在这里忙碌着,有门房跑进来报告,说是好几位族中的老封君上门来了。 这变故弄得安晨曦的父母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知道他家今天有大事,怎么就非得这个时候上门,还是组团来的呢? 两个人迎出去了,一会儿都阴沉着一张脸回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老太太,还都一点儿不见外,进来就张罗着让人搬椅子。 她们全都围在了道士画下的血阵外面,不错眼珠的盯着院子里的事情,嘴里还对安晨曦的母亲说,她们都是来给晚辈站脚助威的。 其实她们那八卦的眼神早就出卖了她们的内心,付宁不知道这些老太太这么折腾,她们家里知道不知道,都是同宗同姓,这么起哄架秧子的合适吗? 但是他很快就没心思想东想西了,道士的血阵很快就画完了,他被要求站到一个离安晨曦最近的圆形花纹上,道士还在他脚边用鸡血划了个圈。 付宁心里默念着他昨天晚上想好的说辞,但是看了看周围坐了一圈的老太太,他又张不开嘴了。 那些话当着安晨曦的至亲说没问题,可是在座的这几位一看就是满脑子封建糟粕的老顽固。 甭管今天这件事怎么结局,她们都高兴不了,万一拿起长辈的架子诘问起来,不好收场不说,安晨曦在三亲六故里面基本上就社死了。 他眼珠一转,把安晨风叫过来了,因为脚底下都是鸡血,他一点儿都不敢移动。 两个人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安晨风蹦跳着又出去了。 道长在竹床的一侧设下了香案,手中的三清铃“叮铃”一声响,仪式开始了。 第142章 醒来 满院子浓浓的血腥气,还带着些禽类羽毛的臭味,熏得坐在四边上的老太太们直作呕,但是也没有一个人说离开。 付宁现在什么都闻不见了,听着道士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他紧张得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自从站在这个圈里,他就觉得自己半边身子发热,半边身子泛冷,眼前时不时就有黑影飞过去。 看着道长手里的木剑尖上挑着几张黄符,围着安晨曦走了几圈,“忽”的一下就无火自燃了,付宁也跟着一哆嗦。 道士把木剑放下,从香案上的一只盒子里拿出了一团极细的红色丝线,一端系在安晨曦的手腕上,一端系在付宁的左手中指上。 下面就看付宁的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被围在纱帐中间的安晨曦,开口了。 那些老太太们全都竖着耳朵,就等着听付宁说一说安晨曦的妄想是什么,结果他第一个词出口,她们就傻眼了。 付宁确实开始破妄了,但是他说的是英语! “安晨曦,你的内心并不认可婚姻是实现你人生价值的途径,不过是你屈从于世俗和惯例的妥协。 我也只是在你人生中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你对我并不了解,只是在这样一个亲人都觉得你应该结婚的时候,在世俗认为你失去了婚姻主动权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最差的选择。 所以,停止这些虚幻的想象,你没有见过我灰头土脸的时候,也没过过数着铜板过日子的生活,要知道柴米油盐也会耗尽人们的热情。 离开这片沼泽吧,勇敢去追寻你的理想,未来的大律师,热烈的玫瑰应该盛放在荆棘之上,自由的灵魂应该在九天翱翔!” 之所以要这么清楚明白的分析拒绝一段还没开始的感情,主要就是昨天道长说的那个“死地”。 他悄悄跟那个道士问了一句“死地?”,然后指了指自己,人家是轻轻点了头的。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叙述,几股小旋风在他周围的地上凭空而起,带着地上的尘土忽忽悠悠的奔着安晨曦而去。 旋风围着竹床转动,搅得那纱帐上下飘了起来,隐约能看到安晨曦的呼吸好像越来越有力了。 等付宁的最后一句话讲完,几股小旋风合成了一股,把竹床包在里面,所有的纱帐都向天上飘起来了。 道士把手里的三清铃摇得疾风骤雨一般,对着付宁大喝一声:“断!” 付宁随即举起了右手,他掌心里握着一根雷击枣木的木刺,横着向连接他和安晨曦的红色丝线划过去。 说来也奇怪,若是在平时,这么细的丝线动作稍微大一些都能断掉,可是今天在一股一股的旋风里,它居然纹丝不动。 而付宁握着木刺划过去的时候,在空气中还感受到了一丝阻力,木刺越是靠近红线阻力越大。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一冷一热两股气在互相碰撞,手抖得都握不住木刺了。 但是梦境里那只终陷泥淖的大白鹅一再从他眼前闪过,为了不让这噩梦成真,他始终提着一口气在嗓子眼儿。 心里不断默念:安晨曦,醒过来!你还有梦想没有实现!你还有好几十年的好日子没过呢!醒过来! 在不断的拉锯交锋中,一股红光从安晨曦的方向顺着丝线闪过来,没入了付宁的中指,红线的颜色开始暗淡了下来。 空气中的那股阻力一下子就消失了,木刺也终于贴到了丝线上,这回稍稍一用力,丝线“砰”的一声就断了。 旋风也咻乎一下消失了,好像刚刚的猎猎风声都是人们的幻觉一样。 付宁手里的木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右手不受自己控制的哆嗦着,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那道士把手里的桃木剑一收,两步蹿到竹床边上,一道黄符贴在了安晨曦的额头上,眼见着姑娘的眼珠就开始在眼皮底下转动起来了。 旁边早有婆子备下了参汤,这回安晨曦的牙关一捏就开了,几口参汤顺利的就送下去了。 “成了!成了!咱们姑娘把参汤喝下去了!”那个跟着安晨曦去京城的张妈妈惊喜的叫了起来,然后就控制不住的站在一边抹上眼泪了。 付宁也喝了一杯参汤,身上一会儿就有劲儿了,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脚都站木了,但是没有得到道士的指示,他也不敢随便移动。 仔细给安晨曦把了脉,道士满意的捋了捋颌下的胡子,对着付宁一招手,“可以了,你出来吧!” “呼~~~”这回付宁是彻底放心了,拖着发麻的腿脚一瘸一拐的从那个鸡血画的圈里走出来,一边慢慢的活动着腿脚,一边往道士那边走。 安晨曦的父母哥哥都围在竹床边上,看着脸上已经有些血色的女孩儿,脸上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道长,我女儿是不是就没事了?”安晨曦的母亲抖着声音问。 “没事了,虚妄已破,凤舞九天,令千金桎梏已除,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你们也不要过多的约束他。” 安家的下人们又抬着竹床进屋去了,家里主母又精气神满满的吩咐人各种采买,要给女儿好好补一补。 可是周围坐了一圈的老太太们不乐意了,她们都是族中辈分高的长辈,今天是特意来看安晨曦的。 要说安晨冬和安晨曦两家都不是安氏一族中的嫡支,但是一个从政、一个从商,日子不说是风生水起,也是有声有色。 族中对这个是乐见其成,毕竟谁不愿意自己的族人过得好呢,将来都可以互相提携,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可是他们看不惯的是安晨曦,这个小丫头片子跟着经商和读书的父兄在西洋住了几年,回来之后穿洋装、说洋文,这回还一个人杀到京城去了。 弄得他们这几家在江宁城里被议论了好些时日,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将来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奈何她们听不懂,不知道付宁叽里咕噜的在那儿说了什么,也就没有什么妄想的把柄握在手里。 眼看着仪式结束,安晨曦也救过来了,人家都要散了,她们坐不住了,其中辈分最高的那个老太太把付宁叫住了。 “这位小先生,贵姓啊?与我安家是什么关系啊?” 要是搁在以前,付宁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就是避重就轻的和稀泥。 但是现在的付宁可不比以前了,经过天津一行,他现在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能力是蹭蹭见涨,这几位老太太一进来,他就琢磨过了。 现在他那个脑子跟上了油似的,咔咔转的比翻身都快! “回老太太的话,我跟主家没什么关系,就是给道长帮忙的。” “哦,那我们家丫头是怎么了呢?都说是破妄,她有什么妄想啊?” 付宁能把红鸾星动结果落入死地说出来吗?当然不能啊! 现在就是他表演的时候了! 付宁清了清嗓子,几步往老太太们的方向凑了凑,故作神秘的说:“听道长说,安小姐是撞了什么东西了,那个玩意儿有妄想,得破了它!” “那你说什么洋文呢?” 付宁往西边一指,那不干净的东西是从西洋来的,不说洋文它不明白啊! “那她爹、她哥哥都会洋文,干嘛找你个外人来呢?” 嗐~~~,您老考我?这不就是人情世故嘛,您想啊,那家伙知道谁跟安小姐亲,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了,我一个外人,才不管这个呢! 它听得懂,咱们就送送它,要是装不懂,那就灭了它!不怕威胁啊! 这一通白话下来,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几个老太太愣是没找出硬伤来,还觉得挺有道理,互相讨论着就回去了。 旁边交代完了注意事项的道士看着他这番唱念做打,笑着对着他行了个礼,“小先生,既然接住了这番造化,有些事就别强求了!” 付宁还了个礼,还没说话,屋里又传出一声惊呼,安晨曦醒了! 第143章 搭线 付宁听见安晨曦醒了,眼神向那侧厢房飘了一瞬,回头刚想跟道士再说话,却发现他人不见了。 他还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不要强求呢,赶紧拉住一个匆匆路过的小厮,问他道士去哪儿了,那人随手一指大门,说是刚才看见他出大门走了。 付宁紧跟着跑到大门外面,寂静的小巷里空无一人。 但至少安晨曦的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付宁也可以踏踏实实的回去了。 江宁城里的人们听说了这个事儿,传的是更加离奇,好几家人出重金想要找这个道士,或是相面批命,或是点穴,或是问问前程。 可是这位道爷就像没出现过一样,凭空而来,凭空而去,谁也说不出他姓字名谁,也说不出他的往来经历。 只有几个常在长江边上垂钓的人说见过他,在一个夕阳正好的傍晚,他驾着一叶小舟,顺着江水悄然而去了。 付宁是没时间再想别的了,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眼看就是农历三月了,他回到京城还要转去宣化,时间还是挺紧的。 安晨冬的身体还是有些弱的,这边讲习所的差事也还挂着,所以不能跟他一起回去,两个人正在琢磨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的时候,安晨风来了。 “不用头疼这个了,我明天要去天津,让付宁跟我一路走吧。” 安晨风本来前些日子就该走,但是因为妹妹的事情耽搁了。 这下付宁心里踏实了,现在这种长距离的出行并不方便,交通工具是一部分原因,再有就是安全问题,这些年大小战乱不断,地方治安都不太好,走个路被劫是常事。 所以安晨曦带着个婆子就杀去京城的举动,只能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付宁带过来的种子经过两个人的筛选,大部分都让大有带回京城了,现在他只有一个随身的箱子,安晨风说出发,他是提起来就走。 安家的船停在下关码头,他们得顺着长江到上海,坐火轮船走海上到天津,因为运河的河道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不能走船了。 安老夫人回来的时候是提前上岸,他们坐了一天的马车,这次是纯走水路,付宁心里哆哆嗦嗦的,实在是晕船晕怕了。 没想到,这回他在船上居然好多了,除了有些大颠簸的时候会头重脚轻,平时居然不吐了,还能在船上走两步。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虽说他一个北方人晕船不新鲜,但是整天吐个没完也太丢人了。 在船上两个人没事还可以聊聊天,安晨风很小就跟着父亲去欧洲了,他们家是做布料生意的,什么绫罗绸缎都往西洋卖。 开始的时候是在租界找洋行做代理,后来发现两边差价太大,他们也不是那大的织造世家,他父亲狠了狠心,就带着他去欧洲做直销了。 现在家里也不光是卖布料,还收购一些农产品运过去,再从那边运棉布和羊毛呢子回来,这么一来一回的也能赚些钱。 安晨冬家虽然一直都在当官,但是安老夫人是个会经营的,最开始就在他们家入股了,支持了一部分本钱,现在也是按年分红。 生意做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家想着也学学上海的盛家,打算进口几台织布机,在北方开个纺织厂。 安家在南方竞争对手太多,所以把眼光放到了天津及其周边。 而且他年前还来过一趟上海,他有一个欧洲的朋友在这里工作,是西门子驻中国办事处的员工。 安晨风是觉得近两年西门子的业务扩张非常迅猛,肯定还会开设办事处,他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 “那个小伙子是晨曦的同学,你肯定猜不到我妹妹在欧洲是学的什么!” 这话让付宁起了兴趣,“不是法律吗?她不是一直嚷着要做除暴安良的大律师吗?” “那个皮丫头,从小就好动,她是七、八岁到的欧洲,跟着我们走过很多国家,最后在德国待的时间最长,她考了一个无线电的学校,成绩还真的是很不错呢!” 安晨风说着好像又看见了那个蹦蹦跳跳的活泼女孩儿,“我们真的不应该让她回来,本来还有一年她就能拿到毕业证了,那个时候就应该把亲事退了,让她高高兴兴的待在德国。” 无线电?真的是没想到。 “是发电报的那个无线电吗?”付宁对于这个专业几乎一无所知。 “对,就是那个。西门子公司最开始就是做电报线路和维护的,后来才有的发电机和各种电气设备。” 安晨风读的是商科,但是对各种设备都很感兴趣,进口织布机就是他一力主张的,参股的几家人里只有安晨冬家是支持的,所以这次开纺织厂的事情算是他们两家联手。 越是这样,安晨风越是谨慎,小叔叔家这样信任他,他必须得一炮打响,不能让他们赔钱。 这次到天津,一是给厂子选址,再有就是看看进口机器的价格,他们也能从欧洲直接买,但是运费很贵,得两下权衡一下。 对于这个事情,付宁觉得可以多看几个地方,除了天津,山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同样都有口岸,山东的可耕种土地更多些,在本地原材料的供应上可能有些优势。 安晨风听着觉得有道理,就在这次的行程上加了一笔,同时也问付宁他认不认识洋行的人。 “美国洋行行吗?”付宁没什么把握,因为现在选择美国洋行的人不多,他们的产品确实还比较糙,不过从欧洲代购可以拼船,能省些运费。 安晨风觉得可以看看,因为他们是能够自己联系厂家的,讲价的空间还是有的。 就这么一路聊着,轮船就在天津港靠岸了,付宁带着他直接去了查理他们的洋行。 这个时候的北方也就柳树绿了,山上的桃花都刚刚吐出花蕾,老话说:三月上坟花不开,二月上坟花开败。 今年就是三月上坟,天气都还没有转暖,小冷风依然可以轻易的打透人们身上的衣服。 付宁在江宁待了将近一个月,在码头上走几步、蹦一蹦就适应过来了,安晨风可是被冻得够呛,虽然也穿着厚衣服,但是双手不自觉的就抱上肩膀了,牙齿格格打战。 等到了洋行,看门的还是那个杜大爷,依然低着头唰啦唰啦的扫着地,付宁一看见他,脑子里就是那口冒着烟的油锅,心里就得突突两下。 “杜大爷!”付宁远远的招呼着,“莱恩在呢吗?” “呦呵,付小先生又来了!他在呢,进去吧!” 大个子莱恩看见付宁特别热情,上来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听说他还给带了个潜在的客户过来,更是乐得开了花,非要请他们到家里吃饭。 付宁婉拒了,他实在是不想再考验自己的牙口了,安晨风好像也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经历,一再表示不用这么客气。 洋行里还有两个中国人,看着他们为了顿饭推来推去呵呵的笑,最后他们还是一行人去吃了中国菜。 给两方搭上线,后面的事情就不归付宁管了,他第二天一早就坐着火车回到了京城。 这一走一个月,得先去舅舅家报个平安,而且今年是给二姐上新坟,得提前几天去,这都快晚了。 看见他回来了,富海总算是放心了,上坟的东西他们都预备好了,就等着付宁了。 等到上坟的时候,看着纸钱在坟前忽亮忽暗的变成一摞灰烬,付宁又想起了他梦中的那只大白鹅。 用手把墓碑上的灰尘掸了掸,他心想也许这辈子真的是他对不住二姐了,搞不好人家命里是有一劫,但是自己一掺和,才直接成死劫的。 富海和桂平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见他在坟前就这么蹲着,半天不起来,以为他又伤心了,忙着一左一右的夹着他站起来。 “行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得看开,回去吧,日子还得往下过呢!” 是啊,日子还得过! 付宁拍了拍墓碑,“二姐,我回去了。” 一股暖风吹得他们的衣裳都飘了几下,春天来了。 第144章 果子园 过了清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比付宁早回京城的大有上门来请他,说是庄子那边都准备好了,问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那当然是越早越好,付宁又对着跟安晨冬一起制订的种植计划、面积、间隔等等,细细算了一遍,把种子又核对了一遍,两个人就坐着马车奔宣化了。 跟着他们两个一起去的除了一个赶车的车夫,还有安府的一个管事的,马车后面牵着付宁的小骡车,他把这个庄子的事情做完还得去赵家庄,没有个交通工具真是不方便。 不得不说,跟着人家出门就是比他自己单打独斗舒服多了,在哪儿打尖,在哪儿住店都是安排好的。 路上那个管事的还指着沿途的村镇、古迹给他们讲解,恍惚间付宁觉得自己像是报了个旅行团,一路都是游山玩水的放松感。 跟去赵家庄的路不同,出了居庸关他们便向着宣化府相对平缓的地带前进了,从起伏的群山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付宁真的是感到了天地宽广。 管事的姓王,三十多岁,家里几辈子都是在安老夫人的娘家干活,他是陪嫁到安府的,宣化这边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这次是特地跟着他们出来的。 王哥用手虚虚一指,让付宁往远处看,“那边就是正在修的铁路,听说都开始铺那个铁轨了,据说等到明年咱们就不用赶着马车来了。” 付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不少人,具体工地的情况是看不清楚的,但他知道这条京张铁路修的是非常不容易的。 这里地质条件非常复杂,预算还有限,英国和德国的公司都盯着呢,但凡有一点儿不确定,他们就准备接手。 可是这条中国人自己设计修建的铁路就在他们狼一样的目光底下,一点一点的修出来了,不仅在设计上无懈可击,还比预算的金额节省了不少银子,这块肥肉他们算是没有吃到。 离开铁路工地又走了半天,一条大河从付宁眼前汩汩流淌向东,王管事指着河上的桥说:“到了,过了这条河就是咱们家的庄子了。” 这座桥既不是石桥,也不是铁桥,它的桥墩是一个个用铁丝网围成的圆柱,里面填满了大石头,桥面上铺的是一条一条的木板,两边也没有栏杆,马车从桥上一过,付宁觉得整个桥面都在一起颤悠。 他忍不住回头看着自己的骡车,生怕那骡子一脚踏空了,再带着他的车掉到河里去。 王哥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骡子,笑呵呵的说:“不用担心,那牲口都灵着呢,掉不下去。” 又指着脚下告诉付宁,这桥面上之所以铺木板不用石板,一个是防滑,再有就是这条河隔两年总要发一回水,桥面冲跑了能保住桥墩,木头也便宜。 付宁的注意力一下就从骡子身上转移了,等王哥说完了这座桥,他们也过了河了。 河边上是一条土路,两边都是大杨树,现在满树都是黄绿色的嫩叶,一股略带些苦涩的植物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折着嫩枝,手一扭就把树皮跟木心分离开了。 他们把那短短一节树皮的小管拿在手里,用石片把一端的表皮一削,然后叼在嘴里使劲一吐气,“呜呜”的哨音在树林里回响,看得付宁也想上手做一个玩儿。 看见有马车过来了,他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伸着头看着他们,有胆子大的迎着马车问:“你们找谁啊?” 王哥一指村子,“京城来的,叫老郭来。” 然后就有孩子撒腿往村子里跑,嘴里还喊着:“郭大爷,京城来人了,寻你嘞!” 马车放慢了速度,小跑着拐了个弯儿,眼前是一大片沙地,分着一垄一垄的地沟,有人正在把铺在地上的麦秸和干草扒开,露出里面一根一根的树藤。 看着付宁好奇的目光,王哥特别自豪的说:“没见过吧,这都是葡萄,咱们也种的是龙眼葡萄,虽然比不上沙营的贡品,品相也算是不差了。” 又用手对着村子的方向一划拉,“再往里是杏树,种的都是黄杏,还有后面山上,半山坡的金丝小枣。” 哇,这是个果园啊! 王哥说,这个庄子是专门为了给老夫人陪嫁建的,先是买下了这片荒地,然后从别的庄子上迁了二十来户侍弄果树的好把式过来,经营了快三十年了,这个村就叫果子园。 在江宁城里选庄子的时候,安老夫人特意把这个地方挑出来给他们细细说了,最后安晨冬和付宁也选定了这个地方。 “你们选这儿就算是选对了,老夫人特别满意。” “为什么?”付宁好奇的问。 “嘿、嘿。”王哥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往四周看了看。 “这个庄子可是我们府上最挣钱的庄子了,每年就是收的这些葡萄、黄杏和小枣,除了送给府里一些,剩下的或是卖了鲜果,或是做了干果卖,然后再跟府里分账,日子过的是宽宽绰绰的。” 看付宁还是不明白,他才接着说:“我们大少爷研究的那个东西,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是大好事,做成了是大功德。 但是要是得一年一年的试就得选这样的地方,他们不靠种粮食生活,这村里的三十亩地,平时就是种点儿鲜货、种点儿菜,要不然就靠三十亩地养活百十口人,那是做梦呢!” 哦,付宁真的是醍醐灌顶,他和安晨冬光想着做为试验田哪里合适,却没有考虑过当地人的生计。 这种种植试验可是随机性很强的,绝对不可能保证增产,开始的时候减产是大概率事件。 如果一个村子的人都指着这些土地上出产的粮食生活,那不是害死人了嘛! 受教了,受教了!以后真的是要在这方面多注意,现在的经济链条又短又脆弱,绝对不能当那“何不食肉糜”的人!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往前走,远远的就看见来接他们的人了。 领头的是一个黑黑的汉子,留着络腮胡子,身量不高,胳膊、大腿上都是鼓鼓囊囊的,不说他是庄头儿,付宁百分之百会认为他是土匪。 “王管事的,辛苦啊!”人还离得老远,打招呼的声音早早的就传过来了,听得出来是中气十足。 “老郭,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啊!”王哥从车上跳下去,几步迎过去,“前些日子跟你说的那个事儿,今天就是干这个来的。” 两个人见了面都是亲亲热热的一抱拳,然后王哥指了指付宁和大有,“大少爷的人,地怎么种听他们的。” “没问题!地都是主家的,自然是老夫人说了算,而且还让了一成果子钱给庄里,大家都没话说,让干什么干什么!” 付宁这才知道,安老夫人为了能让安晨冬踏踏实实的做研究,改了跟果子园分账的比例,用一成租金换了他们的地,让两个科研菜鸟敞开了折腾。 这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 老郭身后跟着的都是庄子里说得上话的人,有葡萄地主事的、有卖果子的大拿、还有庄子里专门给果树看病的老爷子…… 一行人都跟王管事的打了招呼,才上上下下的仔细端详付宁,大有他们见过,是安晨冬的长随,那这个面嫩的小年轻就是安大少爷的那个朋友了。 付宁也不怯场,大大方方的让他们看,跟在王哥后面问庄子里这三十亩地都是怎么分布的。 老郭跟身后的人隐晦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招呼着付宁他们三个往村子里走。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 果子园里就要有大改变了。 第145章 酒后吐真言 果子园里有个小院子是专门给主家盖的,每年京城都有人过来看看果子的长势,秋天有人过来对账,都是在这里住的。 院子不大,一溜儿三间北房,老郭前两天就找人收拾好了,被褥都晒过了。 一进门就是两眼灶火一左一右,有两个裹了小脚的女人围着锅忙活着,见他们进来,年纪大的那个笑着打招呼。 “他王叔来了!快歇歇吧,饭这就熟了!” 王哥应了一声,跟付宁介绍,做饭的是郭庄头的老伴和大儿媳妇。 绕过一扇木头隔扇,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大抵在北方,待客的硬菜除了大肉就是各种油炸的东西了。 大片的猪肉和豆腐做的蒸碗,那肉肥得都看不见瘦肉丝了,一人一筷子就抢没了,剩下的荤汤还能蘸着莜面窝窝吃。 剩下的就是炸丸子、炖丸子,蔬菜就是两盘拌野菜,一盘是杨树叶子,另外一盘付宁就不认识了。 这顿饭吃什么不是重点,郭庄头上来就开了一坛子酒,每人都倒了一碗。 而且每个人都热情的端着酒碗跟付宁搭话,说什么“京城来的先生,乡下地方受委屈了,敬一碗!”、“来一趟不容易,多吃多喝,敬一碗!”…… 反正端起十碗酒得有七碗是敬付宁的,这酒还是度数高的,闻着都有些呛鼻子。 付宁是有点儿酒量的,那也架不住这么灌,一会儿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大有本来还想拦一下,被王哥在桌子底下一拽,也就不说话了。 几个陪客又打了两圈酒,大有年纪小没见过这个阵势,直接就出溜了。 郭庄头看着酒喝得差不多了,才跟付宁打听,他们到底是就种这三十亩地呢,还是有打算把果园都安排上种东西? 还有就是庄子上这些果子,以后是主家看着卖呢,还是他们照往年那样自己处理? 付宁咧着嘴嘿嘿傻笑着,晃晃悠悠的伸出两个手指头,“大爷,我们就两个人,三十亩地累死也种不过来啊!” 他又抄起筷子,在半空中比划了半天,最后对准了一个丸子往下一杵,夹是夹不上来,但是正好串在筷子上。 吃口菜,压压酒,他又抓着郭庄头的胳膊往自己怀里带,凑在他耳朵边上,状似小声说,其实声音大得都震耳朵。 “我跟安大人是志趣相投,不为别的,就为这个种子,得拜托你们多帮忙!”说着把酒碗端起来,也不管有没有酒,直接撞了郭庄头的酒碗一下,就往嘴里比划。 “敬您一个,真的拜托了,这个种子要是改良好了,咱们这三十亩地,不往多了说,总能比现在多收三成! 果树,我没学过!要是早知道现在有果园的事儿,当初也该学学果树专科的!” 然后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酒碗在每一位陪客身边都说一遍,把碗都撞了一遍。 那个岁数最大的老爷子抓着他的胳膊追问了一句,“那卖果子的事儿呢?” “什么卖果子?卖什么果子?我们俩就管玉米和土豆,其他的不归我们管!” 这句话总算是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松快起来了,郭庄头站起来抱着付宁的腰,把他摁在椅子上。 “这实诚小伙子,今天这么喝,明天准得头疼!老婆子,老婆子,做碗醋汤来,大家也都喝一碗!” 外面应了一声,很快一大盆热乎乎、酸溜溜的汤就端进来了,王哥亲自盛了一大碗,哄着付宁全都喝了。 眼瞧着大有在桌子底下爬不起来,付宁也是软软的站不住脚了,庄子上的人扶的扶、架的架,把他们两个一个东屋、一个西屋,囫囵个儿的扔到炕上去了。 这炕连着外面的灶火,早就烧得热乎乎的了,现在的宣化虽然已经回暖了,但是早晚还是冷得很,哪怕灶坑里就添一把柴火,这屋里就不是瘆人的凉。 王哥把庄上的人都送走了,自己又回来看了看付宁,见他脸上红红的,额头都冒汗了,才给他掖了掖被角,回西屋看大有去了。 直到他吹灭了油灯,把房门关好了,闭着眼睛睡着的付宁才长出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 他是喝了不少,但不至于醉成这样。 那一坛子酒刚一打开,他就觉出不对来了,这几个人再一起哄,要唱什么戏,那就是明摆着的了。 无非就是想要他酒后吐真言嘛! 那他就好好说说,他跟安晨冬就是想要拿这里做试验田,至于人家的果子怎么处理,还真没有关系。 不过现在看来,果子园每年给安府报的账肯定有猫腻,王管事的也必然在里面掺和了一脚。 要不然他一个总管宣化的干嘛跟着他们翻山越岭,不过是不放心罢了。 这回应该就行了吧?他这真言都吐成这样了!可惜这身衣服都叫酒泡了,他还没穿过两回呢。 心里吐槽着,连日赶路的疲惫,加上酒气上涌,热气一熏,付宁是结结实实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王哥昨天没怎么喝酒,自然是没事儿,大有比他早起来也没多一会儿,他们两个在水缸边上一碰头,大有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郭大娘已经带着儿媳妇把昨天的锅碗都刷干净了,看着他们俩起来了,赶紧烧火做了两碗炝锅面。 下午,付宁跟着老郭在村子周围看了看地形,果子园这三十亩地主要分布在村子后面到山脚下这一块儿,靠近葡萄地的这边也有几亩,但是土质就是砂质的了。 付宁拿着纸笔,一路走一路画,果子园的地形一笔一笔的在纸面上鲜活起来了。 晚上又拿着他们的种植计划往里套,就跟拼图似的,这两种玉米要拉开距离,中间可以种安晨冬的几号土豆,那两种玉米要混种,四周种哪种土豆…… 算好了把图纸给大有再讲一遍,他才是长期要驻扎在这里的人,必须把每一种植物的种植意图都交代清楚了。 剩下的事就交给老郭了,他带着人把种子按要求种下去,再把付宁写好的牌子插在相应的地里。 一场春雨像掐好了时间似的飘了下来,给播种完的土地浇了个透,等付宁准备动身去赵家庄的时候,最早种下的玉米和土豆都有发芽的了。 他的小骡车适合在城里跑,那窄窄的车厢在村子里运东西一点儿都不方便,所以这两天他拜托郭庄头给他找了辆大点儿的板车换上了,等到他回京的时候再换回来。 付宁一个人拉着些粮食往赵家庄走,安晨冬曾经建议他放弃这块盐碱地和后山的那块地,把精力全都放在果子园。 但是他觉得,这个时候有个备份是很重要的,而且果子园那个地方跟自己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手里没有底牌总是不踏实。 所以,付宁还是决定把赵家庄开发一下,就算是做个退路,他将来也有悔棋的底气。 一进大西沟,进进出出的人就不断有跟他打招呼的,让付宁恍惚觉得是回了家了。 村口的大树底下,坐了一圈的妇女,都拿着针线活边做边说话,几个小孩儿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玩耍。 一看见付宁的骡车,有个瘦高的女人就站了起来,把蹲在旁边玩蚂蚁的孩子抱起来,迎着马车走了几步。 “真是付兄弟回来了!”她往车上找了一圈,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大丫她干爹没来啊?” 是三虎媳妇,这大半年没见,她瘦得厉害,两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跟着少爷出门儿了。”付宁说了一句,从车上拿了一小袋干枣递过去,“给大丫磨磨牙吧。” 付闯上回走的时候,嘱咐了他好几回,让再回来的时候给他干闺女带点儿吃的,这干枣是付宁特意在果子园找的。 山神庙那两间破房比去年更破了,补过的屋顶又露天了,去年种下的树苗就活了两棵构树。 付宁把骡车卸了,站在门口一叉腰,这么多活儿先干什么呢? 第146章 你怎么又回来了? 安居乐业,得先安居啊。 付宁决定先把房子收拾收拾,至少得先有个窝。 幸亏他从果子园走的时候,把人家扒拉开的去年冬天给葡萄保温的秸秆和干草拉了不少。 现在都派上用场了,不仅可以做燃料,还能凑合把屋顶盖一盖。 干着干着,付宁有点儿心酸了,他真的是羡慕死安晨冬了,工作不顺利,说换地方就换了,想要试验田,家里出手就是个庄子。 再看看自己,没头苍蝇似的撞了两年,还是要什么没什么。 再说研究,现在虽说都没有团队,但是大有是一直跟着安晨冬留学的,做实验记录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庄子上的人都能帮忙做基础工作。 他还是只有自己,连个能搭把手儿的都没有。 不过比较这种事儿吧,不光是往上比,还能往下比啊。 他再怎么捉襟见肘,也没有真正的挨过饿,旗兵这个身份一个月至少还能给他带来个保底收入。 这要是换个每天两眼一睁就欠三顿饭钱的,他还研究什么啊?光活着就精疲力尽了! 所以,人得知足不是?! 这么胡思乱想着,自己劝着自己,付宁把屋顶补上了,还在屋檐底下搭了个简易灶。 房子的角落里堆着他们没有带走的家伙事,都落满了尘土,他把小东西都装在两个木桶里,挑到河边上涮干净了,又打了两桶水,放上他从京城带过来的明矾。 生活上条件艰苦些,付宁觉得都可以忍受,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到了晚上,偌大的半座山就他一个人。 到处都是黑黢黢的,除了星星、月亮,什么光源都没有,周围静得恨不得一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是既希望有点儿声音,不要这么静得他心慌,又害怕有点儿声音,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过。 为了晚上不要再自己吓唬自己,付宁把白天的事情都安排得满满的,争取天一黑就能倒头就睡。 几天下来,房子收拾出来了,从塌了的那间房子里扒出些砖头,和上些泥,好歹的搭了个台子,算是不用打地铺了。 山脚下的那块盐碱地,四周撒上了碱蓬草的种子,中间盐碱情况最厉害的地方,他只能换土了,把原来的土挖出来拉到河边,把山上冲下来的土拉过来铺上。 这两天也不知道是不是适应这个劳动量了,晚上居然睡不着了! 他提溜着一颗心,数羊也不管用,就背古文,还越背越精神。 就在他烦得揪头发的时候,听见门外的夜色里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在不断的向他靠近。 付宁开始觉得是自己幻听了,可是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真真的,他还掐了自己大腿两把,确定没有做梦。 等到有火光映到他没有糊纸的破窗户上时,他确定就是有人来了。 不知道是敌是友,他也不敢出声儿,从脑袋底下的干草里拽出了一把小刀。 这刀是临走的时候连安给他防身的,说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吹毛断发! 但是不算刀柄,整个儿刀身也就十五厘米长,付宁觉得这把刀拿在手里,有种要上桌吃手把羊肉的意思。 他跟连安开玩笑,说是要给他换把大刀,至少得是把短剑。 结果连大爷脑袋一摇,你想都别想! 就你那个战斗力,真跟别人打起来了,这把刀出其不意捅人一刀还行,弄把大家伙,让人夺过去了,反手就能把你剁了,那还不如赤手空拳呢! 付宁当时撇了撇嘴,把刀收起来了,但是心里也知道这大哥说的绝对是实话。 现在他所有的勇气和安全感都落在这把刀上了。 三、二、一!到了! 四处漏风的破门被人轻轻的抬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的靠在了一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打着火把迈进了这间破房子。 火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像只怪兽一样靠近了付宁。 付宁深吸了一口气,也没出声儿,把手里的短刀像投标枪一样就扔出去了。 他的准头儿还是可以的,但是来人不慌不忙的一偏头,随手一个反握,就把刀柄捉在了手里,然后噗嗤一笑,“哥,怎么胆小成这样?” 一声“哥”,把付宁的魂儿叫回来了,他借着火光一端详,用手在身下的草垫子上狠狠一捶。 “付闯?你丫的怎么又回来了?!这大半夜的,想吓死谁啊!” 来人举着火把咧着嘴笑得很开,不是付闯又是哪个? 不同于上次回来穿了一身西装,这次他穿的就是原来在家干活的那身短打,辫子在脖子上一绕,扔在人堆儿里一点儿都不起眼。 他笑着把火把找了个墙缝插进去,随意往付宁身边儿一坐,“我这不是想你了吗?” 诶呀~~~,付宁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往旁边挪了挪,这鸡皮疙瘩起的。 “说实话!” 付闯半天没有说话,付宁等得人都眯瞪了,才听见他说:“哥,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边待着能干点儿什么?” 付宁没有接话茬,也没有打断他,就是这么安静的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一起东渡日本的这三个人,目标最明确的就是小吴,他要进东京大学学地质,现在还在预科学校补习语言和其他课程。 罗旭本来是抱着走一走、看一看的心情出去的,谁知道机缘巧合之下,一头扎进了东京炮兵工厂,每天恨不得能搂着枪炮睡觉。 现在更是为了研究的深入,开始跟小吴一起上学了,只不过他的目标是机械罢了。 这时付闯的存在就有些尴尬了,他又不打算上大学,所以没有在预科学校上课,原来还能跟着罗旭去兵工厂,现在只能无所事事的到处闲逛。 每个月连安都给他的账户里打钱,弄得付闯特别不好意思,什么正事都没干,还得花着人家的钱,他就跟罗旭商量,要不他回国吧。 罗旭不想让他走,说是你回国更没的干,不如就在东京,多认识些人,将来能多不少的路。 但是最近有不少人找上了他,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旭大爷终于松口让他回来了,告诉他想不明白就去找付宁。 所以这个家伙坐着船就回来了,没在京城找到付宁,估摸着他就跑宣化来了,回家换了身衣服,他也跟着回到了赵家庄。 “什么事让你乱了阵脚,这么急慌慌的就跑回来了?”反正也睡不着了,付宁干脆把腿一盘,打算跟付闯秉烛夜谈了。 “同盟会。”付闯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小心的看了看付宁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异常,才接着说,“他们有人接触我,想让我跟着回来搞点动静。” “你加入同盟会了?” “没有。”付闯摇了摇头,他跟付宁说,在东京他遇上过几次同盟会的集会,也听过他们的演讲。 “哥,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但是又觉得他们说的话有点儿想当然,要不是跟着你们混了这两年,很多话我都听不懂。 他们说得那些将来,我要是个种地的,或是做小买卖的,都不知道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而且付闯还想着连安、罗旭、付宁和桂平都是旗人,要是自己成了革命党,不就站到他们对面去了吗? 再说,要是大清真没了,他们几个不就没有那铁杆庄稼了吗,那他们靠什么活着啊? 听到这儿,付宁绷不住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是你这个小胳膊、小腿儿阻挡得了的吗?” “那你是建议我加入他们了?” 付宁有点儿拿不准,付闯现在跟同盟会的接触并不是有什么政治觉悟,或者是诉求,而是纯粹觉得这帮人不错,说得有点儿意思,还是绿林义气的那一套呢。 “二哥说再看看,不能让我稀里糊涂的给人当刀使。” 二哥?是谁? 第147章 谣言 说到这个,付闯就兴奋起来了,“二哥就是罗旭。” 看付宁有点迷惑,他张开手往东一指,“罗旭,旭大爷?你忘了?他们走的时候改的名字!” 哦,要是这么说,付宁就有印象了,“他们还用这个名字?直接改名了?” 付闯一点头,小吴是直接就用吴清的名字在日本上的学,旭大爷开始还用溥旭的名字,结果老有不相干的人跟他偶遇。 弄得他觉得自己就是大街上耍猴儿的那只猴,干脆也把名字给改了,日子才清静下来。 啊,那旭大爷是二哥,大哥呢?连安? 付闯笑着一点头,连安的岁数最大应该的。 “你们还给排上顺序了?!我呢?” “三哥。” “你和小吴谁是老四?” “吴清,再怎么着,人家学上得多啊!我给自己整了个老五,必须得比桂平大啊,他老六!” 行吧,桂平老六。 “你们怎么想起弄排行来了?搞得好像下一步就要替天行道去了似的。” 付闯跟他解释,开始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叫,就是一直管连安叫大哥,有一天罗旭问他,为什么只管连安叫哥,他也没比连大爷小多少。 当时就给付闯问懵了,说您是皇族啊,一直叫大爷的,不敢跟您称兄道弟啊! 罗旭听了先是一愣,然后叹了口气说:“这个时候,皇不皇族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没两天了,你也叫我哥吧,连安老大,我老二,都排上吧,将来就得靠咱们兄弟自己闯了!” 付宁听着一皱眉头,旭大爷这是知道什么了? “你回来了,有没有关照小吴,让他好好看着旭大爷?千万不能让他回来!” 说到这个付闯就严肃起来了,“说了,四哥说天天跟二哥绑一块儿,保证人丢不了!” 虽说是半座山上就他们俩,付闯还是凑到付宁耳朵边上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二哥也知道,他让我跟你说一声,尘埃落定之前,他绝对不会露面的,让你们放心。” 这个付宁相信,溥旭,现在得叫罗旭了,他的政治嗅觉一向敏感。 不过他不是一直都埋在枪炮堆儿里吗?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情有反应了? 付闯想了想,去年有一个叫张榕的人到日本之后遇上了罗旭,他也是满洲人,是从东北过去的,两个人聊得很投机,一直从天黑聊到了天亮。 等张榕走了之后没两天,旭大爷就跟付闯说兄弟们排行的事了。 付闯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付宁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罗旭的判断。 两个人你问我答,说得热热闹闹的,一抬头,天都亮了。 “嘿,这回有人跟我一起干活儿了!”付宁可算是有同伴了。 他从炕上爬起来,把屋檐下的锅刷了刷,做了一锅掺着野菜的玉米面糊糊。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啊?” 付闯也出来帮着他烧火,“得待几个月呢,旭大爷嫌弃我笨,让我回来找你聊聊,他说你最适合教小孩儿了,而且还能避开那些找我的人,他说要给我掌掌眼。” 罗旭亲自掌眼,付宁心里就踏实多了,虽说世事如棋,大家都是棋子,但是棋子跟棋子也不一样啊,当棋子也不能当炮灰啊。 随便吃点儿东西,付宁就招呼着新出炉的五弟跟他一起下地挖土去,谁知道人家兔子一样蹿出去了。 “哥,你先干着,我看看我干闺女去!” 嘿~~~,你就找借口偷懒吧! 付宁心里吐槽着,自己牵着骡子翻地去了。 一边干着活儿,心里一边琢磨付闯的事儿,看来他还是从军合适,不管是脾气秉性,还是这身本事,在军营里都能闯一闯。 那还是得上个军校,当个军官,哪怕是中下层的呢,也比当个大头兵存活率高啊。 不过这个军校也不好上。 刚才他们就聊这个来着,付宁还天真的问他,为什么不在日本上个士官学校? 人家怎么说来着? 哥,你是不是太看得起兄弟了?!士官学校啊,没有各省督抚的保送,连门儿都进不去啊! 不光是士官学校,连它的预科学校都一样,必须得有各省督抚的保送才能进,朝廷认为这样能保证士官生的忠诚度。 据付闯说,士官生们都挺忠诚的,忠诚的对象是什么就不好说了! 要是在国内上学呢? 北洋武备学堂就别想了,它还有它下面的一溜儿的什么速成科之类的,人家有自己的选拔渠道,都是从新军的军官里选。 它下面还有陆军中学堂,直接就从学校里选好学生,思想上容易渗透,素质又高,付闯根本够不着门路。 剩下的就是各省的讲武堂,离得最近的是东三省讲武堂,但是过两年去更合适,现在去不一定能进新军那一科。 要是进了巡防营的二科,倒是现在就站在张大帅那一边了,可是过两年就得跟革命军干起来。 付闯本来是想跟着同盟会走的,这个方向没问题,这么一来就跟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而且现在各个讲武堂不是招学生,就是在自己的中下层军官里挑人,难道为了上个军校,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参军去? 付宁心不在焉的挖着土,没注意付闯什么时候阴沉着脸回来了。 等他发现的时候,这家伙蹲在地边上叼着根草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回来得挺快啊!怎么不高兴了?” “我看着大丫过得憋屈,我心里有气!” 大丫怎么了? 付宁自从回来那天在村口见过她,这些日子他就没往村里去,什么都不知道。 付闯这次回来,特意给干闺女带了个拨浪鼓,一直揣在怀里。 今天他兴冲冲的跑到三虎家门口,谁知道正赶上三虎他娘又在院子里指桑骂槐,还戳着大丫的脑门,说她是个小丧门星,戳得孩子哇哇哭。 他听着就没进去,怕自己一个忍不住直接给那老婆子超度了,一转身碰上了洗衣服回来的三虎媳妇。 那嫂子一看见他,先是激动了一下子,然后眼圈就红了,说是让他跟付宁也说一声儿,以后别给孩子带吃食了,吃不到嘴里去,还平白让人家说嘴。 付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揣着拨浪鼓就回来了。 “哥,你给大丫带吃的了?” 付宁一点头,就是一袋子干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就惹了事儿了呢? 也干了半天了,他俩决定再到村里去一趟,得把事儿搞明白了,要不吃饭都不香。 也不用找别人,他们直接就找上村长了,那也是族长,在村子里说话最好使了。 听他俩这么一问,赵青山罕有的卡壳了,半天没说话,付宁催了几回,他都不说。 那这就肯定有事儿了,付宁也摆出了一副“你不说明白,我就不走了”的架势,最后是赵青山他媳妇说话了。 “你们也别逼问他了,他没脸说,这村里有几个浑说的,说是你们这么看重个小丫头,是看上三虎他媳妇了。 反正说得挺难听,那老婆子把儿媳妇一顿好打,还说要把她休回娘家去,你叔劝了两天了。” 这不是造谣吗?! 付闯眼睛一立,“谁说的?我割了他的舌头!” 赵青山赶紧又安抚付闯,他能看出来,这兄弟两个里付宁是说话管用的,但付闯绝对是下得去手的。 他拍着胸脯跟哥儿俩保证,绝对把这件事解决得妥妥的,让他们这几天先别到村里晃悠,过两天这件事就烟消云散了。 付宁拉着气鼓鼓的付闯又回去了,这村里的事儿他们插不上手,过几个月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三虎媳妇还得在村里生活呢。 当然要是村长解决不了,也就别怪他们俩手黑了,割舌头是不至于,给那些碎嘴子抽成猪头还是没问题的! 又过了两天,谣言的事儿还没完,赵青山带着一队人奔山神庙来了。 听着他远远的招呼自己,付宁在地里直起腰往远处看。 赵青山后面的这一队人,好像都是当兵的! 找我?还是找付闯? 第148章 撑腰 付宁远远看着这一群人越走越近,不知道什么情况,也不敢动。 付闯这两天在后山除草,现在正好背着一大捆草回来,看见这个阵势,把草梱往院子里一扔,风一样跑到付宁身边。 “哥,谁来了?” 付宁眯着眼睛使劲看,“看不清楚,啥情况啊?” 赵青山跑两步喊一句,喊一句跑两步,不一会儿就喘上了。 “付小……爷,有人找你啊!” 付小爷?付宁听着都不适应,还从来没有人管他叫过爷呢。 赵村长这个态度转变得有些太快了,让付宁更好奇是什么人找他了。 付闯站在他身后,手搭在腰带上,也跟着往山下看,要不说他是死士出身呢,眼神比付宁好多了。 “诶~~~,是他?” 他这么一出声儿,付宁赶紧问:“谁啊?谁啊?你看见谁了?” “熟人!马上就过来了。”付闯故意不告诉他,但是扶在腰带上的手放下来了。 付宁一看,估摸着是没有什么危险,把手里的铁锨往地下一插,迎着这队人马就走过去了。 一边走,心里一边数着人,对面不算村长,正好十个人,全都是生面孔。 不,有一个熟人! “大哥!”付宁认出来了,脚下控制不住就跑起来了,闷头就往队伍里扎。 队伍的最后有个大个子,听见了他这一声喊,笑得牙都呲出来了,把挡在他前面的人往两边扒拉了扒拉,一把就把冲过来的付宁给接住了。 是桂康! 付宁是真没想到,能在宣化这个偏远的小山沟里遇见他,他不是去东北了吗? “大哥,你不是在奉天吗?怎么到宣化来了?” 一年多没见了,桂康比当初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但是眼神里的匪气多起来了,他没有先回答付宁的问题,而是拍着他的肩膀跟别人介绍。 “这是我妹夫,家里留下这么块儿地,在这儿刨食儿呢。” 桂康让那些当兵的在山脚下的河边上休息,自己拉着付宁往山坡上走。 付闯本来是跟着下来的,看见付宁跑过去了,他就没跟,现在看见桂康过来,对着他一抱拳就算是见礼了。 “木头,又壮实了!”桂康随口夸赞了一句,抬腿就奔着山神庙去了。 “嚯,你这儿够破的啊!就你们俩住,也不能这么凑活啊!” 他看了一圈儿,实在是没有地方坐,只能在院里站着,“好家伙,你这儿也太偏了,要不是写信问了桂平,到了宣化又找了人家的地图看,还真找不着呢! 不过,咱们就算是外来户,也得硬气点儿,不能让人欺负到眼前了,还就知道躲!” 啥? 谁欺负我了? 桂康看他这个样子,恨铁不成钢的呼噜了付宁后脑勺一把。 他本来是挺高兴的带着人来看看表弟,一进村就在那大槐树底下听见有人嚼舌头,旁边还有人帮腔,再一听这不是编排我弟弟呢吗? 桂康给手底下的人一个眼色,当时就上去了两个棒小伙子,直接就给那几个碎嘴子摁地下了。 他还笑眯眯的问人家,说得这么热闹,你亲眼看见了? 被摁住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但是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的小老百姓,看见当兵的,两条腿都哆嗦,趴在地上使劲摇头,都说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指给我瞧瞧,我正缺下酒菜呢!” 这回可是把这几个人吓着了,互相一指,自己就打起来了。 桂康笑了一阵,把脸一板,叫了两个手劲儿大的过来,一通大嘴巴子,脸肿了不说,牙都扇掉了好几颗。 赵青山从听见信儿了就往这儿跑,到底也没救了那几个人,只能等当兵扇完了,才哆哆嗦嗦的上去问,“几位军爷,今天是什么公干呢?” “没事儿,串亲戚!”桂康让当兵的停了手,问赵青山:“你是这村里管事儿的?” “啊,是,是……”他还没说完,桂康就把话头截过来了,“那你带路吧,去山神庙。” 所以赵青山就这么心惊胆战的带着这几个大兵进山了。 他这一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仇杀、逃犯、要账…… 连桃花债他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个军爷见面就是一句“妹夫”。 桂康听见村里人议论付宁,他当然生气,当初自己妹妹没了,是付宁站出来把人埋进了自己家的祖坟,他一辈子都念他的好! 他也知道,这桩婚姻对付宁的约束力并不大,这个妹夫再娶他们家都是支持的。 但是听着别人说这个事儿,他心里还是难受。 所以一到山神庙,他就里里外外先检查了一遍,确定了付宁就是一只单身狗。 他心里又心疼起表弟来了,决定等走的时候,到村里再把那几个人抓出来,再抽一顿。 自己那么老实的表弟、妹夫,被人家这么糟蹋,当哥哥的必须给他撑腰! 看看这两个人把日子过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得给他们改善改善! 桂康从桂平的信里知道,这个村子里也是特别穷,所以这次来他特意是带了吃的过来的。 他站到地边上,喊着自己手下的兵,“二班长,找人把咱们带的东西送他们家去。” 桂康手一指赵青山,“你们家的把饭做了,一会儿我们过去吃饭。”又从兜里掏出了几块银元,往他怀里一扔,“找几个人,给我弟弟他们把房子修修。” “哎、哎、哎,您放心,您放心,绝对都干得好好的!”赵青山手忙脚乱的把银元揣到兜里,跟着当兵的急急往村子里走。 把外人打发走了,这块地方只剩下他们三个了,付宁煮了大枣茶,给大表哥倒了一碗。 “哥,也没有茶叶,您凑合喝一口吧!您怎么跑到宣化来了呢?” 桂康喝着枣茶,坐在破房子的屋檐底下,给付宁讲了讲自己这两年的经历。 当年他是揣着一封推荐信追着调防的新军出的山海关,过关卡的时候,信被一个当官的给看见了。 那个人姓聂,是个团长,也是这次调防去东北的,他心里并不想出关,所以坠在队伍后面慢慢走,想着再活动活动。 看见桂康的推荐信,他还挺诧异的,因为联名推荐的那几位都是前些年的实权派,听说现在都在大牢里呢,虽说是门生故旧遍地,可是这个小伙子是怎么拿到他们的推荐的呢? 这兴趣一上来,他就把桂康叫到跟前来询问,这么一说话,觉得这个小伙子有点儿东西,他就把人带在身边,算是路上解闷儿了。 等到了奉天,他们两个也混熟了,聂团长跟桂康说,你就别找地方了,就来我的团里吧,干上两年,我给你送进讲武堂去,将来就算是有出身了。 就这么着,桂康就留在了奉天,大头兵都没当两天,就当了班长,现在已经是排长了。 付宁听着,心里觉得桂康可能是老天爷的干儿子,这几年他干的那缺心眼的事儿是一件接一件,可是到最后不管身边人怎么样,他自己是一点儿油皮都没破! 而且绝境里都能让他搭上新路子,愣是闯到更好的环境里去了。 至于这次来宣化,是那个聂团长有些私事要处理,带了几个心腹过来,事情办得顺利,他想要再留两天,身边不想放人了。 所以就把他们打发了,说是随便他们玩几天,听他的安排再一块儿回奉天去。 桂康就找了地图研究了半天,然后带着手下的人钻山沟来了。 他跟这几个当兵的说,上官来处理的是私事,自己都遮遮掩掩的,咱们这几个外地人太扎眼了,不能给团长找麻烦,也得藏着点儿。 所以就有了他们悄悄摸到了赵家庄的这一趟。 喝了一壶枣茶,桂康估摸了一下时间,叫上付宁他们俩一块儿去吃饭,路上又问了问他们怎么得罪村里人了,这么编排他们。 说起这个,付宁还觉得冤枉呢,他们什么都没干啊!就是给一个小孩儿装了点儿干枣,怎么就传成这样了呢? 桂康一挥手,“没事儿,看你哥的,这事儿我管了!” 第149章 认干亲 从山神庙到村里还得走半天呢,路上付宁问桂康,他们是跟着团长来宣化的,就这么跑了合适吗? 桂康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你对这个仕途经济是一窍不通啊!” 他们是心腹不假,可是人家身边有心腹里的心腹,背着人的事儿少掺合。 这上峰的事情,你不能不知道,可是也不能全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死都不能知道,你心里得有谱儿。 他用手指了指山外头,他们来了两个班,现在团长身边留下了五个人,剩下的他明面上是带走了。 但是城里也留了几个,他跟团长身边的人交代了,他们平时就是好吃好喝养着,有事儿招呼一声就行。 然后吃了今天这顿饭,他手下这几个人就分拨往回走,明天晚上他也就回去了,没事儿就在城里带着兄弟们耍耍,有事儿绝对找得着他。 这一通说得付宁连连点头,真的是受教了,在这方面桂康绝对是下了大力气研究了。 大表哥这时间掐得倍儿准,等他们三个到了赵青山家的时候,院子里飘满了炖肉的香味儿。 那几个当兵的,在当院里或站或坐,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嘻嘻哈哈聊着闲天儿。 “头儿,肉买少了,吃着不痛快啊!”有个岁数大的靠在门边上,手里抓着把瓜子一边儿嗑,一边儿“呸呸”吐。 这瓜子是赵青山媳妇找出来的,是他们家过年的时候剩下的,时间长了,有的瓜子就有了哈喇味儿了。 “少了就再买去!跟着我出来,还不让你们吃饱了?!”桂康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来,在手上抛了两下,就听得里面哗啦啦的响。 “木头,这附近你熟,吃完了饭帮我买点儿东西去。” “行。”付闯跟桂康没那么多话,但是让干什么干什么。 这穷乡僻壤的也确实没有好东西,桂康来的时候扛了半扇猪肉、两袋子白面、一袋子粉条。 现在变成了满满两大锅的猪肉炖粉条,还有三笸箩的大白馒头。 赵青山家没有这么大的锅,现跟邻居借的锅和碗盘,连邻居大娘都借过来做饭了。 屋里、屋外摆了两桌,赵青山陪着笑脸把桂康迎进去,桌子上除了那硬菜,还有拌的土豆丝和野菜,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了。 本来他还端了一坛子酒出来,桂康一摆手,他是不喝的,让外头的兄弟一人喝一碗就行了,谁都不许多喝! 吃着饭,赵青山一个劲儿的替村里人赔礼,生怕这个兵头子还揪着不放,真闹出人命来。 桂康脸上老是带着那么一丝的笑容,可是一点儿愉悦都觉不出来。 “老赵啊,你说的我都知道,但这不光是我妹夫,他还是我嫡嫡亲的表弟,我们两家是姑表亲,打断了骨头都连着筋! 所以这件事儿得彻底解决了,不能我们前脚一走,他们后脚接着编排。” “那不能!那不能!”赵青山一个劲儿的摆手,心想谁还敢呢?!你们这一顿大嘴巴抽的,手里还有枪,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啊! “这事儿啊,不是说让他们怕了我弟弟就完了,咱们得讲理!那家的媳妇不是一直让孩子叫我这兄弟干爹吗?那就正正经经的走个仪式,砸实了!” 桂康看着赵青山,等着他回话,赵青山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我去问问去!” 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跑出去了,桂康看着正端起第三碗猪肉炖粉条子的付闯,“木头,吃完了饭,去附近的镇上再扛半扇猪回来,我怎么也得让兄弟们吃好了啊! 你再买点儿点心、糖什么的,必须得有一对儿小银镯子,我让那丫头结结实实叫你几声爹!” 付闯三口就把粉条秃噜完了,一抹嘴接过钱袋子,到了院里把赵青山他媳妇叫了过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子,他抬腿就往院门那边走。 经过当兵的那桌的时候,刚才说肉不够吃的那个人,突然一伸手,就想从付闯怀里把那钱袋子薅出来。 付闯是什么人呐?!他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把钱袋子抢了?! 当时就往后错了半步一侧身,右手从后往前向上一挑,从对方的小臂底下钻上来,再往外一掰,手掌在他肩膀上使劲一切,张开的虎口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别说旁边的人没反应过来,出手的这位都没反应过来,要害就落在人家手里了。 场面一下子就定住了,有人筷子上还夹着菜,愣是也不敢动了,那粉条都出溜回去了都不知道。 桂康在屋里透过敞开的门看见了,嘴角一勾,脸上的笑意终于有了灵魂。 “都是自家兄弟,切磋切磋就行了,木头也别当真,买你东西去吧!” 付闯听了把手一松,眼睛盯着那个人,倒退着出了院子。 桂康又跟那个出手的人说:“你们别看我这个兄弟小,他出身可不凡,也别瞎打听,有些事儿还是不知道的好。”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愣是让人听出阴森森的感觉,那些当兵的也不咋呼了,都老老实实坐着秃噜粉条子。 就连那个出手的,也不过是抬手活动活动手臂,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馒头。 付宁在旁边看着,突然悟了,桂康这是玩儿了一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只是个排长,跟着那个聂团长的时间又短,自然是不太服众的。 他故意拿着那钱袋子嘚瑟,又让那帮兵油子看着付闯把钱接过来,为了给桂康一个下马威,就会攻击付闯。 这就等于是他借着付闯的手收拾了手下的刺儿头,也算是借刀杀人吧! 啧、啧,这份心思也怪不得人家爬得快呢! 一会儿的功夫,两大锅的猪肉炖粉条就剩下点儿汤了,这几个当兵的个个儿都打着饱嗝儿。 桂康点了两个人,消化了消化食儿,他们就往回走了,剩下的人都找地方睡觉去了。 赵青山把家里的炕都收拾出来了,北房里有两铺炕,东房里有一铺炕,除了桂康自己占一屋,剩下的人就自己分了。 至于让大丫认付闯当干爹这事儿,赵三虎开始有些不乐意,他就这么一个闺女,认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当干爹,他觉得面子上不好看。 自然让赵青山给他好一通训斥,你以为这是你说不行就不行的?!人家拿枪的就是腰杆子硬,你看看那几个嚼舌头的,现在都老实了。 你要是敢说个“不”字,保不齐人家能给大丫当了亲爹! 这一通连劝带吓唬,赵三虎算是点了头了,他娘又问了,这认干亲,他们是不是得掏点儿钱,我们好好的大丫头给他们了,不得表示表示? 赵青山又转过头来跟她说,人家给你就拿着,不给也别要,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等出了三虎家的门,他也没直接回去,桂康给他的那几个银元还在他怀里揣着呢,山神庙的房子得修,要不这钱拿着烧手。 他直接拐去了赵三爷家,他老人家是村里盖房的大拿,这村里有一半儿的房子是他经手盖的或是修的。 两个人一合计,事不宜迟,趁着出钱的人在,他们就干起来,多找几个人,把土坯先脱出来,他要是没意见,说明盖土坯房就行,那就好说了。 于是付宁在这边吃着饭,村里的男人们都跑到山神庙那边就水脱坯去了,打好的土坯得晾几天呢。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付闯回来了,他是骑着桂康他们的马出去的,骑了一匹、牵了一匹,牵着的那匹马身上驮着不少东西。 晚上是白面、棒子面两合面的板条,借着中午的肉汤打了个土豆卤,吃完了饭,付宁两个人也没回山神庙,都陪着桂康住在了赵青山家。 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着明天认干亲了。 第150章 饺子 炖肉剩下的边边角角早都剁成了肉馅,天还没亮的时候赵青山媳妇就带着人开始包包子了。 等到大家都起来了,包子正好出锅,拳头大的肉包子个个流油,黄澄澄的玉米面粥,再加上切成细丝的咸菜,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抓挠心。 付宁一口气吃了四个大包子,顶得连粥都咽不下去了,才遗憾的放下筷子。 赵青山一家人昨天都搬到亲戚家凑合了一宿,这一大早的又跑回来做饭,他还点头哈腰的跟桂康说着昨天脱土坯的事儿。 桂康一点头,说了句,“辛苦了,多费心吧!” 赵青山的心咕咚一下放回去了,看来这土坯房没问题,那就好! 他一直担心这个不讲理的兵头子非得给自己兄弟弄一处大瓦房,那花费可就多了,扔给他那几块钱根本不够,还得村里倒贴。 现在好了,盖土坯房除了人工,别的就俭省得多了,还能再添几样家具。 吃饱了、喝足了,桂康只留下了那个被付闯收拾了的刺儿头,剩下的人都打发回去了。 早晨吃得太饱了,他们干脆往山神庙那边走了一趟,一个是看看赵青山说的那个土坯,再有就是得换身好衣裳,一会儿还得去赵三虎家呢。 这一路上,桂康问起了当年他们跑到这儿避难的事儿,付宁捡着有意思的说出来逗趣,听得那个当兵的跟着哈哈笑。 等到了山神庙脚底下的那片河滩地,付宁都惊了,这一大片土坯! 好家伙,他心里暗暗数了个数儿,这都够好几间房了吧?! 而且他们脱坯的时候,就近挖的是那块盐碱地的土,付宁不知道这土做的土坯,盖房质量怎么样,但是这一下盐碱土下去厚厚一层,省大事儿了。 感谢赵村长! 他带着付闯回到破屋里,从箱子里往出找衣服,付宁自己好说,可是到付闯这儿就犯难了。 他的衣服付闯穿都小,唯独有一件潞绸的长袍,是小吴留下的,付宁穿着是哪儿哪儿都大,冬天套在棉袍外面穿的。 可是这件袍子穿在付闯身上,也就是将将能系上扣儿,在身上裹得紧巴巴的,稍微一动胳膊腿,那布料就要撕破了。 付宁看着他那缩手缩脚的样子,想着要不还穿那身短衣得了,至少自在啊。 付闯可不这么想,认干闺女啊!他这辈子第一次救下来的人呐!必须得穿得利利索索的! 也不管现在这个天气还有点儿凉,他把里面套着的夹袄、小袄全都脱了,空身把那袍子套进去了。 还别说,这回宽松多了,只要他别抬胳膊、踢腿,这衣服应该能完完整整的回来。 看着这家伙美滋滋的系完扣,还拿着梳子,非得让他再给拢拢头发,付宁觉得这傻小子不像是要认闺女,是要接媳妇去。 等付闯咧着大嘴出了门,院子里等着的那两位看着他这一身薄薄的袍子,都摇了摇头,就说了一句话:这不是傻小子睡凉炕嘛! 等他们从山神庙再走回到村里的时候,都过了午时了,赵青山在村口等着他们。 付闯拿上他昨天买的一包点心、一包红糖、一刀猪肉,还有一小坛子烧刀子,踏进了赵三虎家的门。 三虎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在帮忙,赵青山站在正房的房檐底下,把他们往屋里让。 三虎阴沉着一张脸,蹲在炕边上,也不抬头,也不说话,急得赵青山在底下踹了他好几下。 三虎他娘倒是笑呵呵的,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抱着大丫跟他们打招呼。 付宁看着她衣服的颜色和花纹,用的应该是他们当年走的时候,付闯给大丫留下的布。 大丫今天也难得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小袄,头发总在头顶上用红绳扎了个冲天辫,眉毛中间点了个红点儿,脖子上挂着付宁他们满月的时候送的长命锁。 一看见家里来人了,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怕生,谁伸手她都让抱,圆圆的小脸蛋跟秋天里的沙果似的,看得人都想啃一口。 赵青山嘴里“哦、哦”的叫着,伸着胳膊把她从她奶奶手里接过来,逗弄了两下,桂康一伸手,她居然也伸着小胳膊把身子倾过来了。 “嘿,这小丫头可以啊!咱们这身上有血光的人,她是一点儿都不怕啊!” 那个刺儿头兵看着眼馋,也拍拍巴掌,见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他,把手心往上一摊,“找我来不?大爷给你飞一个!” 大丫还真就伸出胳膊找他来了,把这大老爷们给稀罕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昨天跟付闯动手时候的狠辣。 把小姑娘往天上高高抛了两回,大丫到了付宁手里,孩子还不到两岁呢,香香软软的,抱得付宁心都化了。 最后一个伸手的是付闯,他本来是不敢的,跟刚才那个刺儿头兵说的一样,他怕自己身上的血气冲了孩子,要说人命他手里可是不少呢! 没想到,大丫不仅扑过来了,还叫了他一声“爹”,惊得三虎都抬头看他。 这声爹叫的付闯手都哆嗦了,眼圈也红了,除了把孩子抱在手里颠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这就是天生的缘分。”赵青山感叹了一句,赶紧把人往炕上引。 红漆的小炕桌上摆着茶盘,三虎他娘提溜着茶吊子给茶碗里倒上糖水,再一杯一杯的递给客人。 桂康也不客气,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了炕桌后面,拉着付闯坐在他左边,右边是赵青山挨着他,再往两边是付宁和赵三虎。 那个刺儿头自己抱着枪往炕头上一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三虎他娘就有些尴尬的在地下站着,但是她里里外外的张罗着端花生、烧热水,忙起来也就没那么突兀了。 桂康慢条斯理的跟赵青山聊着天,说着当初付宁和桂平他们找大夫救人的事儿,说到生下来这个女孩儿,却不招家里老人待见的时候,付宁看见那个刺儿头摸了枪栓一下。 三虎也觉得脸上热乎乎的,但是他心里跟自己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一边是我亲娘,一边是我亲媳妇、亲闺女,要说倒霉,我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呢! 这么想着,他立刻又把腰挺直了,甚至还多喝了一杯糖水,安慰了自己一下。 大丫在屋子里呆久了,在付闯怀里坐不住了,扭着腰要往炕底下跑,付宁一把抱了过来,“呆烦了吧,叔叔带你玩儿去!” 他抱着孩子到了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那几个小媳妇炸糖糕,又抱着她转到厨房外面看着三虎媳妇准备包饺子。 他看见大盆里已经和好了两块儿面,一块儿白面,一块儿两合面,三虎媳妇现在正准备和馅呢。 最下面是一层白菜帮子,上面是白菜心,然后是一层大葱,也是老叶子在底下,嫩芯在上头,再往上是一坨剁好的肉馅。 付宁看着那嫂子撒盐、撒调料,然后小心翼翼的烧热了一勺儿油,“刺啦”一声泼在肉馅上。 她和馅的时候不是像付宁想象的那样抄底拌匀,而是只拌肉馅,旁边有擀皮儿的婶子,把那块白面擀成一个一个的圆形面片,擀完白面又擀棒子面。 饺子馅也是一边和一边捏,最开始都是纯肉的,然后是猪肉大葱的,渐渐变成猪肉白菜的,最后是纯白菜的。 中间就加过一次盐,最后盆里就剩下了些老帮子,浸在杀下来的血水里,三虎媳妇在里面添了两碗棒子面,用手一搅和,捏了一锅菜窝窝。 “嫂子,这是个什么说法啊?”付宁看着这操作很迷惑。 旁边那个婶子接话了,“这是规矩,白面肉的给长辈和客人吃,当家的吃猪肉大葱的,按着年纪辈分往下,孙子媳妇就吃个窝头喝碗饺子汤就不错了!” 三虎媳妇看着付宁震惊的样子,抿着嘴说了一句,“都这样,熬成婆婆就好了!” 熬成婆婆就好了? 付宁看着那颜色渐变、馅料不同的饺子,又看了看怀里的大丫,突然觉得沉重起来了。 第151章 磕头 就在付宁抱着孩子发愣的时候,赵青山出来招呼他,说是该吃饭了。 一进屋,三虎他娘就把孩子接了过去,然后让人开始往炕桌上摆菜。 其实也没有什么菜,一盘子炸糖糕、一盘子炸麻叶、一盘子烤土豆,还有一盘子拔丝红薯。 看着简单,放在这个村里也是亲家上门都拿得出手的待客饭了。 不过大家都把筷子拿起来了,桂康却端坐着,慢条斯理的喝着糖水,就是不动筷子。 桌上的人互相看了看,谁的筷子也没落在菜上,又等了一会儿,都把筷子又放回桌上了。 赵青山小心翼翼的凑过去问:“军爷,您看我们这小地方,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吃食,您对付吃一口吧。” 桂康慢慢的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咯噔”一声像是放在了人的心尖儿上,“我不是挑理,咱们今天的正事还没办呢!” 他用手一推付闯的肩膀,“把你的那份礼给人家送过去,以后你也是人家闺女的爹了,平时多照应照应。” 他这话一说,赵青山长出了一口气,连声说:“对、对、对,先办正事,应该的!” 付闯带来的东西都在炕尾堆着,他两步迈到地下,把东西都拿起来,直接递给了三虎他娘。 老太太脸上立马就跟开了花似的,一个劲儿的说:“不值得,不值得,就是个丫头,破费了!” 说实话,她这话说出来,真没人爱听,但是她那么大岁数了,也没人愿意搭理她。 她掂着手里的点心、糖和酒肉,心里估算着能值多少钱,算完了,脸上笑得更开了,一个劲儿的让着,“吃菜、吃菜,都是一家人,别见外!” 等大家又把筷子拿起来了,再看桂康,他还是没有拿筷子,场面又静下来了,大家手里的筷子又放回桌上了。 这回不用赵青山说什么,桂康自己就开口了,“我们这边礼数到了,孩子那边也得表示表示吧?这不得给干爹磕头吗?” “啊,对、对,磕头!”三虎他娘拍着巴掌就要把大丫放到地上,“快,给你干爹磕头去!” “慢着!”桂康一抬手把她拦住了,“孩子这么小,还不会磕头呢,礼数做不齐全,你们替他磕吧!” 啊?! 我们磕头?! 三虎他娘当时就愣住了,这不年不节的,她这么大岁数给这几个小屁孩子磕头,脸面上是真过不去啊! 桂康又看了看三虎,他脸已经涨红了,噌的一下从炕上蹿起来,咬着后槽牙,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的盯着桂康。 桂康也不示弱,就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对视着,嘴角甚至还勾着一丝笑纹,但是手对着自己手下的兵一点。 “咔嚓”一声,枪栓动了。 三虎他娘听见这一声,再看看那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拉住了自己儿子,“磕、磕,我们磕头,该着的!” 三虎从自己娘的手里把胳膊挣脱出来,梗着脖子想要挣蹦两下,就看见那枪口慢慢抬起来了,旁边的人又一个劲儿的劝,他狠狠跺了两下脚,一甩帘子冲出去了。 老太太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小心的看了两个当兵的一眼,“就我自己磕吧。” 桂康伸手从兜里掏出几块银元,“当啷”一声扔在了桌子上一块儿,“磕吧,我还有见面礼呢!” 看见了银元,三虎他娘脸色立马就好起来了,把大丫往离她最近的付宁怀里一塞,趴在地上就磕了一个,“贵人见证了,我替我们家的丫头给她干爹见礼了!” 她磕一个,桂康就往桌子上扔一块银元,等她磕了三个,这礼就走完了。 老太太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伸着脖子看着桌子上的钱。 “老干娘辛苦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桂康把桌子上的银元摞成一摞,远远的扔到了三虎他娘的怀里。 “不辛苦,不辛苦!你们吃菜,吃菜!我让她们煮饺子去!”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跑出去,付宁笑着颠了颠手上的孩子,“大丫,吃哪个?叔叔给你夹!” 但是他心里却也是暗暗嘲笑,桂康扔在桌子上的是四块银元,神三鬼四,不就是你敬我为神,我拿你当鬼吗? 大表哥的这点儿小心思,别人怕是悟不到了。 不过付宁可不知道,不是桂康拿三虎他娘当鬼,而是那老太太本身就是个捣鬼的! 这次跟着桂康过来的人里,有两个是专门套话的,在这村子里逛上两趟,多少隐秘事儿就都挖出来了。 你以为这村里关于三虎媳妇和外乡人的事儿是谁先放出来的风儿? 就是这个老太太! 三虎媳妇自从生了大丫伤了身子,就一直没有再怀孕,当时大夫也说了,她这辈子也很难再怀孕了。 那怎么成?! 家里还没有孙子呢! 所以这老婆子就动了换个儿媳妇的心思,要是把她休回娘家去,理由不充分,还得让人说三道四,更重要的是人家明面上没有错处,她得把人家的嫁妆还回去。 那不行!她没错,咱们就给她安个错处! 正好付宁回来,在村口给了大丫一袋子干枣,老婆子就借着这个题目发挥了一下,闹得村子里议论纷纷。 本来她还想把事情闹大了,拉着宗族里的人撑腰,压着付宁给他们家道歉,再赔一笔钱,反正那个外乡人看着斯斯文文的,长得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没想到付闯突然回来了,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当年跟他们一起在赤城镇打过架的人也说,这可是个狠人,得罪不起,这才作罢的。 眼下她虽然是磕了头,但是平白得了四块钱,正是高兴的时候。 而桂康引着她磕头,也是在村里人面前给她贴了个“见钱眼开”的标签,以后她再在付宁身上说什么、做什么,大家都会去想她是不是又图谋人家什么了。 加上他这次带着人和枪在村里晃了一圈,估计能让自己这个弟弟在这里安稳好几年了。 三虎跑了,他那个位置正好让当兵的补上了,这回桂康先把筷子举了起来,“来,吃菜,沾沾我兄弟的喜气!” 炸货没吃几口,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来了,个个都是一个肉丸的馅儿,香油白面的味儿馋得人口水直流。 可是想着厨房里那阶级分明的饺子,付宁怎么也吃不出来香了,悄悄的在碗底下藏了两个饺子。 等这顿饭吃完,桂康也该回去了,他对着送他出来的付宁说:“我走了,你在哪儿都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别拿谁都当好人! 我让木头买的那些吃食,过几天村里人给你们盖房的时候,都请了客就行!这些俗务,你可以不干,但不能不懂!” 临走他还给付宁兜里塞了几块钱,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付宁和付闯站在村口,一直目送着桂康他们两人两马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转身要回山神庙去。 三虎媳妇抱着睡着了的孩子,一路送他们送到村子的另一边。 看着附近没人,付宁一伸手把两个白面纯肉馅儿的饺子递到了她跟前,“嫂子,吃一口吧,你得多补补,你都有白头发了。” 旁边的付闯也一伸手,他手大,手心里藏着三个饺子,他在饭桌上发现付宁藏饺子,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跟着做了。 三虎媳妇接过这五个饺子,想把孩子晃醒了给她吃,让付宁给拦住了,“嫂子,你自己吃吧,你好好儿的,孩子才能好好儿的。” 年轻的妇人红着眼圈把饺子塞进了嘴里,白面、香油、纯肉,她从没想过在自己当上婆婆以前能尝到这个滋味。 付闯从旁边地里揪了一把野草,把手上的油搓了搓,又递给三虎媳妇一把,“嫂子,嚼点儿草再回去,别让人闻见味儿!” 仲春的夕阳压上了山尖,这忙忙乱乱的一天又过去了,但是他们在赵家庄的生活才刚开始。 第152章 盖房 宣化的山里比平原地区要冷一点儿,但是节气到了,也挡不住那太阳一天比一天大。 河边上的土坯没两天就干得透透儿的了,赵青山和赵三爷来看过了,就跟付宁说可以盖房了。 就使这个? 付宁指着地上的土坯问,“这砖不用烧吗?这要是下场雨不就化了?” 赵三爷举着他的烟袋锅子,笑呵呵的指了指村里的房子,“没事儿的,咱们的房子都是这么盖的。” 人家是专业的,那就听人家的吧。 付宁给赵青山作了个揖,表示全权拜托他了。 定下来盖房的时间,付宁就跟付闯在工地外面不碍事的地方搭了个小棚子,把他们日常用的东西移出来,给人家腾地方。 村里的男人们分了几拨,先是把从山上塌下来的土和石头运走,把山神庙原本的院子恢复过来。 然后把塌了的房子里能用的砖都刨出来,磕打干净了继续用,有还完好的梁和椽子也都放在一边了。 赵青山领着付闯去附近的镇上订了瓦片,买了得用的木头,还拉回来一车白灰。 赵三爷说他们这个房子好盖,首先不用打地基,就用人家原来的地基,重新加固一下就行,那些还能用的砖头垒个半墙,上面用土坯,几天就盖好了。 付宁则是请了三虎媳妇过来帮忙做饭,他们每天管人家一顿中午饭,帮厨的晚上还能带些菜汤回去,所以抢着帮忙的人也不少。 她们先是把桂康留下的猪肉全都切成片,在锅里耗了一盆猪油出来,剩下的油渣子熬菜的时候放一勺儿,也算是见着荤腥了。 现在地里的菜还没上来,就有点儿越冬的菠菜,还挺贵,付宁没舍得买。 他用两个糖块冲了一大壶开水,也就有那么一点儿甜味儿,跟村里的小孩儿说,一篮子野菜换一大碗糖水,但是一个人一天只能换一碗。 于是每天中午的大锅熬菜就是油渣熬野菜,野菜品种完全由那些孩子们决定,但盐是放得足足的。 主食就是棒子面的贴饼子和窝头,顿顿大白馒头他可供不起,就是上梁那天蒸了几锅两合面的馒头,他自己都差点儿没抢着! 不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人盖房,他兴趣还是挺大的。 原本的地基清理出来之后,三爷指挥着年轻人在地基两边立上两块板子,然后把土倒进去,把一根粗粗的大木头桩子系上四根绳子,悠起来使劲砸,直到砸得瓷实为止。 地基里面就是房子的地面也是一样的操作,得把土方夯实了,要不将来屋里的地面不平。 赵三爷跟付宁说,他这房子虽然不是全砖瓦的,也比村里的一般房子强,早先最省钱的房子连土坯都不用,就是两块板子中间一层一层放土、夯实,就是一面墙了。 这样的房子不能盖高了,但是省材料,家里要是有几个男人,连人都不用请,自己把地基挖出来,倒上石头,就加土夯实就行了。 自己家人农闲的时候,每天干一点儿,等到上梁的时候再请人,又热闹又省钱。 他这么一说,付宁脑子里就开始想象那个画面,好像自己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篇古文,有一句:谁谁起于版筑之间,这个应该就是版筑吧? 人多就是干得快,原本的小庙也不大,说是三间正房,其实也就两间大小,现在直接就改成了一里一外的套间,一铺大炕通过去,中间用火墙做隔断。 院子东边原来有间土坯小房,是放祭祀用品的地方,山神庙换地方之后,东西被赵青山拿回去了,每年正月他们村里还要祭神呢。 这房子现在也重新盖了,屋里也盘上了炕,付宁虽然觉得自己冬天在这里住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万一呢,再说了,要是安晨冬和大有过来,也得有地方住啊。 房子上了梁一开始盖瓦,这活儿就快多了。 他们买回来的白灰加上铡碎了的麦秸,用水和匀了,均匀的抹在内外墙壁上,说是可以防毒虫。 院墙也重新垒起来了,盖房剩下的边角料也没浪费,赵三爷让人在院子西边给他们搭了两间棚子。 一间里面盘了灶,可以夏天做饭用,另一间堆点儿柴火或是放些杂物,用着方便。 不到十天的时间,山神庙的破院子焕然一新! 最后一天的活儿干完了,付宁请村里帮忙的人吃了一顿肉汤炖豆腐,临走的时候每人都给了五个大钱加上一把糖块儿。 付宁还特意到新的山神庙那里,给山神爷烧了一炷香,也供了一把糖,占了人家原来的地方,总得跟人说一声儿。 等他回到新家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三虎媳妇和两个跟她关系特别好的女人正在收拾碗筷,这些都是跟他们三家借的,洗干净了放进背筐里,直接就带走了。 大丫被付闯抱着,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她这几天都被带到工地来了,干爹不干活儿的时候就把她顶在肩膀上到处走,可是给这个小家伙美坏了。 付宁叫住了三个嫂子,从棚子里提溜出了三个油纸包,里面是红糖,谢谢她们把家里的家伙事儿借给他用。 看着三虎媳妇背着大锅,还要伸手把大丫接过去,付闯想帮她把孩子送回去,结果三个女人一起摇头。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他一个男人跟着她们一起走,好说不好听。 见状,付闯也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递给三虎媳妇,目送着她们回去。 她们一走,付宁难掩兴奋的走进了自己的新房子,四白落地,真的是比他阜成门的房子还体面。 外间地下放了一张桌子,还有两把椅子并几个圆凳,里间炕上放了炕桌,靠墙还有炕琴。 赵青山真的是可着桂康给他的钱花到了极致。 这回是真真的有个过日子的样子了。 自从付宁盖了房,跟村里的人都熟稔了不少,在村里人的嘴里也从“山神庙的”变成了“大丫她叔”。 当然也有暗地里蛐蛐他们的,不过旁人在脸上轻轻一比划,那些人自动就噤声了,桂康当时带着人抽的那一顿大嘴巴还余威尚存呢! 付宁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往赵三爷家里钻,听他讲讲种地的关隘,再说说附近的风土人情,爷俩混得感情可好了。 后山的那块地付闯帮着他收拾出来了,前两年兄弟们都在的时候也整理过,不算是完全的荒地,正好上下两沿地,方便划分区域。 这地没种过东西还是生地,付宁找了些黄豆撒上了,今年先养养地吧。 山神庙后面塌下来的土方,盖房的时候挖走不少,付宁又往里使劲挖了挖,不仅能给盐碱地换换土,还能保证再赶上大雨,山体不会继续垮塌,再把新房给冲了。 在这平静的田园生活里,付宁收获了干不完的活儿,同时他学会了骑马。 当然他们只有一头骡子,但是都算四条腿的,技巧都是一样的,用付闯的话说就是,万一哪天碰上什么事儿了,得能保证你这个人能跑得出去。 等手边上的事情都消停了,村里人种的玉米都长到一人高了,头上顶着花穗,胳肢窝里都夹着小棒子了。 付宁琢磨着是不是得去一趟果子园,看看大有那边的种植情况。 结果天留客了,从东南边飘过来了一大块儿阴云,停在他们头上就不走了。 开始还是丝丝的细雨飘着,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天,路上全是泥坑,根本就走不了了。 这场雨过去,没放晴两天,又是连着几天的阴雨,这样反复了几回,他们新房后面的山上开始往下哗哗流水了。 这个情况可不太妙啊! 第153章 发大水了 等着外面的雨稍微小了一点,兄弟两个提着镐和铁锨就上山了。 家里没有雨伞,雨衣就更别想了,就那两件衣服,还不够糟践的,付宁他们干脆就光着膀子出门了,好在这一片就他们两个人,也不怕让别人看见。 先是爬到房子后面的山坡上看了看,毕竟是曾经垮塌过的地方,离房子又近,他们可不想哪天睡着觉再直接给埋了。 好在上去一看,地质结构还是比较稳定的,估计是塌的年头长了,土都结实了。 不过从山上还是有几道水在哗哗的往下流,给地面都冲出了几道沟。 付宁把直接对着他们新房的水道都给人工改道了,用镐斜着掘开口子,让山水呈“八”字形往下流。 他本来还想着再往山顶上爬一爬,但是雨又一下子大起来了,脚底下连着打了几个出溜,他老老实实的就下来了。 回到家,先烧了大锅的热水,两个人把身上的泥水冲一冲,然后切几块姜煮了点儿汤,现在要是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付宁端着大碗站在门边上,一边儿看着黑压压的天,一边儿轻轻吹着碗里的姜汤,然后溜着边儿提溜了两口,烫得他呲牙咧嘴的。 不过这两口热水下肚,身上的毛孔都像是熨帖了,再喝两口,脑门子上就见汗了。 “这场雨又不是好来的,你看吧,今天还得有场大的!” 果不其然,等到了下午,雨一下子就大起来了,如果说上午还算是大雨的话,现在绝对是暴雨量级了。 这雨下得不辨晨昏,根本不知道时间上是白天还是黑夜,在屋里必须把油灯点起来,要不什么都看不见。 付宁坐在灯底下,手里握着把荆蒿条子在编筐,这是他刚跟赵三爷学的,难是不难,要的是个耐心法儿,还有个熟练度。 付闯坐在靠门口的地方,别看现在雨下得这么大,空气里还是有股子闷劲儿,让人喘气都不痛快。 他手里拿着今天上山用的十字镐,镐把有点儿不合手,他用斧子修一修。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闲天儿,主要是付宁在说话,他正讲着过年的时候去天津的故事,刚讲到油炸活人那一段。 他说当时真是吓得他腿软,现在弄不好还能做梦梦到那大油锅呢! 听得付闯哈哈的笑,紧着问“然后呢?”。 外头的雨像是被笑声激怒了一样,唰的一下又上了个强度,雨点儿都不是断了线的珠子了,根本就是一条水线,密密麻麻的连接着天与地。 付宁正捋着荆条,突然觉得脚底下晃悠了一下,手里立马就不动了,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地震了?不会吧?这么大雨还地震? 付闯也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了,他当然也感觉到了,“哥,地忽悠了一下!” 两个人都站到了门口,万一有什么事儿好往外跑,但是就晃悠了那一下,他们等了半个小时,脚底下都没有再出现什么动静。 没动静好啊! 这个大雨要是跑到外面去,保不齐能被浇死在当院里! 可是这一宿,他们俩谁都没有睡踏实了,外面的大雨点子梆梆的砸着屋顶的瓦片,幸亏他们这是新房,要是没有翻盖,两个人现在肯定在水里泡着呢。 付宁心里暗自庆幸着,眼皮也沉重起来了,止不住的往一块儿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才算是彻底睡着了。 