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妖》 第1章 鬼王的餐厅 「有个女外卖员死在了男厕」。 烈日炎炎的街头,一个公共卫生间的门外不远处,一群围观的路人,正在相互传达这么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陶烨脑袋懵懵的,走近那群人。 她看到某网红正在用手机直播,并向粉丝们讲述着:“我们可以看到,公厕外停放着两辆外卖员的电瓶车。死者是一名女性外卖员,而作案嫌疑人是一名男性外卖员,根据知情人士透露,两人系同事关系……” 陶烨的视线转向手机摄像头对准的位置,看到两名警察带着一个外卖小哥走向警车。 外卖小哥一脸老实本分的样子,拼命解释着:“她非礼我……我是正当防卫……我是正当防卫啊……” 陶烨认出,这个外卖小哥,正是自己的同事李游。 她似乎回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心中一阵恼怒,瞬间想要冲到李游面前抽他一个嘴巴! 但还没来得及,陶烨又听到某网红继续直播:“看来,此案有待反转,嫌疑人——也有可能是受害人……” 几名医护人员抬着一个担架,朝陶烨所站的方向走来。 担架上躺着的女外卖员头上流了许多血,几乎看不清脸。 陶烨看得有些心惊,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果然看到满手血迹,忽然忍不住大叫一声…… 陶烨意识到,她可能已经死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女外卖员就是她自己! 她扑向担架,却扑了个空。 原来,魂魄离开身体,就只能像空气一样了。 后续…… 街边的摄像头证实: 李游先将电瓶车停在公厕门口,然后一路小跑进了男厕; 紧接着陶烨也将电瓶车停在公厕门口,然后拎着一袋外卖大摇大摆地走进男厕。 公司的领导和同事们一致证明: 李游是公司的模范员工,品行端正,与人为善; 而陶烨经常和同事们产生摩擦,动不动就打架,还多次被客户投诉,是公司想开除却不敢开除的员工。 于是,在警方还没有公示调查结果之前,吃瓜群众已经为此案下了定论: 李游进入公厕在前,不可能预谋作案,肯定是正当防卫; 陶烨跟踪男同事进男厕,还拎着外卖袋子,简直是个变态! 陶烨的魂魄每飘荡到一处,就能看到关于她的奇葩新闻正在被查阅。 每当她看到有键盘侠在评论区写下“变态”二字,都气得伸手要把那人掐死。 但是……掐不到,然后她才会猛然想起,只是魂魄的她已经碰触不到任何人了。 她也就只能回骂一句:“你才变态呢!” 事实证明,回骂也一样没用。 因为作为魂魄,她不能被看到,也不能被听到。 她飘到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自己,厉声咆哮起来:“你个废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等到满世界臭名昭着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病房兜兜转转了几圈,回忆着每张讥笑的嘴脸,陶烨越想越来气,不禁又一次大吼:“这么一直半死不活地躺着,你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话音落,陶烨听到了“嘀嘀嘀”的响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连接在她身体上的心电监测仪正在报警,显示屏上的波浪线越来越矮,最后几乎接近直线—— 陶烨瞪着心电监测仪的显示屏,波浪线终于彻底变成直线,她惊恐得大叫起来。 顿时,一阵阴风过,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她再次能睁开眼时,周围漆黑一片,连半分光亮也没有。 “是医院停电了么?”陶烨自言自语着,试探性地双手向前摸索着,刚走了两步,就撞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她伸手摸了一下,摸到的竟然是个人的形状,还是个站立的人,却没有体温。 这吓得她连连后退,声音也随之颤抖:“你……你是谁?” 陶烨耳边传来嘿嘿一笑,她很快得到了答复:“我是鬼王。” 鬼王? 那意思不就是……这里是阴司? 陶烨彻底蔫了,她想起了直线的心电图…… 完了,原本重度昏迷、魂魄飘荡了几天的她,这次是真的死翘翘了! “变态”的骂名,彻底没有机会洗掉了! 鬼王又嘿嘿一笑:“想回去吗?” “还可以回去吗?”陶烨心中猛然一阵惊喜。 鬼王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光,陶烨看不到。 “那就送我回去吧!”陶烨说不出自己有多激动。 她已经幻想到,等她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体上,要立刻出院,把她公司那些作证的同事和领导统统揍上一顿,该有多爽! “莫急,莫急。”鬼王又嘿嘿一笑。 陶烨觉得,她似乎高兴得太早了,不知道鬼王是什么意思。 又一阵阴风过,他们来到了一个有灯光的地方,前方看起来像是两家餐厅。 鬼王就指着那两家餐厅对陶烨说:“瞧见了没?我和食神正在进行一场比赛,我俩约定,以一百年为限,看谁家销量高。如今时间都过了一半了,他略胜一筹……” 陶烨仔细看了看那两家餐厅,右边那家宾客满座,客人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宽袍长袖,必然是食神的餐厅了; 再看左边那家,只有厨师和店员在里面走来走去,不见有客,肯定是鬼王的餐厅。 这样的差距还能叫做“略胜一筹”? 这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陶烨不自觉低声嘀咕了句:“跟食神比厨艺,那不是脑残吗?” “你说什么?” 陶烨听见鬼王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连忙满面堆笑地吹捧:“我说您这么奇思妙想,肯定能想出好主意扭转局面!” “对!你说得没错!我是想出一个好主意!”鬼王也一样笑容满面,顺着陶烨的话说:“客源只有神和鬼,那怎么够呢?人间的客源才是最多的!所以,我招募了一批外卖员,去各个时代送外卖给凡人吃。只要销路足够多,我不信销量超不过他!” 陶烨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鬼王相中的原因,是因为自己送外卖的职业? 鬼王继续对陶烨说:“我已经决定聘用你,你只要向人推销我餐厅里的餐品,送够一百单外卖,就可以回去了。” “一百单?”陶烨瞪大了眼睛。 鬼王招聘的哪里是外卖员?分明是推销员+外卖员! 鬼王依然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问:“你们人间不是有句话叫做什么……没有卖不出去的产品,只有不努力的销售吗?” 陶烨只好继续满面堆笑,用一种祈求的语气跟鬼王商量:“那让我去我的那个时代推销您的餐品,好吧?” “你觉得可能吗?”鬼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陶烨。 陶烨的陪笑渐渐变成了苦笑,她当然觉得不太可能,那样跟直接放她回去有什么区别? 鬼王果然是不好糊弄的! 鬼王望着食神的餐厅,得意洋洋地说:“虽然我的餐品不如食神的餐品味道好,但我的员工可都比食神的员工努力多了!我就不信我会赢不了!” 陶烨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低声嘀咕着:“那肯定了,人家扣钱你扣命……” 从此开始,陶烨被迫成为了鬼王餐厅的一名外卖推销员,没工资、不包吃、不包住,还被外派到了陌生的地方——某个不知名古代的京师:建安城。 鬼王曰:没压力,就没有动力。 可是,突然成为一个古代人,这让陶烨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场。 鬼王身边有个好心的小鬼,给陶烨指了一条明路,说是这建安城的公主府正在招聘厨娘,若是陶烨能进去,至少有一个栖身之地,然后才好慢慢打开销路。 陶烨来到公主府附近,果然看到公主府门外的街上排着长长的队,队列里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府门口有个管家负责把关,像检验商品一样查看每个姑娘,有看得上的就放进府中,看不上的就立刻走人。 陶烨便也加入队伍,随着队伍似蜗牛一般慢慢地向前挪动,眼瞅着前方选中和选不中的人,心中十分纳闷:选厨娘也不比赛厨艺,就这么一看一问,几分钟就做出决定,确定选出来的人是称职的厨娘? 接近队伍最前方时,陶烨才听见管家在询问应征姑娘的姓名和年龄,旁边还坐着一位先生执笔记录。 陶烨一个接一个的静静听着。 一个姑娘自报:“民女静女,十五岁。” 又一个姑娘自报:“民女采薇,十六岁。” 又一个姑娘自报:“民女小宛,十四岁。” …… 终于轮到陶烨,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还没等管家开口问,她便自报:“我叫陶烨,二十三岁。” 所有的人——管家、先生、家丁,还有站在陶烨前后几个位置的姑娘,全都齐刷刷地看向陶烨,露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陶烨见状,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出了问题,却没想明白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家丁对管家说:“她应该不识字……” 陶烨这才注意到,公主府墙外张贴的告示上清楚的写着,招募厨娘的年纪是「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 第2章 驸马不近女色 陶烨没想到,年纪不符合要求的自己,竟然还是被选进了公主府。 管家吩咐,厨娘们需按照进府次序轮流下厨,然后将做好的膳食送到驸马房中。 没轮到之前,安静等待即可。 陶烨在心中默默盘算,等轮到自己下厨的时候,她就把鬼王餐厅的餐品假装成自己做的,然后送过去。 她已经是鬼王餐厅的员工,这种营销方式绝对不算违规! 如此,只要轮流一百次,她便能完成一百单了。 可是……一连几天,都没有轮到她下厨。 不仅是她,和她同屋居住的厨娘们也都没排上号。 这屋居住的厨娘,算上她,总共是十个人。 这让陶烨常常想起她大学时的寝室。 不过,她当年读大学的寝室,一间只住六个人,而且都是与她年纪相近的女孩子。 现在同屋的九个厨娘,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人,要是放在陶烨所生活的现代,应该是初中生或高中生才对。 每次想到这个事,陶烨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两个字——童工。 大约就是因为年龄的悬殊,同屋的这九个厨娘很少主动与陶烨说话,即便说话,也有那么点对待半个长辈的感觉。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不能逛街、没人唠嗑,陶烨实在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 某晚,陶烨实在无聊到爆,就跟同屋公认最单纯的姑娘小宛搭话:“诶诶,你说,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得到咱们下厨呢?” 小宛像是有些受宠若惊:“姐姐着急什么?横竖住在这里,不缺吃穿,清闲不好吗?” “我就是好奇,这么久都轮不到,究竟是招了多少个厨娘啊?”陶烨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 小宛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你问采薇姐姐。采薇姐姐的长姐,服侍公主已有一年多了,公主府的消息,没有几件是她不知不晓的。” 采薇是同屋中话最多的一个姑娘。 采薇在一旁听到,脸上十分得意:“公主从去年就开始选厨娘了,都不知道选了多少回了,府里的厨娘多如牛毛!” 陶烨很是不解:“公主府有多少人吃饭?用得了这么多厨娘吗?” 小宛也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是有些让人纳闷呢,论厨艺,自然是年长的人才做得更好,为何公主单单要我们这些年纪尚轻的小丫头呢?” “这个……你们就有所不知了……”采薇神秘的笑笑,招手让大家都凑近些。 于是同屋的几个厨娘都凑到采薇面前。 采薇压低了声音:“我长姐就是去年头起进府的厨娘,听她说,公主选厨娘,其实是想为驸马开枝散叶……公主与驸马成亲已有五六年了,至今未能有一男半女……” 厨娘们瞬间都恍然大悟,相互称叹着:“没想到,公主金枝玉叶,竟这般贤惠大度?” 陶烨却听得更加糊涂:“既然这样,直接纳妾不就得了,干嘛绕弯子选厨娘?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此言一出,几个厨娘齐刷刷地看了陶烨一眼,都显出羞答答的模样。 采薇也不正眼看陶烨,带着些不屑的语气:“你知道什么?驸马对公主一往情深,哪肯轻易纳妾?公主为子嗣之计,无奈才出此下策,招纳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充作厨娘,每夜以送晚膳为名,亲近驸马,能讨得驸马欢心便留下,看不上的仍还放出去。” 有一名唤翠墨的厨娘问:“如此算来,一年有余,驸马少说也见过三四百个女子了,竟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采薇点点头。 陶烨闲坐着,随口补了句:“这么说,你那长姐也没被看上了?” 采薇没有理会陶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驸马痴情至此,公主何其幸也。”小宛握着手帕,含情凝睇,目光痴痴的,好似听说了什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一样,陶醉不能自拔。 采薇故作漫不经心,也随口感慨着:“可不么?驸马痴情,公主贤惠,想是京城里年轻貌美的女子都选遍了,实在找不来人了,如今再选,也顾不得年轻不年轻了!” 陶烨听得出,这话是嘲笑自己年纪大呢? 要知道,陶烨也不过刚毕业才几个月,在现代乃是风华正茂之时,到了古代居然就算老女人了? 忍可不是陶烨的强项,于是她也学着采薇的姿态,点头叹道:“是呢!连采薇妹妹这么丑的都进来了,可见真是找不来人了!” “你说谁丑呢!”采薇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刻就想打陶烨。 几个厨娘赶紧左右抱着、拦着。 采薇够不着陶烨,嘴里就骂起来:“那么老了还没嫁出去,也不怕烂了舌头没人要!” 小宛忙来劝陶烨:“姐姐,咱们就少说两句吧!” 陶烨笑了笑,看着采薇生气的样子,她已经很开心了。 此刻若能来一把瓜子嗑磕,就完美了! 这是陶烨来到古代之后,最不无聊的一个夜晚。 躺下之后,陶烨听到有两三个厨娘正忙着巴结采薇:“姐姐的长姐最得公主信任,还请将来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也留下当差……” 又听见采薇得意洋洋的声音:“都是姐妹,不必如此客气!” 陶烨微微侧脸,偷偷瞄了一眼,没看清采薇收了什么礼物,已经放进了箱子。 这时,陶烨稍微有那么点后悔得罪采薇。 她原指望着轮流下厨可以将鬼王的餐品销售出去,如今看来,她只有送一单的机会,然后多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剩下的九十九单要怎么完成呢? 更要紧的是,离开公主府之后,在这个陌生的古代,她无处可去,岂不是要风餐露宿? 两天后,掌管厨房琐事的管家赵四来通知:“打今儿起,你们十个,轮流给驸马送晚膳。能做得一手好菜的,自己下厨也可,做不好的,求助旁人下厨也可。要紧的是,得把驸马爷伺候好。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陶烨和别的厨娘一起应声着,心中暗思,这厨娘还真不是来做厨娘的,不能下厨也可以,管家未免太直白了! 赵管家又吩咐:“伺候不好的,便可即刻出府。能留下继续伺候的,赏银百两!” 听了这话,厨娘们都露出惊讶之色,面面相觑。 不必说,能让她们吃惊的,当然是「赏银百两」。 陶烨的数学不太好,默默换算了半天:一百两就是十斤,十斤就是五公斤,五公斤就是5kg。现在的银价大约是10元1g,那么5kg大概价值五万元…… 五万元? 陶烨心动极了! 可是,她有机会拿到吗? 而且,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拿到手之后能带回去吗? 胡思乱想之间,管家给陶烨、采薇、小宛等十人,每人都发了一块腰牌,那是准许进入驸马院子的凭证。 陶烨这才看到,原来从入府,她的名字就被管家误写成了“桃叶”。 桃叶比陶烨似乎更像古代人的名字,此后她便更名了。 到了接近晚膳的时间,翠墨先去厨房准备了,其他人仍在房中静候。 桃叶坐立不安,默默琢磨着,如果能偷偷去看别人给驸马送饭是个怎样光景,事先了解一下驸马的脾气秉性,可能还有些希望…… 心动不如行动,桃叶就偷偷溜到厨房外,不久跟踪翠墨到驸马的房外,悄悄藏在房后。 看是看不到的,桃叶只能靠听。 她听到翠墨的声音:“驸马爷请用膳。” 然后却没听见驸马的回应,只听到嚼碎东西的声音。 不久,桃叶听到翠墨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哎哟”,像是摔倒了。 然后便是驸马一声粗犷的“滚!” 第二天,翠墨就滚出公主府了。 桃叶暗自总结经验:看来驸马不喜欢装! 又一晚,是一个叫静女的厨娘送晚膳。 桃叶又在房后窗下偷听,依旧是“驸马请用膳”,然后是嚼碎东西的声音。 不久,桃叶听到静女开始唱歌,歌声还不错。 可是,只唱了一句…… 紧接着便是驸马一声粗犷的“滚!” 第二天,静女也离开了公主府。 桃叶暗自总结经验:看来驸马不喜欢听歌! 又一晚,是采薇送晚膳,她浓妆艳抹、长袖翩翩,一副舞女的扮相。 不必说,这是要献舞呢! 同屋的厨娘都知道,采薇送膳之前是与长姐见过面的,想来已经把驸马的喜好、要做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这次不止桃叶,还有另外三个厨娘,都跟踪采薇进了驸马院中,来获取经验。 她们虽看见彼此,却是心照不宣。 只见采薇提着食盒,才刚一只脚迈进驸马的门槛,便听到驸马一声粗犷的“滚!” 桃叶差点笑出声。 原以为,采薇有长姐指点,会有什么不同。 结果,果然有些不同,竟连门都没进去。 不过,采薇并没有离开公主府,这当然是因为有个长姐安排了一份好差事。 桃叶又暗自总结经验:驸马不喜欢浓妆! 然后,就是小宛了。 小宛是这群人中对桃叶最友好的一个,作为答谢,在小宛去送晚膳之前,桃叶把自己偷听几天所得的都悄悄告诉了小宛。 桃叶以为,小宛听了会感到十分担忧,甚至于胆怯不敢见驸马。 没想到,小宛听了之后,却歆羡不已:“如此用情专一的驸马,我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模样……” 当晚,小宛去送晚膳时,桃叶还是蹲在房后窗下,听见小宛进门后只是很低声地唤了一句“驸马爷……” 然后,又是嚼碎东西的声音。 紧接着,桃叶又听到一声粗犷的“滚!” 小宛快步走了出来。 桃叶忙轻手轻脚地站起,追上小宛,问:“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叫你滚?” 小宛摇了摇头,莞尔一笑:“我只是想探头看他一眼,不想惹了他生气。驸马果然高大威武……” “长得帅吗?” “他一直背对着我,没看见正面。”小宛哀叹连连,有些失望之色。 “?”桃叶感到脑海中一片混乱,驸马背对着小宛吃饭,小宛还能看出他高大威武,难道这驸马是站着吃饭的? 忽然,小宛挽住了桃叶的胳膊:“桃叶姐姐,你是这屋里最标致的一个,或许明晚你能见到驸马真容,到时候可千万要告诉我是什么模样!” “啊?”桃叶吃了一惊,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夸长得标致。 她忽然想到,莫非是生物进化,一个在现代社会相貌平平的她,到了古代就成了美女了? 小宛忙解释道:“我已经求了采薇姐姐,她会想办法给我一份差事,我明日是不离公主府的。” 桃叶点点头,忽然又心生疑惑:“你既然留在公主府当差,迟早是有机会见到驸马的,哪里还用得着别人告诉?” “姐姐有所不知……采薇姐姐说,她长姐伺候了公主一年,都没见过驸马的模样……传言都说,驸马不轻易见人,更不近女色。我想,他必是爱公主极深……” 这么一听,桃叶也有些好奇,一个大男人还能不轻易见人? 这驸马该不会是有什么罕见病吧? 第3章 公主有外心? 暮霭将至,桃叶装模作样地来到厨房,假装忙了一会儿,悄悄将空盘空碗放进食盒,走了出来。 她当然不必真的做饭。 厨房门外有一棵古树,护送她来古代的那个小鬼曾说过,这棵古树下即是领取外卖的地方。 她只需在经过古树时将食盒放在地上,再拎起时,里面就已经装满了。 这种取外卖的方式,她觉得还是挺恐怖的。 反正她是肯定吃不下,幸好她只是要送给别人吃。 她就按照小鬼所说,在经过古树时放下食盒,假装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又将食盒拿起。 食盒果然变重了许多。 桃叶就带着这个食盒来到驸马房外。 之前都是看别人送饭挨骂,这次轮到自己了,桃叶竟然有点紧张。 进门前,她总结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让驸马吃下这饭菜,才算完成第一单; 其次,尽可能留下,以免接下来的日子无家可归,剩下的九十九单外卖也没有着落。 这样还能顺便得到那五万块钱……不对,是一百两银子…… “你怎么还不进去?”驸马门外有个守卫催问了一句。 桃叶忙提着食盒进门,迎面见一个高大威武的背影,他双手背在身后站立着,必然就是驸马陈济了。 桃叶刚想叫「驸马」,忽然想起前边来的厨娘,一律都是那么个称谓、同样的一句话,真是没意思,倒不如省了。 因此桃叶便一声不响,只管打开食盒,将饭菜放在了桌上。 这饭菜,看起来跟凡间的食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驸马陈济依然原地站着,没有动。 一条狗从地上蹦到椅子上,又蹦到桌子上,围着盘碗吃了起来。 桃叶瞪大了眼睛,敢情她之前听到的嚼碎东西的声音,都是这条狗发出来的? 可是鬼王说过,餐品是要推销给凡人吃的,狗吃了怎么能算事? 瞎等了这么久,原来她连第一单都没有机会! 桃叶禁不住冲那个冷漠的背影发起火来:“喂!到底你是驸马,还是狗是驸马?” 如小宛所说,桃叶果然见到了驸马真容—— 陈济听见桃叶的话,立刻回过头来,看着桃叶,一脸惊愕。 桃叶已经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在古代得罪驸马,应该是大罪吧? 该怎么补救呢? 桃叶脑海一片混乱。 谁知陈济突然笑了起来,点头叹道:“问得好,到底我是驸马?还是狗是驸马?” 桃叶有点懵了,是她耳朵有毛病了?还是驸马脑子有毛病? 桌上的狗咬了第一盘菜之后,好像有点嫌弃,又来咬第二盘菜。 桃叶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最重要目的,上前一把将狗从桌子上推了下去。 狗吓了一跳。 驸马陈济也吓了一跳。 桃叶护着餐桌上的饭菜,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陈济:“驸马,求求你,别让狗吃了,你来吃行吗?” 陈济看着桃叶,更目瞪口呆:“你竟然让我吃狗吃过的东西?” “狗只动了这一盘,别的菜它还没吃过呢!”桃叶手指着方才被狗咬过的菜。 陈济忍不住发笑,却有点哭笑不得。 桃叶再次哀求:“我求你就吃点吧!哪怕吃一两口也行!” 陈济已经笑得快要笑不出来了:“你还真是来送饭的!” “我当然是来送饭的!”桃叶说完这句,已经意会到驸马的言下之意,先前的厨娘都是送饭为假、送人是真。 桃叶心想,驸马对公主一往情深,如今却并不同住,必然希望得到有关于公主的消息。 她自以为聪明绝顶,已经想出了讨好驸马的妙招:“只要驸马肯吃我送的饭,让我留下天天送饭,我可以为驸马打探公主那里的消息……” “我不需要。”陈济摇了摇头,显然满不在意。 桃叶心想,既然驸马与公主鹣鲽情深,他们之间自然是不需要人传递消息的。 她转念又想出一个主意:“我还可以为公主和驸马遍寻天下名医,早日使公主为驸马开枝散叶,公主便不会再为驸马选厨娘……” “我也不需要。”陈济依旧摇头,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桃叶望着驸马,再也想不出什么讨好的办法,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驸马,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哪里会有事需要得了她这么个身无长物的小丫头? 可是,她的外卖任务该怎么完成呢? 一百单,还有一百单呢!完成不了,她就回不去自己原本的时代! 事已至此,她能想到的只有卖惨、装可怜了…… 噗通一声,桃叶跪在了驸马陈济的膝下,抱着陈济的腿大哭起来:“驸马爷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只要你能每天吃我送的饭,你让我干什么都成啊……” 陈济本能地要甩开桃叶,但无奈桃叶抱的太紧,他不太好甩得开。 作为驸马,这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别人向他下跪,但却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下跪的理由是求他吃饭! 陈济看着痛哭流涕的桃叶,不能不好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非要给我送饭不可?” 桃叶正哭得十分夸张,听到这句问话,猛地一愣,一时间没想出应答之策,竟忘记了哭泣。 陈济见桃叶出神,顿时心生疑虑:“莫不然……你是公主派来的奸细?天天送饭才好一点一点的下毒,将我悄无声息地害死?” 桃叶被这话惊住了! 传言不都说公主与驸马十分恩爱吗?驸马怎么会这样问? “快说!”陈济突然提高了嗓门。 桃叶连忙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驸马爷这是开什么玩笑?公主为驸马后继有人,遍选厨娘,煞费苦心,哪能让人害您呢?” 驸马陈济冷笑一声:“什么为了我?她不过是为了那王家小子!” 王家小子? 应该说的是一个姓王的小伙子了? 桃叶越发觉得不对劲。 自古祸起萧墙,莫非都是隔壁老王? 驸马言下之意,莫非公主有外心? 陈济拳抵下颚,目光越发变得深沉:“你究竟是不是公主派来的奸细?若是说不清楚,你今天就别想出这道门了!” 陈济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房门被门外的守卫关上了。 莫非要有性命之忧了? 桃叶霎时如同惊弓之鸟,慌张失措:“公主是长的还是圆的我都不知道,哪有机会听她指派?” “长的?圆的?”陈济重复了两个桃叶的词,忍不住笑了起来。 桃叶听着这笑声,只觉得心里发慌。 未几,陈济停止了发笑:“既然你矢口否认,不如你把这饭菜吃了,我就信你!” 桃叶又是一惊,一份无中生有的膳食……不,是一份从阴司送来的膳食,她哪能吃得下? 她曾经做梦梦到去购物,付款时却发现手里是冥币,然后吓得从梦中惊叫醒来。 她此刻心里的滋味,就如同在那个梦境中一样…… 陈济就静坐着等,两根手指不停的有节奏地扣着桌板,听得桃叶心里发憷。 “既然饭菜无毒,你为何不敢吃?”陈济再次瞟了桃叶一眼。 “我……我……”桃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为免后患,我看……只能让你今日有来无回……”陈济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昏暗灯光下,他脸上的笑也显得很瘆人。 陈济话音刚落,房门又被门外的守卫打开了。 那守卫的手中还提着一柄长剑。 剑还未出鞘,桃叶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大喊起来。 小宛突然闯了进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桌上的菜,强忍着咽下,然后跪在桃叶身旁,向陈济求情:“驸马爷,奴婢能证明饭菜没毒,求您放了桃叶姐姐!” 桃叶已经瘫坐在地上。 陈济龇牙,盯着小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宛有点纳闷,不知驸马在笑什么。 提剑的守卫轻声提醒了句:“小宛姑娘吃的菜,是方才狗啃过的那盘……” 小宛一下子呕吐了出来。 陈济瞪了一眼。 小宛吓得两腿打颤,不停的磕头:“驸马饶命!驸马饶命!” 陈济朝守卫摆了摆手:“马达,收拾干净,叫她们赶紧给我滚!” 桃叶和小宛慌忙用手帕将地上的呕吐之物擦起,然后携手一溜烟跑了出去。 走出这个院落,桃叶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忙又向小宛致谢:“你也太仗义了,你就不怕那菜真的有毒?” 小宛甜甜一笑:“我明知你从未见过公主,又哪来奸细和下毒之说?只是我不明白,送晚膳本是个说辞,你为何定要驸马用膳呢?又为何不敢尝饭菜?” “我……我师父教我厨艺,希望能发扬光大,他吩咐我,必须得在主顾家下厨一百次,这饭菜还必须是主顾亲自吃下,否则就永不能回师门……”桃叶一面瞎编着,一面又自我安慰,她并没有欺骗朋友,这也不算完全扯谎。 小宛竟然信了这个不怎么符合逻辑的说法,满面春风地聊起了别的:“我担心你,所以才学你躲在那儿听听。没想到,这竟给了我亲见驸马真容的机会……驸马他真是玉树临风!” 桃叶皱了皱眉,心想这驸马虽然算不上丑,可是距离「玉树临风」,也要差十万八千里吧?还不如门口那个叫做马达的守卫呢。 她想,小宛要么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要么就是眼睛有问题! 小宛仍然陶醉着:“桃叶姐姐,你有没有觉得驸马爷……” “你在采薇或她长姐那里,可听说过驸马口中提到的那个‘王家小子’么?”桃叶实在无法恭维小宛的盲目崇拜,只好扭转了话题。 小宛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有一次,我听到采苓姐姐对采薇姐姐说‘王公子才貌双全,是人中龙凤,不知有多少家小姐倾慕呢’,大约就是此人吧!” 桃叶不用问也知道,小宛说的采苓,必然就是让采薇仗势的那个长姐了。 一路同行,小宛不住地欣赏天上那一轮明月,桃叶则一直低头思索着,慢慢捋清楚了这么个事: 公主有外心这事多半为真,且驸马知晓此事、家中下人也知晓此事,可见公主的外心绝不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已经身为人妇,若想改嫁,要么驸马死了、要么和离…… 所以驸马才会疑心送饭是毒害之举? 所以驸马才要表现出对公主忠贞不渝,以防公主有借口和离? 桃叶似乎全部明白了。 两人刚刚走到她们的居室门外,只见厨房的赵管家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一看到桃叶便开口:“驸马爷方才差人来说,明日晚膳仍由桃叶姑娘去送。” 第4章 她从树中来 听了赵管家传达的话,小宛又替桃叶捏了一把冷汗。 毕竟,她们才刚从驸马房中捡回命来! 可桃叶由此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赵管家曾经对所有厨娘说过,能留下继续伺候驸马的,要「赏银百两」! 桃叶在自己的时代做外卖员时,一个月也就能赚两三千块钱而已,这一百两银子(五万块钱)怎能放过? 桃叶抬头,见赵四已经往厨房方向走回,忙追了过去:“赵总管,不是说……能留下继续伺候驸马的人,赏银百两?” 赵四对桃叶来要钱这种行为,似乎有些不屑:“你若能把驸马爷伺候好了,多少荣华富贵等着呢!眼皮子竟这样浅?” 桃叶一头雾水:“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四只管坐了他常日坐的椅子,翻阅厨房的账簿,没有一点给钱的意思。 桃叶心中琢磨,堂堂公主,应该不缺这一百两银子吧?岂能赖账?必是赵四中饱私囊! “喂!你把钱弄哪去了?”桃叶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赵四正看的账簿上,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往昔看过的要债视频,那场面都相当激烈! 赵四似乎很平静,不紧不慢地问了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句话把桃叶问住了。 是的,这里是古代,是公主府。 对方是拥有数十年资历的大管家,而自己是刚进来没几天的小厨娘。 这可不能跟现代社会普通公司上下级之间的关系相比。 不知不觉中,桃叶已经把手缩了回来,满面堆笑,笑得好不自然:“赵总管,对不住啊……我就是想问问那钱……什么时候给……” 赵四也阴阳怪气地一笑:“你要钱,做什么用啊?” 桃叶一愣,钱当然是用来花的,这还用问吗? 刚刚搬东西进厨房的小宛听到,忙走过来挽住桃叶的胳膊,向赵四投来娇媚的笑容:“桃叶姐姐当然是为了孝敬赵总管,她早有此心,奈何家徒四壁,还求赵总管给她一个尽心的机会!” “还是小宛姑娘有见识。”赵四笑意盈盈,这才取出一个小匣子并打开,里面有四个银元宝。 小宛忙给桃叶使眼色。 桃叶会意,从四个银元宝中拿出一个,正要递与赵四时,忽见小宛抢先一步将剩余三个银锭子连同盒子,一起推回赵四身边:“赵总管笑纳,以后还请对我们姐妹多多照顾!” 赵四便收了回去,捋着胡须微笑点头。 桃叶呆住了,还没完全回过神,已经被小宛挽着胳膊拉走了。 走出厨房,桃叶一肚子火气地甩开小宛:“你干嘛呀?就算是中彩票,个人所得税都没有这么高的!” “什么票?”小宛听得一头雾水。 桃叶心情不好,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我说你给得太多了!那可是我的钱!” “姐姐不要生气!你要在公主府活下去,就得先买路,不能得罪了一个又一个,这个赵总管,你别看他只管厨房,他可是从宫里陪公主过来的人,比采薇姐姐她们更得罪不起!”小宛语重心长,看起来十分为桃叶考虑。 桃叶只好不生气了,转而又好奇起来:“你说他从宫里来的?那么他……是个太监?” “嘘……”小宛忙回头看了一眼,见无人,又嘱咐桃叶:“这两个字可再休提了!你难道不知,他这样的人最忌讳别人说……” 桃叶会心一笑,有这么大一个缺陷放着,她迟早有机会捉弄赵四,倒不必急于在今日。 入夜,同屋的厨娘都睡了,桃叶却迟迟无法入眠。 她反复思索着驸马要她再次送晚膳的意图,只是想不出来。 但根据今晚送膳的情况来看,明晚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万一驸马又要杀了她怎么办? 她拈着已经到手的二十五两银子,心中暗思:若就此逃离公主府,在这个陌生的古代,眼下也不会挨饿受冻,慢慢再找下一个能送外卖的地方,也能完成鬼王交待的差事…… 但是……她懒得满大街地找新地方…… 就是因为太懒了,在自己原来所生活的时代、在原先工作的公司,她才不受领导待见,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到这里! 对!桃叶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死过的了! 就算驸马再杀自己一次,无非就是再次到阴司见鬼王,又怕什么? 其实,她挺想再见一次鬼王,至少得问一问,像这次送到驸马那里的膳食,驸马并没有吃,只被小宛尝了一口,算不算完成了一单呢? 可是,怎么才能再次见到鬼王? 想到这里,桃叶披上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来到厨房外的古树下——那个白天她曾领取外卖的地方。 借着微薄的月光,她绕古树看了一圈,也没看出这棵树比别的树有什么不同。 她摸了摸白天曾放置食盒的那一块地面,不由得自言自语地发问:“是怎么送过来的呢?” “小鬼从地底下塞进去的。” 桃叶听到这句回答,吓得魂不附体,四下却又看不到人,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谁?谁在说话?” “是我。”古树摇摆了两下。 桃叶吓得后退连连:“古树……成精了!” “你怕什么?你也不是人啊!”古树又摇摆了两下。 “我不是人?”桃叶往自己身上看,胳膊、手、腿、脚,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古树呵呵一笑:“你自己的身体还在你的那个时代呢!来到古代的只有魂魄而已!难道你会不知道?” “那我现在的身体是哪来的?” “你看看我是什么树?” 桃叶仔细看了看古树:“你是……桃树?” 古树又呵呵一笑:“我的叶子是什么叶?” “桃叶……”桃叶说出这个答案的同时,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我真的是……” 大树摇晃,好似点头一般:“嗯……你就是从我身上来的,鬼王造假人的功夫可谓是鬼斧神工。” 桃叶又看了看眼前这棵古老的桃树,实在有点难以想象:自己会只是一片桃叶? 桃叶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与原先时代的自己一般无二:“我与常人,有何不同?为什么我自己感觉不出来?” “因为时日尚浅,日后你自然会慢慢发现你的不同。比如,你的血是绿色,那是桃叶的颜色……” 桃叶忙咬破自己的手指,流出的血当真是绿色的! 这让桃叶感到害怕,甚至是有点恶心。 桃叶抬头望着古树:“我想再见一次鬼王,有办法吗?” 古树道:“城中有河曰秦淮,秦淮对岸有鬼山,鬼山低处有洞穴,此洞世人称鬼屋。” “那算是……鬼王在人间设立的办公室么?”桃叶听得懂,只是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古树点头。 桃叶暗思:看来,要见鬼王,得先出府才行! 可这公主府每个门都有守卫,也不是谁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还是得等机会。 桃叶回房,悄悄用布缠住了被咬破的手指,她真怕被人看到绿色的血,那样一定会把人吓半死! 次日太阳落山时分,桃叶又到厨房装模作样的做饭,然后拎着装了空碗空盘的食盒走出厨房。 和上次一样,在经过古树下时,她又将食盒放在地上,假装挽了一下头发,然后拎起食盒来到驸马院落。 驸马的房门是开着的,门外站岗的仍然是那个提着剑的、名叫马达的家伙。 桃叶进门,先在房中四处张望了几眼,确认这次屋里没有狗,才把食盒放在桌上。 “是谁准你在我房中东张西望?”陈济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旁。 “我……我怕狗!”桃叶陪笑着,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放在陈济面前。 陈济冷冷一笑:“狗有什么可怕的?人可比狗可怕多了!” 桃叶猜测,驸马口中说的「人比狗可怕」,这个「人」指的应当是公主了。 不过,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她的第二单能不能完成。 “驸马爷,今晚可是您指定我来送膳的,不能不吃吧?”桃叶满面堆笑,将筷子递到陈济手边。 “吃,我叫你来,自然是要吃的。”陈济接了筷子,随手夹了一个菜,放入口中。 桃叶睁大眼睛看着:只一口,驸马一下子忍不住俯身吐了…… 桃叶忽然想起,昨日小宛在这里尝菜,咽下那一口的时候,表情似乎也挺痛苦的。 在第一次看到鬼王的餐厅门可罗雀的时候,桃叶就已经猜到其膳食口味不佳,只是没想到,能达到让人一口就吐的程度…… 门外的守卫马达快步进来,扶住陈济:“驸马爷,您没事吧?” 桃叶站在一旁,胆战心惊,生怕又惹恼驸马,又要让她「有来无回」了。 但陈济只是摆了摆手,慢慢坐起,擦了擦嘴,吩咐守卫马达:“你去吩咐膳房的赵总管,桃叶姑娘厨艺精湛,深得我心,是可塑之才。我意欲明日带她到靖水楼,再多学些佳肴秘籍,使她更上一层楼。” 马达点头,躬身领命退去。 陈济又看桃叶。 桃叶深埋着头,许久不敢抬起。 “公主若召见你,记得要说我只是欣赏你的厨艺,别无他意。” “啊?”桃叶有点小小的意外,驸马竟然没有发脾气?态度竟这般平静? 她越来越搞不懂,驸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没想到,桃叶一觉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公主要召见她。 驸马还真是料事如神! 桃叶有些欣喜,她记得以前刷剧,那些个古装剧上的公主都是貌美绝伦。 而且,每一位公主都会有一段美妙的爱情故事。 这次来到古代,若能亲睹一下真正公主的模样,这趟也算有些价值呀! 桃叶跟随一个小丫鬟来到公主居住的花园,她无法丈量这个花园的大小,但绝对要超过驸马院子的十倍不止。 花园的建筑皆是雕梁画栋,豪华自不必说,连仆人都是一拨一拨的,或伫立站岗、或往来工作,不似驸马门外只有一个守卫马达。 这样一看,驸马在公主府果然没甚地位。 桃叶被带到公主房门外,彼时公主尚未起床,桃叶只能在廊下候着。 这时,桃叶留意到,廊下有一条狗,采薇正在给狗梳理毛发。 原来采薇仗着长姐,能得到的好差事就是伺候狗? 桃叶又定睛一看,这狗不就是初次给驸马送膳时,跳到驸马桌上吃菜的那只吗? 桃叶生怕自己看错了,忙凑到近前,蹲下摸着狗头仔细看了看。 “起开!公主养了两年的宝贝,是你这等人能碰的吗?”采薇一把推开桃叶,一脸嫌弃的模样。 桃叶也不屑地朝采薇吐舌头,却忽然想起驸马的那句「问得好,到底我是驸马?还是狗是驸马?」 入府这些日子,桃叶所知的,公主和驸马一直都是各住各院、互不相扰,而这么一条狗,却被公主宝贝了两年! 所以,驸马才会觉得狗才像是公主的伴侣? 桃叶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公主传你进去!” 桃叶忙站起,两步迈进了门槛。 第一眼看见公主,桃叶呆住了…… 第5章 勾引驸马有重赏! 桃叶想过,真正的公主也许不如现代明星扮演得那么漂亮,但实在没想到——公主会长着一张如此难梦幻的脸! 原以为驸马长得不怎么样,但现在看来,匹配公主已经绰绰有余了。 “你就是桃叶?”公主司姚先开了口,那声音娇滴滴的,与外形实在不般配。 “是……”桃叶不愿意继续看那张五官不协调的脸,于是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作为公主,司姚的语气果然毫无尊重别人之意。 公主当然比驸马更不可得罪,桃叶只好抬起了头。 像是浏览商品一样,上下看了几眼,司姚嘴角微扬:“果然有几分颜色。” 桃叶想说「那肯定比你强」,不过她只是在心里说说。 虽说按照生物进化理论,古人没有今人好看,但桃叶近日所见过的府中厨娘、丫鬟,哪一个拎出来也比公主值得人多看几眼! “听说,驸马今日要带你去靖水楼?” 桃叶忽然想起驸马交待过的话:“驸马只是欣赏我的厨艺,别无他意。” “别无他意?”司姚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一旁侍立的丫鬟见状,便揣摩代言起来:“你年纪较长,应当比别的厨娘懂事些,岂能不知公主良苦用心?只是伺候好驸马的膳食怎么行呢?” “但是驸马对公主一往情深……”桃叶拼命在脑海中思索着驸马可能希望她作答的话,生怕出错,又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你才更要加倍努力!”丫鬟没等桃叶说完,就堵了回去。 桃叶抬头瞄了一眼这个丫鬟,与采薇颇有几分相似,必然就是采薇的长姐采苓了。 司姚点点头,还是习惯性地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我已经让人在靖水楼定了一个雅间,驸马今晚就不必回府了,你要好生伺候!” “?”桃叶吃了一惊,不自觉又抬头看了公主一眼,顿时浑身发毛。 采苓又替公主补充了一句:“你今晚若能伺候得好,明日赏银二百两。” 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时候想到的应该是:一个做妻子的竟然如此大方,竟花钱鼓励别的女人陪自己的丈夫在外面过夜? 但是,桃叶却一不小心问出了一句:“那二百两,是公主直接发给我?还是赵管家经手发给我?” 房内外的所有丫鬟都惊讶地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感觉到了所有异样的眼神,那感觉,好似上空飞过一只乌鸦。 外面有人传报:“禀公主,驸马差人来接桃叶姑娘了。” 司姚离开了软塌,由采苓搀扶着慢慢站起,闲步到桃叶面前:“你可知,驸马已有一年都没出过门了。” 桃叶很惊讶,这意思是,驸马肯为她破例?是看待她与众不同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初次见面,司姚竟然握住了桃叶的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能成事,赏银由你说了算。” 桃叶感觉到,那双玉手细腻光滑的程度,是她所接触过的任何人的皮肤都不能相比的。 这个时候,桃叶想起了豌豆公主的童话故事,真公主果然是真公主! “我……我尽力……”桃叶笑得很不自然,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公主,公主的眼神中满怀期待。 出手如此阔绰,公主对驸马该有何等的厌弃? 桃叶不由得替这位驸马感到悲哀。 走出公主的花园,桃叶看到一辆马车,驾车的是驸马的守卫马达,并无其他随侍之人。 桃叶很自然地就要上车。 不想,马达却拦住了她:“你身份卑贱,岂能与驸马同车而坐?” “那我要怎么去?”桃叶很不解。 车窗内,传出陈济的声音:“此去靖水楼,不过五里之遥,你徒步跟随即可。” 五里? 桃叶赶紧在心中换算,五里就是2.5公里,也就是两千五百米…… 还没换算结束,马车已经前行。 “喂!等等我!”桃叶疾步追着马车跑,默默骂着,这个驸马真是活该被公主厌弃! 走在路上,陈济不住地掀开车棚后的窗帘看桃叶,桃叶追得近了,他就吩咐马达跑快点,桃叶追不上了,他就吩咐马达跑慢点。 这是明摆的戏弄! 一路上,桃叶早已在心里把驸马骂了八百遍! 靖水楼下,马车猛然停车,桃叶一下子撞到了车尾,摔倒在路旁。 正巧路旁有个水坑,桃叶粘了一脸的泥。 驸马陈济下车,看到桃叶的泥巴脸,哈哈大笑。 “你有病吧?”桃叶忍不住大吼。 “话不可乱说,当心小命。”陈济收敛了笑容,又变回阴沉的脸色,伸手来扶桃叶。 桃叶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 无奈她习惯了现代社会的人人平等、言论自由,动不动就忘了还有上下尊卑这回事! 驸马阴晴不定,桃叶必须谨慎,她只好搭着驸马的手站起。 这一瞬,她感觉到,驸马的手很粗糙,手心处似乎还有一道刀疤。 桃叶记得,古装剧里面的达官贵人要是去了酒楼、青楼之类的地方,必有老板、老鸨等亲自迎接,热情之至。 可是,她跟随陈济、马达走进靖水楼,得到的待遇与一般客人好像没差别。 显然,这里的人都不认识陈济这位驸马爷。 进入二楼的雅间,马达在门外驻守,陈济坐了餐桌旁,看着酒楼伙计们上了一道又一道菜。 桃叶站在旁边,带着一脸一身的泥,窘迫极了。 “坐。”陈济没有抬头,只是嘴唇微动了动。 桃叶不自在的左右看看,雅间中没有别人,驸马肯定就是叫她坐了。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说我身份低贱,不配与你同坐吗?” 陈济终于目光扫过桃叶:“你不坐下吃,我怎好让你明白什么是佳肴、什么是刷锅水?” 桃叶听了这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鬼王餐厅的饭到底是有多难吃啊?竟堪比刷锅水? 桃叶只好坐了,拿起筷子尝尝这个、尝尝那个,觉得那味道也不怎么样。 她想,也许是因为古代比较落后,即便是有名气的酒楼,也肯定比现代差远了。 陈济始终没有动筷子,只看着桃叶吃:“好吃吗?” “好吃。”桃叶忙附和着笑点点头。 “这都叫好吃?难怪你能做出那个味儿!”陈济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家——是秦淮岸上最糟糕的一家!” “秦淮?”桃叶似乎只听到了这一个重点。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站起离开餐桌,走到窗前,看到了下方涌动的河水,也看到了对面若隐若现的山。 在她从前生活的现代,不止一次地来过秦淮河游玩,但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山。 她猜想,那座山是不是古树说的鬼山?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到秦淮吧?”陈济也站起,走到桃叶身边,一起望着滔滔河水。 “对面……是不是有个山洞叫鬼屋?”桃叶不经意间问了出来。 她觉得跟驸马打探这个可能不太合适,可是除了驸马,她似乎又无人可打探。 陈济淡淡一笑:“是有这么个地方,你想去吗?” 桃叶觉得驸马的笑容很诡异,问话的口吻也是阴阳怪气的,她的目光又河水转向驸马,发现驸马也正看着她。 面对面对视的时候,她似乎察觉到了一股杀气…… 果然如她所料,陈济的下一句便是:“若想去,就从这儿跳下去!” “我不!”来自于本能的恐惧,桃叶后退了一步:“我在公主面前已经按照你的意思说话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干嘛又要我死?” 陈济又是微微一笑,朝着桃叶往前一步:“我听说,你昨天回去,便向赵管家索要了一百两赏银?” “难道……难道我不该要吗?”桃叶感到一阵迷茫,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济又往前迈步,笑容仍是若有若无:“我还听说,今日公主允诺,你若今夜陪我,随你开价?”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来,你很缺钱啊?” 桃叶低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被说了缺钱感到丢人。 “既然如此,你今儿个就把我伺候好了,明日回去,好向公主邀赏!”说话间,陈济就把手伸向桃叶的衣襟。 “不行!我还是个处……”一句未完,桃叶感到一阵脸红,她推开了陈济的手。 陈济顺手掀开了一个大木箱,顿时有光闪耀了桃叶的眼睛。 桃叶定睛一看,箱子里全都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映着窗外的阳光,反射出耀眼的色泽。 陈济拍了拍木箱:“你若能帮我做两件事,这些都归你。” 桃叶看着箱子里的金元宝、珍珠、玉镯等物,不由得不动心:“哪两件事?” 她想,这些东西不仅值钱,带回现代就属于古董,会更加价值连城。 陈济又走回方才他们站过的窗户:“第一件事,从这儿跳下去。” “万一死了,要钱有什么用?” “一夜暴富,岂能有不冒风险的买卖?” 桃叶似乎明白了:“是不是……如果我从公主那里得到的赏赐越多,别的厨娘就会更卖力地接近你;而我如果今日死在这里,消息传回公主府,她们就再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看来,你没我想象得那么笨。”陈济略笑,算是对桃叶说法的默认。 桃叶想说「你才笨呢!我不过是还没适应你们这个时代的生存方式。按照生物进化论,我怎么着也得比你们聪明!」 既然要冒险,桃叶干脆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最大需求:“我……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陈济满不在意地微笑。 “以后……你要尽可能多吃我送给你的饭!” 陈济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苦笑,呆滞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你够狠!” 桃叶走回窗前,立在陈济身旁,再次望着滔滔河水,还是有那么点害怕:万一真的死了,她应该只是像之前那样见到鬼王吗? 陈济伏在桃叶耳边,轻声耳语:“放心,马达水性很好。我还指望你替我做第二件事呢!” 桃叶心想,这第二件事肯定不好做。 不过,这只是驸马的重点,不是她的重点。 她的重点,只有鬼王交给她的工作…… 为了完成那一百单外卖、返回自己的时代,桃叶只好拼了! 她最后一次望着滔滔河水,鼓起勇气,翻窗跳了下去。 第6章 秦淮对岸有鬼屋 秦淮河的水是极冷的,落水不久,桃叶便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她是在一片荒草丛中,旁边只有一个伫立的守卫马达,还有那箱金银珠宝。 桃叶扶着地站起,四顾环望,她看到了在靖水楼中时遥望的那座山,以及山底的洞穴。 她有些欣喜,驸马果然有诚信,不仅让马达救她,还把她送到她需要去的鬼屋。 “你静候在此处不得离开,明日驸马自会来寻你。”马达见桃叶已醒,撂下这句话,就跳上了停泊在旁边潜水处的一个小舟。 “什么什么?”桃叶还没反应过来,马达的小舟已经开始向对岸飘去。 背后是孤零零的鬼山、眼前是宽阔的秦淮河水,这分明就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喂!你们怎么可以撇我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桃叶在惊惧中喊叫,可是马达没有理会,小舟已经越来越远。 最糟糕的是,在方圆可视范围内,再无别的舟楫桥梁能通向彼岸。 桃叶这时才想到,驸马才不是为了帮她来到鬼屋,而是要把她困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好回公主府继续演戏。 她气愤地大声叫骂:“你们主仆两个都是一样冷酷无情的神经病!” 小舟终于缥缈入天际,消失不见,此处只留下风声。 风吹得桃叶浑身打哆嗦,她猛然想起,自己是刚从水里被救上来的,全身衣服都湿透了。 这里躲风的地方,似乎只有那个山底的洞穴——鬼屋,也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那就去鬼屋吧! 她记得在现代生活时,也曾经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鬼屋」玩,虽然只是游戏,工作人员假扮的鬼也把她吓得够呛! 而今,这是真的鬼屋,她又是独行,不害怕才怪! 洞口如双扇门宽,桃叶扶着石壁,慢慢地走了进去。 渐渐感觉不到风了,可她却越来越冷了,因为越往里走,光线越弱,直到一丝光线也无…… 忽然有个软绵绵、似有些暖的东西碰到了她的脚踝,吓得她失声大叫,想也不想地往回跑,一口气跑回了洞穴之外,累得她直喘气。 洞外,天色也有些昏暗了。 细看周围,环绕在鬼山外的是一座座与鬼山一般形状、但却较小的小山…… 不,那其实是坟! 原来,这里是一个乱葬岗? 桃叶瞬间明白,为何此处名鬼山了。 桃叶拼命在脑海中思考,这里——黑暗、冷…… 对,她需要一把火! 生平第一次用石头打火,她从来没学过,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 当她终于点起火把,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总隐隐觉得每一个小土堆都在发出什么声音…… 洞外的可怕并不比洞内少,于是她举着火把再次进洞。 不知为何,这次进洞后,每走一步,她都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跟踪,她不由得想起外面的一个个小土堆…… 她走得慢时,跟踪的脚步声就慢,她走快些,跟踪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 她不敢回头,出了一身的汗,拼命快走,最后跑起来,甚至于大叫—— 忽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她摔倒了。 火把落地,将绊倒她的东西点燃了,照得很亮很亮。 原来,第一次进洞时,让她害怕的那个软绵绵的、似有些暖的东西,不过是一团稻草! 稻草很快被燃尽,桃叶忙去抓她那根用来照明的木棍。 “没有我的准许,哪有鬼敢来到人间?” 听到鬼王的声音,桃叶心里终于有了着落,松了一口气。 鬼王依旧如从前那般,不怀好意地笑着:“你倒有趣,怕鬼,不怕鬼王。” 桃叶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送出去了两单,每单都只被吃了一口,还给吐了出来。你果然是我最优秀的员工!”鬼王虽然笑着,但这话绝对不是夸奖。 桃叶把头埋得更低:“您那饭实在是……” “没有卖不出去的产品,只有不努力的销售。”鬼王重复了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依然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 桃叶没敢再辩驳,满面堆笑地拍胸脯保证:“我以后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过……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恳求?” “?”鬼王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指着洞外——那箱子金银珠宝的方向:“我……我将来完成工作以后,能不能把我在这里所赚的钱带回我的时代?” 提出这个恳求的时候,桃叶有点不好意思,可她一向缺钱,实在不能不被金灿灿的金子诱惑。 鬼王只是淡淡一笑:“简单,你再多给我送十单。” 这么简单? 桃叶觉得,任务量一百单和一百一十单,其实差别并不大,却能获得巨大的财富,这个交易太划算了! 于是,桃叶满口应承,然后将珠宝箱子抬进洞中,作为寄存之所。 鬼王看着桃叶搬箱子时喜不自胜的模样,摇头慨叹:“能不能保命都尚未可知,却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听了这句,桃叶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淡去。 虽然洞穴内确实比外面暖和,但天底下大约没有几个员工愿意一直呆在老板的办公室里。 她向鬼王道了别,慢慢走出。 外面寒风凌冽,她坐在了紧挨着洞口里面的黄土上,望着漆黑的星空发呆。 谁会爱财胜过惜命? 但是,遥想起原先在自己时代的日子,毕业后,她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买过! 她没有一天不是在缺钱中度过! 一旦活着回去,不还是要继续努力赚钱么? 房租、水电费、电话费、交通费、饭钱……还有一个住在乡下的孤寡老妈…… 妈妈如果知道自己躺在市区的医院里人事不省,大约要急疯了吧? 桃叶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靠着石壁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感觉到身上搭了一件披风,猛地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微亮。 驸马陈济蹲坐在她旁边,两眼笑眯眯。 不远处的浅水区,又停泊了一只小舟,守卫马达在小舟旁站岗。 桃叶看到自己身上披着驸马的披风,有点小小的吃惊:“你……” “府中上下皆知,你失足落水。马达下水搜寻,至天黑不见,回府禀明公主,只得作罢。昨晚,已没有厨娘敢来送膳了,今日一早,尚未送过晚膳的厨娘也都被打发了!”陈济似乎很得意。 桃叶揉了揉眼睛,又看见了鬼山周围的坟堆,忽而想起昨晚的恐惧形状,心中骤然不满:“为了成全你的好事,就把我丢到乱葬岗吗?” 陈济恣意地笑着:“不是你自己要找鬼屋的吗?” 桃叶瞪了陈济一眼。 陈济长叹一声,忽而变得温柔起来:“我也是无奈之举,你看我这驸马做的还不够窝囊?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到我那里偷听,公主的眼线太多,马达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是,哪个都不敢阻拦。也就这鬼山,孤坟遍野,常人不敢来,我若将你藏于别处,昨晚一夜定又被公主的人找回去了!” 桃叶听说的有理,便没再计较:“这样,你驸马的位置就算保住了?” 陈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暂时保住罢了,过不了几日,她自然会想出新招数。” 桃叶有些好奇,不自觉八卦起来:“公主花招百出,都是为了那个王公子了?” 陈济点点头。 桃叶难免又好奇王公子与公主的事:“那王公子,可知道公主的心思?” “那条狗不就是姓王的送的?”陈济一脸的不屑。 桃叶这才明白公主为何让专人伺候那条狗,采薇曾说公主养了那狗两年,这也就意味着,公主与王公子勾搭已经两年了! 传言中才貌双全的王公子,竟然是个男小三? 桃叶想起小宛感叹过的驸马的痴情,又试探性地问:“驸马如此舍不得公主,想必是爱公主极深了?” 陈济冷笑一声:“可笑!谁会中意一个丑肥婆?” 桃叶更加不解:“既然驸马并不中意公主,公主又另有所爱,一拍两散不是正好吗?你又何必费尽心机阻挠?” 陈济瞪了桃叶一眼。 马达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桃叶觉得,自己肯定是哪句话说错了。 孤岛的风,呼呼的吹。 桃叶觉得有点冷,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 陈济低头沉默半晌,复又开口,声音低沉:“先父有二子,兄长与我,先父弃世,兄长袭爵、奉旨入都,先帝赐兄长府邸,我寄居其中,而后尚公主、封驸马都尉,我又寄居公主府。” 说到这里,陈济停住了,仍是低着头。 “原来……原来你一直都是寄人篱下?”桃叶惊叹着,心中难免又生出一丝怜惜之情。 陈济点点头,眉头紧锁:“我身上只有驸马都尉一职,一旦和离,不但失了住处,连俸禄一并也无。” 桃叶心里酸溜溜的,她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普通劳动人民才会缺钱呢! 一个高高在上的驸马,竟也能与自己同病相怜? 她望着陈济被风掀起的头发,隐隐觉得他比她更冷,忽的把披风又披到陈济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陈济站起,扯下披风,扔给马达。 桃叶舌头打结起来:“我……我把你给我那箱子珠宝再……再分给你一半吧……” 陈济淡淡一笑:“小丫头,我乃名门之后,活着便要活得体面,缺的岂是那一箱金子?” 桃叶一脸迷茫,她想,堂堂驸马被公主戴了绿帽子,又惹不起公主,活得这般窝囊,哪还有体面可言? 陈济望着桃叶:“记得昨日我们在靖水楼谈的条件吗?第一件事做的很好,你该帮我做第二件事了。” “第二件事……是什么?” “帮我杀一个人。” 第7章 把盏美人计 “杀人?”桃叶猛然一惊,来自于法治和平年代的她,怎么可能会杀人? 陈济目光阴森森的:“只要你帮我做成这件事,我答应你的条件,决不食言。” 桃叶记得,他们在靖水楼谈过的条件,只要她做好第二件事,陈济就会尽可能多吃她送的饭。 这样,她就能完成鬼王的任务、回到自己的时代、并且带着那一箱金银珠宝,从此过上富足的、正常的生活…… “可是……可是我……我不会杀人……我从来没有……”桃叶万分为难。 “下毒你也不会吗?”陈济咪咪一笑。 桃叶可真害怕这个阴晴不定的驸马,时而笑容满面、时而目光阴冷,时而让人怜悯、时而让人憎恶。 “给谁下毒?”桃叶弱弱地问着,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除了那个让驸马戴了绿帽子的、威胁驸马地位的王公子,还能有谁? “上船吧!”陈济背过身去,走上了小舟。 护卫马达随即也登上小舟,拿起船桨。 桃叶只好也跟了过去,与陈济对面而坐。 马达划动船桨,小舟慢慢离开孤岛。 陈济只是欣赏秦淮两岸的风光,并不多言。 桃叶看着小舟渐渐移动到宽河道处正中央,心中揣测,驸马必是担忧,即便鬼山也有藏眼线的可能,而孤舟漂泊水中央,旁近再能无藏人之处,才算真的安全。 果不其然,到了河正中,陈济不再赏景:“他叫陈熙,是我的兄长。” 这,显然是在回答桃叶方才问的问题。 桃叶大吃一惊,驸马要害的人居然不是情敌王公子,而是至亲之人:“你要我……给你的兄长下毒?” 陈济点点头:“他生性好色,却是克妻命,已经先后克死了三位夫人,故不敢再娶,只养些歌舞伎取乐。以你之貌,足以胜过他府中诸人,诱杀他应当不难。” 桃叶听得心砰砰直跳:“你……你怎么能让人害死自己的亲哥哥呢?” 陈济漠视远方,冷冷的说:“他该死!” 桃叶猜测着:“他……他以前虐待你了?” 陈济的目光又渐渐转回舟中:“没有。” 桃叶更加糊涂。 马达已经停止了划桨,伫立船头,解答了桃叶的疑团:“老将军镇守一方,世袭郡公,受先皇之命出兵征战,临行前留有遗嘱,若战死,爵位传于二公子。大公子怀恨在心,烧毁遗嘱,并买通兵卒,故意使老将军陷于敌军埋伏。先皇以为老将军为国捐躯、无有遗嘱,便命长子袭郡公之爵。彼时二公子年幼,虽有疑惑,却无可奈何,待年长后查明真相,奈何大公子已稳坐爵位、树大根深。” 桃叶听得一愣一愣的,事情有点复杂,她只听明白了一点:驸马的兄长为抢爵位,竟敢弑父,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陈济似笑非笑,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他还假仁假义地替我求娶公主,唯恐我惦记爵位,可这般婚姻,哪有爵位牢靠?反倒是他,凭借姻亲关系,官拜大司马。” 在桃叶生活的时代,离婚率居高不下,她当然认为婚姻极其不牢靠,与官位根本没有可比性! 听了这主仆二人的两番话,她好像揣测出了陈济的心思,一不小心给问了出来:“是不是……他死了,爵位正好兄终弟及,就算与公主和离,你也有所依傍?” “你倒是聪明得很啊!”陈济又对桃叶一笑。 这笑容,又让桃叶觉得一阵阴冷。 陈济将一个小瓶子托于掌上,伸到桃叶面前:“这药,入酒即化,味道如酒一般,他时常饮酒,你不会没有机会下手。” 桃叶听得心里发憷:“他是朝廷命官,一旦死了,难道没有人追究我杀人罪吗?” “那个姓王的,与陈熙近来一向要好,时常登门造访,一同畅饮。你……要趁这样的机会,才好脱罪,懂吗?”陈济把声音压得越来越低,目光也更显深邃。 这意思就是,她要趁王公子造访时下毒,然后嫁祸? 桃叶接了陈济手中的毒药瓶子,心中依然唏嘘:“你这是一石两鸟之计啊!” “你要这么说,也不算错。”陈济淡淡一笑,仍继续欣赏两岸景色,摆手示意马达继续划桨前行。 他们来到陈熙的府邸附近,陈济向桃叶指了陈府的位置,又嘱咐了接近陈熙的计谋,并雇佣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叫花子协助桃叶。 桃叶与两个叫花子都换了衣装,这便开始按照陈济的计划行事。 就在陈府前门大街上,驸马的哥哥陈熙的马车自外而还,在府门前停了车。 陈熙刚一只脚下车,便听到不远处有“救命”的叫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桃叶一身素衣、狼狈的奔跑着,后面还跟着两个健壮的汉子,口中都喊着:“别跑!” 桃叶现在已经很自信,原本相貌平平的自己在这个落后的古代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再稍稍装扮,足以在人群中引起任何人注意。 果然,陈熙就看着桃叶的脸,忘记了回府。 桃叶大呼着“救命”,奔到陈熙面前,如弱柳扶风般跌下,扯住陈熙的裙摆,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人救我!” 转眼间,两个追赶的壮汉也到眼前。 在这一带,陈熙是个被远近称赞的大善人,从来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更何况眼前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 陈熙于是就管了这档子闲事,扶起桃叶,并质问那两个壮汉:“何以两个大男人,竟欺负一个弱女子?” 壮汉道:“她是我家大嫂,自然该回我家去!” 陈熙又问桃叶:“果然如此?” 桃叶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搬了出来:“大人容禀,他家大哥是个病秧子,买了奴家要冲喜,结果奴家进门三日就死了,如今他们逼着奴家随郎君而去,还乞大人救命!” 陈熙听了,转而批判两个壮汉:“即便富贵之家,也没有逼人殉葬的道理,你们何敢草菅人命?” 壮汉又道:“家母高价买她进门,就是为了陪伴大哥!” 陈熙随手取出一锭银子,交于壮汉,问:“转手卖我,如何?” 两个壮汉得了银子,就离开了。 桃叶假意千恩万谢,又哭诉:“虽受大人活命之恩,可奴家被拐卖至此,亦无处可去……” “小娘子若不嫌弃,舍下还有几间空房,可暂为安置之所,往后容我缓缓为小娘子寻亲。”陈熙的回应正中下怀。 桃叶心想,这陈熙也太好糊弄了!他今日的所有举动、所有应答,全都在驸马的规划之中。 成功来得太容易,桃叶十分得意地进了陈府。 她全然不知,那两个被雇佣的叫花子,在拿了陈熙的银锭之后,走到第一个拐角就被马达暗杀了。 桃叶以前没学过什么才艺,值得卖弄的东西也不多,幸好唱歌还不算太糟,就随便唱几首现代的流行歌曲给陈熙听。 陈熙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歌,当然觉得很新鲜,每当饮酒之时,必然要请桃叶唱歌助兴,唱歌之余也会闲聊。 这样,桃叶轻轻松松便取代了陈府的所有歌舞伎。 不过几天功夫,她与陈熙已经算挺熟了,但陈熙向来只问桃叶的家务事、并不吐露自己的家务事。 如陈济所言,陈熙与王公子交情不错,陈熙书房中有几幅王公子的墨宝,那字迹真如丹穴凰舞、清泉龙跃,更难得的是,每一幅都是一笔成书,从头到尾没有断接之处。 陈府的每个人也都认识王公子,人人都称赞他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才。 在桃叶到陈府的第五日,她终于见到了传言中被公认为是人中龙凤的王公子。 他叫王敬。 那天,桃叶正在房中无聊地翻阅书籍,可时代的差异,书中她不能看懂的文字实在太多了。 正看得头疼时,下人来告知:“老爷请了王公子来做客,正在花园饮酒,还请桃叶姑娘前去唱歌助兴。” 桃叶一听见是王公子做客,心中已然想到,自己要作案嫁祸的机会来了。 她将藏了几天的药瓶取出,心中琢磨,带着瓶子恐怕多有不便,于是打开来看,里面只有一粒小小的药丸,她就将药丸放入身上的荷包里,来到陈熙书房外的花园。 刚进入花园,她便看到与陈熙对面坐立的王公子。 王公子的容貌,与桃叶的想象相去甚远。 桃叶以为,一个巴结公主的男小三,一定是一副谄媚的嘴脸,他既然能赢得公主青睐,当然得是个比驸马年轻的小白脸了。 但今日见到的王敬,虽风流俊俏,却很有少年老成之感。 陈熙见桃叶来,便向王敬介绍:“这是桃叶姑娘,她歌声犹如天籁,愚兄深为喜爱,今日也请贤弟一饱耳福!” 王敬略点头微笑,并不多言。 陈熙又嘱咐桃叶:“快为王公子歌一曲,以助酒兴。” 桃叶也就学着王敬的姿态,略点头微笑,双手在襟前合拜,向二人行了个福礼。 桃叶从没学过乐器,她唱的歌在这个时代也无人能奏出匹配的音乐,因此只能清唱。 既然是清唱,她好歹得唱点有水准的词句,以免被人笑话。 她想了想,就唱了一曲现代人借用古诗句作歌词的歌《菩萨蛮》,曲调是电视剧《甄嬛传》上的调子。 词曰: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 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 双双金鹧鸪 唱罢,陈熙拍手叫好,王敬也默默点头赞许。 陈熙问:“这词句,可是桃叶姑娘亲作?” 桃叶思忖,这二人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却没听过这般诗词,想必此《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创作时间一定在这个时代之后。 于是,历史学得一塌糊涂的桃叶,就大言不惭地假装成此曲的原创者,还假惺惺地谦虚着:“让大人见笑了。” “桃叶姑娘才貌双全,只可惜……”陈熙的话只说了半句,又笑着摇头,复又端起酒杯。 桃叶看见陈熙喝酒,忽然想起,她可不是来卖弄诗才的。 这时,她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间的荷包,小小的药丸还在其中。 她想,要使陈熙中毒、又要嫁祸王敬,毒药自然不能放入二人共用的酒壶,只能放入陈熙所用的酒杯。 陈熙正要把酒杯送往唇边,忽瞥一眼杯中酒,乃呼唤旁近侍从:“这酒中飘进了虫子,去与我换一盏。” 侍从忙取了一个新酒杯,向陈熙走来。 桃叶觉得机会来了,忙三两步走过去,接了侍从手中的新酒杯,道一声:“让我来为大人斟酒吧!” 侍从退下,桃叶在转回陈熙身边时,已悄悄用两只手指捏了小药丸放入杯中。 她左手持杯,右手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奉与陈熙:“大人请!” 陈熙笑意盈盈地接了酒杯,拉了桃叶一同坐下。 此时,桃叶便坐了陈熙、王敬之间。 王敬微微向远处挪动了一些,自斟自饮。 陈熙刚又要把酒杯送往唇边,忽想起什么,复将酒杯推与桃叶:“姑娘刚唱了歌,也该润润嗓子才是!这杯,就姑娘先请吧!” 第8章 驸马被休了 桃叶望着陈熙手中满满的一杯酒,愣住了:“我……我从不会饮酒……” 陈熙还是和蔼地笑着:“酒如水一般,哪有不会饮的?这是王公子亲酿的果酒,清香甘甜,你尝一口就知道了。” “既然……既然是王公子的心意,奴家哪有资格享用?”桃叶尴尬地笑着。 她在来花园之前,已经知道今日的酒是王公子所赠,因此才觉得是下毒嫁祸的天赐良机,哪想到陈熙会突然让酒? 陈熙继续积极地劝酒:“美酒人人可享,姑娘就赏陈某一个薄面,饮这一杯!” 说话间,陈熙已经将酒杯举到了桃叶唇边。 桃叶一惊,难道陈熙还要喂自己不成? 她思绪万千,陈熙已经把话说到这里,她要是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可一旦喝下去…… 死,对于她可能只是再次见到鬼王,倒不可怕。 只是可惜了她现在与驸马的交情,他已经答应了吃她送的饭,那是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回归原本时代的途径。 她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酒杯不断地接近桃叶的唇边,不知不觉中,桃叶的头部一直在后挪,一个不慎,她一下子后翻到了地上,摔得四仰八叉。 自斟自饮许久的王敬突然发出了声响:“人家姑娘不愿饮酒,大司马又何必勉为其难?” 王敬只是发了声,目光并不曾往这边看。 陈熙只好收了酒杯,长叹一声。 桃叶顾不得摔得疼,慌忙站起,向陈熙行礼:“大人恕罪!” “无妨!”陈熙还是那般和蔼的目光,看着桃叶:“我府中原先倒有一个歌姬,不但能唱,也擅饮酒!” 说罢,陈熙向侍从使眼色。 不过片刻功夫,侍从带来一个女子,带到桃叶身旁。 桃叶意外地看到,陈熙让侍从带来的人竟然是同住于公主府多日的小宛! 小宛目光也如桃叶一般吃惊:“桃叶姐姐,你……你还活着?” 陈熙依旧笑容满面,将酒杯举到小宛面前:“你的桃叶姐姐不善饮酒,你来替她喝,如何?” 小宛一脸迷茫,战战兢兢地接了酒杯,慢慢举起。 小宛只是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若是喝了毒酒,必死无疑,桃叶岂能坐视不理? 不待多想,桃叶伸手打掉了小宛手中的酒杯。 酒杯落地,洒出的酒在地上泛起白沫。 王敬看到了地上的白沫,终于目光扫过桃叶。 陈熙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也把目光投向桃叶:“说吧,指使你的人是谁?” 桃叶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自己是跑不掉了,倒不如不要牵连别人,因此独揽罪责:“没有人指使。” 陈熙抬头,看了一眼旁近的几个侍从。 几名侍从立刻押住小宛的双臂,拔剑放在小宛的颈前,小宛吓得大叫。 桃叶忙求情:“大司马,此事与她无关!” “我知道与她无关,但你若不能老实地交待,此事便与她有关了。”陈熙不紧不慢,仍然笑得很从容。 桃叶暗自琢磨:驸马好歹是陈熙的亲弟弟,总不至于赶尽杀绝,但小宛只是个下人,下人的命在贵族眼里贱如草芥,所以她应该先保护小宛! 不得已,桃叶吐露了实情:“是驸马,你的亲弟弟。” 陈熙又问:“为何前几日不下手,偏要选在今日?” “因为今日王公子到访,你们喝的又是他酿的酒。嫁祸于他,我才好脱身。” 陈熙笑点点头:“我中毒身亡,他便可承袭爵位;王公子蒙冤偿命,他才好稳做驸马。他的算盘,可是这样?” “是……”桃叶在作这个回答的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明白,原来连陈熙也知道公主与王公子…… 而坐在一旁的王敬,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桃叶默默地鄙视着,果然物以类聚,一个男小三、一个弑父狂徒,合谋设圈套,以一个弱女子的性命相逼,把她受命于驸马的计划全盘套了出来。 “好,我已经明白了。”陈熙仍带着笑,向侍从摆手。 侍从们放开了小宛。 桃叶看着陈熙,心想:「你明白了又怎么样?驸马毕竟是驸马,你就算知道了,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陈熙又吩咐:“撤屏风!” 桃叶这才注意到,原来酒桌不远处摆着四扇屏风。 侍从们将屏风撤走,桃叶看到,屏风之后有两张椅子,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公主司姚。 椅子后边,还站着些男女侍从。 陈熙站起,伏地叩拜:“微臣叩见官家、公主。” 花园中所有人都长跪于地。 桃叶大吃一惊,「官家」指的不就是当朝皇帝吗?她竟然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帝王! 这位皇帝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也就三十岁,后来桃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司昱。 桃叶也忙随着所有人跪下,因跪得最晚,难免引人注意,皇帝司昱瞥了桃叶一眼。 司姚撇着嘴,俨然一副正义的模样,向坐在她身旁的皇帝倾诉:“皇兄,你看看父皇给我挑了个什么驸马?竟然连谋害亲哥哥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司昱并未对司姚回应,只是命令左右:“传陈济来见。” 桃叶感到了危机,是陈济的危机,恐怕公主才是今天这一出戏的主谋,而其目的就是让陈济失去驸马的身份! 果不其然,陈济一被带到,参拜未完,就被皇帝质问:“陈济,你家侍女招供,说是受你指使到此,意欲谋杀陈熙、嫁祸王敬,要朕让你们当面对质吗?” 陈济向后看了桃叶一眼,目光中满是失望与无奈。 司姚走到了陈济旁边,那神情别提有多得意:“夫君,我为子嗣之故,煞费苦心,原以为你眼高于顶,却不想你……唉……” 陈济淡淡一笑:“公主请继续装!” 司姚一手搭在陈济肩上,腔调嗲嗲的:“妾身也不愿心狠,可夫君竟做出此等弑兄之举,天理难容!妾身实在不能护短!” 陈济回头望着桃叶,长叹:“真没想到,我为避灾,整日足不出户,唯一决定尝试相信的一个……竟然还是你的眼线……” 说罢,陈济仰天大笑起来。 桃叶听到这些话,顿时感到百口莫辩,正捋不清头绪时,听到皇帝降旨:“驸马陈济,即日削去官籍,发配长沙,与公主和离,永不得入仕。” 陈熙忽然伏地叩拜,向皇帝求情:“官家息怒,微臣自知舍弟失德,不堪匹配公主。但先父早逝,舍弟有过皆是臣管教无方,臣自请罚奉三年,但求官家准许他留在建康,居臣家中。臣一定看顾好他,不再惹是生非!” 皇帝司昱不禁慨叹:“他要害你性命,你还敢留他在身边?” 陈熙一副悲天悯人之相:“先父只有臣与舍弟,臣这也是为先父尽孝,恳求官家允准!” 桃叶心中默默骂着:真是一个虚伪的笑面虎! “你既如此坚持,朕也不好不许。罚奉……就不必了。”司昱准许了陈熙所求之后,吩咐回宫。 路过陈济身旁时,司昱又留下一句:“有这么一位兄长,你该好自为之!” 陈济不禁又笑了一下。 不久之后,陈济回到公主府,收拾行装。 桃叶、小宛都跟着追到了陈济常日居住的小院,只见还是马达守在门外。 也不用请示,桃叶直接跑进了陈济的房间,马达没有阻拦。 桃叶进门就说:“我不是公主的眼线,你不可以那样误会我!” 小宛犹豫了一下,站在了房门口,没有进去。 陈济就像没有看到她们一样,只管收拾自己的东西。 桃叶转到陈济面前,又强行解释:“我一直遵照我们的约定行事,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泄露了内情!” 陈济冷笑一声:“内情不就是你泄露的吗?” 桃叶焦躁地摇头:“不是的!你哥哥老早什么都知道了!我需要什么样的机会,他就给我制造什么样的机会!你看不出来吗?他和公主、王公子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陈济推开桃叶,继续整理行装。 桃叶就像尾巴一样,紧跟在陈济身后,滔滔不绝:“我觉得,从我们去靖水楼开始,公主的眼线就一直在,在鬼山、在船上,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听了去!他们根本不需要逼问我供出内幕,他们从我嘴里套话,不过是为了给官家听!” 陈济沉默片刻,又是一阵冷笑:“我想请问,在船上的时候,眼线藏哪呢?船底吗?谁可以在船底藏一个时辰之久?” 桃叶无法作答,心中感到无限憋屈:“所以……你就觉得,泄密的人只能是我?我从头到尾都在替公主做事?” “如果不是,我今天被治罪,你怎么就没事呢?难道你不该算一个从犯吗?”陈济的笑容里,充满了不屑。 桃叶终于无言以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治罪。 虽然让陈济相信她于她已经没有意义,但她恨被冤枉,她厌恶自己被划分到那个出轨公主、男小三王公子的阵营中! 陈济将收拾好的行囊丢给马达,跨出门槛。 伫立在门口的小宛喃喃而道:“驸马……桃叶姐姐都是因为我才会出卖你……都是我的错……” 陈济没有理会小宛,也没有停留脚步,小宛言未尽,他已出门去。 桃叶心内燃烧着一团火,转身又追出房间,挡在陈济面前:“驸马,你不可以这样误会我!” 陈济视若无睹,绕过桃叶,继续前行。 桃叶的眼泪流了出来,狂吼着:“你知不知道,我过去是个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我从来没有像这次为你做事这样努力过!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陈济还是继续走着,马达随行。 桃叶再次狂追过去,大喊一声:“陈济!” 陈济终于暂停了脚步。 桃叶抓住陈济的胳膊,问:“到底怎样你才能相信我?” “除非你死。”陈济的目光异常冷漠,就好似她初见他时那般无情。 桃叶万分激动之下,随手拔出了马达腰间的佩剑,抹向颈部。 陈济忙去夺剑,剑锋已经在桃叶脖子最左边划伤了一个小口,绿色的血从内流出。 陈济、马达都目瞪口呆。 小宛此刻也追了过来,不由得惊叫一声:“桃叶姐姐,你的血……” 第9章 有妇之夫 虽然绿色的血不正常,可桃叶却感到了正常的疼。 这疼痛似乎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陈济忙扶住了桃叶,同时嘱咐小宛:“她中毒了,所以血色不正,我能解毒,你去外面守着。” 小宛竟信以为真,傻傻地点头,就去小院门口守着了。 陈济抱起桃叶,又回到房间,用纱布为她止血。 桃叶看着纱布上绿色的血,心中很忐忑。 “你到底是人是妖?”陈济终于问了出来。 “我当然是人……”桃叶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麻烦的事。 陈济的手指轻轻划过她颈部的伤处:“如果你不是为了取信于我而受伤,我一定被你吓跑了!” 桃叶感到手指的触摸,又是一阵急促的心跳。 陈济看着桃叶,似笑非笑:“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我信你呢?” “我……”桃叶的心情越来越复杂。 陈济笑了,笑得有点苦:“不要花费心思在我身上,以你的容貌,会有更好的前途。” “什么意思?”桃叶听得很迷茫,她觉得陈济好像误会了什么。 “让我告诉你,为何今日你没有一同被治罪……”陈济的笑容变得有点神秘。 桃叶更加疑惑。 “官家看上你了。” 桃叶不太相信,她可一点也没看出来,陈济是最后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哪能比她看出来的信息还多? 陈济看得出桃叶不信,又淡淡一笑:“再过些日子,自会有圣旨下达公主府,召你入宫,到时候……你自然信我。” 桃叶似乎有点信了,她竟然有点暗自侥幸,头一次见皇帝就被看上,难道宫中的后妃就没有一个长得比她强的? “不过,你身份特殊,不宜进宫。宫中多妒妇,如若有朝一日被认作是妖,你必死无疑。”陈济敏捷地为她包扎好,站了起来,又往门外走。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开公主府了。 桃叶也默默地跟了出来,跟在陈济身旁,算是送行。 院中,马达还背着行囊等待,看到陈济和桃叶出来后,自觉地跟在后方,并保持出一些距离。 小宛已经在小院门口站了许久,一直往里看着,终于看到陈济走来,她正要关心他的去向,还未开口,却先听到了陈济的声音。 不过,陈济的话显然是说给桃叶的:“不必送了,有事去陈府找我便可。” 桃叶似乎有点担忧:“你确定去投奔你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在外边才更危险!放心吧,小丫头,我身边还有马达呢。他自幼与我一起长大,对我兄长的那些个心思了如指掌。”陈济拍了拍桃叶的肩膀,最后一次嘱咐:“小心你的伤口。” 桃叶知道陈济是在好心提醒她小心暴露特殊身份,心中很感动,因此乖巧地点点头。 小宛看了看陈济,又看了看桃叶,始终没有说话。 没有马车,只有四条腿渐行渐远,望着两个背影徐徐远去,往北出了后门,桃叶心中难免有萧索之感。 桃叶有多同情驸马,就有多厌恶公主,她向小宛打听:“公主和王公子、大司马合谋算计驸马的事,你知道多少?” 小宛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自驸马从靖水楼回来,说是你落水生死未卜,我每日都告假一个时辰去秦淮岸边寻你,不想昨日忽然就被打晕了……等我再醒来,已经在大司马的府上了。”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桃叶转头向南,她想看看这位刚刚和离的公主,是不是已经急不可耐地去私会情郎了? 没想到,她们刚转头过来,竟迎头看见公主司姚,带着采苓、采薇等侍女,一行人气势磅礴的朝这边走来。 小宛吓了一跳,生怕方才她们说的话被听了去。 桃叶看到司姚脸上没有半分惭愧之色,简直想上前骂两句,但是小宛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她才勉强随小宛一同向公主行了礼。 司姚似乎没有察觉到桃叶的怒气,依然神采奕奕地望着桃叶:“你立了功,本公主要嘉奖你,你要提什么条件,尽管说来!” 桃叶一肚子火气,一不小心就发泄了出来:“我要你把驸马找回来,你做得到吗?” 站在后面的采薇立刻就狗仗人势起来:“好大胆子!谁准你这样与公主说话?” 小宛忙替桃叶辩解:“禀公主,桃叶姐姐之意,是期盼着新驸马进门呢!” “是么?”司姚显然不信,正常的大脑都听得出桃叶是在为陈济打抱不平,她静静地走到桃叶身旁,一副不屑之态:“不要以为皇兄多看你了一眼,就算飞上枝头了,你得意的早着呢!” 这番话,让桃叶彻底相信了,她可能真的被皇帝看上了。 管家赵四从外边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向司姚拱手行礼:“公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司姚点点头,扶着采苓的手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忽停住,略略回头了一下。 采苓会意,即刻吩咐采薇:“去叫桃叶和小宛,随公主一同入宫。” 司姚这才又往前走。 采薇怀中还抱着平日伺候的那只狗,离开公主一行人,往后来找桃叶和小宛:“喂!公主叫你们一起进宫。” 桃叶见采薇连传话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便不着急理会采薇,只管跟小宛玩笑:“小宛妹妹,你说……这任何公的跟母的在一起相处久了,是不是都能有夫妻相?” 小宛没太明白:“桃叶姐姐说的是哪个?” “你看这狗与采薇妹妹日日相处,不就越来越像了嘛?”桃叶说罢,自己先大笑不止。 小宛不敢笑。 采薇气急败坏,就要让狗来咬桃叶。 小宛慌忙拦住采薇,劝阻着:“姐姐不可,也许不久桃叶姐姐就要成为贵人呢!” 桃叶听见小宛的话,便指住采薇与狗,学着采薇方才的语气:“好大胆子!你再敢乱来,我入宫后就先叫官家砍了你们这对……” 这次桃叶笑得太厉害,笑得连结末「狗男女」三个字都没说出,但采薇和小宛都能猜得出。 采薇被小宛拦着,接近不了桃叶,瞬间被气得失去理智,竟将狗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向桃叶。 桃叶一躲,惯性之下,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这时,采薇吓得愣住了,小宛和桃叶也都有些吃惊。 现场,忽然一片安静。 采薇忙跑过去抱起狗,狗已经受伤了。 小宛见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她们三个,赶紧出主意安慰采薇:“姐姐快去找大夫救治,兴许没有大碍。我和桃叶姐姐立刻追上公主,我们不会走漏消息。待公主回府,也未必发现。” 采薇抱起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桃叶、小宛观其背影,觉得采薇像是在抹泪。 小宛知道采薇一定是在担心公主怪罪,叹了声气:“不是我要说你,可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有点过分……” 桃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原本一肚子火气是针对公主的,但终究又不敢得罪公主,却不知怎么宣泄到了采薇身上。 细想来,采薇除了说话的态度有些神气,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桃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沾染了古人的一些陋习?这般行径,算不算欺软怕硬呢? 跟随公主入宫后,桃叶就像一个土包子游客一样,东张西望,左右石阙上镌刻的珍禽异兽栩栩如生,每一座宫殿都器宇轩昂,连地上铺砌的花纹锦石都那么细腻精致…… 只可惜,她现在没有手机拍照留念,不然将来回去也能给她的同学好友们显摆显摆! 桃叶想着想着,不自觉嘴角微扬,环视四周,想象中地拍了一个全景模式…… 忽然,小宛拉了一下桃叶的衣袖。 桃叶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公主身后的步行队伍,公主以及所有侍女,都在看着自己,尤其公主的目光充满不屑。 桃叶默默地低下了头,跟上了公主等人的步伐。 她们来到太后的寝殿,只见太后孟氏斜坐在矮榻上,倚靠玉几,一旁侍立的侍女轻轻为太后摇着小蒲扇。 皇帝司昱也在内,只是坐在矮榻边沿,看样子才来到这里不久。 司姚一进门,就扑到太后怀中,嗲嗲的撒娇:“母后……” 孟太后忙离开玉几,揽住司姚,嘘寒问暖。 一看此情景,桃叶揣测,太后必然是公主的亲娘。 司昱显然对这对母女的亲昵感到不太舒适,故意咳嗽了两声,司姚这才离开太后的怀抱,按照规矩向太后、皇帝请安。 桃叶和所有侍女参拜后,也如宫女一样,侍立在边角处。 孟太后仍将司姚贴身揽着,那慈爱的目光,就好像司姚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儿啊,方才你皇兄已经来与哀家说了驸马的事,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和离了好,免得将来连累你!” 司姚噘着嘴,继续向太后撒娇:“母后!您怎么还称他「驸马」啊?” 孟太后笑盈盈的,握住司姚的手:“是是是!哀家该为你另选驸马才是!” 司姚十分得意,毫不避讳就说出了自己的需求:“母后,这次,儿臣要自己选!” 孟太后忙问:“你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桃叶心想,这公主该不会是前脚踹了陈济,后脚就要招纳王公子进门吧? 果然,司姚很直接:“就是司徒大人王逸家的二公子王敬,还请母后做主,早日让儿臣达成心愿!” 太后似乎还挺满意:“这王家门第显赫,不逊于陈家,倒也般配得过!” 桃叶默默眼红着:公主的身份真牛叉,不必拘于礼义廉耻,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连外遇转正也名正言顺。 “朕记得……王司徒的二公子,老早就有家室了吧?”司昱突然提出了异议。 桃叶吃了一惊,公主婚内出轨的男小三——竟然是个已婚人士? 两个出轨的人走到一起,那可真叫般配! 司姚却不以为意,大言不惭地说出来一句更令人惊骇的话:“这有何难?只要皇兄下旨,让王公子把他那个原配休了不就行了?” 第10章 天下霸道第一人 桃叶蔑视着司姚,那个仗着公主身份就总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女人,真恨不能狠揍一顿! 如果两个出轨的人都能顺利地甩掉原配、圆满结合,世上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荒唐!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就得休妻?那王夫人有什么过错?”司昱皱起眉头,立刻驳回了司姚的要求。 桃叶以赞赏的眼光悄悄看了司昱一眼,默默替王夫人庆幸着,幸好这皇帝不像是太宠爱妹妹的人。 司姚一脸不悦,不住揉搓孟太后的衣袖,似撒娇、又似倾诉的噘着嘴:“母后……你们不知道,那个女人嫁到王家都八年了,到现在也没生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还不算有过错吗?” 孟太后就顺着司姚的话,笑眯眯的看向司昱:“你妹妹说的不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桃叶瞪着孟太后和司姚,默默谩骂:「人家有后没后,关你们屁事!」 司昱就好像能听懂桃叶的心声一样,反驳的理由都是一样一样的:“就算如此,那也是人家王家的家务事,朕也不好插手吧?” 孟太后点点头,转而眯着眼看司姚:“儿啊,你皇兄说得有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 “母后……”司姚又更使劲的揉搓着太后的衣袖。 司昱眉头稍微舒展,但面色仍十分严肃:“皇妹,另择驸马,也该选尚未娶亲的才是!” “皇兄说得好听,尚未娶亲的公子哥,有几个年过二十的?若有,必然也是被人挑剩下、没人要的!若选个年纪小的,他必嫌我老!皇兄大婚时也不过十六岁,当年父皇若是给你选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为妻,你可愿意?”司姚怒气冲冲的喷了司昱,丝毫没有顾忌他皇帝的身份。 太后的耳根又软了,又调转风向劝起司昱来:“姚儿说的是,自来只有男大女小,哪有女大男小的?” 司昱板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孟太后果然心疼女儿至极,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依哀家之见,不如叫王敬之妻转为妾室,再赐婚公主……” 话未完,就被司姚任性地打断:“不行不行!她进门早,就算做妾,在别人看来也还是像大老婆,到时候指不定让我受多少委屈呢!” 桃叶又愤恨地瞪着司姚,在心里批斗:「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委屈个毛线!」 这次,司昱又做了桃叶的代言人,他冷笑一声,连看都懒得看司姚一眼:“你还委屈?人家不叫屈就不错了!” 桃叶惊愕地看着司昱,这个皇帝还算英明,只可恶太后那个老太婆,一味只会偏袒自己的女儿。 果然,老太婆心疼女儿至极,竟批判起皇帝来:“姚儿是你的亲妹妹,你竟说出这种伤人的话!难道你就忍心看她受委屈?” 司姚连连点头,嘴唇抽动,就好像她已经被欺负了一样。 孟太后琢磨片刻,又安慰司姚:“姚儿,其实……你成婚后还是带着驸马住在公主府,只要让那王敬少回王家,他那原配娘子也影响不了你!” “不行不行!”司姚撇着嘴,似有万分苦楚:“我不要把他招到公主府,我想嫁到王家去!” 太后顿时一脸惊愕。 司姚解释道:“普天之下,女子出嫁都是嫁到夫家,唯有公主不是……看似荣宠,其实却失去了最平常的天伦之乐!女儿也想拥有平凡姑娘的幸福,上侍公婆、中和妯娌、下教儿女,那样多好!” “我的姚儿真是长大了,越发懂事了!”太后对司姚的这番说辞大为赞赏,又嘱咐司昱:“你该多为你妹妹想法子才是!” 司昱一脸无奈,也不好直接驳了太后颜面,只好敷衍:“儿臣无能,暂无良策。皇妹才刚刚和离,也不好立刻议亲,不如缓缓图之……” 话未完,司姚又任性地打断:“不行不行!王司徒年事已高,听说近来常常卧于病榻,御医都说未必能撑多久!万一不幸,王公子岂不要守孝三年?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孟太后听了,连忙附会:“不错,姚儿都已经二十五了,哪等得起三年?” 司昱终于受不了了,突然离榻站起,厉声斥责司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可真是天下霸道第一人!朕管不了你这档子破事!” 放话完毕,司昱立刻往外走,任凭太后怎么呼唤“皇儿、皇儿”,都像没听到一样。 司姚却静坐着,好似胸有成竹一般,不紧不慢地说:“整个建康,唯有我府中出挑的美人最多,皇兄若是准了我这段姻缘,我府上的丫鬟任你挑选!” 这话一落地,司昱竟然略略停住了脚步。 桃叶顿时浑身不自在,她隐隐觉得,周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了过来。 司姚好不得意,就像抓住了皇帝的把柄一样:“皇兄都是三十的人了,膝下却只有一子,也着实该充实后宫了啊!” 孟太后听了,连连点头:“看看你妹妹,为你思虑的极为周到,哪似你这般如此不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但司昱并没有回头,稍作驻足后还是离开了。 “母后……”司姚再次撇着嘴揉搓了太后的衣袖。 太后握住司姚的手,安抚道:“放心!母后会为你做主的!只不过……你可知那王敬的意思?” “他……他当然愿意了!”司姚微微低下了头,笑得有些腼腆,似乎是害羞了。 这个动作,在桃叶看来实属多余! “那就好,能与皇室联姻,也是他们王家的福气!”太后高傲的姿态,与司姚并无多大差别,她思索了一下,便拿定主意:“哀家明日就宣王家老夫人来见,稍作暗示,她自然有办法对付她的儿媳,你就回去静候佳音吧!” 司姚满面春风地向太后拜别,母女两个有商有量,太后还亲将司姚送出门。 桃叶跟在丫鬟堆里,一直默默地摩拳擦掌,幻想着将母女二人揍扁的模样。 她们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昏暗,采薇正抱着狗,跪在花园中、公主的绣房外。 司姚乍一看到采薇跪着,还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待走近时才看出,采薇怀中的狗腿上缠着细细的绷带。 进宫半日,桃叶差点忘记了采薇摔伤狗的事,此刻才又想起,想来狗受伤定是不轻,所以采薇才早早地跪着等待请罪。 看到狗受伤,司姚顷刻大怒:“我的宝儿怎么了?” 采薇磕头连连,口中都是忏悔之词:“公主息怒!奴婢该死!求公主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将功赎罪,奴婢必当小心伺候……” 没等说完,司姚一把抱过来狗,然后一脚踹倒了采薇。 采薇摔倒,又立刻爬起来求饶。 司姚细看了狗,只见缠绷带的是左后腿,也不问伤轻重程度如何,就指着采薇,即刻吩咐左右:“来人,把她的左腿给我打断!” 有几个人拿棍棒去了。 采薇更吓得腿软,不住地磕头求饶,头磕在地上的声音能清楚地听到。 桃叶和小宛相视一眼。 小宛先跪了下来,替采薇求情:“公主手下留情,宝儿的腿并没有断,求公主再给采薇一次机会!” 司姚丝毫不为所动:“宝儿受了伤,她当然应该十倍偿还!” 桃叶也想求情,但她才不屑于跪这个混账公主呢! 眼看着棍棒被拿来,桃叶上前阻拦,并质问司姚:“你也太狠了吧!一条狗,能比人还重要吗?” 有人为司姚搬来了椅子,司姚坐下,满眼不屑:“此等贱奴,也配与我的宝儿相提并论?”即刻吩咐:“给我打!” 管家婆娘们控住住了采薇,使她趴倒在地,采薇挣扎着,两根棍子噼里啪啦已经打在了她的左腿上,瞬间血浸衣裙。 桃叶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推开了两个执棍的人,朝司姚大喊:“老实告诉你,这狗是我摔伤的,要不要来打我?” 司姚气愤不已,伸手指着桃叶:“你敢威胁我?” “我就威胁你怎么了?你若还想成全你的好事,就给我消停点!”桃叶此刻是有恃无恐,只管壮着胆子与司姚争辩。 “你——”司姚气呼呼地喘着气,终于还是投降了。 整个花园静悄悄的,没人再敢发出声响。 司姚抱着狗径直回屋,虽没留下任何吩咐,但也等同于放弃惩罚了。 采薇被抬回了最初入府时居住的房间。 因为先前的厨娘都被遣散、采薇搬到公主的花园、桃叶在靖水楼失踪,这个房间前不久一直是小宛独住,如今采薇被遣出花园、桃叶回府,又变成了三人同住。 过了一会儿,采薇的长姐采苓携了创伤药来探望。 采苓只是轻描淡写地关心了采薇几句,更多的是警示:“你不可记恨公主,你犯下如此大错,稍有刑责也是应当的,以后当尽心服侍、莫出差错才是!” 采薇趴在床上,直不起身,她浑身颤抖着,没有说话,只是怯懦地点点头。 没多久,采苓又离开了。 同屋的桃叶、小宛看着,都深深觉得,比起「采薇长姐」这个身份,更符合采苓的应该是「公主贴身侍女」的身份。 桃叶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是你的亲姐姐吗?” 采薇虽然没有抬头,也知道是问自己的,她有些体力不支,作答的声音很小:“是,同父……不同母……” 桃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继续八卦:“那你们俩的母亲,谁是正室?谁是妾室?” “都是正室……我娘死后,我爹续弦了她的母亲……”采薇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桃叶听得很糊涂,怎么都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你母亲是原配,她母亲是继室,她怎会是你的长姐呢?” 这次采薇没有作答,小宛悄悄朝桃叶摆了摆手,示意桃叶不要再问。 房中静默了一会儿,小宛寻了个借口拉桃叶出来,才与桃叶讲:“必然是他父亲与继母偷情在先,而后寻机娶进来的,这你都想不通吗?” 不知不觉中,桃叶脑补了许多画面,瞎猜起来:“那……采薇的生母会不会是被继母、或者父亲害死的?” “我的姐姐,你先关心你自己吧……”小宛看了看周围无人,放低了声音:“你明知公主准备拿你跟官家谈条件,你却……难道你当真愿意入宫吗?” 第11章 传染病 桃叶觉得,住在宫里和住在公主府,其实于她没有差别,她所需的只是找到下一个主顾——以完成鬼王交付她的外卖工作而已! 况且,观如今之势,入不入宫也由不得她,作为这个时代的平民百姓,她必然是逃不出皇帝和公主的手掌心,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她可不想换一个时代重来!好歹她在这里已经送出两单外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 “我……”桃叶正准备作答时,忽想起陈济说过的那句「你身份特殊,不宜进宫。宫中多妒妇,如若有朝一日被认作是妖,你必死无疑。」 小宛见桃叶似有为难之态,便猜疑起来:“你方才……是不是在想驸马?” 桃叶当然知道小宛口中的驸马指的仍然是陈济,因此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小宛蹙眉,眼底渐渐显露出一丝忧伤:“你与他送别的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 桃叶看着小宛的样子,似乎觉得这里有什么误会。 “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大约也只有你,才能入得他眼……”小宛的语速越来越慢。 桃叶觉得她应该解释一下:“小宛……其实……”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的!我想我有个主意,或许可以帮你们!”小宛紧张兮兮地打断了桃叶,阴郁之色瞬间转晴,忽又露出笑意。 桃叶一脸茫然:“什么……什么主意?” “你得生病!而且得是一种能传染的病!” “这样就行?”桃叶很疑惑。 “当然,公主一旦知道,便不敢再送你入宫,但也绝不敢在她嫁入王家之前泄露此事……她一定会另做打算应付官家,然后秘密送你出府,到时候……你们便有机会远走高飞了……”小宛交待着桃叶的事情,目光中饱含歆羡之情。 桃叶不确定陈济是否对自己有意,但小宛倾慕陈济,她是完全看出来了。 她默默计划着,若依小宛的主意,当真能逃过入宫,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下次见到陈济时,她一定要将小宛的心思原原本本的告诉陈济,或许能为他们牵一根红线。 过了两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司徒王逸的夫人、也就是王敬之母萧睿,已经连续两日进宫拜见孟太后两次:第一次是被太后召见、第二次是主动求见。 随后,孟太后的亲信来给司姚公主送来了好消息。 采薇受小宛之托,寻机跟长姐采苓打听「好消息」的内容: 其一,萧睿已经说服儿媳——即王敬之妻满堂娇同意离开王家; 其二,皇帝司昱已经答应,一旦满堂娇离开王家,就立即为司姚和王敬赐婚; 与此同时,司昱还捎来口信「务必将那日陈府所见丫鬟送入宫中」。 司姚得到这些好消息,便开始精心为自己筹备出嫁事宜,每日都乐不可支,并不时地派人到王家打探王敬之妻是否已经离开。 小宛确定了公主要拿桃叶做交易这件事之后,便趁外出采买之际,悄悄带回一盒膏药,让桃叶擦在手臂和脸上。 果然,没几天功夫,桃叶擦过膏药的地方都起了红疙瘩,且有些痒,一挠就变成了黑疙瘩! 某日,小宛装作慌张之态从房中跑出,一下子撞在刚从膳房走出的管家赵四身上。 没等赵四发威,小宛赶紧跪下,面带惊恐之色:“赵总管,求您再给我安排个住处,我不要与桃叶在一个屋里了!” 赵四原以为小宛下跪是因为撞了他要赔罪,不想竟是求他搬住处,一时间好奇,竟忘记了发火:“你不是一向跟桃叶最要好吗?” “可是她……她得了病……我……我小时候就见过这种病,只要一接触,就会传染的!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小宛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吓得赵四也跟着紧张起来。 赵四正要细问,忽见桃叶迎面跑来:“小宛妹妹,你要去哪?” 桃叶满脸红疙瘩、黑疙瘩,再咧嘴一笑,足够把胆小的人吓个半死! 赵四和小宛都惊叫起来。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小宛大喊大叫着,就往赵四身后躲。 桃叶只管快步前行,经过一块小石头时假装被绊了一脚,然后整个摔在赵四身上。 赵四年纪大了,其实比谁都更怕死,不知是被桃叶撞倒站不起、还是吓得腿软站不起,他跌在地上,不住地仰天高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桃叶看到赵四被吓成这样,心里乐得笑开了花,总算是为失去的那三锭银子报了仇。 赵四被吓病了,这事很快传得满府皆知,也当然传到了司姚公主耳中。 司姚这两日颇为烦躁,因为她派往王家打探消息的人说,那王敬之妻满堂娇虽答应了和离,却一直拖拖拉拉了十来天也没离开王家,而王敬的父亲却病势日渐沉重,生怕来不及办喜事就得先办丧事了。 再听说桃叶的病,司姚顿时更心烦意乱,跟丫鬟们牢骚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怎么跟皇兄交人?” 丫鬟们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能给出应对之策。 司姚不敢见桃叶,便让人叫来小宛,询问此事:“你既然见过此病,那你可知能不能治?” “能倒是能,只是……”小宛似乎在犹豫什么。 “只是什么?”司姚迫不及待地要得到答案。 小宛就顺口瞎编:“只是十天半月都未必能治得好!而且,我小时候所见得过这病的人,即便好了,患处也会留疤,到时候……只怕桃叶姐姐就不能如现在这般美艳动人了。” 司姚听了,满脸愁容。 小宛试探性地问:“要不……将此事如实奏明官家?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官家也怪罪不到公主身上。” 司姚连想也没想就给驳回了:“那怎么行?一旦皇兄知道,赐婚的圣旨恐怕就下不来了!” 紧接着,司姚又忙吩咐采苓:“你告诫全府上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 采苓领命。 正此时,去王家打探消息的丫鬟如春回来,喜气洋洋地来向司姚禀报:“恭喜公主,那个叫做满堂娇的女子,今儿个终于离开王家了!” 司姚听了,不由得喜笑颜开。 采苓也忙道喜:“想必官家赐婚的旨意马上就到,奴婢恭贺公主与王驸马白头偕老!” 司姚只高兴了一下下,转而又露出忧愁之态:“皇兄曾有口谕,赐婚旨意到,他那日在陈府所见丫鬟也就该送入宫中了……” 满屋静悄悄,唯有小宛低声提醒:“那日在陈府,官家所见的丫鬟,可不止桃叶一个……” 这句话让司姚有些小小的惊异,是的,那日皇帝司昱在陈府见到了公主府的两个丫鬟,一个是桃叶,一个就是小宛。 司姚又凝神仔细看了看小宛,虽然容貌不及桃叶,但在人群中也是出挑的,更重要的是,司昱传来的口谕中并没有指名是哪个丫鬟,若以小宛代替桃叶送入宫中,便算不上违背圣旨。 打定主意,司姚立刻吩咐让人夜里悄悄把桃叶送出府,以免传染别人,府内下人都巴不得如此。 于是,在三更半夜时,桃叶被送走了。 送桃叶出府的家丁生怕被桃叶传染了病,随便将桃叶丢在一个僻静之地,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黑而静的夜,桃叶无处可去,她想去找陈济,但这大半夜哪好进得去陈府?她只能等天亮了慢慢想办法。 桃叶回忆着上次去陈府时走过的路,在昏暗的道路上徐徐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呼喊之声。 好奇心促使她往那个声源靠近,夜太静,寻找声源也就变得很容易,她慢慢听得出,像是有两个女人在被追赶、呼救。 桃叶又往前去了一点,忽然看到两个狂奔中的女子,其中一个被砍中背部,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吓得桃叶一身冷汗,忙躲在一棵大树后,悄悄窥视着。 另一个女子哭着扑到地上,试图搀扶起倒地的女子,口中还喊着“夫人”,显然是个丫鬟。 下手的是一个蒙面黑衣人,他刀法娴熟,像个职业杀手,又一刀砍下去,丫鬟也倒在了血泊中。 桃叶已经感到浑身冰凉、两腿发软,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两个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做了刀下亡魂。 见杀手撤离,桃叶忙走过去,看着血流成河的主仆二人,她很想施救。 若是在现代,她一定会立刻拿起手机,拨打120,或许有机会救她们的命。 可是,这里是古代,她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哪里有大夫,她觉得很无助! “姑娘……”第一个倒地的女子察觉到了桃叶的存在,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桃叶心中猛然惊喜,忙扶起那人:“夫人,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大夫吗?我送你去!” “不……不用了……”那女子轻轻的摇着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桃叶:“求你……求你救救……救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她在哪?”桃叶实在有点糊涂,眼前只有这对主仆,哪有什么女儿? 女子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几乎就快要发不出声音:“王家……” 在这个时代,桃叶所知道的王家,只有司姚公主的相好王敬之家。可天下姓王的肯定不止这一家,会那么巧吗? 桃叶不得不追问:“哪个王家?” 女子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司徒……” 桃叶当然知道,王敬的父亲王逸,官职就是司徒。她似乎猜到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心中更加震惊:“你是……刚刚被王敬休掉的发妻?” 第12章 负尸鬼山 女子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拼出全力:“我怕……害我的人……还会害我的女儿……求你……救救她……” 桃叶有点懵,可是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女人的目光是那样饱含期待,桃叶似乎不能不答应:“好!我想想办法……” 女人露出了笑容,终于在桃叶怀中断了气。 不知不觉中,桃叶的眼泪落了下来,虽然素不相识,可这个女子未免太可怜了! 一个被公主抢了丈夫的女人,并没有犯任何错误,就要被夫家休弃,最后惨死在这漆黑的夜里,死前还惦记着女儿的安危…… “桃叶!” 桃叶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抬头望去,只见陈济跑了过来。 陈济看到满脸红疙瘩、黑疙瘩的桃叶,还有两个横死的女尸,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受伤?我听见了刀剑声和呼救声,怎么是你?” 桃叶意识到,陈济也是寻声而来,可是她心里很难过,不想说话,只是抹着眼泪。 陈济看了看桃叶怀中的人:“她是你的什么人?” 桃叶摇了摇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她是王敬的发妻,刚被王家休弃……” “原来如此……我原以为,公主为另嫁,这般对我,已是够狠了!没想到,还有更狠的!”陈济望着横死之人,长叹一声。 桃叶脑袋懵懵的,望着陈济,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是公主雇佣了杀手?” “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能跟她有仇?为了成全自己的好事,真是丧尽天良!”陈济的目光中写着无望,他看着满堂娇,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可能的结局。 其实,在陈济没有这样说之前,桃叶也这样猜过了。 先前由于司姚公主的陈词,桃叶一直以为王敬与满堂娇没有孩子,今日方知他们是有个女儿的,有孩子的夫妻就算分开也会藕断丝连,那么满堂娇活着对于司姚终究是个祸害。 而且,以司姚的自私霸道,将来嫁到王家也必然不会善待满堂娇的女儿。 也正是因为如此,满堂娇在临死前才会那样挂念女儿。 “岂有此理!”桃叶一腔怒火,她放下满堂娇,抓住陈济的胳膊:“我们去替她讨回公道!” 陈济无奈地摇了摇头,劝阻桃叶:“小丫头,你找谁讨回公道?找公主还是找王家?你只是公主府的一个下人,我是一个刚刚被贬的罪人,你认为谁会听我们的?” “她的娘家人呢?她的娘家人总会维护她吧?”桃叶望着死去的满堂娇,发疯一样地想主意。 “你也不想想,如果娘家有人撑腰,王家敢欺负她?”陈济淡淡一笑,叹道:“你可能不知道,王敬的岳丈几年前就死了,且没有儿子,满家早就衰败了,有几个做小官的也和她是远亲,谁会愿意为了她得罪司徒、甚至公主?” 桃叶越听越怒火万丈,咆哮起来:“因为她孤零零一个好欺负,就得惨死?连个伸冤的地方也没有?” 陈济思索片刻,低声建议道:“若要伸冤,恐怕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桃叶对这个建议感到可气又可笑:“你这不是废话吗?她都死了怎么靠自己?” “若你带她去鬼山,有没有救活的可能?”陈济似乎在暗示什么。 被陈济这么一提醒,桃叶猛然警醒:对呀,鬼王应该是有能力救活满堂娇的…… 转念之间,桃叶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陈济不应该知道这些啊! 桃叶惊愕的看着陈济,有些怕怕的:“你……你知道鬼山的……” 问到这里,她又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陈济笑得有些神秘:“你在我面前还用得着隐瞒吗?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可你与鬼山,必然是有些关系。我给你那珠宝箱子,想必也是藏在鬼山下的洞里了吧?” 桃叶这才想起,她被送往鬼山时是带着珠宝箱的,而次日陈济来接她时已经没有了珠宝箱……陈济虽没有问珠宝箱的去处,但他不可能猜不到啊! 想要救活这主仆二人,也得先把尸首运到鬼山才行,这可真是一件晦气又累人的差事,而且他们没有运输工具,只能靠最原始的人力。 夜色深沉,趁着四处寂静无人,陈济和桃叶一人背着一个,往鬼山方向前进。 桃叶不能像陈济一样有力气,这不仅因为她是女子,更因为多年来懒惰,随便干点活都嫌累,更别说如今背着一个与自己体重相仿的人呢! 桃叶每走不了几步就必须休息,每当桃叶不堪重负的时候,陈济只好来回轮流背两个尸首。 如此,他们的速度也就只能强过蜗牛了,到达秦淮岸边的时候,东方已有些发白,桃叶累得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 陈济将两具尸首都弄上船,又扶气喘吁吁的桃叶上船,然后划动船桨,向对岸开拔。 桃叶终于有机会休息了,她几乎要累摊了,躺在船内没有力气动弹,乍一看跟那两具女尸也没什么不同。 陈济一面划动船桨,一面讥笑起桃叶来:“瞧你这不能吃苦的样儿!哪像什么厨娘丫鬟?倒像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废话!我本来就是被我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桃叶放松过了头,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什么,连忙坐起看陈济的反应,顺便解释:“我是说……我娘很宠我……” 陈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 晨雾初散,朝霞的微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似乎把他的微笑衬托得有那么点迷人。 原来,相貌平平的人也会有绽放魅力的时刻,关键在于鉴赏的人站在什么角度。 在这一刻,桃叶想起了小宛说过的「驸马他真是玉树临风」。 小宛? 桃叶猛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小宛喜欢你,你知道吗?” 这件事,似乎对于陈济无足轻重,他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听众:“哦。” 桃叶有点郁闷,按照正常人的思路,陈济这个时候应该表达一下他的主观意见,比如对小宛有好感、或者没兴趣之类的,而不是一个字就给打发了。 不过,桃叶既然打算当红娘,当然应该将此事进行到底:“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们牵线……” “你觉得,坐在两具尸首旁边,说这事合适吗?”陈济打断了桃叶。 桃叶看着两个满身血迹的女尸,确实觉得有那么点不合适。 小舟徐徐划过秦淮河的河面,离鬼山越来越近,桃叶静静坐于舟中,看着死去的满堂娇,越发想不明白:从前遇到陌生的死尸,看一眼她都会感到害怕,哪有胆量接触?可是今天,她为何心中如此平静?竟没有一丝恐惧? 在鬼山脚下,他们停泊登岸。 桃叶觉得,她不应当把陈济这么一个普通的凡人带到鬼王面前,因此在鬼山下的洞穴外停住了脚步。 “你看着她们,我去去就来。”桃叶想当然的把两具女尸交给陈济看管,自己便向鬼屋走去。 陈济难免好奇:“能告诉我,你进洞是要找谁吗?” 桃叶想,她不能跟陈济说是找鬼王,那样肯定会吓到他,就顺口瞎编:“找我师父,他是一位得道高人。” 陈济点了点头。 也许因为这次进入鬼屋是在白天,也许因为有陈济站在外面,桃叶丝毫没有像上次进入鬼屋那般胆怯,从洞口往里走,光线仍然是越来越暗的,直到一点光线也没有,她只管继续前行,一下子撞到了一个冰冷的人形。 她知道,她又撞在鬼王身上了。 “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这是鬼王的声音。 桃叶也懒得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我想请你救救……” “她们阳寿已尽,绝无生还可能。”鬼王显然已经知道桃叶所求,所以压根不必听她啰嗦。 桃叶费了半夜功夫,才把两具女尸弄到这里,哪能甘心白来一趟?因此又哀求:“求你就试试……” “哪弄来的,还送回哪去。”鬼王根本不给桃叶留说话的机会,就随口打发了。 桃叶心里很生气,鬼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两具尸首带来带去谈何容易? 可是,她不敢对鬼王发火,一个人带着一肚子闷气走出洞来。 洞外,陈济还原地守着。 陈济见桃叶板着一张脸,已经大概明白了:“是不是连你师父也救不了?” 桃叶撇着嘴,算是默认。 “起死回生,原本就是违背伦常的事,纵然你师父道行再高,也有无能为力之时。你就不要为难他老人家了!”陈济笑着安慰桃叶。 桃叶很泄气,不得不盘算下一步该做的事:“你还有气力把她们的尸首送回原地、或者送还本家吗?” “送还本家?”陈济又笑了一下,那笑容有那么点像嘲笑,他显然是不赞成送回的,却并不言明,反而追问:“你要送到王家还是满家?” 桃叶傻傻地站着,她还没想好该送到哪。 陈济见桃叶丝毫没有意识到可能的风险,只好略略提醒了句:“小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和这两具女尸一起出现在人前,可能正好给了元凶脱罪的机会?” 桃叶恍然大悟,无论杀害满堂娇主仆的人是谁,尸首已经被他们抬离作案现场,转移尸首的人当然有作案嫌疑,一旦王家或满家追究杀人罪,哪个审判官敢向公主问罪?她和陈济完全可能沦为替罪羊! “怎么办?怎么办?”桃叶顿时有点慌乱。 陈济的目光扫过鬼山周围的乱葬岗。 桃叶明白陈济的意思是就地安葬,可是……将尸首转移到荒山野岭掩埋,这不更像凶手干的事儿吗? 桃叶思索着、分析着:“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满堂娇从此人间蒸发,你确定王家或满家不会寻找吗?更何况……案发现场还留了一摊血呢……” 陈济没有回复桃叶的疑虑,却忽然问:“你师父会易容术吗?” “易容术?”桃叶没太明白,陈济怎么会忽然提到这个。 陈济似笑非笑,凑近桃叶耳边:“你的身形,与那满堂娇倒是极为相似……” 第13章 高仿版弃妇 “你是说……我可以易容成满堂娇?”桃叶低头瞥了一眼死去的满堂娇,那身高、体型的确与自己十分相似,连肩宽、腰围都看起来差不多。 陈济点点头,并补充了一句:“然后……回到王家……” 听了这个主意,桃叶乍一开始有些犹豫,但她很快想到了这样做的许多益处: 第一,既然有一个活着的「满堂娇」,当然不会有什么王家、满家追查命案之类的事; 第二,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她毕竟答应了满堂娇救女儿的诉求,做人应当言而有信,她冒充了满堂娇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保护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娃、以及替满堂娇主仆伸冤; 第三,她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公主府了,总要找下一个去处作为落脚点,才好继续完成鬼王交给她的外卖任务。 有此三个好处,桃叶便拿定主意,再次走进鬼屋。 至于鬼王会不会易容术,桃叶才不需要问,鬼王既然能用一片桃叶给她做出一个现在的身体,当然有能力另做一个高仿的满堂娇。 果然,鬼王答应了桃叶,只不过……和上次寄存珠宝箱的事情一样,又成了一次交换条件:“这个容易,你再多给我送十单。” 桃叶满不在意,一百二十单外卖,跟一百一十单也没多大差别! 桃叶再次从鬼屋走出的模样,让陈济吃了一惊。 因为,桃叶不仅是面容变得和满堂娇一模一样,连肌肤也变了颜色,这哪像易容?简直是换皮! 最不可思议的是,桃叶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满堂娇死亡时穿的那一件。 陈济看一眼地上死去的满堂娇,又看一眼从洞中走出的桃叶,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别。 桃叶见陈济的目光如此惊异,必然是自己的变身非常完美,因此感到十分得意。 陈济目光中的惊异渐渐变成了赞赏:“你师父是神仙吧?” “他……就算是吧!”桃叶心想,鬼和神也差不多,这样回答也不算欺骗朋友。 陈济又点头赞叹:“连声音都变了,神仙果然厉害!” 随后,陈济在鬼山附近找了相对松软的空地,开始用粗树枝刨坑,作为墓穴之用。 桃叶想要帮忙,就也找了一根粗树枝,刚刨了没几下,粗树枝的重量就坠得她喘气出汗,不得不停住休息。 陈济看着桃叶,无奈地摇头:“你可真是个草包!” 桃叶撇着嘴,还没想出回应的话,她的肚子先响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他们这大半日连口水都没喝,就赶紧关心陈济:“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 不待桃叶说完,陈济就急忙阻拦:“别别别!无功不受禄,无过不受罚,请您高抬贵手,千万别给我做饭!” 桃叶心里很郁闷,她想,陈济这么能吃苦的一个人,却如此惧怕吃她给的饭,那鬼王餐厅的饭到底得有多难吃啊? 夕阳西下时分,陈济终于刨好了一个坑,他叫着桃叶一起将满堂娇的尸首放了进去,掩埋完毕,两人一同在满堂娇坟前鞠了一躬。 陈济抬头看天色,对桃叶说:“我们该走了!” “走什么?外面还有一个没埋呢!你记性也太差了!”桃叶故意投以陈济鄙夷的目光,以回敬他方才送给自己的「草包」称号。 “那个不能埋,你得带回去。” “啊?”桃叶脑袋里瞬间闪现出一堆问号。 陈济望着桃叶,面色很严肃:“丫头,你想想看,满堂娇都已经被婆婆说服,放下女儿、离开王家了,能有什么理由让她再回去?” 桃叶似乎明白了:“她最忠心的丫鬟死于非命,她要回去讨回公道?” 陈济点点头,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满堂娇不能人间蒸发,她的丫鬟当然也不能。” 桃叶觉得有理,于是两人一起将满堂娇丫鬟的尸首抬到小舟上,准备往河对岸进发。 当陈济再次拿起船桨时,桃叶忽然又跳下小舟,忙忙地向满堂娇坟墓跑去。 陈济担忧桃叶的安危,也立刻下船追去,只见桃叶搬了一块大石头放在满堂娇坟前。 放好石头,桃叶回头看到了陈济,随口解释道:“她的女儿将来有一天也许会来祭拜她呢,得做个标记才行。” 陈济没有说话,却久久凝望着那块石头。 桃叶往回走,走过陈济身旁,发现陈济仍然原地站立发呆,便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陈济努嘴笑了一下:“我在想,如果你做了母亲,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这个夸赞让桃叶有点不好意思,她对于做母亲还没有概念,不过,她很快就要去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了。 再次划船过河要登岸时,陈济让桃叶先在船舱中等候片刻,他自去租了一辆马车来,并戴了一顶帽檐较长的草帽遮脸,然后亲自驾车将桃叶送到王家附近。 桃叶与丫鬟尸身同坐马车的时候,打开了丫鬟身上的一个包袱,里面只有一件小小的衣物、以及一个信封。 衣服必然是满堂娇女儿的,是一个念想,而信封里面是一份和离书。 和离书上的字迹,桃叶认得,正是她在陈熙府中居住时,所见过的王敬之字。 和离书只有寥寥两三行,足见王敬对这个弃妇的冷漠、敷衍,而满堂娇落款的名字竟是红色——那分明是血书! 桃叶想象得出,满堂娇签下这份和离书时,内心该是怎样的愤怒和绝望? 马车离王家越来越近,王家附近的住户极有可能认得满堂娇,陈济不便与满堂娇一起出现在熟人面前,就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停了车。 此时又已是黑夜,且恰逢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桃叶探头出来,准备下车时,难免感到一阵紧张:“容貌固然一致,可我对满堂娇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对王家的人也一概都不认识,就这样去冒充,会不会很容易露馅呢?” 陈济笑着摇了摇头,安抚道:“丫头,你要记得三件事。其一,满堂娇遭到共同生活八年的夫家驱逐、唯一忠心袒护自己的仆人又横死,经此变故,性情大变也纯属正常;其二,如今的满堂娇除了亲生女儿,对别人应当一概冷漠,那么认识不认识也便不要紧;其三,万一你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我可以帮你。” 桃叶点点头,就下了车。 陈济将丫鬟尸首扛下来,放在桃叶背上。 桃叶勉强将丫鬟背起,胳膊上还挎着包袱,一步一挪的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只是朝她微微笑了一下,立刻上了马车,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桃叶知道,接下来的路,她必须一个人走,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雨越下越大,桃叶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鞋底也沾满了泥,背上尸首的重量也因为雨水更重,她的模样越来越狼狈。 她按照陈济指点的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个气派的大门,上书「司徒府」三个字,她想,那便是王家了。 府门上挂了一排红灯笼,左右也都结了红绸缎,墙面的布置也充满喜气。 桃叶暗思,想必是满堂娇前脚离开王家,司姚公主与王敬后脚已经被赐婚了,如今王家这般筹备,必然是为了迎娶公主。 想来,这多半是孟太后为司姚择定的吉日,司徒大人王逸已经病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孟太后为女儿打算,成婚当然得越快越好。 夜色深沉,王家的大门虽然紧闭,桃叶却听得见院中有喧嚣之声,像是家丁们在搬搬抬抬。 深夜大雨还这般忙碌,婚期必然就在眼前。 桃叶艰难地将背上的丫鬟尸首放到王家大门外,那丫鬟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流尽,面色白得吓人,衣服也几乎被血染尽,桃叶就将那张惨白的脸、红透了的衣服紧贴着冰冷的铁门。 大门外的廊檐遮住了雨,但桃叶头发和衣服上的水还在滴滴嗒嗒地下落。 电闪雷鸣中,一个如此狼狈不堪的女子、一个面色惨白的死尸,这个画面该是有多么恐怖! 桃叶定了定神,默默对自己再三强调:「现在,我是满堂娇,是王敬的发妻、被王家休弃的儿媳!」 她不再犹豫,站起奋力拍打铁门。 过了一刻,她听到里面有陌生的问询声、走进的脚步声。 在家丁打开大门之前,桃叶又后退一步,退到了丫鬟尸身之后。 如桃叶所料想的那样,那家丁一开门,先看到了地上的丫鬟尸身,吓得大叫“有鬼”,掉头就往回跑。 他的叫声又招出来几个家丁,出门一看也都一起叫喊起来。但这次的几个人里,有人看到了桃叶,因此叫喊声中也夹杂着“二奶奶回来了”这样的传报。 桃叶心中默默品评,「二奶奶回来了」这句话说明,下人心目中依然认可着满堂娇的身份。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她扶着丫鬟,镇定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死尸,又抬头看了一眼桃叶,同样一脸惊愕:“是阿娇?” 第14章 扫地不出门 桃叶当然不认得这个妇人,但观其年纪约五十上下,且仪表庄重、步态从容,她猜,这一定就是满堂娇的婆婆、王家的当家主母、司徒王逸之妻萧睿。 桃叶记得,公主府的下人传信时说过,满堂娇就是被婆婆劝得离开王家,那么,她猜想满堂娇应该是不愿给婆婆好脸色的。 她模拟着满堂娇的心态,抬头漠视萧睿,无言无语,那目光寒冷如冰、锋利如剑,可饱含千言万语。 萧睿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低头看了一眼死伤的死尸,不太敢大声地问:“阿娇,双双……双双是怎么回事?” 桃叶立刻明白,「双双」必然是死去丫鬟的名字。 她想,如果杀害满堂娇主仆的人是公主,王家人也未必知情,但公主既然即将成为王家新妇,这件事终究也就还算与王家有关。 桃叶露出了阴冷的笑,她冷极了,发出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问我,我问谁呢?” “你是说,下手的是……”萧睿似乎猜到了儿媳的言下之意,却不敢贸然说出「公主」二字。 “除了她,还有谁?”桃叶模拟出满堂娇的万丈怒火,指着地上的死尸,厉吼:“这世上唯一还对我好的人死了!她是为我而死的!若不然,今日躺在这里的人就是我!那样,就再也没有人阻挠你们飞黄腾达了!” “阿娇,怎么……怎么这样说呢?上次,我都告诉你了……你也知道,皇命难为……我们只能当做天大的荣耀……”萧睿轻轻叹息着,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为难。 “荣耀!对!那是你们的荣耀!它却是我的灭顶之灾!”桃叶说完这句,顿时感到一阵头晕,大约是因为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负重前行,还淋了大雨,这会儿说话又过于激动,一时间体力不支,不自觉昏倒在地。 萧睿吓了一跳,忙吩咐贴身服侍的丫鬟:“快让人扶二奶奶进去!”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起桃叶,又有一起人抬起死去的丫鬟,忙忙地安排请大夫和丧葬等事,整个司徒府上下几乎一夜不曾安眠。 桃叶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身上的湿衣服都被换掉,房中有一股香甜的气息。 她试图坐起的时候,才发现房中有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见她醒了,慌忙奔来,钻到她的怀中叫:“娘亲,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了!” 这便是满堂娇的女儿了? 桃叶心中一阵紧张,她生平很少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忽而天上掉下来个乖女儿,还叫得这么亲热,这可叫她怎么应对呢? 她想亲昵的称呼一声,奈何不知道小女娃叫什么名字,只好装作一副「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的样子:“我的乖女儿,你在家过的好吗?娘想你想得好苦!” 小姑娘摇了摇头:“不好!我不要和娘分开,娘不要离开我,好吗?” 听了这句,桃叶心中酸酸的,因为真正的满堂娇已经死了,可怜的小女娃却并不知道。 小女娃跳上床,钻进被窝,紧紧靠拢着桃叶,拉起被角遮住脸、又放下,像躲猫猫一样。 看着小女娃一脸幸福的模样,桃叶不由自主流下泪来,她真希望此刻坐在这里的是真的满堂娇,而不是她这个赝品。 小女娃赶紧抿掉桃叶的眼泪,还一本正经地摆出了强悍的模样:“娘亲不要怕,那个混账公主敢来,看我怎么揍她!我会保护你的!” 桃叶忍不住将女娃紧紧搂在怀中,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她默默发誓,一定会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这一瞬,她觉得她好像已经是这个女娃的母亲了。 两人深情相拥,彼此陶醉着。 这时,外面有人叩门:“阿娇,你是不是已经醒了?” 桃叶听得出,这还是萧睿的声音。 房门并没有上锁,敲门当然是个礼貌。 既然萧睿在昨夜收留了这个已被逐出家门的儿媳,作为回报,桃叶也不该把婆婆拒之门外。 于是桃叶先将女娃留在床上,自己穿上鞋来开门。 出现在桃叶面前的不止萧睿,还有乌压压的一群人,而且全都是女人。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桃叶也不知道谁是谁,她记得陈济说过「如今的满堂娇除了亲生女儿,对别人应当一概冷漠」,于是她又做出一副冷漠之态,仍然不言不语,闪到门内一侧,给这些人让路。 那一群人,大多都滞留在了门外,走进门的只有两个人,除了萧睿,还有一个发髻梳得油光发亮的女人,三十上下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丫鬟。 萧睿走到里面时,看到了床上的女娃,便呼唤道:“玉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在屋里?还不赶快去读书!” 玉儿翻身下床,那小身板倒是十分利索,三两步来到祖母面前,一脸的倔强:“我不去!你们又想趁我上学时赶走我娘亲!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她!” 桃叶仍然不做声,她有个常识,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少说多听才不容易出错。 那个站在萧睿旁边的女人蹲了下来,拉住玉儿的手,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劝道:“玉儿误会祖母了!祖母怎么会赶走你娘呢?快去找师傅,你哥哥姐姐都在那儿等着你呢!” 玉儿依旧抿着小嘴:“我不!你每次都是这样说!” 那女人无奈,只好站起,将目光转向桃叶,仍是温声细语:“弟妹,这孩子只听你的,你就劝劝她吧!母亲有话要与你说,小孩子听了不太好呢!” 桃叶现在明白了,这个女人,是王家的长媳、满堂娇的妯娌,这位妯娌方才对玉儿所说的「哥哥姐姐」,必然是王家长房的孙子孙女了。 桃叶就给了妯娌一个面子,抚着玉儿的头说:“乖玉儿,不可不学无术,快去师傅那里上学,娘跟你保证,等你回来,娘还在屋里等你。” 玉儿噘着嘴,仰头看桃叶:“娘亲要说话算话,我们拉钩钩!” 桃叶便伸出小指,与玉儿拉钩。 玉儿这才出门去。 祖母萧睿见了,忙吩咐外头丫鬟:“秀萍,小心送二姑娘过去!” 丫鬟们有的随玉儿离去,有的将门闭上,守在门外,屋内只剩了婆媳三人。 长媳周云娘扶了婆母坐在椅子上,然后双手相握在腰前,侍立在一侧。 桃叶便学着周云娘的姿势,侍立在婆母萧睿的另一侧。 萧睿望着桃叶,开了口:“阿娇,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明日……便是敬儿与公主的大婚之日……” 桃叶默默算了一下,满堂娇离开王家,也不过是前天下午的事,明天就新人大婚,这速度,简直无敌了。 萧睿又说:“我已经让人为双双厚葬了,还给了她父母一笔银子,他们家已经不再追究此事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桃叶心想,如果自己提不出什么要求,是不是就又该卷铺盖走人了? 所以,她绝对不能满足于萧睿的安排,便开了口:“母亲以为,只要双双的家人不追究,这事就算结束了?” 萧睿微微皱起眉头,问:“难道你还想到府衙告状不成?” “有何不可?”桃叶趾高气昂。 周云娘忙移步前行,挽住桃叶的胳膊,看似语重心长:“弟妹呀,你不能总是这么心高气傲!公主毕竟是公主,咱们岂能以卵击石?” 听到「心高气傲」四个字,桃叶有那么点惊讶,她一直以为满堂娇一定是个逆来顺受、宽宏大量的贤妻良母,才会被欺负的那么惨! 萧睿附和着长媳的话,连连点头:“你大嫂说得不错,双双再忠心,还能比你的夫君重要吗?敬儿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也不知哪天才能下床,你就不能再心疼他一次吗?” 王敬的病? 桃叶一头雾水,她哪知道王敬得了什么病?病得有多重?又是因何而病? 可是这些事,满堂娇一定是知道的! 对于不知道的事,桃叶不敢瞎胡回应,只能又一次无言无语,只当是「心高气傲」。 婆母萧睿又说:“还有你公爹的事,万一让公主知道了,又如何是好?你可最是个孝顺的孩子啊!” 公爹的事?那是什么事? 桃叶脑海中,有一群草泥马奔腾而过。 萧睿亲切的拉住桃叶的手,如恳求一般:“阿娇,咱们就还遵照上次的约定,行吗?” 上次的约定?那是什么约定? 桃叶的脑海中,又一群草泥马…… 这是万马奔腾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她有点小小的崩溃…… 她想起陈济说过的「万一你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我可以帮你。」 这真是一句废话!两个人在两个地方,又没有电话、微信、qq之类的联系方式,怎么帮啊? 萧睿见儿媳好似犹豫不决,又长叹一声,似劝又似感慨:“记得敬儿给你的两个选择吗?一个是和离,一个是做妾,我们王家世代的爷们可从没有一个曾纳妾过,又怎能委屈了你?”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心中骤然风起云涌:好家伙!和离?做妾?这样恶毒的两个选择,那王敬也真说得出来! 和离?这么麻利地给公主腾位置,未免也太便宜那个渣女了! 做妾?让王敬坐享齐人之福,未免也太便宜那个渣男了! 桃叶暗自琢磨:谁都别想得逞!老娘一定要跟你们死磕到底! 但是眼下,高度的信息不对称,让她实在无法应对婆母和妯娌,她需要找个机会缓一缓,以及向陈济请教之类的…… 突然灵光一闪,桃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她淡定的望着婆母萧睿,轻声道:“我早已父母双亡,母亲可愿将我认作女儿,为我做一次媒人?” 第15章 同是天涯被休人 萧睿听见儿媳有离开王家另嫁之意,喜不自胜,忙问:“你想改嫁到哪家?只要门第般配得过,我一定尽力而为!” 桃叶笑意盈盈:“般配,一定般配!就是大司马的弟弟、刚刚被司姚公主踢出门的前任驸马陈济。” 婆母萧睿、妯娌周云娘听到,都愣住了。 “「同是天涯被休人」,我们还不般配么?”桃叶脸上的笑越发得意。 萧睿、周云娘两个面面相觑,竟不知,那笑容究竟是高兴还是讥笑! 桃叶见此状,又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问:“难道母亲觉得,我这个要求太高了吗?” “不高、不高……”萧睿忙应答。 周云娘替萧睿向桃叶解释:“弟妹,你也知道,陈家无女眷,母亲是个妇道人家,贸然去说媒,自然是有些难度的。” 桃叶听了就来气:去说个媒就喊困难,那人家满堂娇深夜无家可归的时候,你们就不觉得难吗?这群人,就想着清理门户,然后从此高枕无忧地做皇亲国戚!真是可恶! 不知不觉中,桃叶的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你们明知,我家中人口凋零,难不成要我投奔远亲叔伯?当朝权贵,哪个会愿娶我这种弃妇?白衣布丁,我又岂能看得上?唯有那陈济与我同病相怜罢了!” 萧睿勉强露出笑意,站了起来,望着桃叶:“你别生气,我早已把你当做女儿了,岂能不为你考虑?” 桃叶心中默语:虚情假意,若是早已当做女儿,还会有上次被驱逐的事? “只不过……明日公主就要进门,你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妥。我就想……你给我一个准信儿,若是我今日去说媒,那陈公子应了,你……你能不能早些嫁过去?”萧睿吞吞吐吐的,像是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又不得不说。 桃叶淡淡一笑:“母亲大人,今日已经天将晌午,明日就是他们的婚期,我能怎么个「早」法?您该不会叫我今儿个夜里偷偷摸摸地嫁过去吧?” “不……当然不是……”萧睿勉强笑着,为难极了。 周云娘忙挽住萧睿的胳膊,笑道:“母亲,明日既是个黄道吉日,正适于您娶媳妇、嫁女儿双喜临门呢!” 萧睿只好点了点头。 周云娘又挽住桃叶的胳膊:“妹妹,你一向最是孝顺,可要体恤母亲,万万要在公主进门之前出门才好!” 桃叶也假意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好你妹!谁是你妹妹?刚才还「弟妹」,这会儿就「妹妹」了,你倒惯会见风使舵! 人多尴尬少,萧睿不太好独自前往陈府提亲,也只得带了长媳周云娘同去。 大司马陈熙不在府中,接待王家婆媳的就是陈济本人。 寒暄过后,萧睿不得不说出了拜访的本意:“老身膝下无女,近日收养了一个义女,也是个姿容窈窕、知书达礼的好姑娘,正欲发嫁。陈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咱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如何?” 陈济一脸惊愕,深深怀疑:这莫不是桃叶到王家后生出的幺蛾子吧? 于是陈济试探性的问:“敢请问夫人,您这位义女……姓甚名谁?” 萧睿看了周云娘一眼,两人尴尬忽视后,萧睿还是勉强努嘴笑着告知:“说来……说来也都是自家人,就是……满堂娇……” “原来如此……”陈济假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暗自琢磨:这桃叶是想要干嘛呢?不是说好了去王家替满堂娇复仇、照顾女儿的吗? 事已至此,陈济也不好推脱,就只管先应了下来:“司徒夫人亲自上门提亲,是陈某的荣幸,岂有不从之理?小生就在此先拜过岳母大人、大嫂子了!” 王家婆媳皆道“免礼”,萧睿又说:“既蒙陈公子不弃,不如速成此事。明日便是黄道吉日,老身但愿家中双喜临门,还请公子玉成!” 陈济已经明白,王家这是想在公主嫁过去之前打发了满堂娇,以免喜事办不好。 自古男婚女嫁,都是男家上赶着女家,这等女家上赶着男家、还赶得这么急的,也真是稀世罕见了! 陈济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只管一并答应:“岳母如此抬爱,小婿愿一切都听从岳母吩咐。只是时间紧迫,小婿要筹备迎娶事宜,就不能前往下聘了,还请岳母容谅!” 萧睿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笑容满面:“那是自然,事急从权!还请公子明日早些上门!” “请岳母放心,小婿明日一定尽早上门!”陈济口中虽这样承诺着,心中却想到:恐怕桃叶巴不得上门晚些,与公主的花轿撞上才好呢! 王家婆媳说妥了此事,便与陈济拜别,匆匆忙忙地往回赶。 陈济送她们出陈府大门,望着婆媳远去的马车,忍不住暗笑:这婆媳二人也太异想天开了,把两个被休弃的人撮合成一对,还指望这俩人能心甘情愿地成全那对狗男女? 是夜,玉儿在桃叶身旁睡得香甜,那种对亲娘的依赖感,连睡着都还在拼命往娘怀里钻。 这使得桃叶心里很难过,甚至有一种负罪感,她觉得她欺骗了这个单纯的小女孩。 夜已深,桃叶一直不能入眠,焦虑着许多事,比如陈济明日万一迎亲来得早怎么办?如果王家人强行将她在公主进门之前送走怎么办? 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她来到王家这一天一夜,为什么始终没有见到王敬? 她不知道哪个是王敬的房间,也不知道任何人的房间,因此这一天也不敢乱走,只能老实地呆在这一间房中——她猜这间应该是玉儿的房间。 满堂娇与王敬既然已经和离,即便又找回来,王家人自然不能把她与王敬安排在一处,唯有安排与女儿同住是最稳妥的。 但既然是王敬女儿的住处,也不该离王敬太远才对!那么王敬为什么没出现?难道王敬为了躲前妻,竟可以一整天都不来看唯一的女儿? 可明日是王敬的大喜之日,他总是要现身的吧?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桃叶似梦似醒地睡着了一会儿,后来又被吵醒了,吵醒她的是外面的炮竹声。 桃叶警惕的坐起,炮竹声意味着喜事已经开始,可她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由于对此处的陌生,她也不敢出去打听。 她静坐了一会儿,目光下移,看到了贪睡的玉儿。 眼下无良策,她只好推醒了玉儿。 玉儿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娘叫我这么早干嘛?祖母说今天不上学。” 桃叶听了,便笑眯眯地问:“那你可知道,今日为何不上学?” 玉儿好像又睡着了。 桃叶只管自问自答:“因为今天那个混账公主就要嫁过来了!” “啊?”玉儿一下子清醒了,一醒就要下床:“我得赶紧去看看!” 桃叶吓了一跳,忙追着给玉儿穿衣服。 玉儿穿衣服倒比桃叶想象的快得多,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有主张的样子:“娘先在屋里不要动,我去探听一下外面的情形,一会儿就来告诉你!” 桃叶点点头,望着玉儿一溜烟跑出去,会心一笑:“真是个贴心的女儿!” 她穿好衣服在门口张望,还没等到玉儿回来,却先看到了一个丫鬟,桃叶认出那是她昨日见过的婆母萧睿吩咐送玉儿上学的秀萍。 秀萍手里拿着喜服,走到了桃叶面前,微微屈膝唤了一声:“二奶奶……” 刚称呼完,秀萍马上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改口:“满姑娘……奴婢失言,姑娘请见谅!这是太太吩咐奴婢送来的喜服,请姑娘早些换上,陈公子的花轿稍候就到!” 桃叶点点头,接了喜服,又闭上门,心中默默期盼陈济千万要来得晚点! 门又响了,桃叶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玉儿进来了。 玉儿关了门,鬼灵精怪一般跑到桃叶身边,汇报消息:“混账公主还没来,我刚看到迎亲队伍出发了。” 桃叶立刻明白,方才的炮竹声,就是迎亲队伍要出发。她忙问:“见到你爹了吗?” 玉儿摇了摇头:“有两三日没见过爹了,祖母说他病了。” 桃叶感到很郁闷:“那去迎亲的人是谁?” “是三叔代为迎亲。” 桃叶一愣,竟然还有个「三叔」?这王家可真不缺儿子! 玉儿又继续补充:“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大伯母跟祖母说什么「派人问了两三次,说是陈公子腹痛,一早上不停跑茅房,都这会儿了还没来呢」,祖母好像急的不得了!” 桃叶一听,不自觉笑了出来,暗自庆幸,陈济果然与自己心有灵犀。 玉儿一阵迷茫:“娘笑什么?陈公子到底是谁啊?” “陈公子就是……”桃叶刚刚开口,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靠近,立刻停止言语,警惕地钻进床底下。 果然,下一秒就有人敲门:“满姑娘,太太来看你了!” 桃叶不吱声,轻轻向玉儿招手示意。 玉儿好像明白了,忙将床单铺平,遮住了桃叶,然后才去开门。 门外,萧睿带着几个丫鬟,向房内左右打量了几眼:“你娘不在屋里吗?” 玉儿摇了摇头:“我一醒来,娘就不见了,我正想问祖母有没有见到她呢!” 萧睿越发焦虑,吩咐左右:“快去四处找找。” 于是所有人都分头去找。 萧睿焦头烂额,在门外左右踱步,时而能看到屋内,时而看不到,吓得桃叶只能乖乖呆在床下。 有仆人给玉儿送来早膳,玉儿就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吃,早膳的香气蔓延得整个屋子都是。 不知怎么,桃叶的肚子就响了一声。 玉儿好像听到了这声响,忙抓了几个肉丸子,趁萧睿看不到时塞到床下。 桃叶看到一个小手和丸子,香气扑鼻,根本抵挡不住诱惑,拿到手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玉儿又迅速回到餐桌。 桃叶吃的太快,一不小心呛住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踱步到门外正中间的萧睿,一下子注意到了这个咳嗽声,死死盯住床底下。 玉儿吓了一跳,也赶快假装咳嗽。 但是,成年人的咳嗽声和儿童的咳嗽声,萧睿能分得清。 萧睿立刻走进屋内,向床底下喊:“藏在那里的是谁?” 第16章 咱不记仇,当场就报 桃叶就知道,这样笨拙的方法,迟早是藏不住的,索性豁出去了,只管从床下钻了出来。 萧睿见状,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只有失望之色:“阿娇,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听到萧睿声音的几个下人都围到了门外。 桃叶向来脾气不好,更何况几乎失眠了一夜,她脸色也很难看,实在不吐不快:“母亲这个时候火急火燎地找我,无非是担心陈公子的迎亲队伍还没到,公主的花轿却先到了,得赶紧想办法把我藏起来或者撵出去,以免冲撞公主。我自己先藏起来,不是正合了您的意吗?” “你……”萧睿被这番话堵得脸色铁青,看着桃叶趾高气昂的模样,也觉得忍无可忍:“我真没想到,你平日那般孝顺,即便心里有气也至少顾全大局,而今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算仁至义尽……” 桃叶皱了皱眉,猜想:这是打算撕破脸了吗? 只见萧睿脸色一沉,昨日那愧疚的眼神、客套的语气骤然消失,五内积攒的宿怨一触即发:“不管陈家的迎亲队伍是走在路上、还是没有出发,我命令你现在立刻给我去陈家!” 桃叶翻了白眼,似笑非笑:“我要是不去呢?” “那我就让人送你去!”萧睿转身就要叫人。 桃叶随即抽出头上的发簪,抵住自己颈下:“你敢硬来,我就让你喜事办不了,等着办丧事吧!” 两人的强势姿态不相上下,四目互瞪,就这么僵局了。 玉儿抱住桃叶的腰,惊吓的叫着:“娘……” “大奶奶来了!”外面有人喊。 周云娘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跑到萧睿身旁:“母亲,刚刚守门的人来报,公主的花轿眼见就要到了!” 萧睿还没来得及反应,周云娘紧接着又说:“还有,陈家的迎亲队伍也马上就到!” 萧睿听着有点不对劲,忙问:“估摸着哪个先到?” “公主花轿从东边来,陈家队伍从西边来,看着差不远。底下的人问,若是一起到了,该让哪个先进来呢?”周云娘满面愁容。 萧睿更是一筹莫展。 周云娘继续叨叨着:“若是让陈家先进来,岂不辱没公主的身份?若是让公主先进来,万一撞见……” 周云娘没敢把话说完,所有人的目光却都悄悄投向桃叶。 桃叶感觉到,自己又成为焦点人物了,似乎有点得意,也似乎有点不自在,不自觉走了神,不防备萧睿从一旁突然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敏捷地扭到背后。 桃叶动弹不得,手上的簪子也掉了,她默默震惊:这王家的当家主母原来是个练家子! 萧睿终于拿定主意:“陈家的迎亲队伍不必进来,就在门外等待接亲即可。你们速给满姑娘换喜服,立刻从后门送出去!另外让人通知陈公子,拐到后门去接人!” 玉儿还贴在桃叶身上,听见这话,使劲地用手拍打在萧睿身上:“我讨厌祖母,你是坏人!坏人!” 周云娘向跟着的丫鬟们使眼色,两三个丫鬟便来拉玉儿,玉儿哭喊着“娘”就被硬生生拖走了。 “玉儿!”桃叶呼唤了一声,她看着玉儿那张落泪的小脸,心酸极了。 桃叶瞪着萧睿,在心里默默宣告:「你有本事就控制我一辈子,不然迟早叫你好看!」 虽然萧睿已经尽可能快速解决后院问题,但终究还是耽误了不少时间。 在司徒府的前院,前来贺喜的宾客已经齐聚一堂,由王家的大公子王敦主持招待着;而在司徒府大门外,两拨穿喜服的人都已到达。 司姚公主的花轿队伍从东边来,最前面是王家的三公子王敖,因代为迎亲骑马带队。 王敖受母亲萧睿嘱托,在接到司姚公主后行进得很慢,以尽可能为家里处理满堂娇之事争取时间。 但陈济从天不亮开始,就派了马达盯着王敖,王敖走得有多慢,陈济也就走得有多慢,直到两支队伍都走到王家所在的这条街,正好一东一西的迎面相对。 王敖迎头看见陈济带队从西边来,感到事情不妙,不得不停止了行进。 这么一停,整个队列都停在了街上,连同司姚公主的花轿。 司姚感觉到了花轿停滞不前,心中有些纳闷,但作为新娘子应有的矜持,她只好在花轿内静静等待。 陈济看到王敖停住,暗自一笑,他猜,公主不太可能知道满堂娇又回到王家的事,而王家为满堂娇说媒再嫁这个歪主意,更应该是瞒着公主的,公主此刻肯定不知道对面还另有一支迎亲队伍。 想到这儿,陈济下了马,向东走过王家的大门,走过王敖的马,走向公主的花轿。 王敖已经猜出陈济不怀好意,忙下了马,但不敢吱声,唯恐公主听到,他只是用胳膊拦住陈济的身子、以及警告般的眼神瞪着陈济。 在陈济眼里,王敖不过是个毛孩子,他先是对王敖龇牙嘿嘿一笑,然后向后高声喊:“新郎来了,新娘请下轿!” 这声高喊,吸引了不少过往的路人,连同那些来得较晚的宾客,也都不着急进府了,都停步在街上观望。 司姚在花轿内听到这声,当真以为是王敬病体又能下床,所以亲自前来迎接了,她慌忙站起,探头往花轿外看。 陪在花轿旁边的如春、如夏、如秋、如冬四个丫鬟,先是看见陈济走来,又见司姚探头,也感到一头雾水,纷纷向司姚报告:“公主,不是王公子,是陈公子!” 司姚看见是陈济穿着新郎服,吃了一惊,以为这里面必然是出了差错。她更加慌张,走出花轿,向陈济吼道:“怎么会是你?你把王公子弄到哪里去了?” 王敖意识到了这里的误会,不得不赶过去向司姚解释:“公主,今日我家双喜临门,陈公子是来迎娶我姐姐的,我二哥确实是病了,在府内等候公主……” 司姚不待王敖说完,就反驳起来:“胡说!王家几时有女儿?你休要唬我!” 有个王家的下人匆匆从内跑出,到陈济身边低声告知:“请陈公子转到那边去迎接满姑娘。” 陈济看了一眼下人指的方向,故意扯着嗓子问:“怎么?接亲不走前门,改走后门了?” 司姚听到,更加糊涂:“什么后门?谁说往后门接亲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下人不得不报入府内,到礼堂告知主母萧睿:“公主下轿了,外头一团乱!” 王敦、周云娘夫妇听到,都十分不解:“不是跟公主说过二弟在里面接花轿吗?她怎么会在外面下来了呢?” 下人道:“都是陈公子误导的!他不去后门接人,反而在前门胡闹!” 王敦摇头叹气,指责起周云娘来:“我早就说过,那陈济人品不行,你不劝着母亲,反而一起去说什么亲?” 周云娘没敢作声,萧睿解释道:“我是想着,阿娇在我们家八年了,总该好聚好散……” 王敦懒得听萧睿说完,就走出们外去看情况。 萧睿、周云娘婆媳见状,也只好跟了出去。 宾客们虽没听清三人言语,也觉察出有情况,不少好奇者都一起跟出门来。 他们出来,只见公主已经气得面红耳赤,陈济正得意洋洋地发言:“你我实在有缘,头一次成亲是同年同月同日,第二次成亲又是同年同月同日!” 王敦厉声喝止:“姓陈的,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种厚颜无耻之徒?” 陈济就满脸坏笑地看着王敦:“若不是你娘和你老婆屈尊请我来,我哪有功夫到你门前厚颜无耻呢?” 王敦看不起陈济,也不愿与陈济多做争辩,手指前方,再次发威:“你走不走?你赶紧给我走!” “走!我当然要走!可我是来接亲的,没接到人怎么走?总不能随便扯一个穿喜服的女人就走吧?”陈济依旧笑容满面,说罢还随即瞟一眼凤冠霞帔的司姚。 “你……我要杀了你……”司姚怒火万丈,简直想要上前掐陈济,被丫鬟们拉住。 萧睿急忙吩咐人,即刻把穿喜服的桃叶从后门带到前门,推到陈济面前,强压住怒气问:“陈公子现在可以走了吗?” “多谢岳母大人!”陈济向萧睿一拜,又转身问桃叶:“娘子可还有什么话交待娘家人?” 桃叶听出陈济的暗示,立刻自扯下盖头,向司姚喊道:“公主,有件要紧的事,王敬屁股上有道伤疤还没痊愈呢!可劳烦公主过门后日日为他清洗,千万可别忘了!” 司姚气急败坏的吼着:“你给我闭嘴!” 陈济故作惊奇的看着桃叶,高声感叹:“真是巧啊,公主身上那个位置也正好有胎记,如此看来,公主和王驸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场的所有宾客、来往路人,无不惊骇,只是不敢当面笑出来。 萧睿、周云娘等都捏着一把冷汗。 王敦气得额头冒汗,指着陈济和桃叶破口大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都赶快给我滚!” 桃叶挽住陈济的胳膊,满面春风地笑道:“夫君,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谅解我娘家人的粗鲁才好!” “那是自然,他们给我换了个知书达礼的娘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呢!”陈济也同样笑意盈盈。 “夫君……”桃叶的发音更加亲昵。 “娘子……”陈济的目光更加柔情。 两人眉目传情,携手同归,共骑一匹马,总算离开王家远去了。 司姚瞪着远去的陈济和桃叶,一时间竟拿他们无可奈何,气呼呼地回到花轿中。 王敖见状,复又上马,引着队伍进了王家大门。 萧睿望着陈家人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阿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周云娘亦附和感叹:“是啊!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第17章 新婚之夜寻前妻 陈济带着桃叶回到陈府,自然是没有什么仪式的,虽然他俩没有事先约定,也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假成亲。 但为了掩人耳目,陈济和桃叶还是呆在同一间房中,不过二人只是在屋里闲坐唠嗑而已。 这主要是为了瞒过陈济的兄长陈熙。 陈济后来又让马达去探听王家消息,据说王家虽然接进去了公主、摆了宴席,也不过是应景而已,最不可思议的是,新郎王敬本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宾客面前露过面。 桃叶闲坐无聊,嗑瓜子打发时间,随口问陈济:“你知不知道王敬究竟得了什么病?连自己的婚礼都不能出席?” 陈济懒散半躺着,嘿嘿一笑:“你倒不如先担心一下,明天公主会不会进宫告状,然后给咱俩弄个死罪!” “有那么严重吗?”桃叶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陈济淡淡一笑,点点头。 桃叶稍微有点怂了,勉强自我安慰着:“你……你不是说,官家喜欢我吗?” 陈济无奈苦笑了一下:“拜托,丫头,官家看上的是桃叶,你现在是满堂娇!” “对啊……”桃叶恍然大悟。 陈济只是叹气,对桃叶感到无语极了。 桃叶弱弱地问:“那……那怎么办?” 陈济仍带着笑,挖苦起桃叶来:“现在知道担心了?闯祸之前干嘛去了?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还连累我,我还不知道找谁喊冤呢!” 桃叶翻了个白眼:“拉倒吧!你还冤枉?你在王家门前绊她丢人,比我可厉害多了!我还觉得我是被你连累了呢!” 说罢,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随后,桃叶开始给自己补功课,她叫陈济把所知的关于王家的信息都讲出来,好使她以后需要面对王家人时,不至于常常一脸懵逼。 陈济与王家虽少有来往,但同为京官,相互知道的还是不少,想到什么就给桃叶讲些什么。 桃叶基本捋清楚了王家的家庭构造: 司徒大人王逸只有妻室萧睿,不曾纳妾,两人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 长子王敦,今年三十二岁,官拜中书令,曾做过当今皇帝的伴读,因此颇受皇帝信任; 次子王敬,今年二十五岁,是公认的奇才,但不乐于为官,曾受邀勉强去外地做过两年刺史,后又辞官回家,传言说其为人沉默寡言,一向目中无人; 三子王敖,今年才十三岁,还不太有自己的主张,唯父母兄长之命是从; 除此之外,王逸的兄弟、堂兄弟、侄子侄女婿还有一大群,几乎都在京或在外为官,不胜枚举,桃叶也实在记不清楚。 只是,作为王氏家族中最有威望的王逸,已经卧病在床一年有余,不到任、不见客,即便有人因要紧公务或私事找上门来,也是长子代为转达。 桃叶正要再问问王家长媳周云娘的家世,忽听得门外院中传来马达的声音:“二公子,王家二公子拜访。” 桃叶纳闷极了,她在王家呆了两日,王家人不都说王敬病得下不来床吗?又怎么会在新婚之夜跑到这里? 不及多想,他们又听到了王敬的声音:“阿娇,是我,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吗?” 那声音中充满渴望。 不知为何,桃叶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好像很怕见到王敬,可能因为她隐隐觉得,王敬是最了解满堂娇的人,也就是最有可能揭穿她身份的人。 陈济会心一笑,凑近桃叶耳边,低声说:“咱俩活命的机会来了!” 桃叶没太懂。 陈济站起,抓住桃叶的胳膊要出去,桃叶却胆怯地摇摇头。 陈济又推了桃叶一次,低声嘱咐:“只要让他觉得你是表面无情、内心恋旧,就能成事!” 桃叶仍然坐着,纠结着。 陈济似乎有点生气了:“你还想不想活?” 桃叶抬头看了陈济一眼,终于站了起来,被陈济牵着手,一起走出门外。 跨出房门,他们看到了驻足院中的王敬,以及不远处侍立的马达。 这是桃叶第二次见到王敬,他拄着拐,胡须像是有好几天都没理过,邋遢而沧桑。 这个模样,让桃叶很吃惊。 她明明记得,上次在陈熙的花园中第一次见到王敬,他的腿脚是好的,并没有拄拐,虽成熟干练,却精神焕发,哪会是现在这副苍老之态。 天色昏暗,院中点了灯,光线很弱,王敬一眼看到身穿喜服的陈济与桃叶手牵着手,似有千言万语凝结咽喉。 陈济面带微笑,礼貌问候:“王兄,洞房花烛夜,你不陪伴娇妻,来我这里作甚?” 王敬像是没有听到陈济的话一样,他拄着拐棍往前走,一瘸一拐的,走得很慢,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走到桃叶面前。 桃叶不明白,王敬怎么忽然就成了个瘸子?距离近了,她才看出,王敬的黑眼圈很重。 王敬深情注视着桃叶的脸:“阿娇,你还好吗?” “我……”桃叶看着那张憔悴的脸,还没说话就心软了,似乎已经不知该怎么做出无情之态。 陈济扯了一下他与桃叶相握的那只手,桃叶醒过神来,忙端出一张绝情的脸,坚持不看王敬,语气十分生硬:“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 “可是……我每一天都想见到你……”王敬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在颤抖。 不知不觉中,桃叶又有点心软了,她意识到,王敬穿的很单薄,他正在这个凉夜中瑟瑟发抖。 她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关心的话:“你怎么不多穿一件呢?” 陈济又扯了一下桃叶的手,这次扯得力度有点大,桃叶不慎尖叫了一声。 这声尖叫,竟然让王敬听得心疼,他将目光转向陈济:“如果你不能善待她,就请把她还给我!” 陈济龇牙,故作惊讶的地看着王敬:“原来你还看得见我?我还以为你只当我是空气呢!” 王敬没有理会陈济,又将目光转回到桃叶身上:“我知道,你会嫁到这里,是和我一样身不由己,所以我来带你走,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桃叶定了定神,她想起了王敬与公主老早就已经私相授受的事,再看眼前的王敬、听他方才说的话,便只有厌恶了,于是她立刻下了逐客令:“说这样假惺惺的话给谁听?回去好好哄你的娇妻是正经!” 王敬依然目光笃定的望着桃叶:“何必这样说?难道我们从前的约定都不作数了吗?” 桃叶最怕提到什么「从前的约定」之类的东西,就怕穿帮,她巴不得王敬赶紧走,必须得说出能让他死心的话才行。 她于是端出了极其决绝的态度,稍微带着些发火的语气:“太迟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你已有新妇,我也有新夫,我们不该再见面了,请你不要逼我越礼好吗?” “你当真愿意另嫁他人?”王敬的神色渐渐变得失望。 桃叶想起了许多关于王敬的事,她想起司姚公主为维护王敬送的一条狗,差点把采薇打残的事,又想起陈熙、司姚、王敬共谋让陈济被贬为庶人的事,一不留神,把内心的吐槽给说了出来:“任凭哪个男人,不比你这个负心汉强?” 王敬没有反驳,他盯着桃叶看了许久,沉默许久,终于转身,还是拄着拐,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外走去。 桃叶忽然想起,她出来见王敬的最重要目的,好像还没有达到,立刻朝王敬大喊:“等公主明日面圣,告了我今日的冲撞之罪,一旦我被赐死,就再也没人阻碍你攀龙附凤了!” 说这话的同时,桃叶想努力流泪,可惜演技不佳,努力了半天,也只是眼眶里微微有点水分而已。 可是,王敬好像却注意到了那点仅有的水,他死死盯着桃叶的眼睛:“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放心,我会摆平这件事。除非,我死了……” 桃叶的心,又一次被王敬震惊了。 王敬最后看了一眼桃叶,再次拄拐往外走,离开了桃叶的视野。 目送王敬离开,桃叶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有种隐隐的难受。 桃叶脱离了陈济牵着的那只手,望着王敬消失的夜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的感觉告诉我,王敬对满堂娇的感情是真的。” 陈济只是略笑了笑:“八年的夫妻,还共同孕育了一个女儿,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可是有感情又怎样,家有美貌贤妻,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势给他的诱惑!” 说罢,陈济打了个哈欠,就回屋睡觉了。 桃叶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一丝困意,她不由自主地幻想起王敬走在街上的模样——没有代步工具、没有厚外衣,只有一根拐杖咯吱咯吱地抵在地上,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回去。 他的影子,也许和他的拐杖一样孤独。 在司徒府后院,那个在等着他共度洞房花烛之夜的公主,又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 第18章 娶个儿媳像祖宗 王敬徒步走回家时,已经是子时了,还没走进后院,他已经听到了司姚公主发火的声音。 后院的中院是属于王敬的,现在应该算是属于王敬和司姚两个人的。院内灯火通明,王家的仆人们或侍立或跪着,都战战兢兢,因为公主审问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下人知道王敬去了哪。 王敬拄着拐棍,慢慢走进院子,这才看到,连萧睿、周云娘也都还没睡,都在那里苦劝。 仆人们看到王敬回来,都无限欣喜,争相呼喊:“二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王敬没有吱声,他一直默默低着头看路,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走着,没有去注意任何人,就好像这条路上空无一人一样。 萧睿看见王敬,也松了一口气,忙劝慰司姚:“公主……敬儿已经回来了,您看……要不就……” 司姚满脸怒气,几步走到王敬面前,厉声质问:“告诉我,你去哪了?” 王敬仍然低着头,拄拐走自己的路。 司姚带着一肚子苦水,看着走得极慢的王敬,那语气也不知是诉苦还是发怒:“你因病不能迎亲,我接受了!满堂娇大闹婚礼,我为了你,也没有追究!我在新房中苦苦等你到深夜,最后听到的消息竟然是你不见了?” 王敬走得虽慢,但因为不停步,还是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司姚又两步,继续吐槽:“我为了找你,挨个问你家的人,问得口干舌燥!我的丫鬟、管事的出去到处找你,结果不但没有打探到你的行踪,反而听到大街小巷都在谣传我们婚姻如儿戏的笑话!” 王敬还在继续往前走。 司姚又两步,张开双臂,挡在了王敬前面:“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哪?” 王敬被迫停住了脚步,但还是维持着方才的沉默与低头。 司姚又质问:“你是不是去找满堂娇了?” 王敬还是没有作声。 司姚早已急不可耐,忍不住咆哮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去找她了?你说啊!” 萧睿看着司姚如此气急败坏,而王敬只是沉默,不得不上前象征式地指责了一下王敬:“敬儿,也难怪你媳妇生气,那满堂娇已经嫁与他人为妻了,你怎么还能去找她呢?” 王敬略微抬起了头,发出了颤颤巍巍的声音:“母亲若不想我去找她,可以再次把我锁起来。” 听了这两句话,萧睿意识到儿子正在发抖,他穿得很单薄,萧睿有点心疼,可因为公主正在气头上,萧睿又不敢表现出心疼。 坐实了王敬是去找满堂娇,司姚更加气愤不已:“你果然是去找她了!” 王敬还是没有理会司姚,他拄着拐杖,慢慢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司姚哪肯轻易罢休?她追着王敬,不停地在他耳边吼问:“你凭什么一直不理我?你已经选择了与她和离,你已经娶我进门,你还有什么资格不理我?你病得连迎亲都不能,倒是能去找她!这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你……你太过分了!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待!” 王敬始终无视司姚的存在,他已经走到自己的书房门口,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推门,刚刚进去,就砰的一下,将司姚关在门外。 司姚恨得咬牙切齿,望着紧闭的房门,恨恨而道:“好!既然如此,我明日就进宫向母后告状,赐死满堂娇!我看你还能去找谁!” 门内总算传出了王敬的声音,还是十分平静:“我誓与阿娇同生死,你随意。” 司姚气极了,她踹了几次门,王敬再也没发出声响。 司姚又转回院中,将堆放的礼盒推倒,撒了一地,犹不够解气,又冲进各个房间,从东到西,将各处摆设的古玩玉器——凡视野可及之处,无不摔碎,也不问哪间屋子是谁住、哪个物件归属谁,只恨不得将整个王家全部摔碎! 仆人们都伫立原地,听着一处又一处的碎片声,不知有多少人感到心疼! 萧睿、周云娘在一旁看着,也不敢阻拦,只默默庆幸着亏得提前给玉儿换了住处,距离这里稍远,不然非得被这般闹腾吓哭了不可。 折腾了几乎一夜,接近天亮时,司姚终于觉得累了,在丫鬟们的搀扶中回屋休息。 院中终于消停,满地狼藉,萧睿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哪是娶回来了一个儿媳?根本是娶回来了一个祖宗! 周云娘先安慰了婆母萧睿一阵,劝萧睿去休息,又自带了家中下人去各处清点损失、清理碎片等事。 有个懂事又殷勤的长媳,是萧睿目前在家中唯一聊以慰藉的事了。 司姚可能是累得厉害,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高悬正中,她连忙斥责丫鬟们:“怎么不早些叫我?进门第一日就睡到这个时候,成何体统?” 丫鬟们解释道:“因公主昨夜睡得晚,才不敢惊动。” 司姚顿时想起昨晚之事,不免觉得自己冲动太过,她是诚心诚意要来王家做个好儿媳的,只是没想到新婚当日接连受气,她又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以至于笑话越闹越多。 多想无益,司姚匆匆收拾了装束,去前院拜见婆母。 萧睿和周云娘两个正在盘算这个月的收支,忽听到公主来拜见,忙忙地站起,正要出门迎接,却见公主已经走了进来。 “司姚特来给母亲、大嫂请罪,昨晚一时冲动,惊扰得婆母和大嫂都不能安眠,万望恕罪!”司姚微微屈膝行礼,算是赔罪。 但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早已成为一种习惯,这让司姚连赔罪都显出高人一等的模样。 即便如此,身为臣妇,哪敢受公主的礼? 周云娘忙微笑回礼。 萧睿也赶紧扶起司姚,笑道:“公主言重了,小儿无状,让公主受了委屈,还请公主宽恕。” “身为人妻,岂能责怪夫君?”司姚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每当脑海中浮现出王敬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还是不能不生气。 但她喜欢王敬,就只能把仇恨全都算在满堂娇头上,于是问及昨日之事:“只是儿媳有一事不明,那满堂娇早已离开,因何昨日会从咱们家嫁出去呢?” 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萧睿也不好隐瞒,不得不如实告知,只是不敢提死去的丫鬟双双:“她……她原是因思念女儿来的,后来又央求我将她收为义女、替她去陈家做媒,我可怜她父母双亡,才答应了她,没想到她如此不知好歹……幸得……幸得公主大人有大量,不与她一般见识,但愿她能铭记公主恩泽,从此改过!” 听了这几句话,司姚心里一阵犯嘀咕,她几时说过不与满堂娇计较此事了?可是婆母已经这样当面赞美,她若是不放过满堂娇,反倒有些说不过去了。 从婆母处回来之后,司姚更加犹豫,想起昨日陈济和满堂娇嚣张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条「以下犯上」的罪名,就得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再加上「污蔑公主」,足可以判个死罪了! 可是王敬说,要与满堂娇同生死,萧睿又给戴了顶高帽子,她作为王家新妇,不能不顾及夫君和婆母。 丫鬟如春看出来司姚的纠结,劝谏道:“公主,依奴婢之见,公主就不要入宫告状了吧?” 司姚愣了一下。 如春轻声提醒:“太后自然是最疼公主的,可是官家……这会儿说不得正为张才人之事生公主的气呢!” 张才人就是小宛。 