眯了没有多一会儿,他就被“咣当、咣当”的声音给惊醒了。 起风了,大风吹得窗户来回的开关,带着雨星子往屋里灌。 “我靠,潲雨了!”付宁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把窗户关严了,余光往院子里一扫,脑袋瞬间就转过去了。 院子里一片水光! 积水啦! 还没等他走到外间门口,付闯已经光着膀子跑出去了。 付宁就站在门口伸着脑袋看着,这满满当当一院子的水,都没到付闯的小腿肚子了,幸亏房子地基高,要不然就进屋了。 付闯跑到院门边上,弯着腰在水里一通摸,然后又使劲往出拔。 那儿是给这个院子留的排水口,现在让烂泥和叶子堵住了,付闯把口子通开,水打着旋的往出流。 看着积水的平面在逐渐下降,付宁进屋开始烧热水了,昨天还闷热,今天这风一起,刮在人身上还有点儿凉了呢。 喝了口热汤,两个人趁着这阵雨小了,又拿着工具上山了,等爬到半山腰,付宁还没站稳,就被付闯一把捞了上去。 “哥,快看!” 付宁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远处一看,旁边的那条河已经涨满了水,河面比平时宽了一倍,河水都是黑黄的泥汤子。 站在高处,明显看见这边的河岸塌了一溜儿,怪不得昨天脚底下忽悠一下,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塌的。 两个人又往后山的方向走了走,前两天河水就涨上来了,把他们平时过河踩的那几块儿石头都淹了。 今天水位涨得更高,付宁看着旁边的山壁,估摸着最深的地方没掉两个他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再爬到离河岸最近的高处,付宁居高临下的看见了河道的变化。 这条河从上游下来到山根的地方是逐渐收紧的,像是个葫芦,中间有个窄口儿,水在那里变得格外湍急。 再往下面一点儿是个“s”形的弯儿,他们这边塌掉的河岸正好是“s”的第二个弯儿,水流巨大的冲击力把河岸下面的土掏空了,上面顺势就塌下去了。 原本这边的地形像是“心”字的那一笔卧勾,现在右边的那一勾塌了。 付宁站在山上,用手比量着,他们的房子离河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应该不会被波及到。 但是山上的水还在不断的往下流,他们两个每天都往山上跑,引着山水往两边流。 要么就直接跟河水汇合,要么就直接流到盐碱地去。 一来是想着这山水能带着山上的泥土淤一下田,再有就是借着这些水把盐碱洗掉。 当初安晨冬对这块盐碱地的治理建议就是让河流改一下道,河泥淤田,河水还能带走盐碱。 付宁同意,但是他没有这么大本事,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可以操作一个简易版本。 自从起了风,雨就小了很多,接下来的两天虽然还是小雨不断,但是也没有像那一夜那样的暴雨了。 那真是天裂了一道口子,天河直接灌下来了的感觉。 雨越下越小,最后总算是停住了,天还没有放晴,但是云彩已经有要散开的意思了,小风儿也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凉飕飕的,又带上了些暑气。 雨不下了,水却还在往下流,他们的引流工程就得继续,等这个雨季过去,这些引流渠还要改掉,要不明年种什么都会被水冲没了。 云层后面露出了太阳朦胧的身影,加上地上的水汽一蒸,让人喘气都不利索了。 付宁都开始怀念下大雨的日子了,虽然天天提心吊胆的,但是身上都是利落的,至少落了个凉快,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蒸笼里的大闸蟹,眼看就要变红了。 看着日头过了中天,他招呼付闯往回走,回去吃点儿东西、歇一会儿,等太阳快下山了,再出来干活儿。 这山上都是石头粒子,有水的时候滑,没水的时候更滑,付宁紧紧盯着脚底下的路,一点儿都不敢分心。 等到快到家的时候,付闯一伸手把他拉住了。 付宁抬起头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啥情况? 却见这人把镐一扔,拼命往山下冲,遇到沟沟坎坎,直接就飞过去了,兔起鹘落几个起伏,人就到了院墙边儿上,他都没走门,直接翻墙就进去了! 付宁想跑却跑不起来,一步三滑的往家走,快到院墙边上的时候,听见院里的动静,他也愣住了。 他家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哭声! 第154章 托孤 付宁跌跌撞撞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敞开的房门里,付闯正抱着一个孩子颠着。 大丫?她怎么在这儿?她娘呢? 付宁一溜儿小跑进了屋,孩子的哭声总算是从嚎啕大哭变成小声抽泣了。 “什么情况?就她自己?” 付闯腾不出来手,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哥,那包袱应该是她的,你看看有衣服没有,大丫身上湿了,得换换。” 桌子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袱,付宁过去打开一看,确实都是大丫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 烧了点儿热水给孩子洗了洗,换上干净的衣服,付闯又催着他给弄点儿吃的,也不知道大丫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半天了,怕是饿了。 等付宁端着一碗玉米糊糊过来的时候,付闯嫌弃的一撇嘴,“哥,就给孩子吃这个?!哪么有碗热汤面呢!” “这个不是快嘛,面条我得现和面,多咱能吃上?” “那你也弄点儿白面啊。” “白面打糊糊那叫糨子!” …… 孩子果然是饿了,没滋没味的棒子面糊糊一口一口紧吃,还试图伸出小手把碗拉过来,好就着碗边往嘴里倒。 付宁一边喂着,一边用手推着大丫的小手,嘴里问着:“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别人?谁把她送过来的?” 付闯一摇头,他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有个半人高的筐,往里一看是哇哇大哭的大丫,鼻涕眼泪哭了一脸,声音都有些哑了,看样子在这儿时间不短了。 那筐用一根麻绳绑在桌子腿上,大丫爬不出来,只能在里面待着,桌子上还放着那个蓝布包袱。 一碗糊糊喂完了,大丫没吃饱,嘴里咿咿呀呀的还在要吃的,付宁给她擦了擦嘴,“宝儿,等会儿叔叔给你做面汤吃,别着急啊。” 他起身赶紧生火,不仅大丫想吃,他们俩这半天都没吃饭,现在前心都贴后背了。 用一小勺油呛了个锅,现在也没工夫和面、擀面条,他拌了一锅疙瘩汤,临出锅再抓上一把野菜,连汤带水的盛了三大碗。 就在他往桌子上端饭的时候,付闯又开始叫他,“哥!哥!快来,你看!” 付宁顺着声音看过去,在那个蓝布包袱的最底下塞着一个小包,刚才大丫伸着手非要抓自己衣服,她一抖落给抖落出来的。 那个小包里放着大丫的长命锁和小银镯子,下面还有一只空心的银镯子、一个银戒指。 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料。 “啊~~~,汤~~~,喝!”大丫在干爹怀里扭来扭去,指着桌上的疙瘩汤往嘴里比划。 “先让孩子吃饭!” 付闯把大丫放在自己大腿上坐着,自己一口,喂孩子一口,两个人都不说话,闷头就是一个字:吃! 等最后一口疙瘩汤下肚,他们两个起身穿上了出门的衣服,抱着孩子往村里走。 刚才看见那个包袱的时候,他们的感觉就不是很好,等长命锁和银镯子露出来的时候,百分百可以确定,三虎媳妇出事儿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儿的,但是既然让大丫叫了一声“干爹”,又把孩子托付过来了,那他们就得顶上去。 因为河水上涨,他们两个得有半个多月没有往村里去了,现在河水已经把他们平时走的路给淹没了,只能紧贴着山根从山神爷的脚底下蹭过去。 还没到村口,就能听见村里人声杂乱,还有几个人急急忙忙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闯哥!正好要去找你们,诶~~~,大丫!”打头的大力跟他们俩都熟,走近了才看清付闯手上抱着个孩子。 顾不得打招呼,他回头就对着村子里喊:“大丫在这儿呢!找着大丫了!” 好像有人在喊了一句什么,又是一群人出现在了村口,赵青山跑在最前头。 “祖宗啊!可是找着了!诶?只有大丫?他娘呢?” 付闯小心的拢了拢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小声说:“我们没见着,干了一前晌活儿,回去就看见孩子在筐里,大人没看见。” 赵青山搓了搓手,“先把孩子送回去,家里人都急疯了。” 大家簇拥着兄弟两个往三虎家走,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壮实的身影歪歪斜斜的扑过来。 “大丫!大丫!” 是三虎,让付宁吃惊的是,他走路是一瘸一拐的,右手还拄着一根木头棍子。 他用一种近乎于粗暴的动作把女儿从付闯的怀里抱过来,用脸颊贴上了孩子的脑门,粗硬的胡子把大丫的脸蛋都蹭红了,孩子从睡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旁边一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女人,掰着他的手指头把大丫接过去,“大哥,你手劲儿大,别把孩子捏坏了!” 三虎这才像是惊醒了似的,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带着人进了家门,“娘,大丫回来了!” “那你媳妇呢?!那个杀千刀的能离了那个小丧门星?!” 屋里中气十足的叫嚷伴随着门帘“啪嗒”一下打在了门槛上,“她人呢?我这回得拉着她跟亲家好好说道说道!这样的媳妇我们赵家可用不起,趁早她领回去!” 三虎他娘气势汹汹的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她斜楞着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几下,却没看见自己的儿媳妇。 “哎?不是说找着了吗?人呢?” “是大丫找着了,她给送到山神庙去了。”三虎一看见他娘,身形立时矮了三分,声音也低了一个八度。 老太太现在听见“山神庙”这三个字,膝盖就一软,但是瞥见付宁他们两个,腰杆子又挺直了。 “那她肯定在山神庙藏着呢!她这两个兄弟可比人家自己的亲兄弟都上心呢!” 付宁听她说得阴阳怪气的,心里就冒火,“大娘,这饭能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什么叫我们藏着?我们那地方能藏得住人吗?” “那她抱着孩子过去有人瞄着了,可没人看见她回来,从你们那儿到村里就那一条路,她长翅膀了?飞出去了?” 要论吵架,这老太太可是谁都不服,几句话她的嗓门就把付宁的声音盖没了。 付宁被她把火拱起来了,也把手叉在腰间,声音提了一个八度上去。 “您这么大岁数可得讲理啊!我们那个小院子是村里人帮着盖的,从哪儿到哪儿大家心里都有数,那山穷得草都长不高,上哪儿藏人去?! 您还说没人看见嫂子回来,那谁还能不错眼珠的没事儿就盯着一个人、一个地方呢?嫂子没回来,您不说出去找去,还在这儿找衅我们,我们也不能把人扔河里,让她顺水飘出去啊!” 付宁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话就跟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就出去了,打得对面当时就哑火了。 他看着那老太太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心里不禁得意起来了,小样儿的,哥哥我当年打团战的时候,是语言mt,开嘲讽从来不带草稿! 三虎他娘一看这便宜没占着,把手往膝盖上一拍,深吸一口气就要往地下坐。 赵青山一把给她薅住了,“别撒泼了!要出人命了!” 他转过身跟院子里外的人喊:“快,顺着河找!八成真是扎河里了!” 付宁看着村里人呼啦一下散开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没想过嫂子能跳河,那个女人实在是太爱自己的孩子了,一直是想方设法让大丫过得好一点儿,怎么舍得撒手不管呢?! 可是想想那小包里的银首饰,他咬着后槽牙觉得她可能真的是去托孤的。 也不管在院子里发愣的三虎,还有他那被强行打断读条的娘,付宁和付闯都追着人群跑了出去。 嫂子,你可千万别干傻事!你的女儿你就真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吗? 第155章 以命换命 他们两个人跑到大街上的时候,赵青山已经给村里人分了组了,有人手里都拿着长长的钩子,有人身上背着一梱一梱的绳子。 “都看着脚底下,现在水大,河滩上都是烂泥,天一擦黑就都回来,咱们不能为了一个再搭上几个!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知道了”,零零落落的声音四下应和着,然后人群分成几个小群向着不同的方向散去。 付宁和付闯紧跟着赵青山,他们两个人头、地面都没有那么熟,只能跟着瞎跑。 村里的男人们分头去河的上、中、下游探查,女人们不是聚在村口等消息,就是待在三虎家帮着看孩子。 本来人家还想劝劝家属的,可是三虎支着腿往墙根儿一坐,头一低,一句话都不说,几个婶子、大娘劝了一句也就没词儿了。 当婆婆的倒是精气神十足,不住口的跟她们抱怨这个儿媳妇不好,干活不利索,还净瞎找事儿,弄得她们也插不上话,最后也没人理她了,全都散了。 付宁他们找的是村子旁边的这一段,靠近河道的玉米地都淹了,大片的玉米倒在了水里。 走在前面的人把长钩子伸出去,在水面上来回划拉,若是勾住了什么,就拉回来看看,可惜大部分都是烂草枯枝。 还有身手灵活的,爬上附近的大树,手搭着凉棚,居高临下往河道里踅摸。 最开始人们都是沉默的,渐渐的开始有人说话了。 “咱们这段儿应该没有,要是从山神庙那边跳下去,一眨眼儿人就不知道冲出去多远了!” “那么小的孩子,说扔就扔了,她也是真狠的下心!” “听我屋里的说,三虎他们家吵吵嚷嚷好几天了,说是他媳妇胳膊上都是一道子一道子的伤。” “哎呀,她那老婆婆是百里难找一个的刁!当初三虎他爹在的时候,不也是隔三差五的被婆娘满村子的追着打!” …… 付宁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听着他们议论,悄悄问了赵青山一句,“叔,为什么不去嫂子娘家看看呢?万一她回娘家了呢?” 赵青山一脸的一言难尽,“唉~~~,她那个娘家啊,等你见着就知道了。” 看着他那副一言难尽的样子,付宁也不再追问了,当初嫂子难产的时候,家里也没来人,大丫满月的时候,让三虎他娘那样的抢白,她娘家妈跟兄弟都没有说话的,想来也不是立得住的人。 他们从村头找到村尾的时候,天色就暗起来了,赵青山怕有人脚滑落水,紧着招呼人回来,还让人去找找另外几拨人,把他们也叫回来。 等大家又重新聚在三虎家的时候,气氛非常低沉,一天过去了,如果三虎媳妇真的跳了河,百分百是没救了。 三虎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的苟在墙角,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面,大丫在屋里突然哭了起来,他抬起头想去抱她,使了两下劲都没起来。 他娘嘴里磨磨叨叨的进屋把她抱了出来,又抱进了厨房,弄了一碗灰扑扑的糊糊往她嘴里填。 赵青山蹲在三虎旁边问他:“现在看样子是不太好了,你媳妇娘家那边是不是得说一声?” 三虎还没说话,他娘又抱着孩子几步冲到院子里,“说什么?!她自己寻的死!我们家佛爷一样供着她,还不知足!就应该扔她大河里,没人管她!” “嫂子这话说的,咱们赵家庄不说多好的名声,至少占个仁义宽厚,你儿媳妇不明不白没了,还尸首都不找,等你们亲家嚷嚷出去,咱们村儿的姑娘小子不娶不嫁啦?!我们出去不让人戳脊梁骨?!” 赵青山也是气懵了头,指着三虎他娘一通数落,那老婆子哪儿吃过这个亏,她从做姑娘的时候就是出了名儿的泼,现在更是没有顾忌。 她正想把手里的孩子砸在赵青山怀里,旁边冲出来一个年轻媳妇,一把抢过吓哭了的大丫,冲着她嚷嚷开了。 “哎呦,您还好意思说供着,有你们家这么供着的吗?!吃不上、喝不上不说,手脚就没有闲着的时候,还得挨你的扫帚疙瘩,就是个驴也得累死了!” 付宁认得这个女人,她是大力的媳妇,也是他们盖房的时候留到最后的人,应该是跟三虎家的嫂子关系很亲密。 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跟村里人说着三虎家的事儿,她们两家是邻居,有些事儿能听个一二。 今年年景不好,雨水不断,地里的庄稼被泡了不少,减产是肯定的,村里人心里都着急,只要天气允许就下地抢救粮食。 三虎家也不例外,但是三虎得做豆腐、卖豆腐,地里的活儿就都压在他媳妇身上了。 三虎媳妇自从生了大丫之后,身子一直亏空没有补回来,这么整天在泥水里泡着,活儿还重,这两个月就犯了病,下红不断,人一下子就干了。 她本来想着下雨路不好走,赶集的人也比往常少,就商量着能不能让三虎少做点儿豆腐,少跑一个集,帮她干点儿活儿。 结果可想而知,她那个婆婆哪能答应,举着笤帚疙瘩劈头盖脸一顿好打,说她是光吃不干,就想着偷懒。 赶巧了,没过两天三虎推着车去赶集的时候,路上太滑,他连人带车翻到沟里了,豆腐都糟蹋了不说,把脚也给崴了。 找了人看了,说是稍微伤到了些骨头,得好好养着,至少一个月是不能干重活儿了。 老太太认定了儿子这次受伤都是媳妇咒的,不仅把她又给打了,还拽着哇哇大哭的大丫说,这也是个赔钱货,赶明儿再有集就把孩子拉过去卖了,省得白费粮食! 其他的村民听见这个都“轰”的一声炸开了,虎毒不食子啊!就算大丫是个女孩儿,不合奶奶的心意,那也是三虎亲生的骨肉啊! 再说,村里的日子是不富裕,可也没听说谁家卖儿卖女,只要日子还没把人饿死,自己的孩子谁能狠得下这个心呢?! 大力媳妇又接着说,三虎他娘不管儿媳妇怎么求情,都不想要孙女了,最后说再养几年,到了六、七岁就送出去当个童养媳,还能省些粮食。 还说三虎媳妇再多嘴,再不好好干活儿,就先把她卖了,多一分是一分,到时候给三虎换个大姑娘,日子照样比别人强! 听着村里人议论纷纷,饶是三虎他娘那么厚的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瞪着眼睛跟大力媳妇叫唤,“我就是那么一说!我干了吗?她自己想不开,还怪我?!” “你哪里是那么一说?!前天我都看见镇上的老刁婆子来了,她是干什么的,大伙儿都清楚,她就是买卖人的!谁知道你想要卖谁啊?!” “我是想买个丫头给三虎留着!她们两个,一个奶娃娃,一个病秧子,我卖的出去吗?” 付宁听着她们的言语,算是把事情的脉络捋清楚了,三虎媳妇是被长期虐待,又怕老婆婆把自己或是女儿给卖了,才出此下策的。 她整天生活在棍棒和斥责下,整天被人言语威胁,自己还得了病,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多久,这样的恐惧下,人很难保持理智的。 所以她想不到自己和孩子好不好卖的问题,她只有满心的恐惧。 她把女儿送到一直对她们很好的干亲家里,是想让孩子能有人庇护,在这个世上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了。 至于自己,早死早超生,活着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而且这病歪歪的身子不一定能活到几时,干脆让孩子跟这个家里断个干净! 虽然还有亲爹,但村里人都知道三虎在自己亲娘跟前就是个小鸡仔,而大丫极不得奶奶喜欢,现在亲娘被他们逼死了,孩子还留在这个家里,将来如何自处? 她在赌,用自己的命赌,大丫的干爹是真心爱护孩子的,也是敢为了孩子对上她的婆婆和丈夫的。 只愿老天有眼,她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有个不一样的未来,为此,她愿意一命换一命! 第156章 前尘 这世界上大多数的母亲大抵都是会为了孩子拼上所有的。 大力媳妇抱着大丫对着在场的村人声泪俱下,说着三虎媳妇的日子过得多么不容易,那一字一句让在场的女人们都红了眼眶。 三虎他娘可是不在意这个,一句“哪个婆婆不是从媳妇过来的?”就把她们的嘴堵了,还叉着腰想要教训人家。 赵青山伸出手把她们的声音按下去了,“大力媳妇,咱们族里的事儿自己知道就行了,等三虎家的娘家人到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说了,咱们村也还是要做人的,还是得要脸的!” 他又看了看咧着嘴哭的大丫,“这孩子先跟你住两天吧,她娘不在了,也没人能照应她了。” 一听这话,大力媳妇使劲抿着嘴角,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回去了。 看着她出了院门,赵青山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转身对着三虎他娘说:“嫂子,我今天作为赵家的族长得说一句了,你怎么管教自己的儿媳妇是你家的事儿,我说什么赵家的脸面,你也不会在意。 但是现在出了人命,那可就是要走官面的事儿了,你们亲家要是咬着不放,保不齐你就得到县太爷跟前去回话,到时候你看看自己这套说辞过得去不?!打你板子都是轻的!” 他用手点着老太婆吓唬了一顿,看她脸上有了惧色,这才说起了重点,“你记住了,你们亲家来的时候,就说是三虎媳妇因为去河边洗衣服,脚滑掉下去了,其他的话都给我烂在心里!” 然后又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特别多看了付宁兄弟两个几眼,“你们也都记住了,这个口风不许漏!咱们不能出去让别的村儿戳脊梁骨!大力,好好栽培栽培你媳妇!” 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了,他才让在场的人都散了,明天天一亮再接着找人。 付宁他们两个也没回山神庙去,现在路确实不好走,他们也想明天早点儿去河边找人,于是就去赵三爷家挤一挤。 赵三爷的两个儿子都跟着出去找人了,他们正好一路回去,一进门就看见三爷坐在屋檐底下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 “回来了?没找着吧?” “没有,水太急了,早不知道冲到哪儿了。”赵大哥接过自己媳妇递过来的布巾,随便在脸上抹了几下。 他去年才娶的媳妇,三爷虽然年纪大,但是先头的孩子都没立住,好歹这两个老来子都成人了。 付宁在他们家的称呼也是各论各的,他管赵三爷两口子叫三爷、三奶奶,而管他们那两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儿子叫大哥、二哥。 “三爷、三奶奶,我们俩今天在您这儿挤挤吧,现在路不好走。”付宁跟老人打了招呼。 三奶奶热情的招呼他们坐在院子里,又点起了黄蒿拧成的火绳熏蚊子,招呼儿子在院儿里放桌子,让儿媳妇赶紧端饭,趁着还有一丝天光,赶紧把饭吃了。 “快吃,做着你们两个的饭呢!你们就是不来,我也要叫老大去拉你们,这个破路跑回去干什么?!”三奶奶拽着付闯往小板凳上摁。 她喜欢壮实孩子,赵三爷跟付宁关系好,三奶奶就喜欢拉着付闯干这干那,开始的时候,付闯紧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搁,现在也能见面喊一声“奶奶”了。 晚饭是杂粮煎饼,旁边的笸箩里放着新鲜的小葱和各种绿菜,一大碗农家酱放在中间,自己拿了饼、抹上酱、卷了菜,狠狠一大口,既省粮食,又能哄饱肚子。 三口两口就把晚饭解决了,大家都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赵大嫂拎着大壶,给每个人的粗瓷大碗里都倒满了山茶。 这山茶叶是黄芩的嫩芽,山里人采了回来沏水喝,讲究的人家要跟红枣放在一块儿九蒸九晒,不讲究的蒸熟了晾干就收起来了。 赵二哥把刚才的事情跟三爷说了一遍,听得三奶奶和赵大嫂连连摇头。 付宁悄悄问三奶奶,“三奶奶,三虎嫂子她娘家怎么老是不见人呢?也不见她娘家兄弟给她撑腰,搁在我们那儿,他们家的门早让人砸烂了!” “唉~~~,三虎那个媳妇可是个命苦的!”三奶奶叹了口气,小声说起了往事。 三虎媳妇娘家姓姚,上头有两个哥哥,她爹走的早,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两个哥哥都娶不上媳妇,她娘急红了眼,想拿她换亲。 找的那家也是穷得叮当响,那男的还是个瘸子,什么重活儿都干不了,但是他家也有一个女孩儿,跟姚家大哥岁数合适。 于是两家就商量着换亲,可在陪送的东西上头一直没谈拢,姚家想让那姑娘多陪送些东西,好给二儿子好歹的也娶一个。 可是那家也不富裕,要不也不至于换亲,所以咬死了陪送不了多少,两家这么一拉扯就是好几个月,那家的姑娘突然得急病死了。 这回踏实了,没法儿换亲了。 三虎媳妇长得好看,干活儿也利落,看上的人不少,但是姚家要的彩礼高,想着嫁出去一个,娶进来两个,渐渐的就没人上门了。 这个时候三虎家正张罗找媳妇呢,可是没人应承,原因呢?非常明显,就是三虎他娘! 这老婆子凶名在外,霸道了一辈子,但凡家里有那么一丝心疼女孩儿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姑娘嫁进去,生怕没两年自家孩子就给磋磨没了。 三虎他娘也着急,儿子挺大岁数了,老打光棍也不是事儿啊! 于是这个老太太开始拍钱了,彩礼钱从三块涨到了四块,最后涨到了五块,是十里八村头一份儿。 姚家听说了,立马就把姑娘的八字送过来了,三虎还亲自去相了一回,一眼就看上了,姚家姑娘长得确实漂亮。 这婚事就定下来了,而且顺顺利利的走到了成亲这一步,可就是这一步让三虎他娘上火了。 为什么呢? 为了陪嫁。 她可是出了五块钱的彩礼啊!姚家就给姑娘陪送了两身衣服,新娘子进门的时候就一个蓝布包袱,手上有个银戒指,手腕上的银镯子还是个空心的! 三虎他娘当时就把脸撂下了,都知道姚家是打着嫁一个、娶两个的算盘,但是这个吃相太难看了。 她有心挡在门口不让新娘子进门,逼着她娘家添点儿陪嫁,但是来来往往的亲戚都劝她,她儿子也劝她,这才松了口。 三虎媳妇这婚后的生活在这个时候就定了调了,尤其是三虎开始还替她说话,更让自己的老娘心里不痛快。 吃得少、干得多,婆婆是拿她当个驴使唤,一不如意笤帚疙瘩就抽过来了,有街坊邻居来拉架,老太太就指着她骂,说她是自家买来的,打死她都应该。 三虎媳妇也回娘家哭诉过,可是自己亲娘就一句话:忍忍吧,哪个媳妇都是这么过来的,熬成婆婆就好了。 所以这回三虎他娘又说要把她们母女都卖了,三虎媳妇都没有怀疑,因为这话她听了好几年了,而她家确实收了三虎家那么多钱。 就因为收了高高的彩礼,又没给姑娘正经陪嫁,姚家给两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为了省钱,两场婚事放在了一起办,前后差三天。 两个嫂子一进门,三虎媳妇回娘家也不受待见了,都紧紧盯着她的一双手,回来不带东西会被大嫂子明里暗里的骂,走的时候带东西会被小嫂子在村头树底下指桑骂槐的念叨。 而她的亲娘,还有用她的彩礼娶媳妇的哥哥一句话都没有,渐渐的她的眼神越来越麻木,娘家回去的越来越少。 “唉,所以她那个娘家啊,还不如没有呢!”三奶奶最后说了一句,摇着头把茶碗收了,催着大家都赶紧歇了,明天还得捞人呢。 人散了,只留下了满院子清冷的月光。 第157章 叫魂 第二天村里的男人们又聚集起来顺着河往下找,而赵青山亲自带着三虎去他岳母家报丧。 结果找人的一无所获,报丧的带回来了一大家子。 付宁他们顺着河一路往下走,大概走了十几里地,河面突然开阔,河水转了一个大的弧度继续往下,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回水湾。 今天赵三爷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站在岸边掐算了半天,跟自己儿子说:“老大,只能是这儿了,她要是不被水留在这儿,继续冲下去,咱们就没地方找去了,就在这儿捞吧!” 他是积年的老把式,村里破土、盖房、婚丧嫁娶、看年景都是要听他说道的。 村里的小伙子们把衣服脱了,在身上绑上绳子,手里拿着钩子在水流比较平缓的区域来回划拉,但是一无所获。 等他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发现全村的人大概都出来了,全都远远的围着三虎家探头探脑。 付宁人都没有走近,就听见了一阵一阵富有韵律的哭嚎,调又高、语速又快,加上当地的口音,一时之间,还真的是听不清内容。 再走近一些,三虎家大门紧闭,门口正对着大门放着把椅子,三虎的丈母娘蜷着身子倚在靠背上,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 他们前面的地上有个女人叉着腿坐着,拍着地面嗷嗷哀嚎着,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声音是没有地上的那个大,但是手里捏着一张手绢,哭得梨花带雨,对着围观的人群小声说着什么。 赵青山急得直搓手,一个劲儿的跟姚家老太太说话,可是那老太太除了哭一个字都不说。 正在这僵持的时候,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三虎他娘气势汹汹的冲了出来,对着门外的人嗷嗷喊着,“她自己洗衣服掉河里了,关我们什么事?!你们在这儿嚎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坐在地上的姚家大嫂蹭的一下就蹿起来了,一口唾沫就啐在了她脑门上,“我呸!洗衣服?!谁信啊?!那河里水都是泥汤子,谁这个时候洗衣服去?!就是你们害的!” 眼瞧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赵青山赶紧插在中间劝,“都是正经亲戚,谁也不想这样!现在是人的身后事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家得赔钱!我们姑奶奶好好儿一个人没了!不能就这么算了!” 听着姚家大嫂说到这个,二嫂又提溜着手绢悲悲切切的哭诉起来,“我的那个妹妹啊~~~,你年纪轻轻就没了~~~,留下你亲妈心里疼啊~~~,留下你姑娘没人管~~~” 这一句三叹的调子,根据现场情况现编的词儿,这种能力真的是不一般,据说有这种哭得好的,每次都有人围观学习,是社交能力的加分项。 看着又乱成了一团的几个人,赵青山彻底是没辙了,打算破罐子破摔,让她们哭去吧。 赵三爷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看了姚家老太太一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青山,往下十几里地那个回水湾,她要是在就只能在那儿,不在就直接立衣冠冢吧!” “那您老的意思是……” “今天捞了一天,什么都没捞着,试试叫魂吧!”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跟姚家老太太说:“亲家太太,您老能不能到河边喊孩子几声,她是您身上的肉,没准儿听见了就回来了。” 叫魂是这边民间的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仪式,说是溺水而亡的人七窍被封,魂魄带着肉身匿于水底不现。 这个时候就需要他的血脉亲人,越亲越好,拿着他生前的衣服,在河边喊他的名字,用这种灵魂共振把他惊醒,让尸首浮上来。 所以这个事儿姚老太太做最合适,也应该最有把握。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姚老太太拿着女儿的衣服,在河边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河面上依然是风平浪静,一点儿涟漪都没有。 赵三爷皱着眉头四处看,心里琢磨着,难道说那媳妇的尸首真的没在这里?被水冲下去了? 付闯看了看静静流淌的河水,又看了看声嘶力竭的老太太,悄悄的离开了现场,等他再跑回来的时候,正是大家准备回去的时候。 付宁看着坐在兄弟怀里吃着手指的大丫,脑袋里灵光一闪,凑上去问:“这行吗?” “母子连心,那边连不上,这边才是真的!”他小声说完了,才大声对着赵三爷说,“三爷,再试一回吧!” 看见大丫,本来都失去了希望的众人又簇拥着他们到了河边,孩子还不满两岁,说不了多么复杂的话,付闯就让她喊三个字:“娘,回家!” 孩子的声音细细软软的,也不洪亮,落在宽大的河面上风一吹就散了,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有人又张罗着回去了。 付闯抱着孩子在河岸上走了几个来回,路过一片芦苇丛的时候,他看见在那被冲得侧倒的草窠子里有一片红色。 “三爷!三爷!您看看那边是什么?” 听到他的喊声,人们呼啦一下就围过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 “诶~~~,真邪门儿诶,那个地方咱们都找过几回了,什么都没有啊!” 付宁把孩子的眼睛遮上了,都说小孩儿眼睛干净,别吓着她了。 等尸首被拉上来的时候,他们兄弟两个早就抱着孩子回村了。 在赵青山的主持下,三虎家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棺材也从镇上拉了一副回来,就算是没有尸首,放上件衣服也是那么回事,他现在就想赶紧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 等着尸首拉回来,院子里自然又是一通哀嚎,亲戚邻居们帮着把白布扯成一块儿一块儿的,近支的亲戚都披带上了,大丫也被换了一身的孝衣。 姚家的两个嫂子还在灵前唱念做打,想要三虎家给他们个交代,最好是金钱上的,而姚老太太从河边回来就呆愣愣的,嘴里总是念叨着,“她恨我了,她不认我这个娘了。” 三虎他娘在赵青山的指点下,咬死了自己儿媳妇就是失足落水,跟姚家嫂子对着嚎,等她们一说大丫可怜,她就接过话头,让姚家把外孙女抱回去养。 在我们家可怜,你们抱走啊! 姚家那两个立马闭嘴了,这下让三虎他娘找着软肋了,两边打了个旗鼓相当。 付宁看着从头到尾就没说一句话的姚家兄弟,眉头都皱起来了,这两个可是大丫的亲舅舅啊! 想想当初自家出事的时候,富海是怎么照顾自己的,舅妈也隔三差五给他送饭,自己真的是太幸运遇上那么好的舅舅一家了。 等到晚上该守灵的时候,两家又打起来了,三虎他娘抱着孙女往姚家人怀里塞,那边是使劲往回推,推推搡搡的又把孩子弄哭了。 付闯刚要上手,坐在一边的三虎站起来了,他瘸着一条腿,走到自己亲娘跟前,一把抢过了孩子,抱在脸颊边上贴了半晌,一转身把孩子递给了付闯。 “你是她干爹,他娘临走也是把孩子送到你那儿去了,她信你,我也信你,你把孩子带走吧,从今儿起,她就是你闺女了!” 说到最后,三虎的眼泪顺着颧骨往下流,手都开始抖了,但还是坚定的把孩子递到了付闯身前。 付宁一看这个架势,先把兄弟拉到了身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你亲闺女!” “带走吧!她跟着我,活不了!” “你可要想好了,大丫要是跟我们走了,你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 三虎沉默了,手也开始想往回缩,赵青山从一边冒出来,把大丫接了过去,“孩子让我们家的先带着,咱们先把丧事办完再说!” 付闯没有接过孩子,而是跟着付宁往三爷家走,这些日子天气晴好,他们本来打算好了,等三虎媳妇一入土,就去果子园的,再从那边直接回京城。 现在计划又有了变数,看着付闯沉默的走在黑影里,付宁问了他一句,“你想带走大丫吗?” 第158章 晚晚 付闯的脸隐在黑暗里,半晌无言。 付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急,我们还有时间,你慢慢考虑。” 三虎媳妇的尸首找到了,丧事就得正正经经的办,不管三虎他娘乐不乐意,赵青山也压着她出了钱,这关系到村子的形象,可不能马虎了。 大家都忙活起来了,三虎也顾不上再问付闯,瘸着一条腿到处张罗,不仅人瘦了不少,胡子拉碴的更显老了。 付闯没有往上凑,但是付宁知道他好几天都睡不好了,往往自己睡着的时候,他坐在那儿琢磨,等自己醒了,他躺在那儿睁着大眼望着房顶。 等到三虎媳妇正式入了土,付闯对付宁说:“哥,咱们是不是该走了?这些日子没下雨,路上硬实多了,等回了京城我就该回日本了。” 行,付宁什么也没问。 后山上他们种的黄豆已经熟得差不多了,正是可以煮了吃的时候,两个人把秧子都连根拔了,打成了一梱一梱的给赵三爷送过去了。 三爷家的地离河道近,今年冲倒了不少玉米,这些黄豆多少能回点儿血,他们摘了卖鲜货也好,晾干了收起来也行,青秧子还能喂牲口。 赵三爷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把豆子都留下了,让他们走的时候把屋里的东西拉下来,放在自家院子里,保证丢不了。 等到他们临走了,村里相熟的人都来送他们,三虎也在人群里,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付闯,一句话都不说。 那视线仿佛带着灼人的热量,烫得付闯不得不转过头去,躲避他的注视。 骡子歇了这几个月,轻快的拉着板车穿过整个村子,付宁跟路过的乡亲打着招呼,经过三虎家门前的时候,却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车马轻快,追上他们的只有被吹散在空气中的只言片语,“吃……不吃……出去……” 付闯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就在他们就要跑到村口的时候,他攥紧了拳头,狠狠锤了一下车板,跳下车就跑回去了。 付宁赶紧收紧缰绳,把骡车原地掉了个头,追着他又回去了。 等他到了三虎家门口的时候,只听见付闯说:“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他迈步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三虎怀里的大丫,几天没见,孩子瘦了不少,原本白净的小脸上几道子黑灰,衣服还是在山神庙的那一套,衣襟上全是嘎巴。 三虎看了看孩子说:“算数,只要你点头就抱走!” 付闯刚想伸手就被付宁拉了一下。 付宁闪身站到了两个人中间,“三虎哥,你可要想好了,今天要是把孩子给了我们,这辈子她都不会回到这里了,你永远也不能再见着她了。” 他又瞥了一眼旁边气鼓鼓的老太太,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孩子给了我们,你们就不能再惦记了,可别过些年,我们把孩子养大了,你们又冒出来认亲了!” “不会!你们带她走就是救她的命!我就当大丫是跟着她娘去了,再也不会提她!”三虎颤着声音说完,又狠狠亲了孩子两口,就把她递过来了。 这回是付宁伸手接过了孩子,又问付闯:“决定了?” 付闯没有说话,而是抱过孩子去了赵青山家,他得找个见证,后面三虎他娘还追了两步,“就这么抱走了?连袋子棒子面都不留?人家村里收个等郎媳妇还给一袋半老棒子呢!” 赵青山诧异于他们两个去而复返,但是听完付闯的要求之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这也算是积德了!” 有这位族长做了见证,付闯才踏踏实实的把孩子放在了板车上,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块钱扔给一路跟着絮叨的三虎他娘,“两清了!” 这回付宁又调转了方向,他们的骡车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赵家庄。 付闯把大丫抱在怀里,让她看着一路的风景,骡车一颠一颠的,一会儿就把孩子晃睡了。 付闯看着她半天一句话都不说,付宁赶着车,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心想这哥们儿不会是高兴傻了吧?这么专注的想什么呢? 付闯在想什么? 他在后悔! 怎么就这么冲动的把孩子带出来了呢?他这样的人怎么养得了她呢? 他是一定会回去日本的,二哥现在应该已经给他铺好了路,但不管是哪一条路,不是尸山血海,也是血雨腥风,他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儿,也只会干这个! 要是自己有个万一,这孩子又该怎么办?! 别说他身手不凡,他也是人!刀砍在身上也会流血,子弹也不会绕着他飞,人家二拇手指头一动,照样也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就留在京城不走了,他又能干些什么营生呢?无外乎卖苦力、拉洋车,或是给人当打手,一样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那把这孩子带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心里有个答案,但是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付宁赶着车跑了一阵儿,看见骡子鼻子里开始呼呼冒气了,找了个路边的宽敞地方停下,让牲口歇一会儿。 他看着付闯还在发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出神了?” “哥,我后悔了。” “啊?”听见这句话,付宁吓了一跳,“咋了?” “哥,我是把大丫带出来了,可是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天天把脑袋栓裤腰带上,我怎么养活她啊?” 一听这个,付宁把心放下了,“你刚想到这个?” “我这些日子都在想,所以我开始就没想把孩子带走,冲动了!” “那你有办法吗?” 付闯不说话了,只能看看付宁,又看着脚底下,低着头就是不抬起来了。 付宁随手揪了根草棍叼在嘴里,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伸手摸了摸大丫的小脸儿,“你也知道我跟二姐的事儿,她无儿无女,我舅妈怕她将来没人祭祀,愁得头发都白了,你要是同意,我就把大丫记在她名下,平时也有人照顾,行吗?” 付闯听见这话,愣了半天,然后一个劲儿的点头,“行!” “那就成了,别愁眉苦脸的了!今天晚上咱们得到果子园呢!” 小骡车又上路了,这回换成了付闯赶车,而付宁则是逗着刚睡醒的大丫管自己叫“爸爸”。 在付宁叫了无数声“爸爸”之后,他终于收获了大丫一声软糯糯的“爸爸”,当时心都软成了一摊水,抱着亲了好几下。 付闯脸上也见了笑模样了,“哥,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也是该起名了。 付宁想了想说:“这孩子生的晚,她娘生了她好几天,到了晚上才生下来,就叫晚晚吧。” 晚晚。 付晚晚。 随着新名字到来的是一段新的人生! 兄弟两个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赶到了果子园。 闻讯而来的大有抱着付宁几乎是热泪盈眶,“付爷,您不是说两三个月就回来吗?怎么一去就是这么久啊?我这活儿干的心里没底啊!” 付宁也没办法,下雨天留客啊。 大有搬出来这些日子的记录,他确实是兢兢业业的记录好了每个品种的生长阶段,但是他还不会整理,所以就只能这么散放着。 现在付宁来了,这些记录也算是有了去处。 一连几天,付宁就扎在了数据堆里,什么都顾不上了,付闯自己带着晚晚在村里四处游荡,本来他是想回日本的,现在看来还是得再等两天。 “付爷!付爷!”大有的声音打断了付宁的研究,他把脑袋从书桌上抬起来,“什么事儿?大呼小叫的!” “付爷!我们少爷来了!” 安晨冬?他怎么来了? 付宁刚一开门,就看见风尘仆仆的安晨冬提着箱子进了院门,高声对他说了一句,“静安,我辞官了!” 第159章 我有一个朋友 “怎么着?讲习所都待不下去了?”付宁嘴上打趣他,但心里非常高兴,毕竟专业的事儿得专业的人来干,大有确实敬业,可真的没法儿更进一步交流。 安晨冬笑着把箱子递给大有,嘴上不经意的说着:“没办法,张人俊到任之后,江宁官场风气根本没有变化,讲习所已经不给我排课了,我何必腆着脸赖着不走。” “反正你衣食无忧,也不指着那两块钱养家糊口,落个自在也好,来、来、来,正好看看这个。” 付宁一点儿不担心这位仁兄会失落,他本来就志不在仕途,不过这次刚一见面,就觉得安晨冬身上的气质有了不小的变化。 看了付宁这些日子整理的实验记录,安晨冬的眼睛都亮了,两个人围着书桌水都顾不上喝就讨论起来了。 等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付宁才意识到好像也没问问安慕寒吃饭没有,两个人都拍拍手,走、走、走,先吃点儿东西去吧。 大有已经把自家少爷的东西都在东屋安置好了,付宁这次回来就搬到了东厢房,他和付闯带着晚晚一起住。 郭庄头听说少东家来了,早就候着了,这会儿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跟安晨冬说着庄子里今年的收成,又指了指村子外面,“少东家,外面有几辆车,说是您的东西,你看搁在哪儿?” 几辆车?安晨冬要搬家? 什么东西这么多? 付宁好奇的伸着脖子往外张望,还什么都没看见呢,胳膊就被抓住了。 安晨冬抬眼看了看外面,跟郭庄头说:“大有说村子那边有库房,是存鲜货的,现在都空着,就放那儿吧,不用看着,晚上有人运走。” 转过头看看满眼好奇的付宁,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磕巴的说:“那个……,我有一个朋友,在……在张家口当大夫,他买了些器械,在这里暂存一下,明天就拉走了。” 我有一个朋友,这话听着吧,怎么都不像真的。 还没等付宁表示自己没有管闲事的爱好的时候,安晨冬夸张的一拍脑门,“还有东西要给你呢!差点儿忘了!” 然后叽里咕噜的就跑进屋里去了,然后又拿着个信封跑出来,一把塞在付宁手里,“专门给你的。” 什么东西? 付宁疑惑的接过信封,拆开一看是一张照片,一个穿着洋装的年轻女孩站在一座石桥上,看着镜头笑靥如花,是安晨曦。 他不由得勾起了嘴角,翻过照片,后面还用墨水笔写了一句话:盛放的玫瑰,自由的灵魂。 “真好!”付宁看着安晨冬笑着说。 “她去英国了,要去读法律,晨风也陪着她去了,他们家的机器也买好了。” 看着同样微笑的安晨冬,付宁心里感叹着,人终归还是在逆境中成长得最快,谁能想到当初为了几棵土豆秧子都能哭天抹泪的安大人,现在都学会玩儿心眼儿了。 人家有意遮遮掩掩,他就更不能刨根问底了,低头吃饭、抬头喝水,付宁连院门都没出。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看见安晨冬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心里乐得不行,安大人干这种事儿还是得练,且有的学呢! 这个时候可没有光污染那一说,一到晚上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人们都早早的就上炕睡觉了,偶尔能传来几声狗叫。 付宁今天脑子动得多了,睡眠质量特别好,当“啪”的一声脆响划过夜空的时候,他也只是翻了个身。 但是这一声却惊动了全村的狗,“汪、汪、呜、汪、汪”的声音此起彼伏,把晚晚吵醒了,孩子一哭,付宁立马清醒了不少。 他一翻身把晚晚揽到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再看炕的另一边却不见了付闯的身影。 付宁心里咯噔一下,借着已经有些发白了的天光四处踅摸,总算在炕尾瞄到了一点儿人影。 付闯把自己隐在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四肢处于蓄力的状态,耳朵凑在窗棂边上,正在听着什么。 晚晚根本就没睡醒,被安抚了一阵儿,她就又沉沉睡去了。 付宁一只手轻轻拍着她,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悄悄的拽出了小刀,眼睛都不敢眨,就死死盯着付闯,只要他一有动作,自己就抱着孩子翻到地上去。 等到村子里的狗或是自己平静,或是被主人呵斥了几句才平静之后,付闯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劲儿也卸了,软软的靠在窗台上。 “什么情况?”付宁还没把小刀收起来,小声问了一句。 付闯只说了四个字:莫辛纳甘。 付宁把刀收起来,重新躺平了,脑子里不停的转,莫辛纳甘m1891步枪,俗称“水连珠”,枪声非常清脆,估计付闯也是凭这个辨认出来的。 这个枪是俄国产的,射程远,准头也好,但是得用7.62毫米的子弹,子弹不好配不说,后座力也大,军队配备得并不多,安晨冬一个研究农作物的,鼓捣军火做什么呢? 张家口……察哈尔都统署? 安大人不会这么大的胃口吧? 等到天大亮了,付宁才从炕上爬起来,一推门就看见了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安晨冬,正在院里转圈呢。 “安大人,你这儿干嘛呢?昨天没睡好?” “哦,我溜达溜达了,你昨天夜里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 付宁有心逗逗他,“昨儿夜里没有,不过今天早上似亮非亮的时候,咱们村里是不是进贼了,那狗那通叫,把晚晚都吵醒了。” “没……没有贼,我那个朋友来运东西,把狗给惊了,晚晚没事儿吧?” 安晨冬是个聪明人,把话题转到了孩子身上,付宁也就顺竿爬过去了。 付闯也是等着天大亮了才抱着孩子到村子边上晃悠,找到了从库房出来的新鲜车辙,用手量了量两个车轮的距离,又看了看车辙的深度,跟着走了一截才回来。 他等到左右没人的时候,悄悄跟付宁说,车都不大,也没有牲口的痕迹,可能都是人力拉走的,不超过三辆车,而且吃重不明显,估计枪械的数量不多。 而且他抱着孩子跟村里的大娘、大婶聊天,她们说那声枪响之后,还听见了一声哀嚎,还有人在出村的路上看见了血迹,他估计是有枪走火了,还伤了人。 不得不说,孩子是打入一个新的社交圈最快的突破口,特别是这个圈子里老人比较多。 晚晚是个会讨喜的孩子,听付宁说了赵家庄的事后,郭庄头的老伴直抹眼泪,没事儿就过来哄着她玩儿,还抱着她去摘果子吃。 付宁和付闯就沾着孩子的光,听说了不少安晨冬和大有私下里的事情。 村里的熟人多,你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一天就过去了,付闯比前两天的空闲时间也就多起来了。 那天夜里的枪声像是给他摁下了什么开关,血液里的一些冲动基因被激活了,他突然觉得手有些痒痒。 没过两天,他找到了付宁,“哥,我得先走了,出来这几个月,心里老是惦记二哥和四哥,该回去看看了。” 而且看着晚晚,付闯觉得自己也该去趟一条路了,总得给闺女攒下点儿什么吧。 付宁没有别的可嘱咐,只有一句话:保重自己,万事小心! 送走了付闯,果子园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每天就在实验、记录、分析中度过。 大有反而更忙了,隔两天就要往外跑一趟,有时还神神秘秘的跟安晨冬小声儿的嘀嘀咕咕。 付宁看见了就特意绕开,说实话这两个人真的不是干这种事儿的料,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全村人都快知道了。 等到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安晨冬突然跟付宁说:“静安,我有个朋友从张家口过来了,想找你帮个忙。” 第160章 同志 “我帮忙?我能帮什么忙?” 安晨冬踌躇了一下,“你们见面说吧,行吗?” 付宁点头了,对于安大人的这个朋友,他心里已经可以笃定他的身份了,但是对于他的来意,还是有很多猜测。 可是他猜了一圈儿,也没猜到会是这个,“你想通过我,联系洋行进口医疗器械?” 付宁不是很明白,自己明明是个跟土地打交道的,怎么就混上进出口贸易这碗饭了呢? 而且这种事情明明可以自己联系的,非得让他横插一杠子有什么好处呢? 安晨冬的这个朋友叫李飞仙,也是留日回来的,他学的是医学,想在张家口开家医院,既有中医坐堂,又有西医外科。 地方都找好了,现在就是得解决医疗器械的问题。 看着他满脸假笑,付宁面无表情,自己真的看上去像是个傻子吗?安晨风刚刚从欧洲进口了一批机器,安家现成的门路他不用,隔山隔水的找他,正常吗? 这位李大夫脸上的笑容很快就保持不住了,“这个……有什么困难吗?” “我虽然没有去日本留过学,但是对于留学生的生活也不是一无所知,慕寒是留日回国的,我还有两个兄弟现在还在日本,所以你也不用遮掩什么,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李飞仙听了这个话,脸上的表情像是冻硬了的黄油遇上了热水,一下子就融化了。 “你果然像慕寒说的那样,敏感而又通达,现在国内的形势想必你也清楚,是时候闯出一条新路来了,共和是最好的选择!君可愿为我同盟否?” “所以呢?你真的找我就是为了医疗器械?” 李大夫悄悄用手给他比了个“八”,“我想搞点儿这个,但商行是不会参与陌生的军火买卖的,据说你有门路。” 这个据说可就是转了不知道多少道手的小道消息了,付宁看着他不由得扶额苦笑,“你们就这么信任我吗?就这么直白的就说出来了?” 他现在觉得安晨冬还算靠谱,之前至少没在他跟前露过一句口风,这位倒好,上来就掀底:我是同盟会的,跟我一块儿造反吧!先帮我买点儿枪! 这种路边拉一个人就鼓动人家当革命党的,他真能活到民国吗? 李飞仙一指安晨冬,“慕寒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坐在这儿,就说明你至少是同情革命的,不会因为那赏金把兄弟卖了。” 看着一脸懵的安大人,付宁心里一翻个儿,原来这位的满身破绽却是钓他的鱼饵,妙就妙在这鱼饵自己还没意识到。 但他对于这个时候的同盟会在国内的组织结构并不了解,按说李大夫这种有海外经历的骨干成员应该有自己专门的信息渠道和物资渠道,自己这种不稳定、不可信的外人怎么能接触到他呢? 对于这个,李大夫也很无奈,他刚刚回国不久,宣化地区也没有支部,什么都是从头开始,但是他相信共和的思想能够引起很多学生和青年军官的共鸣。 他的计划是以张家口为中心,辐射整个儿宣化地区,建立同盟会的支部,策反新军,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联合山西、直隶、绥远、热河的同志一起,直捣京畿之地,给满清朝廷最致命的一击。 看着他慷慨激昂的握着拳头,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描绘着革命宏图,付宁出奇的冷静,在这个计划里有军官、有士绅、有学生,都是指挥者、宣传者、支持者,却没有真正的参与者。 “李大夫,你前些日子从这里运走了一批莫辛纳甘,虽然数量不多,但你也是有渠道获得武器的,不用找我吧。” “你知道是什么枪?果然是个行家。” 果然两个字引起了付宁的注意,看来这里面还有故事。 李大夫接着说:“我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并不是在慕寒这里,而是我们在新军中的一位同志,这批步枪也是他帮忙搞的,后来慕寒也提到了你,我觉得有两位同志的背书,你错不了!” 谁?付宁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还能在哪里跟同盟会有接触。 “刘俊生,你还记得他吗?” 刘俊生……有点儿印象,在哪儿听过来着? 天津!对!天津码头! 刘俊生是当时码头上的那个排长,还说让他去当个联络官来着,没想到他是同盟会的人! “他几个月之前就被派到日本学习了,所以没有办法再帮我搞枪了,虽然我们现在手里还没有人,但是武器必须未雨绸缪,实在是得之不易!” “你们就这么笃定我会上这艘船吗?我可是旗人!” “不可能!”出声的是安晨冬,“我们在农事试验场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吗?” 付宁没有回答他,而是紧紧盯着李飞仙,“你就这么肯定我连那点儿铁杆庄稼都不想要了吗?” “革命必然会流血,当年六君子血染菜市口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走上这条路为的是国家、是民族,每一个人都有流血牺牲的自觉!” 李飞仙反过来又问他:“你呢?真的会去检举吗?” 付宁郑重的摇了摇头,“我对每一个为了国家而努力的人心存敬佩,我可以帮你引个线,能买到什么可不敢保证。” 付宁一点儿保票都不敢打,他虽然很感动,但还是觉得李大夫的计划太草率了,张家口驻扎的察哈尔都统署,可不是他原先点卯时遇到的那些旗下大爷。 李飞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然兴奋不已,催着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安晨冬插了一句话,说是怎么也得等到玉米收获之后,把实验数据都记录齐整了,大家安心回京城去。 付宁看了看李飞仙,又看了看安晨冬,觉得这话还是得说,李大夫他不熟,安晨冬可是自己的朋友啊。 他不想让安晨冬在这件事里被牵扯得太深,至少不是现在。 如果他死在宣化,不仅他们前期做的实验计划都要打水漂,后面的试验也没法儿进行了。 “我想问一句,慕寒在这里算是什么位置?” 李飞仙也有些顾虑,他和安晨冬是在从天津到京城的火车上认识的,又刚好一起从京城到宣化,同样留日的经历让他们相谈甚欢,他想要发展这个成员。 所以他特意用一批武器试探了一下,没想到安晨冬真的同意用自家的庄子给他打掩护。 虽然那三辆车上只有十支步枪加上两箱子弹,但安晨冬真的是实心实意的想要加入进来,枪运走之后,同盟会还在这个庄子上开过会,印刷过传单,甚至藏匿过被追捕的同志。 但是李飞仙也发现了他不擅长做这种隐蔽性强的工作,身上的破绽太多,幸亏这个庄子小,他也不出去,暂时还没有暴露,可时间长了纸里包不住火。 付宁真心实意的建议,让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儿,安晨冬真正能发挥作用的地方是实验室,在战场上他能起的作用还不如童子军。 就算有一天他必须要上战场了,是不是能提前培训一下。 不光是一个安晨冬,凡是要做这个隐蔽工作的人,都应该经过培训,普通人容易慌乱,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没干好事,太容易露馅了! “事以密成”这是罗旭总挂在嘴边上的话,今天付宁拿过来提醒李飞仙,造反这么大的事,必须谨慎再谨慎。 可以不怕牺牲,但是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还没等李大夫说什么,安晨冬先问了,“我真的破绽很多吗?” 付宁掰着手指头告诉他,哪天村里运了东西出去,哪天有人躲了进来,村里的人心里都清楚。 甚至村里的大娘都知道这帮人都是官府要抓的,这阵子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连累得掉了脑袋。 “你再这么搞下去,哪天村里人就得把你们端了,不一定是报官,但是肯定不能再跟你们沾边!” 李飞仙听了也沉默了,看来这个据点不能再用了。 第161章 救一国还是活万民? 李飞仙走了,约好了秋天出发的日子,也带走了果子园里所有违禁的东西和人,付宁说得对,可以不怕牺牲,但是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这个庄子已经是半暴露了,不适合再做隐蔽据点了,安晨冬也一样,李大夫没有再交代他什么事情,只是让他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目送着李飞仙跨出了院门,付宁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一本试验记录被狠狠砸在了桌子上。 “付静安,你可以不参与,但是你不能把我的事情也搅和没了,这个庄子是我家的,在这里我说了就算!” 看着怒火中烧的安晨冬,付宁是有些意外的,他也没干什么啊,“你急什么?” “你知不知道现在国家已经是危急存亡之际,我辈本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能救国纵是千刀万剐又有何惧?!” 安晨冬对着他这一通慷慨陈词,手里比比划划的,差点儿戳到付宁的眼睛,一下子就把他的火儿给拱起来了。 付宁把试验记录放到一边,“你冷静一点儿,我说得有错吗?你想要救国,这没有问题,但是得量力而行啊!” 他拍着手底下一摞的研究材料,“明明是可以活万民的人,非要到刀枪堆儿里打滚,你比那一颗子弹值钱多了!” “现在是要救一国于水火!活万民不是最紧要的事情,就像晚晚的家人,那样的愚民活一万,活十万又有何用?!” “但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广大的基石!只有他们活下来了,大河涨水小河满,国家才能有后劲儿,他们动起来了,国家机器才能效率运转!” “那也得先有国家的独立强大,才能有更多的有知识的人去广开民智,才能教化万民!” “救一国跟活万民在本质上不冲突!你明明可以在自己的专业上有所建树,却偏偏要去干自己干不了的事儿!你连手枪都不会拿,除了白白丢了性命,还能干什么?!” …… 付宁和安晨冬爆发了自从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还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气得付宁掐着安晨冬的脖子晃了两下,然后起身就出去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该忍不住把对面这大哥的脑袋砸开看看什么回路了。 大有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他第一次看见自家少爷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劝。 看着付宁往外走,他手抬了两下,最后也没拉住他,只能小声说了句“谢谢”。 等到了晚上,付宁还是气得睡不着,在炕上来回翻烙饼,这个书呆子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村子里是很难保有什么秘密的,特别是他们两个吵架的声音还是挺大的,第二天付宁在村里的地位猛然提高了一截。 郭庄头甚至杀了只小公鸡,连晚晚都吃上了鸡汤面,他端着酒给付宁满上,说了一句:“付先生,我们全村的人都谢谢你,现在世道乱了,谁都不知道将来什么样,但是能安稳一天是一天啊!” 吃完了这顿饭,付宁一个人走在地头上,看着叶子都开始变黄了的玉米地,脑袋里转着刚才那句:谁都不知道将来什么样。 郭庄头说的是一点儿都没错。 付宁知道辛亥革命并不彻底,后面紧跟着二次革命、护国、护法、东征、北伐……,还有连年的军阀混战,所以他对现在的局势有些意兴阑珊。 这是因为自己开的是上帝视角。 但是对于安晨冬、李飞仙,还有罗旭、付闯,他们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摆在现在中国面前的是一片漆黑,根本就没有方向、没有光、没有路。 而他们这些想要救国的人,只能燃烧自己为光,倒在地上铺路。 现在不能摸着石头过河,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后来者的石头。 那些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曲折和坎坷,就是他们摸索前行的一生。 所以付宁想要跳过过程,直接得出结果,可是现在距离十月革命爆发都还有八年,中国的这道难题,连个“解”都没写完。 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无数像安晨冬这样的人,试遍所有的方法,只为了给国家找一条出路。 这个过程伴随着无数的失败,在失败的基础上前进,每一步都是血淋淋的。 是这些人的牺牲,用自己的血肉铺出了一条出路,自己有什么资格站在高处评判他们的行为呢?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凉意了,吹着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付宁开始反思自己言行。 他不想让安晨冬掺和到武装暴动里去,除了能力原因,自己也是有私心的。 他们今年的研究有了大进展,主要靠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大片试验田,这是安家的庄子,如果安晨冬不在了,那他的实验也就停止了。 做研究是个烧钱的事儿,他可没有这么大的财力支持,所以安大人可以说是自己的金主爸爸,当然就不希望他出什么事了。 想明白了的付宁决定回去给安晨冬道个歉,昨天确实是冲动了,但是他的立场不变,安大人可以在暗地里给予同盟会支持,但是他绝对不能冲到前线去! 支持革命的方式有千千万,为什么不选一条效率最高的呢? 想好了说辞的付宁刚一迈进院门,就被大有拉住了,“付先生,您可回来了,我们少爷从昨天下午就没吃饭了,这一天也没出屋,谁都不搭理,眼瞅着都一天一宿了,您想办法劝劝吧!” 安晨冬气性还挺大,付宁掂量着得先把这个僵局打破,要不人家不理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趴在大有耳朵边上说了几句,大有点点头撒腿就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馒头,夹了块儿咸菜。 付宁把晚晚抱过来了,让孩子拿着那个馒头,又指了指紧闭的房门,交代了几句。 付晚晚抱着馒头,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前,伸着小拳头砸门,“大大,安大大,吃饭!” 她砸了没几下,门“吱呦”一声就打开了,安晨冬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一双熊猫眼,他气鼓鼓的跟条河豚似的,狠狠瞪了付宁一眼,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了。 “晚晚,这么大劲儿敲大大房门,手疼不?” 看着孩子摇了脑袋,他又看了一眼付宁,把馒头从孩子手里接过来,一转身又回屋了。 付宁赶紧跟着就挤进去了,“慕寒,我昨天太急躁了,给你赔礼了。” 看着他深深一弯腰,安晨冬脸上神色好多了,“我知道你也是担忧我的安危,都是好意。” 把话说开了,其实也就没什么了。 安晨冬三口两口就把馒头咽下去了,“静安,我知道你虽然是个旗人,但是想让国家好起来的这份心跟我们是一样的,咱们俩没有那么大的分歧。” “那当然了,救国是应该的,我就是觉得你给自己的定位不对,就算你进了革命军,也不应该是那个冲锋的,你明明更适合管后勤。” 付宁接着劝安晨冬,就算是一定要进军队,那里面也不全是打仗的啊,还有不少后勤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明明是一个好的后勤人员,为什么放弃自己的优势,非得上战场呢?! 安晨冬把馒头吃完了,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反过来问他,“你说我得参加训练,哪儿能练这个啊?” “这玩意儿哪有摆明面上教的啊?要不你问问晨风,看看欧洲那边有没有专门的学校,而且这个事儿得看天分,估计你够呛。” 安晨冬没搭理付宁给他泼的冷水,一拍桌子,“我跟你们一起去洋行,我也买把枪练练!” 第162章 买枪 安晨冬给自己立下了远大的目标,每天早上开始在院子里练功,他只会打八段锦。 还追着郭庄头问村子里有没有会功夫的人,能不能教他两手。 郭庄头哪敢应这个,万一给少东家掰了胳膊腿儿,他怕吃不了兜着走。 付宁对这个死爹哭妈硬棒骨是一点儿招儿没有,心说了:这也就是我兄弟没在,要是付闯在这儿,我练不死你! 没办法也只能先把他从郭庄头家拉出来,然后给他手里塞了把铁锨。 “大哥,您那土豆该起了,干什么都是锻炼,这个也练劲儿,去吧!” 安晨冬也实诚,扛着铁锨就下地了,他没干过,一铲子下去,一窝土豆就两半儿了,没挖完一垄,腰就直不起来了。 “诶呦、诶呦”的躺在炕上哼唧了两天,安大人终于消停了,老老实实的跟着付宁每天围着村子跑步。 随着第一朵雪花飘飘洒洒的从天而降的时候,一辆骡车从果子园离开了。 安晨冬和李飞仙过两天坐火车去京城,京张铁路上个月已经全线贯通了,而付宁得把行李拉回去,坐火车就不方便了。 车上还有三大袋的棒子面和一堆大白菜,是郭庄头特意给他的,谢谢他把安晨冬的地下工作给打断了,给果子园消除了隐患。 他这年年都走大半年,富海和连安都习惯了,舅妈月月都给他关饷去,现在旗兵发饷得看运气,有时候隔两个月能发一回,有时候半年都没个进账,禄米里的沙子也是一年比一年多。 付宁带回来这三袋子棒子面,两袋都留在了舅舅家,等他抱着睡得熟熟的晚晚下车的时候,桂平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谁啊?哪儿来的?!” “我闺女!” “瞎说!你什么时候弄出这么大个孩子来?” 付宁把孩子放到床上,自己把车拉到连安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床边上围着三个人,就这么盯着晚晚睡觉。 “你们别这么围着,一会儿缺氧了,让她自己睡吧。” 看着桂平那恨不得上房的急躁劲儿,付宁也不逗他了,“这孩子你还抱过呢!” “啊?” “大丫!” 听着付宁讲着赵家庄这一年的经历,开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桂康身上,舅舅他们自从大儿子出了关,除了两封家信,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现在听说付宁居然在宣化遇上他了,都惊异不已,围着问东问西,特别是舅妈,一直问桂康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精神,吃得好不好…… 一直到富海拽她的衣袖,让她别问了,赶紧让付宁往下接着说。 在赵家庄的这几个月,他经历的事情可是不少,现在就着重说了三虎家的事儿。 三虎媳妇的这一辈子听得大家心里都揪揪的慌,特别是当听到她把孩子放在付宁他们的房子里,自己跳了河的时候,舅妈直拍大腿。 “这傻丫头!她一了百了了,撇下那孩子怎么活呢?!有亲娘还这样呢,将来有后娘就有后爹,奶奶还不待见,她走得能安心?!” 付宁拉着舒舒觉罗氏的手说:“所以这孩子木头就抱回来了,她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可是木头也没办法养活她,我就说给我吧,算是我跟二姐的孩子,您看呢?行吗?” 一说到这个,舅妈的眼泪唰唰的往下掉,“孩子啊!难为你还惦记她,大妞她福薄啊!” 富海抬手捋了捋头发,也悄悄的抹了抹眼角,“行,咱们就养着吧!你给她改了个什么名儿?” “晚晚,付晚晚。” 富海点了点头,又搓了搓手指头,“不过你们家的族谱她不好上,这丫头年纪合适,将来必是要去选秀的,旗下的人多口杂,到时候指不定得传成什么样儿呢!” 选个屁秀!过两年皇上都没了! “不着急,过两年再说,反正孩子是我的了,也跑不了!” 付宁站起来对着舅舅、舅妈深深作了个揖,“不过这个孩子得麻烦你们了,我一年有大半年不在,她得托给你们照顾了。” 舒舒觉罗氏一摆手,“放心吧,我自己外孙女,没的这么外道!” 付宁现在一个月还有三块钱的进账,那四吊钱的零头早就发不出来了,直接换成了花不出去的票子和铁制钱。 他每月交给富海两块钱作为孩子的生活费,自己留下一块钱,支应他在京城的吃喝,剩下的还能在果子园蹭吃蹭喝,也算是减轻些负担。 舅舅和舅妈开始说什么都不要,毕竟这孩子是要记在二姐名下的,但是付宁说现在他不给没问题,孩子小吃不了多少,可等她长大了呢? 再说桂平过两年也该成亲了,他不说什么,他媳妇凭什么进门就养个外甥女呢?! 这回富海也不说什么了,抚养费的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付宁白天回阜成门的小院收拾收拾,晚上在舅舅家跟桂平挤一张床,那小子天天是问不完的问题。 “我哥现在什么样了?” “他们都骑马?都背着大枪还是挎着刀?” “付闯还是晚晚干爹吗?” “凭什么排顺序,我是老六?!” …… 嚷嚷得付宁脑袋嗡嗡的,然后他就会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成亲?舅妈又相看谁了?你去了吗?” 桂平一听这个立马闭嘴,把脑袋往被子里一扎就开始装死,屡试不爽! 阜成门的院子平时桂平都会照看,所以也没有怎么破败,随便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了,付宁等晚晚跟舅妈混熟了,晚上也不找他了,就自己回家住了。 没过两天,安晨冬和李飞仙就来了,他们带来了宣化地区士绅悄悄资助的一笔钱,也就是这次购买武器的钱。 付宁带着他们去了美国领事馆旁边的一个小门脸儿,一间不大的屋子,隔了上下层。 前两天他来过一次了,查理心里是有底的,他的中国话这两年进步很大,虽然说不好,但是听懂问题不大了。 安晨冬和李飞仙学的都是日语,他们交流还是得靠着付宁这个翻译,开始李大夫咨询的确实是医疗器械,渐渐的就往违禁品上聊了。 查理假模假式的表示自己是正经合法的商行,绝对不会参与违法的事情,也不会夹带威胁政府安全的军火。 付宁则是笑眯眯的说,他们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夫,都是留学回来打算造福乡亲的,医疗器械不是买了一大堆嘛。 不过现在世道乱的很,这医院也得有巡逻护院的,这才有了买点儿家伙事儿的念头,都是自保的,绝对不会跟革命党拉上关系。 两个人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是走个流程,说得还挺热闹。 付宁还指着安晨冬跟查理说,这是个乡绅,家里有一大片地,为了防土匪,这次也打算买几把枪,他自己也想买把手枪。 理由都找好了,场面话都说完了,下面就买什么枪的问题了。 付宁问过李飞仙,他们这批枪打算给谁用。 李大夫的意思是,他正在笼络铁路工地上的监工和工头,京张铁路虽然贯通了,现在又开始修张家口到绥远的铁路,工地上尽是棒小伙子。 他想着到时候把这些筑路工人组织起来,组成敢死队,直接把察哈尔都统署围了,杀他们个群龙无首! 付宁想着他们要是身体素质不错,还是选7.92口径的委员会步枪,或是毛瑟步枪,威力比较大,但是考虑到运输问题,手枪更合适。 查理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拉开一片遮光的帘子,露出了后面一片的枪械,他挨个儿介绍,李大夫也亲自上手试一试。 枪是好枪,价钱也辣手,步枪每支都要两百大洋,手枪也要一百上下,查理说是加了运费的原因。 但是李飞仙他们还是决定先回去算一算,看看搭配多少长枪和短枪比较合适。 买卖本来就没有一次谈成的,付宁带着他们离开洋行,说是回去合计合计,可刚拐了两条胡同,就觉得背后有点儿不对劲儿。 他两个急停、一个急转之后确定,他们被人盯上了。 第163章 糊弄鬼 付宁带着人转身拐进了更小的胡同,本来想着能靠地形把尾巴甩了,谁知道前面两个彪形大汉把路给堵了,都不用转身他也知道,退路肯定也堵死了。 “几位,怎么个意思?”反扣着袖筒里的短刀,付宁心里开始掂量从谁下手了。 堵路的人都不说话,倒是他们背后转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又干又瘦,眼睛却是出奇的大,一笑一口大黄牙。 “付爷,我们爷请您过去说说话。” “请问,您家爷是……” 那人也不说话,伸手比划了个“六”。 六?付宁脑子里立马闪出个人影来,自己认识的人里也就他跟“六”有关系了。 看着围过来的五六个人,他也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就现在这个身体素质,还带着两个人生地不熟的,跑掉的可能性太低了。 几个人裹挟着他们三个往前走,又转过了两条胡同,带着他们进了路边的一家茶馆。 伙计点头哈腰的迎上来,没说两句话又带着他们往后院走,穿过一道垂花门,正房大敞着房门,一道鹰隼般的目光射过来,付宁能感觉到身后的安晨冬打了个哆嗦。 关六爷! 果然是他! 付宁在两个人的手腕上紧紧攥了一把又放开,提醒他们注意,这位是个硬点子。 而他自己则是一溜小跑儿到了房檐底下,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人就那么半跪着没起来,“小子给六爷请安了,您老身子骨儿可好?” 关六爷坐在八仙桌后面,慢条斯理的端着盖碗儿,一只手拿着茶碗盖儿轻轻拨了两下,又溜着碗边儿吸溜了一口,闭着眼睛像是咂摸味儿似的,也不看门外行礼的人。 付宁本来虚虚半弯的腿现在已经实着的跪在地上了,手也在地上撑着,勉强维持着没有东倒西歪。 过了半天,他都开始晃悠了,房里的人才说了一句:“呦,我这品了口茶没在意,怎么还没起呢?进来吧!” 付宁这才撑着门槛、扶着门框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腿脚,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儿,垂手在下首站着。 “六爷,您可是大忙人,找到我这么个小虾米,是有什么差遣?您让人传个话儿就行了,不用费这么大工夫,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行了,你也不用拿话儿填乎我,当初那两个人是怎么跑的,你我心里都清楚。” “瞧您这话说的,都是自家兄弟,使劲往上倒倒都沾着亲呢,您老心肠软,也就是说说。” 关六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搁,“嘎噔”一声像是敲在了付宁的心尖儿上,“咱们爷们儿也不用废话,实话跟你说,爷我就盯着洋人的这几家洋行呢,你小子倒腾军火呢吧?!跟革命党拉上关系了?” 这话他是从后槽牙的牙根儿里哼出来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几个人的神经。 付宁能感觉到安晨冬哆嗦得厉害,李飞仙要好得多,但是脚底下也开始不安的挪动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六爷!他们不知道,您老还不知道嘛,我可是旗人,还是个旗兵呢!我跟革命党可没关系,他们又不给我按月发饷!”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那你跑到美国人的洋行去干什么呢?” “六爷您现在领了暗里的差事了?”付宁小的溜儿的打听着。 “算是吧,我们瓜尔佳氏的血脉,自然要更上心些,你别打岔,说说你自己的事儿。” 付宁回身把李飞仙拉过来了,对着关六爷一通介绍,就差把他夸成华佗在世了,饶是李大夫心里紧张得不行,脸都让他给夸红了。 关六爷上下打量了李飞仙几眼,勾了勾手指把付宁招到近前,“你小子胆儿不小啊!这留洋的学生个顶个的不安分,你还敢往上凑?” 付宁也探出头去,小声说:“可是他们都有本事、有钱呢!” “旁边那个呢?怎么抖成这样了?!”关六爷陡然提高了声音,厉声质问安晨冬,那声音大的,震得付宁的耳朵嗡嗡作响。 安晨冬本来腿就软,这一嗓子直接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地下了,眼眶里都蓄起了眼泪,“我……我……我,我就是跟着来买手术刀什么的,我可什么都没干呢!” 付宁赶紧凑到关六爷耳朵边上说:“这家伙是个学农学的,就是种地的,也当过几天京官,您一查就知道,他是给我牵线儿的。” “张家口?你小子腿够长的,撩得这么远?!人家明明可以自己买,找你干什么呀?” “嘿嘿,这不是朋友嘛,那洋人不会说中国话,他们俩会日语,不会英语,我就从中间给说和说和,混口饭吃。” “以前可没听说你们家有人洋文说得好啊?” 一提这个,付宁可就有话说了,他们家祖上出过佐领,他爷爷跟他爸爸两辈子都是骁骑校,家底子可是厚实的很。 当初在四九城里,那花钱买脸的事儿可是没少干,票戏、捧角儿那是基本操作,找个外国人专门教洋文也正常,要不家里那两进的大宅院是怎么没的呢? 关六爷听了点点头,这是实话,京城里这样的人家多了去了,不过就是花钱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这么一趟挣得不少吧?” 付宁双手一摊,现在还没有进账呢!那些外国药都贵得跟金子似的,还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书呆子能拿出多少钱呢。 “甭蒙我,你这一趟不少挣!到时候……” 关六爷说到这儿就停下了,意味深长的看着付宁,等着他接下茬。 付宁心领神会的一低头,“那必有您一份儿孝敬,小子应该的!” “嗯,你也是个人才,行了,今儿个算你们过关了,走吧!” “得嘞,谢谢六爷!到时候我把孝敬送到您府上去!” 付宁陪着笑脸弯着腰,一步一步倒退着往门口走,路过安晨冬和李飞仙的时候还拉了一把,让他们跟着自己出去。 等三个人都迈出了房门的时候,他这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刚说转身要走,关六爷又把他给叫住了。 “付小子,等等!你送出去那两只雀儿什么时候回来啊?就扎在外头了?” 付宁赶紧又转回来,“六爷,他们根都在这儿呢,天黑了自己就回来了。” “孙猴子再有能耐,也翻不出佛祖的手掌心!你记住了!” “是!”付宁嘴上应着,心里冷笑,你个老帮菜,看你还能蹦跶几天,还雀儿?!等罗旭和吴清回来的时候,他们俩就变成海东青了,叨死你! 他一路上带着真诚又谄媚的笑容,向每一个进出的人点头,等出了茶馆,都走出去老远了,脸上的笑容才淡下来。 付宁拍了拍李飞仙的肩膀,“看见了没有,你走在路上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所以你干的那些事儿,必须得找合适的人干,一点儿都不能马虎,绝对不能用新手!” 李飞仙还没说话,安晨冬接茬了,他用袖子擦干了满头的大汗,心有余悸的说:“静安,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干这个了,我不光得练枪、练武,我得先练胆儿!” 付宁看他一眼,想说一句:你不是这块料,别练了,老老实实搞科研不好吗?! 但是想想他那个一根筋,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练吧,练练总比他现在就要打冲锋强。 安晨冬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拉着付宁和李飞仙去吃饭,拍着胸脯说这次他请客。 付宁抬头一看,嚯,又是那个酒馆。 千杯不醉! 第164章 千杯不醉 一走进小酒馆,掌柜的就高声招呼着他们,看着安晨冬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人挺眼熟啊! 付宁跟在安晨冬后面进门,一个劲儿的给掌柜的使眼色,用手在嘴边一比划,然后头就向旁边一歪。 掌柜的立马恍然大悟,不仅把他们带到了隐蔽的角落里,还特意跟付宁点了个头。 一会儿工夫,桌子就摆好了酒菜,拌白菜心儿、拌海蜇、豆儿酱、油炸花生米,还从酒馆门口的红柜子里切了一盘酱的猪舌拼猪肚。 等到小酒壶烫得热热的端上来,掌柜的给了付宁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安晨冬做东,自然招呼着大家吃菜喝酒,一杯酒下肚,李飞仙盯着酒杯,迟疑的说了句,“这酒……” 话还没说完,付宁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也就识趣的闭嘴了。 安晨冬兴致不错的接了一句,“这酒不错吧?我跟你说,我喝别的酒头疼,唯独他们家的酒喝了舒服!” 李飞仙了然的点了点头,转头跟付宁碰了碰杯,两个人眼神一碰,“咕咚”一口就干了,付宁咂摸着水里那点儿酒味儿,心想掌柜的这回下手更狠了。 付宁紧着让安晨冬吃菜,就这个水酒他也喝不了几杯,别一会儿还没吃几口,人就醉了。 刚才的事儿他们都长记性了,只谈医院和庄子上的规划,一点儿出格儿的话都不说。 掌柜的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儿,就回到柜台后面站着去了,他想起那个酒量特别次的人来了,上几次来的时候,都整了点儿动静出来,话也说得人心惊胆颤的,不过今天还行,没什么大事儿。 酒菜吃得差不多了,又招呼着上了几个烧饼,端了一盆鸡蛋汤,付宁拍了拍肚子,不错,果然是千杯不醉! 安晨冬坚持着踩着棉花走到柜台边上会了账,付宁和李飞仙一左一右的夹着他在大街上走。 一路上听着他给自己制订练胆儿的计划,一会儿要去看杀猪,一会儿要去坟地,一会儿又想从两个人的手里挣脱出臂膀来,想在大街上发表演说…… 付宁两次都差点儿没抓住他,实在不行就只能给他来一下了! 他手都抬起来了,迎面碰上了出来找人的大有,赶紧就把人交出去了,心里刚庆幸了一下,就听见安慕寒“嗷呜”一声,开始要朗诵《满江红》。 看着大有一把捂上了他的嘴,拖着就往家跑,付宁心想,下次要是再让安晨冬喝酒,自己就是个棒槌! 几个人连咕噜带爬总算是把安晨冬拉进了家门,李飞仙自打来了京城就一直住在安家,就帮着大有把人架到后院去了。 付宁刚说转身要走,被一个内院的妈妈给叫住了,说是安老夫人知道他来了,想要见见他。 付宁赶紧把身上的灰尘掸了掸,跟着婆子去了后院正堂,一进门却发现不仅是安老夫人在,她旁边还坐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身量不高,微胖的体型让人从心里觉得可靠,脸上带着笑纹,一双眼睛里都能透出和蔼的光来。 安老夫人见他进来,热情的让他坐下,又叫了茶水、果子,“静安啊,我这阵子老是跟冬儿他父亲提起你,这次大有回来也说了不少事,我们觉得得好好谢谢你!” 付宁看她随手指了指旁边的男人,心里明白这是安晨冬的父亲,赶紧上前行礼,“伯父、伯母,是我失礼了,这个时候才来拜见您们。” “快起来,快起来!没的这么客气!快坐!”安老夫人一个劲儿的叫起,付宁就在她下首坐下了。 安老大人等上茶的丫鬟都下去了,才开口说话:“犬子能跟付小先生相交是他的幸运!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祸事呢!” “您这可是抬举我了,能与慕寒结交才是我的幸运,他一片赤子之心,是让人敬佩的。” 安老大人捋了捋颌下的一缕胡子,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郭庄头的信也送到他案上有一阵子了,他对于李飞仙的态度是谨慎的。 安晨冬想要折腾可以,但是得在自己划出的圈里,他的那个性格看起来软糯,实则是犟种一个,只能顺毛捋。 对于时局族中也有布局,两边下注是肯定的,但是筹码何时下、下多少,什么时候押、什么时候撤,得看掌舵人的。 而他就是族中在京城的掌舵人。 他跟付宁看似随意的聊了几句,其实已经探了这个年轻人的底,对他的能力也有了个评估,相比于那个李飞仙,这个没留过洋的八旗子弟更成熟些。 同样,付宁也后知后觉到了安老大人在交谈中给他挖的坑,心中感叹,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堂官,但是隐藏在这副人畜无害表象下的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就是安晨冬好像没学到这些,也不知道像了谁? 安老大人说了几句话就借口有公事先走了,留下了安老夫人跟付宁继续聊天。 老太太现在不发愁别的,就发愁安晨冬的亲事,儿子真的是老大不小了,年初在江宁是诸事不顺,她也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城给孩子结一门亲事。 