在司姚接到赐婚圣旨之后、嫁入王家之前,皇帝司昱曾两次派人到公主府去问及进献丫鬟之事。 司姚生怕偷梁换柱之举会惹怒皇帝,万一黄了自己的婚事,所以一再找借口拖延,先是说送人入宫需待好日子,后又说没名没分的送入宫怕惹人闲话。 司昱倒是十分有耐心,先使人向司姚问了丫鬟姓名,再传旨赐予名分,最后再待好日子选入宫。 司姚料想一面之缘,司昱未必记得当日丫鬟姓名,就在宫人询问姓名时,在纸上写下了「张小宛」三个字,果然次日公主府就接到了一道圣谕「册封张小宛为才人」。 最临近的好日子,当然就是司姚出嫁之日。 因此,司姚在嫁出公主府的同时,也安排了人送小宛入宫,并让采苓、采薇姐妹两个作为陪侍之人随小宛一起入宫,是指望着采苓善于随机应变,万一触怒天威,采苓或许有办法护小宛周全。 当下,司姚听了如春的提醒,忙问:“宫中可有什么坏消息?” 如春道:“采苓姑娘传口信说,官家见到张才人,果然龙颜大怒,不过未曾废黜,只是冰在了那儿,宠幸的机会是肯定没了,但也性命无虞。” 司姚点点头,觉得这已经算是万幸,她也不敢去宫中添乱了,最好这段时间都不要出现在皇帝面前,以免惹祸上身。 可是,满堂娇离开王家后又返回王家、怂恿婆母去陈家做媒,分明就是故意要司姚出丑!司姚心中这口恶气又怎么咽的下? 而且,若是王敬以后频频去找满堂娇,未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司姚越想越苦恼! 埋头苦思了许久,司姚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她定了定神,握紧拳头,吩咐丫鬟如春:“去陈家,赐给陈济和满堂娇两杯酒,就当是我送他们的新婚贺礼了!而且,一定要陈熙亲眼盯着他俩喝下去!” 第19章 装死有点难 在陈府,桃叶睡得正香,她因夜里见了王敬后失眠,几乎睁眼了一夜,天亮后反而困得要命,且这张床软绵绵的太舒服,使她睡得天昏地暗。 陈济是第一次跟桃叶在同一个房间过夜,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如此难以叫醒! 他已经到床边叫了桃叶无数次、推了她无数次,他甚至于拿湿毛巾给她擦脸,无奈桃叶还是保持着熟睡的微笑,这简直要把陈济气个半死! 最后,陈济只好掀了桃叶的被子,桃叶还是纹丝不动。 陈济干脆脱了鞋子,翻身压在桃叶的身上。 桃叶终于睁开眼睛,惊叫一声,将陈济推到一旁:“你……你干嘛?” 陈济冷笑一声:“你要是再不坐起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什么意思?”桃叶一脸懵逼。 陈济随手拿来一面镜子,伸到桃叶面前。 桃叶又一次惊叫起来,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乱蓬蓬的像个疯子,脸上还被口水遗留了好大一块白色印记! “睡成这样,你丢不丢人呐!”陈济一脸的不屑,将镜子丢到了桃叶身上。 桃叶弱弱地捡起镜子,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发现眼角居然还有眼屎,尴尬地抬头冲陈济微微一笑。 “笑屁啊!”陈济瞪着桃叶,指着地上的铺盖:“老子是生平第一次打地铺,又冷又硬,根本就没法谁!你倒是好意思一觉睡到现在!再睡一会儿,天都黑了!” 桃叶嘟着嘴,小声嘀咕:“火气那么大干嘛啊?大不了今晚我睡地上……” “你以为,你今晚还有机会睡在这间屋里?”陈济似笑非笑,目光中充满神秘。 桃叶听得闷闷的,心想,难道陈济今晚还会把她撵出去不成? 陈济知道,桃叶那个脑瓜子是理解不了什么暗示的,只能明明白白地告知:“你等着看,公主要整咱俩的法子,很快就会来!” 桃叶半信半疑:“你就能料得那么准?” 陈济淡淡一笑:“要是连这点小事都算不准,我岂不白与她做了六年夫妻?” 理论上来讲,桃叶这个时候应该更关心一下自己下一步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不知为何,她就是特别想八卦:“六年夫妻,那么你跟她……睡过吗?” 话音落,桃叶似乎觉得上空有乌鸦飞过,还叫了声「哇——哇——」 陈济眼睛瞪得圆圆的,龇着牙,好似哭笑不得:“小丫头,有时候,我真的特别想掐死你!” 桃叶还没想明白陈济为什么这样说,外面传来了陈济之兄陈熙的声音:“二弟、弟妹可在屋里吗?” 陈济拿了把梳子给桃叶,以眼神示意桃叶赶紧梳头,又隔着门问:“大哥有事吗?” 外面陈熙道:“公主赐你们美酒两杯,以为新婚贺礼。” 陈济笑着看了一眼桃叶,那眼神似乎在说:「看吧!又被我猜中了!」 陈济就打开了门,对陈熙说:“多谢大哥!我和娇娇,回头一定亲自登门向公主谢恩!” 桃叶此时已经梳理好了头发,但还来不及盘发髻,她从前当然不会盘发髻,来到古代后才跟着小宛学的,学得不精,以至于每次梳头都需要很久。 为表礼貌,桃叶也来到门前,她见陈熙笑眯眯的,就如从前见过的那个亘古不变的表情一样。 陈熙身后有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两杯酒。 桃叶一眼认出,端酒的丫鬟是她在公主府见过的如春。 陈熙继续笑着说:“二弟、弟妹,公主口谕,必得我亲眼看着二位饮下这杯美酒才成。二位就请吧,莫要辜负了公主的一番美意!” 桃叶听了,心里毛毛的,这不明摆着这两杯酒有问题吗? 她默默骂着:「这个该死的公主,连进宫告状都给省了,直接弄来两杯毒酒,就想叫我们乖乖送死?」 陈熙见二人都没有来拿酒杯,又笑问:“二弟、弟妹,这酒迟早都是要喝的!要不……你们商量一下,看哪位先请?” 桃叶心想:「我若就是不喝,难道你们还能强灌不成?」 陈济端起酒杯,目光扫过端酒的如春:“如春姑娘,万一陈某没有机会登门向公主谢恩,还烦请姑娘代为致意!” 如春愣了一下。 桃叶听了陈济的话,忽然感到很害怕,刚叫了一声:“陈济,别……” 陈济的一杯酒,已经一饮而尽。他面露畅快之意,不住称赞:“好酒,果然是好酒!” 桃叶看着陈济,她的心突然凉凉。 如春已经把托盘伸向桃叶。 陈济却突然拿起另一杯酒,也一饮而尽:“我家娘子不善饮酒,我替她喝,也一样不辜负公主美意。” 这一刻,桃叶不知心里有多么感动,她心疼着、害怕着…… 陈熙见两个酒杯已经空了,便向如春道:“美酒已经领受,姑娘可以回去复命了。” “大司马、二公子,告退!”如春行礼而去。 桃叶望着如春离去,又回头看陈济,只见陈济捂着腹部,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头的汗。 “你……你怎么了?”桃叶惊慌地扶住陈济。 陈济像是腹痛得厉害,却强撑着,抬头问陈熙:“大哥,我……我若死了,可否请你替我照顾娇娇?” 陈熙恍若无事人一般,略略点头:“你是我的亲弟弟,若遭遇不幸,我自该照顾弟妹。” “那便好……今日之事若上了公堂,兄长……兄长可要如实作证!”陈济依然捂着肚子,疼得越发说不出话,他俯着身子,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 桃叶吓得浑身打颤,梨花带雨一般哭了起来:“陈济……不要……你可不要死啊!” 陈熙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二弟放心!倘若有那么一天,我会请仵作来验尸。咱们一切都按规矩来,丁是丁卯是卯!” 桃叶听得满腔怒火,忍不住朝陈熙咆哮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陈济大约疼得太厉害,整个脸憋得涨红甚至发紫,他扶着桃叶,示意桃叶带他进屋。 桃叶涕泪满面,勉强抑制住自己,扶陈济进屋。 陈熙见状,便吩咐两个自己信得过的守卫:“留在这里,若他当真咽了气,即刻来向我报告。” 两个守卫领命,就分别在陈济房屋两端不远处站岗。陈熙自回房去。 陈济进屋后,又勉强说出两个字:“关门……” 桃叶将门关好,又来扶陈济,哭得整个身体都一颤一颤。 陈济稍稍露出一点微笑:“丫头……你当真为我这么难过?” “都这样了,你还问这些废话做什么?”桃叶哭得很痛,她从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从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过。 “早知如此……昨晚我们又何必分床睡?” 桃叶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她泪眼模糊地抬头,望着满头大汗的陈济。 陈济有些陶醉之态,慢慢凑近桃叶唇边。 桃叶心里有点抵触,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她觉得她不该拒绝,只好暂且闭上眼睛。 她接受了陈济的深情一吻,那是她的初吻。 陈济越吻越卖力,但他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他终于有点撑不住了,突然离开了桃叶,匆匆忙忙往屋子那边找了一个木桶。 桃叶一脸懵逼。 陈济摆手:“转过去,别看我!” 桃叶忙转身,背对陈济。下一秒,她听到了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又闻到一股臭气熏天的味道。 她意识到,陈济拉肚子了。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所谓的「毒酒」,里面不过是加了泻药而已! 这时桃叶很生气,她气陈济骗了她,让她白白流了那么多眼泪,还骗走了她的初吻,她不由自主地扭头向陈济发火:“你——” “转回去!”陈济又一次提醒她。 过了好大一会儿,陈济终于站起,屋子里已经臭得让人无法容忍。 桃叶捏着鼻子,气愤地质问:“你干嘛不去茅房?你要熏死我啊?” “嘘——”陈济示意桃叶小声,他走到桃叶身边:“你就忍一忍,陪我演一出戏。” “演什么戏?”桃叶更懵了。 陈济将桃叶拉到离木桶尽可能远的地方,然后伏在桃叶耳边说:“边关有许多旧部,忠于我父亲、支持我。我活着,对于我哥手中的兵权始终是个威胁,他为了把我拴在建康,才替我向公主求亲。公主与我和离,他又求官家允许他收留我,还是为了拴住我……我只有死了,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而你也能有借口再次回到王家,明白吗?” 桃叶恍然大悟,但又有许多担忧,以同样小的声音问:“可公主明知自己下得是泻药,不是毒药。你哥又说找仵作验尸,你怎么好诈死呢?” “正因为此事有他们两个人经手,咱们才好作假……”陈济坏笑着,朝桃叶抛了个媚眼。 桃叶似乎明白了:“狗咬狗?” “聪明!” 桃叶似乎又有点糊涂:“可是,公主和你哥不是一伙的吗?”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伙,他们只是在相互利用!这几年,他俩联手对付我不知多少次了,我躲过了许多次,最后却还是栽了一次!若能趁此机会叫他们反目,也是极好的……”陈济还要往下说,忽又感到一阵腹痛,忙再次跑向木桶。 桃叶赶紧捂鼻子。 过了一会儿,陈济又回到桃叶身边,细讲自己的计划:“马达今早已经出去部署,今夜子时,他会带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男尸到墙外。我们的屋子离府东墙最近,到时候,你在房中最西面放一把火,待火烧旺、无人敢靠近时,我偷偷翻墙出去,同时马达将尸首驮进来。你一定要把男尸烧焦、烧得完全认不出……我哥一定会来救火,你得救之后,就一口咬定火是公主派人放的,是为了毁尸灭迹、让仵作无法验毒,明白吗?” 桃叶认真地点点头。 陈济又说:“我逃出去之后,先在鬼山等你,你静观他俩如何狗咬狗,然后再寻个合适的机会来见我,我们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桃叶又认真地点点头。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陈济似乎有点担忧桃叶依计划进行的能力。 桃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成这件事,我就算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你是不是应该吃几顿我给的饭啊?” 陈济听罢,无奈一笑,又忙忙奔向木桶。 第20章 二傻子纵火 入夜,陈府越来越安静。 陈济院中的两个守卫受陈熙之命,不敢擅离,但夜太冷,他们为了暖和一点,就在院中走了一圈又一圈,权当巡逻。 直到走得累了,两人坐在小院的门槛上歇息,闲话几句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子时,果然夜深人静。 东墙内燃起火光,烧了有一刻功夫,被那两个守卫察觉了。 他们猛然警醒,在空荡的院中大喊:“着火了!大家快醒醒,救火啊!” 很快,远近各个房中的灯都被点亮了,许多下人只是简单的披上外衣,就忙忙地打水来救火。 陈熙早就睡了,听见外面有人喊失火,猛然从梦中醒来,立刻起来看,只见陈济房屋的门窗皆已被火挡住,难以进入,大火中隐约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 陈熙看着来来往往救火的下人,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下人回答:“启禀大人,正是半夜,大家睡得熟,发现得有些晚,如今已经没有通道能进去了。只有先灭了火,才能救人!” 陈熙望着越烧越旺的火,眼神中闪出些许忧虑,无论因何起火,只要这二人死在陈府,他作为陈府的主人,无论如何都跟这两条人命脱不了关系。 他又朝灭火的下人们大喊:“谁能进去先把人背出来?我赏银百两!” 有几个下人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陈济房门的门窗几乎已被烧化了,所有人还是都一致地选择了继续打水扑灭火苗。 火已然成势,泼上去了水也只是杯水车薪,整个房子已经完全陷在烈火之中。 房内,只有桃叶一人。 陈济原计划是在点火后再趁乱逃,但后来发现陈熙派来的那两个守卫都在院中睡着了,便在点火之前翻越了东墙,马达也趁此机会将一具男尸拖进陈济房中,然后主仆两个一起离开了。 桃叶便按照陈济的主意,将男尸推到房内最西边,并在此处点火。 点火之后,桃叶才发现,自己太无知了。 小火起初烧得很慢,桃叶还生怕下人们发现得太快、灭火太快,万一在男尸被烧坏之前已经扑灭了火,陈济诈死的事就露馅了。 但实际上,深夜睡熟的人苏醒速度远比桃叶想象中慢得多,而被火烧到的范围渐渐变大后,燃烧的速度也变得更快。 而且,当小火成为大火的时候,她即便与火源保持距离,肌肤还是有明显的灼热感,连空气都是炽热的。 她开始感到害怕,想要从东面的窗户逃脱,这时候她才发现,东面没有被火烧到的窗户也早已热得烫手,她连摸都不敢摸,更不知该怎么翻出去。 她于是不停地喊「救命」,可是外面的下人似乎只是在灭火,没有人进来救她! 当整个房子都沦陷在火光中时,她彻底没有希望从大火中逃出去了! 她想到了死,从来到古代开始,她不止一次想到过自己可能会死,但是……即便是死,烧死的滋味未免也太难受了!她宁可是被一剑杀死、跳河淹死、喝毒酒而死…… 她很害怕!她真的怕极了! 这绝对是生平对死亡、对痛最恐惧的一次,她开始感到头晕,她知道这是因为屋里的氧气已经快被燃尽、二氧化碳越来越多,在被烧死之前,她可能会先窒息而死。 她觉得自己太傻了!世上会有人因纵火掩护别人出逃、而让自己死于大火之中吗?她为什么没有提前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也许是因为思考太耗费体力,想着想着,她已经不能自控地倒在地上,面对熊熊大火,她感到无限的绝望。 “阿娇!” 桃叶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她自觉飘飘悠悠的,好像是听见了王敬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她看到王敬冲进这间火屋,幻觉中的王敬竟然可以正常走、甚至可以跑,然后,她的大脑终于断片了。 陈家与王家原本相隔不远,夜里的火很起眼,失眠的王敬早就看到了,他琢磨那方向像是陈府,就立刻骑了一匹快马来到陈家,果然见火光冲天、陈家下人都在泼水救火。 王敬进入院中,看到着火的正是他最关心的这一处,急冲冲地抓住陈熙问:“屋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陈熙仍在焦虑之中,如实答道:“不知道二弟在不在屋里,只听见满姑娘刚刚喊过救命。” 不及多想,王敬扔了手中拐杖,抢过一个下人手中的水桶,将整桶水浇到自己身上,立刻跑进烈火之中。 房梁上的木头、瓦片都在哗啦啦地往下掉,王敬在房中看到了并没有被火烧到、但是已经昏倒的满堂娇——其实是桃叶。 他抱起桃叶,弯着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从房顶掉下的砖瓦等物,一路冲出了大火。 陈熙见王敬成功救人出来,一阵欣喜,忙上前道谢:“王公子,多谢你救了我弟妹!” 王敬没有理会陈熙,慢慢走向自己的拐杖。 陈熙知道王敬一向目中无人,并不在意,只管再次发话:“王公子,她如今是我陈家的人,你不能带走她!而且……即便你带她回去,恐怕你家那位也不会允许你好好为她治伤啊!” 王敬停住了脚步。 陈熙走到王敬身边,又说:“你放心,我一定请人为她精心医治,医好之后,也绝不会为难她!” 王敬默默将桃叶放在靠墙的石墩子上,然后捡起拐杖,离开了陈府。 后来,陈府的下人终于把火扑灭了,但其实不算扑灭的,而是陈济屋子内外的可燃之物几乎都燃尽了,只剩下一个房子的轮廓。 下人们从里面抬出一具烧焦了的男尸,并向陈熙回复:“二公子原来一直在屋里呢,只是没能得救,已经被烧焦了。” 陈熙点点头,暗自庆幸,幸而满堂娇被王敬救了出来,让他还有一个人证。 桃叶再次醒来,从窗户中照进来的阳光已十分刺眼,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疼,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身边有几个丫鬟,像是之前见过的陈熙之婢。 丫鬟们见桃叶醒来,忙出去喊:“大人,满姑娘醒了!” 陈熙听见,便进来看桃叶,但并不近身,只隔着屏风,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弟妹可有大碍?” “我没事。”桃叶脑袋懵懵的,她能回忆起最后发生的事,就是火势愈演愈烈,她感到呼吸困难,然后失去了知觉。 至于结末是怎样脱离火海的,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陈熙脸上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既然弟妹并无大碍,那就劳烦弟妹一同操办二弟的后事吧!” “后……后事?”桃叶楞了一下,恍然想起陈济……对,这个时候的陈济,在世人眼中应该已经死了! 这一刻,陈熙似乎心生疑虑:“难道弟妹不知道二弟已经身故?” 桃叶定了定神,脑袋完全清醒过来,记起了昨日的所有事,以及陈济交待过的话,忙矢口否认:“不!我当然知道!他在起火之前已然咽气了!” “哦?二弟果然是在大火之前就已经身亡了?”陈熙记得昨夜救火时,从未听到过陈济的呼救声,倒也不由得不信。 桃叶用很肯定的语气作答:“当然!他喝了公主所赐的酒,便腹痛不止,以至满身大汗、脸色发紫,呻吟半日,深夜终于毙命。” “哦……是这样……”陈熙慢慢捋着胡须。 隔着屏风,桃叶也察觉得出,陈熙是想置身事外呢! 桃叶记得她与陈济相别之前约定的计划,便只管对陈熙说:“夜半毫无缘由的突然起火,多半是人为。纵火之人,必是下毒之人!” 陈熙问:“你有何证据?” “纵火无非是为了毁尸灭迹、让仵作无法验毒,还需要什么证据?”桃叶故意表现出一副情绪激动的样子。 陈熙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弟妹,你说的那是动机,那不叫证据。” 桃叶想了想,只能咬紧另一件事:“那么赐毒酒,总是大哥亲眼所见的事实吧?” “他喝了那酒之后,再没有吃喝过别的东西?”陈熙似乎还有疑虑。 桃叶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自喝了公主所赐的酒,我与陈济都不曾迈出房门一步,也没有人来给我们送东西,何来吃喝?大哥的心腹不都在外头看着的吗?” 陈熙点点头:“人死不能复生,弟妹请节哀。死者需早日入土为安,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后事吧!” 桃叶暗思,倘若陈熙不肯为陈济出头,以她现在的身份,哪有机会控诉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么设法再次回到王家?又如何能再见到那个可怜的小女娃玉儿?又怎么对得起「娘」这个称呼? 没工夫多想,桃叶翻身下床,推开屏风,跪在地上:“大哥!妾身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请恕我出言无状!陈济可是您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大哥明知他死于非命却坐视不理,难道草草下葬就算完结了吗?” 陈熙望着桃叶,轻轻一声叹息,一时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纵然公主金尊玉贵,但陈济也是名门之后!大哥身为武官之首,若连唯一的亲弟丧命抱屈之事都视若无睹,不知世人是该以为大哥无情无义?还是以为我陈氏一门软弱可欺?求大哥带我进宫告御状,否则妾身宁可一头撞死在这儿,大哥就将我二人的丧事一起办了吧!”桃叶言罢,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第21章 告御状的乌龙 陈熙实在没有必要得罪王家,他也更不想得罪公主,但作为陈济的兄长,他似乎不能不为亲弟弟的死主持公道,尤其是在桃叶坚持为陈济伸冤的情况下。 从公主赐酒开始,陈熙就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不掺和这事都不行!他只怕「陈府大火」这则新闻也会像公主大婚当日所闹的笑话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京师,到时候,陈济的死因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探讨的重要话题。 为了证明兄弟情义的存在,陈熙只好带着桃叶一起入宫,求见皇帝司昱。 在内侍的带领下,陈熙和桃叶到含章殿面圣,按君臣之礼参拜。桃叶看到司昱的第一眼,就觉察出司昱脸色阴沉,像是刚在哪里生过气。 司昱听得见陈熙的参拜之声,虽叫了平身,却心不在焉,也不曾抬头:“爱卿何事求见?” 陈熙也看得出司昱心情不好,哪敢随意开口状告公主,他巴不得将告御状的事全都推给桃叶,因此答道:“官家恕罪,只因臣之二弟昨夜身故,臣之弟媳疑心是遭人暗害,再三央求臣带她面圣,臣不得不代为引见。” “陈济死了?”司昱吃惊了一下,这才抬头,看到陈熙身后有个女子。 不过,司昱很快又低下了头:“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即便是遭人暗害,又何须告到朕这里?若满朝官眷都仗着家中有人为官便来告御状,朕还做什么皇帝?不如改做廷尉得了!” 陈熙忙再次跪下请罪:“臣有罪!请官家降罪!” 桃叶记得,司昱上次见到陈济应该还是废除陈济驸马身份的那天,当然不会对陈济有什么好印象,也就不会看得上陈济新娶的妻子。 不过,桃叶随即想出了扭转皇帝印象的办法,她再次向司昱行礼,高声自报家门:“民妇满氏,恳请官家赐罪!” 果然,这个自报家门,成功的引起了司昱的注意力,他望着桃叶,好不可笑:“真有意思,在这大殿内,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女人自称「民妇」!” 桃叶双膝着地,娓娓道来:“陈济虽是大司马之亲弟,但官家早已明令将其削去官籍、贬为庶人,民妇嫁鸡随鸡,即便原籍在官宦之家,也应以庶人自居。” 这番话更加引起了司昱的兴趣,他盯着桃叶,惊诧地问:“陈济以罪人之身,竟能娶得官宦之女?” 桃叶早就猜到,皇帝深居宫中,应该很难听到外头近日的新闻,自然不知道陈济又娶之事,也就不可能知道陈济的新妻是谁,心中便更多了几分胜算:“官家莫怪,民妇原是新任驸马王敬之发妻,名唤满堂娇。” “你是王敬的发妻?”司昱更加好奇,他显然是对此事感到不可思议:“这岂不成了两对夫妻相互交换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桃叶再次叩首,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官家恕罪!民妇也不想如此……被迫离开亲生骨肉,民妇心如刀绞,只是偶想去探望一下女儿罢了,哪想到王家因为怕民妇往后纠缠,竟撮合了这段姻缘……” 说到此处,桃叶故作拭泪之态。 司昱虽身为帝王,却是个容易怜香惜玉的人,听了这些话,心中已然将眼前这个女子与陈济分别看待,不由自主就想知道的更多:“继续说下去,朕听着呢!” 桃叶见司昱如此,心中十分得意,但脸上还是那副可怜相:“民妇父母早亡,在王家八年听命于公婆已然习惯,便由婆母做主嫁到陈家。民妇此前从未见过陈济,但事已至此,也愿认命!不想新婚才一日,公主赐酒,陈济饮下不久便腹痛不止,几个时辰后就咽了气,民妇意欲告知兄长、请仵作验尸为证,偏偏民妇的屋子就在这时候起了火,民妇险些丧命火中!可怜陈济尸身已烧焦,无法请仵作验毒,民妇失了证据,不知该如何诉状!” 说罢,桃叶又啼哭不止。 司昱听得热血沸腾:“当真如此?公主赐酒,才使陈济毙命?” “民妇不敢扯谎,公主的贴身侍女亲自送酒,亲眼看着陈济饮下,大司马也在旁边看着呢!”桃叶说着,目光瞟向陈熙。 在陈府时,看见这件事的下人也多,陈熙只能如实作答:“禀官家,昨日午后,公主确实派来侍女赐酒,臣虽亲见二弟饮酒,但却并未目睹二弟咽气,如今既无法验尸,臣不敢妄言二弟的死因。” 司昱点点头,吩咐左右:“传司姚公主入宫。” 在陈熙和桃叶静静等待的时间中,司昱照旧看着奏折。 桃叶心里默默盘算:「一会儿司姚公主被质问毒酒之事,一定会辩解酒中只是泻药而已。官家多半会盘问当日细节,我就寻个机会,假装偶然提到陈熙在公主赐酒之前曾派人送来午膳。到时候,公主定会推说陈熙送的午膳有问题、陈熙当然会以为是公主赐酒有问题,我就能静观狗咬狗的好戏了!」 桃叶沉浸在「狗咬狗」好戏的幻想中,正出神时,忽听到外面传报:“太后驾到!” 这一刻,桃叶觉得不妙。 她起初争取机会面圣,是因为她知道皇帝司昱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偏心、不徇私,甚至曾在司姚面前替满堂娇抱屈,所以她才认为自己有胜诉的可能。 可太后那个老太婆一掺和进来,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可是个一味只知道袒护女儿的糊涂虫! 来不及想太多,皇帝司昱已经站起走出门迎接太后,陈熙、桃叶也都端正跪好,然后便看到孟太后在司姚的搀扶中走进了含章殿。 桃叶看见司姚,屈指一算,从司昱派人宣召司姚,到现在并没有多少时间,根本不够内官从宫廷到王家往返一趟。那么也就意味着,司姚早已入宫,不知道在来这里之前跟太后倾吐了多少苦水呢! 司昱看起来很孝顺,他将太后扶坐后,自己就站在了一旁。 没有太后的命令,满屋跪着的人也都不敢站起。 孟太后坐下后,盯着桃叶,那眼神很不友善:“你就是满堂娇?” 桃叶只好应声:“是。” 太后即刻传令:“来人!将她拖出去,杖刑二十!” 桃叶吓了一跳,这太后也未免过于蛮不讲理了,哪能进门什么都不问,直接开打?这不算滥用权利吗? 幸而司昱阻止了:“且慢!” 司昱转向孟太后,做了个拱手礼:“母后,满堂娇因何要受杖刑,总该给个理由吧?” 太后脸上的每一寸肥肉,都彰显出豪横:“哼!满京城都知道她是个刁民,唯有我儿还当她是个可怜人!” 司昱也继续着自己的固执:“那就烦请母后说一说,这「刁民」是怎么个「刁」法?” 太后当真就有条不紊地数落起罪状来:“其一,满堂娇于公主大喜之日,当街污蔑公主和驸马名声,引得官民嘲笑;其二,昨夜陈家大火,多亏公主派人前去救火,满堂娇才得以活命,满氏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冤枉公主赐酒有毒;其三,小小贱民命案,也胆敢告御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桃叶听见,真想甩她们母女一万个白眼!公主怎么可能派人去救火,她才巴不得满堂娇死翘翘,即便派人也肯定是作秀! 司昱听完太后的话,便问桃叶:“太后所言,你认可吗?” 桃叶当下没有更好的策略,只能继续示弱,她脸上涌现万分冤屈、千分胆怯,唯唯诺诺地作答:“太后……太后教训的是……” 这样,司昱果然又站在了满堂娇的立场:“是啊,母后说是,谁又敢说不是呢!” 太后顿时震怒,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桃叶:“放肆!你个狐狸精,在哀家面前玩什么花样!” 没等桃叶反应,司昱已经接住了话:“朕倒想问问,公主赐酒,到底有无此事?” 司姚噘着嘴,勉强承认:“是赐了酒,但酒里只是下了一点泻药而已……” “此事的来龙去脉,朕已大抵明白。”司昱无奈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太后身旁:“皇妹抢人夫婿在先,本就是强买强卖之举,即便人家有意破坏婚礼,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如何就算「刁民」?皇妹赐酒属实,陈济饮酒属实,如今陈济已死、尸首已毁,朕与母后又都不曾亲眼目睹死亡经过,母后怎么就敢拿得准酒中无毒呢?” 太后气呼呼地瞪着司昱,好似质问、又像斥责:“照你这么说,满堂娇是唯一目睹陈济死亡经过的人,难不成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司昱冷冷一笑:“她当然算一个人证,即便所言不完全属实,至少皇妹也有下毒嫌疑!当朝公主有嫌疑,哪个府衙敢审理?满堂娇只能告御状,这一点也不过分!” 争论至此,太后护女心切,便不再顾忌皇帝颜面,直接揭起短来:“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因为你妹妹没能把你看上那个丫鬟送进宫,你却不能名正言顺地给她定罪!如今有人告她的状,正好给了你一个借口!” 司昱听了,哭笑不得:“母后可真能扯,这又与那个丫鬟什么相干?” 太后仍然理直气壮,越发咄咄逼人:“你若不会因此事迁怒无辜,为什么今儿个皇后只是袒护了张才人两句,你就那样狠狠的斥责皇后?还不是因为张才人在你眼中是姚儿送进宫的赝品?” 桃叶听得一头雾水。 司昱听到太后在臣子、宫人们面前这样说,实在颜面扫地,再不愿与太后继续争执下去,便撂下一句:“罢了罢了!只要是与你宝贝女儿搭边的事,朕都管不得了!朕也不管这档子事了!” 言罢,司昱气冲冲地出门去。 桃叶更加懵逼,这个含章殿本就属于司昱,他却拂袖离开,这算唱哪一出? 太后走到陈熙身边,似笑非笑地问:“大司马还有事吗?” “没……没有,臣告退!”陈熙赶紧向桃叶使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出含章殿。 跨出殿门,桃叶总觉得不对劲,心中思忖,公主既然得罪了皇帝,近期应该是不敢轻易进宫的,哪会这么巧正好与自己同时入宫? 再往下想,桃叶似乎明白了,她猛然把目光对准身旁同行的陈熙:“是你?在你带我进宫的时候,你就立刻派人告知了司姚公主对不对?” 陈熙淡淡一笑,并不看桃叶:“弟妹,宫中多耳目,话可不能乱说。” 桃叶往回看了一眼,只见太后扶着司姚的手、后边跟着一群宫人,也刚刚走出含章殿。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主意,立即掉头跑向孟太后,于道路旁跪下,大喊:“民妇恳请单独求见太后!” 第22章 人生如戏靠演技 太后看到桃叶这般行径,十分不屑:“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哀家屏退左右、单独召见?” 桃叶壮着胆子,只管尽力一试:“民妇求见太后,为的不是自己,而是感激太后方才的不罚之恩、感激公主昨夜大火的救命之恩,愿将陈济命案实情全盘托出!民妇先前诬告公主,都是身不由己……” 太后听到这几句,觉得听一听也或许有些益处,遂叮嘱司姚:“你先回家去,若有事,哀家再使人传话。” 司姚似乎不太放心,又撒娇:“母后……” 太后拍了拍司姚的手,笑得十分温柔:“怕什么?母亲可不是个软耳根!” 司姚这才拜别太后,离宫去了。 随后,太后带着桃叶回到自己寝宫,让心腹宫人守门,才单独问话:“说说你的「身不由己」吧!” 桃叶不再像在含章殿时那般装柔弱,反而流露出一股坚强:“陈济昨日除了喝下公主所赐的酒,还吃了大司马派人送来的饭菜。入夜后他口吐白沫、不久咽气,民妇其实并不能确定是酒有毒、还是饭菜有毒。因为疑心大司马,所以民妇并没有在陈济刚刚咽气时放出消息,只想着等天亮后悄悄找仵作来查验,却不想深夜无故起火,将尸首烧毁,连民妇也差点丧命!” 太后听了,十分好奇:“既然你不能确定中毒的缘由,为何要在皇儿面前说是公主下毒呢?” 桃叶突然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太后恕罪,民妇确有私心,民妇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报复公主!” 太后蔑视着桃叶,目光变得十分阴冷:“你好大胆子,居然敢跟哀家说报复公主?” 桃叶望着太后,喃喃而道:“民妇记恨公主,并非因为王敬!民妇在王家八年,夫妻之间早已相互厌弃,民妇在意的,只有唯一的女儿!这份骨肉亲情,太后最能体会!公主已为人妇,太后尚且挂念,民妇的女儿才七岁啊,焉能舍得分离?” 说到此处,桃叶当真有些难过,一时间流下泪来。 太后似乎有些被打动了:“你记恨公主,当真只是因为不舍得离开女儿?” 桃叶含泪答道:“太后明鉴,民妇无子,在婆家岂能不看旁人眼色?若不是为了女儿,民妇早已忍不下这份气,也早不愿留在王家了!” 太后点点头,算是相信了,但她还是不能容忍:“即便你因公主承受了母女分离之苦,也不能成为污蔑公主的借口!那可是杀人的罪名!” “民妇固然不该如此,可民妇是由大司马带进宫的,哪敢当面质疑大司马?更何况,大司马收留陈济后,日日都派人送膳食,有的是机会加害,却偏偏选在公主赐酒之日,又是何居心?难道不是要故意混淆视听吗?” 经桃叶这么一说,太后难免怀疑起陈熙屡次帮助司姚的动机。可陈熙是武官之首,即便太后也不好轻易问罪。 桃叶继续说:“若说昨夜的大火是个意外,民妇实在难以置信;但若是有人故意放火,那陈济身边服侍的,可都是大司马的人,谁又比他们更有机会?” 太后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你跟哀家说这些,应该不是想控告大司马吧?” 桃叶摇了摇头:“太后英明,民妇与王敬夫妻八年,感情尚且如此,又怎么可能会在乎成亲不过一日的陈济?太后洞悉世事,民妇也没有必要假惺惺地关心陈济死因!民妇寻机入宫,不过是为了向太后和官家求一个回到王家、与女儿团聚的机会!” 太后有些小小的吃惊:“你竟然还想回到王家?” 桃叶答道:“是!公主清誉当然不容诋毁,但大司马手握重兵,若被盖上杀人罪,必然引起朝堂一片哗然,官家定不愿如此。若太后允准民妇回到王家,民妇愿对外宣称陈济是死于意外大火,此事便算完结!” 太后立刻反驳:“不行!姚儿已经是二嫁,这门亲事不能再出差错!哀家决不允许你再介入其中,影响姚儿的姻缘!” 桃叶忙辩解:“太后明查!民妇回到王家也是别院另住,不可能影响公主!恰恰相反,若是王驸马唯一的女儿没有母亲照管,公主作为名义上的母亲,才更可能有损清誉!” 太后目光扫过桃叶,这次没有立即反驳。 桃叶又说:“太后在意公主名声,更在乎公主过得安宁。民妇的女儿已经七岁,是个认死扣的丫头,公主若将其收在身边教养,只怕常常惹公主烦恼;公主若不将其养在身边,天长日久,难免有人闲话。唯有民妇这个亲娘守着女儿,公主才好名正言顺的不与女儿同住。” 太后虽听着说得有理,却还是不放心:“你毕竟是王敬的发妻,王家人早已习惯了你原先的身份,你杵在那儿,怎么可能不影响我的姚儿?” “上次民妇大闹公主与王驸马的婚礼,绊王家丢人,只怕王家人早就恨死民妇了,又岂能以从前目光看待?民妇对天发誓,回到王家只为女儿,绝无勾引王驸马之意!愿自毁容颜,以表诚心!”桃叶说罢,拔出头上簪子,在自己脸上用力划过。 原本桃叶是因为在现代时看过一些电视剧,不止一次看到剧中人物以划破脸来表达没有争宠的心思,所以才有样学样。划完才想起,她在这个时代的血是绿色的!岂不吓坏太后? 出乎意料,太后并没有被吓倒,反而郑重其事地看着桃叶,长叹一声:“哀家暂且信你了,不过,此事哀家还是要再考虑一下,你先回陈家,等哀家旨意。” 桃叶谢恩拜别,出门后忙用手摸了一下脸上划伤的地方,一看竟是红色的血! 她这才明白,鬼王为自己重塑的身体,仿照满堂娇的并不只是肌肤表面,而是全部。 桃叶离宫之后,向记忆中来时的路走去,竟然走迷了路,走来走去也没找到陈府在哪,感到十分无语。 她忽然记起,陈济说过,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在鬼山见面,商议下一步计划,如今不就是个合适的机会吗? 于是桃叶向人问路,走到秦淮河,又沿着河边一直走,从喧闹处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终于看到了河对岸的鬼山。 这时,她发现,河边正巧停泊着一个小舟,小舟上还有一个人。她近前一看,如她所料,舟中的人正是马达,他戴着长帽檐的渔翁帽。 马达看到桃叶,示意她登舟,然后一起划向对岸。 在鬼山脚下,桃叶再次见到了陈济,得意洋洋地向陈济讲述相别后发生的事,将自己吹嘘得无比英勇神武! 陈济听了,着实称赞:“想不到,你随机应变的能力还不错,口才也比我想象中强得多!” 桃叶得意忘形,随口便甩出来一句:“当然了!我好歹也是念过本科中文系的!” 话音落地,桃叶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 陈济只是笑笑:“我已经习惯了,你可能动不动就会说出我听不懂的话!不过……我就要走了,恐怕很久都不能再见面了。你若能再回到王家,可要事事小心,千万别露出马脚。” 桃叶听到陈济要走,心中竟有几分不舍:“你……你要去哪?” “永昌郡。” “那是个什么地方?远吗?”桃叶历史学得很烂,对于古代地名更是记得一塌糊涂。 “远,非常远。”陈济望着远方,又看桃叶,似乎也很不舍。 桃叶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去那么远呢?就为了躲开认识你的人?” 天色昏暗,马达抱来一堆柴火,点燃给陈济、桃叶取暖。 陈济就坐在火堆旁,向桃叶讲述:“官家有位异母兄长,名唤司元,在先帝驾崩前,被当今太后扣了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先帝将其贬到永昌。官家即位后,太后又撺掇加封司元为永昌王,表面上看起来是恩泽绵延,实际上是为了将司元永远困在永昌那个不毛之地!” 桃叶听明白了:“所以,你是要去投奔永昌王?” 陈济点点头:“我父亲在时,一直支持永昌王,而并非当今官家。永昌王念旧,定会收留我。” 桃叶烤着火,心里酸溜溜的。 陈济看得出桃叶在伤怀,半似玩笑半似真地说:“你若不舍得我,不如跟我同去!” “啊?”桃叶此前从没有想过要跟陈济一起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概念里,好像她的目标只会是去王家。 当陈济这么问的时候,她在心中先后描摹了随陈济浪迹天涯、重新去王家这两个画面,对比之后,她觉得她似乎还是愿意去王家。 看着桃叶的神色,陈济似乎有点失望了:“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桃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陈济又问了一句:“难道就因为我不愿意吃你给的饭?” 这倒是给了桃叶一个很好的理由:“对啊!你如果是真心要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吃不下去我送的饭?” “所以你就准备送给那王敬吃?” “对啊!”桃叶顺口就答了出来。 答完之后,桃叶好像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陈济笑了笑,笑容中有几分诡异:“你为何一定要给人送饭才行?” 桃叶没敢轻易作答。 陈济又笑了笑:“或者……我应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23章 镜子视频对讲机 桃叶心中一阵紧张,她生怕自己已经被陈济看穿。 陈济依然保持着诡异的微笑:“之前我问你是人是妖,你说你是人。可你跟我们这些人又很不一样,那么我想……你可能不属于我们这里。” 桃叶很惊讶,她觉得陈济实在是太聪明了。她仔细想了想,她好像也没有必要害怕陈济知道自己的来历。 “你那么积极地想给人送饭,又解释不出理由。那我只能理解为……你在执行一个送饭的任务,执行完了,你才能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这次,桃叶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太厉害了!你怎么猜得这么准呢?” 陈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厉害,是你太信任我,在我面前露馅得太多!” 桃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抬头望着漆黑的星空,感受着水边的微风。这个场景,似乎有那么点惬意。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陈济忽然拉住了桃叶的手:“我早就猜到了这些,我一直找借口不吃你给的饭,就是因为我不舍得你离开这里。” 听到这样的话,桃叶说不出心里有多感动。 陈济深情地望着桃叶的眼睛:“我很怕你回到那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那样……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也许是因为没有谈过恋爱,桃叶十分陶醉于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言语。 “现在,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陈济再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我很懒,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我希望稳定的呆在一个地方,哪怕生活不是特别充裕、哪怕会受别人的气……”桃叶表达得很乱,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陈济笑了笑,那笑容像是表示理解:“好吧,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桃叶的心更乱了,她并不想要陈济做出这样一个承诺,让她感到很不安。 陈济收了笑容,不由得长叹一声:“可是,谁知道我们会分开多久呢?你再去王家,也指不定都会发生什么事。你那脑筋,有时候好使,有时候又不好使,万一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不在你身边,该怎么帮你呢?” 桃叶撇撇嘴,她也挺怕陈济离开后,没有人能帮她,她将会变得很孤立。 这大约就是她不想和陈济在一起,却又舍不得他离开的原因吧! 静默了一会儿,陈济突发奇想:“你师父是个神仙,他能不能变出来一种分别后还能相互联络的宝贝?” “分别后还能相互联络的宝贝?”桃叶重复了一遍,一不小心随口甩出一句:“那不就是手机吗?” “手什么?是不是你师父原本就有这样的宝贝?”陈济追问着。 “不是……是我的那个时代有这样的东西,你们古代没有……不过,我师父兴许能弄得到……”桃叶猜测着,描述着。 陈济没有听得很懂,但却急切地催促桃叶:“那你就去跟你师父要一个啊!我需要时时知道你的安危,才能放心!” 桃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这个陌生的古代,除了陈济,她现在还能相信谁呢?她再回到王家那个大家庭,肯定少不了向陈济求助的时候。 于是,桃叶再一次走进鬼屋,见到鬼王,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鬼王嘿嘿一笑,笑声很讥讽:“你外卖没送出去几单,需要用的东西可不少!” 桃叶不好意思地笑笑:“大不了,您再给我的任务量加十单就好了嘛!” 鬼王似乎并不乐意:“你觉得,在古代用手机这种东西,合适吗?” 桃叶伸出两根手指:“加二十单!怎么样?” 鬼王衣袖挥过,桃叶手里突然多了两面镜子,镜面是椭圆形,围圈镶了木质花边,下面还有一根柱形的手柄。 桃叶拿起镜子,看了又看,她在镜子里面看到了自己:“这不就是普通的镜子吗?有什么用?” “拿着两面镜子的两个人,可以听到彼此说话。”鬼王虽然解答了,却是爱答不理的语气。 “对讲机啊!”桃叶又仔细看了看镜子,一脸的兴奋,又问:“有没有备用电池或者充电器?” “太阳能!”鬼王有些不耐烦。 “多谢!”桃叶一溜烟跑出洞穴,跑回陈济身边,将两个镜子给了陈济一个。 陈济拿着镜子,也像桃叶刚拿到手时那样,看了又看。 “你去那边,我们站得远一点,看看能不能听到彼此说话!”桃叶推着陈济,然后自己又往另一个方向跑。 两人站得足够远之后,桃叶便拿起镜子,问:“听得到吗?” 镜子中果然传出了陈济的声音:“听得到!” 桃叶开心极了,转动了手中的镜子,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双面镜,关键问题是——在镜子的另一面,她看到了陈济! “是个能开视频的对讲机?镜子可以直接当摄像头?这也太高科技了!”桃叶欣喜地转动着镜子,从上往下仔细欣赏,忽一眼瞥见镜子的把手最下方有一行小字「生产日期:2522年1月」,猛然心头一颤:「它竟然是个比我的时代还晚五百年的产物!」 次日天亮后,桃叶自鬼山回到陈家,刚进门就在院中遇到了陈熙。 陈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亘古不变的笑眯眯眼神:“弟妹一夜未归,莫不是与太后相谈甚欢,留宿宫中?” 桃叶正愁找不到搪塞的理由,既然听到陈熙这么问,她就顺口敷衍:“怎么?难道兄长以为我不配讨太后喜爱?” “不敢!愚兄只是想告诉你,太后刚刚使人传口谕,叫你尽快入宫觐见!”陈熙的笑容,依然十分和蔼。 桃叶脸上,只有大写的两个字——尴尬。 早在太后没有宣召满堂娇入宫之前,司姚公主已经去拜见太后,母女两个单独咕唧了好一阵。 孟太后将满堂娇(其实是桃叶)昨日单独求见的一言一行,毫无遗漏地转述给了司姚。 司姚一听见满堂娇有回王家的心思,岂能容忍? 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个贱人!她回了王家不勾搭王敬才怪!母后千万不要信她,王敬为了从大火中救她,连命都不顾了,还会在意她是否毁容?就算她信守承诺不找王敬,王敬也不可能不找她!” 孟太后摇了摇头,拍了拍司姚的手:“你先消消气!我且问你,若是王敬下次又去陈家找满堂娇,你能如何?” 司姚想当然地说:“我肯定会想尽办法阻拦的呀!” 太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你如果能拦得住他,那满堂娇早就葬身火海了!如今偏偏是陈济没了,满堂娇成了寡妇,王敬再找上门去,毫无阻碍,俩人还不是干柴烈火?陈熙惯于做甩手掌柜,才懒得干涉,难不成到时候你大张旗鼓地去陈家捉奸?” “那……那怎么办啊?”司姚跺着脚,只是生闷气。 太后看起来饶有把握,不紧不慢地替女儿出主意:“依哀家之见,就叫满堂娇回王家去!既然王敬放不下她,让他们在外头私会还不如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呢!一来家丑不可外扬,免得传得满城风雨;二来便于你探听消息,掌控他俩的发展情况,不然在外面万一哪天私奔了你都不知道!” 司姚听着有理,可心里还是别扭:“但是……距离近了,我方便探消息,他俩也更方便见面啊!要是他们只管夜夜私会,我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太后淡淡一笑,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听母后把话说完!你婆婆不是已经认了满堂娇为义女吗?可这事儿外人并不知道!等满堂娇回到王家,你就立刻撺掇你婆婆摆一场宴席,以庆贺「收养义女」之喜,请来的客人越多越好!从此王敬和满堂娇名义上就是兄妹,若是再敢频频私会,你婆婆那张老脸往哪搁?王家上下全族都会以此为耻,容不下她!你觉得,那个时候还用得着你动手吗?” “还是母后思虑周全!”司姚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门外宫人来报:“太后,满堂娇已经带到。” 太后点点头,就叫宣入。 桃叶被宫人带进来,依次向太后、司姚公主行礼。 太后摆出一副体恤大度的姿态:“哀家和公主怜悯你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且又父母双亡,投奔义父义母也是情理之中。哀家已经劝说公主,不计前嫌,收留你这个义妹,你到王家之后,也该谨守本分,守着女儿好生度日,若再生是非,那可就天理不容了!” 这个结果,早在桃叶意料之中,她便假意谢恩:“民妇多谢太后、公主成全,今后一定铭记恩泽,安分守己!” 太后点点头,又说:“哀家听闻你嫁到陈家时,连个陪嫁的贴身侍女都没有,未免太孤苦了!哀家就赐你一个,以后也好帮衬着你一起照顾女儿!” 言罢,太后随即叫出一个人来:“青杏,快来拜见你以后的主子!” 青杏便走到桃叶身边施礼,唤了一声:“满姑娘!” 桃叶看着青杏,心中很是不爽:「好家伙!这就是一个可移动监控摄像头啊?」 但表面上,桃叶还是只能向太后谢恩。 太后又面向司姚:“时候也不早了,哀家该去赴皇后的宴了,你就快带你妹妹回家去吧!” 司姚遂拜别太后,走来拉住桃叶的手:“好妹妹,咱们回去吧!做嫂子的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第24章 驸马擅长砸场子 司姚公主亲自带满堂娇回到王家,这件事可真让王家上下所有人大吃一惊! 随后,司姚便撺掇婆母萧睿举办一个庆贺「收义女」的宴席,并请远近亲友都来赴宴。 既然是公主的主张,萧睿不敢说不行,于是次日,整个司徒府张灯结彩,下人们一拨一拨地往外发送请帖,恨不能让整个建康城的贵族官眷集聚一堂。 到了请帖上定好的日子,司徒府的宾客几乎要把门槛都踏破了,在府内摆宴上百桌,就差没赶上迎娶公主那日的壮观场面了。 按照老规矩,王家的大公子王敦、三公子王敖在东面招待男客,主母萧睿、长媳周云娘、司姚公主在西面招待女客。 桃叶就跟在萧睿身后,像个展览品一样,被那婆媳三人介绍了一遍又一遍,诸如: “这便是老身的女儿,老姐姐们叫她「阿娇」就行了!” “我这个妹妹最是贴心孝顺,母亲喜欢得很,比亲生的儿子还受宠呢!” “阿娇妹妹不幸孀居,我们王家哪能放心?定要将她接回来,好好照料才行!” 桃叶最讨厌这种无聊的宴会,宾客中到处都充斥着虚伪的声音,诸如: “王家人丁兴旺,老夫人膝下就差一个女儿,如今正好圆满,真是可喜可贺!” “阿娇姑娘才貌双全、心思细腻,倒真像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呢!” “老夫人才刚娶进门了公主这般贤惠大度的儿媳妇,又收养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儿,真是好福气!” 萧睿在堂客们的吹捧声中不得不强颜欢笑,而桃叶跟在后面早已疲惫不堪、笑得僵硬。 酒过三巡,萧睿终于带着媳妇女儿坐下,稍作喘息,还没来得及吃喝,抬头只见王敬一手拄拐、一手牵着玉儿的手,正往这边走来。 这边尽是女客,王敬过来当然不太合适。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睿也不太好直接撵儿子离开,见王敬走近,她只好站起,假意客套起来:“敬儿……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过你妹妹!” 说着,萧睿便拉桃叶的手。 桃叶只好站起,双手合在腰间做了个福礼,轻唤一声:“二哥。” 玉儿看见桃叶,无限欣喜,像撒欢一样挣脱开王敬的手,狂奔到桃叶身边大喊:“娘!你可回来了!” 王敬并没有理会桃叶的称呼,而是一把将玉儿扯了回来,走到萧睿身边,向玉儿道:“玉儿,快来见过你外祖母!” 「外祖母」这三个字一蹦出来,玉儿一脸懵逼,在座的人也都全部惊呆了。 周云娘忙站起,打趣似的笑着,以缓和尴尬的气氛:“瞧瞧二弟,生怕这里不够热闹,特来给咱们说笑话来了!” 宾客们都应和着笑笑。 王敬仍然板着一张脸,只看着萧睿一人:“既然阿娇是您的女儿,玉儿是阿娇的女儿,不称呼您「外祖母」,又该称呼您什么呢?” 萧睿感到难堪极了,但为了应付当前这个场面,她还是勉强压制了内心的波澜,假意微笑:“敬儿!玩笑点到为止就行!快回到那边坐着去吧!” “我才没有闲工夫与你们开玩笑!”王敬的脸色冷漠而平静,他环视着萧睿、周云娘、司姚、桃叶等每一个人:“我还想知道,是谁提议摆这么无聊的宴席?有这些多余的钱,怎么不去周济一下穷苦的灾民?” 周云娘离开座位,走到王敬身边,勉强笑着:“二弟,话可不能这么说……母亲收养了妹妹,是个大事,总得让远近亲友知道一下,这就跟家家户户得了儿孙、摆满月宴是一样的……” “有必要吗?”王敬冷冷一笑:“在座的哪一位不知道她原是我王敬的发妻、玉儿的亲娘?” 周云娘不能答,整个院子都鸦雀无声,氛围冷极了。 王敬恣意笑着,语气变得更加讽刺:“夫妻变兄妹,亏你们想得出来!那么请你们告诉我,玉儿从今以后是该称呼阿娇娘亲还是姑母?该称呼我是父亲还是舅父?” 司姚紧握着拳头,她欢欢喜喜地主张了这场宴会,却没想到王敬会来砸场子!此刻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要显摆的继续显、该吹捧的继续吹!”王敬撂下这句话,又拄着拐,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经王敬这么一闹,这场宴会只能不欢而散。 桃叶被安排在后院的东院,与玉儿同住。 后院的东院是属于王敦和周云娘的院子,因公主嫁到王敬所居的中院后,萧睿生怕玉儿的性子惹公主不快,才将玉儿迁移到东院与王敦的一双儿女耿儿、环儿作伴。 此外,主母萧睿与尚未娶亲的小儿子王敖都住在后院的西院。前院是司徒府的办公场所,虽有几间客房,但日常并没人住。前院只有两处重要的地方,一个是主君王逸藏书的书房,一个是孩子们读书的学堂。 桃叶以前在王家不敢乱走,是因为对王家的地理方位不熟,如今已经稍微有所了解,却还是不敢乱走。这是因为,只要她一走出房门,太后所赐的侍女青杏就会寸步不离。 虽然桃叶不敢随意出门,但玉儿可以。 玉儿到各院中溜达了一圈,回房后兴致勃勃地向桃叶讲述:“混账公主在房里哭得昏天黑地,还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头一遭出嫁遇人不淑,二嫁偏偏又遇到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 玉儿学着司姚公主鬼哭狼嚎的语气,然后把自己逗笑得合不拢嘴。 桃叶见玉儿笑得声音太大,忙用食指“嘘”了一下,又指着门外,示意门外有人偷听。 玉儿便走到门口,猛地打开了门,正用耳朵贴门偷听的丫鬟青杏差点摔倒。 青杏看到玉儿,忙又站好:“都这么晚了,二姑娘怎么还不休息?” 玉儿看着青杏,咧嘴笑笑:“青杏姐姐,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青杏愣了一下。 玉儿只管说:“从前有个下人,总是喜欢偷听主人说话,把耳朵贴在门上!有一天主人在屋里练剑,她忙又去偷听,结果主人不知道,一不小心把剑砍在了门上……你猜怎么着?那个下人的耳朵被砍掉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玉儿故意身体摇晃、声音颤抖,描述的语气越来越瘆人。 青杏忙打住:“二姑娘!太……太晚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奴婢……奴婢先下去了!” 青杏匆匆回了一旁的角房里去,玉儿笑嘻嘻地走回桃叶身边。 桃叶在听故事的过程中,都差点笑喷了,她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可以这么厉害! 玉儿得意洋洋地对桃叶说:“我爹说过,遇到对你不友善的人,千万别像娘亲一样忍气吞声,一定要以牙还牙,看谁还敢欺负你!” 桃叶觉得十分有趣,又问:“你爹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和娘现在不能日日在一处,要我好好保护娘,遇到麻烦就赶紧告诉他!”玉儿说着话,打起哈欠来。 桃叶便叫玉儿去睡觉,她也陪着躺在一旁,但她只是在哄睡孩子,毫无困意。 玉儿睡着得挺快,只是睡梦中还哼哼唧唧着:“娘……不要离开我……” 就这么一句梦话,差点把桃叶的眼泪招下来。 这个七岁的小姑娘总是咋咋呼呼,好像很强悍,骨子里却又那样脆弱。 桃叶看着玉儿,想着玉儿睡前转述的王敬说的话,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每一件与王敬有关的事。 她想着每一次看到王敬时,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是那样的清冷孤傲、那样的不合群,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勾搭有夫之妇的男小三。 待玉儿完全睡熟后,桃叶下床悄悄看了一下门窗各处,确认无人偷听,她才拿出鬼王给的那面镜子。 她在镜子的一面看到了自己,忙又翻到另一面,却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她敲了敲镜面:“陈济,你能听到吗?” 很快,陈济出现在镜子中,但晃动得很厉害:“怎么?这么快就想我了?” 桃叶看着镜子,觉得陈济好像是在骑马:“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赶路?不该找个地方歇息一夜吗?” “路途如此遥远,若是贪图休息,几时才能走得到?不过,既然是你找我,自然还是要停下一会儿的!”陈济显然已经下了马。 镜面转动,桃叶看到马达也在陈济身旁,感到些许尴尬:“你怎么回事?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嘴上擦了蜜似的!” 陈济大笑起来。 桃叶又站起看了看门窗,再次确认无人偷听,又对陈济说:“我是有正经事问你,从前你说王敬和公主私相授受已经很久了,还送了狗作为信物,这些你都亲眼见过吗?” 陈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与她都已经和离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要扒你的隐私,只是我的感觉告诉我,王敬不像那种人。” 陈济冷笑一声:“世上有几个人做坏事脸上还写个坏字?” 桃叶有些不耐烦了:“哎呀!你就告诉我,你到底亲眼见过没?” “没有!他俩的事,最避讳的就是我,又怎么可能让我看见?不过是公主手下的人口风不紧,才传出来的罢了!”陈济这次回答的很利索。 桃叶听了这个答案,心里乱糟糟的,又回忆着白天王敬说的那些话,不自觉镜子拿得松了些,镜面稍微下落。 陈济看着桃叶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渐渐显露出一丝不快:“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这么关心这些细枝末节,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那个王敬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桃叶随意应答着,还忙对着镜子笑了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到一阵心虚。 她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娇,你睡了吗?” 第25章 夜半私会之嫌 桃叶吓了一跳,她听得出门外是王敬的声音,她忙示意陈济别再说话,然后收起了镜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从门缝看了一眼王敬,他拄着拐站在那儿,一脸平静,不像是听到过自己讲话的样子。 桃叶这才开了门,门刚一开,她便听到了铃铛的响声。 王敬也听到了铃铛响,两人一同寻声看过去,才发现房门上悬着一根很细的线,线一直连接到旁边角房的门上,在线的末端系着一个铃铛。 这样细的线,在这样月黑风高的深夜,若不仔细看,当真不好看见。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角房中,青杏已经披着衣服匆匆忙忙走出门来,看到了王敬:“驸马深夜探访满姑娘,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王敬没有理会青杏,只望着桃叶:“白天人多,没有来得及问,你的脸怎么会划伤了那么长一道口子?” 桃叶听了,心中一阵触动,从在太后面前划伤了脸之后,应该人人都看得见,可是人人都没有问,连陈济也没有问过,使得她自己都差点忘了,王敬是第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 但是,她没敢轻易表达心中的感触,因为太后派来的监控器就在旁边。 她想,王敬是公主心尖上的人,当然可以无视青杏的存在,但她不能,她这次能回到王家是由太后做主的,若是被青杏一状告过去行为不检,估计明天她就要再次被扫地出门了。 于是,她对待王敬的态度很客气,带着点微笑:“多谢二哥关怀,这是前两日拿碗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脸正好摔在了碎瓷片上,已经好多了。青杏说的对,夜已深了,二哥还是快回去陪公主吧!” “好难得,又看到你笑了。”王敬盯着桃叶的脸,也微微一笑。 这是桃叶第一次看到王敬的笑容,她发现,他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 其实,在陈府初见王敬那次,她便觉得他风流俊俏,胜过她来到这个时代后见过的所有男子,只不过,当时她总在心里默默为他贴上了一个「男小三」的标签,不愿意看好他罢了。 后来每次见到王敬,他总是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那么邋遢,再没有了初见时的精气神,可桃叶反而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王敬以前到底有没有做过男小三,在迎娶公主之前,他究竟与公主有没有私情。 “你以前有没有……”桃叶望着王敬,差点问了出来,但她立刻想到了青杏就在旁边站着呢,她怎么可以问这样的问题?她只怕她永远都没有和王敬单独说话的机会。 “没有。”王敬看着桃叶,又一次温柔一笑。 桃叶的心跳得很快,她很意外,王敬竟然回答了她这个没有问出来的问题,他怎么可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问题? 王敬似乎很开心,显然是因为桃叶问了这个问题而开心,他又多补充了几句:“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永远都不可能有。”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才敢确定他方才并没有弄错自己的问题,她忽然觉得很感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可她和王敬明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彼此说过的话更少得可怜,还都是当着别人的面…… 青杏站在一旁,听得很迷糊,虽然这俩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可是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桃叶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还未开口,她听到青杏咳嗽了一声。 她知道,青杏这是在提醒自己呢,不得已,她只好向王敬道别:“我……我得回屋去了,玉儿自己在屋里呢!” 王敬笑着点点头。 桃叶转身回房,慢慢闭上门,在门快要闭上的一瞬,她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抬头只见王敬已经丢了拐棍、挥剑砍断了系铃铛的那根线,吓得青杏大叫一声。 院中正房里,传出了周云娘的声音:“谁在外头呢?” 桃叶稍微打开了一点门缝,从门缝往外看。 王敬没有理会周云娘的声音,他又恢复了那个常见的冷漠神情,往前走两步捡起地上的拐棍,然后拄着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在这个环节中,桃叶意识到一个问题:王敬不用拄拐也是一样可以正常走路的。 她恍然想起,陈家大火时,在她因为缺氧而意识混乱的时候,她似乎看到过没有拄拐的王敬,她当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又想起孟太后说过的「昨夜陈家大火,多亏公主派人前去救火,满堂娇才得以活命」,她当然认为公主是不可能派人救火的,但太后应该不会毫无由来地胡说八道,所以事发当晚肯定是有公主府的人参与了救火,那个人莫非就是王敬? 这一夜,桃叶又失眠了,她想知道的事太多了,比如王敬到底有没有瘸?他的腿脚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他既然深爱满堂娇又怎么会写下和离书?他表示永远不可能对公主有情又为何接受了这段婚姻? 但是,她无处可问,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满堂娇本该知道。 次日清晨,天空下了点小雨,桃叶觉得,下雨天与睡觉最是般配,更何况她失眠了大半夜,真想多睡一会儿! 但是,玉儿要早点起来。 为了做好一个称职的母亲,桃叶只好勉强起来照顾玉儿的梳洗、早膳之事,直到玉儿由丫鬟秀萍送到府前院去上学,桃叶才又回到床上,准备幸福地睡个回笼觉。 没想到,她才刚刚躺下,门外就传来了青杏的声音:“满姑娘,太太叫你过去呢!” 桃叶带着一肚子郁闷,无奈穿衣下床,撑着伞,带着青杏来到西院正厅。 一进门,桃叶就看到萧睿、周云娘、司姚公主有秩序地坐在正厅的中间和侧边,婆媳三人的架势仿佛是组成了一个专案审讯小组,尤其萧睿庄严肃穆。 “母亲,大嫂,二嫂。”桃叶微微屈膝表示礼貌。 周云娘微笑点头回礼,司姚则不屑地瞟了一眼桃叶。 萧睿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人情味,她目光扫过桃叶,只有一声命令:“跪下!” 纳尼? 桃叶愣住了。 要知道,桃叶来自于文明的现代,怎么可能随便向人下跪?虽然她之前也跪过皇帝、太后,以及很早时跪过陈济,但那都是因为有求于人才值得一跪,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桃叶便抬起头,望着萧睿:“敢问母亲,我做错了什么要下跪?” “你还有脸问?昨晚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萧睿语气恶狠狠的。 桃叶不用猜也知道,必然是青杏将昨晚王敬来找自己的事告诉了公主,然后公主又一状告到了萧睿面前。 即便是因为这件事,桃叶也实在想不明白能算是多大的问题:“我不过与二哥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话,怎么就成了没脸了呢?” “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话?”司姚接了话,还带着尖酸刻薄的笑声:“而且还话中有话、眉目传情,义兄、义妹,恨不能唱一出「花好月圆」呢!” 「花好月圆」是昨日王家为收养义女举办宴席时,所请戏班子唱的一出戏。 桃叶也冷笑一声:“就算「花好月圆」,我至少没在和离之前焕发第二春!” 这句话一下子激恼了司姚,她三两步冲到桃叶面前,伸手就去掐桃叶的脖子:“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司姚从小娇养,力气怎么可能敌得过桃叶,她还没怎么掐得住桃叶的脖子,就被桃叶猛推了胸口,往后倒了几步,若非丫鬟们扶住,几乎摔在地上。 周玉娘忙来扶司姚,劝道:“公主息怒,凤体为重,此事母亲自有明断。” 司姚稍微给了婆母和长嫂一个面子,没再去纠缠桃叶,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母亲今日若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可是不会依的!” 萧睿还端正坐在厅堂中间,再一次对桃叶发号施令:“去门外跪着,一直跪到公主消气为止!” 桃叶也积攒了满腹的火气,再也顾不得许多:“就算深夜相见有错,那也是王敬错在先,你们怎么不去向他问罪?司徒夫人如此擅长管家,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儿子?公主有本事嫁进来,怎么就没本事管住自己的男人?一个只想着攀龙附凤,一个只想着满足私欲,你们可不愧是一家人!” 萧睿也发起火来:“我王家没有如此不知廉耻、不敬尊长的人!如果你还是不服管教,就给我滚出王家大门!” 此刻,桃叶真想一走了之。 但是,她想起了玉儿,想起了玉儿的那句梦话「娘……不要离开我……」 门外,小雨已经变成大雨。 桃叶默默走出正厅,走下台阶,走到雨中,跪在了坚硬又冰凉的青石板地面上。 然后,萧睿和周云娘开始处理府内琐碎家务,就如同常日的每天一样,不断有府中下人进入正厅,汇报近日采买物件、往来礼单、仆人增减等事。 来往的下人在进门或出门时,几乎都会看桃叶一眼,目光或是惊讶、或是怜悯、或是嘲讽,每一个都让桃叶浑身不自在。 司姚则无所事事,在正厅内和廊檐下走来走去,欣赏桃叶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 到了正午时,厅内摆起了午膳,婆媳三人同桌而食,饭菜的香味传进了桃叶的鼻子。 桃叶很饿,但比饿更难受的是冷、膝盖的疼,跪了这半日,她浑身都僵硬了,不知道自己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萧睿、周云娘都吃得很慢,偶尔都会看桃叶一眼,似有些怜悯之意,但又都看看公主,不敢吭声。 司姚每吃几口,也会看桃叶一眼,好像这样胃口就更好了。 “阿娇妹妹怕是也饿了吧?这罚归罚,饭还是要吃的!”司姚满面春风,说着话,随手将一根没啃干净的骨头扔到了桃叶面前,就像喂狗一样。 桃叶握紧拳头,真想站起来把那个公主暴揍一顿! 这时候,有个小小的身影从桃叶身旁一划而过,奔进了正厅。桃叶抬头看到,那是玉儿。 桃叶还没想明白玉儿因何而来,只见玉儿已经走到了餐桌旁,二话不说,直接端起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盖到了司姚公主头上。 ilwxs.com 因玉儿身材矮小,进门速度又快,萧睿、周云娘等都没太留意,司姚更是不防备,猛地被烫得大叫,随即汤盆滑落到地上摔碎,又吓了司姚一跳。 几个丫鬟忙来为司姚冷敷、收拾身上。 没等司姚发威,萧睿一个巴掌打在了玉儿脸上! “玉儿!”桃叶惊叫着,慌忙站起,却腿脚僵硬地半天都站不起来。 司姚捂着火辣辣的额头,大哭起来,好似万分委屈:“我没法儿活了,这个家里人人都容不下我!” 萧睿朝玉儿厉吼:“快给你母亲道歉!” 玉儿一脸倔强:“我呸!她是哪门子的母亲?” 萧睿又一次举起手掌,玉儿勇敢地仰着脸,萧睿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没舍得打下去。 桃叶终于站起跑了过来,一把将玉儿拦在怀中:“乖孩子,回学堂里去,不要掺和这里的事。” 萧睿又立即指责桃叶:“谁准你进来的?不是告诉你要跪到公主气消了为止吗?你觉得现在公主气消了吗?” 桃叶勉强压制着心里的怒火,又回到雨中跪好。 玉儿哭着喊了出来:“混账公主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娘做什么都是错的!祖母治家未免也太偏心了!” 萧睿忙阻止:“胡说些什么?” 周云娘也忙陪笑着替玉儿向司姚解释:“小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诌,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司姚当然不好与小孩子计较,只能把气都撒在桃叶身上:“小孩子不懂事,还不都是大人教的?她这是存心要折磨死我!” 玉儿随即接了一句:“那你怎么没去死啊?” “玉儿!”萧睿再一次喝止:“你娘犯了错,你该引以为戒,怎么还能跟着学?” 玉儿恨得牙痒痒:“我娘最大的错,就是嫁到了这里,遇到了一群黑心的人!” 萧睿不再与玉儿理论,而是吩咐跟着的侍女秀萍:“带二姑娘回房去闭门思过。” “我要陪着我娘!”玉儿推开秀萍,跑到桃叶身边跪着。 桃叶拉住玉儿的手,劝道:“傻孩子,快回去,你这是做什么?” 秀萍忙拿了一把伞,到玉儿身后撑着,也跟着一起劝:“小祖宗,你这小身板哪能承受这个,快回去吧!” 萧睿亦在廊檐下朝玉儿喊:“玉儿,休要胡闹!” 玉儿坚持跪着,翻个白眼,瞪着萧睿:“我爹说过,我娘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都是为了我才这么多年都忍气吞声!我要是安享富贵,岂不是和你们一样没良心?” 桃叶听到,心中一阵惊叹,这个七岁的小丫头,居然能懂得这么多大道理! 司姚冷笑一声,发了话:“母亲,小孩子不服管教是常有的事,若是生怕她吃苦、只管一味纵容她,长大了还指不定成什么德性呢!” “公主教训的是!”萧睿向司姚笑着点点头,没有再阻止玉儿一同罚跪,可却再也没心思打理家事,不住地往玉儿那里看,即便听着下人回话也心不在焉。 趁司姚不留神的时候,萧睿悄悄吩咐人出去找王敬。 秀萍依旧在玉儿身后撑着伞。 两人一同跪了不多久,桃叶隐隐觉得有些头晕,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正在神志恍惚时,忽见玉儿昏倒在地上。 “玉儿!”萧睿惊叫了一声,冒着雨就跑了出来。 桃叶很想伸手去抱玉儿,可是却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她抬头望见王敬拄拐,快步走来。 她以为,王敬一定会赶快救起女儿。 可是,王敬到了跟前,扔了拐杖,却先将桃叶抱了起来,立刻往外走。 他们身后,萧睿等人七手八脚的地抱起玉儿,萧睿还朝王敬的背影喊:“敬儿,小心你的脚!” “王敬,你给我站住!”司姚公主高呼着,刚刚往外走了两步,她发觉头上掉落了几滴雨水,忙又缩回廊下叫丫鬟拿伞。 王敬抱着桃叶,其实走不快,他回头目光扫过司姚,声调平静而有力:“你要是再不消停,我今日便写休书。” 司姚吓了一跳,没再敢追出来。 这些话,桃叶都听得见,她很糊涂,她想不明白王敬既然敢这样说话,又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驸马? 但是她不敢问,因为她觉得此中缘由,满堂娇应该清楚。 桃叶有气无力地张开嘴:“你怎么不救玉儿?她昏倒了,你没看到吗?” “玉儿是王家嫡亲血脉,即便我不管,也自有人心疼,但你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我若不护着你,你又能指望得上哪一个?”王敬轻声细语,一字一句飘进桃叶耳中。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分析,不知带给了桃叶多大的震撼! 自古以来,都流传着「痴心女子负心汉」,在桃叶生活的现代,离婚率更是居高不下,而且还有无数夫妻是为了共同的孩子才勉强维持婚姻,如王敬这般心思,是多么难能可贵? 桃叶的眼泪无声滴落,她很感动,又好难过,这份难过,一半是为满堂娇,一半是为自己。 她羡慕满堂娇虽然死去,却一直被一个人印在心里,日渐久远而感情不减分毫;她也怜悯满堂娇虽被深爱着,却再也没有机会感受这份爱。 王敬将桃叶抱回了自己的房中,有仆人替他捡回了拐杖,放在屋内,然后又退出去,并替他们带上了门。 桃叶打量了一下房内陈设,简单朴素,一点也不像公主闺房,她心中闷闷的:“这不是你和公主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 桃叶听明白了,这意思是,王敬和公主虽成了婚,却是分房住。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从来都没有?” “我的床,从来只容得下你一个人。”王敬笑得很温柔。 至此,桃叶算是看明白了,王敬在人前一律冷漠寡言,唯有在挚爱发妻面前却温情备至。 桃叶真希望自己就是满堂娇,那样,就没有羡慕、没有怜悯,只有幸福的爱与被爱。 王敬取出了两件衣物,拿到桃叶身边:“把湿衣服换下来,躺在那儿暖一暖!” 桃叶看了一眼那衣服,与满堂娇临死时穿的衣服风格相似,便知王敬房中一直收藏着满堂娇穿过的旧衣服。 “我来帮你吧!”王敬将干衣服放在床边,很自然地将手伸向桃叶的湿衣服。 桃叶忙后退了一步:“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敬略略一笑,像是有些不解:“你是怎么了?” 桃叶知道,对于成婚八年的王敬来说,他和满堂娇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这种日常换衣的小事,应该是很随意的。 可她毕竟是冒牌的满堂娇,从来没有在异性面前换过衣服,实在无法装作习以为常。 “你……你能转过去吗?”桃叶支支吾吾的。 王敬笑了笑,还是遵照桃叶的意思转了身,背对着她。 桃叶这才慌慌张张地换衣服,可古代衣服太麻烦,袖子、裙边都那么长,她还没穿好,一个紧张不慎,就踩到衣服摔在了地上。 王敬忽然回头关怀:“怎么摔了?” 桃叶顿时不知所措,吓得连滚带爬钻进被窝,连头也给蒙住。她不确定被王敬看到了多少,只觉得丢死人了! 王敬坐在了床边,忍不住又笑:“你到底是怎么了?” 桃叶好像觉得这样蒙头避而不见也不对劲,于是往下拉动被角,只露出两只眼睛:“我……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能……不能太随便。” “记得我们没成亲那会儿,你掉进秦淮河那次,我叫你换衣服,你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捂得只剩眼睛……”王敬不住地发笑,好像觉得特别可笑,几乎笑出声来。 桃叶感觉得出,王敬一定是由此想起了无限少年事,如果他知道真的满堂娇已经死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她慢慢露出来了头,望着因怀旧而发笑的王敬:“你不介意我嫁到陈家,还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夜晚吗?” 王敬渐渐收敛了笑容,但仍很和蔼:“我知道你那是在赌气,不可能真的另嫁他人。” “你就敢那么肯定?” “你一向求稳定,哪肯轻易愿意适应新环境?” 桃叶一听,这句话倒真像是说自己的。她记得刚大学毕业时,她和几个同学相约一起去送外卖,人家都是骑驴找马,陆陆续续都找到了与专业相符的工作,只有她把兼职外卖干成了全职,理由仅仅是懒得换工作而已! 桃叶盯着王敬,越看越觉得风流倜傥,不由得心醉神乱,一时兴起,以戏谑的腔调玩笑起来:“就算你很了解我,你就不怕那个陈济硬来吗?” 这个玩笑,竟使王敬突然认真起来:“他当真敢硬来?” 看着王敬严肃紧张的样子,桃叶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王敬也跟着笑了,他按了一下桃叶的鼻子:“你又戏弄我!” 桃叶调皮地眨眨眼,王敬笑了又笑,两人相对凝视良久,空气中开始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气息,在不断拉近他们的距离。 桃叶静静躺着,她好像对于某些东西正在期待着、紧张着、害怕着。 王敬虽然坐着,眼神中似乎也有了些蠢蠢欲动。 然后,外面院中,有个丫鬟喊了一声:“公主回来了?” 第27章 满碗红 “我……我得回去看看玉儿怎么样了!”桃叶忙忙坐起,穿好衣服、鞋子,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犯错。 王敬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为什么要怕她?” “我这次还能回来照顾玉儿,都是太后做主的。”桃叶稍稍理了一下尚未晾干的头发,就向门走去。 “只要你不愿意离开,就没有人能够撵得走你!如果有人实在容不下你,那也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远走高飞。” 桃叶再次回头,她看得出王敬的目光很坚定。这使她又多了一个疑惑,既然王敬对于留下满堂娇如此意志坚决,此前如何就让满堂娇离开王家、死在漆黑的夜了呢? 疑惑无法解答,桃叶也不能对王敬这番话给与任何回应。 她打开了门,司姚公主和丫鬟如春、如夏、如秋、如冬、青杏都站在门外。 司姚开口质问,是挑衅的语气:“在屋里呆了那么久,干嘛呢?” 已经折腾了那么久,桃叶很累,不想再起事端,她用了一个公主比较乐意的称呼方式来结束今日:“二嫂万安,妹妹只是来找一件从前的衣服,正打算回去呢。” 司姚听了,心里很不痛快,随即吩咐丫鬟:“去把满姑娘的旧衣服都找出来一起送过去,省得她一趟一趟地跑!” 两个丫鬟应声,刚走到门前,就听到了王敬的警告声:“我的屋子,闲杂人不得进来,违令者打断双腿。” 丫鬟们都停在了那儿。 司姚看着王敬傲慢的模样,又爱又恨,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桃叶于是转身回去,从方才王敬取衣物的柜子里,将凡是女人的物件,全都拿了出来,抱在怀中,走出房间,一股脑儿都塞给青杏。 王敬也跟着走出来,目送桃叶离开。 桃叶走出去几步,情不自禁回头一望,只见王敬又露出温柔的笑容,而一旁的司姚则瞪眼咬牙。 桃叶没再敢回头,疾步往东院走去,青杏抱着那一摞衣服紧跟着。 进入东院之后,桃叶才稍稍放松,又放慢了脚步,回味着方才在王敬房中的每个瞬间,自觉妙不可言,不由自主哼唱起一首现代歌曲:“当我看清你的脸,惹人心醉了千年,就只看了你一眼,就已确定了永远,那时候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但她没敢把歌词唱得太清楚,因为青杏就跟在她身后,若是听到了那么煽情的歌词,大约又要告她行为不检了。 就这么哼着曲调,桃叶心不在焉地走回她与玉儿同住的屋子,进门一眼瞥见玉儿坐在床边,正饶有趣味地把玩镜子——视频对讲机! 服侍玉儿的丫鬟秀萍也在屋里。 桃叶吓了一跳,却不敢表现出吃惊,她拿过青杏手中的衣物,又走进门,吩咐秀萍和青杏都去休息。 玉儿听到桃叶的声音,抬起了头:“娘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的镜子?我从来都没见过!” “是当年的嫁妆,一直压在箱底,忘了拿出来用罢了!”桃叶假装得很随意,然后凑近玉儿,查看是否有异样。 小孩子果然容易被哄骗,还只是把玩镜子:“只可惜这镜子只有一面能用,另一面看着也像镜面,却照不出来,一直是黑色的!” “做镜子的师傅没做好吧!”桃叶随口敷衍着,这才算放心,她料想陈济那么猴精,当察觉出镜子被旁人拿去,肯定是不会露面或发声的。 桃叶将手放在玉儿额头上,关心道:“你祖母有没有为你请大夫?吃了驱寒的药没?” “我没事!我才跪了多大一会儿啊?况且还有秀萍姐姐打着伞!”玉儿笑嘻嘻的。 桃叶还是不太放心:“可是你昏倒了啊!” 玉儿无奈地摇摇头,凑近桃叶耳边:“我的傻娘亲诶!我那是装晕,不然祖母和混账公主哪能轻易让你逃脱罚跪?” 桃叶愣了,深深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她一个二十三岁的本科毕业生,难道智商还赶不上一个七岁刚入学的小姑娘? 玉儿拉住桃叶的手,小脸又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我知道娘今天挨饿受冻了很久,她们敢这样捉弄你,我们也要捉弄她们才行!” 桃叶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动了什么脑筋! 玉儿再次凑近桃叶耳边:“过几天祖母生辰,就是个好机会!” 夜里,玉儿睡着之后,桃叶才有机会悄悄将镜子拿走。 这个时候,桃叶如果敲一敲镜面,陈济应该会立刻出现,然后她便可以将今日遭遇种种告知陈济,好好吐槽一番! 但是,她的手拂过镜面,她觉得她似乎并不想和陈济说话,甚至于有点怕陈济问她在王家的状况。 最后,她将镜子锁进了一个不显眼角落的抽屉中,并将钥匙随身携带。 一连几天,桃叶没能再见到王敬,因为王敬没有来找她,虽然她觉得这也很正常,但心中却不能不失落。 而她是绝不可能主动去找王敬的,因为只要她一踏出门槛,青杏就会尾随,夜间那根栓了铃铛的细线还是悬挂在她和青杏的屋门上,使她每日每夜都生活在监控之中。 唯一不想被监控的办法就是留在房内,可是这样日子真的好无聊! 然后,到了萧睿生辰那天。 因为近来王家的两场宴席——迎娶公主、收义女,都办得比较失败,所以萧睿这次提前声明:生辰不摆宴席。 桃叶闲着也是闲着,就听了玉儿的主意,在萧睿生辰这日的清晨,早早来到厨房忙活。 当然,青杏是必须跟着的,但她只是在旁边看。 桃叶从厨房囤货中收集了尽可能多的红色食材,有荤有素,一一切成细丝状,先炒后炖,看着十分精致。 青杏是第一次见桃叶下厨,当然觉得稀奇:“姑娘做的这般用心,是为谁做的呢?” 桃叶佯装出随意的微笑:“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婆母每年过生辰,无论是否摆宴庆贺,晨起都要吃这么一顿「满碗红」,以祈求这一年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我和大嫂哪个先送到婆母面前,婆母就吃哪个!前几日我惹婆母生气,因此今日定要赶在大嫂前面送过去才行!” 青杏听了,故意咳嗽了一声:“姑娘叫错了吧?那是您的母亲,怎么能叫婆母呢?” 桃叶作出如梦初醒的神色,用勺子搅锅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些:“是……是母亲,我忘记了……” 青杏又郑重地提醒了一遍:“那您以后可要记牢了,在奴婢面前叫错了不打紧,关键是在旁人面前可不能出差错!” 桃叶点点头。 不多久,青杏便推说要上茅房出去一下。 桃叶早料到如此,她猜青杏必然是去向公主通风报信去了,于是趁机又在煲汤中放了许多辣椒。 满碗的红色,辣椒在其中毫不显眼。待青杏回到厨房,桃叶便让青杏将「满碗红」放入托盘中,然后一同往西院去。 果然,她们压根没有机会走到西院,在路经中院外的夹道时,被公主的侍女拦住了。 随即,司姚公主出现在桃叶面前:“一大清早就这么急匆匆的,阿娇妹妹是在忙什么呢?” 桃叶先与公主见了礼,才笑着慢慢解释:“今日是母亲生辰,我原该尽心,因此亲自下厨做了羹汤,早些送去为母亲祝寿,希望母亲不会为前几日的冲撞怪我才好!” 司姚冷笑一声,正眼不看桃叶:“想来阿娇妹妹记性不太好,你前几日冲撞的人可不是母亲!母亲只是主持公道,不忍心看我受委屈,才对你小惩大诫。你若真心怕母亲怪罪,就该跟我赔罪!只要我高兴,母亲自然高兴!” 桃叶轻笑着,再次屈膝施礼:“二嫂在上,妹妹在这儿诚心诚意给二嫂赔不是,还望二嫂大人有大量,宽容妹妹这次!” “这还差不多!”司姚习惯性地扬起那张傲慢的脸,继续作威作福:“为了表示你的诚意,你对母亲这份「心意」,由我转达就行!你不必去见母亲了,免得又惹她老人家不快!” 说罢,司姚又吩咐丫鬟如春:“还不快把满姑娘煲的羹汤拿过来,随我去送与母亲!” 如春就从青杏手中接过托盘。 桃叶只装作无可奈何的模样,然后目送公主带侍女们远去,便回房去静静等待可能发生的好戏。 司姚带丫鬟们来到西院时,天还尚早,正厅只有主母萧睿和小儿子王敖在那里说笑。 进入正厅之前,司姚先悄悄往里瞥了一眼,确认周云娘还没到,心中一阵窃喜,暗自庆幸赶在了长嫂前面。 萧睿和王敖看见司姚进屋,慌忙站起问好。 司姚赶紧上前,扶着萧睿坐下:“母亲不必如此,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儿媳是晚辈,这又是在自家,母亲不要一见面就记挂着君臣之礼,倒让儿媳不安!” 萧睿于是礼貌笑笑:“多谢公主体恤!” 司姚又向如春摆手,如春端着托盘走上前。 司姚亲自将羹汤从托盘上取下,呈到萧睿面前:“儿媳厨艺不精,但毕竟是头一次给母亲祝寿,总要亲自动手才够诚心,若味道不好,还请母亲不要嫌弃!” “公主言重了,公主亲自下厨,不知是老身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萧睿于是接过羹汤,掀开盖子,放在唇边喝了一口。 不想只喝了一口,碗从萧睿手中滑落,紧接着萧睿咳嗽不止,嘴里只发出一个字:“辣……” 司姚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王敖惊叫了一声“母亲”,而萧睿已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敖扶着萧睿,急冲冲地向平时服侍萧睿的丫鬟们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然后,王敖和一个丫鬟一起将萧睿扶向居室。 大公子王敦和妻子周云娘刚刚走进正厅,也没见到萧睿,只有忙乱的下人和一脸迷茫的司姚。 司姚赶紧向王敦和周云娘打听:“大哥、大嫂,母亲是不是平日吃不得辣?” 王敦一眼瞥见摔在地上的碎碗和汤羹残渣,惊问:“你给母亲吃了辣?” “我……我不知道……”司姚双手相互揉搓着,紧张兮兮。 王敦不敢指责公主,只狠狠地斥责周云娘:“母亲有旧疾不能吃辣这等大事,你怎么不及早告诉公主?要你这个长嫂有什么用?” 周云娘默不作声,眼神中也是焦虑之色。 司姚挽住周云娘的胳膊,轻声问:“吃了辣……很严重吗?” 周云娘看了司姚一眼,似乎不太敢说出口:“若是救治不及时……恐会危及性命……” 司姚一下子腿脚瘫软。 第28章 发妻不是情妇 司姚浑身颤抖着,说不出心中有多害怕,万一婆母萧睿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成了王家的罪人了!王敬原本就不待见她,以后只会更容不下她…… 王敦依然在朝周云娘牢骚:“这会儿大夫从外边赶来,哪里还来得及?你平日就该寻个大夫长住在家,时时关照母亲的病……” 周云娘见司姚正陷入深思,便拽着王敦的胳膊走出正厅,到院里小声说:“这事里面大有文章。” 王敦没太明白:“什么文章?” 周云娘往里看了一眼,见司姚未曾留意,又继续说:“今日天未亮时,耿儿说腹中饥饿,我就去了一趟厨房,瞧见阿娇妹妹正在切菜,与方才我们看到撒在屋里地上那些是一样的!可是,阿娇并没有来……” 王敦听出了里面的意思。 “公主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母亲的旧疾,可阿娇是知道的啊……”周云娘长叹一声。 王敦顿时被一股怒气充斥全身,骂了出来:“混账!亏得母亲还曾在公主面前替她说情,她如今竟变得这般心肠歹毒!” 外面有人带进来一个大夫,几个丫鬟争相往里请,王敦和周云娘也就一起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敖和大夫一起从萧睿居室出来,说是有惊无险,开了些药,让好生调养一阵。 司姚这才放下心来。 王敦忙向大夫称谢:“大夫妙手回春,在下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大夫忙还礼:“中书大人客气了,今日太夫人能平安无事,多亏三公子及时以针灸控制病情,老朽才能有机会救治。” 王敖听到,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夫过奖,小生只是偶尔读些医书,浅知拙见,今日能派上用场实是侥幸。” “三公子何必过谦?年纪轻轻尚且如此,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大夫恭维了几句,又辞别离去。 王敦便去送客。 王敖、周云娘、司姚一起到床边来探望萧睿。 司姚在这时候见到萧睿,难免觉得有些难为情,因此赶紧向王敖称谢:“多亏三弟,不然今日儿媳可要闯下大祸了!” 王敖被夸得脸都有些红了,他靠着床头,笑得十分腼腆:“哪里的话?所谓不知者不为过,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萧睿亦附和道:“是啊,公主千万别过于自责!” 萧睿又欣慰地拉住王敖的手,问:“好孩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读医书的?为娘的怎么不知道?” 王敖低着头,脸上显得很不自在:“我记挂着娘身体不好,就在这方面多研究了些。” 萧睿听了,万分动容。 司姚忽然想起了一个恕罪的方式,忙问:“三弟既然有意学医,不如到宗正府谋个前途。” “我上个月去问过,太医令说是没有职位空缺,又说我年纪尚小,不必心急。”王敖还是低着头。 司姚听了,正中下怀:“上个月没有空缺,如今不见得没有。我让人盯着些,一旦空缺,你好补上!” 王敖于是道谢:“那就劳烦公主费心了。” 一家人寒暄了一阵,为使萧睿好好休息,又都各自散了。 王敬听说母亲突然病倒,也忙赶来探望,一进院正遇王敦送客回来,便问:“母亲如何?” 王敦道:“已无大碍。” 王敬正要进屋去看,王敦却拦住:“大家都才散了,让母亲休息,你这会儿就先别进去了,正好我有话与你说。” 于是兄弟两个到外头一个无人处说话。 王敦也不多废话,直接切入正题:“煲汤的是阿娇,送汤的是公主,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你我大约都猜得到。汤中辣椒极多,却被其余红色菜品、肉沫掩盖,其中心思歹毒,真是让人细思极恐!” 王敬淡淡一笑,显然不以为意:“我知道大哥想说什么,但我相信,阿娇心地善良,做不出这样的事。” 王敦顿时又气得冒烟,指着王敬斥责起来:“就是有你惯着,她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王敬还是轻飘飘地一笑:“真有意思,自从公主进门,有几天消停过?也没见你们有一个人说胆大妄为!” 王敦气呼呼的,振振有词:“公主虽然骄纵,可却对你是真心实意,更难得心向王家!刚才她还替三弟谋划前途,将来你我儿辈的前程、整个王家的兴衰荣辱,都系在她身上!你怎么就这么不明智呢?” 王敬仍微微笑着:“我牺牲婚姻,大哥借力谋求福祉,我自然不如大哥明智。” 王敦听得出王敬言辞中的讥讽之意,更加恼怒:“你说这是什么话?我当年向你嫂子求亲,还不是因为她母家有个姊妹是当今宠妃?大丈夫当以大局为重,婚姻更是如此!你怎能一味只顾自己儿女情长?” 王敬冷冷笑着:“我若是只顾自己,早就一纸休书送公主出门了!大哥说得深明大义,可你有没有想过,阿娇是我的发妻,不是我的情妇!若婚姻当以大局为重,我当年就不该娶她,那样她还有机会另择良人。可现如今,她与我共度八年,在这八年中,她父母双亡、年岁渐长、又生育过,你我只管筹谋家族荣耀,难道要逼得她走投无路、客死他乡吗?” “你念结发之恩,可她呢?她因公主进门,早已把我们全家当成仇人,她差点害了母亲性命!”王敦几乎咆哮起来。 “我还是那句话,我相信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王敬不屑于解释太多,只执着着自己的执着。 “你的信任,让母亲担惊受怕,你可真是个大孝子!”王敦手指王敬,再想不出劝说的办法。 “谁若觉得她在王家不妥,大可以连我一起撵出门去。”放下这句话,王敬拄着拐杖,转身离去。 司姚公主离开婆母的西院之后,就立刻吩咐丫鬟如春:“去宗正府,传我的命令,叫太医令尽快给老三安排一个职位。” 如春问:“若还是没有空缺怎么办?” “宗正府的医正那么多,叫他寻个由头,随便革职一个不就行了?”司姚看起来很不耐烦。 如春领命而去。 司姚又吩咐其他丫鬟:“我们现在去找那个贱人算账!” 这时候玉儿早就去前院上学了,桃叶一个人在房中甚是无聊。 青杏在房门外站岗也很无趣,忽一眼瞥见司姚公主带人从外面气势汹汹地走来,忙上前迎接施礼。 不及问话,司姚一个耳光甩在了青杏脸上。 青杏懵懵的,脸上火辣辣的,只是不敢问挨打的原因。 桃叶似乎听见了外面有些异常,已经猜测到是公主为辣椒的事来找茬了。 果然,房门被一脚踹开,司姚进门看见桃叶,就又要举手甩耳光。 但是,桃叶早已料到这个动作,也就提前有防备,在司姚刚抬手时,她便迅速伸手抓住司姚胳膊:“要动手也得给个理由吧?难不成公主这个身份天生就是任性胡闹的?” 司姚力气敌不过桃叶,只得作罢,她放下了手,却很不甘心:“你这个贱人,居然敢耍我?” 桃叶笑盈盈的,只管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嫂这话是怎么说的?妹妹怎么听不明白呢?” 司姚见桃叶这个态度,当然恨得牙痒痒:“装什么装?你明知婆母吃不得辣,却故意做辣汤让我送去,你安的什么心?” “想来二嫂记性不太好,我几时说过让你送汤?二嫂要送什么汤给婆母,又与我这做妹妹的什么相干?”桃叶说话的样子十分轻佻,巴不得气死公主才好。 司姚怎么可能平白忍受这种气,她朝跟着的三个丫鬟大吼:“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她的嘴!” 丫鬟如夏、如秋两个立刻控制住桃叶左右臂膀,如冬就立在桃叶面前,左右开弓打桃叶的脸。 司姚还在一旁助威:“给我狠狠地打!把她那张嘴给我打烂了,看她还敢不敢顶嘴!” 不大一会儿,桃叶已经嘴角出血、面颊红肿。 “给我住手!”王敬拄着拐棍,从门外快步走进来。 王敬在被兄长告知「煲汤的是阿娇,送汤的是公主」这话时,就已经猜到司姚可能要来找满堂娇算账,因此别过兄长后就立刻赶往东院,果然赶了个正着。 司姚看见王敬维护,更多了一层气:“不准住手!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王敬随手扔了拐棍,拔剑搁在司姚颈前。这是他认为的最快的能制止行凶的本法。 三个丫鬟生怕公主有闪失,都吓得魂飞魄散,忙松开了桃叶。 司姚看到王敬的剑锋,气恼极了:“你……你竟然用剑指着我,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王敬轻蔑一笑:“何谓妻?我有为你下聘吗?我有上门迎亲吗?我有同你拜堂吗?我曾与你圆房吗?” 当着屋内屋外下人的面,王敬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让司姚无地自容。 “我的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娇。”王敬收了剑,走到桃叶跟前,目光落在桃叶肿起的脸上。 司姚当然不服气,她至少要争回一点面子:“你既然不认可我这个妻子,上次又凭什么拿写休书来威胁我?你与她已经写了和离书,又凭什么称她为妻?” 桃叶看着王敬,迫切想听到他的回答,几乎忘记了脸上正在火辣辣的疼,因为司姚公主问的问题,正是她这些日子想问又不敢问的。 第29章 放过你?想得美! 但是,屋内静默许久,王敬并没有回答司姚公主的问话。 司姚又催促了一次:“你说啊!” “你要听实话吗?”王敬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当然!”司姚的目光很迫切。 这是王敬第一次把全部目光投在司姚身上,足以见郑重其事:“实话就是,我从不曾给阿娇写过什么和离书。即便王氏族谱上剔除了她的名字,即便母亲声称收她为义女,在我心中,她永远是我的妻。” 司姚很吃惊:“你没有写过和离书?这怎么可能?” 桃叶心中也闪过与司姚同样的惊叹,因为她亲眼见过,那个死去的满堂娇身上,明明有一封王敬亲笔的和离书! 王敬同样郑重地回答了司姚的另一个问题:“上次拿「写休书」来威胁你,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我想我是没有资格写什么休书的,我以后也都不会再这样说了。因为我与你,本无瓜葛。” “你与我本无瓜葛?”司姚紧紧盯着王敬,目光中充满失望:“那我嫁到这里,究竟是嫁给了谁?” 王敬不答。 司姚突然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这吓了桃叶一跳,她所见过的司姚从来都很强势,从来没有示弱过。 司姚哽咽着,又抬头看王敬:“我真恨自己没能早一点认识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眼认定了你!后来,我让人打听,说是你刚刚成亲……我很失望……再后来,父皇把我许配给了陈济,我嫁了……嫁过去才发现,他长得那么丑,连你的一根脚趾都赶不上!我很后悔,我从不许他迈进我的房门一步!我一直让人打听着你的消息,我听说满堂娇脾气很差,她经常和你吵架、甚至动手打你,还醋意很重,不允许你看别的女人一眼,我猜想你的婚后生活一定也很不如意,我便更加后悔……直到两年前,我在街上被一条狗追着咬,恰好遇到你,你救了我……我于是下定决心,要想尽一切办法与陈济和离,我还把那条狗当做我们的媒人……” 桃叶听了这番话,恍然明白,原来被司姚养了两年的宝贝狗就是这样来的,而并非陈济所说的什么王敬所赠。 这样往下推测,那么陈济之前告诉桃叶的其他事,也有可能是讹传。 王敬静静听完了司姚的话,颇有耐心地回复:“公主,你没有真正经历过婚姻,我想你可能不明白,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不拌嘴的夫妻、更没有一帆风顺的婚姻。事实与你所猜想的恰恰相反,我和阿娇很恩爱,除她之外,我也不愿意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她到底哪一点好?”司姚的眼神里,充满了嫉妒。 “在我眼里,她哪一点都好。”王敬的回答很中肯。 “她哪一点都好?”司姚抿掉眼泪,手指桃叶,气冲冲地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骗了婆母,我并没有为婆母下厨,那碗辣汤就是她做的,却诱骗我去送,差点要了你母亲的命!当我看到婆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我说不清心里有多么害怕、多么担心!我不知婆母旧疾,才险些酿成大错,可她呢?她到底安得什么心?” 听了这个描述,桃叶大概揣测出来,萧睿的旧疾,多半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哮喘,而且辣椒一定是过敏原之一! 可桃叶原先并不知道,她之前想象中司姚去送辣汤后,不过是把萧睿辣的龇牙咧嘴,然后让司姚尴尬、丢人现眼而已…… 现在,她如果自称不知婆母旧疾、此事为无心之失,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个冒牌货;她如果不想暴露假身份,理所当然就会被人怀疑是蓄意谋害婆母! 这两者,无论是哪个,实在听起来都不是好事! 桃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一直没有说话。可是她的沉默,就等同于在王敬面前承认了司姚的指证。 但是,王敬显然丝毫没有怪罪发妻的意思,他依然很郑重地解答着司姚的问题:“阿娇从前是极孝顺的,每逢母亲患病,她和大嫂一样,都是不分昼夜侍奉床前,有药先尝,母亲也常说这两个儿媳都无可挑剔。多年以来,我们王家从来没有婆媳战争、没有妯娌矛盾、没有夫妻失和,一直都是家和万事兴!可是很不幸,我被你看上了。母亲因为怕得罪你、怕给整个王家带来灭顶之灾,不得不顺着你的意,欺负了阿娇一次又一次!难道她不该站起来为自己反抗吗?难道她就应该一直逆来顺受吗?” 司姚听了这番话,又羞又恼,忍不住咆哮起来:“你可真能为她洗脱罪名!照你这么说,她借刀杀人还都成了我的错了?” 王敬沉默了一阵,他当然认为这些都是公主的错,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因为他心里萌生了一种期望,期望借助于这次稀有的畅谈,能让这位霸道公主有一次深明大义的举动。 桃叶站在一旁,觉得很不自在,她想,如果是真的满堂娇,听到这些话应该会很感动吧? 可她不是,无论王敬还是司姚说出的话,都饱含了无数她不知道的旧事在内,她就像一个听故事的人,无法置身事内,此刻实在不知自己应该做出一个怎样的表态才算正常。 王敬又开了口,还是说给司姚的:“方才你问我,阿娇哪一点好?其实我也很想问问你,我到底哪一点好?我已经是一个残废了……我真的配不上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求你放了我好吗?我和阿娇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不行!”司姚拒绝得很果断,理由也自认为很充分:“我已经是二嫁了,如果这次婚姻又不能坚持到底,我就会成为天下第一等的大笑话!” “可你的坚持,只会是对我们三个人永远的伤害!”王敬表现出了他极少有的激动,说话时带出的哈气,在空气中清晰可见。 司姚的恼怒也更甚,而且更加振振有词:“我不坚持,伤害的就只会是我自己!既然走与留,我都要受伤,我凭什么成全你们?” 王敬笑了,笑得很傻很疯癫,他无话可说,只能大笑,那是对美好期待被破灭后的哀悼。 或许,他本不该产生这个美好期待。 如果公主可以深明大义,她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司姚犹觉宣泄得还不够,又一次朝向王敬厉吼:“我还要警告你!你现在是我的丈夫,我不允许你私自去见别的女人!今天必须是你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间房里,若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们整个司徒府给掀了!” 面对这样的警告,王敬似乎只能沉默。 司姚仰着脸,饶有气势地转身走出屋子,丫鬟们都赶紧跟上。 王敬望着桃叶的脸,深邃目光中写着无限绝望,但他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先用手帕冷敷一阵,我一会儿去给你寻个消肿止疼的药。” 桃叶摇了摇头:“不要来了,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王敬苦笑着:“我还能活得再窝囊一点吗?” “可是,看到你们这样吵架,我真的很害怕……”桃叶说的是自己的真心话,因为她很明白,她终究是拗不过公主的,挣扎越多,只会吃亏越多,像今日这般挨打,以后也许会源源不断。 “那好吧,我寻了药,就叫玉儿给你捎回来。”王敬慢慢蹲下,捡起拐杖,然后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随后,司姚让人传话给青杏,要青杏务必寸步不离地看着满堂娇,如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青杏也不必亲自来报信,改由如春每天前去问询消息。 青杏不敢违背,当天便将自己的铺盖被褥全部搬到玉儿和桃叶房中,然后寸步不离地跟在桃叶身边,眼睛紧盯桃叶,就看着桃叶的一举一动。 这绝对是全天无死角监控! 桃叶吃饭,青杏就两眼盯着她吃;桃叶睡觉,青杏就紧挨着床边打地铺;哪怕桃叶只是从房间的一个地方走到旁边相距不远的地方,青杏都会紧紧跟随。 原先只是出门时被跟随,桃叶已经很不自在,更何况现在这般随时随地被监控? 她吃饭不敢打嗝,半夜不敢下床,不敢随意换衣服、查看私人物品,连挠痒都不敢把手伸进自己衣服里面,甚至在房中随意走两步好像都觉得很有问题。 最恐怖的是,连桃叶上茅房,青杏也还在旁边站着! 桃叶只能用无奈的目光看着青杏:“喂!我麻烦你就回避一下下不行吗?你这样死死盯着,我怎么拉得出来?” 但青杏并不给予任何回应,只是机械地执行公主命令。 桃叶不知道古代那些后妃、贵妇人们是怎么习惯时时刻刻被人伺候的,反正她实在无法适应身边总也有个人! 她很恐惧,难道以后的生活都是这样么?那么她来到王家的意义又何在?她还指望着在这里和人混熟以后,继续执行鬼王交付的外卖任务呢! 可是,一直有人紧紧盯着,她那无中生有的饭菜,还能有机会拿出来吗? 在桃叶还没崩溃之前,玉儿先受不了了! 因为玉儿最喜欢睡前哇啦哇啦地跟桃叶说一大堆话,但现在每晚都有青杏在床边听着,玉儿好多话都不方便说。 而且,这次无论玉儿用什么方式恐吓青杏,青杏都不会退下!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青杏怎么可能会真的惧怕这个小主子? 玉儿于是在白天上学时,跑去将这件事告诉王敬,而且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肯定是混账公主叫她这么做的!搞得我现在都没办法和娘说话,我都快成哑巴了!娘白天晚上都穿同一件衣服,还常常坚持不上茅房,她就是存心让娘在这里待不下去!混账公主才好彻底取代娘的位置!” 王敬轻轻擦拭了玉儿的眼泪,温和地哄着:“你放心,不出两天,爹自有办法让你和你娘摆脱掉她。” 第30章 美男计后果很严重 王敬在这样对玉儿承诺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晌午时分,王敬用过午膳之后,便拄着拐从房中走出,特意经过了司姚公主门前,然后继续西行。 为公主守门的丫鬟如夏看到,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走到司姚身旁:“不好了!驸马好像又往西院去了!” 司姚才刚躺下,正要午休,听到这话,大感吃惊,立刻起身叫丫鬟们拿衣服来穿,也不及仔细梳头,只松松地挽了发髻就出门往西去追王敬。 在司姚穿衣的时间里,王敬已经来到桃叶门前。 房门是开着的,桃叶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而青杏则站在一旁盯着桃叶。 房中再没有别的人。 这应该是近些日子,这个房间最常呈现的状态。 王敬就站在门外,叫了一声:“青杏出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青杏楞了一下,虽然她受命于公主,要寸步不离地盯着满堂娇,但驸马亲自传唤,她也不可不听啊! 青杏只好走出门,屈膝向王敬施礼。 “过来。”王敬随即转身,往一旁走去。 青杏不知用意,只好跟随王敬而去。 桃叶在门内看着,也十分好奇,她站了起来,倚门探头向外张望,看见王敬引着青杏上了斜对面的凉亭,然后驻足说话,只是听不清说了什么。 桃叶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偷听一下,还没跨出门槛,忽见司姚带着春夏秋冬四个丫鬟风风火火地赶来。 司姚迎面看见桃叶,想也不想就吆喝起来:“贱人!叫王敬给我出来!” 桃叶没好气地冷笑一声:“贱你妹啊!谁说王敬在我屋里?” “他不在?”司姚已经赶到门口,往里扫了几眼,果然没看到王敬,奇怪极了:“那他在哪?” 桃叶看着司姚没头没脑的样子,忍不住一笑,然后又往稍远一点的凉亭瞟过去。 司姚顺着桃叶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王敬正在对青杏说话,他笑得很温柔,说话时还随手挽了一下青杏耳边的鬓发。 那个动作、那个神情,简直要把司姚气炸了。 桃叶这个时候并不想笑,但看到司姚气得发抖,她打心眼里实在是有点幸灾乐祸! 司姚又向屋内扫了两眼,见靠墙的桌上有一箩筐针线和一把剪刀,那是秀萍晨起为玉儿做衣服时放那儿的。 不及多想,司姚已经抓起了那把剪刀,怒火万丈地冲向凉亭。 彼时青杏刚要走下凉亭的两三层台阶,因为王敬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不明白王敬为什么专程跑过来交待几句并不要紧的话,更不明白王敬结末为何要替她挽头发,但当她回头看到司姚手持剪刀冲过来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 司姚大吼着:“贱货!你竟敢监守自盗!” 青杏看到司姚如凶神恶煞一般冲来、再看到司姚手中的剪刀,已经吓了个半死!这么近的距离,哪还有时间解释?她怯懦地大叫起来,慌慌张张掉头往回跑。 可是这么一跑,就好像更显得做贼心虚似的! 王敬还伫立在凉亭上,眼看着司姚追着青杏从他左边跑过来、又从他右边跑过去。 青杏叫喊着满院跑,司姚穷追不舍,跟着司姚的几个丫鬟也都追在司姚身后劝解,这些人的样子整个就像一出戏,吸引得附近站岗、路过的下人都纷纷来看热闹。 青杏在惊慌中绊了一脚、趴在地上,司姚就一下子扑了上来,骑坐在了青杏背上,让青杏再也没有机会站起。 司姚的几个丫鬟只是在旁边用嘴劝着“她是自幼服侍太后的人,万万不可”之类的言语,却无一人敢近前,因为司姚手中拿着锋利的剪刀,任是谁想劝阻都害怕被误伤。 看热闹的下人渐渐围观成了一个大圈,围得水泄不通,站在凉亭中的王敬再也看不到圈内发生了什么事。 他于是走下凉亭,走向那个大圈。 在大圈的正中心,青杏趴在地上,拼命想要挣脱司姚,却被压得死死的,她吃力地解释着:“公主饶命!奴婢真的没有勾引驸马!奴婢真的没有!” 司姚才不听青杏的解释,只管肆意在青杏背上剪衣服。 不大一会儿,青杏背部的衣服已经被剪得乱七八糟,肌肤也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她疼得哭声不断,还继续拼命解释。 但司姚毫不理会哭声和解释声,那背部的衣服已经剪无可剪,她就把目标彻底转移为背部,一剪子戳下去,两股血一齐冒出来,连围观人群都感到毛骨悚然。 青杏歇斯底里地嚎叫,可司姚却越戳越上瘾,就像疯了一样,戳了一下又一下! 青杏再也受不住了,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终于翻成侧躺,将司姚给翻到了地上。被剪破的衣服却陡然滑落,慌得青杏急忙遮挡。 司姚松挽着的头发一下子散开,她气急败坏,就在青杏努力用破碎衣服遮身体时,一剪子戳到了青杏脸上,正好戳中一只眼睛。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青杏叫了两声,她双手捂住面部,血从指缝中流出。 围观的下人看到王敬,让出一条路。 王敬走进来,先看了满地血迹,又抬头看司姚。 司姚终于不再折腾,但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放进我盘子里的菜,就绝不许旁人觊觎!原主我尚且不能忍,更何况一个贱婢?” 王敬没有理会司姚,也没有再去看地上的青杏,他默默转身离开了现场,走远时才吩咐一个仆人为青杏请大夫。 青杏被送回了她原先的住处,就是桃叶房间旁边的角房。 终于没有人再来监控桃叶了,她这才慢慢想明白了王敬今日的异常举动。 青杏虽然是个下人,却是太后所赐,除了司姚公主,这府里大约也没人敢撵走她。 桃叶得知青杏被戳瞎了眼,心中便很畏惧再看到青杏,整个下午她都感到惶惶不安,她探头往角房看了无数次,角房的门一直关着、也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动静。 这让桃叶越发感到害怕,她在门前踱步了许久,心中有所怀疑,却不敢独自进门去看。 直到秀萍陪着玉儿放学回来,她叫秀萍陪她一起到角房看看,并且不准许玉儿过去。 但半大的小孩子好奇心最重,玉儿还是悄悄尾随在了桃叶和秀萍后面。 秀萍推开了门,果然看到青杏早已悬梁自尽。 “啊——”玉儿惊恐得大叫。 桃叶这才发现玉儿在后面,忙走过去捂住玉儿的眼睛。 青杏算是白白做了二房三角恋中的牺牲品,却死在了长房的院子里。 长嫂周云娘后来知道此事,深以为不吉利,但她是贤良出了名的,只能不去计较,并吩咐人处理了后事。 入夜后,桃叶无法入眠,她总觉得角房方向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她自谓是一个去阴司走过一遭的人,是不应当怕鬼的,但那奇怪的声音让她实在睡不着,于是她决定出门走走。 这是桃叶来到王家后第一次半夜外出,无人阻拦、无人跟踪,自由自在。 出门之后,她果然听不到那个奇怪的声音了。 但出门之后,她看到了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角房。 虽说这些天她着实讨厌青杏,可却不能不对青杏的死感到愧疚,她想,如果她不曾来到王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许都不会发生。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离开的冲动。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王家的后门。 她望着后门,心中又开始迟疑,打开门,她就可以离开了。但是,她要去哪呢? “阿娇……” 桃叶听到了王敬的声音,回过头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记得你每次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来后门打转。我想你今晚可能又睡不着,所以来看看。”王敬已经走到桃叶面前,还是拄着拐。 桃叶听着这些话,感到很纳闷,但与满堂娇相关的旧事,她从不敢问。 她只能拿眼前的事来应付:“青杏死了,还死得离我房间那么近,我怎么能睡得着?” 王敬点点头,深感自责:“是我的错。我想着公主对她起疑了,最多打几下,便会撵走她,还你一个自由,却不想竟弄出了人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也算得上是凶手。”桃叶低着头,也充满自责。 “如果你肯听我的,我们早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又怎会受制于人?更不会牵涉无辜!”王敬仰天长叹一声,似有百感交集。 桃叶由此听出来了一个信息,在公主嫁到王家之前,王敬一定跟满堂娇提过私奔,但显然满堂娇当时没有答应。 至于满堂娇为什么没有跟王敬私奔,反而选择了一个人离开王家,桃叶不清楚,也不敢回应王敬这些话。 王敬又向桃叶走近了一步,双目赤诚地望着她:“如果现在,我想再一次恳求你,跟我一起走,你能答应吗?” 桃叶很懵,她今晚确实有离开王家的冲动,但她想的是一个人离开,而不是和王敬一起……况且她明知人家王敬想一起私奔的人其实是原配满堂娇,又不是她这个赝品…… “那……那玉儿怎么办呢?”这是桃叶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推辞。 “我如今已是半个残废,一旦出了这个门,连你我的生计都不好维持,哪有能力照顾那么小的孩子?就把她撇在这里吧!我的父母兄嫂会抚养她长大,她也能理解我们。” 其实,上次桃叶也看得出,萧睿是很疼爱玉儿这个小孙女的,周云娘对玉儿也不差,即便没有亲生父母,玉儿应该也会平安长大。 不知不觉中,桃叶在心中描摹了一个画面:她和王敬一同隐居,王敬从不挑食,她给什么饭、他便吃什么饭,几个月后,她终于完成了鬼王交付的外卖任务,然后,她便可以顺利返回属于自己的时代…… 想到这里,桃叶不由得在心里偷笑! 但是……王敬在她离开古代之后会如何呢?他发现自己被骗了,会不会很崩溃? 而且,万一她在没有完成任务量之前就已经暴露身份怎么办? 在这府里,她和王敬只是偶尔见面,每次见面时间也都很短,王敬或许不易察觉她是个冒牌货,可如果朝夕相处,被发觉应该很容易吧? 想来想去,她还是不能带王敬一起走。她还是只能拿玉儿当借口:“不……我怕公主发现我们走了,会拿她撒气!我不放心把她托付给任何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王敬看起来很失望,很泄气。 桃叶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王敬勉强笑了笑,还是很温柔。 “好……”桃叶似乎只能往回走了,一边走着,一边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在王敬离开后再从后门逃走?或者其他时间再逃走?可如果就此逃走,她来王家这一趟是图了个什么呢?她连一顿外卖还没送出去…… 既然已经有了逃走的心思,也没必要害怕身份暴露,索性不如做点对自己有用的事! 桃叶这么想着,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我……我能以后每天给你送饭吗?” 王敬还在原地站着,微笑点头。 桃叶一阵欣喜,也一阵紧张,忙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闭门之后,桃叶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和她方才出门之前一样的、从角房方向传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31章 司徒府有秘密 桃叶觉得不太对劲,那个声音很真实,绝对不是她的幻想! 玉儿在床上睡得很香,显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桃叶再次走出房门,万籁寂静,角房中也没有任何异样;她再次走进房门,奇怪的声音又响起! 她基本可以确定,这声音来自于她的房内,而不是青杏之前住的那个角房。 她寻声而去,一直走到离床最远的那个小角落,声音就是从角落中一个抽屉里传出来。 望见抽屉上了锁,桃叶恍然想起,她之前把镜子锁进了这个抽屉,所谓奇怪的声音不就是手指扣镜面的声音么? 真是虚惊一场! 自上次锁起镜子,一连多天不用,她竟给忘了! 她忙找到钥匙,取出镜子,对着镜子这面看了看、又翻到那面看了看,果然看到陈济出现在镜面中。 “我的老天啊!你究竟是有多忙?这么多天都不理我一次?”镜子中传出陈济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一言难尽……”桃叶努着嘴,不知该从何讲起近日之事,也好像并不想讲。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吧?”陈济看起来十分关心。 桃叶答道:“确实有一件……公主打死了一个丫鬟……不对,应该说是逼死了一个丫鬟……” “咳!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她打死、逼死下人,又不是头一回了!”陈济笑得很随意。 桃叶看着陈济那副习以为常的姿态,大约可以想象得出,公主在公主府那些年做过多少草菅人命的事。 陈济又说:“我着急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问你。” “什么?” “你前后在王家呆了两遭,可曾见过王敬的父亲王逸?” 经陈济这么一问,桃叶顿时意识到,她来王家之后,从来没见过王家的主君——司徒大人王逸。 不仅没见过,连听王家的哪个人提过都没有!就好像王逸是不存在的!这实在有点不正常! 于是桃叶摇了摇头:“没有见过。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我今天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我觉得他长得很像王逸。但我与王逸不熟,并不敢完全肯定。你在王家时日也不浅了,若从没见过王逸,王逸就完全有可能根本不在王家!那么我今天见到的人就很有可能是王逸!”陈济思索着,揣测着。 “传言不都说他病了吗?”桃叶记得,她在公主府时,公主和婢女们皆说司徒王逸病得很重、且病了很久,随时都有一命呜呼的可能,所以公主才着急嫁过来。 陈济笑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王逸究竟在不在王家?” 桃叶依稀记得,在她第一次来司徒府的第二天,萧睿、周云娘一起来劝说她离开的时候,萧睿曾说过一句「还有你公爹的事,万一让公主知道了,又如何是好?你可最是个孝顺的孩子啊!」 这么一想,王逸多半有事对外隐瞒! “我觉得,满堂娇应该对公爹的事情很清楚,我现在顶着满堂娇的身份生活在王家,怎么好去打探?”桃叶感到十分为难。 陈济想了想,又说:“满堂娇或许很清楚,但公主一定不知情。你可以利用公主去打听,她自幼被太后惯坏了,虽任性自私至极,心眼却不多,给她煽风点火是极容易的!” 桃叶有些不解:“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打听他在不在王家呢?” 陈济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我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好不容易逃到永昌郡。若是这里有能认出我的人,还是有过节的人,我还敢轻易露面、投奔永昌王吗?” 桃叶听说得有理,只好应承了。 次日清晨,桃叶一睁开眼就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赶紧去给王敬送饭。大宅门的日子不好过,她得趁能过的时候赶紧多干点有用的事! 她上次见鬼王的时候已然问过,所有古树下都可以是领取外卖的地方。 因此,她又一次到厨房装模作样地做饭,然后趁无人时把空盘空碗放进食盒,再走出厨房,在途径某棵古树时,放下食盒,假装抿一下头发,然后提起食盒,来到中院。 进了中院之后,她才听见下人们议论说,公主一大早就带着丫鬟们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了,肯定是因为青杏的死要给太后一个交代。 当公主主仆不在的时候,司徒府果然宁静祥和,桃叶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她顺利来到王敬房外,房门是虚掩着的,她便顺手推开了门。 推门之后,她猛然想起自己忘了敲门,这样好像不够礼貌。 王敬正在写字,听到推门声,抬起了头,对桃叶微微一笑:“又辛苦你亲自为我下厨。” 桃叶一听,心里顿时毛毛的,满堂娇与王敬共度八年,王敬岂能不知满堂娇的厨艺?而鬼王餐厅的饭难吃得要命,恐怕吃一口就露馅了! 可送都送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她将食盒里的饭菜都取出,放在了桌子上。 王敬放下笔,就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每吃两口,就抬头望着桃叶笑笑。 桃叶试探性地问:“好吃吗?” 王敬笑答:“挺好。” 桃叶见王敬吃得很正常,总觉得哪里有点问题,可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她想不出来。 到了晌午,公主还没有回来,桃叶便又去送饭,王敬也还是像清晨一样用餐愉快。 桃叶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你……你觉得,我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自然是更好了。”王敬微微笑,那吃饭的样子当真一点也不难受,绝不像强颜欢笑! “还比以前更好了?”桃叶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若当真如此,那满堂娇的厨艺得有多烂啊? 桃叶虽然从来没品尝过鬼王餐厅的饭菜,但她清楚记得陈济吃一口就吐的样子、还有小宛咽下时痛苦的表情,以及她亲眼目睹鬼王餐厅宾客寥寥。 这些都足以说明鬼王餐厅的饭超级难吃! 难道满堂娇的厨艺真的很烂?桃叶总觉得不太可能。 因为满堂娇是婆母眼中的八年合格儿媳、玉儿眼中的七年合格母亲,怎么着也不太可能做出让人难以下咽的食物啊! 桃叶在王敬房中兜兜转转,看着书桌上刚写好的字,忽然想起她在满堂娇身上看到的那封和离书。 她想,王敬既然敢于在发妻和公主面前说不曾写过和离书,应该不是扯谎,莫非那封和离书并非出自王敬之手?可是和离书如果是假的,满堂娇为什么还要带着呢? 或许有一个解答疑惑的办法,就是仔细比对字迹!再相似的书法,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桃叶便拿起了桌上的一幅字,对王敬说:“这个我要带回去,放在我房里。” 王敬笑点点头。 桃叶回到自己房中,就迫不及待找出先前收起来的和离书,忙忙地展开,顿时傻眼了……和离书上的字早已成了一个个黑墨团! 她摸着自己的脑门,唉声叹气,她怎么就忘了,在背着死尸丫鬟双双来司徒府的那个夜晚,她身上的衣服和包袱都被淋得湿透透了,更何况一张薄薄的纸? 「砰砰」,有人扣门了两声。 桃叶回头,竟看到司姚公主出现在门外。 “阿娇妹妹在忙什么呢?”司姚的声音轻飘飘、娇滴滴,就好似初见桃叶、授意桃叶去勾引陈济的那天一样。 桃叶听得浑身不自在,她将和离书置于一旁,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无事可做……闲着呢……” 司姚满面堆笑,脚步轻盈,走到桃叶身边,握住了桃叶的手:“我是特来给你赔不是的!这些日子,多有怠慢,还请妹妹原谅!” “二嫂说笑呢!岂敢?”桃叶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司姚的额头有没有发烧,怎么入宫见了一趟太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司姚似乎很有和好的诚意:“你我嫁了同一个夫君,怎么能叫「二嫂」呢?我虚长你两岁,你若不嫌弃,从今往后,便叫我一声姐姐吧!” “姐姐?”桃叶越听越懵,今天实在不是个正常的日子,王敬顺利吃饭已经够不正常了,公主态度大变就更不正常了! “嗳……妹妹!”司姚称呼得真叫一个亲切,就好像亲姐妹一样。 桃叶暗暗猜测,必是太后那个老太婆识破了王敬接近青杏是除掉眼线的诡计,然后又给司姚出了什么「以退为进」之类的新主意,总之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司姚挽住桃叶的胳膊,仍是和颜悦色:“你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发妻,玉儿又是夫君的亲骨肉,让你们别院另住是我的错,我今日特来请你们母女搬回咱们中院同住,妹妹千万要赏脸!” 桃叶听了,觉得这倒是一件不错的事,住得近了,她给王敬送饭也就更方便了,有利于早日完成任务。 她正要答应,忽想起昨夜陈济所说的要打探司徒王逸之事,此刻倒是个机会。 于是,桃叶也假意和司姚亲近起来:“姐姐说得是,只不过,我在大嫂这里叨扰多日,且这原是婆母的安排,如今要搬,也得先禀告婆母和大嫂才妥当!” 司姚点点头,便道:“那我们就去拜见婆母和大嫂吧!” 桃叶忙拉住司姚:“姐姐别急,昨日这院的事……多少让大嫂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想不如假借乔迁为名,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小小庆贺一下,好去去邪气!也权当给大哥大嫂赔罪!” 司姚觉得有理,又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该将咱们三个人的关系向全家郑重说明才好!” 桃叶见司姚被牵着鼻子走,心中很是得意,继续往下引导,假装顺口感慨一般:“只可惜……公爹卧病,总也不能吃一顿真正的团圆宴,我们也难尽孝心……” “公爹?”司姚重复了一遍。 ilwxs.com 萧睿自上次吃了辣之后,一直卧床养病,周云娘每日都是天刚亮便来服侍,直到晚上萧睿睡下之后才离开,这日亦是如此。 婆媳两个正闲话些家常琐事,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公主和满姑娘同来探望,惊得萧睿和周云娘面面相觑。 司姚一见到萧睿就跪在床边,桃叶见状,也只好一起跪下。 萧睿哪敢受公主之跪,忙呼唤周云娘:“阿云,快扶公主起来,这般大礼可折煞老身了!” 跪在旁边的桃叶心里默默不忿:果然还是公主身份牛叉,难道没看见跪着的是俩人么? 周云娘赶紧来扶司姚,司姚却说:“母亲、大嫂,司姚是来请罪的,还请母亲给我这个机会。” 周云娘只好收手。 萧睿还是十分不安:“公主有话但说无妨,何须如此?” 司姚低着头,看起来十分虔诚:“母亲在上,儿媳这两日反思了许多,自问有三错。其一,自进门以来,我一门心思只想着取悦夫君,却不够留心公婆身体,明知公爹卧病在床已久,却从未去探望过,还让母亲误食辣汤,实在不孝;其二,我不曾细问,便以为夫君与阿娇妹妹早已和离,因此错将上次夫君夜探妹妹视为不轨之举,害阿娇妹妹白白淋了半日的雨,实为无知之过;其三,玉儿是夫君的女儿,不该因我进门就搬到别院去住,是我思虑不周。因此今日特来请罪!” 萧睿听完了这番话,又赶紧劝道:“公主快快请起!” 司姚这才站起。 “阿娇也……”萧睿又把目光转向桃叶,谁知话未完,桃叶已经站起来了。 桃叶是因为看到公主站起,才随着站起,没想到萧睿还会为自己专程发话,这个站早了实在有点尴尬! 萧睿还是继续把目光对准司姚:“老身这旧病复发也不是头一回了,有时也说不得是什么缘故!公主实在不必为此自责!老身听着公主方才的意思,是想叫阿娇和玉儿回中院去住了?” 司姚点点头,笑道:“夫君亲口告诉我,说他与阿娇妹妹从不曾和离,既没有和离,那便还是夫妻,我愿与妹妹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从此和睦相处,也给母亲和大嫂少添些麻烦!” 萧睿听了,心中难免有些疑虑,但表面上总要做出一副欣慰的模样:“公主这般贤惠大度,是王家一门的福气。” 司姚继续说:“昨日司姚鲁莽,让大嫂院子里不太好,我与阿娇商议,不如全家一起摆个团圆宴,去去晦气!” 周云娘忙笑劝道:“公主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父亲、母亲都卧床病着,我和三弟两处侍奉汤药,难有闲暇,二弟又是最不喜热闹的人,团圆宴也实在不好做。” 桃叶才不想真的去摆什么无聊的宴席,也赶紧跟着起哄劝起了司姚:“大嫂说的是。姐姐不如等父亲母亲的病都好了,再摆宴庆贺,岂不更好?” 司姚只好认可,又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阿娇妹妹引我去探望一下父亲吧!” 桃叶一愣,她哪知道公爹王逸在哪间房养病?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相互揉搓着,不知如何作答。 周云娘轻轻拉了拉桃叶的手,笑对司姚说:“公主有所不知,父亲的病是会传染的,因此才整日闭门不出,旁人除送药送饭之外,也都不去他房中。” 桃叶好像从周云娘的言行中明白了什么,也随声附和道:“是啊,你看,连母亲都不得不与父亲分房住呢!” “原来如此?”司姚恍然大悟,又赶紧关心:“父亲究竟是什么病?” 萧睿忙接了话:“他自来身体不好,前年治理水患就染上了一种罕见的怪病,也说不清是什么病。不过公主也不必担心,敬儿后来遇见一个神医,给了奇药,如今日日吃着,虽不能根治,却也能保命。” 司姚笑道:“那便好。” 周云娘又笑着对司姚说:“父亲有怪病,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因此一向不曾对外人说。我和阿娇连母家的人都不曾说过。” “我明白了,大嫂放心,我也会守口如瓶的。”司姚笑了笑,那笑容很天真,也大约只有从未经历过坎坷的人才有这般天真。 司姚又问:“父亲身居要职,这般深居不出,不知公务都是怎样处置的?” 萧睿道:“起先是敦儿帮着他父亲传话办事,后来敦儿自己任上事情也多,顾不过来,如今都是敬儿帮衬了!” 司姚又一次恍然大悟:“是这样?我还一直以为夫君整日无事可做,十分清闲呢!” 桃叶一直认真听着她们讲的每一句话,只是无法确定萧睿、周云娘口中所讲哪句真、哪句假,但有一点她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她们有意欺瞒公主了一些事、但这事却是满堂娇知道的。 而且,今天的谈话也让桃叶基本相信了王敬曾说过的「多年以来,我们王家从来没有婆媳战争、没有妯娌矛盾、没有夫妻失和,一直都是家和万事兴」,至少周云娘和满堂娇的关系,之前应该维持得还行。 因为天色将晚,桃叶这夜还是在东院住,她与司姚相约明日再搬入中院。 哄睡玉儿后,桃叶取出镜子,轻敲镜面,唤出陈济,将白日里婆媳们一起说的话一一转告。 陈济听罢,皱眉深思:“这么看,王逸不在王家的可能性极大。那么我上次见到的,多半就是王逸!” 桃叶问:“那你打算怎么办?还能露面、去投奔永昌王吗?” 陈济淡淡一笑:“那人若果然是王逸,这里面的事儿可就大了!你先不必担心我,该担心你自己了!” “这是怎么说的?”桃叶没太明白。 陈济便为桃叶解说:“你想,王逸身居司徒高位,却对外称病,实际上私自离京、去往遥远的永昌,那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做一些很重要、却见不得人的勾当!并且连王家的儿子、媳妇们都知道,说明全家都串通一气!一旦被人发现,那便是满门的欺君大罪,连你也得给搭进去!” “啊?”桃叶一惊:“那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顺利送饭的地方,我离完成任务还远着呢!” 陈济嘿嘿一笑:“莫慌!这不还没被发现吗?你得先弄清楚他们串通一气到底是在做什么大事,才知道有多危险。” 桃叶忙问:“我怎么弄得清楚?” 陈济想了想,分析着:“王逸若不在京,公务必得有人处置才行。王敦忙碌,王敖年少,所以她们所说的王敬帮衬公事多半为真,那么王敬应该有王逸书房的钥匙。王逸称病不露面已经有一年多,离京应该也是一年多,这么长的时间,不可能不与家里传递消息,所以王逸书房一定有些书信之类的东西,能说明他们正在做的事。” 桃叶大概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从王敬那里偷拿钥匙,然后到王逸书房偷看书信?” 陈济点点头。 桃叶从来没干过偷盗之事,一想就头皮发麻:“我……我怎么好拿到钥匙?又怎么好进书房?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现在是王敬共度八年的结发妻子,怎么可能没办法从他屋里拿钥匙?况且王家这事并不瞒着满堂娇,你即便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陈济看起来似乎对桃叶很有信心。 桃叶这一夜又失眠了,她渐渐发现,来到古代之后,失眠成了常事。 她好怀念在自己时代的日子,虽然每天送外卖很辛苦,但晚上都睡得香喷喷,睡前还能抱着手机疯狂刷剧……唉,那些当年不以为意的小事,现在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搬回中院后,玉儿心情极好,每日出门上学前、下学回来后,必要到王敬房中报到,或是探讨功课、或是拉东扯西,十分愉快。 桃叶则更殷勤,只要王敬不外出,她势必一日三餐准时送到,恨不能再加一个下午茶或夜宵,以防万一有什么「东窗事发」,她得尽可能离完成任务近一点。 司姚看到桃叶每日出入王敬房间,心里当然是不舒服的,但她谨记着太后嘱咐的两句话: 一句是“都怪哀家从小宠你的多、教你的少,才让你被王敬这点小伎俩骗了!可王敬既然连哀家的人都敢动,只怕他是为了满堂娇、什么事都能做出来!那么你就不能轻易动满堂娇!” 另一句是“公主的身份有利于你得到他的人,却不利于你得到他的心,你若想走进他心里,一定要学会「欲擒故纵」,第一步便是「爱屋及乌」,让他感动,才能让他对你有好感。” 为了向王敬展示自己和好的诚意,司姚暂时没有干涉桃叶的行为,反而总是对桃叶笑脸相迎,尤其当着王敬的面,更要对桃叶和玉儿关心备至。 不过,王敬并不领情,应该说,他压根不会去注意司姚都做了些什么。 桃叶倒是因为司姚的宽容策略而更肆意了。 每当王敬吃饭时,桃叶就在他屋里打转,用心地记着房内每一处摆设、默默分析哪些位置适合存放钥匙之类的小东西。 这样送饭了几天之后,桃叶已经对王敬房内的布局了然于心,确信即便夜晚黑灯瞎火时,她也可以准确地摸到每一处。 于是,某夜,在所有人熟睡之后,桃叶悄悄出门,摸黑来到王敬房外,她惊讶地发现,王敬的房门和白天一样,仍是虚掩着的。 桃叶顺利进入,然后循着白天的记忆,小心翼翼地行进,一处又一处摸索钥匙踪迹,箱子、柜子、抽屉……因为轻手轻脚、身心紧张,不大一会儿,她就出了一身的汗。 稍微歇息片刻,她又继续寻找,将王敬所有的衣服都摸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却发现衣柜之内另有一个小抽屉。 第六感告诉她,钥匙一定就藏在这个隐匿的小抽屉里,她便去拉开抽屉,可拉了半天也拉不开! 她于是在双手上哈气,相互揉搓了一下,努力将浑身力气都凝聚在手上,扯住把手使劲一拉——“哐”的一声,整个抽屉一下子全都被拉了出来,桃叶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响声把王敬惊醒,他在漆黑中探头张望:“是谁?” 第33章 一睡忘所有 桃叶默默在心里骂街:去他妹的抽屉,摔得老娘浑身好疼! 瞒是瞒不住了,桃叶只好应了声:“是我。” 王敬识别出了声音,便坐起披上衣服:“怎么大半夜里跑过来了?” “我……我想看看你……”桃叶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只能这样鬼扯。 拉开那个小抽屉之后,她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真是白费气力,趁着黑暗又给塞回了衣柜,紧接着忙拍打身上,朝王敬走来。 王敬点了灯,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你刚才是不是又摔倒了?” 桃叶点点头。 “既然来了,过来说说话吧!”王敬随手拍拍床边,示意桃叶凑近。 桃叶就坐在了床边,看着坐在被窝里的王敬,只觉得难为情,也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不想王敬又往床里面挪了挪,连他的枕头也拉到里面,然后又拿出一个枕头放在外头,向桃叶道:“你若是觉得冷,就上来坐。” “不……不冷。”桃叶笑得有些不自然。 在王敬挪枕头的时候,桃叶清楚地看到,他枕头下面原先压着一把钥匙,现在又被压在了新的枕头下。 桃叶脑海内,顿时万马奔腾,早知道钥匙放在这么个简单的地方,她又何必费劲去拉那些不相干的抽屉? 王敬望着桃叶,笑问:“方才黑灯瞎火的,你怎么不点灯、也不叫我?” “我看着这屋子的每一处,只觉得物是人非。”桃叶低着头,做出淡淡的忧伤之态。 她想,这句话、这个神情,应该不会出错。 王敬叹了一声气。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桃叶也不敢轻易打破这种沉默,两人这么近距离单独相处,正是最容易露馅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王敬先开了口:“我母亲叫我替她谢谢你,谢你肯不计前嫌,在公主面前配合她们圆谎。” 桃叶知道王敬说的是关于王逸的事,不禁在心中暗语:「就你娘那种见风使舵的人,我才懒得帮她呢!」 王敬像是从桃叶眼神里读懂了什么:“我知道你心里在怪我母亲见风使舵,一味只知道偏袒公主。” “啊?你怎么知道?”桃叶忍不住问了出来。 王敬笑道:“若连这都看不出,我岂不白与你共度八年?” 桃叶心里很郁闷,她简直想说一句「真假妻子都分不出,我看你是真的白过了八年!」 王敬又长叹一声,望着桃叶,开始替母亲做说客:“你可能不知道,公主嫁过来那天,母亲对你的举动虽然生气,可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劝阻了公主进宫告状。其实,她一直是想保护你的!当家主母很难做,她要平息公主的怒火、以防对你有更大的伤害,只能先一步替公主伤害你,你明白吗?” 桃叶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她心里并不想领情。 王敬又说:“母亲对你心存愧疚,她让我转告你,只要公主不生事,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对你好的。” 桃叶翻了个白眼,一不小心甩出来一句:“这话说的,好像她以前对我有多好似的!” 话音落,桃叶又立刻后悔,她怎能妄议满堂娇从前的事? 她忙看王敬,王敬只是无奈笑笑:“我承认,母亲一向有些偏心大嫂,但那只是因为大嫂是她的好帮手。她常说大嫂儿女双全,是个有福气的人。这样的话难免伤到你。但她也明白,你是因为生玉儿时难产伤了身体,以至于后来不能再生育,并不是你的过错。奈何下面总有人爱乱嚼舌根,拿你没生儿子说事,母亲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桃叶听了,心下明白了这里的缘故,随口便挖苦起王敬来:“我是不能生儿子,但隔壁有人巴不得给你生一个啊!一旦生下来,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呢!” “瞧你这话酸的,都酿出醋来了!”王敬忍不住笑了,轻轻伏在桃叶耳边说:“我对天发誓,除了你,我不会碰任何人。” 桃叶听得心里毛毛的,她望着王敬那张俊俏的脸,隐隐感觉到,空气中又在散发着一些诱人的气息,让他们两个靠得更近。 在这个时候,王敬轻轻从侧面抱住了桃叶,桃叶的心砰砰直跳。 桃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很想探究出一个答案:“你……你有没有觉得……我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有很多不同。” 桃叶一愣。 王敬又说:“但骨子里还是没有变。” 桃叶又一愣。 王敬轻轻吻了桃叶的脸颊,吻在那个被簪子划伤所留的疤痕上:“我知道你这道伤的来由,它就和我的脚是一样的……” 桃叶心里的郁闷更多了、好奇也更多了,她恨不能立刻知道王敬的脚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试探性地问:“你……你喜欢我哪一点?” 王敬笑道:“我哪一点都喜欢。” “我……我想听具体一点的,在你心中的那个我……是什么样子……”桃叶很想暗示个明白,可如果说明白,那还算什么暗示? 王敬抱着桃叶,晃晃悠悠,他的声音也随之晃悠:“我喜欢你睡觉总也睡不够的样子,睡得头发蓬乱、满脸口水、不辨晨昏……我也喜欢你为了我们的女儿努力早起,然后期待着她能给你个机会去睡回笼觉……” 桃叶震惊地侧脸看了一眼王敬,心中不禁怀疑:他说的到底是满堂娇还是桃叶? 王敬沉溺在回忆中,依然嘴角微扬:“我喜欢你心直口快,想到哪就说到哪,不高兴就直接动手,只管走自己的路,谁爱议论谁议论……我也喜欢你为了我,去努力适应这个大宅门的生活,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可我心里其实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 桃叶又一次侧过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敬。 “我还喜欢你总是突发奇思妙想,想一出是一出,时不时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时给我惊喜、有时给我惊吓,让我觉得每天生活得都好有趣!”王敬也侧脸望着桃叶,脸上的笑,诗意也失意。 昏暗灯光下,桃叶有了一种幻想,倘若她在来到王家之前已经失忆,此刻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以为自己就是满堂娇! 王敬抱她抱得更紧:“我真的好喜欢你,真希望回到从前……你和我简简单单的幸福、那些无人打搅的日子……” 桃叶心里酸酸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感动,还是在吃醋。 有些事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桃叶完全忘记了原先来这里的目的,只铭记了此刻内心的悸动。 至于后来何时睡着,桃叶已经完全不记得,她只觉得自己睡得很沉,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看到王敬正拿着手帕替她擦口水。 桃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睡了一个通夜,慌忙坐起穿衣:“完了完了!我竟然把玉儿一个人撇在屋里一整夜?” “你不必着急,她已经上学去了。”王敬笑盈盈的。 “啊?”桃叶摸着自己的脑门,默默觉得自己太离谱了…… 制定了多天的计划,到了关键时候,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来睡了一觉,不仅把偷钥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常规的照顾孩子这等事都给抛到脑后了! 这都是因为她昨晚被王敬的风流姿容诱惑了、被他那些言语震惊了,进而迷失了自己……她有点小小的后悔,后悔自己自制力太差,冒名顶替别人的身份,拥有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人,这分明是一种欺骗!实在很不道德! 她再次抬头看王敬时,只觉得满面羞愧,连忙穿上鞋子道别:“我先回去了。” “你头发有点乱,梳好了再出去吧?”王敬随即拿起了梳子。 “不用了,我回去梳……”桃叶就散乱着头发,慌慌张张穿过院落,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院中有几个扫地、浇花的下人看到这一幕,都感到有些诧异。 为司姚守门的丫鬟如夏看到,更是惊呆了,她赶紧跑进去向司姚报告:“公主,满姑娘昨晚……昨晚好像睡在驸马房里了……” “什么?”司姚瞪大了眼睛,将手中正在吃饭的筷子一下子掰成了两段。 几个丫鬟都吓了一跳。 桃叶回到居室,室内空无一人,她将房门紧闭,背靠着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跳得那么快! 她试图平静下来,恍惚间听见墙角抽屉里响了一下,她知道必然是陈济白等了一夜、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她取出镜子,果然看到陈济出现在镜面中:“姑奶奶!昨晚不是说好了拿到钥匙就回话吗?你干嘛去了?天都亮了!” “我……我没拿到钥匙……”桃叶的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陈济无奈一笑:“没拿到就没拿到,你好歹告诉我一声啊!我可是强撑了一夜没睡,一直等不到你的消息,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 “对不起……我昨晚一不小心睡着了,一睡就睡了一夜……”桃叶不敢说是在王敬房里睡得,她自认为她和陈济绝对算不上男女朋友关系,可不知为何还是害怕他知道。 陈济满脸惊愕:“我的老天呐!你果然是「一睡忘所有」!我算是服了你了!” “我今晚再去……我保证一定不会睡着了!”桃叶努嘴笑着,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 桃叶心想,她已经知道了钥匙的具体位置,今夜去拿便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应该不会再出幺蛾子了吧! 虽然昨晚的事让她感到羞愧和尴尬,可饭还是要送的,不然剩余的外卖任务要怎么完成呢?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桃叶又装模作样到院中的小厨房去做饭,然后将空盘空碗放进食盒,依旧还是路过古树下放下食盒、拎起食盒,向王敬房间走去。 不想,丫鬟如夏却在中途拦住了桃叶的去路:“公主听说满姑娘厨艺精湛,心中很是仰慕,姑娘今日这午膳,不如就送与公主尝尝吧?” 第34章 狗比人干净 桃叶一惊,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食盒,这饭送给王敬吃还是送给公主吃,于她都是同样完成一单任务,但公主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么可能吃得下难吃的饭? 如夏看得出桃叶有疑虑,便故意问:“难道姑娘舍不得?还是以为公主不值得姑娘亲自下厨?” “怎么会?公主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报答都来不及呢!”桃叶假意笑得很灿烂。 “那就请吧!” 于是桃叶跟着如夏,来到公主房中,进门只见司姚公主盘腿坐在软席上,怀中还抱着一条狗——还是旧日在公主府所养的「宝儿」。 司姚先看了一眼桃叶手中的食盒,又抬头看桃叶:“妹妹原是为夫君下厨,我若吃了,妹妹不会不高兴吧?” “姐姐如此看得起我,我巴不得日日为姐姐下厨呢!”桃叶笑着,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份一份取出,摆在司姚面前的茶几上,她想,反正公主也从未尝过满堂娇的手艺,就算觉得今日这饭难吃,也就是难吃而已,穿帮不了什么! 司姚还没来得及拿筷子,她怀中的狗先跳上了茶几,狼吞虎咽地对着一盘菜吃了好几口,那饥饿的样子,好像是很久没吃过东西似的。 丫鬟如春做出惊讶之态:“哎呀!宝儿已然吃了,这可让公主怎么吃呢?” 司姚也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向桃叶赔罪:“妹妹,真是对不住!枉费你一番心意!” “宝儿喜欢,便赏它吧!也不值什么!”桃叶想着,不过是浪费了一单外卖,也没什么大不了。 小狗宝儿正吃着,忽然口吐白沫,倒在了茶几上。 如春大叫一声。 司姚和桃叶听见如春的叫声,往茶几上看,只见宝儿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宝儿……我的宝儿……”司姚蹲下抱起狗哭了起来,然后泪眼模糊地仰望桃叶:“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桃叶已经明白了司姚的诡计,她觉得这个计策并不高明,可她还是掉进了这个陷阱。 几个丫鬟都朝外大喊起来:“快来人啊!去告诉太太和大奶奶,满姑娘要毒害公主!” 不一会儿,萧睿和周云娘在下人的拥簇中出现。 司姚抱着小狗,一下子扑到萧睿怀里,鬼哭狼嚎:“母亲,我的宝儿吃了阿娇妹妹送来的菜就死了!求母亲为我做主啊!” 如春在一旁补充道:“若不是宝儿先吃了,吃下这菜的人就是公主!” 萧睿扶着司姚,转向桃叶问:“阿娇,你可知罪?” 桃叶冷笑一声:“公主的狗在我进门之前就已经被灌了毒药,我有什么好知罪的?” 司姚抬头望着桃叶,好似万分委屈:“妹妹怎能如此含血喷人?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养了宝儿两三年,爱都爱不及,怎么可能给它灌毒药?” 萧睿又一次斥责桃叶:“上下尊卑有别,你怎可随意诋毁公主?” 桃叶早知萧睿是要偏袒公主的,因此给了萧睿同样鄙视的眼神:“是不是诋毁,找一个大夫来查验那盘菜不就行了?这么简单的办法,太太应该不需要我来教吧?” 周云娘忙拉住桃叶:“妹妹,别这样,母亲的病才刚好些……” 桃叶稍稍给了周云娘一个面子,没再说话。 司姚却不能忍耐,朝桃叶发起火来:“找大夫就找大夫,打量我不敢吗?” 司姚随即吩咐丫鬟如春:“去叫太医令派两个医丞或医正过来,立刻就去!” 桃叶伸出胳膊,拦住如春,朝司姚淡淡一笑:“公主殿下说菜里有毒,太医令的人敢说没有吗?我倒觉得不如找两个民间的游医,能更让人信服!” “住口!”萧睿又一次喝止了桃叶:“越说越荒唐!我们家几时会请民间游医?” 周云娘忙挽住萧睿胳膊,微笑劝和众人:“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两位妹妹赏我一个薄面,就别找什么太医、游医了,为一条狗传得满城风雨,实在有伤体面。” “这也好办,再找个人试吃一下不就行了?”桃叶从桌上端起了狗吃过的菜,朝向公主的四个丫鬟,好似调戏一般,问:“谁来尝一个?” 如春、如夏、如秋、如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司姚气冲冲地问:“有毒谁敢尝?你既然说没毒,你自己吃不就行了?” “笑话!我岂能吃狗吃过的东西?”桃叶又把盘子朝向门外围观的一众仆人,左摇右晃,问:“谁吃?谁吃?我赏银十两哦!” 戏谑的语气、耍酷的姿势,萧睿和周云娘见桃叶这般没正经,不由得默默摇头叹气。 所有仆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他们的眼神要么是惊恐、要么是嫌弃。 桃叶觉得十分好玩,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她正笑得合不拢嘴,忽见王敬从仆人堆里挤了过来,一把抓起盘子中的菜,塞进口中。 司姚惊叫:“夫君,不能吃啊!菜有毒!” 王敬已经咽下,随手又抓一把菜,塞进口中。 桃叶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忙收回盘子,朝王敬大叫:“别吃了!那是狗吃过的啊!” 王敬完全咽了下去,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司姚面前,目光冷漠而锋利:“狗比人干净!” 这句话一落地,全场一片安静。 这话虽是在回复桃叶,但却是在骂司姚,人人都听得出来! 王敬拄着拐离开,司姚脸上火辣辣的,她觉得在场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菜到底有毒没毒,答案已经很明了。 周云娘知道司姚的尴尬,忙疏散所有下人,又劝桃叶回房,最后才来扶萧睿。 萧睿并没有立即回去,她来到王敬房门外,周云娘也跟了过来,一齐看到房门是开着的。 萧睿走了进去,周云娘便在门外候着。 王敬静静坐着,虽没有扭头,也知道是萧睿来了。 萧睿看着王敬,踌躇半晌,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你不爱听,可你真不该这样!” “那我应该哪样?”王敬略略抬着头。 萧睿无奈地摇摇头:“为你这个性子,咱们家前些天才刚出了一条人命!你还敢这么胆大妄为!” 王敬满不在意:“若人总活得这般窝囊,我宁可不长寿!” 萧睿忙上前捂住王敬的嘴,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不许胡说!当心让天神听到……” 王敬推开萧睿的手,语气稍稍好了一点:“我理解母亲为全家和睦的苦心,我也曾在阿娇面前替您美言,但这并不代表我赞成您的行为。您这般有失偏颇,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萧睿解释道:“我是有些偏袒公主,可不偏袒行吗?饶是这样,还整天弄得鸡飞狗跳!再说了,阿娇就没有错处吗?迎娶公主那天,你是没亲耳听见她当街说得那些话……可真叫一个厚颜无耻!还有方才,你亲眼瞧见的,虽说公主冤枉她在先,但她呢?一个大家闺秀,目无尊长、行为乖张,拿个盘子跟耍猴似的,这还哪像我从前那个懂事孝顺的儿媳妇?” “是您把她的懂事孝顺给扼杀了!”王敬望着萧睿,态度很严肃:“阿娇本性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姑娘,她是为了我才去努力适应我们家的规矩,孝敬公婆、相夫教女,在那八年的时光里,她即便觉得您偏心大嫂,也从不叫屈,但当她被您逐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发现……这一切都不值得!您不会再看到那个懂事孝顺的儿媳了,如果您继续这样下去,您还会看到……有个懂事孝顺的儿子也不见了!” 萧睿震惊地看着王敬,说不出一句话来,静默许久,她慢慢转身走了出来,走回了周云娘身边。 周云娘扶住了萧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们尽可能走在树荫下。 走了一小段,萧睿微微侧头,问周云娘:“我真的错了吗?” 周云娘只是笑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萧睿的话:“二弟和阿娇,本可以成就这世上最美满的一段姻缘,他曾经觉得有多幸福,现在就会觉得有多痛苦。您是更愿意他富贵?还是更愿意他快乐?” 萧睿无奈一笑:“富贵是烫手山芋,想不要就可以不要吗?我答应过老爷子,在他回来之前,一定要护住这一大家子人的命啊!” 周云娘低头思虑:“那就只有……和稀泥。” 夜深人静时,桃叶又一次偷偷来到王敬房中,王敬常日吃的药容易让他嗜睡,因此常常睡得很熟。 房门仍然是虚掩着的、钥匙也依然还在枕头下,桃叶很容易就进来拿到了钥匙。 拿了钥匙之后,她忍不住多看了王敬一眼,她想起白天的事,想起王敬维护自己的样子,心里难免感动…… 可是,她转念一想:「人家维护的是自己的发妻,我感动个毛线?」 于是,她便不再看王敬,带着钥匙偷偷溜出王敬房间、回到自己房间,轻敲镜面,唤出陈济:“我拿到钥匙了,现在准备去前院书房,我把镜子藏在衣服里,你要随时竖起耳朵,知道吗?” 陈济点头:“出门之前,记得拿一支蜡烛、还有火折子,前院夜里没人,大约是半点光线也无的。” 桃叶按照陈济所说,拿了蜡烛和火折子,又将镜子藏在身上,探头看看,确认院中无人,遂离开中院,由中间夹道一溜烟往前院跑去。 第35章 夜半窃密 司徒府的前院果然是漆黑一片、寂静一片,只有正前门紧挨着的角房里,传出了守门人的呼噜声。 夜半正是最冷时,桃叶因为是先哄睡了玉儿之后才能出来的,衣服就穿得松散了些,只觉得到处漏风,难免更冷,心中不住地抱怨古代衣服脱脱穿穿太麻烦! 在此之前,她已经在跟玉儿唠嗑时大概问清楚了前院各处的基本地理方位,王逸的书房偏于东南,她很快就找到了。 桃叶先用火折子点亮了蜡烛,才看清锁眼,紧接着她用钥匙开门,心中默默庆幸,幸好这把钥匙正是书房的钥匙。 进入书房后,桃叶忙又闭了门,她想,门有没有落锁应该不易被人察觉,但绝对不能敞开着。 陈济在那边隐隐感觉到了开门、关门的声音,轻轻敲了镜面。 桃叶将蜡烛放在屋内的一个烛台上,才从怀中取出镜子,对陈济说:“你看,这就是王逸的书房。” 她举着镜子,朝书房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自己也就环视了一周,书房左右全是一排排书柜,书柜完全被书填满,正中有一张书桌,书桌后的墙面上挂着两幅字,两个字体略有不同,但都写得极好。 陈济看到,不禁称赞:“王逸和王敬父子写的字,在齐国果然是数一数二的好,我若能写出这样的就好了!” 桃叶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他们父子写的?” 陈济轻轻一笑:“在建康,谁家没有收藏他们父子的墨宝?我大哥房中便有许多,岂能没见过?” “哦……”桃叶抬头仰望,她认得王敬的字,那另一个必然就是王逸的了。 陈济又说:“小丫头,看准了王逸的字,就赶紧找找,看书桌上有没有他的亲笔书信。” 桃叶把烛台挪到书桌上,书桌上有不少公文折子之类的纸张。 她刚伸出手,又听见陈济提醒:“你若拿起了哪个,记得一定要放回原位,若怕记不清,一次就只拿一个,明白吗?” 桃叶点点头,就按照陈济所说,拿起一份、又放下一份,桌上大多都是王敬笔迹,她看了许久,才看到王逸笔迹,忙对陈济说:“找到一份……可是有好多字不认识……” 陈济道:“把镜子对准那张纸,我看看。” 桃叶就照做。 陈济看完,又说:“往下再找,应该还有。” 桃叶继续往下找,果然接下来一连几份都是王逸手书,只是她对古文字实在没什么研究,再加上王逸的字多为草书,非专业人士很难看得懂。 桃叶看得好累,便不再等陈济交待,就一份接一份地平铺在桌上,对准镜面,都让陈济来看,其中一份字小而多、还带了一点绘图,乍一看密密麻麻,很是费眼。 陈济就在这一份上叫停:“先别动,我去拿笔。” 桃叶很是好奇,对着这张纸多看了几眼,字她是很难读懂,但图似乎能看懂一点,很像是手绘简易地图,并在个别位置划了红色的圈。 镜子那边,陈济很快拿了纸笔回来,一面看镜中字和图,一面做记录。 桃叶看着,觉得陈济很像是誊抄了一份。 她更加好奇:“这张很重要?” “是最重要的。”陈济随口回答着,继续飞速地誊抄。 过了好大一会儿,陈济终于誊抄完毕,手指酸痛,桃叶也举镜子举得胳膊僵硬,两人都放下东西略略舒展手臂。 桃叶忙问:“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陈济咧嘴笑笑:“这个……说了你也未必懂!时候不早了,你还是赶快把钥匙还回去吧!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万一被发现就遭了!” 桃叶顿时心里突突的,对陈济起了疑心:“你该不会是故意瞒着我,在利用我吧?” “怎么会?”陈济的声音很温和、很亲切:“傻丫头,这会儿不是赶时间吗?你还得把书房恢复原样、送回钥匙呢!等改天夜里咱俩都闲了,我再慢慢讲给你不迟!” 桃叶半信半疑,将书桌上的东西都放回原位、将烛台也挪回原处,又将蜡烛从烛台上取下,在书房内检查一遍,确认一切还如她刚进来时一样,才走出去、锁了门。 她再次偷偷溜进王敬房中时,王敬还在睡,她轻手轻脚把钥匙塞回枕头下面,正要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阿娇……” 桃叶吓了一跳,忙回头,见王敬眼睛依然是闭着的,意识到他不过是在说梦话,她又要离开时,又听到一句:“我的脚好疼……” 桃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回身慢慢蹲下,探头想去看王敬的脚。 王敬是盖着被子的,但盖得不严实。 桃叶伸出右手,轻轻地捻起一点被角,借着窗外微薄的月光,向内看了一眼,顿时吓得手抖、被角跌落。 光线昏暗,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也看得出王敬的脚底肿起,且全都是疤痕、脓疱、结痂…… 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美男,这样一双惨不忍睹的脚。 桃叶突然明白了王敬明明能够正常走路、却常常拄拐的原因,她还想起了她被雨中罚跪那天、王敬将她抱回时,萧睿喊了一句「敬儿,小心你的脚!」 这样的伤,恐怕每走一步,都是锥心之痛,而走路是常有的事,脚底的伤一定会反复发炎。 这伤已经经久不愈,恐怕不会是简单的表皮之伤。 桃叶心中一时间风起云涌,她看看东方已有发白之意,也不必去睡了,倒不如趁天未亮去探一探心中的谜。 她走出王敬的房间,走到司徒府的后门,想起了她和王敬曾经在那个失眠之夜相遇。 桃叶打开后门的门闩,这声音惊动了一旁角房里守夜的下人:“原来是二奶奶,您这么早就要出门?” 桃叶点点头:“我有些事,可能今日会很晚回来,麻烦你一会儿跑个腿,告诉秀萍。万一天黑我还没回,叫她先陪着玉儿睡觉,不必等我。” 简单交待之后,桃叶出了后门,一直走到秦淮河,沿着河岸寻觅了很远,看到一只小船,船夫在甲板上靠着船舱睡着了。 桃叶推醒了船夫:“鬼山去不去?” 船夫立刻摆手:“不去!那是个乱葬岗,常常闹鬼!谁会去那儿?” 桃叶拔下头上一支镶满珠玉的银簪,那是满堂娇留在王家的首饰,她将银簪递给了船夫:“麻烦你教我怎么划船,我要租用你的船一整天。” 果然是有钱好办事,桃叶现学现用,自己摇摇摆摆划着船去了鬼山,只是走得很慢。 她又一次来到鬼屋,见到了鬼王:“你这里有没有「时间记录仪」之类的东西?我想知道王敬和满堂娇之前的故事。” “有倒是有,但这东西是不外借的。”鬼王这次比以往态度稍好了点,大约是因为桃叶最近工作完成得速度和质量都还不错,头一次允许桃叶同坐。 桃叶忙说:“我不借走,就在这里看一看就行!” 鬼王摇了摇头:“我又新招了一个外卖员,还等着回总部开会呢!哪有功夫一直跟你耗在这儿?” “我再多给你送十单外卖!”桃叶伸出了两个手、共十根手指。 鬼王又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他们的故事长达八年,就算快进四倍速也得两年才能看完!” “二十单!”桃叶连两只脚也伸了上来。 鬼王捋一捋胡须,想了一想:“我们还是按时长计算吧,免得你认为我是漫天要价!他们的故事一天算一集,你每看一集,就多加十单,如何?” “这倒是个公平的办法!”桃叶心中窃喜。 “那么……你要看几集呢?” “啊?”桃叶有点懵:“现在就要选定吗?看完再计算不行吗?” “当然,你要看哪个,我就把哪个文件给你拷贝下来,投影在墙上,设置成按顺序播放。难不成,你还以为我会在这儿陪你一起看言情剧?”鬼王说着,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形似投影仪的机器。 桃叶稍微思考了一下:“那我就选三集吧!王敬的脚受伤那天、满堂娇拿到和离书那天,还有满堂娇离开王家前的最后一天。” 鬼王打开投影仪,桃叶看到鬼屋内有一块墙面是纯白色的、且很平整,应该是为投影专门设计的。 “我得先走了,你看完自己回去,不许擅动这里的东西。”鬼王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 桃叶便独坐在鬼屋内看影像。 天色微亮,满堂娇站在司徒府的后门内,望着后门发呆,她眼圈发黑,头发是凌乱地披散着的,身上的衣服也只是松散地披着。 “阿娇!”王敬从后面走过来,又给满堂娇加了一件披风,并握住她的手:“你又失眠了一整夜……” 满堂娇没有说话,两行眼泪却默默流出。 王敬紧紧抱住了满堂娇,让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 满堂娇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我们走不了了……” 第36章 沉湖未成,艾烧足心 一阵冷风过,院中的几棵古树摇摇晃晃,飘下些许落叶,满堂娇伸手接住一片。 卑微、孤独,她好像已经在那片枯叶中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这几个月,建康城到处都在流传你和公主私相授受的谣言,她这般用心,就怕传不到我耳朵里!”满堂娇苦笑着。 “大司马多次下帖子请你,你碍于情面,迟早得有一次赴宴。一旦你赴宴,那日便会成为陈驸马遭贬之时。于是,谣言坐实,可我们之间还是没能因她生出嫌隙……她应该很失望吧……”满堂娇又一次流下眼泪。 “最后,她只能去求太后做主,让官家赐婚!”满堂娇嘴角微扬,眼神中尽是轻蔑。 “你可以想得出,她为这件事部署了多久吗?如今,太后已经向母亲挑明了,你觉得……我们还有机会走得掉吗?”满堂娇抬头望着王敬,泪光中涌现着无限悲哀。 王敬眉头紧锁,却还怀抱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走得掉,总要试一试!” 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 王敬和满堂娇回头,见是周云娘扶着萧睿走来。 周云娘笑着对王敬说:“二弟,前面又送了许多公文过来,你要不要去看看?” 王敬点点头,就往前院去了。 满堂娇看着王敬背影远去,走到萧睿面前轻轻施礼:“母亲若有话对我说,就请直言!” 萧睿替满堂娇聚拢了一下肩上的披风,举止间满是慈爱:“你穿得单薄,还是回屋去说话吧!” 于是,婆媳三人在满堂娇房中坐下。 萧睿拉住满堂娇的手,似有无尽怜悯之意:“我刚刚听到,敬儿想带你走,你怎么想?” 满堂娇无奈地笑了一下,无精打采:“二哥屡次婉拒,太后表面上虽不说什么,但心里不可能不气,必然以为他不识抬举。他们当然不好以「拒婚」为名判罪,可此刻全家谁若被逮住一个别的小错,只怕立时流放三千里都是轻的……” “是啊!那个大司马,是仰仗着公主才有今日,他为了能在公主面前邀功,什么都敢做!我只怕早在太后向我暗示赐婚之意之前,大司马已经开始让人严格把控建康城的每一座城门,绝不可能给敬儿逃出去的机会!”萧睿叙事时,一直留意着满堂娇的神情变化。 满堂娇果然没有让萧睿失望,她勉强微笑,反过来又去安慰萧睿:“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劝住二哥,不让他离开,也不会给大司马抓住我们把柄的机会。” 周云娘也满面愁容,望着萧睿:“可是,母亲,不逃……不见得就不犯错。父亲私自离京,虽说是官家秘密授意的,可太后、公主、满朝文武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城门守卫严谨,想逃的人不好逃,想进的人也同样进不来啊!” 萧睿长叹一声:“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现在每当听见太后宣召,我就好像看到了索命绳一样!能用来婉拒婚事的借口都已经想尽了,还能有什么借口呢?” 周云娘道:“我听我姐姐周婕妤说,公主已经在太后面前立誓非二弟不嫁,太后怎能忍心公主终身不嫁?只怕迟早把我们王家闹个底朝天,父亲这事哪好瞒得住?” “阿云所虑极是……”萧睿犹豫了一阵,再一次握紧满堂娇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阿娇,要不……要不你就先回避一段时间,等风波过了再……” 萧睿没好继续说下去。 满堂娇脸上懵懵的,似明白、也似不明白:“回避一段时间?那是什么意思?” 周云娘看起来和萧睿一样纠结,却不得不把萧睿没说下去的话说完:“就是……就是你暂时离开家……待公主进门后,情形慢慢稳定了,再想办法让你回到家里……” “我明白了,母亲终于还是决定撵我走,然后接受赐婚、迎娶公主。”满堂娇的手,颤颤巍巍,脱离了萧睿。 周云娘忙又替萧睿说话:“弟妹不要误解母亲,母亲说的只是缓兵之计……不然,万一父亲的事被牵连出来,那就是满门被诛啊!” “我懂!我走!”满堂娇闭上双眼,两行热泪滚落。 听到这个决定,萧睿、周云娘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满堂娇又睁开眼,勉强出一点笑意:“其实,当我看到母亲和大嫂把二哥支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你们的用意了。在来找我之前,你们已经把一切都商量完了,我只是一个接受结果的人罢了。” 萧睿、周云娘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满堂娇望着萧睿,猜测道:“是不是……上次母亲入宫时,拗不过去,就已经骗太后说我同意了和离?” 萧睿无奈点点头。 满堂娇抿去眼泪,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正常:“不留我的地方,我也不必强留。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带玉儿一起走。” “这……”萧睿显然不想同意这个要求。 周云娘立刻又来做说客:“弟妹,玉儿年纪还小,又是从小娇养惯得,哪里受得了外面漂泊的生活?就算你可以投奔叔父、稍微稳定一些,也毕竟是寄人篱下,哪好再带一个拖油瓶?” 满堂娇摇了摇头:“正因为玉儿年纪太小,我才不放心把她留下。玉儿生性顽劣,公主岂能容她?到时候,一旦公主与二哥之间有了不痛快,我的玉儿岂不是现成的出气筒?” 萧睿看着满堂娇,好似宣誓那般郑重:“我向你保证,我会用我的性命护着她,绝不允许旁人欺负她!” 周云娘也忙补充道:“弟妹你想,一旦公主进了门,她再怎么尊贵,明面上都不能不敬重长辈。就凭这点,母亲便能压她三分。况且玉儿是王家嫡亲骨血,又不是家仆,她也不敢乱来!” 满堂娇好大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站起离开座椅,慢慢走到窗前,又望着那棵正在凋零的古树。 古树上的叶子已经没了大半,就好像满堂娇那颗凋零的心。 周云娘走到满堂娇身后,安慰道:“你若思念玉儿,也是可以回来看她的啊!” 满堂娇笑了笑,笑出了声,那是不信任的声音,她依然望着古树:“当这里属于公主的时候,她还会允许我出现在这个地方吗?所谓的「缓兵之计」,只不过是你们用来劝我离开的策略。” “不……官家会为我们做主的,日后官家必定会强大起来,他不会一直受制于太后!”周云娘努力为自己的说辞找证据。 “官家必定会强大起来?”满堂娇重复了一遍,终于回头看了周云娘和萧睿:“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后?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 周云娘不知该怎么回答,萧睿也默默无言。 这场谈话,到这里就算完了,她们散了。 满堂娇后来去看了玉儿,看着玉儿吃饭,又为玉儿梳头、收拾书本,最后和丫鬟秀萍一同送玉儿去前院的学堂。 离开学堂后,满堂娇没有回中院,而是径直往西。 周云娘也刚送了她的一双儿女到学堂,看见满堂娇往西,好像觉得不大对劲,就远远跟在满堂娇身后,一直跟到碧波湖附近。 碧波湖在司徒府最西边,是府内唯一的一汪清水,湖内将近一半都种了荷花。 此时正值花开季节,一池粉嫩之色,娇艳欲滴,片片荷叶飘在湖面,水中还倒影着天空的蓝。 满堂娇站在湖边欣赏景色,看得周云娘心惊胆战。 就如周云娘所猜想的最糟糕的那种,正在观花的满堂娇突然脚步前移,落入湖水中。 “快来人啊!阿娇跳湖了!”周云娘慌张地大喊着,引来一群仆从下水去救人。 正在书房中看公文的王敬,听说此事,连忙去看。 满堂娇已经被救回中院卧房内,因为被发现得及时,她并无大碍,只是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萧睿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周云娘站在一旁不住劝慰。 王敬刚走到卧房门口,听到了周云娘的声音:“是我们不好,明知你早已父母双亡,却劝你离开二弟、还撇下玉儿,如此……你的人生哪还有什么盼头!” 萧睿摇着头,早已泣不成声:“为娘的也不想逼你,只是娘再也寻不来拒绝的借口……上次去见太后,娘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周云娘也流下了眼泪。 萧睿紧紧握住满堂娇的手,脸上写着无限自责:“好孩子,你千万不要这样……娘再想想办法……让娘再想想办法……” 王敬看着老泪纵横的母亲、陷入绝望的妻子,他没有再迈进房门,却转身离开了。 萧睿和周云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赔罪、分析当下局势的话。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们闻到了一股烧焦东西的味道,像是艾草。 周云娘忙叫一个丫鬟去查看。 丫鬟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复命,神色慌张:“味道是从隔壁屋里传出来的,有人说刚才看见二公子进去了,可敲了门也不开!” 萧睿听见,吃了一惊,立刻站起往外走,周云娘也赶紧跟上。 满堂娇自己扶着床坐起,不及穿鞋,就跑出门去。 婆媳三人到院中时,几个家丁正拿着粗木棍撞门,总算将门撞开,一股浓烟冒出,呛得家丁们直咳嗽。 萧睿、满堂娇快步进门,眼前一幕让她们瞠目结舌:王敬坐在椅子上,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头不断流下,白色长衫被汗水浸湿、紧贴着身体,他赤着双足,脚下是一个铜盆,铜盆里烧着艾草,正是烟雾的来源。 无暇细问,萧睿上前一脚踹走了铜盆,被烟雾缭绕的双足终于露了出来,她们这才看到,王敬的两个脚底已全部焦黑! 第37章 她怎么就这么犯贱 萧睿见儿子的双足已毁,真是欲哭无泪,她捂住胸口,心疼得朝王敬大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没了铜盆,王敬的脚悬在了半空,他抬头望着萧睿,大约是因为疼痛,声音有些颤抖:“孩儿不孝,恳求母亲下次入宫时,告诉太后,我不慎烧伤双足,残疾之身,实不堪匹配公主,就请公主另择良婿。” 萧睿一下子跌在地上,失声痛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呢?生生烧成这样,得有多疼啊?你以后还怎么走路?” 周云娘和满堂娇一起来扶萧睿,扶了许久才慢慢站起,萧睿又倚靠在周云娘肩上继续大哭。 周云娘朝满堂娇摆摆手,示意满堂娇去陪王敬,她自扶着婆母走了出去。 走出门后,周云娘又吩咐人去请大夫,并让围观的下人都散了。 满堂娇走到了王敬身边蹲下,静静看着王敬的脚,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你若是当真心疼我,就不会去跳湖。”王敬说话时,似夹杂着牙齿相互磕碰之音,像是疼得厉害,他在闭着嘴时,一定多半是咬着牙的。 “对不起,我错了……”满堂娇抽泣着,稍稍仰起头:“可是,我毕竟没事,你也不能自残啊!” 王敬轻轻摇了摇头:“公主眼中的我太完美,才如此锲而不舍。我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就只能让自己残缺!而且必须是不可逆转、无法复原的残缺!” 满堂娇听了,更加泪流不止,她站了起来,将王敬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抱得紧紧的:“二哥……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离开玉儿,当情势逼得我不得不走时,我便万念俱灰……” “但我的世界若没有了你,我便会万念俱灰!答应我,不要走,哪怕死,我们一家人都要死在一块!”王敬扬起脸,眼角也挂起了些许泪痕。 满堂娇用力地点点头,她的眼泪落在王敬脸上,伴随着王敬的泪痕一起跌落。 又一日,萧睿入宫拜见太后,去了足足有半日。 接近夕阳落山时,萧睿才自宫中回来,进入司徒府就直奔中院。 当时满堂娇正在为王敬的脚底上药,王敬又疼得出了一身的汗。 萧睿出现在他们的房门口,脸色很糟。 满堂娇抬头看了一眼,已经猜到事情不妙,她将药碗和药棉放在茶几上,走过来对萧睿轻轻施礼:“母亲,太后那边……怎么说?” 萧睿看了看王敬,又看了看满堂娇,不忍开口。 满堂娇又催促了一遍:“您就说吧,迟早都是要说的。” 在萧睿还没开口之前,满堂娇已经心跳加速,连出气的声音都稍稍变粗。 萧睿只好说出了口:“太后身边的郑嬷嬷转达公主的话,说她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莫要说王公子残了,就算是死了,她也要过门终生守寡。” 王敬听了,顿时青筋暴起,厉吼一声:“她怎么就这么犯贱啊!” 情绪激动之下,王敬的脚一不小心踢到了放药碗的茶几,一时间疼痛难忍,浑身打颤。 萧睿、满堂娇一齐拥过来,扶住王敬,转眼间王敬已经脸色发青,昏了过去。 萧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朝外喊起来:“阿云,快叫人请大夫来!” 周云娘于是急急派人去请大夫。 谁知片刻之后,仆人来回:“大奶奶,不好了!太后身边的郑嬷嬷带了人来,把咱们家前门、后门都给堵上了,说是什么时候看见二奶奶离开,他们的人才能撤。在二奶奶没离开之前,全府上下谁都不能出去!” 周云娘无奈,来到大门口,见到了郑嬷嬷。 郑嬷嬷一看就是个不好说话的。 周云娘只得极客气的问了好,解释道:“我家二弟病重,急需请医救治,劳烦嬷嬷通融一下,想必太后和公主也是不会怪罪的。”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萧睿入宫时,已经在太后面前说了王敬的脚不慎烧伤,郑嬷嬷服侍在侧,岂能不知? 郑嬷嬷的态度果然生硬之极:“满氏从院里走出来,应该用不了一炷香功夫,待她离开后再请大夫,也耽误不了治病。” 周云娘十分为难,又尝试求情:“嬷嬷明鉴,二弟此刻病着,唯有满氏对他身体状况最是了解,不得不暂时滞留,一旦二弟病好些,就让她离开。” 郑嬷嬷仍然是一板一眼的:“十几日之前,司徒夫人不是说满氏已经与二公子和离了吗?既已和离,焉有床榻服侍之理?莫不是扯谎欺骗太后?” “婆母岂敢欺骗太后?实是满氏舍不得女儿,才拖延了几日罢了!”周云娘战战兢兢地圆谎。 郑嬷嬷显然不信,就故意出难题:“既如此,等一会儿满氏离开了王家,还得劳烦大奶奶把和离书拿来,奴婢也好带回去复命!” 周云娘觉得事情更糟糕了,她不得不回到后院,将郑嬷嬷的话告诉萧睿。 萧睿百般无奈,只是摇头叹气:“都怪我那天一时情急,扯谎说敬儿已经写了和离书……如今已过了十几日,也没能设法联系上老爷子,太后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周云娘问:“二弟怎么样了?” “发了高烧,人一直昏迷着……”萧睿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真怕敬儿挨不过去……” 满堂娇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清楚地听到了萧睿和周云娘的话。 萧睿哭了一会儿,走到了满堂娇身旁:“阿娇,事急从权,你就先离开一下下好不好?” 满堂娇望着房中的王敬,摇了摇头:“我答应了二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绝不离开他。哪怕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难道你就忍心眼看着他死吗?”萧睿瞪着满堂娇,声音开始颤抖。 满堂娇低着头,没有立即作答。 萧睿突然跪了下来。 满堂娇吓了一跳,立刻也跪下,与萧睿相对跪立:“母亲这不是折煞儿媳吗?” “阿娇……就算是为娘的求你了……你知道,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吧!”萧睿痛哭流涕,几乎已经把头磕在地上。 满堂娇只能也把头磕在地上,眼泪沿着眼角流到额头,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走……” 周云娘忙来扶起萧睿,又扶起满堂娇,并在满堂娇耳边嘱咐一句:“弟妹旧时模仿二弟的字,模仿得极像,还请弟妹勉为其难,拟写一份和离书,充作二弟当日所写,蒙混过今日这关吧!” 满堂娇点点头,进屋取出两张纸,先以王敬常写的草书挥笔速写了一式两份一模一样的和离书,最后咬破手指,换了一种字体,在和离书的结末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时间紧迫,和离书也便只有寥寥两行字。 她的陪嫁丫鬟双双收拾出一个包袱,站在门外等候。 满堂娇拿着写好的两份和离书,走出居室,将其中一份交于周云娘,另一份放入双双肩上的包袱里。 周云娘惊诧地问:“你写了两份?” “真正的和离书,原本就该是两份。”满堂娇的回答很自然,她已经不再哭了。 周云娘看着满堂娇,她仿佛察觉到,在满堂娇眼里,这就是真正的和离,而不是在做戏应付谁。 玉儿下学,由秀萍带着从前院回来,飞奔到满堂娇面前,她看了一眼双双肩上的包袱,惊恐地抓住满堂娇的手:“娘亲,你这是要去哪?” 满堂娇蹲下,摸着玉儿稚嫩的脸,勉强一笑:“娘有事要出门一些日子,你要好好地听祖母和大娘的话,替娘照顾爹,明白吗?” 玉儿乖乖地点点头,又问:“那娘什么时候回来?” 满堂娇望着院中那棵枯叶越来越少的古树,用极温和地声音哄着:“等这棵树的叶子都掉完了,娘就回来了……” 玉儿听了,忽然像个小猴子一样,麻利地爬上树,扯了一片又一片枯叶,她的话是那样天真:“我今日就把所有的叶子都扯下来,这样娘就不用走了!” 满堂娇站在树下,接受了片片落叶的洗礼,望着树上的小猴子,她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泪,一滴一滴落下。 心,一下一下地疼。 满堂娇再也不忍心往树上看,她快步离开了这棵树、这个院子、这些人。 她的身后,还在传来天真的声音:“娘,树叶很快就落完了!” 满堂娇的身影,终于从司徒府消失了。 周云娘忙忙地交付和离书、派人去请大夫。 萧睿轻声交待周云娘:“一旦敬儿苏醒,在他知道阿娇离开这件事之前,先用锁链把他锁起来!” 周云娘一愣:“把二弟锁起来,这不太好吧?” “如果不锁起来,他一定会满大街去找阿娇,他那双脚哪还经得起折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疼死在外头!”萧睿决定得非常果断。 周云娘又问:“那……要锁到什么时候?” “锁到新婚之夜,木已成舟的时候。” “那样二弟还怎么迎亲?” 萧睿摇了摇头,她非常了解自己的儿子:“你就算不锁他,他也不会去迎亲。就对外称病,让敖儿代替迎亲!” 第38章 糟糕,露馅了! 投影仪停止了播放影像,但还散发着白色的光,那面平整的墙又恢复成了原样。 桃叶独坐在鬼屋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显然,和离书出现的日子,就是满堂娇在王家的最后一日。 原来那份和离书是满堂娇仿照王敬笔迹写的,而王敬压根不曾见过这份和离书! 原来司徒大人王逸是奉了皇帝密诏出京办事,而太后、公主以及其他臣民全然不知。 原来所谓的公主与王敬早有私情,只不过是公主为了搅合王敬与满堂娇感情而故意散布的谣言! 而王敬的脚,竟然是为了拒婚公主,自残所致! 最可悲的是,王敬以自残维护的爱人——满堂娇最终也没能逃过残忍的宿命,还是死在了孤独寒冷的夜,血流成河。 桃叶走出鬼屋,看看外面天色还是白日,太阳稍有些偏西。 洞中没有时间概念,她疑心自己已经在里面度过了两天两夜,只是腹中的饥饿之感并不强烈。 她划着船回到了借船的地方,船主还在原位等着。 桃叶忙向船夫问询:“我租你这船,大约有多久了?” 船夫道:“不是说好了租一整天吗?这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即便不足一日,租金也是要按整日的!整收不退!” 桃叶无语地摇了摇头,下船沿着河岸往司徒府方向走,默默想着,那鬼屋究竟算是怎样一个存在,洞内洞外的时间显然是不对等的。 正走着,她远远看到秦淮河水中央有一只小船,上面有一对青年男女相互言笑着唱歌、摇船,看起来十分快活! 她恍然想起王敬那日好开心地叙述着:「记得我们没成亲那会儿,你掉进秦淮河那次,我叫你换衣服,你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捂得只剩眼睛……」 她想,当年王敬和满堂娇的恋爱岁月,应该也如同眼前船上那对青年男女一样美好。 在王家这段时间,她曾经以为,只要能完成自己的任务,稍稍撒点谎也没关系,况且她毕竟是受了满堂娇临终嘱托,就算冒名顶替身份,也情有可原。 可当她知道王敬与满堂娇的感情是如此之深,她突然再也不想去当赝品了,她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两个人在彼此心中都绝对是不可被替代的。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到了司徒府附近,她很纠结,到底是进去再多送几顿饭?还是就此一走了之? “阿娇!”王敬从不远处跑过来,抱住了她,他的心跳得很快:“你去哪里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真怕你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桃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敬的脚,有点心塞:“干嘛要到处跑?好好保护一下你的脚不行吗?” 王敬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脆弱:“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便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桃叶看着王敬,说不清心里的为难,她已经不想继续伪装成满堂娇了,可是她又不敢轻易告诉他真正的满堂娇已经死了。 暮色渐渐降临,桃叶替王敬捡起拐杖,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一起慢慢走回了司徒府。 既然已经进来了,那还是多送一顿饭吧! 于是桃叶对王敬说:“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做了晚膳给你送过来!” 王敬笑点点头,就回房去等着。 桃叶自往小厨房方向走去,院中灯光微弱,她正走着,不知怎么就被绊倒了,摔了个狗吃屎! 她还未完全站起,身侧响起了司姚公主和几个丫鬟的笑声。司姚笑道:“妹妹,不过一日没见,何必行这么大礼?” 桃叶便不急着站起,她略略抬头看准了司姚的位置,伸手抓住司姚的脚腕,用力向怀中一拉,立刻让司姚摔了个四脚朝天。 丫鬟如秋、如冬忙去扶起司姚,如春就想来打桃叶。 桃叶将将站起,随手取出怀中的镜子,一下子砸在如春脸上,砸得如春鼻血都流了出来。 桃叶也学着司姚方才的语气:“姐姐,不过一日没见,犯不着这么激动吧?” 司姚已经站起,气得满脸通红:“白日送饭,夜里投怀送抱,你是真够殷勤啊!” 桃叶淡淡一笑:“姐姐不服气,也可以来送啊!就怕你夜里去了,二哥也不跟你睡!” 司姚指着桃叶,吩咐左右:“给我打她的嘴!” 没等丫鬟们动手,桃叶两步冲到司姚身旁,一手拐住司姚的脖子,一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卡在司姚颈前:“我的脸已经被你打肿过一次了,你觉得,我还会毫无防备?” 丫鬟们都喊着:“你快放开公主!” 桃叶阴沉着脸,发出轻蔑之笑:“你为了陷害我,连养了两年的媒人……哦,不!是媒狗,都忍心杀害!你的心,够狠!不过我想提醒你,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罢,桃叶又一把将司姚推向四个丫鬟,主仆几个又差点摔倒。 “如果公主还想让二哥继续做驸马,就最好不要对我动手动脚,否则……他会跟你拼命!”桃叶撂下这句话,转身往小厨房去了。 司姚咬牙切齿,却没敢继续去纠缠桃叶。 如春抿着鼻血,问:“公主,还要整她吗?” 司姚看着桃叶的背影,岂能甘心?她思索片刻,交待如春:“她不是要送饭吗?你去给饭菜里加点泻药!我看王敬以后还敢不敢吃!” “啊?她亲手做饭,亲自送过去,奴婢……奴婢哪好有机会下药?”如春似乎有点怕桃叶。 司姚瞪了如春一眼。 如春忙应声:“奴婢……奴婢这就去!” 如春悄悄来到小厨房门外,探头往里看,只见桃叶拿着大勺子在锅里随意地搅拌着,还哼着歌曲,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小厨房里再没有别的人。 如春恍惚觉得,那锅的底下似乎并没有生火,心中感到一阵纳闷。 她又垫着脚,仔细地看,仿佛觉得锅里也是空的。 过了一会儿,桃叶左顾右盼,如春忙缩回了脑袋。 很快,如春听到了盘子、碗磕碰的声音,她又探头去看,只见桃叶将空盘、空碗放进了食盒,又盖上了空锅,然后桃叶便提着食盒往外走。 如春没太想明白,但也不及多想,她赶紧又躲到了门外一旁黑暗角落里。 桃叶走出小厨房,在经过那棵已经掉光了叶子的古树下时,将食盒放在地上,抿了一下头发,再次将食盒拎起,往王敬房中走去。 如春跟在桃叶身后不远处,东躲西藏,好奇心使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事情。 一直跟到王敬房门外,如春藏在一个水缸后,仍是悄悄探着头。 桃叶拎着食盒进入王敬房间,与王敬相视而笑,她打开食盒,很自然地将饭菜一一拿出,放在桌上。 如春看着满盘的鱼肉菜肴、米饭汤羹,只觉得胆都要被吓破了,她害怕极了,早已忘记了公主交待的下药之事,双腿打颤着就向公主卧房跑去。 司姚公主正坐在房中生闷气,丫鬟如夏在门外守门,如秋、如冬将前面大厨房送来的饭菜摆在茶几上,可司姚一点胃口也没有。 如春跌跌撞撞地跑回,差点撞在如夏身上。 如夏见如春像丢了魂一样,忙扶住问:“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公主交待的事没办好?” “不是……不是……”如春摇着头,还带着一头冷汗:“有鬼!有鬼!” “有鬼?”如夏不解。 司姚在里面,听到了如春的声音,只是没听清,高喊着:“事情办好了吗?还不赶紧进来回话?” 如春双腿瘫软,行走困难,如夏扶着她一起走进屋。 如春禀报道:“公主,满姑娘……满姑娘根本没做饭,可是……可是饭菜却满满的……有鬼,一定是有鬼!” 司姚听得一头雾水,根本没听出逻辑:“什么没做饭却饭菜满满?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就是……就是奴婢亲眼看到,满姑娘没生火、锅里也是空的,最后只把些空盘空碗放进食盒!可等她走到驸马房中打开食盒,所有盘碗都是满满的饭菜!” 司姚这次听懂了,却有点不太相信:“你会不会看错了?或者……食盒中间有没有被掉包过?” 如春十分肯定地摇摇头:“没有!那么大个食盒,哪好掉包看错?那些饭菜,根本是无中生有啊!” 司姚和另外几个丫鬟听了,都有些头皮发麻。 如夏道:“满姑娘……满姑娘肯定有问题……” 如秋道:“上个月,奴婢曾听见两个守门的议论,说满姑娘离开王家又返回的时候,是带着一具死尸的,那死尸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双双!据说当时双双脸上、身上早已毫无血色,样子十分吓人,可满姑娘竟敢在夜半无人的街上背着走,胆量绝非一般人!” 如冬问:“难不成,就像如春说的,满姑娘不是人,而是……鬼?” 司姚皱着眉,越听越瘆得慌:“别说了!别说了!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她在王家八年,还生了一个女儿,怎么可能是鬼呢?” 如春想了一会儿,向司姚建议道:“公主,奴婢听说,黑狗血能辟邪,能使邪魅现出原形!上次,公主说等太夫人病好了就摆个团圆宴,后来太夫人已经好了,团圆宴却还没摆,不如明日张罗摆家宴,再提前准备一盆黑狗血,等满姑娘到了宴席之后……” 司姚已经听明白了其中用意,遂点点头。 第39章 狗血淋头 桃叶在王敬房中看着王敬吃饭,心里却不住地想着她在鬼山所看的关于王敬和满堂娇的故事,她想,一旦她的外卖完成了,她迟早还是要离开的,王敬也总有知道真相的一天。 那么,她要不要先做点什么事情让王敬有心理准备?是她亲口将真相告知王敬,还是等着王敬某天主动发觉? “我今天去父亲书房,感到有些异样。”王敬的一句话,把桃叶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桃叶便问:“什么异样?” “我觉得,我今日进书房时看到的烛台,比昨日离开时,好像烛泪多了一些。”王敬说话时,还在吃饭。 桃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昨晚在书房每动一样东西,都十分用心记了位置,离开时还再三确认一切恢复原样,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她拿去书房的那根蜡烛,在拿走时留下了烛泪。 王敬嚼着菜,继续说:“我就是不太想得明白,除了我,旁人是没有父亲书房钥匙的,而钥匙又从不曾离开我身上。书房的烛泪怎么就多了呢?”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桃叶问这句话的时候,难免心虚。 王敬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我每次离开父亲书房,都会默记一遍房中所有东西的位置,就怕有人动了什么。” 桃叶的心更加突突的,她生怕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对王敬不利的事,仔细想想,陈济那个人的人品,未必靠谱。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佩服王敬的观察力。 “你的洞察力这么好,你就当真没觉得,我做的饭,味道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桃叶有点紧张,但好奇心使她不能不问出这句话。 王敬突然放下了筷子,转向桃叶:“对不起,我……” 桃叶更加好奇,她实在不知道王敬这个道歉从何而来!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我的脚太疼了,医丞给我开了几样止疼效果较强的药,药效越强,毒性自然也越强,日日吃着,我的味觉……渐渐就减退了,所以,即便你厨艺再好,我也尝不出来了……看到你这么用心地为我下厨,我就没忍心告诉你……”王敬将头埋得很低,轻轻拉住桃叶的手。 “你……你没有味觉了?”桃叶对这个答案太震惊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有一点点。”王敬将桃叶的手握得更紧,反而安慰起桃叶来:“你不必难过,没有味觉,也没什么!” “怎么会这样?”桃叶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王敬忙将桃叶揽入怀中,笑着说:“没事,真的没事!” 人生有些事未免过于巧合,她顶替了满堂娇的身份,满堂娇就恰恰是一个与她脾气秉性、爱恶憎欲都相似的人;她需要给王敬送难吃的饭以完成任务,王敬就恰恰是一个失去味觉的人。 桃叶有些想不明白,但按照这个情况来看,她如果不主动说破,王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身边的发妻是赝品。 可她……总有一种想要说出真相的冲动。 王敬静静抱了桃叶一会儿,突然将桃叶整个抱了起来,抱到了床边。 桃叶意识到王敬又有了想法,她惊恐地从他怀抱中跳下来,慌慌张张地去收拾桌上盘碗:“我……我该回去了。” 王敬却又从后面抱住了桃叶的腰:“今晚就别走了,好吗?” “但我其实不是……”桃叶回过头,差一点脱口而出,但她看到眼前沧桑的面孔,又给咽了回去。 “你不是什么?”王敬十分不解。 “我……”桃叶纠结、纠结,还是纠结。 “你到底是怎么了?”王敬的目光充满疑惑。 桃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忙忙地将所有盘碗都装回食盒,又提着食盒一溜烟跑了出去。 夜里,桃叶哄睡了玉儿之后,再次失眠,她反复思索着许多事:王敬的脚病,伤身的止疼药;满堂娇的死,至今不被王家知晓;还有书房中被陈济誊抄的那份带图的文稿…… 想得越多,她的脑袋越清醒。 她取出镜子,轻敲镜面,陈济没有出现。 她只好放下镜子,过了一会儿又敲,陈济还是没有出现。 桃叶觉得很不对劲,陈济现在是个自由身,身边只有一个极信任的马达,应该很少有不方便和她说话的时候。 而且,在此前,她每次敲击镜面,陈济几乎都会立刻出现。 她心中的疑虑不禁更多,干脆把镜子拿到床上,每过一会儿,就敲几下镜面。 这个夜晚,她似乎合眼过,也似乎没睡着过,总之一夜敲击镜面无数次,但陈济始终没有出现。 桃叶深深怀疑自己被骗了,她不敢想象这个骗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毕竟,连她易容成满堂娇、潜入王家都是陈济出的主意…… 天刚刚亮,桃叶就起床了,她很想去问一问王敬,那张被陈济誊抄的纸,上面究竟都写了什么?值得陈济去绕这么大个圈子窃取? 她大概穿好衣服,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梳,就跑进王敬房中,推醒了尚在衾内的王敬。 王敬睁开眼看到桃叶,一脸惊奇:“你竟然起这么早?”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问你!” “什么事?” 桃叶准备开口问时,却又不知该怎么问,她绝对不能提陈济,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王逸书房看过桌上那些东西呢? 王敬见她迟迟不语,便坐了起来,望着桃叶的脸,一脸担忧:“你从昨晚到现在,都很不正常,你到底是怎么了?” 桃叶只好换了种问法:“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昨晚说书房里烛台上的烛泪多了,那书房里有没有别的异常?” 王敬答道:“应该没有。” 桃叶觉得,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忍不住又问:“那……那书房里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害怕被人看到的东西?” 王敬愣了一下,他盯着桃叶看了一会儿,许久才说:“书房里只有一样东西最重要,难道你不知道吗?” 桃叶顿时不知道说什么。 王敬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太一样了:“你……你不对劲……” 桃叶似乎觉得,王敬已经在怀疑自己了,她陷入了无比忐忑和不安中。 “我……我去看看玉儿醒了没有!”桃叶害怕与王敬目光对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竟选择了落荒而逃。 这样的情形下,桃叶今日当然不敢去给王敬送饭了。 在桃叶陪玉儿用早膳的时候,秀萍来告诉桃叶:“公主的人刚才吩咐说,为庆贺太太康复,今日家里要摆团圆宴,二姑娘就不必去上学了!” 玉儿听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太好了!我终于不必去上学了!” 桃叶还在不安之中,只是配合着玉儿略略微笑:“那可是公主要摆宴,你也乐意去赴宴?” “谁乐意赴她的宴?我只是乐意今日不必上学!”玉儿撇着嘴,继续吃早膳。 临近正午时,公主的丫鬟如夏来请桃叶和玉儿赴宴。 桃叶心虚,生怕在宴席上碰到王敬,因此得先确定了王敬是否赴宴,才能决定自己去不去:“不知公主姐姐今日宴请的都有谁?” 如夏笑道:“既然是团圆宴,自然全家人都要去!公主亲自去请太太和大奶奶了,还特意派人去叫大公子和三公子回家,至于驸马……只能劳烦满姑娘去请,这个宴才能做得团圆啊!” 桃叶听了,更加心虚:“二哥那般固执,我……我哪好请得动?” “满姑娘昨晚不是还提醒公主要和睦相处吗?公主只是想宴请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姑娘何必如此不赏脸呢?”如夏所指的「提醒」,当然是昨晚在小厨房那场闹剧。 但桃叶此刻想的,只是以后如何面对王敬。 躲避不可能是永久的,人多的场合或许比人少的场合更有利解除嫌隙。 于是,桃叶带着玉儿、秀萍一起来到王敬居室门前:“二哥,今日家里有团圆宴,一起去吧!” 王敬从房中走出,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问:“你好些了吗?” “我……我没事。”桃叶笑了笑,她对于王敬的问话其实有些不太理解,但那毕竟是关怀之言,她似乎又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也许王敬并不曾起疑。 “那便好。”王敬点点头:“你知道,我从不喜欢人多,你们自去吧!” 说罢,王敬转身就要回屋。 桃叶忙拉住王敬的衣袖,劝道:“是公主专程叫我来请你。我与公主之间,有许多不愉快,但我还想以后可以和睦相处,所以,请你今日为我破例一次,可以吗?” “好吧!”王敬拿起拐杖,往前院走去。 桃叶就跟在王敬身旁,一手牵着玉儿,一起慢慢走到前院摆宴的地方。 萧睿、周云娘、王敦、王敖、司姚,以及王敦与周云娘的一双儿女王耿、王环,已经都在这里了。 “阿娇妹妹来了?”司姚亲切地迎了过来,拉住桃叶的手。 桃叶便随司姚往前走。 公主的几个侍女正在一份一份地上菜。丫鬟如冬端着一个大盆子,突然从侧面撞到了桃叶身上。 玉儿尖叫了一声。 大盆子里,正是提前预备的黑狗血。 黑狗血一下子洒落在桃叶身上,连旁近的司姚和玉儿也被溅上了几滴。 桃叶顿时感到脸在发烫、身上的肌肤都在发烫! 在众目睽睽之下,桃叶开始蜕皮,她的脸、她的手臂、乃至全身,表层皮肤像雪花一般迅速脱落,落了一地的肉色碎屑,最后露出她的本来面貌,连那个被她自己用簪子留在脸上的划痕都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玉儿更是直接被吓得昏了过去,秀萍忙抱起玉儿、远离桃叶。 司姚端详着桃叶的脸,惊讶万分:“桃叶?是你?” 第40章 掘孤坟 桃叶闻出了身上血腥的味道,她已经猜到——那应该是狗血。 她记得,鬼王为她重塑皮囊的那天,曾对她说过:一个魂魄从阴司来到人间,只有第一次所造的肉身是合法的,而后再想改变,那便不是真正的自己了。 狗血辟邪,鬼王为她所施的重塑皮囊,于人间当然属于邪术! 一切,已经完全暴露!她再也不用纠结了! 她的周围,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萧睿惊诧地问:“她……她不是阿娇?是别人易容的?” 周云娘也目瞪口呆:“我从未听说过,易容术可以被狗血破解吗?” 王敦摇了摇头:“不!这一定是一门邪术!或是传言中江湖上已经失传的幻术!” 王敖目不转睛地盯着桃叶,惊叹着:“她……她生得好美,恍若天人!她是谁?” 司姚向王家所有人说:“她是我府上以前的丫鬟,一个专门伺候陈济膳食的厨娘!” 司姚转而又瞪着桃叶,目光恶狠狠的:“我原先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一个与陈济素未谋面的满堂娇,竟能当街一唱一和、破坏我的婚礼!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你?假扮满堂娇,到这里骗吃骗喝还骗色,你可真够不要脸!” 司姚说着,就又想抬手打桃叶。 桃叶抓住司姚手臂,冷笑一声:“对!我是骗吃骗喝又骗色,但好歹也是受原主临终遗言所托!谁还能比你更不要脸?人家明明不愿意娶你,你却死皮赖脸硬要嫁进来,把人家好好一对鸳鸯给拆了,一个弄残、一个弄死!” “你说什么?”像石头一般僵住许久的王敬,突然发出了声音,他拄着拐,快步走到桃叶身边:“你说谁死了?” 桃叶看着王敬,不得不说了出来:“你的发妻满堂娇,她早就死了,就是被这个混账公主派人暗杀的!” “你胡说!我几时派人暗杀过她?”司姚公主急忙辩驳。 王敬仍然盯着桃叶,他的眼神由震惊渐渐变成恐惧:“不……我不信!我的阿娇怎么会死?” “是真的……在我被逐出公主府的那个深夜,我亲眼看到她们主仆两人被一个高手追杀,无一幸免……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害怕玉儿也会像她一样被害,再三托付我保护玉儿!而我正好无处安身,所以……所以我便求了一个懂得幻术的师父,然后顶替她的身份来你家……”桃叶支支吾吾、半真半假地描述着。 “我不要相信你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王敬后退了几步,没再继续盯着桃叶,他目光散乱、神色彷徨,只是定要找一个借口逃避。 桃叶知道,王敬是不愿意相信现实罢了,她只好告诉他:“是我亲手埋的她,你如果不信,也可以去看!” “在哪?”王敬又抬起头,那张脸已十分沮丧。 桃叶道:“鬼山脚下的乱葬岗,你跟我一起去,我指给你!” 王敬听了,拄着拐棍就要往外走。 萧睿十分慌张,忙快步拉住王敬:“敬儿,鬼山那么远,你那脚怎么走得到?好歹套个马车再去吧!” 周云娘劝道:“套马车太慢了,还是叫三弟去牵两匹马来吧!” “啊?我……我不会骑马!”桃叶慌忙摆手,她一个来自于现代的外卖员,平时都是骑电车,怎么可能会骑马?她料想骑马应该比骑电车难得多! “别耽误时间!我现在就要去!”王敬推开了萧睿,一瘸一拐只管往外走。 桃叶忙去追王敬。 萧睿满脸担忧,王敖遂拍拍萧睿肩膀,安慰道:“母亲放心,我骑马护送他们去!” 说罢,王敖就去牵马,在司徒府大门赶上了王敬和桃叶,王敬骑一匹,王敖带着桃叶骑一匹,扬鞭而去。 萧睿、王敦、周云娘、司姚眼看着王敬随桃叶骑马而去,都感到十分不安。 尤其司姚,胸中一直燃烧着愤怒之火,却无法阻拦王敬去寻觅发妻踪迹。 王敬一路骑马飞快,王敖也尽力追赶,若非王敖一路上都紧紧护住桃叶,桃叶几次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幸而从司徒府到秦淮河,只是步行觉得远,骑马是用不了多久的,他们很快到了河边,桃叶还像昨日一样就近租了船。 两匹马不可能上船,只能连王敖一起留在岸上,桃叶载着王敬一同划向彼岸的鬼山。 王敖站在河岸上,朝他们大喊:“劳烦姐姐照顾我二哥!我回去套了马车再来接你们!” 桃叶听见了王敖的话,只是已经没有气力喊话回复,因为她知道王敬心急,要尽可能快速地划船。 船刚靠岸,桃叶还没将船停稳,王敬已经死死盯住鬼山脚下乱葬岗的无数孤坟,踉踉跄跄就往上走。 桃叶忙忙拴了船,又去追王敬。 王敬拄着拐,走入乱葬岗,环视周围大大小小的黄土堆,在夕阳余晖的残光中倍显荒凉。 他的心,就如周身的万物一样,越来越得不到光亮。 桃叶引着路,在数不清的小土丘中找到了她记忆中用来标记位置的那个石头:“就是这里了。” 王敬没有说话,跌跌撞撞扑到坟上,就用他的拐杖去刨黄土,坟上的土已然很瓷实,他刨得十分吃力。 桃叶一愣:“你这是做什么?死者为大,掘坟可不吉利啊!” 王敬没有理会桃叶的话,只一个劲地做着自己的事。 桃叶有点害怕看到黄土下的死尸,不住地劝说:“已经都这么久了,就算你看到,也早已面目全非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敬还是只管刨土,用拐杖、用石头,刨得满身大汗、两腿直打哆嗦,地上的土终于越来越稀薄。 眼见死尸就要露出,桃叶没胆量继续看,她转过身,背对着王敬,却听得出王敬已经不再用任何工具,只有双手还在劳作,大约是不愿伤了满堂娇遗体。 “阿娇……阿娇……”桃叶背后突然传来王敬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声声如忏悔:“我怎么会这么笨?我怎么能连你走了都不知道?” 桃叶微微侧脸瞄了一眼,她恍惚觉得王敬已经完全也在墓穴之中,抱着死尸哭得很痛很痛,他浑身上下黏附的黄土,随着他的颤抖而跌落。 王敬悲恸地哭着,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残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天际,大地完全被笼罩在黑暗之中,那绝望的哭声还没有停歇。 桃叶此前虽然也曾在鬼山过夜,但肯定不会是在这些黄土堆之间,那未免也太恐怖了! 她很想劝一劝王敬,她觉得他总不能就这样哭到天荒地老吧? 桃叶于是壮着胆子,慢慢回过头,却还是不敢直视,在目光的余光中,她看到王敬咬破了手指,然后用冒血的手指点在死尸的胸前。 死尸几乎已经腐烂得只剩骨架了,这个动作又把桃叶吓得转回了头:“你……你把血弄到骨架上干嘛呀?” “我要在她的心口点一颗朱砂痣,这样……下辈子我便还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王敬停止了哭泣,渐渐嘴角微扬,将死尸的颅骨靠在自己胸前,就好像抱着活着的满堂娇一样幸福。 桃叶不好意思浇灭王敬的幻想,但她觉得这样的动作毫无意义。 她想:别说人死后未必能投胎转世,就算能,那也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桃叶,麻烦帮我一个忙。” 桃叶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王敬叫她的名字,心中一阵惊讶,在她假扮满堂娇之前,她和他不过在陈熙的花园中有一面之缘、听过她的名字,他竟然还记得! 桃叶只好再次转回来,面对王敬,她没想到,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幕竟然是王敬与死尸一同躺在原先狭小的墓穴中! 王敬微笑着,目光和声音一样和蔼:“麻烦你和之前埋阿娇时一样,把土还都填回去吧!” “啊?”桃叶大吃一惊,她之前帮忙埋满堂娇,那是埋死尸,现在岂能把一个大活人给埋了? 桃叶忙摇了摇头:“不行不行!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若死了,玉儿怎么办呢?你当真相信你的父母兄嫂能代替亲生父母给她的爱吗?” “你可能觉得我很没出息,但我就是一个很不上进的人,我无心去做世上任何一件事,使我眷恋人生的,唯有与阿娇长相厮守。你可知……此刻与她一同这样静静躺着,让我心里有多踏实……”王敬的笑容,确实显出少有的惬意。 桃叶无奈的问:“你是踏实了!难不成要我担一个杀人犯的罪名么?” 王敬没有回答,眼睛却闭上了。 桃叶又问:“你三弟还在河对岸等你呢!你这样躺着算是怎么说的?” 王敬一动不动。 桃叶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只好再次壮着胆子,接近王敬和死尸,伸出双手去推王敬:“喂!喂!” 王敬拐住死尸的那只手被摇晃地跌落,还是没睁眼、没发声。 桃叶定睛往王敬脚下看,发现他的鞋子早已被血侵染成了红色,再往旁边一看,黄土上也有数不清的血脚印! 桃叶意识到,王敬必然是方才掘坟时用力过大,双脚出血,给疼昏过去了。 无奈之下,桃叶战战兢兢地将骨架从王敬身侧推开,然后用力把王敬从墓穴中拉出来,她试图背起王敬,但实在是背不动,只能用拖的,费尽全身力气,总算把王敬拖到船上。 她将船划回对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王敖果然还在等候,但不是带着两匹马,而是一匹马拉着一辆马车。 “他昏倒了,不知道是因为脚疼,还是因为哭得太过!”桃叶将王敬交给王敖,王敖给背上了马车。 安置好王敬,王敖又问桃叶:“姐姐不上车吗?” 桃叶摇了摇头。 王敖似乎很不放心:“你不是说你无处安身吗?不跟着我们回去,那你去哪?” “我如今再去你家,那算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再说了,你二哥也不可能护着我了,我若敢去,公主还不杀了我?” “我……我也可以保护你啊!”王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有点微微发红。 桃叶一愣,忍不住批评起来:“你一个小屁孩,能干嘛?赶紧带你二哥回家去看大夫是正经!” “是……”王敖低着头,只好驾车走了。 桃叶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却不知自己今夜该去往何处,离开王家太突然,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打算。 正要离开时,她忽然想起,租来的船还没有退还,今日租金和押金都是王敖付的,但王敖显然已经给忘了!若由她给还回去,便能拿到押金,兴许够今晚去住客栈。 于是桃叶便又大步走向船,却不防身后忽然有人用大麻袋将她套了起来,她大呼大叫着,已经被整个装起来抬走了。 第41章 二傻子入宫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桃叶在麻袋里挣扎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扔到了一辆车上,然后便听到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 凭直觉,这应该是一辆马车,而且是一辆跑得很快的马车,桃叶连同麻袋平躺于车内,无法自控地摇摇晃晃、撞来撞去,只觉得浑身撞得好疼。 绑架她的人会是谁? 桃叶已经猜到了,在这个陌生的古代,除了司姚公主,谁还能跟她有这么大仇? 她有点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王敖回王家去呢!即便遇到司姚,也好歹大家都在明处! 现在,司姚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一个女人特别恨另一个女人,最有报复快感、最能折磨人的地方应该是——青楼? 桃叶越想越害怕,她根据自己的知识面了解,被卖入青楼的姑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倘若没人来赎身,就要一直呆在那儿,那样她还怎么继续执行外卖任务?又该怎么返回自己的时代?难不成她要指望那些嫖客愿意吃她送的极难吃的饭? 正胡思乱想着,好似马车碾上了一块大石头,顿时将桃叶整个弹起来,忽的马车又下了大石头,桃叶又整个掉下来,她的头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她自觉昏昏沉沉,再次睁开眼时,果然已经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美女如云的地方,眼前还有一个老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而她侧躺在地上,是被绳子绑着的,像一个展览品。 老鸨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得还不赖嘛!要多少钱?” “分文不取!”答话的人在桃叶身后,有点娘娘腔。 桃叶听这声音仿佛有点耳熟,忙扭动身子往后看,竟看到了许久之前在公主府的那个厨房总管赵四! 老鸨且惊且喜:“白送的?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赵四摇着折扇,像个土豪一样,又在老鸨面前亮出一锭金子:“不仅白送,我还倒贴!只要你以后尽找些腌臜客人,专叫她伺候,我保你这里金银堆成山!” 桃叶听见,吓得破口大骂:“赵四!你这个死太监!” 赵四一听到「死太监」三个字,果然恼怒非常:“带她去!立刻就去!” 老鸨十分殷勤,一面劝解赵四,一面就叫人带桃叶下去。 就如赵四所吩咐的那样,桃叶见到了一个腌臜至极的客人,奇丑无比,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隔多老远已让她感到臭气熏天! 桃叶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已经吐了! 客人凑近桃叶,桃叶又看到他头上生虱子、鼻屎冒到鼻孔之外、牙齿缝隙满挂红绿、灰色的指甲几乎比手指都长,这让桃叶不禁想起电影《喜剧之王》里面那个夜店的极品客人。 眼见客人扑来,桃叶不由得闭上眼睛嚎叫起来:“救命啊!王敬救我!” 她在这叫喊声中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麻袋里,听得见马车依旧摇摇晃晃地走,才知方才是黄粱一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心中默问自己:「王敬,他还会救我吗?还会管我吗?」 马车终于停了,桃叶感觉到有两个人把自己扛了下来,扛着走了挺远的样子,然后猛地将她扔到地上,又一次摔得她好疼。 紧接着,她听到了司姚公主的声音:“给皇兄请安、给周婕妤请安!” 桃叶在王家时不止一次听说过,周云娘有个姐姐名唤周玉娘,是当今最得宠的妃子,位列婕妤。 此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带到了皇宫。 很快,她又听到了皇帝司昱的声音:“皇妹这是何意?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就是皇兄先前看上、却装病逃跑的那个丫鬟!”司姚亲自将麻袋上的绳子解开。 桃叶总算见了天日,她惊讶地发现,外面早已由黑夜变成白日,她竟在麻袋里睡了一夜! 出于好奇,桃叶忙瞄了一眼皇帝身后的女子,看着与周云娘有几分神似,必是周婕妤无疑! 周婕妤的容貌果然比周云娘出色许多,且她钗环衣裙都是华丽鲜艳之色,比起那个平日着装总是素雅暗沉的周云娘,看着反而显得更年轻些。 司昱走了过来,看到从麻袋里露出半身的桃叶,脸上脏兮兮、头发微微蓬乱,便知道在麻袋里装的时间不短,不由得责备司姚:“你堂堂一个公主,把人装进麻袋里,未免太不像话了!” 司姚显然不服气:“她先是装病逃跑,害我不得不以张才人顶替,后又易容假扮满堂娇,混进王家,搅合我日日不能安生,我只不过是用麻袋装了她一夜,算是便宜她了!” 司昱听得一头雾水。 桃叶慌忙解释:“官家容禀,奴婢没有装病逃跑,当时的的确确是抱病在身,而且是被公主撵出府去的!” 司姚立刻辩驳:“真是胡扯!我只不过让人送你出府养病,几时撵过你?” “别吵了!”司昱一声喝止:“听得朕心烦!” 司姚、桃叶都闭了嘴。 旁听了半日的周婕妤,迈着轻盈步伐来到司昱身边,挽住司昱的胳膊:“官家消消气,想来公主定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不得不叨扰亲哥哥呢!” 司昱冷笑一声:“就她那性子,只怕都被婆家捧上天了,谁敢给她委屈?” 司姚听了,顿时又神气起来:“皇兄若总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偏袒别人,我看咱们只能找母后评理了!” “你……”司昱瞪了司姚一会儿,终于还是无可奈何:“行!你好好说说,你怎么委屈了?朕为你主持公道!” 司姚转而又成了撒娇的语气:“不敢欺瞒皇兄,桃叶当初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我并不十分肯定,但我确实不曾撵走她,只是怕她的病于皇兄不利,又不想皇兄落空,才不得不桃代李僵,送张才人入宫!不想皇兄却因此事恼我许久……我说不得心里有多难过……” 司姚似乎越说越伤心,就准备拿手帕拭泪。 司昱又心烦了,摆手打断了司姚的话:“行了行了!这事都过去多久了?别提了!” 周婕妤冷眼瞧了瞧桃叶,笑道:“臣妾原先一直不解,张才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又温婉贤淑,如何就讨不得官家欢心?今日一见了这位桃叶姑娘,臣妾才算明白,真真是——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桃叶隐约觉得,周婕妤这话貌似有点酸,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最好别开口说话,就算开口也应该奉承周婕妤一点、或者讨好皇帝一点之类的…… 但是,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不小心问出一句:“张才人是谁啊?” 司昱、司姚,连同周婕妤,都惊愕地看了桃叶一眼。 司昱接了桃叶的话:“朕记得……你和张小宛,不是很熟吗?” “啊?原来小宛姓张啊?”桃叶惊讶之余,不经意笑了一下。 司昱、司姚,连同周婕妤,又一次目瞪口呆。 桃叶缓过神,瞬间明白了什么:“你们的意思是说,小宛替我入宫了?可她不是……” 说到这里,桃叶戛然而止,她清楚记得,小宛心仪陈济,但小宛既然已经受封才人,此事还是不提为妙。 她正庆幸自己没把不该说的说出来,忽抬头一看,发现司昱、司姚都愣愣看着自己。 周婕妤挽着司昱的胳膊,不禁一笑:“这位桃叶姑娘,还真是有趣!” 司姚觉得话风好像变得不太对劲,忙说:“不是……皇兄,我的状还没告完呢!” 司昱不得不问:“还有什么?” “从她得病离开公主府,我就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她竟易容假扮成满堂娇,与陈济合谋,害我在婚礼上出丑,她还央着大司马带她入宫,在皇兄和母后面前唱得一出又一出好戏,最后混进王家!王敬以为她就是满堂娇,百般护着她,不知欺负了我多少回!昨日她还骗王敬说什么满堂娇已死、说是我派人杀的,我……我真是要被她冤枉死了,我还怎么面对王敬?”司姚说着话,又想假意抹泪。 “你的意思是说,上次被大司马带进宫的弟媳、那个能言善辩的女子——其实是桃叶?”司昱似乎只听到了一个重点。 “是……”司姚虽然应声着,却觉得更不对劲。 司昱且惊且喜,拍着周婕妤的手,感叹道:“爱妃说的对,有趣!果然有趣!” 司姚蒙圈地看着司昱。 周婕妤略略提醒了司昱:“官家,公主正在告御状呢!” “哦……对对!”司昱赶快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向桃叶问:“方才公主说的这些,你可承认?” 桃叶想了想,答道:“承认一半吧!” 司昱十分好奇:“怎么个承认一半?” 桃叶看得出皇帝志趣所在,干脆更做出一副傻傻之态:“我……我是个孤儿,假扮满堂娇,无非就是为了有个混吃混住的地方而已,至于欺负公主……” 桃叶扬起脸,望着司昱,半似委屈半似傻笑:“官家最了解您的妹妹,我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能力啊!” “言之有理!”司昱看着桃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皇兄!”司姚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是说要为我主持公道吗?” “那是自然!朕……一定会处罚她!”司昱象征性的严肃了一下,望着桃叶,开始下令:“小小民女,居然敢冒充官眷,实在胆大妄为!即日起充为宫婢,以示惩戒!” 桃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这意思就是,她以后将被锁在皇宫的高墙之中? 虽说呆在皇宫至少胜过青楼,可若想在皇宫里继续她的外卖任务,其难度恐怕也不亚于青楼吧? 周婕妤早已看出了司昱的心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来一出夫唱妇随:“官家英明,臣妾宫中正缺一个解闷的人,不知官家可否将桃叶妹妹赐予臣妾为伴?” 桃叶一愣,方才还称「桃叶姑娘」,这会儿就叫做「桃叶妹妹」了,这周婕妤和周云娘不愧是亲姐妹! 司昱显然对于周婕妤的默契配合十分满意:“爱妃既然开口,朕岂能驳了你的面子?” 司姚正要再次开口,却被司昱抢先道了句:“想来——皇妹也是要给爱妃一个薄面的!” 司姚顿时竟无言以对! 第42章 白日泡脚有玄机 司姚公主带着几个侍女离开了周婕妤所居住的仙华殿,心里越想越气,明眼人都看得出,司昱根本是有意将桃叶纳入后宫,所谓「充作宫婢」只不过是个过渡而已,哪能算是惩罚? 但她奈何不了她的皇帝兄长,一转身还是去了太后的寝殿安寿殿。 不必说,就如之前每次拜见太后一样,司姚又倾吐了一大堆苦水,言语中不知把桃叶骂了多少遍! 孟太后听了司姚的倾诉,照旧是先安慰了一番,又不由得感叹:“我的傻女儿,既然她冒名的身份已被识破、也离开了驸马,你大可以让她流落街头、衣食无着,也就算出了一口恶气了!你明知皇帝先前看上过她,怎么还能把她再送进宫呢?” “我……我哪想到那么多?我就是觉得我两次在皇兄面前被冤枉,都是因她而起!我想着这次终于有机会向皇兄澄清了,谁知却正好帮了她一把!”司姚说着,忍不住气愤地跺脚。 孟太后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那个桃叶,一听也只不过是江湖上的小混子,空有容貌、学了点三教九流的小聪明而已!你皇兄后宫佳丽三千,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与你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我就是气不过!她欺负我了那么多次,王敬次次都护着她!而且……”说到这里,司姚放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成婚之后,王敬从来没碰过我……可她竟然以满堂娇的身份在王敬屋里过夜!” 太后稍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她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肯定不是了……”司姚应答了这句,猛然间想起什么,顿时欣喜地站了起来:“对啊!我现在就去告诉皇兄,看皇兄还要不要封她为妃!” 太后忙拉住了司姚,无奈叹气:“儿啊,你怎么越说越傻了?你把这事说破了,桃叶这辈子不就只能纠缠王敬了?你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她要敢再去纠缠王敬,我就叫她死!” “你以为她死了,你皇兄能善罢甘休?” “那……那怎么办啊?”司姚刚刚燃起的嚣张气焰一时又消失无踪。 “不办!”太后的语气突然变重,像是有些生气了:“哀家就不明白了,你为嫁王敬煞费苦心,此刻好不容易你俩之间没了旁人掺和,你不去谋划如何抓住夫君的心,却一定要纠结于一个与你往后并无干系的桃叶,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司姚听了,惭愧地低下了头:“女儿请教母后。” 太后望着司姚,虽失望,却仍十分耐心:“你仔细想想,桃叶在王家这么久,甚至与王敬有了床笫之欢,都没被王敬察觉是个冒牌货,说明了什么?要么就是她对满堂娇的性情很了解,模仿得极像;要么就是她原本与满堂娇就是相似的!但不管是哪一种,以王敬对满堂娇的旧情难忘,都有可能以后眷恋桃叶。你该庆幸你皇兄看上了她,让他们没有机会!而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只有设法笼络夫君!” “可他现在病了,人事不省,连话都不能说一句,我怎么跟他和好?”司姚似乎不太有信心。 太后却轻轻一笑,意味深长,提醒道:“正是因为他人事不省,才没机会撵你!你趁机多在床榻前照顾,等他醒了、知道了,多少都要念你一些恩情,你俩才能有一个好的开端,明白吗?” 司姚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太后是一心为她打算,且太后的话也十分在理。 可离开安寿殿后,她想起与桃叶相关的过去种种,想起在公主府时桃叶为维护采薇说的那些威胁她的话、想起桃叶假冒满堂娇时做过的事,还是不能不气! 身为一个极其受宠的公主,她自谓有生以来,因被桃叶欺负而受的委屈,绝对是她所受过的最大委屈!她怎能容忍桃叶如此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想到这儿,她随即吩咐侍女们:“掉头!去仙华殿!” 丫鬟如春大约猜到了司姚的用意,劝说道:“公主,太后娘娘的话,可是字字珠玑,您还是早些回去照顾驸马吧!旁的事,还是别管了!” “我自然会听母后的话,但这并不影响我在此之前小小的为自己出一口气!” 司姚毫不听劝,就来到了仙华殿。 仙华殿中,司昱早已离开,周婕妤刚为桃叶安排了住处,并妥善安置了一应所需之物,人人都看得出,周婕妤给桃叶的待遇,绝对不像对一个宫婢。 桃叶对此甚是无奈,她知道,自己又要开始一段新的混吃混喝混住的生活了。 自从来到古代,无法拥有寻常身份、正经职业的她,除了用「混」的方法来获得日常生活所需,似乎也别无良策。 周婕妤听说司姚公主又来了,便已猜到是为桃叶而来,这当然多半不是好事,但她只能以礼相待,带着桃叶以及其他宫婢迎了出来。 司姚见皇帝司昱已不在此处,也就不必向周婕妤问好了,进门便坐在了仙华殿正殿的一张摇椅上,呼唤道:“桃叶来捏肩!” 那摇椅是周婕妤平日休憩常坐的。 周婕妤知道,司姚自幼在宫中是嚣张惯了的,有太后撑腰,并不把后妃们放在眼里,她只好顺着,笑看桃叶:“公主妹妹点名要你服侍,是你的福气,快去吧!” 桃叶从来没给人捏过肩,也十分鄙视司姚,但她是第一日进仙华殿,周婕妤又待自己不错,总要给主人一点面子,遂站到司姚身后去捏。 刚捏了几下,司姚就猛地坐起给了桃叶一耳光:“会不会捏?你挠痒呢?” 这个距离太近,桃叶没来得及躲,挨了这一下,心中骤然不爽。 宫中不比司徒府,桃叶只好忍了一回:“回禀公主娘娘,奴婢原不会捏肩,若要捏得好,还需多练些时日。” 周婕妤亦陪笑:“既然桃叶不会,不如我为公主找一个会捏的来伺候吧?” “不必了!”司姚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目光淡淡瞟过桃叶:“我记得,你最擅长的是伺候膳食对吧?时候也不早了,叫午膳吧!” 周婕妤只得让人去传午膳,并请司姚坐正位,自己陪坐在侧。 菜肴被一份一份的从外面送进来,摆在桌上,司姚放眼望去,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正冒着白烟,她遥想起在王家、被玉儿一盆热鸡汤盖到头上,当时烫得好疼! 于是,司姚便吩咐桃叶:“去,把那汤给我端过来!” 桃叶走过去,连同鸡汤下的托盘一起端起。 丫鬟如春拿筷子使劲敲了一下桃叶的手,教训起来:“公主叫你端的是汤,谁叫你拿盘子了?” 桃叶被敲得手疼,差点跌落了鸡汤,无奈只好放下托盘,单单端起鸡汤,忍着烫端了过来,放在司姚手边。 司姚仰头看桃叶,目光和语气里都带着刺:“我有说让你放下吗?” 桃叶不由得握紧拳头,真想学玉儿把鸡汤盖到司姚头上! 周婕妤陪笑着问:“公主让端得近些,难道不是为了喝汤?难不成还为了别的?” 司姚淡淡一笑:“周婕妤有所不知,我就喜欢有人捧饭,才格外觉得有胃口!” 周婕妤无奈,只好慨叹一句:“公主的爱好,还真是别致!” 司姚又仰头瞪着桃叶:“愣着干什么?捧起来!” 桃叶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将汤盆捧了起来。 司姚的胃口果然好了许多,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向周婕妤说笑几句,偶尔再使目光余光扫过桃叶,十分愉快。 桃叶端着汤盆,两只手的几根手指不停地相互替换、去轮流承受热烫的疼,终有一下没得替换好,滑了手,汤盆落地,发出好大一声响。 司姚被吓了一跳。 如春立即代为掌掴,又是一顿教训:“贱奴!捧汤都捧不好,要你何用?” 周婕妤忙站起扶住桃叶,向司姚说情:“都是我不好,没教好底下的人,吓到了公主!” 司姚放下筷子,紧绷着脸,连周婕妤都一起训斥起来:“一句「没教好」就完了?弄成这样,我还吃得下去吗?” 周婕妤又满面堆笑,劝和道:“公主息怒!我这里有官家才刚赏赐的上好草药,用以足浴极好,不如请公主移步,一起泡一泡、压压惊,算是我向公主赔罪,如何?” “白日里泡脚?”司姚愣了一下,想了一想,似乎也不错,便回应道:“甚好,就叫桃叶来给我洗脚吧!” 于是周婕妤带着司姚一同来到寝殿,让自己的侍女欣儿和桃叶一同去取水,并嘱咐:“记得水温要刚刚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婕妤向桃叶笑得有些神秘。 桃叶领会了周婕妤的意思,与欣儿一同提来了泡脚的木桶,放在周婕妤和司姚脚下,木桶上有盖子盖着。 紧接着,欣儿蹲下为周婕妤脱鞋袜,桃叶也照样蹲下为司姚脱鞋袜,司姚对这个动作很是得意。 欣儿掀开桶盖,周婕妤便将双足放了进去。 桃叶也掀开桶盖,司姚恍惚觉得,她的水冒烟似乎比周婕妤多。 还没来得及多想,桃叶一下子将司姚的双脚按了下去! “啊——”司姚如公鸡破晓一般地嚎叫起来,桃叶只是不松手,死死按住司姚的膝盖。 如春、如夏等丫鬟意识到不对劲,忙过来一起拖住桃叶,拖离了司姚。 司姚的脚才得以从木桶中出来,然而,自脚腕到脚底已全部被烫得痛红发肿! 第43章 周夫人仗义? 桃叶早就对司姚忍无可忍了,尤其在鬼山亲眼目睹了王敬自残烧脚那个惨状,恨不能让司姚也尝尝这种疼痛! 当她看到司姚被烫得龇牙咧嘴、嚎哭不止,红肿的烫伤部位也渐渐有了起泡迹象,心里说不出有多畅快! 周婕妤也忍不住暗笑了一下,又忙做出一副心疼的样子,不及穿鞋就三两步走到司姚身旁,蹲下看司姚的脚,并骂桃叶:“混账东西!伺候公主洗脚之前,你自己都不知道先试试水温吗?” 司姚疼得痛哭流涕,连说话都不由得打颤:“她……她分明是故意的!” 桃叶心想,今日司姚明摆着是来找麻烦的,想必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还不如图个痛快,就只管畅所欲言:“公主息怒!奴婢只是觉得,公主对王驸马那般痴情,伤了脚或许让你们更般配呢!” “你……”司姚恨恨地指着桃叶,想要做出惩戒,却又忍不住哀嚎脚疼。 如夏忽然离开公主,一溜烟跑出仙华殿。 周婕妤估摸着,如夏必然是找太后告状去了,她便也赶紧悄悄向自己的侍女欣儿使眼色,欣儿也立刻溜出去找皇帝求助。 这里,周婕妤一面不住地安慰司姚,一面吩咐人立刻去请太医。 不大一会儿,太医还没到,孟太后、皇帝司昱却在仙华殿门口碰了面。 周婕妤带着几个宫婢迎接跪拜。 司昱亦向太后恭谨一拜:“母后万安!” 孟太后打量了司昱几眼,语气似不太和善:“皇帝一天来探望周婕妤两遍,倒是殷勤得很!” 司昱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笑着解释:“并非探望周婕妤,而是闻知皇妹在此受伤,特来瞧一瞧!” 孟太后冷冷一笑。 周婕妤伏地叩首,不敢抬头:“禀太后、官家,都怪臣妾管教下人无方,怠慢公主,求太后、官家赐罪!” 孟太后没有理会周婕妤,径直走进仙华殿,由如夏引路,去寝殿探视司姚。 司昱见太后已然入内,遂挥手示意周婕妤站起,一同进入。 司姚半躺在周婕妤寝殿的卧榻上,咿咿呀呀地叫疼,一见到孟太后进来,比方才更加悲痛地嚎啕大哭起来:“母后……” 但是孟太后并没有像先前每次那般温和宽慰,只是坐在床榻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司姚。 司姚看得出太后眼中的失望,她从太后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句话:「气量如此狭小,能成什么大气候?」 这般场景下,司姚不知不觉又停止了哭泣,惭愧地低下了头,心中无限懊悔!脚被烫成这样,她还哪有能力趁王敬昏迷期间去照顾? 因为没有宽广的胸襟,她又错失了一个笼络夫君的绝佳机会! 司昱和周婕妤来到寝殿,因司姚此刻是光脚的,为避嫌,司昱就站在了屏风之外,关怀道:“不知皇妹伤得如何?可还能走路?” “我的脚恐怕就要废了!皇兄可要为我做主啊!”司姚一张口,就忍不住哭。 听着那娇滴滴的哭声,司昱心里发毛,他才懒得为司姚做主呢,可当着太后的面,着实为难! 孟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见司昱没有动静,便开始代劳了:“周婕妤,伺候公主足浴的是谁?” 周婕妤忙离开司昱,走进屏风之内,侍立到太后身侧:“禀太后,是……是臣妾这里新来的宫婢,名唤桃叶,她尚未熟悉宫中礼仪,才……” “杖毙!”孟太后根本没打算听周婕妤把话讲完,就已经给出了判决。 太后身边的郑嬷嬷随即问询左右:“哪个是桃叶?” 桃叶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吭声? 周婕妤、以及其他宫婢也都没敢作答。 司姚才舒缓了一口气,免不得又露出一丝窃喜,手指周婕妤身后的桃叶:“就是她!” 郑嬷嬷于是吩咐几个近身伺候太后的宫人:“立刻行刑!” 司昱犹豫着,就想要冲过屏风,却忽见周婕妤拦在了前面:“且慢!” 周婕妤跪在太后脚下,恳求道:“太后息怒!桃叶是今日才入宫,尚未教习礼仪,难免毛手毛脚,原不该殿前侍奉。都是臣妾思虑不周,求太后宽恕桃叶这一回,要罚便罚臣妾吧!” 桃叶见周婕妤这般维护,心里实在有点感动,她没想到,她和周婕妤不过刚刚相识,周婕妤竟能如此仗义! 孟太后既然能成为太后,后宫女人的把戏都是玩烂了的,岂能不知周婕妤维护桃叶的用心?因此淡淡一笑:“既然周婕妤如此乐于舍身救奴,哀家便成全你!你自去领了杖毙之刑吧?” 桃叶深感意外,周婕妤也似乎有几分惊讶。 但郑嬷嬷等宫人在旁边听着,没敢轻举妄动。 太后瞟了郑嬷嬷一眼,问:“等什么?带周婕妤去!” 宫人们不敢违拗,就来带周婕妤。 司昱深为周婕妤维护桃叶之举动容,岂能允许太后这般重罚? 他顾不得许多,就越过屏风、推开宫人,护住了周婕妤:“母后未免处置太过了吧?玉娘是朕即位前便服侍在侧的旧人,又为朕生下皇子,岂能随意赐死?” 太后又淡淡一笑,把目光对准周婕妤:“周婕妤自知年纪渐长,已到了朱颜辞镜之时,才如此用心培养新人,哀家除去旧人留新人,不是正好助你们一臂之力吗?” “哪有什么新人?母后这道理,实在不通!”司昱当然知道太后口中的「新人」指的是桃叶,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哦?没有新人?”太后故作疑惑,又吩咐:“既如此,仍赐死桃叶便罢了!” 司昱又反驳:“桃叶也不可赐死!” 太后摇了摇头,脸上虽平淡,口吻却是强势的:“不行!周婕妤和桃叶,必须赐死一个!” 司昱勉强抑制住自己不满的情绪,问:“为什么她们必须死一个?” 太后似笑非笑,反问道:“皇帝的记性未免太差了吧?眼前的事儿就给忘了?姚儿的脚伤成这样,难道不该有人被问罪?” 司昱看了看司姚,果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她的脚不过是皮表烫伤,假以时日自然可以痊愈,凭什么就要别人抵命?更何况,方才玉娘已经说过,桃叶才刚入宫、未曾学习礼仪、还不该到殿前伺候!是皇妹点名非要使唤,即便伤得再重,那也是咎由自取!” 听了这番话,太后稍稍变了脸色:“皇帝真是长大了,竟然敢这样同哀家说话?” “长大?”司昱哭笑不得,挥袖撂出一句:“母后请查查清楚,朕已经三十三岁了!” 太后多年来习惯了司昱的服从,对他一反常态极其不满,语气也突然变重:“无论你几岁,都还是哀家的儿子,必须永远听从哀家!今日周婕妤和桃叶,也必须死一个!” 司昱却鼓起勇气,以同样的力度回应:“若如此,母后不如废了朕这个皇帝,您自去统领百官,自然是说一不二!” 太后更加震惊:“你敢威胁哀家?” “普天之下,皆是朕的子民,若连无辜子民都维护不了,朕又有什么资格做皇帝?不如趁早让贤!” 太后终于反驳不了司昱这个理由。 太后与司昱相对相视,许久默默无言。 外面有人报:“太医到了。” “让太医去安寿殿,把公主也挪到安寿殿来!”太后吩咐了这两句,站起离开了仙华殿。 外面早已预备了步辇,郑嬷嬷等人就将司姚背上去,然后由宫人们抬着步辇跟在太后身后走了。 司昱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婕妤忙拿手帕为司昱擦拭额头。 桃叶这才意识到,原来司昱方才出了一头的汗,可见他虽然反抗了太后,却是紧张的。 周婕妤望着太后等人离去的背影,十分忧心,忽然跪在了司昱膝下:“官家为维护臣妾,与太后冲突,恐怕于往后不利!臣妾有罪!” 司昱忙扶起周婕妤,宽慰道:“你如此舍己为人,朕感动都来不及,岂能怪罪你?” 周婕妤低头长叹,喃喃而道:“臣妾记得,上次官家召桃叶妹妹入宫,召来的却是张才人……官家虽不曾说出口,臣妾也看得出官家失落了有多久!如今好不容易桃叶妹妹来了,臣妾岂能忍心让官家再落空?” “知我者,玉娘也!”司昱目光扫过桃叶,却将周婕妤紧紧揽入怀中。 周婕妤的眼神中仍然充满不安:“可是,太后原本就看不上臣妾的出身、也看不惯官家对臣妾的宠爱……发生了今日之事,臣妾以后在宫中自处,只怕更如履薄冰!” 司昱摇了摇头:“是朕与太后之间有矛盾才连累了你,但朕不能永远受制于太后……朕要抬举你,朕不允许你以后的日子更艰难!” 言罢,司昱便吩咐近身侍奉的大太监谢承:“传朕旨意,即日起,晋封周婕妤为夫人。” 欣儿等几个宫婢听到,都喜笑颜开,忙上前施礼:“恭贺周夫人!” 桃叶傻眼了,她猛然间有点怀疑,周婕妤方才仗义维护自己的行为,该不会是一场铤而走险的作秀吧? 第44章 不解风情 周婕妤晋封为周夫人的圣旨传遍宫廷内外,竟然没有引起太后的反对! 桃叶对此深感意外! 不过,后来桃叶很快从仙华殿宫人口中得知,其实以周玉娘的资历,被册封为夫人一点也不为过,最强大的一个理由就是:皇帝司昱年逾三十,却只有一个皇子,便是周夫人所生。 据宫人们说,在司昱还是皇子时,被先皇赐婚了一个嫡妻、两个侧室,周夫人是第一个侧室。 可惜司昱嫡妻身体孱弱,没能熬到司昱即位就撒手人寰。 在司昱即位时,他有意册立周氏为后,但孟太后以为周氏的父亲不过是个七品县令,芝麻绿豆的小官岂能做得了国丈? 最后,司昱不得不遵从孟太后的意愿,册立了另一位身无所出的侧室沈慧为皇后,只因沈皇后的父亲是一品太傅。 周氏因为被司昱主张过皇后之位,反而遭到太后不满,许久都没能在宫中获得一个正式的名分,直到生下皇子司德,才勉强受封婕妤,周氏的父亲也因此被提拔为六品长史。 而后的几年中,司昱虽也纳了不少妃子,可这些妃子要么就是没能生育、要么就是孕中小产,总之就是没能再给司昱添一个皇子。 莫说皇子,连个公主都没有!司昱作为堂堂一国之君,后妃成群,竟然只有一个孩子! 大约就是因为这点,孟太后才不好反驳周氏被晋为夫人吧! 以上均为桃叶所得八卦信息,其实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桃叶并不大关心,反正只要太后和公主不来找麻烦,她就谢天谢地了。 周夫人对桃叶一直待如上宾,每当司昱光临仙华殿,周夫人必然要使桃叶服侍在侧。 说是服侍,其实桃叶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必须到场而已! 没多久,桃叶与仙华殿中的宫人都已经混得挺熟了,只是她从不曾听这些人提过张小宛。 桃叶心里是有些挂念小宛的,想当初在公主府,小宛也没少帮她,又在瞒着她的情况下替她入宫,只为了成全她和陈济……虽然她和陈济并不是那种关系,但小宛却是真的放弃了自己的感情,她不能不为之感动。 某日,趁周夫人不在仙华殿的时候,桃叶跟两个处得还不错的宫人交待了一声,便溜出去找小宛了。 桃叶一路问着路,来到了小宛所居的芳乐殿附近,远远看到采薇正在指挥几个洒扫婢女打扫庭院。 采薇一袭绿衣,看起来比原先清瘦了许多。 先前,桃叶明知采苓、采薇是近身服侍司姚公主的人,却没一同陪嫁到王家,心中一直纳罕,今日一见采薇在此,才恍然大悟。 桃叶便立在一侧边角处,向采薇招手:“采薇!还认得我吗?” 采薇见是桃叶,一脸欣喜,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桃叶跟前,笑道:“是桃叶姐姐?我早听说你入宫了,却一直没机会相见,你一向可还好?” 桃叶料想,就司姚公主在仙华殿烫伤脚这种奇闻,应该早已传遍后宫每个角落了,采薇知道自己的事也不稀奇。 桃叶笑着点头,又问:“小宛在屋里吗?” “是张才人!”采薇向桃叶使个眼色,是强调的语气。 桃叶瞟了一眼庭院中的几个洒扫婢女,忙改了口:“是,我想求见张才人,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采薇看了一眼殿门,笑着说:“张才人身体稍有不适,医正在把脉呢,你稍等一等吧!” 没多久,殿门开启,采苓送医正出门,采薇上前向采苓告知桃叶求见之事,医正自拎着医药箱离开。 桃叶看着采薇跟采苓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么恭敬客气,心里难免替采薇感到悲哀,忽不知怎的一眼又留意到那远去的医正,背影好似王敖。 她记得,王敖现如今就是太医令手下的一个医正啊! 来不及多想,桃叶拔腿就跑,在外面小道上追上了王敖,大喊着:“三弟!等等!” 王敖闻声回头,一看是桃叶,喜不自胜,快步拐了回来:“姐姐怎么在这里?” 桃叶赶到眼前,忙问:“你二哥的病怎么样了?” 王敖听了这句,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改为唧唧歪歪:“若不是为了问二哥,恐怕你才不会叫我呢!” 桃叶一脸无奈:“难道我关心一下病人也错了?” 王敖只好讲了王敬的状况:“上次你离开后,我带他回家,还如先前一样治病吃药,两日后醒了,一醒就跑去廷尉府击鼓鸣冤,状告二嫂命案!廷尉一听被告是公主,哪敢受理?可原告是驸马,他又不敢不受理!人家干脆当堂装病昏倒,之后一直托病不出!这下可好,廷尉府所有的案子都因此暂被搁置了,卷宗积累如山,底下怨声载道……” “停停停!”桃叶打断了王敖:“我问的是你二哥,扯那么多廷尉府的事做什么?” “哦……”王敖不太乐意,但还是继续作答:“我二哥见廷尉不管事,又跑到别的府衙去告,但哪个府衙都一样!他就是不死心,天天跑出去,走路太多,结果又昏倒在大街上,我和大哥又把他扛回去,这都又躺了两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呢!” 桃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你们明知他那脚不能走太多路,怎么不拦着点呢?就只管放他天天出去跑?” 王敖摇了摇头:“哪敢拦啊?你难道不知,为二嫂伸冤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桃叶长叹一声,又关心道:“那玉儿呢?” 王敖道:“玉儿这阵子没少哭,一见到公主就骂,我母亲拦了一次又一次……公主那暴脾气,肯定受不了啊,每一次都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这个混账公主,我的玉儿那么小,她也好意思欺负?”桃叶一时激动,就骂了出来。 王敖撇着嘴,投来鄙夷的目光:“什么叫「你的玉儿」?说得好像你真是我二嫂似的!” 桃叶意识到自己口误了,遂闭了嘴。 王敖忽又变得温柔,安慰起桃叶:“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公主因为烫伤了脚,这阵子极少出房门,但凡出来也都要乘坐步辇,因此只要玉儿不去叫骂,公主也是不方便找麻烦的!” 桃叶点点头,她觉得自己要问的话已经问完了,就准备回芳乐殿去找小宛。 王敖忙又叫住桃叶:“喂!好不容易才碰见一次,你就不关心我一下吗?” 桃叶一愣:“关心你什么?” “你……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解风情?”王敖有些气恼,又有些脸红。 桃叶无语,立刻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批判道:“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叫风情?” “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已经十四了!你嫁给我二哥那年不也就十五吗?”话音落,王敖懊悔地跺脚:“我都被你给绕糊涂了!我是说,我二嫂嫁给我二哥那年,也不过才十五岁!” 桃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她朝眼前这个懵懂少年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了芳乐殿。 采薇已经在芳乐殿外等得十分焦急,终于看到桃叶回来,难免对着桃叶抱骚了几句。 桃叶笑了笑,由采薇引着进殿去见小宛。 小宛坐在软塌上,梳着盘桓髻,一侧配饰步摇,身上是蚕丝的紫碧纱纹复裙,燕尾拖地,果然比原先做丫鬟时庄重了许多,只可惜满面愁容,没有了旧日的水灵。 屋里还有采苓等几个宫婢。 桃叶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尊称一声:“张才人!” 小宛正惆怅出神,听得这一声呼唤,抬起头看见桃叶,一时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桃叶姐姐……” 这个称呼,还是像以前一样亲切,桃叶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小宛摆摆手,示意宫婢们退下,采苓、采薇等就都出去了,并带上了门。 桃叶待房中已没有了别人,才坐到小宛身旁,替小宛抿了泪:“你是怎么了?又是看病、又是哭的?” 小宛含泪哀叹:“似周婕妤那般,为官家生下独子、得蒙圣宠,只是母家官位不够高,尚且遭人冷眼!更何况我是个平民丫鬟,满宫中谁能正眼瞧上一眼?” 桃叶听了,心里一阵酸:“是我对不起你。” 小宛忙握住桃叶的手,勉强露出笑意:“姐姐别这么说,我这日子也不是过不得,幸得皇后娘娘可怜我,容我有一席之地,不然我哪有资格住进这芳乐殿?只是……” 小宛蹙眉,顿时又泪如滚珠:“只是我当初愿替你入宫走这一遭,原是指望着你能有机会与陈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我哪怕是因此获罪、哪怕老死宫中,也没有遗憾了……我却没想到,他是如此福薄命短之人,竟葬身火海!我每想到一次,心里都疼得死去活来……却又怕别人看到我哭……” 桃叶见小宛哭得这么伤心,于心不忍,一时间就有了说出真相的冲动:“其实陈济他并没有……” “他没有什么?”小宛突然暂停了哭泣,好奇心促使她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桃叶。 第45章 皇后醉酒是常态 桃叶犹豫了一下,她想,无论如何,小宛如今已经是当今皇帝的嫔妃了,若心中对别的男人还抱有期冀,未必是一件好事。 于是,她转而换了一个说法:“其实,陈济并没有喜欢过我,这只是一个误会!” 小宛一脸惊愕。 桃叶又解释:“陈济是一个胸中有大志的人,并不拘泥于儿女私情。他对我,看起来好似与对别人不同,其实不过是需要我的帮助,就如那次去大司马府上一样……你是知道的。” “怎么会?”小宛茫然若失,目光开始变得慌乱。 毕竟,如果陈济喜欢桃叶只是她的一个误会,那么她的代替入宫岂不是显得毫无价值? 小宛在迷惘中,恍然又想起一件事:“可是,你和陈公子不是成亲了吗?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会顶着满堂娇的身份与他成亲呢?难不成只是为了绊公主难堪?”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桃叶在扮作满堂娇期间干的事,多半都不宜告知旁人,她连编都不好编。 小宛的好奇却更多了:“而且,你后来又去王家冒名满堂娇那么久,究竟是为何?” 桃叶和小宛是旧友,回答旧友的问题总不好太敷衍,桃叶抓耳挠腮,终于有了一个并不敷衍、也不算撒谎的答案:“实不相瞒……我……我喜欢王敬,才有此举……” 小宛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愕之色比方才更甚。 “我……我听说王敬对发妻情根深种,陈济……陈济为谢我曾经帮过他,就帮我出了这个主意……至于我与陈济那场……不过是假成亲,是因为王家婆母要撵我,我才暂找个躲避之所罢了……”桃叶半真半假地编故事,紧张得出了一头汗。 但她认为……小宛可以把这紧张视为女孩子的腼腆。 小宛果然信以为真:“我记得,你在离开公主府之前,应该只见过王公子一次吧?一见钟情啊?” 桃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握住小宛双手:“所以……我真的很谢谢你能替我入宫,这样我才有机会去王家……” 桃叶笑得很暖,她觉得这个说法很好,既解除了她与小宛之间的情敌之嫌,又使小宛的代为入宫显得很有意义。 为了配合桃叶这个暖笑,小宛只好舒眉展颜,却又开始替桃叶担忧:“可你明知,公主为嫁王公子,费了多少心血!哪能允许你钟情?” “是啊,他的心里只有发妻满堂娇,他的身边只可能有公主……哪里都没我的位置……”桃叶的暖笑变成了苦笑,话风到这儿的时候,她心里是真的有点苦。 尽管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尽管她接近王敬是为了完成任务——鬼王交付的外卖任务和陈济托付的窃密任务,但她的确已经对王敬动了真情。 “爱而不得是很苦,可心中有爱还是聊胜于无。”桃叶又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甜一点,她这话是在劝慰自己,也是在劝慰小宛。 小宛闻此共鸣之言,顿时感于五内,不禁又潸然泪下:“姐姐说得太好了,你若能留在我身边,我便不会觉得日子那么难捱了。” 桃叶轻笑:“天天面对周婕妤,我也很不自在。可是,这宫里哪轮得到我挑地方呢?” 小宛思索了一会儿:“或许,我们可以求皇后娘娘做主。” 于是,小宛带着桃叶出了门,往皇后所居的昭阳殿走去,采苓、采薇等宫婢都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桃叶遥遥听到琴瑟鸣奏之音,心中觉得十分清新悦耳,不由自主凝神聆听。 再走不多时,她们远望见一簇红梅,如血色浸染,娇艳欲滴,因才盛开未久,还夹着些许花骨朵,被微微寒风轻轻摆弄着。 及凑近,她们又看出,那是十几株红梅树,枝丫相互交错着,围成了一个圈。 圈外有人抚琴、吹笛,多种乐器协奏。 圈中有一女子,身上穿的是与那红梅同样血色的翩翩舞裙,身段纤细袅娜,步态轻盈,在红梅之间来回摇曳着舞动,广袖拂面,真真是:「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蛾眉与曼脸,见此空愁人。」 桃叶简直看呆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凑到小宛耳边,还不敢大声:“那跳舞的是谁?” “是皇后娘娘。”小宛的神情很平常,像是对眼前这幅画面已经司空见惯了。 桃叶听了,却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身体柔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她又美又瘦……她竟然是皇后?” 历史学得一塌糊涂的桃叶,依稀记得影视剧中有位皇后「体轻能为掌上舞」,那便是赵飞燕。 她不小心问出一句:“皇后是不是姓赵?” 小宛答道:“皇后母家沈氏。” 桃叶猛然想起,是的,她在周夫人的婢女们那里是听说过的,当今皇后,乃是司昱做皇子时的第二位侧室沈氏。 桃叶正在默默敬服中,忽见沈皇后一脚踩到了自己的舞裙,一头撞到了一棵红梅树上,紧接着趴倒在树下。 那个摔倒的过程,把桃叶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婢女们慌忙放下乐器,都高呼着“皇后娘娘”,然后一齐上前去扶。 小宛、桃叶也快步走了过去,立刻闻到了一大股酒味儿,只见沈皇后被扶起时,脸上、身上都沾了泥,连站都站不稳,却仍笑意盈盈。 婢女们扛着、扶着,也劝着:“娘娘当心凤体,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没事没事,我再来一杯便好了……”沈皇后面颊红润,酒气微醺。 桃叶皱了皱眉头,低声对小宛说:“我看咱们来的不是时候,皇后娘娘喝多了,怎么替我们做主?” 小宛却摇摇头:“若因为这个,你哪天来都不是时候。” 桃叶一惊,这意思就是说,皇后醉酒是常态? 沈皇后隐约听到了小宛和桃叶的声音,眯着眼看过来:“谁……谁在那儿呢?” “妾张小宛。”小宛忙屈膝一拜。 桃叶等也随拜。 沈皇后总算慢慢站稳了,扶着婢女的手,走向小宛:“原来是张才人啊……” 才刚说了一句话,沈皇后突然打了个嗝,立在小宛身后的桃叶只想屏住呼吸,可小宛还是一如平常。 桃叶撇撇嘴,她实在觉得这位皇后够奇葩! 有婢女拿来了醒酒汤,皇后接过喝了几口,又稍稍站定:“张才人这么冷的天跑来,是有事么?” 小宛将桃叶拉到近前,才向沈皇后道明来意:“禀娘娘,这是桃叶,是臣妾入宫前最最要好的姐妹,如今在周夫人面前当差。深宫长夜寂寥,臣妾巴望着与桃叶相伴,可又不敢向周夫人开口,求娘娘垂怜!” “不过是讨要一个婢女,这有什么难开口的?”沈皇后虽醉着,看着却不迷糊,酒意反而让人觉得更容易亲近。 沈皇后果然很照拂小宛,她为替小宛跑一趟,又另换了一套翚衣,梳太平髻,饰以簪珥,带着小宛、桃叶等一起来到仙华殿。 周夫人已经回到了仙华殿,闻知皇后到来,以礼相迎。 如桃叶所猜测的那样,沈皇后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见了周夫人,也无需多寒暄,便开门见山。 “周夫人身边的桃叶姑娘,原是张才人的至交,她二人久别重逢,难免想在一处,只是不好意思向周夫人开口,本宫天生爱管闲事,就来跟你说说!” 沈皇后说话的语气极随意。 周夫人自然知道桃叶和小宛是旧交,但她想……让桃叶去到小宛身边,恐怕不是司昱想看到的吧? 上下尊卑有别,周夫人不敢像皇后那般随意,只能客客气气的:“皇后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桃叶姑娘虽如今只是宫婢,却是官家特意留在宫中的人,要常常能见到才好!若跟了张才人,怕有些不便呢!” “好奇怪,难道桃叶跟了张才人,官家就见不到了吗?如何不便?”沈皇后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司昱不待见张才人是满后宫皆知的事,可当着张小宛的面,周夫人总要说得委婉点,但皇后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让周夫人笑得很无奈。 小宛见周夫人为难,便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皇后娘娘……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桃叶在周夫人这里,臣妾也是见得到的……” 沈皇后冷冷一笑,不满之意已经很明显:“怎么?本宫身为皇后,管的就是后宫之事,难道连调动宫婢这等小事都不能做主了吗?” 小宛与桃叶面面相觑,此事虽小,但皇后既然已经亲自上门开口,一旦不成,颜面何在? 周夫人也不愿开罪皇后,无奈之下,只得跪了下来:“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臣妾原该遵从,只是将桃叶留此,实在是官家命令,臣妾不敢有违圣意,求皇后娘娘恕罪!” “你敢用官家来压制本宫?”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周夫人伏地叩拜:“臣妾不敢,但臣妾侍奉君王左右,总要事事以官家为先,娘娘何必为难臣妾?” 沈皇后忽又收起了方才的苦瓜脸,似笑非笑地做了个总结:“周夫人先是声称官家去往张才人处不便,无非就是要表明官家在后妃中最宠爱你,这——是对本宫的藐视!本宫执掌后宫,你却公然违逆本宫调动宫婢的决定,这——是无视宫规!” 对于这些罪名的由来方式,周夫人实在哭笑不得。 “官家确实可以压制本宫,不过……太后应该也可以压制官家。”沈皇后说罢,向贴身婢女芙瑄摆摆手。 芙瑄即拿出一张纸,念道:“太后手谕,周夫人公然藐视中宫、无视宫规,即日起降为婕妤。” 桃叶、小宛都很懵,从她们看到皇后醉酒跳舞开始,皇后一直都是跟她们在一起的,事发突然,哪有机会得到什么「太后手谕」? 果然,周婕妤也对「太后手谕」提出了质疑:“皇后娘娘与臣妾说这些话,是眼前才有的事,何来太后手谕?” “那当然是因为,太后她老人家——料事如神!”皇后微微一笑,又向芙瑄摆摆手。 芙瑄便将手中的纸展示在周婕妤面前,周婕妤睁大了眼睛去看:当真是太后的笔迹!太后的玉印! 第46章 帝不如后 “做了十年的婕妤,终于做了十天的夫人,这一转眼,又是婕妤了……” 两个仙华殿的宫婢在廊檐下喂鸟食,低声窃窃私语着。 周婕妤坐在窗内,虽听不见宫婢们的议论声,也不可能不知道仙华殿的宫人们都在想什么。 用不了多久,整个后宫、乃至整个建康城,大约都要看她的笑话了。 在皇后来了这一趟之后,桃叶再面对周婕妤,可真是浑身不自在,虽然周婕妤并没有责备过她…… 她总算明白了,孟太后没有在周婕妤刚被晋封为夫人时投反对票,那是在憋大招呢! 憋了十天之后的否决方式,不仅让周婕妤颜面扫地,连皇帝司昱的晋封圣旨都成了一则笑话! 太后此举无非就是想证明:看看谁才是大齐国真正的主人! 见识了太后这一招,桃叶恍然想起自己当初以满堂娇的身份在太后面前诉说对玉儿的母女之情,那时她以为太后是被自己感动了、说服了,如今才明白,似太后这种后宫战斗机,才不可能被谁感动、被谁说服呢! 太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然是深思熟虑的,且必须是对自己、或对女儿有利的事! 桃叶后来又悄悄跟小宛打听,孟太后和司昱果然不是亲母子! 据说,孟太后当年是先帝的贵嫔,而司昱的生母是孟氏的陪嫁丫鬟、却因生司昱时难产而亡,且这丫鬟至死都没有什么名分,司昱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孟氏的养子。 孟氏亲生的孩子只有一个,那便是司姚公主。 桃叶猜想,养子和亲女同时在孟氏膝下长大,那司昱在没做皇帝之前,应该没少受司姚的气吧? 即便司昱如今做了皇帝,也还是要常常受这对母女的气,比如:这次晋封周婕妤为夫人的圣旨变成了废纸…… 当孟太后废除周夫人身份的旨意传到司昱耳中,司昱绝对无法像太后那般沉得住气! 他当即便决定要带周婕妤去找太后理论。 周婕妤哪敢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因此苦劝:“官家息怒,只要能时常陪伴在官家左右,臣妾不在意是什么名分!” “你不在意,朕在意!你若不去,朕自己去!” 司昱就往安寿殿去了,还带着一腔的怒火。 周婕妤无奈,只得招呼了桃叶等人,跟上了司昱。 太后就像是提前预知了司昱的到来,早早就在安寿殿宴请了沈皇后、张才人、司姚公主,以庆贺司姚脚伤康复为由,欢聚一堂。 司昱一进了安寿殿,只见戏台上鼓乐齐鸣、轻歌曼舞,台下宴席丰盛、觥筹交错,孟太后等人都面露喜悦之色,更加怒火万丈! 宴席上热闹异常,奏乐声极大,盖住了太监通报的声音,以至于司昱已经进来,太后、皇后、小宛、司姚等竟无一人知晓,仍在看戏吃酒。 司昱快步走近暂被闲置的大鼓,拿起两个鼓槌,噼里啪啦地敲在鼓面上,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让大鼓发出震天巨响! 乐手、舞女们听见,都惊呆停住,孟太后等人也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司昱。 哗啦一下,鼓面被敲破了,司昱终于丢了鼓槌。 周婕妤恰此时赶了进来,被鼓面敲破那一声响吓了一跳。 现场,已经一片安静。 孟太后面带微笑,朝着司昱鼓掌,并对司姚说:“姚儿瞧瞧,你皇兄为庆贺你康复,把个鼓都给敲破了,可见他是有多替你高兴啊!” 司姚勉强笑笑,她当然知道司昱敲鼓只是为了警醒所有人而已。 司昱走到了孟太后等人面前,沈皇后、小宛、司姚都离席行礼,周婕妤亦向太后、皇后行礼。 司昱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向太后行礼,甚至连看都不去看,只管撂出一句:“朕决定,即日起,废除皇后!” 小宛、桃叶、司姚等都有点小小的惊讶,司昱专程跑来竟不是要恢复周婕妤的夫人位份,却是当众宣布废后。 沈皇后淡淡一笑,抬头问:“官家要废除臣妾,也得给个理由吧?” “皇后性嗜酒,时常酩酊大醉,与酒鬼无异,实在有失天家风范!况你平日如舞女一般,穿舞裙比穿后袍都多,哪里像一个皇后?” 司昱认为,这些理由足够充分了! 沈皇后显然无法认同:“官家可能记性不太好,臣妾还是您的皇子侧妃时,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您却封我为后!如今您又以此为由,废除臣妾后位,实在难以服众!” 司昱忙又找出说辞:“当年朕太年轻,没有认识到酗酒的害处!而后朕才知道,饮酒过多,使你难以生育,一个连绵延后嗣都不能做到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做皇后?” 沈皇后却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作答:“您那三宫六院都不喝酒,也没见为你生下一儿半女!” “你……”司昱气呼呼的,差点要甩皇后一个嘴巴,然而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孟太后依旧笑意盈盈,对司昱发表了意见:“皇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对妾室尚且念旧,更何况皇后是你的妻?怎么随意说出「废后」这样的话?” 孰人不知,太后口中的「妾室」,无非指的是周婕妤,可众所周知,周婕妤嫁给司昱的时间明明要比沈皇后早几年。 “妻?”司昱重复了这一个字,真有些哭笑不得:“看来做皇帝,也许还不如做皇后!托生为男子,还不如托生为女子!” 沈皇后轻轻一笑,比方才更趾高气扬:“官家果然很有自知之明,若非您当年已经被内定为太子,臣妾也做不了您的侧妃!所以,无论您和永昌王哪个做了皇帝,臣妾都是皇后!” 话说到这儿,司昱好无奈:“是,朕与大哥,无论谁做了皇帝,母后都是太后,皇后也依然是皇后,那又何必选择朕呢?” 孟太后笑答道:“自然是因为你孝顺!” “是因为我窝囊!”司昱的目光扫过孟太后、沈皇后,紧接着便大笑起来。 桃叶望着司昱,她感觉得到,司昱的笑声中潜藏着无限的悲哀。 那种悲哀,应该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太后的允准,皇帝是没有资格废掉皇后的,但太后废除周夫人的位份,却不需要经过皇帝的同意。 这时候,大太监谢承匆忙从外头跑进来,到司昱身边:“官家,王驸马求见!” 桃叶心中一惊:王驸马……那不就是王敬吗? 她微微斜眼,瞥了一下司姚,司姚脸上的吃惊不比自己少! 不,那不应该叫做吃惊,而是紧张,司姚对于王敬的到来很紧张! 司昱正在心烦之时,随口便说:“不见!” 谢承只好出去。 司姚的紧张似乎稍稍缓解,桃叶心中却有几分失意。 离开王家,桃叶便没再见过王敬,虽然她知道她和王敬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关系,心中却忍不住默默盼着能再次见面。 孟太后又做起了和事佬,满面笑容地对司昱说:“皇儿,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了!今日你妹妹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哀家才特意设宴庆贺。你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坐下喝一杯吧?” 司昱冷笑:“儿臣可没母后那个闲情逸致!” 孟太后又笑看周婕妤:“周婕妤可有闲情逸致么?” 周婕妤不敢得罪太后,只能微笑应承:“公主脚伤,皆因臣妾照顾不周,臣妾自该敬公主一杯。” 孟太后笑点点头,吩咐左右:“好得很,再为周婕妤添一桌酒菜!” 宫人们抬来一桌一椅,设在沈皇后和张小宛之间,请周婕妤就坐。 司昱看着,心里很窝火,却再也找不出发泄的方式。 大太监谢承又来回复司昱:“王驸马说,他腿脚不便,为替横死的发妻伸冤,他已忍痛跑遍了京城所有府衙,只是无人接案!无奈之下,他才来告御状,求官家怜悯!” “你是说,他近来一直在为死去的发妻鸣冤?”司昱有点小小的惊异。 谢承答:“王驸马为发妻命案奔走一事,已传遍街头巷尾,城中无人不知。” 有动机杀害满堂娇、且没有官员敢接案的嫌疑犯,还能是谁呢? 司昱当然心知肚明,顿时眉开眼笑:“好得很!叫他进来,就在这里问案,也方便公主旁听!” 这样明显的针对性语言,司姚岂能忍? 反正有太后撑腰,她只管拍案大喊:“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司昱还没来得及应答,孟太后却按住了司姚的手,饶有深意地说:“驸马是你的夫君,这案子当然跟你有关系!他既是原告,你也应当是原告!” 司姚没太明白。 孟太后又对司昱说:“今日驸马来得正好,哀家就与皇帝同审此案!皇后、周婕妤、张才人也可旁听!哀家很想知道,这害死满堂娇的元凶,到底会是谁呢?” 司昱也稍稍有些糊涂,他之前一直想当然地认为,害死满堂娇的元凶肯定非司姚莫属,不然就是太后代劳的。 可现在太后也要当主审官,这是几个意思? 太后命人撤去残席、屏退歌舞伎,另搬来几张椅子放在安寿殿的正殿中,并请司昱一同坐了正位的两把椅子,沈皇后、周婕妤、张小宛、司姚分坐两边。 坐定,大太监谢承才朝外喊:“宣驸马王敬觐见!” 第47章 桃美人受审 桃叶终于又一次见到了王敬,为入宫面圣,他的衣着发式当然要比在家时整齐许多,可肤色暗沉、细纹骤增,那张脸比从前更显苍老了,他头上甚至还出现了几缕白发……这实在不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应有的状态。 但其实,他与之前最大的不同,是单拐变成了双拐! 王敬刚要跪拜,司昱忙叫住:“驸马就免跪了吧!万一你跪了之后站不起来,朕又该如何问案?” 孟太后点点头,亦道:“驸马腿脚不便,赐座。” 大太监谢承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王敬身后。 王敬颤颤巍巍,虽吃力架着双拐,却站得还算直,他既不能跪,只能以俯首为礼:“多谢官家、太后体恤,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原告上了公堂是坐着的,臣不愿作特例,就请允许臣站着吧!” 司昱颔首,向谢承挥手。 谢承又将椅子搬走。 司昱便开始问案:“朕闻知,王驸马近日到各府衙告状伸冤,为的是原配发妻满氏?可是如此?” 王敬答:“正是,臣之妻满堂娇与丫鬟被逼离家,主仆二人夜行于路,皆被黑衣人无辜砍死,凶犯至今未能被抓捕归案。” 司昱又问:“你可知凶犯是谁?” 王敬摇了摇头:“臣不知,但臣有理由怀疑是公主雇佣杀手所为。” “你胡说!”司姚忍不住跳起来反驳:“我要是派人刺杀,我会不知道满堂娇早死了?又怎么可能被一个假的满堂娇糊弄了大半年?” 桃叶一听,竟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合理:若杀手是公主派去的,那么杀手完成任务之后也该回复公主才对!而公主先前的样子,绝对不像是假装不知情。 孟太后将目光对准王敬,笑问:“贤婿,哀家不得不先问一句,那满堂娇死了有多久了?” 王敬答:“约有一年了。” “那你怎么没在她刚死的时候来告状呢?” 王敬没有作答。 孟太后又问:“为什么满堂娇死了那么久,都没一个人知道呢?” 王敬还是没有作答。 桃叶站在周婕妤身后,立刻紧张起来,满堂娇的死讯没有被及时知晓,当然是因她假扮满堂娇所致,太后问案这架势,分明是要转移可疑对象。 果然,等不及王敬的沉默,太后直接自问自答了:“这当然是因为,有人将满堂娇的尸首掩埋在了荒僻无人之地,然后冒充满堂娇、去到王家,才一叶而障目!难道这个藏尸冒充之人,不该是最有嫌疑的人吗?” 王敬终于低声应了句:“桃叶确有嫌疑。” 桃叶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她觉得这里的大人物太多了,如果没人问话,实在不该轮到她这个小人物开口。 司昱却立刻发话了:“桃叶若是元凶,早该躲得远远的了,又岂能跑到王家自投罗网?再说了,桃叶又有什么动机去害满堂娇?” “她怎么就没有动机?”司姚忍不住又插了嘴,且振振有词:“王敬与满堂娇成亲那一夜,建康城不知有多少家小姐哭断了肠子,有哪个不是恨不能杀了满堂娇?” 司昱冷冷一笑,顺嘴挖苦起来:“是啊,当年的王敬,被满城誉为京师第一美男,城楼上双手执笔,左隶书、右草书,一书一笔成对联,那可真是「一笔成名」,赢得了无数少女芳心……可惜八年后,这才貌双全的少年郎,愣是被你弄成了一个满面沧桑的瘸子!还不知如今有多少家小姐想杀了你呢!” 司姚瞪了司昱一眼,无话可回,只是咬牙。 桃叶没能亲眼目睹过司昱描述的那件事,可不知不觉,她脑海中已经开始描摹「一笔成名」的画面,是那么栩栩如生:在万众仰望的城楼上,高悬着两幅卷轴,王敬一袭白衣,双手执笔,自上而下、挥写自如,俊朗清雅的身姿由城楼徐徐降落,待双脚落地,字幅已成……城楼下无数人欢呼雀跃,少女们纷纷芳心暗许,而王敬只走向一个女子——桃叶把那个女子幻想成了自己,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那个女子应该是满堂娇。 孟太后淡淡一笑,在一旁提醒了司昱:“皇儿,驸马是来告御状的,可不是来闲话家常的。你该审问嫌犯才对!” 司昱顿了顿嗓子,喊了一声:“桃叶。” “奴婢……在。”桃叶猛然从自己的幻想中跳回现实,离开周婕妤身后,跪在了王敬身侧的地上。 司昱对桃叶说话的态度,果然比方才对待司姚温和许多:“既然太后和驸马都认为你有嫌疑,朕给你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桃叶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只能如实作答:“我只是在离开公主府的那个夜晚,无处可去,偶然看到有两个女子被一个黑衣人追杀……她们被砍中要害之后,黑衣人就走了,我就过去了。满堂娇在濒死之时,跟我讲了她的身份,并将她的女儿托付给了我,所以……我才会冒充她去王家……” 没等桃叶说完,司姚就急不可耐地反驳:“真是一派胡言!一面之缘,她怎么就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你?” 司昱用食指扣了扣身旁的桌板:“现在朕正在问案,没问到的人,不可随意插嘴,这是规矩!皇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了规矩?” 司姚只好闭了嘴。 司昱又对桃叶说:“你继续。” 桃叶道:“按理说,一面之缘,满堂娇确实不该放心把女儿托付给我。我想,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只有一个我,所以无人可托付吧……而我愿意答应她,是因为我无家可归,去哪里栖身都一样……” “原来如此。”司昱点点头,又笑向众人道:“朕以为,桃叶的说辞合情合理。她一个弱女子、且出身贫寒,实在没有能力同时杀死两人,更没有财力雇佣杀手,所以,她不可能是元凶。” 旁听的沈皇后抿嘴一笑,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官家对桃叶姑娘,还真是深信不疑。” 司姚忍不住接了话,只是这次没敢太大声:“什么「深信不疑」,我看根本是故意袒护!” 孟太后笑问司昱:“皇儿这就算审完了?” 司昱点头答道:“桃叶已经审完了,凶手另有其人,还需另做调查。” “成!既然皇儿问完了,那就该哀家问了!”孟太后仍旧笑着,向周婕妤身后的桃叶望去:“据你说来,你与满堂娇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是在她弥留之际?” 面对太后质问,桃叶难免紧张,弱弱答了声:“是。” 孟太后一脸好奇:“一面之缘,还是弥留之际,你并没有机会去了解满堂娇的性格为人……可你在王家前前后后呆了半年多,每日见的尽是与满堂娇生前十分熟悉的人,竟没被识破?最后还是由一个与满堂娇并不熟识的公主揭穿了原本相貌……这可真有点稀奇!” “我……我起初也很奇怪,后来……后来我慢慢了解到,可能是我和她恰好有许多相似之处吧……”桃叶所说的明明是实话,可她却觉得这实话难以让人信服,不知不觉中,她的紧张更明显了。 小宛看出了桃叶的紧张,不由得也捏着一把冷汗。 旁听的沈皇后又抿嘴笑,又自言自语:“你假扮她,她就正好与你多有相似,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司昱听到这样的话,十分不忿:“花有相同,人有相似。世间原本就有许多天生相像之人,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皇后略略笑道:“臣妾不过感慨一下世间的巧合,倒想不明白,官家这是在生什么气呢?” 司昱接不上话,只是生气。 孟太后笑点点头,又继续问桃叶:“哀家姑且相信你说的话,那么你既然亲眼目睹了满堂娇被害的过程,应该知道被害地点吧?你说出来,哀家也好派人去查一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桃叶一愣,她当时是随便走路,从未留心记过位置,而后离开都是由陈济引路,她便更没有方位感了。 桃叶只能实事求是:“她被害的地点很偏僻,没什么能作为标志的东西,我一离开,就……就记不清了。” 孟太后又笑点点头:“当时死去的是主仆两人,哀家听说,你不仅埋了满堂娇,后来还把她那丫鬟的尸首背回了王家。那么你埋满堂娇的时候,丫鬟的尸首是被暂时留在了原地呢?还是被你一同带到了鬼山呢?” 桃叶呆住了:她如果说是把丫鬟尸首留在原地,太后必然要问她是如何找回原处、带走丫鬟尸首的;她如果说是把丫鬟尸首也带到了鬼山,太后必然要问她一个人怎么带得了两个尸首? 她总不好把陈济给说出来,那样太后和公主肯定说是她与陈济合谋害死了满堂娇……甚至连陈济诈死的事都有可能露馅,她的罪名就更多了…… 桃叶久久未答,不能让旁人不生疑。 无奈之下,桃叶只能硬着头皮编了:“我在附近捡了一卷旧席子,就拖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开了那里,先到鬼山葬了满堂娇、又带着丫鬟去王家……” 太后又问:“去鬼山必然要坐船,半夜三更,你哪里找的船?” “我……我去到鬼山对面的时候,正好有一条船停在那里……”桃叶目光闪烁,瞎编得连自己都觉得可信度太低。 太后依然笑着点点头,替桃叶把话给讲了下去,还带着些诙谐的调子:“你不仅遇到了一条船,而且船上正好没人。你把尸首弄上船,即便船上沾了血迹,但也侥幸没被人发现。在你拖着丫鬟尸首去王家的路上,席子已破得不能再用,于是你丢弃了席子,最后背着尸首出现在了王家大门外……是不是这样啊?” 这种问话方式,桃叶哪还能答?她脸上只有大写的两个字——尴尬。 沈皇后、司姚公主都忍不住笑了,那绝对是嘲笑! 司昱不能忍,也不指名,就厉声斥责起来:“有嫌疑的人又不是只有桃叶一个!凭什么一直逮着她审个不停?好好的人也让你们给吓傻了!” 他端出了属于皇帝的霸气,立即下令:“从现在开始,改为审问公主!皇妹去前面跪下受审!” 司姚一向爱面子,岂能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因此很不服气:“凭什么审我?” 司昱正襟危坐:“有嫌疑的人都应该受审!桃叶已经审完了,当然该轮到你了!” “笑话!一个贱婢,也有资格与本公主相提并论!”司姚只管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 司昱冷冷一笑:“即日起,册封桃叶为美人。桃美人已经受审,难道皇妹还不该受审吗?” 沈皇后、周婕妤、张小宛、司姚公主都吃了一惊,司昱居然选在了这个时候册封桃叶?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太后的态度,她竟表现得十分开心:“好极了!宫中已经许久没添新人了,哀家得赶快去找些好东西,来给新儿媳做见面礼!” 大太监谢承忙来奉承:“恭喜桃美人!贺喜桃美人!” 桃叶心中一阵慌乱,本能的抗拒之心,促使她深深朝司昱一叩首:“官家恕罪,奴婢已非完璧之身,不配受封入后宫!” 第48章 谎言 桃叶这话一落地,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带来不同程度的震惊,比方才所有的意外都更意外! 最令人意外还不是她拒绝受封为美人,而是她拒绝的理由——「已非完璧之身」,当着一群人的面,这样的话,寻常女子可说不出口! 桃叶其实也不想当众这样说,但以她的脑袋瓜,除了这点,她也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身处宫中,她总不能公然违抗圣旨吧? 桃叶很胆怯,她不敢抬头看司昱。 司昱大约没想到桃叶会拒绝,而且是这样的理由……一个女子肯当众诋毁清誉以拒绝册封,作为皇帝,司昱是实实在在的颜面扫地! 当司昱感到丢脸的时候,孟太后就难免有点得意,她只是没太好意思表达出来。 一片安静中,桃叶不由自主微微侧脸,目光上移瞥了一眼王敬,这时候,她发现王敬也正在看着她。 人的眼睛会说话,而且比嘴巴更诚实。 在桃叶和王敬目光交汇的那一瞬,有些被隐匿的东西被发觉了。 司昱的注意力一直在桃叶身上,他当然洞察到了桃叶的目光、以及桃叶与王敬目光交汇时的微妙感觉,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王敬不肯轻易指认桃叶有嫌疑。 可他,此刻好像只能当睁眼瞎。 司昱顿时没有了气力,也懒得继续审理王敬这档子冤案了:“满堂娇亡故已久,案情复杂,一时理不出头绪。朕累了,今日就先审到这儿吧!” 王敬知道司昱是没有心情问案了,可他跑遍京城府衙,都没有结果,告御状是最后一个能为满堂娇讨回公道的方式,他不愿意放弃:“敢问官家,下次审讯是什么时候?” 司昱冷冷一笑:“你作为原告,要告的嫌犯不明确也就罢了,连一点人证物证都拿不出,线索不明,朕怎么审?” 王敬又追问:“若是臣有了线索和证据,官家是否就能为臣做主?” 君无戏言,司昱已经受理了这个案子,哪好随便不了了之,只能推迟:“十天之后吧……你找找线索,朕也捋一捋头绪。” 于是,王敬拜退,众人散去,唯有司姚公主继续跟太后留在安寿殿。 太后不得不提醒了司姚:“这个桃叶,竟以此拒绝你皇兄,日后必然会妨碍你和王敬。” 司姚难免忧心,低声问:“有没有办法……让她死在宫里?” 太后默然。 在桃叶跟随周婕妤回仙华殿的路上,被王敬叫住:“桃叶姑娘留步。” 不止桃叶,连同周婕妤和所有婢女都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到了王敬。 他依旧拄着双拐,到周婕妤面前:“拜见周婕妤,臣需要问桃叶姑娘两句话,烦请周婕妤应允。” 周婕妤点点头,自带其他婢女回去。 桃叶站在原地,低着头,有点小小的激动,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是满堂娇了,而王敬竟然还会叫住她单独说话…… “王某想请教姑娘,你埋葬阿娇那一日,身边可还有旁人吗?” 听到这句,桃叶便知道,她是白激动了,他叫住她,只是因为她身上牵扯着满堂娇的命案。 “在阿娇留下临终遗言之后,你把她们主仆尸首带走、埋葬、又到我家,这个过程中,你身边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王敬神情庄重,又完整地描述了一遍他的问题。 桃叶觉得,她应该明白,在这件命案中,她是嫌疑人之一,而王敬是原告,这是他们之间现在仅存的关系。 “没有……半夜三更的,我身边哪还会有人?”桃叶撒了谎,她并非有意维护陈济,而是她不能随便改变供词,否则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 “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王敬又强调了一次。 桃叶知道王敬的洞察力很强,她想他一定是发觉了什么。 如果是在现代,她受过的文明教育一定会要求她在刑事案件面前诚实坦白……但,这是古代,没有先进的监控摄像头、也很难有完全公正的法官,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 “只有我一个人。”桃叶以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作答。 “好吧……”王敬点点头,又问:“你把阿娇葬在鬼山下,那么她的遇害之地,应该离鬼山不会太远吧?” 桃叶回忆着那晚的事,大概约莫了一下行进的时长:“我觉得,那里距离鬼山对岸的渡口,大约有五六里吧……我不能特别确定……” “多谢!”王敬朝桃叶稍稍鞠躬以示礼貌,然后转身离开了。 桃叶望着王敬拄双拐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说不清的失落,当她卸下了满堂娇的假面具,她在他那里果然什么都不是了。 回到仙华殿之后,桃叶不住回想王敬的问话:他为什么要反复确认那晚她身边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他到底察觉到了什么? 其实,桃叶也很想知道害死满堂娇的凶手是谁,起初她总想当然认为是公主派人暗杀了满堂娇,现在又觉得并非如此,那么凶手会是谁呢? 如果她把那晚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敬,王敬是不是就能查出真凶了呢? 倘若王敬能追出真凶,她自然就洗脱嫌疑了,又何必要作伪证……她忽然有点后悔了对王敬的欺骗。 “皇后娘娘驾到!” 外面传来一声太监的通报。 周婕妤已经起身去迎接,桃叶也忙跟到周婕妤身后,一起到殿外,照礼向皇后叩拜。 沈皇后还是直来直去,也不必进门,就爽快道明来意:“上次我来替张才人讨要桃叶姑娘,周姐姐不肯,说是官家需常见到桃叶、去张才人那里不方便……我想,如今官家应该不需常见到桃叶了,周姐姐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张才人!如何?” “这……”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周婕妤似乎有点措手不及。 沈皇后抖动着眉毛,故作出一脸诧异:“怎么?周姐姐该不会觉得又有什么不妥吧?” “臣妾不敢……”周婕妤很为难,犹豫不定。 “那就这么定了!我替张才人多谢周姐姐的成人之美!”沈皇后轻笑,又吩咐桃叶:“桃姑娘请速去收拾一下,随我走吧!” 桃叶只好应了声:“是。” 这次的搬迁,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沦为宫婢的她毫无人身自由可言,只能听命于人。 那么,离开宫闱大约就更是一种妄想了。 虽然相比之下,桃叶也觉得跟小宛住在一起肯定胜过留在周婕妤身边,但她总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劲! 小宛对于桃叶的到来不胜欢喜,如久旱逢甘霖,她甚至不想给桃叶另外安排住处,一心向往着能像旧时那样同住一屋。 但采苓却劝说:“才人毕竟已经是才人了,若与别人同住,万一官家来了,可该如何安置呢?” “官家几时来过我这里?”小宛低着头,那种不自信的感觉,跟做丫鬟时并没有多大差别。 “以前没来过,不见的以后不会来。才人现在身边可有一位「贵人」呢!”采苓微笑着,目光瞟向小宛身边的桃叶。 桃叶立在小宛身边,听见这话,浑身都不自在:“采苓姑娘不要这样说,我在这里,还不知会不会为张才人招来祸患呢!” 小宛紧握着桃叶的手,温柔地安慰着:“不论是福是祸,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好。” 桃叶也就配合着笑了笑。 是夜,她被安排住在了与小宛卧房距离最近的一间房中。 新住处很宽敞,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桃叶将自己带来的几件衣物、首饰也简单收拾了一下,放入新的箱柜之中。 整理之时,桃叶又看到了她从鬼王那里得到的神奇镜子。 自从上次悄悄潜入司徒王逸的书房,用这面镜子给陈济传递消息后,桃叶便一直将这镜子随身携带着,可这么久过去了,她始终都没能联系上陈济。 “骗子!大骗子!”桃叶对着镜子骂了几句。 房门突然响了,桃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宛进来了。 “嘘——”小宛披头散发,示意桃叶不要发声。 小宛朝屋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关上门,笑着走到桃叶身边,嘟着嘴:“我不想听她们的!为什么做了才人就必须自己住?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那就一起睡。”桃叶心里很感动,很欣慰,时隔许久,小宛还是那样一个乖巧亲切的女孩子。 小宛一眼瞥见了桃叶手中的镜子:“这镜子真别致!是从王家得来的?还是周婕妤赏赐的?” 桃叶摇了摇头:“都不是,就是我自己的东西。” “你自己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小宛很好奇。 桃叶肯定不能把镜子的真实来历说出来,还是只能扯谎:“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我十分珍惜,所以不轻易拿出来用,偶尔缅怀时才看一眼。” “你父亲的遗物?可这不应该是女人的东西吗?”小宛伸手摸了一下镜子边缘的花纹,十分细腻。 桃叶又继续胡扯:“是啊……就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父亲走后,母亲说要拿它给我做嫁妆……” “看来,你的父母很恩爱。”小宛点点头,歆羡之情油然而生:“那你母亲现在在哪?” “我们……失散了。”桃叶的笑容里有些无奈,她觉得,她现在这个状态,也算得上是跟母亲失散了吧! 小宛抱住了桃叶,安慰式地说:“我们不提那些伤心事了。” 桃叶点头,将镜子就近放进了一个抽屉,与小宛携手一起去睡觉。 躺下之后,小宛又低声问:“你在官家面前说的那句话……可是真的么?” “哪一句?”桃叶一时没太明白。 “当然是那一句啦!” 桃叶似乎明白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岂能欺君?” 小宛好奇心更重,更加八卦起来:“那……是王公子了?” 桃叶点了点头。 小宛忽然又改为替桃叶抱不平:“若是如此,他该为你负责才是!” “那时他以为我是满堂娇,才有那些事……我怎么好叫人家负责?人家没骂我骗子就不错了……” “你是怎么变得和满堂娇一模一样的?竟能以假乱真到连王公子都分辨不出?难道你真的懂易容术?”小宛好奇的事越来越多。 “我……我不太懂,我有个师父懂……”桃叶有点畏惧小宛的关心,这样一直问下去,她极有可能被问穿帮。 “那……你有办法把我变得美一点吗?” “啊?”桃叶一脸惊愕,她觉得自己刚才好像错解了什么…… 第49章 献美不如施恩 桃叶之前并不曾真的施展过什么易容术、幻术之类的,当然没有能力改变小宛的容颜……但是,来自于现代的她,曾经在大学时选修过化妆课。 为使小宛变美,桃叶尽可能多地搜集了能用作化妆品的原料,在小宛脸上化了一个清纯的美妆。 妆毕,小宛对镜自赏,果然美了许多。 采苓在一旁称赞道:“张才人本就是个美人坯子,再有了桃叶姑娘这双巧手,可真是美艳绝伦!若是让官家看到,定会眼前一亮呢!” 小宛低头浅笑,笑得很腼腆。 桃叶早该猜到,小宛想要变美,除了是为吸引皇帝司昱的注意力,还能是为了谁呢? 她很好奇,小宛一向痴情于陈济,如何就愿意去讨好皇帝了呢? 桃叶不好意思直接问小宛,就悄悄问了采薇。 采薇道:“应该是我姐姐劝的吧!这事,我姐姐先前也劝过不少次了,可这次……我想她大约是看到你身系命案嫌疑,却安然无恙,还不是因为官家袒护?” 桃叶点点头,欣慰一笑,若小宛当真可以亲近龙颜,她也就如释重负了,毕竟小宛是替她进宫的,若在这里白白耗掉了青春,岂不是她的罪过? 她但愿小宛能一举成功,她便不必再对小宛感到亏欠了。 采苓对小宛的事很用心,先让人去打听了司昱的行踪,又特意扎了一只风筝,然后引着小宛来到司昱的必经之地,假装无心地放风筝。 桃叶、采薇和其他侍女,都在一旁看着风筝。 果然,不多时,司昱从不远处走过,看到了盛装的小宛在采苓的陪同下放风筝。 采苓用眼神稍稍提示了小宛,小宛便知司昱已经在附近了,却只当没看见,故作成心无旁骛的模样,好让人觉得这位张才人单纯天真。 站在司昱身后的大太监谢承,见司昱一直往小宛那边看,立即做出惊讶之状,奉承起来:“哎哟!原来那放风筝的是张才人啊?奴婢还当是有哪位仙女下凡了呢!” 司昱凝视了一会儿,疑惑地问:“朕怎么觉得,后面站着的那个,像是桃叶?” 谢承一愣,原来司昱一直在看的不是张才人,而是跟在张才人后边的桃叶? 谢承又忙答:“是……是桃叶姑娘。”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奴婢听说……桃叶姑娘如今已被指派去服侍张才人了……” “什么?”司昱脸上渐渐有了几分怒色,突然离开此处,朝仙华殿方向走去。 谢承赶紧跟上。 小宛见司昱径直离开,而不是来到自己身边,哪还有什么心情放风筝,心里眼里尽是失落。 采苓安慰道:“才人不要灰心,官家刚刚可是盯着您看了好大一会儿呢!” 小宛勉强努嘴笑笑。 司昱步伐疾如风,来到仙华殿,一见着周婕妤就问:“为什么让桃叶去服侍张才人?” 周婕妤以为司昱来看她,原本是带着几分欣喜出来的,见了面才知道司昱是为桃叶而来,而且还是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 虽然失望,但周婕妤还是本分地行礼、作答:“是皇后娘娘亲自接了桃叶去张才人那里,臣妾不敢违背。” 司昱冷笑一声,脸色更不如方才:“上次皇后不也是要亲自接桃叶吗?你怎么就违背了?” 周婕妤心里也有点生气了,但还是克制了情绪,仍旧恭谨地解释:“上次顶撞皇后娘娘,已经遭到责难,臣妾还哪敢再造次?” 司昱长叹一声,万般失望地摇了摇头,慨叹道:“朕总算是看清你了……” 周婕妤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忍一忍没有说出来。 “后宫佳丽三千,朕一直视你为知己,一直把你当最最贴心的人……先前你见朕喜欢桃叶,不惜得罪太后和公主,也要把桃叶留在身边,为此,你甚至不惜失去夫人的位份……朕几番为你感动不已!现在朕才相信太后所说的,你不过是因为年长需要培养新人罢了!当你觉得她已经没有培养价值了,就赶紧清理门户!朕的爱妃,竟是如此懂得审时度势?” 面对司昱这般嘲讽式责备,周婕妤无法继续忍下去了,她也发出了如司昱一样的冷笑。 “不止官家看清楚了臣妾,臣妾也看清楚了官家!官家口口声声说把臣妾当唯一的知己,而实际上,臣妾在官家心中的位置只取决于臣妾对桃叶的态度!如此可见……臣妾早该审时度势、清理门户了!” 司昱没想到周婕妤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顿时感到十分可笑、无语,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宫人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周婕妤发火,竟然是对皇帝发火,都吃惊地看着,谁也不敢作声。 “朕知道了!朕不该来!”司昱低着头,似笑非笑,放下这两句,转身又离开了仙华殿。 谢承等又赶紧跟上。 司昱返回了小宛等人放风筝的地方,但那里早已无人。他又快步走向芳乐殿,却在接近芳乐殿时,又犹豫起来,驻足湖边,望着游来游去的鱼群发呆。 谢承揣测,司昱必是想见桃叶的,可桃叶却当众说了那样的话,若司昱再召见,一旦传出去,未免有失皇帝尊严。 谢承便自作主张,悄悄命一个小太监去知会一下芳乐殿的主仆,让她们知道皇帝在附近。 小宛得到这个消息,一阵紧张,却又有许多不解:“官家若是要见我,直接来不就行了?为何要在那里发呆?这是在暗示我吗?” 采苓低头思虑一会儿,她觉得,司昱的态度,更像是想见一个人、却又不太想见这个人,那么这个人,恐怕多半就不是小宛了。 小宛又问:“官家并没有来到芳乐殿,我们出去接驾,合适吗?” 采苓琢磨一阵,有了一个好主意,低声向小宛建议:“容颜终会老,恩义却难忘。官家阅人无数,才人以姿容吸引,成事极慢,倒不如施之以恩!” 小宛觉得有理,连忙请教:“可平白无故的,如何施恩?” 采苓问:“才人可懂水性吗?” 小宛好像明白了,微微一笑:“略懂一二,还得有人相助才行!” 采苓笑道:“奴婢和桃叶姑娘,都会帮助才人的!” 桃叶听得一头雾水,忙摆手:“我……我可不会游泳!” 小宛、采苓、采薇都愣了一下。 桃叶又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懂水性!” 采苓伏在桃叶耳边,轻声问:“那姑娘可懂得如何无意使人落水吗?” “?”桃叶一惊。 采苓后退一步,又笑盈盈对桃叶施礼:“今日张才人若能成事,桃叶姑娘必居首功!” 桃叶似乎明白了。 于是,张小宛带着桃叶、采苓、采薇等人一起来寻司昱,后面有侍女端着托盘,托盘里是泡好的茶。 “官家万安!”小宛走到了司昱身后,轻轻一拜。 司昱回头,看到了小宛,也看到了小宛身后的桃叶。 自小宛入宫,司昱就没正眼瞧过,总也习惯性地保持沉默。 “这里风大,官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小宛微笑着,回头递眼色与桃叶。 桃叶就拿起茶壶,向茶盅内倒了茶,端着茶盅走向司昱。 因为奉茶的人是桃叶,司昱没有反驳。 桃叶走到司昱面前,双手举杯,还未等司昱完全接住时,她便已经松了手,茶盅跌落,茶水洒在了司昱手上。 烫手之感使司昱不自觉后退一步,桃叶只当是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茶叶茶水,脚底打滑、身体前倾,双手伸出时猛地推了司昱一下。 司昱没有防备,一下子就掉进了湖水中。 “不好了!官家落水了!”宫人们都喊叫起来。 小宛已经紧随司昱跳入水中,采苓也很快跟上,辅助小宛一起在水中架起司昱。 不大一会儿,来自于各个方向的侍卫都纷纷跳水,游向司昱、小宛,将他们救上了岸。 虽被救上来得快,但毕竟是冬日,司昱浑身都湿透了,又呛了几口水,在冷风中不住地发抖。 “多谢……”司昱终于主动对小宛说了一句话。 “官家小心着凉。”小宛忙从婢女们手中拿过一件大厚披风,亲自给司昱披上。 披风当然是采苓事先叫人找好的,一旦司昱落水,便有人快速到芳乐殿去取,待司昱救上来时,披风也就已经在岸边了。 小宛一直扶着司昱,吩咐宫人们先到芳乐殿安置。 皇帝落水这么大的事,岂能传得不快? 司昱、小宛等人前脚进了芳乐殿不多久,孟太后和司姚公主后脚就赶来探望。 彼时小宛正伺候司昱在寝殿中换衣服,桃叶和其余宫婢都在正殿听候太后差遣。 桃叶已经料到自己要倒霉了。 果然,没等司昱露面,孟太后就开始质问:“是哪个把皇儿撞到水里的?” 桃叶战战兢兢,没敢吭声,心里不住祈求司昱能快点换好衣服出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难道还要哀家挨个审问不成?”孟太后的视线划过眼前所有宫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桃叶身上。 桃叶只好站了出来:“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孟太后淡淡一笑:“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桃叶一愣,难道太后已经看穿了她们策划的「施恩」一计?可太后并不在事发现场,如何就能看穿了呢? 第50章 挚友与骗子 “母后!”司昱从寝殿走到正殿,行色匆匆:“桃叶绝非有意为之,况且儿臣并无大碍,请母后不要责罚她!” 孟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只不过质问了桃叶两句,司昱就已经这么紧张了,若是真依了司姚之意,让桃叶死在宫中,恐怕他们母子就要翻脸成仇人了。 “是不是以后所有宫人犯错,只要是无心之失,就都不必罚了?”孟太后似笑非笑,望着司昱。 司昱没敢应声,若任何宫人犯错都可以免于受罚,那宫里还不乱了套? 孟太后又追问:“她先是伺候公主足浴,竟把公主的脚给烫得体无完肤!给皇帝奉个茶,也能把皇帝给撞到湖里?下一次,是不是就该轮到哀家出事了?” “儿臣……儿臣会叫张才人看好她……”司昱的袒护太明显,难免心虚。 孟太后不由得笑了出来:“她是个三岁小孩儿吗?还得找人看着她?” 司昱无法答话,身上心里都是不自在。 桃叶更是深埋着头,好像被人看见脸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这时,张小宛带着几个婢女进殿来,先向太后请了安,又端起身后婢女手中的姜汤,亲自奉与司昱:“官家喝点姜汤,好驱一驱方才的寒气。” 盛情难却,司昱只好接过喝了。 太后注视着小宛,满意地点点头:“皇儿,你身边能有张才人这般心细的可人,肯为你奋不顾身,是你的福气!你可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已经决定,晋封张才人为淑媛。”司昱勉强笑笑,瞥向孟太后,目光和声调中都带着点讨好的韵味。 小宛忙跪拜谢恩。 连司姚都能看得出,司昱这般示好,无非就是希望能庇护桃叶逃避处罚而已。 但是,孟太后不买账,反而对司昱进行了谆谆教导:“有功者,理应得到嘉奖,有过者,当然也就该有所惩处!一个圣明的君主,首先应该做到的就是赏罚分明!不然,何以治国?” 司昱无法反驳,因为太后确实言之有理。 不过,他很快想出了一个能从轻发落桃叶的办法,仍继续微笑附和太后:“母后教训的是,朕以治国为重,也不该多理会宫中这些琐碎小事!桃叶如今是张淑媛的人,要怎么罚,就交给张淑媛做主吧!” 话音落,司昱也随即递与小宛一个眼色。 太后既然乐意抬举张小宛,当然不会轻易反对这种说法。 小宛踌躇着,她本心上从来不愿意处罚桃叶,更何况桃叶还是为了自己? 可当着太后的面,不罚是不行的,她也只能是轻罚了:“桃叶犯错,臣妾也难辞其咎,求太后、官家赏臣妾一个薄面,就罚她今夜不得回屋休息,在院中静思己过吧?” 孟太后点点头:“既然张淑媛这么说,那就这么着吧!” 司姚简直大失所望,忍不住跟太后抱骚起来:“她推下水的可是一国之君!仅仅思过一夜,这处罚未免也太轻了吧?” 孟太后瞟了司姚一眼,淡淡一笑:“张淑媛是救君的功臣,也是桃叶的主子,她有权做这个主,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可是……” “好了!”孟太后打住了司姚的话,站起离开座椅,笑向司昱和小宛交待道:“皇儿受了凉,还是多休息为好,有张淑媛服侍,哀家和公主就不打扰了。” 司昱、小宛等遂向太后行恭送礼。 司姚心有不甘,也来不及表达什么,就被孟太后强行给拉了出去。 出门后,司姚又向太后低声叨叨:“我们专程跑来一趟,就为了给这么点惩罚吗?那个张小宛,老早就是跟桃叶称姐道妹的,肯定巴不得处罚越轻越好,让她去做主,跟放过桃叶有什么区别?想当初,她们不过都是我的丫鬟,现在一个个都能骑到我头上了!” 孟太后只是笑着,一直等司姚唠叨完,才轻声说了句:“你放心,张小宛和桃叶就快要翻脸了。到时候,压根用不上你动手。” 按照宫中旧例,小宛晋封,司昱此夜应当留宿。 司昱也确实留下了,一半由着惯例,一半是出于人情。 夜色降临,桃叶必须服从所谓的惩罚,站在院中静思己过——其实不过是忍着瞌睡、受冻一夜罢了。 在接受惩罚之前,小宛已经悄悄让人给桃叶送去了厚厚的棉衣,便于桃叶夜里在院中保暖。 可是,不曾想,刚刚亥时,天空竟渐渐下起雪来。 夜很安静,只有雪声。 古代空气洁净,连雪花都没有机会掺杂质,桃叶伫立在夜幕之中,抬头仰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陪衬在一望无际的黑色天空下,倒是别样的心情。 大片大片的雪花自空中飘落,很快一地亮白,雪景因宫殿的宽敞而显得壮观,若非要受罚,她一定会错过这个赏雪的绝佳机会! 美中不足的,只是有点冷罢了。 桃叶闭上眼睛,感受着雪的美妙,不知不觉轻轻哼唱起来:“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闭着眼睛幻想它不会停……” “你居然还有心思唱歌?”有人打破了幻想中的意境。 桃叶睁开眼睛,看到了采薇。 采薇撇着嘴、瞪着眼,那样子看起来倒比受罚的人更显委屈。 桃叶忍不住一笑:“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桃叶知道,采薇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呢,可她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平,反而安慰采薇:“我没你想得那么傻,我只是不想欠人情罢了!过了今夜,我就再也不欠她了……” “你欠了谁的人情?”采薇好像不太明白。 桃叶轻声叹气:“你们明明都知道,小宛……我是说张淑媛,她是为了我才入宫的。当我得知她不受官家待见时,我满心愧疚,我真的很怕她在宫中虚度青春、孤独终老,那样我的罪过太大了!现在这样挺好……她有所得,我心安了……” 话音落,桃叶也嘴角微扬。 “天呐……”采薇想笑,又笑不出:“你还觉得自己不傻?全天下大约也只有你会认为她是为了你才入宫的吧?” “?”桃叶望着采薇,脑袋里有点疑惑。 采薇无奈地笑着:“你就没有想过?她有可能是在利用你?利用你获得入宫的机会、利用你获得官家的宠爱?” 桃叶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想,你可能误会她了……你有所不知……” 说到此处,桃叶有点难以启齿,于是放低了声音:“你可能不知道,小宛其实原先是有心上人的,她真的是为了我,放弃了她原本的感情……” “我怎么不知道?你说的不就是先驸马陈二公子吗?” 桃叶一脸惊愕:“你……你居然知道?” 采薇很不屑,也更哭笑不得:“桃叶啊桃叶……你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子!你了解过她的出身吗?你知道她进入公主府的目的吗?” 桃叶好像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采薇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给桃叶科普起来:“我和她,从小就是邻居,我会不比你了解她吗?她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寄居在她舅父家,她吃过很多苦,一心想高飞!因为她还算有些姿色,所以但凡有点往上爬的机会,她都绝不会放过!她是搭着我和我姐姐这层关系才能留在公主府,她曾经钟情于陈公子,也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桃叶有点懵,有点信,也有点不信:“不太对吧……她前几天还因为提到陈济哭了呢……” “这你也信?”采薇哭笑不得,几乎想要斥责桃叶:“她要不在你面前做出一副痴情故人、抱憾终身的样子,你会有那么重的负罪感吗?你会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去帮她吗?” “会是这样吗?”桃叶低头沉思,这话好像是在问采薇,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不会?难道你看不出来,皇后在扶持她、太后也庇护她……在你的帮助下,现在连官家也愿意正眼看她了!能做到这些,她的心机手段还不明显吗?” 桃叶思索半晌,她觉得采薇没有必要骗自己,细思着小宛前后的所有言行,用采薇的说辞来解释竟十分合理……小宛,这个她来到古代之后以为最要好的朋友,可能从头到尾真的只是在利用她! “她如今是我的主子,我原不该揭她的短……可我眼见着她们都拿你当猴儿耍,你却还连受罚受冻都这样怡然自得,我真是看不下去!”采薇言罢,又无语叹气。 桃叶相信了采薇,但她并没有像采薇那样感到生气。莫要说落后的古代,即便在文明的现代,也总有许多相貌尚可、出身贫寒的姑娘,想要借助婚姻改变人生,这只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采薇还是皱着眉,又奉劝了一句:“你以后就长点心吧!不要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要太轻信别人!” 桃叶握住采薇的手,笑着劝道:“别气了!即便她有攀龙附凤之心,也不代表她对我的感情是假的。而且,我是真的不想入宫,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代替我,都还算是帮了我。” “你就这么愿意信任她?”采薇很困惑。 “我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不该相互猜忌……如果你相信一个骗子,她就有可能因为你的信任而变得坦诚;如果你怀疑一个挚友,她就有可能因为你的怀疑而选择背叛。你看……你和我,曾经也有矛盾,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桃叶努嘴一笑。 采薇被桃叶这番话打动了,只好给与了一点点认可:“好吧……但愿她值得。” “快回去歇着吧!很晚了,很冷的。”桃叶推着采薇,催促着。 采薇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桃叶一眼,最后只得进屋去了。 桃叶望着一地雪白,仍继续欣赏大雪纷飞的夜空,了望四周,心情如旧。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不知不觉又哼唱起来:“我慢慢地品,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卿卿……” 忽有一件披风搭在了她的肩背上。 “哎哟……你怎么又出来了?”桃叶以为必是采薇来送披风的。 笑着回头一看,她马上笑不出来了。 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皇帝司昱。 第51章 皇帝夜半跑路了 桃叶以为,司昱早该在张小宛的伺候和陪同下入睡了,哪能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一阵紧张,慌忙跪地叩拜,连嘴都跟着结巴起来:“奴婢……奴婢给……给给官家请安。” 司昱没有作声,只是微微地叹着气。 桃叶当然不敢擅自站起,她心里乱糟糟的,不敢瞎猜司昱在附近究竟站了有多久、有没有听到过她和采薇的谈话…… 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钟声,好似是有值夜太监传报「三更了」。 除此之外,夜很安静,雪花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沉默许久,司昱终于发出声响:“为什么要说出来?” 桃叶有点懵,脑筋一时间还没转过来。 “朕明知你冒名满氏,在王家住了半年多,自然心里有数。没有人追究你的过去,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 问题被扩展和重申之后,桃叶听明白了,可又不知该怎么作答:“奴婢……奴婢……” 桃叶答不上来,只能低着头,不敢让司昱看到自己的脸。 “在你心里,朕不如王敬,对吗?”司昱的语气很平常。 “奴婢……奴婢不敢……”桃叶吞吞吐吐,把头越埋越低,心跳得厉害,不住地琢磨该怎么把这难捱的时刻给熬过去。 司昱看到桃叶的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难免又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别跪着了,地上那么凉!” 桃叶早就觉得膝盖冷了,听到这句,赶紧站了起来,可膝盖有点酸、地上又有点滑,她差点摔下去。 司昱伸手扶了她一把。 桃叶站稳后,忙又后退一步。 虽然她已经见过皇帝很多次了,可单独相处却是第一次,她真的很紧张,她还是低着头。 司昱凝视着桃叶,又微微叹气:“朕又不凶,你干嘛总低着头?” 桃叶稍稍抬起了头,看到了司昱的脸,他虽然算不上帅,但确实和蔼可亲,没有皇帝的架子,只有淡淡的阴郁。 “当年的王敬,风姿绰约,才华横溢,有无数女子倾慕,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你认识王敬,应该不会太久,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脾气倔、形容憔悴的瘸子!朕真的很好奇,他还能有什么地方吸引到你?” 桃叶想了想,好像也列举不出王敬有什么优点,若强要说,大约也只有一点:“他……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始至终都只钟情于一人,即便面对富贵的诱惑、强权的压迫,他也依然情有独钟。” 司昱忍不住笑了,笑得有点冷:“他是情有独钟,可钟的并不是你,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桃叶又低下了头,她当然知道王敬的钟情与她没有关系。 “即便他与你之间有过什么,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满堂娇的影子。难道你就愿意永远做一个影子?还是你就打算为此终身不嫁?” 面对司昱的发问,桃叶无法作答。 她怎么可能愿意做一个影子?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迟早都是要离开的,当然没必要在这里谈婚论嫁,又何来为谁终身不嫁之说? 这些缘由,她肯定不能跟司昱讲,那么她就只能不作答了。 但她的沉默,总会被司昱理解为执着。 司昱望着飞雪,仰天长叹:“你醒醒吧!只要你一天不嫁,公主就会一直变着法整你!如果你嫁给了王敬,她更要把你往死里整!” 桃叶瞅着司昱说话时那无奈的样子,一不小心把心里的台词给说了出来:“你一个皇帝,居然还奈何不了一个公主?” 话音落,桃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这不等于是在嘲讽司昱么? 这次,换司昱低下了头,他好像是在惭愧:“你说得不错,朕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也许没资格跟你说这些……” 桃叶尴尬浅笑,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对劲。 “但朕不会一直窝囊下去,朕在等一个远方的人归来,朕有一个大计划要实现,不会太久了……你等着看,有一天,朕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司昱露出一丝笑意,眼睛变得炯炯有神,那种被压制了许久的自信,似乎立刻就要迸发出来。 桃叶悄悄瞄了一眼司昱,她没敢问,但她暗暗觉得,那个「远方的人」指的应该就是王逸。 她脑海中忽然又闪出了曾经的隐忧,她想起了她透漏给陈济的那张纸……那原本是属于王逸的东西,很有可能与司昱的「大计划」有关…… 司昱向桃叶走近了一步,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等到那一天,如果你愿意来到朕的身边,朕……随时等着你。” 听了这句,桃叶心中的隐忧更多,她很害怕,她已经做了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他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回房去休息吧,朕特准,你不必继续在这里「思过」了。” “谢……谢官家恩典。”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微微屈膝一拜。 司昱又给了桃叶一个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开了芳乐殿。 桃叶不知他要去哪,默默驻足原地,眼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齐的脚印。 大雪纷飞的夜,一个形单影只的宫婢,遥望着一个子夜独行的皇帝。 这一幕,被静坐于窗内的张小宛看在眼里。 张小宛原以为此夜会是她承宠的开端,她悉心布置了卧榻,又伺候司昱洗脚,睡前还为司昱准备了一份莲子羹。 可司昱却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虽然接受了小宛给予的种种,眼睛却一次次往外瞟,直到小宛服侍他躺下,也还是心不在焉。 同卧一榻,司昱几乎都没有怎么看小宛,更谈不上别的。小宛和他说话,他先是随便应付了几句,而后有些心烦,便假装睡着了。 小宛很失望,却无可奈何,她是个姑娘家,对方若没有那个意思,她可主动不来! 最后,她也只能假装睡着。 没被宠幸,她已经觉得很丢人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司昱后来居然起来了。 司昱起床时,是轻手轻脚的,更不曾点灯或呼唤下人,他大约也不想让小宛看到。 为避免尴尬,小宛只有假装不知道,却在黑暗中眯眼死死盯着司昱的每一个动作。 司昱穿好衣服后,就拿起白日的披风准备出去,却在刚把门开了个缝隙之后,又停在了那儿。 小宛很好奇,也轻手轻脚地坐起,点破窗户纸往外看,只见外面下了雪,而采薇正在和桃叶说话。 这样的距离,又隔着窗子,小宛当然听不见采薇都跟桃叶说了些什么,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司昱就在门内等待着,时不时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眼,一直等到采薇离开、完全回屋。 待院中只有桃叶一人时,司昱才踏着雪地出去、闭了门,动作还是很轻。 小宛干脆也就起来披上衣服,将窗户打开了一扇,注视着出门后的司昱。 不出她所料,司昱拿披风果然是因为怕桃叶受寒。 那本是小宛亲手为司昱所做的披风,却被司昱毫不犹豫地披在了桃叶肩上,那个动作是如此温暖、如此可憎! 小宛还幻想着,司昱和桃叶说完话就会悄悄回来,而事实却是,司昱直接离开了,在这么个大半夜,离开得那么果断。 她望着伫立原地的桃叶、背影渐渐消失的司昱,她想,她没被宠幸的事也许不会被人知道,但司昱半夜离开的消息,应该会传得很快吧? 到时候,整个后宫便都是她的笑话了! 想到这里,小宛自己先笑了一下。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听到了另一个笑声!而且像是个男人的笑声! 小宛吓了一跳,卧房中难道还有别人?就算有,也不能是男人啊! “采苓!采苓!”她紧张兮兮,叫了两声。 但没人应声。 她记得今晚应是采苓在隔壁值夜的,因为采苓是这里的婢女总管,很少值夜,只有在重要的夜晚才会亲自值守。 而此夜司昱留宿,当然算是重要的夜晚。 小宛在黑暗中摸到了蜡烛,点了灯,果然看到有人……可那不就是采苓吗?但她不明白,采苓为什么是背对着她站着的?又为什么不吭声呢? “采苓……你怎么会黑灯瞎火站在我屋里?”小宛举着烛台,走近采苓的背影。 走得稍微近一些时,小宛觉得不太对劲,她仔细看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的是采苓常日的衣服、梳着采苓常日的发式,却好似比采苓要高一些、肩膀也稍宽……像个男人! “你……你是谁?”小宛顿时胆战心惊,又后退了两步。 “给张淑媛请安!”那人转过身来,朝小宛阴冷一笑。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果然是个男人! 小宛惊慌失措,忍不住大叫起来,手中烛台也落了地,烛光熄灭。 那人忙过来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小宛其实是觉得这人眼熟的,只是惊慌中没来得及细看,况且这人男扮女装、涂脂抹粉,也实在不易看出。 当她仔细看时,渐渐认了出来,又是一阵心惊:“是……陈公子?你……你没死?” 外面,有几个婢女已经听到小宛的惊叫声,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第52章 野心家的鸡汤 房中光线微弱,小宛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得一晃眼功夫,陈济已经松开她消失了。 一群婢女拥到了她的面前,有两个还手提了灯笼,但这群婢女里,并没有采苓。 “淑媛方才是做梦了吗?” “官家……官家怎么没在?” 婢女们眼瞅着空荡荡的卧榻、站在地上的小宛,都投来惊异的目光。 在这个时候,小宛必须保持出从容的态度:“官家政务繁忙,已经回去了。我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婢女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又都听令离开了。 当婢女们都走远后,小宛捡起烛台,重新点了灯,在房中东张西望,寻找陈济的踪迹。 “我在这儿呢。”陈济从房梁上跳下,落在小宛面前。 小宛又一次被陈济突如其来的出现给吓到了,手中烛台又落了地,烛光熄灭,惊得她心砰砰直跳。 昏暗中,传来了陈济的讥笑声:“胆子这么小,还敢入宫为妃?”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小宛紧张得几乎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并不能完全看清的人影。 陈济朝小宛伸出了一只手,咧嘴一笑:“摸一摸我的手,你不就知道了么?” 小宛没有去摸陈济的手,她记得方才陈济用手捂住她的嘴时,那手是温热的。 确认了陈济是个活人之后,她没那么害怕了。 小宛再一次点灯,将烛台放好,又重新打量了陈济一遍,确认他身上穿的确实是采苓常穿的一件衣服:“是你绑了采苓?还是……她本来就是你的人?” “你猜呢?”陈济凑近了小宛一步,挤眉弄眼。 小宛后退了一步,她不敢瞎猜,但她想,陈济毕竟做过六年的驸马,若在公主府甚至宫中有几个忠心的死士,能帮助他进出宫闱,那也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跟桃叶那么好,我还以为她早就私下告诉你我的事了呢!”陈济淡淡笑着,随意地坐到了小宛的卧榻上。 小宛有些小小的吃惊:“你的意思是……桃叶姐姐知道你还活着?” “当然,如果不是她演戏演得那么卖力,我哪好诈死骗过我哥?”陈济已经翘起了二郎腿,那松散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是他的地盘一样。 “她……她为什么要骗我?”小宛这句话问得声音很低很低。 陈济没有听清,也没有在意。 小宛却陷入沉思,她清楚记得,在桃叶头一次来到芳乐殿那天,她们就聊到了陈济,而且聊了很久、而且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桃叶明明是可以告诉她真相的,但是并没有。 她抬头望着陈济,满是好奇:“你既然诈死,又为何要入宫?是为了找我吗?你在屋里……待了有多久?” 陈济没有解答小宛的疑惑,只是笑着:“桃叶告诉过我,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小宛点了点头,不由得脸红了。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也喜欢你,你愿意跟我走吗?”陈济说话的样子,好像还挺认真的。 小宛低下了头,眼角堆积着满满的自卑感:“你曾经许多年都在展示对司姚公主的忠贞不渝,而后又表现出对桃叶有意,最后证明那些都是假的。我既没有公主那般普天下女子都不及的显赫出身,也没有桃叶那般稀世罕见的窈窕姿容,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陈济抖动了两下眉毛,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似安慰、又似吹捧:“哎,不要如此自谦嘛!司姚是齐国唯一的嫡公主,自然身份尊贵,桃叶的美貌也确实举世无双,但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蠢!两个蠢货一台戏,把好好的一个王家搅合得乌烟瘴气,我岂能看得上她们?而你,有大智慧,最适合做我的贤内助!” 小宛隐隐觉得,陈济这些话不太可能是真的,倒像是在给她灌迷魂汤,她试探着猜测:“你……你是不是……眼下有事情用得着我?” “跟聪明的女人说话果然省事!”陈济眯了个贼眼,并夹带着讨好式的贱笑:“我要向你求助,你可愿帮我?” “帮你什么?”小宛在没得到答案之前,已经预料到这件事没那么好做。 “帮我……去官家的含章殿偷一样东西……”陈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小宛一听,不由得眉头紧皱:“偷官家的东西?你还真是异想天开!” 陈济又露出贼贼的贱笑:“你现在是淑媛,九嫔之一,自然有「能力」拿到他的东西。”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小宛低头沉默着,她虽然很年轻,但绝不会因为爱情冲昏头脑,她一直认为,每个人最应该爱的都是自己,尤其像她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更需要好好爱自己。 陈济站起,换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能在宫中立足,无非就是太后罩着、皇后扶着。可你应当知道,那个老太婆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至高无上的权利,二是她的宝贝女儿。她现在罩着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牵制桃叶、以免勾搭上王敬,而皇后都是看太后脸色行事而已!以她们的人品,等到不需要你的时候,说不定顺手就把你给清理了,才好让九嫔的位置都填满对她们有用的人!” 小宛没有说话,心里却不可能不害怕,入宫这么久了,她对宫中诸人诸事都已经很了解,她怕她某一天当真会落得陈济所预测的那个结局。 “官家的人品倒是靠得住,但可惜他没把你放在心上……即便你以后能争取到他的心……”说到这里,陈济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有点阴冷。 小宛抬头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继续把话讲了下去:“就算你征服了他,我只怕他终究也不是做皇帝的料!” 小宛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不是,难道你是?” “我肯定比他合适。”陈济又一次凑近小宛,又是阴冷一笑。 小宛这次没有后退。 “如果你看得够远、识时务,就做我的内应。相信我,我会有大事做成的那天……”陈济的唇,几乎贴在了小宛耳边:“到那天,你就是我的皇后。” 小宛踌躇着、忐忑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陈济,然而,她的感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不仅有深不可测的阴谋和野心,也同样拥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 还没完全捋清楚头绪,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已经抗拒不了诱惑:“你要偷什么东西?” 陈济还是贴着小宛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有一封远方来的密信,信封上或是无字、或是只标记了一个‘王’字。信一定在含章殿,而且多半是放在官家常日批阅奏折的书桌抽屉里。” “可是,我……我不可能有机会独自在含章殿,怎么好偷得到……”小宛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采苓会配合你一起。” 小宛侧目看了陈济一眼:“她果然是你的人……” 陈济只是轻轻一笑。 小宛忽然记起,采苓当初是在司姚面前自荐陪侍入宫的,这让她有了另一个疑惑:“采苓在陪我入宫前,服侍了公主两年多,那时……她是不是已经是你的眼线了?” 陈济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他看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离东方发白不会太久了。 “有一个眼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你怎么还可能被公主和大司马算计、被剥夺了驸马的身份?”好奇心让小宛的疑惑越来越多:“莫非……你是故意的?” 陈济目光扫过小宛,发出了冰冷的警告声:“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多问。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小宛咬着唇,心中的恐惧似乎比陈济刚出现时更多,她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已经答应了陈济的求助。 “我走了,今夜再来。”话音落,陈济翻窗而去,消失不见。 小宛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知道,等陈济下次再来找她,也不过是为了索要那封什么密信罢了。 她躺下合眼了一会儿,也不曾真的睡着,没多久,天已经大亮,她再次起床打开门,采苓和另外几个婢女正候在门外,手里捧着面盆、漱口盂等物。 采苓身上穿的,正是陈济夜里穿的那件衣服。 小宛没有多问,她简单梳妆、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吩咐婢女们跟着去含章殿。 桃叶在隔壁房中听到,也忙忙走出门,到小宛身边,还未开口,先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小宛望着桃叶,莞尔一笑:“姐姐夜里受了寒,还是不要出门了,好好休息一下。” 桃叶笑点点头,她眼酸鼻涕多,正懒得动呢! 小宛又嘱咐采薇:“你也留下吧,给桃叶姐姐做个伴,也好替我照顾她一些。” “是。”采薇微微屈膝一拜。 小宛便带着采苓等婢女离开了。 采薇望着小宛背影,娥眉轻皱:“昨夜我出去和你说话,一定是被她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了呗,难道还不许我们说话?”桃叶不太理解采薇的担忧。 采薇看了桃叶一眼,唯有叹气而已。 桃叶揉着鼻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忙去擦鼻涕,随口感叹:“唉……连个卫生纸也没有……擤鼻子都不得劲!” “什么纸?”采薇一脸茫然。 第53章 赶鸭子上架 小宛来到含章殿时,司昱才刚下了早朝,大太监谢承在殿门外守着。 司昱虽不喜小宛,可因为半夜从芳乐殿跑出来的事,多少对小宛抱有歉意,便允诺入见。 小宛将别的婢女都撇在殿外,只带了采苓一人进去。 “臣妾给官家请安。”小宛虽低着头,眼睛却往上瞟,只管用幽怨的眼神瞥着司昱。 果然,司昱读懂了小宛的眼神,歉意也似乎更多,他于是做出一副关怀之态:“昨晚……昨晚是不是没睡好?眼圈都有些黑了。” 小宛见如此,便壮着胆子凑近司昱的书桌,还是以埋怨的语气回应:“睡着睡着,把那么个大个人都给睡丢了,能睡得好吗?” “朕半夜惊醒,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得办。你睡得熟,朕不太好叫醒,就只能不辞而别了。”司昱微微笑,虽是扯谎,态度并不敷衍。 此时,小宛已经站在了司昱的右侧边,能清楚看到书桌上的物件。 下一步,她应该做的事,就是转移司昱的注意力了。 小宛稍稍递眼色与采苓,又蹙眉长叹:“臣妾昨夜没睡好,也不止因为这个。” 采苓会意,便接了话:“淑媛是记挂着桃叶姑娘的病吧?” 司昱忙问:“桃叶病了?” 采苓道:“官家有所不知,天还没亮时,桃叶姑娘就有些额头发热,奴婢的妹妹一直照看着呢。” 司昱的注意力一下子完全倾注在采苓身上:“她是冻着了吗?有没有请太医去看?眼下如何了?” 小宛趁机微微俯身,自上而下逐一去看书桌上的一摞奏折,中间有两份奏折之间似乎夹了一个信封。 采苓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司昱的话:“张淑媛早吩咐过请太医来瞧了,昨夜下了雪,她在外面站了大半夜,冻着也是难免的。不过,吃了太医开的药,没多久就退了烧,方才淑媛出门之前去看,她已经好些了。” 在采苓答话的时间里,小宛微微伸手,用指尖轻轻挑起压着信封的那份奏折,没看出信封上有字。 司昱对着采苓点点头:“昨夜太冷,想必冻得不轻,你们要多看顾她一些,好生养着。” “张淑媛一直把桃叶姑娘当亲姐姐看待,奴婢岂敢不用心?奴婢还特意留了一份太医开的药方呢!”采苓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份药方。 司昱便招手:“拿来给朕瞧瞧。” 采苓专程从司昱的左前方呈上药方,司昱也就有些向左侧身,接了药方去看。 这个时候,司昱的视野已经完全扑捉不到小宛,小宛遂将奏折挑起得更高,试图将信封夹出来。 门外,谢承忽然来报:“官家,周婕妤求见。” 小宛没来得及把信封夹出来,她怕被谢承看到,忙松了手。 不等司昱宣召,周婕妤已经摇摇摆摆走进了含章殿。 司昱问:“你怎么来了?” “官家今早起身时要找的那条玉带,臣妾后来又找到了,就特特给您送来了。”周婕妤就像没看到小宛一样,直接跨过小宛,走到司昱身边,将玉带拿了出来。 小宛识趣地后退了一步,她听得出,周婕妤这句话里暗含着一件事:司昱在昨晚半夜离开芳乐殿之后,去住了周婕妤的仙华殿。 司昱望着玉带,感到有些好笑:“不过一条玉带,用哪条束腰还不都一样?天寒地冻的,为此小事,也值得你跑一趟?” 小宛觉得,周婕妤或许原来并不曾计划送玉带,是因为听说了自己来此,才一定要送玉带吧? 周婕妤却表现出一副用心良苦的模样:“官家的每件「小事」,在臣妾眼里都是「大事」,多走几步算什么?哪里就冻坏了?” 司昱轻笑着,摇了摇头,收下玉带,又指着小宛对周婕妤说:“你与张淑媛也不常见面,去见一见吧!” 周婕妤连看也没看小宛一眼,脸上淡淡的:“昨儿还是张才人,今儿个就变成张淑媛了?一个公主府的丫鬟,入宫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与臣妾平起平坐了,还真是了不得!” 小宛低着头,没敢吱声,她知道,自从皇后强行把桃叶从周婕妤手下接过来开始,周婕妤一定横竖都看自己不顺眼。 “玉娘!不许这么说!张淑媛昨日可救了朕一命的。”司昱轻轻推了周婕妤一下,并向周婕妤使了个眼色。 这本该是属于责备的言语,但由于司昱的动作和语气都太过于自然、亲切,就一点也不像责备了。 他们可真像一对老夫老妻! 周婕妤忍不住笑了,脸上更多了几分轻佻:“赶明儿,臣妾也找个丫鬟把官家推到水里,然后臣妾再跳水去救,以后便也是官家的救命恩人了!” 听了这样的话,小宛简直抬不起头来。 周婕妤长叹一声,又感慨:“只可惜……臣妾没有一个能那么忠心、又那么单纯的丫鬟……” 司昱听得闷闷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婕妤淡淡一笑:“臣妾跟官家讲个笑话罢了!” 「施恩」之举,成了周婕妤口中的一则笑话,小宛再也不想在这里站下去了:“官家和周婕妤慢慢聊,臣妾先行告退。” 司昱应允,小宛快步走出了含章殿,一走出殿门,她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这一趟算是白来了,除了自取其辱,别的一无所获。 回到芳乐殿,小宛紧闭房门,独自在房中哭了许久,连午膳也不曾吃。 桃叶得知,想劝慰小宛一番,然而,她才刚到小宛房门外敲门,就被采薇给拉走了。 采薇低声耳语:“我猜她现在并不想见到你,你就别去给她添堵了。” “她到底是怎么了?”桃叶很疑惑。 采薇又低声告知:“听我姐姐说,你们那「施恩」之计,被周婕妤给戳破了,还是当着官家的面,讲成了一个笑话!还有官家半夜从张淑媛寝殿跑了的事,连底下的宫婢都跟着嘲笑,也被张淑媛听到了,她现在肯定觉得没脸露面了!” 桃叶轻轻一笑,想起了她在来到古代之前,遗留在现代的「女外卖员死在了男厕」那则新闻,她都死了还以「变态」之名当了网黑,被无数网友网暴,不也就那样吗? 她只求活着,才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呢! 桃叶于是无语地耸耸肩:“为这点子事就没脸见人了?我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我也照样吃得香、睡得着!” 采薇朝桃叶吐了吐舌头,挖苦道:“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厚脸皮?” 两个人说笑几句,就把此事丢到了脑后,该干啥干啥! 小宛却在房中一直伤心到天黑。 日落之后,小宛的恐惧更多于伤心,她害怕陈济出现、害怕陈济质问,她不想跟采苓说话,也就不知道该跟谁倾诉心声了。 她深深怀疑,采苓所献上的「施恩」一计,也许根本就是陈济安排采苓做的,她可能老早就掉入了某个圈套…… 因为昨夜的无眠,让小宛特别困倦,即使是在忧心忡忡中,她也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很沉。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册立为皇后,站在万众瞻仰的高台上,接受八方朝拜,说不得有多风光! 在梦中,所有昔日曾看不起她的人,都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尤其是那个自幼苛待她的舅母,更像哈巴狗一样对她摇尾乞怜! 高台金光闪耀,让她一直看不清身边皇帝的面容,不知道那究竟是司昱还是陈济…… 她在梦中暗自得意,却不防忽有人推了她一把,使她自高台跌落,她连忙大声呼救,却在叫声中骤然惊醒,出了一身的汗! 此夜没有月亮,房中黑乎乎、静悄悄,可她身旁却冷不丁冒出一句问话:“做梦了吧?” 她听得出,那是陈济的声音,而且声音的源头就在枕边。 陈济居然就躺在她的身旁! “你……你怎么……”小宛警觉般坐起,再一次心砰砰直跳,赶紧摸了摸自己身上,衣服都还是穿得好好的。 陈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宛蜷缩到墙角,尽可能与陈济保持出一段距离,她忐忑不安,还不敢大声:“我……我没有拿到……” “我知道。”陈济走下床,点了灯,他做每件事的样子都那么随意,就像在自己的地盘。 小宛看清楚了陈济,他这次是男装,一袭黑衣,是蒙面人的装束。 陈济放好烛台,回身丢给小宛一个纸包。 纸包落在小宛膝盖前,她捡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蒙汗药而已。” 小宛的心又咯噔了一下,她摇了摇头,双手也开始发抖:“不行……他……他是皇帝,我怎好下药?” “那你怎么就敢推他落水了呢?”陈济嗤嗤发笑。 小宛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纸包,眉头紧锁。 陈济冷笑:“你胆子太小了,在他清醒的时候,你不可能得手,唯有让他睡着,你才有机会成事。” 小宛捏着纸包,看了又看:“这真的只是蒙汗药?” 陈济点头,却又发笑:“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先试一试。” 小宛此刻的心情就像海上翻涌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她盯着纸包,是那样纠结:“那封信……应该是对你、对他都很重要的东西吧?就算我拿到手,等他药效过了、醒了,发现这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势必头一个就怀疑到我身上!到时候……他会放过我吗?” “这东西是个秘密,他就算发现丢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悄悄跟你要。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善后。”陈济凑近小宛,抛来一个眉眼。 小宛心里乱糟糟的,她不太信任陈济的「善后」,似陈济如今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能耐,一旦东西到手,多半就溜之大吉了,到时候扛责任的恐怕只有她自己吧? 她幻想着可能的后果,越想越害怕,难免就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小宛深吸一口气,下床踢上鞋,走到陈济身边,双手奉上纸包,壮着胆子说:“我……我不想做了……你……你找别人做吧!” “嗯?”陈济一愣:“你确定?” 小宛鼓起勇气,点点头。 “你知道中途罢手的后果吗?”陈济露出了阴冷的笑容,声音低沉。 小宛很迷茫,摇了摇头。 陈济似笑非笑,面色越来越阴阳怪气:“我有很多死士,他们都对我绝对忠心,知道为什么吗?” 小宛又摇了摇头。 “因为,混江湖的人都懂得一个道理:一旦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就只能成为两种人,一种是自己人,另一种就是……死人!” 小宛被最后那两个字吓得心惊肉跳,连呼吸都有那么点费力。 陈济将纸包向小宛推回,也距她更近了一步,微微一笑:“如果你现在出局,那我只能将你灭口。” 小宛顿时没有了气力,靠着床边,双臂直直垂下,一只手还紧紧攥着纸包。 第54章 做贼帝王殿 小宛对陈济给的所谓「蒙汗药」实在是不敢放心,所以,在正式行动之前,她先让人牵来了一条狗,用以测试。 这么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当然不敢公开,就声称是养狗解闷而已。 当狗被牵来后,她迫不及待地遣退宫人,独自一人呆在房中,然后将纸包中的药捏出一小撮,放在狗食中。 狗吃了之后,不久果然睡着,许久之后又醒来。 她抱起狗,看了又看,觉得并无异样。 门外,传来采苓的声音:“淑媛,奴婢煮了官家喜欢的莲子羹,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官家?” 小宛看了看怀中的狗,陈济没有骗她,她便更没有了拒绝的借口。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被绑架了。 当初她劝说桃叶离开公主府,然后又劝说公主,由她代替桃叶入宫,她曾经以为自己很聪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如今方知,从她踏上入宫之路的那天开始,有一个忠实的眼线已经从监控公主改为监控她,她落进了别人的股掌之中。 小宛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采苓手中端着莲子羹,向小宛略略施礼,抬脚进了门,将盛着羹汤的瓦罐放在桌上,并打开盖子。 莲子羹热气弥漫,小宛只得将剩余的蒙汗药倒入羹中。 倒入之后,小宛又陷入无限纠结之中,她看着莲子羹中的粉末,越看越心慌。 她突然做出了一个举动,趁着蒙汗药没有完全散开之前,又用小勺子挖出了一大半。 采苓在旁边看着,没有出声。 小宛再次带着采苓跨出房门时,腿脚都在发软,只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采苓呼唤着别的宫婢,替小宛吩咐要去含章殿拜见官家。 桃叶和采薇听到,和别的宫婢一样,都忙聚拢了过来。 采苓将莲子羹交给了另一个宫婢端着,同时吩咐采薇:“桃叶姑娘的病还没好,不宜出门,你就还留下陪着吧!” 经过了上次被撇下的事,采薇已经不会对此感到稀奇了。 于是,小宛带着采苓等人一起离开了芳乐殿,在走出没多远时,小宛回头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正要回屋,一眼瞥到小宛的回眸,她觉得那目光凉如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凝噎。 不过,小宛很快又转了回去,继续前行。 桃叶很诧异,便问身旁的采薇:“你有没有觉得,张淑媛今天有点奇怪?” “她最近每天都怪怪的。”采薇同样望着远去的小宛等人。 “不,她今天比前几天都更奇怪!”桃叶摇了摇头,她认为,她比旁人还是更了解小宛一点。 第六感让桃叶有了突发奇想:“我想跟过去看看。” 采薇忙劝阻:“别!千万别去!” “为什么?” “她如今的心性,让人越发难以捉摸,我怕你会惹祸上身!” 桃叶浅笑,更加不解:“什么祸?瞧你说的,她还能害我不成?” “我不知道。但自那次在公主府,差点被打断了腿,我后来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飞来横祸未必会有事先预兆,像我们这样能力薄弱的小人物,最好远离一切是非,才能明哲保身。”采薇一句一顿,讲得很认真。 桃叶似乎觉得有理,因此听了劝、回了房。 在房中静坐许久,桃叶很无聊,不住想着小宛离开时的眼神,以往小宛的眼睛里也会有伤感、有委屈、有愤懑,可今天的……那更像是无助、无奈…… 犹豫半晌,桃叶还是放心不下小宛,她没有告诉采薇,悄悄离开了芳乐殿,往含章殿奔去。 彼时小宛已经来到了含章殿,和上次一样,还是将别的婢女都撇到了殿外,只带了采苓一人进去。 莲子羹,当然是由采苓捧进来的。 小宛从采苓手中拿过莲子羹,走到了司昱身边:“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莲子羹,官家趁热吃一点,暖暖身子。” “朕才用膳不久,吃不下,先放着吧!”司昱看起来十分忙碌,无暇顾及小宛太多,随口就给打发了。 小宛只得将莲子羹放在了桌上,同时扫了一眼书桌上的一摞奏折,没有看到上次的信封。 司昱也没抬头,又随口嘱咐一句:“朕今日事多,分身乏术。你也不必一直杵着,早些回去休息,朕得空会去看你的。” 小宛又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想往回走,刚侧身,就看到采苓盯着自己,目光有催促之意。 小宛不得不又继续站在司昱旁边,低着头,弱弱地问:“官家是不是在生臣妾的气?” 司昱愣了一下,总算看了小宛,礼貌微笑:“这话是怎么说的?” “整个后宫都在议论,说臣妾是故意让桃叶姐姐推官家落水的……淑媛的身份,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小宛噘着嘴,故意表现出一副幽怨委屈的模样。 司昱显然并不在意,还是笑着:“朕若是信那些话,就不会见你了。桃叶单纯善良,哪会故意害人?你是满宫中最微微弱弱的一个,岂能有那个胆量?” “官家既然不气臣妾,怎么不喝臣妾送来的莲子羹?上次周婕妤送来玉带,您还心疼她,说是天寒地冻,今日的天比那日还冷呢!臣妾走了这么远的路……”小宛嘟嘟囔囔,卖弄着楚楚可怜的姿态。 司昱是吃软不吃硬习惯了,一向经不住卖惨,就上了当:“好吧好吧,朕喝还不行吗?” 小宛听说,忙打开瓦罐盖子,盛了一小碗,递与司昱。 司昱就在唇边喝了几口,笑着说:“真不骗你!实在是用膳未久,喝也喝不下多少。” 小宛抿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只留意着司昱接下来的反应。 因为这日天寒至极,含章殿的门是紧闭着的,大太监谢承、以及跟着小宛的一众婢女在门外侍立,近处再无旁人。 那药效甚是厉害,司昱不过喝了几口而已,竟看着奏折,不知不觉就困倦起来,浑身无力,没多久就伏案睡着。 小宛轻轻推了推司昱,试探性地呼唤了两声:“官家……官家……” 司昱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小宛和采苓互视一眼,同时开工,在司昱左右两侧的桌案上开始寻找起来,她们翻开了桌上的每一份奏折,果然有一份奏折中夹了信封,信封上有一个字,却不是「王」,而是「魏」。 “不太对吧?”小宛指着信封上的「魏」,看向对面的采苓。 采苓朝着那夹了信封的奏折看了一眼,奏折上竟没有署名,且只有寥寥几个字,根本不成文,可那字迹,却与信封上的「魏」字极为相似。 采苓将这奏折与信封一起塞到自己身上,低声说了句:“继续找。” 小宛不太明白,却也不敢多问。 两人一起往下看,只见桌下有两个抽屉,其中一个还上了锁。 小宛先拉开了那个没上锁的抽屉,看到里面琐碎之物极多,不知该如何下手。 采苓却不曾理会那个没锁的抽屉,敏捷地拔了小宛头上的一根银簪,蹲下对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开始投锁眼。 小宛被挂掉了几根头发,有点疼,还是没敢吭声,只看着采苓投锁眼。 投了一会,锁也没开,采苓干脆直接向司昱身上摸索。 小宛在一旁看着,心越跳越快,只见司昱睡得极熟,任凭采苓摸遍全身也没有醒来。 最后,终于被采苓从靴子中摸出了一把钥匙。 那钥匙果然就是被锁抽屉的钥匙,采苓顺利打开抽屉,里面的信封竟有满满一抽屉! 她捏了捏信封,都是空的,信封下面压着一摞纸张。显然,信早已被抽出信封,单独存放了。 “分装在我们身上。”采苓小声叮嘱了一句,把所有的信都取出,将其中一半递给了小宛。 小宛不住瞅着殿门,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颤抖着手接了那些信,像采薇一样,塞在身上每一处能塞的地方。 采苓仍将抽屉锁住,把钥匙放回司昱的靴子里。 司昱依旧伏案熟睡。 小宛带着采苓走出含章殿,见到了守在门外的谢承。 谢承笑问:“张淑媛这就要回去了?” 小宛努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安,勉强出一丝笑意:“官家看折子太累,坐着睡着了,你快去拿件披风给他。” “奴婢遵命!”谢承向小宛躬身一拜,进殿去了。 小宛忙带着所有婢女往外走,刚走出二门,迎面看到桃叶疾速跑来。 桃叶来到含章殿附近已经有好大一会儿了,但她没敢轻易去打搅,就在外面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向内探头探脑,尝试着能不能听到什么动静。 驻守在含章殿附近的侍卫、做杂务的婢女等,有不少人都看到了桃叶那个鬼鬼祟祟的模样,免不得指指点点,但人人都知桃叶并非一般婢女,也不敢阻拦、只是小声嘀咕。 桃叶是老早就对舆论免疫了,因此并不在意,一直在含章殿附近徘徊到小宛出来。 桃叶跑到小宛面前停住脚步,望着小宛,关切地问:“小宛……你没事吧?” 小宛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看到桃叶,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感动,但当着采苓的面,她不敢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勉强努嘴一笑。 “没事就好。”桃叶也努嘴一笑。 她们一起回到了芳乐殿,采苓遣散了所有人,独自留下服侍小宛。 服侍当然是个借口,当房中只有小宛和采苓两个人时,采苓便开始向小宛索要东西了:“把那些信交给我吧!” 小宛早已料到,一旦东西到手,陈济还会管她的死活吗?她如果乖乖把信交给采苓,大约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陈济的面了吧? 她那么爱惜自己,岂能坐以待毙?遂一口回绝:“不行!我必须亲眼见到陈济,亲自交给他!” 采苓道:“由奴婢转交给公子也是一样的。” 小宛摇了摇头,尽管她内心充满紧张、恐惧,但依然目光笃定:“他曾承诺过我,会替我善后的!如果等不到善后的办法,我岂能这样任凭你们差遣?我不会白白交给你,要么你就杀了我!反正等官家醒了,也肯定不会放过我,我豁出去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采苓手中还攥着小宛的银簪,猛地用另一只手拐住了小宛的脖子。 第55章 卧榻之殇 “住手!”陈济从房梁上跳下,又是一袭黑衣人的装扮,只是没有蒙面。 采苓松开了小宛。 小宛又一次见到了陈济,他脸上总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笑,似乎只会让人感到阴冷。 陈济走了过来,先吩咐采苓:“你到外面守着,我有话单独跟她说。” 采苓的脸色很难看,她一言不发,将身上藏的奏折、信件一股脑都塞给陈济,扭头出去了。 陈济见采苓没有把门带上,只得亲自去关了门。 门一关,小宛心里更发毛,她明知司昱随时可能为丢失的信件找过来,而她和陈济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还没来得及想太多,陈济突然抱住了小宛。 “放开我!”小宛惊慌失措,奋力甩开陈济。 陈济就丢开了手,却笑得很轻浮:“还这么矜持呢?” “你抱我,不过是想摸一摸那些信藏在什么地方!”小宛后退了几步,背部抵住了床边,双臂交错在胸前,护住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陈济收敛笑容,点了点头:“你的脑筋,确实是比桃叶强多了!” 小宛望着陈济,不住地打哆嗦,声音也随之颤抖:“你……你说过会善后的!他……他喝的药……很少很少,他不会睡很久,他随时可能过来……” 陈济笑点点头,凑近小宛,轻声劝道:“所以,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这里可是你的卧房,万一被官家……或是被别人看到我在这儿,你必死无疑!你赶紧把东西给我,我速速离开!” “不!我……我偷了官家的机密之物,已经是死罪了!你不能一走了之,你必须帮我逃脱罪责……”小宛拼命摇头,整个身体蜷缩着,胆怯极了。 陈济无奈,叹了口气:“桃叶有一面像手掌这么大的镜子,很漂亮,双面镜,但只有一面能照,你见过吗?” 小宛点点头,但她不知道陈济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济又道:“那镜子是个神物,是她与我联络的工具,但我已经许久未用了,料想她也给搁置了。你去把镜子偷过来,就能随时与我保持联络,我会根据实际情况帮你想出脱身之法!但我真的不能在这里久留,对你对我都不好!” 小宛听得很懵,也很纠结:“桃叶姐姐……她……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以偷她的东西?” “她那镜子除了与我联络,别无它用,你偷了她也未必会发现!好了,办法我已经替你想了,快把那些信给我!”陈济又一次走近小宛,朝她伸出了手。 小宛犹豫着,她好像还有很多不放心,她害怕偷镜子只是个幌子……万一那镜子没用、或是即便能联络陈济,陈济也不帮她……她又该怎么办? 陈济也有点着急了,催促道:“你快点!不然真要等着他来抓咱俩的现行吗?” “我……我……”小宛迟疑着,还是没把信拿出来。 陈济等不起了,就只管将小宛向后按倒,往她身上去摸。 小宛本能地推开陈济,但推不动,她于是一脚踹在陈济两腿之间,疼得陈济龇牙咧嘴! 门外传来采苓警醒般的惊叫声:“官家……官家!您怎么来了?” 与之同时响起了一阵急促脚步声,那是由远及近的狂奔,使采苓根本来不及阻挡,司昱已经推门而入! 蒙汗药虽强,可司昱食用的药量不多,在谢承进去给他搭披风时,他已经昏昏沉沉有了些意识,他看到了谢承,却不见了小宛。 司昱当时就觉得疑惑,只是头脑还不完全清醒,晕乎乎地问谢承:“张淑媛……张淑媛去哪了?” 谢承恭谨答道:“启禀官家,张淑媛刚回去了,还吩咐奴婢给您搭件东西,说是您看着折子就睡着了。” 