今天找付宁,是因为他是安晨冬为数不多的朋友,人又可靠,就想着问问他,安晨冬私下里有没有流露过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付宁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没有! 安大人现在一颗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儿是土豆,另一半儿是冲锋! 姑娘是什么?他完全不在意! 这下安老夫人更发愁了,这么个木头疙瘩可怎么办呢? 她拉着付宁小声说着现在有意结亲的人家,让他一块儿谋划谋划。 有京里同样是堂官人家的姑娘,门当户对,但是守旧人家,女孩子都是读着《烈女传》长大的,怕跟留过洋的安晨冬说不到一块儿去。 还有几家都是京中家境殷实的人家,孩子也有上过新式学堂的,老太太又看着不顺眼。 她自己娘家那边也有人选,又怕安晨冬不喜欢京外人家的做派。 安老夫人真的是犯难了。 付宁听着这个比刚才面对安老大人时心里放松多了,还有心情抓把瓜子嗑着,他觉得安晨冬看着好说话,其实原则性很强,不如放开手让他自己选。 “伯母,您就拉着慕寒一家一家看过去,让他自己决定,毕竟将来好几十年的日子得他自己过不是,而且还能练练胆儿,有了这件事忙,他也就没精力想别的了。” 这个提议好! 安老夫人眼睛一亮,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整天跟那个姓李的大夫凑在一起干什么,可是她说话也不管用,天天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照付宁说的,带着安晨冬相看女孩儿去,就说是练胆儿,好好的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没准儿就能把那祸事躲过去! 付宁陪着老太太叽叽咕咕谋划了半天,又吃了一肚子的瓜子、花生,等到太阳都西沉了,才告辞出来。 大街上行人不多,小凉风直往骨头里嗖,付宁把手往袖筒里一揣,腰自然就佝偻起来了,顶着风往麻线胡同走,今天舅妈让他务必要去一趟。 等到天都黑透了,他才到家,站在窗台底下用个小墩布似的东西把身上、鞋上的土都抽打一下,才撩起棉门帘进去。 “舅舅、舅妈,我来了。” 舒舒觉罗氏等他半天了,今天桂平有饭局不回来,她就等着付宁来了才吃饭呢。 点着小油灯,付宁陪着晚晚玩儿了一会儿,等饭一上桌,他还得陪着舅舅喝一口。 舅妈今天叫他过来不为别的,为的是桂平的婚事,现在旗下的马甲、布甲都不能按时发饷了,养育兵的进项早两年就没了,倒是桂平这个小警察,虽然挣的不多,还能按月开支,这托人说媒的就多起来了。 她想让付宁跟自己一块儿合计合计,看看什么样儿的合适。 嘿,今天什么日子啊?! 怎么都是这事儿啊! 第165章 谁欺负你了?! 舅妈给付宁夹了一筷子炒白菜,示意他赶紧吃,看着付宁她张了张嘴,手指在筷子上摩挲了好几下,也没说出话来,就在桌子底下踢了舅舅两下。 富海刚把酒杯端起来,被踢得身子一晃,酒都差点儿撒出来,嗔怪的看了自己老伴儿一眼,话也是在嘴里倒了几个个儿,最后一狠心还是说了。 “福宁啊,你是我的亲外甥,虽说大妞上了你家的族谱,可是也不能让你这么耽误着,这两天有人跟你舅妈打听你,我们觉得你是不是也相看相看。” 这话一说了开头,后面就容易多了,舅妈接着话茬说:“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亲,姑娘也都是年纪合适的,你看看,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身边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 付宁一口菜正好含在嘴里,赶紧嚼了嚼咽下去,腾出地方来说话,“舅舅、舅妈,这事儿就算了,不是我矫情,我命里没这个!” 江宁城里的那个道士说的那句“死地”,他是牢牢的记在了心里,不知道的时候还能幻想一下,知道了再这么干,他就觉得自己是在害人性命了。 可是富海觉得付宁是在推脱,又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通,即使他把江宁的事情拿出来说了,也只觉得他跟安晨曦不过凑巧了,命中无缘罢了。 舒舒觉罗氏把吃饱了的晚晚放到地上,让她自己在屋里玩儿,自己拉着付宁的手说:“这都得看命,没准儿就有呢,我先替你看看,有好的你再相相。” 都说成这样了,付宁要是再摇头今天就别睡觉了,就只能先点头,这事儿才算过去,但相看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桂平一直到了快半夜才回来,路都走不直了,扶着院门就是一通吐。 舅妈披着棉袄扶着他,付宁铲了炉灰过来把那些吐出来的污物都盖上,过一会儿再用笤帚一扫就行了。 堂屋里富海不住的数落着儿子,桂平也不回嘴,但是过了一会儿,屋里就传出来了他嚎啕大哭的声音。 付宁把笤帚一扔,掀了帘子一进门,就看见桂平蹲在地上,把脑袋整个儿扎在胳膊弯儿里,哭得浑身直哆嗦。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听见付宁问他,桂平的哭声立时就小了,嘴巴闭得紧紧的,但止不住的抽泣,像是头掉在泥潭里爬不出来的驴。 付宁帮着舅舅把他从地上协起来,靠在椅子上,他哭得都有些缺氧了,手脚发麻,人也发木,呆呆的坐着捯气儿,就是不说话。 舅妈给他倒了碗热水,扶着他的后背给灌下去了,一个劲儿的胡撸着小儿子的脑袋,“平儿,这是怎么啦?” 桂平抬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人,又把头低下了,“没事儿,我就是喝多了。” “你有事儿得说,别让我们瞎琢磨,儿啊,娘可禁不起什么事儿啦!”舒舒觉罗氏急得也快掉眼泪了。 “娘,真没事儿!今天我们这一班兄弟出去吃饭,他们起哄让我请客,还故意点贵的。把我这两个月攒的钱都给花了!我还想过年给家里买东西呢,一下就都没了,我心里着急了。” 桂平磕磕绊绊的说话,屋里没一个人信他的,以桂平的性格,就算今天让人算计了,一点儿钱的事儿不至于让他哭成这样。 “想说就说,不用这么糊弄我们!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大家给你参详参详,别学你哥,憋着憋着,憋出个大祸来!”富海把烟袋在桌子上嗑了嗑,又装上了一锅烟叶沫子。 桂平又抬眼看了大家一圈儿,看确实没人相信他的说辞,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了。 他当上这个户籍警也一年了,挣的是一个月四块钱的最低档饷银,本来满了一年就要往上调一调的,跟他一起进来的人都调成了四块半,唯独他纹丝不动。 不仅不给他调饷,新来的股长还把他弄去整理往年的户籍档案,重新誊抄造册,桂平天天趴在旧纸堆里,白天黑夜的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抄了这一个多月,总算是有点儿眉目了,今天早上一推开档案室的门,他人都傻了。 满地都是碎纸,他抄好的册子被撕得粉碎,没抄完的本子上都是墨水,横七竖八扔的到处都是。 这一个多月都白干了! 可是那个股长过来看了一眼,就说了一句:闹耗子了,就没有下文了,还催着他赶紧重新干,年底还要交。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个股长带头点贵的菜,还跟桂平说,就冲他哥哥,他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呜~~~,说到这儿桂平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了,欺负他就算了,还骂他哥哥,可是他哥哥干的那些事儿,让他反驳都找不到词儿。 这怎么又跟桂康沾上关系了? 付宁看了看舅舅,富海摇了摇头,“你们这个新股长叫什么?” “叫吴飞云,我师傅让我忍一忍,说他是下来走个过场,没准儿过两个月就走了。” 付宁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下来,准备打听打听底细,要是跟桂康有仇,还得想法子解一解。 桂平把事儿说完了,人也平静了,富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自己的老儿子说:“行了,不是什么大事儿,睡觉去吧!明儿个我寻了路子去问问,没事儿啊!” 付宁把他扶起来,一直扶到东厢房,他们两个就住在厢房的炕上。 随着正房的油灯熄灭了,四下里都是黑沉沉的,除了小北风刮过窗棂的哨音,万籁俱寂。 又过了一阵子,付宁在黑暗里问了桂平一句话,“还有什么事儿?” “没了。” “有。” 付宁等不到桂平的回答,就自顾自的说起来了,他认识的弟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挨欺负的,原来在胡同里,也是你敢伸手,我就敢接招,你敢拿棍子,我就敢抡板砖的主儿。 那是就算打个头破血流,也不会轻易认怂的。 就今天他说的这个事儿,桂平才不会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跟爹娘哭着告状呢。 他能再抄一遍档案,然后悄悄猫在屋里,等着不管是猫、是狗、还是耗子露头,甭管是什么,只要让他逮住了,劈头就是一通狠揍,末了还得说一句:怎么是您啊?黑灯瞎火的怎么也不说话呢?!我以为闹耗子呢! 这才是他弟弟! 所以你今天哭得这个模样,指定是有别的什么事儿! 现在大人们都不在,能跟哥哥说说不? 过了半天,黑暗里传出了桂平哽咽的声音,“哥,二丫没了!” 二丫没了?二丫是谁? 付宁虽然是一头雾水,但是也没有打断桂平,让他继续往下说。 二丫家原来就住在富海家旁边,她比桂平小一岁,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原先岁数小的时候常在一块儿玩儿,后来大了才不扎在一块儿的。 可桂平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那时候他们家还是附近家境最好的,二丫她娘也半开玩笑的说,将来两家要做亲家。 可是这两年桂平家明显是败落了,二丫他娘也不再提这回事了,甚至看见他们都躲着走。 桂平难受,虽然还是放不下,但是他理解,给不了人家好生活,自觉离远点儿就得了。 谁知道他今天上班路上遇见了二丫她哥,这才知道,二丫都没了快三个月了! 二丫她哥在邮局,当初小吴被付宁从雪堆里刨出来,给老家族里写信的时候,桂平就是找他寄的信。 他们这两年没见,他看着桂平眼圈就红了,说早知道二丫是这么个下场,当初不如成全了他们。 “二丫是怎么没的?” “说是难产,她男人不让送医院,说失贞,结果一尸两命。” 桂平翻了个身,背对着付宁,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他细碎的呜咽。 付宁紧紧抿着嘴唇,一只手拍着桂平的后背安抚他,脑海闪过了赵家庄的桩桩件件,最后定格在了晚晚红扑扑的小脸上。 他心里有了个打算。 第166章 报纸 第二天一大早,桂平顶着两只熊猫眼摇摇晃晃上班去了,富海草草收拾了一下,难得穿戴齐整,提着付宁给他带回来的两瓶葡萄酒出门了。 付宁帮着舅妈把脏水倒了、院子扫了,悄悄跟她说了二丫的事儿,舒舒觉罗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上个月我就知道了,一直没敢告诉他,还是让他碰上了,命啊,都是命!” 但是这么一来,最近相看人家就不合适了,桂平心里有了这个事儿,他肯定看谁都不顺眼,要是楞给人家凑一对儿,又怕将来落埋怨。 付宁不住的给舅妈宽心,“好饭不怕晚,兴是桂平命里就是晚婚呢,现在多经历些,以后就平顺了。” 舒舒觉罗氏还能怎么办,她也只能这么宽自己的心。 安抚完了舅妈,付宁又去了洋行,今天是约好来订货的日子,他早早到了洋行,跟查理闲聊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李飞仙提着个箱子就来了,说安晨冬被老夫人把行程都排满了,这几天都拉着他东奔西走,今天就不过来了。 他们两个仔细算过,还是买手枪最合适,不仅好运输,还隐蔽,能够悄悄的转移传递,也有一定的战斗力。 查理在一旁喝着咖啡,看着报纸,就像是没听到一样,可一说到价钱,他那耳朵马上又灵了。 别看李飞仙是个留洋学生出身,杀起价来堪比早市上的老太太,毛瑟手枪本来要价是一百大洋一把,愣是让他砍成了八十五块钱。 在中间跟着溜缝儿的付宁对着他一挑大拇指,厉害! 加上一批配套的子弹,查理完成了一笔四千大洋的单子,兴奋的站起来拥抱了他们每一个人。 买卖双方约定好了,今天先付一半定金是两千大洋,剩下的等货到之后存在天津的洋行里,等交货的时候再付另一半的钱,买方可以分几次慢慢运走。 李大夫等他们庆祝完了,又掏出了一张清单,请查理洋行再帮忙购买一批医疗器械和药品,货到付款。 “这可是正经买卖,您就少挣点儿吧!” 查理把清单收起来,非常正经的说:“我们的生意都正经!” 三个人笑了一阵儿,李飞仙就起身告辞了,他今天得回宣化了。 看着他坐着洋车“叮当叮当”的离开了自己视线,付宁微笑着拍了查理一把,“亲爱的查理,这一趟你能给我多少佣金啊?” “亲爱的付,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星,我们的交情可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别想赖账!你们洋行被盯得死死的,早就有人惦记我这笔没拿到手的钱了,所以你必须得给!” “shit!”查理当然知道付宁的意思,他刚才也只是开了个玩笑,这种生意大都是细水长流的,佣金是肯定要给的。 按照惯例,付宁拿到了百分之一的佣金,四十块钱对他来说可是笔巨款啊! 一点儿不敢耽搁,他一路小跑着就奔了连安家了。 然后把沉甸甸的钱袋往连安怀里一丢,“怎么样?兄弟今天可是发财了!” 连安掂了掂手里的袋子,“可以啊,劫道去了?” 付宁抢了他一杯茶喝,凑在耳朵边上把李飞仙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连大爷听着听着眉毛就皱起来了,“你们也是够悬的,让关老六给盯上了,以后得更小心了。” “往后的事儿我也掺和不了多少,你说我给关老六分多少钱合适?” 四十块钱呢,不能都给他啊! 再说了,这能倒推他们的交易金额,万一李大夫来提货的时候又被查了,钱货对不上,更容易暴露那私下的买卖。 连安算了算,李飞仙这次定的东西不多,可以对外说是一千大洋的单子,付宁能落下十块左右都正常,至少得给关老六八块钱。 “二八分账?!他也太黑了吧!” “是黑,可人家靠山硬啊!这京城里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有的是,不也照样得给他送钱吗?要不他给你扣个革命党的帽子,轻轻松松脱你一层皮!” 付宁嘬着牙花子一点头,又问连安知不知道一个叫吴飞云的人。 连大爷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印象。 “那您帮着查查吧,他现在警察局管着桂平呢,好像跟桂康有过节,天天给咱们兄弟穿小鞋!” 连安把手里的茶杯放下,站在门口招呼着,“会叔,来一下!”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闻声就跑过来了,“爷,您吩咐。” “会叔,找找咱们的关系,看看警察局管户籍的吴飞云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跟萨克达家的孩子过不去?” 那人一点头,应下来转身就走了。 付宁多看了几眼,问连安:“你们家换管家了?昌爷呢?” “他有别的事儿,脱不开身,这是他儿子。” 等两个人进了屋,连安又问他,“中午吃饭不?打卤面!” “大哥,你面条脑袋啊!怎么回回吃面条啊,有点儿新鲜的不?” “面条都嫌弃,你小心约福!” 付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连安,自己就最亲近他,说话最随便,两个人还最默契,在他家里也是最放松的,这一点小吴、桂平都比不了。 秃噜着面条子,付宁跟连安念叨着,他最近打算写一篇关于女人提出离婚的权力的文章,想问问京城有什么报纸可以登一下。 连安对他想写的这个题目非常诧异,“你怎么想的?写这个容易被人追着骂。” 付宁给他讲了三虎媳妇的事、二丫的事,还有那句“熬成婆婆就好了”。 “我当时听着那句话,再看看还什么都不懂的晚晚,你都不知道我那心情有多沉重,这么好的孩子,将来的好日子就只能指着熬成婆婆?!” “过些年也是可以离婚的,你不用杞人忧天。” 付宁可不这么认为,不用说这个时代,再过大几十年,离婚如果不是双方配合,也是得要人半条命的事。 所以他才想要写点儿什么,肯定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在这个大部分女性没有经济来源的时代,只能是个铺垫,是个引子。 希望能在社会上引起些讨论,让大家脑子里有点儿概念:离婚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坏事。 当然能挣点儿稿费就更好了。 连安放下面碗,又端起了自己的茶杯,掰着手指头给付宁分析,现在京城发行量最大的是《京报》,它是从邸报转变过来的,前门外有好几家报房印这个。 不过,京报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宫门抄”,再加上一些奏折和朱批,没有登过什么其他文章。 剩下的都是些小报,多一半都是广告,稿费就别想了,你这样没有名气的,人家肯收你的稿子就不错了。 南方的报纸多些,可也没有什么在京城大量发行的。 “哦,对了,还有一家。”连安一拍脑门,“天津的法租界有家《大公报》,是你们正红旗下的人办的,但是袁世凯当直隶总督的时候,严令报纸不许出租界,所以在京城发行量也小。” 就这些吗?付宁挺失望的,他还以为自己没准儿能掀起一场舆论狂潮呢,结果阵地都没有。 连大爷往椅子上一靠,“你写的这个东西啊,其实最适合上《京话日报》,它首创的演说专栏,可惜停刊好几年了,要说合适,《北京女报》也行,可惜它今年也停刊了,你这属于生不逢时。” 付宁被噎得都没话了,他也属实是没踩上点儿,“那京城里带字儿的东西什么卖的多啊?” “除了京报,就是各个报房和书铺自己印的小唱本,都是话本子。” “那我也写点儿小故事,后面缀上我这篇文章行不行?” “那你是做梦,那些本子都是越香艳越好卖,你前面写才子佳人墙头会,后面论女人离婚的权力,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确实不合适! 还得找报纸。 连安从书房里翻出了几份旧报纸,付宁挨个儿翻看,《国民公报》、《大同报》、《进化报》…… 正看着,一份儿报纸塞在了他手里,“你看这个行吗?” 《正宗爱国报》? 听这名字也不太正宗吧! 第167章 互殴 连安给他介绍,这家报纸是他认识的人办的,可以直接给他的稿子刊登上去,但是稿费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份报纸销量不高,自己也半死不活的。 那也行,能登出来就行。 付宁这几个月在心里憋了太多的话,洋洋洒洒一篇文章他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考虑到报纸的版面,又删删减减了一番。 两天之后,一篇关于女子离婚权力的文章出现在了《正宗爱国报》的头版。 文章是登出来了,可是连着几天都没有任何反馈,就像那篇文字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付宁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都做好挨骂的准备了,结果一个搭理他的都没有。 连安给他出主意,要不他们去找个托儿,也在报纸上登一篇文章反驳他,然后他再发一篇,把架子搭起来,看看有没有效果。 付宁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不费这个劲了,再看看吧,桂平的事儿怎么样了?” 连大爷端着小茶壶,嘴里嗤笑了一声,“是个小虾米,不过是搭上了关老六的线,就蹦跶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这个吴飞云是乌雅氏的人,桂康入赘之前,乌雅族中是想给那个参领过继个孩子的,选定的就是吴飞云的幼弟。 可惜两家没有谈拢,人家找到了桂康直接招婿了,吴飞云觉得自己的弟弟没能接过参领大人手里的资源,都是桂康这个不要脸的从中作梗。 加上后来参领参与谋逆东窗事发,乌雅家族他们这一支都受到了影响,在官场上的子弟都吃了瓜落,他就更恨桂康了。 而桂康搭上了新军的线,远走高飞不说,看起来前程还不错,他就是恨的牙痒痒也够不着人家。 这次他搭上了关六爷,想当个暗探,现下这份差事最吃香,外快也多,寻了家境不错的人家把孩子绑了,安上一个革命党的名头,家里就得拿钱来赎,稳稳当当的就把钱挣了。 但是想进这个队伍得先补缺,要不就得去军营,要不就得当警察,吴飞云他们家有点儿底子,不想让孩子跑到西山或是丰台去,就打点进了警察局。 管户籍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虽然月俸是死的,人体面啊! 而且吴飞云还发现了桂平,他居然是那个桂康的亲弟弟,嘿嘿,算你倒霉!兄债弟偿吧! 他花了大价钱疏通关系,就为了给桂平穿小鞋,他们这一班的每一个警察他都打了招呼,生生把桂平弄成了户籍股的一颗小白菜。 前两天富海找了正红旗下的老人给说和,那小子脑袋一抬,没当回事儿,下了中间人的面子,这两天也让人家找麻烦呢。 在旗下混了多年差事的老人最看重面子,两家有了争执,都是各自请了有面儿的大拿来调和,比的是人脉、是排面,少有上来就明火执仗开干的。 这回让个小辈的下了面子,人家也不急、也不恼,私下找了自己的路子,直接给关六爷传了话:这么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小心给自己惹祸。 关六爷心里也不痛快,但是他收了好处就得给人兜着,这两天就打算把吴飞云弄到自己那儿去,省得他到处惹事儿。 连安把吴飞云的底细打探出来了之后,早早的就告诉舅舅他们了,富海想着这人待不了几天了,让桂平忍忍。 谁知道昨天快下班的时候,吴飞云又跑到档案室,看着桂平抄了一天的户籍册子,随手抽了一本,在他眼前撕了两页下来,揉成球儿就扔到院子里了。 看着他一脸挑衅的笑,桂平都气炸了,伸手把身上的制服扒了往地下一摔,薅着吴飞云的脖领子就拽到院子里,一个大嘴巴就抽过去了。 “吴飞云,咱们都是在旗的,有地方说理去,今天我就揍你了,然后咱们俩步军统领衙门见!我敢说我哥哥忠心不二,现在还在新军里效力呢!你敢说你那位族叔干过什么吗?” 院子里的警察围了一圈儿,不光是管户籍的,还有管城市道路的、管工商执照的、管消防的,全都伸着脖子瞪着眼等着看热闹。 拉架的都在嘴上,起哄的一个比一个声儿大。 这旗人之间有矛盾,可以争执,可以动手,但是不能骂人。 因为他们的姻亲关系非常复杂,这个言语交锋自觉不自觉的就会问候人家的列祖列宗,特别是有一方是宗室的时候,非常容易就骂到皇上他们家去了。 所以有什么不痛快了,干脆别说话,直接当街打一架,然后上步军统领衙门告状去,自然有人按是非对错来判,不牵扯这件事情之外的因素。 桂平这两天是真忍够了,他早就想把吴飞云按在这儿揍一顿了,不过是自己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惹事,别丢了差事,现在家里都靠着他生活呢。 可今天吴飞云是蹬鼻子上脸,不就是差事吗,老子不要了! 现在他除了亲哥,上头还有五个哥哥,谁给他指条路,他都能养活爹妈,大不了还能找桂康当兵去呢! 桂平越想心气儿越高,抡着拳头就扑上来了。 反观吴飞云现在可是气势颓丧了,他让桂平那句“我哥哥现在还当兵,你们家族叔干过什么?”给吓住了。 那是谋逆啊!真给翻出来说了,他也怕再给连累一遍啊! 可没等他说什么,桂平的拳头就到了,论打架,他还真不是个儿。 面对着又急又重的攻势,吴飞云脚底下是一个劲儿的往后退,眼睛瞄着大门口,想要溜之大吉。 这么一分神,被桂平一拳头就砸在肩膀上了,当时一条胳膊就木了。 他动作一缓,桂平蛇一样就缠了上来,脚底下一勾、一踢、一绊,两三下就把吴飞云给放倒了。 然后就往他身上一扑,一条腿压在他的两个膝盖上,一条腿抵住他的小肚子,两只手左右开弓,雨点儿一样的拳头劈头盖脸的往下砸。 这一边倒的局势把围观的警察都镇住了,刚才还有起哄的,现在里除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声音,一个出声儿的都没有了。 这些当警察的,家里大都是汉军旗的,也都多少学过几招儿,所以看着桂平这几下子,心里都有考量。 这小子不能惹!有血性,敢伸手,更重要的是,他手上还真有点儿东西。 最后还是桂平他师傅给拉住的,因为这孩子打红了眼,一拳奔着吴飞云耳朵上面到太阳穴的位置就去了。 这是付闯教的,就这个位置重重两拳下去,人就是不死,也得口鼻喷血。 他师傅开始是想让他出出气,可一看这个架势,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桂平手上的力气给卸了,“桂平,别打了,不能出人命,要不你有理也变没理了!” 桂平一拳没砸下去,又动了两下胳膊都让人抱住了,理智也渐渐回笼了,坐在一边的地上呼呼喘着粗气。 那些警察们这才围拢过来,叽叽喳喳的劝架,一时之间居然跟鸟市相仿。 桂平喘够了,爬起来,又伸手去捞吴飞云,他师傅紧紧抓着他手腕子问:“这还不够,你还要干嘛?!” “架不能白打!我们俩上步军统领衙门评理去!” “行了,行了!别较真儿了!他都这个样儿了,还评什么理啊?!” 再看吴飞云,鼻青脸肿已经完全不能形容他现在的惨了,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什么色都有,人也给打得除了“诶呦”什么话都不说了。 连安说的嘴都干了,就着小茶壶的壶嘴嘬了两口水,总结了一句:“这个吴飞云脑子不够使,自己还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呢,就想给别人添恶心,崴泥了吧!” 付宁听完了,暂时忘了自己那报纸的事,站起来从柜子里扒拉出那袋子大洋,数出了十一块钱揣在兜里,拽了拽衣裳就往外走。 “你干嘛去?” “给关老六送钱去,顺便给那个吴飞云再上点儿眼药!” 第168章 什么都没干! 付宁揣着钱找到了上次的那个茶馆,进门就问伙计,“关六爷今天在吗?”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拍着手说:“这不是巧了吗?六爷刚到,您就是早来那么一会儿都见不着他,我给您禀报一声去!” 看着他小跑着往后院去,付宁靠在柜台上歪着头四下巡视,已经快到吃午饭的点儿了,茶客也散了大半,还剩下的不是打算走了,就是招呼伙计准备吃碗烂肉面。 茶馆掌柜的也就三十来岁,堆着满脸的笑,转着圈的给客人加水,嘴里也没闲着,问了东家的少爷,又夸西家的百灵。 可付宁的眼睛就盯在了他的脚上,在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他脚下是丝毫不乱,手里拎着装满了热水的大铜壶,一点儿没看出费劲来。 而且他迎来送往是点头弯腰,不是哈腰,腰杆子一直都是板直的,特别是有熟客进来,他把水壶放在一边,几步迎上去打千,那礼行的,直上直下,干脆利落。 不招呼人的时候,他就站在柜台里面,眼睛不停的在店里逡巡,间或在账本上记两笔,付宁离他近,还能看到眼角流出来的精光。 这掌柜的是个人物。 他也是关六爷的人吗? 付宁正在胡思乱想着,那个伙计回来了,说是六爷请他进去。 随手把衣襟扽了扽,付宁也在脸上挂起了笑模样,踩着小碎步进了后院。 当他脸上嘴角一勾的时候,那个掌柜的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路盯着他往后走。 付宁不知道有人对他起了兴趣,他现在正把十块银元摞在桌子上,轻轻推到关六爷的眼皮子底下。 “六爷,这是我这回得的所有好处了。” “所有?就这么点儿?!”关六爷还是端着他的盖碗,眼皮都不带抬的。 “嗐,六爷,那乡下土包子能该落几个钱呐!别看是留洋回来的,办医院也是拉了好几家土财主出的钱,跟洋人那儿没买多少东西,还得货到付款,就这还是从那洋鬼子手里抠出来的呢!” “全都孝敬我了,你这趟可是白跑啊。” 付宁笑呵呵的从兜里又掏出来一块钱,“还有一块,不过它也留不下。” 他把钱放在那摞银元的旁边,“这一块钱得麻烦六爷转给您手下那个叫吴飞云的兄弟,他昨天让我弟弟给打了,这个算是我们一点儿意思,他就别追究了。” 关六爷这才把手里的盖碗放下,抬头看了一眼付宁,“你们家那个小兔崽子下手可是够黑的,一块钱就想平事儿?!” 付宁一拍兜,咱们就这点儿啊,您要是还能再找出一个大子儿来,我是您孙子! 而且这事儿还是那个吴飞云嘴欠,他非得翻旧账,把桂康给翻出来了,说话不好听,那人家亲弟弟能不大嘴巴抽他吗? “六爷。”付宁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您不会把前年的事儿给忘了吧?咱们可是一条线上的,吴飞云他们家可是那条线上的。 爷,那个大阿哥可是回来了,带着福晋回来的,还是蒙古贵女,阿拉善王爷的女儿,我觉得您还是得上上心。” 多的话,付宁也没有再说,这个时候得让关六爷自己琢磨,他越琢磨的多,桂平这个事儿过去的越快。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付宁用食指点着那一块钱往关六爷跟前又凑了凑,“您给说和说和,这年头补个缺儿多难呢!” 关六爷伸手把那块银元拿起来,在手里上下抛了两下,手腕子一转就扔到付宁怀里了。 “他嘴欠,挨打活该!告诉你弟弟,踏实当差,也给连安传个话儿,我自个儿的人自个儿处置,不劳他费心。” 得嘞,付宁表示话一定带到,该说的说了,该给的给了,“六爷您先忙着,小子就告退了。” 付宁从茶馆出来,一身轻松的往麻线胡同走,桂平的事儿就算是平安落地了,回去跟舅舅他们说一声儿,也省得他们着急。 不过他对关六爷后面的那句话更感兴趣,连安对吴飞云下手了?他干什么了? 等他当面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连安神秘兮兮的跟他说,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干! 不可能!你要是没干点儿什么,关老六能特意点出来?他有被害妄想症? 连安把手一拍,他还真就是没干什么,不过是让人一直跟着给吴飞云看病的大夫,找人半夜不睡觉往吴飞云家院子里扔石头,给他们家门口泼水,结果冻了个大冰坨子,把出门倒水的人给滑了个大跟头…… 真的没干什么下狠手的事儿! 付宁一挑大拇哥,您这已经挺狠的了。 连大爷摇晃着脑袋说:“桂平出来进去的,见着我都亲亲热热的叫大哥,认了这个兄弟,我这个大哥不能白当!” 两个人正说着话,会叔拿着张报纸进来了,“少爷,丁先生让人送了这个来。” 连安接过来一看,是张报样,头版是一篇《驳还魂丹之谬论》的文章。 “看看吧,总算有人骂你了。” 付宁听得直翻白眼儿,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多找骂似的。 还魂丹是他的笔名。 当初连安让付宁起个笔名,说别用本名干这个,让人家找着了,被堵着门骂一顿可不值当的。 笔名啊?付宁琢磨了半天,冒出一句:“还魂丹!” “噗~~~”连安当时一口茶水喷了一地,“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家都叫什么狂生,什么什么客,要不也得从楚辞里找一个,你弄个这,这是名儿吗?!” “怎么不是名儿啊?!我还想叫个借尸还魂,什么还魂者,不是怕吓着人家嘛,总不能叫妇女之友吧?!” 算了,算了,连安无力的摆了摆手,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只要别让人找着就行。 这个奇葩笔名也就留下来了。 这篇反驳的文章不长,但是满篇子的“圣人云”、“圣人曰”,读起来极拗口。 付宁一边读,一边问连安各种典故,这才把文章的大体意思顺下来,一点儿新意都没有,还是三纲五常那一套。 反击的文章他早就准备好了,按照这篇文章的主旨,付宁挑了一篇交给了会叔,麻烦他给报馆送过去。 他准备了好几天的舆论战,总算是有人接招了。 开始的时候就是一篇、二篇的,后来跟他辩论的文章渐渐多起来了,不过看文风,还就是开始那一两个人。 对方是满篇的引经据典,付宁则全是大白话,双方一对阵,总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 就这么互相攻击了十来天,也没有其他人参与,双方都觉得无趣,也就慢慢偃旗息鼓了。 付宁想象中的血雨腥风,连个毛毛雨都没下来。 不过据连安的小道消息说,京中有几户守旧的学士什么的,最近在打探谁家有留了洋的女儿,是不是在报纸上大放厥词了,一定要找出来重罚! 好在写文章的还魂丹不是什么留洋女孩儿,又跟报馆的人有私交,这才没露了踪迹。 这文章为什么没有引起讨论呢? 不是看见的人少,而是没人拿它当回事儿。 不少看过文章的饱学之士都是嗤笑一声,把报纸往旁边一扔,还要评论一句:幼稚! 能提出离婚的,家境好、有经济来源、娘家还得支持,这才能活下去。 就现在这些被圈在家里的女人,你让她提离婚,她也不敢啊! 没有经济来源,她们离了婚怎么活着呢?!不用他们动手,女人的娘家人就把她们的念想断了。 所以,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付宁对这个局面也没办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得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行。 他也只能抱着晚晚,点着她的小鼻子说:“闺女,咱们将来得自己有本事,不受他们制约!” 把报纸的事情放下,付宁开始踏踏实实做研究了,数据分析、实验计划都得一一提上日程。 深冬的京城一天比一天肃杀,眼看着要进腊月了,小雪花又飘了起来。 天刚黑透的时候,付宁正披着被子窝在炕桌边上写写画画,“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谁啊?” “麻线胡同来的。” 连安派过来的?这声音好像没听见过啊! 第169章 送上门 付宁披了件棉袄,小跑着去开院门,“大哥有事儿?” 可是门开了,他却愣住了。 门外站着两个男孩儿,一高一矮,全都是破衣拉撒的,头发一缕一缕的乍着,辫子弯弯曲曲搭在肩膀上,脸上是一道子一道子的黑灰。 “你们是……谁?” 高个儿的那个孩子手里抱着个破布包,对着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付爷,我们是给您送种子来的。” 种子?付宁现在是一点儿头脑都摸不着,突然有人上门送种子,他还不认识,还是从连安那儿来的,什么情况? “送什么种子?” 那孩子直起腰来说:“盐蒿子,您那年特意挖走了不少,我觉得您肯定需要这个。” 盐蒿子?碱蓬草! 付宁想起来了,又仔仔细细打量了那孩子一阵子,“你是……,那个村里的……” “对!是我!我那天拿了您车上的饼!” “那你们怎么从麻线胡同过来?” 那孩子没有回答付宁的问题,反而抱了抱旁边的小孩儿,“爷,您能让我们进去喝口热水吗?我弟弟冻得不行了。” 付宁看着那个小一点儿的孩子确实是冻得脸都白了,牙齿一直在咯咯打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们带进了屋里。 等到被热气熏了一下,这两个人总算是不哆嗦了,捧起了一碗热水,那个大点儿的孩子还好,那个小点儿的直接就哭出来了。 付宁也没催他们,自己打开了那个破布包看了看,小米粒大小的种子能有两捧。 孩子们喝了热水,身上也逐渐暖和起来了,才开始自我介绍。 这兄弟俩姓孙,大的叫孙增福,小的叫孙添福,家就是盐山县海边的那个村子,父母都走得早,就剩下一个奶奶跟他们相依为命。 但是老太太身体不好,一年到头的闹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可也没留住性命,今年秋天没了。 为了安葬老人,小哥儿俩把家里的房子也卖了,好歹是给最后的亲人换了副棺材,安安稳稳埋到老坟地里了。 但他们两个无以为生了,早些时候哥哥还能打些零工,弟弟出门挖点儿野菜,两个人凑合在破庙的屋檐底下、桥底下到处住,天冷了就不行了。 眼瞅着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孙增福想起了两年前的那辆马车。 他翻到那几个饼的时候,看见车里挂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麻线胡同,连。 后来又问了村里摆茶摊的本家爷爷,知道那个客人是从京城来的,他就想着离开家乡出来闯荡闯荡。 那个爷爷也说,出去试试吧,人家城里要饭的都比咱们吃的好! 兄弟两个把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都换成了粗粮饼子,又收了两捧盐蒿子的种子,一路要着饭就上京来了。 听到这儿,付宁打断了他的话,“你识字?” 孙增福把水碗放下,两只手都搁在了膝盖上,“我爷爷读过两年书,教我读的三百千。” 这数九寒天的一路走到京城来,也是不容易。 付宁看了看他们的脚,弟弟的鞋好歹还有个帮,脚趾几乎都露在外面,哥哥的鞋就剩下几根麻绳绑着鞋底了,露出来皮肤上净是横七竖八的大口子。 “那你们见到连家的大爷了?” “没有,我们在京城转了好几天才找到麻线胡同,门口的大哥不让我们进,听说我要送种子,就给了我们这个地址,让找一位付先生,我们就来了。” 合着这俩人没见到连安,他就说那大哥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到自己跟前来。 还没等付宁再说什么,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两个孩子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弄口汤喝吧。”付宁到底还是心软了,觉着怎么也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大冬天半夜的到街上去。 他捅开炉子调了一锅棒子面糊涂,拿了两块儿老咸菜,就用他们刚才喝水的碗,直接就端上桌了。 看着那个叫添福的孩子,直接端起碗就要往嘴里倒,付宁赶紧摁住了,“先等等,一会儿把食道烫坏了!” 他觉得自己考虑不周,这两个人这些日子怕是都没吃饱,看见了吃的怎么能不着急呢,他就不该把这么热的粥端上来。 付宁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问孙增福,“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孙增福的眼睛虽然也紧紧盯着粥碗,但还是分神回应了,“我们两个在城里这几天走了不少地方,跟爷爷说的一样,要饭都比我们家那边容易,所以我俩肯定得扎在这儿不回去了。” 他舔了舔嘴唇,看着付宁说:“我打算带着添福先要两天饭。” 付宁心里说,人家丐帮都是有地盘的,你们这两天到处要饭没挨揍,纯属是运气好。 “不能一直要饭吧,然后呢?” “我看见路上有挺多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报童,我想找个地方送报纸也行。” 付宁眉头一皱,送报纸的都是山东人,人家有行会,外人连根针都插不进去,有一年京城中秋节,做兔儿爷的做了一批送报纸的兔儿爷,转天就让人把摊子给砸了,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孙增福现在的注意力完全到了付宁的脸上,看见自己说了两条出路,他的眉毛却越锁越紧,就知道这两条路怕是都不通。 “付先生,您地面儿熟,给我们指条路吧,我们俩不怕吃苦,工钱都好说,只要有吃的有住的就行。” 说到住,“你们这些天住哪儿?” “前两天都窝在人家房檐底下,后来巡街的说大街上不能睡,给我们指了个鸡毛房,这两天都住那儿了。” 鸡毛房是京城过冬的时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找的居住点儿。 每年一入秋,京城里的富户就有挑头儿准备鸡毛房的了,几家联合起来出点儿钱,收一些鸡毛,洗一洗晾干了,堆在空置的屋子里。 等到天气大冷了,那些流浪汉和没地方住的苦力就可以免费住到那里,往鸡毛堆儿里一扎,可以保暖,免得冻死在路边。 这是跟舍粥舍药一样的善事,每年都有积攒功德的人家来做。 付宁用手探了探粥碗,行了,没那么烫了,“喝吧。” 话音还没落,添福的那一碗至少一半都倒进肚子了。 一大锅糊涂,两个孩子愣是吃得干干净净,把锅刮得一点儿粮食沫子都没有,付宁觉得要不是自己在这儿坐着,孙增福一直拽着弟弟,那个添福最后能把锅给舔了。 付宁把碱蓬草的种子收起来了,跟两个孩子说:“行了,今天也晚了,就住在这儿吧,明天再跟我去趟麻线胡同。” 他想看看连安手里的铺子里缺不缺人,毕竟孙增福识字,当个小伙计应该还行。 等他第二天把这个问题摆在连大爷面前的时候,就收获了一句,“我说,你能不能别拿自己当观音菩萨?!” 啥意思?没明白! 看着他一脸的迷茫,连安恨铁不成钢的敲着他的脑袋,“你又不长记性瞎捡人是不?先不说当初他偷你的东西,就是他送了你一篮子烙饼,他怎么活着跟你有关系吗?你就瞎该落!” 付宁揉着额头觉得有点儿委屈,这两个又不是他捡的,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还是你府上的人给指的路呢! 说到这个连安更生气了,把会叔叫过来,问昨天是谁在门房,怎么也不问问他的意思,就把人指到付宁家去了?! 会叔问了一圈,最后不好意思的跟他说:“少爷,是我们家那个小兔崽子昨天回来了,非得在门房待着,是他多的事儿。” 连安听了叹了口气,“算了,会叔您回去多嘱咐嘱咐他,做事得谨慎。” 看着会叔下去了,付宁凑过来问:“那这俩孩子……” “我说不留下,你怕是觉都睡不着!跟着你吧,付闯走了,你那儿正好缺人,不过这么两个半大小子,你供得起吃饭吗?” 付宁还没说话,孙增福拉着弟弟就跪下了,“付先生,我们都干活儿,不会的也学得快,您留下我们吧,我们吃的不多!” 付宁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又看看连安,跟着我?行吗? 第170章 东单市场 连安看着付宁在那儿犹豫,替他做了决断,“留下吧,你自己种得了多少地啊?安晨冬有那个庄子,你老这么蹭着也不是事儿,怎么都得留一手!” 然后又把会叔叫过来,让他把两个孩子带到后边去,洗洗澡再给他们找一身衣服,收拾利落了再回来。 等到他们都走了,付宁才跟连安说:“大哥,我是觉得他们俩挺机灵的,特别是那个孙增福,这么小岁数就能带着个更小的孩子从盐山走到京城,还知道带上我想要的种子,跟着你没准儿能有大出息。” “跟着你就没出息了?咱们的付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妄自菲薄了!你能收下他们,就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怎么着?你还得给他们整个爱吃的馅儿?!” 付宁听着连安的话,心里也踏实了,他也确实是手上缺人,而且刚从查理那儿挣了点儿钱,光管饭还是能吃两年的。 把事儿想明白了,他人也放松了,端起茶碗靠在椅子上,“对了,石头呢?我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有事儿。”连安只是短短的蹦出了这几个字。 付宁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这大爷又鼓捣什么呢! 过了两个时辰,会叔才带着那小哥儿俩回来,身上穿着连府下人统一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长,挽了好几折才把手脚露出来。 俩人一进门就跪在付宁跟前磕了个头,“老爷!” 吓得付宁蹭一下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起来,起来!叫什么老爷啊?!叫我先生就行,要不就叫老板。” 老板!嘿嘿,咱也过一把带科研团队的瘾! 好好洗了澡之后,两个孩子都露出了本来面目,瘦是真瘦,但是眼睛里都有神,小的眼神里还有些怯意,大的现在就两个大眼珠子咕噜乱转了。 连安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毛,“你们都多大了?” 孙增福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低下头回答:“我十四,弟弟今年九岁。” 孙增福、孙添福,付宁在嘴里捣鼓了几遍,觉得叫着不太顺口,“你们家长辈怎么叫你们?” 孙添福离着他近,抢着开口说:“奶奶叫我们大福、小福。” “行,那我以后也叫你们大福、小福,这个顺口。” 看看天色,付宁决定带他们回去了,就在他们临出门去时候,连安又说话了:“大福、小福,记住了,是谁给了你们一碗饭,老老实实的跟着付先生,将来自有你们的前程,可谁要是不老实了,不管是心思,还是手脚,别怪我心黑手狠!” 他把脸一撂,从眼睛里透出来的寒光,还有语气里的杀意,都刺得大福、小福身上一哆嗦,忙不迭的点头。 等回到阜成门的家里,付宁把东屋炕上铺上了一条炕被,又搬了一床被褥出来,“只有一床被子,你们两个先凑合两天,等我找人再做一床。” 烧炕的小炉子家里也只有一个,原来小吴在这里住的时候,都是跟付宁挤在一个炕上,所以他们俩今天也得先冻着了。 大福手上拿着付宁翻出来的旧衣服,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抱歉的话。 “先生,这都挺好的了,我们俩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我们家原来的房子一到冬天四处漏风,这里外屋还有炉子呢,热气能进来。” 第二天,付宁去找了舅妈,想麻烦老人家给他做床新的被褥,家里也还得再添些东西。 舒舒觉罗氏听了,直接把两个孩子拉过来,用手量了量身量,这数九寒天的怎么也得给他们做一身棉袄棉裤。 眼瞧着快要过年了,也是要买年货的时候了,她干脆就带着付宁他们三个去了东安菜市场。 一过东单的大牌楼,人群立马就稠密起来了,脚底下是青石漫道,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布棚子,棚子底下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摊位。 别说两个外地孩子,付宁也是第一次到这儿来,这也是他这几年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了。 干鲜果品、南北杂货、鲜菜鲜肉、日用百货…… 卖小吃的、卖玩意儿的、撂地卖艺的…… 耳边是高高低低的叫卖声,眼前是各种各样的幌子随风摇晃,付宁一手拉着一个,生怕大福小福半道走丢了。 没走多一会儿,三个小伙子身上都挂满了形形色色的物事,大福身后的背筐里还塞上了一条猪腿。 “来吧,您就往里看吧,这又一层,说是江南美景……” 付宁手刚一松,小福就停在了拉洋片的摊位前面张望着,他手里没钱,但是看着那些坐在高架子前面的人,也舍不得挪步。 “小福,今儿个咱们有事儿,等过年的时候,我带你们去庙会,肯定让你玩儿够了。”付宁拽着大福好不容易挤过来,又拽上小福使劲儿挤出去,还得到处踅摸舅妈的影子。 三个人六只眼,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儿,才在一个卖布头的摊子上找到舒舒觉罗氏。 那些布头儿有大有小,材质也不一样,全都堆在一起,卖布头儿的手里拿着块好布,嘴里吆喝着招揽买主,但是真正的布头儿可没这么好的。 这里拼的是眼活手快,得在自己和别人在翻翻捡捡的过程里,从露出的那一星半点的布边儿上,判断出这块布的质量,抢在别人前头拿在手里。 舒舒觉罗氏可是个中好手,别看她上了几岁年纪,抢布的动作比付宁利落多了,那叫一个稳、准、狠。 不一会儿,付宁手上就抱满了各种布料,大的小的,红的绿的。 又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舅妈以一个自己满意的价格买下了一堆布头儿。 “这几块蓝的跟那个褐色的拼拼,给大福小福做棉衣裳还能有些富余,等天热了把棉花掏出来,就是夹袄,还能穿一季。 那块墨绿的,你别看不大,正经的苏州料子,你那个朋友不是要说亲嘛,估计今年就能办事儿,我那儿还有些边角,拼一拼给你做个长袍,到时候去贺喜也有面子。” 付宁一只耳朵听着舅妈磨叨着那些布,一只耳朵听着街上的动静,手里是一点儿不敢撒开两个孩子。 等到买完东西回到家,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 大福小福给舅妈扫院子去了,屋里就他们俩,舅妈小声儿跟他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最近大概是不行了,我跟你舅舅看中了两户人家,可偏偏说要相看了,两家的姑娘都闹起病来了。” “舅妈,别害人家了,我命里没这个,你们就操心桂平就行了。” 说起这个老太太更生气了,本来合适的姑娘就不多,一说这事儿桂平就急,一拖再拖的,哪家姑娘会等他啊?! 她在屋里地下转了几圈,又坐在付宁边上,凑过来问:“你上回说的南边儿那个姑娘的事儿是真的?不是搪塞我们的?” 看付宁摇着脑袋不像做伪的样子,她狠狠拍了两下大腿,“是不是大妞折腾呢?等过年她跟着老祖宗们回来的时候,我得说说她,这丫头从小儿她就护食!” 这话说得付宁哭笑不得,赶紧拉着老太太的手安抚,“舅妈,都说了是我的命,怎么又招上二姐了,再说了,跟着祖宗们回来,她也是回我家啊,您上哪儿找她去?” 他抬着下巴指了指里屋床上睡得正香的晚晚,“都有晚晚了,我也就够了,咱们不强求,舅妈!” “那我给你踅摸个小子,怎么也得有个后啊!” “舅妈,这几张嘴我养着都费劲,您就别琢磨了,晚晚要不是真活不下去了,我都没动过这心思,咱们好好把丫头对付大了,也是一样的!” …… 付宁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算是让老太太熄了再抱个男孩的想法,等他晚上躺在自家炕上时,几乎是秒睡。 这买东西真的是比种地还累啊! 宣统二年就在这样的平和与热闹里来了! 第171章 引刀成一快 付宁从来没想过会在安晨冬家看见这个人。 过年走亲访友是跑不掉的,他在京城朋友也少,安家是必须得去的。 手里提着点心和酒,他站在安府门口,跟送客的安晨冬走了一个对面,而被送的那个客,他认识。 关六爷茶馆那个掌柜的! 付宁一愣,能跟安晨冬走得这么近的,如果不是他家的实在亲戚,就只能是密友了。 对面掌柜的也是一愣,但很快脸上就挂上了喜庆的笑容,迎面一抱拳,“过年好!” 付宁还了礼,脚下也没有停顿,直接就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了大有,自己到老夫人院里磕了个头,这年礼就齐了。 安晨冬送了客人,急急忙忙跑回来,拉着付宁拐进了自己的小院子。 “静安,正好你过来,咱俩说说今年的计划,过了年我们要回宣化,估计就没有时间再回京城了,我就在果子园等着你了。” 安老夫人这几个月的力气没白费,她拉着儿子到处相看,想着这样安晨冬也就没有时间再跟那些志同道合的人联系了。 不过现在看来,她这个目的是没有达到。 而且更让老夫人高兴的是,自己儿子看上了自己娘家那边介绍的一个姑娘。 本来她还怕族里给说了南边的儿媳妇,婆媳两个习惯差得远,说不到一起去,现在是自己老家过来的女孩儿,真是让她跟三伏天里喝了口冰碗儿一样畅快。 年前的时候,两家的八字就都合过了,等出了正月,她就带着安晨冬去宣化下聘,如果顺利的话,今年秋天就能办喜事了。 这个岔一打,付宁就把刚才那个人给丢到脑袋后面去了,他的实验数据都印在脑袋里了,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把分析结果拿出来相互印证一下。 而且他的计划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现在跟安晨冬最后再确定一下,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开干了。 等到正事干完了,付宁也该走了,安晨冬一边往外送,一边说,“静安,刚才黄掌柜的还打听你来着,我就说了说咱们两个育种的事情,他对你兴趣还挺高,没准儿哪天也能找你聊聊呢。” 黄掌柜的?就是你刚才送的那个? 安晨冬对上了付宁的眼神,非常坚定的一点头。 “他是你们家亲戚?” “不是,但跟我父亲私交甚笃。” 这句话的含金量相当高,安晨冬的政治倾向付宁是知道的,能跟他相谈甚欢,那这位是什么人不用想都知道。 而他跟安老大人私下往来紧密,说明安氏一族在京城的棋局开始落子了。 不过看着老想把自己绑上船的安晨冬,付宁也挺无奈的,但这个一根筋确实是好心。 “放心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我不会推辞的。” 一语成谶! 付宁再见到这个黄掌柜的是在连府,那时已经是春暖花开了,他正跟连安说着话,会叔进来说:“大爷,丁先生说的人来了。” 丁先生就是那个帮付宁登报的办报人,前两天请连安吃饭,说是有事请他帮忙,到时候有人上门找他,今天这是来了。 付宁本来是站起来要告辞的,结果人还没出门,一眼就看见来人了。 “黄掌柜的?!您怎么来了?” 来人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见认识他的人,右手手指动了两下,付宁跟付闯在一起待得时间长了,对这个动作特别敏感,登时身形一转,就站到连安椅子后面去了。 “什么人?”连安微微转了转身子,小声儿问他。 付宁的眼睛没有从来人的身上挪开,用手掩了唇形小声说:“安晨冬的同路人。” 连安眼神一转,站起身把付宁挡住了,往前走了两步,一抱拳,“先生贵姓?丁兄说有事相商,那就不算是外人,您请坐!” “在下免贵姓黄,今天来确实是有事想请连大爷伸个手。” 黄掌柜的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大大方方的往连安下首一坐,用手比了付宁一下。 “没想到在您这里还能见到熟人,我跟这位付先生颇有缘分。” “缘分不敢当,倒是黄掌柜的身份多变,让人琢磨不透。”付宁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接他的话头,只是转着圈儿的打太极。 “我也不跟两位绕圈子,丁先生和安先生是什么人,您们心里都有个猜测,我就实话实说了,听说连大爷在刑部大牢那边有些关系?” “是有两个朋友,但是品阶不高,怕是摸不到什么机密。” “我们不是要搞什么机密,是想通过您的关系打听两个人。” 黄掌柜的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确定门外无人,才小声跟连安说,他们有两个同志,前几天行事不慎被抓了,想找人看看他们的情况,如果可以给送点儿衣物吃的进去。 “他们犯什么事了?” 面对连安的问话,黄掌柜的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他们想炸死载沣,没成功。” 嚯!暗杀摄政王啊! 付宁的耳朵唰的一下就立起来了,怎么没成功呢?! 黄掌柜的解释说,他们那个暗杀小组本来是准备在什刹海的银锭桥底下安放炸弹,等载沣走在桥上的时候引爆,当时就能把他炸死。 可是行动的时候出了岔子,炸弹是在晚上放的,白天目测的距离不准确,安装的时候发现拉火的电线短了几寸,没办法只能重来。 正收拾的时候,醇亲王府正好开了门,有人打了灯笼出来,他们就只能把炸弹留在那里,人先撤离了。 等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却发现炸弹没了! 他们的负责人当时就要求暗杀组立刻撤退,但是执行暗杀任务的四个人心存侥幸,觉得他们的炸弹用的是一个铁壳子,会不会被过路的老百姓当成废铁捡走了。 等了几天都没有动静,他们觉得如果是朝廷的人取走了,现在肯定已经是满城风雨了。 一点儿动静没有,说明事情并没有暴露。 刺杀载沣是同盟会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为了这个事情,几位同志在京城潜伏了很久,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多,现在万事俱备,就差这临门一脚。 他们觉得放弃太可惜了,于是派了两个人去日本取炸药,打算重新来过,剩下的两个人就守在打掩护的照相馆里没走,当场就被人给抓住了! 付宁听着觉得这几个人何止是心存侥幸,简直就是拿敌人当傻瓜了,暗杀这种事,一击之下,不管中不中,立刻都要远遁千里的。 黄掌柜的说完了前因后果,站起来对着连安行了个礼,“连大爷是丁先生引荐的人,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您伸手是道义,袖手是本分,我们不强求,如果您要是去检举,付先生知道我的落脚之处。” 话音落地,他转身就走了。 付宁看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这事儿你管吗?” 连安摩挲着脑袋上的青茬,过了半晌说:“不着急,我先看看。” 他说是看看,又过了两天,付宁再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桌子上放了几张纸。 见付宁进了门,他把纸递过来,“写得挺好,是个人物!” 付宁低头一看,纸上写着一首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诗他知道,“汪兆铭?!刑部大牢里是他?!” “你知道这个人?” 付宁点了点头,知道!当然知道!这家伙可忒是个人物了! 他真不如现在就直接没了,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大哥,能不能托你刑部大牢的朋友给他下点儿药,直接弄死他?” 第172章 一年 连安听见付宁这句话吃了一惊,低头又看了看那首诗,“看来这位挺招人恨呢!” 在他心里付宁是属于“滥好人”那堆儿的,当初自己还在御前行走的时候,都没说撺掇着让他拿把刀把太后和皇上捅了,现在都说出下药的话来了,可见牢里这位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了。 但是他告诉付宁,这个操作行不通,他在大牢当差的朋友真的就只是朋友,平时吃吃喝喝没问题,有事儿了也就能帮你探个口风。 像这次是想往牢里送吃的用的,这个可以操作,钱使到位了,上峰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这是大牢里过了明路的灰色收入。 可也就仅限于此了,连往里递个消息都别想,更别说想让他们给重要人犯下药了。 连安把桌子上的纸收拢起来,跟付宁分享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个人现在是肃亲王的心头肉,他的牢房都是现裱糊的,还有各种古籍珍本,吃的用的就不用说了,肃亲王还天天找人秉烛夜谈,下药?连王府亲卫那一关都过不去!” 付宁听了大大的叹了一口气,太可惜了! “那你说,他能叛变不?” “那就得看这个人的心性了,能把刺杀摄政王这样的任务交给他,想来他在那个组织里的地位也不会低,照善耆这么干,一年半载的应该不至于,再长了就不好说了。” 连安说到这儿,突然感叹起来了,“一说到这些,我就想溥旭,他要是还在京城,我们也能有个人合计合计。” “罗旭,人家改名了,再说不是还有我呢吗?” “甭管他是什么旭,也是咱们兄弟,算计人心比我有准儿,你?种老棒子去吧!” 连安把牢里得到的消息传给了丁先生,黄掌柜的也再没有出现在连府。 付宁不知道同盟会内部会怎么看待汪兆铭的监狱生活,但是没过多久,大牢里再传出来的诗就变成了:瓜蔓都已无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 连安看着这句话摇了摇头,怕是用不了一年半载,这个人的心性已经摇摆起来了。 在肃亲王的周旋下,汪兆铭没有被判处死刑,而是被判了终身监禁,而究其原因,一是善耆觉得他们这样的行事风格,成不了大事,再有就是他想通过这些革命党推动舆论压力,迫使朝廷实行君主立宪,而他自己想当总理大臣。 等到清明时节,京城里的话题已经从革命党暗杀摄政王,变成了京师自来水公司,到处都是等着看新鲜事儿的闲人。 而付宁第一次抱着晚晚去上坟了,这回舅舅和舅妈也去了,看着小小的孩子有模有样的摆供、烧香、烧纸,在坟前规规矩矩的磕头,舅妈的眼泪把衣襟都浸透了,嘴里小声念叨着,“我的儿,这也算是有后了!” 回到家,舅妈收拾好心情,做了一大桌子菜,付宁眼看又要去宣化了,一走就是几个月,这顿饭算是给他饯行的。 桂平特意请了假在家陪着付宁聊天,他也是一战成名,自从暴揍了吴飞云之后,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清澈多了,特别是吴飞云没两天就从警察局调走了,人们私下都传说他背后有大靠山。 付宁听得哈哈大笑,“靠山?谁啊?你们局长还是民政部尚书?不会还有说是你大哥的吧?” 说到桂康,桂平拿了一封信给付宁看,“哥,我大哥前些日子写了信回来,寄回来些钱,还说他要去吉林了。” 付宁看着纸上寥寥几句话,与其说这是封家信,还不如说就是张纸条呢。 话说的也是没头没尾,只说是跟着上官一起换防吉林,其他的都没说什么,却奇奇怪怪的感叹了一句:时事变化,焉知是福是祸?不若跳脱三界外,因果莫沾身。 付宁看着这句话皱起了眉头,从奉天换防吉林,在现在这个时局下……,难道东三省已经有什么变化了吗? 桂平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指着这句话跟他说:“我爹看见这句话吓坏了,以为我大哥是想要出家了!忙着写信去劝,却不知道往哪里寄,还是我娘说,你那个大儿子才出不了家呢!就他削尖了脑袋想当官的样子,六根也清净不了!” 他这里翘着手指学着舒舒觉罗氏说话,却不想正主就站在他身后,一巴掌就糊在他后脑勺上了,“你个小兔崽子,在这儿编排我!还不赶紧干活儿去,小心我把你嘴缝了!” 桂平挤眉弄眼的往外跑,嗷呜怪叫着逗着老太太高兴。 院子里大福小福也跟着忙前忙后的,自从穿上了老太太亲手做的棉衣裳,他们就改口叫“奶奶”了,听得老太太心里那叫一个熨帖,干什么都愿意领着他们两个。 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两个孩子还是瘦,但比刚来的时候那一身排骨架子样儿可是强了不少,至少骨头跟皮中间有一层肉了。 付宁把当初小吴的课本翻出来给了大福,让他自己先学着,同时带着小福多认些字,不懂的自己每周给他讲一回。 等坐上骡车的时候,大福是一脑门子的勾股定理,小福嘴里磨磨叨叨念着唐诗,等着车子一动,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扒着车窗使劲往外瞧。 有了去年的例子,今年的活儿好干得多,各项工作流程都是现成的。安晨冬又早早就到了果子园,一应规划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付宁到了之后,也不过是再对一遍计划,把每一种玉米的种植地块都落实在土地上,剩下的就交给大有了。 赵家庄这边他也有自己的规划,现在手下有人、有牲口,干起活儿来快当了许多,比起去年半座山就他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是有伴儿才好! 付宁在村里也见过三虎几回,他的腿脚都好了,人也更加沉默了,除了做豆腐、卖豆腐,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看见付宁,他眼睛里闪着些渴望的光,但是很快就垂了眼帘,把那些思绪挡了个严严实实。 “偶遇”了几次之后,付宁跟他说了一句,“放心吧,好着呢!” 他哽咽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两个人在村里就很难再“偶遇”了。 时间在付宁的流程里流逝得飞快,这片山里天地也没有外界消息的干扰,颇有些不知魏晋的意思,等到秋风再起的时候,赵家庄的玉米成熟了。 付宁手把手的教大福做实验记录,小福识字量还是不够,就帮忙测量打下手,看他们干了几天没有问题,终于摆脱了基础工作的付先生在后山的试验田里发现了一棵与众不同的玉米。 在同样的水土条件下,这棵玉米的植株比它的同伴矮了三分之一,但杆子也粗了两圈,结出玉米棒子又长又粗,籽粒排列的还特别整齐。 付宁特意用一根红绳把它给系上了,从每天的实验记录到最后的收获称重,他都是亲自完成的。 最后这个棒子上的玉米粒,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一粒一粒剥下来,装在一个布袋里,贴着心口窝带回的京城。 安晨冬在这个秋天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他得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回老家祭祖,还得在南方过一个年,把她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付宁跟着他忙活了好几天,累的全身酸疼,前脚送走了安晨冬,后脚就躺在炕上足足睡了一天一宿才缓过来。 睡得多了,身上发懒不说,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的,他晃晃悠悠的到了连安家,打算蹭顿面条吃。 一进门,却看见连大爷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手里的京报,都不知道自己进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连安也不说话,只是把京报上的一条消息杵到了付宁鼻子底下。 那纸上赫然写着:自月初起,沙俄因疫病在满洲里大批驱逐华工,现在吉林、黑龙江等地均有疫病出现。 而最让付宁心惊的是,京报上描述的疫病症状是:高热、剧烈咳嗽、咳血、呼吸困难,两到三天就致命。 这是什么病?! 第173章 我有经验! 连安把京报撂在桌子上,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是什么病还没有结论呢。” “那现在采取的措施是什么?” “还没有统一的措施,现在刚刚只是把这个情况报上来了。” 没有措施?! 付宁在屋里地下转了几圈,这个疫病的症状让他的感觉很不好,好像又让人想起了一些艰难的时光。 “大哥,先不管它是什么病,咱们现在必须动起来,这事儿你千万听我的,我有经验!” 他从书桌上拽过纸笔,一边说一边写,把注意事项一条一条记录下来。 首先,把人员集中起来,从现在开始尽量不出门,也不接触外面的人和事。 第二,组织专人开始采购,好在现在天气冷了,也快过年了,市面上的东西还算齐备,把吃的用的多囤一点儿。 至少得囤够能吃三个月的粮食,不!五个月!付宁在“三个月”上打了个黑叉叉,又写了个大大的“五个月”。 盐要多买,菜……,白菜、萝卜、土豆、大葱……,还得多买些豆子,既能当粮食吃,也能发豆芽。 就是水不好办,这个宅子后院倒是有口井,但是水质不好,喝着咸涩,那也比没有强!先凑合着吧! 第三,买药。退热止咳的中药多买一些,让坐堂大夫给开点儿清热润肺的汤药,平时大家都喝一碗,艾条多买,各个门口都放一些,出来进去的点着,就算是环境消毒了。 “生石灰有吗?你不是有个院子一直在修整吗?搞点儿生石灰来,四处撒一撒。” 付宁说完这句话,也不用连安答话,自顾自的接着往下写。 第四,老福晋原来住的那个小佛堂空出来,如果家里有人出现发热、咳嗽的症状,就在那里隔离起来,症状消失三天之后才能出来。 “你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快过年了,我总不能让这府里的人不回家吧?!”连安看着他一条一条飞快的往纸上写,觉得他的反应太夸张了。 “那你就告诉他们,回家可以,三个月之内不许回来,甚至五个月之内都不许回来!只要是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到小佛堂去隔离七天!” 付宁头也不抬,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然后再从头看一遍,嘴里念叨着:“还有什么?我总觉得落了什么?哦!”他啪的一拍脑门,“酒!高度白酒!多买!所有从外面进来的东西都得喷一遍白酒!” “付宁,你别太紧张了,吉林和黑龙江离咱们远着呢!”连安拍着他的肩膀,想让他放松一点儿。 “大哥,如果这个病是烈性传染病,那除非人群不流动,全都圈在一地,可能流传速度会慢一点。 但是现在政府一点儿措施都还没有,又快过年了,根本拦不住人们从关外回家,一传十、十传百,爆发起来是很可怕的!咱们宁愿准备了用不上,也不能到时候把命交出去!” 连安不说话看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的跟他对视,片刻之后,连安认输了。 “行,听你一回!”他站在书房门口高声招呼人,“会叔!会叔!来一下!” 会叔听完连安的一连串嘱咐,脸上都麻木了,“大爷,真要这么干?!” 连安还没说话,付宁走过来,把自己誊抄好的注意事项塞在会叔手里,“叔,严格按这个来,千千万万得注意,一点儿都不能马虎!” 会叔低头一看,好家伙!比刚才连安说得还多! “大爷,这……” “就这么干吧,把昌爷、小杰和石头都叫回来,那个院子把门锁好了,没事儿!您问问谁要回家,算了工钱让他们赶紧走,叮嘱他们回了家,多买粮食!” 付宁找了几条布巾用白酒浸透了,又晾了个半干,出门采买的人都拿一条把口鼻掩住。 阜成门那边离城门近,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一会儿他就回去把大福小福都叫来,大家聚在一起,有事儿省得惦记。 舅舅家他也跑去通知了,想着桂平每天都得点卯去,家里就别留人了,舅舅、舅妈和晚晚都搬到连府来。 富海听说了疫病的事,立马就让老伴儿收拾东西,带着孩子搬过去,但是他不打算挪地方,这院里就剩下桂平一个人,他不放心。 舅妈更不放心,她现在眼前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想着他下了差回来,没吃没喝,冷锅冷灶的,就难受得想哭。 她把晚晚的衣服打了个包袱递给付宁,“你把孩子抱过去吧,我们两个还是守着桂平心里踏实,每天都拿艾条熏熏就好了,我再买点儿醋,把家里的边边角角都熏了。” 付宁怎么也说不动他们俩,只好先把孩子接过来,然后拿了钱,让连府采买的给他们带东西回来,尽量不让他们出门。 等他拉着大福小福,带着自己的研究材料,大包小包回到麻线胡同的时候,整个儿连府都已经动起来了。 会叔按照付宁写的那些条条框框,安排人手去采买,而且他还在不断增加采购的品种,比如说茶叶、各种肉食、鸡蛋、煤、白布…… 付宁听着觉得这位大叔可能想搬个杂货铺回来。 等到晚上,桂平带着自己的父母过来了,他还是要让他俩搬过来,虽然两位老人家都不情愿,但是拗不过自己儿子。 “哥,我们那儿今天也都说这个事儿呢,我师傅跟股长商量了半天,说这病要真在京城里成了事儿,就把我们分成了两班,一个班干一旬,两个班不碰面,到时候吃住都在局里了,让他们二老跟着你吧,踏实!” 舒舒觉罗氏抱着个蓝布包袱,还在给自己争取,“平儿,我还是留在家里吧,你现在还得天天回家呢,就算将来十天不回来,可是回来还得住十天呢,你吃什么喝什么啊?” “娘,您就别操心我了,我有手有脚的,什么都会干,放心吧,饿不死!” 桂平把两位老人送进来,自己就要回家,付宁叫住他,把自己写的注意事项塞给他一份儿,特意叮嘱他外来的东西得喷上酒消消毒。 连安也叫人把艾条给他装了一箱子,还用拉回来的白灰把他们家院子里给撒了一遍。 好在两家在一条胡同里,中间就隔了一个院子,再怎么热闹也传不了多远。 他们正干着,又一辆马车拐进了胡同,是昌爷他们回来了,还又拉了不少白灰回来。 付宁许久没有见过昌爷和石头了,他们身边还跟着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一看那气质就是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愤青。 三个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全身都是土,连头发都沾着灰打成了一缕一缕的。 连安赶紧让人给他们烧水洗澡,把车上的东西卸到后院去。 付宁不经意一回头,看见石头和那个年轻人从车上的白灰袋子中间拉出来一个箱子,然后两个人抬着去了后面。 他没多问,谁家没点儿台面底下的事儿呢? 让桂平扛了不少吃的用的回去,都是连府帮着他们代买的,他回去还得分门别类的收拾。 这边更是乱得跟抄了家似的,下午有几个人要离府回家,连安让会叔每人多给了一个月的工钱,还又挨个儿嘱咐了一遍。 人手少了,东西就没来得及收拾妥当,但是随着大福小福、舅舅舅妈还有昌爷他们过来,空下的房子又都住满了。 大采购一直持续了三天,昌爷跟会叔又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觉得应该是不差什么了,连府的大门关上了,在连安和付宁点头之前不会再打开了。 连每天送上门的京报都只能从门缝儿里塞进来,这是他们了解事态发展的唯一途径。 没几天,京报上就出现了“京城多地出现疫病”的新闻,再后来是北洋陆军医学院副监督伍连德作为东三省全权总医官赶赴哈尔滨。 紧接着就是伍连德通过尸体解剖,确认了这次流行的疫病是:肺鼠疫! 鼠疫! 付宁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已经沉下去了,不是放下了,是死了! 他跟连安对视了半天,同时说了一句话。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呢?!” 第174章 掉马 鼠疫啊! 甲级烈性传染病啊! 惊惧之下,这两个人一个哆嗦着双手,“我不知道啊!没考过啊!” 另一个拍着大腿,“我放出来都民国了!” 然后就是噤声、闭嘴、大眼瞪小眼,一股尴尬的氛围紧紧包裹着口不择言的两个人,沉默是今天早上的连府。 “嗯哼!”连安摸着鼻子咳嗽了两声,“我找昌爷去,这事儿大了!” 付宁也转身就跑了,“我跟舅舅、舅妈说一声儿去!” 直到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背影了,才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天啊,一直以来他们对对方的身份都有猜测,甚至是笃定,但都是遮遮掩掩的,这层窗户纸就没捅开过。 现在好了,一嗓子把两个人的马甲都喊掉了,最大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了,弄得人手足无措。 不过有鼠疫这把剑悬在脑袋上,谁都没工夫瞎琢磨,正事儿要紧! 连安把昌爷和会叔父子俩都找过来了,跟他们说了京报上的消息,让在府里的人都打起精神来,绝对不许出门,也不能让人进门。 所有的吃的用的都找专人看守起来,会叔按这帮人的生活需求做一个五个月的计划,务必保证细水长流。 按照付宁写的注意事项,每天都互相看看有没有发热、咳嗽的症状,有的话赶紧隔离。 付宁则是跟富海说,估计桂平得上那个十天一换的班了,好在他是管户籍的,不太接触街面上的事儿,应该不那么危险。 舅妈一听说这个病特别厉害,当时就急哭了,念叨着:这个差能不能不当了?只要桂平能平平安安的,将来再找活儿都行。 两个人又劝了她一通儿,最后还是晚晚抱着姥姥给擦眼泪,说等她长大了给舅舅买大马,骑上就回家了。 这才把舅妈给哄过来,付宁对着闺女比了个大拇哥,抱起来高高抛了两下,逗得孩子咯咯笑。 富海和舒舒觉罗氏表面上是安心了,其实哪里安得下心来,等到了桂平下差回家的时间,他们两个就守在大门口,竖着耳朵听着胡同里的脚步声。 天寒地冻的,付宁怕他们俩冻感冒了,劝了好几次都没用,只好端了个炭盆过来,陪着他们在门道里等着。 一直等到月亮都出来了,他们才听见有脚步声拐进这条胡同。 “平儿,平儿,是你吗?”舅妈忍不住先喊出声儿来了。 “是我,娘!我没事儿,这十天我都在家,您甭担心!” 听着桂平的声音,两位老人的心这才放下。 付宁把手揣在袖筒里,靠在门上问:“桂平,现在街面上什么情况了?” 桂平靠在门板的另一边,跟他一个姿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说。 现在京城里的每天发病的人不少,朝廷定了协和医学院为传染病专门的医院,所有发热、咳血的人都往那儿送,还开了誓师大会。 现在北洋军医学堂、北洋医学堂和协和医学院的医生、护士,除了跟着伍连德去了哈尔滨的,剩下的也要梯次向东北调动。 甚至直隶、山东,乃至华北地区,受过正规医学教育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在读两年以上的医学生,全都调动起来了,一波接一波的往东北去。 最后桂平叹了口气说,“这是今天消息刚出来,街面上还平静,你等着看明天的,得乱一阵子呢!” 门里门外的人齐齐叹了口气,付宁让桂平赶紧回家去,外面太冷,还叮嘱他用白酒擦擦手,身上的衣服别穿进屋里,扔在院子里,也得喷上白酒消消毒。 听着桂平好好的答应了,又听着他走到了胡同里面,开门进了院子,付宁赶紧张罗着两位老人回屋去。 说上了这几句话,舅妈心里安稳多了,还自己劝自己,桂平先是在家待十天,没准儿十天以后,病就没了呢?! 等到把舅舅和舅妈送回他们住着的屋子,付宁站在院里看着连安房间里的灯火,脚底下像是粘在了地上似的,迈不动步子。 在连府住的这些日子,他是在连安的书房里搭了个临时铺,要是回去睡觉,百分之百得跟大哥碰头。 想着白天的那份儿尴尬,他的脚趾头控制不住的直抓地,最后心一横,回去吧!大冷天的,不能一直在外面站着啊! 再说了,掉马的又不只是他!大家都一样嘛。 做好了心理建设,他磨磨蹭蹭的挪进了屋,一进门,就看见连安守着几个凉菜和两坛子酒,笑眯眯的盯着他。 “喝点儿?” “喝点儿。” 一杯酒下肚,付宁就觉得脸上烘烘的热起来了,这是会叔特意买的高度白酒,热辣辣的一条线就滑下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着干了三杯,随着酒意一上头,人的腰杆子就塌下来了,脸上的肌肉线条都柔和了。 要不说酒是个好东西呢! “你不问问我,将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好抄个近道儿啊?”付宁借着酒劲儿先开口了。 “问你什么?问你明年粮食多少钱一斤?问你杂货铺进什么货指定挣钱?你知道吗?你们不考这个吧?” 一句话,付宁脸更红了,他当时真的是心神大乱,说的话根本就没过脑子。 “我们是不考这些,但是考大事啊!” “书上写的都是帝王将相,我这个小虾米可够不着呢,再过一年就都是一介平民了,更够不着了。” 连安又给两个人把酒杯倒满了,也不用筷子,就直接用手抓着盘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 “我没有别的想法,在这个乱世里保住命就行,你也不用告诉我将来怎么样,日子肯定差不了!” “你怎么知道的?” 连安看着付宁嘿嘿一笑,“兵荒马乱的年月养不出你这样的缺心眼儿和傻大方!” “行吧,我就当你夸我了!你什么都不问?” “不问了!我只要大方向不错就行,剩下的细枝末节还是得自己去抓挠,要是大方向错了,你肯定会说的。” 付宁点了点头,从桌子上拿了半个咸鸭蛋,一筷子就把蛋黄挖出来了,整个儿送进嘴里,细细抿着往下咽。 “你回来之前是哪一年?” 听着付宁冷不丁的问题,连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歪着头想了一阵儿,“不知道了,最后那几年活得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 “那你见过学生运动吗?见过什么大事儿啊?我帮你算算!”付宁一下就来劲儿了。 “学生运动?是游行吗?我见过!还见过皇上上去又下来了,听说过那些大帅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咱俩一块儿打他呢!” 付宁一边听着,手上掰着手指头算,那应该过了一九一九了,“都是哪些大帅互相打啊?” “记不得了,当时也没着耳朵听,命还顾不过来呢,哪儿管得了这么多!” 这么着是问不出来什么来,付宁轻轻抿了一口酒,问连安他印象最深的国家大事是什么。 连大爷想了半天,最后说了一个字“旱”。 旱? 什么时候? 连安也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哪年我是不知道了,反正民国好几年了,那年,不是,那两年,特别旱,整整两年没下几场雨,地旱得都冒烟儿,京城里多了好多灾民,要饭都要不着了。” 付宁把这个信息记在心里,过些年北方有大旱灾,那么他下一步的研究方向就应该是耐旱品种。 看着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连安,付宁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把在嘴边咽下去了好几次的问题给问出来了。 “那啥……,大哥……,你是怎么回来的?是……死了吗?” 本来有些发愣的连安被这个问题惊醒了,一杯酒掫下去才说话,“是啊,死了。” “想说说你的事儿吗?” 第175章 想不到 连安张着嘴半天没出声儿,仰着头看着屋里的房梁,又使劲摇了摇脑袋,“我都不知道现在这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故事的前半截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八旗里一个底层的小贵族,每天就是高高兴兴的吃喝玩乐,不用管钱从哪儿来,爷的祖宗是从龙入关的。 欠账算个屁!爷有铁杆庄稼老米树,到时候自然有钱粮入账,还了旧的借新的,那些棉的、夹的、纱的、缎的、毛的衣服,循环出入当铺,还省了家里衣柜的地方呢! 可是这好日子突然有一天就过到头儿了,老福晋突然感染了风寒,药石无医,不到半个月就没了。 她老人家这一走,内务府就上门了,家里有上赐的东西都要收回去,一查账不要紧,好多东西都没了,他平时又不管事,哪儿去了也说不清楚。 家里的总管是一直都跟着老福晋的,在内务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指着他说,是他这个败家子把东西都偷偷卖了,换来了钱都撒在风月场上了。 天地良心啊!他是爱玩儿,可是这京城里谁家不是这样呢?!他都是从总管手里支钱,从来没拿着东西出去卖过啊! 可惜,没有人相信他! 什刹海的宅子没了,家里的产业也没了,只有几个他父亲留下的老人找到了他,把他带到了虎坊桥那边的一条小胡同里。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悄悄置办了一处小院子,是给他留的后路,老人们挤一间,他住一间,剩下的东房和西房都租出去了,他们就靠着那点儿房租混日子。 一朝跌落云端,他适应不了,天天在家里使性子,要吃好的、要穿好的、要去温柔乡里找安慰,可是几位老人谁都不给他钱,还劝着他踏踏实实过日子。 那他怎么听得进去?!天天跟他们吵架,气得昌爷病了两回,他孙子小杰当时就挽袖子要揍他,被人拦下来了。 最后,会叔把老人们都接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家里快活。 这回没人管他了,可是大闹天宫一样过了几个月,他那些父亲留给他的钱抽上了大烟,在茶馆、酒楼、赌场一掷千金,端得一个风流快活。 那点儿钱哪儿禁得住这么挥霍,当他再一次在赌场上红了眼的时候,却被人家赶出来了,无他,他把能输的都输了,包括那个小院子。 就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宗人府的主事带着人把他给抓了,说是他的事儿发了。 事儿?什么事儿? 谋逆! 听见这两个字,他差点儿吓死在当场,抖的筛糠一样,结结巴巴的辩解,但没人听他的。 等到进了宗人府的大牢,他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直到堂审的时候,他才从主审嘴里知道,是老福晋常年资助着端王一脉,想要翻盘,现在事情露了,可是老福晋没了,那些东西都说是他卖了,钱款又去向不明,就只能自己抵罪了。 他喊冤,没人理他,着人摁着他在供词上摁了手印,就扔进了大牢,说是能留下这条命就算是皇恩浩荡了! 由于谋逆一案的特殊性,他被特准羁押在宗人府,一间房一个几步宽的小院就是他这辈子的居所了。 他愤懑,他憋屈,可是没人理他。 只要他不在牢里自残,连禁旅的兵丁都不搭理他。 死水一样的日子,他似乎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过了一段哭天抢地、倚疯撒邪的日子,他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坐牢也不是一件完全的坏事,至少他在牢里把那口大烟给戒了,因为没钱,不会有人给他送这个的。 然后左右的空室都陆续了住了人,有王爷、有宗亲,大家心态都还算平和,每天隔着院墙聊天。 从东家长西家短,到朝廷政策,再到世界局势,他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渐渐听得上了瘾。 反正这个日子也没什么可干的,他就每天听着打发时间,有不明白的还出言去问,就像是回到了在宗学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牢门打开了,进来的人身上不是朝服,脑后没有辫子,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出去了!已经没有皇上了,现在叫民国! 他懵了,跟着人流跌跌撞撞走到了大街上,人家都有家人来接,只有他是孤家寡人。 没走几步,他让人拦住了,是昌爷的孙子,把一袋银元扔进了他怀里,说自己爷爷到死都没动这笔钱,因为这是给少爷留的活命钱。 说完,人家头也不回的就走了,他半天没追上,从此也再没有找到那几个老家人。 连安说到这里,停了半晌,用半杯酒润了润喉咙,也压了压嗓子里的哽咽之声,“付宁,我当时恨过,这几个老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就不再见我了呢?现在想想,他们可能在这场疫病里都没了。” “后来呢?你出来了,靠什么生活呢?” 连安从大牢里出来,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好在人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小子了。 袋子里一共是五十大洋,他在南城的小胡同里租了一间房,本来想找找以前的朋友,但是谁都躲着他,不愿意沾他的边儿。 他也就熄了这份心思,四处打打零工,可是写写算算的活儿不好找,他这种一看就是原来旗下的大爷,东家都不用,脾气大不说,不顺心就甩手不干。 当力工,他拉不下脸,身体也没人家强壮,咬着牙干了一天就不干了。 做买卖没本钱不说,赔笑脸、说好话他从心里瞧不起,前半辈子都是人家伺候的,现在自己干这个,掉价儿! 五十块钱也不禁花,没两年,他房租都交不上了,让房东赶了出来。 自此,他就开始在街上流浪,找不到活儿就要饭,想想还不如坐牢呢,至少衣食无忧啊! 就这么饥寒交迫的在京城里游荡了几年,直到那两年大旱,灾民涌进来了,饭也要不着,冬天还特别冷。 他在什刹海的银锭桥底下避风,身上的单衣根本留不住热气,他一头睡倒了,再一睁眼居然是在什刹海的连府,一切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我想不到啊!不知道是不是一场梦啊!过了这么多年,我都觉得明天早晨一睁眼,我指定还在银锭桥底下冻得半死。” “所以你跟马克神父找药就是为了让老福晋活着?” “对,她自己的账自己平去,我可不给她顶缸了!我开始没干别的,就是想把谋逆这口锅甩出去,绝对不坐牢了!” 付宁听着连安上一次的经历,不知不觉三杯酒又喝下去了,借酒壮胆,他问连安,“那你有试图去给认识的人改命吗?” 连安苦笑着,指着外头小声说:“有啊!可惜结果控制不了。 石头当初是跟我一块儿要饭的,他快饿死的时候,我分了他一口吃的,他活过来了就一直跟着我,后来让狗咬死了。” “那他现在不是挺好的。” “也有不好的,翠云。”连安用手指敲着桌子,又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个时候也是他最后的日子了,要不着吃的,天气又一天比一天冷,他被几个抱团儿的乞丐一路追打,从南城跑到了陶然亭,一直跑到湖边上才停下来。 天都擦黑了,他也看不清楚,一脚踩在了一卷芦席上,听到了一声弱弱的“诶呦”。 扒开一看,是一个进气少、出气多的女人,脸上都是烂疮,根本看不清长相。 他把人拖到岸边,本来是想看看她身上还有没有能扒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 那女人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管他干什么,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事儿。 她叫翠云,是个妓女,原本也是清吟小班的红倌人,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一路下滑,最后落到了大草棚里。 现在她病了,病得快死了,老鸨子一卷席子就把她扔了,要是有下辈子,她就托生个庄户人家,自己种自己吃,天天吃棒子面饼! 看着连安累得呼哧呼哧的,她抬了抬手,那手心里藏着一口杂合面饼子,说把饼子给连安,让他把自己埋了就行。 “所以我这回包了翠云两年多,没想到最后是那样一个下场!” 他想不到,同样是早伸一回手,结果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176章 我就是个凡人 听到这里,付宁也很是唏嘘,同样一个人,在更好的条件下,反而昧着良心把他们兄弟都卖了。 只是因为连安记着她上回的心愿,想把她送去乡下,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前途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 在他身边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是能够思考的,不是游戏里的npc,你重来多少回,他们都是一样的台词和动作。 “所以我啊,现在不去回想他们上次都是什么样,都做了什么,根本不作数,这就是教训!” 没错!付宁赞同的点了点头,两个兄弟碰了碰杯,各自喝着酒,人是会变的,还是得真情实感的过日子。 “那溥旭是怎么回事?” “他啊,我们在宗学里认识的,但是并不熟,只知道他能力出众,在牢里的时候,有探监的人会说说外面的事,说他自尽了。” “他自尽?” “对,据说发现的时候,他七窍流血的挂在房梁上。” 嘶~~~,先服毒再上吊?他是有多怕自己死不了啊?! 连安用酒杯敲了敲桌子,“你觉得他是会自尽的人吗?我回来之后,也因缘际会跟他接触过几次,这家伙为了活着,都把自己活成乞丐了,他会自杀?所以我就把他拉进这个局里了!” 夜越来越深,酒越喝越少,人也越来越迷糊。 椅子上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俩都出溜到了地上,背靠着桌子腿儿,手里一人捧着一个酒坛,勾肩搭背的互相抢话说。 “既然你知道能成大事儿的方法,为什么不自己干呢?多好的青史留名的机会啊?” 付宁听了这话,嘿嘿傻笑了一通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我?!大哥你真看得起我!我这前二十多年就当了学生了,能玩儿得过这上上下下的人精大佬们?” 他双臂在身前划了一个大圆圈,跟连安说,你知道为了救亡图存,这一百多年里中国出了多少神仙似的人物吗?最后能看见新中国的,少之又少! 他们思考、呐喊、抗争,为了自己的信仰,不知道多少人倒在了前进的路上,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甚至是自己人的枪口下。 “我承认,我胆小、自私,我怕死,更主要的是,我不知道这小蝴蝶的翅膀一扇,能把未来扇歪多少,我自己死不死的不重要,要是把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弄没了,我万死难辞其咎啊!” 付宁的脑子里现在是一片浆糊了,迷迷糊糊的把压在心底的忧虑和想法都说出来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他知道的那些事儿,在书上就一句话,谁在什么时间,干了一件什么事儿,这件事起到什么作用,对当时和后来有什么影响,如何评价。 可是真要也去走那条路,他可是不知道人家在路上遇见了谁,说了什么话,用的什么语气,脸上什么表情,到底哪一句起到了作用。 没有那个内核,copy都copy不出来! 他就是个凡人呐! 就算他按照书上写的开了头儿,后面的招儿他也接不住啊!再给人家好事搅和黄了! 所以,他选择了育种,除了想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还因为这个事情可以扎到社会最基层去,他能影响到的人分量都小。 付宁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这回他总算是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又说起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说到江宁城的那个道士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这块“死地”的说法,好奇的问了连安一句。 “大哥,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这回你可是攒了不少钱呢。” 连安本来出神的听着他说话,虽然中间夹着一些词儿,他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是联系上下文也能猜出来。 这阅读理解还没做完呢,问题就来了。 “我啊,怎么说呢?我总觉得现在这一天天的都是老天爷打了个盹,给我钻了个空子,不定什么时候,怹老人家醒了,一挥手就收回去了,我不就连累人家了吗?再说了,也没合适的啊?!” 付宁把江宁的事儿又说了一遍,“大哥,要不你说个亲,看看有影响不?” “歇着吧!你这儿拿我探路呢?”连安伸腿踹了他一脚,琢磨了半天,使劲一拍他肩膀,“没准儿啊,因为我们的魂儿就是这地方的,来回来去的都是自己,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从别处来的,所以这红绳儿他拉不起来!” 付宁大大的叹了一口气,“希望吧,反正现在看,咱们两个是自变量,剩下的人是因变量,但愿就咱们俩受影响,他们都能好好生活,要不可是麻烦了。” 他想象了一下,再过个五六十年,这院子里聚了一帮的孤老头子,每天吃饱了没的干,都端着个小茶壶,晒着太阳侃大山。 说着说着,就得有一个人一拍脑瓜子,嘿!我有个主意! 然后一帮兄弟各自一搭腔,行了,就这么干! 这院子得天天出幺蛾子。 到时候,那就是这条胡同,不对,是这一片儿居委会的重点关注对象! 付宁在这里手舞足蹈的描述着想象的画面,连安在一边儿傻笑着听,最后两个人一击掌,“说好了,这回都得长命百岁!得看着那一天!” “当浮一大白!” “咣当”一声,两个酒坛重重一碰,最后那点儿一下子就都干了,酒气涌上来,两个人“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的撕吧了一顿,就在地上东倒西歪的睡过去了。 付宁再恢复知觉的时候,天都亮了,昌爷正晃悠他呢,“诶呦,我的大爷!我的付先生!你们两个怎么喝了这么些个!还睡在地上,多凉啊!这要是风寒了,你们还有个好儿?!” “昌爷!”连安睁开眼睛,许是酒劲儿没过,许是借酒装疯,抱着自己的老管家嗷呜一通儿哭。 给老头儿都哭懵了,“大爷,这是怎么了?做梦魇着了?” 他摩挲摩挲连安的后背,又轻轻敲连安的百会穴,嘴里还不停念叨,“连安!连安!回来了!回家了!都等着你呢,快回来啊!” 本来情绪挺低落的付宁,一下就给逗乐了,昌爷这是当连安是三岁小孩儿魇着了,还在这儿叫魂儿呢。 连安合着眼嚎了几嗓子,估计也分清楚了梦境和现实,赶紧收了眼泪,借着昌爷的劲儿站起来了。 “我没事儿,我们俩喝了酒了,这屋里也暖和,着不了凉。” 昌爷跟看自己孙子一样,拍了拍连安的肩膀,“醒过闷儿来就好了,都赶紧洗洗脸,收拾收拾,我让厨房给你们下锅热汤面,吃了发发汗。” 当一大碗带着葱油、酱油香味儿的炝锅面下了肚,付宁不光额头上见汗了,前心、后背都把里衣洇湿了。 这回是真的轻松了,从身到心的轻松了。 连安把心神安定下来,又把家里的边边角角都检查了一遍,连院墙边上的狗洞都给堵死了。 听付宁说,这个鼠疫不仅是老鼠会带毒,其他动物也会带,特别是有两个大门牙的那种动物最危险。 还有就是皮毛,据说鼠疫的一大传染源就是旱獭,近年来京城每到秋冬就会有大批的旱獭皮毛涌入。 因为有专门的处理方法,旱獭的皮毛能跟貂皮一样油光水滑,又漂亮又保暖,还比貂皮便宜不少,所以销路一年比一年好。 连安怕家里有今年从东北过来的旱獭皮子,仔仔细细的跟会叔把家里的库存又盘了一遍。 幸亏今天一入秋,家里有几个胯骨轴上的亲戚办喜事,他出了不少礼钱,就没有再去买新的大毛衣裳,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京报上每天都在报着疫病的发展情况,不光是黑龙江、吉林,疫情已经在山海关以外爆发开了,直隶、山东也开始大面积出现病例,没有来得及出关的医生和护士都就地停留开始救人了。 等到十天后,换班回来的桂平给他们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京城的疫情彻底爆发了,现在每天从协和医学院抬出来的死人就有两百多,还不包括散发在京城各个角落里的病例。 而且街面上的买卖铺子都停业了,即使有开张的,不管什么东西都是天价,近两天盗窃、抢劫的案子特别多。 他特意叮嘱连安和付宁,千万要小心,现在铤而走险的人可是不少! 第177章 神秘的邻居 桂平这十天在家,安全上没有问题,但是十天之后他再上班去的时候,也打算把家里的东西放在连安这里,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拿一部分回去。 东西就搁在门外,两边的人不照面儿,免得把病气互相过了。 至于这个安全保卫的事儿,还真得上心。 连安把会叔叫到一边儿,两个人对着院墙比比划划了半天,付宁凑过去一听,他们是说着晚上得着人守夜,还得预备下点儿东西,万一真有扒墙头儿的,必须打出去。 守夜这个好说,但是预备什么,两个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下文。 “这有什么难的,把大家都叫过来,一块儿想呗,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在付宁的提议下,连府所有的人都聚在了后面的花园里,连舅舅、舅妈都抱着孩子来凑热闹了。 连安先是给他们说了说外面的严峻形势,再三强调千万别出门,一定把前后门都栓严实了。 再有就是家里存的这些东西,那是大家伙儿的依仗,在外面的形势转好之前,都得靠这些东西活着,所以从今天开始,大家都排了班,得好好儿看着。 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意见,但是说到要是有人来偷来抢的时候,又都没声儿了。 倒不是怕打架,主要是现在闹的是传染病,打架就得面对面的动手脚,万一来的是个有病的呢?这要是招上了,不就坏菜了嘛! 昌爷的孙子叫书杰,左看看、右看看,见半天没人说话,把嘴撇了撇,站出来说:“我在后面的库房里见过几根白蜡杆子,那东西够长,我们拿着它往墙头上抡,管教那些毛贼都掉下去!” 他这一开头,大家就借着话题讨论起来了,有说给杆子顶上绑上根横梁,可以直着往外推,还有问万一人掉到院子里了怎么办? 付宁看着大福、小福在那里你捅我、我捅你的,就知道他俩有话想说。 “大福,有什么好主意?” “先生,我有个损招。”大福扭头看看弟弟,不太有自信的说,“我们在家里的时候,也老是跟别的孩子打架,打不过了就抓把土往人脸上一扬,等他们迷了眼再上去揍,我觉得咱们府上也能这么干吧?” 当然能!付宁给他挑了个大拇哥,转头跟连安说:“大哥,这招儿可行,不过咱们不用土,那不是有好多白灰吗?一人拿块儿布兜一把,急了的时候往出一抖,比土有效果!” 连安提笔记下来了,然后夸了他一句,“行,你比他们都损!” 经过激烈的讨论,最后形成的预案是:如果发现有扒墙头的,先上白蜡杆子,把人往出推。 如果是到了院子里,也得先用长杆子抵住,不让人近身,然后就是扬白灰,打乱他的阵脚,用杆子把人往两边大门赶。 要是还不行,这个时候厨房的热水应该也烧出来了,抬一锅过来,兜头一泼,水烫不说,加上身上的白灰,绝对是双倍以上的伤害! 只要对方人不多,三两个的贼偷儿,这套流程应该完全没问题! 方案定好了,会叔就开始忙起来了,他还请舅妈帮忙,把那些白布裁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好包白灰用。 这一天最兴奋的就是书杰和大福、小福了,前院后院来回的跑,一会儿把白蜡杆子扛到墙边,一会儿又挪到房檐底下,再把包好的白灰往树上扔一下,看看效果也练练准头儿。 封在家里这几天,可是把这几个孩子憋的够呛,现在总算有点儿新鲜事了,就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做各种假设,然后再想对策,一院子的人都没他们三个热闹。 可惜他们预案做了一大堆,却连着好几天都是风平浪静的,书杰撅着嘴发牢骚,说怎么一个上门儿的坏蛋都没有呢? 被他爷爷听见了,照着屁股就是一下,“平平安安还不好!哪儿有整天盼着出事儿的?!” 书杰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下,跟自己爷爷做了个鬼脸,拉着大福、小福到后院去玩儿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书杰他们念叨的,这天夜里付宁被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醒的。 “来人啊!来人啊!墙上有人啊!” 院子里原本黑漆漆的房子,一间接一间的亮起了灯火,不当值的人都半披着衣裳,趿拉着鞋,手里举着蜡烛或是油灯,从屋子里冲出来。 付宁站在连安身后,听着呼喊声判断出人在后院小佛堂那边,昌爷招呼人打着灯笼往那边去。 书杰兴冲冲的抓着白蜡杆子跑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大福,小福一边跑一边提着鞋,手里拿着好几个白布包。 等他们赶到小佛堂边上的时候,正看见值夜的人也拿着长杆子站在墙底下,边到处胡路边喊人。 而墙头上有一个黑影正跳着脚的躲避着,他穿着黑色的劲装,还用布巾把脸给遮上了。 支援的人一到,两个值夜的就退了下来,跑到连安跟前来汇报,“大爷,我们半夜起来上厕所,就在墙根儿那里跟这家伙来了个脸对脸,他都没来得及跳进来,只能在墙头上蹦。” 书杰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攥着长杆子对着那人脚底下就是一通儿猛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捎带他。 那人原地站不住了,顺着墙跑,可是他也不跳到墙外面去,而是站在了连府跟隔壁共用的那堵墙上。 “别动!”那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从后腰上拽下来个什么东西在手里一提,“我告诉你们,爷爷手里可是有病死的耗子!你们识相的把现大洋扔上来,要不然我就把这耗子扔院子里,你们可想好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他这么一说,院墙底下瞬间清空了一块儿,书杰都被自己的亲爹揪着后脖领子往后提溜了一大截儿。 这天儿黑咕隆咚的,光靠几盏灯笼,也看不清楚他手上是不是真有老鼠,连安只能带着人往后退。 “兄弟,你这一趟就是求财的,何必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呢?你说你手里那是病死的耗子,说扔进来我们都得得病,可是现在拿着它的不是你吗?你不怕得病?” 连安越说越觉得这人只怕是有诈,悄悄让会叔赶紧带人去库房那边儿守着,别是声东击西吧! “你试试啊!反正老子没饭吃,既然活不好,那不如死个痛快,多拉上几个,我不亏本。” 他们两波人就这么一上一下的对峙着,谁都不低头服软儿。 一会儿,库房那边果然有了动静,会叔带着人扬白灰、泼热水,一顿长杆子劈头盖脸的砸,几道黑影嗖嗖的翻过后门就没影儿了。 “怎么着?你还硬挺呢?你的同伙儿都跑了!”付宁站在人群后面开嘲讽。 那人作势要把手里的东西扔下来,吓得留下的这些人又往后退了两步。 “大家别慌!先不说他手里是不是耗子,就算是真的,一会儿他扔下来,咱们远远的用白灰给盖上,再用长把的铁锨深深的挖个坑给埋了,没事儿!” 付宁把处理方法都说出来了,连府这边很快就安定下来,但是隔壁院子里突然也有动静了。 连府在麻线胡同的南头儿,把着胡同口,桂平家在紧北头儿,两家中间隔了一个大院子。 自从连安买下这个地方开始,他就没见过隔壁的邻居,甚至都没看见过他们家开门,所以他一直以为隔壁是空房子呢! 现在那边不仅亮了灯,还有人在说话,“你们胆子不小啊!敢上姑奶奶家找便宜,也不先摸摸脖子,看看自己几个脑袋啊?!” 听声音是个女人,中气十足,年纪也不是特别大。 付宁和连安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听见隔壁“啪、啪”几声脆响,是枪声! 也是几条黑影快速的翻过隔壁的后山墙,其中一个明显有点儿瘸了。 听着说话声落在了对面墙角下,“呦呵,这儿还有一个呢?你手里提溜俩瓜,还想给黄鼠狼拜年?走错门儿了吧!” 话音没落,又是当的一声枪响,墙头上那位本来就在跑呢,在移动中都没躲过这枪,身子一顿,嘴里哼了一声,捂着肩膀就跑了。 真是好枪法! 第178章 来坛酒 随着这几声枪响,今天想着在他们这两家发个财的贼偷儿们,跟被狗撵着的兔子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就跑干净了,只有空气里留下了淡淡的血腥味。 “借壁儿的,今天这场儿得谢谢我吧?没有我这几枪,这帮兔崽子绝不会跑得这么快!” “那是当然了,一定是要谢谢奶奶的。”会叔也站在墙角下,接着话茬说话。 奶奶是满洲人对有本事的、有地位的女性的一种尊称,不管年纪大小都能用。 “行啊,那拿谢礼来吧!” 这一句可是出乎意料了,会叔一打磕巴,没接上。 连安这个时候已经走到墙根儿了,张嘴就说:“大……”后面还没出来声儿呢,让付宁一脚就给踹回去了。 “那女侠姐姐缺点儿什么啊?”付宁站在后面问。 一句“女侠姐姐”确实给对面逗乐了,“哈、哈,你们还真有意思,给我吊过两坛子好酒来吧,前几天我就闻见味儿了!” 好嘛,合着这姐姐狗鼻子啊。 连安连声说着好,让人从库房里取了最好的白酒,用绳子绑结实了。 书杰已经爬到墙头儿上了,大福在下面用杆子挑着酒坛给他往上送。 等越过了墙头,再用绳子一点儿一点儿往下顺。 对面的女人把酒解下来,当时就开了一坛,“嗯,这酒好,够劲儿!” “女侠姐姐还要点儿别的不?这回这场病可不是好来的,搞不好大家得在家里待上几个月呢!” “不用了,我家里什么都有,就是酒没了,不早了,回了!” 敞敞亮亮的话让人听着心里都痛快,会叔又嘱咐了守夜的人一番,大家身上的劲儿都卸了,但是精神却是亢奋,三三两两的说着刚才的事情,各自回屋去。 连安走在付宁旁边问他:“你刚才踹我干嘛?” “你是不是想叫人家大姐来着?”付宁把手往袖筒里一揣,老神在在的问。 “是啊,不叫大姐叫什么啊?” “我跟你说,这女人啊,都不愿意听人说自己老,你哪么跟着会叔叫奶奶呢,你叫她小姐姐,也不能喊大姐啊,不招人待见!” 连安没话了,看了看付宁,最后就说了一句话,“啧,没把你割了送宫里去,真是浪费了!” 这是什么话?! 付宁刚想给他一下,人家早就跑到前头去了,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就回屋了。 那几声枪响别说这条胡同,隔了几条胡同的地方都听见了,天不亮桂平就来敲门了,隔着门扇问家里人有没有损伤。 舅妈就知道他得过来,特意做了饺子,把门开了个缝儿搁在地上,让他自己端起来吃,然后跟他说了说夜里的事儿。 听说没人受伤,桂平的心也就放下了,不过他对两家中间的这户人家也是好奇起来了。 但是那个身手不凡的女人自从夜里出了这一次手之后,又恢复成了以前的那种生活状态,就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静得让人以为这家就没人生活。 有了枪的威慑,他们这两家算是安全了不少,连安跟昌爷念叨着,等事情过去了,他们也得搞两把枪搁在家里,真有事儿的时候真管用。 昌爷觉得有没有枪是后话,但是院里养两条狗是没错的。 “我记着大爷小的时候也是个爱养狗的,这怎么长大了反倒怕起狗来了?” 连安就是笑,也不答话,他是上回要了几年的饭,净让狗追着咬了,甚至石头就是让狗咬死的,所以他这次一直不松口养狗。 没办法,他现在看见狗,身上的毛儿就往起立,然后心里就突突,手脚发凉,眼睛的余光就扫着附近有没有能躲一躲的地方,那狗再往前一跑,他立马就能上了墙! 但是这回的事情也提醒他,看家护院还是有条狗靠谱。 所以,他跟昌爷比划着说:“咱们找小狗吧,就这么点儿的那种,会汪汪就行,我觉得京巴就行吧?” 昌爷还没说话,书杰挤过来说:“那小玩意儿管什么用啊?还是得养那种大黄狗,站起来能有一人高,就那天夜里的人绝对讨不着好,一口就能带块儿肉下来!” 这话听得连安后脊梁直冒凉风,一个劲儿的摆手说不行,书杰就在后面追着,一个劲儿的说大狗好。 他们这种东西预备得齐全的人家日子还不算难熬,但是在这方院墙之外,局势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 肺鼠疫的高致命性太突出了,往往一家人里出现一个患者,就能导致全家染病,甚至全家暴死。 恐慌的情绪在人群里呈几何状扩散,各种各样的传言层出不穷,除了正常的防疫措施以外,洒鸡血的、喷狗血的、挂桃木的、供仙儿的、供神的、供小鬼儿的……,什么偏方儿都用上了。 比得病死了更现实的是,病死之前人可能就要饿死了! 各种刑事案件的数量爆发式增长,特别是偷盗和抢劫,越是穷人聚集的地方越厉害,因为是真的没有过夜粮了。 为了防止疫情扩散,已经是邮传部尚书的盛宣怀下令,京奉铁路停运,东清铁路全线停运华人,除了运输药物、粮食、木材的车辆,其他一概停运。 而直隶总督在山海关一线设防,凡关外入关的人员、货物,一律停在山海关之外,至少停留七天以上,没有异常症状的才能进关。 凡是进京的人员、货物都必须在京外停留数日,查验合格之后才能放行。 热河、直隶、山东的其他地方也都遵照执行。 人员的流动被截断了,但是疫情的扩散还在继续,安徽也开始出现病例,甚至有向江南扩散的征兆。 这个时候京报上出现了一条消息,伍连德在哈尔滨的疫区推行的防疫措施已经显现出了效果。 他在疫区里推行了公共设施消毒,然后把疫区分成了四个区域:隔离区、消毒区、办公区和医生工作区。 而隔离区又分成了疑似和确诊两个区域,凡是有症状的患者都作为疑似病例进行隔离,确诊的患者即时转入确诊隔离区。 而且他还在防疫中使用了口罩,两层棉纱夹一层吸水药棉,防护作用非常明显。 经过了这一系列的操作,疫情有控制但仅仅是扩散速度放慢了。 伍连德研究认为是尸体处理的问题,现在的东北天寒地冻,尸体不能及时掩埋,甚至不少病死的人曝尸荒野,这是传染源控制不好的一大原因。 因此,他上书朝廷,要求将病死者的尸体统一焚化处理。 在中国这几千年以来,人死之后讲究入土为安,焚化尸体已经相当于挫骨扬灰了,是非常挑战人神经的做法。 但是朝廷讨论了三天之后,回复伍连德:可以。 今天的京报上就登出了朝廷的政令,准许伍连德的焚尸请求,一切以控制疫情为先! 付宁一字一句的把这些都看完了,心里真的是佩服不已,就伍连德的这一套防疫措施,再过几十年、一百年,人们依旧在用,依旧有效! 就在这样的动荡不安之中,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可是没有几个人有过年的心思,也就是舅妈还念着老礼儿,带着人在厨房里忙活。 除夕那天恰好是桂平这次轮班在家的第九天,确定什么症状都没有的他也进了连府,跟大家一起守岁、吃团圆饭。 连安想起了隔壁的女侠,让会叔又拿了两坛好酒,从墙头上给她顺下去了。 还让书杰趴在墙头儿上喊两嗓子再下来,“给女侠姐姐拜年啦!给您送年货了!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过了一会儿再一拽绳子,酒已经被人取走了,绳子的另一边系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两只烧鸡。 等到吃饭的时候,连安、付宁加上舅舅一家人坐了一桌,桌上的盘子里就有一只烧鸡。 桂平跟大家说说笑笑喝了两杯,然后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你们猜,旁边那个院子是谁的?” 第179章 守岁 他这一句话把大家的兴趣都勾起来了,纷纷把脑袋凑过来等着他的下文。 “你们知道,我前些日子不是去抄户籍册子了吗?当班的时候就又回去翻了翻,咱们旁边这家的户主叫王友顺。” 王友顺是谁啊?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摇了摇头,不认识。 桂平不紧不慢的喝着小酒,接着说:“我也不认识啊,正好我们旁边那屋存的是鱼鳞册,按说是应该在年底转到民政部下面的,这不是赶上了这场病嘛,他们就没动,我抽了个空子就进去看了看。” 他故意憋住话头儿,大眼睛咕噜咕噜的转,就是不往下说,直到连安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才笑着讨饶接着说。 “我看见了那房子在去年年底换的主人,它原来的户主是个女的,叫柳青。” 这一句话让桌上的人都把筷子放下了。 柳青不就是那个假扮乌雅小姐骗婚桂康的外室,端王府小戏班的刀马旦吗? “会不会是重名了?”付宁跟着问。 连安手里盘弄着小酒盅,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可能性不大,柳青这个名字没那么容易重名,家里有女孩儿的人家,起名字都是大俗大雅,柳青这不上不下的,起这个名儿的少。 而且女人叫柳青,名下还有房产的,容不得咱们不多想。” 看着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冷下来了,舅妈赶紧招呼大家,“行了,今天是好日子,不说那个费脑筋的事儿,吃饭!快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一句话,大家脸上立马都带上了笑纹儿,又开始推杯换盏,聊起了家长里短。 等吃到一半,连安端着酒杯要到前院去敬酒,两世为人,他心里跟这些老家人们的主仆界限已经很模糊了。 付宁提着酒壶跟着他,在人家家里又吃又住的,给这些忙前忙后的人们敬杯酒,应该的! 看着他们俩都往出走,桂平也拎着酒杯追出来了,他不为别的,得谢谢人家照顾自己爹妈啊。 三个兄弟借着房檐下的灯笼火光,慢吞吞的往前院走。 桂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那个柳青可是咱们付闯亲手送走的,得有三年了吧,怎么又蹦出来卖房了呢?” “她肯定是死透了,付闯干别的咱们不敢打包票,杀人他绝对不会失手,而且抹脖子、扎心脏这种外伤,也不太可能借尸还魂。”付宁跟在最后面也跟着分析。 连安本来是走在最前头,听着他们两个讨论,脚下一个急停,转过身来问桂平,“你看见他们转让房产的文契了吗?用的花押还是摁的手印?” 他猛的一刹车,后面这两个也跟着急停,差点儿撞到一块儿,付宁把手里的酒壶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护着,生怕撒出来了。 桂平眉头微微一皱,“摁的手印!但是很模糊,像是捻着摁的。” “那就对了,估计是找人做的假!你不必放在心上,那个柳青活不过来,踏实过日子!” 末了,付宁跟着感叹了一句,“就这么几个人,怎么来回来去的都绕不过去,过一阵子就得蹦出个人来,好像是提醒咱们别忘了似的。” 另外两个人也跟着点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光绪三十二年起他们跟什么人纠缠,现在依然没蹦出那个圈去。 远远看见了前院屋里摇摇的火光,还有高高低低的欢笑应和声,三个人脸上不约而同的放松了,不说别的,先过年! 屋里支了两张桌子,老老少少的围坐在一起,看见连安他们进来都吃了一惊,赶紧端着酒杯站起来,此起彼伏的叫着“大爷”、“付先生”、“桂大人”。 桂平的脸都红了,还从来没人叫过他大人呢,好在喝过了几杯酒,酒气涌上来,也不是那么明显。 连安站在门口一抱拳,“各位叔叔大爷还有兄弟们,过去这一年甭管有什么沟沟坎坎的,咱们算是都闯过来了,明年咱们都得顺顺利利的,敬大家一杯酒!” “顺顺利利!”大家都举起酒杯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句,连书杰、大福和小福手里都捏着个小酒盅。 “昌爷,这一年您辛苦了!给您拜年了!”连安又专门倒了一杯酒,跟昌爷碰了个杯,乐得老爷子后槽牙都快露出来了。 “小杰都喝上酒了?我闻闻是酒吗?” “是桂花酿,我们秋天的时候自己做的,没什么劲儿,让小孩子们意思意思。”说话的是会婶,她带着两个嫂子一直在厨房,付宁很少见到她们。 挨个儿敬了酒,连安跟会叔说起了书杰的事儿,他再有几个月初级中学堂就毕业了,会叔想让他回来帮忙。 连安可不认同这个安排,他觉得小杰的书读得好好的,干嘛让他回来,家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是供不起,接着上呗。 “会叔,只要小杰想念书,咱们家就供着,他就是跟我那个兄弟似的出国留学去了,我都供着!”连安拍着胸脯保证着。 热热闹闹的家宴一直吃到子时,家里今年没买烟花爆竹,库房里只有一点儿去年剩下的鞭炮,点了两挂鞭,就算是崩崩晦气了。 听着周围或远或近的鞭炮声,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接年的饺子是素馅儿的,白白胖胖的滚在每个人的碗里和筷子上,香油白面的味儿飘在空中,闻一口都觉得美! 吃了饺子,上了年纪的人们就都上炕去歇一会儿,还有精神头儿的年轻人围在一起聊天、打“梭胡”,一直要到天亮了,给长辈磕了头,才歇着呢。 舅舅和舅妈早就带着晚晚躺下了,剩下他们兄弟三个扎在连安的书房里,围着个小炉子喝茶守岁。 等到火上的铜壶“呜呜”的叫了起来,水蒸气模糊了大家的视线,连安用布垫着把壶提起来,滚开的热水冲进了彩蝶穿花的大茶吊子里,茉莉花的香味直冲上了天灵盖。 放下水壶,擦了擦手,连安也坐到炉子跟前烤着手脚,“我跟你们说,这半天我就琢磨这个王友顺呢,总觉得耳熟,刚才这么一倒水我想起来了。” 他虚虚一指西北,“原来储秀宫里有个奉茶太监就叫这个名字。” 付宁觉得他这个想法不靠谱,要说叫柳青的女子不多,叫王友顺的男人应该不少吧,重名的可能性太大了。 再说了,他一个奉茶太监年俸应该不超过四十两,就算是有点儿灰色收入,也买不起这么大的宅院吧? 还有那院子里不是还有个身手不凡的女人吗?她会跟太监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是太监娶的媳妇吧? 哪个太监能压得住这么彪悍的女人,搞不好就让人一枪爆头了! 桂平却觉得还没准儿就是这个太监呢,他把茶杯拿在手里捂着,“您们看啊,咱们这些事儿来来回回就牵扯这么几档子事儿。 如果真是那个柳青,那她牵扯的就是宗室,哪儿跟宗室关系最近呢?宫里啊!大哥,那个王友顺现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了,老佛爷没了之后,储秀宫的太监和宫女就散了,宫女有出宫的,太监除了几个有根基的,剩下的就散到其他宫里当差了,我除了当初联系的几位,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现在都困在这个小小院子里,有什么想法也验证不了,连安还得等疫情过去了,才能托人去打听,也是急不来的事儿。 三个人又聊了些闲话,一直到天蒙蒙亮了,起身给长辈的拜了年,给小辈的发了压岁钱,才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今年也没法儿出门串亲戚,这个年过得有些索然无味,但是自从焚化尸体的措施开始实施之后,疫情真的就开始向可控转变了。 等到出了正月的时候,京城里的病例已经变成了散发,大都出现在协和医学院的隔离区,街面上总算是零零散散能见着些人了。 连府里的东西已经消耗一大部分,有点儿接不上茬了,昌爷正跟连安商量要不要派人出去买点儿,门房来人说,有客上门了。 第180章 王公公 门房大爷是跟着连安的父亲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这个时候特意说有客上门,而不是谁谁谁来拜访,就值得玩味了。 连安看着他眨了眨眼,跟着他一路往大门口儿去,那大爷在他耳朵边上小声儿说了一句,“像是位公公。” 等连大爷在前院的门房里见到来人的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这人是真不禁念叨! 他双手一抱拳,“王公公,什么风儿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您身子康泰吧?看着可是挺硬朗的!” 那公公端坐在椅子上,人很瘦,但是精气神还不错,两腮没肉往里嘬着,脸上的褶子也都朝下耷拉着。 他看见连安进来,不慌不忙的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等着连大爷行了礼,他才慢慢站起来,双手虚虚一握,“连大爷也是许久不见了,还是那么精神。” 客套话说了几句,连安把王公公往院里让,等到了堂屋坐定了,那太监才指了指隔壁说:“我在宫里当差,这几个月都没能出来,今儿个一回来就听我那侄女说,年前府里闹飞贼,她还跟府上要了两坛酒的事儿,托您照顾了,多谢!多谢!” 连安脸上一副吃惊的表情,“这是您家宅子啊?我说老是不见人呢,您家里这位姑奶奶可是好身手,那天要不是她,事情也不会了得那么快!” 王公公半低着头,手在盖碗上摩挲着,“可不敢说是我家的宅子,这是我们老哥儿几个凑钱买的,将来老了出了宫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那是,那是!您这是未雨绸缪,敢问公公现在掌着什么事儿呢?” “岁数大了,掌不了什么事儿了,自从我们这一宫人马散了,我就求了个闲差,在翊坤宫里行走。” “应该的,您也是辛苦了半辈子了,也是闲哉些的时候了!” 这不紧不慢的太极打着,趴在书房门后头听着的付宁给急得够呛,这两位唾沫都喷出去一缸了,什么重点都没有。 王公公把盖碗放在桌子上,手往袖口里一插,把话题带到了别处,“听说连大爷在前门外买了处宅院,可是一直在修修整整,您是想干点儿什么?” 连安脸上的笑容不变,但是眼神一顿,“嗐,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现在日子不好过,就想着弄个什么旅社,算是有个活钱儿。” 说到这儿,连安的画风一转,开始跟王公公倒上苦水了。 这个宅子当初他是捡漏来的,从个破落户手里买的,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便宜,进去一看,好家伙!荒草都有半人高,房顶都露天了! 当时他就想找人把钱要回来,爷我不买了! 谁知道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都快,哪儿哪儿都找不到人,过了半个月才在大街上堵着他,一问,那点儿钱早都输光了。 没辙了,再破也是自己的地方啊!修吧! 他本来找了内务府的人,结果人家倒是管修,就是这个价钱是狮子大张口,修房的钱都快抵上买房的钱了。 为了不当这个冤大头,他就自己攒人,光是找人就找了几个月,断断续续的干着,又赶上国丧,现在又是疫情,可不就拖延下来了嘛。 王公公一边听着,一边“嗯、啊、这、是”的应和着,等连安说完了,他把手一拍,“连大爷是有福的人,咱们也都不是外人,都知道轻重,我信您!” 他说完这话,两只眼睛带着钩子一样紧盯着连安,连脸上一根汗毛的抖动都不放过。 连安泰然自若的坐着,任凭他打量,“您放心,咱们都是一块儿趟过来的,我心里有谱儿!” 王公公这才满意的一笑,又把话头转到了隔壁房子上。 “您知道这房子是谁转给我们的吗?” 连安一脸兴味的凑过来,等着下文。 “嘿嘿,您想不到,是前一位的孚郡王。” 连安掰着手指头一算,载澍?!这倒霉家伙还能有产业呢?! 王公公笑着一挤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这位孚郡王是成也福晋、败也福晋。 想当初,他娶了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也是一时风光无限,他的福晋可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啊。 可是,两个人过不到一块儿,天天吵架,这吵架嘴里还能有了好话?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话里话外埋怨老佛爷指婚不好。 为了给侄女撑腰,也是为了杀一儆百,他足足挨了一百廷杖,然后就给扔到宗人府的大牢里了,永远圈禁。 据说他能保住这颗脑袋,还得是宗室长辈们求情求来的呢。 他进了大牢,孚郡王一脉又重新找了承嗣之人,等他好不容易庚子年特赦出来了,也回不去王府了,只能回本支旗下看管,最后他跟着他母亲在孚郡王府的坟地住了好几年。 总之,他是前前后后被关了十几年。 但是转机也在他这位福晋身上,他是大牢里关着了,可是他的福晋回了娘家,日子过得滋润。 这么多年过去了,叶赫那拉家也开始给姑奶奶预备身后事了,将来埋在哪儿可是个问题,特别是这位姑奶奶身体已经不好了。 好在老佛爷虽然不在了,但是宫里掌权的还是叶赫那拉家的女儿,自己的姐妹当然更上心些。 于是一道懿旨,载澍又回到了孚郡王府,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他就是给塞回去了! 最后他是以头等侍卫、头品顶戴的待遇结束的这一辈子,巧的是这夫妻两个也是前后脚没的,都埋在孚郡王墓地了,不过没合葬,还埋了个大吊角。 王公公有些自得的说,“当初咱家还在储秀宫的时候,也是能在老佛爷面前说上一句话的,当时也是赶巧了,你们家的长辈递了条子,让我给往上递递话。 而这位前孚郡王也琢磨着自己的身后事,把路子走到咱们跟前了,这房子就是他半卖半送的,我们老哥儿几个看着不错,就咬咬牙把它买下来了! 后来老佛爷也给新主子留了话,事儿还是我去钟粹宫回的呢!” 听到这儿,连安赶紧站起来,对着王公公深深一揖,“说到底是我们族中的姑奶奶托了您的福了,我得给您行个礼,谢谢您出手相助!” “不是外人,应该的!”王公公往旁边避了避,受了他半礼,“宫里还有差事,我先告辞了,一会儿让我那侄女上门给您道谢来,以后免不了请您照顾呢!” 连安又紧着往外送他,临到大门口了,王公公抓着他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您是个聪明人,得了便宜可不能卖乖,管好了嘴保管您长命百岁!” “您放心,我有谱儿!”连安在他的手上拍了拍,送到大门外头才回来。 等到大门一关,他的脸色立马就沉下来了,大步流星走回来,看见付宁站在门廊里,指着大门悄声问:“王友顺?真是他?” 看着连安没出声儿只是点了一下头,付宁又追问了一句,“那他这是干什么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没个准星儿。” 连安趴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拉关系来了,也是给一些事情划下个道儿来。 前门外那个院子里挖出了些东西,不好处理,他就是奔这个来的!我本来对那些东西的来历闹不明白,现在却是明白多了!” 两个人正待要再说些什么,门房又来了,说是隔壁的奶奶来道谢了。 连安又赶紧让人把客人请进来,付宁则是跑着去找舅妈过来陪客。 来的是女客,必须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来接待,要不就他们两个老爷们儿,都没法儿搭话。 等舅妈穿了见客的大衣裳在椅子上坐稳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提着个大大的篮子,快步走了进来。 第181章 院子的秘密 这个女人是个大高个儿,长圆脸儿,皮肤不是很白,是泛着光泽的小麦色,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紧紧挽了个纂儿,用一根银簪别住。 她身上穿了蓝色的袄裙,滚了浅蓝色的镶边,手里的篮子看着该是有些重量的,但是她拿着就跟拈着根草棍儿似的。 等人都见了礼、落了座 ,舅妈拉着她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倒是句句都有回应,没让一点儿话头掉在地上。 说起来历,她说自己在家排行第四,就叫王四姑,老家是沧州的,十六岁上嫁给了一个镖师,虽说是聚少离多,但是夫妻感情很好。 几年前,她丈夫押镖过太行山的时候遇见了强盗,一番争斗之下,镖保住了,但是她丈夫伤重不治,没了。 王四姑守了两年寡,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起了家里有位进了宫的叔叔,干脆就上京城投奔他来了。 正赶上他们买下了隔壁的院子,她就留下给他们看房子了。 偌大的院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她叔叔他们一个月也不准在家里住几天,可是东西老得备着,人家哪天回来了,吃的喝的都得齐备。 结果赶上了这场病,备下的东西都派上大用场了。 说着,王四姑把篮子提起来,把上面盖着的兰花布掀开,拿出了几个油纸包,“不怕在座的笑话,我平时爱喝酒爱吃肉,没事儿就自己鼓捣着做,这是我做的烧鸡和酱肉,你们可别嫌弃。” 舅妈赶紧让付宁接过来,“您说哪儿的话,我们也就是普通人家,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嫌弃呢?还得说您是太客气了!” 又寒暄了几句,王四姑起身告辞了,舅妈把她送到了垂花门才回来。 连安跟在后面问:“舅妈,您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舒舒觉罗氏挽了挽袖子,回头又看了一眼,“要说她啊,还算是个实诚丫头,可是事儿都说得不清不楚的,咱们也不好刨根问底。” 把舅妈送回屋去,付宁又在书房里支起了茶炉,等水开的工夫,他问连安:“你觉得这位王四姑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其实不重要,舅妈都看出来,她话里不尽不实,可是咱们也没必要揪着个沧州的寡妇问来问去。” 连安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就剩下不到一年的工夫了,他们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这家伙宫里的太监都出来了,唱念做打都上齐了!” 连安接过茶杯,也往炉子边上一坐,“这事儿啊说大也不大,就是占了个巧字。” 当然还得从他买的前门外的破房子说起,连安跟王友顺说的都是实话,那房子确实是他买了想退没退了的。 但是在修整的过程里,昌爷觉得后面有个小西房,那墙不太对劲。 老人家是个谨慎的人,找了连安,两个人背着人进去一通儿捣鼓,在一幅砖雕后面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入口。 为了安全,也为了壮胆儿,他又把石头拉上了,三个人举着油灯顺着台阶往下走,发现了地底下居然有个屋子。 地方不大,高度是一伸手就能够到顶儿,而面积也不过就是三个人一转身那么大点儿。 这屋子中间地上放了两口不大的箱子,锁得严严实实的,三个人决定把它们抬上来。 等到了地面上,石头找了块石头把锁头砸掉了,连安只是轻轻掀开了一个缝儿,瞄了几眼,立马就合上了。 自那以后,那个院子就没有让外来的工匠进去过,而东西又暂时送回了地底下。 连安跟昌爷商量了好些日子,最后决定这个院子他们自己修整,那时前面都翻盖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后面这几间了。 昌爷觉得这个地下的密室还是留着,而且得扩大,最好能藏下五六个人,万一有事儿能躲一躲。 为了这个,连安特意给罗旭写了信,把院子里的尺寸都给了他,让他从东京的大学里找专业的建筑师给出一个图纸。 大概得过了三个月,图纸才寄回来。 人家在原来西房的基础上向旁边又扩出来了一间,把密室入口的那堵墙夹在两间房中间,底下不仅要扩大密室面积,还得留下通风口。 昌爷带着石头在那个院子里守着,他上了岁数,干不了重活儿,就把自己的孙子带过去了。 小杰只要放了学就跟石头在院子里干活儿,不会就找泥瓦匠现学,那个进度是非常的慢。 所以那院子到了自己手里也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弄完,连安没事儿的时候也去帮忙,走的时候就带点儿东西回来。 这次疫情来势汹汹,他不得已把昌爷他们都叫回来了,剩下的东西也就一并带回来了。 “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付宁听得津津有味,不等连安说完就急着问。 “我说了你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说值钱吧,那是无价之宝,可要说不值钱,归了包堆儿也就这么大一块儿金子。” 连安说着,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 “这个东西就不应该出现在紫禁城以外的地方,所以我一直闹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出来的,那个王公公一跳出来,我就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 “里面有一些黄金的法铃和降魔杵什么的,但最重要的是几本藏文经书,应该是以前从藏地进贡来的,用黄绫子包着,经文都是用金墨抄的,经书的封皮上贴着金箔,四角上还嵌着佛家七宝。” 那这个东西和那个倒霉的孚郡王有什么关系呢? 倒霉的王爷、宫中的宝物、太监…… 御马监! 当年宫中有太监参与了端王一脉的谋逆,估摸着那位王爷也掺和了,要不然写着柳青名字的房契到不了他手里。 后来这一方势力被几方联手给打残了,这个没权没势的前王爷,估计是漏了网了,惊惧之下,正好把烫手山芋扔给了这些公公,还能给自己换点儿待遇。 可是王友顺他们怎么知道前门外的院子里埋着东西呢? 除非…… 这东西就是他们藏的!或者是跟他们有关系的人藏的! 还是御马监!搞不好藏东西的那拨人都已经死干净了,他们是捡漏的。 对!他们也是刚知道那里有东西的! 要不然,连安买了院子两年多了,他早不来晚不来,非得等人把东西取走了,院子都没人了,才上门来划道儿。 说明他们去过那院子了,发现东西没了,密室也改建了,才笃定东西一定在连安手上! 这样逻辑才通顺! 付宁一边琢磨,一边围着茶炉转圈,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等到他想明白了,对着虚空挥舞了几下拳头。 “现在怎么办?那个王友顺是打算把东西要回去吗?” “当然不是!在这些太监眼里,那几本书可没有金银珠宝值钱!他只是想让我把嘴闭紧了,不要把宫中有珍宝流出来的事儿捅到御前去。” 怪不得呢,几个太监随便凑一凑就能买下这么大的宅院,估计那钱也是夹带出来的,所以才紧张呢。 “行了,别转啦!你不晕,我都晕了!不是什么大事儿,宫里太监夹带东西太普遍了,只要有点儿地位能摸到真东西的,没有不想办法往出运的,以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了。” 他们举止如常,隔壁也没有再找过他们,就好像那天的王公公是梦里来过一样。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京城里的鼠疫病例也越来越少,舅舅和舅妈搬回了自己家,桂平也开始每天正常上下班了。 等到万国鼠疫研究会在奉天开完了,可以说这场席卷了东北、华北的疫情终于过去了。 付宁也开始准备去宣化的行李,就在他忙着收拾实验材料的时候,一封从山东寄来的急信,摆在了他和连安面前。 第182章 小吴的产业 信是从青州来的,除了信纸之外,还有两把钥匙。 写信的人是吴清的二伯父吴国用,说是这次鼠疫横行,家里也遭了不幸,特别是小吴的七叔家,这次是损失惨重。 他们那两家碓坊都在朝阳门外,疫情刚起来的时候,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七叔觉得不安全,让七婶带着小儿子回老家了。 而他自己则带着大儿子留在了京城,越是到了年根底下,这借贷的人越多,而且该过年的时候也是要账的时候,要不怎么叫过年关呢。 七婶回去的时候还带着将近七个月的身孕呢,小儿子一路上跑前跑后的伺候着,跟人接触就多了。 而且山东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也多,这快过年了,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活儿好干,大批的人结伴返乡。 就这么着,这个小儿子在半路上就染上了鼠疫,没两天就没了。 好在离家不远了,族里收到了七婶求救的口信,派人把她接了回去,但是谁都不敢去收尸。 后来焚化尸体的政令下来了,他们家使钱、托人,收了一瓮骨灰回来。 七婶过于悲痛,心神恍惚,结果早产了,好在孩子挣扎着活下来了。 这个时候,京城又传了噩耗,七叔和他的大儿子都没了。 他们家虽然经营着碓坊,但主要的营生已经是放贷了,而且利钱还挺高。 为了要账,七叔特意寻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打人、要债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都说这放印子钱是损阴德的,可是利字当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两年,七叔手上也是沾了血的,今年要账的形势更严峻,有两家借了钱的人都病死了,钱自然也就要不回来了。 七叔着了急,生怕后面还有这样的,那钱就打水漂了,于是人家都躲着不敢出门的时候,他天天带着人堵门要账。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他把人家都往死里逼了,自然就有鱼死网破的时候。 有一家人借了他家的高利贷给孩子看病,结果赶上这场鼠疫,孩子没了,他还天天上门催债,指着人家鼻子说,不还钱就等着收房子! 那家人本来就伤心得不想活了,让他这么一激,血都涌上头了,特别是当自己身上也出现了鼠疫症状的时候,拉个垫背的念头压都压不住了。 借着还钱的由头儿,他们骗开了七叔家的门,先是客客气气的说话,还拉着七叔说悄悄话,总之怎么近怎么来。 在一块儿待了大半天之后,他们从怀里拽出了菜刀,兜头一通儿乱砍,七叔当场就没了,他大儿子则是染上了鼠疫,没有多活几天。 满院子的人就活了两个没在家的,他们是出门要账去了,赶上那一片隔离,被困在一个空院子里,要不是院里有棵黑枣树,他们能直接饿死。 好不容易回到家,一院子死人! 两个人都吓疯了,跑着去报了案,顺天府本来就被疫情弄得焦头烂额,哪儿有工夫管这些平民百姓的事儿啊。 两个差役来了一趟,门都没敢进,直接就报了个全家病亡,什么纠葛、什么欠账,都一边儿去,我说病亡就是病亡! 尸体还不能自己收拾,病死的都得火化,谁说话都不好使,塞钱?谢谢,我要命! 最后,这两个人只能带着一溜儿瓷罐子回了老家。 七婶本来身体就没养过来,一听说这个,当时就吐血了,直接晕过去好几天,醒过来就不认人了。 族里本来是想再找人到京城来接收这份产业,但是没人应。 话说朝阳门这两家碓坊也确实有些邪门儿,老吴掌柜的是死于非命,小吴要不是遇上付宁,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接手的七叔更是没得了善终。 这么一琢磨,更是没人来了,族长没办法,只能给在日本的吴清去信,问他这份产业怎么办。 小吴回信说,麻线胡同的连安是自己的结拜大哥,京城的一切都可以托付他全权处理。 于是,就有了他们面前的这封信。 两个人看完了信,感叹世事无常之外,就是奇怪,按说吴清应该给他们来个信啊,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儿呢! 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事儿? 付宁琢磨了一会儿,把大福叫过来了,让他回趟家,看看有没有信寄到那边去了。 果然,大福带着一封厚厚的信跑回来了,说是顺着门缝儿扔进去的。 “这个臭小子!说我是大哥,信都寄到你那里去,这亲疏远近也太明显了吧!”连安一边儿拆着信,一边儿抱怨。 这封信相比于吴国用的文绉绉,满篇都是大白话,看得出来,吴清的心情极不平静。 除了把事情又讲了一遍,还感叹了一下自己七叔,原本在老家也是个仗义疏财的君子,在京城待了几年,掉进钱眼儿里了,都不顾仁义道德了。 财帛动人心!财帛见人性! 他在信里跟连安说,朝阳门外的这两家碓坊就托付给他了,干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再放贷了。 现在他已经顺利进入东京大学的地质系,学习矿物资源勘察技术,再过两年就能毕业回国,到时候就是他报效国家的时候了。 信的末了,罗旭让他加了一句话,让连安给他们去个信报报平安,说一说京城的局势,同时让他们三个在国内的人都把脑袋低下来,海上的风雨大了眼看就要下到陆地上了。 不用他提醒,连安和付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这份心意得收下。 把信收好了,付宁打趣道:“大哥这回是真成地主了,又多了两家碓坊,好好儿干吧,我可等着将来能抱你大腿吃香喝辣呢!” 连安把信纸叠好了,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你以为做生意容易?我还头疼呢!你也别等着将来了,今天就让会婶给你煮那个麻辣羊肉锅子,吃完了赶紧滚,该种什么种什么去!” 京城有连安,付宁可不费这个脑筋,吃了羊肉锅子,他就带着大福、小福赶着骡车直奔果子园了。 没想到在他们的实验基地,他没有见到安晨冬,只有大有自己在指挥庄子上的人把地翻起来,准备下种。 “大有,你们少爷呢?” 面对付宁的疑问,大有只是笑了笑,说是自家的少奶奶在回乡祭祖的时候,发现有了身子,但是怀相不好,不能舟车劳顿,所以得在老家待产了,安晨冬今年就不来宣化了,要一直陪着妻子。 付宁乍一听觉得安暮寒真的是成熟了,这个丈夫还挺有责任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打了个突。 “你们少爷真的只是陪着少奶奶在老家?他没在江宁城里吧?” “没有!您放心吧,等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您就能见到我们家的小少爷了!” 但愿吧!付宁悄悄祈祷了一下,希望明年能见到完完整整的安晨冬。 马铃薯的种植计划大有可以全权负责,付宁只要把玉米这一块儿落实清楚就行了,安晨冬不来,讨论环节就只能跳过去了。 在果子园停留了几天之后,他们又出现在了赵家庄外面的山路上。 “老板,咱们为什么不坐火车啊?听说跑得可快了,还冒烟,还呼呼冒火呢!”大福坐在车上问付宁。 “因为咱们得拉东西啊,得住上好几个月呢,吃的喝的得拉进去,将来打了粮食也得拉回去啊,而且这骡子还能耕地,火车能给你耕地啊?!” 他们正聊着,前面就影影绰绰能看见村里的房子了,村口的大槐树已经不远了。 但是今天好像有些热闹,大槐树底下围了好多人,隐隐能听见几声“梆、梆”的敲击声,然后就是拿腔拿调的哭嚎。 又怎么了? 付宁紧赶了几步到跟前一看,乐了。 怎么是她啊? 第183章 一物降一物 谁呢? 三虎他娘! 这个老刁婆子现在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当初把儿媳妇逼死的狠劲儿了。 她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案板,咣、咣剁几下,然后就伸着脖子嚎,“诶呦~~~,我的那个老天爷啊~~~,您可是睁睁眼啊~……” 付宁在那花样百出的语言输出里,深刻感受到了这个老太太的愤怒。 “大力,什么情况?”他伸手拽了拽前面的人。 大力看得正入神,一回头看见他,惊喜的说:“他叔,你回来了!” 然后又瞥了一眼就要满地打滚的老婆子,趴在付宁耳朵边上悄悄的说:“这老家伙可是遇上了能辖制她的人了,该!” 正说着,三虎从人群里挤进来了,想把他娘扶起来,老太太甩着手不让他碰,就是不起来。 人家不让他扶,他就老老实实站在边儿上,“娘,吃饭了!凤英做了您最爱吃的面条,让我喊您回去呢。” “我不回去!她还能做饭给我吃?我怕她给我下药!我的个老天爷啊~~~您降个雷劈了她吧!” “那您不回去,我先回去了,一会儿面条就坨了,等您想吃了再熬粥吧。”三虎说完居然就不管老太太了,转身回家吃面条去了。 这个转变真是让付宁惊掉了下巴,这家伙转性了?! 他带着头儿往家走,旁观的人也都起着哄的喊起来,“走喽!家去喽!”、“吃饭!吃饭!”、“走吧,一会儿也给你熬粥喝!” 眼瞅着没人附和她,三虎他娘又嚎了几嗓子,就臊眉搭眼的自己起来了,跟在儿子后头往家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三虎跟没听见一样,脚步都不带乱的。 付宁真的是好奇死了,直接就奔着三爷家来了。 一进门,他就发现家里又多了个年轻的媳妇,三爷这两个儿子这回是都成了家了。 三奶奶看见付宁高兴极了,拉着他的手往屋里拽,让两个儿媳妇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给他们做面条、打卤子。 大福小福在后面跟着,手里提着付宁给三爷、三奶奶带的点心、茶叶,还有从药铺里买的膏药、跌打丸和一些清热止咳的小药丸。 不说别的,就是这些药在这个山沟里就是极难得的东西,三爷把东西郑而重之的放进柜子里,拉着付宁上炕坐下。 “这是府上给你带了两个小兄弟?”三爷看着大福小福问他。 “他们哥儿俩算是我的学生吧,跟着我种地的。” 付宁从三奶奶手里把茶碗接过来,放在炕桌上,拽着老太太也坐下,“三奶奶,我刚才进村的时候,在村口大槐树底下看见三虎他娘了,她这是怎么了?” 一提这个,三奶奶脸上的皱纹都往上挑,“她啊,这回是遇上克星了,老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那还是过年之前呢,三虎做豆腐到处去赶集,快过年了,这集都比平时多,也热闹。 有一些小戏班子,这个时候也扎堆儿在各个集上撂地,虽说是国丧禁乐二十七个月,但是酬神祭祖是可以的。 有集的地方大都有庙观,所以戏班子就算是钻空子了,他们也得吃饭呐!而且来赶集的人多,要是哪个村的大户看中了他们的戏,定了过年唱几天,他们的饭辙就有了。 可巧这天三虎赶集把豆腐都卖完了,临走看见路边围着一大群人,他挤进去一看,地上坐着个女人,一条腿用两根木棍夹着绑得紧紧的。 她身后是装好的大车,一个老头对着人群喊话,说这是个练杂耍的丫头,翻跟头没翻好,掉到台子底下把腿摔断了。 班子要赶下一场,她腿断了没法儿演了,养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估计以后也上不了台了,所以班主决定不要她了,在场的人有要的就掏钱,没要的就拉走扔到山沟里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就是没人出钱,镇上有家妓院听着信儿就来了,可是把人抬起头来一看,脸上挫伤了一片。 那老鸨子摇了摇头,跟班主开始还价,两方讲价讲不拢,人家一扭头就走了,说等你卖不出去了来找我,还是这个价! 老鸨子走了,天色也晚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一点一点散去,眼瞧着是不会有人出价了,班主犹豫起来。 三虎一直在人群后头站着,他看着那个女人木愣愣的在地下坐着,这么半天是一动都不动,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就挤过人群站在了她跟前。 班主本来以为有了买主,谁知道一看就不是个有钱的,还站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直勾勾的就看着那女人,他不乐意了。 “诶,干嘛呢?有钱吗?没钱一边儿去!” 三虎被喊回了神,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把卖豆腐的钱都掏出来了,捧在班主眼前,“就这些,够吗?” 够吗?当然不够!这钱还没有刚才那个老鸨子出价的一半儿高呢! 班主皱着眉头,刚要把三虎的手挡回去,坐在地上的女人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爷,给条生路吧!” 班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这个孩子也是他从小养大的,这些年也给他挣了不少钱了,真卖到窑子去,也确实是不忍心。 “行了,就算我积德行善了,你把她带走吧!” 女人听见这句话,挣扎着坐直了,一个头磕在地上,“谢谢爷爷!” 三虎把钱一股脑儿的倒在班主怀里,弯下腰把女人抱起来放在了自己卖豆腐的车上。 独轮车“吱扭吱扭”的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三虎不说话,那女人也不吱声。 快到赵家庄的时候,三虎才说自己家的老娘厉害,甭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让那个女人都别管,等把腿养好了,就走吧。 果然,等他到了家,三虎他娘差点儿上了房,一车的豆腐一个钱都没换来不说,还弄了个瘸腿的女人回来,里外里赔了两回! 可是三虎这次是没有让步,他跟自己亲娘说,他们两个身上是背了条人命的,现在救下这一条命,将来阎罗殿上才能少受罪。 就这么着,这个叫凤英的女人就在三虎家住下了,她找了根树杈子拄着,生活基本能够自理。 那老太太在院子里骂,她就在屋里睡觉,跟没听见一样。 老太太抬手打她,没一下能落在她身上,还差点儿把自己腰扭了。 她可是练杂耍的啊! 等出了正月,她的腿就能在地下走几步了,慢点儿走没问题,走快了会有点儿跛。 三虎看她好了不少,就跟她说,好了就走吧,在这儿你天天挨骂。 凤英给他磕了三个头,谢谢他救了自己的命,然后说三虎要是不嫌弃她,她愿意留下给他做媳妇,她真的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三虎不想留她,跟她说自己以前有个媳妇,长得好、脾气也好,就是老娘不容,生生把命丢了,现在也不能害了她。 说到这个,凤英笑了,她从小在杂耍班子里长大,每天都得练功,师父是抬手就打、张嘴就骂,吃不上、睡不着,这老太太这点儿招数还不够看呢! 就这么着,凤英留在了三虎家,她跟三虎说,你以前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我跟你娘的事儿,你只要不插手就行。 从此之后,三虎他娘的舒心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她骂人,人家听不见,她嗓子都哑了,人家给她煮芦根水。 她打人,呵呵,人家一条腿的时候,她都没占着便宜。 她撒泼打滚,人家比她会哭会嚎,词儿比她都多。 她让三虎赶人家走,三虎就一句话:那不是又背一条人命?!真等着下十八层地狱?! 她找族长出面,赵青山才不管她,原来三虎那个媳妇死得多惨?!现在村里的丫头小子都不好说亲! 凤英就成了那块儿切不断、剁不开的滚刀肉,恶心得老太太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们家现在是全村的焦点,大家天天伸着脖子等着看笑话。 付宁听得那叫一个解气! 活该! 让她混不讲理,现世报! 第184章 征兵 心情舒畅的付宁足足吃了三大碗面条,才带着大福小福把家里的东西装在车上,晃晃悠悠的回到了山神庙的家里。 看见新房,两个孩子都高兴坏了,他们本来对这个种地的事情没什么期待,觉得也就跟他们在老家差不多,谁知道还有这么好的房子住。 而且付宁站在院子中间用手一划拉,说这半面山都是他们的,两个人更是欢呼起来了,在他们心里只要有地,就有吃饱饭的希望。 付宁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带着两个助手,把脱了一遍盐碱的土地分成大小相等的几块儿,中间用碱蓬草隔开。 大福看了看地跟河的距离,觉得应该在河边修个水车,要不灌溉是个大问题。 付宁没有这个打算,连安说过的那场大旱,使他的研究方向已经偏向了抗旱性征突出的品种,现在这个灌溉条件正好。 他让大福每天记录气象情况,降水有多少、风有多大,连他们人工灌溉的情况也要详细记录下来。 去年他发现的那棵各方面指标都突出的玉米,种子被他特意保存了起来。 这边院子里种了几棵,为的是跟其他品种完全隔开,防止花粉污染,剩下的都种到后山了,就为了观察它的各方面性状有多少能够遗传下来。 小福还在认字的阶段,力气活儿比他哥哥干得多,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能精力充沛的满山跑。 付宁给了他一袋子黄豆,让他在山上玩一会儿就挖点儿坑种一点儿,不光是为了养地、为了收成,也是为了固一固水土,那年的大雨真的是吓人,山上多一些植被,也能减少滑坡和泥石流发生的几率。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飞快,今年也是一个天公作美的年头,算是风调雨顺,就是没有花大力气去灌溉,地里的玉米也都长得不错。 付宁特意种的那种玉米却出现了多种性状并存的情况,特别是种在院子里的那几棵,在半干旱的情况下,结籽率很低,产量都比不上穗棒比它短得多的小八趟。 要说抗旱性好的,还是当地的品种,就是小八趟,还有一种付宁用那个美国品种和小八趟杂交出来的,抗旱也还行,就是籽粒结得有些稀疏。 后山的那些玉米有多一半产量都低,剩下的少一半里,只有三株保持住了去年那棵玉米的性状,但是产量也没有去年高。 但是能保持住性状就是好事,如果能保持稳定遗传,这个品种就值得留下。 付宁的实验记录做了一本又一本,连小福都没时间到处跑了,跟在哥哥后面给付宁打下手,测量植株、晾晒、称重、分类包装…… 等到他们这边都弄完了,又马不停蹄的跑到果子园,今年安晨冬没有参与,他必须得帮着大有把基础工作做好。 他们这种研究必须得保证连续性,种子也都是有活性的,中间隔了年,各种数据就失去对比研究的价值了。 大有认认真真的把每一项数据都记录下来,然后装进了一口红漆的小箱子里,说是从南边特意带过来的樟木箱子,能防虫蛀。 付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大有,你是马上要回江宁吗?” “我不回,我们少爷让我今年就留在京城,他明年带着少奶奶和小少爷一起回来,您不用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付宁更担心了,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最后也只能紧紧握了握大有的手,“希望吧,希望一切都好!” 提着这颗七上八下的心,付宁回到了京城。 风雨欲来,但京城里依旧歌舞升平,刚刚过完中秋节,空气里都还弥漫着月饼那股子甜腻腻的香味儿,茶馆里依然坐满了听书、听曲儿、遛鸟儿、盘核桃的旗下大爷。 连府又开始悄咪咪的屯粮食了,连带着桂平也给家里买了不少,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连安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跟着就对了。 朝阳门外的两家碓坊,连安都准备改建,以后没有那么多旗人领禄米了,碓坊没有什么发展前途。 他打算把两处碓坊打通,改建成大车店,朝阳门还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这里落脚,也得有地方停车,有人给伺候牲口。 至于小吴他七叔留下的那些账,连安也帮他收了,但是他只收了本金,没有要利钱,收不上来就算了,只当是给活人和死者积福吧,钱也全都给七婶寄了回去。 付宁就闷头在家里做他的分析,根本不去管外面的风风雨雨,他心里特别踏实,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过完年去哪里把这根辫子剪了,带着这么多年,他早就盼着把这个累赘去了。 他刚把一摞写完的草稿整理清楚,摞在一边的书架上,就听见院门被敲得“咣咣”响。 这么大的力气,狂风暴雨一样的敲,付宁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屋里跑出来,刚站到房檐底下,小福已经跑着去开门了。 “来了!来了!谁呀?!别敲了!门都快坏了!”小福一边儿喊着,一边儿拉开了门闩。 谁知道外面的人根本不等他把门完全打开,直接就撞进来了,差点儿把小福怼个跟头。 “你们干嘛?!你们找谁?!” “福宁,谁是福宁?”领头儿的身上穿着蓝灰色的号衣,圈里是个“兵”字,手里拿着本册子,站在院子中间喊。 “我是,我是,您什么事儿?”付宁赶紧搭话。 “旗下征兵了,旗丁都得去,快走!慢了就算你贻误战机,军法从事!” 啥?!征兵?! 付宁惊得下巴都掉了,但是人家手里大刀一比划,他立马回屋找号衣去了,“您稍待,我穿上号衣!” 等他一边儿扣着扣子,一边儿往外跑的时候,看见那几个征兵的把大福小福给挤到墙角了。 “这两个小子也挺壮实的……” “爷!爷!这俩孩子不在旗!真的,不在旗!孩子还小呢!”付宁赶紧给领头儿的手里塞了一块银元,嘴上连连说着好话。 “不在旗啊?那就算了!”领头儿的摸了摸银元,随手往兜里一揣,带着人就往外走。 付宁被裹在中间跟着走,使劲扭着头对他们兄弟喊,“大福小福,看好了家,不许瞎跑!可不能丢了东西!”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书房,小福心领神会的大声应着,“先生,知道了!” 到了胡同里,发现各家都有人被带出来,有的穿着号衣,有的没穿,还有人不停的喊着,“我不是旗人!” 那个扛着大刀的循声就过去了,擎着大刀就要往他脑袋上砍,旁边有人赶紧捂住了他的嘴,那家的人也跟着跑了出来,本来还想讲讲理,一看这个阵势,赶紧就塞钱。 两边都有人拉着,这刀才算是没有落下来,领头儿的兜里又鼓了两分。 看着人不少了,他大声吆喝着,带着他们拐到大路上,一直往东北走。 这群被人从家里提溜出来的人,一路上哆嗦得像鹌鹑一样,谁也不敢说话,只敢半低着头用眼睛四处踅摸。 一路上源源不断的队伍加入他们,等到了炮局胡同的时候,已经聚起了一两百人的队伍。 穿过一扇大门,他们被带到一处空场,有个披了甲的军官走到他们前面,一手扶着佩刀,一手执着马鞭,对着他们一通儿训话。 “你们听着,什么都不许问!只要知道是朝廷要让你们出力了就行! 京城各个大营都要调动起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们都是旗下兵丁,主子养了你们这么多年,该是你们报答的时候了,记住!贻误战机者,杀无赦!” “杀!杀!杀!”四下的披甲兵用手里的大刀刀背捶击盾牌,配合着这一声声的杀字,似是一柄大锤砸在人的心上,吓得这群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们被分成了小组,被人带着依次走进了一间间黑洞洞的库房。 第185章 磨洋工 从门口排队到走进库房这么会儿工夫,付宁的脑子里唰唰的过电影,所有跟辛亥革命有关系的历史知识都在往出蹦。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 1911年12月,各省代表在南京集会,选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职,宣告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2月xx日宣统下诏退位,2月还是3月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记不清楚了。 然后就没了! 脑子里就这些东西! 完全没有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什么事情的记录啊! 打仗都打到京城边上来了?! 但不管他怎么想,现在也是形势比人强,这么多大刀在背后看着,他是一丁点儿出格的动作都不敢有。 等到他们这一组走进库房以后,他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摞着的箱子里。 那木头箱子特别长,付宁估摸着能有三米,里面是一种怪模怪样的武器。 说它是枪吧,也太长了,连着枪管、枪托得有两米多,旁边有人把它立起来了,付宁照量了照量,自己的身高也就将将到它的三分之二。 枪管壁特别厚,那黑洞洞的枪口都能塞进自己的拳头。 可你要说它是炮吧,它还有正经的枪托,有扳机。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正好奇的看着呢,管库的兵丁拿手一指他,“那小子别发愣了,过来把抬枪抬出来!” 哦,这叫抬枪。 付宁跟另外一个人被点着走过去,两个人一头一尾站在箱子两头儿,抓住了一杆抬枪的两端,想把它抬出来。 好家伙,这玩意儿真沉呐! “快点儿!你们俩没吃饭呐?!”兵丁不耐烦的催着他们。 他们俩也不敢说话,就这么抬着枪往一边儿走,跟上前面的队伍。 另一边排队领的是抬枪的子弹,或者叫弹丸更合适,圆圆的一颗,能有鸽子蛋那么大,但是拿在手里非常压手。 他们每人分到了一小箱,用绳子捆了正好背在后背上,付宁用肩膀掂了掂,估摸着超过三十斤了。 两个人抬一杆抬枪,再加上背上一箱子弹,这个负重初时觉得还好,走上一里地就觉得肩膀压得慌。 这还是付宁一直在干农活,尚且觉得有点儿费劲,他附近这几位每天就会喝茶、遛鸟的大爷,早就喘上了。 还没走到鼓楼呢,就有人坐地下不走了,“诶呀~~~,不行了!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走不动了!呜~~~,我肩膀都压红了!” 押队的兵丁过来催了几趟,他都不动弹,越来越多的人跟他一样,坐在地上就不走了。 付宁跟他搭档的那个人,远远的也把肩膀上的抬枪放下,一边儿看着那边的形势,一边儿说着闲话。 “大哥,我叫付宁,正红旗的,您怎么称呼啊?” 那人瞥了他一眼,半天才说话,“我姓裴,叫裴虎,不在旗,今天倒霉透了,非得上街买粮食,让人给抓丁了,钱让人抢了不说,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 怪不得火气大呢,付宁没敢再问,只是伸着脖子看着那边耍赖的人能不能成功。 现在几个大爷背靠背一坐,两手往袖筒里一揣,半闭着眼,不说话也不看人,就这么在地上赖着了。 一会儿,穿着护甲的军官就过来了,用刀鞘推了推一个人的大腿,“歇够了吗?歇够了就赶紧走!” 那人把腿一翘,躲开了刀鞘,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好话不听,你们就别怪我军法严苛了!毕竟军令大如天!” 听了这话,旁边那位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缝儿,“风大也不怕闪了舌头!军法严苛?老子正经满洲八旗,杀了人也不过就是三鞭子,你敢怎么着我?!” “满洲八旗?!巧了,我也是!把你杀了,我也就是三鞭子的事儿,要不您试吧试吧?” 听了这话,地下这位蹭的就蹿起来了,毕竟满人好面子,这话要是不怼回去,这位觉得自己以后都没脸出门儿了。 “来啊!来啊!你砍,你往这儿砍!”他低着脑袋,伸着脖子往人家怀里钻,“我告诉你,我们家祖上从龙入关,平三藩、打准格尔、打大小金川都死过人,可是还没让自己人砍过呢!你今天不砍了我,你是我孙子!” 那军官被顶得后退了两步,往旁边一侧身,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腰带,使劲儿扽了一把,再猛的一撒手,这位就失了平衡,一跟头扎地上了。 “诶呦喂,你家里可是劳苦功高啊!我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可没这个能耐砍了你,但是挨顿打总行吧!” 说完,他对着周围一招手,“好好伺候伺候这位大爷,可别打死了,不好交代!但是折他几根骨头没问题!动手!” 旁边那几个兵丁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上来就是一顿圈踹,那大爷开始还嘴硬,不干不净的骂,几脚下去,就会诶呦了。 “大爷,走不走啊?”那个百夫长站在圈子外面问。 这位抹不开面子,硬是没出声儿,百夫长一使眼色,兵丁们把佩刀解下来了,带着刀鞘劈头盖脸一通儿砸。 几下可是就见了血了。 大爷这回嘴也不硬了,一个劲儿的求饶,可惜兵丁们不听他的。 付宁觉得差不多了,伸手捅了捅自己的搭档,“裴大哥,咱们走吧,别一会儿盯上咱们了。” 两个人悄悄把枪抬起来,追着队尾走了一截儿,就听见身后一片惨呼,刚才在原地没动的人都挨了几巴掌。 幸亏咱俩走得早,两个人交换了个庆幸的眼神,低下头继续赶路。 威慑的作用是达到了,这一路上再也没有炸刺儿的人了,但是这帮人的体力也就这样了,等到了宣武门,他们是躺倒一片,拿鞭子抽都不动,确实是真走不动了。 百夫长是押运的,也不是真要累死这帮人,就让他们在路边休息,还把今天的饭发了,一人两个杂合面的窝头,外加一块儿咸菜。 有吃得香的,也有咽不下去的,人家不管,爱吃不吃,多了没有! 休息好了,还得接着走。 有那好套话儿的主儿,已经跟押运的兵丁混熟了,小声儿问:咱这是上哪儿啊? 兵丁一摇脑袋,不知道,当官的说了,咱们是给大营送粮草武器,但大营到哪儿了,不知道! 这不瞎走吗? 付宁心里暗暗吐槽,他跟裴虎算是这帮人里体力好的,但是都攒着劲,没有傻乎乎的往前跑,就跟着大溜儿走。 他们出了宣武门一路往西南走,自打离开宣外大街的热闹地方,那个百夫长也不催他们了,长长的队伍越走越慢。 休息的频率也高了,走不了二里地,准就能坐下歇会儿。 付宁跟裴虎也熟了,两个人没事儿就瞎聊天儿,这裴虎在阜成门外的一家洋火作坊干活儿,家里还有老娘和媳妇,出来时间长了,他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这也没跟她们交代一声儿,都不知道她们娘儿俩得急成什么样儿!” 付宁也只能安慰他,着急也没用,没准儿把东西送到地方,就让他们回去了。 谁承想,这一走就是五天,他们总算是走到永定河边儿上了。 寒冬腊月,河面上的冰都冻结实了,正好能踩着冰面过去。 他们正准备着呢,前面探子来报:追上大营了!他们就在河对岸呢! 付宁打听了一下,大营兵是有马的,比他们早出来三天。 掐指一算,好嘛,八天了! 骑着马,八天没走出丰台去! 他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磨洋工了! 两队人马合兵一处,这回一起磨洋工。 路是越走越荒,路边的小树林子、灌木丛越来越多,每天都有人开小差偷着跑。 逮回来的自然是一顿好打,那也挡不住大家一颗自由飞翔的心。 裴虎这两天明显是动了心思,天天睁着大眼四处瞧,付宁拽了拽他的袖子,“别瞧了,有人盯着呢!” 其实他也想跑好几天了,谁知道他们能走到哪儿去啊?万一真闹出个遭遇战,自己还是挺惜命的呢! 就是没找到时机,现在看着前面一片起伏的小山包儿,他觉得,机会来了! 第186章 谁叫我? 过了河,这帮人走得就更慢了,付宁他们每天听着那些斥候跑进跑出的回话,大概知道再往前走是长辛店了。 裴虎趁着吃饭的时候,踢了付宁一脚,把他的注意力拉过来以后,当着他的面把一个窝头揣进了怀里。 付宁使劲一眨巴眼,表示自己明白了,裴虎的意思是他准备要跑了,窝头收起来可以路上当干粮。 看看左右没人注意他们,付宁用脚尖碰了碰裴虎,然后向西北方向滑动了几下,建议他往西北跑,那边地形复杂,容易脱身,离阜成门也近些。 裴虎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把手里剩下的窝头一下全都塞进了嘴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旁边的水桶边上喝了一瓢凉水。 等到了半夜,他们就挤在一个大帐篷里,现在天气冷,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味道,就是这两天起夜的人越来越多,进进出出的吵得人睡不着觉。 这个也没办法,本来天气就冷,吃的东西只有窝头凉水,不拉肚子才怪呢! 这也是付宁觉得时机到了的原因,跑肚的人多,行动起来不引人注意。 上半夜人都睡着之后,裴虎轻手轻脚的爬起来,轻轻推了付宁一下。 付宁没睁眼,也没翻身,就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就松开了,在心里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裴虎悄悄出了帐篷,付宁能听见巡逻的兵丁盘问:干什么去? 然后就是一片寂静,过了半晌都没有人发出声音。 付宁在心里算着时间,估摸着大概一个时辰过去了,裴虎应该是跑掉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也悄悄起身了,跟裴虎计划的一样,他也打算今天晚上跑。 蹑手蹑脚的从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旁边经过,借着帐篷外面的火光,小心别一脚踩在人身上。 好容易摸到了门口,他定了定心神,先是把帘子掀起一个角,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才踩着小碎步往外跑。 营盘里没有什么人声,只有绑在木头桩子上的火把时不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付宁屏住呼吸闷头往外跑,要是碰上巡逻的,就说自己跑肚了,只要能出去,后面就看运气了。 幸运之神今天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一路上居然没有碰到巡逻队,也没准儿是后半夜的缘故,他们也困倦了。 出了营盘,付宁就开始撒丫子往西跑,他们这个位置,往南、往东地势平缓,不容易藏身,往北是回京城的路,他现在还不敢,所以只能往西,在外面猫上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去。 万一在外面被巡逻的逮住了,他还可以说营盘附近实在是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没办法才往远处走的。 不过这也是实话,他们在这里扎营两天,附近的树林子里已经是遍地黄金了。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腿都有些发软了,才闪到旁边的小树林子里,靠在一棵树的背后喘喘气儿。 嗓子眼儿都是干疼干疼的,付宁努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音不要太大,还伏低了身子往来时路上张望了几下。 好在身后没有异常,可是他的肚子开始给劲了,“咕噜咕噜”一阵绞痛,不行,得找地儿! 付宁弯着腰往林子里又扎了一截儿,找了个草窠子蹲下,稀里哗啦、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啊~~~”付宁发出了一声解脱了的喟叹,蹲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活动了活动麻掉的腿脚。 既然钻到了树林子深处,那就在林子里跑吧,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离开那些兵丁的搜索范围。 可是他刚往西又走了没几步,猛的听见有人叫他。 “付先生。” “付爷。” 他脚下猛的一顿,身形骤然放低,全都隐在草丛里,竖起耳朵四处倾听。 他是幻听了吗?怎么听见两声叫他的声音,还一南一北?他到底该往哪边儿找? 北边的草丛“悉悉索索”一通儿抖,付宁全身都绷直了,手里握着短刀,右腿向后撤了一步,眼睛、耳朵都紧紧关注着那个方向。 “付爷!付爷!” 听着来人又小声喊了两声儿,付宁把刀插回了刀鞘,一个箭步就蹿出去了,“石头!” 草丛里露出了石头那张黑黝黝的脸,他激动的看着付宁,“付爷,我可找着你了!” 那天付宁让征兵的给带走了,大福一路狂奔到了连府去搬救兵,连安听说了也是急得不行,四处打听,但是那几天京城兵力调动频繁,搞不清楚他是被哪一波人带走的。 连安一边儿打听,一边儿派人到处找,可这没头的苍蝇,嗡嗡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过了几天才从一个领催手里找到了个名单,知道他们是出了宣武门奔长辛店去了,赶紧让石头带上东西追过来。 “大爷说了,要是他们看得紧,就让我把您换回去,我替您在这儿待着,要是看得不紧,我就带着您跑!” 石头说完还让付宁看了看他身后背着的大包袱,连安让他带了厚实的棉衣裳来,怕付宁走得急没有御寒的衣服。 “我自己跑出来了!”付宁激动的抱了石头一下,脑子里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是听见了两声呼唤。 “付爷”是石头叫的,那“付先生”呢?谁叫的? 想到这儿,他拉着石头往反方向找,“小心点儿,这儿还有别人呢!” 走了五、六步,在一处灌木丛后面,付宁发现了一个人侧躺在荒草窝子里。 石头向前一步把付宁挤到了身后,自己慢慢的凑过去,随手折了根棍子戳了他两下,“兄弟?兄弟?醒醒?!” 地上的人任他怎么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石头走到他脚下,双手拽住了他的脚踝往旁边一扳,把他翻了个身,露出了那张脸。 付宁跟在后面借着蒙蒙亮的天光眯着眼睛仔细瞧,这人有点儿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看他身上穿的是新军的军服,那就是个当兵的,诶~~~,这不是天津码头上那个排长吗? 刘俊生!对,就是他! 他不是在天津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对了,他是同盟会的!让李飞仙找自己买枪的就是他! 付宁赶紧跑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刘排长,刘排长!” 刘俊生紧闭双眼,除了胸口还有一丝微微的起伏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 而他这一翻身,露出了原本压在下面的左半身,几乎都被血染红了。 付宁把他的军服解开,露出了左侧腰腹,上面是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向外翻卷着,刚才这么一动,又有鲜血流了出来。 “付爷,救吗?” “救!” 付宁边说边用小刀把刘俊生身上的军服割开,再撕成一条一条的。 “石头,你有酒吗?” “还有一个底儿。”石头掏出个小酒壶递给他,这大冬天的出门带一点儿酒可以暖和身子,这还是连安特许的呢。 付宁把酒浇在刘俊生的伤口上,剧烈的刺激让他身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人也短暂的清醒了过来,失神的眼睛在看见蓝灰色的号衣时,瞳孔紧缩了一下,攥起拳头就要给付宁来一下。 