司昱慢慢抬起头,还是头晕,他揉着脑袋,心里发闷,他从来不曾在看奏折时睡着过,他记得他昨晚睡得挺好,而且跟张淑媛说话那会儿毫无困意,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虽醒了,却总觉得脑袋懵,便尝试着站起来走走,谁知刚站起就感到头沉脚轻,差点摔下去! “官家……您……您这是怎么了?”谢承忙扶住了司昱。 司昱没摔倒,却把桌上的一摞奏折给撞倒了。 谢承问:“官家要不要宣太医?” “不必。”司昱又坐了下来。 谢承先扶司昱坐好,又忙去捡地上的奏折。 司昱揉着脑袋,顺便看着谢承捡奏折,看着看着,他似乎察觉到有一本奏折不见了! 司昱顿时脑袋清醒了,忙去看桌上、地下,确认是有一封奏折不见了! 谢承还在捡东西,但也留神到了司昱的异样:“官家……您怎么了?” “你出去!” 谢承不太明白,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司昱赶紧倒出靴子里的钥匙,打开第二个抽屉:如他所料,所有的信都不见了,抽屉里只有一堆无用的信封! 他一下子慌了,飞奔着跑出了含章殿。 日落西山,谢承正在门外揉眼睛,忽见司昱开门、又见司昱狂奔而出,简直惊呆了! 他从没见皇帝跑得这样快过! 不及召唤别的宫人,谢承忙忙地去追司昱,还不住喊着:“官家!您慢着点!当心摔着!” 司昱跑得极快,芳乐殿的守门人刚开口要通报,他已经进去了。 采苓眼尖,在司昱刚拐进二门时就看到了,因此扯着嗓子问话,是想提醒陈济快快藏身躲避。 奈何陈济正疼得厉害,司昱又跑得快,到底是抓了个现行! 司昱推门而入,一眼看到了刚从床上爬起的小宛,小宛虽穿着鞋,可头发、衣衫却都有些乱…… 但更让司昱震惊的,是站在床边、脸色阴沉的黑衣人陈济! “陈济?你……你不是死了吗?” 陈济没有回复司昱的话,他屏气凝神,痛感稍稍下去了,体力都汇聚在两只手上。 谢承随后跟到了小宛房门前,一眼看到屋内的陈济、小宛等人,顿时瞠目结舌:“这这这……” 陈济向采苓使了个眼色,采苓推着谢承一起进了门,随即将房门紧闭、插上门闩。 司昱回头看到,吃了一惊,刚要张嘴大喊,他已被陈济快步捂住口鼻,按倒在地。 站在谢承身后的采苓也同步拐住谢承的脖子,用银簪指着他喉部,低声要求着:“不许出声!” 谢承吓得浑身打颤,眼睛死死盯着被按倒在地上的司昱。 司昱从小就是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他的力气根本无法与自幼随父从军打仗的陈济相提并论! 陈济很快骑坐到了司昱的身上,双手都来按住司昱的口鼻,司昱用力去扯陈济的手臂,但是……扯不动……他的脸憋得发红,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小宛。 小宛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从司昱的眼睛中看到了求生的欲望…… 她鼓起勇气,挪到了陈济身边,声音微弱:“陈公子,他……他可是当今皇帝啊……” 陈济猛地转过来头,瞪着小宛,脸上青筋暴起、充满杀气,斥问着:“你身上已经两宗死罪了,想死吗?” 小宛沉默了,她眼看着司昱双臂死命地扯、双脚死命地踢,她的眼泪簌簌流下,可是她不敢去帮…… 司昱眼巴巴凝视着小宛,力所能及地微微摇头,那样子好像是在说:「求你救救我,我不会治你的罪,求你救救我!」 小宛犹豫着、纠结着,她看到司昱有一只手放弃了对陈济的撕扯,他将那只手伸向自己,伸得那样费力、那样努力,他是那样的渴望生命、他把她看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小宛只是哭。 她知道,如果她这个时候放声呼救,外面一定会有侍卫冲进来保护司昱,司昱便有机会得救,以司昱的宽厚,多半会赦免她…… 可是,她同时想到,如果她在这个时候倒戈帮助司昱,陈济一定不会放过她……她害怕陈济,绝对甚于害怕司昱! 看着司昱的脸色从发红变作发青,小宛仿佛觉得自己也随着司昱一起窒息了! 谢承目睹着司昱手脚能动弹的范围越来越小,也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但是,他和小宛一样怯懦、惜命。 司昱挣扎、挣扎、又挣扎,他的胳膊和腿已彻底无力,只有手指还在微微晃动,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小宛,只是眼神已经由哀求渐渐变成了绝望…… 小宛不敢去看司昱的眼,她捂着嘴、哭着,她已经想到,也许此后的每一天,她都将会在无限懊悔和愧疚中度过……也许以后每次午夜梦回,她都将会深深陷入恐惧和良心不安之中…… 司昱终于不动了,一动不动。 陈济头上的汗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落下,他慢慢松了手,也松了一口气。 小宛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不禁哭出了声,却还是捂着嘴,不敢大声:“官家……对……对不起……” 这句话,被刚刚走到门外的采薇听到了。 采薇原先并不知道司昱在这里,她是来请问晚膳的,正要敲门时,竟听到小宛说了这么一句话,还是带着呜咽声的……这实在有点不对劲! 让她觉得更不对劲的是,在小宛致歉之后,她怎么没有听到司昱的回应呢? 采薇感觉到了一丝诡异,忍不住俯身眯着眼睛,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 第56章 欲盖弥彰 眼前的一幕,是采薇万万没想到的! 她竟看到皇帝司昱直挺挺躺在地上,一个黑衣人正骑在司昱身上喘气,她再定睛一看,那黑衣人竟是传言中已经死去的陈济! 陈济站了起来,抿掉汗水,面色一如平常。 采苓仍旧挟持着谢承,低声问:“公子,要不要把这个也给解决了?” 陈济摇了摇头:“不,他还有用。” 采苓问:“什么用?” 陈济道:“官家跑了进来,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隐瞒不得。只有他站在外面,宫人们才能相信,官家只是留宿于此而已。” 陈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小药丸,塞到谢承嘴里,并强迫谢承咽下。 谢承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陈济看着谢承,神色晦暗:“这药,七天内不会发作,只要你乖乖听话,七天后,我会让采苓给你解药。” 谢承没有吱声,他低着头,不敢与眼前的任何一个人对视,因为他目光中满载着对这些人的不信任。 陈济吩咐采苓:“你要时刻看着他,不能让他有任何机会向任何人通风报信!现在就带他出去!” 采薇在门外听到这句,忙四下张望,旁近并无藏身之处,她想要跑,却也来不及。 采苓推着谢承走出门,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采薇,只是三个人谁也没发声。 采薇看了采苓一眼,浑身打冷战,又快速跑开了。 采苓与谢承同在门外侍立。 小宛还跪在司昱的尸身旁,悲悲戚戚。 “你这么一直哭,是想快点被人发觉吗?”陈济面目狰狞,这句问话不像问话,像警告。 小宛不得不勉强抑制了情绪,扶着地慢慢站起,站起那一瞬,又差点摔倒。 陈济将司昱的尸身扛了起来,又看小宛,疾言厉色:“还不赶紧过来帮忙?磨蹭什么?” 小宛很害怕,她不敢触碰已死之人。 “快点!”陈济又催促了一遍。 小宛无奈,只得慢慢挪近,颤抖着伸出双手,帮着陈济一起,把司昱尸身弄到床边。 在陈济放下尸身时,司昱手臂划过了小宛耳边一下,吓得小宛立刻放声大叫起来! 陈济忙回身捂住小宛的嘴。 在婢女中,桃叶的居室距离小宛卧房最近。 桃叶在房中听到了小宛的尖叫声,忙走出门,看见采苓和谢承一起站在小宛房门外,很是惊奇:“谢总管在这呢?官家来了?怎么我没听到?” 谢承目光扫过桃叶,没敢吭声。 采苓努嘴笑笑,向桃叶摆手,又指小宛房门:“小声点吧,官家和淑媛在里面呢!” 桃叶点头笑笑,又回屋去了。 房内,小宛听到了桃叶的声音,更加紧张,她喘着粗气,不敢再发出声响。 陈济放开小宛,为司昱盖好被子,又放下床周围的纱帐。 小宛离开了床边,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隔着纱帐望去,司昱就像是在睡觉一样。 她多么希望,司昱只是睡着而已。 陈济摆置好尸身,也离开了床边,来到小宛身旁。 “这样隐瞒……根本瞒不了多久,明日早朝,官家不能出现在朝堂上,满朝文武……”小宛声音极低,还带着些嘶哑。 陈济轻轻揽住小宛,将唇俯在她耳边,同样低声:“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怎么做?” “明日一早,你去找周婕妤,就跟她说,官家在睡梦中魇崩……” “为什么是去找周婕妤?这个死因,她能信吗?”小宛望着床上的尸身,恐惧着,疑惑着,心里木木的。 “官家只有一个儿子,即位名正言顺。周婕妤作为生母,当然是最大的受益人!不找她找谁?她在后妃中资历最深,却多年来活得压抑,现在你给她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才不会计较死因呢!” 小宛不太相信陈济的话:“怎么可能?她和官家感情那么好……” “帝王之家,哪有真正的感情好?”陈济淡淡一笑。 小宛想了想,司昱后妃众多,又不是钟情于周婕妤一人,或许也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 但是,她还是有许多不放心:“就算周婕妤那关能过,可是还有太后、皇后,文武大臣……” “这些,都是周婕妤需要去解决的问题,不用你来思考。”陈济双手都抱在了小宛身上。 小宛仍然忐忑不安,越听,不解越多。 陈济猛地从小宛胸前的衣襟内抽出了信件,塞到自己身上。 “你……”小宛瞪着陈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陈济轻笑:“小丫头,我必须得赶紧走,一旦官家薨逝的消息传出,宫内、甚至于整个京城,势必戒备森严,我就不好走了!” “你准备把整个烂摊子扔给我?”小宛眼中,闪烁出一丝愤怒。 “怎么会呢?我如果不需要你,完全可以杀了你拿到这些信!我连皇帝都敢杀,会在意多背负你这一条人命吗?”陈济的笑容很邪恶,可他这话听着却是合理的。 小宛觉得陈济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是……她现在除了跟陈济合作,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就按我说的,去偷桃叶的镜子,然后随时与我保持联络,我保证能帮你解决每一个困境!相信我,我决不负你!”陈济贱贱一笑,彰显着他十二万分的自信。 小宛无话可说,她知道,即便陈济还会为她做什么,那也不是爱,只是利益结盟罢了! 陈济戴上了黑色面罩,翻出窗户,飞檐走壁离开了。 黑暗的寝殿中,只剩下小宛一人……以及床上躺着的司昱遗体…… 这一刻,小宛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有多么的害怕,她不想去看床,可不看床的时候,她就总觉得床上有动静……她总也忍不住去看床……在看与不看之间,她觉得自己快要把自己折磨疯了! 一夜究竟有多漫长?那真的要看一个人在做什么! 隔壁卧房中,桃叶睡得香喷喷。 小宛听到了桃叶打呼噜的声音,无忧无虑的呼噜声,她真的好羡慕! 这一整夜,小宛都没敢熄灯,也一直离床远远的,她真想离开这间屋子!她好后悔入宫为妃…… 夜深人静的时候,采苓将谢承锁在了一间房中,然后悄悄来到采薇房里。 采薇果然也没有睡,一看到采苓,感到一阵心惊。 采苓走到采薇身旁,低声嘱咐了几句话:“在公子的原则里,让闲杂人等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是一定要灭口的。你是我妹妹,我不能让你出事,所以我当时没有出声。但是,如果你把这件事透漏给了别的什么人,那个人就一定会死!明白吗?” 采薇听得心里发毛,她原先是有过告诉桃叶的冲动,此刻也不敢了。 采薇很想问一句「你是什么时候投靠陈公子的」,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她想,即便她问出口,采苓也不会告诉她。 她们姐妹之间的相处方式一向简单快捷,采苓吩咐完了,就转身离开,无需等采薇回应。 小宛在椅子上坐了一夜,期间也打瞌睡过两三次,但每次打瞌睡后突然醒来时,都会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种感觉,总会让她更清醒。 天刚刚亮,小宛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看到采苓和谢承都站在门外。 院中还有几个婢女在打扫庭院、浇花喂鸟,和以往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宛纠结着,要不要现在就去找周婕妤?按照陈济的办法,当真能解决问题吗?周婕妤一旦听说司昱已死,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还没拿定主意,外面却有一个婢女跑了进来向她报告:“淑媛,王驸马求见!说是官家原定好的日子,今日该替他审案子了!” 审案? 小宛记得,那日王敬入宫告御状,却因桃叶拒绝了司昱的册封,让司昱没有心情继续问案,因此许诺十天之后再审。 今日……小宛屈指一算,可不就是刚好整整十天么?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正担忧着司昱不去上朝会不会引起朝臣们质疑,可朝臣们好歹在宫外,一时半会也用不着她去打发,这个王敬竟然找上她的门要见司昱? “官家……官家还没起呢……”小宛面对常日伺候自己的普通宫婢,竟然也支支吾吾起来。 采苓扶住小宛,笑着说:“淑媛方才不是说官家有些不适,要谢总管去吩咐免了今日早朝吗?连早朝都免了,官家岂能还为王驸马审案子?” 小宛看了采苓一眼,心里更乱了。 “还得劳烦谢总管亲自去知会驸马一声!不能让驸马空等啊!”采苓轻笑,就推着谢承往外走。 谢承不得不走到外面,见了王敬:“王驸马,官家……官家龙体欠安,怕是今日不能为驸马审案了,就请驸马爷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王敬问:“改日,是哪日?” “这……奴婢也不好说,但肯定不会是今日。”谢承低着头,笑得很勉强。 王敬打量了谢承几眼,感觉怪怪的,说不清是哪里奇怪,但就觉得和以往不一样。 站在谢承身后的采苓也插了嘴:“驸马就请先回吧!等官家好些了,自然会宣召您的!” 王敬的目光又扫过采苓,他记得以往谢承出来回话,要么就是独自一人、要么就是带个小太监,从来没有带过一个宫婢。 “好吧,那就请谢总管代臣问候官家。”王敬没有再多言,只略略向谢承低头致意,便匆匆离宫而去。 王敬走出宫门没多久,远远望见长兄王敦骑马而来,这个时间点,王敦应该是要赶去上朝的。 王敬拄着拐,忙忙向王敦招手。 王敦看见,就勒住马头,下马走到王敬身边:“你这又是去为弟妹伸冤呢?入宫也太早了些吧?你再心急,好歹也该等到早朝之后!” 王敬看看近处无人,遂低声道了句:“大哥,今日就别去上朝了吧!” “不去上朝?”王敦很是不解:“为何?” “我觉得宫中有些问题,你最好先别去。” “能有什么问题?我又不曾告假,哪能随意不去?”王敦说着话,就又准备走向他的马。 王敬只好扯住了王敦衣袖,如告诫一般:“听我的没错!我只怕你今日一旦进去,就不好出来了!” 王敦一惊。 ilwxs.com 芳乐殿中,小宛已经梳妆完毕,但她不敢轻易去见周婕妤,她生怕陈济的计策不可靠,一旦司昱死去的消息传出去,事态会不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采苓催促了好几次。 小宛也知道不能一直拖,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太容易紧张了,我怕我真的应对不了。” 采苓思索半晌,在芳乐殿,最值得她信任的人,也只能是她的妹妹采薇了。 采苓先把谢承绑在小宛寝殿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又将采薇叫了进来:“你要在这里看好他。你应该明白,倘若让他跑了,我们整个芳乐殿都会跟着官家陪葬,我想,你会知道怎么做。” 采薇悄悄瞄了一眼床上,虽然隔着纱帐看不清,她也知道那必然是司昱遗体。 “好妹妹,这里就暂且交给你了。”采苓拍了拍采薇肩膀。 采薇只得服从式地点点头。 对外,这就算是采薇和谢承都在殿内伺候司昱吧! 小宛带着采苓刚离开芳乐殿,谢承就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因为谢承是被绑在椅子上的,所以他这一跪,其实是连带椅子一起趴在了地上。 这动静,把采薇吓了一跳:“谢总管,您……您这是做什么?” “采薇姑娘,我求你,放了我吧!我被那姓陈的灌了毒药,我只能活七天了……我不想死在宫里,我想去看看我的老母亲……”谢承说着说着,竟痛哭流涕。 采薇自幼丧母,难免为谢承这份孝心所感动,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这……我不敢啊……我姐姐说了,要是丢了你,我们都性命不保!” “你以为,我留在这儿,你们就都能保命吗?”谢承稍稍抬起了头,因为背上顶着个椅子,他的抬头也显得很艰难。 采薇不知道谢承是想要表达什么。 “被害死的人……那可是一国之君啊!官家死在了芳乐殿,你认为芳乐殿的人会都能全身而退?” 采薇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她从昨晚在门缝中偷窥到这一切开始,就一直在默默的恐惧。 但正因为恐惧,她才更不敢擅自做主。 谢承继续着他的说辞:“官家薨逝,可以昭告天下是病逝、是魇崩,是什么都行!但在宫内呢?太后、皇后、后宫的各位夫人,也可以随便敷衍一个死因吗?你等着看,芳乐殿中,必得有人沦为替罪羊!” 采薇听了这几句话,恐惧更甚:“替罪……那会是谁?” 谢承长叹一声:“知情越多,当然越危险!这个道理,姑娘会不懂吗?” “我……我姐姐一向护着我……” “到了人人自危的时候,你还敢坚信她会护着你吗?” 采薇其实并没有那么信任采苓,她俩同父不同母,她至今都不知自己的母亲究竟是因何过世的。 谢承突然给了采薇一个大胆的提议:“姑娘,你随我一起逃走吧!” 采薇对这个提议感到很吃惊。 “我有办法能逃出宫!留在这里,我的处境很危险,你也一样!离开了皇宫,宫内的一切便再也与你我无关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逃? 远离是非、获得新生,那似乎正是采薇一直想要、却一直没有机会得到的生活方式……她受制于父亲、继母、姐姐许多年了,多年来都活在别人的安排之中…… 生而为人,谁不渴望自由? 采薇决定大胆相信谢承一次,她解开了谢承身上的绳子,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寝殿。 桃叶才刚起床,走出门打了个哈欠,正巧看到采薇和谢承走出,忙迎了上去打招呼:“谢总管、采薇妹妹,这是要去哪呢?” 采薇看着桃叶,她好想说出真相、好想带桃叶一起离开……但是,「知情」是一件危险的事,而且,她并不确定跟着谢承是不是就真的能安全离开。 “我们……我们去办点事……”这是入宫以来,采薇第一次对桃叶撒谎。 她已经把桃叶当成了知心好友,她真的不想撒谎。 谢承朝采薇使眼色,采薇知道谢承心急,因为小宛和采苓不可能出去太久,时间很紧张,这应该是逃跑的唯一机会! 但是,采薇还是想嘱咐桃叶两句话:“你在你房中呆着就好,千万不要进淑媛的屋子!” “不经允许,我哪敢随便进淑媛的屋子?”桃叶笑笑,她并不知道采薇是在提醒自己,只当是寻常说话而已。 “那便好!”采薇也勉强笑了一下,又随谢承速速离开了。 周婕妤晨起尚未久,正准备去看大皇子司德,不想刚走出仙华殿,竟看到张淑媛匆忙赶来。 “周姐姐早!”小宛微微屈膝一拜。 按位份来讲,张小宛和周玉娘如今算是平起平坐的,谁也不该拜谁,但两人的年纪、入宫资历悬殊太大,小宛这么一拜,也就不算过。 司昱哪晚歇在哪个地方,一向是满后宫皆知的事,周婕妤自然早已听说昨夜司昱在芳乐殿,那么小宛这么一大早来到仙华殿,实在是让人感到稀奇! “张淑媛这个时候应该陪官家用早膳才对吧?怎么有功夫跑到我这里?” 小宛双手相互揉搓着,一脸不安:“我……能不能请周姐姐屏退左右?” 周婕妤有点懵:“有这个必要吗?” “我……我有些事,要单独与周婕妤讲……”小宛方才在来得路上走得快,这会儿见了周婕妤又过于紧张,不由得出了一脸一身的汗。 周婕妤知道小宛一向胆小,但还不至于说着话就出汗,这又是冬日,显然不太正常。 而且,小宛今日只带了一个婢女采苓。在周婕妤印象中,小宛出门一向是带一大群人才对! 周婕妤便吩咐宫人们仍去给大皇子送糕点纸笔等物,自带着小宛、采苓回到仙华殿,到自己房中,并让最信任的婢女欣儿守着门。 房中于是只有周婕妤、小宛、采苓三人,小宛的心更跳得噗通噗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周婕妤不太有耐性:“张淑媛,人我都已经支出去了,你到底还能不能说了?” “我……”小宛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官家……” 采苓见小宛这么磨叽,也有些急躁,真恨不能替小宛把话给说了! “官家怎么了?”周婕妤瞧着小宛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无语:“你要再在这儿耽误时间,我就只能送客了!” “别……”小宛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官家……官家昨夜在睡梦中魇崩了……” “什么?”周婕妤感到当头一棒,岂止是震惊二字了得? 小宛浑身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官家……昨夜魇崩了!” “魇崩?这怎么可能?”周婕妤瞪着小宛,目光中充满质疑。 “是……是真的……采苓昨夜值夜,她和我一起亲眼所见……”小宛哭了起来,她没有办法,只能睁着眼睛瞎编到底。 采苓忙附和点头:“禀周婕妤,官家昨夜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是梦中冲撞了什么鬼神,奴婢和淑媛怎么都叫不醒!后来就……魇崩了……” 周婕妤琢磨一阵,疑虑更多:“事情若果然属实,你们为何不禀告太后?为何不禀告皇后?为何要来告诉我?“ 采苓答道:“张淑媛原是要禀告太后,可魇崩一事,听起来难免过于离奇。若非亲眼所见,只恐太后不信,迁怒淑媛!淑媛思虑再三,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君自然是大皇子,因此才来向周婕妤求助,万望周婕妤能保张淑媛一命!” 周婕妤看了采苓一眼,也没再说是信了「魇崩」一说,还是不信「魇崩」一说,只是在屋内左右徘徊着、沉思着。 小宛早已紧张到手脚瘫软,她微微抬眼瞅了周婕妤一下,并没有从周婕妤脸上看出什么伤心难过,她觉得周婕妤似乎只是在想应对之策。 她想起了陈济说过的「帝王之家,哪有真正的感情好」、「她在后妃中资历最深,却多年来活得压抑,现在你给她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她才不会计较死因呢!」 一切,仿佛真的如此! 周婕妤定了定神,开始嘱咐小宛:“你若还想活命,今日就得想方设法继续隐瞒。我需要一天的时间,去说服太后、打点内外,若消息走漏得太早,势必引起慌乱,你的芳乐殿自然头一个遭殃!” “是……”小宛低着头,她听到周婕妤已经开始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总算稍稍宽心了一点。 在当下的处境中,小宛只求能苟全自己性命,至于周婕妤会做什么,那对于她并不重要。 采苓将小宛从地上扶起,一起向周婕妤拜别,又回芳乐殿来。 她们走进芳乐殿,只见院中宫人依旧各自忙碌着,而桃叶正在小宛门外的廊檐下站着逗鸟玩。 桃叶看见小宛进来,就忙迎了上去:“小宛,你去哪了?采薇交待不让人进你的屋子,可官家一直不起,若是耽误上朝,难道我们也一个人都不进去叫吗?” 小宛听着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劲。 采苓忙问:“采薇不是在里面伺候吗?” 桃叶看着小宛和采苓这个样子,也感到一阵纳闷:“采薇跟谢总管出去办事去了,难道不是你们分配的差事吗?难道是官家派遣他们去的?” 小宛听到这几句话,简直要吓傻了,她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第58章 替罪羔羊 桃叶和采苓都忙来扶小宛,连院中的许多宫人也都一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淑媛怎么了?” 采苓立刻斥责围观的宫人们:“都围着做什么?明知淑媛身子骨弱,你们都围着,她还能透气吗?” 宫人们听到,又忙散开。 桃叶对采苓说:“我们赶紧把她弄到屋里,请个医正来看看吧!” 采苓看着桃叶,心里有了些盘算,于是点点头。 两人一起扶着小宛进屋,小宛渐渐又有了意识。 小宛晕沉沉抬起头,看到了床上的司昱遗体,再看扶着她的采苓和桃叶,不由得又一次心惊肉跳!她没想明白,采苓怎么就允许桃叶进来了呢? 桃叶看了一眼床上,闷闷地问:“官家当真还没起床啊?” 采苓见小宛已醒,遂松开小宛,猛地伸出手臂打在桃叶后脑勺上。 桃叶昏在了地上。 小宛大吃一惊:“你……你怎么可以……” 采苓阴沉着脸,冷冷告知:“你已经在她面前露出马脚,我不得不这么做!” 小宛想起了昏倒前的事……采薇和谢承一起跑了,她的心又跳得噗通噗通…… 采苓道:“公子曾说过,一旦事情有变,就要立刻告诉他。” 小宛想起了陈济提到过的镜子,她忙丢开桃叶,跑到隔壁桃叶房中,循着记忆拉开桃叶先前放镜子的抽屉,所幸镜子还在那个位置。 采苓也跟了过来。 “这东西要怎么用?”小宛取出镜子,她在镜面中看到了自己,只是看不出门道。 采苓也探头看了一眼,她之前虽然听说过这个东西,但见到还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懂。 “看另一面!”镜子里忽然传出了陈济的声音。 小宛吓了一跳,手一抖,镜子掉在了地上。 “唉……胆子怎么总是这么小呢?”镜子里又传出了陈济的声音。 采苓捡起了镜子,翻到另一面,看到了陈济的面容,又递与小宛。 小宛颤抖着双手,接过镜子,她也看到了镜子中的陈济,陈济正对着她发笑,看得她毛骨悚然。 陈济显然是正骑马走在路上的,一下看镜子,一下又不看镜子:“你是有事找我吗?” “谢总管跑了……”小宛回答的声音很低。 “嗯?”陈济一愣,勒住了马头,无语地瞪着小宛:“你们两个人,竟然连一个手无寸铁的太监也看不住?” 小宛弱弱解释了句:“我们去找周婕妤了,没想到……” 刚说到这里,采苓扯了一下小宛,微微摇头。 小宛揣测,采苓大约是不想要她提采薇,以免给采薇招来杀身之祸,她便没有再说下去。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你们出去就得两个人一起去吗?去一个、留一个不行吗?连这么小的细节也得我交待清楚吗?”陈济脸上怒气燃烧,隔着镜面都传过来一股狠味。 采苓劝道:“公子,如今责备已无用。朝臣们大约都已经到了朝堂了,平日都是谢承去做殿头官,今日……” 陈济当然知道,若谢承不去朝堂上宣布司昱因病免去上朝的事,满朝文武都要起疑。 皇帝无故不去上朝,这消息大约比所有新闻都传播得快! 陈济闭目思索片刻,道:“还是去找周婕妤吧,把谢承跑了的事告诉她。” 小宛很诧异,连采苓都感到不解:“周婕妤最多能应付后宫的事,岂能奈何得了前朝?” 陈济淡淡一笑:“她的办法多着呢!” 小宛将镜子藏在身上,和采苓两个人又回到司昱所在的房中,商议着这次谁去找周婕妤、谁留下看屋子,却听到外面宫人传报:“周婕妤到!” 小宛、采苓相视一看,采苓只得去开了门。 周婕妤已经走到了门前,见到了门内的小宛和采苓:“我来看看官家。” “周姐姐请!”小宛又微微屈膝一拜,邀着周婕妤进来。 周婕妤将所有侍女都撇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走进小宛房中。 采苓忙又闭了门。 周婕妤一眼看到桃叶昏倒在离床不远的地上,感到一阵诧异,回头看了小宛一眼。 小宛没有吱声。 周婕妤又走到床边,撩开纱帐,看到了面色如土的司昱。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不禁流下泪来。 小宛和采苓都跟到了附近,默默伫立。 周婕妤又一次回头看小宛,目光变得有些锋利:“官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宛低着头,她不敢说实话,但在这个情景下,她再也无法继续「魇崩」的说辞了。 “官家到底是怎么死的?”周婕妤走到了小宛面前,神色更加凝重。 小宛又开始浑身发抖,却还是不敢作答。 周婕妤一怒之下,甩给了小宛一个耳光! 小宛跌在了地上,还是没敢吭声。 “周婕妤息怒!”采苓跪在了周婕妤膝下,替小宛答了话:“张淑媛是为了袒护桃叶姑娘,才不得不有欺瞒之举!” 周婕妤眉头紧蹙,十分疑惑:“什么意思?” 小宛也蒙圈地看着采苓。 采苓俯身答道:“昨日……昨日官家其实不是来看张淑媛的,而是来看桃叶姑娘的……” 这个说法,周婕妤不会不信,她迫不及待得问:“然后呢?” 采苓道:“张淑媛为了讨官家欢心,昨晚便命桃叶伺候官家洗脚,不想……不想官家一时按捺不住,想要宠幸桃叶……张淑媛和奴婢等在外面听到,不敢进来,没想到后来,桃叶竟因抗拒官家、惊恐之间把官家给捂死了……” 周婕妤半信半疑:“怎么会?官家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况且桃叶一个女子,又如何有能耐捂死官家?” “床榻上的事……奴婢也不敢妄议,张淑媛和奴婢都是今日晨起才知道的……”采苓目光扫过昏厥的桃叶,又继续说:“桃叶姑娘或许是无心之失,她险些畏罪自戕,张淑媛与桃叶情同姐妹,不得已才让奴婢打昏了她,诈称魇崩……” 小宛也跪在了地上,拉住周婕妤的裙摆,顺着采苓的话恳求道:“周姐姐恕罪,我也不想扯谎,可官家的死因……传出去实在有伤体面,我相信桃叶绝非有意,求周姐姐救救她!” “弑君当诛九族,我怎么救她?”周婕妤甩开了小宛,心烦意乱。 “诛九族?”小宛重复了一遍,又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桃叶,心里就像被虫子咬了一样难受。 采苓推了推小宛,提醒道:“淑媛,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桃叶,是官家不能去上早朝……” 小宛猛地想起谢承逃跑一事,心中突然有了另一个主意,她慌忙站起,又对周婕妤说:“周姐姐,还有一件事……谢总管不见了!” 周婕妤听得更发懵:“谢总管怎么会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昨日官家驾到,只带了谢总管一人,昨夜谢总管也一直在的,今早得知官家薨逝之事后没多久,他就突然失踪了……”小宛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绕有所指。 周婕妤目光淡淡瞟过小宛,满是不屑之意:“你不用给我打马虎眼暗示!谢承已经伺候了官家五六年,一向本分,绝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起歹心。害死官家的,要么是桃叶,要么就是你!” 小宛没有说话,她觉得,周婕妤比她想象中厉害得多。 采苓轻声道了句:“这个时候,想必大臣们都已经到了朝堂了……” 周婕妤看了采苓一眼,没有说话,她知道采苓在提醒什么。 其实,周婕妤比小宛主仆更怕司昱已死的消息外传,因为大皇子司德还是个孩子,幼帝即位这等事,必须得内外局势稳定,才可能顺利。 “我谢你头一个把这件事告诉的人是我,作为回报,我可以对外宣称官家是「魇崩」,但太后会不会信、朝臣们会不会信,我就管不了了!” 周婕妤走出了小宛的卧房,先在侍女欣儿耳边嘱咐了几句话,欣儿领命而去,周婕妤又带着别的婢女离开了。 采苓跟出去看了一眼,觉得欣儿去的方向像是朝堂,周婕妤去的方向像是太后所居的安寿殿。 小宛回屋,又一次拿出镜子。 镜子那边,陈济还呆在原先所处的位置,他果然一直在留心这边的动静。 “我觉得,周婕妤现在愿意帮我遮掩,也不过是为了给大皇子登基铺路,哪会真的管我死活?求她……未必是良策……”小宛望着镜中的陈济,娥眉微蹙。 陈济没有答话,也没有看小宛。 小宛又问:“万一……太后和群臣不信,追究官家死因怎么办?又或者,大皇子登基后,周婕妤自己仍想要追究官家死因怎么办?” 陈济还是没有答话。 小宛不明白陈济的沉默,催问道:“你干嘛一直不说话?你不是说过一定能替我善后的吗?” “因为我出的主意未必能善后,你就打算把桃叶推出去顶罪吗?” 小宛很意外,她没想到,她问了半天,等到的竟是陈济这么句冷不丁的话。 陈济终于看了小宛一眼。 小宛心中,顿时起了怒火:“你是什么意思?” 陈济又没有说话。 小宛忍不住追问:“周婕妤已经判定,我和桃叶必有一个是凶手!如果下一次,太后也这样说,你是希望我去认罪吗?” 陈济冷冷地说:“我没有叫你去认罪。但我想你应该记得,你是怎么入宫的!你寄居在舅父家,每日担柴挑水,稍不留神就挨骂挨打;你到公主府为奴,也必得辛苦劳作,才能混得一口饭吃!而如今,你出门前呼后拥、归家锦衣玉食!桃叶视你如亲人,她更是你的恩人,你怎能为了脱罪就如此忘本?” 没等陈济斥责完,小宛已经将镜子重重摔在地上! ilwxs.com 第59章 攘外安内 周婕妤来到安寿殿,遥遥望见孟太后和司姚公主正在院中饶有兴致地赏梅花,并不着急进去打搅,只在门外静静看着。 婢女如春、如夏刚刚折了几枝梅花,插入瓶中,递与司姚。 司姚拿在手中,嗅着香气,盈盈一笑,又奉与孟太后。 母女两个品评着梅花,又吩咐人去采摘些新鲜的梅花去晾晒,以作泡茶之用。 周婕妤看着她们母女的日子总是那般怡然自得,瞬间想起了太多。 她记得在司昱还是皇子的时候,她作为侧妃,从没受过正妃的气,倒是不止一次像个玩物一样被这个小姑子捉弄,却因为婆婆袒护而无可奈何! 她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熬到司昱登基,又恰逢正妃仙逝……她作为最有资历的侧妃,竟因争取过皇后之位,沦落到得不到一个名分! 直到生下大皇子司德,她才被勉强册封为婕妤,而后十年,比她晚入宫的妃嫔陆续晋升位份,她却始终是一个婕妤,并继续被婆婆和小姑子欺负着…… 天底下最能称得上「富贵闲人」的,再莫过于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自以为是,总想一手遮天;另一个自私自利,总觉得自己的任何欲望都是理所应当! 周婕妤从来都不能服气,凭什么这对母女就这么好命?她就不信,谁会永远好命! 站在太后身后的郑嬷嬷,忽一眼看到了门外的周婕妤,忙告知太后。 孟太后也往门外看,果然看到周婕妤立在门外出神,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孟太后心中一阵不快,又看郑嬷嬷一眼。 郑嬷嬷于是高声喊:“周婕妤既然来了,便该先拜见太后!这样站在门外观望,莫非是对太后有不敬之意吗?” 恰此时,周婕妤的婢女欣儿快步赶到周婕妤身侧,向周婕妤递了个眼色。 周婕妤知是「话已传到、一切顺利」,总算放心,于是进门向太后施礼。 司姚公主只管玩弄着花瓶里的梅花,又叫丫鬟们继续折梅,就像没有看到周婕妤一样。 孟太后斜眼瞟了周婕妤一眼,淡淡地问:“周婕妤适才在门外伫立许久,是在想什么呢?” 周婕妤答道:“臣妾有要事向太后禀告,却又怕太后伤心,故此不敢轻易进来。” 听到「伤心」二字,孟太后难免疑惑:“什么事?” 周婕妤心内已坐定主意,仰头注视着孟太后,声音比方才郑嬷嬷呼唤自己时更洪亮:“启禀太后,官家昨夜歇于芳乐殿,在睡梦中魇崩了!” 太后大吃一惊,司姚手中的花瓶骤然落地,摔成了一地碎片! 安寿殿的所有宫人,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周婕妤。 “你说什么?”太后方才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但却又问了一遍。 周婕妤又答复了一遍:“官家昨夜于芳乐殿魇崩,张淑媛今晨方知,惊恐至极,不敢前来禀告太后,故求臣妾来报!” “魇崩?”孟太后唇齿微动,一字一顿,就好像这两个字多么咬嘴似的,让她重复得很艰难。 司姚忙扶住了孟太后,忧心忡忡地唤了声:“母后……” “混账!她想糊弄谁呢?”孟太后愤愤骂了一句,一把拉住司姚的手:“随哀家一起,去找张小宛算账!” “我……我不敢……”司姚脚下如黏胶,一步也不敢向前。 孟太后纳闷地问:“你怕什么?” “皇兄本来就讨厌我……张小宛又是我送进宫的人,我……皇兄一定恨死我了……”司姚恐惧的样子很夸张,如同已经看到了司昱鬼魂一样。 “真是没出息!”孟太后瞪了司姚一眼,又吩咐郑嬷嬷:“去把皇后给我叫过来!” 郑嬷嬷领命而去。 周婕妤就站在一旁,静静等着。 半晌,郑嬷嬷回来复命,脚步匆匆:“太后,皇后娘娘不在宫中,宫人们说是一大清早就备了马车,出宫探望沈太傅去了!” 孟太后楞了一下,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皇后怎么能不告知哀家就出宫去了?以往不都是沈夫人入宫探视皇后吗?” 郑嬷嬷陪笑着,揣测道:“或许是沈太傅或沈夫人身体抱恙,皇后娘娘一时心急,就没来问太后……” 周婕妤听了,却有些疑心:沈皇后怎么早不出宫、晚不出宫,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宫里? “这个皇后,真是被惯坏了!越来越不像话!”孟太后摇头叹气,又吩咐郑嬷嬷:“你立刻去沈家把皇后叫回来!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能在宫外?” 郑嬷嬷正要去,周婕妤却忙拦住了:“且慢!” 周婕妤突然跪在了太后面前,伏地叩拜:“太后容禀!官家正值壮年,却离奇薨逝,一旦消息传出,必然轰动臣民!为社稷稳固,如今理应先安内、再宣告大事,为免过早走漏风声,此刻宫人不宜出宫。” “安内?”孟太后冷冷一笑:“你不就是想说,你儿子还没正位东宫吗?” 周婕妤直起身子,仰望太后,义正辞严:“太后英明,当年先皇留有诏书,传位官家,名正言顺,但官家继承大统之时,仍有阻挠之声。如今官家匆忙离世,未及留诏,虽说官家只有一个皇子,无可争议,但大皇子毕竟年幼,难保那些封地在外的皇室宗亲有不臣之心!万一有内臣与他们勾结,必生灾祸!臣妾请求太后下令立刻封锁宫门!” 孟太后望着周婕妤,又是一阵冷笑:“照你这意思,不仅是宫人不能出宫,哀家还得让人看住今日来上朝的大臣,一同锁在宫里了?” 周婕妤看着太后,一脸平静,没有立刻应答。 孟太后似乎从周婕妤脸上读懂了什么……若是平日,这个时间应当已经散朝了,但今日司昱没去朝堂,大臣们是怎么个状态就不太好说了……可周婕妤却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孟太后大概猜了出来:“你已经控制了朝臣?” 周婕妤再次伏地叩拜:“太后恕罪!事急从权,臣妾得到消息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众大臣齐聚朝堂,官家却无法露面,连谢总管也不知所踪!臣妾不得不先行假传太后口谕,令大司马看住群臣,不得擅离!幸得大司马对太后忠心耿耿,并不多问缘由,已经从命……” “你不是假传太后懿旨!你是觉着,太后这个位置马上就是你的了,早一会儿行使大权,也算不得什么!”孟太后淡淡笑着,语气里满是讽刺。 周婕妤并没有反驳太后的说法,只是仍然表现出虔诚的态度:“臣妾出身粗鄙、见识短浅,即便到了那个位置,也充其量是个摆设罢了!大皇子年幼无知,还得有祖母指点、把关政务,才能坐稳江山!” 孟太后听得出来,周婕妤无非是在暗示,幼帝登基,要比司昱在位时更有利于太后掌权。 在当下,周婕妤身后的朝臣势力自然是赶不上孟太后的,大皇子司德即位后,孟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把持朝政也绝非难事!但时间久了,事情就未必会一直如此了…… 孟太后已经预见到了数年之后的景象:司德成年,像司昱一样也想掌控实权,他深刻地明白,母亲是亲生母亲、祖母却不是亲生祖母……大臣们也就开始重新站队了…… 但是,孟太后眼前并没有别的选择,谁让司昱只有一个儿子呢? 孟太后厌恶周婕妤,一直指望着多选新人、迟早能再繁衍子嗣……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司昱会英年早逝! 她痛恨那个害死司昱的人,她绝不相信司昱会是什么「魇崩」! “好!哀家同意封锁宫门,已在宫中者一律不得擅离,若皇后等人回宫,也要立刻禁足,不得再放出去。” 郑嬷嬷听到,忙吩咐人去各宫门传达命令。 “现在,哀家要去找那个害死皇儿的贱人算账!”孟太后带着一腔怒火,走出了安寿殿。 周婕妤忙带着婢女们跟上。 司姚看着孟太后和周婕妤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追了过去,一同往芳乐殿来。 芳乐殿内,桃叶在地上昏睡了不知多久,渐渐苏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慢慢爬起,环视四周,意识到这里是小宛的寝殿,但小宛并不在这里,寝殿中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她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床上,隔着纱帐,有个人躺在那里。 “官家?” 屋内静悄悄,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桃叶努力回忆,恍惚记起昏倒前的事:她和采苓一起把小宛扶进来,然后……她应该是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下! 但打她的人是谁,她并没有看到。 “官家还不起吗?”桃叶走到了床边,拨开纱帐。 下一秒,一股阴冷之气席卷了桃叶全身,她竟看到了司昱面色如土! 犹如晴天霹雳,准准劈在她的头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壮着胆子去拉了一下司昱的手…… 手,是凉的。 桃叶的心也凉凉了。 “怎么会?” 她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是她唯一一次的与司昱单独相处。 她记得司昱说过的两句话: 一句是「朕不会一直窝囊下去,朕在等一个远方的人归来,朕有一个大计划要实现,不会太久了……你等着看,有一天,朕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 另一句是「等到那一天,如果你愿意来到朕的身边,朕……随时等着你。」 司昱当时的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 桃叶一下子哭了出来:“官家……官家……你怎么会突然就……” 院中传来一阵通报声:“太后驾到!” 桃叶脑袋懵懵的,她挂着泪痕,跑到了门口,正要打开门出去,却发现门被朝外锁住了。 她从门缝中看到,孟太后、周婕妤、司姚公主带着一大群宫婢走了进来。 按照常理,小宛理应出门迎接,但桃叶并没有看到小宛,只有采苓等婢女侍立院中。 孟太后一进门,就带着一股杀气:“张小宛那个贱人在哪?还不赶紧给哀家滚出来!” 采苓等慌忙跪下:“启禀太后,张淑媛昨夜歇在桃叶姑娘房中,晨起听说了官家之事,惊吓过度,神志有些不清,一直下不来床,现还在桃叶姑娘的房中躺着呢!” 孟太后听着,觉得很奇怪:“她昨夜在桃叶房中?那昨夜伺候皇儿的是谁?” 芳乐殿所有婢女口径一致:“是桃叶姑娘。” 第60章 绿血妖 桃叶大吃一惊,她昨晚明明是在自己房中休息的,芳乐殿的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怎么这么多人都会明目张胆地扯谎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死去的司昱、再看一眼怒火正在燃烧的太后,她感觉到了灾难的降临。 无暇多想,桃叶疯狂地摇晃着被锁住的门,朝外大喊:“不是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孟太后听到了桃叶的呼唤声,走到房门前,看见了门上的锁,顿时疑心更多:“把门给我打开!” 采苓忙拿出一把钥匙,上前开了门。 门一开,桃叶慌慌张张走了出来,跪下向太后陈情:“太后明鉴!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里睡觉,奴婢是方才被打晕了才锁在这里的!” 孟太后看了看桃叶,又回头问采苓:“昨夜侍寝的到底是谁?” 采苓答道:“回太后,原本理应是张淑媛侍寝,但张淑媛后来为了讨好官家,吩咐了桃叶伺候官家洗脚,后来……桃叶就留在寝殿中了。” 桃叶立即辩驳:“你胡说!我几时伺候过官家洗脚?昨夜官家究竟是何时驾到,我根本就不知道!” 孟太后指着采苓身后的一个小宫婢:“你说!昨夜侍寝的是谁?” 那小宫婢吓得不敢抬头:“奴婢……奴婢不知……” 孟太后又指着另一个紧挨着的宫婢:“你说!” 这宫婢也同样惊恐:“奴婢昨夜睡下得早,不……不曾看到!” 孟太后又指了一个宫婢:“你呢?” “昨夜只有采苓姐姐一人值夜,奴婢等都是听采苓姐姐说的……” 孟太后无奈叹气,向殿内的床榻上望了一眼,一声令下:“把张小宛给我带过来!” 于是郑嬷嬷带着几个人,冲进桃叶房中,不由分说便将躺在床上的小宛给抓了下来,扔在太后脚下。 小宛趴在地上,披头散发,身上穿得也十分单薄,浑身颤抖着,再抬头望见太后,更吓得魂不守舍:“太后……太后饶命!臣妾……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孟太后冷冷笑着:“这可真是一件奇事!皇帝无缘无故地突然死在了芳乐殿,你们芳乐殿的主仆却这个也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 小宛和桃叶相视一看,都没有说话。 孟太后看了郑嬷嬷一眼,又看一眼寝殿内的床榻。 郑嬷嬷立刻懂了太后之意,与另外几个年纪较长的老婢女一起上前,将小宛和桃叶两个拖到床榻边上。 孟太后和周婕妤都跟着走到了床榻一侧,司姚公主只是在门外观望,没敢进去。 “这芳乐殿,能有机会在床榻之上害死我儿的人,只可能是你们两个!”孟太后目光扫过小宛和桃叶,唇齿微动:“谁若说不是,便对着我儿尸首发誓!” 桃叶立即举手发誓:“奴婢愿对天起誓!奴婢绝对不曾害过官家,若有扯谎,就请官家将奴婢收到地下去!” 太后又看小宛。 小宛心跳急促,支支吾吾:“官家……官家是魇崩的……” 太后一脚踹在小宛身上,大吼:“清净之地,何来魇崩?” “不……不清净……有妖……”小宛伏地,一手捂住被踹的胸口,一手指住桃叶:“她就是妖!她的血是绿色的!昨日臣妾去拜见官家,她在外面绕了一圈又一圈,含章殿的宫人们都看到了……没多久,官家就突然狂奔到臣妾这儿,进门就点名要找她……一定是她对官家施展了什么妖法……” 桃叶盯着小宛,只觉得脑袋再一次炸裂,虽然她在被锁门内时已经疑心过是小宛和采苓串通嫁祸,但那毕竟只是猜疑! 她记得,是在公主府,陈济失去驸马身份的那天,她一时冲动伤了自己,流出了绿色的血,当时陈济、小宛都看到了,陈济还骗小宛说是中毒才血色不正……她一直以为小宛很单纯,容易被哄骗…… 此刻,小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此事,只是为了陷桃叶于不义! 郑嬷嬷低声在太后耳边嘀咕:“昨日奴婢也曾听含章殿宫人议论,说是桃叶鬼鬼祟祟在含章殿周边盘旋,后来也不知为何,官家就像发疯一样跑得很快,一路从含章殿跑到芳乐殿……” 太后点了点头。 桃叶望着小宛,她想小宛和自己一样心知肚明,她昨日去含章殿盘旋只是因为担忧小宛安危而已,却被小宛指证成了「施展妖法」的证据。 桃叶说不出有多伤心,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一直把小宛当做最好的朋友! 在她初次为陈济送饭、被陈济质疑饭菜有毒的那晚,是小宛冲了进去、勇敢试吃,才使她躲过一劫……她从不曾忘记过这件事…… “小宛……”桃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只能默默用眼泪表达出自己的失望。 小宛却不敢看桃叶的眼睛。 为验证事实,郑嬷嬷已经拿来一把短刀,一刀挥在桃叶手臂上。 桃叶看着小宛,不妨郑嬷嬷这一刀,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好长的口子。 伤处流出血来——绿色! 绿色的血,顺着桃叶的手臂,流到了她的手上。 “她是妖!她真的是妖!”宫人们都争相呼喊起来,连连后躲,唯恐避之不及。 桃叶想起了陈济说过的那句:「你身份特殊,不宜进宫。宫中多妒妇,如若有朝一日被认作是妖,你必死无疑。」 她也想起了采薇匆忙离开时留下的那句:「你在你房中呆着就好,千万不要进淑媛的屋子!」 她还想起了昨夜睡前,从这间寝殿内传出了一声小宛惊悚的尖叫声…… 这一刻,桃叶好像明白了许多事。 「妖」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慌乱,但孟太后十分镇定,她吩咐左右:“给我抓住她!” 郑嬷嬷等几个胆量大的老婢女,得了令,便凶神恶煞般朝桃叶冲来。 桃叶心中已经很明白,被抓,一定就会被处死! 她惊慌站起,跌跌撞撞地后退,一下子撞在了床榻上方的木架上! 恐惧之感让她顿时没有了气力,她用手扶住了木架,她以为,这次一定彻底玩完了…… 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却发生了! 木质的床架在接触桃叶手中绿血的那一瞬,突然长出了新芽,新芽迅猛增长,长成几枝长长的枝丫。 郑嬷嬷等几个老婢女就准准地撞在那些枝丫的枝头,一人一枝,分毫不差! 老婢女们全部被撞得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叫疼。 孟太后、周婕妤、张小宛等都看得目瞪口呆,门外站着的司姚也睁大了眼睛! 桃叶的吃惊其实并不比这些人少,但她没有时间去思索,她要趁机赶紧逃跑! 桃叶拔腿就跑,跑到殿门时,司姚吓得往一旁躲避,于是桃叶顺利跑出。 屋内的孟太后等人也很快跟了出来,高声大呼:“快来人啊!拦住那个绿血妖!” 外面驻守和巡逻的侍卫们听见呼唤,都一齐提着剑飞奔入芳乐殿,与正往外逃的桃叶相向而来。 桃叶疾速后退,就近伸手握住一棵树,如她所料,树干上沾了绿血的位置也立即发出新芽,长出无数新枝干,将侍卫们全体撂倒。 紧接着跑进来的又一拨侍卫们见了,忙拔剑砍断这些新长出的枝丫,不想断口处竟也流出绿色的血! 绿血滚滚、源源不断,很快将整个芳乐殿的地面都铺满绿色,看起来十分壮观! 更神奇的是,这些地上的绿血就像黏胶一样,将所有侍卫都黏附在原地,动弹不得。 可桃叶并没有被黏附,她趁此时冲出芳乐殿,向外逃窜。 孟太后等人站在寝殿门外的廊檐下,不敢走下门前那两三层台阶,望着满院绿色,只觉得浑身发憷! 司姚猛然想起在司徒府时——桃叶被泼上狗血之后,假面具被戳穿,露出了本来面目。 “用狗血!狗血一定能破妖法!” 采苓听见司姚的话,记起小宛新近刚刚开始养的那条狗,忙叫了几个人同去房中拉出狗,就地砍杀,将狗血泼向院中。 果然,滚滚绿色刹那间消失不见,连那些新长出的枝丫也无影无踪! 但桃叶已经跑出芳乐殿,不知所踪。 孟太后急忙传了三道命令: 第一道是让宫人去多多准备狗血,四处泼洒; 第二道是叮嘱各宫门,绝对不得放桃叶出宫; 第三道是号令侍卫们准备弓箭,一旦发现桃叶,就立即射杀,能射中者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传令所到之处,几乎所有侍卫都背上弓箭,在整个皇宫内搜查。 另有不计其数的宫婢、太监等,每人手持一盆狗血,到处泼洒。 桃叶能侥幸跑出芳乐殿,她脑海中当然只有一个想法——逃! 她记得皇宫宫门的位置,但她朝那个方向跑了一会儿之后,忽又意识到,宫门的侍卫是不可能允许她出去的。 那么,她能逃出皇宫的办法,就只能是翻墙。 宫墙很高,常人肯定是不好翻的,但她现在有一个法宝,就是她的血可以让任何一棵树长高,长得足够她翻出去! 她先向着记忆中距离自己最近的宫墙跑去,快要跑近时,却远远看到一群背着弓箭的侍卫正在紧锣密鼓地搜查每一处。 她猜,这些弓箭手极有可能是在搜查她的下落。 于是她忙调转到另一个方向,向前奔去,走着走着,她看到一大群太监正在四处泼狗血。 有狗血的地方,她的绿血做法一定会失效! 她又换了个方向,然后又遇到背弓箭的侍卫,又换一个方向,又遇到泼狗血的宫女……她跑了一处又一处,一次又一次遇到捉她的人、泼狗血的人…… 宫中被泼过狗血的地方越来越多,她越来越无处可逃,也越来越跑不动了。 终于有人看到了她,大叫起来:“绿血妖在这里!” 桃叶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又一次拔腿就跑,可没跑多远,迎面又遇到的一群人也看到了她,也叫喊起来。 在两拨人的夹击中,她跑不动了。 她腿脚酸软地摊在地上,再仰头看时,只见成群结队的弓箭手朝她奔来! 弓箭手们健步如飞,纷纷从背上拔下了鸡毛箭…… 第61章 另有企图 桃叶很绝望,她想起了司昱,她想,在司昱被害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像她现在一样绝望? 无数鸡毛箭从弦上发出,飞向桃叶。 一个身影疾速闪出,挡在了桃叶面前,他挥动手杖,抵回了许多箭,却还是有两支箭射在了他身上。 桃叶抬头,两眼放光,不是她的想象,那个人真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王敬! 在王敬求见司昱不得之后,他已经意识到宫中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因此不仅将正要赶去上朝的长兄王敦劝了回去,也阻挠了三弟王敖去入宫诊脉。 王敖受兄长之命,去各官员府邸探查动静,天将晌午时回来告知二位兄长:“事情果然如二哥所料,今日去上朝的所有大臣都被留在了宫里,原因不明。好几位家眷都去宫门打听,连宫门也紧闭,严禁宫内之人外出!” 王敬听了,对王敦、王敖说:“我猜,宫中一定是出了大事,而且多半是官家出事了。” 王敖听得浑身发憷:“官家……官家出了什么事?” 王敦在房内踱步,分析道:“官家一向勤勉,自幼便习惯早起,即便病着,都不会睡到日上三竿,更不会在哪个妃嫔那里柔情缱绻!二弟入宫求见的时间虽早,也已经到了该上朝的时候,官家怎么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平日并不宠爱的张淑媛屋里?” 王敬点点头:“所以才说,官家多半是出了大事。” “大事?”王敖的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几圈,他已经想象出了最大的事,猛地心头一震:“那……那张淑媛为什么不声张?是怕被问罪、在想办法开脱呢?” 王敦摇了摇头:“二弟进宫那会儿,或许是没有声张,但眼下连宫门都禁闭了!能下令禁闭宫门的,只可能是官家或太后!” 听着王敦和王敖的讨论,王敬心里渐渐梳理出来了一个思路:官家如果出事,下令禁闭宫门的人就只可能是太后;张淑媛怕被问罪,极有可能在告知太后以前把罪名推出去;而芳乐殿中,有可能被当做替罪羊的人,一定得是在宫人们看来有机会对官家不利的人!那么这个替罪羊应该是…… “我要入宫去救一个人!”王敬忙拿过手杖,准备出门。 王敖吓了一跳,快步过来阻拦:“我说二哥,你腿脚这样,就算需要去救人,也应该是我去啊!” “不!那个宫门,现在只有我进得去、出得来,你们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王敬推开王敖,只管拄着手杖出去了。 王敖还要跟出去,却被王敦拉住了。 王敦劝道:“别跟了!他说得对,别忘了,司姚公主在宫里呢!虽然二弟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是所有人眼中最显贵的驸马,他当然进得去、出得来。” 王敬骑着一匹快马,来到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接到的太后懿旨是「禁止所有宫中之人外出」,并非不准许宫外之人进去,且王敬是驸马,司姚公主又在宫里,因此很容易就放入了。 王敬入宫后弃马步行,每去一处都能看到泼狗血的宫人,更加确定是桃叶遇到了危险,后来,他看到了无数背弓箭的侍卫、叫喊的宫人,他便知道桃叶就在那里! 当他看到桃叶时,已经来不及阻挠侍卫们放箭,他只能忍住脚疼,飞快跑到桃叶身边。 他想,侍卫们看到他,一定会停止放箭。 侍卫们意识到王敬赶来时,确实不敢再放箭,但已经发出去的箭就无法受控了。 他到底还是被射中了两支箭,一支在左肩、一支在腰间。 “二哥!怎么是你?”桃叶站了起来,与王敬相对而立,惊喜又心疼。 “我来救你了。”王敬微微一笑,他将手杖立在地上,撑得有点吃力。 桃叶扶住王敬,顿时百感交集,说不清心内的触动,不禁泪流满面:“可是……官家死了……他还有许多伟大的梦想没有实现……” “嘘——”王敬示意桃叶不要再说。 桃叶意识到有人,她回头,果然看到司姚公主跑了过来。 司姚看到了王敬身上的两支箭,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侍卫们:“一群混蛋!谁叫你们向驸马射箭?统统给我去死!” 很快,孟太后、周婕妤等人也赶了过来,但桃叶并没有看到张小宛。 司姚忙抓住孟太后的胳膊,急躁地喊:“母后!先别禁闭宫门了,赶紧派人去请太医啊!” 孟太后淡淡瞟过王敬和桃叶,冷冷一笑:“他是为救另一个女人才受的伤,你确定还要宣太医?” 王敬的目光和语气同太后一样冷淡:“不必找太医,臣之三弟就是医正,臣可以回家看伤。请允许臣带桃叶离开此地。” 孟太后又冷冷一笑,看着司姚。 司姚又一次气得面红耳赤,朝王敬大吼:“你混蛋!她又不是你的发妻,不是你女儿的娘,她与你毫无瓜葛!你居然还要护着她!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杀不杀我是你的选择,救不救她是我的选择。”王敬拄着手杖,转身就要走。 桃叶挽着王敬的胳膊,也随着一起往前走了几步。 司姚大叫:“给我拦住他们!” 侍卫们纷纷拔出腰间佩剑,挡在了王敬和桃叶前面。 王敬回头,看着孟太后:“臣敢问太后一句,您到底是在抓妖,还是在抓加害官家的凶手?” 孟太后没有作答,她听得出来,王敬这句问话里包含了两件事:第一,他已经知道皇帝遇害了;第二,即便桃叶是妖,也不能说明桃叶就是害死皇帝的凶手。 王敬望着太后,又说:“臣既然敢入宫救人,自然老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们王家人身无长物,但就是人多。臣家中虽只有兄弟三人,但臣的父亲却有姊妹兄弟十余人,臣的堂表兄弟子侄遍布大江南北。如果太后乐意,臣可以立刻请官家嫡亲的兄长永昌王来京奔丧,料想永昌王一旦得知此事,一定会哀痛欲绝!” “放肆!”孟太后登时变了脸色,指着王敬怒喝:“你敢威胁哀家!” “臣不敢!”王敬拄拐,不便跪拜,只能以俯首向太后致意:“臣知道,太后与官家舐犊情深,如今官家溘然长辞,最痛心者莫过于太后。但桃叶不可能是凶手,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即便来历有些奇怪,也没有任何坏心,她只是被人利用了,求太后恩准,放她一条生路!” 孟太后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臣以身家性命作保,我们走出这道宫门,绝对不会对外吐露一字,太后和周婕妤仍然可以先与群臣拟定传位诏书,再行发丧,王氏一族也会一如既往为大齐国效力!”王敬又向孟太后深深一拜。 桃叶也忙跪下,向太后磕头。 孟太后懒得再看王敬和桃叶,只向侍卫们摆了摆手。 侍卫们收了剑,让出一条道来。 “谢太后成全!”王敬再次向太后一拜。 桃叶站起,扶住王敬,两人一起往外走。 司姚看着二人背影,又气得跺脚,扯住太后衣袖,嘟嘟囔囔:“母后……” 孟太后心烦地甩开了司姚,看了一眼周婕妤。 周婕妤会意,忙来扶住太后,一起往朝堂方向走去。 桃叶扶着王敬,走出宫门没多远,就遇到了王敦和王敖。 王敦、王敖放心不下王敬,已经到宫门外附近徘徊许久了,终于看到王敬出来。 王敖一见王敬背上插着箭,就立即斥责起王敦来:“我说二哥万一有危险,你非说没事,你看有事没事?” 王敬忙止住王敖,示意不要大声嚷嚷,又对王敦说:“大哥来得正好,把箭折断,免得抢眼。” 王敦就站到王敬背后,将两只箭都折断,但两处伤口都已经渗出血来。 王敦摇头:“不成,这伤口不浅,耽误不得,要赶紧处理才好!” 桃叶听了,立刻将王敬交给王敦、王敖兄弟:“我不会骑马,不耽误你们时间,你们快带他回去看伤吧!” 王敖就去牵马。 王敬却没有立刻上马,而是问桃叶:“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能去你家。我现在……去了不合适……”桃叶低着头,她知道自己又无处可去了,她其实挺希望王敬给出一个留她的理由。 但是,王敬似乎并不在意桃叶的去留,他的反应远在桃叶意料之外:“既然如此,分别之前,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埋葬阿娇那天,你身边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 桃叶的脑袋突然懵了,方才所有的感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你救我,只是为了调查她的命案……” “我已经在鬼山对岸渡口方圆十里内,打探了许多人家,有人对我说,在天色昏暗时,他曾经亲眼目睹一男一女从鬼山划船过来,船上还有一具女尸,吓得他当时就跑了。他描绘的……很像你扮作阿娇的样子,女尸……应该就是双双吧……”王敬每一词一句,说得都很慎重。 王敦、王敖都听得入神,兄弟三人都在等着桃叶公布那个男人的身份。 桃叶却很伤心,她忍不住冲王敬发起火来:“如果不是为了调查她的命案,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救我?如果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就会后悔救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敬见桃叶满脸泪痕,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桃叶!” 桃叶回头,她看见一个穿着好似某酒楼店小二的人,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那人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到桃叶跟前:“真的是你?” 桃叶端详了一会儿,大吃一惊,她觉得这人好像是她在现代送外卖时的同事……对,就是害她昏死在男厕那个——李游! 第62章 完成外卖需妙招 桃叶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她还是一个现代普通外卖员的时候,最讨厌的人就是这个同事李游! 原因很简单,因为每次开会的时候,他们的主管总要表扬李游,什么「最优秀员工」、「勤奋标兵」、「劳动模范」……全都是属于李游的! 主管和其他同事眼中的李游,不仅工作努力,而且为人厚道、实诚,与所有人都相处融洽。 而桃叶……那时候是叫做陶烨,陶烨是他们部门业绩最差的员工,老早就被主管和其他同事贴上了什么「懒惰」、「嘴贱」、「投诉之王」、「有暴力倾向」之类的标签。 当时的陶烨和李游,活脱脱标榜了他们部门的两个极端,总也被同事们当茶余饭后用来作对比的笑话! 所有李游的荣誉,都是陶烨的笑话,陶烨当然讨厌李游了,而且她一向认为,李游的优点全都是虚伪做作出来的!他能得到主管和同事们的认可,只是因为那些人眼瞎! 陶烨出事那天,也是基于这么个因素。 那天,她从商家那里取到外卖后,还没送到收货地点,却遇到了客户退单,商家不同意退单,但客户坚持退单,双方电话沟通了一大堆之后,陶烨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总之商家和客户都不要这单餐品了。 陶烨就犹豫着要不要把这餐品扔掉,这时候她偶遇到了李游,李游骑车飞快,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在一个公厕前面停下了电瓶车。 陶烨于是萌生了一个捉弄李游的坏心思,反正这单外卖已经没人要了,浪费也是浪费,如果能把菜汤盖到李游头上,娱乐一下,倒也是极好的! 正午的公厕很少有人去,她就也把电瓶车停在了公厕门口,然后提着外卖、大摇大摆地走进男厕,当时李游正在小解进行时…… 陶烨是从李游身后走过去的,她没想到李游脸皮那么薄、胆子也那么小! 李游一听到身后有声音就立刻回头,一看见是陶烨,又吃惊又害羞,手提裤子,面红耳赤,大喊着:“你……你要干嘛?你别过来!” 李游问话的声调有点变音、在加上羞答答的模样,就好像已经遭遇了非礼、又无能为力抗拒一样! 陶烨觉得李游那个状态非常好玩,索性就作出一副坏坏的笑脸、调戏的语气:“你说我想干嘛呢?” 陶烨边说边靠近,就在她的手将要掀开外卖盒的盖子时,李游竟在恐惧之中抡起了一旁的拖把,朝陶烨挥了过来! 其实李游挥得方位并不准,但陶烨惊慌要躲,公厕地上有水,她脚下打滑,不知怎的,拖把棍子就正好打在了她的头一侧。 她当场就头晕得天旋地转,紧接着血流如注、昏倒在地! 李游吓得手忙脚乱去拿手机,接连拨打120、110,后来…… 想到这儿,桃叶淡然一笑,她曾经是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李游,但是……来到古代之后,她见识到的人心险恶太多了,便让她觉得李游也没那么讨厌了。 现在,她能在这里看到同时代的人,反而倍感亲切。 桃叶再一次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确实是李游,但穿着却像一个古代的土包子店小二:“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游正要答复桃叶的话,忽又犹豫,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王家三兄弟,一看就像达官贵族:“他们……他们是谁啊?” 桃叶抿了眼泪,瞪着王敬,淡淡答道:“他把我当成害死他夫人的嫌犯,正在审问我呢!” 李游一愣。 王敬还没说话,王敦先表达了不满:“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我二弟若当你是嫌犯,早把你抓去见官了!他才刚救了你的命,难道问你两句证词也错了吗?” 王敖忙拉住王敦,陪笑着劝道:“大哥别气!桃叶姐姐这会儿心情不好,二哥身上又有伤,咱们还是先回家吧!那什么证词……咱们改日再问吧!” 说着,王敖便要推王敬上马。 王敬却又没上马,他看起来很不放心:“改日我还上哪找她?” 王敖指着李游,笑道:“我见过他,他天天在街上给穷人施舍膳食!保管你能找到!” 王敬还没太弄明白,就被王敦催着、王敖推着,匆忙离去。 桃叶却好像弄明白了,她望着王家兄弟远去,才赶紧问李游:“你在街上给穷人施舍膳食,是鬼王餐厅的饭吗?” 李游点了点头。 桃叶早该猜到,李游能在这个地方出现,肯定是和她原因一样:在现代「死」去,然后被招募到鬼王餐厅做员工,然后被派到这里送外卖。 无处可去的桃叶,很自然就跟着李游,来到了李游施舍膳食的摊位。 所谓摊位,就是倚靠着一棵古树,搭了个简易棚子,棚子下有灶火锅铲碗筷,炊具旁有一个竹筐,竹筐里有些萝卜青菜之类的菜蔬,旁边还有半袋大米。 不用问,桃叶也知道,摊位背靠的古树,一定就是李游所施舍膳食的来源! 但是,那菜筐…… “这些菜,是你掩人耳目的道具吧?”桃叶伸头看了一眼菜筐里的菜,绝对是这个时代的真菜。 李游点点头,他的笑容还是像在现代时一样,显得很本分实诚:“肯定不能让人觉得饭菜是无中生有啊!就算是叫花子,知道了咱们那饭的来历……也肯定吃不下!不过,这些菜可以做给我自己吃,也不能完全算道具!” 桃叶又问:“你的任务,也是一百单了?” 李游又点头。 这时候,有衣衫褴褛的人来向李游求吃食,李游将古树下的一个食盒打开,取出饭菜,说是“凉了,得热一热才好吃”,他就将菜倒入锅中,吹吹炉火,热了几番,又施舍与人。 桃叶看着那人将饭菜拿到一边,吃得很香,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又将盘碗拿来还给李游。 桃叶很疑惑,待那人走后,忙询问李游:“你这儿的客人,有没有哪个嫌弃过饭菜难吃?有没有哪个人吃吐过?” 李游一听,像是已经全然明白了桃叶的意思,他笑着问:“你是不是从来没尝过鬼王餐厅的菜?” 桃叶摇了摇头。 李游又笑了一下:“那你至少应该祭奠过祖先、摆过祭品吧?” 桃叶点头,但没太明白李游的意思。 “难道你不知道,阴司里吃的菜,并不全熟?你给先人的祭品,大多不就是半熟的吗?” 桃叶大吃一惊,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想过这个! “我尝过一次餐品。讲实话,阴司里的饭,我也不想尝,可是作为一个员工,如果连自己的产品都不了解,又怎么可能好推销出去?你呀……”李游笑着,手指桃叶的脸。 桃叶有点惭愧,她又好奇地问:“那你的每一个客户,都把饭菜吃光了?” “鬼王餐厅的菜,是很难吃。那些菜,佐料少、又不熟,凡人肯定很难接受。所以我每送出一份,都会给加热一会儿,它就熟了,再稍稍加些佐料,虽然算不得美味,但肯定不会让人吃不下去。我的客户大多都是吃不起饭的叫花子,很少会不吃光的。” “那……你完成多少单了?” “已经九十多单了。” “那……你来这个时代多久了?” 李游回忆着,大约计算了一下:“应该超过一星期了吧!” 桃叶懵了,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送出去的外卖数量远不及李游,乱七八糟的祸事倒是惹了一堆…… 李游又笑着对桃叶说:“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很懵,我就一直思考,如何精准定位客户?我看到街上有讨饭的叫花子,就送了一份饭菜给他,他一口就吃吐了,也不愿再向我讨饭,我就尝了一口,知道了问题出在哪!后来,我换了一个地方、加工饭菜,重新施舍,就不一样了!吃过我的饭的人替我宣传,客人就更多了!我的任务大多都是在近两三天完成的,因为完成效率高,鬼王还夸赞我了呢!” 桃叶长叹一声,她和李游算是做了两任同事,今天才服了,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员工,而李游无论到了哪里,都是最优秀的员工。 “你别愁容满面了,跟我一起做任务吧!下一单再来客人,算你的,怎么样?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李游笑得很亲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桃叶说不出心里有多感动,原来,并非他们的主管和同事们眼瞎,李游真的不仅工作努力,而且乐于助人…… 也许,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么……难道她也是真的如同事们所说那样「懒惰」、「嘴贱」、「投诉之王」、「有暴力倾向」? 接下来再有人来求吃食,李游全都叫桃叶去古树下取饭菜,一直到夜色降临,陆陆续续的,桃叶竟然一口气完成了十几单任务! 这绝对是她来到古代之后做任务效率最高的一天!还都是拜李游所赐…… 收摊之前,李游还亲手做了他俩的晚餐,而且,食材虽简单,味道却可口。 晚上,李游带着桃叶去了附近的一所寺院,他告诉桃叶,他最近都是在这里借宿的,他每天晨起都会帮僧人们挑水,把所有水缸都装满,然后再去出摊。 这样,使他在这里借宿得很顺利。 桃叶心想,按照李游这个方法和速度,她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回现代了……她立刻想起了她遗留在现代的问题:那个关于「变态」名声的问题,在她回去之后,该不会还要继续接受网暴吧? 烛光下,桃叶很不好意思,不得不向李游询问:“那个……我上了热搜新闻之后……后来怎么样了?” 第63章 颠沛流离那些年 李游正收拾着他摆摊用的器具,听见桃叶这句问话,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作答。 桃叶看着他的为难的模样,顿生疑虑,把事情想得特别坏:“我已经社死了对不对?还是……我妈以为我已经死了?” “不是!事情的风向早就变了!社死的是我!”李游紧绷着脸,长长地叹着气。 桃叶感到脑袋里有一大堆问号。 李游放下了手中活计,坐下絮絮叨叨跟桃叶讲述起来:“你刚刚昏迷的那些天,网上确实都是你的负面新闻,都是关于……” 说到这里,李游停了一下。 桃叶知道,他即将说出来的那个词是「变态」。因为在刚昏迷那些天,桃叶的魂魄是滞留在现代的,她亲眼目睹了吃瓜群众们热议自己「变态」的各种场景。 李游避开了那个词汇,又继续说:“后来,你妈也就看到了新闻,来到了医院,看着昏迷的你,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说了好多你们母女以前生活艰难的事!那些事,很快也就上了新闻,引起了一大波网友的同情。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咱俩在网络中好像互换了角色一样,我忽然变成了被网暴的对象!” 桃叶一脸惊愕,她也没太想明白是为什么。 “我发誓,我当时真不是故意要弄伤你的!我胆子小,那会儿紧张得压根就没看准你的位置,我就想随便找个东西把你吓走而已!谁知道……我被你吓了个半死,我立刻就叫了救护车来抢救你,可你天天躺在医院昏迷,我天天都做梦梦到你来找我索命……” 听到这儿,桃叶忍不住笑了一下。 “真的!”李游讲的很认真:“而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就我这条件,你也不可能对我有啥企图!你可能只是跟我闹着玩的,我却……” 桃叶又笑了一下,她觉得,李游其实挺好的,但他自己却很没自信。 李游继续讲述着:“起初看到网上那样议论你的时候,我心里也很生气,我替你抱不平,在网上公开发布了很多我对你的看法,希望减少他们对你的误解。那时,好多人捧我,说我胸襟坦荡、以德报怨什么的……一转眼,风声全变了,他们说我发表那些言论只是为了塑造自己的完美人设,然后我人设在线崩塌!紧接着,什么说法都有!有的说我是故意打伤你,就因为事发在男厕,好上头条、容易出名;还有的说我跟你有感情纠纷,是典型的分手后报复!连以前主管给我评过的「最优秀员工」、「勤奋标兵」之类的荣誉称号,全都成了键盘侠口中的做作!还有人公然问我要不要直播带货?” 桃叶笑道:“看样子,你好像比我还惨!” “那肯定了!你在被骂之前,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而我是因为你,先被捧了个「完美」的名声,名气差点赶上网红,所谓‘登高必跌重’,我自己又没想登高,却摔了个狗吃屎!天天有人给我留言,叫我陪你去死!结果我就真死了,骑个电车走神,连路上那么大一个坑都没看见,一下子就掉进去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给我留言说「掉坑掉得好」呢!” 桃叶淡淡一笑,叹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有些网民也就那样,不是打压,就是捧杀!不闹出点人命来,他们都不甘心的!” 李游也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想少了,就算闹出了人命,他们也不会甘心!世上从来都不缺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 “没事,咱们不上网,不看,不想,不受他们影响就行了!”桃叶又笑了笑,来到古代后,几次徘徊于生死之间,她早已对那些流言蜚语免疫了。 李游点点头,又望着桃叶,长长地叹着气:“不过,我真的应该向你道歉!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单亲家庭,你妈妈独自一人抚养你长大,已经很苦了,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却害得她掉了更多眼泪,我好愧疚!” 桃叶没有作答,只是一笑置之。 可是,因为李游这些话,却让她在夜里想起了许多儿时往事,使她失眠了许久许久。 她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因为父亲去世得太早,那时她还没有记忆的能力。 当她记事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母亲的东奔西走。 她的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为了担起养家的重任,每次只要一听说哪里招工薪酬比较高,就会跑到哪里去工作。 因为母亲在工作的同时还要照顾年幼的自己,她也随时跟着母亲迁徙。 这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她每在一个地方熟悉了、有了几个要好的玩伴,就该离开了。 每次分别,她都泪水涟涟,以至于后来不愿意再交朋友,因为,没有友谊,就不会有分别的伤心。 于是,她很孤独,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她知道,她随时会去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下一个地方,可能是本地,也可能是外地,可能是工厂、农场、餐厅、或者某一个雇主的家。 为了省钱,母亲会尽可能住在工作的地方,那样,她就会和母亲一起挤在宿舍狭窄的床位上;如果单位实在不管住,她们也会就近找一个租金最低的住处,那个住处,可能漏风、可能漏雨、可能脏兮兮、也可能是和一大群人合租。 曾经的许多年,她一直都很努力,她的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她体谅母亲的辛苦,也希望未来能给母亲更好的生活。 但是,她渐渐发现,她的母亲虽然过得落魄,心却要强,对她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或者说,就是因为生活不如意,常常遭人白眼,母亲才会更要强。 在她印象中,母亲经常会跟她说谁谁家的孩子获得了什么奖项、谁谁家的孩子何等聪慧、谁谁家的孩子勤快懂事,好像全天下的孩子都比她强!母亲总也拿别人的优点来比自己的缺点,说得她越来越没自信! 母亲要求她不能睡懒觉,一次都不能;母亲要求她每次考试必须在班级前三,要求她不能买与学习无关的物品、不能看与学习无关的书籍、不能和不爱学习的同学交往、不能和男同学交往,更不能去任何娱乐场所! 此外,母亲还限制她住校时的生活费,她每个月的开支,都绝对稳稳是室友们中的倒数第一。 在母亲的要求下,她确实也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但是,她却越来越懒得动脑、懒得动手,恨不能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只想当一条咸鱼……她曾经的空间个性签名就是:翻不动身的咸鱼,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浑身上下都贴满了封条的人,她最多只能挣扎着把封条给扯断,扯得乱七八糟,却无能为力把封条给揭掉。 大学四年,她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做兼职,其中也包括骑一辆共享电瓶车送外卖,否则,连同学们叫她去聚餐,她都没钱参加…… 毕业之后,她竟然惧怕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便以「去大城市闯荡」为名,远远离开了母亲,却时不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谁谁家的孩子读了研究生、谁谁家的孩子找了个多么优秀的对象、谁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 过年回家,长一辈的亲戚们更是语重心长的教育她:“小烨啊,你妈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可得好好孝顺她……” 去年,打着「新冠疫情,不便回家」的旗号,她就把过年见亲戚这茬也给省了! 她每个月都会适当给母亲转账,以表示自己在外边混得还不错……母亲也会以此为谈资,在亲友邻里们面前大肆宣扬…… 当母亲看到新闻、得知自己「闯荡」的工作其实只是送外卖而已,而且还干得不咋滴,应该会很吃惊吧?亲友们是不是已经嘲笑过很多遍了? 想了这么一大串,桃叶想得真是心累! 人活着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套上更多的枷锁呢? 因为夜里失眠得太久,天亮后,桃叶又特别困,但她没敢睡懒觉,她知道她是借住在寺院的禅房,僧人们肯定早早就开始念经文了,她哪好继续睡! 她和李游一起去挑水,虽然李游说不用她帮忙,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当一个寄生虫,她坚持跟李游同样劳作,将寺院中的水缸都挑满。 然后,她又和李游一起将摆摊用的器具装上一个手推架子车,到古树下继续摆摊施舍膳食。 由于李游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但桃叶剩余任务量还有点多,因此李游还是把每次去树下取餐的事都叫给桃叶,希望最后他俩可以基本同时完成任务、同时回归现代。 一上午,桃叶不住地在心里计算已完成数量、剩余数量,估摸着后天……甚至是明天,她大概就可以和李游一起去找鬼王申请圆满离职了…… 午后时分,阳光有点刺眼,桃叶坐在小凳子上昏昏欲睡,她才刚栽了一下头,李游忙推她:“有人找你。” 桃叶还以为是又有人来求吃食了,谁知抬头睁眼一看,竟然是王敬在摊位前站着呢! 王敬依然拄着手杖,微笑着看桃叶:“我有两句话想问你,能借一步说话吗?” 桃叶心想,王敬要问的,无非又是关于满堂娇的命案,因此态度冷冷的,就指着李游说:“这是我亲哥哥,你要问什么,在这儿问就行!我和你之间,不需要单独说话!” “那好吧。”王敬又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只管问了:“我就想问你,你睡在我房间那一夜……是你的初夜吗?” 第64章 他只是来问案的 桃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哪里能想到王敬要问的是这个? 她再抬头看李游,李游的脸竟然也红了……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游讪讪地笑着:“这里……这里有风,都听不清……要不,你们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桃叶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摊位,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那是秦淮河的支流。 王敬拄拐,紧跟着桃叶,一直走到僻静无人处。 桃叶很生气,停下脚步就回头怒怼王敬:“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问出那样的话?” “对不起,我知道不合适,但我确实需要单独和你谈谈。”王敬的脸上倒是平淡,恍若无事人一般。 “你……”桃叶瞪着王敬,真想狠揍他一顿,可是心里又舍不得…… 她朝王敬翻了个白眼,又吐舌头,装腔作势地大吼:“要不是看你是个瘸子!我早就把你推到河里去了!” 王敬不禁笑了一下。 桃叶看得更生气了:“你笑屁啊?” “你和阿娇,真的好像,尤其是发脾气的样子。”王敬眉眼弯弯,像是又在怀旧。 桃叶越发觉得生气,当真推了王敬一把! 但是,王敬并没有被推到河里,他虽然拄拐,站得依然很稳。 桃叶大吼:“我讨厌你把我当她的替身!” 王敬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有点飘忽:“我不会把任何人当作阿娇的替身。只不过,每次看到你的时候,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怀疑,你是不是被阿娇魂魄附体了?不然,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脾气秉性都如此相像之人?” “你才被鬼魂附体了呢!你们全家都被鬼魂附体了!”桃叶破口大骂了两句,仍然愤愤不平着。 王敬又忍不住笑了。 桃叶捡起一个石头,想砸王敬,却还是没有,她转身将石头砸向河中央,激起一圈圈波纹。 她心里很难过,他在她身边的每次出现、一颦一笑,全都与满堂娇有关,如果她不具备与满堂娇相似的性格、如果她不曾与满堂娇的命案有关,哼……他压根不会记得她是谁! 王敬望着桃叶,郑重其事地说:“我是真的有几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桃叶面对河水中太阳的倒影,心情烦躁:“你不就是想问我埋她那天,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男人吗?就算有,那又怎么样?” “那个人是谁?”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算是我求你,好吗?”王敬投来恳求的目光。 桃叶的不满,渐渐变成了疑惑:“你为什么一定要追究那个人的身份?一个证人和两个证人,有区别吗?” 王敬摇了摇头,语气很肯定:“他不是证人,他就是害死阿娇的凶手。” 桃叶心头猛地一震,她影影绰绰回忆起偶遇满堂娇的那个夜晚……那个砍向满堂娇主仆的杀手,身高体型似乎和陈济多有相似! 而且,杀手作案后就消失不见,四处黑洞洞的没有半个人影……可是在满堂娇咽气后,陈济却忽然自远处跑过来…… 这么一想,桃叶也觉得,完全有可能是陈济先扮作黑衣人杀手杀死满堂娇主仆,然后又走远脱下夜行衣,返回现场! 桃叶不太想得明白,她呆呆地自言自语:“可是……陈济为什么要杀满堂娇呢?” “陈济?真的是陈济?”王敬追问,只是为了确定事实、不能有分毫误差,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桃叶点点头。 王敬思索着桃叶去到王家前前后后的事,又问:“那么,你假扮阿娇,混入王家,也是陈济唆使的吧?” 桃叶又点点头,但她很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大概捋清楚这件事的原委了。” “啊?”桃叶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什么……什么原委?” 王敬十分认真地告诉桃叶:“我猜,陈济就是因为发现了一个与阿娇性情相似的你,才对阿娇痛下杀手,好使你顺利取代阿娇,潜入我家。你单纯无知,容易被他掌控,也就容易替他办到他想办的事。” 桃叶听得闷闷的,她记得司姚说过,陈济与满堂娇素未谋面,又怎么知道满堂娇的性情如何? 于是她弱弱问了句:“陈济……认得你妻子?” 王敬知道桃叶在疑惑什么,便为她解说:“在阿娇未出阁时,陈济也曾登门提亲,但被阿娇一口拒绝了,阿娇一向说话难听,当众让陈济下不来台,陈济就记了仇。在阿娇嫁给我之后,他总想找我们家的麻烦,京中也因此传出一些闲言碎语。后来大司马替他求娶公主,他要遮丑,就对先皇、太后等谎称与阿娇素未谋面。” 桃叶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她以满堂娇的身份从王家嫁到陈家,王敬并未对那桩婚事的由来感到稀奇,却只当作是满堂娇的「赌气」。 桃叶听着王敬描述的陈济曾向满堂娇求亲之事,再想起满堂娇被害时的惨状,顿时又毛骨悚然:“一个人,竟然可以亲手杀死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他也未免太可怕了……” 王敬又继续揣测:“他……是不是还活着?” 桃叶不想欺骗王敬,只能点点头。 “他在哪?” “你……你是想找他寻仇吗?” 王敬略略发笑,笑得有些轻蔑:“他害死的,是我挚爱之人,难道你认为我不该寻仇吗?” 桃叶目光平移到水中央,河面上的浪花席卷着碎碎的阳光一起翻涌,看得她心神不宁,她只怕王敬寻仇不成,反被陈济所害。 “他到底在哪?”王敬又问了一遍。 桃叶又把目光投向王敬,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起初,他告诉过我要去永昌郡,投奔永昌王。后来,他达成目的后,就再也不与我联络了,我也就不知道他在哪了。” “达成目的?”王敬没太明白:“他达成了什么目的?” 话题到这里,桃叶惭愧得低下了头,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告诉王敬,她偷了钥匙、窃取了王逸书房里的机密…… “永昌……”王敬琢磨了一会儿,似乎猜了出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亲在永昌?所以派你来打探与我父亲有关的事?” 桃叶没敢回答,她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她想她即便不作答,王敬也应该已经得到了答案。 王敬回忆起桃叶被戳穿满堂娇假面具之前那两天的言行,猜出来了更多:“你从我这里偷了我爹书房的钥匙?书房烛台上多出的烛泪,也是你夜里跑去书房时留下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出卖你们的……” “你都替他窃取了什么东西?” “我……”桃叶低着头,吞吞吐吐:“你爹……凡是你爹的笔迹,我都……都给他看了一遍,其中……他还……还誊抄了一份……说是最重要的……” 王敬听得懂,但却更想不明白:“那么些复杂的东西,你是怎么给他传递消息的?” “没有传递消息,我不太识字,是通过镜子,直接给他看的……” 王敬听得越来越糊涂,实在不知桃叶口中的「镜子」为何物。 桃叶于是重新梳理往事,将自己深夜偶遇满堂娇、与陈济一起埋葬满堂娇、扮成满堂娇送回双双尸首、与陈济假成亲、陈济大火中诈死、神奇镜子的作用,以及她到王家后每次用镜子与陈济联络的内容,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王敬。 王敬听罢,无语又无奈,他在没来见桃叶之前,也对这些事有一些基本的猜测,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一面如此不寻常的镜子的存在!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么傻乎乎地替他办事?你怎么比阿娇还做事不带脑子?” 王敬望着桃叶摇头叹气,皮笑肉不笑,他没有斥责桃叶,只是对于桃叶如此轻易被骗、如此容易被利用感到可悲。 桃叶低着头,她上学时就曾被同学讥笑过「智商不高,情商更低」,她自己也常常对自己的办事水平感到着急。 “我要问的话都问完了,你可以回去找你哥了。”王敬拄着手杖,开始往回走。 桃叶很不安,她追了上去,跟在王敬旁边:“你要去哪?” 王敬尽快地走路,大约是习惯了拄拐,他走得并不比常人慢:“我的父亲可能要有性命之忧了,我要立刻回家向母亲辞行,尽早去永昌找父亲,或许还来得及救他。” 桃叶一时之间弄不清楚王敬说的父亲有性命之忧是什么意思,但在这个情境下,她想肯定是与陈济有关、与那些机密有关。 如果王敬的推测都是真的,那么从满堂娇遇害那一夜的场面来看,陈济的功夫相当了得,而且是一个杀人惯犯……她不知道王敬是不是也习武,可他现在毕竟是一个瘸子…… 桃叶的担忧越来越多:“你腿脚这样,去了永昌,你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吗?” “大齐国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我父亲。” 王敬已经走到了一匹马旁边,那是他在去街市上找桃叶之前,先行拴在这里的。 桃叶眼看着王敬解开绳子、上马,却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一个做儿子的想去救父亲,是理所应当,她一个外人又有资格表达什么? “桃姑娘,后会有期。”王敬扬鞭,马蹄扬尘,渐渐消失在桃叶的视野之中。 第65章 一厢情愿,一往情深 桃叶又回到街市上,她看到一队官兵正在沿街发白布,命令每家每户都要高悬门上。 另有一队官兵,正在四处贴告示,桃叶不完全认得告示上的字迹,但也能从百姓的议论声中得知,告示上写的是当今官家薨逝,尊谥为孝宗,明日将举行新帝登基大典、以及为孝宗皇帝发丧。 桃叶默默回到了摊位。 “你听说了吗?皇帝驾崩了!”李游忙忙地向桃叶告知此事,脸上挂着惊讶的神色。 桃叶点点头。 李游的惊有点像惊喜,就好似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真没想到,我就来古代这么区区几天,竟然还能赶上这等大事?” 桃叶看了李游一眼,没有应声,浑身乏力地坐在了摊位后的小凳子上。 李游纳闷地问:“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桃叶淡淡一笑:“有什么好惊讶的?” 李游点点头,叹道:“说的也是!他们的皇帝,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后来,又有乞食的人来,李游照旧还是让桃叶去古树下取餐,一直到日落。 桃叶虽听着李游的话、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却总也心不在焉。 她不停在脑海中描摹王敬去到永昌之后可能发生的事。 她记得,陈济说过,永昌王是先帝的儿子、司昱的异母兄长,是被孟太后设计贬到了不毛之地永昌,而陈济的父亲在世时,一直支持永昌王即位,所以陈济才要去投奔永昌王。 永昌是永昌王的地盘,王敬一旦去到永昌,恐怕在地位、实力、心计方面都很难较量得过陈济,又如何营救父亲王逸? 说不定,陈济已经把王逸弄了去做人质,正等着王敬去自投罗网呢! “喂喂!你在想什么呢?”李游推了推桃叶的肩膀。 桃叶回过神来,随意笑了一下。 李游说:“天黑了,该收摊了!” 桃叶点点头,忙站起给李游搭把手,将火炉、碗盘、锅铲、食盒等都装上了手推架子车。 走在回寺院的路上,桃叶还是心里很乱,她试探性地问了李游一句:“你……你有没有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过?” “当然有过啦!”李游听到桃叶这么问,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桃叶于是八卦起来:“跟我讲讲呗!” 李游低头浅笑,有些腼腆:“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我暗恋了她三年,就是没勇气说出来。后来,她考上了大学,而我只能家里蹲,就更不可能表白了。但是……在我得知了她读大学的城市之后,心里就突然有了一种想法,我怕她一个农村姑娘第一次去到一个陌生城市会过得不好,我想陪着她、帮着她!冲动之下,我去了那个城市……她在那个城市读了四年的书,而我在那个城市送了四年的外卖……” 桃叶听了,心里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感动,继续追问:“那你们……有结果吗?” 李游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在那四年里,我的所有收入几乎都耗在了那个学校周边的商业区,衣服、包包、化妆品、餐馆……直到前年,她毕业了。虽然我从没有说出口,但她不可能不明白,可她还是一走出校园,就转身上了一辆宝马车。去年,她结婚了,我还去了婚礼现场……” “去干嘛?砸场子呀?”桃叶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 “怎么会?我去礼堂门口做了一天的兼职保安!” 桃叶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你可真有出息!” 李游的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 两人笑了一会儿,李游又说:“我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发现我爸的衣服都脱线了,一件破大衣,他穿了十年!我……” 李游的眼睛突然有点红,但没有流泪:“我觉得我很对不起父母,我很后悔自己出来几年都没有存住钱……” 桃叶听得心里也一阵酸,她觉得那个女孩子很有福气,却很没有良心。 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姑娘,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痴心的良人。 这个世界,好像从来都很难做到资源优化配置,尤其是在感情方面。 夜里,借住在寺院的禅房,桃叶才刚合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王敬单枪匹马跑到了永昌的城楼下,而陈济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一手抓住被绑的王逸,要挟王敬下马、放下兵器。 于是王敬不得不弃了马、丢下佩剑,拄拐走到城楼边上。 “都是你!抢了我驸马的位置,害我失去一切、颜面扫地!”陈济于是拉弓射箭,一箭射中王敬胸膛! 王敬倒地,陈济大笑,城楼上的士兵一齐高呼。 桃叶突然从梦中惊醒,满头、满身都是冷汗。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慢慢舒缓了一口气,她计算过,她的外卖任务已经所剩无几了,也许她明天就可以向鬼王交差、返回自己的时代了……那样,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王敬了…… 她遥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敬那天,是在大司马陈熙的花园中,王敬一直在自斟自饮,并不曾对她说话,连与陈熙说话也少得可怜。 她当时明明在心里给王敬贴了个男小三的标签,可不知为何还是深刻记忆了他那天的一言一行。 她不确定她是何时爱上那个人的…… 也许是在她与陈济假成亲的那个夜晚,王敬穿得太单薄、模样太憔悴。 也许是在纵火失控的那个夜晚,她在意识模糊之后看到王敬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她。 也许是因为王敬对发妻忠贞不渝的爱情太让她感动。 纵然她知道,王敬心里只有发妻满堂娇,可她还是放不下他……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大胆去追随一次呢?李游还不是在一个毫无结果的人身上耗费了四年的青春时光? 桃叶翻身下床,穿上衣服,来敲李游的门。 没多久,门开了。 李游披着外衣,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桃叶低着头,她为说出这句话感到难为情。 “啊?”李游大吃一惊,他的困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道别?” 桃叶点了点头。 “你是想去找白天那个人吗?” 桃叶又点了点头。 “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李游有些急了眼:“你叫我说什么好呢?我的任务早就该完成了,我是在等你,而且你也差不了几单了……” “可是……我放不下他,他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救他的父亲,而且,他父亲陷入危险也有我的责任!”桃叶咬着嘴唇,心噗通噗通地跳。 李游听得哭笑不得:“他一个大男人,还需要你一个女孩子去帮忙救父吗?我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我们就是异类!你和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你还不是背井离乡,在一个没有结果的人身上耗了四年?” 李游愣了一下,低下了头:“可是,我已经悔悟了。再说了,我虽然在外边,可好歹逢年过节也会回家,平时也会给家里打电话,他们又不会为我担心。你这怎么一样?在你妈眼里,你俩就跟天人永隔差不多!你就忍心看她天天以泪洗面吗?” 桃叶无语地摇了摇头:“你回去帮我给她捎个话,她不就知道不是天人永隔了吗?再说了,我就剩那么几单了,想回去,还不是随时哪天都可以?但我一旦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游不由得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桃叶。 “在我刚去鬼王餐厅报到的时候,我就听鬼王提到了你。他说你是他最奇葩的一个员工,别人无论送出餐量是多是少,总归都是距离成功越来越近,你倒好,动不动就跟他谈条件,任务量减得慢,加得倒挺快。我求他把我分配到你所在的时代,就是想劝说你,人不可以太贪心,否则很容易一事无成!工作就是工作,你一会儿想赚外快、一会儿想改变容貌、一会儿想索要通讯工具、一会儿又想了解情郎的过去……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准备到哪一年才收工?” 桃叶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一样,说不清的难受。 李游的脸拉得很长,像一位兄长一样教育桃叶:“我在这个时代的每一天,都特别害怕我的父母因为担心我而出现意外!我巴不得分分钟就回到他们身边!但我觉得是我把你害到这儿的,所以我有责任把你带回去!所以我才愿意等你!可你呢?你是单亲家庭,还是独生女,你应该比我更着急回去才对吧?你当真觉得我捎句话,你妈就相信了?放心了?” 桃叶不知不觉哭了出来,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你说得头头是道,你是个大孝子!可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我是我妈的女儿,可我何尝不是她的囚犯?” 听到「囚犯」二字,李游有点吃惊。 桃叶哭得梨花带雨,喃喃而道:“在我的老家,有一大群长辈都是你这种口吻!整天张口闭口就是「你妈独自一人拉扯你长大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顺你妈」、「你得听话,不要惹你妈生气」、「你要努力,给你妈更好的生活」,我真想一句话怼回去!你们既然都比我更懂得孝顺我妈,你们去替我尽孝啊!” 李游更加被雷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又知道我曾经多努力?我小学时就整天自己做饭洗衣,初中之后就经常做暑假工、寒假工!整个高中,我一直穿着带补丁的衣服,遭受同学的白眼,但我还是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嘴里优秀的孩子永远是别人家的!我很自卑,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桃叶抽噎着,情绪十分激动,唾沫星子都飞到了李游脸上。 李游不敢吭声,他好像是想安慰一下桃叶。 桃叶越来越沮丧:“如果我永远做不好,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可是……她毕竟是你的妈妈呀……你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只有她哭得最伤心……”李游总算插了一句嘴,口气还是唯唯诺诺的。 “我知道……”桃叶抿掉眼泪,泪眼模糊地望着李游:“她给了我生命、把我养大,确实是真的很艰难,就算是做囚犯,我也心甘情愿做一辈子……可是,就不能容我缓一缓吗?” 李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劝得动桃叶了:“恋爱中的人,都很傻,很犟。” 桃叶含着泪,嘴角微扬,那样子看起来是有点傻:“可是,人的一生,至少不应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全心全意的付出吗?不计得失、不问结局、不求拥有……” 第66章 放肆做妖孽 事不宜迟,桃叶担心王敬随时会奔赴永昌,因此她想立刻就去司徒府。 在离开寺院之前,桃叶把记忆中小时候每一次搬迁的地址都给写了下来,劳烦李游记住、并在他回到现代后转告她的母亲,以使母亲相信她是真的还活着。 李游只得答应帮忙:“明天,我肯定就完成任务,去鬼山找鬼王交差了。方丈一直以为你是我妹妹,我会把这些摆摊用的东西留在寺院,我想你将来还会需要。我会替你照顾你妈妈……直到你回到她身边……” 桃叶点点头,她已经热泪盈眶,紧紧拥抱了李游一次,那是离别的拥抱。 夜色深沉,街上打更人敲了锣,以悠扬的声调报着“三更了”,路面有些湿湿的,像是刚下过一阵小雨,桃叶走得比较快,不仅鞋底沾湿,连裤腿和裙摆都甩上了泥点。 她已经想好了进入司徒府的方式,就是上次她计划中逃出皇宫、但最后没能实施的办法——利用绿血,让树长得比墙高。 反正她已经被这个时代的许多人认定是「妖」了,还不如就放肆大胆去做「妖」! 她来到司徒府附近,绕着墙外走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一棵树! 无奈之下,桃叶去随便捡了一根木棍,插在墙外的地上,然后咬破手指,将绿血滴在上面了一滴,木棍竟然毫无变化! “什么玩意儿?”桃叶一脸惊愕。 她回忆着出逃皇宫那天,虽然木材只要接触绿血就会迅速长出新枝丫,但似乎都是很有规律的,新枝丫只朝着攻击自己的人生长,像是保护伞的意思…… 难道……因为现在没人攻击她,她不需要被保护,绿血就没用了? 桃叶很生气,对着木棍骂起来:“去你妹的!你为什么不长高?” 话音落,木棍忽然长高长粗,吓得桃叶后退了一步。 她打量了一下木棍,它虽然长高长粗了,可它还是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桃叶笑得很无奈:“兄台,你这么直上直下、光溜溜的一根,那我也爬不上去啊!” 木棍像是听懂了一样,立刻在左右两侧都长出了几根半长不短的树枝,每两根树枝之间的距离,就和梯子一样。 桃叶很满意,便顺着木棍往上爬,脚踩在最上面的一根新枝丫上,却发现双手还是差一点够不着墙。 这次,桃叶说话比较客气:“咱们能再长高一点吗?” 木棍一下子长得如百层高楼一样,骑在最上层的桃叶简直可以俯瞰整个建康城的夜景了!不对……是桃叶已经被吓出恐高症了! “我靠!你长这么高干嘛?老娘是要翻过那道墙,又不是要上天!” 话音刚落,木棍又一下子缩了回去,那速度如风驰电掣,桃叶若不是紧抱枝头,只怕就要飞到半空中了。 木棍总算跟墙面一样高了,桃叶颤颤巍巍地直起头,连头发都被疾风给吹乱了:“哥们儿……咱就算玩自由落体都不带这么快的……还好我没有高血压心脏病……” 桃叶慢慢从木棍移动到了墙上,然后看到了墙内,附近也都是平稳的地面,如墙外一样,一棵树都没有。 “喂!那个,你能到里面来接我一下吗?”桃叶望着木棍。 木棍当真从墙外的土中跳了出来,越过墙面,扎进墙内地面的土里。 桃叶神经兮兮地盯住木棍:“我滴娘诶!还可以这样啊?早知道你直接带我跳过来不就行了?还忽高忽低的干嘛呀?” 她顺着木棍安全落地,又吩咐:“行了行了,你恢复原样吧!不然我怕王家人看到得吓半死!” 木棍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小木棍。 “你这智商啊……都要赶上我小时候了!”桃叶对着木棍,慨叹连连,又忙忙奔向后院。 司徒府夜里是没有人巡夜的,只有前门、后门,以及各院的角房里会有一两个守卫值夜,其实也多半都是在睡大觉。 桃叶轻手轻脚地来到中院,凑近王敬的房间,她发现房门是开着的,房内却没有人。 这时候的王敬应该在哪? 桃叶想起,王敬白日里曾说要回家向母亲辞行、尽早去永昌找父亲,那么,王敬也许是趁此机会在与母亲秉烛夜谈呢? 她又小心翼翼走到西院,在经过一扇窗户时,她听见窗内传出一个声音,像是梦话:“娘亲……” 桃叶的心,顿时有些发慌,如被戳了一针那样难受,她听得出,那是玉儿的声音。 原来,玉儿已经被接到祖母的居室旁住着了。 这一刻,她有一种冲动,她很想走进去,看玉儿一眼。 她刚走到门边,又听到了丫鬟秀萍的声音:“快睡吧!你娘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桃叶便没再往前走,她退了回来,心里很酸。 她想,如果满堂娇真的能在天上看得见,是希望她照顾这对父女,还是离他们远远的? 她又往前走了几间房,到了萧睿的房门外。 果然,萧睿房内的灯是亮着的,萧睿正在说话:“是不是因为阿娇已然不在,使你不再看重自己的性命?所以只要咱们家有难,你一定要当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人?” 房内传出了王敬的声音:“父母大人都健在,儿子怎敢轻视性命?大哥身居要职,三弟年少,只有我是个闲人,又有足疾,本来就不常见人,当然最适合出远门。” “别人或许不容易知道你的行踪,但是公主若自宫中回来……不可能不知道啊……” “官眷私自离京是大罪,我想,她不会说出去。” 萧睿在房内踱步,沉默片刻。 王敬继续说:“父亲已经被陈济盯梢许久了,但他未必知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只要他能比陈济先一步将八大金库方位图献给永昌王,就能得到永昌王的保护,陈济便不敢轻易对父亲下手!” 听到这里,桃叶大概猜到了,陈济先前通过镜子誊抄的那张带图带字的纸,应该就是什么「八大金库方位图」。 但她没太想明白,陈济拿到八大金库方位图的事都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要是献给永昌王邀功的话,也早该献完了,现在王敬跑过去还来得及干嘛? 萧睿显然很不放心:“永昌王……一定会有异动吗?” 王敬道:“幼帝登基,朝纲必然不稳。永昌王在边境吃苦多年,不太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再得到金库,他更胜券在握,若不趁机攻入,那不成了傻子了?” 萧睿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在房内左右徘徊。 王敬见母亲犹豫不决,又摆出了许多大道理:“母亲以为,太后那日为何要将大臣们强留宫中?我朝自建国以来,共历经八位君王,有四位是父传子,可也有三位是兄终弟及!坏就坏在孝宗离世的太突然,没能留下传位诏书!三弟后来又去打听过,那些大臣后来一个个都是在请愿书上写了名字,「恭请大皇子登极」,才得以出宫回家!” 萧睿点点头:“幸而那日你拦住了你大哥……” 王敬冷笑:“那日缺席朝堂的可不止大哥!有人比咱们消息更灵通!说来好笑,沈太傅前一日还好好的,怎么那天就突然重病不起?连沈皇后都说是在探父归途中被贼人劫持,一国之母竟然就这样失踪了!母亲你信吗?我猜,沈家父女大约也是猜到了永昌王可能夺权,又不知将来谁胜谁负,索性躲了个干净!两边不得罪!” 桃叶在外面听着,更加糊涂,她想,朝臣或许还有机会保持中立,可沈皇后是皇后、是司昱嫡妻,还能有机会站在永昌王那边么? 萧睿看得出儿子心意已决,只是叹气:“你打算何时动身?” “今夜就走,我想悄悄的,万一被大哥和三弟看到,他们说不定又跟着去找我。待城门一开,我就出城。” “万一被守城的兵认出你怎么办?” 王敬想了想:“明日是国丧第一日,陈熙身为大司马,肯定以保护宫廷为要,无暇顾及城门。而且,陈熙应该不知道陈济的事,一时之间也就想不到我会出城。守城士兵印象中的我是个瘸子,我只要乔装成一般农人、暂时不用手杖,应该不易被认出。” 萧睿只好应允,又絮絮叨叨交待了王敬不少要带的物件、要留心的事情。 许久,王敬才从萧睿的房间走出来。 桃叶听见脚步声,突发奇想,先行一步,疾步跑到王敬房中,把鞋子一脱,藏在了被窝里。 不大一会儿,王敬也回到房中,先点了灯,一眼便看到床边多了一双绣花布鞋,以及高高鼓起的棉被。 他上前一把掀了被子。 “惊喜!”桃叶一下子露出头,喜笑颜开地朝王敬做了个鬼脸。 紧接着,桃叶看得出王敬确实「惊」了,但似乎没有「喜」…… 王敬死死盯住桃叶,目光显得很深邃:“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妖啊!当然是用「妖」的办法进来的啦!”桃叶笑嘻嘻的,跟王敬开了个玩笑。 但是王敬没有笑,他背过身去,看着窗外,有些黯然神伤。 桃叶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你怎么啦?” “小时候,阿娇也经常跟我藏着玩,她最经常藏的地方,就是在被窝里。” “啊?”桃叶忙穿上鞋子,下了床:“对……对不起啊……” 王敬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 桃叶难免又有点好奇:“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 王敬略略点头:“我们是自幼就定下的娃娃亲。” 桃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那陈济还敢去提亲?” 王敬又微微笑了一下,笑容还是那样苍白无力:“所以,阿娇才骂他「厚颜无耻」,还把他抬进去的礼盒统统给扔在了大街上。” 桃叶突然想起王敬说过的「我猜,陈济就是因为发现了一个与阿娇性情相似的你,才对阿娇痛下杀手,好使你顺利取代阿娇,潜入我家。」 这让她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王敬没再留心桃叶,他整理出几件衣物,装在一个布口袋里,随口交待了句:“谢谢你来看我,不过,我马上就要出发去永昌了,请你也不要逗留在此了!” “我不是单纯来看你的……”桃叶走到王敬身边,鼓起勇气,表达出自己十二万分的决心:“我要随你一起去永昌!” 第67章 一跃城墙马惊飞 王敬愣怔了一下,显然他对桃叶这个提议感到很意外。 “我知道你打算连夜动身,所以我才会半夜来找你……你要走,必须带我一起走!”桃叶目光笃定,她在说出这几句话时,内心其实是紧张而慌乱的。 “不行。”王敬的答复干脆利落。 桃叶很生气:“你凭什么那么快就否定我?” 王敬倒颇有耐性解释:“此去永昌,路途遥远,我时间很紧,你连马都不会骑,如何去得?” “我会尽快学会骑马,每当你停下休息的时候,我就去练习,我保证不拖你的后腿!”桃叶表现出一副非常努力的模样。 王敬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当真以为学骑马就那么容易?你若只是学会骑,或许没那么难,可我是要赶路,一路都会骑得很快,你即便学会了,也赶不上啊!” 桃叶暗自琢磨,这些古人平日都是习惯性把马当交通工具,那熟悉程度还不是跟她骑电车一样?她现学现用,速度肯定跟不上! 看来,她要争取同行,只能从别的方面入手了。 她想起方才萧睿和王敬母子二人在房内谈话时,曾提到过关于混出城门、怕被守城士兵认出的担忧。 于是她有了一个主意:“就算你骑马快,那你过城门呢?你当真就那么自信,乔装打扮一下,建康城的士兵就都认不出你了?此去永昌,一路需要经过的城池恐怕还有很多吧?” 王敬听得有点糊涂:“难道有你跟着,我就容易通过城门了?” 桃叶自信满满地答道:“错!有我在,你根本无需走城门!” “那我应该走哪里?” “任何一处城墙,想走哪里走哪里!我都可以助你翻过去!” 这么一听,王敬已经明白桃叶是如何进入司徒府的了,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当城墙是我家的院墙,就那么好翻?” 桃叶笑道:“我知道城墙比你家院墙高很多,但再高的墙,我都翻得过去!” “此话当真?”王敬望着桃叶,带着半分疑惑、半分好奇。 桃叶笑嘻嘻:“你试试不就得了?反正试试又不要钱!” 王敬便去牵来一匹马,将所有行李装进一个木箱子里,又将木箱搭在马背上,顺手拿起他常日用的手杖、佩剑,也系在马背上。 走出家门,桃叶摆出一本正经地态度,告诫王敬:“咱们可说好了,我若能带你翻出城墙,你就必须带上我,不可中途反悔!” 王敬略笑:“你若不能呢?” “那还不简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桃叶胸有成竹,自然敢于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他们共骑着一匹马,一起来到城墙边上,向前望去,那城墙确实是比司徒府的院墙高多了,但目测也不过七米、八米左右而已,比桃叶想象中矮多了! 桃叶此前印象中的城墙,都是现代影视作品中的城墙,非常雄伟,尤其在演绎将士攻城的情节时,都会用上云梯之类的玩意儿……她一直以为城墙至少有几十米高呢! “这么矮?”桃叶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好大的口气。”王敬望着桃叶,挑了挑眉。 他倒十分好奇,这样厚重的城墙,内无树木阶梯可攀援、外又有护城河围绕,桃叶能怎样越过去? 桃叶笑嘻嘻:“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我们就要飞过去了!” 王敬点点头。 桃叶咬破手指,就将绿血滴在那根系在马背的手杖上,准备发出命令之前,她又嬉皮笑脸地嘱咐了王敬一句:“这是「妖」的办法,一会儿飞起来,你可不要被吓晕哦!” 王敬忍不住笑了一笑,又点点头。 于是,桃叶就对手杖发号施令:“亲,带我们飞过城墙!明白吗?” 木质的手杖果然没有让桃叶失望,它瞬间变粗变长许多,像挑扁担一样,挑起两人一马、连带行李,一起高飞,越过城墙,越过护城河,在河那边开始下落。 桃叶正暗自得意,不料他们骑着的那匹马像是有恐高症一样,在半空中就开始嘶嘶叫起来,马蹄乱动,颠得王敬和桃叶左摇右摆! 待马蹄一着地,马就立即向前狂奔,把王敬、桃叶、连同行李全都掀翻在了地上,唯有手杖还在马背上,跟着一起向前。 桃叶身上被摔得好疼,气呼呼地仰头朝马大喊:“你你你给我回来!” 木质手杖听到指令,立刻脱离疯马,回到桃叶身边。 可那匹马,没有了手杖的重量级压力,反而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我去……”桃叶呼唤的明明是那匹马…… 桃叶无语地瞪着马跑去的方向,她之前只想着飞起来或许会吓到王敬,没想到被吓傻的竟然是一匹野马? 她站起时,感到自己的腿脚好像受伤了,忽想起王敬的脚……她忙忍着疼,来到王敬身边:“你怎么样了?” 王敬摇了摇头,他是坐在地上的,额头上有许多细细的汗珠,白色衣衫的裙摆上也沾了片片泥污。 “是不是刚才撞到了脚?”桃叶知道,那些汗珠必然是脚疼出来的,这让她很忧心。 “没事……”王敬长长地舒缓着一口气,说话语速也很慢:“我坐着缓缓就好……” “我带你去找家医馆,包扎一下吧?” 王敬又摇了摇头。 桃叶猜想,王敬不愿意去医馆,大约是害怕暴露身份吧!毕竟,这里仍在建康地界。 看着王敬勉强忍痛的样子,她心里难受极了。她又一次自责,做人做不好,连做妖都做不好! 稍过片刻,王敬定了定神,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 行李箱从马背上摔落,里面的物件已经掉落出来了一部分。 桃叶似乎察觉出了王敬的心思,是在用目光搜寻什么东西,她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棕色的小罐子。 她忙把那个小罐子捡了过来:“你是要这个吗?” 王敬点点头,打开小罐子,取出一个核桃大小的药丸,嚼服咽下,又静坐了一会儿,像是痛感稍稍减轻了些。 桃叶已经明白,这便是王敬之前提过的什么太医令为他配制的止痛药,是药效很强、副作用特别大、导致他失去味觉的那个…… “把手杖还给我吧!”王敬又发了声。 桃叶立刻命令手杖恢复原状,交还王敬。 王敬就拄着手杖,走到行李箱旁边,弯腰去装回物品,将跌落的佩剑悬挂腰间。 桃叶忙蹲下帮着一起捡。 不料,王敬却说了句:“你走吧!” “啊?”桃叶大吃一惊,登时把嘴一撇、眉头一皱,堆出一脸的不满:“你什么意思?我的办法虽然是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可也带你翻出城墙了,根据我们刚才一致达成的协议,你是不能撵我走的!” 王敬深吸一口气,望着桃叶,语重心长:“桃姑娘,永昌真不是什么好去处,你跟着我,会有危险。”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去啊!” “你为何定要蹚这趟浑水呢?”王敬似有些无语。 桃叶低下了头,喃喃而道:“我……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出现,也许你的阿娇就不会被害……你们会一直过得好好的……而且,也是我……上了陈济的当……才害你父亲陷入险境……我觉得我……我有责任……” 没等桃叶说完,王敬摇头,打断了她:“你想的太多了,这些事情与你本无关系。” 桃叶愣了一下。 王敬又为她解说:“陈济是个有仇必报之人,尤其受不了旁人的羞辱。从阿娇出口得罪他那天开始,我便日日担忧有飞来横祸,因此从不许阿娇单独出门,为此,我也不愿做官,才能时常陪护在她左右。可我没想到,公主竟为了嫁我,煞费苦心去和离……” 言至此处,王敬不禁低声哀叹。 东方微微发白,云霞在天边映出淡淡的红,像残血,若隐若现地拂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是那样沧桑。 桃叶感觉得到王敬心底的痛:“你自残双足,就是不想她离开王家,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婚姻,也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 “是。但我还是错了……伤了自己,反而让我失去了保护她的能力。母亲虽是为保我性命,但毕竟做了那个将她推向鬼门关的人。身为人子,我没有资格责备母亲,我只能恨自己。”王敬躬身,将地上掉落的物品一样一样捡回木箱之中。 他单膝跪地,合住箱盖,抬头仰望天边的血红色:“被母亲锁住手脚的那几天,我时刻都在担心她出事,直到听说了她的消息……我以为我们很侥幸,却不想……后来回到王家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你……” 桃叶蹲在箱子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济两次在婚事上受辱,都是因我而起。他固然恨阿娇、恨公主,但更恨的应该是我。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扳倒王家的机会,所以就算不利用你,他也会再生出别的办法,他会竭尽所能,让每一个害他蒙受屈辱的人都付出惨痛代价!所以,悲剧不在于你,而在于我们多年的宿怨。”王敬一手拄拐,一手吃力地提起木箱,又一次做好了独行的准备。 不及多想,桃叶已经本能地站起,张开双臂,挡在王敬前面。 王敬无奈地看着桃叶:“你究竟是为何?” “我就想跟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就不要再问我为了什么!我……我原本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就当收留我不好吗?”桃叶噘着小嘴,胸中憋闷着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几乎想要哭出来。 “你不是找到亲哥哥了吗?” “他其实不是我哥哥,只是我的一个同乡而已!我也压根就没有兄弟姐妹,我只有一个人……不像你们王氏家族一大群……” 王敬为难地站着,没有说话。 桃叶察觉得出,他本意上并不愿与自己同行,只是拗不过情面,不好意思把话讲得太绝罢了!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住了。远处,已经零星有了些来往的行人车辆。 相持未几,他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在飞速接近,声源的方向是在王敬的背面、桃叶的视野前方。 王敬警觉地回头,眼看着一簇人马已经迫近。 桃叶一时紧张,忍不住叫了出来:“我滴妈呀!是混账公主来了!” 第68章 我如果爱你 转眼之间,司姚公主以及十余名侍卫都骑马到达王敬和桃叶身旁,将他们二人围了个圈。 “你骂谁「混账公主」呢?”司姚立住马头,恶狠狠地瞪着桃叶。 桃叶眼珠子在眼眶中滚动几圈,尴尬地笑着,她这个词还是跟玉儿学的,背后骂习惯了,没想到这次竟然当面就给说出来了! 司姚下了马,走向王敬,怒气高涨:“你当真要跟这个妖精私奔?” 王敬一脸没好相,他向来不屑于跟这个人说话,在这个情景下,当然更不想开口,他连看都不会正眼看。 司姚则摆出正妻捉小三那般的理直气壮,手指前方大道:“你以为你跑得了吗?从你带着这个妖精踏出宫门开始,我早在王家前后门、在建康的每一道城门、甚至于大街小巷都安置了眼线,我就防着你跑呢!” 桃叶耸耸肩膀,讪讪看向王敬,低声问了句:“咋办?” 王敬看了桃叶一眼,没有立即作答,他像是在思索什么。 司姚又高喝:“我命令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今日皇兄丧仪,我命令你,立刻跟我一同入宫奔丧!” 王敬轻蔑一笑,又没有答话。 司姚拔了一个侍卫的佩剑,指向王敬:“你什么意思?” 桃叶看着剑锋,弱弱向王敬建议:“要不……你把实情告诉她,她应该也能理解吧?或许她还能资助你一匹马,不然……你那脚……每走一步多疼啊……” 司姚听得迷迷糊糊:“什么实情?你的脚又怎么了?” 王敬冷冷一笑:“我就是疼死,也不需要她的施舍。” 司姚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若非我替你隐瞒了私自离京之举,此刻立在你面前的,就不是这区区十几骑人马了!” 王敬似笑非笑,神色颇有些怪异,回应了司姚的话:“公主自谓对我好,既然如此,你该急我所急。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追查阿娇的命案,你何不替我查出真凶?也好让我相信你对我是一片真心。” 司姚有点懵,王敬说得这番话她每一句都听得懂,可她好像还是没太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你让我去查案?那……如果我查出来了,你就跟我回去吗?” 王敬淡淡一笑:“那倒未必。” 面对王敬这般轻佻的态度,司姚顿时又怒气上升:“你耍我呢?你压根就没把我当回事,我凭什么帮你查案?” “你自然没有义务替我查案,但我有责任为我故去的妻子追出一个公道!所以,请你让开!”王敬的脸色由轻佻变得严肃,言语里也渐渐显出一股强势。 司姚则习惯性地去展示她天生的霸道:“我就不让!” 王敬猛地夺了司姚手中宝剑,一剑挥在一个侍卫的马前蹄上。 那马嘶叫一声,前蹄飞跃,将这侍卫翻到在地,忽然狂奔不止,旁近的马受到惊吓,也都有些不听主人使唤了,或扬前蹄、或向外走,稍微有那么点混乱。 王敬只管提起木箱、拄着手杖,并不与任何人做交待,就向原来的方向走去。 桃叶忙去追赶。 司姚哪能甘心,吆喝起随行的侍卫:“你们都是笨蛋吗?十几个大男人还抓不住一个瘸子?” 侍卫们遂弃了马,纷纷提剑飞奔去追王敬。 王敬脚力不足,当然很容易就被追上,桃叶在他身后,两人又被围成了一个圆圈,不能前进、无法后退。 司姚小跑着,也很快跟了上来,站在圆圈之外,气喘吁吁。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难道就活该一生沦为你的囚犯?”王敬狠命地咬着牙,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两句话。 他双手颤抖,突然重重放下木箱,拔出腰间锋利的宝剑,毫不留情地向四周砍杀。 桃叶被吓得大叫一声,她从没见王敬这样发怒,刀剑无眼,她只得向一旁东躲西躲。 司姚躲得更远,她也一脸惊恐,不停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侍卫们不敢伤王敬,于是多被王敬所伤。 桃叶留神王敬脚下,鞋子已经渗出血来! 桃叶气呼呼地朝司姚大吼:“你立刻叫他们放人!不然我就要施展妖法了!到时候让你们一个个死得很难看!” 司姚很自然地也朝桃叶大吼:“你敢!” “公主的身份只能震慑得了人,还指望能震慑得了「妖」么?”桃叶肆意地对司姚吐了吐舌头。 说归这么说,但天已完全大亮,此处又距离城门不远,时不时就会有百姓经过,桃叶并不敢轻易造出树木突长枝丫、绿血成河的恐怖景象。 司姚被桃叶气得牙痒痒,手指王敬,大声吆喝:“我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承认,现在,我是你女儿名义上的母亲,她的婚事由我做主。你如果跟我回去,她将来就会是新帝的皇后!你如果敢跟这个妖精走,我就把她嫁到苦寒之地去!” 听见这话,王敬终于停了手,侍卫们也就停止了打斗。 桃叶目光扫过司姚,心里突突地发慌,她走到王敬身旁,轻声说:“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不能服从她,她必定会拿玉儿撒气。” 王敬面若冰霜,唇齿微动:“我才不愿我的女儿做什么皇后!” “可也不能把她嫁到苦寒之地啊……”桃叶低着头,惆怅之感溢于眼底。 “事有轻重缓急,她距离出阁的年纪还早。” 桃叶只好点点头,她知道,目前自然是救王逸的事更着急。 可……司姚的这些侍卫还围绕在他们周围……哪肯轻易放他们走? 司姚又向王敬吼问:“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 王敬合上剑,捡起地上的手杖,伸到桃叶面前:“你不是能让它飞吗?” 桃叶点头。 “那就让它飞,立刻。”王敬催促着。 司姚一脸发懵。 桃叶恍然大悟,手杖既然可以飞短程,当然也可以飞长途!她忙抓住手杖的另一端,发出指令:“起飞!” 木质的手杖立刻带着王敬和桃叶,向上飞去。 临离开地面之时,王敬还没忘记抓起他那口大木箱子。 司姚和侍卫们,眼睁睁看着王敬、桃叶二人随手杖一飞冲天,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却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飞到半空时,桃叶俯首瞄了一眼地面,看到司姚只是瞪着自己、急得跺脚。 这个时候,桃叶心里别提有多爽! 她以前看视频,最喜欢的就是那种「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情节!更何况现场演绎,而且对方还是她一向厌恶的「混账公主」呢? 桃叶紧抓手杖,不断攀升,当她看到他们的高度已经越过翱翔天空的鸟群,她连忙吩咐手杖不再攀升,以免缺氧,于是平稳飞行,她又命令手杖变长变粗,使她和王敬可以骑坐在上面,连同放置行李箱。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心情的愉悦让桃叶不禁放声高歌,她暗暗侥幸着她竟可以这样轻而易举飞上高空…… 王敬坐在桃叶身后,也同样了望着一望无际的蓝天、俯瞰脚下万里山河,又看一眼前面哼哼唱唱的桃叶:“你究竟是什么人?” 桃叶回头,笑嘻嘻摇摆着身子:“我是妖啊!” 王敬盈盈一笑。 桃叶又把头转回前方,她的发梢拂过他的面庞,一起眼看着手杖飞过一群大雁的头顶,很快把大雁远远甩到后方。 她又低头浅笑:“逗逗你啦……对于你来讲,我应该算是来自未来的人吧!我来到这里,原本是被指派了任务的,但后来……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为你而来的……” “未来的人,都这么厉害吗?”王敬看起来很好奇。 桃叶不禁又发笑:“人类在进化,文明程度当然是越来越高!不过……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其实看起来跟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说了你可能难以相信,我的身体还在我那个时代,只有我的魂来到了你们这儿,然后阴司的鬼王……就是给我指派任务、借我神奇镜子的那个……他用一片桃叶为我做了与原先一样的身体,所以我的血是绿色的,我却不知,绿血原来如此神奇。或许,是因为它母体的那棵桃树,是一棵成了精的古树,所以血也就有了号令天下树木的能力……” 王敬笑点点头。 桃叶张开双臂,感受在风中飞驰的快感,心之所想,就兴致勃勃对王敬讲起来:“知道吗?我们那个时代有种交通工具叫飞机,就是飞在天上的,但它飞得比我们现在高得多、也快得多,即便很远的距离,它也可以当天到达!” 王敬又笑点点头。 “我们那里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照相机,它可以把我们当前的样子拍下来,就像你们画画一样,但它的画面是完全还原真实,并不只是形似。这样,我们就可以留住每一个美好瞬间,到了老的时候慢慢回忆……” 王敬依然笑着点头。 “我们那里还有一首诗……一首我喜欢的现代诗,它表达了一个女诗人的爱情观,那也是我的爱情观……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桃叶的脸在不经意中红了,她又回顾了王敬一眼,王敬只是笑着。 她见王敬并不反对,便只管厚着脸皮大声念了出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念罢,她再次回头望着王敬,她感到自己心跳得疾速,她好希望王敬能开口说句什么话。 王敬依旧给了个暖暖的笑意,轻轻道声:“谢谢你。” 第69章 替身或是影子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由半空回到地面,寻找吃食与住宿。 桃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落地方知今日原是元宵佳节,满大街都是卖元宵的小摊,以及各种样式的花灯。 只是这些好看的花灯……竟一律是白色! 虽然桃叶对这个场景感到有些纳闷,但无暇细问,她必须先找个卖元宵的摊位坐下填饱肚子。 待元宵一端上来,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嘴里含着东西跟王敬讲话:“这个简直太好吃了!” 她的唾沫星子喷了王敬一脸。 “不是它太好吃,是你太饿了。”王敬努嘴笑笑,他坐在桃叶对面,拿起小勺子,舀了一个汤圆在唇边轻轻吹着,顺手将脸上的唾沫星子抿掉。 桃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不小心打了个嗝。 “明日再上路,午饭还是要下来吃的。你不必为顾念我赶路之急就强撑着饿肚子,这种方式已经比骑马快了太多,也不差那一顿饭的功夫。”王敬望着桃叶,说话的语气很温柔。 桃叶点点头,她嘴里甜滋滋的,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吃完元宵,桃叶不禁就想赏灯,但她知道王敬腿脚不便,不宜多走路,只能在去投宿的路上随便看看罢了。 王敬一手拄拐、一手提着木箱,跟在桃叶身后。 桃叶向左看看这盏灯、又向右看看那盏灯,都觉得十分别致,心中默默赞叹,古人没有先进的机器,但纯手工制作的技艺,也实在不容小觑。 她看着眼前纸糊的灯笼,遥想起现代各种材质的灯,忍不住回头跟王敬科普起来:“我们那个时代也有元宵节的,也是吃元宵、看花灯。只不过,你们这灯是蜡烛点亮的,而我们那灯是安装了电灯泡的,只要有电就能亮,没有着火的风险,可比你们这灯安全多了!” “电?”王敬重复了这一个字,又轻轻一笑,似乎想象不出这个字的含义。 桃叶觉得有趣,便嬉笑着嘲弄他:“孤陋寡闻了吧?大才子,连「电」为何物都不知道!” 王敬仰头看了看天,又细细琢磨一番,恍惚有了一点概念:“是电闪雷鸣时的那个「电」吗?” “哇!你好厉害哦!这个「电」跟那个「电」确实是同一性质的呢!”桃叶突然异常兴奋,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从不同时空的事物中获得了同样的概念,让她特别有归属感。 她继续跑跳着往前走,速度总比王敬快一点,但由于她又要停下来看灯,王敬又总能赶上她。 “我以前每年元宵节都要去街上看灯的!而且,我最喜欢红色的灯!”桃叶穿梭在灯照如白昼的长街中,走走停停,时不时再向王敬喊一嗓子。 她又立在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前,对着一朵莲花样式的灯自言自语:“白莲虽好,也该有几朵红莲才是!干嘛都做成白的?” 那卖花灯的摊主听到,笑呵呵回应:“难道姑娘不知,国丧期间,街面上一律不得有红色之物?” “啊?”桃叶恍然大悟,她这两日沉溺在情情爱爱中不能自拔,竟把孝宗司昱薨逝这等事给忘到脑后了。 司昱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好的皇帝,对她,也是极好的,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高兴不起来了,一股愧疚之情涌上心头。 她越走越慢,落在了王敬身旁,她看到王敬也一如自己一样,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她于是扯扯王敬的胳膊:“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以前,阿娇每年也会拉着我陪她看花灯,她也最喜欢红色的花灯,她也总是跑跑跳跳、走走停停,让我时而追得上、时而追不上……”王敬每当叙述起与满堂娇有关的往事,语速总是慢慢的,结末也一定会嘴角微扬。 桃叶知道,他那是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桃叶的心里更酸了,一点看灯的兴致也没了,她就随着王敬的步伐,渐渐从大街走到小巷,走进一家客栈。 王敬向店家道:“要两间房。” 桃叶紧绷着一张脸,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句:“这么个偏僻陌生的地方,我不敢一个人住。” 王敬回望了桃叶一眼,又对店家说:“那就一间房吧!” 店家就引着他们到客房中歇脚,随后还送上来两壶热水。 桃叶闷闷不乐,坐在窗下看月亮,她听见了店家送东西、王敬答话,也只是回头看看,一言不发。 王敬知道桃叶在难过些什么,也并不多言,他又跟店家借了一床铺盖,就在房中的一张桌子上铺好。 桃叶又一次回头时,看见王敬正倒水洗脚,他的脚面上都是血迹,放入盆中,盆子里的水瞬间都染成了红色。 这一刻,她好像又忘记了方才的失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脚,心隐隐疼着,想象式地感受着他每日每夜每一步的脚疼。 洗完脚,王敬从木箱中取出一盒药膏、一卷纱布。 桃叶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你自己弄着不方便,让我来帮你吧!” “好……”王敬应答的声音很微弱,很勉强。 桃叶不知,他是心里不情愿,还是觉得这种相处方法很别扭。 她慢慢蹲下,将药膏轻轻擦拭在王敬脚底,又用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好。 缠纱布时,她仰头看了一眼王敬的脸:“这个伤……永远都不会长好了吗?” “伤得过重,原本就难痊愈,当初不曾顾惜,以至反反复复,如今时日已久,要好,是绝无可能了,将就着能走路就罢了。” 桃叶默默伤怀着,复又为另一只脚涂抹药膏、缠纱布…… 完事,王敬又穿上鞋袜,因为脚上经常缠纱布,他的鞋子比常人的大许多。 桃叶刚要收起剩余的纱布,却见王敬脱下上衣,露出背面两处包扎伤口的纱布,他就准备伸手去揭。 桃叶忙拦住:“这个位置,你弄着就更不方便了,还是我来吧!” 这次,不必等王敬应允,她已经走到王敬身后,轻手轻脚,将原先的纱布慢慢取下。 旧纱布缠得很厚,里面裹了药棉,揭到内层,纱布上血迹越来越多,药棉更是整个浸透成了红色。 看到这些血渍,看着王敬背上的两处伤口,桃叶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她逃出皇宫那天,王敬用血肉之躯挡在了她的前面……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似乎又不知要说什么,一滴眼泪不听使唤,坦然落下,落在了她手中的纱布上。 王敬回了头,不知是偶然回头,还是因为感觉到了桃叶的异样,恰巧看到了那一滴眼泪:“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桃叶抿了眼泪,可那张脸还是写满委屈。 “是我让你伤心了。”王敬眼眸低垂,目光黯淡。 “那天……你究竟为什么救我?”这个问题,桃叶一直想问,又一直不想问,她害怕王敬告诉她,救她只因她是满堂娇命案的唯一人证罢了。 她好不容易问了出来,可是王敬却没有回答。 他又把头转了回去,从木箱中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磨碎的药粉,他就将这药粉推给桃叶,然后稍稍俯下身子。 桃叶知道他是在回避问题,只好接过药粉,撒在他的两处伤口上,可还是忍不住多嘴:“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你已经放下了她的死,可是转眼之间又觉得,你还在为她迷失自己……” 桃叶欲言又止,她觉得,他们本是夫妻,实在不该轮到她来评头论足。 王敬沉默着,静静等候桃叶的上药、包扎,最后又穿上衣服。 桃叶终于将伤口都处理完了,并将所用物品都收回王敬的那口木箱子,扭头看见王敬正在整理他铺在桌上的那些被褥。 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屋内的安静:“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敬仍整理铺盖,就背对着桃叶,答了句:“我不知何为「放下」,何为「迷失」。” “什么意思?”桃叶听得很迷惑。 王敬回头望着桃叶,略笑一笑:“记得阿娇父亲刚过世那几个月,我也曾问过她相似的问题。那时,我觉得她很奇怪,她可以很正常地照顾玉儿,也可以正常做许多事,却经常心不在焉,用她的话来说,「就像每天都行走在云里雾里一样,轻飘飘的」。她一度迷恋读经文,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还问我,如果有一天,她比我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如何?我说,我不知道。后来,她说‘如果我先走了,你必须连同我那份一起活下去’,我答应了,却以为那只是我们年老之后必然有一个人先走的问题罢了!可是……” “在得知你不是阿娇、阿娇已经不在那天,我的脑子一直很懵,我甚至于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被三弟接回家,清醒了,我总算明白了阿娇当年痛失父亲后的感受,「像行走在云里雾里一样」。我想过,要不要随她而去?可上有父母,下有女儿,我哪有资格选择生死?我想,反正我吃的这一味止疼药,它很伤身,它不会让我活太久,我又何必心急?也省得落个不孝的罪名!”王敬低头看着他的脚,仍是微笑,只是笑容中带着些苦涩。 桃叶听得越发揪心,这意思是说,那止疼药,其实是个慢性的毒药?但若不吃那药,他也许时不时就会疼得昏过去…… “可是,人只要活着,身边所有的事就会继续,甚至于一餐一饮的琐碎小事,皆不可少。然后,我也活成了阿娇当年的样子,我可以正常地做每一件事,忙起来,我似乎活得与旁人并无不同,可一旦想起她,我便会迷失当下、陷入过去……每每看到你,必使我想起她……”王敬再次看向桃叶,眼神深沉而无望:“我竟不知,我是期待见到你,还是害怕见到你?” 桃叶望着失魂落魄的王敬,仿佛望见了南极常年难以融化的冰川,那么寒冷,寸草不生。 王敬又微微笑,像是礼貌的笑意:“我说了,你可能又要生气。我情知你不是阿娇,我也没有把你当作她的替身,可我却不断从你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让我不能不想……你们真的太像了……虽然我并不想把你当作她……” 桃叶没有生气,但却突然不想说话了,替身或是影子,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尽管她在来找王敬之前已经说过「不计得失、不问结局、不求拥有」,可得陇望蜀是人之本性,岂是好自控的? 她爬上了床,默默躺下,背对着王敬,准备睡觉,尽管她知道这一夜可能又要失眠。 王敬也就躺下了,平躺着,望着屋顶,他也知道,这一夜注定会失眠。 夜很平静,他们只是各自伤心着各自的伤心事罢了。 第70章 八大金库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仍然赶路较快,只是在需要吃饭、如厕、睡觉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回到地面。 他们都是在无人的地方起飞、降落,连所经过之处也尽可能是人少之处,以免吓着人。 所幸这几日不曾下雨,他们以飞行赶路的方式也还算顺利,终于在第五天赶到了永昌境内。 进入永昌时,桃叶已经很饿了,她觉得,坐着不动也是一件极消耗体力的事,可忍饥前进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能看到一个能买吃食的街市或小店。 应该说,他们这半日压根就没看见地面上有人! 桃叶又累又饿,实在撑不住,只得下地面来休息。 他们落地之处是一片荒地,背靠着险峻高山,山中有峡谷,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杂草,高低疏密各不相同,长得毫无秩序,在强烈日光照射下,土地都被烤出粗粗细细的裂缝。 桃叶举目四望,失落地摇头叹气:“这地方,连鸟都不会拉屎!要找吃的,我看是没门儿!” 王敬听了桃叶这句话,轻轻一笑:“在建康时,我便与你说过,永昌是个不毛之地,你执意要来。现如今你也看到了,你若在此待不下去,不如早些返回,也好少受些苦!” “谁说我待不下去了?”桃叶撇撇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休想找借口撵我!你真当我是个免费司机?要过河拆桥啊?” 王敬还是温和地笑,「免费司机」他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过河拆桥」的意思,他很明白。 他受桃叶相助才能如此迅速来到永昌,岂能随意撵人? 他从木箱中取出一个水壶、一个纸包,一起递与桃叶,纸包里是昨日买的几个烧饼。 桃叶喝了几大口水,又拿了烧饼,几口就给吃完了,抬头却见王敬并没有吃。 “你就不饿?”桃叶闷闷的。 王敬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总是饿得这么快?”桃叶又小声嘀咕。 王敬笑而不语,他从木箱中取出一张地图,细细看着地图上的线路,又环顾他们周围的地貌。 桃叶是个路痴,熟门熟路尚且有走错的时候,更别说陌生的地方了,她这一路上只负责对木质的手杖发号施令,至于他们在哪、下一站去哪,她完全不过问。 她一面吃着烧饼,一面看着王敬,只觉得越看越好看。 他因长期服药,面上略带着些病态,可依旧是俊眉修眼,举止之间自带一股文雅风韵,一袭白衣更显得他肤若凝脂,不过……桃叶最爱看的,还是他那细长浓密的睫毛。 有这样一个养眼的美男子在跟前,即便吃得差点、奔波得累点,桃叶心中也乐此不疲,她还幻想着王敬数年前的样貌——被誉为「京师第一美男」,究竟有多美? “你长得真好看!”桃叶一不留神给说了出来。 “嗯?”王敬抬头,他方才正聚精会神分析路线,并不曾听清桃叶的话。 桃叶讪讪笑着,改口问:“你说永昌是个不毛之地,究竟「不毛」到什么程度?” “你没听说过外头怎么议论永昌吗?「有名无民、日空荒不立」,永昌就像被大齐国抛弃了一样。”王敬答着话,目光还停留在地图上。 “有名无民?”桃叶有点小小的吃惊:“你是说,永昌是一座空城?压根就没有人?” “那倒不至于。永昌王既然在此,自然是有人的,只是人烟稀少罢了!” “永昌王在哪?” “永昌郡共八县,永昌王以巂唐县为郡首,他自然是在巂唐了。” “那巂唐,应该是永昌八县中最富饶的一个吧?” “不,巂唐是永昌最贫瘠的地方。”王敬又抬头,环顾四周:“我想,这里就是巂唐。” 桃叶不太想得明白,永昌王好歹也是差点当皇帝的人,被贬到遥远的永昌已经很悲催了,为什么还要选择永昌最贫瘠的地方作为居住地呢? 王敬放下地图,又取出另一张纸来看。 桃叶探头,那不正是她之前泄露给陈济、被陈济誊抄的那一张么? 她激动地叫了出来:“这这这……不是八大金库方位图吗?” “这只能叫七大金库方位图。若是八个都已经得手,陈济早没必要留我父亲活口了。”王敬合上图纸,收拾行李:“我必须在父亲找到第八处金库之前见到他!走吧!” 桃叶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但好像还是很糊涂:“去哪?” “哀牢县。” 于是,两人再一次坐着手杖飞行在空中,往哀牢县方向进发。 走在路上,桃叶问:“那八大金库,到底是怎么个来历?” “你知道赵氏兄弟之乱吗?” 桃叶摇头。 王敬便向桃叶讲起本朝历史:“大齐国建立之初,原是南北一统,多年国泰民安。但传位至肃宗时,权臣赵氏兄弟作乱,占领北方,肃宗带兵亲征镇压,却被赵氏俘获,肃宗不堪受辱,以身殉国。 群臣拥立肃宗之弟中宗,赵氏起兵南下,中宗为避赵氏锋芒,携重金西逃避难,但因辎重,护卫和马骡都不堪负荷,越行越慢,逃至永昌时,地广人稀,中宗决定暂将财宝藏于此。 当时计划财宝所藏位置的人只有中宗与皇后,而受雇佣藏宝的工匠都是当地穷苦农人,掘土埋宝之后,中宗生恐消息泄露,就将所有工匠都暗杀了。却不想,那些穷苦工匠中却也有一两个不是好惹的,中宗夫妇在逃出永昌时不多久,就被死者家人寻仇所杀,当时只有显宗因年幼藏于水缸中逃过一劫。 显宗对所藏财物依稀有记忆,却记不清,只记得分藏八处,故称作「八大金库」。显宗视这些财宝为灾祸,遂不曾寻找。后来,是靠着陈家的兵力、沈家的财力,显宗才得以回到建康,继承皇位。陈、沈两门,也就成了齐国最得意的权贵。 此时北方的赵氏兄弟被其部下魏氏所灭,魏氏建国,从此形成了北魏南齐共存的局面,显宗不得不承认魏国的地位,甚至可以说,显宗生怕魏国不能容下齐国。 为局势稳固,显宗许诺必得与陈、沈两家结为儿女姻亲。沈家是商贾出身,不善弄权,显宗还不必过于忧心,可陈氏一门拥兵自重,何以见得似当年赵氏兄弟谋反之事不会重演? 陈氏兵力最广者,属谯郡公。显宗得知,谯郡公有二子,长为庶、次为嫡,便是陈熙与陈济。显宗殡天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挑拨陈熙和陈济。陈熙当时年轻冲动,深恶父亲偏袒,稍被煽风点火便寻机夺了兵权,而陈济当时年幼,对此无可奈何。 显宗还替陈熙一起隐瞒了谯郡公的真正死因,以免陈氏其余族人追究陈熙,陈熙也因此对显宗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因谯郡公在世时,与永昌王颇有交情,陈熙便只能支持显宗次子,也就是你所认识的孝宗。” 听到这里,桃叶遥想起陈济也曾经与她讲过关于陈熙弑父谋权之事,她那时还纳罕陈熙怎就敢如此大胆?原来是暗地里被皇帝授意过的! 王敬继续讲着:“而孟太后——那时是显宗的孟贵嫔,孟氏最受显宗宠爱,她抚养孝宗,自然希望孝宗即位,因此要孝宗娶沈氏女、并拉拢陈氏族人。因陈熙命中克妻,故将司姚公主许给陈济。 显宗临终前将「八大金库」的模糊记忆告知孝宗,以备不时之需,并遗言孝宗,陈、沈两门婚姻不可废,但也绝不可给陈济官位、不可使他独立,就使他寄居陈熙之下。 孝宗即位之初,谨守遗命,但却很看不惯陈、沈两家对太后言听计从,因此抬举我们王家,以削弱陈、沈势力。我们王氏算是后起之秀,祖上官位远不如陈、沈两门,但却有一个他们比不过的优势,就是人多,放眼齐国上下,姓王的必是最多的! 王氏子孙繁盛,有一重要原因,便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纳妾。大家族里往往妻妾争风吃醋的多,那些个孕中胎儿不保、幼子被害之事,时有发生。王家世代和睦团结,所以才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外来风雨。 因我大哥做过孝宗的伴读,孝宗对我家族中的家风颇为了解,也深为看重。孝宗不甘受制于孟太后,遂决心寻找八大金库,以备来日暗养精兵。 在齐国,最谙熟地理者莫过于我父亲,我父亲在他弟兄中是子嗣最少的一个,皆因他常常称病外出替孝宗办事,与我母亲聚少离多。也是因此,外面都传言我父亲身体孱弱。 永昌有八县,金库有八处,必是一县一库。我父亲先后在七县中寻找到七大金库,绘制成图,唯有哀牢县尚未发现金库所在。他上次让人与我捎信,距今已经快二年了,就是在去往哀牢的路上,在那之后,他竟再没了音讯。 我娘一度怀疑他是出了事,直到上次你告诉我,陈济在永昌见过他。我猜不出,他既健在,究竟是什么缘故不与家中联络?我疑心他被人控制了,控制他的人,或是陈济,也或是旁人。” 桃叶听得明白,只有一事不解:“你父亲旧时托人给家里捎信,都是让谁捎的?” “是我叔父的亲信暗卫。我有一叔父王逍,驻守在魏国与齐国交界处,手下也有不少精兵良将,因我父亲是单枪匹马离京寻宝,叔父特派亲信二人保护父亲,也可协助父亲做事。” “这么说,音信全无的不止你父亲,还有你叔父的那两个亲信了?” 王敬点头。 桃叶也猜不出王敬之父王逸不与家中联络的缘由,三个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其中两个还是武功高手,哪能轻易就被人控制了? 冬日已尽,天气回暖,永昌本就地势较高,他们又是飞在半空之中,离太阳更近,真的好热! 桃叶瞎想着可能发生的事,不住地用手掌充当扇子,在一侧扇着,无聊地俯视了一眼大地。 飞在地广人稀的永昌上空,很少能看到地面上有人,即便偶然看到一两个,也都是担柴的樵夫、讨饭的乞丐,一副穷苦模样……可是这次俯视,桃叶竟看到了一辆马车! 王敬也注意到了马车。 两人于是飞得更低,又生恐被发现,于是故意落在马车后方,却意外看到马车后不远处还有个轻功极好的男子在暗箱跟踪。 桃叶恍惚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是马达?” 第71章 哀牢有废宫 “马达是谁?”王敬低声问着。 桃叶也同样低声作答:“他是陈济最信任的护卫,也是陈家唯一一个陪陈济离开的下人。” 王敬平时很少出门,与陈家更少有往来,即便去过两次,也就是认得陈熙、陈济而已,并不曾留心记过陈家哪个下人。 他们追踪的高度已经离地面很近了,桃叶可以清楚看到那个男子的脸,她十分确信,那就是马达! 马达是最受陈济信任的人,他做的事当然多半就是陈济吩咐的事。 王敬和桃叶相视一看,两人不约而同地怀疑起前方那辆正在被马达跟踪的马车,里面会不会有王逸? “我绊住他。”桃叶勒令手杖落地,两人就轻手轻脚落在了马达身后不远处的地上,随即令手杖恢复原状,交还王敬。 桃叶心想,王敬虽不记得马达,但马达一定认得王敬,陈王两家有宿怨,在是非不明之前,最好不要让陈家人发现王敬来到了永昌,以免惹祸上身。 王敬没有反驳,他要跟上马车一看究竟,确需避开马达才行。 他在桃叶耳边嘱咐:“不要走远,天黑前原地会和。” 桃叶点头,就去追赶马达。 追是不好追上的,因为马达使轻功,桃叶并不会,她只得直接在后方喊了名字:“马达!等等我!” 马达听到,果然回了头。 “桃姑娘怎么会在这里?”他的样子,还如在建康时那般严肃,像一个只会执行主人命令的机器人。 桃叶故作呆呆傻傻,开始胡扯起来:“我……我是来找陈济的,我用镜子一直联络不上他,我担心他是出了事……所以千里迢迢来找他……” 马达犹豫了一下,又回顾那辆马车。 桃叶忙抓住马达衣袖,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假扮满堂娇的事早就被王家戳穿了,还被撵了出来……我找了陈济几个月,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才看到你,你务必带我去见他,你们绝不能再撇下我……” “好,我带你去。”马达当真丢下了那辆正在追踪的马车,掉头引着桃叶往另一个方向走。 马达应允得太容易,反而让桃叶感到紧张。 她知道陈济主仆都不是什么好人,她害怕其中有诈,即便没诈……若是见到陈济,她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呢? 没有机会多想,她只得跟着马达走了。 王敬隐在一棵树后,见桃叶和马达离开,忙去追踪马车。 没有了桃叶的号令,手杖果然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手杖了,他只能拄拐快步走。 道路坑坑洼洼,那马车大约是怕颠簸,因此跑得很慢。 可即便如此,王敬还是难于追上,他追了一会儿,快走几乎已经变成慢跑,且又提着一个装满药物银钱的大木箱,两只脚疼得厉害,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只怕再走下去,他随时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他生怕丢了线索,也顾不得许多,干脆就放下木箱,翻了个筋斗,翻到马车前室的横木上。 驾车的车夫吓了一跳,大喊一声:“郡主小心,有登徒子!” 王敬没有理会车夫,直接掀开车帘,只见车内坐着两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其中一个怯懦,看见王敬就大喊大叫起来。 另一个女子却十分胆大,她拔出长剑,指住王敬:“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此截车?”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王敬后退一步,离开剑锋,随即跳下马车。 马车还在随马蹄行进之中,王敬跳车落地,又震得双脚锥心般痛! 那持剑女子却勒住马脖子,停车下来,往马车后方看去,只见空无一人。 她顿时十分气恼:“我故意跑得慢些,就是为了叫他追上,怎么追上的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王敬拄着手杖,站得十分吃力,忽觉得那日光特别刺眼,照得他有些头晕:“对不起,我真的只是认错人了。” 女子却不依不饶:“说对不起就行啦?你把方才追车的那位侠客弄哪去了?” “我不知道。”王敬猜测,她说的「侠客」应该是指马达,他头昏得越发厉害,眼前已有些发黑,勉强用手杖撑着身子。 “你……”女子举起长剑,就想劈向王敬。 马车内,那个怯懦女子也早已下车,忙抓住这持剑女子的手臂,劝道:“郡主,您忘了,大王上次特意告诫您,不能欺负老百姓,更何况这人还是个瘸子?您当心又被夫人们背后告上一状呢!” 这郡主看着还有些不甘心,幸而还是听了劝,与丫鬟、车夫都回了马车,驾车而去。 王敬脚疼太过,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跪坐在地,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木箱。 这次,没人替他往木箱里拿药了。他只得完全趴下,用双手扒地,慢慢往前爬着行进。 正午艳阳高照,地面都烫得很热,他用手指吃力扒着地面,在沙土飞扬的土路上按出点点小坑,他身上的白衣衫也沾满尘土,终于爬到了木箱一旁。 他又按住箱子,跪坐起来,从箱子里找出那个装着止疼药的棕色小罐子,双手颤抖不止,好不容易打开罐子,忙嗑了一个药丸,然后背靠箱子静坐着喘息。 不多久,他肌肤表面的温度与那地面也相差无几了,他身上的汗水受阳光照射而蒸发、又因炽热再度出汗,湿了又干、干了再湿。 他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脚下的痛感渐渐褪去。 太阳,也变得没那么暴晒了。 他注视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想起那主仆言语之间提到的称谓,「郡主」、「大王」、「夫人」,永昌只有一个王,想必这郡主就是永昌王的女儿。 永昌王居于巂唐,怎么这么个年纪尚轻的女儿却跑到哀牢来了? 王敬似乎觉得这里有些什么问题。 马车虽已消失不见,但因着地上松松软软的尘土,以及大道上罕见行人,那车轱辘碾过的印迹倒依旧清晰。 王敬另换了一件玄色衣衫,就沿着这印迹,拄拐慢慢走一段、歇一会儿,在夕阳即将落山时,他看到了一座旧宫殿。 车辙,最后就延伸向那座宫殿。 王敬依稀记得,据说是在齐国没有建国之前,前朝的王曾在哀牢建造过一座宫殿,但在本朝早就被废弃了。 眼前这座宫殿,宫墙上雕刻着精致的五铢钱纹、云纹等,宫内的某些高台楼阁也遥可望见,但却都是衰败之相,那砖瓦上的尘土也是厚厚的。 但车辙确实是延伸向那宫殿没错,而且并没有别的车辙可以混淆。 王敬揣测,这所废弃的宫殿中必定有人,甚至人还不少呢! 他便不敢接近宫殿,只暗暗记住了位置,就原路返回,去寻桃叶。 桃叶跟着马达,早已来到一带农家住户聚集地,约有十余处独立的小院。 她一路上都用心记着走过的路,以保证自己还能回到她与王敬分离的地方。 进入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马达才告诉桃叶:“公子有事外出,这两日并不在此。这里是他在永昌租用的一所宅院,姑娘可放心住下,等他回来。” “他……他现在不在?”桃叶不知是该庆幸陈济不在,还是应该有别的表态,但她很好奇陈济的去向:“他去了哪?” “属下不知,公子不曾交待。” 桃叶环视着这个院子,倒还算整齐干净,但陈设简单朴素,远不如建康的那些官宦宅院气派奢华。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桃叶目前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她一会儿要怎么避开马达逃出去! 她细细品评这个院落,不过是想看看哪一处比较适合逃跑……她不知这个院子里除了马达,还有没有住别的人…… 正乱想着,马达已经招呼出一个丫鬟,并向那丫鬟吩咐:“这位桃姑娘,是公子的心上人,从今日起住在这儿,你要好生伺候。” 桃叶一惊,她什么时候成了陈济的「心上人」了? 那丫鬟应答着,马达又引见给桃叶:“她叫方晴,是公子幼年时的丫鬟,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 方晴就向桃叶施礼:“见过桃姑娘。” 桃叶只得笑笑,但笑得有点憨傻,她实在觉得这个处境、这个感觉好奇怪,她只是个过客,千万不能享有女主人的待遇啊…… 可方晴好像真把桃叶当女主人看待了,她为桃叶收拾出一个舒适温馨的住处、为桃叶送来衣食等一应所需之物,最关键的是,她每次与桃叶说话时都自称奴婢,而且一定只站不坐、走路也必得在桃叶身后,这真让桃叶有点受不了! 不过,桃叶真的是太饿了,她一口气吃了五盘菜、三份米饭,还悄悄找了几张纸,将点心给包起来,藏在身上,预备等逃出这个院子时捎给王敬吃。 毕竟,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永昌,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吃的。 可是,怎么逃出去呢? 夕阳西下时,桃叶在房中闷坐,估摸着王敬应该已经弄清楚马车里是否有王逸了吧? 她想起王敬腿脚不好、又没有交通工具,在这里也很难买到马匹,不知现在如何了…… 天色昏暗,应是逃出去的好时机。 桃叶就走出卧室,准备借助木棍之类的物品翻出围墙、或者趁没人看见时直接飞出去! 可是,她刚走到院子中,惊愕地发现,院中竟每隔不远处都有壮丁把手,放眼看去,怎么着合计也得有二十个人吧……她明明记得她刚来到这里时是没有这些守卫的…… 第72章 逢场作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怎么好施展妖术? 她在建康已经被贴上了「妖」的标签,总不能一到永昌就又混个「妖」的名声吧?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近期肯定要继续在永昌呆着,还要跟王敬一起想办法救王逸,被一群人当做「妖」看待肯定有害而无利! 侍立在卧室外的方晴见桃叶走出,忙迎了上来:“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我吃得太饱了,想到外面走走。”桃叶指着院门,有点小小的紧张。 “姑娘就请在院中散步吧,咱们这院子也不算很小呢!” 虽然方晴态度是毕恭毕敬的,但桃叶心里却很不舒服。 “我就想到外面走走!”桃叶有些生气,只管拿出女主人的气势,说着话就向四合院的大门走去。 没想到,方晴却十分淡定地挡在了桃叶前面:“马总管吩咐过,在公子回来之前,姑娘不可走出这个院子。” 桃叶感到十分可气,她不过是为了引开马达,才跑来这一趟,顺便蹭一顿饭而已,岂能就这样被软禁了? “是么?你叫马达给我过来!” 方晴看得出桃叶正在生气,不敢违拗,很快就把马达叫到了桃叶房中。 桃叶坐在一张摇椅上,一本正经地质问马达:“凭什么圈禁我?这是陈济的主意吗?” 马达侍立,拱手答道:“公子尚不知姑娘来此,是属下的主意。” 桃叶听了,更加恼火:“你又有什么资格关我?” 马达道:“永昌地处偏僻,居民多为原先流放罪犯的子孙,很不安分。属下是为姑娘安危着想,才不让姑娘出门。” 桃叶冷冷一笑,她既然能安全来到此地,还会需要这些人的「保护」?这分明就是个借口! “你最好给我讲实话,不然我就绝食,然后死在这里!我倒要看看等陈济回来,会怎么处置你!”桃叶双臂环抱在胸前,大腿抬在二腿上,摆出一副不好欺负的模样。 马达向方晴摆了摆手,方晴退下。 房中只有桃叶和马达了,马达才说:“这个院子里的人,要么就是公子幼年熟识之人,要么就是从前追随老郡公的人,他们都不认得你,更不知你与公子的关系。其实公子此次出门时,我也曾问过他要去何处,他说是要去看你。我不知他是真的要去找你,还是搪塞我的理由。可如今他还没回来,你却先到了,这不得不让我担忧他的安危。所以,我必须将你暂留于此。” “他去看我?”桃叶瞪大了眼睛,一字一顿,她感到这个说法实在是有点离谱。 马达点点头。 桃叶想起王敬说过的,陈济极有可能就是杀害满堂娇的凶手,她还想起,那时陈济忽悠她扮作满堂娇、去盗取王家机密,然后从此失去联络,如今竟告诉马达去看望自己……这显然是在扯谎! 她早该明白,陈济嘴里没几句实话,只是没想到连最亲信的马达也会被瞒着,可见陈济这次肯定做了更见不得人的事。 她还没想出那可能是什么事,只见马达已经走出门去。 马达前脚出门,后脚便将房门朝外锁了起来。 桃叶听见串锁链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起去拉门,门已经拉不开了。 她气愤地拍着门:“放我出去!喂!放我出去!” 马达就像没听到桃叶的叫声一样,只管离开。 桃叶又去推窗户,方知窗户也早就被锁住了。 天色渐暗,她想起王敬嘱咐过的「天黑前原地会和」,心中很焦躁。 她被锁在这里,无法回原地去见王敬,王敬会不会到处找她?那样,她会不会就此与王敬失散? 可如果靠「妖」的办法离开,会不会给她和王敬接下来的行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桃叶坐在房中,看看外面渐渐降临的暮色,看看屋内点燃的烛光,忽想起了一个不必施展妖术也能逃出去的办法。 她仍然记得,她帮助陈济逃出陈家的那个夜晚,她放的那场大火,差点把自己烧死……可正因她差点被烧死,才让陈熙相信陈济是被烧死了,所以陈济才有机会逃脱……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如今,她完全可以故技重施。 她如今有妖法在身,即便没人来救,她也是不可能把自己给烧死的。 屋内只有一根蜡烛,她就拿起蜡烛,去点燃门窗,门窗的木头并没有那么易燃,烧了好大一会儿,门框也只是发黑罢了。 她有点心急,想象着可能有用的办法,将一滴血滴在木头上,吩咐:“朝外起火!” 果然,门框外侧就突然起火。 她又用同样办法对待窗户,窗户外侧也燃起火光。 院中的方晴和守卫们看见门窗起火,都大吃一惊,忙相互叫喊着去提水灭火。 桃叶在房中对木质的门窗发号施令,使这火难以被扑灭,火焰于是顺势燃到房顶,这一侧的墙面都在火光围绕中。 王敬回到他与桃叶分离之地,久久不见桃叶返回,料想必不顺利,于是沿着马达和桃叶离开的方向去寻找,沿途问询了几处农家,都没能打探到消息,忽见那厢有火光。 夜间的火光很抢眼,旁近住着的乡邻都来围观,但又都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看着这边指指点点罢了。 王敬穿过那些三三两两站着的乡邻,看见了这处失火的四合院。 由于院中所有守卫都在救火,大门无人把守,王敬就直接拄拐走了进来。 他一眼便看到救火的人之中有一个是马达,而着火的那个屋子竟是挂着锁链的,心中已然确信桃叶必在这间房中。 王敬不知桃叶在房中以妖法控制火势,生怕她遭遇不测,遂丢下手中的大木箱,快步走到失火的房屋外,用手杖撞击了屋门。 屋门被烧了这么久,早就成了一堆朽木,经不住王敬这么一撞,一下子成了一地碎渣。 正在救火的马达看见了王敬,十分吃惊:“是王二公子?” 其余救火的守卫们听到,都争相追问:“哪个王二公子?是那个总也跟咱们公子抢老婆的王二公子吗?” 听见这两句话,桃叶知道是王敬来了,且还被人认出了,她只怕这些人会对王敬不利,因此慌慌张张从房内走出,一不小心踩到了散落在地的木门碎渣,脚下一阵烫,差点摔倒! 王敬忙扶了桃叶一把,顺手将桃叶扯离炽热的木炭、扯进自己怀中,随即拔出腰间佩剑,架在桃叶颈前,大喝一声:“早知是你,我就不救了!” 桃叶脑袋一阵懵,她还没想明白,王敬这是在干嘛? 站在对面的守卫们,一个个盯着王敬,虎视眈眈。 唯有马达神色有些忧虑:“王公子请手下留情,不知桃姑娘是何处得罪了你?” 王敬冷笑一声:“多此一问!你家主子使唤她冒充我妻,窃我家密,欲害我父,打量我不知道呢?” 桃叶好像明白了王敬的用意,立刻做出一副怯懦的模样,向马达大喊:“你们快救我啊!我还不想死呢!” 马达忙向王敬解释:“王公子可能误会了,我家公子并不曾害过王司徒!” “哦?”王敬瞥了马达一眼,淡淡一笑:“那我父亲现在人在哪呢?” 马达答道:“我不太清楚。” 王敬的剑锋离桃叶颈部又近了一寸,桃叶吓得大叫一声,这么近的距离,她是真的有点害怕! 马达忙又补充了自己的答话:“我们只见过他一次,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真的没有骗你!” “那就说说,那一次是怎么见的?” “是在宁王宫门前,我和公子远远看到他随一拨人一同进了宫门。那宁王宫,乃是前朝的宁王爷在哀牢所建宫殿,本朝一直荒废,直到永昌王来此,将它变成了收容之所,这十余年间,里面收留的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身体孱弱的流亡之徒。公子一直以为王司徒在京城,就疑心是自己认错了人,因桃姑娘当时正好在王家栖身,他才让桃姑娘探听些许消息,仅此而已,我们并不曾对王司徒有不利之举。” 王敬暗自琢磨,马达这番话听着不像扯谎,只不过,未必完整。 马达又说:“我已经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你了,请你放了桃姑娘。” 王敬抬头看了一眼马达、方晴、以及所有守卫,仍是冷笑:“放了她?我现在只要一放手,你们这么多人,顷刻就把我砍作齑粉了吧?” 马达还没吭声,他身后有个清瘦的年轻守卫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哥,干嘛跟他啰嗦这么多?” 马达摇头:“不!桃姑娘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公子一定不会原谅我们。” 马达又问王敬:“你到底要怎样?” 王敬道:“你去给我牵一匹马来。” 马达便吩咐一个守卫去牵来一匹马。 王敬又说:“把我的箱子放上去,把马牵到大门外。” 马达也照做了。 王敬继续要求:“你们全都退后!” 马达等所有人都后退了一大截。 王敬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持剑指桃叶:“往门外走!” 桃叶的颈部一直游离在剑锋边缘处,小心翼翼地走出四合院大门,走到那匹马旁边。 马达等人试探性地往大门靠近了几步。 王敬又大喝一声:“不许过来!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院内的所有人,只好又退回原处。 王敬仍然剑指桃叶,勒令桃叶上马。 马达看着桃叶上马,忧心忡忡:“王公子,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你该言而有信,把桃姑娘留下!” “那也得看她愿不愿留下。”王敬也已经上马,他淡淡一笑,丢下这一句,立刻扬鞭而去。 有几个守卫都叫喊起来:“大哥,他们是一伙的!” 第73章 从一而终 马达吩咐守卫们留下一半继续灭火,另一半赶紧去牵马,跟着他一起去追桃叶和王敬。 王敬快马加鞭,努力向前赶路,虽然他出发比马达等稍微早些,可由于他们是两人共乘一骑,又带着一口较重的木箱,行进速度肯定不如后面那些人快。 桃叶坐在后面,抱紧王敬的腰,不住回头看,没多久就隐约听到一阵追赶的马蹄声,不禁捏一把冷汗:“不好了,他们就快追来了,要不要飞?” “不要!这一带都有住户,若是让人看到我们会飞,迟早把我们驱逐出境!” “可这样,他们一定会追上我们的!” 王敬也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感觉到了追兵的靠近:“你就只能叫它飞吗?不能叫它推着马跑快些?” 桃叶愣了一下,低头问手杖:“嗨!你能让马儿跑快吗?” 手杖得令,霎时如疾风一般,推着他们骑着的那匹马,神速前进,转瞬之间已经奔入一片无人的荒野,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但是,这般疾速也差点让两人从马背上掉下来…… “够了够了!不必再推了!”桃叶大喊着,她和王敬的头发、衣服都飞舞得乱七八糟。 手杖骤停,马前蹄一下子跪倒在地。 王敬、桃叶,连同大木箱子,全部前倾,一同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大木箱子里的行李,又散落了一地。 桃叶十分生气,她想起了越墙偷偷进入司徒府的那晚所用的那根棍子,再看着眼前的手杖,一起骂了起来:“我说你们做事是不是都不带脑子?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就不能缓缓为之吗?” “它如果有脑子,那还得了?”王敬对着桃叶轻笑一下,弯腰去捡东西、收拾木箱。 桃叶被这句话逗笑了,她撇撇嘴,忙一起收拾行装,又重新上马,往前面去寻找能住宿的地方。 永昌似乎是个不存在客栈的地方,他们走了许久,最后只能借住在一户很穷的农家。 农家简陋,他们不好意思讨要热水,也就无法洗漱了。 王敬取出药膏,脱下靴子,蜷着腿给脚擦药。 桃叶看到,忙又凑过来,准备帮忙。 王敬却推开了她:“别了……这次没洗……” “那又有什么关系?”桃叶只管把药膏从王敬手中拿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细细端详了王敬的脚,发现他的脚底肿得很厉害。 她记得上次用药包扎时,王敬的脚底虽有些溃烂出血,可并不怎么肿胀,而且隔日取下纱布之后,也是一天比一天恢复了的。 “怎么会突然肿这么高?” “今日为了追马车,走路多了些,走得又快,就不太好了。” 桃叶看着,很心疼,也很难过,她想,王敬的脚伤之所以反反复复,大约就是因为这样,每次刚恢复好些,就会有些缘由必须要他多走路…… 已经有了病根的脚,和正常的脚永远都不可能一样了…… 她还像上次一样,擦药、包扎,最后收拾东西。 她忽然想起身上带着的点心,忙把纸包拿到王敬面前:“这些糕点,是陈济的丫鬟给我做的,我特意带出来给你!” 王敬很感动,奔波了这半日,他确实也早饿了,接过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五内满满都是愧疚之情。 他抬头看看桃叶,心里很酸:“何必对我这么好?” 桃叶低头笑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惬意。 静坐片刻,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话:“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在认识满堂娇之前先遇到了我,你会爱上我吗?” 王敬又看了桃叶一眼,好像不知道怎么作答。 他已经吃完了一个点心,将剩余的仍用纸包好,塞进行李之中:“这些还是留着吧!你明日路上饿了可以吃。” “你又回避我的问题!”桃叶噘着嘴,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世上没有「如果」,我也无法回答不存在的问题,真的很抱歉。” 王敬没有再去看桃叶,他收拾完东西,坐在了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上。 这户农家实在太穷了,他们借住的只是一间堆放了柴火的破土屋,连「床」都是稻草铺成的,好在勉强还有一条烂了几个洞的旧棉被。 屋内一张桌子都没有,除了这张稻草床,也就只剩下那个缺腿小板凳。 想多借一床铺盖、打个地铺都是不可能的! 桃叶生着闷气坐到床边,踢着脚甩飞了绣花鞋,爬上稻草床,又回头,两眼瞟过王敬:“你坐在那里干嘛?大半夜了,不睡觉啊?” “只有这么一张床、一条棉被,你睡吧!”王敬依旧坐在小板凳上,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闭目养神。 桃叶觉得胸中更加憋闷,就嚷嚷起来:“你假清高什么?咱俩又不是没睡过!现在非要划出一个楚河汉界,有必要吗?” 王敬睁开眼,看了看桃叶,没有说话,那感觉怪怪的。 “我告诉你,初春夜里凉得很!你要是冻病了,这个穷乡僻壤,可未必好请医买药,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去救你爹!” 被桃叶吆喝了这么几句,王敬终于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床边。 桃叶挪到床里面,面朝里躺下。 王敬就囫囵着衣服躺下,面朝外,略略拉起一个被角,盖在自己身上。 他们之间有个缝隙,桃叶总觉得那个缝隙在钻风,吹得她后背好凉! 她就又往外挪了一点,挤住了那个缝隙。 背贴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王敬的心跳,跳得好快,他好像是很紧张的样子。 桃叶的心也就噗通噗通跳得更快,跳得浑身都难受。 她有点受不了这种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支配着她翻过身来,起身在王敬脸颊上吻了一下。 王敬才朦胧合眼,被桃叶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又警觉般睁开了眼睛,推了桃叶一把:“别这样……” “老娘今晚还就非要霸王硬上弓了!”桃叶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说着话就抓住王敬双肩,爬了上去。 王敬又往里推了桃叶一把,自己翻身往外一躲,一下子整个身体掉在了地上。 桃叶吃了一惊,忙坐起往地上看,只见王敬摔下去之后是趴着的,稍稍放了心,她记得他背上的箭伤还没有痊愈呢…… 王敬双手撑着地,慢慢又坐到了小板凳上,抬头仰望桃叶:“我已经很亏欠你了,我不想更对不起你。当初是不知之过,如今岂能明知故犯?” 桃叶觉得好尴尬,又羞又恼:“她都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你还真打算为她守一辈子啊?” “这不是我要不要为她守下去的问题,而是我配不上你。我是个残废,也注定不会长寿,实非良配,不该耽误了你。” 王敬一字一句都很虔诚,可桃叶却越来越气。 她气冲冲地问:“你还不算良配?那你倒告诉我,我的良配在哪?” “姑娘人美心善,自然会有好姻缘。” “好姻缘?”桃叶冷冷一笑,斜眼看窗外,赌气着说:“我看那陈济像是真心待我,我就嫁他好了!” 王敬先是盯着桃叶看了一会儿,沉默不语,许久,又目光旁移,恍若无事人一般:“那也好,你若中意他,就去吧!反正你们老早就拜过堂了!” “你……”桃叶手扶床,滑坐到床边,瞪着王敬,真想狠揍他一顿:“你不要找他寻仇了?” “寻仇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王敬低着头,也不再去看桃叶。 