奈何他失血过多,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付宁把他的拳头摁在地上,轻轻喝了一声,“刘俊生,看准了我是谁!” “付先生。”刘俊生吐出了这三个字之后,身上的力气就卸了,手软绵绵的垂了下来,脑袋一歪,又晕过去了。 付宁在怀里掏出了两个小瓷瓶,先打开一个,倒出一些药粉,轻轻撒在他的伤口上,这药还是舅舅家祖传的呢,治外伤特别有效,但是特别疼。 可是这回刘俊生怎么没反应了呢? 石头上去把手往他鼻子底下一放,立马就缩回来了,“付爷,他没气儿了!” 第187章 脱身 没气儿了?! 付宁把手伸过去一试,果然是一丝热气都没有了,用手摸了摸他胸口,也没有感受到心跳。 他想都没想,翻身跪到他身边,双手交叠就按在他心口上了,用全身的力气快速往下压了三十下,然后一手捏住刘俊生的鼻子,一手扶着他的脑袋让他后仰,使劲往他嘴里吹气。 吹完一口气,他还把耳朵贴在他口鼻边上,听他是不是有呼气的声音,然后深吸一口气,又吹一次。 吹两次气,按压三十下,循环了好几遍,刘俊生的心脏终于又开始跳动了。 呼~~~,付宁在这数九寒天里愣是干出一身汗来,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坐在一边呼呼喘气。 幸亏当时红十字会在学校组织急救训练的时候他参加了,要不然现在就只能给这大哥挖坑了! 一转头,石头傻愣愣的看着他,一脸的呆滞。 “石头,你发什么愣呢?快帮忙啊!” “啊?啊!你……他……我……”石头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指着付宁和刘俊生语无伦次。 “别你我他的,快点儿过来。”付宁打开了另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来一颗红色的药丸。 说实话把这个药拿出来,他是犹豫的,这是付闯给他的,一共就两颗,他们一人一颗,说是伤得厉害的时候可以吊命。 他本来是打算自己留着的,可是现在刘俊生的情况实在是不好,虽然刚才一通儿操作是把人救回来了,但现在呼吸又弱下去了,搞不好都熬不过今天了。 算了,先顾眼前吧! 付宁一狠心,把药丸塞进了刘俊生的嘴里,但是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吞咽的本能了,药一直在口腔里含着不下去。 “石头,有水吗?给他顺顺。” “爷,那就呛死了!”石头回过神来,凑到刘俊生的身后,轻轻把他上半身扶起来一些,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 一手扶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一手在他咽喉侧面点了两下,顺着喉咙往下一顺,就见他喉头一动,药丸骨碌碌的就下去了。 “你这技术可以啊!”付宁由衷的夸赞道。 “嘿嘿,我们大爷教的。” “你们大爷学得忒杂了。” 两个人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借着石头把人扶起来这个动作,付宁把刘俊生的伤口用布条一圈一圈的扎紧了,又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他穿上。 不是他舍不得那新棉衣,是因为他这棉袄这些天在人群里扎着,又是汗、又是烟的,能挡一挡刘俊生身上的血腥味儿。 不直接接触伤口,应该不会感染吧? 付宁边琢磨着,边把石头包袱里的棉袄套上,用小刀儿把自己的号衣也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让石头砍了两棵手腕粗的小树,用布条把树枝绑一绑,做了个简易的担架。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刘俊生的呼吸终于是稳定下来了,心跳开始平稳,看来药劲儿起来了。 付宁刚刚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远远的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附近都搜一搜!这帮小兔崽子,一晚上跑了这么多,逮住了都往死里打!” 追兵到了! 付宁赶紧示意石头把刘俊生抬到了担架上,两个人抬起来就跑。 大路是肯定不敢走了,他们还抬着个活死人,只能猫着腰在林子里乱窜。 付宁跟石头说,一路往西跑,哪儿林深草密咱们就往哪儿钻! 一场猫捉老鼠的追逐开始了,由于天光已经大亮了,而且伤员也禁不得颠簸,把刚才裹好的伤口再给颠裂了,光流血就能流死他! 他们两个听着那些人的声音,抬着担架往相反的方向走,专找那些没有路的地方钻,有个沟沟坎坎的他们就趴在里面猫一会儿。 幸亏这帮人没有狗,要不就他们身上的血腥味,绝对躲不过狗鼻子。 渐渐的那些出来抓逃兵的人也追得不那么紧了,他们自己都是磨洋工的主儿,找人又能有多上心呢?! 就这样付宁也不敢大意,小声儿催着石头转过一道山口,看着旁边的陡峭石崖下面有一道小缝儿,正好能够一人通行。 他们就加快脚步到了石缝边上,石头先跳下去,再把担架接下去,然后付宁把来时趟开的荒草尽量扒拉得自然一些,又割下几把长长的干草在石缝儿上做了个简单的伪装。 等他爬下来的时候,石头都已经把伤员安置好了,付宁伸手探了探,还好伤口没有大面积出血。 听着北风刮过石缝的呜呜声,付宁觉得全身上下的肌肉就没有不疼的,从半夜跑到现在,他真的是有点儿脱力了。 石头从包袱里拿出了两块儿硬得能砸核桃的棒子面饼给他,可惜没有水,付宁使了半天劲才嗑下来一小块儿,含在嘴里半天咽不下去,算了,不吃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决定晚一点儿再走,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付宁摸了摸刘俊生的脉搏,心跳虽然有些无力,但是频率正常,昏迷不醒应该是人体开启了省电模式。 一定要撑住啊!要不那颗药丸就浪费了! 付宁把手收回来,紧了紧身上的棉袄,靠在石头上眼皮就沉得掀都掀不开了。 “付爷,你睡一会儿吧,我守着。”石头的话还没说完,付宁直接就陷入了深眠。 心里有事儿是睡不踏实的,过了一会儿他就醒过来了,先是听了听动静,然后小声问:“石头,大概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未时以后了。” 那就是过了下午三点了,走! 这个时候那些出来抓人的早就该回去吃饭了,而天色还不是太晚,还能赶一程路。 付宁把蓝灰色的号衣裤子也脱了,撕成布条把刘俊生绑在了担架上,这样再走的时候就能尽量减少他身体的移动,保护伤口不再被撕裂。 石头先爬了出去,确定安全之后,才把底下的两个人给拉出来。 他们也不认路,就沿着山根往西走,一直走到天都黑透了,才在山洼里找到个破庙停下来。 现在远离了兵营,他们也敢点火了,石头在庙后面的水坑里刨出来一块儿冰,砸碎了装进小酒壶里,放在火堆边上烧开,付宁才算是喝上了今天的第一口水。 用手指沾了点儿水抹在刘俊生的嘴唇上,发现他两颊有团不正常的红晕,再用手一摸,果然,发烧了! 没医没药,现在只能看他的命了! 付宁就着热水啃了几口饼子,让石头赶紧睡一会儿,自己看着火堆,捏着刘俊生的嘴一点儿一点儿的往里倒水。 好在这回他知道咽了,有进步! 能喝下一点儿水,就少了些脱水的危险。 等到外面微微有了些亮光的时候,他们就又上路了,必须得找个地方给刘俊生请大夫,可是这一路上连个大一点儿的村子都没遇见。 好容易看见几间瓦房,可人家看见他们这副模样,“咣当”一声就把门关死了,任你怎么敲门,就是不应。 有两家倒是让他们在门外停了停,可是除了讨到两碗热水,其他的是问什么都不知道。 溜溜儿走了一天,眼看天又要黑了,而刘俊生的体温越来越高,付宁急得都打算直接往北下山冒险回城了。 “咚、咚、咚~~~” 一阵鼓声惊起了归巢的倦鸟,扑棱棱的朝着他们飞过来。 看着掠过去的鸟群,付宁看向了鼓声传来的方向。 晨钟暮鼓。 那里应该是寺庙。 有庙就应该有僧人,没准儿就能请到大夫。 刘排长,看看你的命够不够硬吧! 第188章 锲而不舍的起义 望山跑死马,听着鼓声不远,付宁和石头抬着刘俊生又生生走了半个时辰才远远看见寺院的围墙。 他们爬上来的地方是寺院的后门,敲了好一阵子的门,才有一个老和尚出来。 他一看见这三个人的行头,当时就愣了一下,没等他说话,付宁先说了一句,“大师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听了这话,那老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闪开门口让他们进去了,同时招手让一个小沙弥去请监院来。 这里可能是寺院里的偏僻之所,进了门就是一大片空地,看着地上残存的畦梗和菜根能判断出它前一阵子应该是满满的白菜萝卜。 靠着北边的墙根是一溜儿小房子,糊着整整齐齐的白色窗纸,那老和尚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刘俊生,四处张望了一下,让他们把担架抬到了房檐底下。 付宁讨了几碗热水,先给伤员润了润嘴唇,然后自己才小口小口喝下去。 不一会儿,那个小沙弥引着个胖胖的大和尚过来了。 付宁只说自己是兄弟三个,过年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土匪,东西被抢了,人也受伤了,希望能在寺里借住几天,他好打发人回去报信。 大和尚倒也没说不行,只说是僧房有限,让他们就在后院的柴房里暂且存身。 付宁当然没意见,有房子就行,总比荒郊野外的强。 他还问这位监院能不能帮忙请个大夫,刘俊生的伤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监院大和尚早就让小沙弥去请寺里的医僧了,既然救人就得救到底。 付宁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他们只要是能下地走动了,立马就离开这里,保证不给寺里找麻烦,而且一定多添香油钱。 等到医僧到了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帮着他们把刘俊生从担架上解了下来,露出了被血浸透了的腰腹。 医僧也不问是怎么伤的,轻轻把布条撤下来,重新把伤口处理了一番,又包扎起来,从药箱里取出了几颗小药丸交给付宁。 这是退热的药,只要伤者的体温不降,每隔两三个时辰就得给他吃一颗,另外还有汤药,他会让寺里的小沙弥熬好了端过来。 其他的就看这位的造化了。 也不知道是刘俊生的造化大,还是寺里医僧的手段高,到了后半夜他的体温就渐渐降下去了。 又过了一天,居然能睁眼了,除了身体动不了,神智已经清醒了。 付宁这颗心总算是放回肚子里了,赶紧让石头回去报信,一来报个平安,二来得把家里的车赶过来,好把伤员运回去,答应了不给人添麻烦,当然是越早走越好。 等到柴房里就剩下他们俩了,付宁才问:“刘排长,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刘俊生半靠在草垛上,苦笑了一下,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他隶属于新军第二十镇,统制是张绍曾,他们两个月之前在滦州起事兵谏,提出了“十二条政纲”。 朝廷一边回应他们,又是出《宪法》,又是下《罪己诏》,还释放了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和黄复生。 另一边却把三位参与兵谏的领导者分割开来,各个击破,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被解了兵权,任了个长江宣抚大臣,他自己避居天津租界,第二十镇也被肢解,分别派驻不同的地区。 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也被削去兵权,署理山西巡抚,不日即遭暗杀。 而原本驻扎奉天的第二混成协统领蓝天蔚则是逃亡上海。 看到这个结局,同盟会的同志们都很痛心,他们又举行了滦州起义,宣布滦州独立,并成立了军政府,但是短短七天就被镇压了。 革命的火种一旦燃烧起来了,就很难再熄灭,一次起义失败了,那么就再来一次,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才能铸造出前行路上的一块砖。 他们的滦州起义失败了,紧接着就发动了任丘起义,也失败了。 最后他们决定在天津再发动一次大的起义,以呼应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北伐,争取两军会师,剑指京师。 说到这里刘俊生狠狠捶了一下身子下面的草堆,“我们都知道天津起义必定艰难,但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仓促。” 付宁赶紧摁住他,别一时激动再把伤口崩裂了。 刘俊生接着说,起义军分为了九路,统一于当晚十二点起事,但是点信号炮的人选了一个日本人和他的翻译。 因为发信号炮的地方在直隶总督衙门附近,他们两个的身份能够自由出入。 谁知道这两个人在起事当晚喝了酒,把表看错了,提前了两个小时就把信号炮给放了。 起义军都没有做好准备,也只能仓促举事,一开始局面就陷入了被动。 更让人无语的是,点信号炮的是那个翻译,他操作失误,还把那个日本人给炸死了! 说到这儿,刘俊生都说不下去了,付宁也无话可说,这也太儿戏了!这起义整得跟唱大戏似的,还唱砸了! 天津第一次起义失败之后,同盟会马不停蹄的开始组织第二次起义,收拢遵化、丰润、玉田、迁安等地的人马,分期分批的进入天津,择机再次举事。 而刘俊生和另外几个人则是背负了联络原第六镇同志的任务,星夜赶往保定、正定地区,希望他们能够与天津在同一时间起义,在京城的左右两侧形成呼应之势。 但是滦州兵谏之后,为了防止第六镇和第二十镇连成片,清廷将第三镇从关外调入关内,插在了两镇中间。 刘俊生就是在通过他们防区的时候被发现了,然后他自己引开追兵,一路被追到了京城边上。 这趟差事真是不容易,付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既然都伤成这样了,就别想着瞎跑了,任务有人会完成的,你也尽力了,好好养伤吧! 医僧开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刘俊生刚才情绪激动也耗了心神,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付宁轻手轻脚的走出柴房,把身上的衣服整理一下,打算在这庙里走走看看。 大冬天的,自然也没有什么绿树成荫的景致,付宁不敢走远,就在附近走了走。 转过两座偏殿,一株奇松出现在他眼前,那松树的躯干并不向上挺立,反而匍匐在地上,曲曲折折占了一大片面积。 付宁绕着它走了两圈,心里也是啧啧称奇,离松树不远的地方有个院子,他抬脚就往那边去了。 还没走几步,后面就有人叫他,“施主,那边院子是锁着的,进不去。” 循声转头一看,是个高高壮壮的和尚,五十来岁年纪,手里擎着一串佛珠,脸上满是和蔼的笑容,真有股普渡众生的架势。 “大师。”付宁双手合十行了礼,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和尚不慌不忙的走过来,指着那院子说:“这北宫原是一位贵客住的,他在此住了十年,故去之后这院子就关了。” 哦,付宁受教的点了点头,也就不往那边去了。 “不过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可以进去的,这院子里的丁香、牡丹开得好,常有人来赏花,特别是那株黑牡丹,可是难得一见的绝品。” “看来住在这里的人很是不凡啊。”付宁随口接着话茬。 “是一位极有名的王爷,本来寺里还把下院送给他做了墓地,但是他故去后,朝廷另有封赏,他也就没有葬在这里。” 付宁跟那个和尚聊了几句就回到柴房去了,他总觉得那个和尚是在那里等着他的,也许就是为了告诉他这寺里往来人多,别给人家惹了麻烦。 于是他就关起门来,非必要绝对不出门。 等到了第三天头儿上,石头回来了,不仅给他们两个带了合适的衣服,还给寺里添了几块钱的香油。 谢过了和尚们的收留,付宁把刘俊生扶到车厢里躺下,石头也赶着车慢慢跑,生怕太过颠簸了。 由于走得实在太慢,他们路上还住了一夜,等到快中午了,才从阜成门进了城。 可是今天大街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好几家店铺都没开张。 什么情况? 付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不远处的一条胡同里猛的冲出了个老头儿,“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大街上,拍着胸脯嗷嗷的哭。 这是怎么了? 第189章 剃头 越往城里走,街上捶胸顿足、抱头痛哭的人越多,石头也不敢跑了,自己下了车,拉着骡子的笼头往前走。 这么大的动静把伤口还没长好的刘俊生都惊得坐起来了,也扒着窗户往外看。 有一个背着布包的报童从他们旁边经过,手里举着一沓报纸,嘴里喊着:“号外!号外!奉太后懿旨,皇帝颁布退位诏书,大清皇帝退位了!” 宣统退位了?! 付宁赶紧叫住那个报童,摸出了几个大钱买了张《京报》。 骡车临时停在了路边,三个人都凑在车厢里,传看着那一张报纸。 “……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刘俊生最后抱着这张报纸念了无数遍,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共和了,胜利了!” 为了“共和”这两个字,他们多少朋友、兄弟前仆后继的牺牲了,他算是命硬的,活着看见这一天了。 付宁理解他的心情,搂着他的肩膀怕他一激动把伤口撕裂了,给石头递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家,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不适合在大街上游荡。 等他们回到麻线胡同的时候,昌爷早就等在门口了,有人抬了软轿出来,把刘俊生挪到小佛堂去了。 付宁一路小跑着就奔了后院,这么些天让连安这个当大哥的担惊受怕,得第一时间到他眼前晃一晃,显示自己毫发无伤。 可是他刚跑到门口,就看见连安旁边坐着一个人,笔挺的西装,利落的小平头,手里稳稳当当的端着盖碗,笑眯眯的看着他。 罗旭?!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旭大爷!您怎么回来了?”付宁的疑惑脱口而出。 “呵呵,看看咱们什么都捡的老三,这回又捡了哪方神仙回来!” 锣鼓听声儿,说话听音儿,旭大爷这话一说,付宁就知道他嫌弃自己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当即就站在他跟前抱拳作揖,“二哥回来了!二哥辛苦了!” 直愣愣的没有技巧的回话,噎得罗旭一口茶水在嘴里含了一阵儿才咽下去,然后笑着弹了付宁一个脑瓜崩。 “行了,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 连安把付宁拽过去上上下下看了看,确定他没受伤,这才踏实。 罗旭是昨天到的,由于全国到处是起义,他也是辗转多地才回来。 用他自己的话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这些不肖子孙能做的也就只有送一程了。 虎坊桥的院子昌爷亲自带着人收拾干净了,罗旭起身就打算回去。 付宁奇怪的跟连安说,“他那院子就是收拾干净了,也是要啥没啥、清锅冷灶的,就让他直接在这儿住呗?” 连安脚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把罗旭送到院子里说:“我让石头送你,会婶给你赶了两件长袍,明天下午你必须得过来吃饭,听见没有?!” 罗旭点着头一转身,潇洒的挥了挥手,等他几步出了垂花门,他的声音才远远的传过来,“让老三好好睡一觉吧,眼睛都熬青了,你们也把头剃一剃,利利落落的好过年!” 连安和付宁跟着把他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上了车走远了才回来。 连安这才跟付宁说:“你让他自己待会儿吧,他心里难受。” 付宁也明白,旭大爷这次回来怎么看怎么像奔丧的。 “那小吴呢?就自己在日本待着了?” “他倒是写了信回来,怎么也拉不住咱们二当家的,就只能写信回来说一声儿,谁知道这信走得太慢,就比罗旭早半天到家。” 连安叫会叔去找个剃头匠来,合院子的人都把头发理了,马上就该过年了,也利索利索。 书杰早就想把辫子剪了,他们学校的同学前一阵子剪头发的挺多,他看着人家的脑袋觉得好,但是昌爷压着不让剪。 现在听说能剃头了,蹦着就过来了,“我知道!我知道剃头匠家在哪里,我去喊他!” 然后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 剃头匠也高兴,本来快过年了买卖多,可是今天街面儿上不安宁,他没敢出摊儿,心里正熬掏呢,大买卖就来了。 由于去年过年赶上鼠疫,连府有提前回家的,到最后能活着都算是祖宗保佑,所以今年大家都留在府里了。 这一院子二十来口子,剃头匠愣是干到了桂平下班。 这小子一看这份儿热闹,那必须得凑一凑啊!正好儿今天局里也说让他们趁着年前把头发理了。 不光他来了,他把他爹都拽过来了,说是有便宜必须得占。 富海今天也知道皇上退位了的消息,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这旗人将来怎么生活,正瞎琢磨呢,让儿子给架出来了。 到了连府一看,嚯!这热闹! 院儿里支了大锅烧着热水,男人们嘻嘻哈哈的互相逗着闷子等着剃头,他心里倒安宁了。 是啊,他有什么可怕的?! 大儿子当兵呢,也不能开回家来;小儿子是警察,看他今天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要丢了差事的意思。 外甥本来就有地,这两年东奔西走的也能划拉回来钱。 自己的差事早就没了,所以有皇上没皇上,对他来说有区别吗? 没有! 富海想通了这些,心情一下子就开朗了,拍着儿子的肩膀问他:“你想剃成什么样?” 桂平一指连安和付宁,就他俩这样! 他俩什么样儿呢? 光头! 等桂平剃完了,连捂着肚子出来凑热闹的刘俊生都笑了。 这三个锃光瓦亮的大秃脑袋,晚上要是一块儿出门都不用打灯笼了。 满院子的人大都理了光头,要不原来那样剃一半儿留一半儿的,将来长不到一块儿去啊。 唯二的例外是昌爷和富海,两个老头儿都只是把辫子剪了,弄得齐齐的屁帘儿似的搭在肩膀上。 用昌爷的话讲就是,他们留了一辈子辫子了,一下全剃了脑袋空空的不得劲,再说了,这么着在后面一披散,还能挡挡风呢。 等到第二天罗旭回来的时候,看着这一院子秃子也有点儿发愣,他是说让他们理理发,没想到全是这一个发型啊! 等到晚上没事儿了,付宁就给他们讲自己出的这趟公差,刘俊生作为新一号儿被捡回来的人物,也捂着肚子靠在躺椅上听着。 听到大营兵带着马八天都没走出丰台,大家嘴里都是啧啧有声。 听到他们天天凉水窝头,到处窜稀,又都是哄堂大笑。 付宁还说了那个抬枪,两人一杆抬着还挺费劲,他问罗旭:“二哥,抬枪为什么用那么大的子弹啊?它是把人砸死?” 没等罗旭说话,刘俊生接过了话茬,“那个弹丸里面是铁砂,它打出来是霰弹,一打一片那种。” 哦~~~,还没等付宁恍然大悟完,桂平又追着问上了,“二哥,二哥,他们把人弄到长辛店去是想干什么啊?” 这几个人里二哥叫得最勤的就是桂平,他觉得原来罗旭是宗室子弟,跟人家称兄道弟心里不踏实,现在皇上都没了,他也能痛痛快快的叫一声“二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罗旭想了一想,说了一个字:跑。 他把茶碗放在桌子上当做是京城的位置,手指在桌子上指点着,“全国烽烟四起,朝廷心里能信任的只有第一镇,他们驻扎在京北,付宁他们走长辛店应该是探路,看看能不能跟他们汇合。” “还有京东。”刘俊生补充了一句,“第三镇的一部驻扎在那里,应该也能指挥动。” 罗旭摇了摇头,第三镇是曹锟的,除了袁世凯谁也指挥不动。 他把京北和京东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又往东一划、一点,“天津!他们是想从天津出海!坐船直抵东北,回去龙兴之地!” 付宁看着他在桌子上画出的线条,心想清朝的皇族们也不是心甘情愿谈判的,人家但凡能跑也不会退位! 根本不是识时务,而是实在跑不掉了! 第190章 鉴宝 刘俊生身上有伤,桂平明天还得上班,现在这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往年早该封印的衙门,今年都没放假。 把他们两个送走了,剩下的三个人又扎到连安的书房里围着炉子聊天了。 刚才有外人,连安就没说他那个院子的事儿,现在可以肆无忌惮的聊了。 罗旭听着他们说着隔壁邻居的枪法,说着上门的老太监,还有神秘的地下室和经卷,越听眉毛皱得越紧。 “那东西还在吗?给我看看。” 连安站起身,从旁边的博古架上拿下了一把紫砂壶,从壶里倒出一把钥匙,又从书桌边上放字画的大缸里捞出了一个箱子。 他把箱子打开往罗旭跟前一推,转身又往外走,“还有一个箱子在我那屋儿的炕洞里呢。” 罗旭看了看金灿灿的法器,又打开黄绫子的包,翻看那几本书,等连安抱着另一个箱子回来的时候,他把书放下问他。 “你怎么知道这是经书的?” “那不是藏文吗?藏文写的大都是经书吧?” “难为你认得藏文,却不知道意思,宗学白上了!” 听到罗旭这么说,连安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又不是谁都能当“活书库”的,宗学那么多人,不也就出了一个罗旭吗? 旭大爷小心翼翼的把书放回箱子里,用手指了指它,“无价之宝!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看了看连安和付宁,小声说:“这是高宗万寿时,西藏的大喇嘛写的贺表,不仅有祝寿的溢美之辞和进贡物品的清单,还有当年西藏的粮食收成和税收情况报告,称藏地为臣属,你们知道这多重要吗?” 付宁立刻举手了,“我知道,自古以来!” 另外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但是愣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了,罗旭难得慈祥的在他的大光头上胡撸了一把,“这点儿上还挺敏感!” 付宁美得要是有尾巴能翘到天上去,被夸了啊!被心眼子成精的罗旭夸了啊! 两个哥哥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了连安刚拿进来的小箱子上。 箱子不大,三尺见方,但是装饰得极其华丽,表面上的黑漆亮得能当镜子照,漆面上的牡丹花和蝴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在灯光之下光晕氤氲,幻彩霓虹夺人眼目。 付宁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又上手摸了半天,这个盒子上根本找不到一条缝隙,就像是个实心的木头块儿,但是轻轻一晃能感受到里面有东西。 连安一边儿看着他摆弄,一边儿跟罗旭说:“我试了两回打不开,也不敢再动它了,怕弄坏了。” 罗旭从付宁手里把盒子接过来,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看了看,感叹了一句:“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看见这个东西!” 他用手顺着盒子的边缘摸了一圈儿,在几朵牡丹花上点了几下,“啪嗒”一声,漆盒像花朵一样打开了。 屋里顿时光华大放,付宁凑近了一看,漆盒上下打开了五层,每个花瓣样的盒子里都装着东西。 有金光闪闪的手镯,用极细的金丝编织出繁复的花纹,上头还镶了颗手指肚那么大的珠子,圆润莹白。 有玉石攒的宝石花簪子,颜色浓艳。 有书、有卷成卷的画、有玉佩、有如意,还有不知道什么材质雕刻的人物,那胡子都一根一根看得清楚。 …… “这是个百宝箱啊!”付宁看着这一堆的好东西感叹着,不用别人告诉他,他也看得出来,这些东西价值不菲。 罗旭有些怀念的看着这个盒子说:“这叫百宝鉴,宫里俗称它百宝盒子,也是高宗时候的东西,原来我家里有一个,后来内务府抄家的时候抄走了。” “这样的东西不止一个?”付宁惊呼了一声,在他看来这样巧夺天工的物件,可以称得上是稀世珍宝,肯定不能是批发的。 罗旭随意摆弄了摆弄盒子里的东西,手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摁了一下,盒子啪的一声就合起来了。 “这个百宝鉴在宫里算是普通的了。” 他说这个东西是乾隆年间造的,乾隆爷最喜欢鼓捣这个,当时做了许多百宝盒子,大的有半人高,小的可以托在手心里。 有普通上锁的,打开是一层一层的,有四面开门的,里面是各种暗格,也有这种带机关的,弹开来像花、像果,都是好寓意。 不管是哪一种,里面都按照形状、大小填满了珍宝,大都是金木水火土齐备,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都齐全,讲究一个圆满。 “你们旁边那个老太监在哪个宫里领着差事呢?” “他说是翊坤宫。” “那就难怪他们能弄出这个东西了。”罗旭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为啥?”付宁托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追着罗旭问。 旭大爷用手指沾了点儿茶水,在桌子上画了张简图,“这儿是翊坤宫,它往西一点儿就是建福宫,自高宗往后各地各国进贡的珍品,还有乾隆爷的私藏都放在那里,想来这个太监必定在建福宫里有关系,才能摸出东西来。” 宝贝都看完了,放在哪儿成了大问题。 东西本来就放在这个书房里,可是听罗旭说了它们的来历、价值,连安又觉得放在这儿是不是不安全。 他们两个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送回那个院子的地下密室去,经过连安的改建,那个地下室比以前更加隐蔽,而且更大了。 连安还是不放心,说过几天让石头再在密室的地下挖一个暗格,把它们俩藏得再深一点儿,等到天下太平了,再取出来。 宣统退位了没两天就是除夕,今年付宁依旧是在连安家过的,罗旭本来不想来,硬是让桂平和书杰给架过来了。 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团圆饭,等到接年的饺子一上桌,院子里乒乒乓乓的放起了爆竹,大朵大朵的烟花飞到半空中炸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眼里都是对未来的希冀。 皇上没了,共和了! 虽然很多人都不明白共和是什么意思,但在他们看来,总归该是好事儿吧!是好事儿就意味着日子得越过越好吧! 罗旭吃了几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起身要回去,连安摁了几次都没摁住,就让石头送送他,也被拒绝了。 没办法只能看着他自己出了门儿,石头在后面远远的缀着。 过了好一阵子石头才回来,说旭大爷进了东华门了。 “唉~~~,他还是没放下啊。”连安遥遥往西北方向张望了一下。 然后给付宁解释,按照以前的规矩,一过除夕子时,近支宗室们都得进宫给皇上、太后请安拜年,一起祭祖,流程还挺繁琐的。 原来罗旭是远支,没有资格进宫的,今年想来他是要去全了这个礼的。 初一一整天罗旭都没出现,一直到初二早晨他才回来。 这次他一出现,付宁就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变了,不再是紧绷的,而是完全放松了之后闲适。 他告诉连安,昨天他还以为自己进不了东华门,就是走个过场,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下就得了,谁知道居然让他进去了。 到了大殿上才发现,近支宗室根本没来几个,殿里空空荡荡的,太后抱着皇上大哭了一通儿。 后来还问了问他的近况,太后亲自下旨,罗旭现在住的房子就算是他的私产了,宫里每个月还补贴他二十块银元的生活费。 由于罗旭在答对的时候,把连安也捎带上了,替他问了家里的姑奶奶安,据说太后也要给自己这个娘家人有点儿封赏。 付宁对他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人家就走了这么一趟,就落了这么多实惠,有了这些东西,罗旭只要不过分追求生活品质,绝对是衣食无忧了。 这样的时节也没有人上门来拜年,罗旭每天跟连安翻着报纸看着国家风云变幻。 和谈了,成立政府了,孙中山辞职了,袁世凯就任了…… 罗旭把今天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上,刚说了一句,“迎接袁世凯南下的使团到了,但是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去南京的……” 话音还没落,就看见桂平穿着警察的制服跑进来了。 “大哥,二哥,今天可是不对劲儿!” 第191章 七五小姐和镜面匣子 桂平跑得呼哧带喘的,但话说得一点儿磕巴都不打。 “我们今天刚点了卯,突然就来了命令,今天所有警察全都撤岗!大家都懵头懵脑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各个小队的队长又悄悄找人,说是让晚上穿着便服到街口集合,有外快,一个人给两块钱!” 连安跟罗旭互相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儿,罗旭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正好点在了他刚才看的那条新闻上,他略一思索,“啪”的一拍桌子就站起来了。 “京城要乱!老六今天不许出门,把你家里的人都接到这个院子来,都在一处安全些!” “哎!”桂平不问为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个脑子没人家灵透,但只要跟着走就吃不了亏。 连安跑着去找会叔,让他悄悄的把在外面的人都找回来,赶紧上街买粮食,做好在家几天不出门的准备。 等付宁听见这边的动静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个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 “怎么了?又有疫病?”看着会叔脚不沾地的往外跑,招呼人上街买粮食、咸菜,付宁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鼠疫爆发之前的时候。 罗旭把报纸往他眼前一怼,“袁世凯不想南下,估计要搅浑水了。” “乱了他就走不了了?!” “得看乱的是哪儿?” 罗旭用手往西一指,“别的地方不敢说,东交民巷必乱。” 在他的推演里,只有造成了京城大乱的局面,袁世凯才有理由留下稳定大局,南京他是不可能去的。 这样一来,不止是东交民巷,只怕整个儿京城都得乱一乱,要不然这戏就太假了,而且那些领事馆、公使馆都得照顾到了,必须得做到刀架到脖子上,却不往下剁的程度。 那么干这件事儿的人必是心腹,而且对参与者的掌控度必须得高,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驻扎京东的曹锟和他的第三镇。 “他为什么不去南京呢?到哪儿他也是大总统啊?”跟过来的刘俊生非常不理解。 罗旭看了他一眼,“那朱棣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迁都北京呢?” 刘俊生答不上来,旭大爷也不给他解释,自己琢磨去吧。 看着书杰扛着长长的梯子往后面跑,付宁只来得及问一句:“你扛梯子干嘛?” 书杰已经转了弯儿了,只听见他的声音飘过来,“大爷要用!” 他们跟着到了后面院墙那里,连安已经爬梯子爬了一半儿了。 “大哥,你干嘛?” “我结个善缘。” 连安说着已经趴到墙头儿上了,手里拿着个铜盆“铛铛”敲了几下。 “姑奶奶!四姑奶奶!在家没?” 他喊了几嗓子,墙那边王四姑的声音就传过来了,“连大哥,啥事儿啊?” 连安对着她连连招手,等她走到了墙根儿底下,才小声儿说:“今天晚上可能有事儿,您把前后门都栓死了,家伙事儿别离身,实在不行了,就翻过来,我们家人多,还能支应一阵儿!” 王四姑怎么也没想到,这大哥是示警来的,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好好儿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呐?!” 然后对着连安行了个抱拳礼,“多谢您啦,您也多在意吧!” 连安把信儿送到了,又踩着梯子下来了。 付宁一边儿伸着手扶着他,一边儿问:“大哥,您这是……” 他本来是想八卦一下,问问连安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谁知道连大爷对着他摆了摆手,一直走到离墙远的地方,才压低了声音说:“罗旭不是说这家的太监有建福宫的路子嘛,我想着套套近乎儿,将来他们要是鼓捣出来了东西,能不能让咱们先过过眼,有用的就留下了。” 这话说得连罗旭都给他挑了个大拇哥,确实是个招儿。 付宁心里则是为了自己的浅薄,给这大哥悄咪咪的道了个歉。 等外出的人都回来了,东西也齐备了,连府的大门又关上了,而且前后门都用大腿粗的木头杠子顶着,库房里好移动的东西都挪到了连安的书房里。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人的情绪也开始烦躁了起来,太阳是一点儿一点儿落山了,但是付宁的心是一点儿一点儿提到了嗓子眼儿。 堂屋里的自鸣钟刚刚打响了六下,东边儿突然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脚底下的土地都有些震颤。 “这是什么?”付宁的问题还没问完,接二连三的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 “炮?!那边是哪儿?”刘俊生噌的一下就蹿起来了,指着东边儿问。 同时惊呼出声的是罗旭,“七五小姐?!他们是想把京城炸飞了吗?!” 七五小姐是谁? 付宁还没想明白,刘俊生接着就问:“七五小姐?不是克虏伯?” 罗旭白了他一眼,“法国炮和德国炮我不知道拆装了多少回,绝对错不了!” 付宁挪到刘俊生旁边问他:“七五小姐是什么?” 北洋新军的这位现役军官告诉他,七五小姐是法国野战炮的代称,它的正式名称是“施奈德m1897式75mm野战炮”。 但是北洋新军主要装备的都是德式克虏伯野战炮,七五小姐极少。 他们两个说话的工夫,罗旭已经跑到院子里了,他听着炮声判断着方位和距离,“朝阳门!他们在炮轰朝阳门!” “七五小姐是速射炮,射速快,移动速度也快,机动性好,用不了半个小时,他们就能把朝阳门轰开!” 罗旭把连府的人都聚集到了这个二进院子里,分散守住小院的边角,万一有人闯进来了,不要正面冲突,人家手里是有枪有炮的,保命为先。 等到这群人哆哆嗦嗦的各自下去找合手的武器时,罗旭又跑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了自己的行李箱。 因为刘俊生要养伤,这回付宁陪着他住在小佛堂,罗旭就占了连安的书房,睡的是付宁去年搭的那张床。 只见罗旭把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衣服什么的都扔到一边,两只手往下一摁,一边出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是一堆看不出模样的金属零件。 他的手一刻都不带停顿的,在这些零件里挑挑拣拣,随着“咔咔”的声音响起,一个接着一个零件被组装到一起,一把手枪跟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了他手上。 “匣子枪?跟我见过的不太一样!”刘俊生对罗旭手里的这支枪惊叹不已。 “镜面匣子!专供意大利海军的,我搞了两支本来是打算自己玩儿的。” 说话间又一支手枪成型了,罗旭打开了箱子另一边的暗格,露出了一排一排黄澄澄的子弹。 付宁大略数了一下,能有一百多发子弹。 心里不禁吐槽了一句:看您这弹药量也不像是要自己收藏着玩儿的! 组装好的手枪特别漂亮,平板机匣,枪身平整光滑,锃明瓦亮,特别是两侧的大镜面还发着蓝幽幽的光。 罗旭拿起一排压在桥夹上的子弹,从上面往下一摁,把子弹压进了弹仓,转手递给了刘俊生,“玩儿过吗?会玩儿吗?” 刘俊生脸红了一下,他只是个排长,这样的枪可轮不到他用,不过是在天津码头上驻守过一段时间,所以见过罢了。 不过他还是接了过来,摆弄了几下,没吃过猪肉,但总见过猪跑,枪这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罗旭看他用得越来越熟,给另一把枪也压上了子弹,握在了自己手里。 连安从炕洞里又拿出来两把撸子,他跟桂平一人一把,舅舅、舅妈、晚晚都藏在了连安的卧室里。 “那我干什么呢?”付宁举起了一只手问。 那四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把他推进了书房,罗旭扔给他几个桥夹,“没事儿压子弹吧。” 炮击已经结束了,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步兵应该进城了。 这帮人想让京城乱成什么样儿呢? 第192章 阎王点名 没有了炮声,四下里死一样的寂静。 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会叔带着人贴着墙围着二进院子站了一圈儿,手里拿着长长的白蜡杆子。 这是刘俊生安排的,如果有人要爬墙进来,墙根儿底下属于灯下黑,基本不会被发现,可以用杆子狠抽他们。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只要出手了,就必须换地方,防着外面往里扔炸弹。 连安、罗旭、刘俊生、桂平围坐在一起,守着一盏孤灯,付宁坐在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借着微弱的光线,摸索着往桥夹上压子弹。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海浪一样的声音从东边一波一波的推了过来。 听不清楚那些人在嚷嚷什么,但是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光也照亮了外面的街道和胡同。 连安呼的一口气吹灭了灯火,四个人拿上自己的武器闪身出了屋,隐在北房四角的柱子后面。 很快周围就响起了砸门的声音,然后就是哭喊声、叫骂声,还有爆豆一样响起的枪声。 麻线胡同自然也不能免俗,前门、后门都被狠狠的踹了几下,院子里的人闭紧了嘴巴,就当自己是个死的。 当墙头儿上露出了第一个脑袋的时候,正好在书杰的头顶上,对面的大福看见了,喊了一嗓子,“有人上来了!” 书杰毫不犹豫的往前迈了一步,转身使劲挥动手里的杆子,一连砸了好几下。 那个爬墙的“哎呦、哎呦”叫着掉了下去,就听外面有人说话:“这家防得够严实的,没准儿有好东西,再上!” 这回这面墙头儿上同时有好几个人爬了上来,书杰已经换了地方,所以第一个爬上来朝下放枪的人,全都打空了。 靠近这边的是刘俊生,现在连府的战力排名里,他是绝对第一,所以安排在靠前门外墙的这个角儿上。 他抬手就是几枪,枪枪都是擦着来人的头皮、胳膊过去的。 “新军二十镇标下排长,过往的兄弟别伤了和气!” 他这几枪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吱呀怪叫的人摔下去了,外面静了一刹,随即靠后门外墙那边又上来人了。 守着这个角的是连安,他可没有刘俊生那几下子,放了几枪不是打空,就是打人身上了。 等这一波攻击过去了,他也对着墙外头喊,“我们这院儿点子扎手,英雄豪杰别处发财吧!” 现在明显是前后门都有人翻进来了,前面垂花门和后面月亮门都开始有人踹门了,而且已经有人穿过他们家的院子往王四姑家去了。 罗旭守的是后门的内角,他一看这个阵势,得拼了! “换位置!刘俊生守前门,我守后门,连安跟老六守山墙,老三,子弹!” 他话音一落,四个人顺时针转了四十五度,付宁从窗户里把压好子弹的桥夹递出来,又推开书房的小窗,把弹夹给连安。 勃朗宁是固定弹匣供弹,用的是7.65的手枪弹,而毛瑟是桥夹弹仓供弹,用的是7.63的手枪弹。 付宁连滚带爬的出来,把他们用过的桥夹和弹匣回收,贴着回廊的栏杆凑到罗旭那边,“二哥,得省着点儿子弹,不知道他们要乱多久啊!” “坚持到天亮就差不多了!” 隔壁院子的枪声也响起来了,与他们这边儿不同的是,王四姑根本就不出声儿。 他们家只有她一个人,如果被这些乱兵发现,那攻击的重点必然会变成她,所以她一声不吭,但是下手狠辣,几乎枪枪致命。 这样一来,后面的人就不敢往那边去了,反而又翻进了连府。 对着这堵墙的是桂平,他会用枪,但是他没杀过人,现在手都在抖,对着这些接二连三出现在对面墙头儿上的人,只能紧咬着后槽牙,两只手抱着手枪,叩响了扳机。 “京师内外巡警总厅,识相的闪开!”好在他声音还不抖,还能喊出声儿来。 但是罗旭已经听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刘俊生,照顾桂平!” 刘俊生立刻往那边偏了一点儿,啪、啪两个点射,立马就不一样了。 随着乱兵过境,连府前后排的都有房子着火了,烈烈火光之下,院子里恍如白昼。 付宁觉得不能这样下去,照这么打子弹坚持不到天亮。 他猫着腰冲到西边的厢房,会叔他们已经躲回到屋子里了。 “会叔,白灰还有吗?” 去年疫情的时候,他们用白灰垫地,现在还剩下一点儿,付宁照着上次的样子做了几个白灰的布包。 又让会叔找了些大块儿的木柴,浇了火油,一会儿有用。 他抱着白灰的布包跑回刘俊生的身边,正好赶上外面一波强攻,“刘排长,先等等!” 付宁趴在刘俊生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然后借着院子里的小树掩映,跑到了垂花门底下,把灰包往墙那边一扔。 在它飞到半空的时候,刘俊生一枪把布包打破了,洋洋洒洒的白灰撒了外面的人一头一脸。 这边的攻势停顿了,付宁又转到了罗旭那边,现在能用这个方法的只有他们两个。 刘俊生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枪法,罗旭则是在兵工厂试枪练出来的,在复杂环境下,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旭大爷的战斗意识跟不上,爬墙的人一多,就难免顾此失彼。 付宁的这个方法算是群攻,正好弥补了他的不足。 外面的乱兵是借着混乱想要发财的,自然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骨头太硬啃不动那就下一家了。 这样一来,好处是不会出现死磕的情况,不好的地方就是,敌人常换常新,他们必须保持一直是块硬骨头。 又是一波新人上来了,付宁喊了一声:“火!扔!” 会叔他们点燃了大块的木柴,用厨房的大锅兜着往外扔,伤害可能不大,但是看着唬人。 砸跑一个是一个! 堂屋里的自鸣钟打响了十二下,黑夜已经过去了一半。 院墙外面砸门、抢东西的声音开始稀疏起来,这次变乱的兵峰应该过去了。 “就是这家,点子硬,可能有好东西,再试一回!” 听着突然响起来的声音,连安的怒气顶上了天灵盖,没完没了了! “外面的兄弟,我们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那也不能让你们进来祸害!刚才也说明了,我们有新军、有警察,也不算外人,你们要是一意孤行,可别怪我们家伙不认人!” 罗旭跟着说了一句,“刘俊生,不许留手了,直接阎王点名!” 刘俊生刚才没有狠下死手,是怕成了焦点被人围攻,其他人则是没这个准头儿。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就是恼羞成怒了,“上,我还就不信了,他们打了这么半天,还能是守着弹药库了?!” 前门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乱兵踩着梯子往垂花门上爬,刘俊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柱子掩住身形,只要在墙上露了头的,直接爆头! 从后面、侧面冲上来的,也被罗旭和连安压制下去了,但是他们的子弹确实不多了。 付宁找了个洋铁桶,在西边转角的地方放好了,点了一挂一百响的鞭炮往里一扔,“乒乒乓乓”的声音藏在真实的枪声里,一下就把气势架起来了。 “大哥,他们火力太猛了,撤吧!” “撤!”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付宁紧张得靠在墙上,这波算是又扛过去了。 “隔壁的,让个地方,我过来了!” 付宁一抬头,王四姑的身影出现在中间的院墙上,人家一偏腿,轻飘飘就落地了。 “我们家东西都藏好了,我过来你们这边更安稳些。” 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那人又说话了,“军爷,军爷!这家有好东西!” 什么情况?!这是让人盯上了?! 桂平对着连安说了一句,“大哥,我听出来了,是吴飞云!” “王八蛋!今天要是老五在这儿,我高低得给他留下!” 在连安恨恨的声音里,付宁发现刘俊生不见了,再一抬头,他已经爬上了垂花门,在屋檐的掩护下,枪口向下瞄准。 阎王点名! 第193章 敢问路在何方 吴飞云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在外面喋喋不休的鼓动那些乱兵,不过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俊生点名了。 啪勾一声枪响之后,他一头扎在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本来被他鼓动得心神旌动的乱兵一下子就散开了,呼啦一下从前院跑出了大门,佝偻着腰四处踅摸。 “新军二十镇标下,这个人跟我们有私怨,都是兄弟,绕绕路吧!” 领头儿的眼睛转了转,把手一挥,“撤!” 等这群人退出了胡同,半天都没有人再进来,刘俊生趴在房檐上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了才下来。 “乱兵这回差不多推过去了。”罗旭从后面转了过来,王四姑在那边守着。 连安带着会叔扒着垂花门的门缝儿看了半天,前院地上还留着几具尸体。 突然西北方向亮起来了,大家站在院子里踮着脚张望,都小声儿议论着。 “这是怎么了?这么亮!” “着火了吧?” “那边儿是哪儿啊?” …… 罗旭看着那红色的半边天紧紧抿着嘴唇,看了看这一院子的人,又看了看扒门缝儿的连安。 “外边什么情况?” “没有动静,但是有尸首。” 罗旭让人把那些尸首都拖出去,至少得扔到胡同外面去,顺便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有的话都留下。 一说要去拖尸体,一个应声儿的都没有,连会叔都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都是平民百姓,平时干的最血腥的事儿就是杀鸡,除了家里老人,谁也没有接触过死人呐! 刘俊生一看这个架势,“我去吧!” 他当兵这几年死人见多了,最没有心理负担。 “我……我帮你!”说话的是桂平,他也害怕,但是看了看排名在前头那三个哥哥,大概谁也不是干这个事儿的料。 自己好歹是个警察,身上的煞气应该够吧? 罗旭让会叔去后面把王四姑替过来,小心驶得万年船,出去处理尸体的人必须得有人保驾护航。 刘俊生打头儿出去探了探路,看见他对着门里招了招手,王四姑先出去了,后面跟着桂平和付宁。 摸尸这件事必须是刘俊生干,王四姑警戒,付宁和桂平是负责把尸体抬出去的。 为什么是付宁来呢? 因为他自诩恐怖片看过不少,觉得自己心理承受能力比别人强一些,而且他目前还是个唯物主义者,可能后遗症小一点儿。 总之,他是陪着桂平出来了。 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吴飞云,刘俊生这枪打得准,从侧面太阳穴给开了个窟窿,确定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之后,付宁抬腿,桂平抬肩,让他脸朝下往出搬。 王四姑一手一支盒子炮走在前面,他们俩紧紧跟着,尽量不去看手上这尸体。 胡同里自然没有人,拐个弯儿上了大街就要小心了,远远近近的能听到哭嚎的声音,还有大火烧着了什么东西的噼啪声。 好在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响,所以街面上不见人露头,路边有倒在地上的人,烟虽然呛人,但是也能遮挡视线。 他们一直把吴飞云抬出去了一条胡同,扔在大街上就跑了回来。 剩下的乱兵就不用跑那么远了,只要拖出了胡同,就东一个西一个的乱丢了。 后院也一样,直接出后门,连水沟里都被他们塞了两个。 等完了事儿,他们两个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都恨不得烧锅开水秃噜一回。 堂屋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东西,罗旭正拿着一支长枪摆弄,“真够穷的,就三支汉阳造的套筒,一支毛瑟都没有。”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就不错了,拿到黑市去,最少也得值个一百大洋呢!”连安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杆毛笔,用笔杆扒拉着地上的东西。 除了零零散散的十几发子弹,还有二十来块大洋,各色的首饰也不少,几副耳坠子上都还带着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连安点了点这些东西,估算了一下价格,“还行,咱们应该不赔钱。” 何止不赔钱啊?!就那三杆长枪他们就赚了! 这玩意儿有价无市,没点儿渠道根本买不到。 连府的前后门又重新关好了,用木头杠子顶着,连着两天,他们都没出门,空气里一直弥漫着木炭的烟气,门外也总能听见有人在喊叫。 乱兵打破了正常的生活,也激发了人性里的贪婪和残酷,本来是受害者的一部分人,在这段秩序真空期里也到处闯空门,从更弱小的人身上弥补自己的损失。 但连府一直是安全的,因为附近的死尸太多了,还有人说见过他们往外抬死人,所以有想法的也都绕着他们走。 这帮人就是欺软怕硬! 直到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京报》,连府的闭关生活才算是结束。 报童能够出来送报纸,就说明街面上已经清静了。 罗旭用手指着那一列一列的文字,一个字都不能跳过。 南方政府的使团只身避入六国饭店。 各国使领馆向临时政府发出外交照会,要求保证京城时局稳定,否则他们将调动本国军队进入京城,保证外交人员和侨民安全。 这次的事件被定义为“兵变”,起因是底层官兵讨薪?! 粗略统计,京城在这次兵变中,超过五千户民宅和商铺遭到劫掠、纵火,伤亡人数不详。 乱兵冲击东安门无果,纵火焚烧建筑,东安门被焚毁,东安大街两侧一片焦土。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同意袁世凯在北京就任大总统。 …… “袁世凯赢了。”罗旭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南边那帮人本来心就不齐,领头儿的官场经验不够,再加上一帮见风使舵、各怀私心的老油条,能玩儿得过袁世凯才怪呢!” 等到三月十日袁世凯正式就任了大总统,京城里又乱起来了。 不是别的,民国了,八旗就地解散,不管你是满州八旗、蒙古八旗还是汉军旗,全都解散,理论上要遣返回原籍。 这些旗人都在京城生活了二百多年了,老家早就没人了,就算还有联系的,也多年不回去了,现在突然说你们走吧,回关外种地打猎去吧,没一个乐意的! 就算在城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是大多数人就是认准了城里更好。 见识过了世间最繁华的地方,谁还想回去土里刨食啊?! 用老人们的话说,在京城要饭都不回老家,城里要饭都能要到整个儿的干粮,回家赶上青黄不接,嚼草根都没有水灵的! 跟这件事情同步进行的,就是重录户籍,京城的人口黄册多年失修,这次动乱也有损失,所以正好借这个机会捋一捋。 不少旗人都在这次录户籍的时候把民族给改了,姓氏也都改用汉姓,像佟佳氏、刘佳氏这样从汉姓改过去的好说,直接改回来就行了,各个满洲着姓也都改了几个汉族姓氏。 桂平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户籍警,居然也能成了焦点。 首先,付宁是肯定要改成汉族的,他也不管富察氏改什么姓,他就姓付了,还有付闯、付晚晚、甚至是大福小福都得登记到他的户口上。 罗旭和连安不改民族,但是他们两个的户籍都得落到现在住着的房子里,包括连府里的这些人,户籍都得动。 吴清人在日本,户口也得落在京城,好在他家还在,桂平一路给他代办。 最后是桂平自己,富海是不愿意改民族的,他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但是桂平在警察局的师傅建议他改成汉族,而且萨克达氏改民族改姓的还真不少,他又犹豫了。 商量了两天,桂平把一家人的民族都改了,随着萨克达氏的大部分人改姓了李。 他们这里热热闹闹的改弦更张,刘俊生悄悄的离开了京城,他的伤彻底好了就得归建了,虽然他也不知道原本就被分驻各地的二十镇现在在哪里。 送走了刘俊生,付宁看了看整天无所事事的连安和罗旭,他们两个好像也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 “二哥,你技术这么好,咱们能干个兵工厂不?” 第194章 又要走?! “你活腻歪了吧?!闲得没事儿是不是该种地去了?!” 罗旭都不带看他的,跟连安两个人坐在榻上下着围棋。 “照你说的,这南边儿北边儿且得掐呢,咱们是不是能浑水摸个鱼?” “你知道一个兵工厂意味着什么吗?”罗旭把手上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掰着手指头给付宁分析。 要搞一个兵工厂最基础的得有矿,现在上哪儿找那无主的矿脉呢?找着了也保不住! 然后得有冶炼厂,想要造枪造炮可不是把铁矿石弄出来炼炼就行,得要钢,还得要好钢! 汉阳兵工厂有名吧?那是在张之洞的一手扶持下建立起来的,合湖北一省的盐税、厘金,还有两处海关的关税,才办起来的。 开办经费就是三百万两白银,维持日常的经营每年要八十万两白银。 兵工厂自己配套了金属冶炼、火药制造等工厂,就这样部分原材料还需要从国外进口,因为国内的冶炼技术提供不了合格的炮钢。 汉阳兵工厂生产一千支步枪,配不上一百把刺刀,就因为没有好钢。 现在它只能以生产手枪、步枪和子弹为主,像七五小姐和克虏伯那样的野战炮还仿制不了,只能仿制一些快炮,一年生产不了几门,质量上还不稳定。 这期间张之洞买了多少设备! 开采的、冶炼的、铸造的……,哪个也少不了,生产设备都是从德国成套进口的。 而且这些都需要人来操作,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人从哪儿来? 想搞兵工厂?没有一位甚至几位封疆大吏在你身后戳着,想都别想! 付宁让他这一通儿分析砸得清醒了不少,没错,军工产业哪朝哪代都是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罗旭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接着说。 “咱们不比汉阳兵工厂,就说弄一个只能复装子弹的小作坊,你信不信,头一批子弹刚出来,咱们立马就能让人连窝端了。 我肯定能活着,找个小屋一关,干活儿去吧!你们就挨个儿点名吧!还浑水摸鱼?你才是鱼,不!你顶多算一虾米!” 付宁听着也只能把双手举过头顶,低头认错,我错了,哥!我太天真了! 连安在一边儿听着,笑得前仰后合,等他们都说完了,拍着罗旭的肩膀说:“付宁是天真了,但是他的想法有道理,你不能闲着,要不多浪费啊!” 然后转过头,跟付宁商量:“你明天去找找那个洋行的洋人,咱们不买枪,买零件,不管新的旧的都要,也不拘是什么型号,肯定比买囫囵个儿的枪便宜,罗旭没事儿就在家攒着玩儿,弄出一支枪就能卖,这里面油水儿可不少。” 付宁刚要点头,罗旭一伸手给挡了,“哎,你们自己想发财可别带上我,过两天我就该走了。” 走?上哪儿? 面对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疑问,还有话语间满满的关心,罗旭觉得心里的褶皱都给熨平了似的。 “反正不能在京城待着了,就这几天,关老六找了我两趟了,他们结了个宗社党,想把皇上再弄回来,这不是痴人说梦嘛?!可是老不搭理他,我怕他出幺蛾子,还是避一避吧,没必要跟他硬碰。” “那就走,别搭理他!”连安对他的人身安全是有心理阴影的,一提这个他反倒成了催着走的那个了。 “不过你去哪儿,总得有个方向吧?” 罗旭想了想,“这么着吧,过些日子他要是找上你,就说我去奉天了,快清明了,不肖子孙给祖宗磕头谢罪去了。” 行,只要知道他去哪儿了就行。 付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诶呀,我还说咱们兄弟几个在这乱世里,没准儿还能打出一片天地呢,啧啧,看来没戏!” 这回连安都开始笑话他了,“你最近是不是去茶馆听书了?水浒看多了吧?怎么着,还想占山为王等招安?当炮灰你都当不上刚出炉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会叔跟头把式的跑进来说,付闯回来了! 这一句话,三个人都愣住了,然后付宁像头豹子一样往外冲,还没跑到垂花门,就迎面看见了付闯。 他什么都没说,扑过去一把就抱住了,狠狠的拍了付闯后背几下,然后拉着他转着圈儿的看。 他身后是连安和罗旭,旭大爷甚至脚上只穿了一只鞋。 两年不见了,付闯除了身上更壮实了,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他穿了身深灰色的长袍,手里提着个箱子,还有点儿文绉绉的意思。 但是一看他的手就露馅了,遍布老茧,骨节粗大,绝对不是只拿笔的手。 付宁看着他眼圈都发红了,也不说自己,只是指了指罗旭,“你小子总算回来了,快把二哥急死了,他要不是惦记你,早就跑出京城去了!” 他这么一说,把罗旭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付闯走的这条路是他谋划的,万一把兄弟坑了,他心里可是过意不去,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结果付宁早看出来了。 “那个啥……这地下还挺凉,我找鞋去。”罗旭找了个由头跑回屋去了。 连安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看着付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他连手指头都一根一根的看了,一个都不少。 “会叔,先给他下碗面!晚上多买点儿菜,把好酒拿出来!” 付宁拉着付闯往屋里走,一路上这手就没松开! 吃了一大碗面,他先去给舅舅、舅妈问安,也看看晚晚。 小姑娘长大了,两年没见到这个干爹也认生了,怯怯地躲在姥姥身后,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付闯给两位老人带了一盒参片,又拿出一个盒子对着舅妈身后晃了晃,“晚晚,干爹给你带好东西了,要不要看看?” 他蹲在地上献宝一样打开盒子,拿出了一个赛璐璐的娃娃,黄头发、蓝眼睛,穿着长长的欧式裙子。 晚晚眼睛亮了一下,看看姥姥、姥爷,又看了看爸爸,付宁对着她努了努嘴,让她接过来。 孩子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娃娃拿过来,“谢谢干爹!” 听着她清脆的声音,付闯笑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一起去了,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对儿红绸子堆的头花,花心是一对小铃铛。 还有好看的珠子手串、胖乎乎的泥娃娃、上了弦就会跳的铁皮青蛙…… 一件一件摆出来,晚晚慢慢的就从姥姥身后走出来了,再过一会儿就蹲到付闯旁边了,等到付宁跟舅舅、舅妈聊了几句之后,小丫头已经靠在付闯怀里,一口一个“爹”了。 舅妈笑呵呵的看着他们,“行了,回来了就好了!小闯,后天上家里来吃饭,可不许外道!” 付闯一个劲儿的点头,这都是他的家人了。 等到桂平回来,又是一通儿嗷呜狼嚎,他抱着付闯差点儿蹦到房梁上去。 最后是舅妈把他们轰出来的,“走吧,走吧!上你们大哥家折腾去吧,再蹦跶几下,房都塌啦!” 桂平跟付闯勾肩搭背的横着就出了门儿了,后面是舅妈的高声叮嘱,“后天都来家吃饭,别忘了!” 等他们三个走进连府二进院子的堂屋时,一桌子的菜都摆好了,地上放着七八个酒坛子。 “来,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每个人面前都倒满了酒,付闯端起杯,这第一杯酒他没敬连安、没敬付宁,敬的是罗旭。 “二哥,谢谢你给我指的路,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 两个人一碰杯,仰脖就干了,还互相亮了一下杯底,不用说话,一切都在酒里了。 付宁好不容易等他把礼走完了,拽着他坐下,一个劲儿的问:“快说说,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 第195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付闯端起酒杯又跟罗旭碰了一下,“二哥那些日子都不泡兵工厂了,天天在陆军士官学校附近溜达,还找那些同盟会的人聊天,最后通过他们牵线,让我跟着一位叫蓝天蔚的大人回了国。” 付宁觉得蓝天蔚这个名字挺熟的,想了想,应该是刘俊生提过。 这么一晃神儿的工夫,付闯已经接着说下去了,他是以亲卫的身份跟在蓝大人身边的,回国之后就到了奉天。 蓝天蔚是第二混成协的协领,驻扎在奉天北大营,与同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吴禄贞和张绍曾来往紧密。 他们本来是想借着在直隶永平进行“秋操”的名义,私藏子弹,变演习为兵变,两路夹击京城,一路在山海关截断清军的退路。 谁知道武昌起义提前了,“秋操”取消,张绍曾接到了南下镇压起义的命令,那个时候第二十镇刚刚走到昌黎,还没有领到秋操的武器。 张绍曾于是就停下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正好同盟会的彭家珍负责押运一批军火从奉天去武汉,路过滦州给他递了信儿,让他把这批军火扣下,因为那是要镇压起义的。 有了这批军火做后盾,大家心里就有底了,他们在滦州通电兵谏,提出了宪政十二条。 朝廷只能接受,因为他们离京城太近了,但凡犹豫一下,炮弹就有可能落在自己头上,可仅是表面上是诚恳的接受了,台面下的动作就开始操作上了。 吴禄贞被调离了军队,随后被暗杀,张绍曾也被解了兵权,躲进了天津租界,唯独蓝天蔚手里还有兵权。 为了呼应南方的起义,蓝天蔚就任了关外革命军大都督,在奉天策划驱逐东三省总督赵尔巽,结果被手下一个营长告密了。 起义时本该指向总督府的炮口全都转了过来,对准了起义军的指挥部,那还能怎么办呢?撤吧! 付闯一路护着蓝天蔚闯出了北大营,奉天显然是容不下他们了,只能向大连转移。 这个时候东北各地都已经动起来了,曾经去过日本的张榕也组织了起义,特别是辽南、辽西几乎是烽火遍地。 转移出来的蓝天蔚在大连受到了严密的监视,付闯只是一个亲卫,他自认不是一个动脑子的人,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蓝大人振臂一呼,应该应者甚众。 可是蓝天蔚觉得时机不到,他带着几个随行人员换了便装,悄悄到了大连码头登船去了上海。 自从回国付闯就一直用枪,但是这次逃亡路上,他又把做死士时用的飞刀装备起来了,这个东西虽然没有枪的威力大,但是隐蔽。 等到了上海,他们和一众同盟会的同志汇合了,那里的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江南大批的商人支持他们,各省的封疆大吏先后宣布独立,可以说南方已经变天了。 等到孙中山就任了临时大总统之后,蓝天蔚成为了北伐军的总指挥,统帅海陆军,向着他曾经狼狈撤退的地方又杀回来了。 付闯讲到这里,看了看一桌子的人,大家都顾不上吃喝,全都瞪着大眼睛等着他往下讲,见他不说了,都拍着桌子催他。 “我们是坐着军舰出来的,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船。”付闯用手比划着,给他们描述那舰艇有多大。 “三艘巡洋舰、六艘炮艇,蓝大人一声令下,同时从吴淞起锚,直指烟台!听着船上的汽笛拉着那长声,我觉得血都烧起来了!” 听着他的描述,付宁仿佛看见了一支舰队在大海上劈波斩浪,船头上站着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身后是士气高涨的士兵,一路高歌猛进的情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北伐军在烟台登陆,势如破竹的先后攻下了登州、黄县,打通了北洋门户,把战火烧到了京畿之地,切断了朝廷从京城走海路撤退的路线。 这个时候,有消息说,蒙古有异动,吉林、黑龙江都有“勤王军”要南下。 蓝天蔚又带着北伐军从烟台渡海,在辽东半岛的多个地点同时登陆,一举拿下了庄河、大连,然后向西平推。 付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对罗旭说:“用蓝大人的话说,我们就牢牢扼住了辽西咽喉,东北的勤王军不能南下,蒙古的骑兵也可以监视,紫禁城里的小皇上更别想过山海关回他们的那个龙兴之地,革命必成!” 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看着罗旭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桌子上除了他都是旗人,二哥还是宗室,可他却是跟着同盟会一路从南打到北,把他们的皇朝给颠覆了,他心里有点儿不敢面对他们。 罗旭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站起来给他手里的酒杯满上,自己也干了一个,“老五,你别忘了,这条路是我给你谋划的,我难道不知道这帮人是要干什么吗?要说挖祖宗基业的墙角,我比你动手可早!” 连安也站起来陪了一杯,拉着两个人坐下,罗旭接着说:“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们,这个国家走到今天必须要有变化了,你翻翻那些史书,哪里有千秋万代的朝代?” 把话说开了,酒桌上的气氛都轻松下来了,连安指着那些菜招呼他们快吃,不能干喝酒啊。 付宁对后面的事情更好奇,“那你怎么就回来了呢?革命成功了,你不在军队里干了?” 付闯摇了摇头,自从南北议和开始,蓝天蔚就不再带兵了,袁世凯就任大总统之后,给了他一个海军总长的职位。 但是蓝天蔚给辞了,前些日子更是出国去欧洲考察了,他不带兵,也就不需要他这个半路靠过来的亲卫了。 “哥,不是没人要我!蓝大人前脚卸任出国,后脚就有人招揽我,都是贴身的警卫班、警卫排的位置,可是我不想去!” 付闯特别认真的问罗旭:“二哥,我们当初奉天起义的时候,就是要驱逐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成立军政府,为了这个从北方逃到南方,又从南方打到北方,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呐! 最后革命成功了,皇上没了,政府也成立了,东北封了新的奉天都督,还是赵尔巽! 我不明白,我堵得慌!革命成功了,可是原来是谁当官儿,现在还是谁,原来怎么管老百姓,现在也还一样,那我们这两年不是白打了?!” 付闯想不明白,更不想给那些不相干的人卖命,他回绝了那些招揽他的人,孤身回到了京城,想找自己的兄弟们念叨念叨。 听着他的话,桌子上的人都是若有所思,桂平脸上是迷茫,罗旭嘴边噙着一丝冷笑,连安皱着眉头看着付宁,而付宁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啃着烧鸡。 这个问题的层次太高了,付宁觉得这就不是他们这几只小虾米能够得着的,与其烦恼这个,不如多吃一口。 罗旭看着他,手痒痒的拿筷子敲了他脑袋一下,才跟付闯说:“你回来就对了!往后各个势力之间的角力少不了,咱们犯不着为了他们私人的欲望去拼命,好好儿歇两年,看看形势再说。” 吃完了这顿团圆饭,没过两天罗旭就跑了,他一点儿都不想沾上宗社党的边儿。 付闯每天沉迷于带着晚晚到处玩儿,还教孩子打拳、扎马步。 而付宁则是准备去宣化,他一直惦记着安晨冬,安府也去了好几回,连大有都没见到,府上的人只说他是去南方接人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关六爷常待着的那个茶馆也去了,掌柜的早就换了,新来的这个是个纯粹的生意人,跟安晨冬没有关系。 眼看这天越来越暖和,付宁咬咬牙决定先走,不能误了农时。 就在这样一个和煦的下午,大有敲响了小院儿的大门。 第196章 大犟种 付宁那个时候正带着大福小福装箱子,一开门就看见了大有,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安晨冬。 “慕寒!”付宁伸手把大有扒拉到一边去,想扑过去拉住安晨冬,结果一下绊在了门槛上。 要不是大有及时伸手拽了一把,他有可能在见到安晨冬的那一刻就直接给人家磕一个。 “付先生,您可慢着点儿,让我们少爷进去说吧。” “对,对,进来说!” 付宁拉着人进了院子,迫不及待的仔细打量着这位一年没见的老朋友。 安晨冬的变化可以说得上是天翻地覆的,不是长相、不是衣着,而是气质。 以前的安慕寒身上不仅是书卷气浓,而且整个儿人是平和软糯的。 现在他虽然也是微微笑着站在院子里,但是身上散发出的锋芒却是直剐人的脸皮。 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加上一顶礼帽,衬着他的脸色也比以前黑了。 哎~~~? 付宁凑到他近前看了看,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一侧的耳朵前面划过。 他指着安晨冬是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最后也只能在他肩膀上捶了两下,“你这个书呆子,到底还是上前线了吧?” “也没有冲到最前面去。”安慕寒伸手把礼帽摘了下来,露出了他半长不短的头发,还有弯弯曲曲的伤痕趴在头皮上没有完全隐藏住。 “哎?你的手?”付宁眼尖的看见了什么,一把攥住他想要藏起来的左手,发现小拇指短了一截。 “嗐,没什么大事儿,平时也用不着它。” 付宁叹了口气,这个大犟种啊! 还好,至少还活着,看起来也没呆没傻的。 “走,进屋去,你可得跟我好好说说。” “今天先不聊了。”安晨冬拒绝了他的邀请,“我前天刚到京城,先安排公事,今天家里的人也该到了,我得接她们去,到你这儿来是特意让你放心的,三天之后我休息,到我家去,我们细聊。” 行!付宁答应得爽快,送走了客人,告诉大福小福先不着急装东西了,他们过几天再走。 连安家里有原先宫里赏下来的祛疤膏,付宁跟他要了两盒,又提了一盒奶饽饽,走到安府门口的时候,老远大有就迎过来了。 “付先生,我们少爷一直等着您呢。” 安晨冬老早就站在院子里了,看见他进来,几步迎过来,一手拉着他进屋,一边高声叫着,“秀萍,抱着孩子来见见我兄弟。” 一个圆脸的俏丽女人边应着声,边抱着个胖娃娃从屋里出来了。 “来,这是我夫人和孩子。”安晨冬把那个胖娃娃接过来,点着他的小脸给付宁介绍。 “嫂子好!这孩子长得真是有福气!”付宁跟着逗了那娃娃几下,从兜里掏出一副长命锁给他挂上,“长命百岁,平安康泰。” “让您破费了,等年下了让孩子给您磕头去。”安少夫人大大方方的给付宁道谢,又把孩子抱过去了。 “母亲让我中午带着孩子过去,你们聊吧,菜都摆好了,想聊多久就聊多久,今天我们在那院住了。” 堂屋里果然摆了一桌好菜,居然还有一壶酒。 付宁拿起来闻了闻,还有点儿酒味儿,“你现在酒量见长啊。” “我喝不了,给你预备的。” 两个人坐在桌子边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是有些语塞。 付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你这个大犟种,我是真的佩服!” 话只要是开了头儿,后面就顺当起来了,安晨冬举着茶杯陪着,也说起来这一年的故事。 他是借着带新婚妻子回老家过年的名头去的南方,安顿好家人,他就跟江宁城里的同盟会成员联系上了。 那时都还没有举事的计划,他被派到上海接应从日本回来的同志,同时接收同盟会从海外募集到的物资,从资金到武器他都经过手。 武昌起义打响之后,安晨冬才跟着回到了江宁,那时正是起义军跟清军在江宁展开反复争夺的时候。 而他对江宁比较熟悉,就跟着小股部队先行潜进了城里,给城外的炮兵指示目标,同时伺机夺取城门。 那段时间他没干别的,就是跟着革命军抢阵地、守阵地,炮弹在脑袋顶上呼呼飞,爆炸的碎片总能带走几条人命,他脑袋跟手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江宁城他们还是夺回来了,随着南方省份一个接着一个的独立,江宁成了南京,还迎来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位临时大总统。 等到南北议和,袁世凯成了大总统,要在北京就任,原来在南京任职的官员都要北上,他也就跟着回来了。 “革命胜利了,我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做回本来的工作了,这次我就是跟着农林部的宋总长一起进京的。” “你进农林部了?好事啊!得碰一个!” 安晨冬把茶杯放下,凑过来让付宁猜,“你知道宋总长现在住在哪儿吗?” 那付宁上哪儿知道去啊?! “嘿嘿,中央农事试验场!他就住在畅春堂,就是当年慈禧太后去农事试验场赏花休息的地方,你还记得我的那些土豆吗?” 那还能忘了?!那些土豆秧子可是让安大人结结实实掉了一回眼泪呢。 “这次回来我还见到了不少熟人呢,蔡大人还在呢,就是那几个老笔帖式都走得差不多了。” 安晨冬还特意去库房看了看,自他和付宁离开之后,大概也没有人去整理,库房里什么都没变,那辆拖拉机疏于保养,都有些生锈了。 他专门找人给那拖拉机好好上了油,蔡大人跟着他跑前跑后的,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绝对把这机器保养得跟新的一样。 说到这儿,安晨冬终于说到了主题,“静安,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将来的安排。” 他知道付宁肯定是会在育种上继续下功夫的,而自己现在是农务司的主事,没法儿像以前那样扎到宣化去了,但是研究不会停,实验那一块儿就全交给大有了。 付宁的助手还没有培养出来,撒不了手,他们两个总得留一个专职做研究的。 他本来是想把付宁弄回试验场的,但是南北部门一合并,人员本来就冗余。 而且中央农事试验场还要保持对外开放的状态,又是动物园,又是植物园,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 于是安晨冬翻了半天的机构名录,找到了这么个地方,“静安,咱们在宣化的两块地方都是察哈尔都统署的地盘,现在察哈尔是个专区,它下面没有农林试验场,但是有个实业厅,我想把你挂到那里。” 他跟付宁分析起了利弊,挂到实业厅,付宁就有了政府雇员的身份,每个月都有工资,而且有他在农林部撑着,付宁也不用坐班,可以踏踏实实在赵家庄研究他的玉米。 将来他们的玉米和土豆的育种有了突破,可以走官方渠道进行大面积的种植验证,成功了也可以由官方出面进行推广。 不方便的地方就是察哈尔实业厅在张家口,每个月领工资跑得太远,而且地方上比中央农事试验场挣的少,一个月只有十五块钱。 看着安晨冬有些歉意的目光,付宁都想站到房顶上蹦几下了,一个月十五块钱! 多少算多啊?!原来同文馆翻译书稿,一万字才给他一块钱,这一个月工资都顶上一本书了! 不说在赵家庄花不了多少钱,就是在京城生活,没有房租的情况下,一个月五块钱就能过得很不错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付宁忙不迭的点头,“没问题,这个安排很好了,就听你的!” 不过提到了张家口,付宁又想起故人来了。 “慕寒,跟咱们一块儿找查理买枪的那个李飞仙现在怎么样了?” 第197章 晨丰与宁新 听到这个名字,安晨冬沉默了一会儿说:“李兄,牺牲了。” 其实看着他不说话,付宁心里就有了猜测。 李飞仙从京城回去之后,在张家口办起了自己的医院,他医术确实精湛,尤其是外科,所以渐渐也有了些小名气。 张家口附近的工地很多,京张铁路虽然已经通车了,但是铁道还在往绥远那边修,所以常有受了外伤的工人来求医。 他也因此结交了不少有号召力的工头儿,暗地里组建了一支突击队。 武昌起义打响之后,他跟宣化地区的同盟会成员也打算组织起义进行呼应,就向同盟会华北地区的总负责人提出了申请,希望得到一些武器的支援。 而这位总负责人就是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汪兆铭,他没有同意李飞仙的申请。 于是当初通过查理买的那些枪就成了张家口起义最后的底牌。 由于清政府紧紧盯着枪炮这些热武器在民间的流动,所以这批枪买回来以后,一直都暂存在洋行,现在需要把它们秘密的运回张家口。 而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安晨冬拿了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擎在手里,“当初买枪的时候你就提醒过他,秘密的事情一定要用有经验的人,新手容易出纰漏,可惜他没放在心上。” 当然也可能是他手上真的是没有什么有经验的人。 李飞仙组织了几队人马分批去天津把枪运回来,开始还是顺利的,直到最后一批枪运回来的时候,押运的人慌乱的神情引起了火车上暗探的注意。 等到他们在张家口一下火车,立刻就被抓起来了,严刑拷打之下,不仅供出了李飞仙等人,还把他们在张家口的据点全都交代了。 当天晚上,察哈尔都统署就出动人手把同盟会的人一网打尽,张家口起义就这么流产了。 而包括李飞仙在内的这几个组织者,几天之内就全都被处决了。 付宁听着这些描述,心里很是唏嘘,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流血牺牲的时代,但是这次是一个他真的认识的人死去了,那个感觉跟看着书上写的文字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端起酒杯向天祝祷了一下,翻手就把酒水撒在了地上,算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看着气氛沉重下来了,安晨冬故作轻松的给付宁倒上酒,转移了一下话题。 “静安,咱们在土豆和玉米上下了那么多的功夫,现在也有了方向和突破,那是不是应该给我们的新品种起个名字啊?” 好像是应该有个名字了,付宁顺着他的思路就走了。 这些年他的玉米一直都是数字编号,什么本地一号、美一号、八一号之类的,现在他手上终于有了抗旱性征明显的品种,总不能还叫旱一号吧?!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浮现出了一丝狡黠的意味。 “当然得起个好名字,咱们不许说,写下来。”付宁提议道。 安晨冬思索了一下,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付宁也是同样的操作。 等写好了,都用手盖着,嘴里一起说着:“一、二,开!” 两个人第一时间伸着脖子去看对方写的是什么,然后都是一愣,随即就是一阵大笑。 付宁写的是:晨丰。 安晨冬写的是:宁新。 什么叫心有灵犀?!这不就是嘛! 他们不约而同的把对方的名字包含在了自己研发品种的名字里。 这就有点儿兄弟永远与我并肩的意思了。 “喝一杯!必须得喝一杯!”付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又给另一个酒杯里倒上一杯底的酒,然后用茶加满。 “为知己干杯!” 两个人一饮而尽,“嗯?”安晨冬皱着眉头看着喝干了的杯子,“这酒有点儿像街角的那家酒馆啊?” 他略略一琢磨就恍然大悟,“他那酒兑水了,对不对?” “哈、哈、哈!”付宁拍着大腿笑,“你终于明白了,那掌柜的可比我掺得多,这一杯底儿酒他能兑出半壶来!” 安晨冬一杯水酒下肚,一会儿的工夫脸颊上就飞起两团红晕,话也多起来了,思路也开始跳跃起来了。 他一会儿拿筷子在桌子上画图,跟付宁说着自己在实验田的远大规划。 一会儿又开始跟他讲自己在江宁城的经历,绘声绘色的描述那炮弹有多大,爆炸的声音有多响。 还讲起自己在中央农事试验场跟人起了分歧,那帮前朝的老官僚是怎么推诿扯皮,他说不过他们,直接把随身的手枪掏出来拍在桌子上,他们立马老实了。 别说,说就是我在江宁城为了革命拼搏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呢? 末了,他还总结了一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帮酸儒,没事的时候标榜自己的文人风骨,真碰上事儿了,这把骨头没有二两重! 真正的风骨百折不弯,也只有在生死逆境里,才能看清楚! 这场酣畅淋漓的酒局,从中午喝到了晚上,从天亮喝到了天黑。 喝到最后,付宁都迷糊了,跟安晨冬一块儿在院子里撒酒疯,非让大有扛了个梯子来,要爬到房顶上去赏月。 连安老夫人都惊动了,怕摔坏了,硬是让人把他们从梯子上架下来。 安晨冬还紧扒着房檐在那儿朗诵:我欲乘风归去,…… 反正第二天酒醒之后,付宁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光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时间冲淡一切,等到明年过年的时候,老夫人能把这事儿忘了,要不自己都不好意思上门拜年了。 安晨冬让他等两天再走,自己从农林部给他弄一个任命书,也得跟察哈尔专区实业厅打好招呼,到时候付宁直接去报到,正好能把这个月的薪水一起领了。 但是天时不等人,大有去果子园安排今年的种植实验了,赵家庄这边怎么办? 大福、小福种地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么两个半大孩子上路,付宁实在是不放心。 本来付闯是打算在京城多待几天,好好陪着晚晚,看见他发愁,就直接说他送他们俩一趟,正好也能看看赵三奶奶。 这一路上他得教这两个孩子赶车,将来他们能独当一面了,付宁也能轻松些。 等到农林部的任命书下来,这些人都走了半个月了。 付宁提着个箱子,站在了火车站,车头呼哧呼哧的冒着白烟,月台上除了行色匆匆的旅客,还有往来兜售各种商品的小贩,有卖烧鸡熟食的、有卖果子的、有卖烧饼的,还有跑来跑去卖报纸画报的…… 这个时候的火车速度不快,他咣当了将近一天才到站,跟着人流走下月台,路两边有不少带着篷的骡车,车把式抱着鞭子招揽生意。 张家口的天气是夏天暴晒、冬天寒冷、春秋多风,坐敞篷的车太遭罪,所以这些载客的车都配着车篷子。 付宁人生地不熟的,当然是租车方便了,他去的又是衙门口,宰他的可能性也不是太大。 从火车站到察哈尔实业厅,骡车晃晃悠悠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等他下车的时候,人都晃得有些迷糊了。 算了车钱,他站在街边上打量着这座正处在农耕与游牧文明交界线上的城市。 这里的建筑风格更加粗犷,店门前的招子都比京城大上一圈儿。 来来往往的人有穿长袍的,有穿蒙古袍子的,他还看见了几个白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人都长得壮实。 等付宁把气喘匀实了,刚说要进实业厅的大门,不远处有人叫他,“付先生?您怎么到张家口了?” 谁叫他?自己在这儿应该没熟人吧? 付宁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警察。 不同于那些巡警,他身上的警服笔挺,帽子也戴得板正,脚下还蹬着双皮靴。 付宁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过了片刻突然一拍脑门。 他怎么当了警察了? 第198章 黄琛 “黄掌柜的?您这是高升了?” 听着付宁的问话,那人笑了一下,几步就走到了他身边。 还是那样挺得笔直的腰杆,和那好像永远在微笑的脸,这不就是当初那个茶馆掌柜的嘛! 关老六在茶馆后院作威作福,估计也想不到这个天天能看见的掌柜的是个革命党。 前些日子付宁放心不下安晨冬,还去了那个茶馆想找一找他,打听打听南边儿的消息,结果扑空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人家还成了警察! “付先生怎么也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付宁把手里拿着的任命书在他眼前一晃,“我到实业厅来报到。” “哦,这个时间?”黄掌柜的看了看太阳,“你可能找不到人了。” 今天也确实晚了些,付宁心里也没底,他三两步跑进了实业厅的院子,果然被门卫拦下来告知,今天下班了,要办事明天请早。 唉~~~,找家旅馆先住下吧。 付宁有些失望的出了门,却发现那个姓黄的还在原地没动,看见自己出来,还是笑眯眯的模样。 “付先生,今天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吃个饭吧,我请客。” 付宁当然没意见,本来就到饭点儿了,而且他也确实对这个人挺好奇的。 “我叫黄琛,应该长你几岁,叫个哥就行了,别老叫我掌柜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还有产业呢。” 听着他半开玩笑的抱怨,付宁也知道自己唐突了,赶紧抱拳行礼,“黄兄,失礼了。” “那你等我一下,我把这身衣服换了。”黄琛说着话就过了马路,往斜对面走。 付宁跟在他后面走了一阵,发现警察厅跟实业厅居然离得挺近。 不一会儿,黄琛就换了便装出来,伸手叫了两辆洋车,“去福全馆。” 付宁是第一次来张家口,东南西北都找不明白呢,坐在车上看哪儿都新鲜。 洋车三拐两拐就带着两个人穿梭在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里。 付宁看着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飞快的后退,在微微天光中辨认着那些招牌,茶叶、皮毛、银楼、戏院…… 走在路边的行人有穿长袍的,有穿短衣的,有穿西装的,还有人穿的蒙古袍子。 彪形大汉提着酒壶在畅饮,文质彬彬的先生在最后的余晖里互相拱手作别。 一切尽显着这里与京城迥异的风貌。 等到了地方,付宁才发现这饭馆还真不小,一进门儿就有伙计迎上来,“黄处长,您里边请,平时坐的那个隔间给您留着呢!” 跟在领路的伙计身后,他们上了二层,在一个靠近大厅的隔间里坐下了。 付宁把手搭在栏杆上,正好向下能看到整个儿饭馆的一层大厅,有伙计托着大托盘上菜、收桌,也有人穿梭在各个酒桌间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口音汇聚一堂。 黄琛并没有点菜,让他们看着来,伙计送上来茶水就下去了。 “尝尝这儿的茶吧,与京城可是不一样。” 付宁小小的呷了一口,他也不是个品茶的人,要是连安、罗旭在这儿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他就只有一句:还行,不难喝。 “黄兄……” “叫琛哥。” 付宁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立马从善如流的改了,“琛哥怎么跑到察哈尔来了?” “我自己申请的,皇上没了,可是孙先生也没能当上大总统,他是为了减少牺牲而退让,但是那些当官的嘴脸我也是看够了,不如离远着点儿,心里舒服。” 黄琛是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上来就把自己的立场挑明了,“付先生跟实业厅有什么关系?” 付宁觉得这位爷岁数是比自己大点儿,但是骨头上都刻着“愤青”俩字,万一自己戳了他的肺管子,搞不好能挨顿揍。 他诚诚恳恳的把自己只是挂在实业厅底下,平时还是以育种研究为主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琛听了有些遗憾的说:“我还以为你就能在实业厅上班了,我也算在这个地方有个能说话的人了。” 听这意思,这大哥有点儿空虚、寂寞、冷啊。 付宁还没仔细问,伙计敲了敲门来上菜了。 “尝尝这个,烩南北!江南的竹笋、塞外的口蘑,出了张家口可就吃不着这么正宗的了。” 黄琛一边儿给付宁倒酒,一边儿给他介绍桌子上的菜,可是他酒壶都还没放下呢,就听见旁边的隔间里有人大声说话。 福全馆的包厢有两种,一种是实打实的砖墙砌的隔断,隔音效果好,另一种是用木隔扇做隔断的,只能隔绝视线,隔音一般。 黄琛带着付宁坐的这个隔间就是木隔扇的。 旁边的人可能是多喝了几杯,情绪也激动,说话的声音就高起来了。 “这个黄疯子,也不知道在朝里有什么关系,直接到了咱们察哈尔就是警察厅的处长,刚来一个多月,瞧他那个嚣张,就没有他不插手的事!你们等着,等我有工夫的,我……” 后边就没声儿了,因为黄琛一脚就把他们隔间的门给踹开了,“现在有工夫吗?我想看看你能怎么着?” 付宁没动弹,坐在桌子边上慢条斯理的喝着砖茶,黄疯子?有点儿意思! 紧接着旁边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估摸着桌子上的碗碟都不剩什么了,“嗷嗷”几声嚎叫之后,就是一堆人劝架的声音。 伙计早就跑着去找掌柜的了,他可担不住这样的事儿。 一会儿,一个胖胖的老头儿嗖嗖的就跑过来了,那速度跟体型完全不成正比,不过黄琛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隔间。 那老头儿陪着他进来,跟付宁点头哈腰的打了招呼,就开始劝解。 “黄处长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几个小子就是喝多了才口出狂言,可他们家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您抬抬手,我让他们赔钱了,您这边儿的钱算我的,再上壶酒,算是压惊了!” 黄琛倒也没难为他,说了几句就让他走了,然后看着付宁说:“怎么样?热闹吧?!” “您怎么得了疯子的诨号呢?想当初在京城的大茶馆,您也是游刃有余啊?” 而黄琛的回答居然是,“我看不得那些大老爷们整天和稀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尸位素餐?那我就都给他们扬了!” 他滔滔不绝的跟付宁说了说自己这一个月的丰功伟绩。 自从到了察哈尔,他才不管什么职责范围呢,缉过私、抓过赌、逮过小偷小摸、查过贪污受贿,还破获了两起抢劫杀人案,搅和得整个儿察哈尔都统署团团转。 这么着就得了个“黄疯子”的外号。 吃完了饭,付宁本想去找间旅馆,谁知道黄琛拉着他就不撒手,直接把他拉到自己家去了。 黄琛家就在警察厅后面,非常朴素的一个小院子,他们俩摸着黑进去,一个人没有,确实显得冷清。 “琛哥家眷还没过来?” “我没有家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黄琛点了盏煤油灯,“所以乍一听说你要来实业厅,我都激动了,以为可有个伴儿了,谁知道你就是个挂名的!” 黄琛从柜子里把备用的被褥抱出来,铺在客房的炕上,嘴里就没闲着。 他说明天一早亲自陪着付宁去报到,察哈尔都统署的官吏几乎都是前朝留任的,怕他们仗势欺人。 第二天,付宁确实在实业厅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办事的,人家还懒洋洋的爱搭不理。 黄琛在边儿上咳嗽了一声,“你们实业厅架子不小啊,人家农林部直接下来的,也这么怠慢着?” 办事的一抬眼看见倚着门框的黄琛,舌头都打了个结,“黄疯……处长,您今天不忙啊?这是您朋友?” “算是吧,有人交代我接待一下,我就来了。” 办事的态度立马端正了,看了看付宁的任命书,唰唰几笔就登记上了。 还特别不好意思的说,上面都沟通过了,付宁在实业厅不坐班,不过他们也没有经费拨给他,每年还得收他的工作总结。 付宁当然知道,拿着人家的工资,写个总结还不应该?! 报完到他就该走了,黄琛一路把他送上了火车,还不住的说,下个月来的时候一定要来找他。 看着他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的身影,付宁觉得这个人真是孤独。 而付闯听完他的叙述之后,只说了一句话:“离他远点儿,这家伙有毛病!” 第199章 库伦 啥?有病? 有故事啊! 付宁本来正端着碗煮尜尜儿扒拉得正香,一听这个把脑袋从碗里拔出来,上半身都倾过去了。 旁边的大福、小福也都抬着头等他接着说,看着这六只眼睛,付闯突然觉得压力还挺大,特意停了一停,组织了一下语言。 在南北议和的时候,他们手下的革命军里有一个连长,就有点儿黄疯子这样。 他加入同盟会好几年了,大大小小的起义参加了不少,运气挺好,起义虽然都没成功,但是人一直都活着。 而且他经常要提前摸进要进行起义的城市潜伏一段时间,做一些前期的侦查、策反、武器准备一类的工作。 等到他们开始从南往北打的时候,他就要求到军队里来,说是这么多年谨小慎微,现在要反攻了,他想痛快痛快。 那肯定行啊! 不仅让他进了军队,还给了他一个连长的职位。 他就跟着一起打到了北方,这一路上一点儿纰漏都没出,可等到南北议和的时候,他就受不了了。 跟黄疯子一样,他接受不了袁世凯当了大总统,觉得上边这帮人背叛了孙先生,背叛了他们这些年牺牲的同志。 而且不打仗了,他就闲下来了,整天疑神疑鬼的,不是说这个有二心,就是说那个要投敌,把手下的这个连整得是怨气冲天。 有一天晚上,他半夜查哨,发现当值的那个排没有放流动哨,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他让人把那个排的人都绑了,说他们通敌,故意要把敌人放进来,所以才把流动哨撤了。 这大帽子一扣,他就要把这个排的人都给军法从事了。 当时那个排长就喊冤了,现在不是战时,又是在一地固定驻扎,用不着流动哨,所有的军队都是这样的。 这个连长把脑袋一扬就是不听,催着手下的人把他们都处决了,任是谁求情都不行。 他是空降的连长,这些排长和大头兵可都是一个战壕里滚了好几年的,就是有新补充的兵员,看着这事儿那也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今天他找了这么个借口,就把这么多兄弟处决了,明天呢?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这么一想,捆人的那几个兵手底下可就松了,那个排长头一个挣脱了绳子,冲过去就把连长给打趴下了。 后面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往上扑,平时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那是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那咱们就是我死定了,你也别想活! 就这么着这一个排的人,生生是赤手空拳把连长给打死了。 等到营长来处理的时候,犯了难了,求情的人太多了,死了的这个连长愣是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的。 还说别的队伍也都看着呢,处理不好容易哗变。 营长不敢专断,一级一级往上报,最后都报到管带那里了,才有人拍了板。 那个连长就算是战场牺牲,给家里发抚恤金,那个排长撤了,整个儿排的人都编进敢死队,下次有战事,他们头一个冲锋。 这事儿才算是了了。 他是跟在蓝大人身边听着汇报的,当时司令部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参谋,他说这个连长属于是坐下病了。 他那是一根筋老绷着,绷出毛病来了,想事情也好,看人也好,就老是跑偏。 原来对敌人的时候,多疑惯了,等到都是自己人了,他还是多疑,就只能内斗了。 付闯听着付宁念叨这个黄疯子的事儿,就想起这茬儿来了,他觉得不如让这个人继续当暗探,慢慢过渡回来,可能还有救。 付宁听着这些故事,觉得这都应该算是心理疾病,但现在也没有心理医生那一说。 大福、小福听完了故事,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饭吃干净了,筷子都没撂下,直接跟付宁说:“先生,没吃饱。” 付宁看看他们那比自己大了两圈儿的碗,干净得都不用刷,“你们俩真是半大小子,太能吃了!我再煮一锅去。” 刚站起来,付闯加了一句,“还有我,我也要。” 付宁转着圈儿的看了他们一眼,心想:幸亏爷有工资了,要不就这三个大肚汉,怎么养活啊。 煮尜尜儿是把棒子面和成团,擀开了,切成小丁儿,放在笸箩里,撒上棒子面,跟摇煤球似的晃悠,那些小丁儿的边角就都圆润了。 倒在锅里煮熟了,临出锅儿的时候撒上一把野菜,盛到碗里浇一勺老腌咸菜的汤。 富裕的就多煮尜尜儿少放菜,日子紧的就多搁点儿野菜,这个东西比棒子面粥多用不了多少面,但是能顶时候。 付宁手上一边儿干着活儿,脑子里还在琢磨黄琛。 他觉得黄疯子跟付闯说的那个连长还是不一样,还没到那个程度。 黄琛是典型的我不爽、你也别想舒服,虽然疯批,但是都还在规则以内折腾。 而且就像那天在福全馆挨揍的那人说的,他空降到察哈尔警察厅就是处长,不保准儿他背后就戳着谁呢?! 想是这么想,等到再去张家口领工资的时候,付宁还是把付闯给拉上了。 谁知道过了两个月,黄琛的病是不是更严重了啊?! 可是他这次到张家口,却没有见到人。 实业厅的人给了付宁一个信封,里面有张纸条,是黄琛留给他的,说是有要事北行了,有缘再聚。 这怎么看着都像绝笔! 再一摸信封里还有个硬硬的东西,倒出来一看,钥匙! 付宁和付闯面面相觑,他们做了多少预案都用不上了。 因为付宁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所以他跟实业厅的人说好了,今年的工资这次就领完了。 等明年的工资分两次领,四月份领上半年的,十月份领下半年,省得倒腾。 而且上半年他给实业厅交一份工作计划,下半年交一份工作总结。 领完了工资,他们两个在路边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屉羊肉烧卖,两碗羊杂汤,坐下来也没着急吃,而是侧着耳朵听听周围人在说什么。 这样的小馆子在张家口遍地都是,从早到晚都煮着大壶的砖茶,只要买了吃食,茶水随便喝。 所以每天都有不少人在这里耗时间,一边儿喝茶,一边儿聊大天,算是全城的消息集散点。 在这些人的热烈交谈中,有一个地名被反复提起:库伦。 库伦的王公去俄国了。 听说他们在圣彼得堡开会。 库伦的兵往南边来了,推进的还挺快的。 听说俄国在库伦有特权,不许汉人往那边去。 还有人小声说,库伦的王公给这边的盟主、旗主都送信了。 …… 库伦是哪儿啊? 付宁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都没找出来一个叫库伦的地方。 只能通过茶客们的只言片语判断,这个地方在张家口以北,应该还离得挺远。 张家口北边不就是内蒙古吗?再远就是……外蒙! 应该就是外蒙了,想起黄琛留下的纸条,估计这疯子是干这个去了。 两个人把烧卖和汤都吃完了,直接就奔黄琛家去了。 那把钥匙果然是开黄家大门的,一推房门一股尘土就腾起来了,也不知道黄琛走了多久。 付闯把付宁护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把房间探查了一遍,没有什么异样。 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付宁亲启。 付宁打开一看,里面是这房子的房契,还有一封信。 黄琛在信里说:戎马多年,身无长物,现在这幢房子是他的唯一财产,如果他这次不能南归,就送给付宁了,算是他捐助实业厅的育种研究,希望早日有成果,能够多救些百姓。 付宁觉得手里的几张纸一下子就沉重起来了,不管黄琛是不是那些人嘴里的“黄疯子”,现在也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他抬头看了看北方,库伦,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00章 不速之客 付宁两兄弟在黄琛家等了两天,确定主人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这房契还是得带走,就算这里是警察厅后身,时间长了也备不住有闯空门的。 付宁写了一封回信放在了桌子上,告诉黄琛:房契他带走了,会交给京城的人保管,至于他们的住址,黄处长应该知道,到时候可以找他,也可以自己去取。 带着今年下半年的工资,付宁回到了赵家庄,这可是笔巨款,幸亏有付闯跟着,他心里还踏实些。 大福和小福都上手了,今年的活儿干得特别好,实验数据也记得齐整,付宁决定给他们俩也发工资。 钱是不多,一年十块钱,但是包吃包住啊。 付宁觉得自己这应该不算剥削吧? 但是那两个兄弟的反应真的是太大了。 俩人欢呼了一阵子,又抱在一起蹦了半天,拍着胸脯跟付宁保证,他们就长在这块地里了,就看着这些玉米,绝对一粒都不会少! 大福噙着眼泪跟他说,原来他们村里的好把式,忙活一年也就混个将将吃饱,哪里落得下什么现钱啊?! 有这兄弟俩拼命干,付宁真的是轻松了不少,等到秋后一统计,在尽量减少灌溉的情况下,还真的有一部分玉米显现出了比较明显的抗旱基因。 把这些种子都收好,如果明年的试种还能保持住这个性征,那它就是自己的“晨丰一号”了。 等到他们的玉米都收完了,黄琛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付宁又跑了一趟果子园,帮着大有把实验记录整理妥当,就一起启程回京城了。 可他把资料交接给安晨冬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付宁觑了左右无人,悄悄问他:“怎么了?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宋总长辞官了,我本也想追随南去,奈何没能成行。” 农林部总长辞官了?为什么啊? 安晨冬说是,他们成立了国民党,宋总长辞官是为了南下准备参、众两院的选举。 听到这些词儿连到一块儿,付宁觉得挺梦幻的,参、众两院? 在他印象里,这个词儿总是跟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联系在一块儿。 “你们宋总长叫什么啊?” “宋教仁。” 啊?! 宋教仁?! 他当过农林部总长?! 他是哪年遇刺身亡的来着?反正挺早。 历史书上他应该就是一句话,干过什么也没有,考评价人物的时候都轮不着他。 付宁问安晨冬:“那你跟他有联系吗?” “没有,他是总长,我只是下面一个司的主事,上面还有次长、司长、理事,差着好几级呢!” 安晨冬仔细看了看他,歪着头问付闯:“你哥是不是把脑袋磕着了?” 付宁心想,得,这回他都让个书呆子当成傻子了。 但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那我们给他写个信,提醒出门注意安全,他能收着吗?” 这回连付闯都诧异的看着他。 “这个不好说。”安晨冬估计了一下,“就算是收着了,也会当是有政敌挑衅或是恐吓吧?你听着什么信儿了?” “没有。”付宁连连摆手,“我就是觉得时局又不太稳定,干什么都得多加小心,而且你那么愿意追随他,他肯定也不是凡人。” 然后就接着说起了在张家口听到的传闻,把话题往库伦身上引了。 安晨冬也跟着他讨论几句,这个事儿才算是圆了过去。 可等他们回到麻线胡同的时候,还没看见连安,就见院子里有个人嘴里磨磨叨叨的嗖嗖转圈儿。 “二哥,你从奉天回来了?” 付宁刚一张嘴,就让跑过来的连安给拽走了,“别惹他!今天就跟个炸药桶似的,谁沾着炸谁!” “他怎么了?谁惹着他了?” 今天就“怎么了”这个问题,自己问得好像有点儿多。 “看报纸气的,说是俄国跟外蒙签了个协定,鼓捣着要独立呢!” “海蚌公主若是有灵,知今日喀尔喀蒙古反叛,不知道要多失望!”罗旭看见付宁进来了,也不转圈了,跟着过来接着发牢骚。 付宁又把自己在张家口得到的小道消息又说了一遍,还跟他们说了说黄琛的事儿,主要是把那房契给连安,万一人家来取,他得知道前因后果。 感谢黄疯子,他的丰功伟绩成功的转移了罗旭的注意力,总算是让他理智了一点。 没过两天,各大报纸都刊登了民国政府的声明,拒绝承认《俄蒙协定》,中央政府对外蒙拥有完全主权。 各地都开始爆发游行,反对俄国的行径、拒绝使用俄国货币、拒绝俄国的商品、拒绝与俄国人往来,甚至还有不吃俄餐和打砸俄国人商店的。 但是这民间的风潮也就热闹了几天,发泄过了之后,大部分人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把自己喊过的口号都丢到脑袋后面去了。 军队的调动自然不能天天在报纸上喊,叛军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跟前来,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国内准备大选的消息吸引过去了。 不光是报纸,街头巷尾的茶馆、酒馆里天天有指点江山的人,对那些政党和他们的主张如数家珍,什么国民党、民主党、共和党、统一党……,都是信手拈来。 付宁踏踏实实的窝在家里搞研究,对这些事情并不太关心,甭管你是什么党,手里没有兵权,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连安的旅馆开张了,不管是前门外的小旅馆,还是朝阳门外的大车店,生意都还不错,忙得他天天晕头转向的。 桂平天天被自己的亲娘念叨着亲事,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吐口,宁愿被亲娘举着笤帚疙瘩追着打,也不娶媳妇。 付闯每天一睁眼就是闺女,天天带着孩子四九城里瞎跑,今天教她打拳,明天教她踢腿,有一天付宁还看见他教晚晚扔飞刀?! 弄得付宁追着他叮嘱:咱是养闺女,不是养刺客! 就剩下一个罗旭,天天盯着报纸,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趴在桌子上画图,付宁都怕他未老先衰了。 不知不觉的,又要过年了,这两年过年都不稳当,弄得大家心里都慌慌的。 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昌爷今年订了特大号儿的鞭炮,说是必须得好好儿崩崩晦气,雷火开道,明年必是旺上加旺。 等到了除夕夜,前院后院又都摆上了团圆饭,书杰已经上了高等学堂,但是疯玩儿的心一点儿没少,没吃几口饭,就拉着大福、小福去看那大号儿炮仗,计划一会儿怎么放。 而连安他们则是在送走了舅舅、舅妈之后,越喝越随意。 一群人正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付闯突然就把腰杆挺直了,酒杯往桌子上一扔,双手在腰带上一抹,猛的一拧身子,面对房门抬起了胳膊。 两点寒芒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面对迎面而来的暗器,来人嘴里“诶~~~”了一声,一个铁板桥向下矮身,腰身左右一扭,就把付闯的飞刀闪过去了。 可没等他直起身来,付闯的人已经抢到他跟前了,一拳就奔着腰去了,这一下要是打实了,人就动不了了。 那人只能四肢放平,整个儿人躺在了地上,向旁边一滚,同时用脚勾住门扇,一借力,身体就像泥鳅一样滑进了屋里。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蹿到了桌子边上,伸手抢走了付宁手里的酒杯,身子一滑又换了个地方,悠哉悠哉的说了句“自己人”。 付闯可不听他那句话,他们兄弟都在屋子里呢,他算是哪门子的自己人?! 可是两下没抓住他,这家伙就坐到了罗旭边上,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露出了自己那张嚣张的笑脸。 第201章 您去不去? 付宁在一阵眼花缭乱之后,总算是看见了这位的正脸。 “黄处长?!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 来者正是黄琛! 付闯听见了这话,也把正要打出去的拳头收了回来,但是力气没卸,眼前的这个人简直就是全身都写满了危险。 “我来三顾茅庐啊。”黄琛一抬手喝干了杯中酒,“旭大爷,可愿北行?” 罗旭冷冷的看着他,听付宁说过他的疯,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先不说您这没头没尾的话,是不是先从我的椅子上起来?您不嫌挤得慌?” “可这屋里没我座儿啊。”黄琛嬉皮笑脸的,就是不动,还把手搭到了罗旭的肩膀上,像是生怕他跑了的样子。 连安用眼神对着桂平一比划,那小子猴儿一样就蹿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扛着把椅子回来,还心机满满的放在了付闯旁边。 黄琛见状不得不从罗旭身边离开,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此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请旭大爷帮帮忙。” 他是一点儿都不见外,找了双没人用过的筷子,自顾自的吃起来了,边吃边解释。 “我一天没吃饭,各位见谅!我从北边回来,俄国和蒙古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现在情况不太好。” 在他那伴随着咀嚼声的讲述里,大家对这次的事态有了个直观的了解。 从清末开始,蒙古地区的摩擦就不断,其中既有宗教原因,也有新移民与蒙古牧民之间的矛盾,更主要的是活佛哲布尊丹巴政治野心的不断膨胀。 武昌起义爆发之后,他借着各地都在闹独立的名头,在俄国支持的军事力量帮助下宣布了外蒙独立,并且纠集了一部分蒙古王公与俄国签订了协议,用外蒙的土地和经济换取支持。 同时他还利用清朝皇帝退位不能再保障蒙古各部贵族利益的谣言,派人煽动内蒙地区的蒙古王公跟他们一起反叛,实现他“大蒙古国”的愿望。 现在库伦的叛军已经分三路攻入了内蒙古,号称要将内蒙六盟二十四部一律荡平。 面对叛军的咄咄攻势,政府军的表现却是让人失望,在战场上节节后退,现在叛军的兵锋已经直指张家口了。 “哪支部队在那边?” 面对罗旭的问题,黄琛放下筷子,摸了摸鼻子,“陆军第一师。” “嘁~~~”连安和罗旭同时嗤笑出声。 付宁不死心的追问了一句:“不会是原来的第一镇吧?” 黄琛点了点头,“现在的察哈尔都统是何宗莲。” 付宁服了,这都怎么想的呢? 第一镇是旗镇,全是满人,当初武昌起义的时候,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北洋政府跟他们保证好吃、好喝、好待遇,他们也就没有炸刺儿。 但是这几百年了,满蒙联姻、满蒙不分家,甭管私底下怎么样,至少面儿上是一体的。 现在你把人家满洲皇上弄没了,这帮人给不给你出力都两说着的情况下,还指挥着人家打亲戚去。 他们没把门户直接卖了,都算是挺给面子的。 黄琛脸皮厚,一摩挲脸又接着吃上了。 现在内蒙古的王公们也有摇摆的了,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他们,北洋政府已经承诺好几遍了,蒙古王公的待遇比照清朝皇室的优待政策,保证他们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利益。 但是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就得找人进行游说了,要不断分化库伦叛军的阵营,削弱他们的力量。 所以他今天出现在这里,目标就是罗旭。 黄琛擦了擦嘴,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旭大爷,您是宗室子弟,您的祖母和母亲都是蒙古贵女,特别是您的母亲,出身喀尔喀蒙古的赛音诺颜部,身份上太合适了! 而且我们也打听过了,您在宗学的时候,不仅经史子集学得好,满、蒙、藏文都通,这不,我就请您来了!” 罗旭紧紧抿着嘴唇,眉头也皱着,这个时候到蒙古草原上遛一圈儿可是个要命的事儿,“我能问问是哪个王八蛋把我供出来的吗?” “没这个必要,旭大爷!”黄琛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说出来的话字正腔圆,“您就说去不去?” 罗旭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当的一声敲响在了每个人的心尖儿上。 “去!我义不容辞!当初皇上的《退位诏书》写得清楚,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当然包括喀尔喀蒙古,不敢忘!” “好!为这句话,我得敬您一杯!”黄琛把酒杯倒满,直接跟罗旭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您也不用有太大压力,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找了好几波人,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了蒙古各部,不过是喀尔喀四部防守的太过严密,实在是不好进去罢了。” 他这解释还不如不说呢,付宁觉得更危险了。 付闯紧接着就开口了,“我跟二哥一起去!” “这位兄弟好身手,一起去当然最好,我一会儿也去拜个年,咱们初一歇一天,初二一早就走。”黄琛用手一比划,最后点了一下付宁,“还有你,一起走。” 我?! 付宁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干什么去啊? 我也没有蒙古亲戚,也不会蒙文,打架能力倒数第一,送人头去啊?! 其他人更诧异,连安直接问黄琛:“付宁能干什么?你们要在蒙古草原上种老棒子?他可就会干这个!” 说到这个,黄琛笑得脸上像是开了朵花,身子随意在椅子上一倚,“我呢,人送外号儿黄疯子,疯就疯吧!我确实谁都信不过,特别是察哈尔都统署。 这次游说蒙古各部的事情非常重要,事以密成,不能有任何泄露,所以我选了一个局外人做各项密报的中转,就是你。” 为什么呢?你总不能是就认识我吧! 看着付宁那控诉的眼神,黄琛笑得畅快,他贱兮兮的说,当初在茶馆的时候,就觉得付宁这个人有点儿意思。 明明怂得够呛,可还是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唬得关六爷一愣一愣的,那份唱念做打还是可以的。 可见他是个心智坚定的人,也懂得变通,更主要的是,他是一个跟察哈尔的衙门有关系却又没关系的人。 他在实业厅有编制,但是有特权不用上班,跟任何人没有联系和冲突,更妙的是,这件事没什么人知道。 那他出现在张家口一点儿都不突兀,就说是情况允许,能天天上班就行了,到时候在实业厅给他单找一间办公室,进进出出都方便。 他最后问付宁:“怎么样?你敢不敢去?” “您都说成这样了,我还能说不吗?”付宁用手一指罗旭和付闯,“我这两个兄弟都要进狼窝了,让我在后边坐坐办公室,有什么不行的!” “好!那就说定了,咱们后天就走!”黄琛站起来往外走,没走两步就一转身,对着连安说,“连大爷跟这个小兄弟也得有个准备,万一我们那边泄密了,你们就是另一条暗线,连大爷的蒙文也不错。” 他说完跑了,哥儿五个围着桌子半天都没说话,黄疯子来了一趟,所有人都给安排上活儿了,他怎么这么不见外呢?! 罗旭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他捅了捅连安,“你什么时候自己学蒙文了?” “他怎么知道的呢?我们家老福晋当初跟端王福晋套近乎的时候,抓着阖府的人学蒙文,能饶了我去?!” 说到这儿,连安一拍桌子,“对啊,端王一脉也是满蒙联姻啊,怎么不让那个大阿哥去啊?他在总统府当个参议,一个月五百大洋呢!” 一听这话,付宁“噗”的一下把嘴里的茶水喷了一地,多少?! 五百?! 一个月?! 他干什么了?! 他一个月工资够自己干两年半的! 不过他这么一打岔,倒把气氛活跃起来了,既然决定要去了,咱们就拼一把吧! 第202章 准备 时间紧迫,连安赶紧让人开开库房,给罗旭和付闯找大毛衣裳。 喀尔喀蒙古可不比京城,风沙大不说,气温是滴水成冰,更何况这哥儿俩还要在这样的天气赶路。 连府小库房里的东西还是连安当年从什刹海偷渡出来的呢,后来他自己也添置了一些,但是都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货了。 几个人在库房翻腾了半天,不仅给他们凑了两身皮毛大衣,还给付宁也找了件兔毛褂子和皮筒的靴子。 跟他们相比,付宁需要准备的东西更多,他把今年的实验材料都带上了,既然说他是去实业厅上班的,那就得准备得真真儿的。 明年的实验也不能停下,好在安晨冬在几个农林试验场都下发了玉米种子,第一手的实验数据有人统计提供,他只要做分析研究就好。 大福、小福可以按照他的安排下种、采收,保证实验条件有连续性和可比性,这边儿的研究就能继续。 付宁跟连安说好了,等到四月初,让石头带着大福、小福去张家口找自己一趟,把这一年的任务领了再去赵家庄。 这一天的兵荒马乱,等到了晚上,黄疯子又来了。 依然是不管不顾的进门就坐到桌子边儿上,“给我添双筷子,饿死我了。” “黄爷是在京城没地儿吃饭吗?怎么天天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连安嘴上抱怨,手上还是拿了筷子递过去。 “这不是过年嘛,我赶上了也得拜年呐,就这一天,串了好几家,谁家也没摸着吃饭!” “琛哥家也是京城的?”付宁递给他一碗醋,随口问道。 黄琛一口塞了两个饺子,嘴里满满当当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摇脑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才说话,“我老家不是京城的,但很多亲戚都在这边。” 这一通儿风卷残云,付宁甚至觉得他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要筷子能夹起来的,都往嘴里塞。 两盘刚上桌的饺子,大家都没吃呢,全都进了他的肚子,切的熟肉、拌的凉菜哪个他也没落了。 还没等大家说话呢,会叔进来了,“大爷,门口来了两个人,说是总统府的,找黄爷有事儿。” 总统府啊!黄疯子这根儿扎得确实挺深的! 黄琛把筷子一扔,拿起付宁的杯子灌了一杯茶水,一抹嘴儿就跑了,“我真有事儿,等我回来再说!” 他嗖嗖跑没影儿了,剩下会叔跟这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干啥。 愣了一下,连安把空了的盘子递给会叔了,“叔,再来两盘饺子吧,都没动筷子呢,全让他给吃了。” 有了“总统府”这三个字垫在心里,大家这饭吃的都有点儿心不在焉。 黄琛再回来就已经是深夜了,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咣当往地上一搁,“都准备好了吗?” “日常的东西无所谓,爷们儿怎么都能凑合,但是家伙事儿是不是得你出啊?”罗旭用手比划了个“八”字,在他眼前一晃。 那还能有问题?黄琛就只说一句,要什么随便儿点! 付闯先说话了,他是肯定得要两支匣子枪,子弹也得多备,还要了四把短刀。 罗旭带那么大的枪就不合适了,只能用勃朗宁,多带几个弹匣就好。 还有药,治风寒的、治冻疮的、外伤止血的……,有备无患。 黄琛在纸上一条一条记好了,等到了张家口会给他们全都配齐。 然后他简略的说了一下这次行动的安排,他们一会儿直接去丰台坐火车,等到了张家口,就分头儿走,自己先去交接些东西,也免得让人发现他们是一路的。 一张纸条折好了放在罗旭跟前,让他照着上面的地址去集合点,还有别的人马,大家都会在明天陆陆续续到齐,到时候再说下一步的安排。 等他说完了,付宁小声儿问了一句,“这是总统府的指令吗?” “啥?”黄琛难得的在脸上浮现出了迷茫的表情,“总统府?他们管不了这么细吧?那些大人物知道咱们是谁啊?” “那刚才您不是让总统府的请走了?我还以为咱们都直达天听了呢!” 黄琛听了笑得都喘不上来气儿了,“你是真敢想啊!我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还让大总统惦记?!” 他好不容易把笑声咽回肚子里,再跟他们解释,“是我姑父,嘱咐我点儿事,他在总统府当个账房先生。” 大家点着头表示明白了,但是心里对黄琛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总统府的账房肯定是心腹,普通人混不进去那个圈子。 怪不得黄疯子空降察哈尔警察厅就是处长,说到底他还是低调了呢! 把事情交代完了,连安让会叔带着他到小佛堂那边去休息。 而这哥儿几个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付宁问罗旭:“二哥,他姑父是大总统的人,他又是同盟会的成员,那他到底算是哪一边儿的?” “他哪一边儿都算,也都不算,端看哪一边儿的利益更大了,人的身份是会随着事态发展而变化的。” 这个道理付宁是明白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黄琛不像这样的人,要不他怎么能混出“疯子”这个名号呢。 “所以他去了察哈尔,他可以折腾,但不能出格儿,家族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的感情。”连安的解释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总统府里有的是人精,他干嘛非得让我去呢?就他昨天云山雾罩的说的那一通儿,乍一听挺有道理,我越琢磨越觉得他是忽悠我呢。” 一听这个,连安和罗旭都笑起来了。 “你也说了,总统府的都是人精,他不好掌控,你多好啊,把那些密报堆在眼前,也不一定看得出个所以然来!” “就是说我傻呗!情报在我这儿属于自动加密!” 这一聊就是半宿,连安掏出怀表看了看,已经凌晨三点了,开始叫厨房准备早饭。 不一会儿,黄琛打着哈欠就过来了,招呼着他们就要走。 “吃了饭再走,不差这一会儿!”连安话刚说完,会婶就把饭端过来了。 付宁一看,面条汤里煮饺子,这叫什么吃法啊? “赶紧的都吃了!出门的饺子、初二的面都在这儿了,吃了就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得,为了这吉利话儿也得都吃了啊! 等大家都把碗放下了,黄琛带着他们悄悄出了门,刚出胡同口儿,一辆马车就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马蹄子上都裹着布,车夫轻轻一抖鞭子,车马就无声无息地融进了夜色里。 这里离崇文门很近,出了城往西南,天色还没破晓,他们就登上了一列客车。 这节车厢都是特意挂上的,在整趟列车的最后,而且与其他车厢也不连通。 熬了一宿,车一晃悠,困倦立时就席卷而来,付闯还能保持清醒,付宁睡得都东倒西歪的了,罗旭也一直是闭目养神。 八个小时的颠簸,付宁几乎睡了个全程,等到下午的时候,他们就到了张家口的宁远站。 黄琛提着他的大箱子头一个下了车,过了一会儿罗旭才带着付宁他们出站。 大过年的,站前广场上的马车都稀少,付宁刚说找一辆去,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们,“罗二哥?!这大过年的怎么上这儿来了?!” 罗旭惊诧的回头一看,刘俊生! 这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儿! “过年了,我串亲戚!” “您家还有这么远的亲戚呢?”都是过命的交情,刘俊生也一点儿不见外,“来福,来福!多叫一辆车!” 远远的有个小伙子应了一声儿,不多时就招呼着两辆马车过来了,“你们去哪儿?车钱我出!” 付闯跟来福同时报出了一个地名,一模一样! 几个人诧异的对视了一眼,他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第203章 分派任务 刘俊生看着罗旭和付宁,舌头都开始打结了,“那个……你们……那啥,也去……” 付宁看了看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生怕这小子一下子给秃噜了,“这不是过年了得看看舅舅嘛,咱们两家还碰一块儿了,多有缘分啊!” “是、是、是,有缘分!”刘俊生被他一巴掌拍在肩膀上,立时清醒了不少,但还是懵懵的。 看他还有要张嘴的意思,付宁急得一搂他脖子,“渭城朝雨浥轻尘。” 刘俊生明白了,也闭嘴了,因为付宁的手已经放到他脸旁边了,再不闭嘴,付宁能让他手动消音。 “这是哪位啊?”付闯跟人讲完价,一转头就看见他跟人家勾肩搭背的聊上了。 付宁赶紧转移话题,一指付闯,“这是我们家老五。” 然后又趴到自己兄弟耳朵边儿上小声儿说了一句,“那药丸。” 哦~~~,这回这俩人立马就在心里把对方给对上号儿了。 刘俊生仿佛又听见了京城兵乱那天连安的那句话,“要是我们家老五在这儿,今天我高低得给他留下!” 而付闯看着他的眼神儿就比较微妙了,那是一种想刀他又舍不得的拉扯。 车把式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他们的行李都搬到车上去了,他们这几个人也各自上车,晃晃悠悠的往北走。 虽说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但是越走越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操着付宁听不懂的口音,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咿咿呀呀的往他耳朵里灌。 马车路过武城街的时候,罗旭让车把式停一停,说是得买些点心,让他们等一等。 付闯拿了钱往街里走,罗旭特意嘱咐他去森茂号买,捡着喜庆的好点心,一定要买四样。 他们也就着这个机会下车活动活动腿脚,看着街两边的大红灯笼,还有各式各样的商铺,付宁感叹了一句:“张家口真是出乎我意料的繁华。” “那是!这儿可是张库大道的起点,是塞北最重要的商路。”罗旭顺着武城街往北望,“你知道张库大道的终点在哪儿吗?” “张库大道啊,当然就是那个库伦了,对不对?” 罗旭闻言摇了摇头,“不是库伦,是恰克图。” “俄国?” “现在是俄国的,以前也是咱们的。”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付闯就拎着四大包点心从武城街里挤了出来。 他们上车继续走了一阵子,车把式把马车勒住了,“老客,就到这儿了,前面一拐弯儿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那儿胡同太窄,马车进不去,你们走两步吧!” 刘俊生从前面的车上跳下来,抢着给车钱,付闯假意跟他撕吧了几下,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几个人提着箱子三晃两晃的就消失在胡同的尽头了。 按照纸条上写的地址,他们五个人叩响了一扇有些陈旧的黑色木门。 须臾,木门挪开了一道缝儿,露出一张胖胖的圆脸,“谁呀?” “舅舅过年好,给您拜年来了!”付宁提着那四包点心,一揖到底。 后面的刘俊生则是把手里的箱子抬高了一些,“大爷,天津来了新货,特意给您送过来的。” “呦,大侄子、大外甥来了,你们怎么撞一块儿了呢?!快进来!”那人把门打开,笑呵呵的把他们迎了进去。 等门一关,又往院子中间走了几步,他才说话,“爷们儿,路上辛苦,先进屋喝点儿热茶,一会儿跟我走。” 付宁把手里的东西给了付闯,自己在院子里四下打量着。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只有三间北房和两间东房,西边是个小棚子,里面堆满了煤和柴火。 越过房脊往远处看,斜前方有个两层小楼,怎么看怎么眼熟。 “大爷,那边儿是不是实业厅啊?” “对啊,你地面儿还挺熟!快进屋吧,冷了。” 等付宁进了屋,那个叫来福的年轻人已经坐在椅子上吃起点心来了,“大哥,快吃一块儿吧,这家点心真香!” 自从早上吃了那碗饺子面,他们都一天没吃正经东西了,付宁拿了一块儿喜字酥,一咬开,那股香油味儿直扑鼻子。 那老头儿把他们让了进来,但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招呼他们喝水。 天都黑透了,他还是站在院子里不动,直到东边儿半天炸起了一朵烟花,随着火花落下的节奏,他进屋说了一句,“走吧。” 不等他们答话,他转身进了旁边的卧室,把靠墙的桌子一挪,愣是在墙上拉开了一道门。 他举着油灯在前面走,罗旭他们在后面跟着,先是下台阶,然后是平着拐了几个弯儿,再上了几级台阶,他们就到了另外一个院子里。 这个院子很怪,四面墙上都没有门,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间有一间房子,就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开间。 付宁跟着走了进去,房间里已经有了几个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或是长袍、或是短褂,还有几个人穿的是蒙古袍。 黄琛靠着墙站在最中间,看见他们进来,脸上挂了个假笑,“行了,人齐了,咱们说说正事儿。” 他指了指带着付宁他们过来的那个老头儿,“老杨头儿,听着点儿。” 那老头儿低着头退了两步,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各位,不废话,咱们都是为了库伦的叛军来的,这几位是要深入草原的,每一队都配一部电报机和一个发报员。”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刘俊生和来福打开了他们随身带着的大箱子,里面都是无线电报机。 “收报员就待在这个院子里,随时接收你们发回来的电报。 我们有专门的译电员,会按时把你们收到的电文翻译出来。 好了,发报员和收报员可以去休息了。” 黄琛说完,老杨头儿把门打开带走了一部分人。 剩下的人就是这次行动的主力了,他们将深入蒙古高原,游走于各部,合纵连横。 黄琛把他们带到墙边,拉开一道帘子,露出了后面的地图,用手指着给他们介绍现在的严峻形势。 库伦的叛军分三路向内蒙进攻,现在已经侵占了昭乌达盟北部和多伦、张家口以北和阴山北麓的广大地区,而且还在向前推进,气焰非常嚣张。 这些叛军以两百人为一团,全部都是战斗人员,没有后勤,所有消耗、给养就食当地,所到之处烧杀劫掠,破坏性极大。 而他们这些进入蒙古各部的人,不仅是使者,也是政府军队的眼睛,要尽最大的努力把叛军的兵力部署情况搞清楚、发回来。 黄琛对着他们深深一礼,“此去凶险,望多多保重!能拉回一部是一部,但是我们最后还是要把他们打回去,只有打服了、打怕了,他们才会长久的老实。” 罗旭、付闯和所有参与这次出塞的人都给他回了一礼,然后在老杨头儿的带领下出去了,他们将看天气在明天、后天陆续离开张家口。 屋子里现在就剩下了付宁、刘俊生和来福,黄琛随手把帘子拉好,对着他们呲牙一乐,“现在就剩下你们了,任务很简单,但是事儿很多。” 他们三个人里,来福不用想,他是个发报员,付宁就是刚才黄琛提到的译电员,而且并不仅仅是翻译电文那么简单。 他还得负责把这些电报分类归集整理,按照轻重缓急决定是即刻上报,还是汇集形成报告,再发给参谋部和绥远将军。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直接接收电报?从我这里转一道可能会耽误事儿!” 面对付宁的疑问,黄琛只有一句话的回答,“这是总统府和绥远将军商量出来的!” 第204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黄琛说完了这句话就不再解释了,而是带着他们三个到了院子里。 他指了指靠近实业厅的那个院子,让来福和刘俊生住在那里,电报机也安排在那里。 那个院子里有一道暗门通向实业厅后面的一个小屋,而那个小屋过了年就会安排给付宁。 这个院子的收报员每天上午和下午统一开机收取电报,有一台监听机器的一直开机的,保证能够在紧急情况下收到电报。 这些收到的电报都由老杨送到付宁那里,翻译整理好的电文,则是由刘俊生取回去给来福,发给京城和归绥。 刘俊生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保护隐藏在这里的一干人等的安全,凡是出工出力、犯难犯险的事儿都是他的。 黄琛用手在头顶上画了一个圈儿,“这几间院子下面都有密道相连,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顺着这些密道跑。” 付宁转着身子看了一圈儿,好家伙,这连成一片的几个院子占地可是不小啊! “这是你这些日子改建的?”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黄琛一摆手,“这一片以前是家山西票号,这都是当时票号的配置,中间这个院子是银库。” 票号啊?!难怪了! 事情只是粗略的交代了一下,具体的事项都要等到运行起来了,才能发现问题。 夜已经深了,刘俊生和来福去了靠近实业厅的那个院子,而付宁则是跟着老杨回到了他们来时的那个地方。 “小先生就住在东屋吧,那两位先生看看他们是想跟您挤两天,还是住到西屋去,我住在东厢房,有事儿叫我就行了。” 按说罗旭他们比他出来得早,怎么还没回来呢? 付宁正在犯嘀咕的时候,墙上的暗门一动,罗旭和付闯举着盏油灯,迈进了房间。 “快上炕吧,太冷!”老杨给连着炕的炉子里填上了煤块儿,“我看看别的院子去,今天就不回来了,你们踏实睡觉吧。” 等老爷子闪进了夹壁墙,付闯站在墙边儿上等了一会儿,才坐到炕边上。 “走了。” 呼~~~,付宁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个老头虽说老是笑容满面,但他就是觉得瘆得慌。 三个人坐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背后靠着被垛,腿上搭着条薄被,就着炕桌上摇晃的烛光聊天。 付宁把自己的任务说了一遍,黄疯子不给他解释,他早就抱着回来问罗旭的心了。 “二哥,他们为什么非得弄出我这么一个中转站呢?你们的情报直接发给参谋部和绥远将军不好吗?万一我这里耽误事了怎么办?” 罗旭手里拢着一杯热水,氤氲的水汽蒸得他眉眼舒展,刚才他们几个要往草原深处闯的人互相通了通气儿,他得到不少内幕消息。 结合付宁刚才说的,他可以看出不少东西。 为什么非得设一个中转站呢? 为了平衡。 绥远将军张绍曾是原来第二十镇的统制,是滦州兵谏的发起人,他能力没问题,但是他不是袁世凯的嫡系,大总统不说信任不信任,从根儿上就得防着他。 库伦的叛军是对着内蒙古东、南、西三个方向全面出击的,直面兵锋的不仅仅是察哈尔,还有林西、热河、丰宁、绥远,甚至还有阿尔泰、科布多。 这中间牵扯的可不只是一家势力,也不是都听袁世凯的,他想调动这些兵马也不容易。 张绍曾这次就任绥远将军,本来还想把原来二十镇的兵马聚集起来,但是大总统没同意,不仅没有让他带着原来的部队,其他部队也没调配过来,只让他随身带了二十镇的一个营。 说到底,就是怕他在绥远重新集结自己的力量。 而要说信任,第一师的何宗莲是北洋系的人,奈何第一师太不给力,屡战屡败,几乎全师都要退守张家口了。 现在的塞北战场上就是这么一种诡异的平衡,信任的人干不成事儿,干得成事儿的人不信任,就僵持住了。 但是外蒙的攻势猛烈,容不得他们内斗了,所以必须先放下成见,统一对外。 战场广袤,战机瞬息万变,不能只等着参谋部的指挥,得有一个统一的靠前指挥,论资格、论能力,张绍曾最合适。 但他一个绥远将军,级别上跟察哈尔都统是平起平坐,跟驻守洮辽、热河、多伦等地的军队又不是一个派系,指挥起来不一定顺畅。 现在的情况有点儿像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谁也不服谁。 所以设下这个中转站,各方的情况统一汇总,既上报给参谋部,也上报给张绍曾。 这样参谋部可以监视张绍曾的动向,既让他做前敌指挥,也能越过绥远将军指挥各路人马。 听着罗旭不紧不慢的分析,付宁心里越来越安定,热气一个劲儿的往上熏,熏得他眼睛涩涩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东奔西跑一天了,心里一放松,人就撑不住了。 看着他从靠坐着,到一点一点出溜下去,罗旭也觉得很好笑,干脆也不说了,招呼付闯把被子给他盖好,就这么睡吧。 这两天天气都还不错,出塞小分队相继离开了张家口,罗旭他们也在隔了一天的早上悄悄上路了。 付宁骑着一匹马跟着他们出了城,一直送出去了老远,看着朝阳的金光撒在远去的马背上。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到再也看不见。 罗旭刚才的交代还在他的耳边。 付宁,你不用诚惶诚恐,也不用妄自菲薄,由你来做这个中转是黄琛最明智的选择,是他的幸运。 你聪明却不钻营,务实又不迂腐,看事情虽然有时幼稚,但是通透,看得到大局。 而且你心智坚定,当初没钱的时候,你就能去研究种子,现在有了差事,你依然在研究种子,外物很难让你改变决定。 最重要的是,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脑子里就没有“斗”这根弦儿。 你不属于任何一个政治派系,也没有心理上的偏向,是完全的中立。 如你所说,总统府也好,参谋部也好,甚至是察哈尔、绥远,比你聪明的人有的是,但是他们都很难做到独善其身,多多少少都会有倾向。 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能这么超脱,就好像不是此间人物一样,但是这个特质现在是最重要的。 记住,你手上的这个活儿,只需要你绝对的中立、绝对的公平! 而且要多多注意身边的人,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包括刘俊生,他是二十镇的嫡系。 这场混战里,不光是我们国内的派系,蒙古、俄国,甚至是日本,都不会消停的,你自己多多保重! 言犹在耳,然挚友兄弟已远。 付宁手里提着个酒葫芦,刚才他们走的时候,每人都喝了一口。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既然罗旭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那就好好儿干吧! 随后两天,收报员都接到了小分队发回来的电报,说明通讯是畅通的,随着他们越走越远,有价值的消息会越来越多。 付宁闲着没事儿就抱着密码本练习,等过了初十就能熟练的译电的,家里已经放好了不少的专业书籍,东一本、西一本的散放着。 外人看来是凌乱的,但是付宁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有人动过。 正月十五一过,他就要天天去实业厅上班了,接待他的还是那个给他发工资的人,陪他去的还是黄琛。 也不知道是黄疯子名声在外,还是这一位也是同道中人,手续办得极快,那小屋的钥匙也一并交到了他手上。 还特意交代他,实业厅坐班的人不多,只要他稍稍的早来晚走一点儿,就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但付宁觉得他说错了,因为他刚刚打开办公室还没进去,后面就有人叫住他了。 第205章 隔壁老王 “先生,这是您的办公室啊?” 听见这话,付宁把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收了回来,回身看见了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 他穿着褐色的棉袄棉裤,腰间扎了一条蓝色的围裙,手里拿着长长的笤帚。 颌下留着把山羊胡子,脑袋上顶着个屁帘儿的发型,头发至少有一半儿是白的,脸上的褶子很深,说话的时候,那些松弛下垂的皮肤都在努力的往上挑。 “是啊,您有什么事儿吗?”付宁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若无其事的反问道。 “那个,我是这院里干杂活儿的,想给您打扫打扫屋子,前些日子这屋子一直没有开门。” “哦,那你进来吧。”付宁抬手把门推开了,让那个老头儿先进去。 这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自然是不怕人看的。 其实这也是付宁第一次到这个办公室来,跟在后面同样是满眼好奇的打量着。 这个小屋是个套间,外屋地下支着个洋铁炉子,掀开炉子盖一看,很好,别说煤球儿,连根劈柴都没有。 靠门的窗户底下有个窄窄的小条案,上面落了一层灰。 一架木格栅架在右手边,隔出了个小里间,光线不太好,窗户上糊的纸都黄了。 一张桌子放在窗户边上,几乎就占满了一面墙,迎面是个大大的博古架,上面是空无一物。 靠着隔扇放着个半人高的小柜子,从上到下有五个抽屉,拉开来是一股子霉味。 “正好,你打扫吧,我把炉子生起来,太冷。”付宁把箱子往门口一搁,出去找煤球和柴火了。 找到总务处,领了牌子,一会儿就有杂工把东西送过来了,除了取暖的燃料,还有些办公的笔纸什么的,额外的付宁领了个大大的洋铁壶。 他这屋离开水处特别远,是个大吊角,想着一天打上这么一壶水坐在火上,不仅可以喝,烧开水的声音也能掩盖屋里的一些异响。 送东西的杂工可不管干活儿,把东西放下就走了,付宁自己动手开始生火,等红彤彤的火苗着上来了,他搓着手看着还在屋里打扫卫生的老头儿。 “大爷,您贵姓啊?” “可不敢说贵姓,我姓王。”老头儿一边儿用抹布擦着桌子上的灰尘,一边儿答话,“小先生是刚来的?怎么给了你这么个僻静地方啊?也没人提前收拾收拾。” “嗐,咱也算是块儿狗皮膏药,人家不待见是正常。”付宁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刹住话头儿,“王大爷,我打了热水,您用点儿吧,这天儿用凉水投抹布太受罪。” “可不敢让您叫这声儿大爷,叫我老王就行了,您在实业厅里管什么啊?” “我是研究种子的。”付宁没有藏着掖着,这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九真一假,不容易让人撞破。 他离开京城之后,连安特意去找了安晨冬,所有的说辞都对好了词,随便这边的人去查。 老王把桌椅都擦了两遍,站在门口跟付宁说:“先生,我就在前面那个值房里,有事儿您招呼我就行了。” 付宁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他走了,才拎起自己的箱子进了里间,刚想把书放到桌子和架子上,却看见那漆面上都是一道子一道子的泥印。 再一拉柜子,还是冲鼻子的霉味儿,他干脆把抽屉拉出来了,走到外间用开水浇了浇,刚说出门把水泼出去,却发现老王贴着门扇站着,像是在听着什么。 “老王?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落东西了?” “没有,没有,就是看看先生还有什么活儿要干。” “没什么了,你干你的去吧。”付宁把他打发走了,扭头看了看这小屋,觉得必须得添两道帘子。 他把发了霉的抽屉都烫了一遍,又跑到总务处去领帘子,这么来回一跑就到了中午了。 他把抽屉放在门外的台阶上晾着,眼睛迅速的扫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就匆匆进了里间,看了一下博古架左边中间的那一栏,什么都没有。 也就是说今天上午所有的收报机都没有收到电报。 那里是个机关,只能从里面打开,还留着观察口,老杨确定安全的时候,会把收到的电报放在架子上。 等他把电报翻译好了,再通过架子右边的暗格传递给刘俊生,来福会把它们一式两份发送给参谋部和绥远将军。 等到晚上他回到住处就没有这么麻烦了,所有人都可以通过暗道传递消息。 看时间是该吃中午饭了,实业厅有包饭,一个月两块钱,但是付宁这个中间入职的人这个月是不赶趟了。 他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满是泥道子的桌子,觉得还是先不动了,下午再擦擦吧。 把房门一关,付宁出了实业厅,到外面找饭吃。 过了正月十五,商户基本上都开张了,路边的小饭铺里,人也是挤挤挨挨的,他走了几家,最后在家包子店的一角找到了个座位。 几个羊肉白菜馅的大包子,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再加上一碟当地人叫的“红咸菜”,他这顿饭吃得是心满意足。 可等他再回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他原本关好了的门,现在是虚掩着的。 付宁皱了皱眉毛,轻手轻脚的把门挪到一旁,歪着头往里看。 在博古架前面正有一个人在到处摸索,那褐色的棉袄和花白的头发,不就是上午在这儿干活儿的老王嘛! 付宁后退了几步,故意放重了脚步重新走了进来,“诶~~~,我刚才没关门吗?” 再看老王,现在已经站在了桌子前面,拿着抹布擦着桌面。 “先生回来了,我看您门没关,正好再给您擦擦桌子,土太多了,一回两回的也擦不干净。” 付宁没说话,眼睛落在了他箱子的锁扣上,老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赶紧说:“先生的东西我可不敢碰,咱是知道轻重的。” 他手下的动作一下就快起来了,三下两下擦完了就退出去了。 付宁等他走了,轻轻掀起了箱子盖儿往里一看,一只手轻轻划过了一沓实验资料,它们的边角有了一些轻微的移动,虽然也就两三毫米的变化,但是也能表明有人动过它们。 这算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老王不曾偷? 付宁晚上回到住处,立刻找到了老杨,让他告诉黄琛:查一查实业厅的杂工老王,他有问题。 而黄疯子的回话是:放心吧,他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张家口! 付宁这个信息中转站的工作规律又枯燥,每天就是把密码翻译成汉字,再把整理好的电文译成密码。 最麻烦的是这两边用的密码不一样,都是在《密码新书》的基础上变化的,不过是一边用加法,一边用减法。 两本密码本他都随身带着,好在黄琛给他的是特殊处理过的本子,体积小可以藏在腰带里,外面罩上棉袍,隐蔽性很强。 进进出出这些日子,他跟附近的人家也都混了个脸熟,只说自己是借住在表舅家里,在衙门口里混口饭吃。 出了老杨家的胡同口,走不了几步就是条商街,早晨的时候就是一溜儿的早点摊子。 付宁经常在这里吃早饭,有人问他怎么不在家吃,比这样俭省。 他半开玩笑着说:“我舅舅每天早上就是把昨天的剩饭加上水一煮,要是前一天没有剩饭,保准就是两个烤土豆,我可是吃够了。” 周围的人听了都是一笑,还有几个老人磨叨着他:不会过日子。 早点摊儿的老板端着碗羊汤过来了,“行了,年纪轻轻的不吃点儿喝点儿,等牙掉光了再想吃想喝就晚了!” 付宁对着老板呲牙一乐,接过羊汤顺着碗边儿提溜了一口,浓浓的胡椒味在口腔里炸开,真香! 他扭头跟旁边的烧饼摊喊了一句,“叔,来两个椒麻烧饼!” “好嘞!”回答他的不是平时那个憨憨的汉子,而是俏生生的一个姑娘。 嗯?烧饼摊换人了? 第206章 烧饼西施 付宁伸着脖子往烧饼摊子上张望,可是今天买烧饼的人好像格外的多,把个小摊儿挡了个严严实实。 反正也看不见,他又转回来趁热喝他的羊汤,过了一会儿两个包在草纸里的烧饼递到了他跟前。 “多谢,给你钱。”付宁接过饼,随手把零钱就放在人家手里了。 “哎呀,还说谢谢哩,咋这么客气勒!”爽朗的声音,引得附近的食客都歪着头看她。 付宁也不例外,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烧饼,顺着那只手看了回去。 那卖烧饼的姑娘已经转了身回去了,只能看见她身量颇高,棉布罩袍外面系着围裙,都是干干净净的。 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把好头发,油黑的头发编了条粗粗的麻花辫,辫稍儿耷拉在大腿上,随着她的走动一跳一跳的。 “丫头,卖烧饼的老张哪儿去了?”人群里有声音问道。 “那是俺叔,他昨天把腰闪了,我替他出两天摊儿。” “怪不得今天的烧饼香呢!”说话的那家伙咬了一大口饼,抽着鼻子、眯着眼,阴阳怪气的占便宜。 “大爷吃着好,多买几个吧!”卖饼的姑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回应着。 吃饭的人们发出了哄笑,不管是起哄还是笑话,场面倒是挺热闹。 付宁收回目光,也咬了一口烧饼,嗯~~~,还是以前的那个大叔做的好吃。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卖烧饼的大叔却一直没有回来,倒是现在卖烧饼的姑娘在这条街上混出了个“烧饼西施”的名号。 有人问起,她说是老家有事儿,她叔叔回去乡下了,得些日子才回来呢。 这姑娘长得俏,圆脸盘、圆眼睛,一笑两个酒窝也是圆圆的,说话的声音是又甜又脆。 付宁天天在这条路上走,只要看见了,那姑娘必定出声儿招呼他。 有时候付宁晚上下班回来,她还塞给他几个凉烧饼,说是今天卖不完的,送他了。 付宁哪能占这个便宜啊,给钱她又不收,连说带吓唬,说要是这样,以后都不敢买她家的烧饼了,还得绕着她的摊子走,这才勉强收了一半的钱,再多说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那烧饼拿回去,付宁一口都没敢吃,全都交给老杨了,让他验验有没有毒、下没下药。 折腾了一溜够,老杨捧着几个稀碎的烧饼回来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烧饼。 第二天早上老头儿自己烧了点儿咸汤,把饼子泡泡给吃了,也没什么异常出现。 黄疯子知道了,还特意跑过来笑话了他一通儿,说他现在是草木皆兵。 这十来天没见,黄琛瘦了不少,眼睛里面尽是红血丝,脸颊都有些往里塌了。 付宁理直气壮的说,当初家里大人说了,这吃的喝的只要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就不能进嘴了,陌生人给的东西更是不能吃。 老杨在炉子上煮了锅清水羊排就出去了,旁边还放了几根拽好的宽面片,让他们自己看着下。 付宁和黄琛围着炉子边烤火、边聊天。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了?张家口也没个正经报纸,就是几家印刷所,消息都说得含含糊糊的。” “你想问哪儿的事儿?这里、京城还是南边?” “都说说呗,闲着也是闲着。” “都不太好。”黄琛说话间揭开了锅盖,热腾腾的水蒸气散起了一股白烟。 这些日子最大的新闻就是国民党在参众两院的选举中赢得了大多数席位,但是代表国民党准备北上组阁的宋教仁在车站遇刺身亡,是谁干的众说纷纭。 他这一死,南方各省又不稳当了,总统府那边就得防着,中原一带的兵不敢往这边调。 付宁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反应是安晨冬要伤心了,他可是非常敬佩宋教仁的,甚至当初还想着辞官一同南下呢。 至于塞北,现在快成一锅粥了。 由于锡林郭勒上层向外蒙摇摆,库伦叛军向下的推进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现在已经兵压多伦,驻守多伦的王怀庆压力很大。 不仅仅是锡林郭勒上层,不少蒙古王公,特别是宗教阶层,摇摆得都很厉害。 黄琛叹了一口气,“当初那句驱逐鞑虏,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咱们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只能打消一部分人的疑虑,在塞外的几支小分队都很艰难。” 其他方向也一样,叛军在西边已经进抵包头、河套地区,而科布多和阿勒泰已经被俄国人占了。 为了支援多伦,第一师前些日子向多伦方向出击,结果惨败而归,受了不小的损失。 “这个第一师现在是大问题,他们是这附近建制最齐全,装备最好的部队,但是战斗力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面对黄琛的疑问,付宁也没办法回答,让第一师打蒙古就属于先天不足,这无解。 “我二哥传回来的墨尔根王的事儿可用吗?” 黄疯子用筷子扎了扎锅里的羊肉,熟了! 他夹起来一块儿,用手指捏着突出来的骨头,蘸了蘸碗里的韭菜花,张嘴就撕了一大块肉下来。 “有用!我今天过来就为这个,刚才已经把译好的电文给电报员了,他们在收到小分队电报的时候,把墨尔根王的事情发过去,他们在谈判的时候都用得着。” “墨尔根王这么重要吗?” 黄琛忙着吃肉,只能跟他找点点头,等腾出嘴来才解释。 墨尔根是清朝“肇迹兴旺之地”之一,墨尔根王是备受尊荣的贵戚,多尔衮就曾经被封为“墨尔根代青”。 这次库伦叛军不仅把墨尔根王给抓起来了,还因为他不配合给他上了刑。 这件事完全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把满蒙两族对叛乱者的愤慨煽动起来,舆论利用好了顶得上一支主力军。 付宁光听着黄琛介绍外面的情况了,一不留神,羊排少了好几块儿,他赶紧下筷子抢,这疯子吃得也太快了! 一时间,屋里除了咔嚓咔嚓啃骨头的声音,别的动静都没有了。 等锅里的羊排都捞干净了,付宁把抻面往锅里一扔,就听见黄琛说:“这个时候的羊肉吃着没劲,还是秋里的羊好,肥嫩!” 付宁一个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吃着没劲你也没少吃一口! “那个老王怎么着了?” “先留一阵子,我顺着他摸出好几个点儿了,还有用,再等等。” “那就交给你了。”付宁唏哩呼噜的扒拉着面条,这件事就不用放在心上了。 等到他第二天一早去上班的时候,又被烧饼西施给叫住了,“付先生,今天吃烧饼不?刚出炉的!” “不了,不了,今天吃了饭了。” 付宁刚摆着手拒绝,旁边一个排着队买饼的大娘对着他一个劲儿的挤眼睛。 “吃一个吧!不占什么地方,小姑娘一早上特意做了两个大烧饼,足足的料,一直在火边上温着呢。” 话都说成这样了,两个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付宁手忙脚乱的掏钱,那姑娘也急急忙忙的装烧饼,两个人的手慌乱中在半空中碰到了一起。 “哎呀!”姑娘叫了一声,自己就咯咯的先笑起来了。 “付先生,您家里不是就两个人吗?我老是看见杨大爷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背羊肉,一天得半头羊呢!” 付宁赶紧摆着手说:“怎么可能,我们是什么人家,一天还能吃得了半头羊?! 老爷子好脸面,那麻袋底下都是土豆,也不是我们自己吃,他都切了片儿晾干了,给乡下亲戚送去,这个时候正是日子紧的时候。” 他这么一说,旁边买饼的人都附和起来了,谁家乡下没几家亲戚呢?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能接济的都会伸伸手的。 等他们开始讨论这土豆是直接切了晾好,还是煮熟了再切片晾好的时候,付宁悄悄的拿着两个烧饼退出了人群。 看来晚上得跟老杨说一声儿,买东西要注意了。 等他到了办公室里还没坐稳呢,老王又跑进来了。 “付先生,外面来了辆马车,说是找你的!” 第207章 落网 马车? 付宁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合计,算算日子,怕不是石头带着大福、小福过来了吧? 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他们三个。 跟门房说了好话,就让他们把马车赶进了院子。 “先生!” “老板!” 大福、小福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了,嗷嗷叫着从车上扑下来。 “慢点儿!慢点儿!把我压死了,可没人给你们发钱了!” 石头没掺和他们的打打闹闹,袖着手在一边儿笑呵呵的看着,等大福、小福的兴奋劲儿下去点儿了,他才说话。 “三爷,车上有两个箱子,一个是我们爷给您的,一个是安大人给您的。” “那赶紧抬进来吧。”付宁见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张望,忙着把人该落到屋里。 老王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了,“付先生,家里人过来了?我帮你们搬吧!” 也不等别人说话,他上手就开始搬,大福、小福愣了一下,赶紧伸手,“大爷,您慢着,别闪了腰!”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箱子搬进了办公室,老王帮着把箱子盖儿都擦干净了,才磨磨蹭蹭出去。 石头打开一个箱子,指着里面的东西跟付宁说:“这是您夏景天的衣裳,我们爷让都给您带过来,就省得做新的了。” 小福抢着把另一个箱子给打开了,“这是安大人给您的,都是部里新收集的玉米品种,有的有基础数据,有的没有。 还有,他让我跟您说,宋总长虽然没了,但是他在部里也扎得挺结实的,让您放心,这个差事不会丢的,等明年他想办法给您挪回去。” 小福正是变声的时候,嘎嘎的公鸭嗓穿透力还挺强。 付宁忍住想要捂耳朵的冲动,让他慢慢说,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内情,所以也泄不了密。 看着小福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付宁忍不住想逗他,“怎么着?我保住了差事,你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了,您有差事就有钱,我们俩一年那十块钱就妥了,多高兴的事儿啊!” 旁边的大福听见了,赶紧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就知道钱!钱有先生重要吗?” “先生重要,钱也重要啊!没钱就没饭吃啊!” 付宁笑够了,让他们俩别废话了,赶紧干活儿! 安晨冬的基础工作做得很细,每一种玉米都单独装在一个布袋里,上面挂着标签,按照标签可以找到它对应的资料,还有今年下发给了哪几个试验场,针对哪种性状开展种植实验。 付宁指挥着他们一样一样的摆在架子上,那个本来有些空荡的博古架一下子就摆满了。 他又从桌子上把今年做的计划拿过来,跟他们俩仔细交代。 今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试种去年收获的耐旱品种,现在叫准“晨丰一号”,能不能成为正式的一号作物,就看它自己争不争气了。 等都交代完了,也快中午了,付宁让石头去找个大车店,把牲口喂一喂,等吃了中午饭,他们还得赶路呢。 为了保险起见,大福小福先把车上的行李都卸下来了,才让石头拉着空车走。 他们三个溜达着往街上去,付宁一手拽着一个,“想吃什么啊?包子?面条?肉饼?还是莜面窝窝?” “肉饼!流油的那种!”小福举着手往起蹦,他比大福小几岁,也少过了几年苦日子,比哥哥多了几分天真。 “行,吃肉饼去。”付宁一挥手,带着人往出走,余光里看见个黑影一下就闪进了他的办公室。 肯定是老王,随便看吧,这几个箱子里实实在在的没有怕看的东西。 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再把行李放上车,这两个傻孩子都没发现有人动过他们的东西。 付宁今天悄悄早退了,借着马车把自己那箱衣裳运了回来,也是为了找老杨,提醒他买东西要注意了,有人盯上他了。 老杨听他说了早上的事儿,沉吟了半晌,两手一拍,“不光是我,怕是这一片儿都有人盯着了!我得找刘俊生去!” 看着他匆匆走进暗道,付宁觉得事情恐怕比他想得更严重。 果然,晚上黄琛就过来了,还带着刘俊生和来福,让他们两个今天住在这里,那边他另有布置。 他们也好些日子不见了,来福很是兴奋,说是在那个院子里待了快两个月了,除了他们俩谁都没见过,觉得自己都快不会说话了。 而刘俊生却是出奇的沉默,付宁摸不准他什么情况,也没有多问。 等到晚上的电文送过来,他翻译整理好了,把原始电文封存,翻译稿件销毁,只拿着密码件交给了来福。 一会儿,西屋里就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而刘俊生则是默默的跟着他过来了。 “付先生,这些电报为什么不能直接发给张统制呢?偏要在这里过一道。” “我也只是个听喝儿的,大人物们怎么想我可不知道,还有,我得提醒你,张绍曾现在是绥远将军,不再是二十镇统制了!” “可是我觉得现在的局面就是他们不信任张将军造成的!” “你觉得还是我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觉得,你在这里干着秘密的事情,就不要带脑子,听指挥就行了。” 刘俊生正要再说些什么,黄琛从暗道里闪身出来了,“付先生说得对,你要是这么瞎琢磨,我可就得把你关起来了,容易出事儿。” 他把付宁封存好的电文递给老杨,让他去存档,等周围没了别人才继续说。 “你到张家口来就是绥远将军举荐的,不仅仅是因为你在天津码头上待过,对电报机这些东西不陌生,更重要的是他想让你摆脱二十镇的烙印,将来有个好前程,你可别毁了他的苦心!” 听了这话,刘俊生低下头不说话了,付宁觑着这个空档问黄琛:“那边有收获吗?” “两只小老鼠,不值得收网,还得再等等。”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月。 张家口这座塞北城市迎来了雨季,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细雨如丝,这里的雨要么不下,要么就是雷霆万钧的一阵子,砸得地上直冒白烟。 靠近拂晓的时刻最是人放松的时候,沉在深度的睡眠里,别说打雷,就是直接抬出去,怕是也醒不了。 在嘈杂的雨声中,一道人影借着闪电的亮光,猫一样灵活的攀上了付宁家的屋檐。 付宁昨夜贪凉,窗户并没有关严,那人轻轻抬起窗扇,轻巧的翻进屋来,又悄无声息的把窗户放下。 看了看在炕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主人,他把目光转向了屋里的摆设,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小的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竹管里燃起了黄豆大小的火苗。 他的目光划过桌子上的书,又拉开抽屉、柜子检查,等看见地上的炭盆时,很快就聚焦在了那里。 夏天了,屋里不该有炭盆的。 在微微火光的映照下,盆子里的纸灰上显出几个数字的形状,正待他低头想看个真切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慈祥的声音。 “看不清楚?我给你点灯吧。” 这一声落在他耳朵里不啻于晴天炸雷,火折子都不要了,直接在地上一个前滚翻,移动身形就想往窗口跑。 没想到那个声音如影随形,一直紧紧贴着他,“上门都是客,怎么也得喝杯茶啊。” 话说得客气,但是下一刻,一只满是老茧的手闪电般的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是抓着只小鸡仔一样,把他的脑袋摁在了地上。 屋里的灯唰的一下就亮了,付宁站在门口举着油灯往里望,而炕上的人已经坐起了身子,却是刘俊生。 院门咣当一声从外面打开了,几声低低的痛呼或远或近的传进来,黄琛手里拎着个人穿过雨幕进了屋。 “我该称呼您什么呢?杂工老王还是库伦活佛家的二管家?” 第208章 证据 听见他这么一问,本来还在地上支蹦的人立马就软下来了,下颌骨猛的绷紧。 还没等他使上劲,掐着他脖子的老杨另一只手一动,就把他下巴摘了。 白天总是笑呵呵的老头儿,现在眼睛里闪着光,勾着嘴角用手指在他嘴里一顿划拉,转瞬间一颗槽牙就被抠出来了,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装备得还挺齐,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啊!”黄琛感叹了一句,“可惜我从过了年就开始盯着,这都快半年了,才把你们从老鼠洞里赶出来,也算得上有耐性了。” 看着老杨把人结结实实捆上,黄琛把手上的人往地上一掼,“不过这个人可没在你那里见过,你认识吗?” 老王把眼皮掀了一条缝儿,随即又紧紧闭上了,一声儿没吭。 付宁举着油灯,也跟着看了一眼,呦呵~~~,这不是烧饼西施嘛! 小姑娘刚才被黄琛紧紧捏着脖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现在禁制一撤,也顾不上呼救,先是一只手捂着脖子趴在地上呼呼喘气。 “诶,这不是卖烧饼的张家小姑娘吗?”老杨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杨大爷!呜呜~~~,我不是坏人啊!我……我……,我真不是坏人啊!” 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被大雨浇湿了的衣裳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身体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添了一层朦胧。 “那这天都不亮呢,你趴在人家门口干什么呢?”黄琛都不自觉的把声音放得缓和些。 “我……我……”姑娘低着头瞄了付宁一眼,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回答,“我想给付哥哥送几个烧饼。” 说话间,另一只一直抱着肚子的手张开来,露出了怀里的一个纸包,几个又大又圆的烧饼露了出来。 呦~~~,黄琛对着付宁挤了挤眼,一脸戏谑的说:“桃花债?” 付宁是一丝的不自在都没有,听了女孩儿的话,他上前几步,蹲在她跟前问:“为什么要给我送烧饼?” “我想着先生早上也是要吃饭的,送过来你吃着方便些。” “在一个正常人都应该睡觉的点儿?太早了吧。” “我放下就走的,不会吵醒你们的。” “为什么给我送烧饼?” 女孩儿低着头不说话,付宁看了看周围的人,接着说:“不说实话可是要挨揍的,这几位大哥可不好惹!” “我喜欢你!”女孩儿被他的话惊着了,仓皇摇着头,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她被自己冲口而出的话羞到了,双手紧紧的捂着脸颊。 付宁依然是波澜不惊,盯着她追问:“喜欢我?你是想嫁给我吗?” 姑娘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几不可见的点了下脑袋,“胡同里的大妈们说,你有差事,月月有进账,能做了你的屋里人,就不愁吃穿了。” 她这话说的四周的人都是一副看戏的表情盯着付宁,来福都做好起哄的准备了,可是付宁脸上一丝笑模样都没有。 “你起了这个念头多久了?就是想要嫁给我的念头。” 烧饼西施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好几个月了,见着哥哥第一面就想着了。” 付宁不眨眼睛的盯了她一会儿,又站起身走到门口,往天上张望了几下,回身跟黄琛说:“她不可能是冲我来的,你带回去问吧!她属于哪方势力,目的为何,能问出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惊呆了,来福准备鼓掌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连地下躺着的老王都把眼睁开了。 黄琛罕见的打了个磕巴,“啥情况?你就这么笃定她有问题?证据呢?” “证据就是她还活着,没病没灾的!” 黄琛张了两下嘴,才说出话来,“都说我是疯子,你这更疯,这算是证据?!” 付宁一笑,把手里的油灯随手放在窗台上,靠着门框盯着地上的女人说:“诸位不知道,我啊,命里克妻! 媳妇已经死了两个了,剩下的别说三书六礼,就是动一动跟我相看相看的念头,大小都得病一场。 你看看你自己,身强体健的,比我都硬实,说你存了想要嫁给我的心?我信,老天爷都不信!” 这话说完,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没话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跪坐在地上的女人煞白着脸想要说话,却被付宁截住了话头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可想好了再说,小心暴毙!”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说法,外面天上突然炸响了一个惊雷,震得屋里地面都颤了颤。 那姑娘惊惧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把嘴闭上了。 黄琛眉头紧皱着,把地下这两个人看了一圈儿,一挥手,“都带回去!” 跟着他进来的几个人拖着他们就往暗道里走,烧饼西施还想出声呼救,被人一把就把嘴捂严实了,“呜呜”的声音从暗道里传出来,很快就消失了。 黄琛抹了一把脸,看着付宁说:“可以啊!有点儿东西,要不是查过你,我得以为你是老手儿了!” 付宁谦虚的一摆手,心想:我实践经验是不多,可咱们理论知识丰富啊!二十年的小说、电视剧也不是白看的! 而刘俊生的关注点则是,“付先生,你克妻?!真的假的?!” “嘿,你这不是伤口上撒盐吗?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诳她呢?我媳妇就是桂平的亲姐姐,你要不信,哪天见着他了,你自己问问他!” “真的跟你相亲就得病?”来福也过来凑热闹。 弄得付宁这回倒不好意思了,“病过至少两个,我舅妈说是我二姐看着我呢。” 黄琛则是摸着下巴琢磨,“你死了两个媳妇了?另一个是谁啊?” 啊~~~,付宁抓狂了,“那个还不是我媳妇呢!要不是遇见高人,她也是死定了!我说你们八卦完了没有?!还不赶紧干正事儿去!” 看见他终于给惹毛了,这帮人才哈哈笑着鱼贯钻进了暗道,小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 付宁见天光渐盛,“呼”的一口气把油灯吹灭了,轻轻打开院门左右观察了一下。 还行,黄疯子的手下活儿干得利落,基本上没留下什么痕迹。 他轻手轻脚的把胡同两边碰歪了的杂物正了正,就缩回了院子里。 把屋里收拾干净,院子也扫了,老杨从暗道里钻了回来,对着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人送到地方了,让他放心。 付宁有什么不放心的?!后面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 换好了衣服,夹上他的小包,上班去! 刚走到大街上,就看见烧饼摊子那儿围了一圈儿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有几个大妈声音还不小,说的都是“今天怎么没开门?”、“是不是病了?”之类的。 付宁快速移动脚步,趁他们没注意的时候走得远远的,跑到街的另一边吃馄饨去了。 不过等到他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还是被人逮住了,一个经常买烧饼的大妈在半道儿上就把他截住了。 “付小子,知道卖烧饼的张家姑娘哪儿去了吗?” 付宁假意往摊子那边看了一眼,嘴里喃喃的说:“不知道啊,她没出摊儿?” “哎呀,她今天一天都不见人影儿,我们去她铺子后面的房子里也找了,没人!不知道是不是出事儿了!” 