桃叶愤愤不平:“怎么与我无关?你要是把他给杀了,我不就守寡了?” “我的功夫和手段都不及陈济,未必能杀得了他。他志向高远,或许有朝一日能领兵称帝,封你为皇后呢!”王敬似笑非笑,眼神闲散,总也瞅着别处。 桃叶不服气,继续斗嘴:“你都不舍得你女儿去做皇后,却盼着我做皇后,你安得什么心?” “皇后与皇后不同。嫁给一个随时可能被推下皇位的皇帝,皇后当然也随时可能沦为阶下囚。但若嫁给一个开国皇帝,皇后也可载入史册、流芳千古!” “一个心性邪恶之人,不可能被万民拥戴为王,若能成功,必是叛臣篡国,帝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得而诛之!只怕我这个皇后迟早被连累处死,还得跟着遗臭万年呢!” 听见这般恶毒的话,王敬不想再斗嘴了,只轻声道了句:“你不愿嫁他,又没人勉强你,何必这样诅咒自己?” “我当然不愿嫁他,我非你不嫁!” 王敬抬头看了桃叶一眼,她的样子是那样坚定,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很开放,同居又分手的人很多、离婚再婚的人也很多,可我就是很死脑筋,我就想从一而终,我已经跟了你,就绝不会再跟别人……”言至此处,桃叶只觉得心肺俱痛,不禁泪如雨下。 王敬不敢去看桃叶,他知道她在哭,但他不会替她拭泪,他只是说出了非常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 第74章 装穷卖马去 王敬最后还是在小板凳上坐了一夜。 因夜里凉,他从箱子里的衣物中找出一件最厚的冬衣,披在身上。 桃叶虽是躺着的,却也几乎一夜没合眼。 她把眼睛给哭肿了,天亮后起床时,只觉得头昏脑涨。 临离开农家时,王敬借了些草料喂马,又留下一块银子作为酬谢。 两人再次骑马走在乡间小道上,依旧是王敬坐在前边、桃叶坐在后边,都是一脸疲惫相。 永昌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们的沉默也同样维持着安静。 这个氛围,有些怪怪的。 桃叶打了个哈欠,先打破了这种安静:“今天要去哪?” “在哀牢县随便转转,熟悉一下风土人情。”王敬答着话,并不曾去看桃叶。 “按照昨晚马达的说法,你爹很有可能就在宁王宫。我们不去瞧瞧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但不能是现在,昨晚才说的,今日保不齐他就带人在那附近守株待兔呢!” 桃叶点点头,她想起在那个小四合院的事。 莫要说陈王两家有宿怨,就凭昨晚她烧坏了一处房屋、王敬又打劫来一匹马,他们最近也该尽可能避着点陈家那些守卫。 王敬拉着缰绳,让马儿走得很慢,他们沿途观望着周围的一切。 小路两边都是农田,他们每走一小段,都能看到田地里有人在耕种,大多都是农人手持农具作业,偶尔也会见到一头牛在田中代劳。 他们又经过一条小河,河边的绿柳刚刚吐出新芽,树下还有几处不起眼、不知名的小花含苞待放。 春日,又是清晨,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桃叶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看来,永昌也不都是荒芜之地么!” 王敬只是笑笑。 他们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一面黄色红边的方形旗帜。 旗上写着个「酒」字,黄旗之下是一个小屋。 走近再看,小屋很小,只作厨房之用,待客的桌椅都在屋外,是露天摆着的。 时辰尚早,桌椅都是空的,没有客人。 桃叶很欣喜,这还是来到永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商户,她正想吃一碗热乎的东西呢! 于是两人下了马,到一张桌子旁边坐着。 小屋里马上就有人出来招待:“二位客官要些什么?” 桃叶忙问:“有没有热乎的、软和些的吃食?最好带汤的那种?” 店家笑问:“面条可还行?” “行行!这个好极了!”桃叶笑得像朵花一样,兴奋地看向王敬:“我可喜欢面条了!自从咱们离开建康,我就一顿也没吃过!” 王敬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屋内的店家。 那店家才把生面条放进锅里煮着,听见这句,也回头看了王敬和桃叶,似有些诧异:“二位……是从建康来的?” 桃叶听见问,下意识双手捂住嘴。 建康与永昌相距遥远,自然少有往来,且一个是本朝都城、一个是王的封地,若有交集,必是敏感事件,她不该提的…… 王敬一如平常,伸手将桃叶捂嘴的手按下,笑答了店家的问话:“正是,因岳父不允我们婚事,不得已,才千里迢迢从建康私奔到此。” 他一面又温和地对桃叶说:“无需如此怯懦,这里距离建康已经很远了,你爹不可能抓你回去!” 桃叶会意,点了点头。 店家略笑,仍然煮面,好似是信了王敬的话,也好似并不在意这些事。 王敬看着那店家用勺子搅面条的样子,不像一般厨子的手法,倒像是拿剑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店家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王敬和桃叶面前:“客官慢用。” 两人就挑起面条慢慢吃,却吃得很不自在。 桃叶很后悔提到「建康」,她想起了四个字——言多必失。 整碗面条吃完,她没再说一句话。 一碗面是两文钱,两碗便是四文。 结账的时候,王敬在身上摸了又摸,摸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三个铜钱。 他尴尬地拿给店家:“长途奔波,一路上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实在拿不出了,还望老板行个方便!” 桃叶不懂王敬是何用意。 她记得王敬那个大木箱子下方有夹层,夹层里尽是银钱。 他们这一路走得快、停得少,吃住也没花多少钱,他现在不可能这么窘…… 不过,经过这两日发生的事,她算是看出来了一点:王敬很擅长演戏骗人呢! 这店老板倒是十分爽快,就收下了王敬的三文钱:“好说好说,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 王敬道了谢,便扶桃叶上马,两人继续往前走路。 走出不多远时,王敬隐隐觉得后方有人跟踪。 在这么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被跟踪绝对不是一件难发现的事。 桃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但在所能看到的后方,只是空空的道路。 王敬洞察力一向很强,他坐在前边不动,也知道桃叶回了头:“不要轻易回头看,自然一点。” 桃叶心里突突的,她猜得出跟踪他们的人多半就是方才的店老板。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人要跟踪他们,难道就因为她提到了「建康」二字? 她双手在王敬腰间抱得更紧:“可是我……我好害怕……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经过一座半高的山,山上有瀑布飞流而下。 王敬勒紧马头停住,假装仰望瀑布,借着水流声掩盖自己的声音:“我父亲曾对我说,永昌王生性多疑,因此眼线众多,大街小巷皆可能有,此人必是。他并无恶意,只是疑心我们有些来头,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我们就假装是一对私奔的情人,按照我方才瞎编的戏码继续演下去,他跟久了,看不出破绽,自然就不会跟了。” 桃叶听得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免紧张。 他们就像新婚夫妇蜜月旅行那样,走走停停,看看山水、看看花草,指点谈笑,一直走到正午,那人依旧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桃叶已经坐得腰酸背痛,早在心里把跟踪之人骂了一百遍,再也游玩不动了。 她无奈向王敬道:“我又饿了,我们再去寻个卖吃的吧?” “我们……我们已经没钱了,怎么吃?”王敬浅笑,抖动着眉毛。 “啊?”桃叶这才想起,吃早饭时王敬跟店老板说身上只剩三个铜钱的事,这会儿实在不该有钱吃午饭! 王敬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了马儿身上:“我们这么穷,怎么还能拥有一匹马呢?去把马卖了,我们就有钱吃饭了。” “卖……卖马?”桃叶呆呆看着那匹马,他们现在是慢走,又不能飞,王敬的脚不好,若是卖了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呢? 王敬当真要去卖马,他沿途逢人就询问哪里有集市,一直打听到城中心。 哀牢县的县城是个没有城墙的城,乡村与城中来往便利,偷盗也便利,城中心的集市上,不知有多少售卖之物来路不正! 就比如——王敬的这匹马。 桃叶忍着屁股疼,勉强与王敬一同骑马走到这个难得一见的集市。 然而,做买卖的人也是稀稀疏疏,每个摊位都不大,杂乱无章地罗列在道路两旁。 然后,他们看到,那个跟踪他们的店老板也出现在了集市上,像是要采买物资一样,看看绑着腿的山鸡、瞅瞅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萝卜。 不远处有一个馄饨摊,有几个客人正在那里津津有味的吃着。 桃叶眼瞅着那香喷喷的肉馅馄饨,嘴里啃着昨晚被王敬包起来的发硬了的点心,忍受着烈日当空的暴晒,无语极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嘛一定要装穷?搞得连顿午饭都不能好好吃?” 王敬微微一笑:“从你说出「建康」二字开始,我便料到会遭人跟踪。要避开陈济的家仆已经够麻烦了,被永昌王的眼线盯上更麻烦,若要等把这些人都甩掉再去宁王宫找我父亲,那得到什么时候?吃面那会儿,我就在想,能有什么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合理」地进入宁王宫?那是个难民的收容所,能顺利进去的人不得是难民吗?你看,我是个残废,你是个弱女子,若身上没了钱,不就是难民了?” “天呐!你还真是曲线救国啊!我迟早会被你饿死的!”桃叶忍不住仰天长叹,还不敢太大声。 集市上往来的人虽不多,但旁近的摊位也能时不时卖出去些物品,唯有王敬的马始终无人问津。 只不过,来来去去的人,都会往这边看一眼,投来惊异的目光。 桃叶放眼仔细瞄了一圈,好似别人卖的都是小物件,山鸡、菜蔬、熟的吃食……唯有王敬卖的是大物件——一匹高头大马! 她想,在古代,马应该可以相当于现代的一辆车吧?价格应该不可能太低吧? 那么,在贫瘠的永昌,马也可以算得上奢侈品了,能有几个人买得起呢? 在来到永昌之后,她也就见过两次马:一次是上次王敬追踪的那辆马车,另一次就是这匹…… 从来往于集市的人投来的目光中,都可以看出马有多罕见! 这么一想,桃叶感到更加无望,这匹马肯定卖不出去! 别说午饭,连晚饭都没指望了…… 午后慵懒的阳光,给她带来丝丝困倦,不知不觉就靠着墙角睡着了。 王敬看到,向旁近摊位的摊主借用了一顶草帽,盖在桃叶头上,遮住阳光。 桃叶正睡得酣畅淋漓,忽听到有人大声吆喝:“原来是你?登徒子!” 那吆喝声极尖锐,对于睡梦中的桃叶简直像是打雷! 桃叶吓得浑身抖擞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头上的草帽也掉在了地上,她抬头看见王敬面前站着两个年轻姑娘。 第75章 一步到位 王敬适才也有些发困之意,但并不曾睡着,听见这声吆喝,也猛然头脑清醒。 他认得出,站在眼前的这两位姑娘,就是之前错追马车内坐的那位郡主和丫鬟。 桃叶当然不认得这两个人,但对于她们给王敬的称呼十分不满,也扯着嗓子吵吵起来:“你谁呀?管谁叫「登徒子」呢?” 一旁摊位的摊主,过来拿回了落在桃叶脚下的草帽,顺嘴问了句:“外乡人吧?连大王的掌上明珠——司蓉郡主都不认得?” 桃叶一阵发愣,难道本地人就应该都认得这个大嗓门郡主吗? 旁近几个摆摊的都围了过来,纷纷献上自己售卖的物品: “郡主,我这里还有几条鱼,请您收下!” “郡主,我这鸡就剩一只了,请您给带回去吧!” “郡主,这萝卜是今日新挖的,可好了!” …… 桃叶呆住了,这些人还真的都认识这个郡主啊? 司蓉郡主身旁的小丫鬟,就把那些东西都收下了。 还有几个正在集市上买东西的客人,也来恭维:“郡主可是咱们哀牢县的活菩萨……每次得了好东西也都是送去给难民……” 王敬不禁低头暗笑,他虽不大了解这个郡主的为人,但单凭昨日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拔剑砍人一事,也绝不可能是什么「活菩萨」! “乡亲们客气了,多谢……”司蓉郡主笑得十分温柔,与方才大声吆喝时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王敬心中琢磨,司蓉郡主常常送东西给难民,应该指的就是被收容在宁王宫的那些难民吧? 听着集市上的买主卖主们聒噪了半天,终于轮到王敬开口了。 他离开方才蹲坐的墙角,往前走两步,朝司蓉郡主作了个揖:“郡主息怒,在下昨日当真是认错人了,并非有意惊扰郡主。” 世人都撑不住赞美,司蓉郡主被众人这么一夸赞,连对王敬说话也像小绵羊一样了:“原来是个误会啊……没事没事,那就此别过吧!” 司蓉郡主忙招呼她的丫鬟:“小莺,我们快回去吧!” 集市上的卖主、买主也都纷纷散开,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郡主请留步。”王敬叫住了司蓉。 司蓉与丫鬟小莺回了头。 王敬和颜悦色,又恭谨地向司蓉作揖:“草民夫妇因婚事不顺,流落至永昌,如今已身无分文。草民又有足疾,难于生计。听闻郡主于哀牢旧王城内收留难民,不知可能收留草民?” 司蓉上下打量了王敬几眼:“你有黄籍吗?” 桃叶凑过来听二人的话,听见问「黄籍」,一脑袋问号,「黄籍」是个什么东西? 王敬低头,好似百般无奈:“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从家来得匆忙,没带在身上。” 司蓉似笑非笑,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唉……那我就无法了!没有黄籍,我怎知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是犯罪逃亡至此?还是逃难至此?总不能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 王敬略笑:“我能现办一个黄籍吗?” 司蓉果断拒绝:“那不成!黄籍乃是生来就在原籍办好的,哪能到了外地就随意再办一个?”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大概揣测出,「黄籍」应该就相当于现代的身份证、户口本之类的东西吧? 桃叶不知这黄籍究竟有没有异地补办手续,但她觉得,司蓉郡主既然是永昌王的女儿,岂能做主不了这点子小事?多半是在找借口推脱! 司蓉与王敬此前不过一面之缘,而且还把王敬当成了「登徒子」,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帮王敬呢? 她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出于好奇。 因为马匹在永昌确实少见,集市上过来过往的人看到卖马,难免当成一件稀罕事,相互传说。 司蓉就是听见人说这里有人卖马,才想来看看何人竟然有马可卖,没成想竟是这个人? 若不是头上顶了个「活菩萨」的高帽子,当着老百姓的面,她才不要理会王敬的求助呢! 王敬却只管死皮赖脸地恳求:“郡主行个好吧!不然草民夫妇就要饿死了……” 司蓉又瞥了王敬一眼,满是不屑之意:“能骑这样的马,你会穷得揭不开锅?鬼才信!” 王敬长叹一声,半似有意半似无意地絮叨着:“我这马,其实是借的。借我马的人……就是昨日跟踪您马车的那位「侠客」。” 听见「侠客」二字,司蓉突然激动得忘乎所以,不自觉就又飙起了大嗓门:“你认得他?他在哪?” 周围原本已经散开的人,听见这一嗓子,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这边。 小莺扯了扯司蓉的衣袖,努嘴使眼色。 司蓉笑得好生尴尬,忽又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白兔,温声细语地跟王敬打听:“敢问这位大哥……你……借给你马的那位侠客,他……他住在哪里呀?” 王敬略笑,回到了墙角,马儿身旁。 司蓉忙跟了过来。 桃叶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只是站在那里,听得一愣一愣的。 王敬随意地捋着马毛:“老马识途,若放开缰绳,它自然就会回他原来主人的地方。” 司蓉脸上露出丝丝欣喜,走到了马身边:“这马你要多少钱?我跟你买了!” 桃叶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这下子,晚饭有着落了! 王敬向司蓉伸出两根手指。 司蓉不解,疑惑地问:“二十两?” 王敬摇头。 司蓉记得,即便上等好马最多也就卖八十两银子,眼前这人莫非是想狮子大开口? 她只好又问:“二百两?” 王敬又摇头。 桃叶唏嘘不已,她想,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想使劲讹诈人家的钱,这样不太好吧? 果然,司蓉郡主已经有点生气了:“就你这一匹普普通通的马,难不成还想要二千两吗?” 王敬摇头笑笑:“非也!我是想要……两份能被收留进宁王宫的黄籍!” 桃叶瞪大了眼睛。 他们……好像可以一步到位了? 郡主的身份可不是吹嘘的,在第二日的清晨,王敬和桃叶就到手了两份可以证实他们是「难民」的黄籍,然后与其他难民一起,被送进了宁王宫。 然而,宁王宫中居住的难民实在太多了,远不似外面的人口稀稀疏疏,他们想要得知王逸是否在其中,似乎没那么容易。 三天之后,陈济自外返回到他在哀牢所租用的小四合院中。 他风尘仆仆,在院门处下了马,一进门看见马达就问:“你跟踪那个郡主,可跟踪出什么线索没有?” 马达拱手回复:“她每日的行踪,要么就是购置菜蔬送给难民,要么就是游山玩水,实在毫无意义。” “不应该啊……”陈济思索着,摇了摇头,又吩咐:“你继续去跟,我才不信永昌王叫她来哀牢就为这些小事!” 马达低头:“属下不想跟踪她了。” “嗯?”陈济有点诧异,他看了马达一眼。 在他记忆中,马达一贯听命做事,不会多问缘由、也不会拒绝任何差事。 陈济不解:“为何不想?” 马达没有立即作答,似有些为难。 他们已经走入院子正中,方晴看到,忙迎了过来:“公子有所不知,那郡主早已察觉有人跟踪,只怕每天都在故意绕弯子呢!” 陈济点了点头,又看马达:“你不愿继续跟踪,是因为被发现了?” 马达又没有立即作答。 方晴微笑,帮着圆场:“公子也是知道的,永昌人少,跟踪难于藏身,被发觉也是难免的。” 陈济淡淡一笑,又往前走,一眼看到东厢房门窗皆无、门框砖瓦都被烧黑了一片。 “这是怎么弄的?” 方晴如实答道:“这是桃叶姑娘放火烧的。” “桃叶?”陈济有些吃惊:“她来过?” 马达上前回了话:“桃叶姑娘说是来找公子的,属下便将她带了回来。不想她后来又要离开,属下揣测公子必是想留下她的,因此大胆做主,将她锁在房中,谁知她竟纵火逃跑。” “然后呢?一把火,你们就真让她逃了?” “是王二公子与她里应外合,一起逃走的。” “王敬?他也来了?”陈济更加惊愕。 马达点头。 陈济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达道:“已经有五六天了。” 陈济觉得不对劲,他这趟也是自建康回来的,他记得他离开建康那天,王敬分明还在建康。 他一路快马,很少休息,甚至在天气好时也会赶些夜路,一路上多次换马,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日夜兼程了,也不过今日才勉强到此,累得筋疲力尽。 而王敬腿脚不好,怎么可能比他早到那么多天?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王敬受助于桃叶。 陈济看了看他随身携带的神奇镜子,想不出桃叶又用了什么工具让王敬如此神速。 但无论是什么,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就是桃叶已经选择站在王敬那边了。 这一点,让他感到十分可气! 方晴又对陈济说:“房主见房子烧坏了,要向我们索赔一百两银子。” “就这一门一窗、几块砖、几片瓦,就要一百两?他打劫啊?”陈济的火气正无处宣泄,遂呵斥道:“你告诉他,再漫天要价,我宰了他!” 方晴、马达见陈济发火,都不敢作声,默默庆幸被王敬打劫的那匹马已经被司蓉郡主送回,否则损失更多。 陈济进了自己的书房,闭上门,将从京师宫中盗取的信件、奏折都从身上拿出来,摊在了书桌上。 面对一桌子信件,他回想这一趟出门,亲手捂死孝宗司昱这件事……原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幸而大皇子司德已经顺利即位为帝,孟太后为大局稳固没再继续追究司昱死因,他也安全回到永昌,总算可以暂时舒缓一口气了。 他整理物件,正盘算着接下来应该做的事,却恍惚听到外面有女人嚷嚷的聒噪声。 第76章 献宝计划 这个小院里,除了丫鬟方晴,是没有第二个女人的。 外面传来的,显然不是方晴的声音,方晴也从来不会这样大嗓门。 陈济站起,推开门一看究竟。 他没想到,他看到的竟是永昌王之长女——司蓉郡主,带着侍女小莺闯了进来。 马达不敢轰走,只得与其他几个守卫侍立一旁,唯唯诺诺。 在哀牢县,人人都认得司蓉郡主,陈济也不例外。 陈济记得,在他儿时,他的父亲谯郡公很看好永昌王,也曾邀请永昌王到家中做客,永昌王那时对谯郡公十分敬重。 但是好景不长,显宗听信孟氏谗言,将永昌王贬到遥远的永昌,不久又指派谯郡公平定边疆。 而后,谯郡公战死,永昌王也没再能回到京城。 连显宗辞世,都遗命永昌王不必回京奔丧。 大家都私下怀疑,那不过是孟太后为让孝宗司昱顺利即位而假传的显宗遗命。 再后来,陈济才从父亲的老亲信口中得知,父亲的「战死」,其实是掉进了陈熙设计的一个圈套,更是事先被显宗事先授意过的。 那场平定边疆之战,是谯郡公携长子陈熙同往的,谯郡公战死,战功正好都落在了陈熙身上。 于是,显宗为陈熙加官进爵,并允许陈熙继承父亲谯郡公的爵位。 原先以谯郡公为首的陈氏族人,也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吹捧陈熙。 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只有陈济在恨着。 陈济以故意失去驸马之位、又诈死的方式,终于逃脱兄长陈熙的掌控,他来到永昌,是寄希望于永昌王念旧,共商大计! 可是,事情却不似他想的那样。 永昌王一家都十分亲民,在永昌,任何人想见到他们都不是难事。 只不过,见到了也未必有用! 陈济在刚来到永昌时,就求见了永昌王,讲明了自己的身份、当年父亲被害之事,以及自己诈死骗过兄长奔赴永昌等一系列过程…… 永昌王听了之后只是略略点头、长叹一声,就没了下文,也从没主动召见过他。 永昌王对待他,好像与对待寻常老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仔细在心中分析了永昌王这个人: 自幼虽为皇子,然生母早亡,在孟氏的迫害中艰难长大,终于成年却被流放荒蛮之地,半生受尽折磨,如今已年近四十,会轻易信任一个人吗? 他又仔细分析了世人心中的自己: 曾做过孟氏的女婿,在兄长陈熙的照顾下长大,却恩将仇报、谋害兄长,以至于失去驸马之位、被贬庶民,而后又葬身大火之中……这样的自己,值得被信任吗? 被信任,其实很难,他倒不如让自己变得有用。 陈济想明白了,他必须得对永昌王有些实实在在的用处,然后才可能得到永昌王的重视和重用。 等他被永昌王重用了,他那些昔日的陈氏族人,才会重新正视到他的存在。 如果陈氏族人能由拥戴陈熙改为拥戴他,他在永昌王身边的筹码也就更多了。 这两件事,原本就是相互倚傍的。 这些都是他对以后的设想、是他正在努力做的事,可是现在……这司蓉郡主怎么会跑到他家里来? 司蓉正对着马达发威:“就凭我送回了你丢失的马,你不该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吗?” 陈济走到了司蓉身边,躬身一拜:“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司蓉扭头看了一眼陈济,又问马达:“他是谁啊?” 马达答道:“回郡主,这是我家主人,陈公子。” “哦……你就是这家主人啊?”司蓉又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笑笑,彬彬有礼地回应:“正是。” 司蓉很直率,就告知陈济:“那正好,我每次来找马达,他都说「有要务在身」,既然你是他的主人,我还必须得问一问,他真有那么多差事吗?就没有一点时间陪我逛街?” 陈济呆呆的,这番话让他很意外,他不知,司蓉说的那句「每次来找马达」究竟是几次? 他笑盈盈望着马达,自谓平时倒是小看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 他瞬间明白了,为何方才马达会说不想再继续跟踪司蓉郡主了。 他笑向司蓉道:“郡主若用得上马达,只管带他去,我这里的差事,与郡主相比,自然都是小事!” 说罢,陈济又向马达使了个眼色。 马达似乎并不情愿,但陈济这么说了,他只得遵命。 司蓉开心极了,于是叫上小莺,扯住马达的胳膊就出去了。 直到天黑,马达才又回到了这个小院,来见陈济。 陈济在书房中等待已久。 相见时,陈济坐在书桌前,笑得很神秘:“看样子,我不在永昌这段日子,错过了不少好戏呢!” 马达仍是一脸严肃像,向陈济躬身一拜:“属下一心追随公子,从来心无旁骛。” “诶……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有点别的心思,也纯属正常嘛!”陈济望着马达,脸上的笑意若隐若现。 马达没有说话,只是躬身侍立。 半晌,陈济转而又叹气:“不过,你也知道,永昌王虽被贬在外,终究是皇室子孙,他是不可能看得上你的。料想这郡主也就是一时图个新鲜,你也不要太过于认真。” 马达答道:“属下明白。” 陈济点点头,又问:“她说的送回丢失的马,是什么意思?” 马达不得不如实陈述了这件事:“是王二公子,他带走桃叶姑娘时,还劫走了我们的一匹马。后来那匹马又被司蓉郡主给送了回来。” 陈济顿时火冒三丈:“好个王敬,打劫都打到我家里来了?他也太张狂了吧?” 马达又低头不语。 陈济问:“他们现在在哪?” “宁王宫。” “是去找王逸的?” 马达点头。 “他知道王逸在宁王宫?”陈济有些惊讶。 因为他很确信,自他派人跟踪王逸之后,虽不能做到对王逸寸步不离,但也绝对不会让王逸有外传消息的机会。 “是属下告诉王二公子的。”马达低头,带着些惭愧之意,解释道:“当时属下不知他和桃姑娘是一气的,他拿桃姑娘性命做要挟,属下就说了王司徒的去向……” 陈济没有责备马达,毕竟,哀牢县统共就这么大地方,即便没有马达告知,王敬也迟早能得知王逸所在。 只不过,那样王敬会知道的稍微晚一点。 他陷入了深思,他已经通过桃叶,手抄了王逸绘制的七处藏宝方位图,但他听父亲的亲信老仆人们说过,当年中宗西逃所藏金库应该是有八处的。 他一直在心中暗暗计划,一旦跟踪王逸得到第八处金库的线索,就杀死王逸、向永昌王献上金库方位图。 这样的重磅消息,足够他在永昌王面前邀功,也足以获取永昌王的信任。 但是,在永昌跟踪人太容易被发觉了。 王逸好像老早就察觉到了有人跟踪,换了一次又一次住处,最后干脆充作难民,住进了宁王宫,此后就很少从宁王宫出来,即便出来,也就出来一小会儿。 那时陈济并不忧心,因为他知道,王逸忠心于孝宗,绝无二心,迟早都要离开永昌、回到建康,将金库献给孝宗。 他只需等王逸走在永昌到建康的路上,有的是机会动手。 可是,时移世易,现在……孝宗已经死了……如今新帝是个小孩,朝中大权由孟氏把持。 如此,王逸还会回建康吗? 听到王敬千里迢迢来到永昌寻父的时候,陈济其实有点心慌。 最重要的是,王敬是在桃叶的陪伴下来的,桃叶必定早就跟王敬讲了自己的窃图之举。 他猜,王敬此行的最主要目的是要劝说王逸改投永昌王。 而王逸一旦知道孝宗已死、金库方位图的秘密也已被窃取,是极有可能同意投靠永昌王的。 关于孝宗的死讯,在孟太后为孝宗发丧时,也曾派人将消息传往各州郡,独独没有传信给永昌。 但这样的大事,即便没有专人通传,只靠民间街头巷尾的传扬,也不可能传不到永昌,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 如果王逸已经向永昌王献上金库方位图,那他手里这个盗版图还有什么用? 陈济又问马达:“王敬去宁王宫多久了?” “已经是第四天了。”马达知道陈济在担忧什么,又补充道:“这期间,我们的人一直在宁王宫外盘旋,王逸或王敬,最近都没有出来过。永昌王最近也不曾到哀牢。” 陈济听说如此,稍稍心安:“那永昌王,下次会在什么时候去宁王宫?” 哀牢县的人都知道,永昌王爱民如子,每个月都会抽出一天专程去看望住在宁王宫的难民。 到那时候,王家父子自然有机会求见永昌王。 马达道:“司蓉郡主说,下个月初一应该会去。” 陈济翻看了一下老黄历,明日就是月末了,想要做什么小动作以阻止王家父子献宝,恐怕是来不及了。 如果王逸和他在同一天献上金库方位图,永昌王会信谁? 这个答案,他一时之间还想不出。 他默默思索,如今之计,只能是明刀明枪地跟王家干了,幸而他还有第二手准备…… 第77章 前朝王宫 桃叶和王敬进入宁王宫之后,那个卖给他们面条的店老板终于不会再继续跟踪了。 但是,王敬告诉桃叶,宁王宫中的难民里,必定也有永昌王的眼线,而且他们很难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不是。 因此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跟陌生人打探王逸,只能凭借自己的眼睛去辨识、寻找。 由于桃叶没有见过王逸,所以寻找王逸只可能是王敬一个人的事。 宁王宫虽大,但收容的难民过多,原始宫室是不可能够住的,当地县令奉命将每一处宫室都间隔成了多个小小的居室。 这让桃叶想起了她在现代时租住过的隔板房,都是由二房东将原始较为宽敞的卧室、甚至客厅,都装修成简易的小房间。 但现代的那些隔板房,好歹是有墙的,虽然大多只是木板墙、或薄薄的一砖墙。 而这宁王宫……竟然拉个布帘就算事? 就这布帘还是拖家带口的待遇!倘若单身汉一个的,便只有集体床铺可以睡了…… 外观气势恢宏的前朝王宫,内在却是拥挤狭窄的难民窟,这个差距,还真是有点大! 幸而大家维持环境的自觉性还可以,至少卫生方面不算太糟糕…… 宁王宫有一个共用的大厨房,那应该是前朝时的御用膳房。 有几个人专门负责在厨房煮大锅饭,每当饭点,所有难民都会手持一个碗跑来厨房门口,自发排列成队。 那场面,每次都会让桃叶觉得自己像一个叫花子! 不过,能够光明正大地白吃白喝,她觉得,当一个叫花子其实也不错! 难民数量之多,连「要饭」都得分好几拨。 每当排队要饭之时,王敬就会悄悄拿眼睛瞄过所有人的脸,以识别队伍中有没有王逸。 然而,不太巧,前三天他和王逸都没能在同一拨领饭。 直到第四天,在排队领晚饭时,有一老者来到王敬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的脚怎么了?” 王敬扭头,吃了一惊,这人正是他的父亲王逸。 因这里的难民中只有王敬一人拄拐,难免有些抢眼,所以当两人在同一批次排队时,王逸一眼就看到了王敬。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敬没敢称呼,只像对待寻常路人打招呼那样作答:“不慎烧伤,又没遇着个好大夫,就一直没好。” “巧了,我那里正好有治烧伤的膏药,你住哪间?晚些我与你送过去!”王逸笑意盈盈。 王敬便给王逸看了看自己的宫牌。 那宫牌,凡住在宁王宫的人皆有一枚,算是出入宫门的凭证,牌子上刻着本人所住房间的编号。 宁王宫的房间虽拥挤简陋,但并不是杂乱无章,无论是一群单身汉同住的大宫室,还是一小家单住的隔了布帘的小房间,都有各自的编号。 王逸看了王敬宫牌上的号码,点了点头,便去队伍末端排队了。 桃叶不认得王逸,以为就是个热心肠的老人,她觉得这老人十分面善,颇有仙风道骨,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吃完了饭,他们回到住处,王敬才低声在桃叶耳边告知,那人是他父亲。 桃叶听了,很是开心,找到王逸就意味着他们该进入下一环节,就不必一直住在这里充难民了。 她已经在这个拥挤的难民窟住够了! 夜幕降临后,王逸果然携带着一些膏药来到了王敬所居住的小房间。 小房间的面积也就只比床大一点点而已,四围都只是垂着布帘,其中三面布帘拖地,被几块砖压住,留一面给人出入。 无门可敲,王逸只得站在布帘外问一声:“可方便老汉进来么?” 王敬听见是王逸的声音,遂掀开布帘,邀王逸进来。 彼时桃叶因为无聊,正在床边坐着梳头发,尝试各种发型,在王逸进来时,她正披散着头发。 桃叶此刻已经知道这人是王敬之父,再见时难免有点紧张,她实在不知,当王逸看到这里只有一张床的时候,该如何想象她和王敬的关系。 这几天,她和王敬都是在一张床上睡的,但她从不敢有什么不轨企图,因为……隔壁会听到啊! 王逸看到桃叶,只是礼貌笑笑。 桃叶连忙站起,请王逸坐下。 对于只有布帘的房间,是绝对没有隐私可言的,相邻房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彼此的一切动静。 王逸和王敬一起坐下,淡淡聊着烧伤该如何擦药、如何休养之类的话,实际却留心于两人相互在对方手心上写的字。 桃叶站在一旁,只见王敬先在王逸手心写了一通,王逸又在王敬手心写了一通,两人就这么轮流写个不停。 他们都手速极快,桃叶也看不出写了些什么。 不过,她大概可以猜得到,肯定是相互交待一些旧事,然后计划一下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之类的…… 王逸不宜在此停留太久,父子二人只是粗略地相互告知了一些眼下较为重要的事,王逸便告别离去。 次日天刚刚亮,桃叶就被隔壁吵醒了。 一觉睡到自然醒是桃叶生平的一大乐事,况且住在这里每日太清闲,十分适合睡觉! 可此处无墙,也就谈不上隔音,隔壁真的好讨厌,天天早上聒噪得不消停。 桃叶很心烦,猛地坐起,就想向那个喧闹的方向怼两句! 她刚要开口,好像听见隔壁小孩说的是“宫门口来了个卖糖葫芦的,看起来好好吃!” 糖葫芦? 桃叶好像又不是很生气了。 她从王敬的箱子里扒出几个铜钱,笑嘻嘻跟王敬交待:“我……我去宫门口看看哈……” 王敬正在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忙拉住了桃叶:“不要轻易跑出去。” 桃叶知道,王敬之意,是怕桃叶一出门就会被跟踪。 “可是……人家都好久好久没有吃过甜食了!”桃叶噘着嘴,满脸的委屈,好似恳求一般:“就去一下下,买一点点东西而已,不会有事的!” 王敬无奈摇头叹气。 桃叶就只管溜达出去了。 宁王宫外面果然有个卖糖葫芦的,桃叶买来一串,拿在手中,边吃边往回走。 忽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桃叶吓了一跳,回头看,竟是陈济。 陈济龇牙一笑:“丫头,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桃叶吃得太快,又被这么一吓,一不小心把嘴里尚未完全嚼碎的山楂糖稀给吐了出来。 陈济无奈看着桃叶,他想,他方才那两句话虽肉麻了那么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呕吐吧? 桃叶抬头瞪了陈济一眼,从他嘴里说出的「我好想你」简直是一则笑话! 桃叶忍不住口吐脏话:“放屁!你若想我,怎么我突然就联系不上你了?我整日拿着镜子敲啊敲,都快敲破了!你死哪去了?” 陈济听见桃叶这般骂,倒是开心了不少。 他低头长叹一声,眼角流露出一丝惋惜:“说来话长……我不慎把镜子给丢了……” “丢了?”桃叶瞪大了双眼,这个说法,她之前从来没想到。 她有点不太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能给丢了?” 陈济似笑非笑,轻轻问了声:“那你的镜子呢?” “我……我落在建康宫了。”桃叶并不知小宛窃取镜子一事,只以为是自己离宫匆忙,没有机会回去取而已。 然而陈济明知镜子早已在小宛手中,才敢这么质问,好把自己衬托得有理:“那不就也等同于丢了么?你都能丢,我为何不会?” 桃叶说不过陈济,便不再理论此事,反正她如今也用不着那镜子了。 陈济笑得满面春风,眼中饱含柔情:“小丫头,我是真的想你。镜子丢了之后,我每天都在担忧你的安危,因此冒险去建康找你……却不想,你已跑到永昌来找我了。” 桃叶听得更加恶心,她在那小四合院放火、又跟王敬一起跑了的事,陈家下人都亲眼目睹,陈济会不知道? “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桃叶翻了个白眼,不屑瞥过陈济。 说到「千里迢迢」,陈济记起,他和桃叶上一次道别,是在千里之外的鬼山。 那是个浪漫的夜晚,他和桃叶围坐在篝火前,聊了许久许久。 他依旧清楚记得,他当时曾提出让桃叶和他一起走,一起来永昌。 可桃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真实:「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陈济那时完全相信了,所以许诺:「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可他没想到,桃叶最后还是克服了对「颠沛流离」的恐惧,来到了永昌,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想到这一点,陈济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抬头,目光慢慢扫过桃叶:“你爱上了他?” 桃叶继续吃着糖葫芦,懒洋洋答了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么我们当初的约定呢?” “什么约定?我可从来没承诺过……”桃叶知道,陈济指的是鬼山彻夜畅谈时说过的话,但她并不认为那算是约定。 可是,她还是有点心虚。 毕竟,她当时也没有明确给出一个否决的态度。 陈济冷冷一笑:“他可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怎么我身边的女人,总也往他那里跑?” “因为你长得黑、长得丑,心更黑,更丑!”这是王敬的声音。 陈济回头,只见王敬就站在他的身后。 第78章 旧日重现 王敬依旧拄着手杖,他是出来找桃叶的。 从桃叶出门开始,他一直算着时间,只是到宫门口买一串糖葫芦而已,他觉得不该这么久,因此出来看看。 果然,桃叶是被人绊住了。 陈济上下打量了王敬几眼,啧啧几声:“我当是谁?原来是王瘸子?” 王敬没有理会陈济这句讥讽,他绕过陈济,走到桃叶身边,拉住桃叶的胳膊,就往宁王宫方向走。 桃叶却不能容忍陈济称呼的「王瘸子」。 她朝陈济怒吼:“瘸怎么了?你就是嫉妒他长得比你白!比你美!他瘸了也比你强!” 陈济冷笑一阵,望着桃叶:“小丫头,你脑袋清醒些。你把他看得再好,你在他心里也不过是满堂娇的替身!你就甘心当一个替身?” 王敬猛地回了头,死死瞪住陈济:“你不配提到阿娇的名字!” 桃叶也猛然间想起满堂娇的命案,这件事搁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不问不快。 她就离开王敬,走到陈济身边,质问道:“你就是杀死满堂娇主仆的凶手,对不对?” “嗯?”陈济好像对这个质问感到很奇怪:“你怎么会这么问?她死的时候,你不就在那儿吗?” “就是因为我在那儿,所以我看到了杀她的那个黑衣蒙面人,那个身形,很像你!”桃叶盯着陈济,一五一十陈述着。 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傻丫头,我这种身形,满大街多得是!你怎么就能说那是我呢?” 桃叶当真朝着左右街道看了看,路上的行人虽不多,也能大概做个对比。 不得不说,世人除了特胖、特瘦、特高、特矮以外,从背影来看,体型差别还真是不大! 王敬蔑视着陈济,脸色阴沉:“放心,证据会有的。” “那就等有了证据再说!在没找到证据之前,不要信口胡扯,蛊惑我的女人!”陈济贼贼地发笑,言语之间就将手伸到了桃叶的下巴。 桃叶本能地后退一步,朝陈济啐了一口:“呸!谁是你的女人?” 陈济一脸不正经的模样,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自信:“当然是你了,丫头!相信我,你最后选择嫁的人一定是我,绝非这个瘸子!”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桃叶很生气,她厌恶陈济的调戏,更憎恶陈济一口一个「瘸子」。 于是她也故意露出一脸坏笑,狠狠刺激了陈济:“告诉你!我——怀孕了!难道你是想「喜当爹」吗?” 陈济愣了一下。 闪现在陈济脑海中的,是多年前的一个画面。 那是在陈济向满堂娇提亲失败后没多久,他又在街上偶遇了王敬和满堂娇。 当时,陈济也是说了调戏满堂娇的话,满堂娇便讽刺了陈济:“我已经有身孕了,陈公子莫不是想做现成的爹吧?” 然后,王敬和满堂娇没多久就成了亲,八个多月后,满堂娇果然生下一个女儿,就是玉儿。 同样的画面,也在王敬脑海中闪过,当时满堂娇说话的神情、语气,与今日之桃叶,简直如出一辙! 只不过,王敬知道,满堂娇那个时候并没有怀孕,因为他俩在成婚之前从未越礼,但因玉儿是个早产的孩子,使陈济信以为真。 桃叶尤嫌刺激得不够,她紧紧挽住王敬的胳膊,佯装出无尽幸福甜蜜:“我最近特爱吃酸,一定是男胎,到时候……我和二哥就儿女双全了,那个……没当过爹的人,不要太羡慕哦!” 陈济看着桃叶手中的糖葫芦,想起方才她的呕吐,当真有点信了。 看到陈济变了脸色,桃叶十分得意。 她就挽着王敬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回宁王宫。 陈济在宁王宫门外,目送王敬和桃叶背影消失,攥紧了拳头。 关于桃叶拒绝司昱册封美人时说过的那句「已非完璧之身」,宫中无人不晓,陈济去了一趟建康宫,当然也就知道了。 起初,他揣测过,桃叶也许是因为在假扮满堂娇期间有些身不由己,他甚至还设想过,桃叶拒绝受封也许是因为他…… 虽然这些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但在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之前,至少是一种心理安慰。 在永昌再次见到桃叶之后,他连自我安慰的机会也没了。 他当然不甘心,满堂娇已经嫁了王敬、还为王敬生下孩子,凭什么桃叶也是这样? 还有前妻司姚公主,虽然他不曾喜欢过,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戴一顶闪闪发光的绿帽子! 尤其是司姚公主费尽心机与他和离,又改嫁王敬,这件事……让他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他想,王敬不在建康,司姚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吧?但王敬去了哪,司姚公主恐怕还真的不知道! 陈济回到家,立刻唤出马达:“你派一个人,去建康,想办法让司姚公主「听说」一则消息,王敬和桃叶私奔到了永昌,还有了孽种!” 马达听了,似觉得有些不妥,但他见陈济脸色难看极了,也不敢反驳,只得应了“是”,就去吩咐人。 陈济在房中独坐许久,稍稍抚平了情绪,又叫了马达进来:“司蓉郡主今天没来找你?” 马达低头,答道:“她约了属下今晚赏月。” 陈济点点头,仰头看马达,语气变得比方才客气了许多:“帮我个忙。明日永昌王若到了哀牢,务必在他去宁王宫之前,让我先见一面。” 马达又应声:“是。” 陈济取出他誊抄的那份金库方位图,看了又看。 马达问:“公子打算明日就献上此物?” 陈济点点头。 马达又说:“两份一模一样的图、标注着同样的字,又献给同一人,岂不明摆着其中一份是抄了另一份的?即便公子比王司徒先一步呈上,永昌王也未必相信是你先发现的宝库。” “这个……我自然知道。”陈济卷起了临摹的图纸,心里已经另有了一番打算。 桃叶与王敬进了宁王宫之后,挽着的手臂自然而然就松开了。 他们不是真正的幸福,伪装幸福之后,桃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王敬的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两人沉默着,不知不觉走到宁王宫的旧花园中。 那花园在他们所居住的难民窟房后,现如今是个大菜圃。 住在这里几天了,桃叶还是头一次看到菜圃,方知原来他们每日吃的瓜果菜蔬,大多来自于此。 他们仰头看去,只见菜圃中有不少难民正在采摘,采摘好的菜品被放进菜筐,然后被一筐一筐地抬进厨房。 桃叶看着这一幕,很是惊讶:“原来大家并不是每日游手好闲吃白饭呢?但是……怎么从来没人叫咱俩来干活?” 王敬没有说话,拄拐进了菜圃,也跟大家一起采摘菜蔬。 有几个人看到,都来劝王敬:“你腿脚不好,就去歇着吧!” 王敬自然不好意思做个闲人,但人人都劝他离开,盛情难却,他只好到一旁看着别人劳作。 桃叶又凑近王敬,闲扯起来:“都说永昌是流放之所,百姓多是犯人、还有犯人的后人,可我怎么觉得,这里的人都挺好的?你看,这么多穷人群居在一块,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有人干活多、有人不干活,居然从来都没有人吵架打架?卫生也保持得蛮好的!” 王敬看了看桃叶,依旧沉默,又继续看着大片大片的菜圃。 日头渐渐上来,阳光直射在菜圃上,那些劳作的人都收了工,以躲避炎热。 王敬反而在菜圃边上坐了下来。 桃叶也坐下,撞了撞王敬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呢?” 王敬目视前方,像是有些漫不经心,轻轻答了句:“你让我又想起了阿娇。” “哦……”桃叶不想吃死人的醋,但心里却不能不难过。 “你不该编出那样的谎话,知道吗?”王敬看向桃叶,那语气,真像是在教育小孩子。 桃叶撇着嘴,心里更加不悦,她故意气陈济还不是因为心里护着王敬,难不成编了怀孕的谎言,就玷污了他和满堂娇的完美爱情了? “常言道,祸从口出,不要轻易去得罪人,尤其不能得罪小人!阿娇就是因着这些,得罪了陈济,最后惨遭陈济毒手,我很怕你重蹈覆辙。” 听了这几句,桃叶方才的浅浅醋意,瞬间又都化作了感动。 原来,王敬不是在责备她,而是在担心她。 桃叶微露浅笑,安慰王敬:“你不要担心我啦!我跟你的阿娇可不一样,我有妖法,他害不了我!” “是吗?”王敬轻轻一笑:“那你被困在建康宫那日,又何须我去救?” 桃叶低下了头,想起在建康宫那天,仅仅只是狗血破了她的妖法,她便无能为力了。 不过……她想,要对付她的人,总不能随时随地都带一盆狗血吧? 王敬继续说:“你的法术,需绿血滴在木头上才有用,倘若你被困在一个没有木头的地方,该当如何?倘若他去找一个能斩妖除魔的得道高人,你又该当如何?” 桃叶无法作答,这些问题,她此前从来没有思考过。 听王敬这么一提醒,她还真有点小小的害怕。 作妖,未必能比做人容易! 第79章 二心之臣 次日,初一,永昌王司元如期来到了哀牢县的宁王宫。 在这之前,桃叶已经听说过永昌王无数次了,她其实挺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大清早,住在宁王宫的难民们已经自发来到宫门内两侧,都整齐站立着,准备迎接永昌王的到来。 王逸、王敬、桃叶都在其中。 不多时,永昌王司元到了,没有一点王的架子,他是步行走进来的,亲切笑着跟难民们打招呼。 桃叶点着脚尖,仔细瞄了几眼司元。 大约是这半生受了太多磨难,司元看着比他的实际年纪更显老,而且很瘦,面部血色不足,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司蓉;另一个,桃叶不认得,但听见难民们称呼为「韩夫人」。 那韩夫人比司元年轻许多,虽不是倾城容颜,亦颇有姿色,在桃叶来永昌后所见到过的女子中,算是最美的一个了。 随行的丫鬟仆人有十余个,王敬逐一打量一遍,然后,在这十余人中,他看到了陈济和马达。 他情知陈济的父亲生前与永昌王是旧交,而现如今司蓉郡主又青睐马达,陈济自然有机会亲近永昌王,能充作随从也不稀奇。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永昌王会信任陈济。 据王敬了解,永昌王最是多疑,应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永昌王司元带来了许多布匹,他与韩夫人、司蓉以及所有随从一起将布匹发给住在宁王宫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是边走边发,当司元走到王敬附近时,王敬向司元躬身一拜:“大王万安,草民有要事,不知可否单独求见大王?” 司元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上下打量了王敬几眼,轻轻发了声:“何事?” 虽然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但却暴露了司元中气不足。 桃叶听见司元这样问,感到很纳闷,都说了是「有要事」、希望「单独求见」,再当众问「何事」,叫人怎么回答? 王敬微微笑,又恭谨一拜:“私事。” “私事?”司元重复了一遍,语速慢腾腾的,似带着几分不解。 桃叶觉得,理论上来讲,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初次相见,就有「私事」要「单独求见」,好像是有那么点奇怪! 王敬又笑着解释:“草民冒昧了,但确有私事需向大王求助。” 正在向人发布匹的韩夫人听到,走了过来,扶住司元,笑对王敬说:“既是私事,那便稍后另找一僻静之处再问吧。” 司元略点点头。 王敬遂向韩夫人一拜:“多谢夫人。” 所有随从都在发放布匹,陈济自然也在其中,他早料到王敬打算今日求见永昌王,因此一直站得离永昌王不远。 当下,他听见王敬这几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挖苦起来:“亲妹夫想跟大舅子说体己话,乃人之常情!王兄又何须绕个大圈子?” 此言一出,无数诧异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司蓉是见过王敬的,却不知陈济这话从何说起,忙问马达:“你家公子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马达于是指了王敬,向司蓉告知:“那位,乃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女婿、先帝孝宗和大王的妹夫、大长公主的夫君,是大齐国最尊贵的驸马爷。” 经马达这么一详细解说,那些原先诧异的目光渐渐变得不一样,像是鄙视、甚至仇视…… 尤其是昨日在大菜圃那几个因同情王敬残疾、劝王敬不必劳作的难民,现如今看待王敬的眼光格外不友善。 王敬无奈地低着头,父亲王逸曾告诉过他,永昌王从不拒绝任何百姓的求见,所以这场「求见」可以很平常,原本不必引起其他难民的注意。 但是,陈济就是故意要让王敬的「驸马」身份引起所有永昌百姓的注意! 司蓉听了马达的解说,也向王敬投来鄙夷的目光,扯着嗓子咆哮起来:“好一个尊贵的驸马爷!你以为这里粮食都来得很容易吗?只有真正困难的人才可以住在这里!不是供你旅行游玩来蹭吃蹭住的!” 王敬只是低头沉默着。 韩夫人仍保持着原有的笑容,劝了司蓉:“郡主,他好歹是你的姑父、你的长辈,长幼有别,不该这样大声吆喝。” 司蓉淡淡瞟了一眼韩夫人:“要你来当好人?” 司元咳嗽了一声,神色严肃,他重复了韩夫人说过的四个字:“长幼有别。” 司蓉只得闭了嘴。 在布匹发放完毕之后,永昌王司元还是遵照承诺,单独让人叫了王敬来见。 由于宁王宫所有的宫室都住满了难民,所以永昌王召见王敬的地方只能是在室外。 那是在宁王宫旧花园的一个六角亭中,司元与韩夫人坐在其中,司蓉、陈济、马达等都侍立在周围。 桃叶扶着王敬,一起徐徐走进亭子,再次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韩夫人笑问:“王驸马,说说你的「私事」吧!” 王敬情知,有陈济在此,所有真实境况迟早都是要公之于众的,索性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他取出了那张「宝库方位图」,呈在司元面前:“永昌藏有金库八处,此为方位绘图,草民的「私事」,就是将此献给大王。” 韩夫人先接了过来,数了一数,纸上共有七图,然后转呈司元。 司元不过大概瞥了几眼,又抬头看王敬:“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拿来了一模一样的图?” 王敬还没来得及作答,桃叶忍不住先说了一句:“他那是盗版的!我们这个才是正版的!” 司元、韩夫人、王敬都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哑然一愣,又慢慢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他是盗取我们的……是照抄的!” 司元点点头:“有何凭证?” 王敬颔首答道:“金库有八处,图上只有七处,凭证自然就是……第八处的位置。草民料想,先一步向大王献图之人,必然不知。” 守在亭子外的陈济听到,有些小小的吃惊。 他自从在永昌第一次看到王逸,便不曾让王逸脱离他眼线的监视,直到王逸住进宁王宫,他的眼线也一直在宁王宫外守着,只要王逸踏出宫门,就随时跟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是王逸找到了第八处金库、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第八处金库在宁王宫内…… 不过,司元并没有问第八处金库的位置,陈济也就无法在此刻证实自己的猜测。 司元没有再问王敬,反而回头看了陈济一眼。 韩夫人会意,呼唤道:“请陈公子过来。” 陈济上前,向司元、韩夫人一拜。 韩夫人笑问:“这位姑娘说,你那图是从王驸马手中抄来的,你怎么说?” “不瞒大王、夫人,臣之图确实是从他那里抄的,而且还是这位姑娘协助臣抄的。”陈济淡淡一笑,承认得落落大方。 桃叶惊愕得看了陈济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肯定不是最初那个药了! 司元也看着陈济,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语速仍是慢慢的:“为何要抄?” 陈济瞟了王敬一眼,答道:“臣若不抄,他岂能到大王面前献宝?” 司元与韩夫人相视一看,韩夫人道:“还请陈公子说明白些。” 陈济笑道:“大王和夫人有所不知,王家会千里迢迢到永昌寻宝,皆是受孝宗所托,其所绘藏宝之图,自然也是要献给孝宗的。臣之父亲生前一心追随大王,臣承父亲遗志,才窃取此物,以献大王。站在大王眼前的这位姑娘,原是臣的红颜知己,不想却被王驸马拐了去,还把臣窃图之举透漏给了他。王驸马情知臣要献图给大王、且恰逢孝宗薨逝,才顺水推舟,投诚大王。” 桃叶听了,真想揍陈济一顿!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陈济这番言辞不是明摆着状告王敬是个墙头草、随风倒么? 司元自幼便听说过他祖父显宗被迫逃亡时秘藏八大金库的传言,但并不确定那传言是真是假,更不知金库竟就在永昌,但能证实传言真假、唯一拥有金库线索的人,便是他的父亲显宗。 显宗受孟氏蛊惑,传位于他的弟弟孝宗,那么极有可能将金库之事临终告知孝宗。 他凭直觉,觉得陈济应该没有撒谎,但他仍需真凭实据,因此又问:“有何凭证?” “凭证就是……王驸马的父亲王逸多年来多次寻访永昌、多次给孝宗传密信。”陈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打信件,呈给韩夫人。 韩夫人接过,又将信件转呈司元。 王敬望着那一打信件,感到当头一棒。 方才听陈济那一番陈诉,他并不稀奇,因为陈济所言虽对自己不利,却也属实。 可现在,看到这一打「证据」,他不能不震惊! 那些都是王逸寄给孝宗司昱的密信,传信者皆是王逸极其信任、且功夫极好、办事利索的人,陈济如何有机会得到那些信? 王敬不能不亲眼辩证一下那些信的真伪,他上前一步,向司元恳求:“草民能看一眼这些信吗?” 司元略点点头,就将信给了王敬。 陈济在一旁,淡淡笑着:“王驸马可看好了,王司徒的字,在咱们大齐国最负盛名,一般人可是模仿不来的!” 王敬一一看过那些信件,竟真是父亲亲笔,且从日期较晚的信件内容来看,分明是在讨论着、交流着前期信件的内容。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信是平安送到了孝宗手中的,那么陈济绝非是从送信人手中拦截到的这些信,而是直接从孝宗手中…… 王敬不敢再往下想……孝宗前不久才刚刚离奇薨逝,而陈济前不久也恰恰不在永昌…… 陈济又向司元一拜,谏言道:“大王,王家父子昨日事孝宗、今朝投大王,明日还不知会投靠哪一个!臣以为,似这般三心两意之徒,应当就地正法!” 第80章 混淆视听 司元目光轻轻扫过陈济,没有说话。 桃叶被陈济「就地正法」的提议气得火冒三丈,习惯性批斗起来:“放屁!你一年多之前还不是在孝宗面前俯首称臣,铆足了劲讨好司姚公主,如今你又跑到这里献媚,就不是三心两意了?” 陈济似笑非笑,答道:“大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是受兄长所迫才做得驸马。况我在建康又不曾为官,而后已与公主和离,追先父遗志、效忠大王,从无二心!” 桃叶立刻也搬出强大的理由,以维护王敬:“我二哥何尝不是被迫做得驸马?他为拒婚公主,曾以艾烧双足,才弄成现在这个瘸样儿!此事到建康随便一打听,哪个不知?” 司蓉郡主在一旁听着,十分纳闷,怎么两任驸马都是被迫做得驸马? 她凑近马达,在他耳边低声问:“那司姚公主,很丑吗?” 马达不知怎么作答,背后议论公主美丑,似乎不该,他只轻轻答了句:“她……有点胖……” 司蓉似有所悟,果然是建康富庶,把个公主养得白白胖胖,纵观永昌,人人都是瘦子! 司元没有理会桃叶与陈济的拌嘴,目光扫过王敬:“看完了吗?” 王敬正遐想着孝宗可能的死因,忽听见司元问,忙双手将信件交还司元。 司元接回信件,又问王敬:“可是令尊亲笔?” 王敬如实答道:“是。” 王敬扭头望着陈济,胸中的愤怒油然而生:“敢问陈兄,这些信件是如何得来?” “你猜呢?”陈济挑了挑眉毛,似调戏一般。 王敬在心中越发肯定,杀害孝宗者必是陈济无疑…… 但王敬不能在司元面前替司昱打抱不平,当年永昌王司元和孝宗司昱竞争皇位,司昱在孟氏的扶持下胜出,而司元被贬到偏僻的永昌受苦,司元不可能不恼恨司昱。 司元咳嗽了两声,又发问:“王驸马对于令尊与孝宗多次通信之事,知道吗?令尊……现在何处?” 陈济暗暗发笑,他情知王逸就在宁王宫中,若是王敬不承认,他即刻就可以把王逸从难民中找出来;若是王敬承认,那王逸就算是孝宗派到永昌的奸细,一个潜伏永昌多年的奸细! 王敬琢磨片刻,渐渐琢磨出了另一个主意。 他跪在了司元脚下,坦诚相告:“禀大王,家父官居司徒,是对外称病才有机会私自离京来得永昌,草民在京替父处置公务,也常与家父通信,自然对家父行踪一清二楚。” 司元听了,不由得好奇:“令尊既是承皇命办事,为何要欺上瞒下、私自离京?” 王敬稍稍抬头,流露出一脸无奈:“大王与孝宗乃是亲兄弟,同在建康宫长大,自然最是明白,孝宗虽有幸登上九五之位,却始终受制于孟氏。孝宗寻宝,本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力量对抗孟氏,而孟氏并不知金库一事,孝宗当然要瞒着。” 司元点了点头,这些,他自然是信的。 司元自幼受孟氏迫害,以至于身体孱弱,他了解孟氏的手段,也很清楚司昱并非孟氏亲生,即便做了皇帝也极有可能成为孟氏手中的傀儡。 真话只是铺垫,紧接着,王敬开始了他的杜撰:“家父离京前,孝宗曾单独召见。他说,他与兄长本是同根生,却因孟氏挑拨,以至兄弟情分生疏,待来日寻得金库、招募兵丁、灭了孟氏一族,他定要迎回兄长,从此兄弟一心,必使江山永固。” 司元静静听着,他瞟了王敬一眼,半信半疑。 王敬继续说:“草民最后一次单独求见孝宗,是在两个月前,是为了求他废除草民与公主的婚事、为我枉死的发妻伸冤。当时他满脸愁容,说他无力做主此事,他说他活得很窝囊,他每反抗孟氏一次,都会反受其害。他嘱咐草民,若他不幸,定要草民父子亲赴永昌、投奔大王,切不可让大齐国毁于妇人之手。不想此后不过寥寥数日,孝宗当真莫名其妙死在了妃嫔的卧榻之上!而孟氏竟隐瞒不予发丧,直到所有朝臣恭请大皇子登极……” 陈济旁听着,很想发笑,又不敢笑,他知道王敬这番话纯属胡编乱造,可是却编得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连「忠臣不事二主」的问题也给解释通了! 司元是个饱经风霜之人,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看着王敬,又问:“你所说的,二弟对你父子讲得那些话,有证据吗?” 王敬端正跪好,仍是恭谨作答:“大王明鉴,若孝宗连讲这些话都留下「证据」,草民大约就不能安全来到永昌了,早在半路已被孟氏所害!” 司元沉默不语,他被贬永昌已经快二十年了,实在无法以二十年前的记忆去辨别司昱近些年的心态。 “大王,金库乃显宗遗物,为孝宗所有,也为大王所有。孝宗短短一生,实在活得憋屈!身登极位,却连无故死去都无人问津!如今世上,又有谁肯奋不顾身、替孝宗鸣冤?草民恳请大王挖掘金库、招兵买马,为孝宗报仇!”王敬这番言辞说得慷慨激昂,言罢又朝司元深深一叩首。 话到这儿,王敬以为,真或假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司元信或不信,「报仇」二字,都给了司元极好的借口。 毕竟,如今司昱之子司德已经即位为帝,虽是个孩童,然朝臣认可、名正言顺,若司元贸然领兵进京,那便是造反,他必须得有一个强大的理由。 对于齐国官民而言,司昱的遗言固然缺乏「证据」,但王敬作为孟氏嫡亲的女婿,却倒向司元,不乏是最好的证人。 司元略点点头,还是维持着礼貌的笑意:“王驸马这番话,孤王很感动。你且起来吧!” “谢大王。”王敬站起。 司元抬头望天,已是过了日中,他向韩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巂唐了。” 韩夫人便扶司元站起,一起走下了亭子。 桃叶很纳闷,这永昌王既没有说采纳王敬意见,也没问第八处金库在哪,就直接撤了,是个什么意思? 所有随从都跟在了司元身后,陈济也赶紧跟上。 不料,司元却停了一下脚步,回头望陈济:“陈公子就不必跟着了,请自回吧!” “是……”陈济顿时愣住了,不敢再前进。 马达只得随陈济一起停住。 司蓉原是走在司元身后的,听到如此,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韩夫人低声在司蓉耳边笑言:“郡主是大王嫡女,最该清楚大王喜好,以后再要引见什么人,可要谨慎。” 听了这话,司蓉脸上火辣辣的,更不敢与陈济、马达同行,她看了马达一眼,又赶紧去追赶父亲司元了。 陈济驻足原地,望着远去的司元一行人,又看一眼仍站在亭子中的王敬和桃叶,再次默默握紧了拳头。 王敬心中也乌云密布,他从亭子上走了下来,走到陈济身边:“那些信,你是从孝宗手里得来的吧?” 桃叶忙跟了过来,听见王敬这样问,再次感到一头雾水。 陈济的目光十分不屑,又露出轻佻之笑:“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是你杀了孝宗!”王敬眉宇之间露出一股怒气,直直瞪着陈济。 陈济却笑呵呵:“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桃叶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质问陈济:“你为什么要杀官家?就因为他废了你驸马的身份吗?” “傻丫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当讲话对象变成桃叶的时候,陈济便表现出柔情的一面。 但桃叶对这种语调很反感:“我不信他,难道还信你吗?” 陈济淡淡一笑:“你这么信他,你倒不妨问问他,方才他在永昌王面前说得那些话,有几句是真的?” 桃叶哼了一声,她才不会那样质问王敬呢,她永远相信王敬做事有自己的道理! “王兄这临阵编故事的功夫,真是出神入化!要是不去写几个戏本子,这才华都可惜了!”陈济看着王敬,不住发笑。 当然,那是讥笑。 王敬蔑视着陈济,目光锋利如剑,以前他每次看到陈济,想起的都是发妻满堂娇之死,如今又加上了孝宗之死,但他仍旧无能为力。 陈济带着马达,转身离开此处。 王敬只是久久凝视。 “他真的是谋害官家的凶手吗?”桃叶也同样望着陈济和马达的背影。 王敬轻声答道:“十之八九。” 桃叶不太搞得明白,她只觉饿得发慌,得先填饱肚子才能思考别的问题。 她拉着王敬来到大厨房,发现午饭早就发完了,大厨房里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这些人也真是的!都不知道要给我们留饭吗?亏得我还把他们当好人!”桃叶看了一个又一个锅,每个锅里都空空如也。 王敬看着桃叶到处掀开锅盖、伸头一看、又放下锅盖,那敏捷的样子,活像一只蹿来蹿去觅食的小猴子,是那样灵动可爱,不知不觉中,似乎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心事。 “别找了,早上的馒头我给你留了两个,回去吃吧!” 桃叶听到,很是欣喜,忙跟着王敬回了住处,找出馒头来吃。 她坐在床边,才刚拿着馒头啃了几口,忽听到外面有些异样的声响,像是许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他们进出布帘的那个方向。 还没来得及去猜想,突然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由布帘外砸了过来,砸到了王敬和桃叶身上! 第81章 流亡之城 吃惊和痛感,使桃叶本能地大叫一声。 慌乱中,王敬站起,挡在了桃叶前面,并低着头,那些石头大都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二哥!”桃叶惊叫着,说不出有多么心疼。 她也连忙站起,试图去保护王敬。 王敬却紧紧抱住了桃叶,卡得她不能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紧紧相拥,桃叶感到了王敬胸膛中的心跳、手臂的温热,世间仿佛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地方。 王敬一面护着桃叶,一面大声朝后方扔石头的人喊:“不要砸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王敬是背着身的,看不到砸石头的人是谁,但桃叶与王敬相对,她看得见,扔石头的正是那些同住在宁王宫的难民们。 除了这些人,也不可能是别的人了。 难民们扔着石头,同时破口大骂着,人声鼎沸,吞没了王敬的叫喊声。 “住手!我求你们住手!”王逸从外面冲了进来,还有两个陪着他的年轻人,一起将扔石头的难民们推向两边。 王逸已经在宁王宫住了快一年,与许多难民都是相熟的,他生性是个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闲暇时也教过不少小孩子读书识字,因此在这里也算有些威望。 难民们看到王逸,渐渐停了手。 王敬总算有了稍息的机会,慢慢松开桃叶,回过身来,看到了砸他的那些难民,以及从难民群中挤过来的王逸。 王逸快步走到王敬身旁,见王敬背上已经被砸得血迹斑斑,褶皱的眼角几乎想要淌下泪来。 “为何要砸他?”王逸环视着周围的难民们,他们都提着小桶、或是端着盆子,桶中、盆中尽是石头。 难民们不知王逸与王敬的关系,都纷纷倾诉起自己的不满: “孟氏纵容侄儿贪婪好财,霸占我们全村良田,逼得我们背井离乡!” “我家两个兄弟都是被公主府的家仆给打死的!” “孟氏一族的子弟,个个是官,无功却受禄,判案只看谁家送银子多!” “他是当朝驸马!是孟太后的女婿!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 众人聒噪个不停,好像与孟太后和司姚公主有关的坏事太多了,是永远说不完的。 王逸听得头昏脑涨,不得不大喊一声:“你们说得是孟氏!但我们是王氏!” 难民们左右相顾,都有点发懵。 “他是被迫做了驸马!你们看不到他为此已经脚残了吗?”王逸再一次环顾所有人,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之态。 对面人群中,有一个人问了王逸:“老先生是他的什么人?” 王逸微微一声叹息:“我是他的父亲。” 难民们恍然大悟,一时之间又生出各种猜测,看待他们父子的目光也各有不同。 王逸又对王敬说:“我们不是真正的难民,我们不该住在这里。” 王敬点点头,他想起司蓉郡主指责他诈称难民住在此处的那些话,若继续住着,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他将他的物品都悉数装进他带来那个大木箱中,浑身的疼痛让他每动一下都发颤。 跟着王逸的两个人,一个拎起大木箱,另一个背起王敬,他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 桃叶紧紧跟着。 在王逸、王敬等走到宁王宫门口的时候,有几个难民追出来道歉:“老先生见谅,我们只是深受孟氏所害,所以排斥与孟氏有关的所有人,也实在分不清好人坏人。” 王逸只是笑点点头,并不多言,引着王敬和两个随从、桃叶离开了宁王宫。 走在路上,王逸跟王敬说了两个随从的名字,一个叫崇丘,一个叫琼琚,都是王敬之叔父王逍的亲信。 前行了许久,都没遇着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天色渐渐暗了,四处没有灯光,他们看不清路,在路边停了下来,倚靠着几个大石头休息。 王敬问:“能找到一家客栈吗?” 王逸摇了摇头:“我来永昌这些年,从没见过一家客栈。” 桃叶听了,心中唏嘘不已,这永昌郡也不是个小地方,居然没有客栈? 王逸又叹息一声,向王敬道:“永昌被大齐国抛弃得太久了,这里尽是流放之徒、背井离乡的难民,极少有寄居的旅客,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经营什么客栈。” 王敬又问:“要么就借住在哪个农家?我和桃叶前些天借住过一次,他们虽穷,对我们却也很周到。” 王逸又笑着摇了摇头:“永昌的流亡之徒,没有几个不恨孟氏的。如今你身份败露,再去借住,只恐半夜有性命之忧呢!” 桃叶听得更加纳闷,她探头到王家父子中间,不好意思地向左、向右憨笑着问:“我实在是有点想不明白,孟太后既然能成为太后,肯定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怎么就敢惹得民间怨声鼎沸?她难道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不懂吗?” 王逸也笑了笑,他望着桃叶,目光十分慈爱:“桃姑娘有所不知,孟氏可不是什么读过书的人,后宫争宠的伎俩,与安邦定国的大计相比,还是差得远了。而且,孟氏要稳固自己手中的权利,难免就要尽多地重用孟家人,人多了,连认都认不过来,就更谈不上约束了。她身为太后,必得居于深宫,其实对于母族中人的作为,也未必清楚。” 王敬点头,接了王逸的话:“所以历来君王,大都不愿后宫干政,君王若不能掌控实权,朝纲必然紊乱。自赵氏兄弟作乱之后,大齐国一直风雨飘摇,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永昌王能坐上皇位,或许还有望重整河山,若不然,终有一日……” 言至此处,王敬没有再说下去,王逸长叹一声。 桃叶看了看王逸,又看了看王敬,父子两人都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愁容,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相比于这些国家大事,她还是更关心今晚怎么睡觉:“我们……不会在这儿坐一夜吧?” 王敬举目四望,也实在不知该去哪,他没想到,离了宁王宫,竟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随从琼琚向王逸、王敬道:“老爷,坐着睡、躺着睡或许不是最要紧的,但二公子被砸伤了,且伤口甚多,总要尽快处理一下。” 王逸连连点头,他也知道,夜里风大,要是在这里脱衣服、擦伤口,必然受凉。 “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不过……那真的是个「贱」议……”桃叶又一次探头到王逸、王敬之间,左右憨笑。 王逸笑道:“桃姑娘但说无妨。” 桃叶讪讪地笑,压低着声音说了出来:“我们……我们可以到……到陈济家去借住一晚……” 王敬骤然聚拢了眉头:“你这是什么主意?” 桃叶低头,把声音压得更低,像蚊子一样哼咛着:“人家这不是既担心你伤口发炎、又怕你冻感冒,咱们现在五个人呢,就算借住,普通农家都住不下,陈济那儿房子多,他或许会给我个面子……” 王敬冷笑一声:“面子大,那你就去!别扯上我们!” 王逸拍了拍王敬的肩膀,笑得十分从容:“敬儿,先不要忙着吃醋,我倒觉得桃姑娘这主意极好。” 桃叶听见王逸这话,不由得沾沾自喜,不知是欢喜王逸夸奖她主意好,还是那句「吃醋」…… 但王敬的脸色依旧很难看,而且很不自在。 琼琚问:“老爷方才说,借住农家都怕半夜被害了性命,难道去陈家就不怕?” 王逸笑道:“只要第八处金库的位置还是个秘密,陈济就不会对我们动手。” 桃叶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那……永昌王收了七个金库的方位图,却没有问第八处的位置,难道是为了保护我们?” 王逸笑点点头:“桃姑娘果然聪慧。永昌王阅人无数,看人自然是极准的。陈济之父与永昌王有旧交,而陈济却来到永昌这么久都没能得到重用,多半就是因为永昌王认为他身上戾气过重。” 桃叶不好意思地摸摸脑门,她觉得,夸她别的倒还罢了,「聪慧」二字,跟她貌似不太般配…… 王敬不愿去叩陈济的门,更不愿跟陈济有过多的交流,因为他每次看到陈济,都会想起发妻的死。 然而王逸确信,他们将来一定会与陈济共事,而且可能要共同辅佐永昌王很久,必须要克服面对陈济的问题。 在父亲的再三劝说下,王敬只得同意了。 于是,琼琚再次提起行李、崇丘再次背起王敬,寻路往陈家来。 桃叶看着那个从没说过一句话的崇丘,她想他背着王敬走路一定很累,她很想使用妖法让大家一起飞……不过,为了避免吓着人,还是算了。 奔到陈家那个小四合院门外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陈家一片寂静。 上前敲门的是桃叶,不大一会儿,有个守卫开了门。 守卫认得桃叶,忙去叫了马达。 马达听说是桃叶来了,很惊讶,还当真不敢擅自做主,不得不去打搅刚睡下不久的陈济。 陈济大吃一惊,就披上衣服出门来看,果见桃叶在门外,然后……站在桃叶身后的还有四个人,他倒是个个都认得! 桃叶厚着脸皮,冲陈济笑了一笑:“我们是来借宿的!” “借宿?”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夸张。 他笑了一会儿,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你来借宿,当然可以。但我这里,不收留姓王的!” 第82章 子夜盟誓 桃叶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退到王敬身旁,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也姓王了!你可以连我也不必收留!” 桃叶太高看自己了,这样的威胁,陈济根本不买账! 他毫不留情面,随即吩咐:“马达,关门!” 王逸向前一步,用手臂抵住了门,向陈济微微一笑:“贤侄可知,今日永昌王叫你「自回」,究竟是何用意?” 陈济原不想提白天在宁王宫的事,他这个人爱面子,计划中的在永昌王面前邀功、告王氏父子一状,不想结果竟是被永昌王撵了! 然而,究竟是哪个缘故惹到了永昌王,陈济当真还没太弄清楚,他几度怀疑,难道是盗图、盗信之举让永昌王不屑? 他想,王逸年纪大、来永昌时间也比他久,自然比他了解永昌王。 他便没再急着叫人关门,而是稍稍向王逸做了个拱手礼:“请教世伯!” 王逸仍然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永昌本就是个流放之地,因此永昌王治理永昌,一直主张无牢狱、无刑场,而你今日却向他谏言将老夫父子「就地正法」,这……违背了他治世的原则。” 陈济自诈死离京起,心思不是用在联络父亲生前交往的旧人上、就是用在寻访金库上,并未曾想去留意永昌的法度。 如今听见王逸这么说,他似乎也记得,他在永昌好像从来没见过牢狱、没见过刑场,连县衙都很少升堂问案,那不仅是因为永昌人少,更是因为此方百姓和睦。 一个罪犯聚集地,却民风淳朴,陈济当然知道,永昌王很不简单,不是他这个年纪尚轻、非亲非友的人好猜得透的! 他又一次向王逸颔首致意:“还请世伯赐教,我该怎么做,才能在永昌王面前讨个好?” 王逸就等着陈济这么问呢,于是笑答:“永昌王在宫闱中长大,幼年深受内斗所害,自然最憎恶勾心斗角、自相残害,最希望和合一家、天下太平。” 陈济点点头,觉得这话讲得很在理。 王逸又说:“永昌王既然收下了金库方位图,必然是要寻宝招兵、以图大事的,可为何又只字不提、一走了之呢?你当知,敬儿的驸马身份,对永昌王将来之事,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而大齐国的兵,其实多半是陈家的兵,永昌王再怎么招兵,也不可能比你陈氏一门已有的兵力多。所以,他需要你,也需要敬儿,他希望看到的,当然是你们同心协力,而不是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 陈济又点点头,大道至简,王逸这些话,其实并不难想到。 无论对于永昌王的个人喜好、还是雄图大业,他和王敬都应当和睦相处。 或许,他就是因为对王敬、对王家敌意都太重了,才没有理解到永昌王驱逐他的深一层用意。 分析到这里,王逸已无需往下再说。 陈济心如明镜,替王逸把下边的话说完:“依世伯所言,若明日我与王兄同去求见永昌王,必能得偿所愿了?” 王逸笑了一笑。 “我不去!”站在后方的王敬随即发声,语气生硬,也很利索。 王逸回头,似命令一般要求王敬:“你必须去,而且,你还应当告诉永昌王,陈公子邀我们同住、并待如上宾。” 王敬脸上庄严肃穆:“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无法跟这个人装作友人,请父亲见谅。” 陈济淡淡笑着,瞟了王敬一眼,心里想着:「就算你愿意做朋友,我还不愿意呢!」 不过,这样的话,他不会真的说出来。 他带着一脸善意的微笑,走到了王敬身边:“王兄如何就认准了我是杀害满堂娇的凶手?” “是不是,你心里有数!”王敬是笑不出来的,他的言语和他的眼神一样,都是冷冰冰的。 “可我……真的不是……”陈济依旧笑着,凑近王敬,那语调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他还是头一次对王敬态度这么好。 但王敬连看都不想看陈济一眼。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没有证据,就满世界给我乱扣帽子!”陈济敛了笑容,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郑重其事:“不过,为大局着想,我愿意向你证明,我绝非杀你妻子的真凶。” 王敬终于看了陈济一眼,他不可能相信陈济,他只是好奇陈济要如何「证明」? 陈济引着王逸、王敬、桃叶、琼琚、崇丘进了门,然后命马达在院中设下供桌、香案。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济亲自焚香,祭拜天地,立下重誓:“我陈济对天起誓,我从不曾谋害满堂娇性命,若此言有假,就请满堂娇的魂魄来向我索命!” 在伸手不见五指黑的深夜,敢于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得极为虔诚,桃叶觉得,其实有点吓人。 她不知道,陈济这样胆大,是因为他压根不信鬼神,还是他当真不曾杀满堂娇。 王敬站在一旁,他看待陈济的眼光有些诧异:“这就是你「证明」的方式?” 陈济将手中的三炷香插进香炉中,对王敬一笑:“王兄,此刻正是子时,我在此刻立誓,还不够吗?你究竟要怎样?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杀人,你甚至讲不出我杀她的动机!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骗桃叶冒充她去你家偷东西,就算杀人动机?可我是在离京之后才得知你父亲在永昌,在那之前,我也更不可能知道你家会有一张「金库方位图」!叫桃叶偷给我看,只是后来顺手的事情罢了!” 王敬无话应答,眼睛里越来越充满疑惑。 王逸笑道:“今夜趁着香案,我来作证,你俩击掌为盟,在辅助永昌王做成大事之前,不可为敌,如何?” 陈济点头,便向王敬伸出手掌。 王敬犹豫半晌,也慢慢伸出了手。 陈济主动击掌,在半空中“啪”的一声,这事就算定了。 接下来,马达让人安排客房,自不必说。 然而,陈济在准备去休息的时候,却注意到,王逸和王敬进了同一间房,桃叶竟是独自去住了。 他不能不好奇,去敲了桃叶的门。 桃叶早就困了,她刚刚解开头发,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敲门声。 她还以为是王敬,探头一看,居然是陈济:“干嘛?” “你……跟王二不是……”陈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表达桃叶和王敬现在的关系,因为他们并没有成亲。 他干脆直接问:“你怎么没跟他一起住呢?” 桃叶一愣,她差点都忘了骗过陈济说怀孕的事了:“我……我怀孕了当然不方便同住啊!” “你果然是有身孕了?”陈济带着一种质疑的目光、质疑的语气。 桃叶斩钉截铁地答道:“当然是真的了!” 陈济似乎还是不太相信:“几个月了?” 在这方面,桃叶是没经验的,她努力地想了一想,在现代时,她好像听说过,怀孕一个月是孕检不出来的,就随口胡诌:“两个月了。” 陈济见她答复得有些慢,心中越发不信。 他嘿嘿一笑,低声说:“若是七个月后、或是八个月后,你生不出来……” 桃叶闷闷地,斜眼瞪着陈济,感到十分可笑:“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何干?” 陈济凑近桃叶耳边,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眯着眼睛,连眼神都是贱贱的:“若到时候生不出来,我就给你种一个……” “滚!”桃叶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陈济面不改色,反倒振振有词:“那王二心里只有发妻满堂娇,名义上还有个正妻公主,你这没名没分、啥也不是的,还一天天只管往上贴!你不比我更厚颜无耻么?” 桃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陈济距离桃叶太近,不料她会突然这么猛地关门,一下子被门撞到了鼻子,瞬间流出鼻血来。 他忙用手捂住鼻子,低着头往回走。 经过王逸、王敬房间窗外时,他听见王逸正在劝导王敬:“国不安,何来家?莫说你并不完全确定此事,即便他就是你的仇人,你也理应先摒弃前嫌。你叔父镇守在齐魏边界,你去问问他有多少豪杰在那里为国捐躯?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大齐国毁在妇人和佞臣手中?我们又如何对得起抬举我们王氏一族的孝宗?” 陈济听着这番话,竟有些耳熟。 那是在许多年前,他与父亲谯郡公的最后一别,谯郡公受显宗之命出征,副将陈亮疑心显宗别有居心,劝谯郡公不要上战场。 当时,谯郡公对陈亮说:“莫要说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即便其中有诈,此仗也非打不可!为保大齐国,我们陈家已经死了太多人、损失了太多兵力,若中途放弃对抗魏国,我们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国若亡,陈家势必头一个沦为魏国的阶下囚!” 陈济那年只有八岁,只是旁听到了这番话,却不想成了他听过的父亲最后几句话。 谯郡公再也没有回来,副将陈亮装死逃过追踪,后来返回告诉陈济,他父亲的牺牲其实是显宗授意陈熙的一个密谋! 他从来不服他会输给兄长陈熙,他唯一不如陈熙的,只是他比陈熙晚出生了十年。 十年的年龄差所造成的悲剧,他竟用了二十年都还没能翻身! 陈济知道,王逸和王敬借住在这里,不可能讨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站在外面偷听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不知为何,他还是凑近了窗口。 窗户关得不严实,他从细缝中看到,王逸一边说着话、一边正给王敬背上的伤口上药。 他不知道王敬的背是怎么受伤的,只是恍然间想起他小时候顽皮,经常受伤,他的父亲也时常亲自给他擦药。 他又看了王逸和王敬一眼,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他正在羡慕王敬? 王敬父母双全、兄弟和睦,有过一个相爱八年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身边又有一个美貌、且懂法术的桃叶。 而他,一出世,母亲便死于难产,八岁失去父亲,唯一的亲哥哥却是他此生最恨的人,曾经的妻子司姚公主天天策划着如何将他扫地出门,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也没能有个孩子…… 他松开手,鼻血还在往外流,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当空。 月下有风,吹得他好冷。 第83章 生死状 桃叶这一觉几乎睡得天昏地暗,由于在宁王宫难民营又挤又吵了那么多天,能睡个好觉实在太难得了! 她一不小心又睡得满脸口水、头发蓬乱…… “砰砰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貌似已经持续很久了,只是桃叶实在太困了,连眼睛都睁不开。 “砰砰砰——”又一阵敲门声。 这次还夹杂着一句问话:“桃姑娘可在里面?” “嗯哼?”桃叶迷迷糊糊,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门,却还是困得动弹不得。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王敬说此生只爱满堂娇一人,请她不要再为他虚耗年华;她似乎又听到司姚公主说王敬已经名草有主,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紧接着,她又看到陈济一脸贱笑,说他俩都是一样的厚颜无耻,正好般配! “桃姑娘,桃姑娘!你到底在不在?”外面的敲门声、喊叫声更大了:“王敬已经出门去了。” 听见「王敬」二字,桃叶一下子清醒了。 她慌慌张张下床开门:“王敬去哪了?” 门外站着的人是王逸,他看见头发蓬乱的桃叶,吓了一跳。 桃叶也猛然觉得一阵尴尬,忽又关了门。 关门后,她好像又觉得这样很不礼貌,三下五去二用手指扒拉了头发,复又开门,一脸憨笑:“伯父……早啊……” 王逸也笑着,笑容仍如昨日那般慈爱:“桃姑娘,已经不早了。敬儿随陈公子出发去巂唐,都出门好一会儿了。” “啊?”桃叶一脸惊愕:“怎么不早点叫我?” “嗯……老夫已经敲门快半个时辰了……” 桃叶听见这话,简直抬不起头来,她怎么总也「一睡忘所有」呢? 王逸的态度依旧平常:“敬儿说不必叫你,可我担心他与陈公子半路再生出什么不快,如果有你同行,也许能劝得住。他们出门约有一刻了,不知桃姑娘马术如何,能不能追得上?” “能!”桃叶信心满满,她指望的当然不是「马术」,而是妖术。 她生怕陈济有害王敬之心,得早些追上,慌忙回屋梳了个最简易的发型,换好衣服,又赶紧出门跟王逸问去巂唐的路。 王逸已经用纸包了几个包子,塞给桃叶,并跟陈家人借了一匹马,引着桃叶来到外面。 虽然相识时间很短,但王逸对待桃叶的方式似乎与对待王敬没有什么不同。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你应该会在半路看到他们。”他给桃叶指路,说话很随意,像一家人。 桃叶前些天曾跟王敬一起骑过马,因此也略略懂了一点,就只管以一充十,辞别王逸,勒住马脖子前行。 等王逸转身回去,看不到她时,她便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棍子,然后将绿血滴在上面,吩咐棍子推着马儿快跑。 但是,在棍子推着马儿快跑之后,桃叶完全驾驭不住马的方向! 马在棍子的驱动下跑得飞快,桃叶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很快就被吓得心惊肉跳,只得紧紧抱着马脖子…… 周围的花草树木都一闪而过,她不辨方向、不知时间,连经过了陈济和王敬身旁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速度之快让她忍不住“啊啊”大叫起来! 陈济和王敬都看见了疯跑的桃叶:宽阔的大路上只有一棵大树,桃叶就连人带马一起准准地撞在了那棵树上! “哐”的一声,桃叶摔在了地上,棍子继续推着马往前跑了…… “你妹啊!你给我回来!”桃叶疼得站都站不起,却气愤地朝那匹疯马大吼。 马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一根棍子…… 包在纸包中的几个包子,全部飞到半空中,又纷纷落下,砸在了桃叶脸上! “我靠……”桃叶无语极了。 陈济看着这一出,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最最让他瞠目结舌的,便是那根会跑来跑去的棍子! 同样吃惊的,还有陈济身旁的马达,以及王敬身旁的琼琚。 王敬见过这些妖术,当然不会被惊到,他忙下了马,跑过去扶起桃叶:“你有没有受伤?” “二哥?”桃叶这才看到王敬,她坐起,又看见陈济、马达、琼琚。 她忽然意识道,她好像露馅了什么! 王敬替桃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问:“你摔得如何?都哪里受伤?” “我……我还好……”桃叶觉得自己身上是有伤的,而且一定流血了,她害怕被看到绿色的血,所以忍了伤痛。 她慢慢站了起来,她觉得大家看她都怪怪的,尤其琼琚的眼神。 陈济也下马走来,走到桃叶身旁,露出一脸坏笑:“丫头,这么一摔,几个月后,怕是更生不出来吧?” 桃叶猛然想起昨夜陈济调戏她那些话,不由得火冒三丈:“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要你一直问?我看你是不是太闲了?” 陈济仍嘻嘻哈哈,如玩笑一般:“我可不闲,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如果王二不接纳你,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桃叶不禁朝他大吼:“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就算这辈子嫁不出去,都不会找你!” 陈济挤眉弄眼,只管厚着脸皮往下扯:“诶?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嘛!我再不济,好歹现在是单身汉一个,一人一口,你嫁了我,不必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也不用考虑如何处理婆媳妯娌关系,简单自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桃叶还要说话,却被王敬厉声喝止:“你们还有完没完了?” 王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实在不明白,那陈济分明是在调戏人,桃叶怎么还能一句接一句地陪着鬼扯? 他念着昨晚父亲苦口婆心给他洗脑了一夜,才勉强压制了内心的躁动,乃问陈济:“陈兄还要不要赶路了?” “自然是要赶路的。”陈济依旧笑得灿烂。 于是几人复又上马,继续往巂唐去。 桃叶因丢了马,又跟王敬共乘一骑,她生怕惹王敬生气,一路上都不敢再多说话。 巳时,他们到达了永昌王的居住地——所谓的「永昌宫」,它很像一个圈起来的小村庄。 琼琚说,那其实就是个被圈起来的小村庄。 当年,迫于赵氏兄弟之乱,中宗携后妃、以及年幼的显宗逃难到永昌时,选择暂居于最不起眼的巂唐,这个被选中的小村庄于是变成了行宫。 不过,既是逃难,行宫不可能奢华,他们就将村中的一带房屋圈了起来,在围圈建了矮墙,村内一切如旧,只对其中较为宽阔的几处房屋稍作修葺,充作寝殿。 后来,中宗与后妃又逃离永昌,死在路途之中,显宗被亲贵大臣们找回,此行宫便被闲置了。 因为这里住过皇帝,寻常人都不敢住,也不敢将此处视为一般村庄,直到显宗长子司元被驱逐到永昌。 司元住进了祖父和父亲住过的行宫,而后他受封为永昌王,百姓们自然而然就称此处为「永昌宫」。 桃叶看着巂唐县简陋的永昌宫,想起哀牢县外观壮丽的宁王宫,便随口问王敬:“明明有现成的宁王宫,永昌王干嘛非要住这么个小村子?” 王敬正要说话,陈济却忙凑过来笑着抢答:“永昌王若住得比难民好,那还能收拢民心么?” 桃叶没有理会陈济。 几人都在永昌宫门外下了马,请守门人通报求见。 不久,有人来为他们引路。 王敬仍然拄拐,与桃叶、陈济、马达、琼琚一起进去了。 在一个长度约为三间的瓦房中,他们见到了永昌王司元,还有韩夫人。 司元的装束和态度,与上次在宁王宫时没有什么差别,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几位来见,有何事?” 陈济先答了话,他的样子很正式:“臣感怀于昨日王兄之言,夜不能寐,恨不能早日为孝宗报仇、匡扶大齐,因此连夜与王兄计议,今日一早来此向大王禀明心意,求大王示下!” 司元点点头,他听出来了一个意思:“你们昨夜,在一处?” 王敬也答了话,是遵照他父亲要求的:“草民诈称难民,住在宁王宫多日,实在不该,因此昨晚搬出,又无处可去,幸得陈兄收留。” “很好。”司元又笑点点头。 司元一向不喜欢啰嗦,只要对方理解到位,事情就可以展开了。 他随即看了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从一旁的书柜里取出四张纸,拿来分别交给陈济和王敬各两张。 两人接过,低头一看,这竟是个生死状! 桃叶站在王敬身旁,也赶紧伸头一看,奈何……又有好多字不认识…… 韩夫人笑向陈、王二人道:“大王做事,有大王的规矩。你们应当知道,掘金库、招兵马、入京师,这都是要提着脑袋做的事。你们若真心追随大王,便签下这生死状,今后生死,听天由命!此外,我们还需约法三章,你们都做得到,才算是大王的人,大王若成大事,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陈济躬身一拜,笑问:“还请夫人赐教,这约法三章,是哪三章?” 韩夫人便说:“其一,王命不可违。能力不达,尽力即可,大王不会怪罪,但若无故违命,视为背叛,杀无赦;其二,内讧不可起。凡在此签下生死状的,都是自己人,若自相残害,杀无赦;其三,秘密不可泄。为办事而所知的秘密,不可告知与事情无关之人。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下人,凡在永昌者,不可擅自离开,不在永昌者,也不可擅自入内,若有所需,当事先告知大王,否则,一律杀无赦!” 陈济听了,不由得有些愁上眉梢,他先前叫马达派人去建康向司姚公主透漏王敬和桃叶私奔到永昌的事,那去跑腿的下人还没有回来,但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回来…… 第84章 黑白通吃 桃叶被韩夫人所讲的「约法三章」吓得心惊肉跳,一句一个杀无赦,这也忒吓人了! 韩夫人讲完了规则,又笑着对陈、往二人说:“二位若想好了,就在这生死状上按下手印。若不然,就请哪里来的,还回哪去!” 桃叶很想劝王敬再好好考虑一下,但当着永昌王和韩夫人的面,她不敢明说,就一直努力给王敬使眼色。 奈何王敬压根没往这边看一眼,显然他对于将要做的事十分确定,也并不觉得危险。 在他们前方放置着一张书桌,桌上有朱砂制的印泥,王敬就径直走了过去,用食指按了印泥,又按在生死状上。 陈济不敢表现出迟疑,也照样速速在生死状上按了指印。 韩夫人将两人手中的生死状各收回一份,并拿笔标记上名字,又放回书柜。 陈济、王敬都保留着另一份生死状,各自收好。 桃叶在一旁看着,觉得那好像现代的企业合同,一式两份,公司与个人各持一份,只不过,现代的合同不可能有这么恐怖的条款…… 手续算是办完了,下面该办正事了。 司元终于问了王敬:“第八处金库,在哪?” 王敬答道:“就在宁王宫地底下。” 陈济默默听着,这个回答,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 司元略笑,赞叹道:“孤王居于永昌十余年,一日都不曾离开,却不知每一县地下都藏有金库。令尊自远方来,竟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给找着了,真乃神人!” 就这么几句不算很长的话,司元在讲的过程中竟缓气了两次! 陈济和王敬都察觉得出,司元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弱,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但凡需要长篇大论时,都由韩夫人代劳。 王敬向司元躬身一拜,象征性地谦虚了一下:“大王谬赞。” 韩夫人笑向王敬道:“能者多劳,这接下来挖掘金库之事,还得多劳令尊费心。” 王敬仍颔首作答:“能为大王和夫人效劳是草民父子的荣幸。只不过,金库分散于永昌各县,每县都有百姓,金银出土,最怕引人注目。倘或未完工时,消息传出永昌,岂不惹祸上身?” “王驸马请放心,消息不会传出永昌。”韩夫人说这句话时,看起来饶有把握。 陈济暗思,韩夫人敢于这样说,料想永昌边界的每一条路都极有可能在永昌王的监控之中。可是,他几次往返于永昌内外,却不曾发觉边界有人驻守。 王敬也听出了这么个意思,但他和桃叶是直接从高空飞进永昌的,更不可能知道永昌边界有无防守。 司元向韩夫人摆摆手,慢慢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世间从无万全之事,王驸马所虑有理,小心为上。” 王敬又躬身一拜,道:“若要掩人耳目,参与掘金之人需少之又少,还需找些别的借口以动工,每次采出数量也不宜多,如此一来,必然耗时。” 司元淡淡笑着,并不在意:“三年五载也不妨事。练兵比掘金更慢,况且,最耗资之事并非养兵,而是有朝一日入京。” 说罢,司元看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乃嘱咐王敬:“还请王驸马在掘金时做好账簿,若需动用,不必事先告知,记在账上就行;若需人手,尽管随时开口,各县县令皆可听从差遣。” 王敬一一应承。 韩夫人又取出一方铜印、一封文书,置于木盘中,走到陈济面前:“宫中有一中郎将,名尚云,大王以命其为左将军;自今日起,陈济为右将军,一同带领新军。” 陈济忙双手接过铜印与文书,向司元一拜,又问韩夫人:“不知臣是否能见一见这位尚将军?” 韩夫人道:“陈将军不必心急,过两日,尚将军自会登门拜访。” 陈济领命。 桃叶看着陈济手中闪闪发亮的铜印,觉得是个稀罕之物,很想拿来仔细瞧瞧,但她并不想拿陈济的那个来瞧……她不自觉就替王敬问:“那我二哥是什么官职?” 王敬看了桃叶一眼,他从没想过要求官职。 司元却很温和地回答了桃叶的话:“桃姑娘见谅,孤王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其实地位远不及王驸马尊贵,不敢为王驸马授予官位。” 桃叶听得闷闷的,她不明白,司元不敢给王敬授予官位,那怎么就敢给王敬分配工作、签下生死状? 但王敬此刻心里却在惊讶,永昌王竟然随口就叫得出桃叶的名字! 司元又对王敬微微一笑,承诺道:“孤王若有一日入主京师,王驸马当计首功,官职任你选。” 然而,王敬从不愿为官,他突然长跪于地:“草民愿为大王肝脑涂地,但不求官,只求一件事。” 司元见他这般郑重,十分好奇:“何事?” “是草民向孝宗请求过的、但孝宗不能为我做主的那件事——废除我与司姚公主的婚姻,准我将发妻满氏遗体迁回王氏祖坟。”王敬说罢,深深一叩首。 司元甚是动容,他离开座椅,走到王敬面前,亲手将王敬扶起,连称呼都变了:“世上最重情重义者,莫过于王贤弟。” 桃叶看着王敬那凝重的脸色,心里酸溜溜的。 陈济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他自然知道永昌王是看重王敬、偏向王敬的,不是现在才感觉到的,从在宁王宫时就已然如此了。 不过,他才不会在意这些。 以他对司姚公主的了解,一旦王敬与桃叶私奔到永昌的事传到司姚耳中,司姚必定要闹出个大动作,到时候,他不信永昌王还能像现在这样喜欢王敬! 他眼下唯一担忧的,就是去向司姚透漏消息的那个人,能否平安回到他身边。 能在他落魄时追随他的每一个人,他都很珍惜,他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出事。 离开永昌宫后,陈济趁距离王敬等人较远时,低声问马达:“上次你派出去的人是谁?” 马达亦低声答:“是属下的堂弟,马耽。” 陈济听了,担忧更多。 太阳落山后,陈济、王敬等返回哀牢。 王逸已在门外静候他们多时,远远看到桃叶与王敬同乘一骑,因马儿跑得快,使得桃叶在马背上左摇右摆,那个模样又让王逸忍俊不禁。 丫鬟方晴张罗了一桌饭菜,王逸、王敬、桃叶、陈济同桌而食。 饭桌上,难免聊起白日入永昌宫之事,陈济佯装得很随意,就像闲谈一样向王逸请教:“世伯在永昌多年,可知永昌边界是否有人暗中看守?” 王逸笑着摇了摇头:“无兵看守,只有山贼。” 陈济好像明白了,永昌的山极多,山贼自然不少。 他知道永昌王是黑白通吃,可他没想到,永昌王竟然通吃到这个程度!连山贼也可以? 那么永昌郡内,还有几个不是永昌王的人? 不过,陈济转念又一想:如果永昌王连永昌郡以内的人都不能全部收服,又怎么敢觊觎天下?又怎么值得他倚仗? “山贼?”桃叶感到有些费解:“永昌遍地都是穷鬼,又很少有外地人来,山贼能打劫到几两银子啊?” 王逸笑道:“永昌的山贼,大多聚集在永昌边界的山上,他们打劫得都是永昌以外的人。” 桃叶惊奇得瞪大了双眼,更加不解:“他们住在永昌的山上,然后还跑到外面去打劫,劫完了再把财物搬回来,不嫌累吗?直接去方便打劫的地方住,不是更好吗?” 王逸虽是答复桃叶的话,却凑向陈济,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这些山贼和你们一样,也在永昌宫签下了生死状。” 在这一瞬间,陈济感觉到,他的心思可能已经被王逸看穿了。 桃叶自以为恍然大悟,已经理解了永昌王的用心,忙跟王敬小声嘀咕:“在宁王宫时,我就想着,永昌这么穷,哪来的钱养活那么多难民?敢情这是明目张胆的劫富济贫啊!” 王敬只是笑笑,他知道王逸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陈济听见桃叶这番结论,也不禁发笑:“傻丫头,永昌王结交山贼如果只是为了劫富济贫,那岂不成了土匪头子了?还做什么王?” 桃叶有点迷糊,但她不想问陈济。 晚间,桃叶刚要躺下,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想,不会又是陈济来骚扰吧……于是不耐烦地问了句:“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门外传来了王敬的声音:“我只是想问问你,今日摔下马,到底有没有受伤?” 桃叶一听是王敬,慌慌张张踢上鞋子、打开门,满脸堆笑:“二哥……是你啊……” “我猜你一定受伤了,只是碍于血色才不说,所以我来给你送药。”王敬伸出手掌,掌中拖着一瓶药,是之前他自己用过的。 桃叶没有接,在这么个静谧的夜,王敬出现在她的门前,而她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内,本该是一个浪漫的场景。 但他只是为了送药才来,她不知是应该感动还是难过。 如果她接了药,王敬下一秒大约就会转身离开了。 王敬望着发呆的桃叶,问:“你怎么了?” 桃叶低下头,露出一副娇羞默默的姿态:“我的伤……大多都在背上,就算有药,我自己又怎么擦?” 王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知道,桃叶的绿血是不能随便叫旁人来帮忙擦药的。 桃叶觉得,王敬不可能听不出自己的暗示,她见王敬并没有主动提出为自己上药,心里很难过。 她轻声告诉王敬:“昨晚,也是在我睡前,陈济来过。” 王敬抬头望着桃叶,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他说,你心里只有满堂娇,名义上又是公主的丈夫,我却只管往上贴,是厚颜无耻!”桃叶拼命眨眼,要知道,转述这些话,她是很丢人的。 王敬的目光更加迷茫。 “我是脸皮很厚,但还没到恬不知耻的程度!”桃叶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去看王敬,她的眼眶内,泪光闪烁:“现在,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这样天天粘着你,真的是厚颜无耻吗?” 第85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是……”王敬给出了桃叶想要的回答,但他的眼神却是那样纠结。 不知为什么,桃叶心里更难过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又忙钻进屋子,避开王敬,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哭相很难看。 王敬好像理解了桃叶的眼泪,他跟着桃叶走了进来,伸手拉住了桃叶的衣袖:“我帮你上药。” 桃叶将房门掩上,在烛光下解开了衣服,她说不出自己有多紧张,心一直噗通噗通地跳。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有不少次是跟王敬同榻而卧的,可从来没有宽衣解带,都是囫囵着睡的。 她背对着王敬,露出背面。 王敬便给她上药,一点一点的,动作很轻。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桃叶心中固然有一股冲动,但她觉得,她的主动期该结束了。 作为女子,她不能漫无尽头的主动下去。 桃叶一直没有转身,王敬更是规规矩矩,始终站在她的背后。 上药完毕,王敬很快离开。 这一夜,桃叶又失眠了。 睡不着的时候,她脑海中想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她不知她的同事李游是不是已经回了他们原本的时代,是不是已经把她还活着的消息捎给了她的妈妈…… 即便话捎到了,妈妈就会放心吗? 有时候,她也会质疑,为王敬滞留在此,迟迟不归,真的值得吗? 她在自己的时代没有谈过恋爱,来到这里之后,不知为何就喜欢上了王敬。 可王敬并不喜欢她啊……就算他对她有那么一点点感觉,也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他那位挚爱发妻的影子罢了! 想到这里,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司昱说过的那句话:「即便他与你之间有过什么,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满堂娇的影子。难道你就愿意永远做一个影子?」 司昱……其实对她挺好的,他不会像陈济那样利用她、也不会像王敬这样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替身……他对她,是纯粹的好…… 可是,司昱死了,作为一个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却没有人真正为他的死伤心,如今永昌王准备打着「为弟报仇」的旗号入京,也只不过是为了皇位而已! 司昱的人生何其悲哀? 桃叶算是司昱死前最珍爱的人,但她却从没有想过为司昱查命案、报仇,连为司昱的死难过也就只难过了一下下而已,她觉得她好对不起司昱…… 王敬怀疑是陈济害死了司昱,桃叶不知是不是这样。 之前王敬也曾说是陈济害死满堂娇,她信了,可如今又觉得可能是弄错了,她也不敢轻易再相信王敬对于司昱之死的推断了…… 如果陈济不曾害死过满堂娇,也不曾害死过司昱,那么桃叶觉得,陈济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至多也不过是利用自己偷了金库图罢了! 但王敬靠着自己的妖法才能来到永昌、找到父亲,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 胡思乱想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晨起,王逸告诉桃叶,他们要离开陈济家、一起去巂唐。 根据王逸制定的计划,巂唐最是人烟稀少,所以掘金就应当从巂唐开始。 桃叶是不敢自己单独骑马了,她见王敬已经在门外上马,就习惯性地上了王敬的马,坐在王敬身后。 准备出发时,陈济追出来送行,他怀里揣着一个纸包,追到马下递给桃叶:“丫头,这个带着!” 桃叶抬着疲惫的眼皮,瞅了一眼那个纸包,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东西?” “瓜子。”陈济笑笑。 “瓜子?”桃叶有点纳闷。 陈济仰视着桃叶,解释道:“我们假成亲那晚,你因为睡不着,嗑了好多瓜子。昨晚你又睡不着,所以我找了些瓜子来,你带着,睡不着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 桃叶有点惊讶,陈济竟然知道她昨晚失眠了? 她看了坐在她前面的王敬,王敬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就静静面朝前方坐着。 她便接过来瓜子,道了声:“谢了。” 陈济笑点点头,又对王敬说:“劳烦王兄,要好好照顾她。” 王敬冷冷一笑,仍旧目视前方:“王某一向不擅长照顾别人,陈兄若是不放心,不妨将人留下,亲自照顾!” 桃叶听见这话,真想立刻下马! 王逸忙过来做了和事佬,笑对陈济说:“贤侄不必担心,老夫看待桃姑娘就如同亲生女儿一样,自当好生照顾。” 桃叶听见这句,不得不给王逸一个面子,于是又安生坐好。 “世伯保重!”陈济朝王逸作揖,又亲自扶王逸上马,再次相互拜别。 王逸这才带着王敬、桃叶,还有琼琚、崇丘,一起往巂唐出发。 因为差事不必着急,他们走得不快,桃叶和王敬虽然同乘一骑,却都保持着沉默。 在路上,王逸一直留心着桃叶的状态:她眼中无神、精神恍惚一副完全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心思游离在何处。 王逸虽不知桃叶昨夜为何失眠,但他知道王敬昨晚睡前去找了桃叶一趟,至于两个人之间因何闹得不愉快……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就大概也能猜得出缘由。 王逸知道桃叶在出神,却只管喊话:“桃姑娘觉得,永昌宫中的那位白夫人如何?” “白……白夫人?”桃叶感到一阵诧异,不知不觉把方才所想的乱七八糟都给丢到了脑后:“大王身边那个,不是韩夫人吗?” 王逸笑点点头:“白夫人是大王的另一位夫人,也是韩夫人的表姐。” “啊?”桃叶觉得十分有趣,她热爱八卦的老毛病顿时又犯了:“那白夫人和韩夫人,哪个更美?” 王逸笑道:“老夫没见过白夫人,不敢说,但韩夫人更年轻,年轻,往往会觉得好。” “大王还有别的夫人吗?”桃叶已经完全被永昌王的家务事转移走了注意力。 “没有了。” “那白夫人,是司蓉郡主的母亲吗?” 王逸见桃叶越问越感兴趣,便系统地讲解起来:“司蓉郡主的母亲是大王的结发妻子,曾为大王生下一子一女,但母子二人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大王很伤心,不得不与女儿司蓉郡主相依为命。后来,大王受封为王,不愿另立王后,但为子嗣之故,将永昌郡郡守的女儿白羽纳入王宫,封为白夫人。 白夫人果然生下一子,取名司修。而后,白夫人忙于照料司修,无暇服侍大王,遂举荐了表妹韩姒入宫。韩夫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大王带在身边,犹如带了整个书房,因此时刻不离。 可是,无论是为大王生下独子的白夫人,还是被大王视为左膀右臂的韩夫人,都取代不了郡主生母在大王心中的地位,他年年都会亲自祭拜他追封的王后。” 桃叶听罢,感慨万千:“大王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突然明白,永昌王为何会对王敬所求的「废除我与司姚公主的婚姻,准我将发妻满氏遗体迁回王氏祖坟」感动不已。 王逸又笑问桃叶:“桃姑娘觉得,白夫人或韩夫人,会不会为大王的念旧而吃醋?” 桃叶按照自己的想象,不假思索便作答了:“应该不会吧?嫁给一个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后半辈子才牢靠,那也是她们的福气啊!” 答完之后,桃叶又忽然觉得,王逸方才问的话好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在巂唐一座矮矮的小山下,他们停了脚。 王逸开始吩咐王敬、琼琚、崇丘,要在此搭建几间房屋,作为近期住宿所用,然后就分配他们每个人去做这个、做那个。 桃叶觉得这些工作琐事听着甚是无聊,便随意地往高处漫步散心。 行走之间,她心里想着许多事。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还不至于笨到听不出王逸的言下之意,是叫她不要因为王敬怀念发妻而吃醋生气。 走着走着,她看到山上有许多野花,或大或小、形状颜色各不相同,汇聚在一处,远望如同一个绚烂的自然地毯。 对着野花,她不由自主哼唱起歌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几个男人在山下听到这歌声,都不约而同地仰望桃叶:她身着粉色衣裙,立在群花之旁,微风拂过,裙摆与花色相互映衬,美得像一幅画。 琼琚不禁赞叹道:“桃姑娘歌声悠扬婉转,好似百灵鸟。”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王逸重复了一遍,也赞叹道:“这诗,好极了!” 王逸随即瞥了王敬一眼,笑问:“你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王敬低头,回答得很利索。 王逸无奈摇头叹气。 琼琚笑道:“二公子要是再不上心,当心姓陈的可要来抢人了!” 王敬只是沉默着。 王逸向琼琚、崇丘摆了摆手,两人先行离开。 王敬当然知道父亲支开两人的用意,因此不必等父亲开口,就先否决了:“父亲若是想撮合我和桃叶,就免了吧!” 王逸十分不解:“你分明是喜欢她的,何必违心?” 王敬望着迎风伫立的桃叶,目光深沉:“父亲应该看得出,桃叶与阿娇多有相似,我只怕,我并非真心喜欢她,或许我只是在她身上寻到了阿娇的影子。” 王逸更加不解:“你那么喜欢阿娇,她身上有阿娇的影子,难道不好吗?” “不好!我不想把她当做阿娇的替身,这对阿娇不公平,对桃叶也不公平。” “可你就这么跟她不清不楚地天天耗着、纠缠着,就对得起阿娇?对得起桃叶了?” 王敬无言以对。 王逸盯着王敬看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原本不想问的问题:“你老实告诉我,你俩多次同榻而卧,有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 第86章 诉衷情 王敬不知道怎么作答,他不想欺骗父亲。 他之前在宁王宫向父亲介绍桃叶时,只说桃叶是被公主府赶出来的丫鬟,陪他来到永昌,为方便才对外称作夫妻,其实只是朋友。 他从没有跟父亲提过桃叶曾冒名满堂娇、住在王家半年多的事。 但如果不提往事,他也实在难以解释他俩之间形成这种关系的原因。 没有得到王敬及时的答复,王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王逸有些生气,教训了王敬:“做都做了,你凭什么不娶她?为父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王敬觉得,一个男人不该把发生那种事情的责任推给一个女人,如此,他便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的斥责。 王逸严肃地命令王敬:“我做主,你俩必须成亲。” 王敬不愿遵从,只好推脱道:“我才在永昌王面前请求过废除与公主婚姻、迎阿娇遗体回祖坟,如果在这个时候和桃叶成亲,永昌王会怎么看我?” “别给我找借口!你俩以夫妻相称,住在宁王宫那么多天,难民们都有目共睹,那永昌王会不知道?”王逸怒色更重,语气也更严厉。 王敬无话可说。 王逸冷冷一笑,问:“你当真以为永昌王看重你是因为你重情重义?那你也未免太天真了!连他自己对王后的念旧,都可能是做给老百姓看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建立?你知道陈济为何非得抢先一步献上宝图吗?永昌王可以由此推测,你是迫于金库之事已经瞒不住了,才不得不顺水推舟!你是孟氏的女婿,完全有可能心向孟氏!你娶了桃叶,反而能表明你对抗孟氏的立场,明白吗?” 王敬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眼中闪烁出小小的惊异。 “于私而言,我们王家祖先,是绝不允许子孙始乱终弃的!你如果不能规规矩矩娶桃叶进门,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王逸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桃叶无所事事,看了野花之后,又继续往别处漫步。 因为有心事,她总也不停地出神,就不大留意自己走得是什么路,不知不觉中,已从山之南转到山之北。 走着走着,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她回头去看,那竟是一只脚骨……是从地面以下伸出来的…… 桃叶顿时浑身发憷,她意识到,她所站的地面,下面埋了尸骨! “啊——”桃叶忍不住大叫起来,掉头往回跑,可腿脚发软,让她连跑都跑不快。 她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脚步声,吓得她更六神无主,疯跑中一下子撞到了东西,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王敬忙扶起桃叶。 桃叶抬头,方知她是撞在王敬身上了。 她出了一身的汗,看到王敬后,恐惧感总算没那么重了,心里却更觉得委屈了,她一下子扑到王敬怀里哭起来。 王敬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桃叶颤抖着手,指了那个脚骨的方向。 王敬明白了,他拄着拐,带桃叶慢慢走回山阳一面,又慢慢下山。 行走之间,他告诉桃叶:“这山,也是个乱葬岗,因为山体本是斜坡,又无人打理,坟都塌陷得厉害,有个别露出来也是难免的。” 桃叶听得头皮发麻:“我们干嘛非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如果你害怕住在这里,不如早些离开。”王敬这句话,讲得很温和,像是劝导。 桃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停住脚步,面向王敬:“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撵我吗?” 王敬长叹一声,不得不告诉桃叶:“我父亲想为我做主,让我娶你。” 桃叶愣了一下,她对于这个说法并不很意外,这几天王逸对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敬望着桃叶,目光中充满疑惑:“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不娶你,算不算始乱终弃?” “你……你不愿意娶我?”桃叶咬着牙问了出来。 问了之后,她又立刻后悔,她觉得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他如果愿意娶她,还会撵她走吗? 但王敬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桃叶不解:“怎么个「不能」?” 王敬郑重其事地讲起了他的理由:“我常日吃的药很伤身,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活不长,所以连兄弟们都一并瞒着。你还年轻,嫁给我,是要等着守寡吗?此为其一。 其二,我不知永昌王能不能抢到皇位,也不知我与公主的婚姻能不能废除。即便能够如此,公主是永昌王的妹妹,她也依旧是公主,仍然可以把我们的生活搅合得不得安宁。 其三,我不似陈济那样一人一口,我家人多,难免就有是非,你先前与我母亲又有些误会,我怕你不好相处。从前阿娇因为母亲偏袒大嫂,也常常委屈,可好歹那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可以帮她许多,但现在,我是个残废……”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王敬这番话说得是那样理性,无关于他们之间爱或不爱,但他的每一个理由,都是在为她着想。 桃叶含泪,轻声地问:“如果我嫁了别人,你会难过吗?” “会。”王敬答得很诚恳:“但你值得更好的人,不该是我。还有……你千万不要嫁给陈济。” “为什么?” “他不是真心爱你,他只是想利用你,因为你身怀异能罢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他才不会放低自己。” 桃叶点点头,她信了王敬的话,也表现出和王敬一样郑重:“我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但我没有跟你说完整,我其实可以回去我原来的时代。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鬼王吗?你之前见过的我那个同乡,他和我来自同一个时代,我们都被鬼王交付了差事,必须把鬼王餐厅的饭菜给卖出去,够了数,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曾在陈济身边做厨娘、又到你家给你送饭、还有后来在街头施舍饭菜,都是为了完成鬼王给我的任务!可就在任务快要达成的时候,我不想走了,因为我舍不得你。 我真的好想把你带到我那里去!我们那个时代,人人平等、自由,你不会被迫娶公主,你可以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要完成所剩无几的任务,我随时可以回去,只是,我没有能力带你去……” 言至此处,桃叶又泪眼朦胧,她望着王敬,说不清心里的难过:“我是为你才留下的!你觉得,我可能选择别人吗?” 王敬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我妈妈……”桃叶刚说了一句,忙又改口:“我是说我母亲,她还在等我回去,所以……我迟早都是得回去的。我不可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又何来守寡不守寡呢?此为其一。 其二,公主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即便我不嫁你,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其三,如果我能够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我有信心和你的家人相处和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还有其四……”桃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猜,在王敬没说完的理由里,是有「其四」的:“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满堂娇的影子,我也可以接纳……” 这最后一条,桃叶说得太违心,她想,这世上,应该从来没有人愿意去做别人的影子。 可是,她与王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她冒名满堂娇的基础上。 她与满堂娇的相似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王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一点,如果她不能接受,她和王敬大概永远都会在两条平行线上。 “如果这样,你愿意娶我吗?”再次问出这样的话,桃叶深深感到自己的卑微,她甚至想不明白,她的爱情怎么能卑微到这个程度? 相对伫立良久,王敬终于答应:“好,我娶你。” 在那座乱埋尸骨的荒山下,王逸让人搭成了几间房屋,并置办了日常所需的各色物品,随后挑选了一个吉日,为王敬和桃叶主持婚礼。 这种形势下的婚礼,不可能隆重,但桃叶已经很知足。 虽是嫁给心爱之人,但她情知这段婚姻不可能长久,王敬不会长寿,她也必须回去原来的时代为母亲尽孝,如此一段姻缘,就好似纸迷金醉中的红尘一梦。 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个梦能做得不要太短。 两人穿着喜服,在新房中拜了天地、拜了王逸、又相互一拜,就算礼成了。 烛光下,王敬掀开了桃叶的红盖头,两人相视一笑。 “夫君,余生不长,若为妻有不足之处,还请夫君多多指教。”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微微屈膝向王敬一拜。 王敬亦作揖,向桃叶深深躬身一拜:“彼此彼此。” 言罢,两人携手走入纱帐。 坐到床边之后,桃叶腼腆低下了头,两腮发红,她的心如小鹿乱撞,好似生平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她不敢抬头,但也感觉得到王敬的唇正在向她的脸靠近,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在气氛刚刚好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伐极快,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第87章 夜闯永昌宫 外面有琼琚的喘息声,他猛烈地拍打着王逸的房门:“老爷,快开门!” 王逸很快开了门。 王敬和桃叶在内听到,都深感诧异,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然后听见琼琚说:“刚才有人告诉我,说是「司姚公主把女儿许配给了大王的儿子」,人都已经送进永昌宫了!” 司姚是没有女儿的,这个女儿当然指的是王敬的女儿玉儿! 王敬慌忙丢开桃叶,三两步跑过来开门,看见王逸、琼琚、崇丘都站在外面,忙问:“你说什么?说得明白一点!” 琼琚答道:“他说是司姚公主向太皇太后求得懿旨,把女儿许配给永昌王的儿子,旨意到达永昌的时候,新娘子的马车也到永昌了,大王只好出城迎接,将人和懿旨一起带回了永昌宫。” “我现在就去永昌宫看看!”王敬说着就准备去牵马,完全忘了自己还穿着新郎装。 “敬儿!”王逸忙拉住了王敬:“你半夜三更,无召入宫,算怎么一回事?” 桃叶早已觉得事情不妙,在屋内换下了新娘装,穿上平常的衣服,也从房中走出,只见王逸正询问琼琚:“向你传达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我……我不认识,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答了这句,琼琚好像觉得哪不太对劲。 “才总角的孩子?”王敬也察觉到了问题:“这样偏僻无人的地方,谁家孩子会在天黑后出门?而且他还认得你、知道我们与新娘子的关系?” 琼琚挠着头,思索着:“可是……我觉得那孩子没有骗我,他还特意告诉我,大王心里不情愿这门婚事,但又不敢抗旨,所以新娘子在宫里不安全,让我们尽快过去!” 王敬更觉得奇怪:“他怎知大王不情愿?他究竟是什么人?” 桃叶也听得很糊涂:“大王为什么不情愿?于外,玉儿算是公主的女儿,许配给大王的儿子是亲上加亲,也门当户对!于内,玉儿是二哥的女儿,二哥如今为大王做事,结亲又有何不可?” 琼琚听了王敬和桃叶的疑问,更感到一头雾水:“难道那个孩子只是唬我玩的?随口瞎说的?可他的样子很着急啊,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桃叶忙解释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不明白大王为什么不情愿这门婚事,我相信那个孩子说得是真的!” 她挽住王敬的胳膊,回忆起往事:“记得吗?我们离开建康那天,公主追到了城外,还拿玉儿威胁你,她说如果你敢走,她就把玉儿嫁到苦寒之地!我当时就很担心她会真的这么做!” “可是我的女儿才九岁,怎么可以嫁人?”王敬眉头紧皱,陷入无比焦虑之中。 琼琚忙问:“那你们后来是如何摆脱掉公主的?是不是被公主派眼线跟踪了?” “不可能!”桃叶答复得很快、很肯定,因为她和王敬是从建康一路飞到永昌的,任凭谁也跟不上。 但桃叶没敢向大家详细解释这个「不可能」的理由。 琼琚十分疑惑:“既然无人跟踪,公主如何就知道二公子来了永昌?” 王逸低头沉思一阵,已经有了答案:“我想,是陈济向公主走漏的消息。” 王敬、桃叶、琼琚、崇丘都看向王逸。 王逸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住在陈家的最后一晚,陈济曾在饭桌上问我,永昌边界有没有人暗中看守?我当时就怀疑,他一定是派人到永昌以外办事去了,只是没猜到他办得什么事!” “既然你们都认为此事为真,那还犹豫什么?多延误一分,玉儿岂不多一分危险?”王敬说着,又急匆匆要去牵马。 王逸正要开口说话,忽见王敬又转回身。 王敬快步走到桃叶身旁,恳求道:“骑马太慢了,带我飞过去吧!黑灯瞎火,路上不会有人看到!” 桃叶一脸惊愕,再回头看,王逸、琼琚、崇丘也都目瞪口呆。 她知道王敬是担忧女儿心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不得不答应,只是指着王敬身上的喜服,弱弱提醒:“但是……你总不能穿成这样进宫吧?” 王敬忙钻进屋子,速速换了衣服。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黑的深夜,桃叶使用妖法,让手杖载着他们五人一起飞向永昌宫,就如同她和王敬奔赴永昌时那样。 永昌宫的围圈都挂着灯,日夜不息,远远便能看得出宫墙的轮廓。 桃叶等人在不远处落了地,快步走到宫门前,宫门是紧闭着的。 王敬双手拍门,大喊着:“有人吗?我要求见大王!” 片刻功夫,门开了一点缝。 王敬心急如焚,也没仔细看开门的是谁,只管打听事情:“我听说我的玉儿被公主派人送到了永昌宫,她是不是在这里?” 他问着话跨进门内,才看到,门内除了站岗的两名侍卫,后边还有一个陈济。 陈济自受命练兵之事后,时常随中郎将尚云留在王宫保卫安全,偶尔也会值夜。 “王兄还真是消息灵通啊!大王还没让人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陈济抖动眉毛,且笑且惊讶着。 “这么说是真的?她在哪?”王敬才没有心思理会陈济的惊讶,他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女儿。 陈济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紧不慢地作答:“宫中女眷们的住处,我们这些看门的哪能清楚?” 桃叶看着陈济这个态度,心里很生气,她一把将宫门完全推开:“既然你不清楚,那就让我们进去找!” 琼琚、崇丘都准备拥着王敬往里走。 “等等……”陈济拦住了他们,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各位,此处虽然破旧,好歹也是大王的王宫!莫说宫中已经宵禁,就算是白天,也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吧?” 王逸站在最后面,轻轻拉了拉王敬的衣服,劝道:“敬儿,不要为难陈将军,我们还是明日再拜见大王、探望玉儿吧!” 陈济笑点点头,向王逸作揖:“多谢世伯体谅!料想王兄再怎么思女心切,也不差这一夜吧?” 王逸也微笑点头以回应陈济,然后扯住王敬的手臂,强行给拽了出来。 琼琚、崇丘都跟着,桃叶也只好出来了。 陈济命令侍卫复又将宫门闭上。 往外走了几步之后,王敬挣脱了王逸的手,他是那样的急躁不安:“玉儿会出事的!陈济根本就是在故意阻拦我们……” “嘘……”王逸示意王敬小声,然后低声说:“宫墙这么矮,我们完全可以翻过去,何必在这里跟陈济周旋浪费时间?” 桃叶建议道:“我们还可以继续用「飞」的啊!难道不比翻墙省事?” 王逸摇了摇头:“不!我们宁可是翻墙被抓住,也不能让大王觉得你异于常人!” “这样啊……”桃叶撇撇嘴,没敢再乱发表意见。 他们走到离宫门稍远些的宫墙外,相互帮助着开始往上爬。 王敬头一个爬上去,是被崇丘托起来的,他才刚露头,却意外看到宫内一处房屋有火光。 那房屋距离他们半远不近,只是星星点点的火,看得并不真切。 王敬心里毛毛的,忙催促其他人快些! 崇丘又托起桃叶,王敬在上面拉着,桃叶也敏捷上来了。 第三个上来的是王逸,他攀上墙头时,火光已清晰可见,不由得吃了一惊。 王敬低声说:“刚才才起火的!烧起来得却很快,一定是有人正在纵火!” 王逸点头,父子两人虽没有探讨,也基本在心里认定,失火那屋子必然是玉儿的住处。 琼琚、崇丘都是上过战场的高手,很容易就爬了上来,五人一起向内跳下。 果然,他们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被人发现了,几个巡夜的侍卫拦住质问:“做什么的?” “没看到前面失火了吗?我们要去救火!”王敬推开侍卫们,拉住桃叶的手往前飞奔。 侍卫们一脸懵,相互问着:“那好像是王驸马?” 琼琚、崇丘也紧追王敬而去。 王逸依旧在原地,乃问一众侍卫:“诸位,你们怎么不去救火?难道你们没看到火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作答。 王敬、桃叶、琼琚、崇丘跑到失火的房屋附近,发现事情与他们的想象不同:并没有人点火,反而有些宫人正在救火。 那些宫人,每人提着一个水桶,往外跑过去,将水泼上去,然后又快步离开,再去取水。 可是,火却越烧越旺,隐约能听到屋内有女人的哭喊声。 桃叶望着火光,恍然间想起她在陈熙家纵火的那晚,虽然后来火势难以控制,但在刚开始点火并不快。 对比之下,她不禁感到一阵诧异:“才刚起的火,又泼了水,怎么还会烧得这么旺?” 王敬警觉地拉住一个救火的宫人,伸手一摸,那水桶里竟不是水,而是油! “混账!”王敬随手将水桶砸在那宫人头上,他几步走到失火房屋门窗外,意欲冒火救人。 桃叶、琼琚也跟了过去,一起发现,门窗早被上锁了! 桃叶犹豫着要不要用妖法灭火,忽一眼瞥见崇丘搬起了旁近的一块大石头。 桃叶瞪大了眼睛瞧着,那石头几乎有一人高,崇丘竟然搬着冲到门前,一下子将烧着的门撞开! 房内正中间,丫鬟秀萍正抱着玉儿、摊在地上哭。 玉儿虽睁着眼睛,却倒在秀萍怀中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丧失了意识,她脸上还蒙着面纱。 “二公子……你们总算来了……”秀萍泣不成声地看着王敬。 王敬踩着脚下的火苗,进屋抱起玉儿,又踩着火苗跑出来。 崇丘也忙进屋将秀萍背了出来,桃叶、琼琚跟着。 他们在浇油宫人们的注视下,走到了远离火焰的空地上,迎面看到永昌王司元和韩夫人走来。 第88章 一字毁千古 王敬将玉儿交于桃叶,只身一人,一瘸一拐走向司元。 他胸中的愤怒,就如同他身后火上浇油的熊熊烈焰一样,越烧越旺,再也谈不上任何规矩礼仪! 他脸色铁青,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我今晚没有出现在这里,明日是不是就要接到大王的报丧?宫中不慎失火,玉儿意外身亡?” 司元在韩夫人的搀扶下,神色淡然,一言不发。 “告诉我,是不是?”王敬暴躁地叫嚣起来,他瞪着司元,脸上青筋一条条暴起。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会意,松开了挽住司元的胳膊,径直往对面走去。 王敬迷惑不解,回头看着韩夫人一直走到玉儿身旁,一把扯下蒙在玉儿脸上的面纱。 下一瞬,王敬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清楚地看到:在玉儿的右侧面颊上,刺了一个深深的「贼」字! 桃叶也惊呆了,她不用想也知道,这个「贼」字一定是司姚公主的杰作,是为了惩罚王敬不肯好好做驸马。 王敬浑身如同冻结了一般,他盯住玉儿脸上所刺的「贼」,他可以想象得出,在针刺出一笔一划的时候,玉儿该疼得怎样死去活来,有了这个刺字,玉儿今后的人生将全部毁灭! “她凭什么这么做?”王敬突然歇斯底里一声狂吼,手掌握拳捶地,仰天长啸,恨不能将远在天边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就凭她是大齐国最尊贵的公主。”作答的人是司元,他的声音不大,因为他身体的虚弱一直在限制他必须轻声细语、轻手轻脚。 司元稍稍躬身,凑近单膝跪地的王敬:“孤王在十余年前,就是不能接受孟氏给与的屈辱,才毅然选择流放,为此,失去了陪我受尽苦楚的妻子、还有我最爱的儿子。如今,你要我接受这样的儿媳,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王敬慢慢仰起了头,与司元对视,目光都是一样的锋利:“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儿也不屑于做你家儿媳!” 司元淡淡地问:“不接受?你能保证我的家人不会因抗旨获罪吗?” 王敬也冷冷地问:“为保你家人安危、为保你颜面,就要我的女儿去死吗?” “对,她必须死。如果你不能服从大义,我只好让你们父子也「意外」殒命。我不管你是真心投靠,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反正现在藏宝图我已经有了、金库又在我的地盘,永昌以外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司元话音落,不禁咳嗽了几声,身体左右摇摆,似有些体力不支之态。 韩夫人忙过来扶住司元。 桃叶心中十分不服,她紧紧揽住怀中的玉儿,朝司元大喊:“有人把二哥在这儿的消息透漏给公主,才招来奇耻大辱!大王为什么不追查是谁走漏了风声?灭口无辜之人,就是大王的爱民之道吗?” 司元看了桃叶一眼,没有吱声,他原地稍息了一阵,轻轻在韩夫人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韩夫人随即吩咐身边的丫鬟:“把膳房后边绑着的那个人带过来。” 不多时,一名男子被押了过来,他的手脚都是被绳子绑着的。 韩夫人拿过一个侍卫的佩剑,塞到王敬手中:“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他。你们若认为大王处置不公,可以亲自动手杀了这个人,为你的女儿报仇。” 王敬瞥了那人一眼,并不认识,他猜那就是陈济派去建康传递消息的人,由此造成了玉儿的毁容…… 再看一眼玉儿的脸,王敬恨意更重,就提着剑走向那被绑之人。 那人也瞪着王敬,直挺挺站着,他眼球布满血丝,一言不发。 桃叶心跳得极快,她很害怕看到杀人的场面,她想劝王敬,却又不敢,因为她觉得,她没有资格替玉儿或者王敬选择原谅。 “父王!你不能杀他!他可是马达的亲弟弟!”司蓉郡主从远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王敬已经站在了那被绑人跟前,但没有动手,不是因为司蓉郡主的劝阻,而是他从没有杀过人,也不知该如何杀人。 司元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司蓉。 但韩夫人开了口,还带着讥讽的笑容:“郡主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没见这么关心过!” 司蓉没有理会韩夫人,她跑到司元身边,拉住司元的衣袖:“父王,不知者不为过!马耽离开永昌时,陈将军还没有签下生死状,他并不知自己擅自返回永昌是违规的啊!” 在黑暗处,陈济正在向这边人群靠近,悄悄关注着司蓉郡主的求情,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救马耽,不得不半夜叨扰了司蓉,所以司蓉才会出现在这里。 韩夫人又一次反驳了司蓉的话:“马耽不知道,难道陈将军也不知自家下人要回来吗?为何不提前禀告大王?” 司元咳嗽了一声,慢慢喊了句:“陈济出来。” 陈济一惊,不想黑灯瞎火中,司元已经看到了他,他只好灰溜溜出现在人前:“卑职……卑职连日忙于练兵,忘了马耽之前告假探亲之事了……” “只是探亲?”司元笑盈盈看着陈济,目光耐人寻味。 陈济没敢立即作答,他知道司元是极难被骗的,他不好撒谎,但如果坦诚事实,他就是擅自使下人出入永昌、并挑起内讧,一下子犯了两条罪状! 马耽眼轱辘一转,忙向司元跪下:“大王息怒,小人真的是回乡探亲!只因陪家母上街时,闲聊之中偶尔提到了王驸马而已,不想就被公主听到了!小人不是有心的!” 司元的目光仍在陈济身上,轻飘飘地传达了他的命令:“泄密者,死。挑内讧者,死。若是他私自所为,他死;若是你指使他所为,你死。” 听见这话,陈济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当然怕死,但他又岂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马耽? “公子,属下多嘴犯的错,绝不连累公子!”马耽突然使手脚上的绳子全部断裂,他敏捷拔出王敬手中的剑,自向颈前一抹,顷刻倒地。 陈济愣怔住了,他望着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马耽,心隐隐作痛。 司元又看向王敬,目光冰冷:“该处置你家的了。” 王敬踉跄疾步到玉儿身侧,护住玉儿,咬牙大呼:“我的女儿没有犯错!” 陈济看着王敬那紧张、惊惧的面庞,不禁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料想王敬一旦失去女儿,自然比他失去忠仆更加心痛百倍。 “大王有喜,老夫特来给大王道喜了!”王逸不知是从哪里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司元对面,向司元躬身一拜。 司元上下打量了王逸两眼:“是王司徒?” “大王好眼力!”王逸满面笑容。 司元又问:“孤王何喜之有?” 王逸笑道:“大王新媳尚未及笄,如何行合卺之礼?不若再等几年,待犬子携女归家,请王子带人上京迎娶。到时候,大王也更方便为孝宗之死讨回公道,岂不是双喜临门?” 以娶亲之名,不损一兵一卒便能入京,不劳民、不伤财,那绝对是个好主意! 司元点点头,笑得与王逸一般从容:“王司徒所言甚是,孤王与公主结亲,理应隆重,岂可草草为之?就请王司徒先将孙女带回去,好生照顾。” “谢大王。”王逸又向司元行礼,随即招呼王敬、桃叶等人带玉儿出宫。 陈济又一次愣怔,他意识到,他的马耽……白死了…… 可是,他却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无力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家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王家人回到自建房屋时,已是后夜,王敬一直守在玉儿床边,完全忘记了今晚是他和桃叶的新婚之夜。 桃叶到厨房去煲了粥,也送到玉儿房中。 玉儿渐渐恢复了神志,她睁大眼睛,看到了杵在眼前的王逸、王敬、桃叶等人。 “玉儿,你醒了……”王敬一阵激动,又心疼地去摸玉儿的脸:“还疼吗?” “你走开!”玉儿猛地推开王敬的手,大声咆哮:“你只顾着跟你的狐狸精私奔,几时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 王敬呆呆坐着,他知道,他的女儿再也不可能是从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了。 王逸站在不远处,解释道:“玉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父亲……”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玉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泪狂流:“你在家里娶个混账公主,外面又弄个狐狸精!而我的亲娘却只能被丢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我不要这样花心的父亲,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们!” 玉儿哭喊着,就光脚下了床,往外推开王敬,还抡起床上的枕头砸向桃叶。 桃叶端着的热粥被砸翻了,烫得她手好疼。 丫鬟秀萍忙过来抱起玉儿,按回床上。 王逸向王敬和桃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王敬只好走了出来,桃叶也跟着。 外面,东方发白,照出些微亮,王敬望着一望无际的荒野,满目苍凉:“玉儿变成这个样子,我没脸去见阿娇了!” “是我的错,那个「贼」字……公主应该是想刺在我脸上的,让她代我受过,是我对不起她……”桃叶低着头,充满负罪感。 王敬却摇了摇头,双手扶住桃叶的双肩,轻声安慰着:“不要这么说,我当初离京,是为寻父,却被公主理解成私奔。我不屑于解释,也是想着,让她当成私奔总好过暴露我父亲私自离京之事,不想如今连玉儿都误解你,你若再自责,我便更愧对于你了……” “哟!王兄这话说得可真煽情!”陈济忽然出现在他们对面,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啧啧称叹。 这个时候看到陈济,王敬心里当然不舒服,也故意挖苦:“陈兄家里才死了人,不赶紧处置后事,却到我这儿闲逛,不怕天热放臭了吗?” “王兄说得是,我就是来办后事的!”陈济说着,向后招手。 后方,马达带着几个人,抬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搭了白布,一起抬到房屋后面的荒山上去了。 桃叶心里一阵发毛,虽说这荒山上有乱葬岗,可陈济这么选地方,分明是故意的! 陈济走到桃叶身边,笑得那样轻佻:“丫头,听说你们成亲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终于心愿达成!从今以后,房内有个现成的女儿作伴、房外有马耽日夜守卫,就当是我送你们的新婚贺礼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在这儿的日子,不然等将来回了建康、面对公主,你俩可就难厮守了!” 说罢,陈济大笑,也往房后荒山上去了。 王敬瞪着陈济走去的方向,眉毛几乎要一根根竖起来,恨意似怪兽一般咬住他的心,他只是说不出一句话。 桃叶的心冰凉冰凉,她幻想中的夙愿得偿,原来只有刚挑下红盖头的那一瞬,短暂得还不及黄粱一梦…… 第89章 奔丧之计 在随后的日子里,秀萍跟王敬等人讲了玉儿脸上被刺字前后发生的许多事。 自王敬离开建康之后,司姚公主一直在派人暗暗搜寻,却杳无音信,直到某天在街上偶然「听说」王敬与桃叶私奔到永昌,还怀了孩子,差点气得吐血。 永昌路远,司姚又是吃不了苦的人,她够不着惩治王敬和桃叶,便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王家人起初只听说公主请旨将玉儿许配给永昌王之子,却不想她某夜突然闯入玉儿房间,先让人按住秀萍,然后硬生生往玉儿脸上刺字。 玉儿被塞住了嘴,哭得血泪交加。 次日主母萧睿得知此事,气得旧病复发,一连多日卧床不起;三公子王敖怒骂公主,结果被革了职;连平日一向敬重公主的大公子王敦,也进宫去告状,然告状无用,他郁愤辞官,但最后被姨姐周太后劝住了。 周太后,便是当日的周婕妤,她虽成为太后,却仍免不得被太皇太后压制,她期盼着自己的儿子快快长大、掌权,但在这之前,她需要母家亲眷的支持。 直到秀萍和玉儿离开王家那日,萧睿还昏昏沉沉,王敖一直侍奉床前。 送秀萍和玉儿来永昌的人,当然是司姚公主派来的,一路上走得飞快,年纪尚小的玉儿不知因颠簸呕吐了多少次。 在永昌边界,公主府的人像丢垃圾一样将玉儿丢给永昌王,就立刻掉头驾车原路返回了。 永昌王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但不得不将懿旨和玉儿一起带回了永昌宫,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 从表面上看,王家自建的这一排房屋就是一所普通住宅,但实际上,他们在其中一间房屋的地面凿开了地洞,然后开始向下挖。 桃叶虽没有问,也已经猜到,此地金库应该就在他们房后的那座荒山之下。 新凿开的地洞必然是要通向金库的。 王逸让王敬入宫禀告永昌王,金银不必出土,只清点数量、记清楚具体位置就行,如有需要,可随用随取,待到离开永昌之日,再全部取出不迟。 因为,已经安放于此多年的东西,继续放在原地就是最安全的、也是最省事的,完全没有必要转移、更不能将八处金库汇聚一处保管。 永昌王司元同意了这个说法。 自王家将玉儿从宫中接回后,陈济没再针对过王家,而是专心于练兵。 永昌之内,除了年幼的孩童、身体残缺或衰弱者,几乎人人都踊跃投入到习武之中,无论男女。 因为有了钱,永昌的百姓不必再整日忙于男耕女织,他们所需的衣食兵器,基本都从相邻的魏国购置,而帮忙购置物资接应的人,是驻守在齐魏边界的王逍,即王逸之胞弟、王敬之叔父。 然而,即便整个永昌用尽可用之人,所得兵丁数量与守卫建康的兵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因此,司元所期望的,是永昌的每个兵都有以一敌百之勇。 陈济并不大受司元信任,但由于陈家是武将世家,陈济从小就谙熟于兵家之道,他用心对待每一个兵,倾囊相授,渐渐成为新兵们最爱戴的一个武将。 与此同时,王敬一直在想办法医治玉儿脸上刺字的疤痕,他托亲友四处打探擅长治疤的医者,或是亲赴求药、或是请到家中为玉儿看诊,多番尝试,奈何玉儿脸上刺得太深,他花费了四年的时间,所得效果也只不过是在远处看着不那么明显罢了。 四年之后,玉儿的模样出落得更加水灵清秀,眼神中却没有了小时候的那股子灵动之气,她从不轻易走出家门,也很少与人说话,且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摘掉面纱,也再没有笑过。 在永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玉儿已经慢慢了解了当年父亲王敬离家的真正原因,但因王敬与桃叶成亲是一个存在的事实,她仍不愿跟王敬多说话,更不肯给桃叶一次好脸色。 为顾忌玉儿的心情,桃叶白天总也适当与王敬保持距离,晚上更是分居,她时常跟秀萍一起料理家里的伙食、针线等事,越活越像一个老妈子。 这样的生活,自然谈不上好,但桃叶在王家时照顾过玉儿,对玉儿原本就是有感情的,而后又在王逸的主持下与王敬成亲,她更认为要把玉儿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如此,她便觉得一切皆可包容。 据永昌派往建康的探子汇报,太皇太后孟氏和太后周氏的矛盾日益尖锐,以往多是暗箱敌对,近来竟爆发了几次正面冲突,闹得少年皇帝司德每日坐立不安、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永昌的臣民都认为,入京的好时机就要到了。 王敬对此事颇感忧愁,虽说在永昌过得清贫,但好歹太平,比起去了建康以后可能的血雨腥风,他还是更乐于这种安于一隅的生活方式。 但入京大约是势在必行的,王敬只得与父亲单独商议:“永昌王入京,祸福难料,无论孰胜孰败,我们的日子都未必好过。我总觉着,得想一个办法,让我们一家子能远离是非。” 王逸略笑一笑,又不禁叹气:“一旦趟进了浑水,哪是你想抽身就抽得了的?自当年孝宗托我寻宝开始,我便知此生难再安宁。” “即便不好抽身,我们也不能全都陷进去。我的身份,是非得陪永昌王入京不可。可是父亲您……是可以不入京的……” 不必王敬说完,王逸已经明白:“你想让我假死?” 王敬点头:“我想让您先去魏国投奔叔父王选,魏国自建国以来,没起过内乱,比齐国安定得多。待您在那儿有了落脚地,我会劝大哥辞官,到时候,我们带着母亲和三弟,一起去找您,大家过平民生活,岂不好?” 王选是王逸的远房堂弟,在魏国经商多年,且远离国家大事,只专心于自己的生意经,生活富足而安稳,那正是王敬所向往的。 王逸奔波劳心了大半辈子,自然赞同王敬的想法,然而却担忧这些想法难以实现。 不过,总是要试一试。 于是王敬来求见永昌王司元,韩夫人依旧在侧。 王敬向司元陈情道:“若要王子入京迎亲,得需玉儿先回京才行。但玉儿已在永昌,回京得有些由头。草民与家父商议,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家父于京中「病故」,玉儿才好名正言顺回去「奔丧」!家父这些年一直对外称重病卧床,卧床了这么些年,「病故」也在情理之中,若贸然回京被人看到,反而可能会招来麻烦。” 司元听了,觉得有理,于是略点点头:“请详说之。” 王敬颔首作答:“此事需分三步。第一步,需我一个亲信秘密回家传递消息,使我兄弟对宣称父亲病故;第二步,我兄弟开始料理「后事」,并派下人快马加鞭「通知」我和玉儿;第三步才是我携妻女回家「奔丧」。” “甚好。既然王驸马思虑如此周密,那便尽早去办吧。”司元面上泛着点点笑意,好似肯定了王敬此计是上上策。 王敬正要领命离开,却又听见韩夫人问:“那公主毕竟是王司徒的儿媳,必得参与料理后事,万一不慎发现王司徒尸首其实不在,岂不疑心?” 王敬答道:“夫人多虑了,公主从未亲眼见过父亲真容,我兄弟大可找一年纪相合的男尸顶替。至于认得父亲的吊唁之客,断无开棺看尸之理。” “虽如此说,为万全之策,还是请令尊先来咱们宫中住着为好,叫他暂时不要再在人前露面,才好让天下人皆以为王司徒病故。再说了,等王驸马携妻女离开永昌,王司徒一个人在外住着也不安全,住在宫中,大王也好多多派人保护。”韩夫人轻轻笑着,倒像是别有用心。 王敬瞬间明白,司元和韩夫人是害怕王家人一旦离开永昌,完全可以让玉儿与司元之子「退婚」,然后从此不再管永昌王入京这档子事,因此他们要拿王逸做人质! 他只好问:“夫人想要我父亲在永昌宫住多久?” 韩夫人笑答:“将来有朝一日,孟氏失势,哪还会有人追究王司徒当年「私自离京」之罪?王司徒自然就是自由之身了。” 王敬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原来他不止要协助司元入京,还必须得挨到孟氏垮台、司元正位才行! 回到家中,王敬不得不与父亲商议,要派崇丘或琼琚哪一个到建康老家传信。 桃叶就在窗外听着,听到了王敬的忧愁:“只有他们两个侍卫,父亲若去宫中,身边必得有一个人陪着才行;可玉儿住在这里,以及将来回京,路上又岂能缺了保护的人?” 桃叶便推门而入:“我回京传信,让琼琚和崇丘都留在你们身边。” 王逸、王敬都抬头看向桃叶。 “对于永昌王而言,我与下人也无异,派我去传信,我想他们会同意。反正……玉儿也不想看到我,如果回京的时候和我坐同一辆马车,岂不让她难受?倒不如,这第一趟,让我先走了,正好也让她清静几天。”桃叶对着他们父子微笑,她觉得自己这个思路是顺理成章的。 王敬觉得这个笑容里充满苦涩。 然而,王逸却欣然赞同,乃向王敬道:“桃叶学过法术,想来走这一趟也不难,琼琚、崇丘都不曾去过建康的王家,倒不如桃叶轻车熟路。”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父亲和夫君就不要忧愁了。”桃叶又撇嘴一笑,她自认为替王敬解决了一个麻烦,所以沾沾自喜。 这样站在王敬对面发笑,桃叶又好像觉得不大自在,忙一溜烟跑出去了。 王敬望着桃叶背影,愁容更多:“父亲有没有想过,桃叶独自一人回去,倘若遇见公主,处境岂不艰难?” “她要是和你一同出现在公主面前,处境只会更艰难。”王逸笑着摇了摇头,又拍拍王敬肩膀:“你放心,你不在家,公主会呆在那里么?铁定是住在宫里陪太皇太后!” 王敬没有说话,只是往窗外看。 王逸顺着王敬目光看去,只见桃叶正在不远处蹲着和秀萍一同剥毛豆。 王逸不禁叹气:“你若真觉得欠她,就不要再自己住着了!就算你永远独身,玉儿也不可能快乐,也未必懂你。你应该掂量一下,谁才是你命中最重要的人?今晚……你就去桃叶房里睡吧!” 王敬仍不做声。 第90章 休夫书 桃叶以为,离别在即,无论为了什么,王敬都该来单独见她一面,来一次促膝长谈之类的。 要知道,自从接了玉儿到身边之后,桃叶几乎都没有过与王敬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别提长谈了。 夜已深,桃叶独坐房中,静静感受着属于她一个人的孤独。 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她偶尔也会思索,她挥霍着大好的青春年华,滞留古代,为的到底是什么? 王敬不会出现,她只好来到他的房门外。 「啪——啪——啪——」 王敬房内传出算盘的声音。 桃叶从窗外往里看,只见王敬坐在灯下,一手翻动着记录金库的账簿,一手拨动着算盘。 她推了一下门,果然,王敬的房门还和从前一样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 王敬看到,便停下了手中的事,微笑看向桃叶:“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就要去建康了,我们应该会分别挺久,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桃叶走到王敬身旁,双目痴痴望着他。 “你当真要一个人走这一趟?” “父亲不都已经同意了吗?” 王敬低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半晌,才慢慢问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对你很好?” 桃叶笑点点头:“他从见到我开始,就对我像一家人一样,我从小没有父亲,心里自然格外渴望父爱。” 王敬看着桃叶笑得那样纯真,不忍心再往下说,可是在他看来,父亲对桃叶的好,更多是出自于利用之心,比如安排他们成亲是为了取信于永昌王、也比如桃叶这次即将远行…… 桃叶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前,好像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王敬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晚上怎么从来不上门?以前是在你府里,还安全些!现在这荒山下,我们连个院墙都没有!不怕半夜鬼敲门啊?” 王敬答道:“我就是在等鬼敲门……” 桃叶原是随口问的,可王敬的回答却让她深感意外,她似乎明白了,王敬口中的「鬼」指得应该是阿娇的魂魄。 果然,王敬接下来的解释让她更明确了这一点:“那时,我以为你是阿娇,总想着你夜里可能会找我,所以要留着门。后来……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就更要留着门了……” 桃叶有点心塞,提起她冒充满堂娇一事,她随之想起了住在建康司徒府那半年多的许多事。 她记得在公主戳瞎青杏一只眼、青杏悬梁自缢的那个夜晚,她犹豫着要离开司徒府,然后,她在后门遇到了王敬。 当时,王敬以为她是满堂娇,曾强烈地要求一起私奔,那个时候的王敬不仅忘了他有个身处远方险境的父亲、更是明言要撇下唯一的女儿。 当她做回自己的身份桃叶时,王敬虽然对她也不错,可父亲的安危、女儿的情绪,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想到这儿,桃叶顿时不想再与王敬说话。 她一言不发,转身向屋门走去。 王敬忙站起,拦在了她前面:“你生气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在你面前提她的……” “你会在意我生气吗?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桃叶苦笑着,从前王敬也曾在她面前提过阿娇无数次,她却从不曾把自己的吃醋表达出来。 她总以为,自己不该吃一个死人的醋,而今日,她也不止是在吃醋。 “我怎么会不在意你生气呢?”王敬双手握住桃叶双肩,他的眼神,像是在致歉。 “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桃叶推开了王敬的手,又往前走。 王敬却突然在后面抱住了她的腰:“今晚,就不要走了吧……” 桃叶回头,冷冷地笑着:“为什么呢?四年了,怎么今晚想起了要挽留我了?” 王敬答不上来。 “是因为我要离开,你给的临别施舍吗?” 王敬更无言以对。 “谢了。我不需要。”桃叶再次扒开王敬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王敬站在原地,想不出一句应对之言。 走出几步,桃叶又丢下一句话,但仍没有回头:“明日你便入宫禀明大王,要派我去建康传信。在永昌的生活很无聊,我已经不想呆了,越早离开越好。” 王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桃叶走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桃叶回屋躺下,睡是睡不着的,她回味着方才撂给王敬的那些话,好像才是自己的真心话。 在永昌的生活,真的很无聊! 永昌人烟稀少,她身边更是没有可以说话的人,白天就做些琐碎的家务、晚上只能一个人失眠。 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意思? 自从追随王敬来永昌开始,她活得很没有自我,她起初以为她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她努力去做王敬需要的每一件事,却越来越觉得——不值得。 后妈难当,难道她就甘心这样一直去做一个免费保姆? 可别人家的后妈,也不至于为了顾忌孩子的心情,在成婚后一直分居、就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吧? 不对……她和王敬,哪能称得上「有名无实」? 王敬名义上是驸马!是司姚公主的丈夫! 那么,她的名分算什么? 她突发奇想,翻身坐起,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休书」。 这个时代的文字太繁琐,她不会写,于是她用她所熟悉的现代文字写下了一封她给王敬的休书。 次日,王敬又到永昌宫求见司元,禀明桃叶即将去建康传信之事,司元应允。 桃叶接到这个消息,便立刻收拾行装。 王逸写了一封书信,交与桃叶,要她到建康王家时转交长子王敦或三子王敖,信中已经说明一切要做之事。 桃叶将王逸的信、她的几件衣服,以及路上所需的几样物件装成一个布包袱,搭在一匹马上,然后牵着马出发。 她回去的路上其实用不着马,而且她这几年虽学会了骑马,技术也不怎么样。 这马只不过是个道具,因为在永昌境内,她的一举一动可能还在永昌王眼线的监控之中,她是不敢随便飞上天空的。 王逸和王敬一起送了桃叶一小段之后,便命王敬单独再送桃叶一程,自己先回避了。 于是只剩下了王敬和桃叶两个人,大约是昨夜遗留的氛围太尴尬,让他们好大一会儿都保持着沉默。 在他们身侧,有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是王逸亲手所种,麦子已经到了快成熟的季节,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闪耀着金光。 沿着麦田走了许久,桃叶先开了口:“你的脚走不得远路,就不必再往前送了。” “我……我有话要对你说。”王敬的眼睛与桃叶一样疲惫,因为他昨夜也失眠了。 桃叶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敬,这是为了表达她准备聆听王敬之言的郑重,也是因为她不想让王敬再走路了。 “我昨晚想了很多,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希望未来有机会可以补偿你。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王敬这番承诺,很正式,也很诚恳。 可是,换来的却是桃叶淡然一笑。 “等你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桃叶点点头,她其实并不想笑:“这便是我与满堂娇在你心中的差距了?” 王敬没太懂桃叶的意思。 “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你以为我是满堂娇的时候,为了私奔,你情愿抛下女儿、更别提你父亲!现在的我,却要等你做好这么多事,才可以和你有未来!同样是你承认的妻子,我就这么不如她?”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敬眼中一阵慌乱,解释着:“当年我父亲还是自由之身、玉儿也还是个正常的孩子,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 “因为他们不正常了,所以你就连和我做正常的夫妻也不能了吗?”桃叶截住了王敬的话。 王敬顿时又无法作答。 桃叶继续追问:“如果你父亲永远也不能脱离大王的掌控呢?如果玉儿永远都嫁不出去呢?我和你,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未来可言?” 王敬更无话可说。 桃叶从衣袖中取出了她昨晚写好的休书,展示在王敬面前。 但王敬没太懂:“这是什么?” 桃叶猛然想起,王敬大概是看不懂她的时代的简易文字的,于是念给他听:“休书。即日起,桃叶与王敬解除婚姻关系,以此为证。立书人——「桃叶」。” 王敬大惊失色:“你要休了我?” “一旦回到建康,你名义上仍是司姚公主的驸马。我与你的名分不被承认、我们之间也算不上有夫妻之实,那么我们的成亲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我就此「休夫」!”桃叶说罢,将一纸休书强塞进王敬怀中。 王敬攥紧休书,拼命摇头,他的神色越发慌张:“不!我昨晚反思了很久,我不该为顾忌玉儿就一直冰着你!我已经对自己发誓,回到建康之后,我会想办法与公主和离,正式迎你进门……若不能,我就与你远走高飞。无论余生有一年两年、或是五年十年,我都会把你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就等你正式迎我进门再说。但愿你今天说这番话,是出自于爱,而不是你欠我的债。”桃叶长长舒缓了一口气,递交了「休书」,就好像她卸下了千斤重担。 “二哥,珍重!”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对着王敬轻轻屈膝一拜,立即上马,扬鞭而去。 王敬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他执着了多年的桃叶,会突然有一日将他抛弃,而且态度竟是如此决绝! 望着桃叶背影远去,他不由自主追了出去,声声呼唤着:“桃叶……桃叶……” 虽然桃叶马术不佳,那也不是王敬靠两只脚、一根手杖就能够追得上的。 “我对你是爱……不是债……”王敬终于喊出了一句桃叶最想听到的话。 可惜,桃叶渐行渐远,已经听不到了。 空荡荡的大道上,风卷起沙尘,从王敬的身旁呼啸而过,他的耳畔,仿佛又传来桃叶悠扬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91章 梅香榭 花柳繁华巷,歌舞升平中。 桃叶又回到了齐国的都城建康,那个她初到古代所见识的地方。 她从高空中俯望,街市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与那个走数十里都未必能看见一个人的永昌,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好不容易寻了一处无人的空地,慢慢降落到地面,然后循着记忆向司徒王家走去。 王逸所写书信,是要她转交长子王敦或三子王敖。 但桃叶知道,王敦是不怎么待见她的,若是见了面,恐怕等不到说明来意就会出幺蛾子,如今司徒府里唯一欢迎她的人,大约也只有王敖了。 她觉得,大白天贸然进入王家不大合适,于是她徘徊在王家附近,候着王敖出门。 她合计着,若是等到天黑都不见王敖出门,她便只能故技重施,翻墙进去了…… 这日还算运气好,等了不是很久,她看见王敖走出了门。 王敖竟比先时长高了不少,模样也成熟沉稳许多,但桃叶还是一眼就识别出了那是王敖。 “三弟!”桃叶立在墙角,笑着向王敖招手。 “桃叶姐姐?”王敖一阵欣喜,他的声音比先时变粗了不少,快步走到桃叶面前:“你怎么在这儿?” 桃叶从包袱中取出王逸的书信,交于王敖。 王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忙收了起来,又抬头看桃叶:“你还好吗?你是不是给我二哥生了个儿子?” “哪有……”桃叶顿时红了脸,竟不知如何解释她和王敬的关系。 她拈着衣裙,在王敖面前转了个圈,秀出她的小蛮腰:“你看我,像生过孩子的人吗?” 王敖看着桃叶转圈、扭腰的样子,忍俊不禁:“你若能跳舞,必是极好的!” “啊?”桃叶愣了一下,没太明白王敖的意思。 王敖看着桃叶迷茫的小脸,忍不住笑得更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什么地方?” “梅香榭。” 没等桃叶答复去或不去,她已经被王敖拽着胳膊走在路上了。 桃叶虽没弄清楚那「梅香榭」是什么去处,但听着名字,多半是个娱乐场所。 她忙端出长姐如母般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训诫王敖:“小屁孩!我们正事还没办呢!怎么好先跑出来玩?” 王敖挽住桃叶的胳膊,好似陪笑一般:“我的好姐姐,咱们的「正事」可是丧事!对外一说爹死了,我们再出来玩,还合适吗?” 桃叶好像觉得这话还挺在理的。 “你赶了多日的路,也该给自己放一天假,不然,我可要心疼你了!”王敖一副为桃叶考虑的模样。 桃叶于是被顺利带偏,两人一同奔到闹市中。 那是建康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许久都没有逛过街的桃叶,几乎快要忘了逛街是什么滋味。 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有趣:她看到珠宝店的玉器首饰琳琅满目,件件璀璨精致;她闻到糕点铺香气弥漫,刚出锅的甜点瞧着十分诱人;还有路边捏糖人的能工巧匠,每一个糖人都栩栩如生。 不大一会儿,桃叶已经左手甜点、右手糖人,腰间还挂着一个精致的香包。 王敖一直跟在桃叶身后付钱,他虽两手空空,倒看起来比桃叶还开心。 梅香榭就在这街市上,是整条街中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人多得连大门都快要给堵住了。 王敖和桃叶好不容易挤进门去,才发现里面左右两侧其实还有很多桌椅闲置着,只是宾客们大多都聚集在正中间舞台边上,试图去扯台上舞女的衣裙。 台上只有一个舞女,远望去纤细袅娜、千娇百媚;台下的客人尽是男子,年纪参差不齐,都高呼着:“雪依姑娘,往这边来!” 那雪依姑娘在台上舞动,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挑逗般将衣袖拂过围观的男客们,尽显风流妩媚之态。 底下那一起好色之徒就跟着往左、往右摆动,玩得忘乎所以。 桃叶也只管踮脚往台上看,也看得两眼放光! “她长得还没你好看呢,还能把你给看住了?”王敖拍了拍桃叶肩膀,投来鄙夷之笑。 桃叶却仍然收不住眼睛:“你看她那镯子是翡翠的!耳坠是玛瑙的!头上那簪子绝对是纯金!裙子上还绣了好多珍珠,连镶边都是金丝线!” “原来你是在看那些?”王敖眼中的鄙夷渐变成了惊讶,他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果然一件首饰也无,衣服也特质朴:“不知是那偏远之乡太穷苦?还是我二哥苛待了你?” 提到「二哥」,桃叶不由得冷笑一声,蹲坐在了旁近的板凳上,笑得有气无力:“他哪有功夫「苛待」我?他整日一门心思想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怎么治好他女儿脸上的伤,另一件是怎么让她女儿过得快乐!我每天都穿了什么,他压根就看不见!” 王敖闻出了一股子醋劲儿,不禁低头浅笑,哼咛着:“你若是什么都没穿,他自然就看得见了……” 桃叶没听清,忙追问:“你说什么?” 王敖赶紧改口:“我叫你继续说,我正想听听呢!” 桃叶一看王敖有兴趣听,巴不得吐槽更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是真穷!别说买来好的丝线布料了,连吃都艰难!每次跑到大老远去赶集,买来的东西也就勉强糊口,偶尔好不容易买来一点点肉,都给他那个宝贝女儿吃了!他整日觉得女儿吃得不好,他有注意我连吃了四年的素吗?我都快要变成和尚了!” 王敖又不禁发笑,低声哼咛一句:“你吃素也该叫尼姑,什么和尚?” 桃叶又没听清,顿时一脸不满:“你别老唧唧歪歪的行不?这里这么吵,我怎么听得见?” 王敖笑道:“你明知我二哥对二嫂的感情,他刚得知二嫂不在的时候,伤心得差点没把自己的命搭上!玉儿是二嫂留下的唯一骨血,却被公主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二哥心里肯定比自己死了都难受,偏疼一些也是难免的。” “他是你的亲哥哥,你当然帮他说话!”桃叶翻了个白眼,连王敖也懒得搭理。 王敖忙挽住桃叶的胳膊,笑嘻嘻劝和道:“好姐姐,我哪有帮他说话?我是想开导你而已!你想想看,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又不是看上了别的女人,你也犯不着生气。玉儿现在等同于是个残了的孩子,年纪尚小,且没了娘,而你是个正常人,他如果在你俩之间偏向你,恐怕旁人也看不过去啊!” “我可以接受他偏爱女儿比我多,可他也不能因为怕女儿生气,就……”吐槽到这儿,桃叶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 王敖正听得饶有兴致:“怎么不说了?他做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桃叶心里憋闷,只觉得不吐不快,只好放低了音量:“四年前,你爹做主,让我俩拜了堂。可因为怕玉儿难过,我俩这四年……一直各住各的……” “啊?”王敖瞪大了眼睛,唏嘘不已:“你俩都成亲了,他却四年都没碰过你一次?” 桃叶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王敖陷入了某种臆想之中,凑近桃叶,啧啧称叹:“他怎么那么能把持得住?” 桃叶的脸越发红得发烫,有些后悔说这些,干脆把脸转到了一旁,不去看王敖。 王敖却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更加无厘头地胡乱揣测起来:“他……他会不会是因为二嫂过世之后,伤心过度……然后……那方面就不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桃叶气急败坏,说话之间猛地推了王敖一把。 谁知那板凳有点歪,王敖又处于漫不经心之中,一下子往后摔倒,板凳和人一起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响声惊动得那些正看舞女的客人们、连同台上跳舞的雪依,都一齐看过来。 桃叶感到一阵尴尬,忙上前扶起板凳,又去扶王敖。 “你力气可真大……人家连个玩笑都不敢开了!”王敖只觉得腰疼,好不容易才慢慢站起。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桃叶撇撇嘴,又扶着王敖坐回原位。 台上的舞女雪依复又起舞,看客们的注意力却没那么集中了,时不时地瞟向桃叶这边。 王敖见色狼如此多,就打算带桃叶离开,却忽见一队官兵从外面冲进来。 桃叶看见官兵,也吓了一跳。 “低头,别让他们注意到你。”王敖匆匆向桃叶低声耳语。 桃叶没太明白,只是忙低下头,却又耐不住好奇心,悄悄偷看,只见那群官兵之中夹着一个身着官府的官员,乃是陈济的兄长陈熙。 陈熙一声令下:“上楼搜所有包间。” 官兵们于是冲上了楼。 舞台上的雪依姑娘一脸不悦,向陈熙发了话:“大司马要抓人,也得看看地方吧?我们这梅香榭也是你说闯就闯的?” 陈熙笑道:“事出紧急,还请姑娘替我向沈老板致歉,我抓了人,立刻就走,绝不损坏一草一木。” 不大一会儿,二楼所有包间中的客人及歌姬、舞姬都到楼道观望,只见官兵从其中一个包间带出一位少年郎,那少年朝左右大吼一声:“闪开!我自己会走!” 几个官兵都连忙闪到一边,恭谨给少年让路。 桃叶更加好奇,凑近王敖耳边低声问:“那少年是谁?你认识么?” 王敖微微笑,亦低声答:“是当今官家。” 第92章 还是替身 当今官家? 那不就是孝宗司昱和周婕妤的儿子司德么? 不对,不能叫周婕妤,现在是周太后…… 桃叶脑海中一片混乱。 司德板着一张脸,从楼上被带下来之后,狠狠地瞪了陈熙一眼,二话没说,就径直出门去了。 陈熙吩咐撤兵,所有官兵都立刻退出梅香榭。 王敖和桃叶也悄悄走了出来,看见司德被请上了一辆马车,陈熙在前面骑马开路,官兵们护送着离开了。 王敖看着那些人远去,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看到你。” “你为什么怕他看到我?”桃叶十分不解。 王敖笑道:“傻姐姐,你都多久不在京城了?如果让他看到你这时候回来,恰好咱们父亲就「病故」了,他会当做只是巧合吗?” 桃叶恍然大悟,又问:“可他一个做臣子的,怎么就敢抓官家?” “自然是周太后授意他的。官家年轻贪玩,周太后不便出宫,每次都是叫陈熙去抓人,再送回宫受罚。据大嫂说来,就今天这样的事,少说都有几十次了。” “几十次?那宫中的太监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还能看着官家天天往外跑?” 王敖笑着摇头,靠近桃叶,低声告知:“是太皇太后故意给放水的……她巴不得官家不学无术,她才好多掌权几年!周太后因此几次责罚官家最近身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被两宫太后逼得左右为难,干脆跳井死了……现在宫中人人自危,有苦难言……” “都闹出人命了啊?”桃叶想起她在永昌时听说的太后和太皇太后近来频频起冲突,大约就是因为这些事了。 王敖点点头。 两人闲话着,路过一家药铺,王敖很自然地走了进去抓药,他与药铺伙计说话的样子很随意,看起来像是那里的常客。 桃叶忽然想起她之前听说过的,萧睿在玉儿被刺脸后病了许久,直到玉儿被送走时还没好。 待王敖从药铺走出,桃叶忙问:“是不是母亲又病了?” “她已经卧床四年了。”说出这句话时,王敖脸上原先的笑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容。 桃叶有些被震惊到了:“你的意思是说,自从玉儿出事,她就没好过?” 王敖点头,又不禁长叹。 桃叶立刻批评了他:“那你还有心思带我出去玩?” 王敖低下了头,没精打采地说:“母亲刚病倒那几个月,我整日都吃不下、睡不着。可是日子久了,难免就有点麻木了,但我并不是不关心她。” 桃叶大概也能理解这样的情绪,又忙安慰王敖:“带我去看看她吧!我和她讲讲玉儿的近况,兴许她听了能好点呢!” 于是两人一起回到司徒府,一进后院就遇到了王敦。 如桃叶所预料的那样,王敦一看见她,就眉头皱起,劈头盖脸地数落王敖:“你怎么把这个妖精给带回来了?你不要命了?还是想连累全家人都不要命了?” 王敖一脸不满,也以同样的态度怼了王敦:“你这人也太没礼貌了!来者是客,你怎么能当面称人家是「妖精」?” 王敦冷笑一声:“宫中老早就盛传她是妖,难道你不知道?” 王敖昂首挺胸,也学着王敦冷笑一声:“宫中还说孝宗是死于梦魇呢!你信吗?” 王敦很是无语:“那她当年差点用辣汤害死母亲,这事儿总是你亲眼所见吧?” 王敖仍然对答如流:“那时候桃叶姐姐不了解母亲病情,不知者不为过!” “好!就算这个也说得过去!可是她勾引二弟,以至于玉儿毁容蒙羞、家宅不宁!母亲病到今日……” 没等王敦说完,王敖又给怼了回去:“那都是公主作的孽,你怎么能责怪到桃叶姐姐头上?” 王敦也更加疾言厉色:“若没有她掺和,公主会作这个孽吗?” 王敖就像要故意气王敦一样,依旧振振有词:“只要二哥不认可驸马的身份,公主迟早还是会作孽!” “外面在吵什么?”萧睿房内传出一声问话,声音是颤颤巍巍的。 王敦、王敖都停住了言语,一齐往房内走。 桃叶便跟在王敖身后。 王敦又拦住桃叶,摆出一副臭脸:“你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走!” 王敖听见这话,气极了,就推着王敦,口不择言起来:“这是我的院子,我还嫌你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呢!” “你……”王敦气急败坏,扭头出去。 王敖便拉着桃叶往屋里走。 桃叶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提醒王敖:“你父亲的信还没给他看呢!” 王敖也猛然想起,又忙出去追王敦。 床榻上,萧睿已经看到了桃叶,气力微弱地唤了声:“阿娇……你回来了?” 桃叶正探头看王敖,听见这声呼唤,又回头看到萧睿,心中不禁一阵吃惊。 萧睿竟比先时苍老了太多太多,身上精瘦,皮肤松弛,脸上爬满皱纹,头上的白发比黑发还多。 “阿娇……你怎么不过来?是在生我的气吗?”萧睿原是躺着的,此刻稍稍扬起了头。 服侍在萧睿床边的一个丫鬟忙给萧睿垫高了枕头。 桃叶疾步到床前,扶住了萧睿,轻声称呼着:“母亲……您……您怎么……” 外面,王敖已经陪笑着将王敦给拖拽了回来,到萧睿房中,将王逸的书信拿出来。 “有正事还不早说!”王敦只是轻描淡写地责备了一句,没再计较王敖前面说的那些话,赶紧细细看信。 萧睿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双手都拉住桃叶,还未开口,眼中就滚下泪珠:“阿娇……我对不住你……我逼走了你……我承诺过会用性命护着玉儿……可是我却没有照顾好她……我愧对于你……” 萧睿呜呜啦啦,哭着、说着。 桃叶浑身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母亲,其实我……”桃叶刚想解释,却看到王敖在那边使眼色。 看着满面泪痕的萧睿,桃叶只好改了口:“我……我从没有责备母亲之意,而且……而且玉儿现在和她父亲、祖父在一起,也过得挺好呢……” “玉儿……”萧睿有些痴迷之态,她紧盯桃叶,目光是那般无助:“玉儿是不是也恨我?” “没有没有……”桃叶握住萧睿的手,只管半真半假地胡扯起来:“玉儿天天念叨着想念祖母呢!二哥各处求医给她治脸,她脸上的疤已经没那么明显了,永昌王也接纳了这门亲事,过不了多久,就要迎玉儿过门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跟你们报喜的!” “真的?”萧睿信以为真,不由得脸上绽放出几分笑意,手忙脚乱着就下了床,踢上鞋子。 王敦、王敖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萧睿已经四年没有下床了。 萧睿下床之后,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匣子,拿给桃叶看:“这里都是我给玉儿积攒的嫁妆,这次终于要用上了……” 桃叶的手指拂过匣子,指尖碰触到了些许灰尘,再看一眼衰弱憔悴、却满怀爱意的萧睿,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 她接过匣子,轻轻放回原处,又挽住萧睿的胳膊,送回床边:“母亲小心累着,还是歇会儿吧!” 萧睿笑点点头,在桃叶的搀扶下慢慢躺好,丫鬟又忙给盖了被子。 桃叶走到王敖身边,低声问:“母亲怎会糊涂至此,连阿娇已死之事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就知道玉儿的事对我们家打击有多大!”王敖叹着气,悄悄瞄一眼萧睿,把声音压得极低:“你看我母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二哥心里的滋味?他为玉儿忽略了你,其实也没那么不可原谅……”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王敖的借机相劝之言,桃叶也不好反驳什么,可是她心里并不能完全认可。 王敦看完了王逸的信,为免消息走漏,他随即将信放在燃着的蜡烛上烧掉了。 桃叶望着信纸化成灰烬,又回头看萧睿似乎睡着了,便向王敖辞行:“要捎的信我已经送到了,也已经劝慰过母亲了,我该走了。” “哦……”王敖点点头,先瞥了王敦一眼,又回复桃叶:“行。等母亲醒了,要是问起你,我就说你被大哥撵走了!” 王敦瞪了王敖一眼,没有说话。 桃叶也没理会这些,就往门外走。 王敦忙站起,拦住了桃叶,露出些许笑意:“桃姑娘,要不……要不你就先留下来两天,陪陪我母亲?或许于她养病有利……” 桃叶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敖忙跑过来推她:“姐姐就赶紧走吧!不然待会儿又有人骂你「妖精」、说你「厚颜无耻」怎么办?” 王敦拉长了脸,不得已,只好弯腰向桃叶鞠了一躬:“是我这做兄长的口无遮拦,还请桃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桃叶正要说话,又被王敖笑嘻嘻插了嘴:“大哥,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要虔诚一点!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在挖苦呢!” 王敦带着些许怒色,抬头问:“难不成你要我下跪求她?” “就你方才说那些话,下跪也不为过!”王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却一不小心偷笑了出来。 王敦当真就准备下跪。 “大哥,别……”桃叶忙阻止了王敦,又随手推了王敖一把,训斥道:“你过头了吧?让大哥跪我,成何体统?” 王敖站在一旁,忍不住大笑出声。 桃叶听着这爽朗的笑声,心中却有点发闷,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离开王敬、不再做满堂娇的替身,如今竟又到王敬母亲面前扮演满堂娇,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脑筋坏掉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一声:“公主回来了!” 第93章 诡梦险成真 王敦、王敖也都听见「公主回来了」,像是周云娘的一个丫鬟的声音,不由得大吃一惊。 要知道,自打王敬离开建康,公主一直都是住在宫中或公主府的,其间只回过王家一次,就是在玉儿脸上刺字那次。 而今,公主怎会无缘无故地回来? 不待多想,外面又传来周云娘的声音:“公主,母亲才刚吃了药睡下,不宜打搅……” 桃叶一头雾水,这意思是,公主不仅回了王家,而且就在门外的院子里、正在走向萧睿的房间! 王敖忙将桃叶推向后窗:“姐姐从窗户走,她肯定是冲你来的!” 王敦纳闷极了,自言自语着:“桃姑娘才刚到不久,公主如何就得知了?” 桃叶也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王敖推着,忙忙地从后窗跳了出去。 王敖还没来得及关好窗户,房门已经被撞开。 司姚公主带着四个丫鬟如春、如夏、如秋、如冬,个个都彪悍如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周云娘和一个丫鬟苦拦不住,被撞得摔倒在门口的几层石台阶上。 王敦忙走过去扶起周云娘,只见周云娘头上磕红了一块。 司姚及四个丫鬟见王敖正在关窗,都警觉地跑向后窗,那速度之快,直接把王敖撞到了几步之外。 王敖摔了个四脚朝天,疼得一时难以起身,不禁破口大骂:“你还算是个公主?简直就是个泼妇!” 不过,司姚此刻没有时间理会王敖,她急急忙忙往窗外看,果然看见了桃叶的背影,立刻指着桃叶大喊:“给我抓住她!” 王敖听到,这才意识到司姚这次回府不止带了紧跟的四个丫鬟,外面竟还有别的人? 他慌张爬起,又狂奔到后窗,猛地将司姚推倒在地,匆匆翻窗跳了下去。 本已睡着的萧睿被这一系列动静惊醒了,一睁眼就看到王敖跳窗、公主摔在地上,瞬间吓得翻身掉下床来。 王敦、周云娘和丫鬟们都忙去扶萧睿,司姚的丫鬟们都忙扶司姚,房中一片慌乱。 桃叶才向外逃了没几步,就被一群侍卫挡住了去路。 那些都是司姚从宫中带来的侍卫,约有十几人,都候在院中,听到司姚的命令,纷纷上前,将桃叶团团围住。 桃叶见逃无可逃,就咬破手指,预备使用「妖法」逃跑。 谁知司姚又在窗内高喊:“泼狗血!” 桃叶没想到,司姚这次竟准备得如此充分,连狗血都随身携带? 王敖赶过来,眼见着一个侍卫将一桶狗血全部浇在了桃叶身上! “姐姐……”王敖手中没有兵器,他见旁边放着一把扫地用的大扫帚,就随手抡起,朝那些侍卫们冲过来。 一人、一扫帚,而对方是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且人人腰间都悬着佩剑。 那架势,简直就是鸡蛋硬要碰石头! 果然,没等开打,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就将王敖整个拎起来,悬在半空中。 王敖的扫帚落地,手脚都在半空扑腾,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司姚带着丫鬟们已经走出房门,转到房后。 看着满身狗血的桃叶,司姚得意洋洋:“有了上次被你跑掉的经验,你以为我还会不防备?” 桃叶想起玉儿脸上的刺字、想起王敬这几年为女儿治脸的奔波,恨不能掐死司姚。 可眼前,她看到王敖被侍卫们控制着,不得不压制了内心的怒火:“得罪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放了其他人!” 司姚回头,又看到了被拎起的王敖,淡淡一笑:“这个不是刚才还称我为「泼妇」么?既如此,我不如更「泼」一点!” 她手指墙面,吩咐侍卫:“不必对他客气!扔出去!” 侍卫们就将王敖举起,扔向萧睿房间的后墙。 王敖大叫着飞向墙面,他的头一下子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昏了过去,鲜血顺着额头直流。 “三弟!”桃叶哭了出来,眼泪和脸上的狗血掺和在一起,样子很难看。 她想去看看王敖,却被侍卫们拖住了胳膊。 王敦在屋内听到,吃了一惊,先将萧睿丢给周云娘,也翻窗跳下,跑到王敖身边,惊叫着:“三弟醒醒!” 司姚望着桃叶,笑意盈盈:“你怎么哭啦?我记得……在城门外,你拐走我的驸马那天,不是笑得挺开心吗?” 桃叶瞪着司姚,只是咬牙,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司姚再次回头,见王敦正抱着王敖、盯着自己。 她毫不在意,仍是满面春风地笑着:“大哥若是心里不服气,不妨再去周太后面前告状,看看你这位姨姐这次能不能为你做主呢?” 说罢,司姚忍不住大笑出声,又一声令下:“把这个妖精给我带走!” 桃叶被侍卫们拖住,随司姚和丫鬟们一起出了司徒府。 王敦没有理会桃叶的去向,他招呼来下人,将王敖送回房中,又赶紧去请大夫来看母亲、弟弟。 桃叶被丢到一辆马车上,这让她想起在秦淮河边被公主绑走的那次,也是被强塞进一辆马车。 不同的是,那天她被装进了麻袋,而这次是手脚都被绑住了,连嘴也被塞住了。 相同的是,马车上只有她一人,随着马车的颠簸滚来滚去、跌跌撞撞,撞得满身都疼。 上一次,她是被司姚公主送进了宫,那么这次呢? 桃叶很好奇。 不过,她只好奇了一小会儿,马车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她伸头看到了窗外的一个门牌匾,上面写着「莳花馆」。 司姚在前边另一辆马车里,并不曾下车,只吩咐下人们该做的事。 桃叶还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已被拎下马车、带进莳花馆,丢在地上。 莳花馆中花团锦簇、美女如云,眼前还有一个老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恍惚觉得,这里好像是一个青楼…… 当年第一次被公主绑进马车,在送往宫中的路上,她所做的那个梦,就是梦见公主派赵四将她送进青楼! 她仰头一看,如当年梦中的场景一样,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公主府的那个管家赵四! 老鸨显然是认得赵四的,一副恭敬的模样:“赵总管,这……这姑娘是怎么说的?莫不是公主府上犯了错的丫头吧?” “你甭管她是什么人,只管收下!以后,你专挑些腌臜客人叫她伺候。若将来让我打听到不是如此,就要了你的命!”赵四的站姿很高傲,说话的口气更是嚣张。 桃叶仰头瞪着赵四,差点骂出一句「你这个死太监」。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准备开骂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嘴被塞住了…… 老鸨唯唯诺诺,满口应承了赵四的话,讨好一番后,又亲自送赵四出门。 桃叶回忆着当年梦中的场景,尤其是梦中腌臜至极的客人……让她感到浑身发毛…… 当年的梦真的要应验了? 桃叶简直不敢相信! 这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同事李游劝过她的话:「我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我们就是异类!」 她开始有点后悔没有听李游的劝告,她明明可以早些完成任务回归自己的时代…… 片刻,那老鸨又从外面回来,摇着小扇子,向身边的姑娘们叨叨着:“真是好笑!我们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腌臜客人?” 桃叶听见,心中一阵窃喜,默默盘算着,若没有客人,她顶多也就是被囚着,时间长了,总会有机会逃跑的…… 正想着,她忽又听见老鸨说了一句:“看样子,我得专程去找几个腌臜客人来,才好交差!” 桃叶顿时心惊胆战,她无法用嘴求情,只能呜呜啦啦地发出声音,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对着老鸨。 “你甭求我!求我也没用!整个齐国上下都知道,大长公主是最不可得罪的人!谁叫你偏得罪她?你这般容貌,真是可惜了……”老鸨笑着摇头,又啧啧叹气。 莳花馆内的姑娘们,都看着地上的桃叶,窃窃私语。 外面忽传来一声:“把她卖给我。” 姑娘们纷纷抬头看,只见门上垂的珠帘摇动几下,一个蒙了面纱、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老鸨也瞧了那蒙面女子一眼,感觉像是同行。 蒙面女子进门便放下一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乃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有点小小地吃惊,但很快又摇头:“不成不成,这可是公主府送来的人,我哪敢随便转手?” 蒙面女子又放下一个木盒,盒子里还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似有些动心,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旧摇头:“要是公主府的人来问,可叫我怎么说呢?难道你就不怕得罪公主?” 蒙面女子再次放下一个木盒,盒子里自然还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呆呆站着,思虑了一会儿,笑着说:“若是公主府的人来问,我就说,那姑娘受不住……跳楼死了!” 蒙面女子点点头,随即向外摆手。 有两名侍女进来,扶起桃叶,带出门去,并为她解开身上的绳子、拿掉嘴上塞的抹布,请她上轿。 桃叶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花这么大价钱买她? 一顶轿子就在眼前,蒙面女子先上了轿,桃叶迷迷糊糊,也就跟着上去了。 轿子被抬起,两人对面而坐。 桃叶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买我做什么?” 蒙面女子轻轻一笑:“断不会叫你去做那些卑贱之事。” 桃叶觉得这声音似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她于是更加好奇:“我们……是不是认识?” 蒙面女子又是轻轻一笑,就在桃叶面前解下了面纱。 第94章 此地无金三百两 桃叶定睛一看:“皇后娘娘?” 她想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解开了面纱的女子……正是孝宗司昱的皇后沈慧! “这里没有皇后娘娘,你可以叫我沈老板。”沈慧的神情很严肃,远没有了当年做皇后时的那种不正经。 桃叶上下打量了几眼沈慧,沈慧还是和当年一样苗条,着装也依然红得鲜艳,就如同她初见时,在红梅树下飘逸着曼妙舞姿的那个醉酒皇后…… 不过,司昱已然薨逝,沈慧自然就不能被称为皇后了,但也没有成为太后。 桃叶依稀记得,她好像听说过,在司昱死后,沈皇后就突然失踪了,而宫中所有人都没有再追踪过沈皇后的去向,只管拥立了周婕妤之子为新皇帝。 “沈老板?”桃叶对这个称呼感到新鲜有趣,一时兴起,又八卦起来:“你是哪的老板?” 沈慧没有作答。 轿子转眼进了梅香榭,沈慧被侍女扶着下了轿。 桃叶也随后跳了下来,跟着沈慧走进屋内。 桃叶瞄了一圈室内陈设,意识到此处是上次来过的梅香榭。 梅香榭比方才的莳花馆要宽敞许多、也热闹许多,最重要的是,性质有点不同。 虽然桃叶没有特意问过,但也基本可以确定,同为卖笑的烟花之地,此梅香榭的姑娘们必是卖艺不卖身的,而那莳花馆…… 桃叶安心了许多,忽想起还没向沈慧道谢,忙追在沈慧身后,满面含笑:“多谢沈老板救我!大恩大德,来日我必当……” “你用不着谢我。”沈慧停步,回头望着桃叶,笑眼弯弯:“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会「救」人,只是多「买」了个姑娘罢了。我可是出了三百两黄金的高价,你得给我赚回本钱才成!” 桃叶愣住了。 三百两?还是黄金? 她赶紧在心里换算,三百两就是三十斤、十五公斤,也就是15千克、克,按黄金市价400元一克来算,那好像是……人民币? 六百万? 桃叶差点厥过去!她觉得,她三辈子都赚不出这么多钱来还债啊! 而且,这笔债务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在你赚回本钱之前,你所得的赏钱都归我;回本之后,我与你,五五分成。”沈慧的话,又把桃叶拉回眼前的现实当中。 桃叶尴尬地笑着:“沈老板,你看我……我基本就是个废物!我到哪都是蹭吃蹭喝……我做什么都做不好……而且,我在你们这儿肯定已经算是不年轻了……” “你声色俱佳,怎么可能是个废物?”沈慧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像是很看好桃叶的样子:“你是我买过的最贵的姑娘,日后必得成为我这里最出色的姑娘。” 桃叶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她竟不知如何面对沈慧这般器重和抬举。 “以后,不要随便跟人说你的年纪,那是砸我的招牌呢!”沈慧这句话,似提醒,也似警告。 话音落,不远处响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 桃叶抬头望去,只见有个姑娘快步下楼,冲她跑来。 那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袖翩翩,看起来好生眼熟…… 走近时,桃叶认了出来,那姑娘好像是——采薇? “桃叶……”采薇奔到桃叶面前,激动地握住了桃叶的手:“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今日这里的客人,有好几个都是公主府的管事!从你跟王三公子摔了一跤开始,我便知道他们必定会盯上你,所以才央求沈老板出面……现在看到你无恙,我就安心了。” 这番话,桃叶听明白了。 原来司姚能那么及时地赶到公主府、还提前准备齐全,都是她和王敖跑出来玩这一趟惹的祸? 但桃叶没想明白的是,采薇怎么会是这里的卖艺姑娘之一? 沈慧便吩咐采薇:“你来得正好,带她去好好梳洗一下。从明日开始,她也要跟着师傅们教习。我希望,一个月后,最迟两个月后,她能够登台,你要多带带她。” 采薇看了桃叶一眼,露出一脸担忧:“可是……桃叶姐姐一旦登台,就很有可能被公主府的人看到啊!要不……让桃叶姐姐戴上面纱、或者改个名字?” “戴面纱?改名字?”沈慧冷冷一笑,忽然变了脸色:“做什么?此地无金三百两啊?” 采薇见沈慧这个反应,没敢再提建议。 “我连太皇太后都未必放在眼里,司姚公主算是个什么东西?”沈慧脸上淡淡的,撂下这句,就径直往后堂休息去了。 桃叶望着沈慧背影,心中一阵惊叹,沈老板已经不是沈皇后,却好像比当年做皇后时的气场更大了? 采薇挽住桃叶的胳膊上楼,在楼道里,她们看到了谢承。 桃叶瞪大了眼睛,就是孝宗司昱生前最贴身伺候的那个大太监谢承啊! 谢承正在楼道扫地,看到采薇和桃叶,点头一笑。 “谢总管?是谢总管吗?”桃叶似乎还不敢十分肯定,但她已经有点明白采薇为何会在此处了…… 当年,司昱突然离奇死在芳乐殿,采薇和谢承本该守在司昱床前,但却匆忙离开芳乐殿,然后一起消失在宫闱之中,而紧接着,大家就发现沈皇后也失踪了。 如今,这仨人竟都在一处,会是巧合吗? 在随后的几天,采薇慢慢跟桃叶讲述了当年她亲眼目睹的、以及谢承亲身经历的,有关于司昱之死的内幕。 “孝宗是被陈公子活活捂死的!谢总管、张淑媛,还有我姐姐,都在旁边看着呢!我在那之前从不知道,我姐姐一直在为陈公子做事。 谢总管说,孝宗那天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发疯一样地跑进芳乐殿,一下子就撞破了陈公子和张淑媛正在床上……他们害怕被孝宗治罪,就生了歹心! 我是不小心看见的,就也被牵连了进去。我听了谢总管的分析,知情人最有可能成为替罪羊,我很害怕,就跟着他逃了。后来我才知,谢总管原是沈皇后派到孝宗身边的人。 沈皇后得到消息,就立刻带我们一起离了宫,躲避了一场新帝即位的权谋斗争。而后,沈皇后就像沈氏一族的大多人一样从了商,成了梅香榭的老板。 这几年梅香榭做得风生水起,在建康的勾栏院中算是数一数二的,有不少达官贵人都是这儿的常客。太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沈皇后的去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是因为齐国的财力一直仰仗沈家。 如今司姚公主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你也只有呆在这梅香榭是最安全的了。而且,你现在欠了沈老板的钱,她也不会允许你去别处。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轻易跑出去。”采薇回顾着往事,仍在为桃叶担忧着。 桃叶终于确定了一个真相:“真的是陈济,亲手捂死了孝宗?小宛也是帮凶?” 采薇点点头。 桃叶说不得有多么震惊,她忍不住跟谢承打听了更多关于司昱被害时的细节,而后,她便一连多个夜晚睡不着觉。 这个迟来的真相,不仅让她重新认识了陈济的心狠手辣、小宛的自私至极,更铭记了司昱死前的无助和绝望。 深夜时,桃叶似乎又听到了司昱生前对她说过的两句话: 「即便他与你之间有过什么,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满堂娇的影子。难道你就愿意永远做一个影子?」 「你等着看,有一天,朕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等到那一天,如果你愿意来到朕的身边,朕……随时等着你。」 她觉得好愧疚,司昱曾多次护着她,她却那么快就将司昱之死抛到脑后,只顾着追随王敬的脚步,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还是一厢情愿! 王敬为救父,不得不替永昌王卖命,一起谋划入京,将来势必要篡夺皇位。 桃叶受王家父子之托,此行到建康报信,也等同于是在为永昌王办事。 可是,如今的少年皇帝司德,毕竟是司昱之子,若当真被永昌王赶下皇位,司昱地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这么一想,桃叶觉得她好像更对不起司昱了,她不该为了王敬就站在永昌王那边的…… 在桃叶跟着梅香榭的师傅学艺时,司徒府已经按部就班,对外宣称王逸病逝,布置起了灵堂,并同时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王敬、玉儿回来奔丧。 在王敬离开永昌之前,将父亲王逸和崇丘送到了永昌宫居住,并再三嘱咐父亲,若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逃到魏国去。 然后,王敬与玉儿、秀萍、琼琚一起驾着马车赶回了久违的建康城。 得到王敬、玉儿马车已经进城的消息,王敦仍在灵堂待客,王敖来到门外迎接兄长。 王敖还穿着孝服,却专程跑到街上,其实目的并不在于迎接,他是想看看,王敬到家后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 桃叶被公主劫走后消失无踪,他每日都在担心桃叶的安危,却苦寻不着。 他心里一直记着桃叶吐槽王敬的那些话,他很想质问王敬一句:既娶了她,为何不好好珍惜她? 正盘算着,王敖抬头,看到一辆马车已经靠近,在门前停了车。 第95章 二哥有情况 马车停稳后,王敬拄着手杖,慢腾腾下了车。 紧跟着,秀萍也下车,忙又把玉儿扶了下来。 琼琚和另一个车夫将马车拉到了别处。 王敖抬头望去,似乎觉得王敬比原先更显苍老了一些,玉儿倒是越发亭亭玉立,只是一直用面纱遮住半面脸。 他想要开口打招呼,可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亲兄弟之间,竟有一种陌生之感涌上心头。 玉儿看到了王敖,虽无甚欢喜,但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她走到王敖身边,轻轻一拜,唤了声:“三叔。” 王敖只好勉强笑笑:“玉儿都长这么高了?” 王敬随后也慢慢走了过来:“三弟,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王敖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却不怎么友善,他望着王敬,反问道:“你觉得家里会好吗?” 王敬点点头,又问:“桃叶呢?她现在是住在我们家?还是已经离开了?” 王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听到王敬第一个关心的人是桃叶,他觉得他应该替桃叶感到欣慰。 可是实际上,他并不开心,也不知该怎么作答:“一言难尽,你们还是先去父亲的灵堂祭拜一下,晚些我再慢慢告诉你。” 说罢,王敖便引着王敬、玉儿、秀萍进去了。 因为丧事是假的,王敬和玉儿虽披麻戴孝,也不过是应景而已,送走当日宾客后,就来后院看望萧睿。 萧睿才刚服药睡下不久,王敦、王敬、王敖三兄弟及周云娘、玉儿只是过来瞧了一眼,就先坐在稍远些的地方说话。 屋内没有外人,王敦便问王敬:“当真要设法引永昌王入京吗?咱们可是周太后的姻亲,脚踩两条船,那是随时会翻船的!翻到哪边都要命!” 王敬低着头,沉默半晌,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办法。从父亲被陈济盯梢开始,我们一路都很被动。现如今,父亲的性命攥在他们手中,根本没有我们选择的余地。” “你们在永昌四年,就没有一丁点逃脱的机会?”王敦质疑着。 王敬摇头:“你没有去过永昌,大概难以置信,永昌所有官民都被永昌王收得服服帖帖,甘为眼线者不可胜数。一旦某个人为永昌王所用,就绝无完全甩掉眼线的可能,一言一行尚且要小心隔墙有耳,更别想自由出入永昌。” 王敦听得十分心惊:“那永昌王怎么就如此能收服人心?” 王敬答道:“因为永昌的穷苦程度要远远超过我们从前的想象,而永昌王一直屈己待人,与百姓亲如一家。永昌的官民多为遭贬谪流放之人,对孟氏恨之入骨,也就更愿意臣服永昌王。久而久之,那就成了一种信仰,就算是在永昌王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都不允许有人诋毁永昌王。” 王敦又问:“那你觉得,永昌王的为人,究竟如何?” 王敬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会拿人质要挟别人做事吗?” 王敦听了,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王敬又说:“但是,父亲认为,齐国若继续由孟氏一族掌权,亡国之日不远矣,只有永昌王出头,或可扳回一局。所以,即便不是因为陈济泄露了金库之事,父亲多半仍然会选择投靠永昌王。” 王敦更加摇头叹气:“事虽如此,可一个伪君子有时还未必比得上一个真小人。父亲诚心为齐国着想,何意见得那永昌王事成后不会过河拆桥?我们身为官家的臣子,背地里却为永昌王做事,等于是实实在在的两面派,到时候,无论他们双方谁胜谁负,我们王家恐怕都会身败名裂!” 王敬接着说:“所以,我在回来之前,几番恳求父亲,若有机会,务必要他想办法逃到魏国去。我想,等永昌王之子上京迎亲、大批人马动身离开永昌的时候,他应当是有机会脱身的。他已经答应我了会逃。一旦父亲脱险,我们就不要再为任何人卖命了。我希望,我们所有人都逃到魏国去,做普通百姓,从此谁都不要再插手齐国内政了。” 听到这番话,周云娘抬头看了王敬一眼,又看王敦,默默无言。 王敦已经明白了周云娘的顾虑,忙提醒王敬:“别忘了,周太后是你大嫂的亲姐姐。我们可以救了父亲就撇下烂摊子,只管一走了之吗?” 王敬没有答话。 王敦见状,又抬头问王敖:“三弟,你的意见呢?” “啊?”王敖正在出神,忽听到王敦叫他,恍然间如梦初醒,却想不起方才两位兄长都在聊些什么。 王敦不禁有些生气,斥责王敖道:“我们正在商议大事,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王敖答不上来,也不敢答,因为他方才一直在想桃叶,不停在心里筹划要怎么质问王敬对待桃叶的问题。 王敦瞪着王敖,只是唉声叹气。 氛围正尴尬时,他们听见萧睿咳嗽了两声。 兄弟三人都站起,围到萧睿床边,叫着:“母亲。” 玉儿也走近。 昏暗的烛光下,萧睿慢慢睁开了双眼,看到了王敬,顿时一脸惊讶:“敬儿……是敬儿回来了……” 说着话,萧睿就要起身。 王敬忙坐在床边,扶起萧睿,笑着说:“母亲,玉儿也在这儿呢。” 玉儿听到,也走过去坐到床边,轻轻拉住萧睿的手,上下打量几眼,不禁泪流满面:“祖母怎么瘦成这样了?” 萧睿看到玉儿的眼泪,一时也忍不住,将玉儿搂在怀中,祖孙两个一起哭起来。 周云娘忙在一旁劝道:“母亲就不要伤心了,方才二弟说,过一阵子父亲那边稳住了,就要接您过去团聚呢!以后咱们一大家子人还像从前一样厮守着,好好过日子,您可别哭了!” “敬儿?是真的?”萧睿很激动,握住了王敬的手。 王敬笑点点头。 萧睿欣喜异常,笑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我都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老爷了,只怕见了,我们都认不出对方的样子了……” 刚说了这句,萧睿忽又拉住王敬:“对了……还差阿娇才算团圆呢!怎么阿娇这几日都没来看我?” “阿娇?”王敬一阵懵。 王敖凑近,低声向王敬解释:“母亲说得是桃叶……” 王敬更加感到诧异,忙追问:“桃叶来见过母亲?她在我们家呢?” 王敖看了王敦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敬没有听到回应,似乎觉得不大对劲:“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桃叶在哪?” 萧睿痴痴傻傻地问了声:“桃叶……桃叶是谁?” 王敦向王敖使了个眼色。 王敖于是拉住王敬,一起走出萧睿的房间,才告知:“桃叶姐姐被公主绑走了。” 王敬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绑哪去了?” “我不知道。桃叶在这里没有根基,我连打听都无从下手,除非……我们直接去质问公主。公主肯定不会见我,你亲自去问,或许能问出答案。” 王敬听了,就扶着手杖往外走。 “不许进宫!”王敦也从房中走了出来,拦住了王敬,劈头盖脸地斥责两个弟弟:“三更半夜,你们要进宫闹事吗?停灵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明日正该下葬,你们若是不怕假尸体露馅,就尽管去!” 王敬、王敖都不做声。 次日,王家人按照规矩,将装着假尸体的棺椁葬入王家祖坟,名义上算是丧事办完了。 回家后刚脱下孝服,王敬就叫着王敖,避开王敦,一起急急忙忙入宫去。 王敬主动来找司姚公主,这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宫人们都觉得稀奇。 果然是王敬面子大,他们来到太皇太后的安寿殿,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待王敬进殿,司姚看到后面还跟着王敖,突然明白王敬必是为桃叶而来,心中便大不自在。 王敖看了一圈,并未看到太皇太后,只有司姚公主坐在当中,里里外外侍立着一群宫婢,因为夏季炎热,所有的窗子都遮了帷幔,使得殿内稍显昏暗。 “见过太皇太后。”王敬躬身一拜。 王敖有点懵,又仔细看了一遍殿内,确实没见太皇太后,感到十分纳闷:“二哥,这里只有公主,哪有太皇太后?” 王敬愣怔了一下,没有回应王敖的话,很快又癔症过来,朝着前方发话:“那便请问公主,桃叶在哪?” 司姚起先也因王敬参拜太皇太后而感到惊讶,但很快又被王敬的这句问话吸引了注意力,心中一阵恼火:“我就知道,要不是为了那个贱人,你怎么可能来找我?” 王敬又重复了他的问话,语气仍是冷冰冰的:“桃叶到底在哪?” 在王敬与公主对话的时候,王敖一直盯着王敬的眼睛看,他似乎觉得,王敬的眼神很涣散,好像从来不曾集中在某个点。 司姚见王敬如此关心桃叶,故作出一副得意之态:“告诉你也无妨!你的桃叶被我送到了莳花馆!” “莳花馆?那是什么地方?”王敬没太明白。 王敖吃了一惊,忙告诉王敬:“莳花馆是一家生意极好的青楼。” 司姚恣意笑着,恶狠狠地接了话:“没错,你的桃叶长得太好看了,喜欢她的客人也特别多。她接客接不过来,累得受不住,已经跳楼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第96章 作孽 王敬闻此言,顿时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一阵发昏,后退两步,差点撅过去。 “二哥……二哥……”王敖忙扶住了王敬。 司姚吓了一跳,忙走了过来,紧张兮兮地拉住王敬的胳膊:“你……你要不要紧?” 王敬胸中怒火燃烧,突然一拳捶在司姚脸上。 司姚不防,蹲坐在了地上,准备站起时,觉得鼻子好疼,伸手一摸,两个鼻孔竟都在出血。 “你……你居然敢打我?”司姚咆哮着。 几个丫鬟忙来扶司姚,又拿手帕擦鼻血,一阵忙乱。 王敬恨不得将司姚千刀万剐,哪能一拳就收手?他随即挥起手中的手杖,又朝司姚打过去。 司姚吓得大叫起来。 丫鬟们拼命阻拦,都朝外喊着:“快来人啊!驸马要杀公主!” 王敖眼见外面侍卫冲了进来,忙拉住王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如先去问问莳花馆把人埋在了哪。” 王敬点头,于是两人掉头往外走。 一群侍卫持剑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对王敬动手。 “闪开。”王敬厉声吆喝,只管推开侍卫们走了出去。 司姚朝王敬背影大吼:“你给我站住!” 王敬、王敖都不理会,反而走得更快。 出了宫门,王敖又对王敬说:“莳花馆可不近,我们最好就近借两匹马,再赶过去。” 王敬却应声道:“我在永昌这几年极少出门,许久不曾骑马,早就生疏了。你借一匹马便好,我与你共乘。” 王敖点头,就去附近寻来一匹马。 走在路上,王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公主说桃叶已死,不知是真是假;一会儿又想起王敬在安寿殿参拜太皇太后那个情景,实在有点离谱。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王敬不正常。 他回忆起,王敬刚到家、下马车时,先是原地伫立了挺长时间,而后在玉儿来打招呼之后,王敬才走来发声,好像反应迟钝似的。 他还回忆起,昨晚去探望母亲,王敬脸上丝毫没有惊讶之色。 这几年萧睿急剧消瘦,每个来看望的人都会吃惊不已、感叹一阵,而王敬与母亲四年未见,见到时怎么会面对母亲的变化那么平静? 他们到了莳花馆门外不远处,刚下马,就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迎了过来,挽住王敖的胳膊:“这不是王家三公子么?” 她们又看到拄拐的王敬,揣测着:“这位……莫非是驸马爷?” 说着话,姑娘们也来拉王敬。 王敬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对这般热情感到十分别扭,忙推开了这些姑娘,乃问王敖:“你与她们很熟?” “不是不是……我以前就来过一次,还是被一个朋友拖过来的,我可从不曾在这儿过夜……”王敖解释的样子有点紧张。 王敬半信半疑,也不大理会这些,只要求着:“我不进这样的地方,你把老板叫出来,就在外面问话。” 王敖点头,于是陪笑着向姑娘们说:“我们还有要紧事儿呢,烦请姐姐们把你们妈妈叫出来,我二哥有话要问。” 姑娘们觉得十分无趣,只好进去叫妈妈。 老鸨得知是驸马来问话,赶紧出来,就在门外满面堆笑地向王敬、王敖请安。 王敖便问:“一个多月前,公主是不是将一个叫做桃叶的姑娘送到了你们这儿?” “桃……桃叶?”老鸨好似丈二的和尚,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好像不太记得……” 王敬听得出是推脱之辞,感到十分可气:“公主有没有来送过人你都不记得吗?难不成要我们把你带到公主面前对质?” “有有有……”老鸨为难极了,她之前已经跟公主的管家赵四说过桃叶跳楼死了,现在哪好改口,只得硬着头皮扯谎:“她……她跳楼死了……” 王敬已经猜到老鸨会这么说,为辨真伪,他只能刨根问底:“埋在了哪?” “埋……”老鸨看了看王敖,又看看王敬,舌头又如打结了一般:“我……我想不起来了……” 王敬的目光仍旧无神,冷冷问了句:“若实在想不起来,不如请你去我们家慢慢想,如何?” 老鸨听了王敬这句话,更吓得胆战心惊:“不……不用,我想想……我再想想……” 左右踌躇着,她低声问王敖:“那桃叶姑娘,究竟是驸马爷的什么人?” 王敖不知该如何描述桃叶的身份,随便给了个相对合理的答案:“她是我二哥的妾室。” “驸马爷的……妾室?”老鸨这次彻底懵圈了,若说桃叶没事,便是欺骗公主;若仍然继续谎言,便是得罪驸马。 “哎哟……头好晕啊……”老鸨忽然两眼往上一番,向后昏倒在一个姑娘肩上。 “不好了,妈妈老毛病又犯了。就请驸马爷和三公子改日再来问吧!”几个姑娘忙忙扶着老鸨回去,躲开了王敬、王敖。 王敖见如此形状,料想那老鸨必是装晕。 他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跟王敬分析着:“来之前我就在想,莳花馆经营多年,从来没出过逼死姑娘的事儿。更何况桃叶姐姐异于常人,哪能轻易死去?这么一看,我更觉得,他们必是不小心让桃叶给逃了,然后无法对公主交差,索性就说是死了。” “可是,她如果逃了、自由了,为何不来跟我们说一声?”王敬仍然忧愁着,充满疑虑。 王敖瞄了王敬一眼,想起桃叶吐槽的那些话,忍不住讽刺了王敬:“反正你又不关心她,她不论去哪,还犯得着专程来告诉你么?” 王敬低头,默默转身,拄拐往回走。 王敖牵着马走在一旁,就质问起王敬来:“我听说,你俩在永昌拜了天地,你究竟是不是真心娶她?” 王敬不答。 王敖看着王敬不言不语、只是走路,不由得替桃叶生气,嚷嚷着:“你要是不待见她,就别占着位置、耽误她青春!有人喜欢她很多年了,就等着你腾地儿呢!” 王敬突然停住了脚步。 王敖也随之停步,心里一阵不自在,他想,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不太合适。 “你说的人,是陈济吗?”王敬终于发了声,却又摇头:“不成。他若觊觎桃叶,我就更不能腾地方了。” “啊?”王敖愣住了,竟不知如何继续这番谈话。 他呆呆看着王敬,只见王敬收了手杖、慢慢上马,自始至终都不曾把目光投向自己。 王敖只好也上了马,无精打采地勒住缰绳,寻路走回了家。 夕阳落山时分,他们在司徒府后门下马,只见后门大开,王敖想叫个下人把马牵走,却连一个守门的人也不见。 家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王敖快步进了后门,只见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杂乱碎片,或是瓷器花瓶、或是玉石翡翠,连同折断的花草树枝,一起散落在地上。 王敬也走了进来,一脚踩在了一个碎瓷片上,脚底的疼痛让他差点摔倒。 王敖忙扶了王敬一把,他又一次注视了王敬的眼睛:“二哥,你看不到地上这么尖锐的瓷片吗?” 王敬没有说话。 王敖又看了一眼狼狈的院子,想起了公主刚嫁过来那个夜晚,因王敬新婚之夜出门寻前妻,公主让人将院中能砸之物全部杂碎,就是眼前这个场景。 可不同的是,那次公主砸了东西后就去睡觉,周云娘带着下人们收拾了半天。 这次同样的一地杂碎,却没有一个下人。 王敬和王敖往里走了一段,隐隐听到西院有哭声,心中都警觉起来,就往西院走。 果然,几乎所有人都在西院,到处都是一片呜咽之声。 有几个丫鬟看到了王敬、王敖,都哭喊着:“二公子、三公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王敖忙问:“是公主来过?” 随着王敖的声音落地,萧睿的房门被打开。 玉儿从屋内跑了出来,奔到王敬怀中,大哭着问:“爹爹怎么才回来?祖母刚才一直都在念叨你……” 王敦也出现在萧睿房门口,泪眼模糊地瞪着王敬、王敖:“你们两个还知道回来?” 王敬听得心里发慌,他拉住玉儿,声音颤抖起来:“你祖母……她……她怎么了?” “混账公主刚刚来,朝祖母脸上扔了一把辣椒粉。没等到大夫赶来,祖母已经上不来气了……”玉儿说着,痛哭不止。 王敬顿时感到心凉了半截。 王敖慌慌张张奔到萧睿房门前,还未进门,就被王敦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 “你不是为母亲才学医的吗?母亲需要你的时候,你死哪去了?我到处找你不到,从外面找大夫回来,你觉得还来得及吗?”王敦咆哮着,眼泪横流。 王敖已经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从王敦身侧挤进房门,一眼看到周云娘和一双儿女王耿、王环都哭得如泪人一般,而萧睿静静躺着,面色如土。 他的脑袋像是被五雷轰了一样,他想起昨晚母亲还在期盼着与相别十数年的父亲团圆,而今再没了机会,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王敬听着王敖的哭声,也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 王敦过来,照样也是一个嘴巴,打在王敬脸上:“你那么有能耐对公主动手?你怎么没本事护家里周全?” 王敬被玉儿扶着,没有摔下去,他只是站着,面无表情,像一个空壳。 王敦指着屋内的王敖、又指住屋外的王敬,痛心疾首:“你、你们成日嫌我太过迂腐,你们看不上我的「识时务」。我倒想问问,你们那么有脾气、有个性,谁能撑起这个家?” 周云娘从房内走出,劝着王敦:“别说了,他们也和你一样心痛,他们也不想这样……” 王敦却打断了周云娘的话,吼声如雷:“他们都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他们都是害死母亲的帮凶!” 这两句话,如同利剑劈在王敬头顶上,他一瞬间想起了太多:满堂娇的被迫离家、无辜惨死;玉儿的毁容、未过门已被夫家嫌弃;桃叶的失密无踪;母亲的性命…… “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王敬低声问了这么句话,也不知是在问谁,他突然大笑起来,大笑不止。 玉儿看着,害怕极了:“爹爹……” 众人目睹王敬癫狂的笑,都有些心惊,只见他仰天大笑,笑声传向四方,未几,又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第97章 摊牌 在司徒王逸下葬当日,夫人萧睿竟也撒手人寰。此事传出司徒府,成了一则令人纳罕的奇闻。 不过,太皇太后孟氏很快对外散布消息,说是萧睿久病在床,早已气血消耗大半,受了丈夫病逝的打击,也就撑不住了。 由于萧睿卧床四年是个事实,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轻而易举就被认可了。 消息传到梅香榭,桃叶明知王逸乃是假死,怎么可能相信萧睿是因受了打击而紧步后尘? 桃叶想不明白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她很想去看看。 于是,她来见沈慧,恳求道:“我听说司徒夫人亡故了,我想去祭奠一下,可以请假出去一天么?” 沈慧坐在凉席上摇着团扇,听了这话,淡淡一笑,眼中充满疑虑:“据我所知,你在王家时,司徒夫人待你好像不怎么好。你确定,你是想要去祭拜她?” 桃叶暗思,沈慧必然是在担心自己一出门就跑路了,因此信誓旦旦地向沈慧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趁机逃跑,我欠你的钱,我会努力赚钱还的。只是,我好歹也做过王家的媳妇,婆母死了,哪能不去拜一拜?” 沈慧听罢,又是一笑:“既如此说,那司徒大人入殓时,你怎么没去拜一拜呢?” 桃叶愣住了,她的逻辑思维能力实在是有点差,连寻个借口都不能自圆其说。 “是不是……因为司徒大人乃是假死,而夫人是真的死了?”沈慧望着桃叶,脸上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桃叶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在这建康,就没有几件事是我不知道的。”沈慧放下扇子,向凭几上自斟了一杯茶,放在唇边慢慢抿了一口:“王司徒早在十来年前就装病离了京,所谓「病逝」,只不过是不想再回来罢了。” 桃叶唏嘘不已,她想,像沈慧这种连皇后之位都可以想不做就不做的人,肯定是一个厉害角色,消息灵通点也不该稀奇的。 不知不觉中,桃叶就跟沈慧打听起来:“你知道的那么多,那你肯定也知道司徒夫人的真正死因吧?” 沈慧点点头,就如闲聊一般,轻笑道:“这事儿可不是什么秘密,底下人早就传开了,司徒夫人患有喘疾,最忌辣,公主随手一把辣椒粉就给毙了命。” “什么?”桃叶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震惊极了:“她可是一品诰命夫人,名义上又是公主的婆母,怎么能?” “公主这次做得是相当过分,太皇太后也因此训斥了公主,不过……”沈慧又摇起了小团扇,微微叹息一声:“从前在宫里,你也是知道的,无论公主做错了什么,太后的指责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到最后都会给她擦屁股呢。” “那公主这次为何要做得这么过分?”桃叶很好奇。 沈慧抬头,望着桃叶,似笑非笑:“那还不都是因为你?驸马回京就要找你,却听莳花馆的人说你受辱自尽,一时气不过,揍了公主。公主岂能白白挨打?一分仇,百倍还,那才是她的为人呢!” 听了这个缘由,桃叶心中一阵酸,这岂不是她连累了萧睿吗?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去看萧睿的那天,萧睿握住她的手,还给她看玉儿的嫁妆,她一直记得萧睿那充满希望的目光。 沈慧好似看穿了桃叶的心思,又笑道:“你放心,就孟氏母女这般能作,用不了多久就该作死了,司徒夫人的仇也就能报了。” 桃叶摇了摇头,她所希望的是萧睿可以好好活着,而不是孟氏母女能不能得到报应。 她又一次向沈慧恳求:“我还是想去祭拜一下司徒夫人。” 沈慧笑笑,目光变得和蔼温柔了许多:“真不是我不叫你去。你看,公主对待婆母尚且如此,若再一次见到你,会做什么?我知你身怀异能,但你毕竟只有一个人,公主身后可以有千军万马,你只有呆在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桃叶知道沈慧说这些话是为她好,可是当她知道萧睿的死与自己有关,她是真心想去祭拜、致歉的。 “就算你去王家一趟,能侥幸碰不到公主,可王家的其他人也不欢迎你啊。王家大公子早把你当成半个凶手,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情郎,他的女儿会不会更加仇视你呢?你就别去讨人嫌了。万一出事了,还得连累我为你出头。” 桃叶点了点头,她觉得沈慧说得很有道理。 想来,之前不就是因为玉儿整日给她脸色看,她才选择早一步离开永昌、回到建康的么? 至于王敦,对她有意见由来已久,无论她是满堂娇还是桃叶。他上次能接纳她留下,完全是为了萧睿的病,如今萧睿已死,王敦的态度可想而知。 还有,她留心到了沈慧说的另一句话,王敬一回京就要找她,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王敬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了眼睛。 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王敖。 “二哥,你醒了?”王敖嘴角扬起那么一点点微薄的笑意。 王敬慢慢坐了起来,坐着想了很久,才慢慢想起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事。 王敖扶住王敬的肩背,安慰道:“你不要听了大哥的话就自责,母亲的病,我最了解,即便没有这次这回事,她也活不了几年。” 王敬低下了头,他无法苟同王敖说的话,世人终有一死,可谁不想多活几年? 他琢磨着王敖的话,又感到些许不对劲:“在母亲心目中,你是最孝顺的一个,如果她能多活几年,不是你心中最期待的吗?” 王敖没有作答。 王敬又问:“家里在办母亲的后事吧?你不去灵前守孝,守着我做什么?” “我不想看见大哥。”王敖冷不丁地甩出这么一句。 王敬更觉得吃惊:“你怎么了?” 王敖又没作答。 王敬试探性地问:“就因为他打了你?” 王敖只是冷冷笑了一下。 王敬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看来,我离家这四年,你们相处得不太好。” “难道因为我学了医,伺候母亲就是我的天职吗?”王敖笑着,又笑不出来:“每当母亲犯病,我若不在,就是一顿臭骂。我难道就不需要出门吗?我难道就得每日每夜都守在家里吗?” 王敬伸手摸了一下王敖的脸,他意识到,王敖哭了。 王敖推开了王敬的手:“我想,你们大概都忽略了我的年纪。你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做父亲了,我却至今光棍一个。母亲病得一塌糊涂,谁会操心我的事?” 王敬安抚道:“按理说,大嫂该为你留意一门亲事。她可能是太忙,给疏忽了……” “你别提大嫂了!”王敖打断了王敬的话,仍是愤懑的语气:“自打我丢了医正的差事,她三天两头跟下人们说要节约开支,杀鸡给猴看呢?” 王敬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叹气。 “我已经想好了,反正母亲已经走了。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我要离家去游历,做个赤脚医,还能养活不了我自己?我才不要沾谁的光!” 王敬点头,默默盘算着未来王家的命脉:“或许,你可以及早去找父亲。大哥有官位在身,有很多不便。你走着倒是容易,走一个,算一个。” 王敖没大留心王敬的用意,只是计划着自己的事:“我也想过去找父亲,但是在离京之前,我得先找到桃叶。” “找桃叶?”王敬有些不解。 王敖觉得,已经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他表现出极其认真的态度,告诉王敬:“等找到桃叶,如果你以后能照顾好她,我敬她是嫂。如果你照顾不好她,我就替你照顾她。” “你喜欢桃叶?”王敬一脸惊愕。 王敖无奈地笑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只有你是个大傻瓜!” 王敬愣怔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我们是亲兄弟,她已经做过我的女人,你再娶她,那成了什么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没用。”王敖回应得极快,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王敬,自认为言之有理:“你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你只知道怀念你的发妻、顾忌你女儿的心情,你忽略她的感受,四年都没碰她一下,你还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事?” 王敬再次吃了一惊:“她居然连这种事都跟你说?” “那有什么?”王敖满不在意。 王敬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想起桃叶离开永昌的那一天,塞给他了一纸休书。 她既然已经休了他,他当然没权利干涉她的事。 再面对王敖,他忽然觉得很别扭。 他勉强出一丝笑意,对王敖说:“我们不能一直在屋里坐着,你该去母亲灵前,做好你分内之事。” 王敖问:“难道你不该去吗?” “我得换件衣服,收拾一下,你先去吧。” 王敖点头,就离开王敬的房间。 走出房门之后,王敖又觉得王敬好似是故意支开他,他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一侧的墙角处。 果然,如他所料,王敬换了衣服之后,并没有去灵堂,竟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王敖轻手轻脚跟着,只见王敬拄着手杖,慢慢走出后门,往街上走去。 他猜不出王敬此刻是要去哪,便紧随王敬,悄悄跟踪着。 第98章 五觉渐失 街上的行人比较多,因此王敖的跟踪不易被王敬发现。 王敖总也保持着与王敬半远不近的距离,他见王敬去了一个昔日稍有些眼熟的地方。 那是李游曾经摆摊的古树下,桃叶也曾在这里呆过两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古树下是空的。 王敬挨个问了附近的商贩,总算打听到当年摆摊施舍膳食的人姓李,那时借住在不远处的一家寺院。 他又沿途打听到寺院的位置,然后拄拐进了寺院。 王敖随后不久跟了进来。 只见王敬跟和尚们打听当年的施舍膳食之人,自称是那人的朋友,先后问了好几个和尚,才有一个跟王敬讲了详情。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李公子来跟方丈辞行,说他要回家乡去,请方丈将他那些物件转交他妹妹。至次日,迟迟不见李公子出门,有位师兄去敲门,却发现李公子借住的那间禅房竟已经没人了,门还是朝内闩着的,大家都觉得很怪,便把那间房锁了,从此不再用。至今里面只有李公子遗留的行李,也没见他妹妹回来取。” 王敬也听得纳罕,又请教:“是哪一间禅房?我能去看看吗?” 和尚就引着王敬到那间禅房外,开了锁,又先行离开了。 王敬独自走进禅房,禅房的窗户很小,屋内光线很弱,他进屋后走得异常慢,不断用手摸索着,一直慢慢摸到了床。 王敖轻手轻脚走到门外,默默注视着,他感觉得出,王敬在屋内的行走几乎完全靠用手摸。 床上有些灰尘,王敬不断往里摸,摸到了被窝里有一根粗树枝,他又拉出树枝来仔细摸,那树枝上宽下窄、左右各有两个伸出的细枝丫,排列均匀,倒很像人身体上胳膊和腿的位置。 他记得桃叶说过,她只有魂魄来到了这个时代、她现在的身体是鬼王用一片桃叶所制作的。 那么李游存在的方式应该是和桃叶一样的,这粗树枝很可能就是鬼王为李游所造的身体,而李游肯定是已经完成了任务、魂魄回归了原来的时代,所以此处只遗留了李游用过的身体。 如此推测,倘若桃叶也能完成任务——把鬼王餐厅的饭菜卖够了数,她应该也就可以直接在睡梦中魂魄离体、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可那些摆摊用的东西都还在这儿,他想,桃叶多半是还滞留在这个时代,也多半就在建康。 门外窥测的王敖,见王敬坐在床边、拿着树枝久久发呆,便走了进来。 王敬听到了脚步声,不自觉往王敖这边看。 王敖一直注视着王敬的眼睛,他发现,即便王敬把目光投向自己,那眼神还是不能集中在一个点。 他忍不住把自己疑惑了几天的问题给问了出来:“你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三弟,你跟踪我?” “你是听声音才听出是我的吧?” 王敬低头,沉默不答。 “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有病就看,你何必要瞒着?”王敖很是不解。 王敬固是沉默,却显得有些不安。 “你说话啊!”王敖实在急躁,使劲摇晃了王敬。 王敬无奈,只得答了话:“太医令都束手无策,你更治不了。” “你找过太医令?” “你可能不知道。我自伤了脚,就一直在吃一味药,是太医令为我配置的。他告诉我,此药止痛有奇效,但也很毒,能少吃就尽量少吃。我曾问他有多毒,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只叫我吃得越少越好。我盲猜,必是与性命有碍。 起初我很不能适应脚伤的痛,吃药难免就多,不想几个月功夫,竟渐渐食不知味了。那时桃叶以阿娇的身份住在我们家,因她非要给我送饭,被她发现了我味觉减退,她当时很伤心。看她哭成那样,我很怕被更多人知道,也因此尽量少走路、少吃药。 但后来,我得知阿娇已死,突然间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为查命案四处奔走,使劲作践这脚。那一阵,母亲为我的不惜命,哭得死去活来,让我觉得很罪过,又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让父母为我担惊受怕。 可是,那药不知不觉吃了太多,就有了依赖性,每日必吃不可,否则寝食难安。在永昌呆了几个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嗅觉也淡了。我才意识到,当初的味觉丧失绝不是药毒的唯一害处,只怕五觉都会被连累。 果然,不上一年,我的视觉开始模糊。又一年,连触觉也开始变得麻木。不必问哪个大夫,我心里也明白,五觉尽失之日,必是我命终之时。”王敬说完这番话,闭目微微一声叹息。 王敖听得胆战心惊,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因为五觉渐失、怕被知道,才故意疏远桃叶?而她却一直以为你是顾念玉儿?” 王敬眉头紧锁,答道:“起初确实是为顾忌玉儿心情,不得不跟桃叶保持距离,后来的缘故就太复杂了。身为人子,父母健在,我岂能让他们知道我不久于人世?桃叶不是个擅长保密的人,若叫她知道我看不清,难保她就会时不时扶我一把,那样父亲迟早就也会知道。” “同住四年,你竟然都瞒住了他们?”王敖深感不可思议。 “五觉的减退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它让我有适应期,而且我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每一处都极其熟悉,隐瞒便不算难。玉儿是个孩子,又总沉溺于面容被毁的悲伤中,我这四年大多都陪在玉儿身边,父亲和桃叶便不太有机会留心。” “你的五觉,现在究竟是怎么个程度?” “味觉和嗅觉已经完全没有了;视觉和触觉还有些,在光亮处,能勉强辨得出人或物的轮廓,在昏暗处,就必得近在眼前才能识别;唯有听觉,目前还维持得与常人差不远。” “难怪桃叶说,无论她穿了什么你都看不见,原来你早就看不清了?”王敖望着王敬,顿时十二万分心痛涌上心头:“你为瞒父母,就谁都不说,只管一个人承受。你叫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情何以堪?” “我也不想……”王敬抬头,是那般消沉:“桃叶曾告诉过我,她来自另一个时代,她的时代人人平等、自由,很美很美,她是为了我才留下的。我真的好感动,我也想过,无论余生有多长,我就和她一起隐居、厮守几日…… 可是,一旦没了贵族身份,我便是一个废人,莫要说养家糊口,我如今连自理都难,我只会拖累她。如此,我还不如早死,那样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再不会被当做异类…… 可是,我又很害怕早死,玉儿已经没有母亲、没有了祖母,如果再失去父亲,她如今这般面容,今后又有谁能接纳她、善待她?阿娇地下有知,又该何等伤心?” “你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王敖望着王敬,不住地摇头。 王敬转动着手中的粗树枝,他的脸憔悴黯淡,目光几乎是绝望的。 王敖盯着王敬看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母亲已经走了,父亲远在天边,你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大哥,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们有责任替你分担。” 说罢,王敖就往外走。 “三弟……”王敬叫着,他好不容易摸到手杖,忙扶着墙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前,再看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这次王敖一进家门,就立刻来到灵堂叫王敦:“大哥,你出来,我有重要事跟你说。” 王敦知道王敖这两日一直在照顾王敬,似乎猜到了是王敬的身体有恙,他嘱咐了周云娘两句话,就忙跟着王敖往外走。 玉儿看到王敖那般神色凝重,心里很害怕,也跟了出来,喊住王敖问:“三叔,是不是我父亲不太好?” 王敖点点头,就将王敦和玉儿带到后院僻静处,把他方才跟踪王敬到寺院之事、王敬的病情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敦、玉儿都吃了一惊。 玉儿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稀里哗啦就哭了起来:“父亲天天陪着我,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一门心思只想着你的脸,你哪还记得身为女儿应该关心父亲?”王敖忍不住指责了玉儿。 玉儿哭得更加伤心,脸上的面纱都湿掉了。 王敦低头,也很是懊恼:“别说玉儿还只是个孩子,二弟回来后这几天,我也没看出来。” 王敖冷笑一声,又挖苦了王敦:“身为长兄,你除了会指责别人,还会什么?” 王敦无话可说。 “母亲虽然不幸,毕竟也已年将六十。可是二哥,他才刚三十出头,竟已有下世之兆……”王敖说着话,不自觉泪水盈眶。 玉儿哽咽着问:“父亲就真的没救了吗?” “你若在乎你父亲,就不该排挤桃叶。他如果能和心爱之人厮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王敖强忍回了眼泪,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有点违心。 王敦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提出了异议:“可是,咱们的父亲还陷在永昌。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让永昌王进京,这事,非得二弟亲自出面才行,他必须继续做驸马……” 王敖顿时火冒三丈:“如果父亲知道了二哥的病,你认为他能赞成你的想法吗?” “我同意大哥的想法。”王敬拄着手杖,出现在后院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爹爹……”玉儿狂奔过去,搀扶住了王敬。 王敬慢慢走近,目光深沉:“我现在很理解父亲的坚持了。当一国的大权掌握在不讲理的人手中,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们必须让永昌王入京。” “可是……” 王敖才刚说出两个字,又被王敬打断了:“我们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被欺负到这个程度,难道你觉得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不是!”王敖望着前方停灵的屋子,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让我下次再见到公主,我一定宰了她,为母亲报仇!” “然后呢?我们家被判一个满门抄斩?”王敬追问着,露出一脸苦笑。 王敖无言以对。 灵堂中有两个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见着他们就赶紧禀报:“三位公子,太皇太后来吊唁了,公主也跟着,已经在灵堂了。” 第99章 亡羊补牢 王敬、王敖都换了孝服,跟随王敦一起来到灵堂,他们远远看到太皇太后孟氏一身素衣站在灵堂内,仪态庄重,后面跟着的丫鬟一律都戴了孝。 三兄弟虽不悦,但还是依照国礼,向孟氏叩拜。 孟氏忙叫平身。 紧接着,孟氏又叫司姚:“姚儿,还不快给你婆母磕头认错?” 司姚公主身上穿了和周云娘一样的孝服,却一直躲在孟氏身后,似乎是有一点胆怯。 王敖看到司姚也戴孝,真觉得那像是一种讽刺。 孟氏再一次催促了司姚,语气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严厉:“哀家叫你去磕头,你没听到吗?” 司姚这时候才挪动了脚步,走得极慢,到棺椁前跪下,颤颤巍巍唤了声:“母亲……我……” 一语未完,司姚泪如雨下,悲悲戚戚地哭得止不住。 王家人都在旁边看着,那眼泪倒不算作假,只不过,看着不像是伤心,而是害怕。 “母亲……我……我不是成心的……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以为您每次犯病服了药就会好,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我没想到……”司姚对着萧睿遗体,且哭且诉,又深深叩首致歉:“儿媳对不起您……儿媳知错了……” 司姚哭得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王敦思索着,既是太皇太后亲自出面,还是得有一个自家人去「劝一劝」公主,才能收场,然后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他向周云娘递了个眼色。 周云娘会意,只得勉强走了过来,去扶司姚:“公主快起来吧,你是无心之失,母亲岂能不知?况且母亲的病原是先天带的,熬了这么些年,如今去了,也不能都怪你,你一直这么哭,倒叫母亲走得不安。” 司姚听周云娘说得有理,这才敢慢慢站起,用手帕擦了擦眼泪,道了句:“谢大嫂。” 周云娘牵着司姚的手,走到王敬面前,故意端出一副长嫂如母般的姿态,开始指责王敬:“要说起来,这还是二弟的过错。公主诚心待你,你却不知好歹,只管在外面鬼混。一混就是四年,公主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头,你竟一见面就跟公主动起手来,公主能不气吗?” 王敬没有吱声,他知道周云娘这番说辞肯定是事先跟王敦商量好的,只不过是为了给孟氏和公主铺台阶而已。 果然,孟氏很中意周云娘的这顿指责,便接了话:“大奶奶说得极是。驸马失踪这几年,姚儿朝思夜想,一心只望夫妇和睦。只不过,这孩子自小被哀家惯坏了,一气起来就没了分寸,都怪哀家这为娘的没教好她。” 说到这里,孟氏又严肃地告诫司姚:“你该认错的不止你婆母,还有你的夫君和兄弟。” 司姚微微屈膝,向王氏三兄弟一拜:“大哥、夫君、三弟,对……对不起……” 孟氏面带笑意,也向三兄弟道:“姚儿这次是真的知错了,哀家已经狠狠教训了她,还请驸马和大公子、三公子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她以后再敢有不敬尊长、不守本分之举,哀家一定饶不了她。” 王敬淡淡一笑,将目光对着孟氏:“太皇太后既如此说,我确有一事想请太皇太后做主,是公主先前所为之事。” 孟氏忙道:“驸马请讲。” 王敬便说:“公主先前已为小女做主许配了婆家,门当户对,我没有意见,永昌王也以亲上加亲为喜。只是,王室联姻,本该郑重,况且我命中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岂能草草了事?如今玉儿也到了年纪,我希望能让夫家规规矩矩地来迎亲,我也好风光为女儿送嫁。” 孟氏听了这个要求,是在情理之中,且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提出,她也不好反驳,但让永昌王之子入京迎亲……迎亲事小,入京事大,她必须得好好掂量一番。 如此,孟氏只能先应承,但得拖着:“驸马言之有理,玉儿是哀家的外甥女,出阁自然是件大事。只不过,还是得等令堂入土为安,咱们才好从长计议。” 王敬点点头,他知道孟氏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应的。 但是,只要在他第一次提出的时候,孟氏没有反对,这件事就势在必行,只是早与晚的问题罢了。 晚间,玉儿只身来到王敬的房门外,随手推门,却发现门是朝内上闩了的。 屋内,王敬听到了推门声:“谁?” “父亲以前不都是开着门睡吗?怎么如今变了?” 王敬听出是玉儿的声音,就站起开了门:“守灵累了一天,你怎么不早些休息?” “我想看看父亲的脚。” 王敬有些惊讶,在这之前,他从没让女儿看过脚。 玉儿只管推着王敬坐下,为他脱下靴子、袜子,看到了他脚底大大小小的疤、肿块,眼泪簌簌而下:“我不是个称职的女儿,我总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我对爹的关心太少了。” “你还没长到姑娘家最美好的年纪,就已经被毁了姑娘家最为珍贵的面容,你没有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王敬抚摸着玉儿的头,笑容很温和,也很无奈。 玉儿心中百感交集,一下子扑到王敬怀里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又慢慢止住,抬头看王敬:“有一个问题,我想问爹很久了。您是真的喜欢桃叶,还是在她身上找我娘的影子?” 王敬愣了一下:“有区别吗?” “当然有……至少,我希望爹只是在找娘的影子,我不能接受爹爱上别的女人……” 王敬不禁笑了,他觉得女儿好天真。 “但是……听到三叔说那些话,我又好后悔。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永昌时,我没有对桃叶态度那么差,她或许就不会早早离开,也就不会被混账公主给绑走,爹也就不会大动干戈、祖母也就不会死……”玉儿说着,又哭得越来越伤心。 王敬难免跟着一起伤感起来,眼角也似泛起点点泪光:“其实,桃叶对你很好,甚至比亲娘更能包容,你怎么就不肯给她一次好脸色呢?” “我……我以后不会那样了……等她下次回到您身边,我会尊重她……”玉儿如同泪人一般,越说越泣不成声。 “不会了,她不会回来了。”王敬抬头,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月光,脸上写满失落。 “怎么可能?她那么爱爹爹……” “在离开永昌的那天,她给了我一封休书。” 玉儿瞪大了眼睛,她感到意外极了。 “你们都以为,我和她是暂别。但其实,那是诀别。无论她有没有被公主绑走,无论她是否自由,她都会离开我。她曾经那么执着,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写下那封休书时,对我该有多么失望?”王敬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玉儿说不出有多心塞,她看得出父亲很难过。 她忙安慰父亲:“我们……我们可以把她找回来啊……只要你们情义仍在,一封「休书」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尚还能有些能力做事时,一直冷落她;当我越来越接近一个废人时,却要追回她,你觉得合适吗?”王敬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充满苦涩之味。 玉儿知道不合适,可她一直记得王敖说得那句「他如果能和心爱之人厮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她希望父亲能活得久一点,也希望父亲能活得快乐一些。 从这天开始,玉儿决心要把桃叶给找回来。 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体己,让秀萍去兑换成现银,然后在某日为祖母守灵结束后,悄悄溜出家门,从莳花馆的姑娘们口中买到了确切的消息——桃叶被一个看着像是同行的人重金买走了。 此后玉儿便常常瞒着家里,跟秀萍一同往返于各个青楼、教坊、戏院等场所,她不敢叨扰老板或那些人尽皆知的名妓花旦,只跟每处不起眼的姑娘们打听消息,也耗费了不少银钱。 这般挨家挨户的打听,在送葬了祖母萧睿的数日后,玉儿终于问询到了梅香榭。 那日,她和秀萍还没走近梅香榭,就看到梅香榭中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有悠扬的歌声从内传出。 玉儿凑近去听,那歌词像是前朝名人曹植所作《洛神赋》中的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玉儿认真听着,她觉得那歌声好生耳熟,好似是她在永昌时听到过的…… 第100章 外室亦或妾室 玉儿循着歌声走到梅香榭,只见里面乌央乌央站得都是人,几乎把门都给堵住了。 玉儿被秀萍搀扶着,好不容易挤进门内,一眼看到屋内正中的高台上,果然是桃叶手持琵琶,自弹自唱。 做了歌姬的桃叶风髻露鬓、黛眉丹唇,梅花百水裙逶迤拖地,比往昔更加美艳动人。 一曲唱罢,满座哗然,底下喝彩声不断,都吵嚷着:“桃姑娘再唱一曲吧!” 然而,桃叶只是轻轻一笑,转身抱着琵琶上楼去了。 玉儿想要上前打个招呼,才刚迈步,却被一个正欢呼雀跃的人踩了一脚。 秀萍忙扶住了玉儿。 两人一起仰头向上看,只见桃叶已经行至二楼回廊,楼下仍有一群人高喊着:“桃姑娘就赏个脸吧!” 桃叶仍旧没有理会,径直回房去了。 玉儿从前看到的桃叶都是一副对父亲俯首帖耳、热情万丈的模样,不想如今竟变得这般冷艳。 她正纳罕着,忽听到旁边有个人低声问:“这桃姑娘,不过是个刚入行的新人,怎么架子这么大?难得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给她捧场?” 另一人笑答:“你没听说过么?她来头很不一般,曾做过驸马爷的小妾,是被公主强行卖到烟花之地的呢。” “哪个驸马爷?” “还能是哪个驸马爷?当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建康第一美男、因不愿娶公主而自残双足的王驸马了!” 旁近的几个人听到了,都相互言笑着感慨:“果然这个公主是「天下霸道第一人」,逼死原配、发卖妾室,把个驸马捏得如面团一般。” 玉儿不由得皱眉,她不知这些客人是什么身份,竟敢当众随便议论公主。 她也不知此等传言是从何而来,但根据这个传言,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玉儿往前走了几步,正要上楼,却被沈慧的丫鬟芙瑄拦住了:“不知这位小姐上楼作甚?” 玉儿道:“我想见见桃姑娘。” “桃姑娘可不是谁说见就见的。” 玉儿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已所剩无几,在梅香榭这样的地方实在拿不出手,遂拔下头上的一根玉钗,问:“这个可行吗?” 秀萍忙按住玉儿的手:“小姐,这可是你亲娘的最后一件遗物了。” “母亲已经不在了,如今唯有父亲的病是最重要的。”玉儿将玉簪放入芙瑄手中。 芙瑄便让了路。 玉儿上楼,走到桃叶的房门口,房门是开着的,她探头望见桃叶正坐在梳妆台前拆手指上粘的假指甲。 玉儿注意到,在桃叶的手指上有一道道裂痕,应该是练习琵琶太过于频繁而被琴弦勒伤的。 准备进门的时候,玉儿竟感到无比紧张,是她以前面对桃叶从不曾有过的心态。 她凝神屏气,喊出了一个很唐突的称谓:“母亲……” 听见「母亲」这个称呼,桃叶有些吃惊,她回头看到了玉儿,玉儿还像先前一样蒙着面纱、身后还跟着一个秀萍。 她记得玉儿以前从不会主动对她说话,即便跟别人说话不可避免地提到她时,也一律是以「狐狸精」代称,数月不见,竟改叫「母亲」了? 不过,桃叶并不乐于在这个时候听见这个称呼,她既然写过了休书,岂能是儿戏? 当她与王敬再没有瓜葛的时候,玉儿跟她当然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于是故作出一副冷漠之态:“小姐认错人了吧?” 玉儿将秀萍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又鼓起勇气唤了声:“母亲,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有这个必要吗?”桃叶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轻蔑:“我想,你父亲应该告诉过你,我已经休了他。现在,我只是个风尘女子,你是千金小姐,何必贵足踏贱地?” 玉儿想了想,说这些大概都是废话,唯有说出父亲的身体状况才可能引起桃叶的注意。 她走得离桃叶更近,蹲下握住桃叶的手:“母亲,其实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父亲的病。” 桃叶抽开了手,却没有反驳玉儿的话,大约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想知道关于王敬的事。 “我前不久才知道,父亲常日吃的药是那般伤身。母亲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他因吃药丧失味觉的事……” 桃叶没有说话,她当然记得当年王敬告诉过她失去味觉这回事,只不过,因为这个事看不见、摸不着,天长日久,她就有点忘记了。 玉儿继续说:“我想,母亲应该还不知道,他失去的其实不止是味觉。” 桃叶心中有些小小的震惊,她看了玉儿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玉儿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他的五觉,现在只有听觉还不算糟糕,他老早就看不清了、连触摸东西也不敏锐了。受了祖母去世的打击,他身体更不如前。我三叔说,他已经有了下世的征兆……”说到此处,玉儿早已泪眼模糊。 桃叶听得一身冷汗,玉儿说的话比她想象的内容更可怕。 “他是因为不想被发现这些,才疏远你,他心里其实很在意你、很想念你,三叔说,如果你能够回到他身边,他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所以我才到处找你……”玉儿抽搐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桃叶。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桃叶觉得心里很乱,她捋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有了些头绪。 她望着玉儿,轻声叹息:“就算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上次,我只不过去了你家一下下,就被公主送到了青楼,若我再去,她还不直接杀了我?而且,我为此欠了沈老板一大笔钱,也是不敢轻易离开梅香榭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玉儿擦着眼泪,她听到桃叶这几句话,竟然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等我祖父脱了险,我父亲肯定就会离开京城、离开公主的。到时候,就没人能妨碍你们了……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偶尔去见见他?让他开心一点?” 听着这些话,桃叶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些话怎么听起来像小三伺机等待转正似的?在转正之前还得寻机偷偷私会? 她喜欢王敬了那么久,说已经放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在离开永昌时,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们虽然拜过堂,但王敬名义上毕竟是驸马,她的存在,要么算是外室、要么算是妾室,此两者,都是她不愿接受的。 “你是叫我跟他偷情吗?”桃叶望着玉儿发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玉儿听了这话,顿时感到一阵尴尬:“不……当然不是……” 桃叶定了定神,终于拿定主意:“那就请回吧。我在给他休书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就算他对我有真心,那也得是他与公主和离之后,我不能再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他。” “可是……万一他活不到和离之时呢?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玉儿不想这么说,她害怕说出这样的话会变成一种诅咒,可是,她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桃叶。 桃叶刚刚克制好的心境,又被这句话给搅乱了,她觉得,她其实比玉儿更害怕王敬死去,可是她真的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 “就算他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去看望一个病了的旧友,好不好?”玉儿又抽泣了起来,她是那般低声下气。 桃叶心里越来越纠结,她双手揉搓,出了一手心的汗。 玉儿见桃叶犹豫不决,干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母亲,我求你了……” 桃叶吃了一惊,心里乱极了。 楼道中,传来了芙瑄的叫喊声:“桃姑娘,下面来了一位贵客,出重金点名要你唱歌,沈老板叫你赶快下去呢。” 桃叶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慌忙拿起了琵琶。 玉儿知道桃叶没时间继续听她说话了,只好速速说了句:“往东一里有个渡口,明日辰时,我会把我父亲带到那里等你……” 没等玉儿说完,桃叶已经抱着琵琶走出了房间。 玉儿还跪在原地,突然一下子放声哭起来。 桃叶走出屋门,她听见了玉儿的哭声,差点跟着一起哭起来。 但她看到门外的秀萍正在注视着她,她又强咽下即将流出的泪水,努力露出笑容,慢慢走下楼,走向那一群举目仰望她的客人。 秀萍进门将跪地痛哭的玉儿扶起,慢慢走了出来,站在楼道往下看。 她们又一次听到了桃叶的歌声,像她们刚来时看到的一样,桃叶自弹自唱,只是忘记了在手指上缠假指甲。 玉儿无奈,只得在秀萍的劝说下离开了梅香榭。 走到梅香榭门口,玉儿又回头看了桃叶一眼,就算有足够的时间长谈,她也没有信心能够说服桃叶,她只是默默希望桃叶明日会去赴约。 第101章 相见争如不见 次日一早,玉儿以散步之名拉着王敬来到她跟桃叶说的渡口。 她没敢告诉王敬来此的真正目的,因为她害怕桃叶不会赴约,那样会让王敬失望。 她想,如果桃叶肯来,那就算是她为父亲精心预备的一场惊喜了。 如她所期许的,到辰时,桃叶出现了。 桃叶和玉儿一样也蒙了面纱,这是因为桃叶在梅香榭有许多常客,皆是贵族子弟,她不想在外面被人认出,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玉儿远远看到桃叶走来,心中无限欢喜,忙挽住王敬的胳膊喊:“父亲快看是谁来了?” 话音落,玉儿才想起,王敬可能看不清迎面来的人是谁。 “是桃叶?”王敬注视着桃叶走来的方向,看自然是看得不甚清楚,但他能感觉得出来。 玉儿见父亲能识别桃叶,更觉得开心,但是……她很快注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她想象中送给父亲的「惊喜」,似乎是有「惊」而无「喜」。 王敬连半分笑容都没有,只有一脸的惊愕。 桃叶三千青丝共梳成一个简易的云髻,头上斜插着一支步摇,身上穿着一件粉色袍袖上衣,下罩着翠绿的烟纱长裙,身姿娉婷,清新怡人。 但是,这些王敬都看不出来。 她漫步到王敬面前,轻声问:“二哥,你还好吗?” “挺好的。”王敬终于露出笑意,但好像只是礼貌的微笑。 桃叶望着眼前的王敬,忽然觉得好陌生,不知是因为太久未见,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不似从前。 王敬望着桃叶,也好似生分了许多,他隐约感觉得出,眼前的桃叶,雍容华贵,再也不是在永昌时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碧玉了。 “父亲,母亲,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把风。”玉儿识趣地松开王敬的手臂,跑到稍远处悄悄窥视着。 王敬引着桃叶往前走了几步,手扶凭栏而立:“是玉儿叫你来的吧?” 桃叶点了点头。 他们面前的石栏之下,是涌动的秦淮河水,四周很安静,偶尔会有人在此处召唤船家,渡河去向别处。 “你可知,此处是何地?”王敬问着话,脸上依旧淡淡的。 桃叶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和语气也很平常:“我是第一次来,只知道这里是个渡口罢了。” “这里,是我和阿娇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桃叶皱了一下眉,不知为何,她现在比以前更抵触听到「阿娇」的名字了,但是她没有作声。 王敬却似乎很享受这份怀旧,津津有味地讲了更多:“那年,阿娇只有五岁,是我们两个的父亲在此一叙,才使我俩见了面。父亲和岳父见我俩玩得来,当即决定给我们定亲。她十五岁正式嫁给我,不久有孕,在她生辰时,我们又到此一游,并相约等她二十五岁生辰时,再一起来看看。” 桃叶仍旧没有作声,但心里已经很不想再往下听了。 “可惜,她只活到了二十三岁,她失约了……”王敬又讲了这么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桃叶瞟了王敬一眼,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和从前一样的忧伤。 但是,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产生共情:“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王敬再次面向桃叶,郑重其事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隐瞒你了一件事。” “什么事?”桃叶很好奇。 “在永昌,我会与你拜堂成亲,其实只是为了获取永昌王的信任。因为陈济比我们先一步呈上了金库图,永昌王难免会怀疑我们父子并非真心投靠、而是不得已为之。所以我父亲主张了我们的婚事,以表达对抗孟氏之心。” 桃叶的脑袋像是一下子被敲击到了,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什么意思?” 王敬庄严肃穆,又进一步解释:“在我心中,阿娇是唯一的,是不可取代的。即便再怎么相似,我也从不愿有人顶替她的位置,更不愿另娶,所以我们的四年夫妻之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假婚姻。” 桃叶顿时觉得很懵很懵,她想了好大一会儿,似乎才慢慢想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我?” “是的。先利用你的法术,使我轻而易举甩掉公主、快速找到父亲;再利用你本人,博得永昌王信任,以保我父子在永昌性命无虞。”王敬回答得很直接。 “而我……竟然傻乎乎地给你做了一程免费司机,又给你和你女儿做了四年免费保姆?”桃叶痴痴然,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里拔凉拔凉的。 王敬没太听得懂桃叶说的话,只是大概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只管继续着自己的说辞:“如今我们已经离开永昌,我已经用不着你了,我很感谢你主动给了我「休书」,让我不必承担抛弃你的恶名。” 桃叶抬头,凝望着王敬的面庞,在往昔的多年中,她从没想到过,眼前这个人某天可以把话讲得如此无情、如此自私。 不成想,王敬接下来的话更加刻薄:“既已「休夫」,我们便毫无瓜葛。桃姑娘应当矜持自重,不要来打扰我。” 桃叶再也不想继续这般谈话了,她岂止是被欺骗、被利用?今日之言语,简直是对她自尊的践踏! 起手落下,桃叶不知怎么就给了王敬一个耳光,语气同样犀利:“若非你女儿哭着跪下来求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探病,你以为谁会稀罕再见到你?” 玉儿在远处看到桃叶动了手,吓了一跳,也不知二人都聊了些什么,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气愤地冲桃叶喊:“你……你怎么可以打我爹?” 桃叶没有理会玉儿。 王敬也没有理会玉儿,仍望着桃叶,淡淡回应了方才的话,更多了几分嘲讽之意:“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你如果当真不想再看见我,就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回你的故乡去,我的女儿自然就没有机会去「求」你了。” 桃叶点点头,眼中含恨,只是不愿哭,因为此刻在此人面前哭,那实在太丢人了。 尽管她曾经在他面前哭过无数次,但只有今日这哭不出的才是最最伤心。 “我今天真的不该来。”桃叶转身快步离开,不带丝毫犹豫,更不可能有一次回眸。 望着桃叶背影远去,玉儿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无语地瞪住王敬:“父亲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你知道我为了约见她这一次,花了多少钱、跑了多少路吗?” “从今以后,我的事,不准你插手。”王敬严厉地斥责了玉儿,他拄着手杖,也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玉儿看到王敬这个态度,越发感到生气:“我还不都是为了让你过得开心一点?” “你若不听我的,再自作主张,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王敬随口撂下这句话,连看也不看玉儿一眼,径直而去。 桃叶一路跑回梅香榭,从后门进去,迎头碰到几个舞姬,都问:“桃姐姐方才去哪了?前面一直有人找你呢。” 桃叶勉强努嘴,却不想说话,沿着房后的楼梯上到二楼,直奔自己的房间。 一进去,她立刻紧闭了房门,一头扎在床上哭了起来。 昨夜,她几乎失眠了一夜,只因反复纠结着今日要不要赴约,辗转反侧无数次,玉儿无助的眼泪、王敬的病况,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重现。 最后,她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出现在了王敬面前。 她不知促使她做出那个决定的,究竟是对王家父女的怜悯,还是她自己那颗依旧蠢蠢欲动的心。 芙瑄在回廊上叫桃叶下楼见客,无论怎么叫,桃叶只是不应声,就一个劲地趴在床上哭,哭了好久好久,还是宣泄不了心中的苦闷。 采薇听到芙瑄的叫喊声,来敲门了几次,听见了桃叶的哭声,一直隔着门问桃叶是怎么了,桃叶也都不理会。 直到晌午,桃叶不仅没下楼见客,连午饭也没有吃。 桃叶在房中哭累了,就坐着发呆,她思索着许多事,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夕阳落山时分,沈慧亲自来扣了桃叶的门:“你如此闭门不见人,是想让我关门大吉么?” 桃叶听出是沈慧的声音,这才慢慢站起开了门。 门开后,沈慧一眼看到桃叶,吃了一惊。 桃叶因哭得太久,眼睛红肿,连脸上的妆容也给哭花了,眉上的青黛色、脸颊的胭脂红,在整张脸上揉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实在是有那么点吓人。 沈慧端详了一小会儿,轻笑着问:“你这样子,莫不是被情郎抛弃了吧?” “才没有,是我休了他!”桃叶故作出一副毫不在意、自傲自信的模样。 沈慧又抿嘴一笑,如劝慰一般:“其实……女人要活得好,也未必需要男人。你瞧我,身边没了男人之后,反而过得自在。” 桃叶听了,不自觉冷笑一声,忍不住喷了句一直想说却没敢说的话:“你财大气粗,当然过得自在。我欠了你一屁股债,要能过得好才怪!” 沈慧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事实的确如此,自桃叶来到梅香榭,为了达到沈慧的要求,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学习各种乐器、舞蹈,每天累成狗,怎么可能过得好? 其实,在桃叶小时候,是很喜欢音律、歌舞的,只因跟着母亲太穷,而艺术班的费用又都很贵,使得她不得不放弃了。 刚来到梅香榭时,她倒是满心欢喜,以为那些儿时连想都不敢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谁知这竟是魔鬼般的训练、利益的行当,没多久她就手上生茧子、脚底磨水泡,天天疼、天天忍,忍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你可知,你的情郎最近都在忙着做什么吗?”沈慧的话,又把桃叶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桃叶摇了摇头。 沈慧笑道:“他要孟氏准许永昌王之子入京迎娶他的女儿。” “那孟氏答应了吗?” “孟氏若不同意,王家就不能原谅司姚公主任性害了婆母之举,为公主还能留住驸马,她不得不答应。” 桃叶点点头。 “不过……答应只是一个明面上的事而已……”说到这里,沈慧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连声音也变小了:“孟氏背着王驸马,接受了大司马陈熙的谏言,暗地里在城内城外设下两重埋伏,以防迎亲是假、谋逆是真……” 第102章 迎亲有诈 桃叶心中陡然一惊,如果如此,永昌王的真实用意恐怕很快就会被孟氏等人知晓,那么王家作为内应,处境岂不岌岌可危? 沈慧望着桃叶,又笑问:“你从永昌来,应该知道永昌王与王家结为儿女亲家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吧?” 桃叶愣了一下,沈慧这算是在跟她打探消息么? 虽然桃叶已经决定不会帮着永昌王把孝宗之子赶下皇帝位,但她也不能将以往所知的永昌秘密泄露出去吧? 她一向认为,就算跳槽也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啊!更何况,她也没有跳槽,只是想置身事外而已。 她只好给了个应付的答复:“我……我也不太清楚啊……” 沈慧听得出是推脱之辞,但并没有戳穿:“我只是想告诉你,王驸马在永昌呆了那么久,孟氏和大司马他们不可能不起疑。谁能保证他是单纯为女儿幸福着想,还是暗地里已经上了永昌王的贼船呢?” 听了这句,桃叶又想到,以王敬的洞察力,他不被孟氏信任这等事,他自己应该也想得到吧?应该会有心理准备吧? 沈慧又说:“但是,无论王驸马的目的是什么,他现在都要跟孟氏维持一个基本的亲戚情面,他虽不会因此接纳公主,但也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跟你牵扯不清,万一被人揪住把柄,势必妨碍他的计划。而且,他跟你划清了界限,公主就不会找你麻烦,这也是在保护你。” 桃叶意识到,原来,绕了一大圈,沈慧还是在劝慰她?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怕我妨碍他计划应该是真,保护我就算了吧……他心里只有他的发妻,哪里会在意我这个替身?” 沈慧却笑着摇头:“那可不一定。等他完成了他的计划之后,你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跟你保持距离呢?当一个人没有顾忌时所做的决定,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桃叶沉默不答,相识多年,她觉得她并不了解王敬,也不敢瞎猜他真正的心意。 而且,事情就算真如沈慧所言,那么王敬对她的感情还是要排在「安顿女儿、救出父亲」之后,与当年对待满堂娇的态度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应该接纳如此低廉的爱吗? 在太皇太后孟氏正式允诺了王敬的请求之后,王敦又让周云娘到周太后面前撺掇一番。 于是少年皇帝司德在两宫太后的共同决定下,下了一道圣旨:准许永昌王司元之子司修择日上京、迎娶王氏之女王玉。 在圣旨被快马加鞭送往永昌之时,王敬也私下让琼琚去永昌确认一下王逸的安危。 他嘱咐琼琚,若王逸没能在约定的时间由齐国逃往魏国,就叫琼琚去跟他叔父王逍再多借几个精兵,寻机将王逸劫出来。 琼琚去到永昌后才发现,永昌的人比原先少了不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统帅永昌宫侍卫的中郎将、与陈济一同负责训练新兵的将军尚云,已经不在永昌。 而王逸在尚云带人离开永昌后没多久,也消失不见,永昌宫的侍卫们都不知王逸是何时失踪,更不知王逸去了哪。 原来,早在圣旨没到达永昌之前,永昌王派往建康的眼线就已经得到情报,知道王敬请旨必成,因此将新兵分作三支队伍,第一支由尚云带领,率先离开永昌。 尚云命令第一支队伍中的男女仍以寻常百姓装扮,且每人身上带有少量金银,大家并不同行,而是分散去往建康周边各郡县,相互约了暗号,以备将来作为外援之用。 在准婚圣旨到达永昌后,第二支队伍即为迎亲队伍,由陈济带领,永昌王司元和韩夫人、司蓉郡主也被悄悄编在队伍中。 韩夫人和司蓉与队伍中别的女子一样充为随行侍女,司元则充作侍卫之一。 第三支队伍仍留在永昌,由永昌郡郡首、白夫人之父白硕带领,以为退守之所,白夫人亦留居永昌宫,守住他们的家园。 此外,陈济还求得司元允许,让马达单独离开永昌,去寻访他先父谯郡公的副将陈亮,陈亮当年表面上随谯郡公一同战死,实际却逃亡隐居,唯有找回陈亮,才能在一众陈氏族人面前证实他兄长陈熙曾经弑父的阴谋。 在迎亲队伍从永昌宫出发那日,白夫人亲自将儿子司修送到宫门外,只是交待些路上要注意的些许小事,却讲得泪流满面。 陈济几番催促,母子两人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司修骑着马,随陈济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走出很远之后回头看,只见他的母亲白羽依旧在宫门口久久伫立。 陈济不禁暗笑这个王子简直是一个巨婴,都该成家的人了还如此婆婆妈妈,将来必不成大器。 由于迎亲队伍中大多随从都是步行,因此行进速度较慢,然而他们是奉旨入京,一路都有沿途官员接待,也就还算便利。 他们每到一处,司修都会跟当地官员解释:永昌乃穷困之乡,原无多少仆从可使唤,为迎亲之庄重,不得不临时恳请老百姓来充数,幸得有不少百姓欣然同往,但礼仪必不能周全,还望多多见谅、多多照顾同行的百姓。 这些话,是司修事先跟父亲司元商议好的,一来是为了解释人烟稀少的永昌如何能有相对较为壮观的迎亲队伍;二来是为了显示永昌王爱民如子的家风。 各地官民见迎亲队伍中男女老少参差不齐,也的确像是普通百姓,且司修礼貌待人,每日与所有随行百姓同吃同住,毫无王子的架子,一路在各地都留下美名。 在队伍接近建康时的某夜,司元秘密叫来陈济、谋士徐慕、儿子司修等人,问询道:“此番奉旨入京,你们觉着,其中可否有诈?” 徐慕答:“咱们这一路过来,各地接待官员都十分周到,两宫太后又都与新娘子有些亲眷关系,如此推断,应是真心结亲,且大王在永昌十余年与建康相安无事,他们犯不着赶尽杀绝。” 司元点点头。 徐慕又说:“但完全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不信任王驸马,毕竟王驸马在永昌一住就是四年,他们若疑心我们与王家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便极有可能使诈。” 司元又点点头。 “如果迎亲顺利,我们就只能请王驸马对外宣称舍不得女儿,然后将王子一同留京多住几日,咱们的人才有机会去发现孝宗之死「另有隐情」;如果迎亲不顺利……”徐慕皱了皱眉,随即看了一眼司修:“对方招数难料,须得随机应变才行。” 司修听见这话,小脸都有些白了,向司元道:“父王,我……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随机应变。” 韩夫人笑向司元建议:“不如找个年纪相仿的人代替王子去吧?万一遭遇不测,不能真叫王子陷进去啊!” 司修忙摇头,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哪能危险的事就让别人去?享福的事就我自己来?那样……别说随行的百姓,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只是想请教些应急之策罢了。” 司元望着司修,笑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自豪之感。 旁听的陈济也有些小小的惊讶。 司元向徐慕、陈济道:“王子奉旨入京迎亲,人尽皆知,他们就算想抓人也得有合适的借口,我们不能留人话柄。若新郎都是假的,谈何结亲诚意?就叫司修迎亲,但你们要随时教着他该怎么做。” 徐慕、陈济都遵命。 徐慕继续向司元谏言:“留人话柄的还可能是另外两件事。其一,王子迎亲,大王不该一同来京;其二,陈将军先时诈死以骗过大司马,逃离京师,如今又怎好入京?臣以为,不如请陈将军陪同大王留在城外,由臣来顶替队伍首领,护送王子迎亲。” “不行。”陈济立即反驳,乃向司元道:“此次迎亲队伍中的每一员都是臣亲自训练出来的,而入京后动武几乎是必然的,若没有臣的带领,只怕会成一盘散沙。” 陈济又对徐慕说:“建康虽是我旧居,但我不曾为官,也很少出门,除了自家人,其实认识我的人并不多,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心这一点。” 司元低头沉思了一下下,很快拿定主意:“自明日起,由徐慕带队,陈济换装跟百姓一起步行。我与韩夫人去跟尚云会和,若有需要,我会叫韩夫人乔装入城传话给你们。” 于是,次日司元、韩夫人、司蓉郡主等几人于中途离队另行,去寻找第一队尚云的人留下的暗号。 而徐慕骑马陪司修走在队列最前面,引着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四五日后,迎亲队伍走到了建康城外的几座大山之间,天气的炎热让许多人都感到疲倦口渴。 陈济抬头仰望两旁高山,似乎感到了一股杀气。 果然,没等他作出提醒,已有无数身影从前后山上跳下,都大喊着:“要从此路走,留下买命钱!” 司修吓得浑身瘫软,一下子抱住身边的徐慕,颤颤巍巍地说:“有山贼……是山贼……” 陈济心中有些纳罕,都城建康的周边会有山贼? 他之前逃离建康时,也从此路经过,那时只有他和马达两人,也不曾见过什么山贼,而如今数百人同行…… 陈济突然想起了永昌的山贼,永昌的山贼就像是永昌郡的第一层守卫,他们会替永昌王解决掉不该进入永昌的人,并且不会留下话柄。 那么……如果孟氏或者陈熙想要除掉他们,而目前又没有好的借口给天下人交待,说不定也就来了这一招,「山贼」劫掠,倘或「意外殒命」,建康那些人都可以撇清关系…… 不及多想,「山贼」们已经蜂拥而至,将迎亲队伍团团围住。 第10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济思索,如果「山贼」为假,多半就是陈熙的部下,因此只管隐在随行百姓中,等着队首的徐慕先发声。 徐慕扶住司修,和颜悦色地向面前这些山贼示好:“各位好汉,我们来自穷乡僻壤,虽然是去迎亲,可随身并没有多少财物,只有几箱送与新娘家的聘礼,愿尽数留下,还乞放我等过去。” 说罢,徐慕忙向身后抬行李的人招手,那些人就赶紧将行李箱子都放在地上。 为首的几个山贼听了,都走到几个行李箱子旁边,用长剑掀开箱子盖子,往里看,只见所谓聘礼不过是几样不怎么名贵的古玩字画、丝绸布匹等物。 “这么些人,就带这么点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山贼们都感到十分不满。 徐慕又笑着解释道:“我们属实是出身贫寒,身无长物。” “少废话,皇亲国戚会是穷光蛋?要么留钱,要么留命!”一个山贼说着,就拔剑伸向新郎司修。 司修吓得呀呀大叫,整个瘫在了徐慕身上。 徐慕只好说:“各位好汉如果不信,尽管来搜身。” 另一个山贼对这拔剑的山贼说:“何必跟他啰嗦?就算身上没钱,绑了他,叫他老子或他岳丈来赎人,还能没有钱么?” 别的山贼都说好主意,于是都来绑人。 迎亲队伍中的百姓都在衣袖内藏了短刀,但因没有得到命令,一直没敢轻举妄动。 陈济见这些山贼只是要绑人,并没有杀戮之意,心中一时还未琢磨透,但他觉得,在对方还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之前,他们也不该暴露实力,因此并不令自己人动武。 徐慕不得不扶着司修下了马,山贼们将两匹马牵走。 徐慕又陪笑着向山贼们说:“各位好汉,你们想要钱,绑了我和我家公子便是,别的人还得回去报信不是?不然谁来送钱呢?而且,你们一下子绑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你们那寨子也住不下。” 山贼们相互商议:“说得也是,若是送钱人来得慢,绑这么些人回去,岂不还要拿自家口粮养活他们?” 徐慕笑道:“正是正是,我和公子跟你们走,就请放了别的人吧。” 山贼头子问:“只绑你们两个?” 徐慕点头微笑。 山贼头子又打量了徐慕和司修几眼:“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这新郎可能是个冒牌货,真正的王子在随从中呢?” 徐慕愣住了。 山贼头子阴森地笑,吩咐其他山贼:“随从中的女人和年长者可以放了去报信,余者全部压回去。” 陈济听到,忙向他身边的丫鬟方晴递了个眼色,他望着方晴在自己手心写了个「永」字,又摆手。 方晴略略点头,她已然会意,陈济是叫她被山贼释放后,知会大家千万不要去找永昌王。 很快,迎亲队伍中相对较为年轻的男子都被山贼绑了,其中包括司修、徐慕、陈济等人,都被同一条麻绳拴住了手腕。 “限你们七天之内,送来五万两银子,不然,你们的王子就只能死在山里了。” 山贼们给释放之人放下了话,就带着所有被绑之人、马匹、行李撤离了。 方晴遵陈济之命,带着剩余没有被绑的人,一起入城投奔王家来。 在天色将晚时,方晴等人到了司徒府大门外,请门人通报求见王敬。 由于来者人数太多,门人只请进门了方晴一人,来见王家的三位公子,方晴便向王家三兄弟讲了迎亲队伍遭劫之事。 王敬听了,乃问:“既是勒索钱财,方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永昌王,而跑来告诉我呢?” 方晴如实告知:“临别之时,我家公子暗示我不可去找永昌王,可山贼要赎金,我们除了来向您求助,也别无他法。” 王敬大概捋了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觉得,山贼多半是孟氏或陈熙的人,陈济应该也猜到了这一点,才不让这些人去找永昌王,以免山贼中有人跟踪,摸到永昌王的驻扎之地。 “此事我已了然,但五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且容我想想办法,就请方姑娘和永昌百姓先到客房中暂住一两日。” 王敬随即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带方晴等去客房。 屋内只剩了王氏三兄弟和周云娘四人。 王敖站在窗户内向外看,见方晴走远,忙回头问王敬:“二哥,你不会当真要筹五万两去赎女婿吧?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除非你去跟公主借!” 王敬没有搭理王敖。 王敦问:“二弟究竟什么打算?” 王敬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你们真当他是我的女婿?” 王敦、王敖互视一眼,王敦似乎明白了王敬的用意:“你压根就没打算把玉儿嫁给他?” “你们明知,这门亲事不过是一计。而且……”王敬停顿了一下,放低声音:“昨晚琼琚已从永昌返回,确定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永昌,我们也不必再事事听从永昌王了。” 王敦点点头:“但是,王子奉旨迎亲,满城皆知。况且如今这么多人求助到我们家,总不好置之不理。” 王敬道:“他是我们家的女婿,但更是当今官家的堂兄弟。在建康地界上出了这么霸气的山贼,我们难道不该奏明两宫太后?我们何必自己费工夫?” 王敦虽认可王敬这个办法,但也感到许多不妥:“我总觉得,这山贼极有可能就是太皇太后命大司马安排的,我们若奏明,或许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派兵剿贼」的机会,如果「山贼」处死人质,建康就该兵戎相见了。” 王敬却摇头轻笑:“未必。他们若要杀王子,打劫那会儿就可以杀了,又何必把人抓回去绕圈子?他们难道不知王子死了,会给永昌王一个杀入京城的借口?他们劫持王子,不过是为了把永昌王给钓出来,或者摸一摸永昌兵马的底细。” 王敖看了看王敦,又看了看王敬,他听他们说话听得晕头转向:“什么意思?山贼怎么会是太皇太后的人?劫持王子跟摸清楚永昌的兵马又有什么关系?” 王敦看了王敖一眼,也懒得解释,仍对王敬说:“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这两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不是明枪,也是暗箭,我们家夹在中间,势必腹背受敌。” “所以,在入宫奏明此事之前,我们家没有官衔的人可以先行离京,走一个算一个。”说到这里,王敬便叫王敖:“三弟,你不是想到民间游历行医吗?明天你就动身,去魏国投奔我们的堂叔父王选。” “啊?明天?”王敖更感到一头雾水。 王敬点头,再次强调:“对,明天。我会叫琼琚陪你一起,他功夫极好,可以一敌百,能保护你的安全。” 王敦又盘算道:“叫耿儿跟三弟一起走吧?就算是三弟的医徒。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孙子,他不能跟我们一起陷在这里。” 王敬点点头。 周云娘听到,忙问王敦:“那环儿呢?还有我的环儿呢!” 王敦答道:“一起走的人不能太多,不然容易引人注目,叫三弟和耿儿先走,那是为了保住我们家的一脉香烟。再说了,周太后先前有意选环儿为皇后,虽说此事没得到太皇太后允准,可环儿也是不能轻易离京的。” 周云娘听了这话,顿时满面怒色,二话不说,站起离开了屋子。 王敖站在窗户内向外看,见周云娘走远,冷笑道:“生这么大气?玉儿还不是因为身上悬着永昌王子的婚约,不也走不了么?果然是有娘的孩子有人疼!” 王敦看了王敖一眼,没有说话。 王敬虽看不清,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因此训斥了王敖:“叫你带耿儿走,你就走,别整天编派这个、不满那个的,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计较?” “就算走……我也得先找到桃叶,我得问问她愿不愿意……”王敖低下了头,没敢说下去。 王敬似乎并不在意,很自然地接了话:“那你就去找她,去问她,她在梅香榭。” “啊?二哥已经找到她了?”王敖一脸惊愕,自母亲过世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些个烟花之地,并不知桃叶所在。 王敬没有正面回应王敖的问题,继续命令着:“限你今日把该问的都问完,明日一早,必须带耿儿离开。” 王敖没有反驳,心里只想着赶紧去找桃叶。 在兄弟们散会之后,他迫不及待来到梅香榭,梅香榭还是宾客满座,像往常一样热闹。 他跟那里的人打听,果然人人都知道桃叶,说是方才唱了半日的歌,上楼休息去了。 王敖就给了赏金,狂奔上楼,到桃叶门前一看,只见桃叶正在给琵琶调音。 “桃叶姐姐!” 桃叶抬头,见是王敖,也十分欣喜:“是三弟?” 王敖几步进了屋,到桃叶面前,鼓足勇气:“我……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桃叶见王敖那般紧张,忍不住笑了:“你个小屁孩,又有什么问题?” “我……我……”话到嘴边,王敖又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桃叶好奇地望着王敖。 王敖顿了顿嗓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么久没见,我不该一见面就先说这个,可是……可是我明天就要动身去很远的地方了,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回来,我必须在走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桃叶听得更加好奇:“明天去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呢?” “因为永昌王的儿子被山贼劫持了。” “嗯?”桃叶有点纳闷,她当然对于永昌王之子被劫感到惊讶,但她实在没想明白这跟王敖远行有什么关系。 王敖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懂,其实我也没太懂,但我老早就不想在家呆了。我想去一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做一个游医,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跟你走?”桃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王敖着急地脸都有些发红了,他的样子甚至是有些生气:“几年前你嫌我小,可现在我已经不小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行不行?” 桃叶一脸无奈,勉强压制了笑容:“好好好,不把你当孩子,那也肯定不行啊!我们不合适的。” 王敖噘着嘴,盯着桃叶,带着一股幽怨之意,问:“你是不是还在等我二哥?” 第104章 本是同根生 这个问题一落地,桃叶顿时笑不出来了。 她的目光从王敖身上转移向自己的琵琶,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为何一定要等一个人呢?姑娘家就不能终身不嫁吗?” “可你已经嫁过一次了。如果你从此终身不嫁,在我看来,那就是为我二哥守身如玉。”王敖的语气变得有那么点失落。 桃叶再次看向王敖,笑眼弯弯,声音似水般温柔:“我一直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我们义结金兰吧?” 对于这个提议,王敖目瞪口呆。 然而桃叶很正式,她借来香和香炉,又特意请了采薇来做见证,在窗下焚香祷告天地,与王敖一起行八拜之礼。 王敖居然觉得很感动,稀里糊涂就跟桃叶认了姐弟。 礼毕,天色已是不早,外面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在催着桃叶上台,但桃叶仍然亲自送王敖到后门外,才与他道别。 王敖心里很不舍,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傻傻承诺着:“姐姐,我们分开只是暂时的,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可以回来,我可以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像亲弟弟对亲姐姐那样吗?”桃叶耷拉着脑袋,故作出嬉笑之态,用手指研开了王敖因严肃而皱起的眉头。 王敖好像并不想认可这句话,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路保重,后会有期。”桃叶笑意盈盈,主动拥抱了王敖。 王敖感受到了来自桃叶身上的温暖,可却鼻子酸酸的,心里凉凉的,也轻声道了句:“后会有期。” 次日一早,王敖听从两位兄长的命令,带着侄儿王耿、护卫琼琚悄悄离家出城去了。 随后,王敬立即入宫,将准女婿司修在建康郊外山中被山贼劫走之事,禀告给两宫太后。 果然如王敬所料,两宫太后很快决定派大司马陈熙带兵剿匪、营救司修。 在陈熙点兵预备出城时,司修被劫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城内外百姓皆知,隐于建康以外乡间的司元等人也就听说了。 韩夫人得知此事,十分担忧,向司元进言:“那山贼还不就是大司马的人?再叫大司马去剿匪,只怕王子性命危在旦夕,我们需得暗中派人去救。” 永昌第一支军队的将军尚云听了,立即请命:“属下愿前往,不用人多,十个足矣。” 司元正闭目养神,轻声否定了韩夫人和尚云的提议:“不去,去了就中计了。” 韩夫人又劝道:“虽说如此,可王子是真的有危险,姐姐如果知道了……” 司元睁开眼睛,目光扫过韩夫人和尚云:“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谁都不许抛头露面。违令者,死。” 韩夫人没敢再作声。 于是,没有人去救司修。 陈熙在山贼的老巢外,装模作样地对峙了两天,一直等着看是否有永昌的兵来救援,结果一直没有等到。 因为所谓「山贼」本来就是陈熙的部下,这样没意义地耗着,耗得士兵们都不耐烦了,陈熙只好改变了主意。 夜间,被劫持的永昌人都蹲在一处熟睡,有两个人影在黑暗中慢慢靠近了。 陈济警觉地醒来,他的手和别人的手仍是被绑在一起的,只见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近,挥剑砍断了他手上的绳子。 旁近的几个人被这动静惊醒了,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面孔。 有人问:“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人指着陈济,吆喝道:“你,站起来跟我们走!” 醒来的几个人于是都看着陈济。 陈济慢慢站起,他揣测,可能是陈熙来了。 他被带到山半腰,只见朦胧月光下有一间草屋,因屋内点了灯,成为这山中最光亮的一处。 两个带路的兵驻守在草屋两侧不远处,陈济便独自进屋,果见陈熙正坐在灯下。 陈熙一看见陈济,连忙站起,满面堆笑地问候:“二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陈济也不禁一笑,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兄长还是当年那个笑面虎。 他也没有称呼,就很直接地问:“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是吧?” “那倒没有。”陈熙很客气,仍保持着他那亘古不变的微笑:“我再怎么着能猜,也实在是看不出来,当年那满堂娇怎么会是个假的?” “所以,当桃叶身份被揭穿的时候,你便知道我是假死了?” 陈熙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真正的满堂娇心里只有王敬,即便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也是绝不可能助你私逃的。而桃叶么?她既然帮过你一次,当然也可以帮你第二次。” 陈济无奈一笑,笑得有点苦,因为他听到那句「真正的满堂娇心里只有王敬」,他立刻想到,现在的桃叶心里也只有王敬,若是时光倒回,恐怕桃叶也是不会帮自己的。 “永昌王……应该就在附近吧?”陈熙试探性地问。 陈济抬头,瞟了陈熙一眼:“你半夜找我来,就是为了打听他的下落?” 陈熙又点点头。 陈济冷笑:“你可能要失算了,永昌王很狡猾,只有和他在一起的人才可能知道他在哪,一旦分开,就无法得知。毕竟,藩王无诏入京乃是死罪,他岂敢轻易暴露行踪?而且,莫要说你抓了他的儿子,就算你把他儿子当靶子用,也不可能把他引出来。” “如此冷血之人,你还敢效忠他?”陈熙望着陈济,笑容中带着劝和之意。 陈济听得出陈熙的用意,如此半夜单独会面,不是为了挖墙脚,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陈济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往昔多年坐冷板凳的他,终于有了引起兄长重视的一天。 不过,他一定得让对方失望:“你就别挖空心思了,我不会临阵倒戈。这盘棋,永昌王一定会赢。”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因为——人心所向。”陈济坐在了方才陈熙坐的椅子上,拿起桌上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口气连喝了几杯。 陈熙站在一旁瞧着,他意识到,被绑之人这几日吃喝可能都十分艰难。 陈济喝了水,抿抿嘴,又说:“齐国的贵族多半都是墙头草,哪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倒,而齐国的平民百姓,都巴不得孟氏垮台。所以,哪怕永昌王不是那么的好,也会被供起来。更何况,永昌王多年来都是屈己待人,岂能不赢?” “可孟氏垮台,也不必叫皇帝换人吧?”陈熙凑近陈济,陪笑着说:“孟氏并非官家亲祖母,只要想办法让她让权,官家完全可以重新立威,毕竟官家已经做了几年的皇帝,名正言顺;而永昌王,若只是做个王,当然能得人心,可一旦有篡位之举,名声就未必好了。” 陈济似笑非笑,仰头望着陈熙:“先是鼎力扶官家上位,后又帮他稳固朝中局面,如今又想替他夺了孟氏之权。你怎么就这么愿意大费周折,为当今官家鞍前马后?” “为人臣,忠君命,岂能轻易有二心?”陈熙笑意盈盈。 陈济大腿抬到二腿上,淡淡地说:“你要是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咱们就没必要往下聊了。” 陈熙顿首,仍是满脸笑意:“你明知,当今官家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今后仰仗你我的时候多着呢。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大权还能旁落?” “兄弟同心?”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像当年的赵氏兄弟那样吗?” 陈熙笑眯眯,轻声道:“赵氏兄弟虽分得齐国半壁江山,但因建立赵国后兄弟相争皇位,才被手下的魏氏钻了空子,灭赵建魏,这不是个好例子。” 陈济冷笑一声:“你我还不如赵氏兄弟呢。人家窝里斗,好歹是在事成后,不似你和我,压根就没真正做过兄弟。” “即便你心里怪我,不愿与我共事,可你总该为自己打算吧?你只管跟我作对,岂不给外人可趁之机?永昌王可是个老江湖,他要能坐稳江山,恐怕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你这种功高震主、有兵权的武将给清理了。” 陈济没有说话,他在永昌呆了这么久,对永昌王的为人当然比陈熙更了解,他和永昌王不过是相互利用,等成功之后,恐怕谁都巴不得把对方踹了。 陈熙望着陈济,又一次尝试劝说:“二弟,万望三思……” “别跟我分析这些,没用。”陈济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脸色也阴冷起来。 他站起,目光略略扫过陈熙,走到草屋的小窗下,俯望着窗外地上微薄的光亮。 半晌,他才又慢慢发出声音:“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当年离开建康时,我就已经是破釜沉舟了。” “握重权,享尊荣,甚至让齐国改姓陈,那当然很好。但是……那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哪怕最后我并没有什么好的结局,我都一定要做到一件事,那就是——”陈济回过头,伸手直直地指着陈熙,说出了最后三个字:“让你死!” 这话讲得很犀利,但陈熙只是轻飘飘一声叹息。 “太皇太后给我的密令,是叫「山贼」一天杀一个永昌百姓,哪怕是误杀了王子也要如此,一直逼到永昌王现身京城为止。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陈熙望着陈济,眼神中露出一丝哀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济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一个连弑父都敢的人,还会在意弟弟?你逗我呢?” 陈熙轻声解释着:“父亲……是被显宗的亲信所杀。” 陈济目光渐渐锋利:“你不做内应,他们哪有机会?” 陈熙没有否认。 “你不动手,才不会是因为于心不忍。而是你不愿被永昌王记仇,却让孟氏那个老太婆受益,那样你不划算。”陈济挑动着眉毛,嘴角微扬:“你们的陷阱,我早就看穿了,如果没有足够的准备,我哪能带着这么多人一起跳?” 陈熙眼珠子转动一圈,约莫着猜出了陈济的「准备」,又笑道:“父亲已经死了太久了,就算你现在有机会当众讲出他不是战死、而是被害,又有几个人会真的在意呢?” 陈济轻蔑一笑,淡淡答道:“只有这一件事的分量,当然不够。” 他凑近陈熙,犹如玩笑一般:“你方才讲了很多效忠官家的理由,但其实都不是真的。你能够如此心甘情愿、鞠躬尽瘁,那是因为……当今官家根本不是先帝孝宗的血脉,而是你与周太后的孽种!” 第105章 相煎何太急 “二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陈熙捋一捋胡须,以展示他内心依旧平静。 “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有数。”陈济又坐下,翘起二郎腿。 就像讲故事一样,陈济语速慢慢的:“孝宗最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且后妃成群,怎么就没有孩子呢?那周婕妤从他是皇子起就跟着他,两个人感情很不错,可那么多年也没孩子,怎么偏偏就在孝宗即位、孟太后不愿给周婕妤名分的时候,周婕妤竟然神奇般地怀孕了?” 陈熙默不作声,眉头却稍稍皱起。 “周婕妤也是个能人。当她喝了许多坐胎药都不起效的时候,她已经怀疑到是孝宗有问题,但她没声张,人不知鬼不觉,就给查完了,还给了太医令一大笔封口费。 母凭子贵,她才能有活路,孝宗不行,她得找个行的。她太能打算了,居然找到了你?从此,陈氏一族对她死心塌地,区区婕妤的名分算什么?当上太后,指日可待! 对你而言,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于是,孝宗一死,你就赶紧扶官家上位,假传懿旨、将所有大臣软禁朝堂,即使得罪满朝文武,你也在所不惜。这些年为教官家上进,你先后为他寻了多少名师?真是煞费苦心。 孟氏一直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不知,这么些年,你与周太后一外一内,唱得一出好戏,把她唬得团团转……”陈济说着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夸张。 陈熙斜眼瞧着陈济,默不作声,一直等陈济笑完。 到陈济笑无可笑的时候,草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熙漠视着陈济,轻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你的亲弟弟,就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周婕妤为了快点怀孕,多次来家与你私会,你觉得,被我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会很难吗?” 陈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周婕妤。因为家里养得歌姬舞姬很多,你还常常买新的,每天在你房里的人都不一样,周婕妤乔装而来,一点都不打眼,连下人都不会注意。 只是那个时候,孟太后想让我与司姚公主定亲,多次召我入宫,我心里不乐意,才会在宫里瞎转,结果就巧遇了周婕妤,觉得那背影眼熟,跟刚在你屋门前见过的女子很像。 然后没多久,宫中就传出一个大喜讯,太医令诊断出周氏有孕,官家兴奋之至,传旨举国同庆。”说到这里,陈济又一次笑出了声。 陈济望着陈熙,继续说:“我一直想扳倒你,当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机会。我苦思冥想,这事儿要拿得准,还得从太医令那儿入手。 为此,我故意把自己弄病,几个月找了太医令几十次,终于找出了一份被他私藏了的医案,那上面详细记录了孝宗的病……” 陈熙已经猜出了陈济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你偷了那份医案?” 陈济点点头。 陈熙又追问:“在哪里?” 陈济阴森森笑着,答道:“如果七天之内,我不能活着从这大山中走出去,全天下人都会知道这份医案在哪里。到时候,大哥自然也会明明白白。” 说罢,陈济又大笑起来。 陈熙盯着陈济,良久无语。 窗外刮过来一阵风,吹得桌上烛火的火焰不停闪烁,屋内忽明忽暗,两个人脸上也是明一阵、暗一阵。 静默半晌,陈熙先发了声,像是埋在心底的肺腑之言:“我从十三岁起,就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行军打仗,整整五年,弄了一身的疤。可他却始终惦记着,要把他的爵位传给手无寸功、年纪尚幼的你。 我当年太年轻,怨气难免就重,才会轻易受人挑拨,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我后来很后悔,得了爵位,却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陈济望着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烛光,长叹一声:“如果父亲没有死,我可以将你这番谎言信以为真,我也可以替你隐瞒周婕妤的事,我甚至还可以帮你一起,把你的儿子、我的侄儿辅佐成一带明君。” “但父亲死了,那些就都不可能了。”在陈济眼中,恨意越发深重:“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会信你。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弑父的狂徒。”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陈熙的笑容有些苍白,还夹带着几分无奈:“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我这个位置抢回去,你就会知道,身居高处,会有多少身不由己。” 陈济又是一阵冷笑,满载讥讽之意:“但愿有一天,等满大街都在传扬你和周太后的「佳话」时,你也可以说「这只是身不由己」。” “你就一定要死死地跟我对着干吗?”陈熙虽仍保持着从容的笑意,但其实语气已经像是哀求。 “没办法,我已经事先叮嘱过马达,如果我被囚超过七天,那份医案就得见光。” “如果我放了你,医案就不会见光了?” “它搁在我那儿十来年了,不一直保管得挺好吗?”陈济耸耸肩,笑得很随意:“再说了,那玩意儿只能证明孝宗的病,也不能证明当今官家的生父是谁啊。” 陈熙静静站着,犹豫不定,不止是因为他信不过陈济,也是因为一旦放了这群人,他将无法向孟氏交待。 陈济大概也猜得出陈熙的心思,遂又建议:“你可以禀告太皇太后,这小鱼饵实在钓不出大鱼,徒留无益,不如放虎归山,再使人跟踪,或许小虎崽会去找大老虎呢?” 陈熙没有作声,他知道,即便放人,司修也是不会去找司元的,就如同那些没被山贼抓走的永昌百姓一样,只会直奔王家。 陈熙没敢立即释放陈济等人,只以「碍于人质,山贼难剿」为借口,先回了城,在家中休息了两三日,慢慢思索着此事。 而此时,马达已经找到谯郡公当年最忠心的副将陈亮。 陈亮得知陈济身处险境,立刻听从马达安排,一同入京,并先后拜访了居于京城和京城周边郡县的陈氏族人,口述了谯郡公被害的经过。 那些较为年长的陈氏族人都认得陈亮,知道陈亮是谯郡公最心腹之人,因此不得不信陈亮之言。 但陈熙已经承袭父亲爵位多年,对陈氏族人一向也还好,因此大家也不敢全信。 当陈济被囚山中超过五天的时候,马达不能不担心,于是故意拉着几个陈氏族人在陈熙家门口附近的商铺、街上晃悠了一整天。 陈熙看到,知是警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前往「山贼」营地,假装剿匪成功、救出司修和随行之人,连原先被劫走的聘礼也一并拿了回来。 司修、徐慕等于是对陈熙千恩万谢。 陈济则站在陈熙面前,笑意盈盈地对陈熙说:“既然大司马来都来了,不如帮人帮到底,还烦请为王子引路,王子也好去拜见两宫太后、官家。” 陈熙没有拒绝之理,只得亲自带兵护送司修入城。 在路上,徐慕悄悄问陈济:“你那晚究竟与大司马说了些什么,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放了我们?” 陈济只是诙谐地笑笑,调侃道:“兄弟私房夜话,不足为外人道。” 陈熙没敢直接把司修等人带到宫里,而是先送到京中驿馆休息,然后又单独入宫禀告两宫太后,说明王子司修意欲求见之意。 如他所料,太皇太后得知司修等人就这样毫发无损地进了城,气得脸色都要发青了,但因「山贼」是自己人这事儿不能明说,也就无法对陈熙有任何惩处,只是称身体抱恙,不便接见来客,就令司修速速迎亲离京。 司修只好遵命,又带着徐慕、陈济等,将聘礼抬到王家。 王敦、王敬见状,也深感意外,他们都没想到,「山贼」劫人一事竟然只会是虚惊一场? 但王敬从没打算真的把女儿嫁给司修,于是谎称玉儿病了,正在养病中,暂时不宜远行。 如此,来自永昌的迎亲队伍只能在驿馆中住着等候新娘子康复了。 住进驿馆的第一晚,徐慕专程来找陈济商议下一步计划,却发现陈济并不在房中,只有方晴等下人在那里打扫房屋。 下人们告知徐慕,说是陈济贪恋京师繁华,出门寻乐子去了,至于具体去了哪,他们并不清楚。 徐慕十分无语。 其实,陈济所谓的「寻乐子」,就是寻找桃叶去了。 他知道桃叶和王敬在永昌那几年过得并不怎么愉快,回到建康、面对公主,肯定已经分开了,因此一入京就赶紧打探桃叶所在。 由于桃叶在建康已经小有名气,很容易就被陈济打听到了。 陈济来到梅香榭时,夜幕刚刚降临,正是梅香榭客人最多的时候,所有姑娘都不得闲。 因为人多就可能有客人闹事,因此沈慧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亲自坐镇。 沈慧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刚走进梅香榭大门的陈济,忙吩咐一个丫鬟,立刻通知谢承先躲起来。 谢承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瓜果碎屑,一听说是陈济来了,吓得两腿发抖,连抹布都没拿,就拔腿向后院跑了。 陈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对屋内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只是在热闹的人群中慢慢前行,并不曾留意到沈慧、谢承等人的动静。 他跟人打听:“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叫桃叶的姑娘?” 正在给客人斟酒的采薇,听到这句话,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哪想竟看到了陈济,顿时大吃一惊,手中酒壶陡然跌落,摔成了一地碎片。 第106章 寻乐子 酒壶落地的声音,引来了陈济的目光。 他上下打量了采薇几眼,似乎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谁,因为采薇的妆容实在太浓重了,且采薇当年在公主府时与陈济照面的次数极少,入宫后更不曾相见。 采薇忽然想起,她虽然亲眼看到了陈济谋杀孝宗一事,可陈济应该并不知道,她似乎也不必如此害怕。 “桃叶在楼上,不过……她屋里已经有客了。”采薇伸手指了桃叶的房门,她想,这个作答应该会转移陈济的注意力。 “多谢。”陈济朝采薇礼貌一笑,就转身奔上楼去了。 有几个客人看到,都纷纷露出不满之意,眼瞅着陈济,相互问:“这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都说了桃姑娘有客,他怎么还上去了?” 丫鬟芙瑄没有阻拦陈济,而是快步到沈慧身边:“主人,恐怕来者不善,还是个不好得罪的。” 沈慧点点头,搭着芙瑄的手站起,慢慢上了楼。 此时陈济已经到了桃叶门前,望见略施粉黛的桃叶,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一袭淡红月华裙,裙摆拖地三尺,飞天髻上嵌入金丝宝石珠花,眉如新月,眸似翡水,面若娇花,肤白如玉,犹如画中走出的仙女一般。 桃叶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琵琶自弹自唱,嗓音如莺舌百啭:“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这般画面,只看一眼,陈济已是神魂颠倒。 但他目光旁移,看见在桃叶对面不远处,坐着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那两眼色眯眯盯着桃叶,只觉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还如痴如醉地伴随着桃叶的歌声哼哼唧唧,那样子简直让陈济作呕。 陈济随手掷出一柄长剑,从桃叶和那听歌男人之间飞过,插入对面墙内。 弦音歌声戛然而止,那个男人气冲冲朝陈济大吼:“你什么人啊?” “我是她未来的夫君,你最好赶紧滚。”陈济倚门,面向桃叶发笑。 桃叶一见是陈济,往昔许多灰色记忆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又看到沈慧出现在陈济身后。 “陈公子是来做客的,还是来拆台的?” 陈济回头,看到沈慧,一脸惊愕:“皇后娘娘?” “托你的福,我已经不是皇后了,请叫我沈老板。”沈慧轻摇着小扇子,气定神闲。 “沈老板?”陈济环视了梅香榭一圈,这才看到一楼、二楼四面各个角落里都有身材壮硕的男子笔直伫立着。 他目光又落定在沈慧身上,忙恭恭敬敬地作揖:“原来这里是沈老板的地盘,失敬,失敬。” 沈慧亦浅笑,颔首回敬:“陈公子客气了。陈公子第一次来,可能不知道咱们梅香榭的规矩,一位姑娘只能招待一拨客人,若您要找的姑娘有客,您就只能在楼下候着。” 陈济笑道:“并非我要坏了沈老板的规矩,实在是这位客人长得太恶心了,哪配坐在桃叶房中?” 那客人气得鼻子冒烟,厉声斥问:“谁长得恶心了?你也不瞅瞅你自己那熊样?” 沈慧略略瞟了那客人一眼,向陈济解释:“这儿的另一个规矩就是,若一起来的客人多,又都要找一个姑娘,自然是赏金高者留下。咱们只认钱,不认人。” 陈济只好问:“他出了多少钱?” 沈慧看了芙瑄一眼,芙瑄答道:“十两。” 陈济道:“我出二十两,叫他走。” 沈慧轻轻一笑,再次解释:“咱们这儿还有一个规矩,凡事总该讲一个先来后到。上一拨的竞价早就结束了,这位客人已经付了钱,曲子却还没听完,陈公子愿意出高价,也得等桃姑娘唱完了这曲才行。” “价钱这么高,规矩还这么多,难得生意还这么好,沈老板可真不是一般人!”陈济这句话虽是在恭维沈慧,却夹着一股被压制了的怒气。 “无规矩不成方圆,还望陈公子多多包涵,就请下楼稍候。”沈慧向一旁扬手,指尖摆到楼梯的方向。 陈济无奈,只得下了楼。 沈慧、芙瑄等随即也跟着下来了。 陈济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沈慧又吩咐人给陈济上来一壶好酒,算作赔礼之意。 陈济就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一楼大厅的舞台上两名舞女雪依和采薇共舞,越看越觉得采薇眼熟。 他于是叫来芙瑄,指着台上问:“能叫她下来给我斟酒吗?” 芙瑄便喊:“雪依,来与陈公子把盏。” 雪依刚要下台,陈济忙摆手对芙瑄说:“是另一个。” 采薇见状,只好下来给陈济斟酒。 陈济几杯酒下肚,又盯着采薇仔细看了一会儿,恍惚有了点印象:“你是采苓的妹妹吧?” 采薇心头猛然一颤,讪讪笑着,点了点头。 陈济又问:“叫什么名字?” “采薇。” “你当年不是跟着你姐姐一起进宫伺候张小宛了吗?怎么会在这儿跳舞?” 采薇捏着一把冷汗,瞎编道:“进宫后,皇后娘娘喜欢我,就收我过去服侍。后来……皇后娘娘成了沈老板,我……我就也跟着来了……” “是这样?”陈济望着采薇,似有一丝疑虑:“你刚才看到我,怎么酒壶都掉了?你在害怕什么?” 采薇只能根据既往事实,继续扯谎:“我……我以为您几年前已经……已经……” 陈济恍然大悟,他只顾着怀疑采薇是否从采苓或张小宛那里得到不该得到的消息,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当年借大火诈死的事了。 “坐下,坐下。”陈济的疑心瞬间打消了大半,又按着采薇坐在他身边。 采薇不知其意,心里难免又紧张起来。 陈济酒意微醺,凑近采薇,带着笑意,低声问:“你和桃叶同在公主府做丫鬟、又同到宫中做宫婢,如今又都在这里,你们应该交情不错吧?” 采薇点点头,她大概明白了,陈济是想套近乎打听桃叶的事呢。 果然,陈济就问:“她跟王老二……最近有见过面吗?” 采薇摇了摇头。 陈济又问:“那别的人呢?有没有哪个客人跟她关系不寻常的?” “都没有。桃叶在这里做事,只是因为欠了沈老板的钱,她得赚钱为自己赎身。她对所有的客人都很冷淡,若有哪个敢动手动脚,她都会立即叫人打出去,先前挨揍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如今再没人敢那样。” “原来如此?”陈济听到桃叶这般洁身自好,心中不禁无限惊喜,不自觉又笑容满面,忙又问:“她欠了沈老板多少钱?” “三百两黄金。” “什么?”陈济瞪大了眼睛,方才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三百两?还是黄金?怎么会这么多?” 采薇便如实告知:“是公主……她要作践桃叶,就给绑了强卖到青楼,沈老板又给买了回来,一倒手,价钱就翻了几番。” “她奶奶的!又是公主……”碍于周围人多,陈济没敢骂得太大声。 采薇不知该说什么,就一直给陈济斟酒。 可能因为心里装的事情多,陈济不知不觉,竟喝了好几壶,后来芙瑄来请他上楼,说是方才那个客人点的曲子已经唱完了,陈济站起时只觉得脑袋晕乎乎,差点摔了下去。 采薇忙扶了陈济一下:“陈公子还能自己上楼吗?” “怎么不能?要是楼都上不去,别的事岂不就更干不了了?”陈济眯着眼睛,笑得阴阳怪气。 这话听着实在别有洞天,采薇只觉得浑身发毛。 陈济就脱离了采薇的协助,独自一人摇摇晃晃扶着把手上了楼,一直走到桃叶的门前。 桃叶拔了屋内那把陈济插在墙上的剑,三两步走出屋子,将剑塞到陈济手中:“拿着你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陈济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看剑,又抬头看桃叶,只觉得哭笑不得:“我门还没进去呢,你就叫我「滚」?我二十两银子砸在地上也能听见一个响吧?” “我已经连唱了几个时辰、弹了几个时辰了,我嗓子疼、手指疼,你就是二百两、二千两,我也不想唱了、不想弹了!”桃叶怒气冲冲咆哮了一顿,转身进屋去了。 陈济合上剑鞘,厚着脸皮只管跟了进去,陪笑着说:“不想唱就不唱了。我会想办法尽快凑钱,把你赎出去,以后你不想做的事情,就统统都不必做了。” 说话之间,陈济走得离桃叶越来越近。 谁知,桃叶竟忽然推了他一把,把话说得更加难听:“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看见你!你最好赶紧滚,别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陈济差点摔倒,幸而用剑支撑着。 “刚才那客人长成那样,你也没嫌他站脏了你的地。我的品相,好歹也在中等以上吧?怎么就玷污你的门楣了?” 陈济看着桃叶通红的脸,实在有点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大火气,难道是因为他破坏了桃叶和王敬原本可以在永昌拥有的短暂幸福?或是因为他上一趟上楼时自称桃叶的未来夫君? 桃叶冷笑一声:“人家长得再丑,也比你这个杀人犯好得多!” “杀人犯?”陈济有点意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带着几分醉意笑问:“我杀哪个人了?” 桃叶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波澜,就直接当面戳穿了曾经的惊天悬案:“你亲手捂死了孝宗,就在芳乐殿,小宛和采苓还做了你的帮凶,你敢指天誓日说不是吗?” 第107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陈济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他望着桃叶,半酣的笑意也在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以为,桃叶口中的「杀人犯」左右不过又是听信了王敬的猜测推断之类的,哪想到桃叶竟能将孝宗司昱之死描述得这么清楚。 桃叶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在梅香榭的这些日子,司昱临死前的凄惨景象在她脑海中上演了无数次,虽不曾亲眼目睹,却让她失眠了无数个夜晚。 当她对司昱之死充满愧疚和怜悯的时候,她对凶手陈济也就积攒了一腔愤恨。 在陈济出现到她面前的这一刻,她满脑子都是那个静静躺在芳乐殿床榻上、面色如土的司昱,实在不吐不快。 陈济盯着桃叶看了那么一小会儿,又面露笑意:“小丫头,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你管我听谁说的?”桃叶翻着白眼,一副不屑的姿态。 虽然没有从桃叶嘴里得到答案,但陈济是心里有数的。 他捂死孝宗司昱时,屋里只有张小宛、采苓、谢承,张小宛和采苓都参与了此事,不太可能泄露消息,唯有谢承,在事发后失迷无踪。 当时事发突然,他并没有随身携带什么毒药,只是为了胁迫谢承听命于自己,才随便给谢承灌了一个药丸,并骗谢承说那是毒药,乖乖听话才有解药。 然而,那个骗局也就只骗得了谢承一时。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无法得知谢承在这些年都把这件事透漏给了谁,被桃叶知道似乎也并不稀奇。 陈济望着桃叶,勾唇一笑,忽转身把门给关上了。 “你关门做什么?你想灭口吗?”桃叶心惊肉跳,她在梅香榭见客,房门从来都是敞开着的,就怕有人图谋不轨。 “嘘……”陈济将食指放在唇边,又一次慢慢凑近桃叶,坏坏地笑着。 随着陈济的凑近,桃叶步步后退。 在以前面对陈济的时候,桃叶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她眼望着陈济双目勾魂式地瞄着她,脸上的笑意似醉又似醒,一小步一小步地逼近,越来越近,逼得她一直退到后背贴墙,退到无路可退。 她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陈济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得不再次推了他一把:“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就喊人了!” “我如果想勉强你,以前就有很多机会,何必等到现在?”陈济仍旧带着笑意,却轻轻叹了口气,又与桃叶保持出一段距离。 桃叶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陈济到一旁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而已,你想到哪去了?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我就算把你灭口了,又有什么用呢?” “孝宗果然是你杀的……”桃叶这次的质问声有点弱,没敢像方才那么理直气壮了。 陈济没有否认,还是以笑脸面对桃叶:“你追究这个,是想替他报仇吗?” 桃叶轻轻摇头,在她的世界里,好像从来没有记仇、报仇的概念,她每当不愉快时,往往是当场宣泄,如果当场没来得及宣泄,过后就会很快忘记。 而且,她觉得,论报仇,司昱有那么多后妃遗孀、还有继承皇位的儿子,也轮不到她来报仇。 “他是个很好的皇帝,是个那么善良的人,你怎么就下得去手?”桃叶问出这句话,不自觉已是泪流两行。 陈济淡然一笑:“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桃叶记得王敬说过陈济父亲的死因,但她没有说出来。 陈济便自答自问:“虽然我兄长谋害父亲大逆不道,但实际上,孝宗之父显宗才是主谋。” “就算这样,那也是他父亲的过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桃叶依旧愤愤不平着。 陈济挑眉,淡淡答道:“父债子偿,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他既然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江山皇位,自然也该继承他父亲留下来的血债。” 桃叶竟然无言以对,可是在她生活的文明现代,只认可子女继承父母遗产,绝不认为儿子应当承担父亲杀人放火的罪责。 当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楼下客人们的喝彩声。 陈济抬头,凝视桃叶,眼角挂起一缕若隐若现的情思:“其实,我今晚特意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桃叶没有理会他,也懒得听他说什么事。 陈济只管说:“我不知你是不是还在等王敬,但据我在宫中的眼线汇报,太皇太后原先并不愿永昌王子入京。是王敬承诺,在玉儿出阁之日,他会亲自入宫接司姚公主回王家,从此善待公主、相敬如宾。太皇太后这才跟王敬做了个条件交换。” 听到王敬的名字后,桃叶不由自主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认真听着陈济的话,虽然表面上还保持沉默,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陈济留神着桃叶的脸色,继续说:“就算他答应这种条件是权宜之计,但也说明了一件事,他看待他的家人比你重要。而且,无论当今官家或永昌王哪个做皇帝,司姚公主都是公主,她一定会跟王敬死磕到底。王敬顾念家人安危,是不会轻易放下一切、跟你私奔的,你再怎么等,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你不要说了,我才没有在等他!”桃叶不知怎么就甩出这么一句,打断了陈济的话。 “没等就好。”陈济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温柔。 他站起,再一次向桃叶靠近,低声倾诉着:“但我一直在等你。” 说这句话时,陈济很认真,没有笑,桃叶却忍不住笑了。 她斜眼瞟了陈济,笑容中尽是讥讽之意:“少来这一套!你除了会利用我,还会有别的?” 陈济当然知道,桃叶所说的「利用」,主要是指利用她在王家时偷窥了金库图之事。 他轻声叹道:“如果当年你肯随我一起去永昌,就不会成为被我利用的人。” 桃叶没太明白陈济说这句话的用意。 “人只有得不到最想要的,才会退而求其次。倘若你愿意跟我走,我又何必争胜谋权?我甚至可以放弃报仇,只和你隐居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说到这里,陈济一不小心打了个嗝。 酒味熏得桃叶连忙捂住鼻子,这次,她听懂了陈济的用意,但是,她打心底里不信。 她记得,王敬曾很慎重地跟她探讨过关于陈济对她的感情:「他不是真心爱你,他只是想利用你,因为你身怀异能罢了!」 陈济望着桃叶,表现出他从未有过的深情款款:“我不介意你的过去,你能不能也不要介意我的过去?只要你点头,我还是可以随时为你放下一切,和你远走高飞。” 桃叶在心里暗笑,什么叫做都不介意过去? 她的过去,无非是跟王敬有过一段难以界定的情愫;而陈济的过去,乃是招摇撞骗、杀人嫁祸。这两件事,性质截然不同,可以相提并论吗? “在永昌走到建康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心里勾勒着我们下次相见的场景。我还幻想着,等永昌王成功入主建康宫那天,一定会给我们这些有功之臣封赏,到时候,我就求他为我们赐婚。” 陈济深情表白着,脸上几乎笑开了花,就好像他已经讨到了这道封赏一样。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桃叶泼冷水般的话:“你就别在那儿痴心妄想了!” 陈济无奈笑笑,他就知道桃叶会是这个反应。 桃叶板着脸,厉声喝问:“你就那么盼望永昌王入主建康宫吗?你杀了孝宗已是不仁,还一定要把他的儿子赶下皇位吗?” 陈济愣了一下,他猛然意识到,桃叶方才说的「痴心妄想」好像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我已经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站在孝宗这边、站在当今官家这边。既然你一心只想效忠永昌王,那么我们不是一路人,请你立刻出去,不要再来找我!”桃叶说着,就推着陈济往外走。 陈济喝酒太多,身上不太有力气,眼看着桃叶打开房门,一把将他推出了门外。 待桃叶正要关门时,陈济忙用身体堵住。 桃叶见他如此,更加用力关门。 陈济被夹在门缝中,腹部挤得难受,一下子往外呕吐出来。 桃叶差点被熏晕了,赶紧松了手,连连后退。 陈济满脸通红,他弯着腰,一手扶门,笑盈盈对桃叶说:“丫头,如果我告诉你,当今官家并非孝宗的亲生儿子,你还会那样想吗?” “你说什么?”桃叶吃了一惊,她觉得,陈济可能是喝大了,酒劲上来了。 “我说……”陈济带着醉意,笑着直起身子,往外退了两步,声音忽然放大了几倍:“我是说,当今官家不是孝宗的亲生儿子!” 说话间,陈济已经退到楼道栏杆处,后腰撞到护栏,背部后仰,差点翻下去。 桃叶吓了一跳,忙快步走到楼道,拉住陈济。 这一刻,陈济心中无限感动,他目不转睛盯着桃叶,两眼发光:“丫头……你真好……” 楼下的客人们都因听到陈济刚才那句「当今官家不是孝宗的亲生儿子」,忘记了正在做的事,都齐刷刷仰头看向陈济。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向上高喊:“喂!你说什么?” 陈济转身,扶着栏杆往下看,就借着酒疯,也向下喊:“你们不知道吗?当今官家,乃是周太后跟我大哥偷情生的孩子!” 桃叶站在陈济身后,听见这句话,目瞪口呆。 楼下静坐的沈慧,也不由得被震惊了。 二楼各房间的客人们纷纷走出,都到楼道观望。 楼下也有人喝得醉醺醺,又朝上喊问:“你大哥是谁啊?” “我大哥你们都不知道?”陈济摇摇晃晃,再次向下大声喊:“我大哥就是咱们齐国的大司马陈熙啊……” 第108章 谣言风满城 梅香榭顿时陷入一场热议: “他说官家是大司马的儿子,不会是真的吧?” “他自称是大司马的弟弟,大司马的弟弟不就是大长公主的前任驸马吗?” “他不是在多年前就已经葬身火海了么?” …… 听着下面各色议论声,陈济觉得十分有趣,正手扶栏杆观望着,忽又忍不住一阵呕吐,直接从二楼吐到了楼下。 楼下正对着这处的客人都觉得恶心极了,连忙往后躲,由于人多、后退得太快,好多个人一起摔倒,又同时撞着后面的人,场面一片混乱。 陈济在二楼看到这般乱七八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沈慧站起,吩咐雇佣的打手们将陈济丢出去。 于是,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起过来,将陈济扛下楼,抬出梅香榭,扔在了大街上。 陈济被摔得浑身疼痛,腿脚瘫软着半天站不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徐慕带人沿途打听到这里,才把陈济送回驿馆。 徐慕原本找陈济是为了商议事情,可眼下见陈济醉成这样,也议不出什么,只好暂且作罢。 陈济回到驿馆中的房间,已是后夜,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倒头便睡,睡得不辨日夜。 在睡梦中,他恍惚看到他的兄长陈熙满面怒色地斥责他:“你怎能如此背信弃义?我已经遵照约定放了你们,你居然专程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散播谣言?” 陈济暗笑:“我从来都是个真小人,难不成还要学你做伪君子吗?” 这时候,他见太皇太后对着陈熙和周玉娘发令:“将这对奸夫淫妇推出去斩了,以后大司马之职由陈济接任。” 很快,陈熙和周玉娘被押赴法场,许多民众围观,向他们二人扔臭鸡蛋、烂菜叶等,骂声连篇。 陈济在一旁看着,得意地笑出了声。 “公子……公子……”有人推醒了他。 陈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了方晴。 方晴的样子似乎有些焦急:“公子,马达来了。” 从离开永昌,陈济就没见过马达了,他连忙坐起,只见马达站在屋内不远处,耳朵前后有几道伤痕,像是新近被抓伤的。 陈济迅速下床,走到马达身边,仔细看着伤口:“你这是怎么了?谁敢打你?” “是我婶娘打的,没事。”马达努嘴一笑。 陈济意识到,马达的婶娘就是马耽的母亲,看样子,马达一回京就去探望了马耽的父母,告知了马耽死在永昌的事。 一股歉意涌上陈济心头,他向床头拿过一个包裹,对马达说:“我的积蓄都在这里了,你去拿给你叔叔婶婶,我赔不了马耽一条命,只能赔这些了。” “用不着了……”马达将包裹推回给了陈济。 “什么意思?”陈济一脸迷茫。 马达答道:“他们被大司马的人抓走了。” 陈济一惊。 马达又说:“大司马以为,医案在我手里。我已经答应,会拿医案去换人。” 陈济稍稍在脑海中梳理了这件事,他先前被劫山中时,身上早被搜遍了,而他又曾在陈熙面前说过「我已经事先叮嘱过马达,如果我被囚超过七天,那份医案就得见光」,因此陈熙才认为医案是被马达保管着的。 梅香榭果然是一个客流量极大的地方,他昨夜酒后狂言的内容,不足一日就传到了陈熙的耳中,陈熙岂能像他梦中那样坐以待毙? 陈济看了马达一眼,马达也正望着他,眼中还闪烁着一丝期望,使他不敢再看。 他的耳边,又传来马达的声音:“公子,从小到大,我从没求过你什么。我自幼父母双亡,受过叔叔婶婶的养育之恩,我没有照顾好马耽,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们了……” 陈济的眼珠子不停在眼眶中滚动,霎时间显得有些束手无措。 他想起被绑山中时,他和永昌上百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他都没有向陈熙透漏那份医案的下落,而是选择了赌上一赌。 马达盯着陈济看了一会儿,已经明白了陈济的决定,他目光旁移,望着门上悬挂的竹帘,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往屋外走去。 看到马达失望离开,陈济顿时有点心慌,他追在后面叫着:“马达,你等等……我再……” 他刚走出门,只见司修、徐慕等一大群永昌民众都站在院中纳凉。 这些人一见着陈济,就都围了过来。 徐慕厉声质问:“你既早知道官家不是先皇血脉,为何在永昌时不说?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说?你是什么居心?” 陈济踮脚,视线越过眼前这群人,但见前方日头偏西,斜阳余晖处,马达步伐极快,转眼之间背影就消失不见。 司修也指责陈济,只是声调比徐慕温和许多:“你如今的身份,在外面乱说话,别人都会以为是我父王指使的。你这岂不是给他扣上一个诽谤侄儿的名声?” 陈济忙俯身作揖,陪笑道:“王子息怒,臣昨晚喝多了,实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 徐慕听了,更感到可气:“你明知我们身负重任,怎么可以跑到那种地方去喝酒鬼混?” 陈济又笑着解释:“徐大哥有所不知,我不是去鬼混,是去看望心上人。因她流落风尘,我只能去那里看她,不想她竟欠了一笔巨债,我心里烦闷,才多喝了几杯。” 徐慕没理会这番说辞,只是冷笑,他瞧陈济那眼神,显然并不信陈济的话。 司修倒是一副理解陈济的模样,但难免还是有怨言:“可我父王一向爱惜名声,你那些酒后胡言乱语实在太惊人了,好多人在街头巷尾传说,只怕过不了几天,整个建康城就都知道了。将来,即便我们能……” 说到这里,司修左右环顾,没敢把话说得太完整:“也会被人诟病……” “王子的顾虑,也正是臣所担忧的,臣一定会竭尽所能平复此事。不过,我现在有点急事,得先去找马达……”陈济随便应付了司修几句,就匆匆从这群人中间穿了出去。 徐慕见陈济这样说走就走,司修并不阻拦,感到可气又无奈,忍不住对司修说:“王子您可真是个软柿子!” 司修默默无言。 陈济跑出驿馆,左右不见马达,他猜想,马达或许是单枪匹马去救人了,就往大司马府方向走。 刚走没几步,他远远看到陈亮向自己走来,忙上前问:“叔父,你看到马达没有?” 陈亮并不是陈济的叔父,只是同族而已,因他曾跟着谯郡公做副将多年,陈济才这样称呼。 陈亮道:“我刚碰到过他,他去找太医令了,有几个咱们的族人也跟着帮忙去了。” 陈济感到有点意外。 陈亮凑近陈济耳边,低声告知道:“他说,大司马一旦得知医案并不在他手上、劫持人质无用,下一步就会将太医令灭口,然后嫁祸你、诬陷你伪造医案,所以他这次要赶在大司马之前劫人。” 陈济听了,忽然有点佩服马达,也好像明白了司蓉郡主怎么就能看得上马达。 “我去找他。”陈济忙忙就要离开。 “二公子且慢。”陈亮拉住了陈济,问:“马达说,你手上那份医案能证实官家并非孝宗血脉,当真如此?” 陈济点点头。 陈亮又惊又喜,乃向陈济道:“今日,五兵尚书听说了你昨晚在梅香榭的酒后言语,十分震惊,他对我说,若此事为真,他绝不再与大司马为伍。你不如跟我走一趟,去拜见五兵尚书,将真凭实据给他看。” 五兵尚书名唤陈冲,旧年也曾是陈济之父带过的亲兵,年纪比陈济大许多,但在辈分上算是陈济的堂兄,在陈氏族人中官位仅次于陈熙。 陈济思索一阵,却摇了摇头:“不行,我跑到五兵尚书府太招人眼了,要是被我哥哥知道了,只怕马达的叔叔婶婶死得更快,他们等同于是马达的养父母,我不能叫他们死。” “你怎么能感情用事?你明知,族人中支持你兄长者比你多多了,五兵尚书人缘好、手下兵力也不少,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你就有胜过你兄长的胜算!马达再怎么忠心,也不过是个下人……”陈亮望着陈济,言语里都是恨铁不成钢的味。 陈济又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琢磨出一个主意:“我们或许能做到两全其美。今晚你做东,以小聚吃饭为名,把五兵尚书、和他交好的族人们请到靖水楼。靖水楼的老板跟我熟,他那里的伙计都是高手,不易被监视,你明白吗?” 陈亮只好听从了陈济的计策,两人分头行动。 街上人多,陈济便一直绕路,故意走些偏僻小路,以试探身后有没有人跟踪,最后,他又回到大街,进了一家招牌为「陆氏珠宝」的店铺。 此店的店主是采苓的父母,但店面及店后院落的地契属陈济所有,是陈济的外祖父遗留给陈济的私产。 当年陈济之母难产而亡,他外祖父十分心疼,因此瞒着他舅父将部分财产悄悄转移到陈济名下,知之者甚少。 陆氏夫妇见陈济进门,都毕恭毕敬迎上来请安。 陈济略略跟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叫他们只管忙别的去,他自己只身一人来到后院。 后院有几间房舍,多是陆家人住的,只有一间堆放着些陈济的旧东西。 陈济先进了那间房,将身上的华服脱下,另穿了一件粗布旧衣,转到房后一棵大桃树下,看看左右无人,遂向一旁找了块尖尖的石头,蹲下刨土。 土质有点硬,刨得陈济出了一头汗,终于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匣子。 他将匣子取出,轻轻拂去上面的土,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着的医案册子完好无损,不禁嘴角微扬。 他忙又将医案放回,合上匣子,却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第109章 以二换二 陈济心中一惊,忙回头去看。 原来是采苓之父陆则,笑呵呵问陈济:“公子,贱内煲了鸡汤,正巧刚出锅,就请公子赏脸尝一尝?” “不用了,我吃过了。”陈济站起,面上虽平静,心却在砰砰直跳。 他抱着匣子,正准备从后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陆则:“你小女儿采薇在梅香榭做舞姬,你可知道?” 陆则不好意思地笑笑,点了点头。 陈济心里顿时感到有些可气,不由自主就想多嘴:“你那么大个珠宝铺子,还养活不了女儿吗?何必让她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那里的客人都不正经,你就不怕她被人轻薄了?” “这……一言难尽……”陆则一脸惭愧之色,轻声叹气。 陈济知道,陆则夫妇对采苓是极疼爱的,以至于在他认识陆家人的许多年都以为陆家只有一个女儿,直到采苓将妹妹接到公主府做厨娘,陈济才知道陆家还有第二个女儿,但却没留心过。 如今想来,采薇在陆家必是一直都不被待见的那个。 他瞟了一眼前面的店铺,似警告般提醒陆则:“你该转告尊夫人,为父母者,若偏心太过,小心哪一日骨肉相残,对谁都不好。” 陆则点头,唯唯诺诺地应承着。 陈济就向陆则道别,陆则将陈济送到后院门外。 待陆则回家闭门后,陈济用衣袖掩住匣子,摸瞎将医案取出,塞进贴身里衣内,然后抱着空匣子,一路走到靖水楼。 在靖水楼的一个包间,陈济见到了五兵尚书陈冲、西戎校尉陈伟、武卫将军陈歆、轻车将军陈秘等族人。 这些族人中,有的认得陈济,但并不熟,有的是第一次见到陈济,都由陈亮一一引见。 时间宝贵,闲言不多,陈济便给陈冲等看了孝宗皇帝的医案。 他们一起将医案从头看到尾,见上面记录了许多孝宗生前的大小病史,一直看到关于孝宗生育方面问题的记录,后面就没有内容了。 陈济向族人们解释:“太医令田源是个老实人,一开始就将这个病跟先前别的病史记在一处了,后来周婕妤得知……就是现在的周太后,给了他一笔钱,要求他隐瞒此事、另起医案,将这本销毁。” 陈冲诧异地问:“那太医令既收了好处,为何不销毁?” 陈济答道:“就是因为这上面记录了孝宗以往的病史,孝宗的小毛病特别多,太医令怕再给孝宗看病时需要翻看,又懒得誊抄、涂改,干脆放在他自己家里了。后来我病了,又不想我兄长知道,就往太医令家中找他看病,才发现了这个。” 族人们都相互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陈伟遐想着问陈秘:“你说……孝宗那时候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死了?” 陈秘似懂了什么暗示,也揣测着:“莫非是大司马与周太后密谋?” 陈济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心里却觉得这个猜测好极了。 陈伟就好像已经确定了什么事实一样,言之凿凿:“大司马狼子野心,淫乱宫闱、弑父弑君,如此大逆不道,根本不配做我们陈氏一族的族长。” 陈冲将医案还给陈济,义正辞严:“此医案只能证明官家并非孝宗亲生,却无法证明官家生父是何人。” 陈济笑道:“我若说我大哥曾在我面前亲口承认过此事,你们也未必信。但当年孝宗离奇死去,是谁力保当今官家登基,你们总是知道的吧?” 陈冲也微笑向陈济致意:“二公子,我信你。我只是说,我们没有铁证能搬到太皇太后面前。” 陈歆道:“如果太皇太后一旦得知官家非孝宗血脉,也该认为大司马嫌疑最大吧?” 陈冲笑着摇头,对陈氏一众人说:“任何人看到这本医案,都会觉得大司马与周太后私通的谣言为真。可关键是,证据呢?大司马兵权在握,若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太皇太后也不敢把大司马给办了啊!” 陈济点头,向陈冲躬身一拜:“尚书大人,对付我大哥的证据,我会有办法找到。只是眼下有件事,可能要给大人添麻烦,不知大人能否帮我?” 陈冲忙还礼,道:“大司马不仁,二公子抱屈多年,我们深受老郡公之恩,岂有不帮之理?二公子但说无妨。” “我想在大人府上藏一个人,大约藏三五日,至多不超过十日。还求大人能像看待朋友一样照顾他。” “什么人?” 陈济竖起手中医案,低声笑答:“太医令田源。” 于是,当日太医令田源在从宫中看诊回家的路上,被马达带人劫持了,装进了大米袋子里,随着另外十几袋大米一起被送进了五兵尚书府的仓库。 而后五兵尚书陈冲又到仓库把米袋打开,将田源送至客房,供茶供饭,只是不许田源走出屋门半步。 陈冲的夫人邹氏得知此事,责备了陈冲:“大司马品行是否端正、二公子有没有抱屈,又管你什么事?你怎么就敢私囚太医令?一旦他家人知道了,岂不告你?” 陈冲淡淡一笑:“夫人且看,建康城很快就要变天了。官家血脉不正,满城皆知,皇位还能保得住吗?取而代之者,必是永昌王。陈二公子现是永昌王麾下领军,我不趁着这会儿「雪中送炭」,难道要等过几日去「锦上添花」?人家还稀罕么?” 至晚,田源的家人没见田源回来,便出来找寻,问了所有医丞、医正等,都说是早就回家了。 在打听找人过程中,田源家人听说了关于周太后和大司马陈熙的谣言,想当然就认定了田源的失踪与陈熙有关,随后田家一群人就乱哄哄到大司马府要人。 陈熙这时才知道田源被劫持了,不必想也知道是陈济干的,只可惜他这次没能比陈济早一步下手,此时想找到田源被藏在何处已是难事,更不敢随意处置抓来的人质。 他悄悄派人到驿馆传纸条给陈济,纸条上写着「以二换二」。 「以二换二」,意思当然是以陈熙所劫持的两个人质来换取陈济手上的一物一人。 陈济接到纸条,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徐慕住在陈济隔壁居室,窥见有人给陈济私递物件,心中狐疑,就悄悄跟踪那送信者,见其离开驿馆后回了大司马府,只怕其中有诈,他便将陈济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写成一封书信,暗暗呈给永昌王。 但徐慕不可能亲自将书信交给永昌王,只给了一个亲信随从,那随从出驿馆采买物品时塞给了一个摆摊的卖主。 这卖主自然也是永昌王的眼线,随后派一伙计出城,几经周转,才送到韩夫人手中。 不久,韩夫人又以同样方式传回给徐慕一封书信,乃是永昌王手书,上面只有八个字:「不必约束,任其折腾」。 徐慕只好听令,不再干涉陈济做事。 陈济又一次来到梅香榭,又在一楼大厅看到了沈慧和丫鬟芙瑄。 芙瑄原想拦住陈济,沈慧却不让,仍吩咐以对待普通客人的方式对待陈济。 于是陈济还是给了赏金,到二楼来找桃叶。 陈济走到桃叶门前时,只见桃叶身上披着轻纱般的白衣,好似烟雾轻笼,眼眸中泛着点点哀愁,正望着窗外出神。 “丫头,在想什么呢?” 桃叶闻声转头,见是陈济,一脸不快:“你怎么又来了?” “别人都能来,我就不能来吗?”陈济带着坏笑,慢慢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着桃叶的脸。 桃叶把脸转到另一侧,懒得搭理陈济。 陈济也随之转到桃叶的另一侧,陪笑着说:“其实,我今天是有事相求。” 桃叶仍不理会。 陈济笑问:“你还记得马耽吗?他是马达的堂弟,为我死在了永昌宫。” 提到马耽之死,桃叶便想起她与王敬拜堂的那个晚上,原本的洞房花烛夜,结果却是去永昌宫见证了玉儿脸上的刺字。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为你一己私心,白白搭上一条人命,还毁了玉儿的终身。” “那还不是因为你耍我说怀了王老二的孩子?我也是一时冲动,哪想到司姚公主那般能作、永昌王竟是那样狠?”陈济好似百般无奈,言罢,不禁长叹。 桃叶又不作声。 陈济望着桃叶薄施脂粉的娇美面庞,只觉得五内柔肠百转:“想当初,明明是我们先好上的,不想我去往永昌,与你两地分离,你竟移情别恋……” 桃叶觉得这话实在不对味,忍不住又反驳起来:“什么「移情别恋」?我几时跟你好过?你少在那里胡扯!” 陈济又无奈一笑:“既如此说,那我们曾经共度的两日两夜、那一吻……又算什么呢?” 桃叶知道陈济指的还是她以满堂娇身份与陈济假成亲的第二天,被司姚公主赐酒之后的事。 她当时以为那酒是毒酒,以为陈济命不久矣,才没有拒绝陈济的吻。 在陈济心里,这一吻居然算作是她曾对他有意的证据了? 她想说陈济异想天开、太自以为是,话到嘴边却又不想说了,往事太多,若要这样扯下去,必定越扯越长,她和陈济便更难划清界限了。 陈济盯着桃叶看了一会儿,默默感伤着,忽然想起,他好像是把话题给扯远了,他今天来此的目的可不是叙旧…… 他于是略笑,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说无益,我今日是真的有事求你。我大哥绑了马耽的父母,他想用来交换我手中的一人一物,这人就是太医令田源、这物是田源所写过的一份医案。如果我不听从,他就会送马耽的父母去跟马耽团聚。我想求你,用法术帮我伪造出一模一样的「一人一物」。” 第110章 螳螂捕蝉 桃叶听了,感到十分纳闷:“你不想他们死,乖乖听话做交换不就行了?凭什么要我帮你?” 陈济解释道:“此一人一物是能够证明官家并非孝宗亲生骨肉的证据。都怪我上次来这儿时喝多了,把我大哥的丑事给说了出来。现在流言到处都是,他才要跟我做这交易,是为了销毁证据。而我劫持太医令,原本就是因为怕他把太医令给灭口了,哪能再送太医令去死呢?” 桃叶冷笑,不由自主挖苦了陈济:“一个杀人凶手,还会在意非亲非故之人的生死吗?” “如果不是被逼到极致,谁会愿意手染血腥?”陈济看起来很不忿,言辞凿凿地数落起桃叶来:“你将马耽之死、王玉毁容都归结成我的错,可细算起来,难道不是你、我、王老二感情纠葛惹的祸? 马家二老已经承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平心而论,你不同情他们吗?我会酒后胡言那些话,还不是因为你一直絮叨什么要站在孝宗、官家那边,现在太医令性命受到威胁,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如今这个难题却是摆在我面前,是让马耽的父母死?还是让太医令死?我认为,你有能力救他们,所以才来求你,你竟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因为我杀过人,就不配救人了吗?” 桃叶有点被这番长篇大论绕晕了,她觉得,她好像被道德绑架了。 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对马耽的死、或者马耽父母、太医令陷入险境有责任,但她能确定的是,她有能力救这些人。 她望着梳妆台镜子中的自己,扪心自问:如果有救人性命的能力而不施救,算不算一种错? 在桃叶的认知里,见死不救,当然是错。 她终于给了陈济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请你记得,我是为了不让无辜之人死去,而不是为了你。我对你,从没有过男女之情,至多也就是曾经把你看作朋友罢了,以后人前人后,你都不许张口闭口说我们如何如何。” 陈济会心一笑,点了点头:“丫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太阳落山后,桃叶谎称身体不适,不想见客,随后又跟谢承借了一身衣服,女扮男装,以散步之名从梅香榭后门出来,来到陈济指定的一片密林,名曰池林。 那时天色稍有些昏暗,池林中杉木密集,又多有池塘,桃叶只得拈着裙子慢行,过了一座桥,她远远看到,前方有个女子倚树站立,此处再没有别的人。 她感到一阵诧异,停住脚步没敢继续前行,却见那女子向她徐徐走来。 距离近了,桃叶才看清,那所谓的「女子」居然是陈济! 桃叶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涂脂抹粉,那妖艳的唇色让她瞬间联想到马戏团的小丑,她简直要笑喷了。 陈济见桃叶笑得十分夸张,不服气地抖动起他那一双画得弯弯的柳叶眉:“你女扮男装,我都没有笑;我男扮女装,你因何要笑?” 桃叶立刻收敛了笑容,板起一张脸:“我才懒得笑你,要救人就赶紧的,我还得早些回去呢。” 陈济便不再废话,他带着桃叶,跟一些往五兵尚书府送米送菜的村夫混在一起,进入府内,去看了看太医令田源,桃叶将田源的样貌熟记于心。 不多久,他们离开五兵尚书府,返回池林,林深处有一间闲置的竹屋,马达和几个一起去劫田源的陈氏族人都在那里等候着。 这几个陈氏族人都是年轻后生,与陈济亲缘关系较远,身份地位是远不能跟身居高官的陈冲等人相提并论的,却也想像陈冲等一样跟陈济套近乎、靠拢永昌王父子,因此只好先跟着马达混了。 