然后大妈不说话了,一个劲儿的看他,看得付宁心里直嘀咕,啥情况? 大妈看他一脸茫然,急得一拍大腿,“你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报官去?!” 付宁一指自己鼻子,“我?!我报官?!我说什么啊?!我跟她也不熟啊!” 大妈张了张嘴没说话,估计是没想好怎么反驳他,最后赏了他一个白眼转身走了,那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渣男。 弄得付宁还挺郁闷,这表面上跟自己真的是没什么关系啊。 过了四、五天,黄琛兴冲冲的跑过来找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付神棍!还真让你说准了,你猜那个烧饼西施是哪边儿的人?” 第209章 狼子野心 神棍?! 我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个外号啊? 付宁一脑袋问号的看着黄疯子,觉得是他的疯病更厉害了。 黄琛往炕沿儿上一坐,抢过付宁手里的扇子,对着自己呼呼一通儿扇。 今年热得早,往年这个时候还穿得住单衣,今年就只想穿着汗塌儿扇扇子了。 “我又不是神仙,这上哪儿猜去?!快说!” 在付宁的催促下,黄琛压低了声音说:“她是日本人的探子!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咱们这个地方跟日本隔山隔海的,他们上这份儿心干什么?” 他掰着手指头跟付宁说,外蒙不是没找过日本,他们的使者去年就经由海拉尔出使了日本,希望在这场的叛乱里得到除了俄国以外的其他支援。 但是日本根本没搭理他们,既没有正式的外交人员出面,也没有跟他们做什么利益交换,到了就一句话: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没关系! 那现在这一出算什么呢? 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是不是还想暗地里捅刀子啊? 日本人?付宁觉得他那天下手轻了,就不应该拿话吓唬她,应该让老杨狠狠收拾她一顿! “日本的胃口大得很,在东北得着甜头儿了,眼睛自然就盯上了蒙古,前面没答应外蒙,估计是等着坐山观虎斗呢。” “就他们那芝麻大小的地方,还想着东北、蒙古?!不怕撑死?!” 面对黄琛的惊诧,付宁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相信,就是这个芝麻大小的地方给脚下这片土地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和痛苦。 因为这个时候,这么想的人比比皆是,甚至因为辛亥革命,很多人对日本是有好感的,觉得他们跟我们算是战友。 “你看啊,日俄战争,在哪儿打的?东北!你见过两国交战在第三国领土上进行的吗?人家可没拿自己当外人! 这回也一样,就像你说的,搞不好就是准备背后捅刀子呢!不管是俄国还是日本,眼睛里就没拿咱们当回事儿,就想着这块儿肥肉从哪儿下嘴好呢!” 黄琛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国家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这些小虾米也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但是付宁说得还是有道理,他决定回去再跟那个烧饼西施“掏心掏肺”的好好聊一聊。 “你顺便问问她,做烧饼的张大叔一家怎么着了,估计是没个好儿。” 黄琛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他今天过来是因为眼瞅着就是端午节了,他们这帮人凑在一起也是个缘份。 自从把老王这波人连根拔起来之后,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少了不少,他想着到了那天一块儿吃个饭,也都辟辟邪。 不过这个愿望还是落空了,没两天付宁他们胡同外边的那条街就炸了锅了。 先是一队警察把烧饼铺子给围起来了,进去搜了一通儿,然后就是一群当兵的扛着铁锨和大镐来了,叮叮当当挖了一阵子。 一股子难以名状的臭味开始往外蔓延,连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受不了了,一个个的捂着鼻子往后躲,看着一架一架蒙着白布的担架往外抬。 与此同时,张家口城里几个毫不起眼的小铺子都被警察突袭了,陆陆续续也都有大兵进进出出。 一时之间,各种传言在城里喧嚣尘上,有说谋财害命的,有说邪教献祭的,甚至还有说炼蛊试毒的…… 付宁觉得国人的想象力真的是天花板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的志怪小说呢,真的就是凭脑子生生瞎琢磨出来的。 不过他现在可顾不上多想,黄琛正跟半发狂的困兽一样,在他的屋里一圈儿一圈儿的转,手里还拿着一沓子纸“啪啪”的砸炕沿儿。 付宁把腿又往炕里收了收,生怕他哪一下砸在自己腿上,“你平静一下好吗?你就是把自己转死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对不对?” “凭什么不能公布啊?!就许他们干,咱们说都不许说?!怕有外交纠纷?!外交纠纷个@%#¥&!” (此处省略八百字国粹) 黄琛骂得嗓子都冒烟儿了,才停在桌子跟前,提溜起桌上的大茶壶,对着嘴“咚咚咚”一通儿猛灌。 一壶凉茶下肚,他的情绪也平稳了不少,但还是抖着手里的纸愤愤的说:“你看看,他们害了多少人!连月子孩儿都不放过,还是人吗?!可上边就是压住了,不让说!” 付宁眉头也皱得紧紧的,那沓子纸他刚才也看过了,可以说触目惊心。 这张家口城里日本人的探子可不是一个两个,为了迅速的潜伏下来,他们选择了一些小商贩,把他们灭口之后以亲戚的身份顶替他们的营生,游走在这个城市里。 有的尸首还能找着,有的真的就是尸骨无存了,街上卖烧饼的张大叔算是最惨的,一家人都没了,直接埋在院子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他们的尸首运出城去,就这么埋了,那烧饼西施也不怕招点儿病什么的,除非她就没想着在那儿待多长时间…… 黄琛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骂骂咧咧的回去继续“深聊”了。 临走了还不忘了恶心恶心付宁,“你小子命挺好,这家烧饼店卖的是素烧饼,万一他们卖肉饼什么的……” 付宁听的后槽牙直冒酸水,一个劲儿的反胃,嘴里骂着“滚、滚、滚”,恨不得两脚把这个疯子踹出去! 这边黄琛跟这几条杂鱼下着水磨工夫,战场上的局面开始僵持住了。 在张绍曾的调度指挥下,蒙西和蒙东都艰难的稳定住了战线,没有继续溃败,而他自己在蒙古中部迂回运动,也收复了一些地方。 叛军在这种情况下,把大部分力量集结在了中部,拼命的想要攻下多伦。 为了缓解王怀庆的压力,第一师再一次向多伦出击,结果还是惨败不说,不知道是不是脑袋进了水,居然向锡林郭勒方向攻击前进了。 要不是张绍曾刚好在附近,顺手把他们给捡了回来,第一师可能连番号都没了! 这下别说绥远将军、参谋部,陆军部都震怒了,拉回张家口的第一师开始了大换血。 首先就是把各级军官调离,从其他部队抽调精干人员,先把第一师的经脉打通了,再说底层士兵的问题。 这个时候,南方各省的“讨袁”攻势都开始疲软了,用黄疯子的话讲,那就不是拧成一股绳的地方,各位大员都是等着投机取巧占便宜的,真心跟着孙先生走的不多,成不了事儿! 陆军部开始把精力分出一些放在塞北了,丰宁、热河一带的防守都加强了,奉军、毅军、晋军都有了小规模调动。 而付宁这边的工作量开始大幅度减少了,从塞外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常常一天都收不到一条电报。 听着黄琛念叨着这些兵力调动情况,付宁给他提了个建议。 “琛哥,咱们这边事情少多了,听您的意思没准儿过些日子就能撤了,那您看能不能给刘俊生找个去处,让他回军队里去,那小子快憋疯了!” 黄琛当时没说话,但是没过两天就通知刘俊生去第一师报到了。 刘俊生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回去,兴奋的在院子里直翻跟头,把来福羡慕的够呛,“哥,你先去,等你站稳了脚跟,我找你去!” 换了血的第一师被分成几部分,跟着其他部队行动,而刘俊生去的那个连,暂时留在张家口驻防。 黄琛干完这事儿之后,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露面,只有老杨拿了一封电文给付宁,让他给塞外的小分队发出去。 付宁不该问的绝对不问,而且这封电文是让那些小分队可以回来了,他更没心思管黄疯子了。 罗旭和付闯该回来了! 第210章 抢药店 自从召回的电文发出去,付宁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那两个兄弟赶紧回来。 可是其他人都开始往回走了,这哥儿俩的位置还停留在外蒙不动呢! 急得付宁都想私自给他们发电报,让他们赶紧回来了。 战火连天的地方,真的是要看见他们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跟前才能放心。 又过了好几天,他终于收到了罗旭的电报,说他们准备回程,可是自这封电报之后,罗旭他们就失联了。 付宁每天反复呼叫,根本没有应答,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眼看夏天都快过完了,炎热的天气一点儿都没有消散的意思。 树上的知了都无精打采的,随便“呜哇”两声就熄火了。 付宁躺在东厢房的炕上扇着扇子来回翻烙饼,越热、越烦、越失眠! 自从正房被那个老王摸进来了以后,他就跟老杨互换了住处,那屋里又有暗道,让他这么个战五渣住着,确实不太安全。 付宁实在是睡不着,狠狠把扇子往炕上一摔,一骨碌坐起来,打算再到电报员那里去一趟,让他们再呼叫一遍,万一叫着了呢? 可是他刚推开老杨的门,还没说话,墙上的暗门“哗啦”一下就从对面拉开了,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老杨本来是要从炕上起来的,现在一翻身就下地了,手在枕头底下一划拉,一把短刀就落在了他手里。 一个黑影儿没头没脑的从暗道里撞了出来,“杨爷!杨爷!快把付先生叫起来!罗二哥他们回来了!” 老杨依然半伏在地上没动,付宁则是抖着手先把油灯点起来了。 “他们在哪儿呢?”付宁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是颤抖的,“刘俊生!你怎么一身血?谁受伤了?” 随着油灯的光散出来,也照亮了墙角的刘俊生,他一身灰色的军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脸上还有两个血道子。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看出来付宁的脸白得像纸一样,连手指头都在哆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心里立马就明白付宁担忧的地方了,“付先生,不是罗二哥的血!” 呼~~~,付宁刚才都不会呼吸了,现在听见这个话,一口气才吐出来,可是这颗心还没放到肚子里,咻乎一下又提起来了。 不是二哥,难道是付闯?! “那这血是谁的?” “是疯子的!” 刘俊生的回答大大出乎了付宁的意料。 疯子?黄琛?! 他怎么跟罗旭、付闯跑到一块儿去了? 刘俊生根本没给他瞎琢磨的工夫,急急的说:“付先生,疯子够呛!身上全是伤!罗二哥他们带着他去医院了,让我找你想想办法!” 找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付宁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他们去哪个医院了?” “铁路医院的医疗点儿!刚开没两天,大夫巡诊去了,就两个小护士,看着疯子那一身伤,手直哆嗦!” 那就得换医院!张家口还有什么医院吗?付宁印象里只有李飞仙在这里开过西医院,而且以外科见长。 但是李大夫都牺牲了快两年了,自他之后,张家口就没有像样的西医院了。 “老杨,除了那个医疗点儿,咱们这儿还有靠谱的医院吗?” 老杨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咱们这边儿都是药店、药房,里面有坐堂大夫,要不就是铃医,走街串巷的,还就是京绥铁路的医院最正宗!” “那就找药店!哪家药店药最全,咱们就去哪家!招呼兄弟们砸门去,就是绑也得把他们家的大夫绑到医院去!” 事不宜迟,老杨和付宁先去药店,刘俊生去招呼人,兵分两路可以最大程度的节省时间。 从他们这个胡同出来,一路往东南走就是武城街,中华药房就在这条街上,它虽然刚开了五、六年,但已经是张家口城里药品最全的药店了。 他家掌柜的是个浙江人,店里不仅自己配制各种丸、散、膏、丹,还从海外各国进口西药。 这大热天的,店里的小伙计好不容易才睡着,就被“咣咣”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一股子邪气蹭蹭的往脑门子上顶。 “谁啊?!这个点儿了,轻点敲!你们不睡觉,扰了左邻右舍,还是我们挨骂!” 他匆匆穿了条裤子往外跑,可是人还没跑到门口,咣的一声,大门的门闩让人从外边给踹折了。 那可是大门的门闩啊! 胳膊粗的硬木杠子,愣是让人生生踹折了! 飞起来的木刺把伙计脸上都划出一道血痕来,可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张着嘴呆愣愣的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那一老一少也没停下,岁数大的那个一身血气,但是走路有点儿瘸,岁数小的那个快步走过来,一把薅住他脖领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儿问。 “你们家有几个大夫?都在这儿吗?治外伤最好的药是什么?不管中国的、外国的,全都包起来!明天我们再结账!” “我……你……你们……干什么的?!”小伙计结结巴巴的说,心里几乎肯定自己是遇上土匪了。 “别管我们干什么的!问你就说话!”老杨拖着脚走了过来,他刚才一着急把门踹开了,脚腕子也崴了。 后面的人听见动静都跑过来了,手里举着切药的铡刀、碾药的药杵,呼啦一下站了一地。 付宁对着他们一抱拳,“各位,我们不是打劫的,实在有朋友伤得极重要救命,唐突的地方还请海涵,但是大夫在哪儿?特别是治外伤的大夫!” 正说着话,刘俊生带着人也到了,他穿着军装,身上都是血,进门就喊:“付先生,找到大夫了吗?我们帮着拿药!” 看着他这个形象,药店的人总算相信他们是求医的了,可是大夫不在店里住,只能分头引着几个人去寻。 刘俊生把留守的电报员都叫出来了,就留下了一个值班的,正好两两一组跟着伙计们去找大夫。 老杨找了条布带子把崴了的脚腕子紧紧一缠,骑上刘俊生的马直奔最近的警察事务所,从那里调来了几匹骡子。 而付宁抓着开门的那个伙计直奔柜台,“拿药!止血的,吊命的,消毒的,绷带!凡是外伤能用得上的,全都拿几份!” 这边小伙计哆嗦着双手从柜子里往外拿药,那边去寻大夫的第一波人已经回来了。 那大夫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上身就穿了个汗塌儿,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提着药箱,被两个人半抱半抬的就运来了。 “这是哪科大夫?”付宁把自己的汗衫脱下来兜药品,回着头大声问。 “治骨伤的!”抬着他的电报员回答。 骨伤应该也算跌打损伤吧?! “先带着他去车站那边的医院!把药带上!” 一个电报员爬上了骡子的背,另一个人把颤颤巍巍的老大夫绑在了他身上,一包外伤药塞在他怀里,然后在骡子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 牲口吃了痛,撒开蹄子狂奔。 不到半个小时,中华药房的几个坐堂大夫全都给拉走了,货架上的药品让付宁扫走一半。 等他背着最后一包药品赶到铁路医院的时候,小小的诊疗室里挤满了人。 他顾不上别的,一眼就看见门口长凳上坐着的罗旭和付闯,半年没见,两个人沧桑了不少。 连一向注重形象的罗旭,现在都是寸长的胡子在脸上呲着。 “二哥!付闯!”付宁从骡子背上滑下来,几步抢到他们俩跟前,张开手就把两个人揽过来紧紧抱了一下。 罗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我们都回来了!别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啼啼的!” 谁娘儿们了?!谁哭了?! 付宁狠狠搓了一把脸,望了望诊疗室,“疯子怎么样了?” “看天意吧!” 第211章 你的药呢?! “你们是怎么撞到一块儿的呢?” “天意。” 罗旭对着人群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切都是老天爷的事儿了。 付宁不再追问,看着诊疗室里有个老大夫磨磨蹭蹭的退了出来,他跑过去截住了他的后路。 “大爷……不……师傅……不是,那个,大夫,您怎么往外跑啊?怎么也能在里面搭把手吧?” “小伙子,不是我不想救人,实在是帮不上忙儿啊,我专精是妇科、儿科,这……不搭噶啊!” 这专业是差得有点儿远,但是付宁依然执着的把他推回了诊疗室,“那您也别跑!妇人生产也有大出血的,您止血肯定行,帮帮忙吧!” 老杨让人去寻那个巡诊的大夫,也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找回来了。 这个时候,黄琛身上比较小一点儿的伤口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肩膀、腹部、大腿几处还有几道深深的大口子。 有了外科医生,伤口处理速度就快多了,几个不太对专业的大夫也擦着汗从诊疗室退出来了。 几个老头儿头碰头的嘀咕了几句,然后推了个岁数最大的出来,跟付宁他们说,“几位,借一步说话。”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跟着老大夫到了院子里,就听见他说:“三位都是伤者的亲朋挚友吧?小老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您有话就请直说吧,是不是病人有什么问题?”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老大夫看起来很是踌躇。 “您就别绕圈子了!有话您直说,我们保证什么事儿也不会怪在您身上!”付宁惦记着黄琛的伤,催着他赶紧说。 老大夫又往他们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这位爷伤得是极重,不仅血气丢了大半,筋骨也有损伤,这样的重伤之下还长时间赶路,能有一口气留到现在,全赖一味虎狼之药,不过,这药……” 老人家话还没说完,付宁耳朵里就听进去了一个字:药! 他猛的一转身,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付闯,“药?是不是你的?你的那颗药丸呢?!” 见付闯低着头不说话,他头发都快立起来了,“给他用了!对不对?!” “事情紧急,我也不能看着他死啊!” 付宁深吸了一口气,他深深体会到了当初付闯听说他把药给了刘俊生时的心情,而且还得再加一个“更”字。 当初他给刘俊生用那颗药丸的时候,也心疼,但是远没有现在心疼,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种地的,这辈子遇见那样重伤的时候应该概率不大。 而且越往后越是热武器的伤多,一枪爆头了,或是打中了什么心脏、肝脏、脾之类的,可能直接就挂了,更别说炸弹、炮弹满天飞了,也用不上这个药。 所以他没怎么做心理斗争就把药给用了。 可是付闯不一样啊! 这家伙只要出了门,就是水里来、火里去,受外伤的几率太高了,这个药就是多半条命啊! 给别人用了不说,还给个疯子用了,他自己将来怎么办呢? 付宁气得用手指着付闯的鼻子,嘴唇动了几下,最后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那老大夫见话题跑偏了,赶紧往回扽,“几位,几位,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药的问题! 我们也不知道这药的成份是什么,但肯定是猛烈之药,要不然吊不住他这口气。 可是药性太烈了,损了人的根基,就算这位伤者今天活下来了,只怕也于寿数有碍。” 啊?! 这句话是付宁没想到的,这个药吃了容易死的早?! 死的早也比立马就死强吧?! 罗旭看他实在是冷静不下来,一拽他胳膊,把他扽到自己身后,然后对着老大夫一拱手,“谢谢老神仙提醒,他要是能活下来,已经侥天之幸了,再远的事儿谁也说不好。” “好、好、好,你们能这么想最好,而且最好瞒着伤者,他心气儿高一点儿,对现在、将来都有好处。” 老大夫说完,对着他们也拱了拱手,慢吞吞的走远了。 罗旭把手放在付宁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抚他的情绪,“当时确实紧急,也幸亏有那样的药,要不然就耽误事儿了。” 罗旭和付闯到了外蒙,先到赛音诺颜部走了走亲戚。 罗旭的母亲虽然是蒙古贵女,但是离乡多年,加上路途遥远,与家里的联系并不太多,后来他母亲亡故之后,联系就基本上没有了。 现在部落里掌权的是他名义上的舅舅,双方这么多年都是只闻过名、未见过人,加上现在战事激烈,待他们面上也是淡淡的。 罗旭也不着急,每天就在草场上瞎溜达,遇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过去聊天,半个月不到就跟当地人混得很熟了。 通过这些老人,他找到了跟自己母亲血缘关系最近的一个哥哥,那个老头儿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但是膝下有三个儿子,都是年富力强,在部族里也有些号召力。 罗旭跟这三个哥哥,每天就是骑马打猎,说的话一句出格儿的都没有,可是个把月下来,居然让这三兄弟决定要带着自己的势力离开部族,南下内附。 这边有了收获,罗旭又带着付闯在附近的部族走了走,土谢图汗部也去了,可惜收获不大,只说动了两、三个极小的势力。 而车臣部太远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就收到了召回的电文。 他们之所以在外蒙又耽搁了好几天,是因为罗旭的表哥们这次就要跟着他们南下,罗旭觉得时机未到,停在那里劝了他们很久。 他觉得现在内蒙战火未平,表哥们实力又不强,此时内附容易成了炮灰,不如在这里再留些时日,等到政府的大军反攻的时候做个内应,将来也有资本。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也准备要走了,赛音诺颜部突然收到了库伦的紧急电报,让他们尽全力追捕一个从库伦脱逃的罪犯。 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他们三个外人立马成了重点监视的对象,一时之间居然走不脱了。 好在他的三个表哥每天都陪着他出来溜达溜达,要不然真的就成了软禁了。 紧张了几天,他们终于瞅了个空子,在表哥们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营地。 可是没跑出多远,一匹黑白花的骏马远远的跑了过来,后面尘土蔽日,像是有大队的人马在追它。 那马本来已经跑不动了,看见他们嘶鸣了一声就凑了过来,这下他们才看见,马背上趴着一个人! 第212章 我要去绥远 正说到这里,大夫从诊疗室里出来了,乍着两只手问:“家属呢?在哪儿呢?” 罗旭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正好儿停下来,带着两个兄弟迎过去,“在呢,在呢!请问他情况怎么样?” “伤口是处理完了,但是外伤严重,还得看后续,病人现在没法儿移动,得留在这里观察,你们留下一个人,剩下的去把钱交了吧。”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钱?对不起,仨人兜里都没有。 “老杨,老杨!”付宁扯起嗓子喊,老头儿从诊疗室里跑了出来,看见他对着收费处一指,立马就明白了,先就去交钱了。 这边的诊疗费、药费交了,中华药房那边儿的账也得结,刘俊生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他现在身在军营,没有他们这么自由。 老杨带着两个电报员收拾烂摊子去了,付宁他们三个就留在诊疗室守着黄琛。 屋里不比院子里,常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护士时不时过来看看黄琛的情况,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付宁也只好按下自己的好奇心,等着回去了再听接下去的事儿,现在他只能盯着那个包得木乃伊一样的疯子。 看着平日里任意妄为的黄琛现在气若游丝的躺在那儿,付宁心里……依然是……想刀了他! 他现在是没有知觉,可是想起他吃掉的那颗药丸,付宁依然觉得心在滴血,就说是那药于寿数有碍,也比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强啊! 现在他只希望黄疯子这次干的事情能值得这颗药丸,让他心里还能舒服一点儿。 老杨的脚腕子肿得老高,也让药房里治跌打损伤的大夫给他揉了揉,弄了帖膏药贴上了,带着几个人把老大夫们送回去,把骡子也给警察事务所送回去。 等他干完回来都半下午了,罗旭和付闯都靠在椅子上眯瞪着了。 “付先生,您把这两位爷带回去睡吧,他们也颠簸了一路了,我在家里备了锅子和菜,你们回去吃一口就赶紧休息吧。” 行,付宁谢过老杨头儿,把罗旭和付闯摇晃醒了,从门口叫了辆马车,带着他们就回家了。 一进门,桌子上摆着个满满当当的暖锅,门口也放好了炭块儿。 付宁让那哥儿俩去洗漱,自己把炭烧好了,一块儿一块儿的填到暖锅的炉膛里,等锅子咕嘟咕嘟的开了锅,清清爽爽的罗旭和付闯也坐到桌子边上了。 夹了一个炖好的肉丸子,连罗旭嘴里都发出了一声喟叹,他们都得有半个月没吃过一顿安稳的正经饭了。 付宁还用小壶烫了些酒,权当是给他们解乏了。 狠狠的吃了半锅子的菜,罗旭才慢悠悠的举起酒杯,接着早上的故事继续讲。 “你猜那匹马上是谁?” “肯定是疯子呗!要不他能吃了付闯的药?”付宁依旧在不平衡。 罗旭对于他的小心眼儿也只能笑笑。 那个人就是黄琛,但那时他的伤还没有这么严重,只是单人匹马跑了那么久,失血加上低血糖,人就迷糊了。 他们当然不会见死不救,罗旭带着他表哥把黄琛连人带马带回了赛音诺颜,而付闯负责把追兵引开。 拜这几个月在这里每天出游打猎所赐,付闯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带着追兵在大草原上兜了一天的圈子,等到天都黑了才回来。 等他走进帐篷的时候,黄琛已经能靠坐着跟他打招呼了。 草原上的药是极珍贵的,自然不会给他这么一个外人用,好在罗旭在张家口搞了不少的药带过来,已经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 黄琛并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但是显然身上担着着急的事儿,一醒过来就要走。 但是这里没那么自由,外人都被盯着呢,要是好走这帮人早走了。 还是罗旭紧按着他,才让他睡了一宿整觉,第二天天没亮,他们几个在罗旭表哥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营地。 等跑出去一阵子了,黄琛才说,他这次是通过实业厅那个老王,摸到了库伦的一条情报线,这次他潜入库伦得到了一些消息。 本来是应该给家里发电报的,但是他找到的那个库伦的小贵族临时反水,跟着他来的电报员死了,电报机也打坏了。 罗旭指了指跟着他们的电报员,现在有了啊,赶紧发报吧! 黄琛苦笑了一声,他从库伦突围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这次危了,第一时间就把密码本给销毁了,他的密码是特别加密的,跟小分队他们用的不一样。 罗旭要不是顾忌他身上有伤,当时能给他一巴掌,“你流血流傻了吧!用我们的电报机发给付宁,告诉他转发给谁不就行了?!” 黄琛听了当时就给了自己一嘴巴,真是傻了,他的电报是要发给绥远将军和多伦守将,付宁虽然联系不到多伦,但是可以让绥远将军转交啊! 几个人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刚从马上下来,电报员还没把电报机支起来,“啪”的一声枪响,就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还是昨天那波人,他们虽然当时被付闯给带偏了,但好歹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哪儿那么容易迷路啊,这不一宿的功夫就找回来了。 四个人都没想到这一步,当时就有些手忙脚乱,好在这一队人马也就十个人,在马上开枪的准确度也不好,给了他们机会。 他们这四个人里准头儿差的就是那个电报员,连黄疯子都是个百步穿杨的主儿。 打空了两个弹夹之后,战斗的节奏才慢慢掌握在他们手里,经过一番激战,总算是把这条尾巴斩断了。 但是,他们的电报机也坏了! “看来天意如此!咱们必须去一趟绥远了!”黄琛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飘着两团红。 罗旭以为他是觉得失了先机不好意思,可是快马跑了半天,黄琛的身形开始摇摇欲坠。 他把马头与他并行,伸手一扶,入手滚烫,再上下一摸,这家伙发高烧了! 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的黄琛来来回回念叨一句话:绥远将军! 罗旭跟付闯对视了一眼,只能这么干了! 他们用绳子把黄琛捆在了马背上,把马的缰绳系在自己的马鞍上,快马加鞭跑了两天,终于在马倒下之前赶到了归绥城下。 第213章 疯子 黄琛这一路上清醒的时候少,体温也一直不降,罗旭甚至把包好的伤口都打开看了一下,红肿得并不厉害,也不知道这高烧是怎么来的?! 这个时候战事频频,想进归绥城可不那么容易。 城叫“归绥”,其实是两部分,旧城是归化城,新城叫绥远城。 绥远将军在新城,归化城常驻一位都统,就弄得很别扭,是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平衡。 好在黄琛身上有能表明身份的铭牌,而罗旭他们也有通关凭证,这才通过了一层一层的检查。 可是到了绥远将军府外面,又出岔子了,绥远将军不在! 看门的卫兵大概也是跟着张绍曾日子久了,这次二十镇的官兵没有全数跟到绥远来,可能张将军平时说话也带着些怨气,卫兵说话也一点儿不客气。 “别说你们就是察哈尔都统署的人,就是陆军部、参谋部也没有这个权力让在外的将军立马回程!” 罗旭一点儿辙都没有,权势、地位不对等说什么也没用,要是前清那会儿,他还能说自己是宗室子弟,黄带子还能唬唬人,现在?一边儿凉快去吧! 没办法,只能折腾黄琛了,付闯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反正黄疯子是一个激灵,暂时清醒了,正好儿听见这句话。 他示意付闯把自己架过去,虽然底气不足,说出话来声音也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像是毒蛇的信子,舔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让你们的通讯兵给张绍曾发报,就说总统府有人过来了,紧急军情通报,有延宕者,军法从事!” 说完,他从脖子上拽出一根红绳儿,上面吊着一块儿金色的牌子,“你没见过,也不可能认识,把里面现在说话管用的人叫出来!” 卫兵这下也不敢犟嘴了,跑着去请出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参谋。 这位老人可是跟着张绍曾年头儿不短了,这次大军离开归绥城,他是留下应对突发状况的,这不就用上了嘛! 他扫了黄琛脖子上的金牌一眼,眉头立刻皱起来了,瞪了看门儿的小兵一眼,“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言语上有冲撞的地方,还请海涵!” 黄琛已经是撑不住了,随意一点头儿,就让罗旭他们把自己抬进去,然后人又晕过去了。 将军府里自然有好大夫,可是他看了看伤口,又把了把脉,也有些疑惑,按说这个伤不至于啊? 又检查了一下他全身,除了肩膀和大腿上的几处伤,就剩下腰腹那一块儿没看了,不是医生不想看,实在是黄疯子的手按得死紧,掰都掰不开。 退热的药灌了下去,黄琛的体温仅仅是下降了一小会儿,不到两个小时就又烧起来了。 等到了半夜,张绍曾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一进门就问:总统府来人在哪儿? 黄琛起不来,只能用软轿抬过来,罗旭和付闯本来想回避的,结果这家伙一手一个就是不撒手,嘴里还哼着:你我三人同往那鬼门关上爬…… 气得罗旭直怼他:“黄大人这西皮流水唱得真不错,等回了京城,我亲自找个园子,让您好好票一回戏。” 但他心里也明白,黄琛是防着绥远将军呢,他们俩是后路,万一跑不了了,就把这疯子扔下断后,他们俩带着情报往张家口跑。 等见到张绍曾,还没等这位将军问什么,黄琛就先自报家门了,他虽然是察哈尔警察厅的处长,但是在总统府里是有人的,这次的任务他是直接听命于总统府的。 在库伦这些日子,他带了两份情报出来。 一是,俄国准备向外蒙增兵,不仅提供了大量的火炮、步枪,而且每一支外蒙的队伍里都有俄国人的教官和参谋。 二是,多伦出了叛徒,现在多伦的城防图已经出现在库伦叛军的指挥部了。 张绍曾听了黄琛的话,面沉似水,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黄琛则是解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一直被自己死死护着的腹部,一层一层绷带之下是一道两寸多长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看着绥远将军微微一笑,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把短匕,不带一丝犹豫的划开了伤口。 当场鲜血迸溅,看得罗旭一闭眼。 下一秒,他就从伤口里取出了一个小拇指粗的油纸卷,“这是俄国人增兵的计划,还请张将军通报参、陆两部。 多伦城防图我在库伦只见到了一半,当时就毁了,但是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备份,也请将军电告王怀庆,不仅内部要排查,城防部署也要调整!” 说到这儿,罗旭停了一下,倒了一杯酒,对付宁说:“你是不知道黄琛那个疯子有多疯!从库伦冲出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了。 他把情报藏在血肉里,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如果自己死在半路上了,就让他的马把他的尸首带回来,这样情报还有概率能送回来。” “从库伦到张家口那么远,他的马有这么神吗?” 付闯接过了话茬,“他那匹马确实是好马,老马识途,有一定几率能回来,但是不可控因素太大,只能说他当时没有别的选择了。” “是条汉子!”罗旭一口干了杯中酒,接着往下讲。 黄疯子这一手儿确实把将军府的人镇住了,张绍曾把纸卷接过来,赶紧叫医生进来给他处理伤口。 看着面如金纸,但是目光坚定的黄琛,大家眼里都是敬佩的眼神。 当着他的面,张绍曾把两份电报都发出去了,说了一句:这回你尽可以放心了。 黄疯子这才松了那口气,直接人事不知了。 不过这回他身上的伤就都处理好了,烧了两天也就退了。 稍微有了精神,他就要走,罗旭看着他那煞白的脸,想让他在这里再巩固几天。 但是黄琛说:山雨欲来,时不我待,必须赶紧回到张家口,把这边的情况再报一遍,让总统府和参、陆两部有个对比。 那就走吧! 要说黄琛也真是坚强,这么重的伤照样跟着他们在马上颠簸。 刚过乌兰察布,对面路上就是一片尘土飞扬,再往后看更是半天的黄土,如果是骑兵的话,至少得有一个排。 四个人策马下了官道,为了让开马队的方向,他们甚至跑得更远了些。 等到这队人马跑得近了,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两队人马。 前面的五、六个人都穿着蒙古袍子,时不时的回身射击,而后面的人马都穿着军装。 付闯看了几眼,突然说了一句:“前面那堆人,中间的那匹马上有个小孩儿!” 第214章 重伤 在他们停下观察的空档,跑在前面的人,速度已经有些慢下来了,胯下的马匹都开始不断转动头颈、呼呼喘气。 他们发现了路边的这几个人,或者说是他们看上了这几匹马。 眼看他们突然一拐弯儿对着自己就来了,黄琛喊了一声“散!”,拨转马头往旁边就跑。 付闯在马上一侧身,伸手抓住了罗旭的缰绳,拽着他的马一起跑,始终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对方的攻击方向。 这些蒙古人并不是个个儿都有枪,跑在前面的两个手里拿的还是弓箭,但是准头儿极好,没打两个照面儿,黄琛和电报员身上就挂彩了。 这还是人家看上了他们的马,要不然射人先射马,他们现在都不好说了。 离得近了,也能听见他们中间护卫的那匹马上那个孩子哭得是真惨,抱着他的那个人时不时就给他一下,大概是想让他消停点儿。 他们两拨人距离一近,弓箭就不好用了,人家把马刀抽出来了。 付闯的短刀除了格挡,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罗旭在他背后用手枪的杀伤力还大些。 说了这么多,其实现场也就是五分钟的事儿,而追击的人也开始喊话,都是蒙语,付闯听不懂。 但是黄琛和罗旭都听懂了,全都一抖缰绳要迎上去。 “老五,把他们留下,这帮人劫持了喀喇沁亲王家的孩子!” 毛瑟的弹仓只能容下十发子弹,在运动中想要准确打中目标也不容易,所以这些彪悍的骑兵冲到他们近前的时候,也只是少了两个人。 现在他们都能看见被挟持的那个孩子了,他被人用套马索捆着,麻袋一样搭在马背上,眼泪、鼻涕和着尘土糊了一脸,哭得嗓子都哑了。 雪亮的马刀劈头盖脸的抡下来,而马匹则是不断的围着他们转圈儿,一看就是马战的高手。 没有了子弹的手枪跟废铁一样,付闯只能凭借两把短刀勉力格挡,护着身后的罗旭,那个电报员见势不妙,早早的就开始跑路了。 只有黄琛还想空手夺白刃,但除了身上多了几道伤口,连人家马的毛都没摸着。 在这样的一边倒的攻势下,他们被推着不断移动。 眼看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这帮人越发急躁,领头的那个回头看了看追兵,喊了一句什么,居然对着眼前的孩子举起了刀。 黄琛大喝一声,从自己的马上纵身一跃,一下撞在了那人身上,刀尖儿堪堪划破了孩子的衣服,但是刀刃在疯子身上开了个大口子。 那领头儿的人高马大,不过是在马背上晃了几下,黄琛却像是撞在一堵墙上,直接被反弹到了地上。 附近的骑兵都拨转马头向这边冲过来,竟是要把他踏死在马蹄之下! 黄琛的那匹马确实是有灵性,主人在地上艰苦腾挪,它围着他不断跟冲过来的马匹冲撞,用自己的身体给他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领头儿的大汉在马上稳住了身形,立马就要给孩子再来一刀,这时两道破风之声直取他面门。 他把刀立起来用刀背往外一磕,却只震飞了一把短刀,另一把短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肩膀。 是付闯看见这边情况紧急,把短刀当飞刀用,也幸亏短刀够重量,要不还扔不过来呢! “老五别管我了!快去帮帮疯子,把那孩子救下来!” 在罗旭的催促下,付闯放开了他的缰绳,全力催动战马往这边来。 这时远远一声枪响,那大汉胸前绽开了一朵血花。 罗旭回头一看,是他们的电报员,这家伙带着追兵兜圈儿来着,人家被召回去了,他悄无声息的又溜回来了,下了马、站稳了,瞄了这一枪。 只要是肉体凡胎,他就挡不住这“啪勾”一下,再壮的汉子,打穿了心肺他也活不了! 可是这个大汉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把孩子扔在了马下,随着他的尸首从马上栽下来,高高扬起的马蹄眼看就要落在孩子身上了。 黄琛顾不上自己这一身的伤,鱼跃飞扑过去,把孩子护在了自己身子底下,就地就是一串儿的滚。 虽然马蹄没有正面落在他们身上,但是侧面的踢他也没少挨! 更要命的是,剩下的两、三个人都带着马围过来了,上面是马刀,下面是马蹄,一个照面下来,黄琛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付闯离这边还有两个马身的距离,只来得及把一个骑兵扑到马下去,蒙古人的体格实在是太壮硕了,单凭力量他差点儿让人翻了盘。 好在他身上是四把短刀,扔出去两把,还有两把绑在小腿外侧,翻腾间就拔出来了,当胸一刀向上一抹,汉子倒下来像座小山似的,差点儿把他压扁了。 可等他挣扎出来,再想救黄琛就不赶趟儿了。 好在那些追兵赶上来了,他们的弓箭也不是吃素的,只听弓弦声响,那几位还在马上坐着的应声就掉下去了。 罗旭催马赶到近前,正好跟追兵的前锋打了一个照面,那人说的是蒙语,他也就用蒙语作答。 早就有人跑到黄琛边上,从他身子底下把那个小男孩抱出来了,孩子早就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外伤,他的衣服上浸透了黄琛的血,都看不出颜色了。 付闯也不敢随意移动黄琛,只能伸出一根手指探探他的鼻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些穿着军装的人看了看黄琛的伤,个个儿摇头叹气,都觉得他活不了了。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蒙古袍子的中年人骑着马追上来了,先是看了看孩子的情况,挥挥手让人把他抱回去。 随后又跟这些当兵的说了几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黄疯子,走到罗旭跟前解下了腰间的佩刀,郑重的一弯腰,双手递给他。 然后他就带着人把那些死了的蒙古人的尸体都绑在马上,一阵风儿一样又刮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不说救救那疯子?!人家可是为了他们家的孩子才伤成那样的啊!”付宁急得差点儿把手里的酒杯摔了。 “他们都觉得疯子活不了了,那人是喀喇沁亲王府的,他留下了一把刀,说是疯子的家人如果以后遇到了困难,带着刀到喀喇沁,他们一定鼎力相助。” “所以付闯就把自己的那颗救命药丸给了他了。”付宁现在觉得,黄琛这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值得这颗药,吃了就吃了吧! 好在这家伙现在还能喘气儿,“你们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第215章 官儿迷 “先看看疯子的情况吧。”罗旭吃了两口菜,肚子饱了,困倦的劲儿又上来了 有了那颗药丸吊着最后一口气,他们把黄琛身上的衣服扯成布条,简单的给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草草一裹,轮流背着他就往张家口跑。 刚才他们跟喀喇沁亲王府的人打听过了,这里离张家口还有一百多里地,一路奔到城墙边上的时候,天都黑了。 罗旭心里正发愁,这几个人在张家口都是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哪里有靠谱的医院,黄琛好不容易吊住的这口气别在这儿给散了啊! 正这个时候,他们撞上了驻防军队巡逻,刚把通关凭证掏出来,就听见对面马上的人惊喜的喊出来了,“罗二哥!你们回来了!” 刘俊生! 天无绝人之路啊! 顾不上叙旧,一把拽过来,“这城里哪儿有好医院?” “谁伤了?”刘俊生的眼睛在他们三个身上逡巡了一遍。 “疯子!”付闯把背上的人给他看了一眼。 “伤得这么重?!天呐!跟我走吧!”刘俊生叫过一个小兵,让他去跟上峰回话,又让其他人继续巡逻,自己带着他们就奔铁路医院来了。 罗旭和付闯跑了这些日子,身上都脱力了,下马的时候差点儿把黄琛给摔了,还是刘俊生把他给抱进去的。 没想到医院里就两个小护士,看着疯子这一身的伤手直哆嗦,裹伤的布条一打开,血又开始流,沾了刘俊生一身,她们俩也止不住。 罗旭赶紧让她俩停手了,好家伙,这一路都跑回来了,再让这疯子在医院里流血流死,多冤枉呢! 这才有了刘俊生半夜冲到家里找付宁的事儿,他们三个留在医院看着,顺便把自己身上的伤也处理一下。 这一路上,谁身上没有几处口子啊?可要是跟黄琛比,也就算是蹭破点儿皮了。 等到刘俊生必须得回军营的时候,罗旭让他们的报务员也回去休息了,都累了,好好歇几天吧。 好不容易讲完了这些,罗旭都快说梦话了,付宁赶紧把他们俩弄到东厢房自己的炕上,赶紧睡觉吧! 这两个人一觉睡了溜溜儿一整天,从这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天黑。 付宁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把老杨从医院换回来,老爷子脚崴了,在家歇两天吧。 这边儿陪着床,那边儿揪住了来探望的刘俊生,让他把那几匹马伺候好了,特别是黄琛那匹黑白花的马,那可是救了他的命啊! 等所有人都恢复了精神,黄琛还是没有醒,他已经足足昏迷了三天两夜,要不是一直有气儿,付宁得以为这大哥已经过去了。 “这家伙不会植物人了吧?”他自己心里琢磨,但是没敢出声儿。 罗旭在家也坐不住了,天天都得上这儿晃一圈儿,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们这帮人老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儿啊,可是黄琛不醒,也没人给他们指条路,他们是就地解散呢?还是留着有用呢? 罗旭让付宁给参谋部发个电报,说一说黄琛的情况,看看上边儿有没有安排,是不是找个人顶替他的位置。 结果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黄疯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了。 这是不好了?喘不上来气儿了?肺部有感染了? 付宁的脑子里唰唰唰闪过了好几个念头,就没有一个好的。 可是医生跑过来检查了一溜够,说病人没有什么指征是突然向下的,都挺正常的。 那这是…… 付宁跟罗旭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诶呀,我觉得该回京城了,这都快中秋节了,咱们该干的都干完了,后面也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您回去吧,我就留下了,他这个样子也醒不了了,密……那啥都在我手里呢,我觉得该我说了算了!” ……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趴在黄琛耳朵边儿上,什么扎心说什么,越说越离谱,眼瞅着在他们嘴里别说内蒙,宣化都快没了。 说得付宁口干舌燥,看着罗旭直摇头,不行了,实在是没词儿了! 整在这个时候,病床上传来了一个嘶哑的气声,刚开始付宁还没听清楚,罗旭对着他突然一摆手,让他别说了。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罗旭把耳朵凑在黄琛的嘴边,皱着眉头听着什么。 “你再说一遍,听不清楚!” “闭……闭嘴?头儿……我是头儿?”罗旭咧着嘴就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儿就红了,“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那位置呢?!你个官儿迷!” 付宁背过去擤了擤鼻子,跑去找大夫,说病人有反应了。 等医生来的时候,黄疯子还在念叨“我是头儿”呢。 但总算是个突破,用医生的话说就是,他的气儿算是彻底通了,离他真正醒过来不远了。 这回大家又都精神了,老杨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颗人参来,天天给他灌参汤。 又过了两天,这疯子终于睁开眼睛了! 看着围了这一圈儿的人,他艰难的勾了勾嘴角儿,“爷又回来了!” 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欢呼了一声,来福还跟付宁紧紧的抱了一下,都觉得主心骨儿回来了。 果然这个官儿迷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付宁给参谋部发报,把事情报告一下儿,一定要强调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很快就能痊愈。 而参谋部的回电却是隔了好几天才到,上面只有四个字:相机行事。 这个时候,黄琛已经坐在付宁他们小院的炕上了。 现在已经快到八月末了,张家口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可以说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 黄琛和罗旭都在咂摸着这四个字,炕桌上放着一摞报纸,都是罗旭给连安写信,让他从京城给寄过来的。 他把自己认为有用的消息,一条一条摘抄在纸上,现在他的手指正划过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句子。 五国借款。 三省都督免职。 海军登陆吴淞,长沙军械局被焚毁。 李烈钧通电讨袁,南方各省纷纷独立。 不到半个月,讨袁军失利,各省又先后取消独立。 孙中山、黄兴、李烈钧逃亡日本。 …… “看来南边儿的事情要结束了,该看咱们的了!”黄琛的眼睛顺着罗旭的手也一行一行的看着纸上的字。 旭大爷拍了两下桌子,“老三,你的庄稼该收了吧?” 付宁现在已经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了,“快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是收割的时候了! 第216章 我去一趟吧 果然,九月一日,在这个付宁脑子里就只是开学的日子,南京被张勋攻进去了。 到了九月四日,南京全部被北洋军占领了,这次讨袁的行动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黄疯子已经能拄着拐杖在地下慢慢走几步了,这几天他收到的不仅是参谋部的电报,还有陆军部的指令也不少。 他现在等着一批从京城运来的物资,电报中说都是五族共和旗,还有大量黄金。 这些旗子要送到那些被小分队拉过来的部族里,等到两军对垒的时候,他们要战场投诚、部族内附。 到时候以旗子为凭据,内附的牧民按人头算,一个人一两黄金,都给这个部族首领。 送信的任务就交给了付闯和刘俊生。 小分队的主要人物都不再出塞了,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涉险一次能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了,只是送个信,不需要他们出面了。 付闯和刘俊生详细记录了那些部族的位置,一人带着一个报务员,一东一西就出发了。 而腾出了手的陆军部,终于开始抽调中原兵力支援塞北战场了。 当河南第八师师长王汝贤带着第十六混成旅和第七十九混成团准备开赴张家口的时候,阎锡山的晋军一部开始翻越大青山,抵近鄂尔多斯和包头相机作战。 而东北方向,吴俊升率领奉军第二骑兵旅在辽源打败了进犯的叛军之后,一鼓作气进抵林西一线。 为了保障他的侧翼安全,吉林护军使孟恩远从吉林抽调了三千兵力,加强了洮辽方向的防御。 自此内蒙中、东、西部的防御都大大加强了。 内蒙古的局面总算不再是勉力维持的步步后退,而是进入了相持阶段。 现在的张家口可以说是一团乱麻,不仅有本地驻军来来去去,王汝贤一到这儿就停下来了,他本来该是支援多伦的。 但是塞外的天气比河南冷得太多了,现在是九月底,早晚的小风儿就有点钻骨缝儿了,再过一个月大雪就该来了。 大家都知道这场仗一、两个月可打不完,士兵身上的单衣不可能抵得住塞北寒风,所以王汝贤就停在了张家口,让军需官赶制一批皮衣、皮裤。 他这一停不要紧,一个混成旅外加一个混成团在这儿驻扎,圈了一大块地方不说,每天的吃喝拉撒就让军需官忙得脚打后脑勺。 多伦的王怀庆一天一封电报的催他,实在是多伦的压力太大,它是塞北重要的交通节点、军事重镇。 距离锡林浩特、赤峰、承德、张家口的距离都在二百八十公里左右,基本上附近的物资都在这里集散。 所以一开始这里就是库伦叛军在内蒙古中部的主攻方向,先后有一万八千多人压在了多伦正面。 王怀庆能支持到现在,真的是呕心沥血了,全仗着多伦城防坚固,也仗着自己手里有几门炮。 前些日子,绥远将军发电报给他,说多伦城防图泄密了,让他严查之外必须要调整部署。 愁得他头发都白了,那几门炮都布置在关键点上,根本动不了,这个部署是最优选择,但凡动一动都是事倍功半。 所以他天天盼着援军赶紧到,不光是人员的补充,最重要的是王汝贤带着的重武器! 要知道现在内蒙古这上千公里的战线上,从鄂尔多斯到呼伦贝尔,驻防的兵力是四万出头儿,但是所有的炮加在一起不超过六十门,机关枪五十挺都不到! 他不光催王汝贤,也天天催陆军部,因为他宝贝似的那几门炮,需要检修了,炮弹也需要补充。 陆军军械司也是出血本了,多伦如果守不住,蒙古骑兵几天就能冲到京城的城墙底下,所以把京城能修炮的几个人都派出来了,让他们押运一批炮弹,星夜驰援多伦。 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加急电报摆在了黄琛的手边。 电报是绥远将军发过来的,为的却是西出林西的吴俊升,因为奉军的这个骑兵旅虽然是整个儿奉军里战斗力顶尖的,但是重武器也只有三门小炮。 吴俊升是张作霖的把兄弟,这次平叛张作霖也是掏了家底了,给他添了三门山炮,还补充了一批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士官生,充实军队的基层。 这六门炮在保卫辽源的战斗里起了大作用了,但是现在都有了些毛病,需要专业的人去调试检修,可奉天修械所现在只能简单修理枪械,再有就是复装子弹,会摆弄炮的人,没有! 他们请示陆军部,结果人家说:没人了,人都给了多伦了。 吴俊升就发电报给张绍曾,问绥远将军这边有没有人能干这个,或者问问阎锡山,太原修械所能不能匀一个人过来。 张绍曾那边儿也没有人,他就发电报给黄琛,让他看看能不能等军械司的人到了,扣下一个人去林西。 电报送到的时候,大家正吃饭呢。 黄琛吊着一条胳膊喝着鸡汤,看着这电报差点儿成了真疯子。 扣人?!王怀庆不得吃了他?! 别看他一天天的催王汝贤,王师长不搭理他,只要他一封电报过来,说有个姓黄的小子截了他的胡儿,老哥处理一下。 王汝贤派个警卫过来就能崩了他! 他是跟总统府有点儿关系,现在经营着塞北的情报网,可说到底他也就是个警察头子,人家是手里有兵有将的实力派,真把他崩了,连个替他喊冤的人都没有! “我上哪儿给他找一个会修理大炮的人呐?!这玩意儿跟金娃娃似的,在哪儿都是宝贝儿!” 黄琛要不是腿脚也不灵便,现在都蹦房顶儿上去,嘴里嗷嗷叫唤。 他对面儿坐的是刘俊生,今天大家凑在一块儿吃个饭,就是因为付闯和刘俊生在塞外跑了一大圈儿,前后脚都回来了,大家难得聚一聚。 听着黄疯子在那儿吐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说一句,他就瞟一眼罗旭,人家不停的说,他就不停的瞟。 终于让黄琛看见了,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向了旭大爷。 罗旭叹了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行了,别看了,眼睛都抽筋了!我去一趟!” 他话音还没落,黄琛手里的汤碗当的一声就掉桌子上了,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 “大哥,你还会摆弄这个呢?炮!那么大个儿的,一打就是房倒屋塌的那个炮!” 第217章 反攻 难得看见黄疯子有这么傻的时候,付宁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罗旭也绷不住了,扭着头笑了一阵儿,拍了拍黄琛的胳膊让他坐下,“别蹦跶了,就这么一条好腿,再给崴了!” “你真会摆弄大炮?你在哪儿学的?”黄琛这一惊一乍的劲儿还没过去呢。 他查过罗旭,也只是知道他在宗学品学兼优,知道他家两代都是满蒙联姻,但是他的手还伸不到日本去,不知道罗旭在东京干过什么。 没等旭大爷说话,刘俊生就抢着说:“琛哥可不知道,当初北京兵乱的时候,我就住在麻线胡同,离着那么远,光听声音,罗二哥就能分辨出七五小姐和克虏伯。” “我的个乖乖,早知道你有这本事,打死我也不能叫你去外蒙啊,万一折在那边儿,这损失大了!” “没那么夸张,我也没有系统学过,不过是拆装的多了,手比较熟罢了。” 谁都没把罗旭的谦虚放在心上,特别是付宁,他太知道这位二哥的那双手有多厉害了。 当初闹御马监那档子事的时候,连安第一个安排后路的不是自己,而是罗旭。 关老六盯上他们的时候,更是毫不犹豫的就把两个兄弟送出国了,也是因为罗旭。 他这双手太重要了。 付宁有预感,这回罗旭的这双手肯定能让他声名鹊起,就是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下面商量的就是罗旭怎么去林西的问题,现在天气开始冷了,外蒙的攻势在不断加强,从张家口骑马去林西得穿过战场,太危险了。 罗旭决定他还是坐火车去比较快,从张家口走京张铁路到京城,再走北宁线到奉天,让奉军找个人在火车站接上他,直接就可以去林西了。 黄琛一拍巴掌,这个好!全程基本上都在政府军的控制区域之内,安全比较有保障。 明天他就给绥远将军回电,让奉军那边做好准备,可没等他高兴完,罗旭就开始讲条件了。 “不过有件事儿得说好了,你得整两身儿大毛衣裳给麻线胡同送去,我们那老大哥就那点儿家底儿了,不能让他赔本儿啊。” 他们从外蒙回来的急,都是轻装简从,连安给他们找的东西大都扔在那边了,别的好说,皮毛的衣服可是值钱货,所以罗旭得给他找补找补。 黄琛二话不说,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在他眼前一晃,“您放心,两身儿貂皮,过年之前指定送到连大爷那儿。” 最糟心的事儿有了着落,黄疯子高兴坏了,把碗里的鸡汤一饮而尽,拄着拐杖就往外走,说是要去回电报,跟东北那边沟通一下接人的事儿。 看着他腋窝里头夹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付宁就想乐,太像铁拐李了! 再一回头,就见刘俊生给罗旭倒满了酒,端着酒杯诚恳的说:“罗二哥,今天是我唐突了,但是我是好意!” 他双手端杯一拜,然后连着干了三杯,“二哥,我是觉得现在这个世道,您有这样的本事,早晚会被人发现,与其到时候被人挟持,不如现在奇货可居一把。” 罗旭微微笑着,也干了一杯,微微亮了亮杯底,可话说得却有些苦涩,“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我身份尴尬,前朝宗室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引人猜忌的。” “这乱哄哄的时候,您不说谁知道啊?” 这一句话说的罗旭愣怔了一下,把那几个字在嘴里嚼了嚼,“大隐于市?倒是个办法。” “谢了!”他端起酒杯跟刘俊生碰了一下。 付闯这个时候接了话茬,“二哥,这回我还跟你去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罗旭拒绝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你也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刚从草原跑回来,又跟着去东北,老这么跑不行,得歇几天。 付宁刚想张嘴,还没出声儿就让他堵回来了,“你也别不放心,我这回是奉军急需要的人,这要是还让我出了什么差池,他们把脑袋扎裤裆里得了,甭见人了!” 行吧,话都说到这儿了,那就这么着吧! 第二天一早,罗旭就踏上了他的东北之行,天都没亮呢,付宁就爬起来给他张罗东西,水壶里装满了热水,街上现买的干粮…… “我发现你跟连安都是越来越像老妈子,真是天生操心的命。”罗旭嘴里抱怨着,脸上却是笑得满足。 付闯还是跟着他走了,不是陪他去东北,只是把他送回京城。 付宁给查理写的信带在付闯身上,信里让查理给罗旭准备一套趁手的工具,上次他去买枪的时候,在洋行见过。 目送着他们在晨光中走远了,黄疯子看他还伸着脖子张望,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走吧,干活儿去了!” 跟在黄琛身后,看着他那铁拐李的造型,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付宁脑子里突发奇想。 诶?他们这几个人要是在漫展上可以扮扮八仙啊! 这儿有一个现成的铁拐李。 连安是汉钟离。 罗旭是皇亲国戚,就是曹国舅。 桂平跳脱,蓝采和挺合适。 小吴就是何仙姑,谁让他长得漂亮呢?! 付闯武力值最高,吕洞宾吧。 那刘俊生就是韩湘子。 呃,好像这么一分,他给自己留了个张果老? …… 黄琛一回头儿,就看见这大哥笑得一脸荡漾,“想什么好事儿呢?快走!” 付宁哪儿好意思说,这么会儿工夫他给大家都安上仙籍了,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王汝贤在张家口停留了这些日子,总算把御寒的衣服征调得差不多了,才在陆军部的申饬中向多伦开拔。 随着各地军队源源不断的向北移动,终于让外蒙军队感到了压力。 晋军在黑土庙、王怀庆和王汝贤在多伦都取得了大胜。 而吴俊升在炮火的支持下,大破蒙古骑兵,先后反攻了经棚、大王庙,在蒙东站稳了脚跟。 张绍曾作为前敌指挥,在陆军部的支持下,统一调动各方军队,经过昭苏乃木城和奎苏之战的胜利,对库伦叛军的反攻终于开始了。 三个方向不断压缩他们的兵线,草原重镇百灵庙成为了这场战役的爆发点,再次展开了激战。 憋屈了将近两年的政府军,把一腔怨气都在这儿释放了,追着叛军一路打,一直打到他们向库伦败退。 1913年底,俄国和外蒙不得不在恰克图的谈判桌边上坐下来了。 而圆满完成了任务的付宁也踏上了归途,阔别了一年的京城里正有好几个大“惊喜”在等着他! 第218章 好狗不挡道 付宁这次是在西直门下的火车,他坐的是军列,黄琛还特意关照了乘务员照顾他,所以他那一大堆行李都有人帮他搬下来。 月台上是石头带着大福、小福来接他,付宁一边儿往车上搬行李,一边儿往他们身后张望,“付闯呢?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么没来?” 小福嘴快,脆生生的回答,“五爷瞧热闹呢!” 嗯?什么热闹值得他这么跟着看啊? 付宁刚想问,石头的巴掌已经轻轻落在小福脑袋上了,再问他们就都不说了,急得他抓耳挠腮的。 把东西运回阜成门,他急不可耐的换了衣服就奔麻线胡同去了。 刚在胡同口下了车,就看见五六个男人在路两边或坐或蹲,有的抽着烟袋,有的下着象棋,嘻嘻哈哈的聊着天。 一看见他从石头的马车上下来,呼的一下就围过来,“你干嘛的?!上哪儿去?!” 付宁先是一愣,把手里的包袱往怀里一抱,借着包袱的掩护,一只手就探进了怀里,摸上了撸子的枪把。 这是他跟黄琛那儿顺的,也是疯子有意要送他才让他抢过来的,是一把勃朗宁m1910,因为枪口上的一圈滚花,又叫“花口撸子”。 这枪小巧,没有准星和照口,正好儿放在衣服口袋里,拔枪的时候也不会牵绊,适合作为防身武器。 这趟张家口之行,付宁也是见过血了,要是放在以前,肯定得吓一激灵,现在也能稳稳当当的反问一句:“你们干嘛的?!凭什么挡我的路?!” 石头拉着马车,用鞭子在身前比划了两下,“让开!好狗不挡道!” 眼瞅着那鞭子要落到身上了,那些人才急急的往旁边一躲,让出来一条小路。 石头拉着车“咕噜噜”的走进胡同,头也不回的进了连府,大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付宁跟着也进了胡同,连府门口靠着两个人,黑糊糊的棉袄囫囵裹在身上,腰间系着根麻绳,恶狠狠的盯着他。 再往前走是王四姑家,门口地上躺着两个老头儿,这天寒地冻的,就铺了条棉絮,一动不动的,看着还挺瘆人。 等走到舅舅家门口儿,还好,没有外人。 抬手敲了敲门,“舅舅、舅妈,我回来了!” 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黑漆的小门“吱呦”一声开了个小缝儿,露出了富海的半张脸。 “哎呦!我的乖乖!你可是回来了!”一看见付宁,舅舅赶紧把门打开,一把就抱住了他,使劲拍了拍他的后背,拽着他就进门了。 临关门的时候,付宁还听见有人小声说:“大哥,是那警察家的亲戚。” 啥情况这是? 舅妈也已经迎到院子里了,“我的儿啊!你可惦记死我了!” 两位老人一左一右夹着付宁进了屋,炉子上的水汆子里开水呱啦呱啦的翻滚着,茶吊子里早就放好了茶叶,滚开的水冲下去,茉莉花茶的香味立时就溢出来了。 四只眼睛看着付宁喝了一口水,才齐齐松了一口气,舅妈更是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不放,嘴里嗔怪他一下就走了这么长时间。 付宁把手里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两件羊皮的袍子,还有羊毛的护膝,都是在张家口买的,比京城便宜不少呢! 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一到冬天就关节疼,这衣裳他们穿正合适。 还有一件羊毛坎肩是给晚晚的,付宁拿着往里屋看,“晚晚呢?还睡呢?” 舅妈拍了他手背一下,“糊涂了吧?!晚晚今年上学了!一会儿才下学呢。” 哦~~~,付宁一拍脑门,对、对、对,晚晚今年满六岁了,可以上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看看咱们晚晚写的字,多好!”舅妈献宝似的拿出几张纸,上面是一些横竖撇捺,根本都还不是字呢。 那付宁也跟着附和,这隔辈亲可是没治,他都怕点头慢了挨数落。 说了几句闲话,他刚想问胡同里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胡同口那边有人喧哗。 “准是小闯回来了,这帮缺大德的就该老天爷一个劈雷收了他们!” 听着舅妈嘴里念叨,付宁开了院门探出去半个身子,就看见那群人围着书杰吵吵嚷嚷的。 那孩子今年上了高等学堂了,身上穿着学生装,手里抱着书包,梗着脖子跟他们嚷嚷着什么,书杰那张嘴可是得理不饶人,没说几句,就有人要上手揪他。 付宁正准备出门救他去,人群后面飞出两个人来,把伸手的人撞了个跟头。 “这么多人欺负个孩子,够不要脸的!” 一听这声音就是付闯,但是付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晚晚,那小姑娘稳稳当当坐在付闯的肩膀上,比旁边的人高出来一大截。 “欺负人,羞、羞、羞!”晚晚对着这些人用手划着脸皮,嘴里还嘲笑他们。 付闯拉着书杰往里走,这回没人敢拦了,他把孩子送到大门口,连府门口戳着的那两个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他。 看着书杰进了门,付闯才扛着孩子往家走,路过王家门口,地下躺着那两个也往旁边滚了滚,给他让道。 “哥,你回来了!” “爸爸!” 随着两声惊呼,小姑娘出溜一下就从付闯肩膀上滑下来了,直直的冲到付宁怀里,抱着就不撒手了。 “慢着!我的小姑奶奶,别摔着!”付宁赶紧伸手接着,抱着孩子掂了掂,“嚯,这么沉了,小胖猪!” 舅妈披上了出门的衣服,手里提着篮子从西屋出来,“你们聊着,我买点儿菜去,咱们晚上得好好吃个饭!” “舅妈,我跟您去吧。”付闯伸手接过了篮子,“这帮人不地道,得小心点儿。” “姥姥,我也去!我给您提篮子!”晚晚把书包一扔,蹦跳着就跟上去了。 付宁心想,这小丫头,嘴可真甜!篮子肯定是轮不上她提溜,但是糖块儿是肯定得给她买。 等他们出了院门,他小声问富海,“舅舅,这一胡同人是怎么回事?” “嗐,吃绝户的。” “啊?不会吧?连安刚多大岁数啊,叶赫那拉家的也太不讲究了!” “不是他们家!是旁边的王家。” 哦,那这帮人堵连府大门干什么啊? 第219章 吃绝户 说到这个,富海就来了精神了,“连安给人家解围来着,没解好,惹了一身腥,没大事儿!” 这外头吃绝户的还是两拨人,一拨是王四姑的娘家人,另一拨是王四姑的婆家人。 要不说巧呢,前些日子王友顺病了,病得还挺严重,就出宫了。 连着瞧了几个大夫都说不行了,人不中用了,让赶紧准备后事。 要说这太监若是没了,在京城也是有自己集中下葬的义地,但是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想落叶归根呢?! 所以王友顺就给老家捎了信,想让后辈的侄子们给操办身后事,留下了一百块钱,让王四姑拿着。 没想到侄子们是来了,还来了一大群,可不是为了发送他,是为了他这份产业吃绝户来了。 这房子写的是王友顺的名字,但买房的钱是几个老太监凑的,王四姑平时就管看房,当然不能让他们卖房。 两下里就动上手了,这帮老爷们儿也是不讲究,王四姑怎么着也是自己家里的人,可是上手的时候,一点儿情都不留。 七八个汉子围攻一个女人! 别问为什么不是一对一,问就是打不过,别说一对一了,当时三对一都让王四姑收拾了。 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眼瞅着王四姑被几个人摁住了,就要往大门外头扔,那边卖房子的契约都写好了,就差抓着王友顺的手指头摁手印了。 连安过来了! 他跟王四姑倒不是有多熟,但是民国初年闹兵乱的时候,两家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而且跟王友顺在宫里也有两分香火情。 这边吵吵嚷嚷了好几天,他也把事情听得差不多了,今天眼看这叔侄两个要吃亏,他带着人过来帮忙来了。 连安带的人也不多,奈何付闯太能打,这帮人在他跟前就没有能打一个照面的,从大门走到正房,地下躺倒一片。 连安三两下从人堆里把王四姑扶出来,这姑奶奶眼睛都红了,原本念着是自家亲戚,手底下就留了分寸,谁知道人家就没想给她留活路啊! 四姑奶奶用手捋了捋头发,对着连安深施一礼,转身就蹿回自己房里了,再出来的时候,就提着她那两把盒子炮。 “一群没良心的东西,不让姑奶奶活,就一块儿死!”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谁谁哆嗦,一院子的人连滚带爬的就跑没影儿了。 连安这口气还没出完呢,就听见屋里咣当一声,跑进去一看,王友顺自己从床上滚下来了。 赶紧上去把老头儿抱起来,看见他嘴唇小幅度的张张合合,凑过去一听,是几个人名。 估计是这房子的另外几个房主,连安连夜找人给宫里送信。 隔了一天,这院子里就又多了一位姓秦的老太监,身材高大,走路是四平八稳,说话也是不紧不慢。 面对着再次上门的王家侄子们,一句废话都没有,拿出了一张凑钱买房的字据。 就一句话:房子是我们老哥儿几个买的,王友顺只占一份,道理讲到哪里也轮不着你们把整个儿房子都卖了! 王家人讲理讲不过,刚想伸拳头就看见付闯了,打也打不过,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连安觉得这儿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回家踏踏实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谁知道过了几天,自己家的大门让人家给砸了! 昌爷带着人打开大门要跟人家理论,一看,诶?不是原来那帮人了。 这伙子人的身手可是利落不少,都是短衣襟、小打扮,说话也是江湖气重,上来就给了昌爷两下子,叫嚣着让连安出来。 说是他跟王四姑不清不楚,给他们家的兄弟戴帽子了,得给个说法! 这个理由把昌爷给整不会了,要说自家少爷年轻的时候,也确实是个风流人物,可这几年规矩得都快成和尚了,突然有人上门挑衅这个,让老爷子都不知道怎么回嘴了。 旁边的王四姑听见了,提溜着枪就出来了,对着这帮人是破口大骂。 连府的人都聚到门口,听了半天才明白,这帮人是王四姑婆家的人。 他们家的人大都练过几年功夫,在沧州的几个镖局里混饭吃,王四姑的丈夫也一样,但是几年前他跟着人家走镖过太行山的时候,为了护镖死了。 镖局里也给了他们家一笔钱算是抚恤,王四姑的丈夫是家里的独苗,两个人成亲好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可惜都是年幼夭折。 这么一来,他们家就绝嗣了。 按照常理,应该是从族中过继个孩子,但是他们族里眼红他们家日子过得好,就不想过继,想等两位老人都百年之后,把他们家财产分了。 这中间有一个人不好处理,就是王四姑,她是明媒正娶的良家女子,年纪又不太大,手上还有几分功夫,是个扎手的硬点子。 于是族中的老人们就私下里偷偷商量,想要把她或打晕、或下药,等她不能反抗的时候,转手卖出去。 他公公婆婆提前得了信儿,求着儿子那个镖局,悄悄的把王四姑送走了,自己留在家里就跟族里的人死扛了。 就这么着,王四姑来的京城投奔了自己的小叔王友顺。 这回王家的人上京来吃绝户,在四姑奶奶这儿碰了钉子,转头儿就给她婆家透了信儿了。 人家正愁找不着王四姑呢,她公公婆婆闹鼠疫的时候死了,他们高高兴兴去分家产,结果发现地契单子上有王四姑的名字,房契上也有。 也不是没想过找人随便摁个手印糊弄过去,可是王四姑丈夫原来的那个镖局盯着呢。 说是只要王四姑同意,你们随便分,但是想欺负我们镖局兄弟的遗孀,没门儿! 要是为了镖局死了的人家里都关照不好,将来谁还会卖命呢?! 所以他们家一直在找王四姑,这回得了信儿,立马就杀到京城来了。 这回好,两拨人算是同流合污了。 不光找连府的麻烦,自恃有点儿功夫,连住在最里面的富海家也没得了清静,结果又被付闯收拾了一顿。 桂平还特意穿着警察制服在胡同里走了几回,这才把他们的气焰压下去。 现在就是王四姑的婆家堵着连府的大门,非得让连安逼着王四姑放弃婆家的财产。 而王家人在隔壁门口耍无赖,找了跟王友顺平辈年纪最大的俩老头儿,躺在地上不走,号称活不下去了,让兄弟接济。 这几条街都围着看热闹呢。 富海正跟付宁说着,桂平回来了。 站在门口把身上的尘土掸了掸,抬腿进了屋,“哥,你回来了!” 两个人又是一番契阔,富海给茶吊子里续上了开水,“一会儿再聊,先去把连安叫过来,晚上一块儿吃个饭。” 桂平站起来,可是没走大门,搬了架梯子就架在墙头上,几步就翻到隔壁去了。 过了一会儿,连安跟着他也踩着梯子翻墙回来了。 看这熟练程度,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给大哥倒上水,付宁问了一句:“大哥,外头这些人就这么放任了?” 连安靠在椅子背上一咧嘴,“不就是耍无赖吗?不给他们一下狠的,老实不了!” 看着他嘴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付宁仿佛又看见了光绪三十三年的那个连安。 这两年他的低调,让大家都忘了他曾经也是这四九城里数得着的纨绔子弟,除了不碰大烟,他什么没干过啊?! 连安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茬! 第220章 再抱一个吧 连安胸有成竹,别人也就不再多问了,饭桌上热热闹闹的说着家长里短,屋里的炉子也生得旺旺的,蒸腾起来的水蒸气熏的窗户纸都潮了。 吃完了饭,连安招呼兄弟们到他家去一趟。 付宁刚站起来,就看见舅妈给他使眼色,转身跟连安说:“你们仨先走,我跟舅妈再说两句话。” 眼瞧着那仨人踩着梯子翻墙走了,舅妈拽着他回到屋里,看看晚晚都睡得实实的了,才又轻手轻脚的回到外屋,小声儿跟付宁说话。 “宁啊,按说我不该一直拉着你不放,可是这话我要是不说出来,心里老是惦记。” “没事儿,舅妈您说吧,有什么事儿让我去干,您就直说,咱们还见外?” “也不是别的,就是为了晚晚。”舅妈悄悄探头瞄了瞄里屋,“你也看见借壁儿的事儿了,我觉得咱们姑娘还是得有个兄弟,将来不受欺负。 你现在有差事了,小闯也有进项,我寻思着托人问问,有那养不起的孩子咱们再抱一个,还是我跟你舅舅带着,你们不用操心,你看呢?” 舅妈这是被旁边两拨子吃绝户的给吓住了,晚晚是她一手一脚带大的,从刚会说话到现在都能背着书包上学了,她真的是把孩子放在了心尖儿上。 一想到将来这姑娘可能会跟王四姑一样被人家欺负,她的心呐,就跟刀剜似的,这些日子老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这事儿了。 付宁看着老太太都转眼泪花儿了,赶紧抓着她的手拍了几下,“舅妈,您这是让人家吓唬住了,四姑奶奶能跟咱们姑娘比吗?!咱们家清清楚楚的就这几家亲戚,都不是能干出这事儿的人!” 他看着舅妈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把利弊跟她细细的分析了一下。 这养孩子可不是养个小猫、小狗,谁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样儿,给晚晚抱个兄弟回来,小姑娘心里不一定翻得过个儿来,万一觉得那孩子分了她的宠,还得闹别扭呢。 再说了,这两个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将来有可能越养越亲,也有可能就是养不亲,那孩子养了几年,也不能给扔了啊。 您是想着给晚晚找个撑腰的,可万一要是养了个家贼呢? 所以就别琢磨这个了,咱们把孩子好好养大了,她自己有本事,谁也欺负不了她! 翻过来、调过去,好不容易给老太太说动了,富海也把吃饭的桌子收拾利落了,坐在他们旁边,接了一句,“我就说你是杞人忧天,咱们晚晚那是有福的命,你瞎操心!” 看着舅妈的眼睛随着舅舅这句话唰的一下就立起来了,付宁赶紧和稀泥,“舅妈,您要是不放心呐,就催着桂平赶紧成亲,他将来有了儿子,那就是晚晚的亲兄弟,不比外头抱的强?!” 一句话就把局面扭转了,舅妈的脸色一下就好看起来了,抓着付宁的手,凑到他耳朵边儿上说:“那小子松口了,同意我们去相看了!” 然后又满是疑惑的问:“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转性了,前几月还死犟死犟的不松口,这个月再提这事儿,他就同意了,你说这是因为什么呢?” “净瞎琢磨,孩子转过弯儿来了,不是好事儿?还不放心,晚上不睡觉就瞎想!” 富海一边儿跟外甥抱怨,一边儿往烟袋锅子里塞着烟丝。 看着舅舅和舅妈又开始互相怼,付宁袖着手在一边儿乐呵呵的看着,这才是家呢! 不过桂平为什么突然同意娶媳妇了呢?看上谁家姑娘了? 付宁突然心里一动,伸出手来算了算,哦~~~,难怪呢。 “那个二丫,没了满三年了吧?” 他这一句话给富海两口子都整没话了,舅妈也伸出手来掐算了几下,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这傻小子该不会真是因为这个吧?!” “甭管因为什么,他愿意成亲了就好,您还得赶紧给他相看,好姑娘可不等人!” 付宁把杯里的茶水喝净了,起身告辞要去连安家里,也踩着梯子翻墙头,舅舅在下头给他扶着。 他人都在另一边落地了,还听见舅妈在那边儿问:“你说这孩子是随了谁了?跟他大哥整相反!” 一样米养百样人,亲兄弟也不是全一个性情,付宁心里也挺感慨,刚一转身儿,魂儿差点儿飞了。 这边是王家的前院,垂花门前面灯笼底下站着个老头儿,问题是他穿着长袍马褂,还留着辫子,也不出声儿,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自己。 后面飘过来一个全身缟素的女人,走路也是静悄悄的,没说话也先看了自己一眼。 真的,付宁发誓自己的腿没哆嗦,因为都感觉不到腿了,全身上下除了激灵一下子,全都僵在那儿了,脑袋瓜子嗡的一下,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那个女人嘴角一勾,先跟他打了个招呼,“付兄弟回来了?这趟门出的时间可够长的!” 然后又跟那个老头儿说,“秦爷爷,天儿冷了,您回屋吧。” 听见她的声音,付宁的理智开始回来了,是王四姑! “四姑奶奶,您忙着呐?”付宁的嘴完全是下意识的在打招呼。 旁边的老头儿还是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付宁的下意识也没忘了招呼他,“大爷您慢走!” 这一句话倒引得那老人转过身来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就进了后院。 付宁半天没动地方,定了半天心神才走到院子的另一边,颤颤巍巍的爬上了梯子,这回他往下走的时候,先把脑袋伸过去,看看情况,再顺着梯子往下爬。 这边儿墙根底下没有人,过了垂花门才看见会叔提着灯笼等着他,“付先生,这边儿走,他们都等着您呢。” 院子里也挂了两盏灯,路是越走越亮堂,付宁这个心里才缓过来。 进了书房,那哥儿仨又围着炉子烤着栗子、土豆、白薯,看见他进来,桂平一抬下巴,“我爹妈又拉着你说什么悄悄话啊?” “嗐,旁边儿那家吃绝户的阵势让老俩吃心了,商量着想给晚晚再抱个弟弟,让我劝回去了。” 付宁也坐在炉子边儿上,双手拢着杯茶水取暖,付闯瞥了他几眼,奇怪的问:“哥,你怎么哆嗦了?外边儿这么冷吗?” 身体是不冷,冷的是灵魂! 他把刚才翻墙头儿让人吓着的事儿一说,仨人都乐了,一致嘲笑他胆儿小。 付宁一万个不服气,心里说了:你们是没看过恐怖片!那电影里的僵尸就长那个模样,自己没当场吓尿了,已经是这几年见过些风浪,锻炼出来的结果了! 等大家都笑够了,付宁也不哆嗦了,连安发话了:“咱们在京城的兄弟这就算齐了,外边儿这群兔崽子也蹦跶了这些日子,该收拾他们了。 要不等旭大爷回来看见了,他得笑话死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行嘞,您就说吧,咱们怎么干? 第221章 秦公公的药 连安剥了个栗子往天上一扔,把头一扬,“啪嗒”一下准准的落在了他张开的嘴里,然后问了桂平一句,“防疫处那边儿都说好了?” “找了一个队长,手下也划拉了七八个兄弟,够用了吧?” “差不多,今天隔壁秦公公把药给我了,咱们过两天之后动手。” 为啥要等两天? 连安一乐,“我在中央观象台找了个熟人问了问,他说明后天的有大雪,雪后有大风,我得让这帮人好好凉快凉快!” 行吧,他们就是头脑发热,欠这个。 “那个王公公不是没死呢吗?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四姑奶奶怎么一身孝啊?”付宁插嘴问了一句。 “她给公公婆婆戴孝呢。” 王四姑跟她公公婆婆关系很好,她丈夫天南海北的跑,夫妻俩聚少离多,她婆婆是真拿她当了自己闺女,家传的擒拿手都教给她了。 自从到了京城,为了不让人发现,一直不敢联系,结果就听说二老都没了,她是真伤心了。 特意给他们穿了整身的重孝,也算是表一表自己的心意。 连安拿了个纸包递给付闯,让他觑着外头没人的时候撒在那帮人经常呆着的地方。 付宁也伸着脑袋看了一眼,包里都是土一样的药面子,“这是泻药?”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 连安用手指了指隔壁,“秦公公可是寿药房的人,手底下有些真东西的。” 他还真的找人打听过,这个秦公公跟别的太监不一样,他不是自小净身入宫的。 他们家是祖传的铃医,传了四五代人了,一直是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有一手接骨、正骨的绝活儿,也捎带着看些杂症。 他也是自小背着《汤头歌》长大的。 但是看病这个东西就有不确定性,赶上急难重症,这人救不活也是有的,所以医患纠纷也难免。 秦公公十五岁那年,就摊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诊病的是他父亲和大哥,病人没留住,家属红了眼睛,拿着刀追到了他们家里。 可巧就他在家呢,那人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给捅了,扎了他好几刀,把根本也给伤了。 家里就是行医的,他父亲和叔伯好不容易把他的命保下来,这外伤就没辙了。 他大伯看着这伤,狠了狠心劝他父亲找个刀匠来修一修,说是已经都这样了,没准儿这孩子注定就是走这条路的人。 没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秦家小儿子就这么成了秦公公,因为有这个底子,家里找门路把他送进了宫,他就在寿药房扎下去了,一待就是几十年。 这次王友顺本来都起不来了,他来看了之后,跟老朋友说我可以让你好几天,但是就只能留你一个月的命。 王友顺答应了,当太监的人大概都有股子狠劲儿,尤其是对自己。 几副密药喝下去,王公公终于坐起来了,他把连安请了过去,两个人关着门嘀咕了半天。 连安等到秦公公休息的时候,请他给配了这么一副药,药粉细得跟土面子似的,撒在墙角、地上,一点儿都不显眼。 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付闯就悄悄的溜进胡同里,在那两拨吃绝户的人常待着的地方撒了一些。 又等到他们中午吃饭的时候,让石头给他打了个掩护,把一个药丸子扔进了他们盛白菜汤的桶里。 连着两天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是晚晚上下学,付闯都带着她走的连府后门,舅舅、舅妈更是连门都没出。 第三天夜里果然下了大雪,飘飘洒洒的雪花一宿没停,等到早上足足积了有一尺厚的雪。 这些人在京城也没住店,也没租房,那多费钱呐。 他们找了个没人住的空院子,凑合落个脚,本来想着拿到钱就走的,谁知道这么不顺利。 这一早起来,桶里的水都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块儿,做饭的人刚说生火烧点儿水,一站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很快院子里人一个个的就都倒下了,症状全都是头晕恶心,一会儿就发展成了上吐下泻。 所有人都是浑身无力,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动都动不了,有体格儿好的,坚持着从屋子里往院门外头爬,足足爬了半天才探出去头。 胡同里也没人,好不容易有个小孩儿过来,他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求救,想让那孩子去药店请大夫。 孩子点了头,但是没去药店,而是去了防疫处,他也是桂平找好的内应,只要这院子里的人躺下了,他就给防疫处报信儿。 北风呼啸,雪是不下了,但是这化雪可比下雪的时候冷多了,这帮人躺在地上动不了,那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回冻。 等防疫处的人慢慢悠悠溜达过来的时候,上了年纪的那两个都人事不知了。 “诶呦,这上吐下泻还发烧!搞不好是疫病啊,得赶紧处理了!” 防疫处的队长一声令下,那些个防疫警察全都戴上了口罩,用木头板子把人抬到排子车上,直接就拉到城外去了。 城南有个义庄,平时根本没人去,防疫处的就把他们往空屋子里一堆,转身儿就走了。 穿堂的凉风又吹了一宿,再翻过天来,他们身上终于有点儿力气了,掏出了所有的钱,求着看义庄的老头儿给他们烧了开水。 几锅热水灌下去,大多数人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那几个身体弱的就只剩下心口窝还有丝热乎气儿了,这还是幸亏人挨人能挤着取取暖,要不现在人都硬了。 落到了这步田地,互相抱怨似乎就成了发泄情绪的渠道,什么就是你贪心吧、你非得吃小叔家的绝户遭报应了吧、你抠门儿不租房子吧…… 要不是身上都没什么力气,这会儿人脑袋都能打出狗脑袋来了。 