而马达原先在永昌聚拢的那些下人,在离开永昌时都被编进了永昌的迎亲队伍里,如今在驿馆中受司修和徐慕管制,调用多有不便,也就暂且接纳了这些献殷勤的陈氏之人。 在竹屋中,陈济将那份记录了孝宗之疾的医案拿给桃叶看。 桃叶于是找来两根木棍,将绿血滴在上面,命令一根木棍幻化成太医令田源、另一根木棍变成医案。 陈济亲眼目睹这般法术,歆羡不已。 但木棍毕竟是木棍,即便幻化出与田源一模一样的人形,也是不能说话、不会走路、连眨眼都不会的木头人。 陈济看了又看,琢磨着,这样的木头人,放远处看着或许能骗过一时,可一旦近前,根本瞒不住。幸而那份假医案不易被看出破绽。 他问桃叶:“你这木棍变得医案,能维持多久?” 桃叶摇头,答道:“我也不知,我以往让木头变化,都是很快就叫它恢复原形了,从没测试过它自己能撑多久。反正遇到辟邪之物,妖法一定会破。” 陈济唤马达进入竹屋,一起将木头人装进大米袋子,抬出屋子。 桃叶随即也跟着出来,就准备回梅香榭。 陈济忙拦住桃叶,笑道:“丫头,救人救到底,你看,我们只有这么点人,我大哥的人不知翻我们多少倍,到时候万一打起来,我们恐怕还是不能把人给救出来。” 桃叶想了想,觉得有理,只好再次答应帮忙。 陈济又让马达传递纸条到大司马府,纸上说明:「今夜子时观音山下见。」 池林往西二里,便是观音山。 陈济换回男装,桃叶仍旧女扮男装,与马达等人抬着木头人先行到观音山下,隐匿在东边长势又高又浓密的草丛中。 临近子时,他们果然看到陈熙骑马由西往东,身后约带领着三十名步兵,还抬着两顶轿子。 马达低声问陈济:“他带的人并不多,应该是不想过于招摇之意,可却又弄两顶轿子抬着,岂不还是有些显眼?” 陈济思忖着陈熙平日的为人,答道:“他是大司马,只要出门,就无法不引人注目。他一向以「善人」自居,岂能绑着人质出来?弄个轿子,万一被看到了,也好找托词。” 马达点点头。 陈济又嘱咐马达:“一会儿,我先出去,必得叫他掀开轿帘看一看才行。你瞧着,轿子中若是你叔叔婶婶,再把咱们的人抬出来,若不是,你们就都不要露面了。” 马达及陈氏族人都领命。 陈济又对桃叶低声说:“如果我们只是和平谈判,你老实呆着就行。如果我们动了手,就只能靠你用法术掩护我们离开了。你在此做法即可,不要出去,我怕你被抓。” “你这么关心我?”桃叶有些难以置信。 陈济冁然而笑:“傻丫头,你是我此生最最在意的人啊。” 桃叶翻了个白眼,她实在不敢信这样的话。 眼前的队伍在平坦处徐徐停下,陈熙在马背上向四面张望,问:“二弟,我已经来了,你不现身吗?” 陈济向马达递了个眼神,就从草丛中钻了出去。 夜色很暗,陈熙身后有几人举着火把,是这一片唯一的光亮,看不清远处。 陈济带着笑意近前,恭维道:“大哥来得好准时。” “那是自然。”陈熙也笑着,下了马,跟身边的右护军陈墉摆摆手。 陈墉命令两个步兵道:“掀开轿帘给他看。” 两步兵分别打起两个轿帘,并将火把凑近。 草丛中,马达仔细看着,轿中人的确是会眨眼、会动的大活人,不似他们这边的木头人那么假。 桃叶低声问马达:“可是你叔叔婶婶么?” 马达点头。 桃叶道:“那好,你尽管保护他们回家去,一旦大司马发现咱们换过去的人有假,我会拖住他们追不上你。” 马达十分动容,向桃叶拱手称谢:“桃姑娘,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来日愿效犬马之劳。” 桃叶摇头笑道:“不必了,他们老年丧子,也是可怜人,不该再受此难。” 外面,陈熙笑问陈济:“二弟是否也该让你带来的人和东西露个脸呢?” 陈济微微笑,亦摆手向后示意。 马达等人便抬着大米袋子出来,立在陈济身后。 陈熙笑吟吟,乃道:“这样我可看不出,二弟需打开袋子,容我看看真假,咱们才算公平交易。” 陈济明知里面是个木头人,自然希望越晚被发觉越好,因此建议道:“大哥所言极是。只不过,你人多,我人少,做弟弟的胆子小,难免多心。既然咱们是「以二换二」,不如逐一互换,我心里也安稳些,如何?” 说罢,陈济从怀中拿出那份假医案,摇晃了两下。 “也成。”陈熙从容地应了下来,就叫陈墉请马达的婶娘下轿。 然后双方互换:马达忙将婶娘拉到自己身边;陈熙拿过医案,随手翻阅,看着像是田源的笔迹。 陈熙抬头,仍笑着面向陈济,又问:“二弟这次该请人出来了吧?” 陈济再没有理由推脱,只得让马达等人将米袋打开,微微扯下一点儿,露出木头人田源的头部。 不想,假田源才刚露头,南北两面竟同时响起相呼应的口哨声,没等陈熙、陈济等反应,数不清的身影已经从各个方向往中间扑来。 桃叶在草丛中看到,来人统一身着官兵服饰,以为必是陈熙的援军,就急忙作法,命令许多木屑化成飞沙走砾,狂风般席卷扑面而去,迷得那些官兵睁不开眼睛,寸步难以前进。 连站在中间的两拨人,也有些视线模糊不清了,都纷纷伸手遮面。 陈济回头看向草丛,想要使眼色暗示些什么,却似乎是不能做到的。 晦暗中,不知谁喊了声:“是妖风,快请关公来镇压!” 果然有官兵亮出一张关公画像,好似寻常百姓贴在大门上用以镇宅的门神年画,画中的关公膀宽背阔、虎目圆睁,手持青龙偃月刀,看起来十分吓人。 转瞬之间,所有的飞沙走砾都变回木屑,原路返回到桃叶身边,陈熙手中的医案、米袋中的假田源也都恢复成了木棍。 “这个也可以?”桃叶眼瞅着那画得也不怎么样的关公画像,大惊失色。 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绿衣少女,扑到米袋上,唏嘘惊叫:“我明明看到我爹刚才在这里,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所有官兵迅速将陈熙、陈济两拨人团团围住,中有一官员指着木屑飞回的方向,吩咐道:“将作妖法之人揪出来。” 第111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 桃叶被官兵们给抓了出来,只得老老实实和陈济等人都站在一处。 陈熙目光扫过这些官兵,露出他那一向和蔼却神秘莫测的微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御史台的弟兄?” 桃叶听见这话,完全懵了,搞了半天,这些「援军」官兵跟陈熙没有什么关系,那她又何必插手呢? 带领官兵的官员乃是御史中丞王敏,他向陈熙礼貌作揖:“大司马请恕下官无礼,只因太医令失踪,其家眷指证,说是遭大司马劫持。下官虽卑微,然承皇命,监察百官,职责所在,不得不深夜跟随田家人来此取证。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司马多多担待。” 陈熙笑点点头,并不甚在意,就好似唠家常一般地问:“那中丞大人可取证到了?” 王敏转身问那绿衣少女:“田姑娘,你确定方才看到这袋中是你父亲无疑吗?没有认错吗?” “怎么会认错呢?难道诸位大人不认得我父亲么?”少女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单纯的面庞上写满疑惑。 她再次俯身向米袋中找寻,扒出了一根半大的木棍,举在手中,闷闷地自言自语:“怎么就不见了呢?” 陈熙看看自己手中的细木棍、又看看绿衣少女手中的粗木棍,再瞄一眼女扮男装的桃叶,心中已经了然。 他看向陈济,似笑非笑:“原来……二弟是请了高人?想空手套白狼?” 陈济没有作答,只淡淡冷笑,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老早就有失败的心理准备。 陈熙保持着笑意,转而又对王敏说:“中丞大人既然看到了所谓的太医令,那应该也看得出,人并不在我手中。我身为百官之首,一举一动当作表率,岂能劫持朝廷命官?” 王敏点头,向陈熙躬身一拜,赔罪道:“是下官失误,误以为二公子和大司马是一家人呢!” 这句赔罪的话一说出来,陈熙和陈济都有些想笑又笑不出。 他们都知道,御史中丞王敏刚正不阿,说话一向比较直接。 陈济觉得,他们兄弟既然已经被外人当作笑话看待了,也不在乎再多闹点笑话,便随口感慨:“大司马自然不敢轻易劫持朝廷命官,顶多也就劫持一两个小老百姓而已。” “有这等事?下官倒不曾听说,大司马劫持了哪个老百姓?”王敏好似很惊讶。 陈熙眯着眼,笑问陈济:“二弟可见过劫持人还用轿子抬着的?” 陈济也配合着,言笑自若:“今夜这不是见着了?” 说罢,陈济看了马达一眼。 马达忙躬身向王敏行礼,当面控诉道:“中丞大人容禀,小人是陈家家仆,前两日小人的叔父、婶娘被大司马绑了去,小人只得求助二公子。 因大司马官高权重,二公子不敢硬碰硬,恰巧闻知大司马正使人索寻太医令,不得已,才诈称挟持了太医令、要与大司马做交换,于是相约此时此地相见。 为顺利换回小人家亲,二公子只得请了一位道士做法,将木头幻化成太医令的模样,就是田姑娘手中那根木棍了,而大人所见轿中人就是小人的叔父和婶娘。” 王敏听了,微微发笑:“如此说来,二公子并不曾真的劫持太医令了?” 陈济淡淡答道:“常言道,捉贼要捉赃。有人质才能问劫持之罪,中丞大人明察秋毫,想必方才已经看得明明白白。” 王敏只得又向陈熙作揖:“敢问大司马作何解释?” 陈熙莞尔而笑,向后看轿中:“我的辩词哪能让人信服?既然二弟和马侍卫这样说,不如问问我带来的「人质」,最是明了。” 陈熙便叫陈墉扶马达的叔父马安下轿,与马达及婶娘都站在一处。 马氏夫妇相视一看,马安开了口:“禀各位大人,大司马从不曾劫过小民,是小民夫妻自愿去大司马府中做客的。” “哦?”王敏有些小小的惊讶,又追问:“身份悬殊,你们因何到大司马家中做客?” 马安答道:“几日前,小民的侄儿马达来家中一叙,告诉小民,说是他替他的主子劫持了太医令,逼迫其写了假医案,欲陷大司马于不义,然后还满城传扬谣言。小民不愿侄儿走上邪路,才求见大司马、假装遭劫,希望侄儿顾念骨肉之情,送还太医令。” 听了这番话,马达顿时目瞪口呆。 陈济更是哭笑不得,他今夜为救马氏夫妇才铤而走险这一遭,而马氏夫妇的倒戈证词,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王敏严肃地对陈济说:“陈二公子,你制造出一个假的太医令在前,你的人供词指证你在后,本官不得不认为,太医令的失踪与你确有关系,恐怕得劳驾你和你今晚带来这些人去御史台做个交待了。” 陈济无奈一笑,他抬头看了他兄长陈熙一眼,两人相对奸笑。 陈熙将笑面转向王敏,居然又开始替陈济说情了:“中丞大人,舍弟有过失,我也难辞其咎。若他能供出太医令的下落,还望中丞大人能看我的薄面上,对他网开一面。” 王敏笑道:“大司马请放心,下官本就是在追究太医令失踪一案,只要找回太医令,不需任何人情面,下官自会放了二公子。” 陈济抖动着眉毛,淡淡问了句:“若我确实不知太医令身在何处,该当如何?” “不可能!”那绿衣少女忽然插嘴了一句。 陈济望着少女,倍感好奇:“你如何知道不可能?” 少女毫不掩饰,很自然地作答道:“有人看到了我爹被绑的经过,他说绑我爹的人今夜会带着我爹出现在这儿,还叫我多带些人、再带上能镇妖辟邪之物,才能救我爹。我一直以为绑我爹的肯定是大司马,所以去御史台告状,结果却是你装着我爹来了,那你肯定就是绑匪!” 陈济听了,好奇感更多:“亲眼目睹你爹被绑的人是谁?” “就是一个凑巧看到的路人呗,我不认识。”少女依旧很坦然。 陈济又上下打量了这位太医令家的姑娘,她看起来也不过刚刚及笄的样子,一双清澈的眸子犹如一汪清水,不像是个信口雌黄的人。 王敏道:“田姑娘请回吧。不出七日,本官一定能查出太医令的下落。” “那万一七天之后,还是找不到我爹怎么办?”少女看起来并不放心。 王敏又答道:“若不能,本官就将此案上报官家,请求御审。” 听见「御审」二字,陈熙和陈济又相视一看,谁都没有再笑。 浓重的夜色中,陈济、桃叶、马达,以及同行的几个陈氏族人都被暂且收押到了御史台的牢狱。 桃叶是第一次见识牢狱,还是古代的牢狱,狱中寒湿之气很重,别说在这儿睡觉,连坐着不动都会瑟瑟发抖。 陈济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桃叶身上。 “别了……你还是自己穿着吧……”桃叶又把衣服扯下,塞回给陈济。 陈济再次将衣服披在桃叶身上,命令般地说:“你必须穿上,是我把你害到这儿的,你冻着了便是我的罪过。” 桃叶好像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而且她也是真的好冷,就给穿上了,到一边儿坐着打盹。 那几个跟着马达来的族人,或站或坐,个个都丧着脸,因为寒冷揉搓双手或来回打转。 陈济倚着牢门站立,看看牢房走道里微弱的烛光、打哈欠的狱卒,默默琢磨着王敏因何会出现、以及田家少女的话。 王家与陈家向来势不两立,所以陈熙即便要害自己,也不可能找王氏一族的人相助。 而且,以王家的家风,向来是以大义为重,绝不徇私,更不可能与品行不洁者为伍,所以王敏今夜的出现应该就是秉公办案而已。 从心底来讲,陈济更愿意相信那少女说得话属实,只是他一时还没想出少女口中通风报信的「路人」是谁。 这个「路人」,才是今晚这整件事的关键。 在建康,桃叶会法术这事儿不算个秘密,但有人不仅知道他找了桃叶帮忙,还知道他约见陈熙的地点,知道「太医令」一定会出现…… “公子,对不起。我想,他们是心里深恨你我,才会宁可替素不相识的大司马作伪证,他们不是恶意的。”马达的声音忽飘进陈济耳中,打断了陈济的沉思。 陈济回头,看到马达站在他身边,带着一脸的歉意。 “我欠马耽一条命,即便他们是故意让我来坐牢,我也不会责怪他们,更不会因此对他们有敌意,你放心。”陈济勉强含笑,拍了拍马达的肩膀。 “多谢公子。”马达颔首,躬身作揖。 陈济还想再与马达商议些什么,但碍于此处人多,他又担心隔墙有耳,还是保持了沉默。 这一夜不知是怎么挨过去的,因为太冷、穿得太薄,陈济一夜都没敢睡。 天亮后,有狱卒送来饭菜,桃叶早就饿了,她忙接过来,刚尝了一口,竟是馊的,忍不住一下子呕吐起来。 陈氏几个族人见状,也拿起饭菜闻了闻,都受不了这味儿,积攒了一夜的怨气,终于在此刻迸发,七嘴八舌地牢骚起来: “跟着沾光没沾上,这倒好,跟到大牢里来了,吃这连猪都不吃的东西!” “咱们真是脑筋犯浑!劫了朝廷命官,能不吃官司吗?” 有一个胆大的,干脆直接指着陈济指责起来:“我说二公子,你到底把太医令藏哪了?直接说出来不就完了?干嘛连累大家一起吃苦?” 陈济似笑非笑,无奈地皱眉。 正此时,远处传来了王敏的声音:“陈公子还要说没劫过太医令、不知他身在何处吗?” 第112章 若即若离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桃叶端着饭碗,不禁在角落里摇头叹气。 几个陈氏族人听到,都猛回头瞪住桃叶,厉声吼问:“你说什么?” 桃叶被这般大声吓得手一抖,饭碗跌落在地上。 陈济忙走到桃叶身边,怒斥几个族人:“你们凶什么?难道她说得不对吗?” 话音落,王敏已经出现在牢房的铁栏杆外。 陈济望一眼王敏,除了无奈,也只剩无奈了。 王敏仍穿着官服,庄严肃穆,客客气气地说:“陈公子,你应当知道,御史台只审官,不审民。你如今是永昌封地的将军,来建康算是客,你这桩案子,其实交廷尉府审理更为合适,但现任廷尉,乃是周太后的亲眷,我如果把你移交过去,会是什么结果,你可想而知。” 陈济只是笑笑,他自然明白,在他大肆宣扬陈熙与周太后的丑事之后,周太后一定比陈熙更想掐死他。 王敏又劝说:“我也不想一直把你关在这里,但太医令失踪一案,我已经受理,就必须有个结果。你不及早供出太医令下落,当真想让我在七日后将此案禀告官家吗?” 陈济笑着摇了摇头,在御审时牵扯出官家身世当然很糟,可现在这种形势,一旦太医令露面,被灭口的风险是在太大了。 更何况,五兵尚书陈冲甘冒风险帮他藏人,他岂能说出太医令的下落出卖陈冲? 他知道,王敏是不可能对他严刑逼供的,也就没打算说出来:“中丞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关押我也好,移交廷尉府也好,禀告官家也好,我都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太医令在哪。” 王敏见陈济如此顽固,连连叹气,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开了。 桃叶纳罕道:“这个中丞大人,对你还蛮好的嘛?” 陈济却不大放在心上,随口笑道:“我跟他又不熟,他有什么可对我好的?那是王家家教好,平素以宽待人,对谁都一样。” “王家?他也是王家的人?”桃叶有点惊讶,她此前从没见过王敏,当然是不认得的。 陈济点头:“御史中丞名唤王敏,是王敦的堂弟,王敬的堂兄。” 听陈济这么一科普,桃叶不由自主朝向王敏背影消失的方向,踮脚多看了几眼,她笑颜逐开,目光竟比方才柔和了许多,就好似在陌生环境中望见了自家人的那般意外之喜。 这一刻,陈济突然感到如鲠在喉。 他望着桃叶,那微微扬起的嘴角、那稍稍弯下的眼梢,已经明确地告诉他,即使不再相见、不再联络,桃叶也从不曾放下王敬,她一直迷失在单相思中自我陶醉着。 在他们身侧,那一帮没出息的陈氏族人又开始冲陈济抱骚: “还真当自己是官家的嫡亲叔父?到时候封你一个皇叔当当呢?” “可妥妥等着七天后御审吧!官家一恼,还不把我们全都斩了!” “咱们这种人哪能有机会见着官家?进不了宫门就被太后和大司马派人砍作齑粉了。” 这些恐怖言论,又把桃叶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她磕巴着牙,扭头低声问陈济:“不会真的这么惨吧?” “丫头,如果即刻赴死,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陈济努嘴笑着,手指轻轻拂过桃叶鬓边。 桃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陈济的手,也没有回答陈济的问话。 陈姓那些人还在相互讨论着太医令可能被藏在了哪、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有没有机会逃命之类的问题。 陈济觉得十分聒噪,便走远了些,蹲坐在墙角闭目休息。 睡是睡不着的,他只是养养神罢了。 如果七天后当真可以御审,对于他倒未必是件坏事,因为所有的御审,都会有两宫太后共同参与,以他对太皇太后孟氏的了解,他绝对是有胜算的。 他知道王敏一定说话算话,他只怕他的兄长陈熙或周太后会在这七天内想出歪招,阻止御审、阻止这则流言传入孟氏耳中。 他还担心,即便七天后可以御审,但孟氏或司姚公主可能会对桃叶不利,他寄希望于沈慧能快点把桃叶给救出去,这样他做下一步打算时便不会有那么多顾忌。 他想,桃叶现在是梅香榭的摇钱树,沈慧不可能不救,而且,以沈慧那般神通广大,找到桃叶、救出桃叶应该都不是难事,但沈慧只可能救桃叶一人,绝不会救别人。 如果桃叶被救出去,他继续陷在狱中,他不知……下次见到桃叶会是什么时候?或许遥遥无期吧? 想到这里,陈济又睁开了眼睛,望着不远处同样坐着发呆的桃叶。 他不知桃叶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他也不知沈慧会用何种方式救出桃叶,但他默默希望不要跟王家扯上什么关系…… “又有脚步声!又有人来了!”有个陈氏族人叫喊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期望、一丝恐惧。 几个人同时探头往外看,在那白昼依然难见光明的狭长过道中,有两个人影在许多狱卒的拥簇中越来越近。 待距离足够近时,借助于牢房门外的烛光,他们才看清那两个人,一个还是御史中丞王敏,另一个是中书令王敦。 王敏命狱卒打开门,指着桃叶说:“你,可以先回家了。” 桃叶一脸惊愕。 几个陈氏族人的脸都拉得极长,蜂拥上前乱喊:“凭什么他可以回家?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还没得到回答,这些人都被狱卒给推了回去。 桃叶还没搞明白状况,就被两个狱卒拉出牢房,“咔嚓”一下,房门上的大锁又被锁住了。 里面的陈氏族人都愤愤不平着:“中丞大人不是一向公正吗?怎么今日不公正了?” 王敏解释道:“此处原本就是暂押之地,又非判了牢刑,只要有七品以上官员作保,便可先回家去,待需要提审时再传来即可。各位如果有人作保,都可以回家待审。” 听了这话,里面的人都垂头丧气,他们如果有七品以上的官可指望,还会跟着马达混么? 桃叶好像明白了,不知为何,她的心开始忐忑不安,紧张地看了王敦:“是中书大人保我出去的?” 王敦哼了一声,脸上尽是冷漠和不屑,勉强应了声:“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受谁之托?”桃叶的心跳得更快,连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 王敦却没有再搭理她,径直往御史台大牢的出口走去。 像是害怕冷场一样,王敏竟然很给桃叶面子,接了话:“桃姑娘快出去吧,沈老板派了车在外面等着接你呢。” 沈老板? 托王敦出面保释她的人会是沈老板吗? 桃叶有点难以置信,她心里乱糟糟的,但她没有立即出去,因为陈济等人还在牢中。 她贴近牢房,双手抓住铁栏杆,轻唤了声:“陈济,我要走了,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照顾好你自己,就是帮了我大忙了。”陈济还坐在那个墙角,面向桃叶,笑得很温柔。 桃叶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也勉强笑着向陈济点头,然后挪着步子慢慢向外走。 王敏带狱卒们尾随桃叶,也慢慢前行。 桃叶隐约听见,后面又传来那些陈氏族人的小声哔哔:“什么七品以上七品以下的?不还是自家人袒护自家人么?不然他哪认得什么「桃姑娘」……” 桃叶一愣:是啊,她与王敏素不相识,她现在又是女扮男装,王敏上一趟来还是不认识她的样子,怎么这一趟来会称呼她为「桃姑娘」呢? 难道是王敦跟王敏说了什么? 桃叶觉得很难想象,王敦一向讨厌她,会在一个没见过她的亲戚面前主动介绍她? 走出牢房大门,刺眼的光线突然钻进眼帘,桃叶不由得伸手遮挡,停住了脚步。 狱卒们仍留在牢房之内当值,唯有王敏一人走出,走到了与桃叶并齐的位置。 桃叶按捺不住内心的波动,唐突地问了她并不大认识的王敏:“中丞大人,今天来拜访您的只有中书令一人吗?” 王敏露出了惬意的微笑,他好像知道桃叶问话的深一层用意,几番犹豫后,似乎不忍心欺瞒:“还有一个人。” “他在哪?”桃叶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她觉得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外面。”王敏伸手指了一下御史台的侧门。 桃叶撒腿就向侧门跑去,完全忘了应该向王敏答谢和道别,她跑得极快,冲到侧门外边之后,她看到的却只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守门兵丁,以及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上的车夫是梅香榭的伙计,她认得。 但她没有看到她以为的那个人,又怎么甘心离去? 他已经说过与她毫无瓜葛,为什么还要对她伸出援手? 伫立在和煦的阳光下,桃叶却感到阵阵发寒,她一遍又一遍环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二哥,你在哪?”桃叶听到自己突然喊了出来,那是什么力量让她敢于在车水马龙的御史台门外放声大喊? 在前方交叉的路口,有一辆装点朴素的马车停在拐弯后的另一条长街,马车内坐着王敦和王敬。 王敬听到了桃叶的呼唤声,这意味着,桃叶已经平安出来了,如此,他便安心了许多,也就可以离开了。 “我们走吧。” “你确定不见她?” 王敬摇了摇头。 王敦吩咐车夫回府,车夫于是驾着马车掉头拐弯,走回方才的街道,走过御史台门前,经过桃叶身侧。 当马车从桃叶身旁一划而过的时候,王敬似乎感到了什么异样,他想看一眼,可他的视力却越来越模糊了。 “大哥,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王敦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探头从窗口往后看了一眼,只见桃叶仍然站在原地,眼眸中闪烁着泪光,却还在痴痴左右张望。 那个执着的样子,居然让一向厌恶桃叶的王敦感到了楚楚可怜。 “她……”王敦刚开口,却在王敬茫然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惶恐不安:“她已经上车回去了。” “哦……”王敬应声这一个字,暴露了他心底寥寥的失落。 王敦竟有些心虚,他又一次撩开窗帘,向后眺望,只见桃叶徐徐蹲了下来,突然抱着双膝痛哭不止。 他不忍心再看,却又忍不住一直看,因为距离的拉开,桃叶的身形已经变得十分弱小,在喧闹的街市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第113章 卸磨杀驴 当桃叶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王敦才将目光缓缓收回到近处,将要放下窗帘时,却不经意间瞅见了前方有个稍有些眼熟的人,像是才刚在御史台见过的狱卒。 可能是出于好奇,他吩咐了前面驾车的车夫:“走慢些。” 王敬问:“怎么了?” “有个看管陈济的狱卒,那会儿还在里头,怎么这么点时间就换了便装出来闲逛了?”王敦仔细看着,向王敬转述着。 王敬也觉得有点怪:“他只是闲逛?” 王敦继续留神,只见那狱卒跟一个迎面而来的女子打了照面,女子塞给他一个荷包,也不过相互言笑了一两句,又挥手道别。 “应该就是出来会情人而已……”王敦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王敬追问:“什么情人?” 王敦答道:“有个女人给了他一个荷包,又走了。” 王敬警觉地竖起了眉头:“快跟上那个女人。” 王敦没太懂王敬的想法,但他相信王敬的判断力,不及多问,忙吩咐车夫跟着,不然就跟不上了。 起初那个女人走得较快,他们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跟着,后来不知为何,女人走得越来越慢,他们的马车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再后来,王敦发现,女人走的路线曲曲折折,像是在故意绕路,便告诉了王敬。 王敬只得改变了主张:“她发觉我们跟踪了,别跟了。但先不要回家,掉头随便走走。” 于是车夫再次掉头,漫无目的地启程。 离那个女人稍远些时,王敦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个荷包里多半是毒药,是用来害陈济的。”王敬揣测着。 王敦听了,顿时脸色大变:“那怎么行?陈济要是死在牢里,岂不连累王敏?我们得赶紧去告诉他。” “你现在告诉他,他才更危险。” “为何?”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自然就有被灭口的可能。就连你我方才跟踪,若被对方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是不利的,所以我才说先不要回家。” 王敦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得对方到底是谁?敢这么大胆?” “从得知陈济被抓开始,我就在想,是谁在幕后操纵?大司马险些一起受害,显然并非他所为。方才你说看到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心里好像有了答案。 你有所不知,在永昌那几年,我发现他们暗地里的小动作,派女人做事要远比派男人更多,什么「情人相会」,那是最便利、最能掩人耳目的方式。 永昌王自幼在建康长大,在京忠心之士应该不会少,我们在永昌时就多次得到来自京城的密报,我却一直不知传信者都是何人。”王敬回忆着、推测着。 听了这番分析,王敦虽觉得有理,但还是有些疑心:“可是……陈济毕竟正在为永昌王做事呢,他现在就除掉他,未免也太早了吧?” “一般来说,我也觉得不该在此时。可陈济这趟入京之后,未免太过于胆大妄为,要是等大事做成、他立了功,恐怕其野心膨胀,更甚于当年的陈熙。 陈济对于永昌王的作用,无非就两样,一是训练出一支精兵、二是打击陈熙在朝中的地位。这两件事基本也算做成了,他的存在,对于永昌王迟早是个威胁。 若事成后除去功臣,必会落个卸磨杀驴的名声。永昌王最在乎名声,倘若就此时让这个祸害悄无声息地消失,还不惹人生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永昌王一向是未雨绸缪,你若顺着这样的思路去想,就不会觉得这事儿不可能。”王敬这次说话的语气比方才肯定了许多,这种肯定大约来自于他这几年对永昌王的了解。 王敦望着王敬,默默想到,如果王敬的猜测为真,今日陈济会被「卸磨杀驴」,那么同样为永昌王做事多年、对永昌秘密了解甚多的王敬,将来就不会成为被杀之驴吗?王氏一族又是否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王敦愁容满面。 起初王敦总顾忌着妻子与周太后的姐妹情分,总以为应该尽可能保全当今官家,可自打知道周太后当年竟与陈熙私通,心中难免以有这样的亲戚为耻。 自王逸被宣告死亡之后,王敦接任王氏族长之位,压力倍增,逢此多事之秋,他连保全自己这个小家都深感艰难,更别提王氏全族了。 如此,他确实暂时帮不了王敏,想来嫌犯死于狱中这种事,王敏最多也就是查个失职之罪,于性命也无碍。 但王敦很关心陈济会不会真的死在狱中,这样他才好预知王家未来可能的命脉。 陈济、马达等人在狱中熬着,等来的午饭又是馊的,难以下咽。 可陈氏族人们实在饿得难受,只得勉强吃了几口,几口之后,又犯恶心,又都纷纷放下了碗筷,坐在那儿唉声叹气。 马达给陈济拿过来一份饭,劝道:“公子,要不就稍微吃点吧?哪能顿顿不吃?” 以陈济的出身,几时吃过这种味道的食物?他远远闻到就觉得刺鼻,在马达端近了之后实在受不住,忙推开:“你给我拿远些!” 马达只好放一边去了。 族人们见状,又絮絮叨叨地挖苦起来: “还摆架子呢?饿不死你?” “坐牢要是有好东西吃,大家不就都抢着来坐牢了?” “就是就是!管吃管住又不干活,多好啊!” 陈济仍蹲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节约体力,懒得搭理这些人,他总算明白当年军功赫赫的陈氏一族为何后来会有这么多穷人,这些人也就活该穷一辈子。 饿一阵又一阵,熬着熬着,又是半日光阴过去。 至晚间,两名狱卒再次送来饭食,堆放在铁栏杆外,朝里面吆喝一声:“喂!开饭了。” 那些一日吃了没几口的陈氏族人们,都浑身无力地挪过去,慢慢将装了饭的小碗拿过来。 其中一个闻了一下,惊呼:“这次居然没有怪味儿?” 另外几个听到,都如获至宝一般,忙尝了一口,果然不是馊的。 饿了一天的汉子们露出了最没出息的一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虽然那并不是多么美味的食物,他们也都吃得津津有味。 马达也过去拿了两碗饭,先将其中一份捧到陈济面前:“公子,要不要吃一点?” 陈济睁开眼睛,略略瞟了一眼族人们那副吃相,心中不禁有些狐疑。 他是第一次坐牢,不太有经验,他不明白狱中为何要送馊了的饭食,也不明白饭怎么忽然就不馊了?难道馊与不馊都是个偶然吗? “我这会儿不太想吃东西,先放那儿吧。”陈济说着话,同时抖抖眉毛,递个眼色给马达。 马达似懂非懂,就先把饭碗放在一旁。 接下来,陈济只是假装合眼罢了,实际悄悄眯着,留神他那些族人的状态,反正他们已经吃了,索性就把他们当试验品,试一试这饭是不是有问题。 果然,没等一碗饭吃完,有个族人手中的碗陡然跌落,双手颤抖,想要喊一句什么,却都没来得及发声,很快就口吐白沫、仰头倒地。 “有毒……这饭有毒……”另外几个族人都惊吓地扔了碗,拼命将进嘴的饭往外吐、往外抠。 但是没有用了,不大一会儿功夫,所有族人全都口吐白沫,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堆。 马达一眼看过去,只见那一张张脸色都变得惨不忍睹。 “装死。”陈济的嘴似动非动,说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极低。 话音落,陈济已经趴下。 马达心领神会,也随之就地趴下。 因为他们两个没有口吐白沫,只有趴着装死才可能蒙混一时。 在他们趴下之后,那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方才送饭的两个狱卒狂奔而至。 两个狱卒见所有人均已倒地,才放心拿出钥匙,将牢房的门打开,然后两人一起往外抬尸首。 正当两个狱卒将一具尸首奋力抬起、往外出牢门时,陈济翻身起来,猛地从一个狱卒背后拐住脖子,同时顺手拔出了那狱卒腰间的佩剑,将剑刃抵住狱卒的颈部。 马达也配合着,在另一个狱卒背后突然袭击,也一样拔剑控制住了对方。 狱卒们猝不及防,转眼之间已是左右动弹不得,毫无反抗的机会。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两个狱卒都惊慌求饶。 陈济阴冷一笑,剑刃却离狱卒的脖子更近了一分:“我们差点就被你们毒死了,又凭什么饶你们的命?” 被陈济挟持的那个狱卒已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解释着:“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要害你的是你的兄长……是大司马拿我们家人性命逼我们的……” 第114章 自救之计 “大——司——马——”陈济慢悠悠重复了这三个字。 他想起被绑在山里那几天,想起那晚山中夜谈,陈熙说得那句:「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济不自觉露出了轻蔑的嗤笑,他当然是不会信陈熙那些鬼话的,他本该料得到,陈熙迟早会置他于死地,怎么还能等到旁人来告知呢? 事已至此,他必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大司马的德性才行。 于是,他继续控制着狱卒,要挟道:“跟我去见你们的中丞大人,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狱卒都被剑逼近着脖子,在陈济、马达的挟持中,走出了关押之所最外层的大门。 外面天色很暗,有不少巡夜的官兵各处走动,一看见陈济、马达押着两个狱卒出来,都一齐拥了过来,持剑面向陈济主仆二人。 陈济神色淡然,只管吩咐这些官兵:“去叫你们中丞大人来,我倒要问问,我的同族弟兄无缘无故被这牢饭毒死了,他要怎么跟我交待?” 官兵们听了,都十分吃惊,面面相觑片刻,便有一个赶紧去报知了王敏。 王敏赶来得很快,因为自他就任御史中丞以来,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他亲自到牢中看了一眼,看着满地的尸首,直让他头皮发麻。 王敏从牢狱中走出,怒得发指,立即质问了两个狱卒:“为何要下毒?” 陈济、马达将两个狱卒丢到王敏面前,静候问讯。 两狱卒跪在地上,重复了方才的口供:“是大司马劫了卑职家人,逼我等下毒,事成就放人,卑职才不得不做。” 王敏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吩咐身边的判官:“送他们去廷尉府受审,由你出面报案。” 判官得令,就要押解二人出门。 “等一下。”陈济忙上前拦住。 王敏只好问:“陈公子有何指教?” 陈济淡淡一笑:“指教不敢当,只是中丞大人明知,现任廷尉乃周太后亲眷,而方才狱卒所供主谋是大司马,就只管送过去,这案子能公正审理吗?” 王敏听了,则不以为然:“审理平民命案,乃廷尉府专职之事,你怕廷尉府不能公正审理,可此案发于御史台之内,难道由御史台来审理就公正了?不如陈公子来举荐一个能公正审案的衙门?” 陈济当然举荐不出来,他数遍全京师的衙门,大约也没有哪个是敢向大司马问罪的,又何谈公正? 如此转念一想,倒是送廷尉府的好,毕竟此案由御史台亲自报案,若周家人还敢公然袒护大司马,岂不就坐实了周太后与大司马的私情? 于是陈济又改变了主意,笑向王敏道:“中丞大人言之有理,的确没有比送廷尉府更合适的。不过,我希望大人在这之前先录下其口供,以免这嫌犯在廷尉府被灭了口,我同族兄弟们的命案就无从查起了。” 王敏不好反驳,只得叫他手下的主簿拿来纸笔,记下两狱卒的口供,并按手指画押。 完毕,王敏又问陈济:“如此,本官可以将嫌犯送去廷尉府了吗?” 陈济笑点点头:“有劳大人将这口供收好,日后万一廷尉府事务繁杂,将此案错审、或是遗漏了,还得麻烦大人多去提醒几次才好。” 王敏冷笑,不由得感叹道:“陈公子的要求还真多。” “大人体恤,我的同族兄弟们都是跟着我出来做事,才遭此劫难,我总得给他们家人一个交待。事发于御史台,我不得不劳驾中丞大人与我同为原告,若大人不能体谅我的苦衷,那我只能认为,两名狱卒是受命于大人才下得毒,大人不愿此案早日水落石出了?”陈济的论调突然变得阴阳怪气,并故作出一副恭谨的模样。 王敏竟无言以对,只得应承下:“好,我与你同为原告,陈公子可还有别的诉求吗?” “别的就是……”陈济想了想,回望一眼身后的牢狱,又向王敏礼貌微笑:“这牢房,我住着已经不安全,大人若还要继续关押我,是不是得为我换个住处?” 王敏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吩咐近身服侍的侍从:“带陈公子去我的内宅,立刻收拾出一间客房给他住。” 几个侍从领命,却不禁小声嘀咕:“从没听说过嫌犯去住内宅客房的…… 陈济喜笑颜开,忙躬身向王敏道谢。 王敏没再搭理陈济,吩咐判官送两狱卒去廷尉府后,便转身离开了。 陈济、马达被仆从带到一间客房,客房内有两张床,一张桌子,虽不甚豪华,但铺盖细软,与那牢房自是天壤之别。 在牢中熬坐了一天一夜的陈济,仰头躺在绵软的床上,顿觉松快了许多。 马达伫立一侧,却替陈济忧愁起来:“公子方才说那些话,会不会得罪御史中丞,对我们不利?” “王敏如果能公报私仇,孝宗就不会任命他掌管御史台、监察百官了。”陈济看起来毫不在意,随心笑着:“孝宗虽窝囊了些,可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去好好睡一觉吧。” 马达对着陈济拱手作了个揖,才到对面床上去休息。 待天亮陈济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瘫软、腹中饥饿,可能是因为这一夜睡得过于舒服,原先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了,饿感随之倍增,使得他有些头晕。 陈济慢慢坐起,见马达正站在窗口往外看。 “院中时不时就有兵丁来往巡视,大约是为了防止我们逃跑。”马达一边观望窗外,一边向陈济汇报。 陈济没吱声,只是揉揉肚子,坐起来之后,饿感更加明显了,他还从没有一天不吃不喝过,竟不知饥饿的滋味是这样难受。 过了没多久,有家丁给他们送来饭菜,马达接了进来,放在屋内桌子上。 “公子来用膳吧?” 陈济望着桌上那可口的膳食,摇了摇头。 马达不解:“公子又觉得这饭可能有问题?公子不是信得过中丞大人的人品吗?” “王敏固然是个正直的人,那也只意味着他不会害我们,但他同样也不会保护我们,不然,那些族人昨日便不会死了。”陈济呆呆坐在床边,少气无力,不似昨夜那么精神了。 马达觉得有理,于是二人又没有吃。 隅中之时,王敏来探望陈济,确切地说,这不能叫探望,他是来问案的,只是换了个地点而已。 王敏就隔着门问:“陈公子还是不能告知太医令身在何处吗?” 陈济轻笑,也相对发问:“中丞大人还是要等七日后才能禀告官家、请求御审吗?” “陈公子似乎很盼望御审?”王敏有些疑惑。 陈济笑笑,没有给予肯定或否定。 王敏也懒得细问,只略略提醒了句:“我想陈公子可能有点误会,以你现在的官位,根本不够格御审。本官所说的御审,是对太医令家眷的承诺,可不是给你的。” 陈济又笑问:“太医令执掌医司,至关重要,宫中贵人们一日不可轻离。中丞大人为何一定要等上七日?” 王敏一本正经地答道:“御史台做事自然有御史台的规矩,我既说了是等七日,必得一日不会多,也一日不会少。” 说罢,王敏拂袖离去,官兵复又把陈济所住客房的门给锁上了。 “真是个死心眼的。”马达在窗内望着王敏背影,满腔愤懑。 陈济无奈地叹着气,似笑非笑:“御史台设立之初,只有权监察百官,在御前弹劾百官,并无关押、审案之能。可当今官家年幼,不大理会这些,两宫太后又是女流之辈,御史台便越发自作主张了。我原以为,狱中嫌犯无故被害,会促使他改变主意、早些完结案子,没想到还是如此。” “可是公子这样不吃不喝,哪里会等得了七天?”马达忧心地看着陈济。 陈济望着桌上已放凉了的饭食,心中反复犹豫,亲眼目睹了族人们被毒死,他哪还敢吃这里的东西?恐怕连一口水都是不敢轻易喝的。 “不如让属下先试一试,或许无碍,公子就可以食用了。”马达说着,就去拿桌上的食物。 陈济忙上前按住马达的手:“不行。你和我一样,自幼没有父母疼爱,至今没娶老婆、也没生孩子,我们这样的人,如果说死就死,那未免也太亏了。” “冒险一试,总强过被活活饿死吧?” 陈济摇头:“不……我还有个办法,你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 因为担心隔墙有耳,陈济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在贴身里衣内缝着一个口袋,里面装得是当年桃叶在鬼山讨得的那个小镜子。 那小镜子他已多年未用,因为拿着另一把小镜子的人是张小宛,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与张小宛联络。 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从未有一日离身,他想,张小宛也一定是好好保管着的。 忍饥挨饿又是一日,到夜深时,陈济和马达从门缝、窗口向外检查一遍,在视野可及范围内看不到什么人偷听偷看,陈济这才从里兜内取出了镜子。 他估摸着,这个时候张小宛必然睡了、身边是不会有旁人的,于是轻轻敲击了镜面。 反复敲了十多下,镜子那边终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像是刚哭过的:“你还记得这世上有个我?” 第115章 流言入宫闱 伴随着那一句讥讽式的问话,张小宛柔弱瘦小的身姿缓缓出现在镜面中。 陈济也慢慢旋转镜子,对准自己,他看到,在黯淡的寝殿里,小宛披头散发,比先前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眼中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与怯懦。 “对不起,我尽可能不联络你,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陈济凝视着镜中的小宛,努嘴一笑。 小宛哼了一声,满目不屑:“哄谁呢?你若不是陷入困境,需用得着我,哪肯俯就找我?” “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过人,料事如神。”陈济献媚似地吹捧着,脸上仍然堆满笑意。 小宛也噗嗤一声笑了,但笑得很冷、很刻薄:“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你自然不会帮我,但你会帮你自己。” 听了这句话,小宛微微仰头,目光扫过陈济,陈济倒是与当年没有多大变化,剑眉斜飞,薄唇轻抿,棱角分明的长型脸上依旧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你应该不甘心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吧?或许我们可以相互成全,改变命运呢?”陈济的笑容从来谈不上真诚,但这两句话对张小宛却足够有诱惑力。 因为自孝宗司昱死后,小宛的生活无比凄苦,确实堪比那些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出家人……不,她的日子怎么可能比得过出家人? 当时,两宫太后孟氏、周氏为宫中局势安定,才没有继续追究孝宗死因,小宛也因此躲过一劫。 可新君即位后,小宛作为先帝所遗嫔妃,而且是一个身无所出、毫无背景的妃子,根本谈不上地位,她的芳乐殿渐渐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冷宫,连吃穿用度的供给都越发艰难,更别提活得体面。 与她同样受到冷遇的宫妃当然也不在少数,因为孝宗生前妃嫔多、且全部身无所出,但小宛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极有可能是唯一没有被宠幸过的一个,如果就这样熬到孤独终老,她怎会甘心? “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天,我当初答应你的事,依然作数。”陈济笑吟吟,又给小宛动摇的思绪加了把火。 小宛并不信任陈济,只是她已然成为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再次看了陈济一眼,终于开了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陈济又环视了一遍自己所居的房屋,他还是担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会不会有人偷听? 思虑再三,他仍以谨慎为上,他对着镜中的小宛轻声说:“看我。” 小宛领略其意,是要她看着他的口形,不发声。 于是小宛专注地看着陈济唇齿挪动,暗暗记下了他交待的每一件事。 不及天亮,小宛便将采苓叫到寝殿中,两人在屋内咕唧了好大一会儿。 在小宛的地位一落千丈后,这几年,芳乐殿的宫婢太监们纷纷各自寻门路去别处安排了差事,肯留下服侍的也只剩采苓一人了。 表面看来,大家都以为采苓是小宛的陪嫁丫鬟,情深义重,所以不离不弃。 实际上,小宛心里明白,这只是因为她们有共同的利益驱使罢了。 空荡荡的芳乐殿,早已淡出宫人们的视线,倒方便她们主仆二人合计事情,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小宛知道,宫中陈济的眼线,绝对不止采苓一人,但除了采苓,小宛并不知还有哪个是陈济的眼线,因此要做的第一件事,便全部交于采苓了,采苓自去找该找的人、吩咐需做的事。 住在太后宫中的司姚公主,早膳后来到乐游苑摘花,几个丫鬟都陪同着,一起细赏哪个花儿开得好。 刚摘了没几枝,司姚和丫鬟们走着看着,隐约听见花丛那边有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 一个正说:“如此说来,先帝的死多半与大司马有关了?” 另一个也道:“可不是么?也就咱们宫里消息不灵通,整个京城早就传遍了,都说当今官家是太后和大司马的私生子!” 丫鬟们都愣住了。 司姚更是大惊失色,朝那个方向厉声吆喝起来:“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两个小太监听得是司姚的声音,忙从蹲坐的石台上站起,慌慌张张跑过来跪下,大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司姚气呼呼地质问:“好大的胆子,谁准你们背后造谣?诽谤官家?” 太监辩解道:“奴婢哪敢造谣?实是跟着总管出宫买办时听见百姓议论,一时心里好奇,才多听了几句。” 另一个太监也忙附和:“公主有所不知,民间街头巷尾到处都在传说官家身世,奴婢们私下议论,也是在替先皇和官家鸣不平啊。” 司姚听了,似乎觉得很不对劲:“当真是民间街头巷尾都在传此谣言?” 太监们都说:“公主到宫外随便走走便可听到,奴婢不敢欺瞒。” 司姚顿时感到一阵心慌,也没什么心思摘花了,忙带着丫鬟赶回安寿殿,将所听闻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太皇太后孟氏。 孟氏得知这些话,也着实吃了一惊,她虽成日深居宫中,可她母家的亲眷平时也没少来请安,竟从不曾提过民间有这等荒谬的传闻。 司姚向孟氏建议道:“母后,要不……我们换个便服,到宫外走走,听听看是不是这样?” 孟氏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哪能轻易简装上街?万一遇到刺客,就得不偿失了。” 司姚觉得有理,于是更六神无主了。 孟氏静坐片刻,仔细梳理了司姚带来的这则消息,有两个重点:其一是孝宗司昱的死因,一直都是个迷;其二是少年天子司德的身世,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脉。 这一瞬,孟氏回忆起诸多往事:当年司昱突然离世,周玉娘杀伐果断,传懿旨命大司马陈熙稳住众臣,而陈熙言听计从,两人里应外合,在没有传位诏书的情况下让前朝后宫共同认可了大皇子司德即位…… 如此有心计的合谋,在后宫摸打滚爬了大半辈子的孟氏居然没有察觉出来? “母后,怎么办呀?大司马原本就手握兵权,要真的是……那一旦官家亲政,天下岂不就改姓陈了?”司姚焦躁的声音把孟氏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孟氏定了定神,吩咐身边的郑嬷嬷:“去,先把张淑媛给我叫过来,要悄悄的。” 郑嬷嬷领命。 不多时,张小宛至,依礼向孟氏请安,抬头见殿内门窗紧闭,只有孟氏的几个心腹婢女、以及司姚公主,一屋子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 废话不必多说,孟氏就直接问:“今儿个,你必须老实给我交待一下,先帝孝宗,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宛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她必须故作吃惊,双腿一打颤,就跪了下来,唯唯诺诺地作答:“回……回太皇太后……先帝是……是魇崩……” 孟氏看了郑嬷嬷一眼,郑嬷嬷便上前给了小宛一个耳光。 小宛捂住脸,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更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之像:“臣妾愚昧,不懂……不懂太皇太后的用意……” 郑嬷嬷又是一个耳光甩到小宛脸上。 小宛委屈极了,她脸上发烫,不知不觉,两行眼泪已经落下。 孟氏看着小宛,似笑非笑,又一次发话:“张淑媛,以你的出身、你所做过的事,能活到今日,难道靠得只是运气?你是装傻装习惯了?还是希望哀家在你脑袋上敲一棍子,把你变成真正的傻子?” 小宛忙伏地磕头,更加泪如雨下:“太皇太后恕罪,先帝之死确实另有隐情,臣妾……臣妾也不想隐瞒……是周太后逼着臣妾……逼着臣妾谎称魇崩……臣妾人微言轻……臣妾不得不听她……毕竟她……她为先帝生下唯一皇子……她迟早都是太后……大司马又权倾朝野……臣妾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 说着说着,小宛早已涕泪齐下,哽咽得难以说出囫囵话。 孟氏瞥了小宛一眼,那神情显然很不耐烦。 司姚很急躁,在一旁催促道:“真是急死人了!你怎么那么啰嗦?一句一顿一把泪的,母后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耗着?你就直接说皇兄当年到底怎么死的不就行了?” “启禀太皇太后,先帝……先帝乃是死于非命,是被周太后和大司马合谋害死的。”小宛仍旧带着哭腔,只是答话稍微利索了些。 孟氏和司姚相视一看,她们此刻对于这个答案当然不会觉得意外。 但孟氏故作出不信的模样,斥责道:“真是胡扯!整个后宫都知道,先帝那晚留宿芳乐殿,是死在了你的寝宫、你的床榻之上。而周氏居于仙华殿,平日与你素无来往,怎会半夜三更跑到你那里去害先帝?” 小宛又悲悲戚戚哭起来:“臣妾不敢扯谎,只是此事说来话长啊……” 孟氏淡淡道了句:“那就说。” 第116章 后知后觉 小宛也不敢抬头,只低声娓娓道来:“那晚原是臣妾服侍先帝就寝,可臣妾半夜醒来时,先帝却不见了。臣妾猜想,先帝多半又是去找周婕妤了……” 说到这里,小宛羞愧地把头埋得更低:“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臣妾心里不服气,就悄悄到仙华殿去看……没想到事情竟然是……” “你亲眼目睹了皇兄被害?”司姚忍不住插了嘴。 “臣妾去晚了一步,先帝已经倒地不起,大司马却在周婕妤房内……他们被我撞了个正着,索性就逼我替他们圆谎,谎称先帝是魇崩……”小宛轻轻摇着头,眼泪再次一发不可收拾。 司姚迫不及待地追问:“可皇兄既是死在仙华殿,后来如何又回了芳乐殿?” 小宛呜咽着,喃喃而道:“是……是大司马让几个侍卫给抬回去的……就当先帝是那夜从没去过仙华殿一样……” 司姚震惊着,又追问:“侍卫?都哪个侍卫这么大胆子?” “我……我不认识,那几个侍卫……我后来在宫里再也没有见过……”小宛抿着眼泪,总算是把故事给编完了。 孟氏一直盯着小宛的一举一动,默不作声,从小宛的神态变化、反应速度来看,似乎是没有任何破绽的。 众所周知,孝宗司昱在第一次留宿芳乐殿那晚,就是半夜离开芳乐殿、跑去了仙华殿,让小宛成为了后宫的一则笑话; 而宫中的许多侍卫,以及这两任的中郎将,都是陈熙曾带过的兵,若说其中有人配合陈熙脱罪、而后又被调离大内,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关键问题是,这个案子年深月久,即便当初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现在也难以追查了,孟氏根本无法确定小宛今日之言的真假。 但司姚显然已经信以为真,还很入戏地脑补了张小宛没有勾勒的片段:“那晚皇兄半夜跑到仙华殿时,一定是恰巧亲眼目睹了周氏和陈熙的奸情,雷霆大怒,斥责了他们,他们害怕被皇兄治罪,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皇兄……” 孟氏看了司姚一眼,没有说话。 小宛一直伏地哭泣,尽管眼泪已经快要哭不出来了,但她不敢抬头,她害怕万一与孟氏目光对视、害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看穿。 “不必哭了,你回去吧,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孟氏低沉的声音传到小宛耳边。 小宛不知孟氏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她不敢多问,她巴不得能早些离开这里,即使没被戳穿,这压抑的氛围,也已经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臣妾告退。”小宛朝孟氏深深一叩拜,退出了安寿殿。 司姚还沉浸在遐想中,越想越愤愤不平。 在小宛离开后,司姚挽住孟氏的胳膊,牢骚道:“母后,这也太可气了!周氏不仅瞒天过海逃避了害死皇兄的罪名,还让她和陈熙的孽种登上了皇位,她这些年几乎跟您平起平坐,她甚至还妄想越过您、一人独大!” “别在那儿「孽种孽种」的,你得到什么证据了?”孟氏阴沉着脸,望着司姚,不禁摇头叹气。 司姚一脸蒙圈,她仔细想了想,好像张小宛只是说了周氏与大司马有奸情、因奸情败露而弑君,这与官家的血脉问题仍然是两码事。 殿内越发安静,孟氏低头沉思,不由得又是一阵哀叹,在齐国建立之初,保卫宫廷的虎贲军都是皇帝亲兵,个个骁勇善战、忠心无二,可自经赵氏兄弟之乱,肃宗御驾亲征,身死异乡,虎贲军也全军覆没。 后来显宗虽然在陈氏、沈氏两门的拥护中光复了齐国,可所统疆域却不足原来的一半,国力也远不及取代赵氏政权的魏国,齐国后来的皇帝也再没有亲兵可言,连大内侍卫都是陈家兵。 如今连皇帝都可能是陈家血脉,孟氏顿时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孟氏已经老了,来日或许不长,地位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但她的女儿还年轻…… 她又抬头看了司姚一眼,这个女儿由于被她保护得太好、纵容得太多,心智一直都不够成熟,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万一失去了公主的尊贵身份,该如何生存? 想到这里,孟氏愁容满面。 眼下的局势有些混乱,她还是得先证实一下所谓的民间谣言是否属实。 孟氏稍稍思虑,又吩咐郑嬷嬷:“宣鸿胪卿孟泓来见我。” 鸿胪卿孟泓是孟氏的侄子,和孟家许多子弟一样,都是靠着孟氏这颗大树才官运亨通,因此隔三差五来向孟氏请安、献殷勤,自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次孟泓来到安寿殿,一眼就看出孟氏脸色不太好,便没敢奉承太多废话,只规规矩矩以礼参拜,然后静候着可能的腥风暴雨。 果然,他等到的是一句形似质问的言语:“整个建康城都在盛传官家并非先帝骨血,你可有所耳闻?” “回太皇太后,臣……略有耳闻。”孟泓答话的声音很低,他眼神闪烁,连大气也不敢出。 孟氏盯着孟泓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称赞道:“咱们孟家的人果然最会讨哀家欢心,一个个都是报喜不报忧呢。” 孟泓听了这话,吓得连忙跪地俯身大拜:“太皇太后恕罪,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等市井谣言,没凭没据的,多半为假,臣又何必污了太皇太后尊耳呢?” “市井谣言?”孟氏冷笑一声:“有人变着法要把这谣言塞进哀家耳朵里,它怎么可能没凭没据?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侍立一旁的司姚一脸惊愕:“母后这是什么意思?那些谣言……不是我在花园偶然听说的么?” 孟泓也同样震惊,忙问:“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有人」,是哪一个?” “哀家要是知道是哪一个,还找你来做什么?”孟氏突然厉声斥责了孟泓。 “臣……臣知错。”孟泓听得一头雾水,更吓得不知该如何应答。 孟氏望着孟泓,无奈叹气:“哀家不是在数落你,是要你讲明此谣言的来历,你是如何听说的?” 孟泓茅塞顿开,忙一五一十答道:“启禀太皇太后,是大司马的弟弟陈济有一晚在梅香榭喝醉了酒,酒后疯言了那么几句,因梅香榭当时客人极多,就一下子传开了。” “陈济……”孟氏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孟泓以为太皇太后是要跟他打探陈济,忙又补充道:“臣记得,这陈济多年前明明是在大火中丧生了,大司马还给下葬了,不知怎么竟又出现了,还成了永昌封地的将军,他是护送永昌王子来的京城。” 孟氏没有说话,她想起了她密令陈熙让部下以「山贼」身份处死永昌王子司修等人的事,陈熙最后并没有遵照她的命令,现在,她似乎明白了陈熙那时释放那些人的原因。 她同时又想到了另外两件事: 陈济武艺卓绝、熟读兵书,诈死多年却一直生活在永昌,做了永昌王麾下的将军,恐怕在永昌培养了不少精兵良将; 而王敬前几年与桃叶私奔,也恰巧是去了永昌,前不久又以嫁女儿的名义将永昌王子司修及来自永昌的迎亲队伍召入京城…… 一股寒流瞬时席卷了孟氏全身,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母后,您怎么了?”司姚挽住了孟氏的胳膊,她看得出孟氏有些异样,难免感到害怕。 孟氏没有答复司姚,她定了定神,又问孟泓:“陈济如今是在驿馆吗?” “不是……他被御史台的人抓走了。” “御史台因何要抓他?” “据说是与太医令有关。太医令家眷向御史台报案,称太医令失踪已有几日,御史中丞认定是被陈济劫持,因此将其暂押于御史台。至于这人是怎么抓的、在哪抓的,连住在驿馆的那些永昌人都不清楚。您知道……御史台的人办案一向隐秘。”孟泓紧张兮兮,粗糙地概括着他这些日子从各处听说的相关传言。 孟氏点了点头,自觉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已大约心中有数:“你且回去吧,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哀家今日所问之事。” 孟泓一身冷汗,忙应承着拜退。 司姚早堆了一肚子疑问,待孟泓离开,就赶紧问孟氏:“母后,这谣言到底是不是真的?陈济怎么会还活着呢?他劫持太医令是要干嘛?” 孟氏没有立即为司姚解惑,而是摆手示意屋内的嬷嬷宫婢们都出去。 房中只剩母女二人时,孟氏更变得神色凝重,时至今日,她已无法再让这个女儿继续简单、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姚儿,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陈济的父亲当年并非阵亡,而是被你父皇授意陈熙暗害的。” “啊?”司姚听了这几句话,顿时吓得小脸煞白。 孟氏眼中布满惆怅,仍耐心向司姚讲述:“我一直以为,陈济那时年幼,对此必不知情,但如今看来,他一定是知道了。他这趟以永昌将军的身份来京,势必是要为父报仇,进而取代陈熙在陈家军中、在朝中的地位。他身后的永昌王,恐怕更要借此机会,让建康宫换个主人。” “那……那我们要怎么对付他们呢?”司姚六神无主,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母亲孟氏。 孟氏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在司姚耳边轻声说:“我们不对付他们,我们得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117章 一臂之力 “助他们一臂之力?”司姚茫然的眼神中,依旧写满无知。 孟氏点头,重申了接下来应该做的事:“对,废除不学无术的少年皇帝司德,立深受百姓爱戴的永昌王司元为新君。” 司姚惊愕着,只觉得脑袋更懵了:“这……现在是两宫太后共同辅政,周氏会允许您废掉他的儿子?” 孟氏冷冷一笑:“这个不需咱们费心,只要我点了头,那些永昌来的王臣自然有办法对付这对奸夫荡妇。” 司姚低头,默默嘟起了嘴,白皙的脸上泛起点点不悦之色。 孟氏看得出女儿有些小心思:“你似乎不赞成哀家这么做?” “我是觉得……废立之举可不是一件小事……当年皇兄薨逝,独子登基,也算名正言顺,宫内尚且乱成一团。如今四海升平,干嘛要折腾呢?皇兄本来就不是您的亲生儿子,那司德无论是周氏跟谁生的,也都不是您的亲孙子,他不可能跟您亲!反正周氏和陈熙他们又不敢公开承认司德不是皇室血脉,那司德肯定终生都得以皇兄之子的身份自居,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行吗?”司姚嘟嘟囔囔,她自己觉得自己讲得挺有道理。 孟氏虽有些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与司姚分析:“我的傻女儿,你怎么会这么说?那司德的身世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是我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的吗? 你看不出来吗?此番永昌王之子入京目的根本不在于娶亲,他们大肆宣扬周氏的丑事,就是为了撼动司德的帝位,这两拨人迟早得有一场恶战。周氏与陈熙身负骂名,战则必输。 可永昌人没有直接宣战,却是将消息暗通你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们希望得到我的支持,里应外合,以减少他们的兵力损耗、增加他们的胜算。 如果我们现在帮司元一把,他顾及大局,就得认下我这个嫡母、你这个妹妹,那么我就仍然是太后,你也仍然是公主;如果我们没有抓住这次机会,等司德被赶下皇位那天,我们也会沦为阶下囚,你懂吗?” 这番通彻的言论,终于敲醒了司姚那个榆木疙瘩。 可当她领悟了这层道理时,她却反而好像迷失了一样:“王敬答应过我,玉儿出阁之日,便是我们夫妇和好之时。他会亲自入宫来接我的……如果大哥哥登基,他儿子司修就是太子,他们会娶一个毁容的太子妃吗?他们一定会悔婚……那我和王敬……” “王敬王敬,我就知道你是为了王敬,你这辈子除了知道王敬,还知道什么?”孟氏不待司姚说完,就狠狠斥责了司姚。 听到一向宠溺自己的母亲这样发火,司姚吓了一跳。 可孟氏的斥责还没完:“你以为只有永昌王是假意娶亲吗?我告诉你,王敬八成老早就投靠了司元,他所谓的许嫁女儿,根本就是「引狼入室」,他对你的承诺,更是对你的利用!” “你的意思是说,他就没打算过跟我和好?”司姚茫然若失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那……那我等了他这么多年,究竟等了个什么?” 孟氏见司姚哭了,难免又心疼起来,她拉住司姚的手,苦口婆心地劝慰着:“儿啊,事到如今,你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王敬了。若是司元得了皇位,那王敬便是功臣,论功行赏,他定要求与你和离;若是司元没有得成,一旦司德亲政,你可能连公主身份都保不住……那样恐怕王敬就不是与你和离了,他杀了你的心都有!” 司姚吃惊地看了孟氏一眼。 “你还有功夫在这儿伤心失去王敬吗?你不如好好想想,如果你不再是公主……如果你的母后也死了……你什么都不会,你该怎么活下去?你会不会过得还不如街头的乞丐?”言至此处,孟氏也忍不住眼角垂泪。 这一刻,孟氏是那样后悔多年来对司姚的百般纵容、千般呵护。 司姚一下子扑到孟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孟氏默默无言,只轻轻拍着怀中的司姚,就像司姚小时候那样。 午后,孟氏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宣太医令田源入宫。 过了没多久,有别的医丞代替田源来看诊,并如实告知孟氏,说是太医令田源数日前半路被劫持,御史台已抓获嫌犯,但尚未追查到太医令的下落。 孟氏佯装刚刚得知太医令失踪的消息,在医丞看诊之后,以太医令「身居要务,兹事体大」为由,召御史中丞王敏带嫌犯入宫问案。 按照御审的旧例,孟氏需去往皇帝常日处理政务的含章殿,并使人邀请周太后。 然而,孟氏、周氏来到含章殿才知道,司德又偷偷溜出宫玩去了,宫人们都说不清皇帝的去向。 周氏十分震怒,将几个常跟着官家的内侍拖到殿外,各杖责二十。 孟氏在一旁看着,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种画面,这几年在宫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启禀太皇太后、太后,御史中丞到。”外面有宫人向内传报。 周氏这才暂停了对内侍的责难,与孟氏同回到含章殿,一左一右坐在高台龙椅后的两个座位上,然后宣御史中丞王敏觐见。 王敏带着陈济、马达进入含章殿,一同参拜两宫太后,陈济、马达的双手都是被铁锁链锁着的。 孟氏望了一眼王敏身后的陈济,故作惊讶:“哀家没看错吧?这不是大司马故去多年的亲兄弟吗?” 王敏答道:“启禀太皇太后、太后,劫持太医令的嫌犯,确是大司马之胞弟陈济,他现是永昌王子的护卫将军。” 陈济忙向两宫太后作揖,解释道:“太皇太后、太后明鉴,臣从未劫持过太医令,那只是中丞大人的误会……” 不想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氏怼了一句:“没有问你,插什么嘴?” 陈济愣了一下,只好闭嘴,他悄悄瞄了周氏的脸色,果然做了太后的周氏,远不如做婕妤时那么温柔了。 孟氏也斜眼瞧了周氏,只觉周氏瞪陈济那目光锋利如剑,似乎恨不能顷刻将陈济砍作两半。 孟氏淡淡一笑,仍问王敏:“王大人说是陈济挟持了太医令,有何证据?” 王敏便如实相告:“三日前的夜里,大司马与陈二公子在观音山下互换人质,被臣抓了个正着。大司马手中的人质系二公子身后这位亲信仆从的家亲,其自称自愿前往大司马府中,并指控二公子挟持了太医令,而二公子当时手中的人质,便是道人以玄门法术用木头幻化的太医令,因此臣认为太医令的失踪与陈二公子有关。” “就这些?”孟氏的声音轻飘飘,带着些不大认可的意思。 王敏道:“目前只有这些。” “一个木头假人?两个老百姓的口供?这也算证据?”孟氏似笑非笑,摇头叹道:“若如此,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收买两个人,去指证仇家犯了罪,那御史台的大牢还装得下吗?” 王敏看得出孟氏是要偏袒陈济了,面对这样轻蔑的说辞,他自然是不满的,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应声道:“眼下证据确实不足,臣也只是关押审讯,并不曾判罪。假以时日,臣必能获得更确切的证据。” “陈济此番既然是从封地来,那便是客,证据不足就关押多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以哀家之见,不若先放回去,等证据确凿,再抓不迟。”孟氏轻轻松松就给下了定论。 周氏听了,骤然不满:“母后此言差矣,无论是主是客,都是齐国子民,有触犯王法之嫌,岂能说放就放?” 王敏见两宫太后意见相悖,不禁暗暗叹气。 陈济心生一计,只管顺着周氏的话插了嘴:“太后说得极是,哪能说放就放?中丞大人起初抓进来的可是十个人,如今放回却是两个,想必对外也不好交代呢。” 这分明是话中有话,谁都听得出来。 孟氏忙追问:“这话是怎么说得?” 王敏无奈,不得不又禀告了另一个案子:“禀太皇太后、太后,当晚被捉拿者除了陈济主仆,还有另外几个陈氏族人,但这些人前日在狱中被狱卒私自用牢饭毒死,臣已将二狱卒送廷尉府,以审讯幕后主使。” “哦?”孟氏眼珠转动了一圈,好似吃惊又好奇:“是哪个这么胆大妄为,敢在御史台暗杀嫌犯?” 王敏低头答道:“是臣失职,没有管好下属。待廷尉府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臣一定给死者家眷一个交代。” “哀家怎么觉着,这想要毒死挟持太医令嫌犯的人,才更像是真正绑走太医令的人?”孟氏笑得很惬意,看看王敏,又看看周氏:“不如……宣廷尉入宫,一次性问个明白,如何?” 话题牵涉到廷尉府,周氏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孰人不知,现任廷尉周子晏是周太后的堂兄? 可周氏也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反对。 于是,廷尉周子晏至,依照国礼拜见了两宫太后。 闲言少叙,孟氏便向周子晏道:“叫你来是想问问,前日御史台送去要审讯的狱卒,不知周大人审得如何了?” 周子晏一听说是要问这个案子,脸色煞变,慌忙跪下:“太皇太后、太后恕罪,中丞大人派人送去的那两名狱卒,昨夜在牢中用腰带悬梁自缢了。” 第118章 声东击西 “什么?死了?”孟氏又一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周氏感到了危机的降临,连忙质问周子晏:“怎么案子还没查出来,人就死了呢?” 周子晏俯身答道:“禀太皇太后、太后,这也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因臣恰巧得到宣召入宫,尚未来得及查明缘由。” 王敏侧视周子晏,目光中充满疑虑:“下官常听说廷尉府酷刑多,莫不是周大人问案时用刑太重,他们受不住才悬梁自缢吧?” 周子晏听了这话,顿时感到十分可气:“王大人送来的人,我岂敢轻易用刑?更何况,廷尉府哪似御史台那般清闲,我每日受理大小案件无数,审讯也需排个先来后到,御史台这桩命案才刚入卷宗,根本不曾问讯,哪会有用刑一说?我看他们多半是畏罪自杀!” 王敏冷冷一笑,态度比方才更显得不屑:“周大人的推测好没道理。若是畏罪自杀,怎么在御史台没有自杀?刚送到廷尉府时没有自杀?为何是今日自杀?” “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们为何今日自杀?他们是你的下属,你自然最明白!”周子晏勉强压制着怒气,不一会儿就满面通红,那架势,若不是当着两宫太后的面,大概就要上去奏王敏了。 王敏没有再接话,也懒得再看周子晏。 周氏见周子晏为官多年还是这般容易动怒,内心更加不安。 孟氏倒像个和事佬,冁然而笑,温和地劝起周子晏来:“满朝皆知,王中丞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但其实并无恶意,周大人何必放在心上?既然这人才刚死,究竟有没有用刑,抬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周子晏忙躬身作揖:“谨遵太皇太后吩咐。” 孟氏便派了几个太监去廷尉府抬尸首,周氏生恐有人趁机做手脚,也派了两个亲信跟着。 不多时,被派去的宫人自外而返,将两个搭着白布的架子放置殿外,旁边还跟着管理廷尉狱的狱史。 孟氏、周氏都扶着宫婢的手站起,慢慢走出含章殿,周子晏、王敏跟在后面,一齐走到尸首旁。 当白布被掀起,周子晏霎时乍然一惊,他看到的两具尸首竟是衣服破裂、浑身伤痕累累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子晏惊惧着,斥问了随行的廷尉府狱史。 狱史答道:“属下不知,属下听从吩咐,打开牢门,将尸首从梁上解下来就直接送了过来。” 周子晏上前,亲手翻开了尸体上破损衣服的多处,只见道道伤痕,有的已稍稍愈合,有的还渗着血,新旧伤口不一……他差点当场撅了过去…… 王敏就在一侧,忙用肩膀扛住了周子晏:“周大人,您没事吧?” “我……我……”周子晏似有百口莫辩之感,扑腾一下跪倒在地,朝两宫太后大呼:“太皇太后、太后明鉴,臣确实未曾审理此案,更不曾用刑啊!” 周氏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问:“是不是你手下的左监或奏谳掾先行替你审讯过?” “不……没有臣的允准,他们从来不敢自作主张啊……”周子晏神色慌乱,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孟氏淡淡笑着,轻声道:“无论是周大人亲审也好,下面属吏代审也好,可这满身伤痕摆在眼前,可叫哀家怎么信你呢?哀家实在难以想象,你掌管廷尉府这些年,究竟有多少冤狱错案?” 周子晏向两宫太后深深叩首,恳求道:“请太皇太后、太后给臣三天时间,臣一定能查清此事。臣以往问案虽曾有过用刑,也都是以辅助审出证据而已,绝不曾滥用酷刑,更不会严刑逼供、活活把人逼死啊!” “周大人想自证清白?”孟氏笑点点头:“论理,也该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为了防止再有冤案、或者枉死,你查找证据期间,当停职反省才好,哀家就暂且收回你作为廷尉正的官印,如何?” 周子晏万般无奈,只得将印信取出,托于掌中,双手举过头顶。 孟氏令贴身女使收起。 周氏只是看着,她此刻不能表态,不然就会落得个庇荫的名声。 孟氏、周氏又都离开尸身,转回含章殿。 王敏、周子晏也跟随其后,经过陈济身旁时,陈济龇牙朝王敏笑了一笑。 王敏知道陈济笑无好意,必然是要理论那些陈氏族人的命案。 也不待陈济开口,王敏躬身向两宫太后启奏:“太皇太后、太后,御史台嫌犯尚未定罪却被毒死,臣难辞其咎,今投毒者已身亡,致使此案无从查起。臣这里有其生前口供笔录,乃是臣将其送往廷尉府之前审问所得,因其所供幕后主使身份贵重,臣不敢擅作主张,恭请太皇太后、太后裁夺。” 言罢,王敏将供状呈上。 孟氏身边的郑嬷嬷接过供状,呈给孟氏,孟氏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上面记录了御史台狱卒在牢饭中下毒、陈氏族人毙命的经过,以及狱卒曾供出幕后主使为大司马陈熙等言辞,末尾处还有两狱卒的指印画押。 孟氏随即令人将供状上的指印与殿外死尸比对,确认是其指印不假,又叫郑嬷嬷将此供状呈给周氏过目。 周氏一眼便看到供状上的「大司马陈熙」字样,不由得心中一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随便看了几眼,又交还了回去。 孟氏笑问:“周太后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氏略笑,轻声答道:“儿媳又不曾亲眼目睹此二狱卒受审经过,也不知这供状是在什么样情形下取得,不敢妄下定论。” 这话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说狱卒录口供时也可能是受刑、受威胁,未必真实。 “周太后说得有理,两个狱卒的口供,岂能作数?万一他们是被大司马的仇家收买了呢?”孟氏微笑点头,目光却瞟向陈济。 陈济会意,立刻跪下,向两宫太后一拜:“求太皇太后、太后为臣枉死的族人做主,供状虽算不得铁证,但总有嫌疑。若关押审讯,假以时日,或许能获得更确切的证据。” 孟氏笑着摇头,慢悠悠地说:“大司马身居高位,哪能随意关押?等证据确凿,再抓不迟。” “太皇太后此言差矣,无论是官是民、位高位低,都是齐国子民,有触犯王法之嫌,当一视同仁。”陈济一脸虔诚的模样,再次向两宫太后深深一叩首。 周氏听得浑身不自在,孟氏和陈济这一唱一和的,分明是在重演她方才与孟氏婆媳抬杠的那几句话,更使她如坐针毡。 “这话……好像在理。”孟氏笑盈盈,看向周氏:“周太后觉得呢?证据不足、又有嫌疑,到底是抓?还是不抓呢?” 周氏强咽了一口气,努出一丁点笑意:“有母后在,儿媳岂能做主?” 孟氏对于周氏这个答复十分满意,便笑向众人道:“周太后如此孝顺,哀家便做主了。证据不足,还是先不抓为好,劳烦王大人给陈济主仆二人开锁,放回驿馆,待御史台、廷尉府多搜集些证据,再另行问案不迟。” 王敏、周子晏领旨。 陈济和马达终于重获自由,走出宫门,犹如脱笼之鹄,陈济早已饿得受不住,就和马达在街上买了些吃食,只觉得每一样都美味至极。 饱餐一顿后,陈济心情愉悦,才带着马达悠哉悠哉地返回驿馆。 他刚进驿馆,就远远看到王子司修、徐慕等人伫立院中,司修正含笑望着他。 陈济忙快步到司修面前,拱手一拜:“臣因故被关押,未能守在驿馆保护王子,请王子恕罪。” “你没事就好,有人在你屋里等你多时了。”司修的声音很温柔,一点也没有责备陈济的感觉。 “不知王子说得是哪位?”陈济有些疑惑,竟然有人不经他允许就进了他房内? 司修笑得和蔼,仍是轻声细语:“我祖母。” 听了这三个字,陈济差点没把刚才吃进去的饭翻出来。 司修哪有什么祖母?当然是太皇太后孟氏! 陈济忙整顿衣襟,跟在司修身后,一起走进房中,徐慕也在后面跟着。 马达便在屋门外守着。 果然孟氏一身便装,头戴帷帽、身上披着披风,端正坐在屋内椅子上,身后还有两个亲信婢女侍立着。 司修躬身向孟氏作揖:“祖母,陈将军回来了。” 陈济、徐慕都随之行礼。 孟氏望着陈济,笑眼弯弯:“总算是清静了,他们此刻心思都在廷尉府那事儿上,咱们才好在这儿安心说点体己话。” 陈济忙恭维道:“太皇太后神机妙算。” 孟氏亦回敬:“那也是你配合得好。” 陈济颔首,又与孟氏套近乎起来:“臣毕竟做过您几年的女婿,这点默契,自然还是有的。” “其实在我心里,你比王敬好,只可惜姚儿这孩子太任性……”孟氏眼帘低垂,不禁长叹一声。 陈济却表现出满不在意的模样:“臣早就释然了,太皇太后也不必放在心上。无论做不做您的女婿,臣对太皇太后都忠心依旧。” “很好。”孟氏笑点点头,环视了屋内的司修、陈济、徐慕,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身上:“既然人都到齐了,就传哀家懿旨吧!” 司修、陈济、徐慕听到,忙跪下听旨。 一个婢女取出懿旨,宣读道:“昔孝宗崩殂,曾留有口谕,因独子司德年幼,不堪承继大统,故传位于兄长永昌王司元。然妖妃周氏阻挠,外联大司马陈熙,逼迫群臣扶司德即位,实有违孝宗圣意。今司德顽劣不肖,其母周氏专政,纵容周氏一族草菅人命,天理难容。故废除司德帝位,遵孝宗遗命立司元为新君,准司元带兵入京,清除奸佞之臣陈熙及周氏党羽,重整大齐山河。” 第119章 远交近攻 司修双手接过懿旨,与陈济、徐慕都伏地叩拜,山呼万岁。 “这道懿旨……只能是密令,能不能做得成,哀家并没有把握。今日官家玩失踪,陈熙忙于找寻才无暇旁顾,待他回头跟周氏碰了面,只怕很快就会察觉此中有猫腻。”孟氏声音低沉,略带皱纹的脸上写着淡淡忧愁。 陈济应声道:“太皇太后所虑极是,为免夜长梦多,自是从速处置为好。举事也不难,只是得有个恰当的时机。” 孟氏低头沉思片刻,笑望司修:“宫中正在筹备哀家六十大寿,那是个好日子,哀家的远近族亲都会入京贺寿。司修是哀家的孙子,如今恰在京中,也该入宫参加寿宴才是。” 司修只好答道:“多谢皇祖母疼爱,孙儿遵旨。” “哀家的东风已经送到,至于别的……就靠你们自己了,都起来吧。” 司修等谢恩站起。 孟氏又道:“哀家还有些话单独与陈济说,其他人就先退下吧。” 司修、徐慕,连同孟氏带来的两个婢女都遵旨出去了。 这里,孟氏才问陈济:“你手里,应该有官家并非孝宗血脉的证据吧?” 陈济早料到,孟氏屏退所有人要问的必然是这个,他于是点点头,从屏风后墙洞的暗盒中取出了藏匿的医案,双手呈给孟氏:“太皇太后请过目。” 孟氏接过来看,只见上面详写了孝宗的多次病程,一直到关于生育问题的记录,就戛然而止了。 她从前也没少宣太医令看诊,自然是认得太医令笔迹的,且孝宗后妃皆无所出、唯有周玉娘生育一子,却是被陈熙鼎力推上皇位,而后陈熙对官家的每一件事都用心之至,这桩桩件件不得不让孟氏相信所谓谣言是真的。 合上医案,孟氏不禁一阵叹息:“你究竟有没有绑太医令?” “太皇太后若想亲自见一见太医令,求证此医案的真伪,微臣可以代为安排。”陈济答复得很坦然。 “不必了,哀家信你。”孟氏伸出一只手掌,是为阻拦之意,她又闭目摇头,叹道:“孝宗是哀家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无论事实如何,哀家都不能对外承认他被戴了绿帽子,太可耻了……” 陈济不做声,心中却忽想起了永昌王司元,司元最爱面子,想那孝宗司昱也毕竟是司元的亲兄弟,恐怕司元更不愿对外承认这般耻辱之事吧? “值此多事之秋,还是不要让太医令露面了,不然他万一被灭了口,他那般医术就可惜了。”孟氏又补了这么一句。 陈济俯身答道:“臣遵旨,臣定会护太医令周全。” “哀家还有一个要求,纵然刀剑无眼,但双方兵刃相见之时,你们的人绝不可伤害姚儿。若是姚儿出了事,就别怪哀家到时候翻脸不认账,扣你们一个叛乱的罪名。”孟氏说出这几句话时,语气很重,神情也十分严肃。 陈济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如果是大司马的人对公主不利呢?” “他是你嫡亲的兄长,你会拿他没办法?”孟氏冷冷一笑,目光中饱含威胁。 陈济仔细想了一想,陈熙从来都是一个视女人如玩物的无情之人,对周太后也不可能是真心,唯一在意的只可能是私生子司德。 孟氏又给提醒了句:“你可知,官家时常跑出宫,这十次里头至少有八次都是在梅香榭。” 陈济笑点点头:“臣明白了。” “哀家不宜久留,今儿个话就说到这儿吧!”孟氏随手将医案掷于桌上,慢慢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 陈济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孟氏就搭着陈济的手往外走,正要出门时,忽又想起什么,扭头冲陈济笑了笑:“因廷尉是周家人,哀家在廷尉府一直是有眼线的。据说,御史台的二狱卒从送过去到自缢,连牢门都未曾被打开过,竟能弄得满身伤痕,真是高明。” 这话似乎是对陈济的称赞,可陈济有点懵。 在御史台狱卒被送往廷尉府后,陈济虽料到了这狱卒会被灭口,却没料到满身伤痕,方才在宫中时,他还一直以为这伤痕多半是孟氏为对付周氏故意让人弄得……或者是廷尉府习惯性审案时施以酷刑…… 孟氏跨出门槛,带着自己的两个婢女,离开了驿馆。 陈济顿时陷入深思,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牢门都没被打开过,二狱卒却满身伤痕、而后自缢,这说明伤口乃是狱卒自己伤得自己,连自缢都是真正的自缢,而非被灭口。 如果狱卒是自愿牺牲自己,以保全幕后主使,又怎会在御史台时供出幕后主使? 这样一想,陈济忽然感觉在御史台指使狱卒向自己以及陈氏族人投毒的人并不是陈熙…… 陈济正出神,不知何时徐慕从外头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司修一直试图拉住徐慕。 但司修毕竟年少,没有拉住徐慕。 徐慕已经进门,一把抓起桌上的医案,朝陈济吼道:“这是什么?孟太后为何会突然来此?为何给我们一道如此恩惠的懿旨?” 陈济醒过神来,上前想去拿回医案。 徐慕一躲,将医案背在身后:“陈将军,你到底安得什么心?这么重要的证物,为何在永昌时保密得那么严实?为何到了建康就散布得人尽皆知?” “我为大王做事,凭什么跟你交待清楚?我替大王达到了目的,乃第一功臣,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嚣?”陈济冷笑着,不忿地瞟过徐慕。 徐慕火冒三丈,一把揪起陈济的衣襟:“你立得算是什么功?大王叫我们查孝宗被害之事,举事也该以为孝宗报仇为名,而不是什么官家混淆皇室血统!” 司修忙掰开徐慕的手,陪笑着劝道:“二位哥哥息怒,意见不一,好好商议便是,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争执伤了和气呢?” 徐慕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却将医案塞到司修身上:“这等重要证物,当交王子保管。” 陈济也被激起一肚子火气,可他总不好往司修身上抢夺东西。 司修就将医案收起,仍满面堆笑:“多谢二位哥哥,那我就收起来了。” 徐慕向司修作揖,解释道:“并非臣故意寻衅,王子细想,孟太后一心顾念得都是她母女二人的安危,生怕到时候大司马拿她们性命相要挟,才叫你去赴宴。有你在场,那大司马一旦发现事情不利,头一个拿来当盾牌的肯定是你呀!你不能去!” “啊?”司修一脸迷茫。 陈济勾唇,露出一脸轻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王子不去,就你我这副嘴脸也配出现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都不去,那玉玺和虎符就长翅膀飞过来了?” 司修犹豫不决,轻声道:“此事干系重大,我看……还是禀告父王,请他拿主意,如何?” 陈济、徐慕当然都不能反驳这个办法。 紧接着,他们便以老方法传信给永昌王,在天色将晚时得到了永昌王回书,上面写着:「依孟陈之计,援军届时自来」。 司修得到此信,又叫来陈济、徐慕同看,陈济难免有些小小的得意。 徐慕望着永昌王的手书,更加意难平,悲叹道:“大王只有王子这么一个儿子,却只管任之屡次犯险,要是折了王子,即便夺得江山,将来又有何人继承?他怎么就能同意了?” 侍立在门外的马达,稍稍向内瞥了一眼:“徐军师可能有所不知……” 徐慕抬头,不知马达何意。 “上次司蓉郡主偷偷来看卑职时说,原来韩夫人在离开永昌时已有了身孕,因此大王才坚持要带在身边,就在十天前,韩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婴。”马达的声音很低,说话时一直留神着司修的脸色。 司修的眼神好像凝滞了,眼角微微泛起一点泪痕,但很快又回到眼中。 “王子不要难过,臣誓死保卫王子。”徐慕握住司修的手臂,目光笃定。 司修却在徐慕的宽慰之后忍不住哭了出来。 陈济觉得那哭声实在窝囊又聒噪,便离开驿馆,踏着月色往梅香榭来。 梅香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陈济只好老实等着桃叶房中的客人离开,才付了重金,上楼去找桃叶。 他又一次站在桃叶房门外,映入眼帘的桃叶依旧风韵楚楚,相别不过数日,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陈济?”桃叶也瞧见了陈济,快步走了过来,欣喜之情跃然于表:“我这些天一直在担心你,我求过沈老板去帮你,她说你自有办法脱险,你果然平安出来了。” “真好,你终于又能关心我了。”陈济凝神,望着桃叶那般笑靥如花,不由自主凑得更近。 桃叶听得出陈济言语中的浓浓暖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倏忽变得客气起来:“我们是一起进去的,我出来了,你却还陷在里面,我应该关心你的。” 看到桃叶如此礼貌,陈济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我们也曾多次患难与共,难道我连你的朋友都算不上?只能让你出于道义才关心?” “不是……”桃叶似乎觉得她那样说未免过于冷漠,细想这么多年以来,陈济对她也还好,或许她不该如此:“如果你以后不再做坏事,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什么算做坏事呢?” “最起码,不能杀人吧?” 陈济忍不住有点想笑:“小丫头,我可是一个带兵的将军,你居然叫我不要杀人?” “如果是两军交战,上阵杀敌,那自然另当别论。” “要是有人害我呢?” “如果是正当防卫,那也可以理解。” 陈济又一次噗嗤笑了。 桃叶知道,她说这些话在陈济眼里可能显得幼稚可笑,但她来自文明法制的现代,绝对认可不了除了打仗和正当防卫以外的杀人行为。 “好吧,我答应你。”陈济终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桃叶会心一笑,进屋抱起了她的琵琶:“我也给你弹奏一曲吧?” “不忙,我今日来,有件要紧的事。”陈济跟在桃叶身后,也进了屋。 他拉住桃叶的衣袖,伏在她耳边低声问:“官家在梅香榭,是不是有关系不一般的相好姑娘?” ilwxs.com 第120章 沈家国库陈家兵 桃叶在梅香榭已久,自然对梅香榭内部的事了解不少,对共事的每个姑娘、仆从、甚至护卫,也没有一个是不认识的,但她并没有立刻回答陈济的问题。 因为与官家有关的每一件事,梅香榭的人谈论起来都很谨慎。 “你怎么突然打听起官家的私事了?”桃叶很好奇。 陈济轻笑,他的回答倒很实诚:“当然是为了对付我大哥,官家……可是我大哥唯一的软肋。” 桃叶恍然领悟,若陈济不提,她差点都忘了,官家是陈熙和周太后的私生子这回事。 “也不是我非要对付他。我们这次为何会有牢狱之灾,你和我一样明白,我必须知道得更多,才能避免再受其害,希望你能帮帮我,好吗?”陈济的声音很温柔,说话之间有些忘情,将他的手搭在了桃叶手上。 桃叶的手本是靠在琵琶琴弦上的,被陈济这么一碰,她不由自主在惊慌中缩了手,带得琴弦好大一声响。 诺大的琴音,让桃叶脸上一阵尴尬:“她叫轻袖,出道未久就得了官家宠爱,便再不接待别的客人,也从不在楼下表演,因此外面知道她的人很少。” 陈济不知桃叶愿意讲这些,是因为理解了他的艰难处境,还是为了缓解此刻奇怪的氛围,他只是静静听着。 “大司马曾多次在梅香榭找到官家、强行送回宫,因此官家后来索性每次一来就带着轻袖出去,东南西北到处跑,坐的是沈老板的马车,沈老板还会派几个功夫最好的护卫跟着。大司马再来,就总是扑空,只好再往别处找。” 听到这里,陈济脑海中不禁描摹出陈熙整日满世界寻找官家的无奈模样,让他忍俊不禁。 桃叶继续说:“再后来,官家跑累了,便要求沈老板在后院另置一间房舍安顿轻袖,他每次一来就直接猫在轻袖房中,那儿安静隐蔽,无人打搅,官家有时能一下子呆个两三天都不出屋门。” 陈济浅笑,心中不由得感叹,这官家年纪虽小,倒惯会折腾人,难怪陈熙会常常忙得无暇旁顾,再这么下去,恐怕官家连小皇子都造出来了。 “官家今日不在宫中,想必是又去报到了。”陈济挑眉,讨好式地向桃叶抛来一个媚笑:“能带我去他们门外悄悄看一眼吗?” 桃叶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想法?无论事实如何,他现在毕竟是官家,是你想看就看的人么?” 陈济低声笑道:“你不是说他们那儿无人打搅吗?咱们就到门外、窗外稍微偷听一两句,一有动静咱们就赶紧躲,他俩在里面干柴烈火的,哪里会留意外面?” “你知道人家干柴烈火,还要厚着脸皮去偷听?”桃叶翻了个白眼,一股不屑之意。 “你想哪去了?我不过是想了解官家常日的心性,才好盘算下一步怎么应付我大哥。”陈济朝桃叶作揖,嘴角下拉得如卖惨一般:“丫头,算我求你了……” 桃叶撑不住陈济这般死缠,只好引着他从房间的后门出去,从房后的楼梯下楼到梅香榭的后院。 夜色沉寂,梅香榭后院的安静与前厅的喧闹恍若两个世界,他们漫步没多远,陈济看到东边有一栋两层阁楼,上面金顶石壁、八角张扬,下面圆形拱窗、转角石砌,一派雍容华贵之气。 “那是沈老板住的屋子,不是你要找的地方。”桃叶见陈济一直注视阁楼,就轻声提醒他了一句。 陈济点头,仍跟在桃叶身后,往前穿过一带稀稀疏疏的梅林,后面是一座巍峨的假山,他们由假山下的石洞钻进去,迎面望见千竿竹,夹着几道窄窄的小路,他们就沿着其中一条小路走了一段距离,才看见一间小巧精致的屋子。 桃叶指指那屋子,没有出声。 两人踩着松软的草地,蹑手蹑脚地靠近,行进间,他们听到房内传出了瓷器被打碎的声音。 再近一些时,他们又听见司德正说话:“我如今是建康的头等笑话……” “官家,别喝了。”这是轻袖的声音。 “我……我不是官家,这个位置我早就做腻了……”司德带着醉意,似哭似笑:“我想……我想带你离开京城,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做一件事……” 陈济心生好奇,忙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正此时,桃叶觉得脚面发痒,低头一看,她脚上竟爬来了一只大蟋蟀,顿时吓得她心惊肉跳,大叫一声,一脚把那蟋蟀甩到了草丛里。 陈济不禁摇头,暗自叹气。 果然,这叫声惊动了司德:“谁?” 听见这声问,陈济忙拉住桃叶,想往一边竹林去躲。 桃叶也想躲,可她刚抬脚,不知怎么就踩住了自己的裙摆,扑腾一下向前摔倒,趴在了矮矮的草地上。 司德已经打开门,看到了陈济和桃叶:“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朕的门外偷听?” 桃叶赶紧爬起来,沾了一脸的脏露水,忙向司德施礼:“官家恕罪,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路过……” 眨眼功夫,四面闪出数十名暗卫,都提着剑纷至沓来。 “陈济!”无数柄剑锋的逼近吓得桃叶再次大叫,惊恐之间,她抓住了陈济臂膀、躲向陈济身后,她原先并不知这小屋附近是有暗卫的。 暗卫们迅速将小屋以及他们几人团团围住,见官家无恙,又都停步伫立。 “你就是陈济?”司德的目光完全投向陈济。 陈济无法否认,只得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微臣叩见官家。” 一股怒气从司德脚底冲向头顶,不由分说,他上前猛踹了陈济一脚。 陈济没有躲,更没有还手,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那司德干脆拳脚齐开,按住陈济,左一拳、右一脚,打得十分上瘾。 桃叶哪能眼看着陈济挨打?她忙去扯司德的胳膊,口中劝着“官家息怒”,又用眼去瞄屋内的轻袖。 轻袖见状,也走了出来,和桃叶一起拉司德,且拉且劝,好大一会儿才劝住。 但陈济已经被揍得鼻孔出血、脸颊青紫,身上自然也是有伤的,只是衣服挡着看不到。 远处有两盏灯笼徐徐近前,是沈慧带着两个丫鬟来了。 沈慧先看了桃叶一眼,但没有说话。 桃叶低下了头,她知道沈慧一定是在责备她,虽然沈慧从来没有明令不许人踏足此处,但她公然带一个客人来窥视官家肯定是不对的。 沈慧走到司德身边,眉语目笑:“官家恕罪,桃叶来得日子短,不懂规矩,惊扰了您,我替她向您赔罪了。” 司德没有理会任何人,进屋一把抓起自己的披风,快步从竹林穿出去,消失在夜色中,数十名暗卫也随之退下。 沈慧见司德已离去,余者也就懒得管了,也转身向外走。 “沈老板留步。”陈济抿掉鼻血,从后面追上了沈慧。 桃叶不明白陈济为什么会去追沈慧,不过她要回自己的屋子,是跟他们走同一条路的,因此也默默跟着。 沈慧没有留步,也没有回头,只是走路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些:“陈公子有话就只管说。” 陈济便说:“下个月初三,是太皇太后六十大寿,梅香榭的姑娘们若能入宫献艺,日后在京城必然更加声名大振。沈老板意下如何?” 沈慧抿嘴一笑:“真是有趣!宫中宴席,太乐署自有御用的乐工、歌姬、舞姬,哪里会用得着我这个低俗的勾栏院?” “可整个太乐署都入不了官家法眼,万一官家临阵缺席,再隆重的寿宴也不成宴了……” 沈慧终于回头,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一直游走在沈慧的半步之后,洋溢着一脸贱笑。 桃叶见沈慧、陈济都停了脚步,不由自主就也站住了。 沈慧问:“太皇太后叫你来的?” 陈济点头,陪笑着说:“婆媳一场,她老人家当初待您也不薄,如今她遇到难处了,还望您去帮个小忙。” 沈慧似笑非笑,伸出右手,拈着手帕在陈济面前摇了一摇:“陈公子念旧,但我沈慧是天生的无情无义。况且,这忙也不好帮,我们都是怕死的人,比不得您就爱在刀尖上舔血。” 陈济仍满面堆笑,又换了种方式劝道:“沈老板有千里眼、顺风耳,岂不知建康就要变天了?朝内外哪个不想趁此机会立功呢?” 沈慧摇了摇头,也半含笑意:“陈公子又说岔了,沈家立功,靠得向来是金银,哪还有别的?无论天要怎么变,等龙椅坐稳了,不还得养活前朝后宫么?” 陈济便顺着沈慧的话吹捧起来:“沈老板所言极是,想当年显宗蒙难,多亏你我父辈才得以还朝,保住了齐国半壁江山,至今民间还流传着「沈家国库陈家兵」的故事呢……” 说到这儿,陈济凑近沈慧耳边,话风忽转:“既如此,沈老板何必弄一个轻袖姑娘来拴官家的心呢?” 沈慧不答,只是冷笑着,又往前走。 桃叶还是无声地跟在后面,心里觉得怪怪的,她一直以为官家与轻袖不过是偶然相识。 假山就在前方,道路渐窄,陈济却与沈慧并行,挤得两个掌灯丫鬟都不得不往后退,他还只管嬉皮笑脸:“沈老板是个生意人,做事肯定讲究低成本、高收益。我给您介绍这单生意,保证划算着呢。” 沈慧侧首斜倚山石,望着陈济,有些想笑又笑不出:“陈公子可真是个难缠的主,难道您一贯就是强买强卖的?” “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您就好好考虑一下嘛!”陈济龇牙,脸上的肿包随之翘起。 沈慧不禁掩口失笑:“好吧好吧,那就讲讲你的成本和收益吧。” 第121章 借力温柔乡 “太皇太后要在寿宴上做什么,想必沈老板已经心里有数。我受命办事,虽已十分谨慎,但大司马仍有可能得到风声、有所防备。我的功夫不及他,我们的人也不如他们多,然民心所向,此事势在必行。伤亡固不可免,但我职责所在,定要护住国本,故此跟沈老板借人,希望在关键时刻抓住他的软肋,您就是我和我主公的大恩人。” 陈济习惯性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觉得沈慧应能理解到位,讲述完毕,他向沈慧深深躬身作揖,以表谢意。 沈慧淡淡一笑,摇头轻叹:“我对做你那主公的恩人没兴趣,不过……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哦?这是为何?”陈济有些好奇。 “因为……你的规矩,我懂。”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又往前走,低头进了假山下的矮洞:“你把这么机密的消息透漏给我,我若不加入你们,怕被你灭口呢。” “沈老板可真能开玩笑,我哪有那个胆量?”陈济抬脚,紧跟着也走进矮洞。 沈慧忽又回头,一帕子甩到陈济脸上:“天底下有你不敢干的事吗?何必自谦?” 黑暗中,陈济捂了一下脸,因为沈慧的手帕边缘镶了宝石,甩在他才刚受伤的脸上,还是挺疼的。 桃叶跟在最后面,看着陈济和沈慧的一言一行,好似明白,也好似糊涂。 两个丫鬟仍旧替沈慧掌灯,几人一起走出山洞,走出梅林。 在梅林尽处,沈慧笑盈盈吩咐桃叶:“你带陈公子回前面去,找芙瑄拿点药,好好给陈公子擦擦伤口。” “是。”桃叶应声,眼望着沈慧带丫鬟回阁楼里去了,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依沈慧之言,去找芙瑄拿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然后带陈济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夜已深,靠蜡烛支撑的光亮太微弱,桃叶不得不站得离陈济很近,才看得清伤处,小心翼翼地用药膏替他擦脸。 陈济还从没得到过这般待遇,他坐在长椅上,端正坐好,微微扬起脸,只见桃叶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涂来涂去,动作是那般轻柔。 桃叶的衣袖较长,伸手、收手之间总也在陈济的手背上划过来、划过去,划得他手背发痒,心里也跟着痒痒。 一个整日舞刀弄剑之人,以往他也曾受伤过无数次,今日却第一次发现,原来受伤也可以是一种享受? “你怎么会突然成了太皇太后的说客了?”桃叶一边抿着药,一边随口问着。 “说来话长……”陈济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叶,霎时间有种倾诉的欲望。 他很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目睹族人被毒死时的恐惧、挨饿时的难受滋味、为自救而苦思冥想的疲惫,都一股脑讲出来,甚至是往昔数年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恨不能都在此刻一诉衷肠。 但是,他好像不能。 从失去父亲之后,他习惯性的隐匿,让他走到哪都是一身秘密,面对任何人都必须有所保留,尽管这使他活得很累,可他不敢轻易信任一个人。 于是,他只是简单概括了句:“总之,我这次能平安出来,都是仰仗太皇太后的袒护。” “太皇太后保你出来的?”桃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她竟然会帮你?” 陈济不敢说是自己设法引孟氏来相助的,只进一步解释着:“她要帮的不是我,是永昌王,她深恶周太后对孝宗的背叛,所以才想要废除当今官家,立永昌王为新君。” “废官家?立新君?”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就好像是刚刚听说这则消息一般惊奇。 陈济看到桃叶这个神情,也一脸惊奇:“丫头,难道你刚才听我和沈老板说话,没听出来这个意思?” 桃叶摇了摇头。 陈济盯着桃叶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了,难得他心爱的小丫头还和当年一样单纯。 他压低声音,凑近桃叶耳边:“这个意思就是,孟太后和永昌王要里应外合,联手清除周氏和陈熙一党、逼官家退位,就在她六十大寿那天。” 桃叶听了,顿觉毛骨悚然,永昌王筹划多年的一天、臣民在谣言中预知的风雨——终于要来临了。 那一天,建康城会不会血流成河? 在桃叶走神忘记擦药的时候,陈济隐隐发觉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他站起走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似乎觉得原先红肿的位置更红了,感到不大对劲:“你给我擦得是什么药?” 桃叶低头看了一眼药膏:“我不知道,沈老板的丫鬟说是消肿止痛的药。” “止痛?”陈济只觉得痛感更强烈了,他手抚痛处,又对着镜子仔细观察对比,发现疼的地方都是被沈慧手帕上宝石划伤的位置。 他被司德拳打脚踢时,唯有鼻内流血,脸上只是青紫或肿起,并不曾有破口,偏偏被沈慧那么随手一划,就给划破了。 可是沈慧因何要用帕子甩他? 他起初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沈慧不过是回头时的偶然动作,现在却觉得像是刻意而为之,再细想沈慧当时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正常…… 当他努力回忆他与沈慧可能有过的过节时,他很快猜到了:“丫头,沈老板是不是也知道孝宗之死的真相?” 桃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济登时变得紧张起来:“快……快打一盆水给我洗脸!” 桃叶有点迷糊,一时间没弄懂陈济的意思。 “快打水啊,赶紧把你的手也洗洗!”陈济又催促了一次。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连忙将手里剩余的药膏丢掉,速速去打水,两人洗了一遍,紧接着她又去换了一盆水,两人又洗一遍。 一连洗了好几遍,陈济才稍稍感到脸上痛感下降,双手捧水,望着水中自己的狼狈模样,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该害孝宗,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皇帝。你知道吗?每当我想起此事,我就不想看到你,和你做朋友,会让我对他充满负罪感。” 桃叶的言语飘进了陈济的耳朵,说这番话的时候,桃叶的脸色很沉重,心情也很沉重。 陈济抬头看了桃叶一眼,没有应声,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气氛的低迷让桃叶浑身不自在,她便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陈济点点头,又抬头,目光转向房间最里侧,是一张床:“你就在这间屋里休息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梅香榭还会有第二个房间?” “一个姑娘家的闺阁,不该是一群乌七八糟的男人进出的地方。” “我已经沦落至此,早就不指望有清清白白的名声了。”桃叶勉强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听了这句话,陈济心里说不出得难受:“我在京城还有几处商铺宅院,只是我现在不方便转手。等眼前这件大事一过,我会尽快想办法将它们换成现银,把你赎出去。” “你还是别浪费钱了,就算你替我赎了身,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还是留着那些另外娶亲过日子用吧。” 桃叶表达得太直接、太利索,寥寥两三句话,如冰凌一般扎在陈济的心上。 陈济从未想过以赎身的办法使桃叶就范,可亲耳听到桃叶这样说,他不可能不失落。 “如果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过日子,又何必等到现在?”陈济声音低沉,早没了方才去偷窥官家、求助沈慧时那股精神头,只无精打采地轻轻叹息。 桃叶没有说话,但她其实不太相信陈济单身这些年算是对自己特意的等待,她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没空理会情爱之事罢了,因为他一直很有计划地进行着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从不曾以她为重心,他每一次对她的表白、每一次所表现出的「争取机会」都是业余的、顺便的。 此情此景,陈济也已无话可说,他是该回去了,毕竟距离宫中寿宴就剩没几天的时间了,他总得跟王子司修好好部署一下。 他于是道了别:“你保重,我走了。” 桃叶礼貌点头,并未起身送客,只目送陈济出门。 可躺下之后,桃叶却总也睡不着,她想着陈济说得那些话,陈济虽不是一个为情爱牵绊之人,但在感情的世界里,应该还算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不似王敬只会把她当作满堂娇的替身。 仔细想想,桃叶觉得自己很失败,她在她的时代是个讨人嫌的人,又因为贫穷、因为母亲的压力而活得很累,致使她总想逃避; 来到这个时代一晃多年,她倒是挺受欢迎的,可她所遇到的人,要么不够看重爱情,要么看重爱情但爱的不是她,还有些只看重色相、把她当玩物的过客…… 次日晨起,梳洗过后,后厨开饭,桃叶和往常一样,跟别的姑娘一起到后面吃饭,她留神到轻袖和她一样有些眼圈发黑,像是昨夜没睡好。 大家正吃着,沈慧的侍女芙瑄进来说:“桃叶、轻袖、采薇、雪依早膳后去沈老板屋里一趟。” 说罢,芙瑄转身离开。 桃叶一听这被传唤的人之中有轻袖,心下猜测恐怕与昨夜之事有关,可偏偏也叫了自己……原本就没有食欲的她突然更吃不下了。 她再抬头看与自己同桌而坐的采薇,面上似也有淡淡愁容。 饭后,她们四人一起来到沈慧所住的阁楼,来听沈慧的吩咐:“宫中要为太皇太后操办六十大寿,我受命献艺,打算选你们四人同去,你们可都愿意?” 桃叶明知宫中寿宴乃是一场鸿门宴,当然是不愿意去的,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先默不作声,看看另外三个人怎么表态。 雪依头一个开了口,是一副积极的模样:“我自幼是被沈家抚养大的,沈老板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采薇看了雪依一眼,也勉为其难地做了决定:“沈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该遵从您的决定。” 轻袖和桃叶一样,都保持着沉默。 沈慧坐在垫了狐皮的草席上,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轻袖:“你呢?” “我不想去。”轻袖回答得很简单,语气也很生硬。 沈慧笑问:“为何?” 轻袖冷冷答道:“因为我不想死。” 第122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桃叶偷偷瞄了一眼轻袖,要知道,这次的入宫献艺,本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轻袖送进宫,别的姑娘都是去凑数而已,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唯有轻袖肯定是非去不可呀。 雪依显然对一切都不知情,没太懂轻袖的话:“轻袖姐姐怎么会这么说?莫不是得罪官家了吧?” 轻袖没有答话,也没有去看任何人。 沈慧望着轻袖冷若冰霜的脸,只是略略一笑,却吩咐采薇、雪依:“你们两个先去前边招呼客人,我这里还有话跟轻袖和桃叶说。” 桃叶不由得暗暗犯嘀咕,她不明白沈慧干嘛把她也留下,难道她和轻袖一样,也是非去不可? 采薇、雪依领命出去。 门外有两个丫鬟守着,屋里只剩了沈慧、桃叶、轻袖三人,沈慧笑问轻袖:“你都知道了?” “从看到门外有人偷听,我自然就留心了。沈老板昨晚都已经应承人家了,今天才来问我愿不愿意,不是可笑吗?”轻袖虽答着话,眼睛却瞟在一旁,仍旧没有正视沈慧。 沈慧笑点点头,并没有计较轻袖的态度,反而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我固然有些私心,可这也不失为一个能帮到你父亲的办法啊。” 听到这句听不懂的话,桃叶爱八卦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父亲……她父亲怎么了?” 沈慧轻笑着,便向桃叶解释:“轻袖的父亲原是俚郡太守,早年因赈灾不力获了罪,一家子都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唯有轻袖因年幼而幸免。轻袖屈居梅香榭以接近官家,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求得特赦。” 桃叶心里一阵唏嘘,难怪她一直觉得轻袖身处这烟花之地却总带着一股子高傲劲,原来是个官宦小姐。 沈慧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轻袖:“你对官家比我们都了解,你觉得,现在的他有能力越过两宫太后主持政务?又或者,你看他可能较量得过永昌王?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要等着他来救,那得等到何年何月?” 轻袖低着头,没有吱声。 沈慧继续说:“永昌王取代官家是迟早的事,你若能在新帝那儿立功,将来求什么不成?” 轻袖眼珠来回滚动,显然是已经被沈慧说得动了心,她纠结半晌,又发出低沉的声音:“可是……那天一定很危险,我怕死……” “如果你遇到危险,桃叶会保护你的。”沈慧笑意盈盈,双手拉过桃叶的手臂,似乎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我肯重金买来的镇店之宝,看重的可不止是她的声色。你或许还不知道,桃叶曾拜师仙山,学过法术,能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一人抵御千军万马。” 桃叶一脸懵,她几时跟沈慧说过自己拜师仙山?莫要说沈慧,她跟任何人都不曾这样说过! 她的法术,是来自鬼王的创造、老桃树精的赐予,于人间属于一门邪术,一旦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那样,她就算想救轻袖也有心无力啊…… 桃叶觉得,她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一点:“沈老板,我……” “这一天的工钱,我给你们两个都按一百两黄金来算。”沈慧一句话堵住了桃叶的嘴,打断了桃叶的解释。 桃叶目瞪口呆,她在梅香榭工作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几乎每天都是所有姑娘中待客最多的一个,累死累活至今,赚到的钱还不足五十两黄金,距离她偿还沈慧的债务远着呢。 这个数字实在是有点诱惑,让她不知怎么就对着沈慧点了点头……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太放心:“桃叶姐姐的法术有多厉害?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这个「见识」,无非是一次事先测试。 沈慧对桃叶微笑示意。 桃叶向屋内环视一圈,见沈慧斜靠的玉几上有一把刚刚把玩过的木质小梳子,她就给拿了过来,然后稍稍侧身,背对轻袖,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一点点,使绿血抿在梳子上,又回头瞟了沈慧一眼。 沈慧起身,突然抽出她身后墙面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刺向轻袖。 桃叶立时将木梳幻化作一个大大的盾牌,挡在轻袖面前,沈慧的剑就砍在了盾牌上。 轻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说不得有多么震惊:“相识许久,我竟不知桃叶姐姐是这般奇人?” 桃叶勉强咧嘴笑笑,这笑容乍一看好像是谦虚之意,实则是更多心虚在里面。 惊讶之余,轻袖还有更多歆羡之情:“姐姐究竟是师从何处仙师,能不能也教一教我?” “这个……”桃叶脸上有些尴尬。 沈慧又扶着玉几坐回草席上,笑着替桃叶解了围:“桃叶是自幼修行,历经多年才有这般成果,哪是你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待忙完了这阵儿,再拜师不迟。” 轻袖觉得有理,又忙向沈慧请教:“还请沈老板指点,我要怎样为永昌王立功?” 沈慧笑道:“你昨晚不都听到了吗?陈公子求我们帮忙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保护他们那王子司修,莫使其被大司马所害。在关键时刻抓住大司马的软肋,便是永昌王的大恩人,这你还不明白?” 轻袖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大司马的软肋就是现在的官家司德,抓住大司马的软肋,那不就是以司德的性命作要挟,逼迫大司马放过司修吗? “官家不会对你有任何戒备,只有你做这件事最容易,所以陈公子才会来这儿求助。”沈慧又进一步跟轻袖解释了两句。 轻袖没有立刻回应,她眉头紧皱,好像又陷入新一轮的纠结中。 沈慧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另外找人、另做计划了,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闲耗着。” “我答应……”轻袖答出这三个字时,声音有些颤抖。 沈慧笑点点头,向二人交待道:“好了,那今天这事儿就说定了。一百两赏金的事,你们出去可不要跟别的姑娘说,以免引起大家不愉快,懂吗?” 桃叶和轻袖都应了声,不多久之后,她们又一起走出了沈慧的阁楼,桃叶该回前面开始她一天的工作了,轻袖也该回她竹林深处的小屋了。 在分叉处,轻袖拉住了桃叶:“姐姐,你法力如此强大,能不能在他们的王子得救之后,你也救一救官家?” “救……救官家?”桃叶又有点懵了。 “永昌王要取代官家,将来必不会放过官家,所以我求你救救他,我可以把沈老板赏我的百两黄金都给你,好吗?”轻袖望着桃叶,目光中饱含期待。 可是,桃叶压根心里没谱,她对要做的一切都没有把握,虽然她也很乐意再多赚点钱…… “官家是真心待我,可我却在利用他。如果这次我再……”轻袖低下了头,她的眼神在诉说着无尽的不忍:“他一定会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想他那样想……”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越发紧张起来,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我尽力而为……” 轻袖无限欣喜,对着桃叶千恩万谢,才又相互道别。 看着轻袖回屋时已比方才放松了许多,桃叶很不安心,轻袖到底还是太年轻、太单纯…… 桃叶一转身又奔回沈慧门前,正巧沈慧从屋内走出。 “沈老板,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这一点,大司马是知道的,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未必能救得了轻袖。”桃叶实在忍不住,把这个实话给说了出来。 然而,沈慧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声:“能救则救,能力之外的事谁也没办法。你放心,只要你那天去了,工钱不会少你。” 说罢,沈慧就叫着守门丫鬟离开了。 这一刻,桃叶察觉到了一个真相:沈慧根本没有把轻袖的性命放在心上! 可是,她却没有勇气把这个真相告诉轻袖。 带着满心的不安,桃叶忐忑着回到前楼,远远看到采薇站在她们房外的走廊上。 她想,采薇应该是在等她。 果然,采薇快步迎了过来,她看得出桃叶脸色不太好,便挽住桃叶的胳膊一起往屋内走,并关心着:“沈老板是不是给了你们两个特别的差事?入宫献艺,应该不单纯吧?” 桃叶点点头,现在的她,在这个时代能说知心话的人似乎只有采薇了。 “寿宴可能有恶斗,沈老板要轻袖挟持官家,还要我保护轻袖……可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没用,轻袖却不知道……我觉得这是一场对轻袖的欺骗……而且是拿命的欺骗……我怎么可以骗她?”桃叶的声音很低、神色慌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表述得是不是词不达意。 采薇没有太弄清楚宫中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她听懂了桃叶紧张的原因:“你是被沈老板赶鸭子上架了吧?” 桃叶点点头。 采薇握住桃叶的手,安抚着:“那便不是你对轻袖的欺骗,只是沈老板对轻袖的欺骗。” “可以这样算吗?”桃叶觉得这个理论很牵强,因为她方才明明是被沈慧承诺的一百两黄金蒙了心,才没有及时讲明一切,然后才掉入了沈慧的欺骗计划中,配合演出了一场使轻袖信服的戏码。 但桃叶不敢把这一点告诉采薇,因为采薇也受命入宫献艺,却没有这笔赏金,大家出来混,都是缺钱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心里不平衡…… 采薇又劝说桃叶:“你就不要顾忌别人了,我觉得你更应该保护好自己。无论寿宴有没有辟邪之物,你最好都不要在一大群人面前展示你的法术。” 桃叶一脸惊愕:“什么意思?” “你忘了你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绿血是什么结果吗?世人都抵触异类,虽然你绿血的事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可大多人也都只是耳闻,并没有亲眼得见,或以为是讹传,便没有那么恐惧。这份恐惧于你是一种凶器,见过你法术的人越多,造成的影响越大,你就越危险,你明白吗?”采薇认真地为桃叶解说着,一词一句都充满对桃叶的担忧。 桃叶的心更乱了,她当然不会忘记被宫人们称作「绿血妖」那天,被数以千计的人追杀,她差点就死在宫里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采薇再次正式地给桃叶以警示。 桃叶与采薇目光对视,越来越六神无主了。 此后的几个夜晚,桃叶没有一次不是在失眠或恶梦中度过,在无尽的煎熬中,她们终于迎来了太后的六十寿宴。 第123章 众赴万寿宴 在太皇太后万寿宴的清晨,晴空万里,像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叶起得很早,因为她压根就睡不着。 由于筹备入宫献舞一事时间紧张,这几日她和采薇、轻袖、雪依四人不得不加班加点地练习群舞,搞得她肩背腰腿全都在痛。 她对镜梳了妆,穿上沈慧为她们四人选好的舞裙,来到后院与别的人会和。 后门外早已备下马车,芙瑄在那里安排琐事。 桃叶是第一个到的,不久后采薇、轻袖也来了,她们又等了一会儿,雪依才姗姗来迟。 雪依见所有人就等她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三位姐姐,我昨夜想着今日能进宫看看,高兴过了头,睡不着,结果就起晚了,连累你们等我。” 桃叶、采薇、轻袖相互笑笑,都说“没事”。 桃叶在心里默叹,能为进宫而兴奋的人,大约也只有雪依了。 芙瑄见人齐了,便吩咐一起上车。 雪依左顾右看,不见沈慧,难免好奇:“沈老板呢?她不和我们一起进宫吗?” 芙瑄答道:“沈老板昨夜在沈太傅家里住,今早就与太傅一同入宫,不过来了,她会在宫内等你们。” 桃叶记得,她在宫里时听说过,沈慧的父亲乃是正一品的太傅沈蒙,如今沈慧虽已不是皇后了,却还是太傅之女,依旧门第显赫。 于是,桃叶、采薇、轻袖、雪依都上了车,芙瑄又叮嘱了车夫几句话,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前面大厅看顾生意。 在路上,雪依神采奕奕,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是一脸疲惫相:“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见识见识,你们都不高兴吗?” 桃叶、采薇相视一笑,采薇轻声道:“其实宫里也就那样,无非是宽敞了些。” “哦……对了,我忘记了,桃叶姐姐和采薇姐姐都曾经做过宫女,对宫里的一切老早就不稀奇了。”雪依觉醒般地感叹着,但脸上还是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桃叶、采薇都没有再说话,轻袖也沉默着,车内很安静。 但是车外,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街市上嘈杂的叫卖声,声声传入她们的耳朵,让桃叶感到焦躁不安,她瞥了轻袖一眼,轻袖也正在出神,神色凝重。 马车一路奔到建康宫的西止车门外不远处,突然停住了。 桃叶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方知她们的马车是在给别家的马车让道。 在西止车门两侧伫立着十数名侍卫,而门前正在排队入宫的马车难以计数,每辆车都要被详细盘查一番,因而进门的速度很慢,外面排队的马车也越来越多。 梅香榭的马车到这里算是比较早的,但却不停地给别的马车让道,因为那些马车大多都来自官宦之家,她们的车不敢抢道先行。 雪依在桃叶对面坐着,也掀开了另一侧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载着官眷的马车甚多,前边排队的车还没进去完,后面来的车又把道路给堵上了。 如此眼看着别家马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就是她们的马车原地不动,等得雪依急躁起来:“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沈老板在这车上,我们一准早就进去了!她干嘛不跟我们一起?” 桃叶望着那一排车水马龙,倒情愿他们慢些,若是能就这么一直拖延着时间,拖得她和轻袖都不得不错过了某些事,反而是一个向沈慧交差的好借口。 但车是不可能过不完的,许久之后,终于有了那么个机会,让梅香榭的车夫插了个空,向守门侍卫展示了他们被允准入宫的手谕,侍卫又向车内检查一番,他们的车才徐徐驶入建康宫。 穿过三重宫墙,她们在神龙门下了车。 “你们怎么来得这样迟?”沈慧刚从北面过来,看到了正下车的桃叶等人。 车夫名唤武肃,忙躬身答了沈慧的话:“宫门口贵人们的车太多了,让道才误了些时辰。” “谁叫你让道的?”沈慧冷冷一笑,脸上飘过淡淡的不屑,如警示一般:“以后记得,我们沈家的马车,不需要给任何人让道。” “是。”武肃立在马车旁,不敢抬头。 桃叶在心中胡思乱想着:沈老板这话说得这么霸气,难道以后遇到圣驾马车,也都不需要让道吗? 沈慧没有理会别的人,转身又往北走。 桃叶等忙跟上沈慧,如来往的宫人一样,四位姑娘排列成一个纵队,沿夹道向北步行。 桃叶、采薇、轻袖一路都低着头,唯有走在最末的雪依,由于是第一次进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想悄悄瞄一眼左右器宇轩昂的宫殿,生怕这次不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沈慧在最前面,没有回头,却轻飘飘道了句:“别东张西望了,叫人看着,还以为你是怎么没见过世面呢?” 雪依忙端正了自己,也俯身低头步行。 还未走到举办寿宴的华林园,沈慧却停住了脚步。 紧跟在沈慧身后的桃叶稍稍抬头,只见是陈济出现在沈慧正前方,挡住了沈慧的去路。 陈济似笑非笑,捋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沈老板觉得,我好看吗?” 沈慧则笑得更灿烂:“好看,陈公子仪表堂堂,当然好看了。” 桃叶听这一问一答怪极了,仔细向陈济脸上看,才发现他右眉角有两道小小的疤痕,一深一浅,好像是那晚在梅香榭后院被沈慧手帕甩过划伤的位置。 可桃叶记得,当时划破的只是一点点皮表,微微渗血,怎么几日过去不但没长好,反而更加明显了? “你叫丫鬟给我用得到底是什么药?”陈济瞬时又收敛了笑容。 桃叶恍然记起,那晚沈慧叫她去找芙瑄拿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给陈济擦在脸上,后来陈济突然要求快速把涂上的药洗掉…… 沈慧仍略略笑着,很随意地作答:“我们那里备用的药多得是,我哪知道给你拿的是哪一个?” 陈济见沈慧这个态度,已稍稍动了怒气:“我洗脸算是及时了,但还是成了这个模样,我若是当时没洗脸,是不是就毁容了?” “哦?”沈慧挑着眉毛,更显得轻浮:“莫非是芙瑄给你错拿了放久的药?” “你成心要毁了我的脸是不是?”陈济说话之间,随手拔了腰间佩剑,指向沈慧颈部。 雪依沉不住气,快步冲过来推了陈济一把:“你凶什么凶?就你那张脸,毁不毁容还不是一样难看?” 沈慧忙止住雪依,笑盈盈向陈济解释道:“雪依的意思是说,陈公子脸上有了疤,就更符合你将士的身份,更有英雄气概了呢!” “若是我的脸从此留疤,信不信我拆了你们梅香榭?” “那就等您的主子正了位,您做了一等功臣,好好地、慢慢地拆。” 陈济与沈慧四目相对,一个瞪得圆圆,一个笑得弯弯,看得桃叶、采薇、轻袖都心砰砰直跳。 半晌无言,陈济提剑往回走。 沈慧这才又带着她的姑娘们继续前行,只是速度放慢了些,好与陈济保持出一段距离。 雪依带着一脸疑惑,低声问桃叶:“不都传言说宫内不能带刀剑吗?” 桃叶亦低声答道:“侍卫可以。” 她们总算进入华林园,沈慧直接回了园内宴席的座位上,而桃叶等只能沿墙边走,先到戏台后的宫室内稍稍整理妆容,然后等待着该露面的时间。 外面的人极多,司德的座位自然在最前排中间,两宫太后分在两侧,司姚公主、司修王子等更在两边,其余皇亲大臣在后排依次落座,不可胜举。 戏台上有十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跳舞,孟氏身边的郑嬷嬷正指着台上对司德说:“那位穿红衣的,是鸿胪卿孟泓之女孟瑶;那位穿绿衣的,是太医令田源之女田乐;那位穿紫衣的,是中书令王敦之女王环;那位穿彩衣的,是太傅沈蒙的孙女沈媛……” “别说了,说那么多我记不住!”司德打断了郑嬷嬷的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坐在一侧的孟氏瞥了司德一眼,慢悠悠地笑道:“官家今年已经十五了,也该选后妃了,你若是留心,哪能一个也记不住?” 司德听见这话,不由得板起一张脸,站起就想离开。 郑嬷嬷陪笑着说:“官家且慢,下面一定有您记得住的人。” 司德不知何意,又往台上看,只见那些官宦小姐舞毕下台,主持寿宴的鸿胪卿孟泓向两宫太后及官家拜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太后,沈太傅有一舞献上。” 周太后听到,随即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沈蒙、沈慧父女二人在后排同坐一桌,正相互斟酒,谈笑不亦乐乎。 孟泓对着戏台后的宫室拍手两下,桃叶、采薇、轻袖、雪依依次上台来。 司德看到轻袖,心中陡然一惊,果然又重新坐下,盯着台子看。 在群臣中,王敦、王敬、王敏等王氏眷属都坐在相近位置。 王敬听到是沈太傅使人献舞,顿时警觉起来,忙问兄长王敦:“献舞的是谁?是梅香榭的姑娘吗?” 王敦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戏台,也不大好撒谎:“四个,有一个是你的桃叶,别的不认识。” 王敏也朝戏台上看,因为采薇、轻袖、雪依都是自幼学舞的人,步态轻盈优美,只有桃叶是半路出家,姿势有些僵硬,在群舞中反而比较抢眼。 “一会儿她们下台了,你能不能帮我引路去找她?”王敬面向王敦,他如今的视力,即便在强光下也就勉强能看出近在眼前之人了。 王敦显然很不乐意,也很不解:“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那天大街上没有熟人、说话方便,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今日满座都是同僚,你偏偏要找她,你想干嘛?” 王敬没有答话,他的脸又慢慢转了回去。 王敏看得出王敬的阴郁,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可以给你引路,想做什么就去吧。” 王敬欣慰一笑。 王敦眉头皱起,没有反驳,只是无奈地叹气。 梅香榭姑娘们在宫中的舞与常日为客人们跳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练习的时日较短,也实在谈不上惊艳,舞毕,孟氏按照惯例给了每人一袋赏钱。 四人行礼拜谢赏赐时,司德望着前面高喊:“轻袖过来。”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只得走到司德身边,再次施礼。 “来!坐这儿!”司德笑得很温柔,并向轻袖招手,就像寻常人家那样亲切、随意。 周太后见状,立刻变了脸色:“一个卑贱舞姬,岂能与官家同坐?” “母后若觉得她坐在这儿不合适,儿臣就带她去别处。”司德头也不抬,只管按着轻袖坐在自己身边。 孟氏望着周氏,笑意盈盈:“今儿个是我的好日子,太后就给我这个做婆婆的一点面子,纵容他一次吧。” 周氏满脸通红,众目睽睽之下,司德又何尝给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颜面?她只觉得到处都是异样的目光。 桃叶见轻袖已经坐在司德身边,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可没有圣谕,她是没有资格留在这宴席之上的,不得不随采薇、雪依一起,又回了戏台后的宫室。 王敏拍拍王敬的手臂,就趁着众人将注意力投向官家、太后等人时悄悄离席了。 在场人多,旁人或许不大留心王敬的举动,然而,司姚公主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往这边瞟。 以大局为重就该少生是非……但那从来不是司姚的作风,她一看到王敬随王敏离开宴席,想也没想,就急不可耐地站起追了去。 第124章 岂能做三 在戏台后的宫室内,有伶人、歌姬、舞姬、乐姬,或梳妆、或卸妆,或出出进进忙碌着。 桃叶在内坐立不安,她走到窗前,悄悄探头往外看,远远看到司德亲自为轻袖斟酒,周太后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太皇太后却笑意盈盈地讲着话,像是在夸赞轻袖。 如此,使得桃叶更加惶恐,两宫太后的矛盾已有多年,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随时可能由暗处搬到明面上,桃叶好怕轻袖成为那个导火索。 采薇知道桃叶在担忧什么,也闲步到桃叶身边,低声安慰道:“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根本无法左右任何事情,你就不要自寻苦恼了。” 桃叶没有作声,眼前的一幕是明摆着的,她连进入宴席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谈得上保护轻袖? 她默默想到:沈慧那场事先演练,果然只是诱使轻袖上当的一个骗局罢了…… 雪依见桃叶、采薇都站在窗口,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们在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罢了。”采薇略笑,又拉着桃叶往里走。 雪依忙贴近窗子,站在方才桃叶站的位置往外看,也看到了司德对待轻袖那般亲切,不禁眼角流露出一丝歆羡之情,自言自语起来:“轻袖姐姐会不会很快被册封为妃?” 桃叶听见这话,不由得在心内苦笑:皇帝恐怕都要做不成皇帝了,还谈什么封妃? 正焦躁乱想着,窗外飘来一声呼唤:“桃姑娘。” 三人都寻声看去,王敏出现在窗外不远处的廊檐下,正对着桃叶礼貌微笑。 桃叶十分意外:“中丞大人?” 她因为上次离开御史台时忘了给王敏道谢道别,心中一直有点抱歉,忙站起走了出来,双手合在腰间,向王敏一拜:“大人万福。” “姑娘多礼了,能否借一步说话?”王敏手指宫室一侧,那是通往华林园南门的夹道。 桃叶从心里信得过王敏,便点了点头,随王敏过去。 走了不多远,桃叶看到狭长的夹道中只有一人,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王敬。 桃叶顿时明白了王敏的用意,竟是引她来与王敬相见? 王敏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去夹道的一头把风。 王敬听见王敏的咳嗽声,知道是桃叶到了。 他距离桃叶并不远,但视线的模糊让他不敢走得太快,他手中的拐杖,原本是为减缓脚疼的支撑工具,现在却同时也挑起了探路的担子。 桃叶望着王敬,静静伫立,无声无息。 之前在渡口那一别,她心中对王敬必然是有恼怒的,王敬当日亲口说过叫她不要再来打扰他,今日却假借旁人的名义约见,她觉得她应该对此感到不屑,她甚至认为她应该狠狠地怼他一顿,才符合她的脾气。 但是,当她看到王敬又比之前瘦了一圈,走得那么慢、那么艰难,她好像就失去了发火的能力。 王敬终于走到了桃叶面前,他的目光是放在桃叶身上的,尽管他看不清:“你为何今日要来,难道你不知今日这儿会有危险?” 桃叶差点要说出一句「知道危险,你还不是来了?」 转念一想,她才不要关心他,她应该保持冷漠,以报复他昔日的无情:“我来不来,关你屁事。” “真的会有危险,你赶快寻个借口出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王敬说话的样子很急切,语气更像是命令。 “管得真宽,你是我什么人啊?”桃叶瞪着王敬,她当然相信王敬是真的在关心她,可她就是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咽不下。 王敬从来不会按照桃叶理想的方式答话,他仍然继续着他本来的目的,言语中又多了几分指责的意味:“我不是你什么人,可你跑到这里,又能图个什么?” 桃叶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火气:“除了钱我还能图什么?你好意思问?我是为了替你们家传信,才被公主卖了,从此莫名其妙背了一大笔债务……” 提到债务,桃叶更加伤心,她在她的时代就是个穷鬼,每个月都在努力还上个月的信用卡,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窘,后来来到这里,还是免不了欠债还钱的命运。 “为了早日还上沈老板的钱,我一天到晚弹弹唱唱,三教九流的客人,我来者不拒……”桃叶望着王敬的脸,不禁潸然泪下:“你知道有些客人是多么让我作呕吗?你知道我的手指每天有多疼吗?你知道我每夜多晚才睡吗?” 不知不觉,桃叶居然幻想着,王敬会被她说得这些话所打动,会愧疚、会安抚…… 然而,王敬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满腹道理:“你如果回到属于你的地方,这里的债务又能奈何得了你?” 桃叶的哭泣顿时停滞,面对王敬这个质问,她竟然无言以对? “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何必固执留下?”王敬涣散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桃叶身上,他看起来很认真。 但这话让桃叶好没面子,她才不承认自己是为他逗留,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少往脸上贴金,谁会为你留下?我是为了陈济!” 那边,突然传来了司姚公主的吼叫声:“给我让开!” 原来司姚已经追了过来,但被王敏拦住了。 “微臣既然站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放公主过去。”王敏虽口中称臣,但显然并没把司姚放在眼里。 司姚果然被激得一脸怒色:“放肆!你是想本公主叫侍卫来把你扔出去吗?” 王敏轻蔑一笑,他看待司姚公主不过如跳梁小丑一般:“一个即将失势的公主,还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司姚愣了一下,她想起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的母后很难顾及得上她,侍卫们以后也未必能任她调遣了。 没辙,她只能靠自己冲过去,可王敏稳稳当当地堵在那儿,不给她留丝毫的机会。 这样近的距离,王敬不可能听不到司姚的大声嚷嚷,但他习惯性忽视司姚的存在,仍继续着他自己的事。 他面对桃叶那句「为了陈济」,一脸惊愕:“你是为了陈济?” “对,我今天就是为陈济来的,我不放心他,我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桃叶仰着脸发笑,好似是在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打击王敬的方式而沾沾自喜。 王敬看不到桃叶的表情,也不太相信这几句话,他甚至从桃叶底气不足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悲凉。 但他配合了桃叶的这些话,低声哀叹:“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允许你「同生死,共患难」。” 司姚眼看着王敬对桃叶说话那般温柔,肺都要气炸了,只是被王敏挡着,无法靠近、无法阻止,干脆朝王敬喊起来:“好你个王敬,竟敢在宫中跟这个妖精私会,你就不怕遭到臣民耻笑吗?” 王敬就像没有听到司姚的话一样,还在劝说桃叶:“我告诉过你,陈济屡次对你表达爱意,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异于常人的法术、帮他做事,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你可以怪我、恨我,但你不能不信我。” 桃叶没有回应王敬,脑海中却想起,陈济此番入京后几次到梅香榭跟她拉近关系,先是拜托她用法术救马达的家人,后又煽动她引见轻袖、促成与沈慧的合作…… 王敬又一次语重心长:“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司姚见喊王敬无用,又开始对着桃叶叫嚣:“狐狸精,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我的男人,你还要不要脸了?” 极具羞辱的语言如炸雷一般塞进桃叶的耳朵,桃叶抬头,看到狭长夹道的那头,王敏稳如泰山横在那里,司姚只能在外面暴跳。 无论事实是怎样的,可司姚和王敬名义上就是夫妻,她岂能赖在这里做三儿? 桃叶眼角泪痕未干,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飞一般从夹道的另一头狂奔了出去。 “桃叶……”王敬察觉到了桃叶的离开,但作为半个瘸子、半个瞎子,他没有追上去的能力,只是面朝着桃叶离开的方向久久伫立。 桃叶这一跑,不经意跑出了华林园南门,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因为沈慧事先并没有说明,如果表演完毕,是否可以离开。 若是转身回到华林园,她害怕会再次碰到王敬或者司姚,她觉得她最好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去找采薇她们。 于是她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晃悠,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往华林园送东西的宫人、或巡逻的侍卫,她都尽可能躲避着,以免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正走着,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太后的贴身侍女欣儿,蹑手蹑脚地端着托盘走到了路旁假山的后面。 在周太后还是周婕妤的时候,桃叶也曾服侍过,与欣儿那时是很熟的,因此即便站得很远也不会认错。 桃叶记得,欣儿是周氏的陪嫁侍女,很少会离开周氏单独行动,怎么今日竟做起了这端茶送水的活计,还是这么鬼鬼祟祟的? 好奇心促使桃叶悄悄跟了过去,在假山背面藏了身,探头瞄了一眼,只见欣儿已经把托盘放在石头上,然后将一个纸包的粉末倒进托盘上的羹汤中,又搅了一搅,盖好盖子,再端起托盘往华林园走去。 桃叶顿时警觉起来:那一定是毒药! 她一时间想不了太多,又快步跟上了欣儿,像其他来往于华林园的宫人一样低头走路,总与欣儿保持出一段距离。 进入华林园后,桃叶眼见欣儿走进宴席之中,将那羹汤放在太皇太后孟氏的桌上。 桃叶似乎明白了:恐怕是周氏想要毒杀孟氏…… 她远远看着那碗羹,不知该如何是好,孟氏从前为维护司姚,待她实在不怎么样,她有必要通风报信去救情敌的母亲吗? 正思虑间,她忽然看到孟氏扭头向司德、轻袖微笑说话,那碗羹便被婢女端起,摆在了轻袖面前。 第125章 一鸟入林百鸟惊 不必说,是孟氏将那碗被下了药的羹汤赏赐给了轻袖,轻袖只得谢恩接纳。 桃叶霎时感到一阵心慌。 她不知孟氏是无心之举,还是有心为之,毕竟孟氏桌上的食物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将这一份赐给了轻袖呢? 她必须提醒轻袖一下,否则轻袖随时可能不经意地喝一口,然后中毒身亡…… 准备迈步上前的时候,桃叶又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方才王敬说得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 如果她现在跑到轻袖身边低声耳语,官家会怎么想?两宫太后又会是什么态度?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轻袖是因为相信了自己才会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她怎么能眼看着轻袖可能中毒而置之不理呢? 戏台上正在上演杂耍,那表演很是精湛,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连来往送物的宫人、在宴席两侧回廊上站岗的侍卫、戏台后所倚宫室中的伶人都遥遥观望。 桃叶就站在一侧回廊上靠近伶人宫室的位置,大半身子都隐在石柱之后,一直紧紧盯着轻袖眼前的那碗羹。 “弟妹,怎么站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飘进桃叶耳中,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回头见是陈熙。 他脸上还是那种亘古不变的神秘微笑,身着官服,后面还跟着两排士兵,一个个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作战之士。 “我……我刚刚献了舞……”桃叶被这个笑面虎吓了一跳,连对方给自己的称谓都不曾留意到。 陈熙笑点点头,又抬头望着天空悬挂的那一轮骄阳:“今日天气晴和,想来是不太可能起风了。” 桃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是心里突突的,陈熙这句话,分明是在暗指观音山下交换人质的那夜,她使用妖法鼓起的那阵风,被陈熙手下所带的一副关公画像轻而易举地破解了,今日自然更不会给她施展妖术的机会了…… 陈熙并没有纠缠桃叶,看完天气就带着士兵们走下回廊,走入君臣满座的宴席中。 他身后的士兵队伍是真长啊,直到他走入群臣之间,桃叶都还没有看出队伍的末尾在哪,只觉得已经蜿蜒到华林园门之外。 敢于不请旨就直接带兵入宫的大臣,大约也只有陈熙了。 寿宴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陈熙才姗姗来迟,自然格外抢眼。 当他从两侧排座的大臣们中间穿过时,同僚们纷纷站起拱手问候。 由于起立行拱手礼的人较多,那些原先并不想站起恭维陈熙的人也不得不站起略作表示。 陈熙作为群臣之首,对这些客套早已习惯,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他只向左右略笑点头,仍继续前行,直到两宫太后和官家面前,躬身行礼。 士兵们则停步于群臣宴席座位之外。 孟氏看了一眼陈熙,又看了一眼两列士兵,盈盈一笑:“大司马怎么来得这样迟?还带这么些人?” 陈熙再次向孟氏一拜,恭敬答道:“禀太皇太后,今日入京者甚多,入宫者也极多,臣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必得亲自于皇城内外巡视一番,才来迟了。臣多调人马,也是为了保卫太皇太后、太后和官家的安全。” 言毕,陈熙随即向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们立即四散开来,快步伫立到戏台左右、官家及两宫太后周围、大臣们身后、两侧回廊内外,每五步一士兵,将整个华林园全部填满,不遗漏一个角落。 这般整齐的士兵布阵,让寿宴氛围突变,朝臣们左右望一望那难以计数的兵丁,岂能不感到心惊? 谁人不知,此次寿宴受邀入京者,多半都是孟氏亲眷,陈熙口中的「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还能指得是谁? 可外有陈家兵坐镇、内受周太后照拂,陈熙早就是自作主张习惯了的,孟氏也有些无可奈何。 当下,孟氏还只是微笑着,轻声轻语:“大司马未免也太过谨慎了吧?” “事关官家安危,臣不敢稍有半点差池。”陈熙颔首,面上也一样笑意盈盈。 陈熙和士兵们的到来,似乎让周太后安心许多,周氏忙吩咐:“大司马快请入席,不然诸位大人也都不好开动呢。”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此刻都没动筷子哪是因为要等陈熙入席?分明是被这庄严肃穆的士兵阵势给震惊得忘了! 陈熙谢恩,就准备入席。 他往后走了两步,见王子司修坐在与孟氏紧邻的席位上,而陈济与其他永昌侍卫都侍立在司修身后。 陈熙遂向司修做了个揖:“臣与舍弟久未相见,不知王子能否赏光,准舍弟与臣同坐宴饮片刻?” 司修虽没见过陈熙,也晓得眼前之人是谁,他连忙也向陈熙回敬了一个拱手礼:“大司马言重了,陈将军尽管自便。” 陈熙拜谢过司修,又笑望陈济,仍是以礼相待:“二弟,请。” 陈济略笑,他自然知道陈熙相请无好事,不过他倒愿意坐一坐,因为站久了是挺累的。 陈济便随着陈熙,走到群臣中最靠前的一桌,那是寿宴上专为陈熙所留的位置,桌上摆着与众大臣同样的美酒佳肴。 当陈熙、陈济并排坐下,来自于各个方向的惊诧目光、各种低声议论必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二人都心里有数,只是谁也不提。 坐定,陈熙举起酒壶,亲自满上一杯,推到陈济面前,又倒一杯,是给自己的。 这个画面,让陈济恍然追忆起儿时,陈熙也曾多次为他倒酒、夹菜,那好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自他父亲死后,他再也没与兄长同桌而食过。 “你是不是在想,我上次为你斟酒是什么时候?”陈熙望着陈济,那笑容似乎十分亲切。 陈济没有作声,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酒杯上。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陈熙举起酒杯,长叹一声,气息中尽是惋惜之意。 陈济冷冷一笑:“别跟我谈感情,早戒了。” “是吗?”陈熙眯着眼,似笑非笑,指了指回廊上的桃叶:“女人呢?也戒了?” “你什么意思?想拿她威胁我?”陈济终于看了陈熙一眼,但那神色是充满鄙夷的。 陈熙却轻轻摇了摇头:“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是人都有软肋,我并不曾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对付你,你却打算以此等方式对我。” 陈济又不做声,他早该猜到,他说服沈慧将轻袖送来牵制司德之事,陈熙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信我,可你就信你的主子?”陈熙笑着,显然他想再一次尝试拉拢自己的弟弟。 陈济没有理会陈熙,只管一边吃菜,一边看台上唱戏,他见别的官员也都继续吃喝看戏了,只是都不比刚才那会儿自在了。 陈熙望着陈济,笑问:“我听说,他又添了一个幼子,你难道就没想过他会放弃这个窝囊的长子?” 陈济眉头稍顿,他的兄长可不是一般的消息灵通,居然连永昌王又添了幼子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 “你们已经在这儿了,他却未必会来接应。你当知,「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太皇太后的密诏又见不得天日,他怎会轻易来给人留话柄?除非……他的长子死在这里,他便师出有名了……”陈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不大,一直和颜悦色望着陈济。 陈济虽仍不做声,却不可能权当没听见这些话。 陈熙继续补充着:“坦白告诉你,今日京城的每道城门防御都松着呢,就怕他不来。他如果当真与孟氏里应外合,即便来日做了皇帝,孟氏还得凌驾在他上头,他会愿意吗?他身边那个韩夫人更会铆足了劲儿阻拦援兵,那样她的幼子才好是唯一的继承人,是吧?” 陈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还是沉默,永昌王会不来接应他们这种可能,他事先也是想到过的,所以他才又找了沈慧。 “我来猜猜你的如意算盘……”陈熙又一次为陈济满上一杯,颇有耐心地絮叨着:“你是觉得,永昌王太精明,大王子却是个脓包,所以你得让大王子立功,今日虽凶险,可一旦挺过去,他就得是永昌王不得不承认的太子,你也会是第一功臣。将来只要永昌王两腿一蹬,大王子就是个泥团,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他的兄长未免也把他的规划算得太准了。 他的耳边又飘来陈熙的声音:“你是在指望沈家今日帮你挺过去吗?可你……猜得透她的心思吗?” 这一句倒把陈济问住了,在京城这一众人里,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沈慧的心思。 沈慧答应了帮他,也确实兑现了承诺,但暗地里却对他充满敌意,他总觉得这里的缘故不太像是为了替孝宗报仇。 他突然有点担心:沈慧和陈熙该不会其实是一伙的吧?所以故意把桃叶弄来做他的软肋? 正琢磨着,陈济忽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循声望去,见孟氏满面红光,摇摇摆摆地站起。 陪坐的孟氏母族人、以及文武大臣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 “今儿合家团聚,儿孙满堂,哀家真是好福气!”孟氏好似是喝多了,刚站起就差点摔倒,歪在了司姚公主身上。 司姚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孟氏。 贴身服侍孟氏的郑嬷嬷便对司姚说:“太皇太后醉了,公主不如扶回去休息吧。” 司姚听了,就搀扶孟氏往外走,她们的侍女也都跟着。 才刚走了几步,经过那些伫立的士兵们面前,士兵们纷纷举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刀剑半出鞘的声音,让宴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台上的戏子也忘记了唱戏,都注视着被拦下的孟氏和司姚。 司姚不忿地回头瞪住陈熙,质问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阻拦我母后回寝宫休息吗?” 陈熙站起,躬身一拜,笑道:“公主莫怪,今日宫中生面孔太多,可臣手下的精兵只够戍守华林园,太皇太后和公主还是留在这里,才最安全。” 空气正在变得压抑,陈济嗅到了即将降临的血腥气味,趁着陈熙与司姚公主讲话的时机,他立刻侧身向桃叶所在的方向迈步。 谁知他跨出一只脚,陈熙粗糙的手掌就卡在了他肩上,随即便是陈熙伴随阴笑的声音:“二弟意欲何往啊?” 第126章 血溅华林园 陈济并不回头,只两根手指微微拨开陈熙的手,亦半含笑:“撒尿而已。大哥要派专人跟着「保护」我吗?” “二弟本就是王子的护卫,自然不必再被保护。”陈熙的手缓缓划过陈济的肩,他的眼神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暖,简直温声细语到了极致:“咱们是自家人,二弟尽请自便。” 此言一出,司姚公主、孟泓等孟氏族人看待陈济的目光煞变,那好似是震惊、是愤怒…… 陈济顿时意识到,原来他的兄长正在挑拨离间、破坏他与孟氏族人事先约好的合作。 但陈济无暇解释,依旧快步走向回廊。 那边,孟氏突然挣脱开司姚的手,倚着几分醉意撒起娇来:“哀家才不要回去休息,哀家还想和我的好孙儿多喝几杯呢!” 说着这话,孟氏已经晃悠到司德和轻袖身边。 轻袖忙站起让座,司姚和婢女们也都惊慌着紧跟孟氏追了过来。 陈济走上回廊,疾步到桃叶身边,也没有合适的方式讲明眼下境况,只是推着她说:“陪我出去方便一下。” “你别推我。”桃叶的注意力一直在轻袖身上,此刻眼见太皇太后凑近轻袖,担心更多,哪会理解陈济的用意? 果然如桃叶所猜想的那样,孟氏一坐下便盯住了桌上那碗羹,原本笑容可掬的脸突然失色,回头质问轻袖:“怎么哀家赏你的,你连一口也没动?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轻袖被孟氏态度的转变吓了一跳,慌忙向桌上端起那羹。 桃叶来不及思考,就从回廊上直奔过去,在羹汤即将接近轻袖唇边的时候,她一把伸手打掉。 “哗”的一声,瓷碗落地摔成碎片,羹汤在地上泛起大朵的白泡沫,连溅到轻袖和桃叶衣裙上的点点汤汁也瞬间使衣料发黑。 “有毒!”司德吃惊地拉住轻袖后退一步。 孟泓看见,指着周太后高喊:“妖妇周氏,居敢公然毒害婆母!” 说话间,孟泓已经在孟氏亲眷的拥簇中向周氏冲来,亮出了他们藏在身上的短剑。 周氏慌忙后躲,却不慎踩住自己的裙摆,一脚摔在地上,再抬头已躲闪不及,正惊恐大叫时,只见她的丫鬟欣儿上前替她挡住。 孟泓的剑极其锋利,一挥而过便砍掉了欣儿的头颅。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竟顺着被砍的方向飞到司姚身上,惊得司姚和侍女们都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桃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瞬时听到无数拔剑之声,转身只见宴席中的大臣们纷纷离桌四窜,其中包括王氏族人,王敦护着妻女、王敏拉着王敬,疾速向外躲开。 伫立在周氏、司德等附近的陈家兵早已拔剑上前,保护周氏母子,与孟氏族人血拼成一片,看得大臣和宫人们眼花缭乱。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王子,也都拿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刀,围住司修一圈,只防御不进攻。 陈家兵多,孟氏族人很快处于劣势,孟泓以手入口吹出一阵口哨声,只见戏台上以及戏台后宫室内的伶人、歌舞姬等都手持表演所用的兵器冲出,从后方攻击陈家兵。 采薇和雪依在屋内看到,方知今日只有她们两人是纯粹来献艺的,别的人全都另有图谋。 陈济拉住桃叶的手,忙忙地且打且往外躲避,并催促着:“快走,这里危险。” 这个距离太近,桃叶清楚地看到了陈济眉角的两道疤痕,那形状好似两条小小的蜈蚣,看着很别扭,使她不想再继续看陈济,她此刻很理解陈济想拆了梅香榭的心情。 孟氏和司姚被孟氏族人们围住保护起来,司姚却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注视着陈济,见他欲带桃叶离开,而她们母女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司姚气愤地叫骂起来:“陈济,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陈济回望了司姚一眼,心下有些犹豫,被孟家人误会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孟家人也阻挠不了他的去留,但他今日此行的本来目的,可不是护送桃叶逃跑就算了。 桃叶也迟疑着,孟家武士、陈家兵、永昌兵早已混打成一团,她看到,紧紧相拥的司德和轻袖虽在陈家兵的保护中,却还是时不时就有被刀剑所伤的风险,轻袖也在胆怯中不断嚎叫。 “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得带她一起走,不然我就真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了!”桃叶摇了摇头,又往回走了两步,不敢前进,无法后退。 陈济听得很懵:“什么意思?” 孟氏族人不止与陈家兵厮杀,同样也攻击永昌兵。 永昌兵皆是陈济带出来的精兵,不可能轻易被孟氏族人所伤,只是永昌兵来到这里之前接受的指令是与孟氏合力对付陈熙,并不会贸然对孟氏族人下手。 司修见有些永昌兵因顾忌合作约定而被孟氏族人所伤,十分担忧,他艰难地俯下身,从打斗的士兵们身下钻到孟泓旁边,拉住孟泓,陪笑着劝说:“孟大人,不要自己人伤自己人啊!” “谁跟你是自己人?”孟泓甩开司修,回身即挥剑劈向司修。 徐慕从不远处跳过来,挡在司修前面,以短刀抵住孟泓的剑,却几乎扛不住,忙扭头高喊:“陈济!你在干什么?为何不来保护王子?” 陈济听到喊声,辨识出是徐慕的声音,难免焦躁不安,可刀剑无眼,他不敢轻易把桃叶独自撇在这里,只好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马达的踪影。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马达感觉到了陈济的需要,快速地从永昌兵群中蹿出,飞奔到陈济身边。 背靠背的一瞬,陈济看了马达一眼,马达已完全领略了陈济的吩咐。 于是马达留在桃叶身边保护桃叶,而陈济提剑冲向将孟氏、司姚等孟氏族人围得如铁桶一般的陈家军,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尸首赶到孟氏母女身边。 整个华林园都被陈熙的兵包围着,谁也走不出去,那些不大习武的文臣或宫人,都只顾躲避刀剑,三五成群地躲在树后、墙角、石头之后、甚至于桌子之下等能暂时躲避的地方,因躲避不及而被误伤、误杀的自是不少。 王氏一族并不参与任何一方的斗争,也没有任何一方刻意针对他们,他们此刻所思的,自然也只有逃命而已。 因王敦自幼做过孝宗司昱的伴读,儿时与司昱玩耍曾多次在华林园躲藏,知道华林园有一角落草丛甚密,草丛后却有一小洞可以钻出华林园。 在今日入宫之前,王敦已经将此洞的位置详细告知了一同来赴宴的王氏族人,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兵戈刚起时,王氏一族就开始相互帮衬着往那个方向躲避。 王敬看不清,只能被王敏拉着走,但他总也回头,不住地问:“她在哪?你们有没有看到她?” 可王敦、王敏等族人都忙着看顾安全和找寻位置,并没有闲暇去理会王敬的顾虑。 直到他们走入那有洞的草丛处,王敬隐隐感觉到了身边有较高草丛的存在,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他突然停步,抓住王敏的衣袖问:“告诉我,她后来究竟有没有回过华林园?” 王敦听见,只管糊弄着王敬说:“她躲开你之后就没再回过华林园。” 王敬不太相信,仍旧抓住王敏的手臂不放:“他说得是真的吗?” 王敏犹豫了一下,回望一眼,方才的寿宴场地已伏尸无数。 他觉得,他还是不能撒谎:“不是,她早就回了华林园,一直都在……” 王敬听了,撒开王敏的手就要往回走。 “二弟!”王敦叫了一声,但看着身边的妻子周云娘、女儿王环,他不敢动。 因为他们老早就知道今日可能的危险,所以王氏族人都尽可能找借口把家眷撇在了家里,唯有王敦是被指定了女儿要来献艺,不得不带了妻女。 当下,王敏忙跟着往回走,又拉住王敬:“那个叫做陈济的正在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陈济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可能一直守着她。”王敬再次甩开王敏,倔强地拄拐往回走。 王敦气极了,斥责王敏道:“你何必要那么诚实?”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为此丢了半条命,如果再来一次,你觉得就算顺利逃出去,他还有命可活吗?”王敏的质问,让王敦无话可说。 言罢,王敏追随王敬而去。 王敬拄拐辨识方向,当然走得慢,很快就被王敏追上了,于是又一次被王敏扶着走。 两人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忽远远望见太皇太后孟氏在陈济的搀扶下,艰难地站到了桌子上,而环绕桌子周围,孟族人与陈家兵仍在厮杀之中。 刀剑交错的声音、士兵们呐喊的声音、伤者呼救的声音,让孟氏感到震耳欲聋。 孟氏颤抖着手,取出袖中的诏书,高高举起,她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喉头,努力发出能压制全场的声音。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孟氏郑重其事的宣告:“先帝孝宗遗旨,传位于其兄永昌王。妖妇周氏勾结大司马陈熙,隐匿诏书,祸乱朝纲,今宜正法。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从贼谋逆者,诛九族!” 正在攻击永昌兵的孟泓等人听到孟氏的话,有些傻眼了,回头看到孟氏和陈济站在一处,才癔症过来是中了陈熙的挑拨之计,这才赶紧收手,号令族人遵循原计划,与永昌兵合力攻打陈家兵。 扶着孟氏的时候,陈济终于有了短暂的静态,他注意到,并不止文臣们是在躲是非,连五兵尚书陈冲、以及西戎校尉陈伟、武卫将军陈歆、轻车将军陈秘等武将也都只是在作自卫战,看不出明确的立场。 他想,这些人果然都是畏惧陈熙的,即便背地里肯协助他、投诚永昌王,可在胜负未分之前,他们明面上还是不愿意与陈熙撕破脸。 永昌兵和孟家武士的合力,让陈家兵不似方才那么占上风了。尤其那些永昌兵,放开了打之后,皆可一人连斩十人,转眼之间就把陈家兵杀得满地血光。 眼见前方杀戮愈演愈烈,王敏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再带王敬继续前进?是否要劝王敬别去做无谓的牺牲? 思绪混乱之间,王敏又听到一阵呐喊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回头一看,只见不计其数的弓箭手越墙进入华林园,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从四面八方将园内所有人团团围住。 拔箭拉弓,成千上万的弓箭手将箭头对准相互厮杀的人群,在场的大臣、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人声鼎沸的华林园,一下子安静了…… 陈济大吃一惊,被带入宫中的兵,怎么可以数量如此之多? 环视一周的弓箭手,陈济好像明白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陈熙身上:“你把守城的士兵都撤了?全城兵力都齐聚建康宫?” 陈熙眼角弯弯,笑得很从容:“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二弟说了嘛?你的王,不会攻城。危机只在此地,还留什么士兵守城?” 陈济愣住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的兄长可以孤独一掷到把建康城变成一座空城?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惜你都不要。那我只好将所有不忠于官家的叛党,全部处死。”言罢,陈熙收了笑容,一声令下:“放箭!” 第127章 血溅华林园(二) 桃叶记得,按照她们在梅香榭商定的计划,一旦司修王子有性命之忧,轻袖就应当挟持司德以迫使陈熙放过司修、放过永昌人。 可是三方交战之后,桃叶特意留心过,她们的老板沈慧早就在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太傅沈蒙也不知去向,却把她们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女丢在了这儿。 这让桃叶很害怕,因为轻袖年轻天真,又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沈家父女已经开溜,多半会如约执行原计划。 在永昌王失约、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永昌兵很难胜过陈家军,如果轻袖继续与司德在一处,尚有一线生机;如果她一旦倒戈帮助永昌兵,极有可能被陈家军视为奸细仇敌,而她又身处陈家军的环绕中,岂不危险? 当桃叶意识到越来越多的问题时,她很想告知轻袖,改变计划。 可到处都是刀剑、到处都是死尸,桃叶无论如何都走不到轻袖身边。 在弓箭手们将所有人包围起来的那一刻,打斗声终于停止,在场的人都不敢再乱动,都像扎了根一样被锁定在某一个位置。 桃叶终于有机会走向轻袖,可是,来不及了。 陈熙那句“放箭”的命令刚刚出口,轻袖便一手勒住司德的脖子,一手拔掉头上的银簪,压在司德颈前,大喊:“不许放箭,否则我就杀了他!” 言语行动之间,有部分弓箭手的箭已发出,被围住的人都拼命闪躲,又引起一阵慌乱。 面对轻袖的这个动作,陈熙当然不会吃惊,唯有司德瞪大了眼睛看着轻袖,周太后发出一声尖叫。 不过,陈熙还是摆手止住了弓箭手,轻声哀叹:“老臣曾多次提醒过官家,此女乃是红颜祸水,是叛臣贼子派来蛊惑官家的奸细,官家固是不信……” “叫你的人都让开,只要司修王子和永昌的人平安出宫,我就放了你的官家。”轻袖朝陈熙高声喊着,双手仍然紧紧控制住司德。 司德的目光稍稍倾斜向轻袖,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一脸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是永昌派来的奸细?” 轻袖看了司德一眼,没有说话,眼中满是心虚之感,紧握银簪的手也出了一手心的汗。 陈熙按照轻袖的话,吩咐他手下的兵:“给他们让路。” 于是,弓箭手们向两旁聚拢,让出一条道路。 徐慕忙扶着司修、带着永昌男女,往华林园的北门撤退。他深知华林园的方位,只有从北门出去才距离建康宫的宫门最近。 “母后……”司姚忙伸手去扶孟氏,她看着此刻司修离开得如此容易,当然也想趁机逃命了。 伫立在旁的陈济总觉得不对劲,他想,陈熙明明事先已经知道轻袖会挟持司德,为何还任凭此事发生?为何给敌方可逃之机?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陈熙想让司德亲眼见证轻袖的真面目;第二,从华林园北门出宫的道路只有一条,此路或许早已设下埋伏…… 正思虑间,他听到了孟氏的声音:“阿德一向孝顺,前边的路不太好走,你要不要给祖母引路啊?” 此言一出,正在前行的司修和徐慕戛然止步,相视一看。连一向脑袋不灵光的桃叶都听得出前面有问题。 司德被轻袖挟持着,根本做不了主,孟氏那两句话当然是说给轻袖的。 轻袖瞥了一眼北面的宫墙,心中也有些发憷,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押着司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能去!”周氏一脸的慌张,想要上前拉住司德。 轻袖便将她的银簪离司德更近了一分,也同样惊恐地朝周氏大喊:“别过来,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司德屏气凝神,一声都不吭。 周氏不得不站在原地,注视着司德在轻袖的控制中前行。 孟氏盈盈一笑,扶着司姚的手,跟在距离司德相近的位置,也徐徐前行。 当轻袖押着司德从桃叶面前经过时,她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轻袖还在指望她用法术救他们,可她现在该如何说出真相? 她也不敢劝轻袖放开司德,因为司德一旦脱险,陈熙哪还会给轻袖留活路? 桃叶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轻袖可以押着司德走出建康宫,只要走出那道高高的宫墙,外面一定有其他各官府的兵马等着营救各自的主人,便不是陈熙能左右的局面了。 然而,陈熙岂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就在轻袖绕过司修等永昌人、快要走到华林园北门的时候,陈熙突然拿过一个弓箭手的弓箭,快速射出两发,第一支箭射在轻袖拐住司德的那只手臂上,第二支箭就射在轻袖背后。 轻袖不防,手一疼,不自觉就松开了司德,紧接着后背中箭,才迷失着回头。 司德瞬间也懵了,扭头看轻袖时,不想孟氏却猛地扑过来,从后方抱住了他。 司姚记得,昨夜她母后叮嘱过她,当没有机会逃走时,若陈熙这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德,若陈济那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修,虽结果难料,但必能保命。 于是司姚也赶紧扑过来,母女两个一起拖住司德,司德挣扎着,被拖离了轻袖。 “轻袖!”桃叶惊叫着,情不自禁奔向北门。 陈济这时也飞奔过来,拉住桃叶,却是往相反方向拉的。 果然,狂风平地起,陈济拉着桃叶才刚后退了几步,北门外甬道路面的青石板纷纷被下方顶开,不知多少持剑士兵从下面跳出,使得无数大小石头向四处滚动。 桃叶眼看着好多石头砸到了轻袖身上,轻袖被砸得趴下,又被石头压住,动弹不得,衣服上血迹斑斑,口鼻也一齐往外喷血,凄惨万状。 “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桃叶望着轻袖大哭起来,双手攥住陈济的胳膊,泪眼模糊地恳求着。 可陈济看着园外、园内的陈家军都冲过来,两面夹击永昌兵,自顾不暇,他哪有功夫去救轻袖? 马达唯陈济之命是从,更不可能去管不相干的人。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两侧抵御,园内的孟家武士也再次与陈家兵打了起来,原先包围华林园的弓箭手们也都拔出了箭,在乱斗中开始了对敌人的精准射击。 “嗖”的一下,不知怎的,一支箭射中了司修的胸口,司修吓得两腿发软,还没见血就摊在了地上。 “王子……”徐慕想扶起司修,可怎么都扶不起来。 徐慕无奈地举目四望,兵力悬殊,夺胜而出对于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想质问永昌王为何不来增援、也很想质问沈家父女为何临阵脱逃,可前提是他们得能活着出去…… 没了更好的主意,徐慕放开了司修,提剑冲向司德,意欲控制住司德,才有可能再为永昌人的逃亡争取机会。 但陈熙眼疾手快,立刻就意识到了徐慕的意图,他飞奔至此,亲自保护司德。 徐慕根本不是陈熙的对手,他还没来得及接近司德,就被陈熙一剑砍中了臂膀,抬头只见陈熙的剑再次挥来。 陈济见徐慕有性命之忧,又一次将桃叶撇给马达,快步赶来抵住了陈熙的剑,护住徐慕。 陈熙盈盈一笑:“二弟剑法比先时精进不少呢。” 陈济懒得废话,他与陈熙师出同门,单打独斗自然很难取胜,他立即招呼徐慕以二敌一。 幸而徐慕很能理解陈济用意,他只看着陈济招式,与陈济保持同进同退、同时出手,却总分在陈熙两侧,好使陈熙应接不暇、难以分身旁顾。 而被陈熙保护的司德,一直挤在孟氏、司姚两个胖女人之间挣脱不得,三人几乎抱成一团,旋转在士兵们中间,犹如一个滚动的大肉球,活脱脱是上演了一个皇家笑话。 司德已经恼怒异常,大吼着“放开我”,使出浑身力量,终于在旋转滚动中伸出去手,捡起了一把地上的匕首,那也不知是谁掉在地上的匕首。 他拿起匕首后左右乱晃,吓得孟氏、司姚母女不得不松了手,谁知他得了自由之后并未再去伤害孟氏母女,而是几步上前,一刀插进了陈熙背面。 陈熙正与陈济、徐慕打斗中,更不防司德会来这么一下,那一刀刺得好深! 这一刀,也让陈济忘记了打斗,他想象着揣测,也许司德本意是要刺他,只是他们在打斗中变换位置太快,才误伤了陈熙。 然而,下一秒,却证明了陈济这个揣测不对。 司德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朝着所有人大吼:“别打了!” 血从陈熙背部的伤口中喷出,陈熙愣怔着转回身,睁大了眼睛瞪着司德,不想司德竟又一下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他出神着,竟没来得及躲避。 “你做什么?”周太后大呼着跑了过来,一巴掌挥在司德脸上。 司德阴沉一笑,转眼间又暴跳如雷般怒吼:“你们整天争、整天斗,你们就没有想过你们要扶持的人压根就不愿意做皇帝?” 听见这句话,周太后震惊得无言以对。 现场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一片安静,只响起司德的脚步声,是跑向轻袖的。 轻袖经历了中箭、石头砸中之后,又被人踩到过几次,已经浑身是血,躺着不能动弹,只有嘴还在一张一合。 “轻袖……”司德蹲了下来,望着生命垂危的轻袖,泪如雨下。 桃叶也推开马达,跑到了轻袖身边,只见轻袖嘴唇挪动,忙对司德说:“她是想告诉你,她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她从没打算伤害你,她昨天还拜托我救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司德泪如泉涌,抱起了轻袖的头,望着桃叶,哽咽难鸣:“你不是神仙吗?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桃叶的眼泪也簌簌落下,愧疚和怜悯之情都涌在心头,她很想救轻袖,可她要怎么救轻袖? 司德痛哭着,再次朝陈熙和周太后大吼:“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眼见这一幕,陈家军中的几位将军都怒火万丈,右护军陈墉向陈熙道:“此等朽木天子,根本不值得大司马拥护。请大司马准许属下擒拿他,以叛国罪处之,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另外几位将军也都一起起哄:“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陈熙眉头紧皱,一手捂住背面的伤口,望着司德,又目光下移至轻袖,轻轻应声了句:“把那个女人踩死。” 陈墉听了,便号令陈家军:“处死妖女,活捉叛国之君!” ilwxs.com 陈家军得令,不再围攻孟家武士或永昌兵,而齐齐冲向司德和轻袖。 此刻桃叶就在轻袖身旁,吓得惊叫着朝司德大喊:“快跑!” 司德和桃叶都吃力地去扶起轻袖。 陈济如疾风一般赶过来,也不看桃叶的手是不是还在轻袖身上,就只管奋力将桃叶向一旁拉开。 可这一拉还是不够及时,陈家兵已经冲来。 陈济将桃叶从轻袖身边快速拉走,桃叶的头发却迎风飘起,一缕青丝被一个士兵的剑砍断。 青丝断开的瞬间,那些离开桃叶身体的发梢,每一根都幻化成长长的绿色藤条,将提剑奔赴来的士兵紧紧缠住,困在原地。 桃叶吃惊极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忙拿过陈济手中的剑,又拉起一缕头发,挥剑砍断,将发丝扔向稍远处尚未赶来的陈家兵。 果然,那些发丝都顺应桃叶心意,化作长藤,将所有陈家兵、连同陈熙、陈墉等都缠裹起来,而永昌兵、孟家人即便站得不远也未曾受到影响。 这一刻,桃叶忽然觉得,她的法术其实不必依靠什么木头,她身体的每一处本身就是拥有法力的,而且当她不去凭借任何外力的时候,也就不会被什么辟邪之物镇压。 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尝试,走到司德和轻袖身边,一手拉住司德、一手拉住轻袖,心中默念着「离开此地,前往鬼山」。 如她所料,她带着二人轻而易举地腾空飞起。 华林园中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但除了吃惊,别无良策。 桃叶就这样带着司德和轻袖飞出了高高的宫墙,降落到了人迹罕至的鬼山。 落地之时,轻袖已经不省人事。 “轻袖……轻袖……”司德抱住轻袖,声声呼唤,他惊恐地将手指伸到轻袖鼻子下面,感受到了微弱的呼气,紧绷的脸稍稍舒展开,一时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孤独屹立的鬼山,四面是一如既往的荒凉,来自各个方向的风在空荡荡的河岸上横扫而过。 司德似乎感到了很重的阴气,他抬头环望周围,这才看到前方不远处竟有无数坟堆,他难免心头一颤:“这……这是什么地方?” 桃叶不想告诉他这是鬼山,更不能告诉他要去找鬼王,可是轻袖的伤显然已经无力回天,除了找鬼王求助,她更想不到别的主意。 这几年,因为恋着王敬,她早把鬼王交付的差事抛到脑后,更不曾踏足鬼山,她并不确定鬼王是不是还会出现在里面,更不确定鬼王肯不肯帮她。 “这里是……我师父的道场。”桃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进山洞。 司德很迷茫,好像除了跟着桃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由洞口进入山洞,光线越来越弱,司德抱着轻袖,走得很吃力,也腾不出手去感知方向或障碍物:“桃姑娘,能点个火把吗?我看不见路。” “还是不要点了,我师父不喜欢。”桃叶回答得很敷衍,因为她觉得她擅自带凡人来找鬼王是不合适的,更不曾得到鬼王准许,哪敢随便让凡人看到鬼王的样貌? 