等到天黑了,义庄里挂起了惨白惨白的灯笼,风吹着门窗缝儿呜呜的响,昏暗的灯光照得四下里的棺材影子都跟着晃。 本来因为争执散开的人群开始往一块儿聚了,仿佛旁边人的手臂和体温是他们心里的定海神针一样。 要说沧州那帮人体格儿都不赖,身上都有些功夫,但是现在也都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样。 这世上强盗不可怕,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未知的危险。 就像现在,院子里传来了“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忽前忽后、忽远忽近,等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门“吱呦”一声,开了!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里,一个全身素白、披头散发的人走了进来! 第222章 义庄 随着这个白衣人无声无息的走进来,远远的好像还有哭声传进来,一声一声砸在人心上。 靠门的几个人都闭着眼睛尖叫了两声,才听见这个人说:“几位叔伯兄弟都不认识我了?” 王四姑?! 一听见是人的声音,一股恶气胆边生,最前面的几个人恨不得立时蹦起来给她两下子,表明刚才被吓破了胆的不是自己。 偏巧这个时候,房檐下边倒吊下来半截身子,别的都看不清楚,一张鬼脸在灯笼底下更显得狰狞。 “啊~~~”头起那两个人本来都蹦起来了,一下子冲得太猛,几乎跟鬼脸行了个贴面礼,嗷呜一嗓子声音都劈叉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后面的人坐了个正着,引得又是一阵哀嚎。 等他们再抬头的时候,那个鬼脸又不见了,站在王四姑身后的是王友顺。 他的脸色是青白带灰,在这一众活人里显得非常突兀,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经过长期训练的、非常标准的笑,像是一张完美的面具扣在脸上。 “我的兄弟、还有侄子们,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 王公公说话已经没了底气,但是他嘴里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这些人的耳膜上。 “您们这是何苦呢?本来是两方获利的事儿,结果成了现在这样! 我是个太监,苦了这一辈子,本来想着死了也能见见自家的祖宗们,也诉诉委屈,再跟爹娘见一见。 哎~~~,没有这个命啊!” 王友顺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说着话,两只手袖在身前,腰微微佝偻着,就像是给哪个主子回话一样。 可是这话里透出来的疯狂,让地上的这帮人心里直打寒。 “你们让我死都死不痛快,那咱家就让你们活着也活不痛快!” “小叔!小叔!是我们错了!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您看在一家亲人的份儿上,饶了我们这回吧!我们给您发送,我们全都披麻戴孝,全是孝子!” 王家的这帮人站也站不起来,半趴在地面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以为是他们良心发现了? 不!是王四姑亮出了手里的盒子炮,让他们觉得自己跟这个义庄是多么相配! 沧州来的这帮人也咂摸着味儿不对了,嘴里也开始“嫂子”、“婶子”的喊起来,手底下却开始抓挠东西。 王四姑紧紧的抿着嘴唇,把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了眼里,也不着急,而是对着外面说了一声儿,“总镖头,这次还是麻烦您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一个虬髯大汉带着十几个棒小伙子昂首挺胸的就走进来了。 “弟妹客气了,你们当家的是为了咱们镖局没的,当初没关照好你,我们哥儿们脸上无光,这回您用得上我们,才是不见外呢!” 这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用眼睛轻蔑的往地上扫了扫,“咱们镖局也不是死人,什么猫猫狗狗都能上来挠一把!” 王友顺也弯腰给他行了个礼,把一个袋子放在了他的手里,“麻烦总镖头了,把我这些亲戚都送回家去。 让四姑跟家里的长辈说一声儿,我给祖宗脸上抹黑了,这辈子进不去祖坟是我的报应,阴曹地府我等着他们!” 然后他转身把一袋子大洋扔在了领头儿的那个王家人脸上,“这是一百块大洋,本来想着您们发送了我,总不好叫亲戚吃亏,到时候给族里分了,也是个意思。 现在不用您们劳累了,但是钱我还是照给,算是了了咱们这辈子的瓜葛,还是那句话,阴曹地府见!” 那个总镖头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满意的点了点头,“老爷子,您就说吧,怎么处置他们?” “每人折一条胳膊、一条腿就行了,都是正经亲戚,也快过年了,就算是小惩大诫吧。” “啊~~~”地上趴着的人听了都是哀叫连连,还挣扎着起身要往外跑,结果被镖局的人三拳两脚就摁倒了。 “弟妹,你呢?” “也一样!”王四姑斩钉截铁的回答,“我这回跟着回去把产业处理了,钱分三份儿。 我自己留一份儿傍身,一份儿交还族里,最后一份儿就给咱们镖局了,将来若是还有我这样受欺负的,还请总镖头多接济!” “弟妹仗义!” 总镖头一挥手,另一拨人饿狼一样就扑过去了,那帮人也是有些功夫的,奈何上吐下泻了一天,又冷又饿的,哪里还有力气还手?! 不大会儿工夫就让人逮鸡崽子一样抓起来了。 “唉,老了,见不得这个,我还是先走了,各位受累!”王友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儿,自己转身儿就往义庄门外走。 等他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时,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王大爷,您慢点儿。”付宁在黑暗里隐住身形,他一手扶着王友顺,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埙。 埙是古老的乐器,声音苍凉,如泣如诉,刚才那好似鬼哭的声音就是付宁用这个玩意儿吹出来的。 让王四姑扮鬼吓人是付宁的主意,他前两天确实是给吓着了,才冒出来的这个点子。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是恐惧绝对可以传染。 那个倒吊的鬼面人是付闯,他还负责搞出一些远远近近的脚步声,剩下的他们兄弟都没有露面。 他陪着王公公往回走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听着身后义庄里一声高似一声的惨叫,虽然离得远了,他依然心惊肉跳。 这两拨吃绝户的人他当然都讨厌,出主意整治他们的时候,自己也有份,但是现在听着那些惨叫声,他心里还是有点儿别扭。 所以连安总是说,他就是个“滥好人”,他也知道自己在一个健全的法制社会形成的行事准则不适合这个时代,于是他避开了。 慢慢来吧,但是付宁有的时候也会迷茫,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这个时代同化了,真的做到了视人命如草芥,那么他还是他吗? 王友顺现在走路已经提不起来脚了,只能拖着腿一步一步在地上蹭,他觑了一眼付宁的脸色,又看了看付宁紧紧扶着他胳膊的手,咂了咂嘴说道。 “付先生是个好人,可是这个世道光凭着一份儿善心,大多数时候都活不好,这人心呐,是世上最难琢磨透的东西。 我啊,没有几天日子可过了,这一辈子也算是经了不少事儿,今天有一句话送给小先生。 没有雷霆手段,勿施菩萨心肠!”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试探着把手搭在了付宁的手背上,看他一点儿嫌弃的意思都没有,才一点儿一点儿放实着了,还拍了两下。 付宁没有注意王公公的动作,他脑子里还反复回想着这句话:没有雷霆手段,勿施菩萨心肠。 他有点儿想通了。 善良没有问题,但是得有当断则断的勇气,得有压得住场子的底牌和能力,菩萨也有怒目金刚之相。 付宁用胳膊碰了碰插在腰间的手枪,他可能干不出来给人断胳膊断腿的事儿,但是一枪毙命应该还可以,比较人道。 他就这么扶着老太监慢慢走,在雪地里趟出了一条他自己的道。 第223章 酬劳 把王公公送回了家,付宁在院子里又遇见了那位秦公公。 由于王四姑要回家处理家产,照顾王友顺的事情就被其他几个老太监接了下来。 他们不当值的时候轮着来看他一眼,而一日三餐都是连安着人送过来的。 “秦大爷,我正好儿有点儿事儿想请教您呢,您明天还在不?” “我明天不在,得再等上四五天。” 等四五天也行,付宁拍着胸脯说,到时候他偷偷拿连安的好茶叶过来,他们一起品品。 自从知道秦公公对于配药非常在行之后,他就一直想要打听打听,当初付闯给他的那种吊命的药丸能不能复制出来。 就算是吃了会影响寿命,他也想备下两颗救急。 王四姑走了,这院子里的生气都跟着散了,透过那窗棂上的惨淡灯光,付宁仿佛能看见王友顺呆坐的身影。 用秦公公的话说,太监就不要去想什么归根,飘零了这一辈子,到阎王爷那儿把债一消,下辈子再当一回猪狗,没准儿就能堂堂正正当回人了。 有的太监攒了一辈子的钱,就为了落叶归根、骨肉还家,让家里的子侄骑在脖子上吸血,有什么用呢?!到临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没有! 付宁跟他聊了半天还挺伤感,又劝了几句才溜达回连府。 等连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手里提着个蓝布小包袱,一进书房就看见付宁歪在他惯常坐着的那把摇椅上。 “那帮人都送走了?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应该就老实了吧?” 连安轻手轻脚的把包袱放在书桌上,一边脱着大衣裳,一边儿嗤笑了一声,“这可不算完,等他们到家的时候才能收着我的大礼呢!” 本来都昏昏欲睡的付宁被这一句话整精神了,趴在摇椅扶手上等着下文。 原来连府上有个小厮是保定府的人,离王友顺他们老家不太远,连安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提前回家过年了。 人是早回家了,但是活儿还是得干。 连安让他在王家附近找了些个要饭的和撂地唱落子的,把王家吃绝户的事儿都编成了小曲儿。 这快过年了,正是乡下大集、庙会集中的时候,让这些人就专找热闹的地方唱,要是打听到谁家要跟王家议亲,就守着他们家门口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定要让老王家的名声顶风臭出三十里地去。 吃绝户这种事儿不稀奇,可是让正主这么折腾的绝对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忍了,就为了能埋到家里的老坟地里。 王友顺绝对算是个个例了,他是个太监,在花子们的唱词里,他已经是头顶着状纸,口含着冥灯,到阎王老爷那里告状去了。 那这绝对是有大冤屈啊! 正是农闲的时候,这么大的热闹可不多见,只要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就是一句话,“诶,听说老王家那事儿了吗?” 再等着沧州镖局的拉着一车断胳膊断腿的人回来,那车前车后全是簇拥着看热闹的人。 而叫花子的唱词也随即变成了鬼魂报仇,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爱听的人就更多了。 王四姑的婆家那边就没这么费劲了,她穿着重孝往祠堂门口一跪,连哭带唱的就把事情说清楚了,还有镖局在旁边儿盯着呢,那帮人炸不了刺儿。 连安最后说了一句,“敢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就让他们在别人嘴里脏上几十年!” 付宁对此只能一挑大拇哥,他看着连安把包袱打开了,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两个木头盒子,“这是什么啊?” “王太监给的酬劳啊!我这又搭人情、又搭钱的,不能白忙活啊!” 付宁一直以为他是给自己出气呢。 连安表示自己那口气没这么值钱,要是就他自己,直接找人把他们全都打个半死,趁着大雪天往城外荒地一扔,自生自灭去就完了,还用得着这么费劲?! 这不过是王友顺托到了他头上,让他帮忙想想办法,让这帮人不会再回来找四姑奶奶的麻烦,这包袱里就是酬劳。 正说着,他把那个稍微大点儿的盒子打开了,露出了里面一对儿瓷瓶,也就一尺来高。 付宁凑在边儿上看着,“就这么点儿?!” 连安都不带斜楞他的,“你们家那咸菜缸大,它不值钱!” 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瓶子拿出来,在灯光底下转了一圈儿,“这叫粉彩,你看看这釉面儿,多匀净!器形也好,最重要的是,一点儿磕碰儿都没有!” 他嘴里磨叨着,把两只瓶子都看了一遍才又小心的放回去,再打开旁边那个小一点儿的盒子。 这回连付宁都跟着“嚯”了一声儿,这里面是一块儿玉佩,或者说是玉牌更合适,足足有手掌那么大。 “这么好的羊脂白玉现在可是不多见了!”连安把玉牌拿在手里摩挲着,感受着白玉的光华温润。 付宁也接过来摸了几下,确实能感觉到油性,仔细看这块牌子,整体是个云头的形状,但是表面上布满了不规则的孔洞和线条。 “这上面雕的是什么啊?” 连安先是不以为意,“一般就是蝙蝠啊、寿桃啊什么的。” 但是看了几眼之后,就把眉头皱起来了,把玉牌往蜡烛跟前凑了凑,“这刻得什么啊?看不太出来啊。” 付宁把牌子交到他手里,让他慢慢研究去了,自己本来想找地方睡觉去了,不经意间眼睛扫过地面,“诶?别动!” 一嗓子把连安喊愣了,“什么?” “别动!你看地上。”顺着付宁的手指,连安看见烛光透过玉牌上的孔洞落在地上,光影明暗之间,好像有些山河之像。 连安把付宁叫过去,让他拿着那玉牌,自己蹲在那些影子边上,用手指沿着那些线条勾勒。 “手再往左边偏一偏。”连安指挥着他慢慢调整角度,伸手从书桌上摸下来纸笔,就趴在地上开始誊抄。 等付宁胳膊都举酸了,他才挥挥手让他收起来。 那图上能看出来山峦叠嶂,有河水奔流其中,仔细看还能看见一条细细的小路从山间穿过,而山、水、路交汇的地方却画着一尊佛像。 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地图画的是哪里? 第224章 过年前的琐碎生活 不会是藏宝图吧? 付宁第一时间这么想的,也是第一时间就说出来了。 受到的是连安的无情嘲讽,“话本子看多了!” “万一呢?不都说以前的朝代会留下些宝藏作为复国的资本吗?” 连安把东西收好了,反问了他一句,一个皇朝如日中天的时候会给自己藏这种宝藏吗? 不会!他们会觉得自己的王朝是千秋万代。 什么时候可能会干这种事儿? 王朝末年。 往远了说不知道,近了的张献忠、洪秀全据说都干过,但是张献忠的沉银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南京城也让曾家快掘地三尺了,照样儿没有收获。 大清国的末年咱们是一块儿走过来的,你觉得会有人干这种事儿吗? 有这些个银子,老佛爷还不得给自己多修几个园子? 付宁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这幅费尽心思刻在玉牌上的地图标注的是什么呢?那尊佛像又是什么意思呢? “别瞎琢磨了,就这么一幅山水图,你没地儿找去,把精力放在这上边儿,正事儿全耽误了! 我明天问问王友顺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估计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确实是,老想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能不能成真,跟开炉炼丹、开坛做法求长生的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说归说,付宁还是仔仔细细把地图看了几遍,记在心里,万一哪天走到一个地形差不多的地方,他一定会去找找看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怎么说,吃绝户这事儿算是了了。 连安为了那玉牌没事儿就找王公公套话,果然是一无所获,王友顺只知道这个东西也是建福宫里出来的,据说是供在一尊白玉佛像前面的,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付宁则是抓紧年前的时间把大福、小福这一年的实验记录整理出来了,经过试种,晨丰一号终于成型了。 等到开春了,就可以大面积试种,再确定它的遗传稳定性和亩产情况了。 他把资料整理好了,让大福去安府问问安晨冬什么时候方便,他好上门去详谈。 大福腿脚利索,半天的工夫就跑回来了,说安大人礼拜日休息,让他们到时候直接过去就行。 他手里还多了个篮子,说是安家少奶奶做的黄糕,带给付宁尝尝。 等到见面的时候,安晨冬的身形是越发的富态了,惹得付宁时不时就打趣他几句,他也是极有眼色的不去问付宁这一年的经历,只是对着实验数据说话。 对于晨丰一号扩大种植范围的事情,安晨冬是赞同的,甚至开春之后把种子下发到哪几个农事试验场,他心里都有了打算。 自从有了安晨冬在农林部的这个大助力,付宁的育种研究算是搭上便车了。 至少北方的农林试验场都可以作为试验田,而且那些专业的技术人员比付宁这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基础要扎实多了。 晨丰一号能够在这两年成型也是因为有足够的实验数据支持,付宁觉得他不敢说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但至少是站到了房顶上。 而且连安说的那场旱灾还没有到来,他心里一直不踏实,晨丰所有的实验数据都是开放的,他就是想引导有能力的研究人员都在抗旱上下功夫。 不论将来成功的是他的晨丰还是别的试验场的品种,都可以在北方的农户中间进行换种,这样大旱到来的时候,多一捧粮食就能多活一个人! 聊完了玉米,安晨冬话锋一转说起了政府要成立的一个新部门---垦务总局。 “这个部门是新成立的,机关就放在张家口,主要是管往内蒙移民、丈量土地、发放种子,还有换种的事情。” 他提起这个部门是想问问付宁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垦务总局是管着内蒙古那一大片土地开垦的事情,可以直接把他们试验出的新品种发放下去。 付宁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实业厅这个位置正好,他还是想好好研究玉米,去了垦务总局就没有这个清闲了。 而且他更关心的是内蒙古开荒这个事情,“为什么非得圈占草场开荒种粮呢?那边的土层很浅,不适合种粮食,一旦破坏水土,想要恢复就难了,到时候会一片一片荒漠化。” 安晨冬用手指了指头上,“他们觉得蒙古牧民逐水草而居不好管理,如果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像这次这样的叛乱会好处理得多。” “可是把人家的草场都开垦成农田,不是会加剧牧民和农民之间的矛盾吗?” 安晨冬对此也只能两手一摊,无解! 随着年纪的增长和官场经验的增多,安大人身上的书生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越来越像安老大人。 付宁觉得这才正常,人总是会长大的,只要他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不变就还是可交的。 又过了四五天,王四姑从沧州回来了,她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看见侄女平安无事,王友顺的心放下了,人也不行了。 秦公公联系了养老公会,这是他们太监之间存在的一个隐蔽组织。 平时太监们会不定时的凑些钱,等到要出宫的时候,就能去那些太监出资建造的寺院养老,也能埋在公共的墓地里。 养老是太监一辈子的头等大事,所以这个组织的能量极大,为了安全,他们的管理层根本不会浮到表面上来,普通的太监也不会知道谁是养老公会的头头。 而秦公公就是这个公会的一个小头目,他联系了西山那边的一个太监寺院,在它后山的墓地里给王公公找了个地方。 下葬那天,王四姑作为晚辈披麻戴孝把棺材送上了山,而付宁则是作为朋友来送王友顺最后一程的。 他们并不是很熟悉,但是他感念那天雪地里王公公跟他说的那句话,这句话就值得他来一趟。 有外人参与的葬礼在那些老太监眼里是值得羡慕的,秦公公都不无感慨的问付宁,将来他会不会来送自己。 付宁扶着他往山下走,嘴里的好话跟不要钱似的,“那是当然的,不过您这身子骨儿还得好几十年呢,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你小子别拿好话填乎我,我知道你想让我给你配那个续命的药,我也跟你说明白了,那个药我是不会配的。” “为什么啊?” “孩子,命是那么好续的?命都是换的,配那个药有伤天和!你别想了!” 看着付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秦公公有些不落忍,“我倒是有好的金疮药,这个可以给你配一点儿。” 没捞到鱼,摸到虾也行! 过年前的日子就被这些拉拉杂杂的事情填满了,付宁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忙,可是一盘点又发现没干成多少事儿。 等到腊月二十七那天,罗旭回来了。 他可不是自己回来的,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一个让大家觉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 第225章 团圆年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连府里上上下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昌爷一早起来就夹着一摞的红纸来找连安,让他赶紧写对联、门心儿和福字。 连安搓着手,嘴里念叨着:“要不再等两天,我写写这院里的还行,就我那两笔字儿挂大门口不像样儿。” 付宁这两天又带着大福、小福住进来了,他把手往袖子里一揣,大言不惭的说:“昌爷,甭发愁,一会儿我写。” “你快歇着吧!就你那笔蛛蛛爬,当初差点儿愁白了小吴的头发,还你写?!癞蛤蟆打哈欠,你口气真大!” 连安可不想丢人丢到大门外头去,怼起付宁来也是毫不留情。 还不等付宁回嘴,会叔提着长袍快步走了进来,“大爷,大爷!旭大爷回来了!” 罗旭回来了! 大家注意力立刻就转移了,连安带着付宁往垂花门跑,迎面看见罗旭进来,后头跟着连府的门房,帮他提着行李。 “我的旭大爷,还以为你今年赶不上过年了呢!”连安话刚说完,就听见胡同深处爆发出了一阵哭喊的声音。 付宁的脸色唰的一下儿就变了,是舅妈! 他顾不上跟罗旭寒暄,拔腿就往外跑。 连安见状也想跟上,被旭大爷一把拽住了,“没事儿,是好事儿!” “哦。”连安收住了脚步,看了他一眼,抓起就往屋里走,“你回来的正好儿,给我写写春联,好贴到外头去!” 付宁拿出了冲刺的速度往舅舅家跑,等他一步跨进院子才看见,舅妈抱着个男人嗷嗷的哭,舅舅站在房檐底下低着头用袖子擦着眼角。 他的推门的声音惊动了这三个人,都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男人一转头,对着他呲牙一乐,“付宁!” 大哥! 是桂康回来了! “大哥!”付宁喊了一嗓子,跑过去却不知道手往哪儿搁。 这要是桂平、小吴,他早就搂着肩膀转圈儿了,换了连安、罗旭,他也能抱着胳膊拍拍后背,到了桂康这儿,却是没着没落。 桂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跟着旭大爷回来的,沾了他的光,能在家过个年。” 舅妈抓着大儿子的衣服不放,哭得手都有点儿哆嗦了,桂康扶着自己的亲妈往屋里走,“娘,院里冷,咱们进屋说话。” 大家簇拥着桂康进了屋,舅舅和舅妈都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付宁忙着烧水、沏茶、端点心。 桂康笑着接过茶杯,跟他们说:“我本来在吉林驻防,这回是平外蒙的叛乱,我们就给拉到洮辽一线了,我想着建功立业还是得往战场上走,就找人活动着,看看能不能调去林西。 人家反倒问我是不是京城人士,当时还以为是以前的事儿找上来了,结果是去奉天接个人,再保护他一路到林西。 到了车站才发现是熟人,我就这么着跟上旭大爷了。” 他们两个都是坐了一宿的火车回来的,说着话的时候都看得出来困倦,舅妈心疼的张罗着烧水让他洗漱,先去睡觉,有话一会儿再说,儿子到了跟前,她这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付宁看着桂康歇着去了,也悄悄回到了连府,对于这位大哥的说辞,他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的。 罗旭也刚刚洗完了脸,连着喝了几碗茶水,正听着连安跟他说着隔壁吃绝户的事情。 付宁最关心的就是那张地图,进门儿就撺掇连安赶紧拿出来给旭大爷看看,从根儿上算,这也是人家的东西。 罗旭也确实对那块儿玉牌很感兴趣,他把那牌子上上下下盘了好几遍,又看了看连安誊抄下来的地图。 “东西是好东西,但是这地图我是真不知道。” 付宁还是挺失望的,在罗旭这儿直接说不知道的情况真的是太少了,他原本还想着多少能有点儿线索呢。 罗旭又看了一阵子,觉得看这雕工风格,也该是件老物件了,可他一时之间也真说不上来这玩意儿的来历。 “二哥,桂康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是想建功立业申请上前线的,结果让人打发着接你去了。” 付宁也不纠结,如果有缘早晚能见到地方,他现在对罗旭的东北之行更感兴趣。 “你这位大哥啊,咱们不论人品,只说这个脑子,在小事儿上还是挺好使的。” 听了罗旭的对桂康的评价,付宁觉得挺中肯的,反正一般人折腾都折腾不出这位大表哥的动静儿。 “现在外蒙战事基本平稳了,但是各路诸侯也都还压在那边,我自己就跑回来了,你们不奇怪吗?” 罗旭一个劲儿的卖着关子,就愿意看着付宁抓耳挠腮的。 他能回来是因为有技师过来接班了,当时黄疯子说东北这边儿没有会检修火炮的人的时候,他心里就不信,别的地方没有,吉林机器局不可能没有! 吉林机器局那是大兴洋务的时候筹办的,底子非常厚,不仅能造枪和子弹,能生产汽艇,还成功的造出过一艘小火轮。 要不是庚子年被俄国人祸祸了,现在就算比不上汉阳兵工厂,也次不到哪里去! 当时俄国人把机器都抢走了,带不走的都给扔进了松花江里,配套的江南火药局也给炸了,但是人还是留下来了一部分。 后来机器局改建成了造币局,过了两年又成立了吉林军械专局,机器设备是没有补上,但是技术人员找回来不少。 那当时为什么不派人给吴俊升,而让他给绥远将军发电报求援呢? 罗旭只有两个字:争权。 吉林督军孟恩远在东北地区的势力是很稳固的,他想着能再进一步,头号劲敌就是署理奉天军务的张作霖和他的兄弟们。 其实现在的张作霖还不能跟孟恩远平起平坐,毕竟人家有一省督军的名号,而他尚且没有把奉天的军务全都攥在手里。 但是这次平叛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机会,借着这个由头,他可以扩大队伍和地盘,整合地方资源,这是孟恩远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技术人员说什么都不撒手。 现在外蒙局势稳定了,才派了两个名义上的技工过来,其实都是学徒。 罗旭不想当那个炮灰,借着过年又有人接替的名义跑回来了,桂康则是跟奉天的人搭上了线,陪着他回来也是有目的的。 目的非常明确,让罗旭去奉天! “那你要去吗?”付宁和连安都关心这个答案。 罗旭觉得自己需要再想想。 舅妈趁着他们休息的时候整治了一大桌子菜,让桂平叫他们都过去吃饭,好几年了才团圆这一回,可不得好好庆祝一下。 在饭桌上,桂康把筷子一撂,又扔出了个惊天的大消息。 “这回我沾光赶巧了回来一趟,要不然也是要给你们发电报、写信的,过了年我要成亲了!” 第226章 我该怎么办? 桂康又要成亲了?! 这句话像是柄大锤砸在了每一个人心上,他上次成亲引出来的那一系列的事情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饭桌上霎时间跟摁了暂停键似的,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除了不明所以的晚晚还在全身心投入的啃着鸡腿。 在孩子察觉到不对劲之前,富海斟酌着问了一句大儿子:“人家家里是干什么的啊?” “就是种地的,在绥芬河那边有一大片地,也就在当地算是个土财主吧。”桂康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付宁的余光里看见舅妈小小的松了一口气,然后感叹了一句,“种地好!种地的人家本分!” 随后就是一连串儿的问题:姑娘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呐?正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成了亲住在哪儿啊? …… 这一堆的问题把桂康砸得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了,赶紧拉着她的手说:“娘,有工夫了我细细跟你说,今天我在这个饭桌上提出来了,就是想请大家都去,算是给我撑撑场面!” 他把桌子上的人转着圈儿的看了一遍,“都去啊!就是正月二十六,一起热闹热闹!连大爷、旭大爷务必得给我这个面子,也不用随礼,你们到就是最大的礼!” 连安和罗旭听了这话对视了一眼,对着他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来说了一句:“恭喜!” 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了,桂康脸上立刻就挂上了喜庆的表情,招呼大家赶紧吃菜。 等到酒足饭饱了,夜也深了,付宁他们就溜达着回到了连府,桂康娶亲这事儿太突然了,都有点儿回不过神儿来。 等进了屋,付闯问了一句:“绥芬河在哪儿啊?” 付宁觉得这个地名挺熟的,他肯定听说过,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它在地图的哪个位置。 罗旭靠在椅子背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了付闯的问题才睁了睁眼,“在牡丹江那边,靠近边境了,这次吉林军械专局过去的人里有一个那儿的,我跟他聊过。” 那可真挺远的,付宁想着大表哥这亲事定下来的还挺急,也没说提前征求一下舅舅舅妈的意见,看他自己那意思也不像是有多上心,这是什么情况啊?不会又闹乌龙吧? 他刚想张嘴问问,就看见连安对着他一摆手,又用手指了指外头,什么意思? 付宁疑惑的往黑漆漆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会叔走进来,站在门口回话,“大爷,李家大爷求见。” “请进来吧。” 一会儿,桂康就进来了,进门先是拱手作了一圈儿揖,“各位对不住了,我成亲的事儿也没提前说,本该是挨家上门去请的,今天是我失礼了。” 连安脸上挂着笑,把他让到右手边儿的椅子上坐下,“本来就是高兴的事儿,今天饭桌上说了就是锦上添花了。” 但紧接着他的话锋就是一转,“不过您追着这么紧过来,肯定不只是为了这个,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跟桂平也是序了齿的兄弟,有话直说吧!” 听到这儿,桂康把手里的茶杯一放,站起来正色对着连安和罗旭深施一礼,“夤夜前来,只为讨教!” 桂康当年在武昌起义之前跟着聂团长调防去了吉林,避开了蓝天蔚与赵尔巽、张作霖在奉天的争斗。 但是吉林也不是无主的地方,孟恩远的根扎得也很深,聂团长一个外来户,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 为了站稳脚跟,桂康跟着聂团长在吉林左右逢迎,充分发挥了他的专长,真的就让他们搭上了不少的线。 桂康的职务也是步步高升,现在已经是个副连长了。 但是随着张作霖的势力不断扩大,孟恩远的戒心也越来越大,聂团长年纪大了,想要急流勇退,临走得给桂康安排条路,所以才有了这门亲事。 那姑娘家确实是绥芬河当地的富户,家里地不少,牲口也多,更主要的是他们家跟俄国人有联系。 说是他岳父早年间救过一个老毛子,后来成了个军官,就驻防在边境,他们家就通过这个关系跟俄国的商人做起了生意。 这生意有明面儿上的,也有暗地里的,其中有一条线就是军火,所以他们家跟吉林的军政上层也有些香火情。 但是桂康觉得这不保险,特别是东北出兵内蒙之后,他觉得张作霖这一派的能量越来越大,就想着能不能换条船搭。 反正他在吉林是怎么也够不着核心的圈子,而奉天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成型,没准儿能更进一步。 于是他通过当初驻守奉天时交下的人脉悄悄活动着,但是一下子把他调到奉天军中就太突兀了,他正琢磨着怎么走,一个馅饼儿就掉下来了。 据说京城那边给吴俊升找了个军工方面的人才,孟恩远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了,他扣住了吉林军械专局的人,就是想拿捏奉天一把,现在人家要破局了。 他想找人去试试水,正好儿聂团长就推荐了桂康,说这个人长袖善舞,又是京城人士,他过去跟着肯定不出纰漏。 就这么着,桂康名正言顺的跟奉天的人搭上线了。 可是这几个月跟下来,他又觉得张作霖的实力还不太强。 孟恩远是吉林护军使,但是势力范围大,改任吉林将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张作霖连奉天的全部兵权都没拿到呢。 他又犹豫了,所以今天这么晚了他还追到连府来,就是想向连安和罗旭求教的,他知道这两个人在政治上是有一定眼光和头脑的。 所以他想问:我该怎么办?该往哪条路上走? 罗旭笑着看着他,慢慢的说:“我虚长你两岁,托大了自称一声哥哥,你觉得你这点儿事儿都在自己手心里攥着呢?” 他摇了摇头,跟桂康交了交底,他回来的时候,奉天的人已经跟他开了价码,只要他能去奉天,房子现成的,每月三十块大洋打底。 而吉林过来的人也在摸他的底,倒没有迫切的想让他去吉林,但是也小小的拉拢了一二。 “吉林军械专局的那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你小舅子吧?”看着被他说得有些愣愣的桂康,罗旭又扔出了个问题。 “对,那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 “人家也不傻,网都织好了,就看你往哪头钻了。” 连安最后点了桂康一句,“你现在这个位置不上不下的,别瞎蹦跶就好,一个副连长,只要不作死,改朝换代影响不了你。 最重要的是,你得记住了,甘蔗没有两头儿甜,事情没有两面儿圆,当断则断!” 第227章 随礼 听了连安的话,桂康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这次也是借着成亲的借口,请您二位一起去一趟吉林,真正的去看一看我那儿的局势,给我指条明路。” 他半低着头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都是自家兄弟,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些年我家桂平和我父母也是多多的受了大家的照顾,真的是大恩不言谢了!” 桂康站起来又郑重的作揖行礼,还一撩袍子作势要跪下,罗旭一个眼色,付闯两步过去就把他抱住了。 “你这就太客气了,咱们俩走了这一趟,怎么也算是熟人了,不说旁的,等你的喜事办完了,咱们细聊。” 桂康就着付闯的这一抱,轻轻挣了两下就站直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借着夜深了,不耽误大家休息的说法告辞了。 付宁跟会叔借了个灯笼,一路把他送回去,路上他问桂康:“大哥,你在吉林驻扎在哪儿?吉林?长春?” “那好地方可轮不着我们,我们团就驻扎在牡丹江,旁边就是绥芬河,团长才给我张罗的这桩亲事。” 付宁抿了抿嘴唇,斟酌了两下还是张嘴了,“大哥,我看着你对这回的亲事好像也不太满意。” 说完,悄悄看了桂康一眼,看他没有什么不耐烦、不高兴的意思才接着说:“我是没见过嫂子,但是家里殷实的人家应该也是娇养大的,你试试呗! 这日子是过出来的,也别还没开始呢,就一棒子打死了,万一过几年真不合适了,咱们再想辙。” “嗯,知道了。”桂康伸出手来在付宁的后脑勺上胡撸了一把,“我到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挺冷的,旭大爷他们要是有什么事儿你招呼我一声儿。” 等付宁回来的时候,连安他们还聚在屋里没散呢,“二哥,你刚才说桂康小舅子的事儿是什么意思?” 罗旭随手指了指舅舅家的方向,“你这大哥,小聪明一箩筐,还自视过高,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 他跟聂团长是外来户,在吉林的地面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人家看得真真儿的,他刚一联系奉天,上边儿就知道了。 能在官场上混的都是聪明人,能混到一定级别的更是七窍玲珑心,桂康这样的一动尾巴,人家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索性就把他撒出去了,让他陪着罗旭这个外人一起去林西,看看他会不会直接投到奉天去。 他们身边一直有吉林的人,估计当时他要是有什么大动作,人家直接就把他处理了,一个副连长在普通人眼里是大官儿,在吉林护军使眼里连个臭虫都算不上。 不过他运气确实好,也太算计了,老是权衡利弊,一直没下决心,这条命就一直留着了。 而且能有这一步缓儿,估计是那个团长和他岳父家出了力气了。 所以后来干脆把他小舅子给派过去了,一个是看着他,再一个也是让他想想,眼瞅着要娶进门的媳妇儿和那一大家子人的命运前程都在他手里攥着呢。 “不过你这位大哥是个寡情的人,你看他这一晚上根本就没提过他岳父家,在他心里,自己的前程跟他们没关系。” 付宁觉得罗旭分析的没毛病,有时候他也奇怪,舅舅和舅妈这两个儿子怎么生的,在“情”这个字上,兄弟俩是两个极端。 这个“情”并不仅限于男女之情,还有亲情、友情,都是一个寡淡,一个浓烈。 一边儿感叹着,他一边儿招呼付闯回屋睡觉去。 罗旭回来就占了连安的书房,付宁和付闯就一起住到小佛堂的客房去了。 看着那两个兄弟打着灯笼走远了,连安问罗旭:“你这次去吉林想干什么?如果真是为了桂康的亲事,还请不动你这尊大佛。” “也没什么,就是看看,桂康有一句话说得对,得亲自去到其中,真正的看一看那里的形势,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他是,我亦如是!” 转过天来,各家都开始忙活过年的事儿了,街巷里零零落落的都是鞭炮的声音,还有孩子们揣着零嘴疯跑的影子。 连府门口终于贴上了大红的对联,厨房里煮肉、炸鱼、炸丸子,灶坑里的火一天都没熄过。 而富海家更是热闹,舅妈昨天被大儿子的亲事砸懵了,今天终于回过神来了,什么年菜、什么年礼全都扔到脑袋后头去了,眼前就两个字:婚礼! 桂康一个劲儿的劝她,什么都不用准备,到时候去就行了,要是实在麻烦,不去也行,就当不知道。 舅妈听他这么说,一巴掌就糊他脑门儿上了,“净瞎说!你成亲,我不知道?!我不去?!家里老家儿都不露面,你们成什么了?!私奔的野窝子?!” 挨了一巴掌,桂康老实了,看着自己的亲娘在家急得火上房,悄悄把付宁叫过来陪着,自己跟富海整治过年的家伙事儿去了。 付宁看着掰着手指头在屋里来回走的舅妈,脑袋也大。 他手里拿着纸笔,舅妈说一样儿他记一样儿,而且随时得提醒老太太要理智。 “不是,舅妈,做那么多被窝干什么啊?” “成亲啊!咱们娶媳妇儿就是得多做被子才显得重视,不能让人挑理!至少得六床、八床,不,得十全十美,我得给他们做十床被子!” 十床被子!从京城扛绥芬河去?!付宁抹了抹汗,赶紧把舅妈的思路往回拉。 “舅妈,这被子哪儿不能做啊?人家家也是地主,不缺被子! 您要实在想全了礼,等咱们到了牡丹江,在那儿做也行,要不咱们这么几个人,一个人扛个被窝卷,也不像接亲的,成逃荒了!” “那能一样吗?!那地方有咱们京城这么多的好料子?再说了,这成亲的被子得找全福人做,我上了东北,哪儿找全福人去?” 舅妈说着就要拉着付宁去绸缎庄,“舅妈,过年了!人家都歇业了!怎么也得等着破了五才有开门的呢!” 付宁把老太太摁住了,突然有了个主意,“舅妈,咱们就带被面儿行不行?等到了牡丹江再做,大哥在地面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找全福人还不容易。”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舅妈,等晚上到了连府,看见连安和罗旭也商量随礼的事儿呢,虽然桂康一直说,人到了就行,他们也干不出来空着手去参加婚礼的事儿。 本来连安又想开库房的,让罗旭给拦下来了,“你库房的东西,包括我也一样,不适合给他随礼,礼太大了,压不住福!等金店银楼开张了,咱们去买点儿金银首饰就行。” 听着他们商量,付宁开始琢磨,我送点儿什么呢? 第228章 初到牡丹江 付宁也想不好送点儿什么,私下里问付闯:“你准备随什么礼?” 付闯嘿嘿一乐,摸出了两把蒙古刀,都是一尺多长,刀柄上镶着宝石,看着是挺像样儿的。 送礼得有新意,他兜里钱也不多,不能跟大哥、二哥两个财主比,所以这个年都在琢磨,还真让他想到了一样好东西。 等到了正月初十,他们在火车站准备上车的时候,桂康看着付宁背着的麻袋有点儿懵,“这是什么东西?” “给你成亲随的礼。” “拿麻袋装?”桂康看着表弟那灿烂的笑脸,也说不出让他扔了的话,自己还背着个大包袱呢,从来没想过十床被面儿这么沉! 他们从京城坐火车到奉天,转车到哈尔滨,再转车到牡丹江,光在火车上就待了六、七天,晃荡得付宁下车走平路都打晃儿。 舅舅和舅妈在车上吃不好、睡不好,人都萎靡了,可在牡丹江一下车,舅妈就张罗着买棉花、棉布,赶紧找人把被子做了。 这都正月十八了,没几天就是婚礼的正日子了。 桂康看着这一队人都是舟车劳顿,桂平和付闯身上、手上都挂满了东西,茶叶、酒、饽饽匣子……,都是成双成对的。 他背着沉沉的大包在车站来回一扫就看见接站的小兵了,挥着手让他们过来。 他今天要回来的消息在哈尔滨的时候就发过来了,自然有手下的兵来接应,把身上的东西卸下去,立马觉得神清气爽。 有准备好的马车把他们一行人拉到了车站附近的一个客栈,桂康在这里包下了两个院子。 舅舅、舅妈带着晚晚和桂平住一个院子,把西厢房留出来放东西,那大炕正好可以做被子。 连安他们兄弟四个住在另一个院子,一人一间刚刚好。 等付宁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就看见两个妇人带着小丫头进了舅舅那个院子,后面跟着几个婆子抬着大大的包袱。 不一会儿桂平就跑过来了,“哥,我在你这儿歇会儿,那边干活儿呢。” “做被子?都快成了舅妈的心病了。” “可不嘛,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这么执着于做被子,还做那么些个?!” 连安正好走到他们窗户底下,闻言说了一句:“舅妈那是心里惶恐,她不知道在这场亲事里还能给儿子怎么做面子,这是她唯一能办到的事儿!” 听了这话付宁和桂平都沉默了一阵,确实是这样,那就随她们去做吧。 好不容易躺到了不会晃动的床上,一会儿的功夫几个人就都睡熟了。 等付宁再睁眼的时候天都黑了,他窝在厚厚的棉被里,身子底下的炕烧得热热的,他就这么半合着眼躺着,身上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 一直等到桂康叫他们起来吃饭,才慢吞吞的从炕上下来,刚一出门,小风儿嗖得他脊背上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把棉袄领子竖起来,把手在身前一揣,噔噔几步就跑到北屋去了。 “好家伙,这太阳一下山可是真冷啊!” 听着付宁的感叹,罗旭拨了拨桌子上火锅里的炭,笑着说:“当然得冷了,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不是牡丹江吗?” “这儿现在归宁安县管,这块儿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宁古塔。” “哦,那个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的地方就是这儿?!”付宁惊呼了一声。 “就是这儿,要不能让我们团驻守呢。”桂康跨坐在炕沿儿上,把桌上的菜又摆了摆。 这儿的火锅也是装好了加热的,不是涮羊肉那种边吃边涮的,等锅子一开,桂康招呼大家上炕吃饭。 “咱们先吃吧,我娘他们都累了,早早就吃了一口睡下了,咱们自己吃就行了。” 沸腾的铜锅里,焦黄的酸菜、雪白的肉片、红红的血肠、筋道的粉条散发出一股混合的诱人香气,配上一碗大米饭,吃得付宁头都不抬。 等都添了两次饭了,桂平才说了一句:“这儿的大米饭真香!” “那是,这儿的大米可是有名儿的!”付宁又夹了片五花肉,一筷子就塞进嘴里了。 “呦,看来你查过啊?”罗旭盛着酸菜汤,随口问着。 “嘿嘿,我翻了吉林农事试验场给农林部的报告,还有这个地区的气象资料,有备而来!” 吃着饭,桂康也把这些日子的安排说了说。 他们在这儿歇两天,等到正月二十二坐火车去绥芬河。 他岳父家派人在车站接他们,得坐上爬犁跑上一天才能到他们那个村儿,他的新房也在那边。 等到二十五一早送聘礼,二十六是正日子接媳妇。 三天回门之后就算是全了礼了。 “兄弟们,到时候就拜托各位多照应了。” 饭桌上自然没有不应的事儿。 等到了第二天,人都歇过乏来了,舅妈还是跟那两个全福人一块儿做被子,剩下的人穿得厚厚的出门去溜达溜达。 客栈的小伙计在前面给他们指着路,还一个劲儿的提醒他们,小心脚下路滑。 顺着火车站附近最宽的一条街走,脚下都还是土路,混着冰雪冻得硬硬的,走着是一步三滑。 “现在路还是好走的,等到再过上一个多月,地气一上来,雪开始化了,这地方就没法儿走了,全是泥!” 听着桂康话里的嫌弃,付宁就知道他是多不待见这个地方。 这条街也不长,从这头儿走到那头儿不用二十分钟,两边的店铺倒是不少,饭馆儿、银楼、杂货铺、布店…… 往远处看,还有打好地基等着开春盖房的工地,这个小城已经能看到越来越繁华的趋势了。 等他们转到另一条街上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这里的白天比京城短得多,大家也张罗着往回走。 远处一片院子开始热闹起来了,一串一串的红灯笼也挂起来了。 小伙计见他们的目光都看向了那里,耸了耸鼻子,露出了个贱兮兮的笑容,“那儿是咱们这儿最大的窑子,几家连在一块儿,到了晚上可热闹了。” 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那里头的姑娘都漂亮着呢,够劲儿!还有老毛子呢!” “洋人也在咱们的地界儿干这个?咱们的人能招呼吗?”桂平小声儿问了一句,不出意外的屁股上挨了富海一脚。 “招呼,当然招呼!这没钱的人呐,在哪儿过的日子都一样,这可不分什么洋的、土的。” 小伙计还说,这里到了冬天就得猫冬,进山收山货皮毛的老客、跑山挖药材的、甚至是做无本生意的,只要没有家可回而且兜里还有几个钱的,一入冬就扎进那里了。 “这一年挣的钱差不多就都扔在那儿了。” 大家听他说着这些迥异于京城的生活习俗和趣闻,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到了客栈。 过了两天,他们又大包小裹的上了去绥芬河的火车,这一行的重头戏开场了。 第229章 岔道口 桂康的岳父家姓关,乍一听这个姓,付宁就是一皱眉头,“瓜尔佳氏?” “我倒想呢!他们家是汉人,祖籍山东的,在这里落脚也就三十年。” 只要跟关老六没关系就行,不过想想自己也有些反应过度,这天下姓关的人多了,不就一个关老六嘛,哪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呢。 火车慢慢滑进了绥芬河站,这个小站周围比牡丹江要荒凉得多,举目四望一片白茫茫,车站栅栏外面停着一溜儿马拉爬犁,在这片空旷地上格外显眼。 “姑爷!这边儿!”一个穿得棉花篓子一样的大爷,扬着鞭子远远的吆喝着。 付宁看见桂康的眼里闪过一丝嫌弃,然后整张脸上都洋溢起了惊喜,“赵大爷!怎么是您老过来了呢?这大雪地的,怎么好劳动您呐!” “莺儿一辈子的大事,我还不该跑腾跑腾?!”老头儿爽朗的笑了几声,招呼身边接站的人过来接东西。 桂康这一行人连带着行李足足装满了五架爬犁,赵大爷跟旁边的人说:“我说什么来着,姑爷家肯定得来人,还少来不了,你看多带两架爬犁对了吧?” 付宁裹得跟头熊似的,笨拙的爬到爬犁上,人家又用大棉被子在他身上盖了好几层,都挡严实了,才挥着鞭子喊了一声:“驾!” 付宁以前没坐过这个,开始的时候又好奇又兴奋,脑袋跟安了转轴似的,到处踅摸。 可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绥芬河是一片大草甸子,现在全都盖满了雪,要不是地上有爬犁的车辙,根本就找不到路。 近处是雪,远处也是雪,看了一阵子眼睛就花了,雪光刺得直流眼泪。 付宁怕自己雪盲症了,赶紧把眼睛闭起来,招呼着前后的人都闭会儿眼睛。 赶车的赵大爷怕他们路上闷了,就开始讲故事。 他们住的村子就叫岔道口,当初也是没有人住的荒地,一条小路在这里分了两岔,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关家的人都是闯关东来的,那个时候关家老太爷还在呢,现在的关老爹还是个二十出头儿的棒小伙子,一家人拖家带口闯到这里就落下脚了。 一边儿开荒种地,一边儿打猎采药,从一个窝棚慢慢变成了地窨子,后来变成小草房,等到关老爹当家了,又鼓捣着做点儿小生意,草房就换成大瓦房了。 有了人家就聚人气,有了一户落脚的,就有第二户,这个村子也就渐渐大了,现在有十几户人家,都是靠着关家讨生活的。 有老人家讲着古,赶路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等到天都黑了,他们才赶到岔道口村。 远远在黑暗里就能看见几盏灯光,随着大风左右摇晃,高高的墙头上还有人大声招呼:“是赵大爷吗?” “是我们!姑爷接回来了!”赵大爷的声音在荒野里四散。 墙里人声沸腾,一会儿墙上的门开了,暖黄色的光映了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打着灯笼迎了出来。 “诶呀,我们这个偏僻地方让你们受了罪了!” “大叔,瞧您说的,有你们在这儿,就是再远我也乐意跑!”桂康从爬犁上下来,高声跟来人唱和着,把富海也扶下来,悄悄说了句,“我岳父。” 富海赶紧扽了扽衣裳,往前走了两步,他还没说话,就被关老爹一把抱住了胳膊,“是桂康的爹吧?老哥啊,可把你们盼来了!” 跟在关老爹身后的人都围上来了,七手八脚的帮他们搬着东西,嘴里无一不是热情的招呼着。 “路上冷吧?” “快进屋去,炕都烧好了!” “这大老远的,真是辛苦,快进屋喝水!” …… 付宁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几个人围着,又是被几个人推着,懵懵懂懂的就进了村子。 除了出来接他们的人手里提着的灯笼,远一点儿的地方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被人声惊动了的狗“汪汪”叫着,此起彼伏。 不知道迈进了几道门,他们被送进了一个齐整整的院子,屋里的炕烧得热热的,炕桌上放着铜锅子,咕嘟咕嘟的沸腾着。 一碗酸菜汤下肚,被冷风呲了一天的脸总算是有点儿知觉了。 关家的人挨个儿过来敬酒,桂康也指着桌上的兄弟们介绍。 关老爹有四个孩子,老大叫关文成,守着家业种地的;老二叫关文兴,负责家里对外的生意;最小的那个也是男孩儿,叫关文慧,就是在吉林军械专局做学徒的那个。 而嫁给桂康的莺儿是家里的老三,也是关家唯一的女孩儿。 付宁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一脸精明的关文成是种地的,而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关文兴是干走私的。 他们这边一桌,关大娘带着家里的女眷在东屋单开了一桌接待舅妈,听着那边叽叽喳喳的热闹,关老爹又提了一杯酒。 “亲家,您们都来了,我是真高兴,今天跑了一天都累了,我也不多劝,喝了这一杯咱们多吃饭,今天早点儿歇着,明天咱们老哥儿俩好好儿喝一顿!” 白瓷的小酒盅“当”的一声碰在一起,就好像这群人在这里聚头一样。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除了桂平被自己的亲妈扣下帮忙,其余的人就在村子里随意走了走。 昨天天黑看不清楚什么,今天白天这么一看,这个村子可是有点儿意思。 昨天赵大爷说村里就十几户人家,可是这个占地却挺大的。 而且围着村子砌了一道高墙,四角都有碉楼,里面还有一圈儿可以站人的平台,正南、正北各有一扇大门,说是小城确实夸张了,但要说是个堡垒,一点儿问题没有。 “赵大爷,咱们村儿这墙垒得够严实的啊!看着都不像村儿了。”付宁跟陪着他们闲逛的赶车老头儿闲聊。 “嗐,没办法,咱们这儿不太平!有跑马的绺子、坐地的土匪,咱们村儿又有名气,不这么整治都让他们祸祸了!” 几个人顺着中间的主路往北走,越走人越少,付宁觉得旁边的院子不像是有人住的。 他刚想伸头张望张望,就被赵大爷叫住了,“天儿不早了,估计老关家的饭都预备好了,咱们回去吧!” 在人家地盘上,想要好好儿的就得听劝。 他们溜达回来的时候,人家还真是要出门去寻他们呢,说是菜都上桌了,就等他们了。 关家住在岔道口村的正中间,是三个大院子连着,中间这个院子是老人和三个儿子住,东边的院子是姑娘住,将来桂康这个姑爷也住那边。 西边的院子是客房,这次他们这些观礼的都住那儿了。 因为东边的院子这次要做新房,三姑娘莺儿避到叔叔家去住了,舅妈今天就带着桂平在那边布置。 关家门口已经贴起了大红的喜字,来贺喜的人也络绎不绝,有本村的人,也有外来的客。 在村里办喜事儿讲究前三天、后三天,加上正日子,足足要热闹七天的,等到新媳妇回了门才算圆满。 账房设在北房的东屋炕上,人们围坐在一起喝茶嗑瓜子,也看着随礼的热闹。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吃饭不着急,先上账去吧! 第230章 挑衅 他们往账房一走,后面的人就跟上了,都是伸着脖子看的。 连安随了个镶百宝的银项圈,罗旭的是一对儿银丝编的如意,看热闹的人把屋子都堵上了,这样的礼可是不常见。 等付闯把蒙古刀拿出来的时候,人群都“哦”了一声儿,随即把目光放在了付宁手里的麻袋上。 付宁被盯得不自在,四处看了看想要找找关家大哥,他手里这个东西直接给他得了。 还没等他找到人,大门口那里又是一阵喧哗,有人喊了一声,“姑爷那边儿当官的来了!” 人群呼的一下又往外涌,焦点立刻就转移了。 罗旭拽了连安一把,两个人随着人流也蹭到大门那里去了。 付宁提着麻袋跟着他们俩,猫在人群的后面悄悄看着。 先进来的是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手里提着马鞭,帽子戴得有点儿歪,见了人群最前头的桂康,咧开嘴一乐,一拳就捣到他肩膀上了。 后面进来的是个矮个子的军官,年纪不小,军帽下面露出来的头发都有白的了,脸上也有些皱纹,但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他后面跟着两个马弁,一个抱着大氅,一个捧着盒子。 “桂康,今天大喜了!” 听见他这句话,桂康几步跑过去,两个脚后跟一碰,“咔”的一声身板儿就挺直了,一抬手敬了个军礼。 “团长,都是您的栽培!” 关老爹从屋里迎出来,“聂团长,您这一来,我这儿房子都亮堂了!快,快!进屋坐!” 人们簇拥着这几个军官进了屋,又是上坐,又是沏茶、点烟,嘴里的好话不要钱的往出倒。 付宁见过的行伍之人不多,除了前清的旗兵,就是刘俊生了。 但是刘俊生好歹也被派到日本学习过,虽然读的是士官学校的速成班,身上的气质也不完全是草莽。 可那个拿着马鞭的人,据说是桂康的连长,就跟桂康说了几句话,没有一句不带“妈”的,荤段子一个接一个,听得付宁直皱眉头。 他这也就是穿着军装,如果换了便衣,付宁百分之百会拿他当土匪。 聂团长跟关老爹和富海说了几句话,眼睛在人群里一扫就看见罗旭了,“桂康,你的朋友也不介绍介绍?” “啊,这都是我在京城的亲戚和兄弟,这次是特意过来的。”桂康赶紧把哥儿几个请进来。 拉拉扯扯间付宁听见连安小声儿跟他说了一句:“不许说老姓。” 当时就觉得还得是大哥,把桂康的小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就按照他的那个出风头的性子,要是不提醒,能上来就把他们俩的底刨了。 自己家姓富察氏,这儿可没人问你是哪个旗的富察氏,听见这个姓就会觉得是出了好几个皇后的那家。 大哥、二哥就更别说了,一个前朝宗室,一个叶赫那拉,抖落出来他可不管人家难受不难受,只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桂康果然是愣了一下,显然这句话打乱了他的计划,好在沉了沉气,他还是按照连安要求简略的介绍了一下。 聂团长看见他们了,哪儿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呢,他站起来走到罗旭跟前,“罗先生,前些日子是不是在林西啊?从这上面说,咱们可是一家的。” “为国尽忠,责无旁贷!”罗旭说话也是干脆利落,而且没有一点儿要跟他套近乎的意思。 后面的那个连长嘴里“切”了一声儿,身子往椅子背儿上一倒,眼睛四处乱飘就是不看他们。 “哎呀,这林子一大啊,有的鸟儿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明明是家雀儿,插几根羽毛就敢充凤凰。” 说着话,他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枪,“咣当”一下就扔在桌子上了,“听说你会鼓捣炮?老张我这把枪也用了好几年了,最近老是不好使,给看看不?” 面对他的挑衅,桂康赶紧上去安抚,说自己这大喜的日子,就别摆弄这些刀枪了,可是这个张连长根本不听,就差指着罗旭鼻子说他棒槌了。 “罗师傅可厉害了!”人群里有人小声儿说了一句,付宁顺着声音瞟了一眼,是关家最小的儿子---关文慧。 这孩子今年刚十五,进吉林军械专局当学徒也就半年工夫,也是这次去林西的两个人之一。 但他就是个凑数的,还什么都不会呢。 这次是因为姐姐要出嫁,他请了假跑回来的,就比付宁他们早到一天。 他刚一出声儿,就被他旁边的二哥关文兴把嘴给捂上了。 罗旭也瞅了他一眼,嘴角一勾,两步走到桌子跟前,眼睛一扫,“呦,我还以为是什么各色的枪呢,还是毛瑟c96啊?!也就是普通正常的配枪嘛!” 嘴里说着,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抹,大家都觉得他的手就只是晃了晃,桌上的枪就变成了一片零件。 张连长“诶”了一声,身子立马就坐直了,不错眼珠儿的盯着罗旭的手。 “你这把枪使的年头儿不短了,撞针还是锁片固定的,现在都有单榫的了,这撞针有点儿问题,调调就好了。 7.63的手枪弹里怎么还混着7.65的子弹?日子这么不好过吗?就算你把它搓了,也是不一样的,两种子弹混着装,你这枪好使不了!” 说话间,这一片零件就又变成了一把枪,除了罗旭手指上一片油黑,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连长想来平时也是公务繁忙,但是配枪还是得时时擦拭一下,不能光看着面儿上好看,里面油泥二尺厚,那可就成了驴粪蛋了!” 罗旭夹枪带棒的一通儿输出,砸得张连长哑口无言,他随手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指,回头叫桂平:“老六,给我打点儿热水洗洗手。” 他是转身出去了,留下张连长坐在原地,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红的。 这跟原来的想象不一样啊!张连长想着就算这个人是奉天要笼络的技术人才,他也得上手拆装啊。 到时候他拆一下,自己说一句风凉话,要是心理素质不好的,出了错儿还能大大的嘲笑一把。 到时候团长跟别人一说,自己也是给吉林的这帮兄弟帮了场子的。 结果呢,他都没看见人家的手是怎么动的,几句话的工夫,这把枪拆完又装上了!自己还让人家暗暗讽刺了一回! 眼看着他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呼吸越来越重,连安皱了皱眉头,脚底下踢了付宁一脚,给他使了个眼色。 付宁对着他眨了两下眼,掂了掂手里的麻袋,奔着关文成就去了。 人生如戏,该自己登场了! 第231章 咱有人 “关大哥!”付宁笑嘻嘻的打着招呼,把全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 “我这个随礼就不上账了,他们也记不明白,这个东西除了咱俩,别人也不知道它的好。” 关文成刚才就想打圆场,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付宁把话头扔过来了,他自然接得稳稳的。 “什么好东西?付兄弟这么藏着掖着,肯定不一般!” 付宁嘿嘿笑着,从麻袋里掏出了一个大布袋子,然后又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子。 “你打开瞧瞧!” 关文成往地下一蹲,打开了那个大袋子,伸手抓了一把出来,“稻种?!” “没错,高产稻种!” 付宁往他旁边一蹲,双手往袖筒里一揣,就跟蹲在自家地头儿上一样。 “有多高产?”关文成最关心这个问题。 “你们这儿的水稻一亩地能收多少?” “收拾好的地一年能收三百斤出头儿就顶天了,刚开荒的地也就不到二百斤。” 付宁对他伸出了四个手指头,看得关文成眼睛一亮,“能有这个数儿?!” “好地伺候好了差不太多,这收上来的米可能没有你们现在种的这个好吃,但是产量没问题,这是中央农事试验场的品种,已经试种了两年了。” 在场的人大都是要靠着外面的土地生活的,付宁和关文成的对话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全都侧着耳朵听,也就没人关心刚才拆装手枪的事儿了。 关文成小心的把稻种放回袋子里,又打开了那个小一点儿的袋子,“黄豆?” “我敢说这是现在国内最好的大豆,你们要是有合适的地方就种一种,绝对产量高、质量好!” 聂团长看着坐在一边的张连长呼吸已经平稳了,脸色也正常了,心里暗暗摇了摇头,没有眼色,更没有脑子,不是个可以扶植的。 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给他递茶水的桂康,这个也不是有大智慧的,但是行事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也许还能调教? 而且这些京城的朋友,好像都有点儿本事。 聂团长把军帽摘下来递给了身后的侍从,和颜悦色的跟付宁说话:“小兄弟是桂康的表弟?他刚才说你是个种地的,你这个地种得也不一般啊。” 付宁蹲在地上腿都有点儿麻了,心说你可是看见我了,再蹲会儿我就得坐这儿了。 他用手一撑膝盖就站起来了,“我就是个种地的,不过种的是农林部的地。” 连安看着把那两样种子都紧紧抱在怀里的关文成,笑着问付宁:“你那个玉米呢?怎么没带点儿来?” 付宁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更小的口袋,里面也就装了一斤的玉米种子。 他本来是打算多带玉米的,但是查了这里的气候资料之后,觉得不太合适。 他的晨丰是抗旱品种,而且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北方的农事试验场基本上都在研究抗旱品种。 但是绥芬河这个地方,看名字就知道是个有水的地方。 这里属于牡丹江流域,有大绥芬河、瑚布图河,还有很多的小河纵横交错,水量丰沛,甚至还有沼泽。 晨丰显然不适合这里,但他还是带了一斤过来,怎么也是自己研究的,当做贺礼更有诚意。 “你自己挑的种子还是让别人给你找的?”连安继续往付宁这里集火,彻底把话题带偏,保证一会儿罗旭回来了,都没人会多看他一眼。 付宁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拉大旗做虎皮吗?!吹呗! “我找了一趟老安,他给我开了个条子,直接去中央农事试验场找的蔡大人。 你记得蔡大人吧?从前清到民国,这家伙就跟钉子一样扎在了试验场,几乎所有人都换了,他都没换地方,这些种子都是他帮我挑的。” 付宁又给关文成打包票,只要是种地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给他捎信儿,虽然他主要研究玉米,但是可以找专业人士给解答。 “你放心,中央农事试验场咱有人!” 付宁刚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罗旭洗完手回来了。 “轻点儿拍,一会儿再给自己拍岔了气。” 聂团长看见张连长的眼睛又要立起来,赶紧站起来带着侍从往账房走,心里还在吐槽。 要不说得急流勇退呢,就这样的二愣子自己趁三个,是的,三个! 手下就三个连,这三个连长一个比一个没脑子,想想都心塞! 桂康算是矬子里拔将军了,好歹面儿上还能用,跟关家有了这层关系,应该能把自己的计划执行下去。 看热闹的人又跟着他们回到了账房,这么大的阵仗惊得账房先生都在炕上坐不住了,站在门口候着。 聂团长让马弁把手里捧着的盒子放在了炕桌上,账房先生给他行了礼,双手把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支小拇指粗的人参。 “嚯,好东西啊!”嘴里感叹了一句,提起毛笔就在喜账上添了一笔。 “团长,这怎么好意思!让您这么破费!” 听着桂康的客气话,聂团长笑而不语,眼睛的余光在炕上那些随礼中一扫,嗯?那是…… 随着他的目光又扫回来,定在了那两把蒙古刀上,“这刀可以啊!应该是草原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佩戴的,居然给你随礼了?!” 他在账册上一扫,付闯!又是那帮京城的人里的! “兄弟真是有心了,不过那些蒙古人愿意把刀让给你也不容易!” 付闯看着他手里的刀,只是笑了一下,“他们乐不乐意给,我不知道,但是我乐意要!来得挺容易的!” 罗旭看着这两个军官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要说咱们家,在大草原也算是有人。” 他刚才也听见付宁的那套话了,现在又给“咱有人”这三个字加了加码。 这回张连长也不说话了,他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几个家伙不是能让他随便踩一脚的角色,点子有点儿硬! 关文兴从门口挤了进来,“聂团长,戏台子搭好了,就等着您开戏了!” 又招呼着院子里人往外走,“大伙儿都看戏去吧,特意从哈尔滨请的戏班子。” 人们前呼后拥的围着聂团长这几个人,呼啦啦的就奔前院了,那里是个一亩地的大场院,秋天可以晒粮食,现在搭了棚子和戏台。 这个戏班子唱的叫“蹦蹦儿戏”,付宁也不知道算是哪个剧种,反正锣鼓点儿一起倒是挺热闹,词儿他是一句也听不懂。 连安和罗旭瞟了两眼,也没什么兴趣,他们几个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歇着了。 刚坐了没一会儿,桂平气鼓鼓的进来了,“大哥,那个倒霉连长喝了几杯酒非闹着让咱们兄弟过去,说是要陪着他喝几杯,摁都摁不住了,我哥让我过来问问,您们赏他这个脸吗?” 连安和罗旭手里动作都是一顿,可没等他们说话,付闯就站起来了,“你们歇着吧,我去!我灌不死他!” 这位连长可以!付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死士都要动真火了! 看着他拽着桂平往前面去,连安和罗旭哈哈大笑,付宁在后面不嫌添乱的喊了一嗓子:“那要是灌不死呢?” “我捶死丫的!” 第232章 打猎 至于后来这个张连长是被灌死的还是捶死的,付闯并没有多说。 但是据桂平描述,付闯一个人过去的时候,那个连长还想嚷嚷两句,五哥凑到他跟前,也不知道摁了哪儿了,他就不会动了。 付闯拿着酒杯上来就灌了他三个,然后跟桌上的人说说场面话,自己喝一个,转脸就得灌那个连长两杯。 反正后来那家伙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直接给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都没醒过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坐着爬犁离开了岔道口村。 关老爹估计也是怕两边儿的人再起茬子,也或者他们有什么隐秘的事情要谈,一早上就问连安,他们想不想到附近玩儿一玩儿。 那当然愿意了,谁想窝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满嘴脏话的兵痞呢! 于是在张连长清醒过来之前,三架爬犁就离开村子向着茫茫雪原滑了出去。 陪着他们出来的还是赵大爷,加上两个村子里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 那孩子是关文成的大儿子,叫关玉龙。 长得虎头虎脑的,大眼睛咕噜噜的转,嘴也甜,叔叔、大爷叫个不停,真的是跟他爹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本来出来的人里是没他的,架不住他撒泼打滚的非得跟着,他爹把他从地上薅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然后就给扔到爬犁上了。 他们向着西边一路跑,半天的光景就进了山了。 付宁眼前的景色也跟草甸子上大不一样了,起起伏伏的山坡虽说都盖着白雪,但是那些参天的大树还留着树皮的褐色,或是松针的暗绿。 爬犁爬上了一个高坡,向阳的坡面上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水在冰面下滑动,还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就这儿吧!你们搭个雪窝子,咱们晚上住,我带着他们往上走走。” 在赵大爷的安排下,那两个年轻人从最后那架爬犁上拿了两把铁锨下来,又解开蒙在货架上的油布,露出了一大堆东西。 最引人注目的是枪,他们俩先是一人背了一条长枪,又扔了一条给赵大爷。 随后拉出个箱子,里面是好几把盒子炮,“先生们都拿一把吧,林子里不定猫着什么东西呢,防身用!” 罗旭看了看他们身后的长枪,一水儿的莫辛纳甘,成色都还不错,这一箱的毛瑟手枪更是崭新的。 看来关家的家底挺厚,绥芬河的水也比他想象的深。 一人拿了一把枪往腰间一插,顺着赵大爷趟出来的道往山顶上爬。 积雪下面是厚厚的松针,踩在上面好像还有些热乎,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时不时就惊得一些小动物跑出来,或是蹦蹦跳跳的野兔,或是扑棱棱飞起来的野鸡。 赵大爷一路上都给他们讲些跑山的趣事,还有些走在山林间的禁忌,等他们到了一片比较平缓的山坡上才停下。 他指着四下说:“咱们就在这儿玩儿会儿吧,你们要是想打猎就往北去,那边有兔子、野鸡,没准儿还能碰见狍子。 打不打得着都无所谓,咱们爬犁上拉着一头羊呢。” 关玉龙个子小,这一路上都是赵大爷背着他,到了这地界,他扭动着要自己下来,结果插在雪里一看,都没到腰了。 “赵爷爷,我也想去打兔子,您带我去呗!” 看着这个小人儿在雪里蹦跶半天,除了滚了一身雪,就往前扑腾了一步远,大家都站在那儿揣着手笑着看。 “赵爷爷,您带我去吧,我打了兔子给您烤兔子腿吃!” 关玉龙撒娇卖乖,可是赵大爷就是铁了心要逗他,“我不吃!那兔子肉干不啦嚓的,一点儿油水儿没有,我晚上喝羊汤!” 眼瞧着关玉龙有点儿半急了,付闯几步走过去,把孩子提溜起来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就往北边走了。 剩下的人都笑呵呵的跟上去了,连安和罗旭对于打兔子、野鸡没什么兴趣,但是付宁和桂平手痒痒。 他们俩平时也能摸着枪,但是开枪的机会少之又少,今天这满山空旷的地方,正好过过瘾。 罗旭在一边儿看着他们俩,时不时的指点一下,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关玉龙磨着付闯想打枪,付闯还真就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手把手的教他放枪。 付宁以前军训的时候打过枪,但是卧姿打靶,打的还是半自动步枪,手枪还是小的时候玩儿过仿真枪呢。 现在这真的盒子炮拿在手里,沉得坠手,打一枪枪口就往上弹一下,按三十米固定靶来说,不脱靶就是胜利。 “付宁,你要是就过过瘾,就把枪横过来,一枪接一枪的打,能打出一个扇面儿来,要是想练练准儿,还是用撸子吧。” “二哥,没那么多子弹啊。”付宁也想练练他那把花口撸子,可是练枪就得拿子弹喂,他从查理那儿买了一盒7.65的手枪弹,那价钱真的是开一枪心里哆嗦一下。 “打着了!打着了!”关玉龙拎着一只野鸡叽里咕噜的就跑过来了,跟赵大爷一通儿连说带比划。 赵大爷也听见罗旭和付宁的对话了,让关玉龙顺着雪道跑回营地去,背一小箱子撸子的子弹上来。 “我们盒子炮用的多,但是也有撸子,所以这次出来子弹都是带得足足的,你们随便打!” 好家伙,主打一个财大气粗啊! 看着关玉龙拎着野鸡往山下跑,一边跑还不忘了跟付闯说话,“付叔叔,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咱们这回打兔子去!” 付宁刚才放了几枪,震得虎口发麻,他把盒子炮反着插在后腰上,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撸子,站在付闯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跑下山的孩子。 “没想到你带孩子还挺有耐心,要不这回回去,让舅妈帮你张罗桩婚事吧,也要个自己的孩子,又不是养不起。” 付闯看着他呲牙一乐,“三哥,这么操心容易未老先衰啊! 别张罗这个了,我这一天天的早上出门,未准晚上还能活着,注定就是这个命,有个晚晚都是老天爷开恩,别瞎折腾啊!” 他们没聊几句,关玉龙背着子弹箱子就跑回来了。 付宁第一次在打枪这件事上有了吃自助餐的感觉,这么多子弹得多少钱啊?! 两盒子弹打完,别说手了,胳膊都震得没知觉了,连根兔子毛都没沾着。 赵大爷又张罗着让他们再往上走走,说是高处能看景。 等付宁呼哧带喘的爬到山顶,猎猎山风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心里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这大冬天的爬这么高,还嫌不冷是怎么的?! 到处一片白,也没看见什么景色,他连声张罗着“下去”。 罗旭用手搭在额头上往山下看,突然眯着眼睛看着一个地方,然后在大风里问:“赵大爷,西边那几个土堆是什么地方啊?” 第233章 关老爹的发迹史 “哪儿?” 赵大爷也把手搭在眉毛上头,眯着眼睛顺着罗旭手指的方向看。 那个地方在山的西边,再往前是一条河,平平整整的土地上突兀的立着几个大土堆,一看就是人力堆积的。 “啊,那边是兵营啊!” 大家都被吹得难受了,说话间就都转身往山下走,桂平用手捂了捂被吹麻了的脸,追着赵大爷问:“哪儿的兵营啊?现在还有人吗?” 老人家捋着胡子摇了摇头,人?早就没有了! 那是前清的兵营,据说人多的时候,光马就有几十匹呢。 庚子年的时候,俄国人打过来了,仗着手里的枪好,从双城子一下就推到这儿了。 那些守着兵营的清军就跟他们干起来了,可是装备不如人家,人也没有人家多,拉锯一样打了好几天,愣是没等来支援。 “死了,都死了!都是好小伙子啊!到死也没后退一步,可惜了!连着兵营也让人家一把火给烧了,后来也没人再建,就成了荒地了。” 听着赵大爷讲着那十多年前的往事,付宁觉得眼眶里热热的,“咱们明天能去那边看看吗?” “去呗,咱们就是出来溜达的,你们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说着话一行人就回到了山脚下,那两个年轻人正热火朝天的干活儿呢。 沿着迎风的那一面已经砌起了一道半圆形雪墙,三根长长的木头杆子在雪墙里面架起了一个圆锥,盖着刚才爬犁上的油布。 雪墙里面去掉了地面上的积雪,几块石头垒了个简易的灶火,一口大锅里大块儿的羊肉随着汤水的沸腾上下翻滚着,已经飘出了浓浓的香味儿。 付宁从雪面上跳下来,一股热乎气儿就扑面而来。 里面的地面上铺好了干草,上面还铺了几张羊皮,坐在上面软软和和,还一点儿都不凉。 赵大爷把腰间的烟袋锅子拿出来装了一锅烟丝,从锅底下的火堆里拽出根带着火的柴火,紧嘬了几口把烟点着了,“有义、金荣,把爬犁拉过来挡挡门,东西都卸下来了?” “卸了,马也都喂了,看天气今天晚上应该没有什么风,咱们运气挺好。”那个叫有义的年轻人提溜着几坛子酒进来,找了两个铁的酒壶,倒上冷酒放在火边上温着。 关玉龙在外面跟金荣显摆他今天打了几枪,还打到了一只野鸡,让他给收拾了,晚上好烤着吃。 太阳就在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慢慢落了下去,这帮人都围着火堆坐着,看着那火苗子舔着锅底,腾起的火星子“啪啪”的响。 赵大爷抓了把咸盐扔进锅了,拿勺子舀了一点儿尝了尝咸淡,“行了,吃饭!” 他拿了个小木碗给关玉龙盛了几块肉出来,又撅了两根小木棍给他当筷子,让他坐到一边儿慢慢吃。 剩下的人都倒了半碗温酒,先喝一口通通气,然后把锅里的羊骨头捞出来,用小刀剔上面的肉吃。 付宁嚼着羊肉跟赵大爷打听,都说关家是因为救了个俄国人才有了现在的商路,是真的吗? 老头儿喝了一大口酒,捋着胡子说:“是跟老毛子有关系,但是也不算是救人。” 那也是庚子年的事儿,老毛子打进来了,岔道口村的人都跑了,有往草甸子深处扎的,有往山上跑的。 那个时候关老爹正当年,大儿子还没成亲,小儿子还吃奶呢,就想着搏一把。 他让大儿子带着家人往山里跑,自己猫在草丛、树林里跟着俄国人的军队,他们经过什么地方就是烧杀劫掠,他跟着捡洋漏。 这件事的风险是很大的,被俄国人发现了,挨枪子儿是肯定的,被那些村子的人发现了,挨顿大嘴巴绝对是轻的。 关老爹就这么跟着跑,看见有俄国人落单了,他就打人家闷棍,抢士兵身上的东西,还真让他抢了条枪。 可是人也被发现了,在逃跑的时候被一枪把腿打伤了,眼瞅着要被追上了,一咬牙就跳了河。 他被河水冲出去了好几里地,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就在岸边上捡了个俄国人。 这个俄国人也受了伤,头上缠着绷带,有一条腿也摔坏了。 两个人就在河岸上大眼瞪小眼,关老爹有枪但是没子弹,俄国人没枪,可是人高马大有力气。 全是一条腿的中国人和俄国人在河岸边打成了一团,谁也没能把对方干掉,两个人打得气喘吁吁。 但是让他们停下来的可不是爱与和平,而是一直在向他们逼近的点点绿光,是狼! 在野外遇见群狼,那就跟给人家上菜差不多,甭管你是多么高强的武林高手,没有枪和掩体,早晚是狼嘴里的一块肉。 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他们两个不得不把后背交给对手,先活下来再说。 关老爹有枪,而那个俄国人兜里还有几颗子弹,暂时算是能震慑狼群一会儿。 他们趁着狼群不敢逼近的空档,找了些枯枝干草点起了一个火堆,用火光恫吓野兽。 那个俄国人枪打得极准,狼群丢下几具尸体,在天光将亮的时候撤走了。 他们两个又互相扶持着从那片大野地里走出来,直到有了人烟才分开。 那个俄国人拿走了关老爹抢的枪,把自己身上的值钱东西都给他了。 等到兵祸过去了,他一瘸一拐的回到岔道口村,家里人都快急疯了。 关大娘以为他不在了,哭得奶都回去了,关文慧早早就断了奶,后来长得又瘦又小,一提起这个来,就怪在这个事儿上。 关老爹以为这一趟就算是亏了,没想到半年以后,那个俄国人找到了这里,说是要跟他做生意。 说到这儿,赵大爷就停下了,至于是什么生意,却是再也不说了。 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也不追问。 刚才有义剔了一条羊腿,把肉串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现在正是滋滋冒油的时候,随便撒上一把盐花就香得不得了。 付宁吃着肉串,喝着羊骨头汤,心里琢磨着老关家的生意。 咱们这边可以卖到俄国的东西可是不少,粮食、药材、各种农产品…… 但是能换什么回来呢? 他的目光扫过赵大爷他们身上背着的枪,想起今天被自己打出去的子弹。 这两边的东西价值可是不对等啊! 这个岔道口村没那么简单,事情远比他想得要复杂,桂康的这门亲事只怕又是别人的一步棋。 赵大爷把早就睡熟了的关玉龙抱到草堆上,又用羊皮裹好了。 回身招呼他们这些大人,“吃饱了,咱们也早点儿歇着,明天不是还想去看看那兵营呢吗?” 第234章 兵营 这一宿是有义和金荣轮流守夜,看着火堆添柴火。 付宁听着木头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听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还有不知名的鸟叫和远处的狼嚎,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等到天光大亮了,他才在草堆里醒过来,站在外面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山风,干冷的空气扎得他肺疼。 抓了两把雪搓了搓脸精神了一下,付宁就又跑回到火堆边上了,不行,冷! 赵大爷笑呵呵的看着他,把昨天剩下的羊骨头汤煮开了,放上一棵白菜,又拿出了几张大饼撕碎了扔进去,肉香混着粮食香,勾得付宁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关玉龙就蹲在他旁边,也抽着小鼻子流着口水盯着那口锅,“赵爷爷,什么时候能吃啊?” 大家看着他们这一大一小都笑了,赵大爷搅和搅和锅,先给孩子盛了一碗,剩下的大人们你一勺、我一勺把这锅羊汤烩饼都吃得干干净净。 赵大爷套好了爬犁,把金荣留下看东西,有义赶着另一架爬犁,带着付宁他们兄弟几个往兵营那边去。 昨天站在山上看着并没有多远,可是今天真跑起来,两个小时都没到地方,真真的是望山跑死马。 一直到了将近中午,他们才赶到那几个大土堆底下。 到了近前付宁才感觉出这些土堆有多大,每一个都能到他肩膀高,至少有二十米的进深。 他扒着土层边缘爬了上去,土堆的上面并不平整,都是坑坑洼洼的,有的积雪薄的地方,踢几脚就能看见下面的土,还能看得出大火烧过的痕迹。 走了一圈儿,付宁也没发现有什么遗留,抓了一把焦黑的土,就蹦下来了。 “什么都没有了。”手一扬,黑土顺着风撒了一地。 连安和罗旭都没说话,从爬犁上拿了一坛酒下来,拍开泥封沿着土堆的边沿倾倒。 然后两个人并排站在兵营的遗迹前面,左膝前屈,右腿后弯,行了一个请安礼。 站在后面的付宁、付闯和桂平也跟着一起动作,付宁没想到他们会行礼,但他的手脚比脑子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站直了。 这请安礼明朝的时候就有,是身着甲胄时的军礼,对着这片兵营遗址倒也合适。 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沉默,赵大爷说的笑话都没有什么人回应。 直到看见他们昨天临时住的雪窝子里冒出的青烟,才觉得心里轻松一点。 金荣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剩下的羊肉都扔在大锅里炖了,这多半日的火候已经是肉烂汤浓了。 话不多说,一人先来了一碗汤,气氛渐渐轻快起来了,主要是关玉龙一刻不闲着。 他不是在付闯身边磨着想要学两手,就是让桂平给他讲讲城里的故事,就连连安和罗旭跟前他也敢凑过去问刚才他们行的礼是什么意思。 金荣的羊肉炖得极好,几乎不用怎么咀嚼就融化在嘴里了,带着些筋皮的地方更香,付宁用一根木棍扎了块儿肥嘟嘟的肉塞进嘴里,想起了一个问题。 “二哥,你们在草原上都吃手把肉、烤羊肉,都得拿小刀拉着吃,他们干嘛不把肉炖烂糊了?” 罗旭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才说:“一是他们可能觉得那样更能吃出肉的香味儿。 再有就是草原上其实树不多,柴火就少,草还要喂牛羊,也不禁烧,有点儿牛粪还得攒着过冬,煮肉就是熟了就行。” 付宁往他旁边坐了坐,“今年新成立了垦务总局,要在草原上开荒种庄稼,您家舅舅和表哥内附到哪儿了?垦荒还是得慎重。” 罗旭在地上简略的画了张图,他的三个表哥这次从赛音诺颜部内附,上面给出的安置地区大概就是乌拉特旗那一块儿,但是具体的地方还没确定下来。 付宁指着图问了几句“归绥城在哪儿?”、“包头在哪儿?”、“这儿是哪儿?” 然后搓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儿,“我觉得他们可以再往套后地区靠一靠,据说这次垦荒力度很大,如果气候条件不好,种庄稼不长,草场也毁了,将来就困难了。” 罗旭认真听着他说,自己在图上比划了几下,点了点头,“行,我回去就给他们写信,让他们选内附地的时候,尽量往五原靠。” 毕竟是自家亲戚,这次也是自己说动他们远离故土内附的,自然得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正说着话,两个人中间突然冒出了个小脑袋,关玉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了,“罗大爷、付叔叔,那咱们现在在哪儿啊?” 罗旭看着他来了兴致,用手在地上比划了两下,“看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里是哈尔滨,这儿是牡丹江,那你知道你们家在哪儿吗?” 关玉龙张着小手在图上转了半天,嘴里自顾自的磨叨着:“我去过绥芬河车站,也坐火车去过哈尔滨,我们家是不是在这里,差不多吧?” “然后呢?”罗旭有意想要考考他。 “咱们昨天出来跑了半天,一直是往西的,咱们的爬犁肯定没有火车快,所以横着这条线不会比这段铁路长,对不对?” 看着他用自己的手指做尺子,在地上分析,连安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行,这小子在作图上有点儿天分。” 吃了饭,他们就准备回岔道口村了,明天就是桂康成亲的正日子。 爬犁划过冻硬的雪面,赵大爷跟他们说,地气上来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开河了,等到春天的小暖风一吹,草甸子上两天就绿了,等到遍地黄花都开了,可是好看得不行! 等他们回到村子里的时候,聂团长已经带着那个张连长走了,整个儿关家灯火通明,都在最后确认明天办事儿要用的东西和该走的流程。 关家三姑娘已经从叔叔家挪到关家正院了,富海带着家里人和连安他们都住在西院,东院全都披红挂彩。 几个兄弟又挤在了一个炕上,等到人都静了,付闯把门开了个缝儿轻飘飘的钻出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又悄无声息的钻回来了,站在地下喝了碗热水,散一散身上的寒气。 “二哥,关玉龙被接到正院去了,关老爹问了他不少事儿。” “探咱们底?探出多少来?” “现在只怕是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