虽说,鬼王的样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少在桃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有时是古装打扮、有时是现代装打扮。 而且,桃叶记得,以往她进洞,当洞内一丝光线也无的时候,便距离鬼王所在不远了。 他们又走了没几步,远远看到一束杜鹃花插在花瓶里,花瓶的瓶口围了一小圈灯串,散发着微弱的光,所以他们才能看到。 但花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 “师父……你在吗?”桃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半晌,前方传来了鬼王的声音,满是挖苦之意:“你倒还好意思来?脸皮够厚!” 桃叶惭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我有个朋友快不行了,求你救救她……” 山洞中,又传来鬼王的嘿嘿一笑:“你压根就没把我交待的事当回事,还指望我帮你?” 司德抱着轻袖,已是出了一身的热汗,此刻只闻洞中回话之声,而四处黑洞洞不见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冷热交加,浑身湿淋淋难受极了。 桃叶听到了司德因为恐惧而变粗的出气声,回头只见司德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而他怀中的轻袖身上一直在滴血。 这个画面,看得桃叶很心塞。 桃叶不知鬼王在何处,她对着那一束杜鹃花跪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我也可以重新再送一百单外卖……但是,轻袖命不该绝,是我害得她,若是她死了,我还哪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说着说着,桃叶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司德看着桃叶,更加迷茫,他知道桃叶是在求情,也听得出桃叶很伤心,可他实在听不懂桃叶的话。 鬼王终于从黑暗中走出,走到杜鹃花前,背对着他们,一袭黑袍:“你因何认为她命不该绝?又因何认为我能救她?” 桃叶抹着眼泪,答道:“因为我本不属于这里,那么由我造成的事便是本不该发生的,轻袖是被我骗了才会如此,在生死簿上,她一定阳寿未尽;你曾在我濒死的时候救了我,当然也可以在她濒死的时候救她……” “你倒也不是很笨么?”鬼王又一次奚落了桃叶。 桃叶一脸惊喜,仰头望着鬼王的背影:“你……你这是同意了?” “如你所说,她五脏六腑俱碎,难以救活,却阳寿未尽,魂魄不该被收进阴司。我今可用花瓣为她重塑身体,但有两个条件。其一,她从此不能再出现在旧相识之人面前……” 没等鬼王说完,司德就迫不及待打断了鬼王的话:“您放心,我会带她隐姓埋名,从此隐居山林,一定不会让人看到,也不会暴露您……” 桃叶忙拉了拉司德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官家,我师父的话还没说完呢!” 司德赶紧闭了嘴。 鬼王又嘿嘿一笑,并不在意,又说:“其二,送走他们之后,你必须回来接受惩罚。” “什么……什么惩罚?”桃叶忽然有点小小的害怕,尤其是在鬼王把这个「惩罚」列为救轻袖的条件时。 鬼王没有回答桃叶的问题。 桃叶生怕鬼王反悔,也不敢再问了,忙应承下来:“我一定回来接受惩罚,求你快救她吧,她这一口气已经撑了很久了……” 鬼王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杜鹃花的花瓣却离开了花枝,飞向轻袖。 桃叶和司德都紧盯着,只见那些花瓣融入轻袖的身体,轻袖所有的伤口和血渍都不见了。 轻袖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四周。 “你以杜鹃为体,以后就更名杜鹃吧。”鬼王又一次发了话。 司德忙向轻袖解释:“这是桃姑娘的师父,他救了你。” “啪”的一下,像是某个开关被关闭的声音,花瓶上小灯串被灭了灯,山洞中又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再次传来鬼王的声音:“送客。” 于是桃叶、司德、轻袖三人一起走出山洞。 在洞外的河边,桃叶将一根飘在水上的小木棍变成一叶扁舟,嘱咐司德和轻袖:“你们走吧,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你怎么办呢?你师父要给你的惩罚,会不会很严重?”司德担忧地看着桃叶。 轻袖不解:“什么惩罚?” “怎么会?他毕竟是我的师父啊……”桃叶轻轻一笑,她其实心里没底,但她并不想他们担心:“你们快走吧,这里并不安全,陈熙、陈济都是知道这里的。” 司德点点头,便要扶轻袖上船。 轻袖忽然想起什么,又对桃叶说:“姐姐,我在梅香榭的房间里留了遗书,遗书中有跟沈老板说,我若死,就将她给的那一百两黄金转赠与你。你一定得找她要这笔钱,就对所有人宣称我已经死了。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轻袖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得再拜托姐姐一件事,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永昌王了,但姐姐应该可以。如果能,请你想办法替我求他,赦免我爹……” 桃叶点点头,最后一次看了看轻袖、看了看司德,宽慰道:“放心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你们都被上一辈的事拖累太多,也该做自己了。” 这句话,竟把司德的眼泪都招出来了,他说不出有多么感动:“桃姑娘,我和轻袖……是我和杜鹃一辈子都感激你,如果将来有需要,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轻袖也感动极了,她拥抱了桃叶:“可是姐姐,我好希望你也能得到你的幸福……” 桃叶只是笑笑,她想起她在华林园时最后一次看到王敬,是在王敦、王敏等人的帮衬下仓皇而逃。她想,在那一刻,王敬大概忘了她也身处险境吧? 司德和轻袖终于登上了那一叶扁舟,顺着水流,飘然远去。 桃叶站在河岸,微笑着朝他们挥手道别,直到那小舟再也看不到,她望着那滔滔河水,心中百感交集。 她可以帮他们做到的,或许是她自己这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按照约定,她又回到了鬼山下的山洞,来见鬼王。 鬼王这次的态度一改往常,是冷冰冰的,连挖苦都没了笑意:“自学成才,法术运用自如啊?” “我……我凭感觉的……”桃叶尴尬地笑笑:“我原以为我的法术会被那些辟邪之物镇住,没想到并不会……” “你本不属于邪,何来辟邪?被镇住的一直都是那些想借助你绿血成精的枯木。” “原来如此……”桃叶恍然大悟。 黑暗中,鬼王的声音突变严厉:“我的餐厅开业近百年,你——是我招到的最差劲的员工。我赋予你们每个人异能,是为了紧要关头能保护性命,是叫你随时随地乱用的吗?” 这还是鬼王头一次如此劈头盖脸地数落,桃叶不敢为自己开脱:“我……我错了,我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别跟我说不会,我不信。世人皆怕疼、怕流血,你倒是自残得挺容易,帮助这个时代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不合常理的事。如今你得知自己浑身异能,使用法术不费吹灰之力,会不再用?你保证不了什么,我要收回你的法力。” 桃叶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救轻袖要交换的条件「惩罚」? 来到这个乱世之后,她一直混得好惨,唯一能算作优势的便是这份异于常人的法力,若被收回,她下次遇到灭顶之灾该怎么挺过去? 她陪笑着,想最后一次为自己求情:“我发誓……真的不会再乱用了……” 然而,鬼王的态度已看不出半分回旋的余地:“你知道你在华林园滥用法力,那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第129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桃叶愣了一下,飞出那道宫墙后,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救轻袖,后来目送司德和轻袖离开,她又陷入无限歆羡之情中,早就把华林园那些人抛到脑后了。 现在听到鬼王这么问,她觉得,华林园后来发生的事肯定是不怎么好。 这次,鬼王主动启用了时间记录仪,投屏在鬼屋内的白墙上,让桃叶亲眼看一看滥用法力的后果。 桃叶这才知道,沈慧和父亲沈蒙能顺利离开华林园,是被陈熙手下的一个将军放了水。 而后,父女两人分头行动,沈慧去了五兵尚书府,沈蒙自回沈家集结雇佣来的一众江湖高手。 大约是事先早有约定,沈慧很快就和陈冲的夫人邹氏见了面,二人好似闺蜜,十分默契,一起持陈冲的调兵令牌,点兵出发,与沈蒙会和。 他们在一起计议着,陈熙、陈济双方必定会在华林园内大战无数回合,等到两方相互消耗、都伤亡惨重时,他们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不多久时,他们便收到陈冲的飞鸽传书,书中言曰「局势大好,尔等速到」。 于是沈慧吩咐所有人诈自称永昌王亲兵,冲入建康宫营救主母孟氏,捉拿妖妃周氏、叛臣陈熙。 再次入宫时,沈慧方知原来所有陈家兵皆被藤条束缚,毫无还手之力,而陈熙因背部伤口太深,又因被藤条绑住后久久不能医治,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 于是,以少胜多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陈熙手下的将士,除了放水沈家父女那一支,其余的皆被就地斩杀,死者无数,华林园血流成河,尤其陈熙、周氏被斩下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下,电源断掉了,山洞又陷入一片黑暗,也陷入了一片安静。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再也没脸为自己求情了,尤其是当她看到华林园那么多士兵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因为身缚绿藤,半点反抗逃生的机会也无。 为救一人,而害了几千甚至上万人,这是行善还是作恶? “他们……他们还可以再被救活吗?”桃叶的声音颤颤巍巍,因为她很没有底气。 “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那么一大群人起死回生,你觉得可能吗?” 桃叶默默无言,她才刚消除了对轻袖的愧疚之心,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愧疚。 沉浸于自责的时候,桃叶感到了体内灵力的游离、消散,她知道,那是鬼王正在收回赐予的异能。 “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我不会再见你了。”这是鬼王撂给桃叶的最后一句话。 桃叶走出了山洞,看到一抹夕阳正滑落到水天一线,残存下最后一丝光亮。 她咬破手指,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映着晚霞,很红、很红,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与这个时代的人再无差别,她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古代人。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没有了法力,不能飞、也不能变出一条船,她该如何回到河对岸?如何离开这座无人的荒山? 如果饿死在这里、冻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吗? 如果有幸能回到对岸,她害死的人那么多,树敌自然也更多,万一有朝一日她落到那些死去士兵的亲人手里,应该会死得很惨吧? 这时候,她想起了前几日采薇警告她的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也想起了王敬提醒她的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得罪鬼王、失去法力、树敌无数,然后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乱坟岗,她是有多蠢啊? 面对宽阔的河面、即将降临的夜幕,她不由得苦笑。 也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只觉得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冷,隐隐约约中,她听到风中有人呼唤:“桃叶……” 她抬头望去,在薄雾笼罩的水面上,似乎是有一只小船划过来,船上有一个人,他的面目在靠近中渐渐变得清晰。 原来是陈济,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眉角的两条小蜈蚣,下意识便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陈济将船靠了岸,忙跳下船,将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了桃叶肩上:“这么冷,赶紧跟我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桃叶虽感到意外,但并不开心。 “那么重的伤,除了你那位住在鬼山的师父,你还能求助谁?”陈济咧嘴笑笑,并不多问。 他小心翼翼地将桃叶扶上船,然后又划船桨,慢慢往河对岸驶去。 桃叶望着越来越小的鬼山,想起方才,司德和轻袖也是这样,一个划船、一个坐船,渐行渐远。 如此相似的场景,可在她身旁划船的人,为什么是陈济?为什么不是王敬? “众臣拥立永昌王为新君,又说永昌路途遥远,永昌王一时难以赶到,因此举荐司修王子为监国,暂代永昌王处理政务。孟太后还特意拟定了黄道吉日为新君举行登极大典,就等永昌王到来。”陈济的几句话,把桃叶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不知为何,桃叶听了这些话,特别想笑:“永昌王还真是有能耐,「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来」。” “你没听说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永昌王做事,哪次需要亲自出马?”陈济蹲坐到了桃叶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肩背,不解地问:“我被沈家父女抢了首功,我都没气,你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桃叶想也没想,本能地推开了陈济的手,这才意识到船已经靠岸了,又忙忙登上了岸。 陈济也赶紧上岸,拉住桃叶说:“不要回梅香榭了,跟我去见司修王子吧。今日你也是功臣之一,永昌王一定会给你封赏,以后就不必做歌女了。” “谁稀罕他的封赏?”桃叶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华林园数千人被顷刻斩杀的血腥场面,一把推开了陈济。 陈济感觉到了桃叶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无法容忍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你明白吗?”桃叶突然哭了出来。 “你知道了?”陈济好像有点糊涂、又有点明白,他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手帕之类的东西,就用袖子替桃叶拭泪。 半晌,他又慢慢安慰桃叶:“其实,我也觉得不该斩杀那么多人。你离开后,我便劝说我哥手下那些陈家军,「只要是愿意投诚的,我们都可以纳降」,谁知沈家父女突然带人从外面闯进来。沈慧说,不忠者不可用,忠于陈熙者更不可用,所以全杀了,陈冲也跟她一气,我的意见都成了废话……不过,杀人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我,你也犯不着……” “如果不是我绑了他们,他们都有机会反抗,他们可以各凭本领逃生,何以见得会死得一个不留?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桃叶梨花带雨地哭泣,越哭越伤心。 陈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很想一把抱住桃叶,让她在自己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可他觉得,她并不愿意要他的拥抱,就只能静静相对站着。 哭了一会儿之后,桃叶转身离开,向梅香榭的方向走去。 “我送你吧。” “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济没有勉强,就目送桃叶前行,而后又悄悄跟在半远不近的地方,一直到亲眼看着她平安进了梅香榭,才转身自回。 这一路步行太长,当她踏进梅香榭的门槛时,已是深夜,大厅中的客人早已散尽,只有些丫鬟伙计在那里收拾桌椅、打扫地面,而沈慧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翻看账本。 芙瑄侍立在沈慧身侧,忽见桃叶出现在门内,轻轻碰撞了沈慧的肩膀,咳嗽一声。 沈慧抬头,只见桃叶正在走近,脸色阴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明明事先已经有应对之策,为什么还要让轻袖以身犯险?你明明可以纳降,为什么还要杀死那么多的兵?为什么?为什么?”桃叶的情绪十分激动,她瞪着沈慧,质问渐渐变成咆哮。 这还是桃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跟沈慧说话。 不过,沈慧只是淡淡一笑:“我竟不知,究竟你是我老板?还是我是你老板?我做决定,几时需要向你交待?” 此时此刻,桃叶真想两只手下去,把沈慧掐死,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 “好,我没资格问你,但我也不会再做你的工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一个客人!”桃叶带着一肚子怒气,飞奔上楼。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听见身后飘来沈慧的一句:“随便你。” 桃叶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深深体会着自己的无能和卑微,她对于沈慧最大的价值已经被利用完了,说出那些话又能威胁到谁? 突然门响,芙瑄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揭掉了上面罩着的红绸,露出下面金灿灿的元宝。 “这是二百两黄金,一百两是给你的酬金,另一百两是轻袖的,她遗书里说转赠给你。” 言罢,芙瑄便出去了。 桃叶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哭笑不得,她送走轻袖那会儿,还在考虑回来后要怎么圆谎轻袖已死、埋在了哪,其结果却是,压根没人过问。 她站起,走近那二百两黄金,紧盯着金灿灿的光芒……就是为了这些金子,她欺骗了轻袖,才使轻袖命悬一线……而为救轻袖,她又让几千、甚至是上万士兵做了刀下亡魂…… “咣”一声,桃叶的衣袖挥过,将所有金元宝、连同那个托盘都甩到了地上,金元宝滚得到处都是。 桃叶慢慢蹲了下来,背靠着桌子,抱着双膝,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贪心,恨自己的愚蠢,恨这一天不能重新来过…… 第130章 大伯子和小婶子 司修王子仍然住在驿馆里,虽不止一次有人恭请他入宫去住,但他总说「父王尚未入京,不可僭越」,并多次暗地里派人催促永昌王进城。 数日之后,永昌王司元终于带着韩夫人和刚诞下不久的幼子、以及女儿司蓉郡主,由中郎将尚云驾着马车,共五人,一起进了建康城。 尚云手下的兵,以及原先跟随韩夫人、司蓉等的丫鬟侍从都暂被留在了城外。 这样安排,无非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显得低调。 马车进城后直接奔向驿馆,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司修,直到司元等在驿馆前下车,一行人走进驿馆,才被徐慕看到。 徐慕忙去通知司修、陈济,彼时司修刚刚起床,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来见司元。 在门楼外,司修远远看到韩夫人抱着幼子左右打转,晒着暖阳。 韩夫人也看到了司修、徐慕、陈济,便迎了过来,满面含笑地问候:“王子一向可好?” 司修也礼貌笑答:“我们挺好,多谢夫人惦记。” 侍立在司修身后的徐慕,不由得一阵冷笑:“王子福大命大,即便遭遇险境,也自能化险为夷。” 韩夫人听得出徐慕的弦外之音,也自然知道他是为何生气,因此解释道:“徐先生莫怪,那日陈熙虽撤了城门的大部分守卫,却在每个城楼上都绑了几个老百姓,若是尚将军只管带人攻城,他们就把那些百姓给杀了。你也知道,大王一向胸怀天下,怎忍心伤及无辜?” 守在楼门外的尚云也忙附和:“正是正是,我那天去每个城门都试过,只是进不来。” 徐慕不答,又是轻佻一笑,反正现在陈熙已死,那些原先的守城士兵早望风而逃,谁也不能证明那天城楼外是否有人来过。 司修总是一副从来不会生气的模样,又开始做起了和事佬,劝解徐慕:“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平安就好,咱们就不提那些了……” 徐慕瞟了司修一眼,那脸色更难看了。 “说得也是,王子要不要抱一抱你的弟弟,你还没见过他呢!”韩夫人说着,就将怀中幼子伸向司修。 司修刚要接过,陈济却拉了司修一把,提醒道:“王子,大王还在里面等您,您应当先进去拜见,再出来叙兄弟之情。” 司修觉得有理,忙拜别韩夫人,进了门楼。 徐慕、陈济也忙跟上。 在二人将进门时,听到韩夫人笑意盈盈,轻轻道了声:“陈将军好谋划,大王还没入主正位,王子已经是监国了。” 陈济回头,也会心一笑:“夫人谬赞,都是大王教子有方,才使远近皆知王子贤德,众臣推崇。再说了,纵然臣有心,倘若举荐得只是一个吃奶小儿,满朝文武也不能认呢!” 说罢,陈济只管推着徐慕一起进屋,也不管后面的韩夫人是什么脸色。 徐慕也懒得与韩夫人一般见识,就与陈济携手去见永昌王司元。 司元见了司修,并不曾解释那日为何没去增援,也不商议登极大典等事,不过是轻描淡写地相互寒暄了几句,司元便吩咐陈济:“我要去梅香榭给沈老板道谢,听说陈将军是那儿的常客,就给我带路吧。”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带着司修、司蓉等走出门楼,徐慕立刻去安排马车。 韩夫人迎上来问:“大王要去哪?” 司修微笑答道:“父王要去梅香榭,答谢沈老板。” 韩夫人又陪笑着说:“妾身陪大王一起去吧?” “不必了,陈济一人跟随即可。”司元的态度很冷漠。 韩夫人又讨了个没趣,遂拉长个脸、抱着孩子离开了。 徐慕拉来了马车,尚云忙扶司元上车,然后招呼陈济去驾车。 司蓉见马车已放下车帘,觉得司元应该看不到,就赶紧拉住陈济,低声问:“马达在哪?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陈济伸手指了指马达的住处,然后快步上了马车前边,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这些日子陈济都不曾去过梅香榭,是因为他不想遇到沈慧。 万寿宴那日,他两次与沈慧起冲突,一次是因为他脸上的疤,另一次是因为沈慧下令斩杀近万名陈家军,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他父亲的旧部,而他却都无可奈何。 他让马达去梅香榭跟采薇打听过桃叶的近况,据说桃叶自那日回去之后,就整日呆在房中闭门不出,也不大与人说话,清瘦了不少。 他想,这次是受命于永昌王,不得不前往梅香榭,也正好顺便探望一下桃叶。 沈慧听说是永昌王到来,只好带着丫鬟们亲自在门前迎接,一起进了后院。 在沈慧的阁楼外,司元吩咐:“所有人退下,我要与沈老板单独聊聊,陈济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陈济有点纳闷,他觉得,永昌王和沈慧毕竟也曾经算是大伯子和小婶子的关系,避开所有人、单独去屋里聊天,合适吗? 丫鬟们都遵命退下,沈慧便客客气气地引着司元上了阁楼。 陈济忙拉住一个丫鬟,央求道:“麻烦给桃叶捎个信,就说我来了,永昌王让我在这儿守着,我也不能过去看她,她能不能过来见我?” 那小丫鬟笑道:“桃姑娘近来都不出门,这可不好说了。” 说罢便去捎口信了。 桃叶在屋里颓废了多日,整日连梳洗都免了,也不再见客,每日闲得都不知要做什么,只好经常睡觉、做梦、胡思乱想。 听说永昌王和陈济来了,桃叶猛然想起,轻袖离开时,曾托付她下次见到永昌王时,要想办法替轻袖的父亲求情。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桃叶看了看满地金灿灿的元宝,她记得,轻袖最后刻意将相赠黄金之事、与替父亲求情一事一并嘱咐,也算是拿钱买路吧。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钱还是不能不要。 这样想的时候,桃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心肠变硬了。 她快速将所有金元宝捡了起来,数了一数,确实是二百两,便放进钱箱,和她旧日所积攒的碎银都在一处。 紧接着她又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来到后院。 陈济看见桃叶果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金钗摇摇、罗衣飘飘,打扮得窈窕妩媚,无限欣喜之情涌上心头,激动得他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你你你……来了?” 可是,桃叶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陈济眉角那两条蜈蚣似的疤痕。 她不由自主目光旁移,望着沈慧的阁楼。 陈济见她看阁楼,便说:“大王和沈老板在楼上呢。” 桃叶点点头,又往前走。 陈济忙伸手拦住,又说:“大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接近。” 桃叶又看了陈济一眼,她自然知道陈济站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接近,可她就是很想上去。 陈济望着桃叶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由自主又放下了手。 桃叶便径直上了阁楼,轻手轻脚凑近沈慧的窗外。 屋内,传出了司元的声音,浑厚、深沉:“记得当年你说过,无论我们兄弟两个谁做了皇帝,你都是皇后。所以,我今日来,是特意请你入宫去做皇后的。” “别……”沈慧笑得很夸张,半晌止不住:“你那韩夫人可不是个省油的,我不去掺和。再说了,你的陈将军已煽动群臣把大王子推上监国之位,皇后的位置自该是那位被你留在永昌守家园的白夫人。” “我说过,后位,只为你一人留。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司元的语气很肯定。 听了这些,桃叶有无限猜疑,显然司元和沈慧的关系不一般,而且不是现在不一般,应该是在多年之前就不一般了。 她带着某种幻想,眯着眼睛从窗户缝往里瞄了一眼,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司元和沈慧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两个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无越礼之处。 沈慧抱着个小暖炉,似笑非笑:“你和孝宗两个,去沈家提亲,无非是为了拿嫁妆充盈国库。你放心,谁做皇帝,我沈家照样纳贡就是了,至于皇后这个位置,就不必了。” 尽管沈慧看起来很敷衍,但司元依旧是一副诚恳的模样:“我已经得到我祖父当年藏在永昌的金库,娶你真不是为了钱。” 桃叶有些惊讶,永昌王竟然连金库的事都不瞒沈慧。 可沈慧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是摇头努嘴地笑。 “好吧……”司元站了起来,走向窗户。 桃叶吓了一跳,急忙蹲下。 司元打开了窗户,看到陈济站在楼下驻守,周围并无一人。 陈济也仰头,看到司元开窗,而桃叶就在窗下,险些被司元看到。这个画面,看得陈济心砰砰直跳。 桃叶更是屏气凝神,出了一身的冷汗。 司元就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轻声说:“无论如何,这次还是谢谢你。” 沈慧还坐在原位,冷冷一笑:“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司元长叹一声,又回头望着沈慧:“蓉儿一直很怀念小时候在京城的日子,这次能回来,她很快乐……终于不用再守着那个贫瘠的永昌过苦日子了……” 桃叶蹲在窗下,听得愈发纳闷,这话题怎么又扯到司蓉郡主了? 司元带着一种期待的目光,再次凝视沈慧:“如果蓉儿知道她的亲娘其实还活着,她一定会更高兴的。” 这句话,让桃叶感到当头一棒,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131章 那是个妖精 在提到司蓉之后,沈慧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许久,窗内才又传出沈慧的声音:“我累了,你走吧。” 桃叶再次感到一阵惊慌,她觉得,她听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如果被发现,别说为轻袖的父亲求情,恐怕连她自己都性命难保。 她必须得在永昌王出来之前离开。 于是她就蹲着慢慢向楼梯的方向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屋内,司元走回沈慧身旁,将一把短刀放在茶几上:“这是你当年送我防身用的,我贴身带了十几年,今日还你,留作个念想吧。” 沈慧看了一眼短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元」字,虽稍有磨损,但仍看得出。 窗外,桃叶已经艰难地挪到了楼梯口,她弯着腰,捻手捻脚地下楼。 司元又对沈慧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指责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将陈熙手下的将士全部处死,单单是将尸首运出宫都用了几个时辰,实在是太残忍了。” “不处死,难道等着他们将来跟随陈济造反吗?”沈慧挑着眉毛,皮笑肉不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机会除掉陈济,可惜每一次都没得手。我帮你一把,不好吗?” 司元没有说话,眉头淡淡皱起,他轻轻摇头,又不经意地去看窗外,一眼瞥见桃叶奔向陈济,那方向好似是从阁楼过去的。 但只一瞬,他又赶紧转了回来,就当是没看到一样。 因为,陈济一直是面朝阁楼的。 “其实你在意的,并不是我处死陈家兵,而是我以你的名义处死陈家兵,坏了你爱民如子的名声。”沈慧嗤嗤地笑,一脸阴阳怪气。 司元望着沈慧,似有万般无奈,但语气还是平静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善良,就像从前那样。” 话音落,司元也走出房门,扶着栏杆慢慢下楼。 桃叶走回陈济身旁,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你别大意,大王有可能发现你了。”陈济低声提醒着。 “不会吧?我觉得应该没有啊……你确定吗?”桃叶刚放松的心境又紧张起来,不自觉就想回头看。 “不确定。你别回头,他过来了。”陈济双手扶住桃叶,假装抿了一下桃叶的鬓发,实则是阻止了她的回头。 司元已经从楼上下来,也走向陈济身边,礼貌笑问:“桃姑娘来了?” 桃叶这才回头,就像是刚看到司元一样,忙屈膝行礼:“给大王请安。” 司元笑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桃姑娘才貌双全,只是在这烟花之地献艺,未免可惜,不如去太乐署做个乐正,姑娘意下如何?” “乐……乐正?”桃叶有点懵。 陈济忙向桃叶解释:“太乐署掌管宫廷礼乐,设太乐令一员、乐丞二员、乐正八员、乐工百员。乐正为从九品,大王这是在嘉奖你呢。” 桃叶觉得,这个「嘉奖」,必然是由那日寿宴「立功」所来,想起被她害死的士兵,她心中一阵抵触:“谢大王,可民女是被卖进梅香榭的,身家性命皆不能自主,哪有资格受官身?” “这有什么?你将来必定是要为自己赎身的。你若想留在梅香榭,也无何不可,太乐署需要你时,能到场就行。”司元看起来很有诚意,也很有耐心。 桃叶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谢了恩,又向司元一拜,恳求道:“我有个朋友的父亲被流放多年,不知大王即位后,能不能做主赦免其罪?” 司元笑得十分从容,点了点头:“孤王既有幸承天命,岂有不大赦天下之理?” 桃叶再次拜谢。 司元又嘱咐陈济:“孤王是第一次来这儿,也想到前面去坐一会儿,当个普通客人。你也可自便,我们晚些再回去。”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自往前厅去了。 陈济正想叫桃叶一起出去走走,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陈将军今日好不容易大驾光临,咱们这梅香榭究竟是拆、还是不拆了?” 二人回头,只见沈慧笑盈盈站在那儿。 陈济哼了一声,冷冷一笑:“三局两胜,我只不过是输了第一局,沈老板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些。” 沈慧移着三寸金莲,从陈济和桃叶身旁飘过,她的手帕也自陈济手背缓缓划过,浓重的妆容、配上邪气弥漫的笑意,显得格外妖艳:“那我可等着你呢……” 帕子离开,小碎步继续往前,渐渐远去,只有沈慧的笑声依然在耳。 “天呐,这才是个真正的妖精!”陈济一边骂着,一边忙看自己的手背,好像也没有什么异样,却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沈老板,确实很奇怪。”桃叶望着沈慧的背影,片刻,她又注视陈济,目光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蜈蚣疤上。 陈济意识到桃叶正在看他的疤,忙用手捂住:“别看,我知道很丑!” 桃叶认识的陈济一向很自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也会自卑。 “我问过好几个大夫,他们都没遇到过我这种情况,其中一个大夫凭猜测给我开了药,我擦了,没有用。这个疤……大概真的要留一辈子了……”陈济捂着脸、低着头,一副失落的样子。 桃叶盯着陈济看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有办法,你跟我来。” 陈济很好奇,就跟着桃叶来到她房中。 桃叶让陈济坐在凳子上,将陈济头上的束发冠取下,使头发全部披散开,又寻来一把剪刀。 “你要给我剪头发?” “你别动,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着桃叶这么近距离挥动剪刀,陈济也不敢动,他静坐着,随口问:“你刚才在后边,都偷听到了些什么?” “他们在叙旧……说是永昌王年轻时,也曾向沈家提过亲。” “嗯,是有这么回事。” 桃叶忽然想起,陈济的父亲曾经与永昌王很熟,陈济应当也知道永昌王不少事,她就顺便跟陈济打听起来:“那永昌王后来娶了谁?” “也是沈家女,好像是叫……叫……”陈济回忆着,努力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了一点印象:“沈嫣……对,是叫沈嫣。” “沈嫣是沈慧的亲姐妹吗?”桃叶很好奇。 陈济点点头:“同父异母,沈嫣是庶出,且生母早亡,所以从小就不得宠。那时沈家举家入京,一大家子都搬来了,就单单把一个沈嫣扔在乡下老家,以至于京中同僚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个女儿,都以为沈慧是长女。 直到永昌王向沈家提亲,求娶长女,沈太傅突然说长女是乡下的沈嫣,于是许配永昌王。永昌王私下派人去调查才知道,原来沈太傅老早就私下答应了孟太后将沈慧许给孝宗,因此以沈嫣搪塞永昌王。 可沈嫣是沈家长女,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永昌王很生气,但又不得不将庶出的沈嫣迎进门。嫁妆嘛,自然少得可怜。比不得几年之后孝宗迎娶嫡女沈慧的风光,嫁妆装了几十辆马车,引得全城都来围观。” 桃叶听了,心中疑惑更多:“那沈慧出嫁时,沈嫣还在京城吗?是不是已经随永昌王发配永昌了?” “比你想得更糟,沈慧出嫁时,沈嫣已经死了。”说到这里,陈济也略有些伤感,叹道:“那沈嫣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孤苦,成婚还遭夫家冷眼、被母家耻笑,生下第二个孩子没多久,一家四口都被撵出了京城,大概是因为产后虚弱,母子两个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得到这个信息后,桃叶似乎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忙又追问:“你见过沈嫣吗?” “在永昌王的婚礼上是见过的,但是蒙着盖头,不知道长什么样。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儿,后来在永昌王的府邸有没有见过,就不太记得了。” “那你见过出阁前的沈慧吗?” “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哪能轻易见外男?自然是没见过的。”陈济冁然而笑。 桃叶一边给陈济理着头发,一边思索:沈嫣因为算是半个弃女,所以鲜为人知;沈慧婚前作为闺阁女,也不轻易见人;那如何确定嫁给孝宗的沈慧就是沈慧? 陈济见桃叶目光深沉,也倍感好奇:“你怎么忽然对沈家的事这么有兴趣?” “我就是想不通沈老板……她怎么就能这么厉害、这么任性?”桃叶的剪刀又一次竖着慢慢剪过陈济额前,分出刘海的形状。 陈济轻笑道:“这还用说?肯定是从小被亲娘宠坏了,都强势成习惯了,又做了几年皇后,更胆大妄为了。” 桃叶望着陈济脸上的笑意,显然陈济并不知她心中真正的谜团。 不过,她倒是从陈济这句话里找到了一个很给力的证据——沈夫人。 “沈老板的亲娘,还健在吗?” “不在了。” “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沈慧出阁前不久。” 桃叶心中又是一惊,她几乎可以拿捏得准……那个猜测,但她还想进一步确认:“沈夫人死的时间,你确定吗?我在宫里做宫女时,还听人提过沈夫人呢……” “你听到的那个「沈夫人」,是沈慧的姨母。她亲娘死的时间,我能确定。当时的人都知道,婚期在即,准太子妃的亲娘却突然得了急病离世,孟太后生怕沈慧要守孝误了婚事,反而将婚期提前,沈太傅为出阁礼圆满,就立即将原配夫人的妹妹接进门顶替成为沈夫人。沈慧后来也称其为母亲,但其实年纪与沈慧相仿呢!” 听了这番陈述,桃叶顿时觉得心里突突的,若是如此,那她现在面对的沈老板……未免也太可怕了…… 陈济仰头望着桃叶,脸上的笑意稍稍有点变了味:“你可不是偶然对沈家往事有兴趣,你是专程跟我打探消息呢?” 桃叶愣了一下,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方式,好像是挺像打探消息的。 陈济已经猜到了桃叶这一串问题的由来:“你在阁楼……究竟听到了什么?” 第132章 盲点鸳鸯谱 桃叶尴尬地站着,她觉得,她似乎不好对陈济撒谎,可她好像也不敢轻易说出自己偷听到的内容。 “你不想说就算了。”陈济又笑了笑,那态度倒有些臭美:“你不说,或许是为了保护我呢?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得知就会引火上身呢!” 此言一出,话风忽转,桃叶方才紧张的心情都不知哪里去了,忍不住发笑,又朝陈济吐了吐舌头。 又过了一刻,桃叶放下剪刀,将陈济后面的头发重新用发冠束好,微微一笑。 陈济知是头发剪好了,忙站起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仅那两条小蜈蚣疤痕被遮住了,他的脸在新发型的衬托下也显得更年轻更好看了。 他不禁赞叹道:“你的手好巧啊!” “那当然,我上大学时兼职做过理发店的学徒,这个叫斜刘海……”桃叶看着发型成效比预想得还好,竟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又说出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桃叶又忙闭了嘴,无语地低下了头。 陈济笑吟吟凑近桃叶,嗅着她面颊上的淡淡香气,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看来,我得好好调查一下,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桃叶很抵触这样的面对面近距离,忙后退两步,转身走到窗口,面向窗外发呆。 陈济也只管跟过来,站在桃叶身侧,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永昌王让你做乐正,多半是因为忌惮你的法力,才使这个法子拴住你。而我身后有陈家军,肯定也是被他防着的。如此,咱俩也算是一路人,何不一起远离是非,去过平凡的生活呢?” 桃叶望着不远处的河流,几条飘过的小舟,一阵苦笑:“你明知,我已心有所属了。” “知道就不能争取了?你若敞开心扉,好好跟我相处,焉知不会改变心意?” 桃叶侧目看了陈济一眼,他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她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河、河面上的几条小船,船上的男男女女似乎是在往河里打捞什么,突然有一个女子不慎掉入河里,一个男子快步跟随跳下,把那女子救了上来。 桃叶恍然想起,她假扮满堂娇时,王敬曾经说过的话:「记得我们没成亲那会儿,你掉进秦淮河那次,我叫你换衣服,你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捂得只剩眼睛……」 那天,好像是桃叶第一次对王敬有了特别的感情,尽管当时王敬看到的只是满堂娇。 不知不觉,她把那一刻说了出来:“他说,没成亲的时候,满堂娇也曾经落水……就像方才那个姑娘那样,他们一起坐船……”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桃叶手指窗外渐行渐远的船只,眼中流露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陈济听了,则是不屑的模样:“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把满堂娇从秦淮河救上来的人是谁?” 桃叶愣了一下,她没有问过,因为她想当然以为救满堂娇上来的人肯定是王敬。 可是陈济这样发问,好似另有文章。 “总不会是你吧?”桃叶难以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 陈济淡然一笑:“你猜对了,就是我。王敬连水性都不懂,竟敢带满堂娇游船,若非我当时在那儿,她就淹死在水里了,还哪有机会嫁人生女、夫妻恩爱?” 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或许这个时候应该问问陈济:那满堂娇是否有感恩之情?那王敬是否有道谢之意? 可是不知为何,桃叶竟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在那儿?该不会是专程去跟踪人家约会吧?” 陈济慢慢转过头、瞪着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龇着牙,脸上是大写的鄙视。 可桃叶又不知好歹地继续问:“再不然……连满堂娇落水都是你设计的?想来一出英雄救美,然后好要求人家以身相报?” “喂喂喂?在你心里,我就这么龌龊吗?”陈济斜眉歪眼,没好气地质问着。 桃叶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得不要求自己用正常的逻辑来理解此事:“好吧好吧。那你救了满堂娇一命,她应该会感激你吧?” “感激自是感激……”陈济又把头转回窗外,无精打采地说:“但她说,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已然先遇见了王敬,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 桃叶悄悄瞄了陈济一眼,原来他在回忆与满堂娇相关的往事时,也会有和王敬相似的失落。 “来生?那是个多么冠冕堂皇的词!就算有来生,就算她会先遇见我,我只怕她爱上的还是王敬。”陈济的笑容有些苦味,好似自嘲。 桃叶看着陈济,恍然间有了一种猜测:“你常说,王敬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发妻的替身。今日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满堂娇的替身?” “绝对没有。”陈济的语气很肯定,就像对天发誓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都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印象早就模糊了。再说了,你长得可比她美多了,岂能做她的替身?” 桃叶又忍不住发笑:“我竟不知,你原来是以貌取人的?” “若说这世上的男人看待女人不重色相,那绝对是放屁。不过,容貌虽可悦目,但能走进一个人心里,看重的自然不止是容貌。”陈济说着话,只觉得五内动情,情不自禁拉住了桃叶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就是眼前的你……” 桃叶习惯性缩回了手,心却砰砰直跳。 “让你自主选择我,太难。我甚至想……倘或有一道圣旨压着你,必须嫁给我,你没得选择,天长日久,你终会爱上我。”陈济凝视着桃叶,目光是那般笃定。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乱乱的。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是个小丫鬟的喊声:“陈将军,大王叫你下楼,他要回驿馆呢。” 陈济无奈,只好辞别了桃叶。 是夜,桃叶做了一个梦,梦中与王敬一同在秦淮河上泛舟垂钓,两人正谈笑嬉戏时,桃叶却被鱼钩那头的大鱼扯住鱼竿,连人带鱼竿一下子坠入水中。 她大呼着“救命”,很快看到陈济出现在附近,一手轻轻抱住她,另一手划水游上了岸。 王敬也很快划船赶过来,将外穿的衣服解下,披在桃叶身上。 在岸边,陈济盯着桃叶,笑问:“我可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谢我?” “金帛之谢,公子定是看不上的。可我……我……”桃叶低着头,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 陈济坏坏地笑着,又问:“我要你以身相报,如何?” 桃叶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敬先拦在了前头:“陈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愿舍命相报。但若要阿娇,是万万不能的。” 陈济哼了一声,不屑一顾:“谁稀得要你的命?连水性都不懂,还敢带娇娇坐船,这会儿倒好意思跟我说「万万不能」?” 桃叶脑子里有点迷糊,不知怎么又开了口:“陈公子,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已然先遇到了二哥,此生便不能再委身于第二人。恐怕公子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 “来生?”陈济冷笑一声,无奈长叹:“若有来生,如果你能先遇到我,万一你还是看上他怎么办?” “如果来生,我能先认识陈公子,无论心之所属,都愿以身相报。”桃叶仍低着头,语气却像发誓一样郑重。 “这话说得,好像我强人所难一样?”陈济的笑渐渐变得阴冷,他一根手指挑起桃叶的下巴,目光很不友善:“来生太渺茫,我就想要今生怎么办?” “拿开你的咸猪手!”王敬再也沉不住气,伸手推开了陈济那一根手指。 两人相互撕扯着,不知怎么就一起掉入水中。 “二哥!”桃叶惊叫着,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环视一周,还是在梅香榭内、她自己的房中,她看了一眼窗口,那个白天她和陈济站着说话地方。 两日后,登极大典如期在建康宫举行。 受邀入宫的大臣们在宫门口三三两两地相遇,都相互道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只是有些人喜得不太自然。 陈济骑马而来,才刚在宫门内下马,往前没走几步,忽被一只大手拉住。 陈济扭头一看,原来是五兵尚书陈冲。 陈冲的脸色不太好,边走边低声告知着:“昨日那个护送永昌王入京的将军尚云,突然去了我那儿,说是奉韩夫人之命,把我手下的兵有一半都编进他的队伍里去了。我问凭什么?他竟说是因为我杀戮之心太重,不宜带兵太多。你说这算什么理由?” 陈济冷笑一声,带着些挖苦之意,应声道:“我早说了不要斩杀那么多兵,你非要听沈慧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永昌王是奉孝宗遗命才能即位,沈老板毕竟是孝宗的皇后,我也不好不听啊。” “如今韩夫人是主母,你也不能不听,那就认罚呗!”陈济说得很轻松,完全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冲有些急眼了,忍不住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先是处死你兄长手下的兵,后又分走我的兵,这分明是在削弱我们陈氏一门的兵权。现在你是陈氏族长,最大的受害人其实是你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亲眼目睹了永昌王与沈慧的交情匪浅,再听到陈冲讲得这些事,陈济对于其中的暗算早已心如明镜。 不过,他还是淡淡一笑:“知道,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件心事,比这更重要。” “还能有什么比失去兵权更重要?”陈冲追问着。 陈济没有再搭理陈冲,只管向前走了。 良辰吉时,君臣齐聚太极殿,司元正式登极为帝,繁文缛节,自不必说。 礼毕,众大臣山呼万岁。 而后有殿头官宣旨:尊孟氏为太后,追封永昌王后沈氏为皇后,封白氏、韩氏为夫人,追封嫡长子为安定王,封嫡女司蓉为公主,立司修为太子。 陈济伫立群臣之中,早留意到桃叶作为太乐署的乐正,也被一起宣到宫中奏乐,在殿外一侧的乐队中坐着弹琵琶。 他一直默默听着奏乐声,等待着大典的每一个环节,就等着新帝封赏功臣。 出乎意料,司元论功行赏时,头一个就叫了陈济:“陈将军乃功臣之后,自永昌至建康又屡立奇功,今封为骠骑将军,承袭父爵,为谯郡公。” “谢官家。”陈济忙叩首,又抬头仰望司元:“今日官家万千之喜,臣斗胆借一借喜气,恳请官家赐婚……” 没等陈济说完,司元便截住了话:“陈将军正值壮年,当有家室,才算圆满。朕意欲将长女司蓉许配于你,如何?” 第133章 天缘亦或天灾 陈济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笑容突然僵住。 新帝将唯一的女儿、嫡亲的公主、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他岂敢说不好? 他用目光的余光稍稍瞥了桃叶,桃叶虽也有吃惊之色,但也不过是吃惊了一下而已。 可恶的是,在他偷瞥桃叶时,留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王敬也伫立在群臣之中,原本是一直端正严肃、面无表情的,可当他听到陈济开口求赐婚时,他额上的皮肉骤然紧绷,紧张之感油然闪现,再当他听到司元的赐婚旨意,他不禁眉头舒展、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么个不明显的微笑,已经让陈济恨死了。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陈济哪敢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他只能感恩戴德,一个头深深磕在地上:“臣……谢官家恩典……” 头顶抵地之时,陈济的眼泪差点没流出来。 他的耳边,却传来了司蓉气愤、急躁的叫喊声:“父王……” “瞧瞧咱们这位公主,害羞得连称呼都错了。”韩夫人坐在皇帝宝座一旁的侧位上,双手揣在毛茸茸的手笼里,笑着看向司蓉,轻声细语地提醒着:“公主应该叫「父皇」才对。” 由于白夫人并不曾来京,才轮得到韩夫人坐在司元身旁。 司元眼帘下搭,没有去看司蓉,也没有看任何人,他自然知道司蓉并不是在害羞,更不是因为害羞才错了称呼。 坐在皇帝宝座另一侧的孟氏,也笑着应和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也不必如此紧张。” 司蓉呆呆站在那里,强忍着憋住了盈眶的眼泪,作为本朝尊贵的嫡公主,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大殿上表达不满,即便是受了万分委屈,也不能失了颜面。 于是,封赏继续。 司元命原有官员皆照旧任职,另查空缺官职,任命尚云为大司马,徐慕为司空、太子太师,白夫人之父白硕为司徒,韩夫人之兄韩璟为廷尉,凡是原永昌追随着,皆有封赏。 此外,因孟氏在万寿宴那日承诺过「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于是封太傅沈蒙为陇西侯;五兵尚书陈冲协助沈蒙剿灭叛贼亦有功,加封镇国将军。 司元又唤王敬:“王驸马在永昌四年,劳苦功高,以你之才,本该为官,可朕观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实在难办,就给你封个爵位吧?安丰侯,如何?” 王敬迟疑了一下,迟疑得并不是「安丰侯」这个爵位,而是「王驸马」这个称谓。 稍稍犹豫后,他还是决定说出不该在今日说的话,他觉得,如果司元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为他主持公道,私底下就更不可能了。 “官家隆恩,臣感激涕零。但臣另有所求,求官家准许臣在永昌宫所求之事——废除臣与司姚长公主的婚姻、迎发妻满氏遗体回王氏祖坟。” 此言一出,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在一众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面前,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内殿外,不知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人。 然而,孟氏恍若无事一般,只等着司元发话。 司元此番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正位,多得孟氏族人之力,且如今朝中,姓孟的官员甚多,他哪好轻易得罪? 他轻笑着,打个马虎眼回复了王敬:“王驸马重情重义,迎发妻葬入祖坟乃人之常情,朕岂有不准之理?不过……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朕也不好插手,还望王驸马三思而行。” 王敬自然知道司元是在顾忌孟氏,想当年也是孟氏一手遮天,才成了这门婚事,如今换了新君,却还要受此摆布,他此生哪还有自由之身? 他只管搬出「铁证」来:“民间夫妇成婚,尚要三书六礼。臣与长公主,既未下聘、也未迎亲,更无夫妻之实,婚姻实属无稽之谈,又何来三思?臣再次恳求官家做主。” 这几句话,尤其是「无夫妻之实」,更让司姚无颜见人,她几乎已经把头低得与颈齐了。 各种各样的眼神,在大臣和宫人们的目光中交流传递,就差窃窃私语了。 面对孟氏、面对百官,司元真的很为难,他望着王敬,勉强压制了心中的不满:“下聘为汝兄,迎亲是汝弟,纳采、纳吉、纳征、请期,皆是令堂亲力亲为。王驸马在大婚前后身体不适,才由家亲代劳,岂能因此泯灭事实?” 王敬心中,不满更多,想当年在永昌签下生死状时,司元明明许诺过他,大事成,则为他做主废除婚姻,他不惜拼上身家性命为司元做事,如今司元竟翻脸不认账? 反正他如今基本是个瞎子,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脸色,事与夙愿违,索性就吐个畅快:“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之时,臣之发妻满氏都健在人世,不曾和离、不曾休妻,臣想请问官家,那长公主过门,究竟是妻是妾?” 这般咄咄逼人的言辞,简直把司元气个半死,他瞪着王敬,手掌紧握龙椅左右扶手,几乎捏得双手打颤:“王驸马是定要朕的即位之日成为你的和离之日吗?” 司元此刻的神色,就好似昔日在永昌宫、差点烧死王玉的那一晚。 当时,司元满面怒色质问得是「你要我接受这样的儿媳,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而当时王敬也目光锋利地回应「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儿也不屑于做你家儿媳!」 可今日,司元已经登极为帝,王敬若再敢这样针锋相对,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请命无望,王敬不得不闭了嘴,又一次选择忍气吞声。 大典结束,百官款款散去,离开太极殿。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在人群中越来越落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敦和王敏也故意走得慢些,待周围无人时,王敦便数落起王敬来:“新帝刚刚即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不出吗?再说了,公主整日住在宫里,你在家里,互不相扰,和不和离又有多大差别?留个虚名,不过是为了脸面,你何必固执?” 王敬不答,只是拄拐前行。 王敏从旁观着王敬的眼神,揣测着问:“是不是……为了桃姑娘?你只有摆脱了驸马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和她在一起?” 王敦听了,蓦然摇头:“若是为了她,那就更不能了。那日她使妖法绑人、腾空而飞的事,全城都传遍了。官家岂能不防着她?” 王敏也低声附和道:“正是。毕竟废帝是被桃姑娘带走后失踪的,万一哪一日又跑出来作乱,她可脱不了关系。” “而且,她这一年多跟陈济走得太近,在梅香榭孤男寡女独处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说到这里,王敦没好意思说下去。 王敬微微一笑,突然立住手杖,停了脚步。 尽管他已经很难看到人影了,他还是稍稍回头,对着王敦、王敏:“二位兄长可曾想过,我死后会与谁合葬?” 王敦、王敏都愣了一下。 “众人皆知,我将不久于人世。将死之人,为身后事盘算几分,有错吗?”王敬低着头,因为几乎失明而眼神呆滞,却依然流露出悲哀。 他仰天长叹一声,朝着太阳的方向,勉强感知着隐约的光亮:“我不愿我死后,在地底下还得等着与那个我最憎恶的人长眠,我想用此生仅剩的一点点光阴……去换一点点自由……最后的自由……” 王敦看到王敬这个模样,一阵心塞。 王敏想了一想,建议道:“要不……你去央求桃姑娘私奔吧?她不是会飞吗?她可以直接带你飞离这里啊!” “王敬!”一声尖锐的喊叫声从后方传来。 三人都听得出,那是司姚长公主的声音。 转眼之间,司姚已到眼前,后面还跟着四个丫鬟。 “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些话?”司姚咆哮着、质问着。 王敬习惯性地忽视司姚的存在,立即抽身拄拐往前走,就像没停下来说话之前那样。 司姚当然生气,她快步到前面,挡住王敬:“是不是因为你听到陈济被赐了婚,你觉得你和桃叶那个贱人又有希望了?所以你就大放厥词否定我、摆脱我?” 王敬凭听觉,判断得出司姚的位置,于是他绕开司姚,继续向前。 没能问出一个结果,司姚绝不甘心,她再次拦住王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害我颜面尽失,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哪怕是一个字……” “滚。”王敬果然给出了一个字,随即拎起手杖,一仗挥过衣袖边,敲在司姚手上,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拉扯。 然后,王敬又前行离开。 王敦、王敏也忙跟上。 司姚望着王敬背影,越想越气,她忽想起桃叶现在是太乐署的乐正,而她出来之前,太乐署的人还在收拾演奏所用的乐器。 她转身跑回太极殿,果然看到桃叶正在指挥两个乐工将大鼓抬走。 话不需说,司姚上前抓起鼓槌,随即往桃叶头上猛敲,就如同王敬才刚用手杖敲在她手上的速度一样。 “住手!”陈济狂奔过来,打掉了司姚手中的鼓槌:“她的头又不是鼓,你敲什么敲?” 原来陈济一直隐在附近,因为桃叶尚未离开,他也不曾离开。 他赶紧看了一下桃叶的额头,已是青紫了好大一块。 司姚正心中不快,见陈济来了,便一起骂起来:“这不是我的侄女婿么?才被赐婚就这般维护小贱人,莫不是想在娶妻之日同时纳妾吧?那我可真要恭喜你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原来长公主不仅手贱,嘴也贱,不如我送你的手和嘴去祭天,或能换得来大齐国风调雨顺呢?”陈济怒目而视,拔剑划过司姚嘴边。 司姚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又瞪着陈济和桃叶哼了一声,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这里,桃叶也后退一步,与陈济保持出一些距离,并屈膝向陈济略微施礼:“多谢陈将军袒护,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将军呢。” “你恭喜我?”陈济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桃叶竟这么快就为避嫌划清界限,连称呼都不一样了。 桃叶点点头,笑道:“司蓉公主亲民又识大体,将来也一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这不是将军的福气?” 陈济忍不住又笑了,笑得那么难受:“你是在庆幸,以后终于不会再被我纠缠了是吧?” “我视将军为友,何来纠缠一说?我是真的替你高兴。”桃叶浅笑着,那样子很亲切,似乎也真诚:“你已经三十好几了,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虚度光阴。天赐良缘,虽没得选择,但却不会再孤独,天长日久,你终会明白她的好。” 陈济无言以对,这次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陈将军保重,我们太乐署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桃叶再次向陈济施礼,招呼乐工们带着乐器出宫。 望着桃叶背影,陈济的心冰凉冰凉。 原来,最让他伤心的不是皇命难违,而是桃叶的恭喜…… 第13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太极殿已是空荡荡,唯有陈济站在那个方才君臣齐聚的殿外,独自难过。 看看日将晌午,阳光越发刺眼,他也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桃叶的恭喜之言依旧在耳边回旋,让他感到最悲哀的就是,他觉得桃叶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走到宫门口,他又听到一阵恭喜声:“恭喜郡公,贺喜郡公,官家为郡公赐了新府,卑职已经派人去打扫布置了。” 陈济抬头看,原来是他父亲旧日的副将陈亮。 陈亮驾着一辆新马车,前面拉车的有三匹马,皆健壮俊美,车四面有五色丝绸包裹,窗牖镶金嵌宝,映着阳光闪耀夺目,车舆上帷幔下垂,两侧美玉高悬,四角衡轭饰以铜銮,迎风摇动叮叮当当,清脆动听。 陈济隐约记得,他小时候,他父亲带他出门似乎坐得就是这样的车。 不过,当下他却摇了摇头:“多谢叔父亲自来接我,但当今官家崇尚节俭,这车未免过于招摇,还是不要用了。” “是卑职考虑不周。”陈亮惭愧地低下了头。 “没事,以后不要带出来便好。”陈济拍了拍陈亮的肩膀,勉强笑笑,又去寻自己入宫时骑的马,仍旧骑马回去。 陈亮交待随从把马车拉回府中,自己赶忙将马车上的马解下来一匹,随陈济同行。 走在路上,陈亮又对陈济说:“卑职在宫门外等郡公时,听见五兵尚书和西戎校尉他们说,白夫人没来建康,但白夫人的父亲却来了,好生奇怪。” 陈济愣了一下,他在太极殿时为新帝的赐婚伤神,竟没太留意这些事。 他记得,去年他护送司修离开永昌时,白夫人是那般舍不得司修,而当时白夫人之父白硕作为永昌郡首,是奉命留守永昌、保卫家园的。 如今白硕被召入京、官晋司徒,身为永昌宫女主人、当今太子生母的白夫人居然还留在永昌,确实奇怪。 “难道官家是受韩夫人蛊惑,不让白夫人来京?”陈济胡乱猜测着。 陈亮答道:“可卑职听他们议论的意思,官家登极之前是派人回永昌接了白夫人的,好像是白夫人自己不肯来。” “那就更奇怪了……”陈济低头沉思,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大司马府,府门前有家丁正在更换牌匾、擦拭大门。 那是陈济丧父之后、随兄长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如今看着,熟悉又陌生。 他恍然想起他的兄长陈熙,当年叱咤风云,而今死无全尸,连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可知……我大哥尸身后来被送到了何处?”陈济问了身旁的陈亮,他知道陈亮一向是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人。 “烧了,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被抛洒在河里了。” “河里?秦淮河吗?” 陈亮点点头。 陈济又望一眼大司马府的新牌匾,字还是那几个字,只是换了换颜色罢了。 这里如今的主人,是尚云了。 当年永昌练兵,主要靠陈济,可离开永昌时,尚云分走了陈济训练的一半兵力,入京后又分走了陈冲的一半兵力,于是成了大齐国内领兵最多的将军,自然而然地夺走了原本应由陈济接手的大司马之位。 尚云是从司元年轻时就追随的人,最得司元信任,司元当然得安排他控制最多的兵权。 想到这些,陈济不禁一阵苦笑,他谋划多年,怎么还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又走了不多远,便是新帝刚赐给陈济的府邸了,也有些家丁正在打理墙面、洒扫门前。 “谯郡公府……”陈济轻声念了一遍。 陈亮忙下了马,来扶陈济下马。 两人走进府门,陈济脑海中想着司元、白夫人、尚云等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吩咐陈亮:“恐怕得劳驾叔父跑永昌一趟,替我打听一下白夫人在做什么、白家人有多少留在永昌,还有永昌先前被发掘的那八大金库,有多少运到了京城、有多少留在原地,或者有没有被转移……” 一语未完,陈济突然迎面看到司蓉公主从一座假山后面跑了出来。 司蓉跑得很快,显然没看到陈济,她出着神,一下子撞到了陈济身上。 陈济闪躲不及,忙扶住了她。 陈亮立在一侧,躬身下拜:“参见公主。” 司蓉抬头,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望着陈济,说不出一句话,以往两人也曾在永昌见过多次,可哪一次也不似今日这般尴尬。 匆匆一瞥之后,司蓉又绕开陈济,跑了出去。 陈济心下已经怀疑到了什么,果然他往前走过假山,只见马达背靠假山,在那里站着。 马达一看到陈济,忙走了过来,拱手问候:“公子回来了?” “嗯……”陈济虽应了声,可面对马达,却浑身大不自在。 两人对视片刻,好像也无话可说,陈济不想这么站着,于是又转身离开了这里。 马达低着头,没有像以往那样跟随。 陈亮并不知司蓉和马达先前的关系,还一边引着陈济去看新书房,一边问:“郡公方才说得去永昌,卑职什么时候动身?是不是等郡公大婚之后?” 大婚?陈济又一次愣住了。 是的,虽然婚期还没有择定,可司元在百官面前赐婚,这个婚肯定迟早是要成的。 陈亮又喃喃自语着:“怎么公主一见了郡公就跑,难道她不是来看郡公的?” 陈济静静地走路,一直走进新书房,环视一周,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 他想起眼角挂泪的司蓉,想起倚在假山后的马达,想起为他贺喜的桃叶,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陈亮听得出这笑声很不对味:“郡公这是怎么了?” 陈济仰起头,似笑非笑:“叔父跟随我父亲走南闯北多年,昔日也见过当今官家不少次,依你看,他为何要将芳华正茂的唯一女儿,许配给我这个已经和离过一次的人?” “这……表面上看,自然是官家器重郡公了……”陈亮吞吞吐吐,笑得也不太自然。 “实际上呢?” “郡公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文武大臣,官家最最忌惮的就是你。尚将军虽领了许多陈家兵,可难保这些兵依然心向着你,他要日日夜夜防着你,那太难了,派个最牢靠的人到你枕边,约束你、看着你,再无不放心的。” “这样的婚事,我该接受吗?”陈济苦笑着,望着屋顶横梁,仰坐成一个大字。 “您当然得接受,不然不就成了抗旨了吗?再说了,那司蓉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女儿,又是唯一嫡出血脉,满朝文武都巴不得娶回家去、稳固地位,您只要不在她面前露出不忠之意,娶她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另有所爱……”陈济像是浑身瘫软一样,说话也越来越无力。 陈亮又笑着劝道:“无论您中意哪个,等公主过门一年半载之后,纳为妾室不就行了?” “纳为妾室?”陈济又直起身子,说话变得慢腾腾:“你叫我纳她为妾?” 陈亮笑眯眯的,点点头。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忍不住大吼了出来:“她要是愿意做妾,还会跟她心心念念的王敬分开吗?我明媒正娶她都未必愿意,怎么可能来给我做妾?” 陈亮吓了一跳,只觉得一头雾水。 半晌,陈济又癔症过来,笑着说:“我失言了,请叔父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陈亮唯唯诺诺,赶紧退了出来,刚一只脚跨出门槛,不妨踩着了个绵软之物。 他吃惊叫了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马达跪在门外,他踩到的就是马达的手。 陈亮忙缩了脚:“你……你怎么跪着?” “我有话要单独和公子说。” 屋内,陈济听到了马达的声音,站起走了过来,他不知外面几时飘起了小雨,也不知马达在地上跪了多久,只是雨水已被风吹到廊檐下,湿了地面,也湿了马达的裙摆。 陈亮觉得怪怪的,忙从一旁出门去,留他们单独说话。 陈济站在门内,低声问:“为何跪着?又为何淋雨?” “卑职有罪。”马达回答得很干脆。 陈济凝视着马达,在寒风吹拂中瑟瑟发抖,有一点心疼:“你起来吧,进来说话。” “卑职有事恳求公子,公子允诺,卑职才能站起。” “你说。” “卑职求公子接受官家赐婚,迎娶司蓉公主。” “为何?” “桃姑娘并非良配,且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公子为她等了多年,毫无结果,再等下去,陈家这一支都要断了香火。司蓉公主虽年轻无知,曾在感情之事上一叶障目,但她单纯善良、深明大义,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与公子最是般配。” 望着马达固执的脸庞,陈济想哭、想笑:“她那么好,你不喜欢吗?” “卑职心中,只有公子。”马达抬头,仰视陈济,眼睛中一片赤诚。 陈济顿觉心中一阵不适:“瞎说什么?我跟你又不是龙阳癖!” “我尚未出世时,父亲已战死沙场,三岁又丧母,蒙叔父不弃,收养到七岁,又不幸走失,几乎饿死街头。是老郡公救了我,将我留在公子身边,公子更是待我如亲兄弟,二十多年彼此不离不弃……”马达一句一句,说得十分动情:“我此生惟愿追随公子,心无二志,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离间了我和公子之间的情谊。” 听了这番话,陈济心间涌起无限感动,他伸出双手,弯腰扶起马达:“你的心,我都明白。我只是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没有。”马达回答得速度很快,毫不犹豫。 陈济反而有些不信:“真的?” 这时候,丫鬟方晴从回廊那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份姜茶,是陈亮吩咐送来给陈济驱寒的。 马达突然转身,向方晴深深一鞠躬:“在下倾慕方晴姑娘多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下嫁?” 方晴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震惊极了,一个不慎,手中盘碗脱落,姜茶撒了一地。 第135章 公主与公主不同命 司蓉回到宫中时,已是大雨漂泊。 湿哒哒的头发、越来越重的衣裙,紧贴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碎石子路面上,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方才马达说过的两句话: “奴才只是个奴才,与公主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 “从今以后,公主便是奴才的主母,奴才会像效忠公子一样效忠公主。” 司蓉踏着雨水,狂奔进式乾殿的东斋,那是司元的起居室。 “公主……”几个宫婢看到司蓉,争相跑过来,将司蓉扶了进去。 殿内,司元半躺在卧榻上,韩夫人和侍女们侍立在一侧,都看到了司蓉进殿。 司元见司蓉浑身都湿透了,立时坐了起来:“蓉儿,你怎么会如此狼狈?” 司蓉的脸色很难看,心中更憋屈,一见着司元,不由自主就飙起了大嗓门:“我有话单独跟你说,你让别的人都退下!” 似乎是刚才坐起得猛了些,司元还没来得及回复司蓉,就感到一阵头晕。 韩夫人忙上前扶住司元,拉长了脸问司蓉:“公主殿下,官家正诊脉呢,你说话就不能小声一点?” 司蓉愣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原来太医令田源也在殿内,后面还跟着两个医正,一个手拎医药箱,一个捧着医案。 她质问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父皇……父皇前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病了?” “原来你不知道你父皇病了?你还真是个孝顺女儿!”韩夫人一脸阴阳怪气地挖苦着。 伺候韩夫人的侍女香冉向司蓉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官家在京外那一阵能看起来好些,是因为夫人每日以药膳精心调养。这一入宫,难免忙碌,休息得少,今日大殿上礼节太多,官家早累坏了,为了不在群臣面前失仪,才强撑半日。” 司蓉听了,惭愧地蹲到司元膝下,喃喃道了声:“对不起,父皇,我不知道……” “没事,赶紧去换件衣服,小心受凉。”司元拍着司蓉的手,笑得很温柔。 韩夫人近身瞅着,横竖看不顺眼,又发出怪怪的腔调:“公主现在还要本宫和太医令退下、单独跟官家说话吗?” “还是……还是让太医令先诊脉吧……”司蓉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 司元瞟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却问太医令田源:“田大人,还需再诊脉吗?” 田源忙躬身答道:“回官家,臣已经都记下了,稍候开药,让小徒再送来便可。” “甚好,有劳田大人。”司元笑点点头,又吩咐:“既如此,都退下吧,公主留下来陪着朕就好。” 田源等领命退下。 韩夫人无可奈何,只好也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司蓉父女二人时,司蓉才又开了口:“父皇,我不想嫁给陈济,他比我大那么多,还和离过一次,他曾经是姑姑的驸马,再做我的驸马,多别扭啊!” 司元笑了一下,轻声道:“好孩子,先去换一身干衣服,咱们再慢慢聊。” 司蓉点点头,就到里间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换上、擦了擦头发,又出来见司元。 司元没有急着反驳司蓉的诉求,只与她聊起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我们一家坐车走在路上……娘抱着弟弟,弟弟特别小。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马车翻了,弟弟摔了一下就不会醒了……再后来……好像娘整夜都在街上拍门找大夫……再后来……”司蓉努力回忆着,但似乎只有些残存的记忆碎片。 司元点点头,替司蓉补全了往事:“我们一家四口被迫离京,半路却又遇到追杀。他们人太多,为逃命,我只好驾车直接跳下山崖。当时天寒地冻,你娘还在坐月子,很虚弱,马车侧翻之时,她没能抱好你弟弟,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雪很厚,我们都没有被摔死,但都受伤很重,尤其是你弟弟。因为觉得救你弟弟不如救你的希望大,而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又极少,所以我选择把仅剩的一点钱用来给你看病,总算保住了你的命。 于是,就有了你后来看到的一幕,没了马车,只有双脚,你娘抱着你弟弟走了一夜,跪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把头都磕破了,也没有人救你弟弟。他死了,死在你娘怀里,在那个大雪的夜……你娘那时哭得不知有多绝望……” 提到嫡子的死,司元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就好似他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司蓉也流下泪来,追问着:“那后来呢?后来我娘是怎么死的?” “你娘……”司元又睁开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无助:“她很恨我……她一开始是主张先给你弟弟治病的,因为她觉得你有可能自己撑过去……可是我觉得未必,因为你也很小……而且,给你弟弟看病的话,那些钱肯定不够……我很怕那样会一个孩子也留不住……” “我娘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吗?还是因为坐月子太糟糕?”司蓉又一次追问。 “都……都算是吧……”大约是一下子讲话太多,司元又一次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连连咳嗽。 “父皇……”司蓉担忧地扶住司元,慢慢扶他躺好。 “蓉儿……你可知,整日粗茶淡饭,看着你……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瘦……为父有多心疼……”司元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司蓉的脸颊。 司蓉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可那个贫瘠之地,实在滋养不了你……”说到这里,司元又咳嗽几声。 “父皇别说了,休息一下吧。”司蓉双手紧握着司元的手,笑着安抚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司元却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司蓉,吃力地往下讲:“人生……哪有一劳永逸?我们这样的出身,从一落地注定就是——非贵即贱,你觉得我很想做皇帝吗?我只是……不想永远做一个被放逐的囚犯……” 司元又咳嗽一阵,司蓉忙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司元面前。 司元抿了两口,又说:“我……不可能长寿,你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们姐弟三人当如何?我只怕我一闭眼,你们就又被放逐到千里之外了……” 听到「不可能长寿」几个字,司蓉不禁再泪水盈眶。 “你看司修……他心地好、脾气好……他哪都好,我就怕他坐不稳江山。来日他若被夺权,篡位者必是陈济!”司元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司蓉望着父亲,已经揣测出了父亲的用意:“父皇是想让我看住他?管住他?” 司元点点头,语重心长:“只要他不作乱,有他坐镇在上头,底下也乱不了。” 看着父亲期待的目光,司蓉心里凌乱极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但你要明白……你是一位公主,不可能拥有平凡人的生活。婚姻……当以大局为重。就像我当年从不曾忘记你娘,却还是娶了白羽,只因他父亲是永昌郡首,不然……我们连在永昌都站不稳……” 司蓉只好点了点头:“我……我考虑考虑……” 走出式乾殿,天色已暮,司蓉望着渐黑的星空,心中很疑惑。 她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作为公主,她的姑姑司姚就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想换夫婿就换夫婿,甚至是逼死原配、抢得夫君?而她的婚姻却应该以大局为重? 可是,好像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两日后,马达和方晴在谯郡公府内拜堂成亲,陈济特意将此消息悄悄告知了司蓉的丫鬟小莺。 司蓉听说后,果然很快带着小莺赶来了。 夜色朦胧,她们一进府,却看到府内布置得花灯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礼由陈亮主持,陈济只是在一旁观礼。 司蓉没有作声,静静走到陈济身侧。 陈济早知司蓉会来,也就没做声。 陈亮忙请陈济和司蓉一同上座。 两人坐下,看着马达一身新郎装,拉着红丝绸进门,红丝绸的另一头,新娘子蒙着盖头也被牵了进来。 新人拜过天地之后,也拜了他们的主人。 当马达掀开方晴的盖头时,方晴低头惬意一笑,房内一片欢呼之声。 司蓉看着方晴发笑,不知怎么就自言自语起来:“新娘子……新娘子好像很开心……” 屋内很喧闹,只有陈济听见了司蓉的言语,应声道:“我和马达十几岁的时候,府中就有好多小丫鬟喜欢他。她们私下都偷偷议论,说马达若不是出身寒微,整日风吹日晒里做事被晒黑了,那比着号称「建康第一美男」的王敬也差不了什么。” “他晒黑了也一样好看……可人的出身,却很难改变……那是一辈子的烙印……”司蓉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说着说着,眼角又泛起泪光。 陈济望着眼前的司蓉,这般娴静,倒不像他以往认识的那个急性子郡主了。 郡主变成公主,好像一切都随之变了。 礼成之后,司蓉站起,从小莺手中拿过一个礼盒,走到马达面前,勉强露出笑意:“我是来给你们送贺礼的,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谢公主。”马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住了礼盒。 司蓉又看了看方晴,那个她眼中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好像长得也不错,算是配得上马达吧。 多看几眼,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小莺,我们回去吧。”司蓉迈出了门槛,压制着心中涌动的惊涛骇浪,保持着一个公主应有的从容。 陈济忙跟着出来,亲自相送。 在他们身后,马达攥紧了礼盒,只是没有回头。 ilwxs.com 当司蓉能用正常态度对待陈济时,已然说明她从心底接受了这门婚事。 于是,司元命太史令推算历法、择定婚期,又命鸿胪卿赞导礼仪,筹备司蓉公主大婚。 而陈济在没有考虑好要不要接纳婚事时,已经接到了迎娶公主进门的圣旨,明明白白地指定了婚期。 陈济只好按部就班,采买聘礼、收拾房屋,准备迎亲。 由于陈济家中没有长辈、也没有兄弟,事事皆需他亲力亲为。 在婚期未到之时,陈济看了个吉日,命府中男丁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盒入宫,作为纳征之礼,前来拜见司元。 那日司元又龙体抱恙,在式乾殿的东斋休息,韩夫人陪侍在侧。 陈济见如此,便不敢多呆,只尽了礼数,道了问候的话,将礼单交给韩夫人,就忙告退。 他刚走出东斋,正要招呼随行家丁离开,迎面看到一个绿衣裙的姑娘提着木箱走来,恍然感到有些眼熟。 “谯郡公?”那姑娘快步跑来,到陈济面前,双手合在腰间一拜:“多谢郡公先前将我爹藏在五兵尚书府,才保了他一命,我爹正说这几日要找个时间上门拜谢,只是怕郡公忙于备婚,没敢打搅。” 听了这几句话,陈济才意识到,这是太医令田源的女儿田乐。 陈济记得,在观音山下,他与陈熙相约交换人质那晚,御史中丞王敏来抓人时,引路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陈济很有印象。 “原来是田姑娘,客气了。”陈济笑着还礼,他看着田乐手中的木箱,像是医正们平日用来装药的箱子,便问:“姑娘这是来送药的?” 田乐点点头,甜甜一笑:“我爹配好的药,叫我给官家送来。我先进去啦!” 陈济也点点头,就叫着家丁们出去。 尚未走出式乾门时,他们身后传来开门声、说话声,竟是十分严厉的语气:“站住!” 陈济心生好奇,回头望去,只见田乐被挡在门外的几层台阶之下,守门丫鬟香冉请出韩夫人来。 韩夫人走出东斋,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田乐,带着几分嘲笑之意,感叹道:“这田大人还真是有趣,诊脉时说得明明是回去开了药方叫徒弟送来,可每每来送药的,都是他的女儿,怎么师徒几个都那么忙吗?” 丫鬟香冉配合着,也露出不屑之态:“想来是田姑娘貌若天仙,田大人要是不让出来露露脸、多叫男人们看几眼,就觉得可惜了呢!” 田乐羞得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些什么。 香冉走下几层台阶,随手将药箱从田乐手中拿了过来,连一句话也没有就又上了台阶,主仆二人翻了个白眼就进屋去了。 田乐捂着脸往外跑,不禁呜咽着哭了起来。 陈济在身上摸了几下,摸出一个手帕。 因为上次想帮桃叶拭泪没有手帕,陈济后来回去就寻来一条,随身带在身上,但后来并没有用过。 田乐快跑到式乾门时,看到了陈济,陈济便将手帕递给了她。 她接了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谢郡公。” “就为这么几句话,至于哭成这样?”陈济轻轻笑着。 田乐擦着眼泪,撇撇嘴说:“人家只是替父亲跑个腿,又不是来卖弄姿色的,她凭什么这么说?” “怕挨骂,下次就别来了,叫你爹的徒弟来,不就行了?” “我不!我就来!我叫她天天都得看见我,气死她!气死她!”田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倔强地讲完话,又朝东斋的方向吐舌头。 陈济忍不住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田乐看了陈济一眼,又忽然惊慌地捂住嘴:“你……你不会去告我的状吧?” 陈济不由得笑得更厉害了:“傻姑娘,大话都说完了,这会儿再担心,不就晚了吗?” 田乐嘟着嘴,憨憨地笑。 陈济再次向田乐道别,各自出宫去了。 宫中府中继续为司蓉和陈济的婚事忙碌,韩夫人盘点嫁妆名录,顺便将宫妃宫人等的各项开支捋了一遍,也好清算旧账。 韩夫人以为,他们来京后的吃穿用度,比起永昌已经是天地之差,不想一查宫内别处的账目,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最节俭的一个。 她越查越生气,遂拿着正在整理的账本,来到司元床榻边:“官家您看,太后和司姚长公主母女这个月的开销,足足翻了你我二十多倍,连孝宗所遗妃嫔们的开支,都是我们的好几倍。” 司元半躺着,接过账本,翻了几页,抬头问:“旧账呢?太后和长公主过去的开销,也是如此吗?” “过去……”韩夫人冷笑几声,没好气地说:“过去比这个多得多呢!我去给太后送东西时,连她们的丫鬟都说,「太后和公主如今不比从前,能减则减了」。那过去,钱还不是花得如流水一样?” 司元合起账本,闭目沉思。 韩夫人继续叨叨着:“他们从前都是靠沈家进贡,早就骄奢习惯了。如今您又不受沈家的礼,岂不是咱们要拿永昌的旧金库养她们?似这般,怎么维持得下去?” “朕有个主意……不过,孟太后现在名义上是朕的母亲,朕不太好短着她……先帝妃嫔已孀居多年,司德没给撵出去,朕就更不好发配了……这两件事要做好,恐怕得委屈爱妃扮黑脸了。”司元目光深邃,微微发笑。 韩夫人也会心一笑:“官家放心,扮黑脸么?臣妾最擅长了。” 到了司蓉出阁的日子,韩夫人早早吩咐太乐署入宫奏乐,又私下交待太乐令,必得叫桃叶来。 于是,桃叶带着乐工、歌姬在式乾殿的前庭摆好队列,要演奏的曲目事先已在太乐署训练多次,为契合今日氛围,桃叶特意选择了《诗经·周南·桃夭》作为歌词。 送嫁之礼在式乾殿的中斋进行,司蓉被先行接到西斋,盛装华服,等待着陈济入宫迎亲。 在吉时之前,司元来到西斋看望司蓉,并遣出了一众宫人。 司蓉知道,父亲必是有话单独交待。 她站起走到司元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俯身叩首,行了个大礼:“父皇。” 司元双手扶起司蓉,上下打量了一番凤冠霞帔的女儿,不禁长叹一声。 “父皇放心,我记得,我是一个公主,我会做好我应该做的事。”司蓉努嘴,努力做出快乐的样子。 “我知道,这门婚事,你心里并不情愿,陈济心里……应该也是不情愿的。但是,你要相信你的父亲为你做的选择,只有嫁给陈济,你才可能过得安稳。” 司蓉望着司元眼角越发明显的皱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既嫁了陈济,日后难免会与他之间有些感情,我希望你们夫妇和顺,白头偕老。可你不能忘记你的母家,无论他以后是敬你、爱你,还是与你生下子女,你都必须保证,你的母家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助纣为虐。” 司蓉再次点点头。 “你既出嫁,自然也该对夫君一心一意,婚后切不可恋着旧日情缘,那便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叛变借口。陈济半生孤苦,你若倾心相待,温暖他的心,其实不难收服他,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效忠大齐,而不是做做样子。” “我记得了,父皇……我都记得……” 尽管司蓉很听话、很真诚,可司元还是有些不放心:“我要你对天起誓。” 司蓉惊了一下。 “你对天起誓,若你来日背叛母家、纵夫篡权,你的父亲司元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安宁。”司元的面色突然变得很严肃,语气也很重。 司蓉惊异地望着司元,她好像很怕说出这样的誓言。 “跪下,发誓!”司元又一次要求。 司蓉无奈,只好跪了下来:“我……我对天起誓,我成婚之后,若……若是背叛母家、纵夫篡权,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司蓉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实在说不下去。 司元却再次催促:“快说!” “我若背叛……我的父亲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安宁……”话音落,司蓉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元忙扶起司蓉,安慰着:“别哭,妆都花了。” 司蓉强忍住眼泪,却觉得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该嘱咐的话已说完,司元又传唤宫人进来为司蓉补妆。 良辰吉时将近,陈济一身喜服,带着迎亲队伍缓缓进了南掖门,走不多久,一阵轻歌入耳。 他凝神仔细听着歌词,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桃夭,桃……”陈济低声自语着,他抬头望天,春光明媚,真是个好日子。 再往前行,陈济看到了桃叶,一身淡粉月华裙,堕马髻之下,鬓角装饰着莲花纹的银鬓花,凤眉如月,香腮微晕,一双纤纤玉手交互挥动,引导着歌姬们有节奏的合唱。 陈济真想多看几眼,可是似乎不能,他要赶快进去,在吉时接出新娘。 宫人通报新郎到,韩夫人为司蓉蒙上盖头,令宫婢们将司蓉搀扶到中斋。 陈济也来到中斋,在众人的注视中,与司蓉一起跪在当中,向司元三叩首,又来拜别孟太后、韩夫人等人。 行礼毕,陈济便挽住司蓉的手,缓缓走出式乾殿。 他们又一次经过桃叶附近,听着乐工们的奏乐、歌姬们的合唱,那曲子十分动听,只是被祝福的两个新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陈济最后看了桃叶一眼,桃叶的脸上,倒是笑容满面,他想,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懂他的心痛。 陈济将司蓉扶上花轿,自己又到前面骑马,引着迎亲队伍缓缓出宫。 他们身后,歌声还在继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137章 抛砖引玉 司元目送着司蓉的花轿消失不见,回过头来,又把目光转向桃叶所领的乐工、歌姬:“这么多人一起唱歌,张口竟然都如出一辙,好厉害。” 听见这话,孟太后也不经意瞟过去看,歌姬大约有二百余人,一排一排地整齐站立,第一排是站在地上的,从第二排开始,每一排都站得比前面一排高出一截、每一排都比前面一排多一人,个头高的姑娘站中间、个头低的姑娘站两边,且后排的每个人都露头在前排的两人之间,谁也不挡住谁的脸,远看去像一个扇叶般的楼梯,确实有趣。 在场的宫人们也都不禁赞叹队伍的壮观、歌声的一致。 唯有司姚翻个白眼,露出不屑之态。 桃叶以为送嫁礼已经结束,便止住乐工、歌姬们的表演,纷纷站起,向司元、孟氏等人行礼。 司元望着桃叶,饶有兴趣地问:“朕从没见过数百人同唱,还是这样的站队方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桃叶再拜,答道:“回官家,这叫「大合唱」,奴婢的家乡有此风俗,每当有庆典、或喜事,就召集多人同唱,以示隆重。” 司元点点头,又问:“那你站在前边,一直双手挥来挥去,是什么意思?” 桃叶笑答:“这个叫做「打节拍」,我们要对面而立,她们能看到我的手型,好控制什么时候唱、什么时候停,不易出错,哪怕中间有些缘故耽搁了一两句,再开口时,随着节拍也能跟上,可以随时保持一致。” “原来如此……”司元满意地笑笑,思索片刻,又说:“看来,桃姑娘不仅才貌双全,还很擅长驭人。朕记得,太乐署的乐丞还有一个空缺,即日起,就晋你为乐丞。” 大约是虚荣心作祟,桃叶有些吃惊,也有些沾沾自喜,忙跪拜谢恩。 司元往前走了一步,目不转睛看着桃叶,温声细语地叮嘱:“朕希望……下次宫中摆宴时,你能再给朕带来惊喜。” “遵命。”桃叶脑海中灵光一闪,已经有了个好主意,不禁又开心一笑。 自去了太乐署之后,桃叶一边学习其他乐正、乐工的技艺,一边将太乐署的歌姬都组织到一起,传授自己时代的声乐知识。 白日在太乐署,夜晚她仍是回梅香榭去住。 沈慧也不再管她,梅香榭似乎就只是变成她夜晚的免费宿舍了,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行走在太乐署和梅香榭之间。 这样,似乎也不错,生活自有另一番滋味。 而今官职晋升,俸禄自然也就该跟着涨了,桃叶竟颇有成就感。 当下,韩夫人看看司元,又看看桃叶,那脸色不知有多难看。 孟氏站在后面,淡淡一笑,任谁都看得出,韩夫人是在吃醋呢。 “好了,回去吧。”司元笑着朝桃叶摆摆手。 桃叶便行礼告退,吩咐乐工和歌姬们收拾东西。司元、孟氏、韩夫人等都往回走。 韩夫人拉长着一张脸,似笑非笑:“官家这么看重桃乐丞,何不直接纳入后宫?” “胡说些什么?那桃姑娘是王驸马的妾室,朕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司元半含笑,故作出一副心虚的模样。 走在后边的司姚,听见这话十分不忿,低声嘀咕着:“什么妾室?就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外室!” 孟氏瞪了司姚一眼,司姚只好闭了嘴。 韩夫人仍带着怪怪的腔调,追问司元:“官家这意思是……若桃姑娘不是王驸马的妾室,您就有意了?” 司元笑着摇头:“朕可没有这么说。” 韩夫人长叹一声,忽又做出楚楚可怜的小女人之态:“官家的后宫只有臣妾一人,若臣妾不劝官家选新人,这前朝后宫还都当臣妾是个妒妇呢。” 司元又笑着摇头:“怎么会?朕初登大宝,万事都需筹备,而国库空虚,增添新人,那是多大一项开支?前朝后宫哪个人会不明白?” 韩夫人连连哀叹:“说得也是,单看先帝所遗的这些宫妃,每日用度,都要把臣妾吓个半死!一个月的开销都够臣妾一年了!” 司元立时变了脸,斥责道:“爱妃怎能这么说?先帝遗孀,朕理应赡养,你打理后宫,也自该节俭才是,怎么好去跟她们攀比?” 韩夫人像是受惊了一样,连忙请罪:“官家恕罪,臣妾自知不配与先帝妃嫔相提并论,臣妾只是担忧,官家您子嗣稀薄,迟早得选新人充裕后宫、开枝散叶啊。这先帝的遗孀那么多,几乎把后宫寝殿都给住满了,使唤的宫婢内侍更是不计其数,到时候您选了新人,还哪住得下?” “这……”司元似乎陷入了无解之中。 静默片刻,韩夫人又突然开口:“臣妾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元便道:“说来听听。” “臣妾前几日整理宫人名单,发现太后宫中有些宫婢已经到了该放出宫的年纪。如今倒不如叫先帝这些妃嫔去服侍太后,岂不正好?” 司元勃然大怒:“放肆!你怎敢将先帝遗孀视同宫婢?” 韩夫人却狡辩道:“可是她们既非正宫、又身无所出,按照祖宗律例,原本是该驱逐到宗庙的啊……” “你……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司元手指韩夫人,像是气极了,顿感头晕目眩,刚用手抵住头,就一下子昏了过去。 “官家……”韩夫人忙扶住司元,又招呼别的宫人:“快将官家送回东斋,宣太医令。” 宫人们于是一阵忙乱,将司元抬走了。 韩夫人满脸委屈,挽住了孟氏的胳膊,哀求道:“太后……臣妾是一心为官家着想,为大齐着想,没想到把官家气成这样……若是官家醒来惩罚臣妾,还请太后为臣妾做主啊……” 孟氏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如今是韩夫人打理后宫,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主的吗?” 韩夫人望着孟氏,唯唯诺诺地问:“您这话的意思……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充裕后宫、为官家开枝散叶,这么大的事,哀家敢不答应?”孟氏撂下这句话,甩开韩夫人,拂袖而去。 司姚满脸疑惑,忙追上了孟氏。 待看不见韩夫人时,司姚才低声问:“母后,您怎么了?官家昏倒了,我们要不要过去探望?” “探望什么?他们是在演戏,你看不出来吗?”孟氏满面怒色,走得很快。 “演……演戏?”司姚还是没太明白。 孟氏往寝殿走着、思索着,孝宗的妃嫔大多来自效忠于孟氏的官宦之家,当初孝宗离世、司德即位,孟氏是为对抗周氏,才破例让这些身无所出的妃嫔继续留在宫中,以笼络大臣,不想如今司元才刚即位,竟要把这些人贬为奴婢,那简直是比发配宗庙还大的羞辱…… 回到安寿殿,孟氏立刻命令关窗闭门、所有宫婢到门外守着。 这让司姚不由得紧张起来:“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孟氏的神色很严肃,郑重其事地告诉司姚:“等不到官家「醒来」,孝宗妃嫔就会被送到哀家这儿,然后韩夫人就会声称安寿殿宫人太多、而宫室不足以居住,借题将哀家的亲信婢女全部放出宫去。” “啊?”司姚惊诧着,有些不太敢相信:“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氏淡淡一笑:“主要么,当然是为了钱。孝宗妃嫔大多出身名门,入宫都带了丰厚嫁妆,侍奉孝宗时又得了不少赏赐,尤其是那些当年得宠的,不知暗自积攒了多少体己呢! 一旦她们没了属于自己的宫室,哪还有藏宝之处?韩夫人近来不是一直在清算后宫账目吗?到时候,她便会挨个宫殿盘点贵重之物,全部没入国库,就如同抄家一样。 而且,伺候她们的宫婢内侍也就随之遣散,这一下可省了许多月俸呢。开源、节流、还顺理成章撵走所有忠于旧主的老宫人,那可真是一举多得。” 司姚愣住了,好像是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 孟氏扶着玉几慢慢坐下,又说:“先拿出一点他们从永昌带来的金银养我们,再将整个后宫的私囊都充公,司元的算盘可是够精明了,恐怕连哀家几十年的积蓄都未必能留得住!” “可是……他们怎么就敢……”司姚似乎仍然懵懵的。 “有什么不敢?司元可不是司昱,做什么都畏首畏尾。别看他病歪歪的,那心眼可多着呢!再说了,他又不是真把司昱的妃嫔贬作奴婢,给她们保留名号、保留俸禄,只是叫孀居的媳妇伺候孀居的婆婆,替先帝尽孝,毫无不合理之处。他真是找了个最好的时机给后宫换血。” “那我们该如何阻止这件事?”司姚迷茫着,期待孟氏给出一个主意。 不想,孟氏却摇了摇头:“阻止不了。你不慎被狼追赶,无奈之下利用老虎咬死了狼,如今还能指望把老虎驯服成猫吗?想当年,是哀家吩咐陈熙派人追杀他,才致使他的发妻嫡子死在路上,他岂能不思报仇? 司元一向主张爱民如子、人命贵重,可哀家万寿宴那日,他却允许八千余名陈家兵被斩杀,血流成河,就是他报复之心的明证。他恨哀家极深,指不定哪一天,他连哀家的命也就顺手拿去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司姚抓住孟氏的胳膊,吓得心砰砰直跳,连腿都软了。 “哀家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其实怎么过日子,都已经无所谓了。但你……”孟氏抬头望着司姚,目光中充满慈爱:“你不善过活,哀家必须在死之前为你谋划好。第一步,你得回王家去,然后把哀家的体己都充作你的行李,装箱带走。” “回王家?”司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又连忙摇头:“我回公主府去吧,把东西藏公主府就好,王家……还是算了……” “不行,公主府是先帝分给你的府邸,是公产、不是私产,司元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收回。你现在名义上还是王家的媳妇,可以回去暂避一时,哀家会尽快想办法给你另寻妥当的去处。” 司姚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可是,王敬上次在太极殿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我就这样自己跑回去,那也太丢人了。” 孟氏拉住司姚的手,盈盈一笑:“放心,哀家有办法让王敬亲自来接你。” 第138章 请君入瓮 事情果然如孟氏所料,司元还在「昏迷之中」,韩夫人就带人去挨个盘查后宫所有寝殿,将孝宗妃嫔寝宫的贵重之物,一一登记在册,并宣称是奉太后旨意。 孝宗的妃嫔们哪想到,韩夫人竟会在司蓉公主的大婚之日忙这个事?因此都没有防备,也没有机会藏匿,几乎把老底都给曝光了。 唯有孟氏在与司姚计议之后,把大部分金帛玉器先藏入了密室。 次日一早,孟氏发出请帖,邀请五品以上在京官员的夫人来安寿殿喝茶赏花。 孟氏命人在院中摆了许多花卉,先引着各府诰命夫人欣赏一遍,又坐下喝茶,闲聊些家常琐事。 茶余半盏时,孟氏乃向众位夫人道:“今日请大家来,还另有一事相求。” 夫人们都忙说请吩咐。 孟氏便道:“你们也都知道,官家子嗣稀薄,这后宫也只有韩夫人一位。昨日,哀家和韩夫人才商议了要为官家选纳新人,不想官家说话间就病了。 哀家昨夜思虑许久,官家毕竟有了些年纪,又龙体欠佳,后嗣之事恐怕也难。这后来一想,太子风华正茂,不是正该娶亲吗?所以呢,就请各位替哀家好好物色一下太子妃的人选。” 夫人们一听是要选太子妃,哪能不积极,都纷纷推荐自家女儿、或是亲戚家的适龄姑娘,滔滔不绝地夸赞举荐之人的容貌、才情等。 孟氏手握茶盅,认真地听着。 众人正在讨论之中,不想忽然司姚长公主跑了过来,一来就冲孟氏大喊:“母后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不知太子五年前已经和我们家玉儿有婚约了?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另选太子妃,是要叫儿臣难堪吗?” “五……五年前?”孟氏愣怔着,好像有点想不起来。 官眷夫人们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 司姚看起来更生气了,上前摔了孟氏手中的茶盅,厉声质问:“母后装什么糊涂?难道就因为我们家玉儿不慎伤了脸、留了疤,母后和皇兄就想赖账了?” “不……不是……”孟氏笑着站起来,拉住司姚的手:“你先别气,母后年纪大了,这五年前的事,是有些想不起来了……还有,玉儿几时伤了脸?哀家怎么不知道?” 司姚冷笑一声,甩开了孟氏:“母后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就算五年前的事不记得了,那太子去年还是王子的时候为何会入京,母后也忘了吗?不是为迎娶我们家玉儿,他哪会来京?若非玉儿生病错过婚期,他又怎会正好赶上奸臣陈熙、妖妃周氏作乱?又怎会成为监国太子?” “哦……对对对……瞧瞧哀家这记性,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就给忘了?”孟氏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向众人笑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夫人,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来赴茶会的夫人们难免都感到有些扫兴,但也不好表露什么,只好向孟氏、司姚行礼拜退了。 望着夫人们离去的背影,孟氏又拉住司姚的手说:“姚儿别气了,官家乃是一国之君,他亲口许诺过的婚约,岂能言而无信?想来是前一阵忙蓉儿的婚事,才没提这个。” 司姚佯装还带着气,故意大声了些:“虽说蓉儿是做姐姐的,可毕竟是太子和玉儿先有了婚约。先许婚者理应先成婚,连民间都是这样嘛……” 前面走出的官眷中,有两个停顿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往前走了。 孟氏母女上演的这场戏码,被宫人们议论纷纷,很快就传到了司元和韩夫人耳中。 韩夫人因为盘点后宫财物时没能在安寿殿有多大收获,原本就不悦,又听说此事,忍不住跟司元抱骚起来:“照葫芦画瓢,瞧瞧她们学得多快?煽动了太子和王玉的婚事,那司姚公主就能以送嫁为由,名正言顺地回王家,然后把太后私藏之物统统带走。” 司元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韩夫人见司元发笑,更加不满:“你还笑?她的小金库,肯定比孝宗所有遗孀加起来都多!我们这么大动作,不抄整数抄零头啊?” 司元还只是笑。 韩夫人撇撇嘴,不忿地说:“等她出宫回王家的时候,我非要拦下她的车查一查,让所有人都看到,咱们长公主的随身行李竟然有一大堆金银财宝!” “年轻人……就是冲动。”司元半躺在卧榻上,又笑着摇了摇头。 韩夫人坐到床榻边沿,推着司元,埋怨道:“还不都是你的主意?昨天那一出,正好给她提了个醒。要我说,我们就应该声色不露,直接下手。” 司元笑问:“你以为,如果没有太后首肯,孝宗妃嫔会肯乖乖任你盘查?她们可是出身贵族的小姐,不是市井大街的丫头。” 韩夫人哼了一声,一脸的不服气。 “做事不能急,你也不要那么小气。若是逼得太紧,她必会煽动族人作乱,你看京城有多少官员都姓孟?”司元拉住韩夫人的手,劝解道:“给她留有余地,她也就会给我们留有余地。这样我们才能一步一步走稳,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 韩夫人看了司元一眼,勉强咽了一口气:“你倒是不逼她,可她在逼我们啊!她故意放出那些话,过不了多久外头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要是不娶王玉,官家就得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太子要是娶了王玉,大齐岂能有一个脸上刻「贼」的太子妃?” “这件事……”司元低头沉思片刻,吩咐道:“你派人把司修叫来。” 韩夫人领命,即刻吩咐宫婢去传唤司修。 司元也下了床榻,整理衣着,到中斋的正厅等司修。 不多时,司修至,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司元便问:“太后和长公主对外大肆宣扬的事,你听说了吗?” 司修躬身答道:“儿臣略有耳闻。” “你想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司元不由得一笑,无奈地摇头叹气。 韩夫人忖度其意,便笑向司修道:“太子殿下,官家叫你来,是叫你出主意的,可不是叫你听从吩咐的。” “出主意?”司修好像有点糊涂,闷闷地问:“出什么主意?” 司元望着司修,竟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韩夫人生怕司元动怒,忙温和地提醒司修:“你想啊,现在你要是不娶王玉,外面的人岂不说我们过河拆桥?你要是娶了王玉……你也知道她那张脸……” “哦……”司修这才癔症过来,然后讪讪地笑着:“这事……这事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司元瞪着司修,一言不发,只一手按在书桌上,几乎要把书桌压出来一个坑。 韩夫人只是干着急,不得不再次提醒司修:“太子殿下仔细想想,比如,让王家主动退婚什么的……” “让王家主动退婚?”司修一脸惊愕,他想了想,又说:“不太好吧?就算王家真的愿意退婚,外面人也肯定说是我们逼他的啊。” 韩夫人用目光的余光瞥着司元,忙借机称赞了一句:“太子思虑得很周到,所以咱们得想个好主意。” 司修点点头,挠着头想了半晌,最后还是眼巴巴地摇头:“除了老老实实地娶回来,儿臣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话音落,一个砚台从书桌上飞过来,一下子砸到了司修头上。 “儿臣知错。”司修连忙跪下,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司元怒气冲冲地从书桌后面走出来,走向司修,司修望着司元的靴子,后退连连。 这时,外面有内侍通报:“启禀官家,大公主和驸马爷求见。” 韩夫人赶紧挽住司元的胳膊,满面堆笑:“臣妾差点忘了,今儿个是大公主回门的好日子,官家就宽恕太子吧。” 不等司元发话,韩夫人就命请大公主和驸马爷进来。 于是,司蓉挽着陈济的手臂进了殿,一起向司元行礼。 司元只得暂时收起怒气,叫司蓉和陈济平身。 司蓉看到地上跪着的司修瑟瑟发抖,不解地问:“太子这是怎么了?” 司修忽然一把抱住司蓉的腿,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救我,姐姐替我给父皇求个情。” 司蓉虽不太明白,但还是微笑着恳求了司元:“父皇,不管太子犯了什么错,看在儿臣新婚头一次回来的份上,今日就饶他一次吧?” “你给朕好好地想,十日之内,你要是处置不好这件事,以后就不要来见朕了。”司元训斥完司修,又踹了他一脚:“滚出去!” 司修忙行礼拜退,站起时却双腿发软,一不小心又摔在地上,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司元,不敢在门内久留,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爬着出了门槛。 司元气得脸色发青,差点昏厥过去。 司蓉快步走在司元身边,捋着司元的胸脯:“父皇消消气,消消气……” 陈济也忙向司元行礼:“父皇,儿臣去送一送太子。” 说罢,陈济立刻转身搀起司修,一起出门,下了门外的几层台阶。 “多谢姐夫……”到院中,司修总算能独自站立了,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陈济感觉得出,司修的心还在砰砰直跳:“太子没事吧?要不要臣送你回寝宫?” “不……不用,姐夫和姐姐是专程来拜见父皇的,怎么能送我去?姐夫快进殿吧……”司修勉为其难笑着,赶紧跑了,像一个仓皇而逃的囚犯。 陈济盯着司修背影远去,不禁笑了出来。 他正准备再回中斋时,忽一眼瞥见田乐出现在式乾门内,跟之前一样,手里提着药箱。 田乐跑跳着来到陈济面前,喜笑颜开:“谯郡公,我又碰到你啦。” “你还真敢再来送药?”陈济上下打量着田乐,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为什么不敢来?”田乐仰着脸,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可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陈济点点头,放低了声音问:“官家看到过你吗?” “没有……一次也没见过……”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们身后,传来了侍女香冉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香冉走过来,先向陈济行了个礼,然后拿过田乐手中的药,便去喊另外一个婢女煎药。 “看到没?当着你,她不敢骂我。”田乐偷笑着,目光循香冉而去,忽然发觉对面接住药箱的婢女看起来很眼熟。 陈济见田乐笑容忽然消失,又不停朝那个方向看,十分好奇:“看什么呢?” “她……她是那个路人……”田乐手指接了药箱往回走的婢女。 “什么路人?”陈济没听懂,他回头看时,那婢女已拿着药箱进屋了。 田乐随口答道:“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告诉我夜里会有人绑着我爹出现在观音山下的那个「路人」啊。” 第139章 假婚约退不得 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了陈济的全部注意力。 陈济清楚记得,那天就是因为田乐受一个「路人」指点,才引着御史中丞王敏来到观音山下,撞见了他和陈熙相约交换人质的现场、并把他抓进了御史台的大牢。 他当时以为,那个「路人」多半是陈熙指派的,因为所约定的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他只告诉了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此「路人」乃是韩夫人手下的一名煎药婢女? “你确定吗?”陈济关切地问了田乐。 田乐摇了摇头:“一面之缘,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好像……” 陈济不能放过这个线索,他觉得这里隐藏的秘密绝不简单,他只好低声央求田乐:“帮我确认一下好不好?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我怎么确认啊?总不能跑过去直接问她吧?”田乐似乎有些为难。 “不能直接问,是或不是,她都会说不是。”陈济想了想,给田乐出了个主意:“你是送药的,她是煎药的,你可以沿着这个线跟她搭话,比如下次送药时,不必再让韩夫人的贴身女使经手,而直接给她,你听一听她的声音,看看是否也觉得耳熟。” 田乐点点头。 “另外,你最好能跟式乾殿别的宫人攀个交情,然后从旁人嘴里打听一下这个煎药婢女的身世,越详细越好。” 田乐又点点头,笑着说:“郡公放心,只要是郡公吩咐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做好。” 于是两人匆匆道别,陈济忙又回了中斋。 在孟太后的努力下,果然很快全城风雨,议论着关于司修与王玉五年前的婚约。 一大群好事者都在等着看笑话,看看如今万众瞩目的监国太子,究竟是准备背信弃义毁婚约,还是准备迎娶一个脸上刺字的太子妃? 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向听话的司修并不敢擅自做主,可司元却偏偏叫他处置此事,他与徐慕商议一番之后,只好书信一封,快马加鞭传给他的母亲白夫人。 徐慕令心腹之人沿途驿站不停换马,以最快的速度将司修的书信传到白夫人手中,拿到白夫人回书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传回京城。 在司元限制的十日期限即将来临时,司修主动求见了司元,禀明司元,声称他要遵循旧约,娶王玉为妻。 韩夫人仍然侍奉在司元身侧,对于司修这个决定,毫不感到意外。 司元望着司修,饶有深意地笑着:“王玉虽已毁容,但仍身份贵重,王氏一族人口甚多,遍布大江南北,可不是好惹的。 你娶了她,必得为正室,今日是太子妃,明日就是皇后。你当真认为,她做得了皇后?你就不怕她毁了你的名声?毁了大齐的名声?” 司修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作答:“回父皇,儿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 此事本无两全之法,外面谣言指向,是父皇五年前口谕所许婚约,父皇为君,君无戏言,父皇的名声便是「重」,儿臣眼下只是太子,太子虽为储君,但仍是臣,儿臣的名声便是「轻」; 至于她将来是否会成为皇后、是否会有损大齐国威,那毕竟是将来之事,乃是「缓」,而婚约若不履行,父皇声誉此刻就会受损,父皇声誉即为大齐国威,乃是「急」。” 司元点点头,似笑非笑,就好像要故意为难司修一般:“可朕必须打算好将来,无论何时,大齐都不能声名扫地。” 司修听了,立刻跪了下来:“如果儿臣的婚事将来确有损毁大齐名声,就请父皇另立太子。” 韩夫人看到司修这个举动,倒是吃了一惊。 司元仍不甚在意,脸上还是若有若无的笑容:“你九死一生,才挣下太子之位,岂能轻易放弃?” 司修答道:“儿臣若不能以父皇颜面、大齐名声为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连皇子都不配做得,又怎能配得上太子之位?” 司元盯着司修看了一会儿,默默无言,今日司修的一言一行,与上次所见,就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他目光扫过司修身后的徐慕,大约心中有数,主动求见与被动召见,自是不同,必得有备而来。 半晌,司元又淡淡一笑,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既是你亲口所说,朕可都记着了。若是安丰侯硬是要退婚、或者王玉婚后惹人耻笑……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儿臣……谨记……”司修虽然应承着,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出了式乾殿,徐慕长吁短叹地摇头:“那日,官家没有派援兵来救你,你险些丧命。没想到,身为父亲,他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反而为此对你心生疑虑。” “我已经习惯了……”司修苦笑着,低头慢慢往前走着:“从小到大,他真心对待的只有姐姐罢了,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别的倒还好办,只是安丰侯未必同意这门婚事,你看大典时他跟官家说话的态度,实在是倔得很。”徐慕跟在司修身后,一脸担忧。 “不,在这件事中,唯有让安丰侯点头,恰恰是最容易的。”司修盈盈一笑,继续前行。 徐慕有些不解。 还没等到司修上门,他即将向王玉下聘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因为司修听从徐慕的主意,派人往各处搜寻珍奇异宝作为聘礼,动静实在有点大。 于是,满城的谣言都换了风向,都在传言说太子不仅守信,而且知恩图报,即便身居高位也从不忘本,自己省吃俭用,却不惜重金各处求宝,只为备一份与众不同的聘礼,可见何等重视这门婚事。 王敦在外办差时听说了这则消息,赶忙回来告知王敬。 王敬听了,不由得怒火万丈:“那个做戏、这个也做戏,当我们家玉儿是什么?他们内斗的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虽说如此,可外面都已经这么说了,你要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任谁都会说你不知好歹。” 王敬听了兄长的劝说,更气不打一处来,一拐杖敲在地上,震得桌椅都发出颤声:“你少劝我顾全大局。他们不过是受了孟氏母女的挑拨,为了名声,才不得不挥剑斩乱麻。被迫迎亲,玉儿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王敦见王敬发火,没敢再继续劝下去,只等着看到时候王敬怎么应付拒婚。 果然,两日后,司修带着徐慕等人到王家下聘,将聘礼摆了满满一院子。 王敦、王敬出门迎接了司修,相互见礼毕,王敬便直言不讳。 “太子的心意,臣等心领了。然小女粗鄙,实在与太子殿下不相匹配,就请殿下将抬来的礼物悉数带回,臣自会禀明官家,是臣要退婚,与太子无关。” 司修憨憨一笑,走到王敬面前,做了个拱手礼:“岳父大人,小婿与令媛之婚约,定了已有五年。小婿自问本分,从不曾与别的女子往来,更无冲撞岳父之举,不知何事惹岳父不快,竟要退婚?” 王敬淡淡答道:“太子极好,是小女配不上。” “今日是岳父开口要退婚,必是小婿有对不住的地方,不然何故如此?岳父要是讲不出理由,便是无理退婚,小婿不能接受,是要非娶不可的。”司修低着头,故作出一副执拗的模样。 王敬握紧了拐杖,他对于司修这种说话方式当然十分生气,可他更诧异,他所听说过的司修一向温顺,或者说是窝囊,可今日他见到的司修,似乎并不是这样。 王敬勉强克制了怒气,质问道:“难道太子是要以身份压迫,行逼婚之举吗?” 司修撇嘴一笑,声音很轻,却言之凿凿:“岳父大人错怪小婿了。当初在永昌,修只是一随父流放之人,蒙祖父大人不弃,金口玉言许下婚约,修感激在心。如今入京,修有幸忝位东宫,岳父大人却要退婚,小婿岂能不问缘故,胡乱退婚?” “当初……”王敬冷笑一声,当初两家人心知肚明,这婚事本是一计,是为了让永昌人有借口入京而已。 难道现在,他要当着一众东宫随从、王家下人的面,直接说那是个假婚约? “当初许婚,玉儿被带进永昌宫的第一日,就差点死于大火之中。我如今若同意她嫁过去,只怕新婚当日就得出些什么「意外」呢?”王敬语气冷冷的,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司修依旧从容不迫,礼貌笑着:“岳父大人也说了,当初是「差点」陷于大火,并不曾真有危险,如今又何以见得会再遇险境?” “当初只是侥幸有人通风报信,我才有机会赶去营救,哪能回回都那么幸运?”王敬的脸色,还是冰冷难看。 司修却凑近王敬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轻飘飘问了句:“那岳父可知,当初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这句话,让王敬霎时心中一震。 他记得,那是他与桃叶的新婚之夜,琼琚匆匆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们,王玉被司姚许配给了司修、被司元带回永昌宫,而且报信的人还特意透漏说司元不情愿这门婚事、因此王玉在宫里不安全。 那时王逸问报信的人是谁,琼琚回答得是「我不认识,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 眼前的司修只有十六岁,五年前……不就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吗? 第140章 前尘往事 其实,王敬当年就诧异过,报信的怎么会是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孩子又怎么会清楚永昌宫里的事? 只是后来亲眼目睹王玉险些葬身火海,又看到王玉脸上所刺的「贼」字,他完全震怒得忘记了别的事,也就没有再去思索报信人的身份。 可那个时候,司修和王玉是不可能认识的,他为什么会救她? “为什么?”王敬问了出来。 “因为,上苍有好生之德。”司修回答得很诚恳。 王敬说不出心里有多感动,当年,王玉对于司修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被毁容了、还非娶不可的陌生女子,司修竟肯违背父命偷偷报信? 他的耳边,又传来司修温润谦和的声音:“岳父大人照顾不了她一辈子,但我可以。如果您真的那么心疼她,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彼此成全?”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王敬心坎里去了,他的病早已是不治之症,余生时日不多,岂能不想为女儿安排好以后? “好……”不知怎么,王敬就从嘴里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那好像是对司修品德的赞许,也好像是对女儿归宿的放心。 “多谢岳父大人,那小婿就回去选定日子,筹备婚事了。”司修又向王敬行了个拱手礼,辞别离去。 待司修的随从全部撤出去,隐在屏风后的王玉急急忙忙跑到王敬身边,她疑惑极了:“那太子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怎么就同意了?” 王敦也很好奇:“我正想问呢,到底是什么话,让你改变主意那么快?” “他就是那个报信的孩子,是玉儿的救命恩人。”王敬对着司修已经消失的方向,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虽然他连司修长什么模样都不曾有机会看到,可是他打心底里感激这个人,让他有机会留住他与挚爱发妻的唯一骨血,否则,他一定会悔恨终身。 王玉也惊奇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王敬琢磨着,揣测着:“我觉得,太子并非传言中的废物,他是在藏拙。内有韩夫人的枕边风、外有陈济虎视眈眈,羽翼丰满之前,装傻示弱或许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 王敦点头,认可了王敬的说法:“倘若他平日确实是在装傻,而今日在你面前竟肯露底,那必然就是真心结亲了。” 王敬的神色变得有些深沉,转身扶住王玉的肩膀:“玉儿,我想大胆相信他一次,你愿意吗?” 玉儿低下头,稍稍红了脸:“爹的眼光从来没错过,您信,我就信……” 王敬听得出,玉儿的回答很勉强,他不知那是矜持、还是不情愿。 他轻推了王敦一下,王敦知是他们父女有体己话要说,便先行出去了。 这里,王敬又问玉儿:“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尽管说来,不要顾忌那么多。” “他既是我的救命恩人,且身份、品行之贵重,是万万人不能及的,我哪能不愿意呢?只是,自伤了脸以来,我总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嫁人了,也就没再往这上面想过,今日突然如此,便觉得心里好怪……”玉儿声音很低,自卑之感由内及外。 王敬听得很是心疼,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我的玉儿配得上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是他们大多人不能慧眼识珠罢了。” 玉儿知道父亲是在安慰她,不知不觉就哭了出来。 “我想,太子是一个有「慧眼」的人……那便是你的福气了……”王敬在脑海中勾勒着女儿可能的未来,好似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如果……如果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父亲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玉儿红着眼,她的头渐渐离开王敬的胸口,仰头望着他。 王敬听得出玉儿很郑重:“什么事?” “去找桃姑娘,我相信,她还在等你。” 王敬愣怔着,他没想到玉儿会突然说这个,他也已经很久不与桃叶往来了。 玉儿又说:“我一直都知道,爹心里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桃姑娘远离京城,去过最最普通的日子。爹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我。” 王敬没有说话,却恍然追忆起在永昌和桃叶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桃叶给他「休夫书」的那日。 那天,他对桃叶说过:「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桃叶也曾追问过:「如果你父亲永远也不能脱离大王的掌控呢?如果玉儿永远都嫁不出去呢?我和你,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未来可言?」 每每想到此,王敬便满心愧疚,他对家人倾心倾力,却独独对不住桃叶。 “爹希望我能过得好,我也希望爹过得好啊……无论余生有多长,我只愿爹能为自己而活……我从来不愿成为爹的负担。你就不要再固执了……”说着说着,玉儿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已经对自己发誓,回到建康之后,我会想办法与公主和离,正式迎你进门……若不能,我就与你远走高飞。无论余生有一年两年、或是五年十年,我都会把你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是永昌一别,王敬给桃叶的最后承诺,尽管桃叶没有接纳,但他依旧认定那个承诺。 可是他刚一回京,他的母亲就死了,无形之中,那些承诺便全都不作数了。 现在,他的负担倒是都完结了。 可是,时移世易,他和桃叶还能在一起吗? 他发现,就如玉儿所说的感觉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往这上面想过了,现在去想,觉得好怪…… 在得到王敬的首肯之后,司修立刻禀明司元,拟定婚期,迎娶王玉。 这门婚事很快成了京城的头等新闻,然而最受关注的并不是婚事本身,而是司修在式乾殿承诺的那句:「如果儿臣的婚事将来确有损毁大齐名声,就请父皇另立太子。」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传出了式乾殿,传得前朝后宫皆知,有不少人预言说,太子一旦娶了这位太子妃,必然会地位大不如前。 陈济得知司修和王玉的假婚约成真,有些哭笑不得,他和王敬做了十几年的情敌,如今他已娶了司蓉,而王玉即将嫁给司修,这么一弄,他竟与王敬的女儿沦为一个辈分了。 他正在自嘲,忽见陈亮拎着几包药出现在书房门口,向内禀告:“郡公,太医令派人送来了些药,说是您上次要的。” 陈济一听,便知是上次他央求田乐去打听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 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走到门前,接过陈亮手中的药,打开一看,药只是些平常进补的药。 药包下面压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三排字:「天冷,问题就多,阁下多多保暖就好。」 这几句话,简直是废话。 陈济又看了一遍,想了一下,京城内好像是有一家酒楼叫做「天问阁」。 他立即换了身衣服,也没告知任何人,就独自出府去了天问阁。 果然如他所料,田乐就在天问阁内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吃饭,他便走过去,坐在了田乐对面。 田乐一见面就赶紧解释:“我原本是打算亲自到府上拜访的,可后来又想到,我每次去给官家送药,韩夫人都不高兴,我要是贸然去找你,恐怕公主也不高兴,所以只好约你出来。我想你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我的意思。” “你觉得这个主意妥当吗?”陈济笑着摇了摇头,玩笑般地问:“如果那张纸条没送到我手里,而是先被公主看到了,然后公主来到天问阁,看到你在这儿,你该如何自圆其说?” 田乐眼睛咕噜了几圈,好像是想不出合适的说辞。 “要是让人知道,你用这种方式约我出来单独见面,咱俩之间没事情也变成有事情了。” “好像是啊……”田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过,这次比较幸运,我是第一个看到字条的人。”陈济礼貌笑着,为田乐夹菜:“你打听到了些什么,快说来我听听。” 田乐点头,就边吃边说:“我按你说的,后来直接把药送给她,和她搭了几句话,她的声音……可能时间太久了,我判断不出来。” 陈济听了,不免有些失望。 “然后,我就跟别的宫人打听她的身世。她身世还蛮可怜的,她小时候,就和她的父母一起被流放到永昌,没几年,她的父母都死了,她沦为孤儿,被收进了永昌的一个难民营,说是叫什么宫……”田乐努力回忆着。 陈济轻轻一笑,又给她夹菜,替她补充道:“是宁王宫吧?” “对对……就是宁王宫,她在宁王宫长大,后来被韩夫人看上,带在身边做了侍女,一直伺候韩夫人到现在。”田乐笑得像朵花一样,吃了陈济夹得菜,这样看着陈济,她好像格外能下饭。 “就这些?”陈济不禁皱眉,因为他觉得田乐方才讲得所有信息都没有多大用。 田乐也给陈济夹了菜,努嘴笑着:“别急嘛,我还有一个消息没说呢……她还有个弟弟,小时候因为年幼,没有随他们一起流放,一直在京城,长大后做了御史台的狱卒。” 听到御史台,陈济顿时又有了兴趣:“御史台的狱卒?现在还在御史台吗?” “不在了……”田乐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换了一副忧伤的神色:“这个宫女的命也实在不好,在永昌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哪想到他们姐弟才刚团聚,她的弟弟偏偏就在这时候死了呢?” “死了?”陈济感到了更多蹊跷。 田乐用力地点点头,满眼都是怜悯之情:“对啊……听说是在御史台犯了错,被送到廷尉府受审,后来就死在了廷尉府,姐弟两个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他们说,死的时候浑身是伤……唉,别提有多惨了……” 陈济手中的筷子陡然跌落。 第141章 原来是命硬 这消息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劈出了陈济的一连串回忆: 在他和马达、以及同行族人被抓进御史台大牢之后,接连得到的牢饭都是馊的,他们难以下咽。 终于来了一顿没有馊味的饭菜,族人们吃得很香,却被悉数毒死,唯有他和马达没吃。 在下毒的狱卒靠近时,他和马达装死,才有机会劫持狱卒、冲出大牢,向御史中丞王敏告状。 两个狱卒招认,是大司马陈熙逼迫他们下毒。 当时,陈济是那么愤恨他的兄长,因为他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顾忌,要求王敏秉公审理,要让所有人看清陈熙的真面目。 于是,王敏将二狱卒送到了廷尉府受审。 可是二狱卒没等到开审,就已经死在廷尉府。 因为那时的廷尉周子晏是周太后的堂兄,因为陈熙和周太后有私情,陈济自然而然就认为是周子晏故意将狱卒灭口,好保护陈熙。 当他设法让两宫太后同审此案,当他看到二狱卒的尸身被抬到含章殿外,两具尸首竟都衣服破裂、伤痕累累。 陈济一直以为,那些伤必是廷尉府酷刑所致,要下毒害死他的人必然就是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韩夫人的煎药婢女有个弟弟是御史台的狱卒,因为在御史台犯错被送到廷尉府受审,然后死在廷尉府、且浑身是伤……死的时间恰恰是永昌人刚入京的时间…… 他被关入御史台大牢,也是在永昌人刚刚入京的时间啊…… 事情,可以这么巧吗? “你筷子怎么掉了?”田乐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推了推发呆的陈济,很是疑惑。 陈济又想起,陈亮说过,陈熙死后尸身被烧了,烧成了灰,然后被抛洒在秦淮河中。 他突然站起,走出了天问阁。 “你要去哪?”田乐懵懵的,也站了起来,刚要追出门,却被天问阁的店小二拦住了。 “客官还没给钱呢。” 田乐没时间等他们计算价钱,随手放下一块银子,就赶紧飞奔出去追陈济。 天色已有些昏暗,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田乐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喊着:“喂!等等我!” 陈济出着神,并没有听到田乐的呼唤,一直迈着大步向前,走到秦淮河的一段支流。 临近河岸的时候,田乐总算追上了陈济,气喘吁吁:“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陈济紧绷着脸,蹲下身,一手深深按下水,触摸到了水底的泥沙,又舀起,水和泥就从他的手中遗漏,最后只剩一点点湿湿的泥土残存在手心。 他不知,这把泥里,是否会有他兄长的骨灰? “不是你……你从来都没有要过我的命……”陈济自言自语着,握紧了那仅剩的泥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他兄长曾说过的话,仿佛依旧在耳边: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我当年太年轻,怨气难免就重,才会轻易受人挑拨,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我后来很后悔,得了爵位,却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些昔日被他认为是鬼扯的话,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然又愿意相信了。 他还想起父亲奔赴战场前曾说过一句话:「我最最怕的,就是有人挑拨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在父亲死后的许多年里,他总深恨他的兄长受人挑拨,做出了让父亲最痛心的事。 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他也是如此。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心中也基本可以确定,在御史台大牢给自己下毒的狱卒就是韩夫人婢女的弟弟,所谓的「熬了多年、姐弟团聚」,只不过是为了传递毒药、传递消息而已。 他还记得,两宫太后在含章殿审案时,周子晏看到伤痕累累的狱卒尸身有多么吃惊、拼命否认用刑,并声称从未审理过那两个狱卒。 他当时以为,周子晏都是在伪装。 可事后,孟太后来驿馆寻他,却夸赞他说:「因廷尉是周家人,哀家在廷尉府一直是有眼线的。据说,御史台的二狱卒从送过去到自缢,连牢门都未曾被打开过,竟能弄得满身伤痕,真是高明。」 那时候他对孟氏的称赞很疑惑,现在……他明白了:周子晏根本没有撒谎,两个狱卒应该都是忠于永昌的死士,他们身上的伤口以及死亡全部源自于狱中自残。 所以,下毒要他性命的人其实是司元……司元早在没登上皇位之前就开始预谋除掉他了…… 所以,那个完整的计划应该是:毒死陈济、嫁祸陈熙、伪装严刑逼供致死以陷害周子晏、打击周氏,最后让所有人都相信陈熙、周氏的罪名。 可惜,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害死的人,司元才不得不另作图谋:将女儿嫁给他、看住他。 可是,他确实中计了,他以为陈熙已经毫不顾念兄弟之情,在陈熙被杀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想到这里,陈济望着滔滔河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田乐一头雾水,她向前走了两步,蹲在陈济身侧,忧心地看着陈济:“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陈济勾唇轻笑,也扭头看着田乐:“难道你不记得,那个时候,我就是被抓进了御史台大牢吗?” 田乐点点头:“记得是记得,只不过,你们被抓进御史台没多久,孟太后就派人跟我说「不要再到处寻父,日后必自回」,我就没再关注过御史台的事了……也不知道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陈济看着手上的泥沙,没有多做解释。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田乐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济,她似乎也在难过着陈济的难过。 夜色越发凝重,周围也更安静,许久,陈济才又出声:“你失去过至亲之人吗?” 田乐挠着头,想了一想,问:“我娘……算吗?” “当然算了,娘都不算,那谁还算?”陈济依旧笑着,只是那个笑很僵硬。 田乐也没细想陈济问话的意思,就顺着这个话题絮叨起来:“我没见过我娘,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就没了……后来有个道士给我算卦,说我命太硬,上克父母、中克夫婿、下克子女,这话传开了,就没人敢上门给我提亲了……” 听了这几句话,陈济不由得再次发笑,这次笑得很自然。他从不相信什么命运,他一向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田乐却有些急眼了,一下子变得极其认真:“你别不信,道士说了,我命中注定,必须得嫁给帝王,才能镇得住,不然肯定会被我克死的。” “所以在孟太后的万寿宴,给废帝选后妃时,我也去了,但他没瞧上我……现在,我爹又天天逼着我进宫给官家送药……”说到这里,田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看也没戏……这辈子,我大概是嫁不出去了。” 陈济看着田乐自哀自叹的模样,笑得更厉害了,虽然田乐是在讲一个悲惨的经历,可他听着真的好好笑。 田乐很生气,她瞪着陈济,挖苦起来:“你笑什么笑?我听说,你娘不也是为了生你才难产死的么?我看你也是命太硬,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当皇帝的女婿!” 陈济愣了一下,这话虽是气话,竟听起来十分合理。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总也脱离不了做驸马的命运,今天,终于有人给了我一个答案。原来,是因为我命硬?”陈济再次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悲哀。 田乐望着陈济的笑容,忽又有那么一点心疼,她挪了挪脚,靠近了陈济一点:“你喜欢的,是那个梅香榭的桃叶,对吧?” 陈济收敛笑容,点了点头。 “桃叶姑娘的容貌,的确是举世无双,难怪人见人爱。可你已经娶了公主,那可是如今齐国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表现出二心的,那样你的日子不好过……” 陈济又抬头看了田乐,从田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听起来那么真实,那么真挚。 “这世上,竟还有人关心我?”陈济又苦笑。 田乐努嘴笑笑:“我当你是好朋友呢,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小心公主生气。” 陈济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想,田乐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夜路不太安全。 “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去。” 田乐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可她并不想拒绝陈济的好意,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起漫步在人迹稀少的大街,被无边无尽的夜幕笼罩着。 少时,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侧驶过,马车内坐的人是沈慧,但陈济、田乐并没有留意。 隔着窗帘,沈慧隐约觉得像是看到了陈济,忙掀开窗帘,果然见陈济和田乐深夜同行,田乐脸上还带着那种惬意的微笑,时不时瞥陈济一眼。 一股怒气冲到沈慧心头,她撂下窗帘,吩咐车夫加快马鞭,速速回到了梅香榭。 走进梅香榭大门,沈慧随手将身上披风扔给来迎接她的芙瑄,二话不说,就上了楼。 芙瑄很少见沈慧这个样子,知道是在外面遇见了不愉快的事,也不敢多问。 沈慧到二楼,径直来到桃叶门前,敲了敲门。 桃叶的房门是开着的,敲门不过是一种礼貌。 听到敲门声,桃叶抬了头,见是沈慧,她只好站起,走到门前:“沈老板找我有事吗?” “我听说,太子大婚,奏乐歌舞之事还是由你负责的。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到了那天,把我也编进太乐署的舞姬之中。” 桃叶对于这个提议感到很意外,她所知的沈慧虽然善舞,可从来都是自娱自乐,哪肯专程跳给人看? 这个突如其来的求助,她实在是理解不动:“为什么要去充当太乐署的舞姬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到底答不答应?”沈慧的语气很生硬。 桃叶没有立刻答应,她每每想起沈慧上次下命令斩杀八千余名陈家兵、血流成河的事,都一阵胆寒。 沈慧见桃叶犹豫不决,脸色愈发难看了:“你人还在我这里住着,难道连这点小忙都帮不了我吗?” 桃叶很为难,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想过搬离梅香榭另住,可是有些困难。 其一,她积攒的钱还不完全够赎身,即便找人周济凑够了数,那么接下来吃喝租房的开支也很紧张; 其二,古代不比她原先生活的现代,夜里很难保证安全,她现在已没了法力,偏偏又在建康仇人甚多,一个人出去住难免有诸多恐惧。 可是既然人在屋檐下,她就还得顾着沈慧的面子。 思索半晌,桃叶只得勉强答应:“好吧……但是,只能你一个人。你不可以带别的人入宫,你入宫之后也不可以用飞鸽传书什么的给别人传信,你要像一般舞姬一样配合我的排练。” 沈慧嘴角微扬,淡淡一笑:“成交。” 第142章 夫妇之道 由于田乐的家与陈济的府邸距离有些远,而两人又是步行,将田乐送回家之后,陈济再往回走,已是二更天。 独步夜行,陈济有些无聊,回想着田乐说过得那些话。 「你已经娶了公主,那可是如今齐国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表现出二心的,那样你的日子不好过」。 想到这句,陈济不由得一笑,他想田乐应该不了解司蓉。 他和司蓉虽然奉命成婚,也不过是同床异梦。 在新婚之夜,他其实对司蓉没有兴趣,司蓉也算姿容尚可,但比桃叶还是差远了。 然而,为了表示对当今官家的忠心,他还是主动碰了司蓉,司蓉没有拒绝他,可并没有一个女人初夜应有的娇羞。 整整一夜,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像完成任务一般,洞房花烛,真是味同嚼蜡。 新婚这段日子,他有时住在书房,有时住在司蓉房中,无论去或不去,司蓉都不会问原因。 他倒很想知道,如果他彻夜不归,司蓉会是什么态度? 于是他继续满大街游荡,经过昔日他兄长旧居大司马府的门前,经过司姚长公主府的墙外,经过梅香榭桃叶房间的窗下,一直到东方发白,他才慢慢走回他现在的府邸——谯郡公府。 院中许多家丁正在扫枯叶、喂鸟喂鱼,见了他都赶紧一旁让道、躬身行礼。 他默默前行,走向司蓉的居室,远远看到司蓉坐在廊檐下发呆,侍女小莺陪伴在侧。 再往前走,他注意到司蓉虽然面色呆滞,可目光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的。 他就无声地从背后靠近她们主仆二人,顺着司蓉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方晴和另外几个丫鬟在院中说笑。 一个丫鬟对方晴说:“马总管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另一个丫鬟摸着方晴的肚子,也玩笑着:“叫我猜猜,是男是女呢?” 方晴推开了那丫鬟的手,羞得整张脸都红了:“哎呀……你们别闹了……” 听到丫鬟们的笑声,司蓉也轻轻一笑。 陈济怅然无语,他就站在司蓉身后,司蓉竟浑然不觉。 他只好咳嗽了一声。 “郡公……”小莺忙向陈济行礼。 司蓉也慢慢站起,向陈济微微笑:“你来了?” “你知道,我昨晚在哪吗?”陈济似笑非笑,望着司蓉。 司蓉愣怔了一下:“昨晚?昨晚你不是睡在书房吗?” 陈济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的妻子,这就是他的家。 想来,倘若他昨夜偶遇歹徒,死在外头,家里也是没一个人知道的。 陈济一言不发,扭头回了书房。 司蓉很迷茫,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吩咐小莺去跟昨晚书房的值夜护卫打听一下。 小莺问了书房的值夜护卫,又去问了大门的守门护卫,这才知道,原来陈济是昨日寅时出的门,今日一早方回。 司蓉对此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叫厨房做了些饭菜,亲自送到书房,扣了扣门。 敲门半晌,屋里没有声音,她便推开了个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原来陈济在床上睡着了。 因为走了一夜的路,陈济很累,睡得也很沉。 司蓉见状,吩咐侍女留在门外,自己拎着食盒进去了。 进门后,她又把门关好,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推了推陈济。 陈济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了司蓉。 “对不起,是我这个妻子做得不称职。我来给你送饭了,如果你肯原谅我,就请起来吃一口吧?”司蓉低着头,那样子看起来十分诚恳。 陈济坐了起来,盯着司蓉,问:“嫁给我,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很委屈?” 司蓉连忙摇头。 “不要害怕,说实话,是不是跟我共度的每一天,都在勉为其难?”陈济拉过司蓉的手,司蓉的手很凉,他就用自己的双手捂着。 司蓉不敢抬头看陈济,也不敢摇头否认,两行豆大的泪珠却从眼眶中无声滚落。 陈济抬手,抿过司蓉的脸颊,抿掉了那两行热泪。 在这一刻,司蓉感觉到了陈济的手很粗糙,在陈济放下手之后,她看到陈济的手上有茧子、有疤,那应该是一个英勇武士的证明。 陈济仍然望着司蓉,目光深沉:“既然你来道歉,我们不如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开。 你应该知道,在官家登极大典上,我想要恳求赐婚的人是桃叶,可官家却抢先一步,将你许配给了我。 我整整比你大了十三岁,而且和离过一次,属实是配不上你。可官家执意如此,其中缘由,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 虽然成亲我并不情愿,可婚后我再没有去见过桃叶一次,那是我对你的尊重……那么你呢?” “我……我也很想努力……”司蓉一开口,又泪流满面:“其实……我不想当一条拴住你的绳索,我不是天生的公主,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过平常的日子……” 陈济嘴角微扬,轻声笑问:“你知道什么是平常的日子吗?” 司蓉稍微抬头了一点,她好像不太明白陈济怎么会这么问。 “用你最真实的一面来过日子,那就是最平常的。它不在于你的身份,而在于你的态度,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开心就笑,难过就哭……那样,你还会觉得累吗?委屈吗?” 这几句话,让司蓉好感动,因为这段日子,她每天都在伪装,她害怕被陈济发现她的伪装,那样她便辜负了司元的教导。 然而,对于陈济这种老江湖而言,看穿这点小心思实在易如反掌。 陈济紧握司蓉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自幼丧母,半生孤苦,爱而不得。我希望我们坦诚相待,因为我们已经是夫妻,因为桃叶并不爱我,也因为马达并不爱你。 既如此,我们就把心思转移到彼此身上,不好吗?难道只有得不到的就是最好?难道已经拥有的就不值得珍惜? 如果我可以读懂你的心事,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真正的喜怒哀乐,如果我愿意配合你为父亲尽孝……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如马达吗?” “不是的……不是的……”司蓉又一次哭了,她没有想到,陈济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每一句都戳中她的心窝。 她靠在陈济胸前,嚎啕大哭起来,不由自主又飙起了从前的大嗓门,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心里的滋味。 陈济也没再说话,趁热打铁,就将司蓉拽到床上,按在身下,猛烈地亲吻起来。 这一次,他发现,司蓉也会有一点主动了,虽然还在哽咽之中,但他知道,她此刻内心是快乐的。 此后每天,陈济但凡闲暇,都会用来陪司蓉,他还时常带着司蓉去游览京城内外的名胜风光,制造各种浪漫和惊喜。 司蓉来京时间不久,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她又是个少不经事的姑娘,很容易便得到了满足,也就不会再去羡慕别的任何人了,只用心地经营着属于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小日子。 与此同时,陈亮受陈济密令,一匹快马悄悄离京,奔赴永昌,去调查白夫人等留驻在永昌的那些人。 早在司蓉出阁之前,司元已在陪嫁的侍女侍从之中安插了几个眼线,因此对于谯郡公府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几乎是无一不晓的。 这日司元正与韩夫人下棋,又有线人传来消息,不过是说陈济又带着司蓉去了何处游玩、两人相处越发亲密等事。 韩夫人便向司元道喜:“恭喜官家,没想到陈济这么快就被公主收服了,真是可喜可贺。” 司元眼帘上挑,冷冷一笑:“朕怎么觉得,是蓉儿被陈济收服了呢?” “不会吧?”韩夫人拿起棋子,手抵下颚,面带疑惑:“他府上哪一处没有咱们的人?若是假恩爱,岂能看不出一点端倪?” “要是那么好看出端倪,陈济就不是陈济了。”司元望着棋盘,落下一子,连吃了韩夫人几子。 韩夫人见了,很不服气,随手抓了一把棋子,全都撂在棋盘上:“不玩了!你趁我分神的时候下套,这不公平!”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盈盈一笑:“输都输不起,小气。” 韩夫人嘟着嘴,翻了个白眼。 司元又看一眼棋盘上乱七八糟的棋子,目光扫过每个格子,眉头微皱,陷入深思。 韩夫人猜测着司元的心思,轻声建议道:“要不……提醒一下公主?” “无事无非的,提醒什么?她正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这时候跟她说三道四,她反而会认为是我们打搅了她得来不易的幸福。” “那怎么办?” “陈济可是读兵书长大的,久经沙场,阴谋诡计多得是。蓉儿才多大?玩心思……她怎么可能是陈济的对手?”司元仍望着棋盘,略略发笑。 韩夫人撇撇嘴,闷闷地问:“知道这样,那你还把女儿嫁给他?” 司元无奈笑笑,摇了摇头:“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策,最好的打算已然失败,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韩夫人没得好说,慢慢将棋盘上的棋子分类收了起来。 司元又吩咐:“蓉儿的事,你不需操心,眼下把太子的婚事办好要紧。” 韩夫人领命。 上次司元假装昏厥之时,韩夫人已以选新人充裕后宫为名,将孝宗所遗妃嫔都迁居到孟太后的安寿殿,随后又称筹备太子婚事耗资所需甚多,向各宫「借」了大量金银珠宝。 因为这些举动都是被孟太后默许的,孝宗遗妃们虽有些不满,也无处倾诉。 太子大婚本就是举国盛事,巧合的是,司天台以司修和王玉的生辰八字所推算出的婚期,正好在司元的寿辰。 这是司元即位后的第一个寿辰,意义非常,因此但凡与此事稍有些瓜葛的府衙都铆足了力气,尽心尽力筹办官家寿宴与太子大婚。 太乐署自然也不例外,太乐令吩咐桃叶,此番献艺一定要别出心裁,博得官家欢心。 关于演出,桃叶是早已有主意了,也已经排练多日,只是沈慧这个不速之客的加入,总让她很不安心。 在答应沈慧的求助之后,桃叶才回忆起来,在司蓉和陈济成婚那天,宫中观礼的官员、官眷很多,但好像是没有沈慧的,也没有太傅沈蒙。 如果连司蓉的婚礼都缺席,沈慧又何必到司修的婚礼上献舞呢? 桃叶实在是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她的担心就越多,她觉得,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沈家的事、太子大婚的细节,或许能弄清楚这里的猫腻。 她不想因为个人原因给整个太乐署带来麻烦。 当她思索起要怎么打探消息的时候,她想到了陈济。然而,现在她和陈济见面似乎是不合适的。 可是除了陈济,她好像再想不出其他能帮到她的人。 第143章 不速之客 这些天,司蓉为给父亲挑选寿礼、给弟弟挑选新婚贺礼煞费脑筋,简直把京城有名的店铺给转了个遍。 她将所有备选的礼物摆了满满一屋子,叫陈济帮她一起鉴赏。 两人正品评着,外面有丫鬟来报:“太乐署的桃乐丞来求见郡公,说是为官家寿宴和太子大婚献艺有些难处,要向郡公请教一下宫中礼仪。” 陈济有点意外,别说现在他是有家室的人,就算从前单身的时候,桃叶也从不曾主动上门来找过他。 当着司蓉的面,他必须表现得疏远些:“这桃乐丞是不是弄错了?礼仪之事,她该请教鸿胪卿、或者韩夫人,找我做什么?” 关于桃叶与王敬、陈济的情感纠葛,从永昌到建康,司蓉也基本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从前那些都与她无关,也就没有刻意留心过。 如今陈济既已与她坦诚相待,她自然也接纳了陈济的过往,因此并不介意:“我想,可能是因为她跟那些人都不熟吧。前朝后宫,她最熟的人大概就是你了。你虽不操持礼仪,却见过的宫宴极多,她请教你,也不无道理。” 陈济只得附和着点点头,笑问:“那我们一起去见见吧?” “不了,她求见得是你,又不是我们。”司蓉望着陈济,彬彬有礼。 她最近一直在努力学习着为妻之道,因此一定要展示出身为妻子的贤惠和大度:“虽然太乐署与朝政无关,可你们也还算是同朝为官,见个面、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司蓉这般信任,陈济觉得他理应感动,想来,如果司蓉陪他一起去见桃叶,三个人面对面说话,那似乎是挺别扭的。 于是,他独自到前厅来见桃叶。 桃叶穿得很朴素,连妆容都很淡,她生怕她的到来惹司蓉公主不快,因此能简则简,只维持着见人基本的仪容罢了。 即便如此,陈济见到桃叶时还是心潮起伏,不是因为桃叶美或不美,而是他无法再用从前的态度对待桃叶,那么和桃叶见面,就一定会让他百感交集。 “见过郡公。” “桃乐丞多礼了。” 两个人相互见礼,彼此都是那么客套。 “我今日唐突拜访,不知有没有打搅到郡公和公主?”桃叶礼貌笑着,往陈济身后看,并没有看到司蓉。 “公主正在筹备礼品,有些忙。桃乐丞也难得来一趟,不如到里面去逛逛我这御赐的新园子,且看且谈,也顺便帮我指点一下该怎么布置才好。”陈济说着,向内相请。 桃叶见如此说,也就没有推辞:“郡公如此抬举,那便看看吧。” 客厅内外侍立的婢女太多,大多都是司蓉陪嫁来的,陈济知道这里面肯定少不了司元的眼线,因此不愿意在此多说话。 两人闲步到后花园中,花园内也有些侍弄花草的仆从,陈济知道,这里面自然也是有司元眼线的,但此处视野敞亮、不易藏人,即便有眼线跟踪也不可能跟得太近,顶多只能偷窥,却很难听得清言语,倒还稍微自在些。 陈济还是保持着与方才一样的客气:“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有话就直说吧。” 桃叶点点头,这里只有陈济一人,她也犯不着太拐弯抹角:“我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与公主成婚那日,入宫观礼的宾客好像没有沈家人,是没有宴请他们?还是请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来?” “又是沈家……”陈济微微勾唇一笑,他早该明白,桃叶对沈家感兴趣不是偶然,必然有不寻常的原因。 桃叶低头,带着些歉意说:“或许我不该专程来问这些,可我确有我的难处,还请郡公不吝赐教。” 陈济向周围环视一圈,距离他最近的下人是一个正在刨土的花匠,已经在那儿刨土很久了,大约距离他十几步之外,应该不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也不看桃叶,只目视前方,低声问:“能告诉我,你总打听沈家,究竟是为何?” “如果你能不问我原因,我会更感激你。”桃叶不想、也不敢轻易说出沈慧的那个诉求。 陈济又淡淡一笑,他实在不知,他要桃叶的感激有何用。 不过,他还是解答了桃叶的问题:“自从官家登基之后,宫中的任何大小宴席,都没有宴请过沈家人。” 桃叶愣住了,不由得疑惑更多:“这是为什么?” “你问我,我倒还想问你呢?你天天在梅香榭,应该比我更清楚沈老板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叫做……不为人知的往事……”陈济又发笑,但还是没有看桃叶,他一直在用目光的余光留意着花园中每一个可能近身的下人。 “这么说,太子大婚,应该也不会请沈家人了?” “应该不会。” 桃叶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在司元的新规里,沈慧是没有资格参加太子大婚的,因此只有混在太乐署的一众舞姬中才有机会入宫。 可桃叶还是不懂沈慧因何要入宫。 陈济继续说:“沈氏一族,多是商贾,在朝为官者甚少,能有资格入宫上朝的只有沈太傅一人。 可自孝宗过世后,沈太傅便称病没再上朝过,他那太傅早就成了白拿俸禄的闲职,当今官家即位之时便默许了。因此别说是宫宴,就连平日,沈家也从无人入宫。 朝内早有人议论过此事,都传言说是官家嫌沈氏父女那日下令斩杀八千余名陈家军一举太过残暴,应该是私下命令尚云吩咐过宫中侍卫,不允许放沈家人入宫。” 听了这些,桃叶更懵了,迷茫中,她喃喃自语:“一个骄傲至极的人,既然不被允许进去,自当不屑一顾才是,又怎会想方设法、偷偷摸摸非去不可呢?” 陈济一下子便明白了,是沈慧准备偷偷溜进宫呢。 言至此处,这也实在不难推测。 他随口笑答:“也许是宫中有她想见却很难见到的人吧。” 陈济虽然没像桃叶那样在沈慧的阁楼外偷听到司元和沈慧的谈话,但也能感觉得出司元和沈慧是有旧情的,至于旧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那还真是难猜。 但桃叶由陈济的这句回答想到的人并不是司元,而是司蓉。 那天,桃叶在沈慧的阁楼外,清清楚楚地听到沈慧拒绝了司元,却在司元提到司蓉时久久沉默。 桃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现在的沈慧极有可能并不是沈太傅原本的嫡女沈慧,而是庶女沈嫣,也就是司元的发妻、司蓉的生母。 她并不知当年是什么缘故导致了司元与发妻的分离,但她想,如果因为沈慧拒绝与司元复合,司元就不允许沈慧再见到司蓉、甚至不允许沈慧参加司蓉的婚礼,这对于沈慧实在不公平。 沈慧和陈济有过节,肯定不会、也没有理由来谯郡公府。但太子大婚,司蓉定然是会出现在宫中的。 如果沈慧入宫只是想看一看自己的亲生女儿,桃叶当然是不介意帮忙的。 “郡公的园子极好,我今日大饱眼福,也该告辞了。”桃叶自以为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忙忙向陈济道别。 陈济并不挽留,就如同送普通客人一样,送桃叶出府。 桃叶离开谯郡公府,心情似乎稍微放轻松了些,却又联想起更多谜团,比如:真正的沈慧被弄到哪去了?沈太傅又怎能同意庶女顶替嫡女? 胡思乱想着,她已经走回了梅香榭门外的街道上。 有人快步走到她面前,是她昔日的一个常客,她隐约记得是哪个府衙侍郎的小舅子,一见着她,忙恭谨作揖:“桃姑娘,这有几个月都没见你,怎么就突然关门谢客了呢?” 桃叶无奈停步,自从她把梅香榭变成纯粹的宿舍开始,这样走路被拦的场景,时不时就会上演几次。 她不想砸梅香榭的生意,因此总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衙内难道不知,我现在太乐署做事,自然不会再在此抛头露面了。” “知道知道,桃乐丞……”那人嬉笑着,语气中渐渐有了些调戏之意:“这官衔都是虚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表演而已,月俸恐怕还赶不上梅香榭的赏钱吧?你不如嫁给我,从此锦衣玉食,保不齐哪日就是诰命夫人了呢!” “那就请您求得了诰命的封号再来。”桃叶懒得废话太多,随口搪塞了一句,就准备绕开他。 这时却有另一个男子出现,也是桃叶从前的常客,一把将方才那衙内推到一边,唰的一下抖开扇面,摇扇轻笑:“桃姑娘不要信他,他早有妻室了。倘若姑娘愿意下嫁,在下今日便能备齐赎金,明媒正娶迎姑娘进门。” 桃叶很无语,这梅香榭门口难道要开招亲大会不成? 她不得不变了脸色:“我还有急事,烦请二位公子不要拦路,否则我就要喊人了。” 那两人都被桃叶突如其来的厉声吓了一跳。 站在梅香榭门内的采薇听到了桃叶的声音,赶紧走了出来,半哄半劝,将两个客人拉回梅香榭。 桃叶正要绕道回自己的屋子,才刚走了两步,却又听到采薇叫她。 采薇已安顿了客人,再次出门,赶到桃叶身侧,跟桃叶指了指梅香榭一旁的墙角。 桃叶顺着采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梅香榭与隔壁店铺之间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好似是有拐杖的杖头伸出巷子之外,显然是有人手持拐杖,站在巷子之内,只是身子完全被墙面遮住了。 那根拐杖的花纹……桃叶太熟悉了,就是她旧时滴绿血勒令变大、用作交通工具的那个,曾驮着她和王敬从建康一路飞到永昌,陪她度过了最快乐、最充满期待的旅程。 “我昨天就看到了这个杖头,也是这个位置,应该不是偶然。”采薇把声音压得很低,伏在桃叶耳边。 说罢,采薇又自回去了。 桃叶的脚步很轻,慢慢走近杖头,能看到的拐杖越来越长,也看到了玄色衣衫,那是失明后的王敬最常穿的颜色。 直到桃叶完全站在巷子口,果然看到王敬背倚着梅香榭的侧墙,松松扶着拐杖。 第144章 有情何似无情 王敬凭听觉,感到有人靠近,只是他不敢肯定靠近的人是谁,也不敢轻易喊出那个名字。 “二哥……”桃叶先开了口,看到王敬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说不得有多么震惊。 听到桃叶的声音,王敬顿时双手打颤。 大约是激动过了头,不知怎么,他的拐杖就离了手,倒在了地上。 没了拐杖的支撑,让王敬很没安全感,他忙扶墙下蹲,四处去摸自己的拐杖。 桃叶赶紧弯腰捡起,将拐杖送回王敬手中。 “谢……谢了……”王敬好像舌头打结了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儿?”桃叶盯着王敬,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敬好像浑身都不自在,扶着拐杖慢慢站起,吞吞吐吐地说:“玉儿……玉儿过几日就……就要出嫁了……” “我知道。”不知不觉中,桃叶也开始心跳加速,她好像知道王敬要说什么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离开永昌时,王敬曾给过的承诺:「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虽然桃叶当时对那个承诺很不满,也没有答应,可在那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在这个时代滞留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等王敬,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忐忑的相对中,王敬又一次开了口:“我……我……” 桃叶感觉得出,自己是那么期待王敬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开始两眼放光……时隔多年,她竟然还是这么没出息? “我……我出门给玉儿采办嫁妆的,刚好路过这儿……”话到嘴边,王敬不知怎么又改了口。 桃叶心中才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扑灭了,她的眼睛又变得黯淡无光,也不知该把眼神放在何处。 她不想再去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褪了色。 幸而对方现在看不到,否则她脸上这一起一落的表情转变,该多么惹人耻笑? 她呆呆站着,实在难以想象,王敬家里有那么多下人、那么多族人,又有身为王氏族长的亲哥哥王敦、以及热心肠的堂兄王敏,竟然轮得到王敬这个又瘸又瞎的病人跑出来采购? 但她没有当面质疑王敬的答案,只是故作随意的一笑:“原来是路过啊?” 王敬点了点头,他的手往衣袖中推了推什么东西。 桃叶隐约觉得,在王敬的袖子里,像是有一张纸。 “你……保重。”王敬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了。 “嗯……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桃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匆匆道别、匆匆离去,却巴望着那个人能在她身后稍微挽留她一下下。 然而,那个人从来不会给她惊喜、不会给她意外。 桃叶由巷子往里走,一直走到巷子的那头,她的身后一直都是那么安静。 即将拐向梅香榭后门时,她回头看了王敬一眼。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很慢,但已经走出巷子了。 桃叶心里凉凉的,许久以来,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尽管王敬把她排在所有待办事项的最后,她却依然在卑微地等待着。 她还记得,那次,王玉哭着来求她,将她和王敬都约到一个渡口相见,王敬却冷言冷语、无情地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那天回来后,她哭了很久,沈慧劝了她许多话,有两句,她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句是:「他跟你划清了界限,公主就不会找你麻烦,这也是在保护你。」 另一句是:「等他完成了他的计划之后,你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跟你保持距离呢?当一个人没有顾忌时所做的决定,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也许是出于自我安慰,桃叶当时相信了沈慧这些话,并执着地、没有期限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王敬把他家里那些是是非非都处理完了,等到了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居然只是这么个结果? 桃叶顿时觉得,她的人生活得好没意义,她不明白,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包袱了,为什么他和她还是不能在一起呢? 相背而行,她与王敬之间拉开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王敬扶了扶衣袖内的那张纸,那是桃叶离开永昌那天,给他的「休夫书」。 在见到桃叶之前,他也无数次幻想过,他要对桃叶说:「只要我没点头,你这份休书便不作数,我们仍然是夫妻。」 他还想对桃叶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你以为的一厢情愿,我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如一。」 他更要对桃叶解释清楚:「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阿娇的替身,我只是改变不了你们相似的事实。」 可是见到桃叶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面对感情,他是如此缺乏勇气。就像他连出门、来到梅香榭都是被玉儿推来的一样。 玉儿很了解他,因此强行带着他来到梅香榭附近,但玉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所以又躲在别处,央求他一定要在那儿等到桃叶出现。 王敬虽然听了玉儿的话,等着桃叶出现,见了这一面…… 待看不到桃叶时,玉儿跑了出来,跑回王敬身边,摇晃着王敬,气愤地质问:“你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跟她见一面,只会让她伤心,比不见还糟!你就不能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吗?” 王敬低着头,默默无言,又往前迈步。 “到底为什么啊?”玉儿死命扯住王敬的胳膊,好像抓狂一样,拖住王敬不能前行。 王敬不得不停住脚步,半晌,才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听到了吗?那些客人,虽是轻薄之言,却也能许她名分、筹划将来。她随随便便找个人,都可以做到衣食无忧,而我……连一根拐杖掉了都需要她来捡。” 玉儿哑然,瞬时感到一阵心塞。 “我恳求过摆脱驸马的名分,可官家不允。我若要和她在一起,就只能是私奔,亡命天涯。我是一个连自理都不能的人,我能给她什么?她要伺候我衣食,她得为我出门引路,她甚至还得想办法赚钱养我、供我看病吃药……而我,还不能陪她走到白头……我这是在爱她吗?”王敬摇了摇头,一阵苦笑。 玉儿沉默着,想不出应对之词。 王敬步伐又起,徐徐前行:“我不该成为她的累赘,倒不如不要给她任何希望,那样……她或许就能早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做回她原本的自己……” 玉儿挽住王敬的手臂,听着王敬的话,望着前路,埋头苦思。 “或许……或许等我做了太子妃,我能有办法说服官家,同意你与混账公主和离,然后名正言顺地和桃姑娘在一起,就不用亡命天涯了。那样,你俸禄照旧,我还可以照顾你,她也不必跟着你吃苦。”玉儿天真地幻想着,她凭借自己努力,可以为父亲做到的事。 王敬听了,不禁一笑:“傻孩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官家能真正接纳你就不错了,你就别顾忌我了。” “不为你考虑,那要我多没用?”玉儿小声嘀咕着。 父女两人回到家,王敦和周云娘已在中院正厅的座椅上等候多时。 玉儿一眼便看到,正厅桌上放着几个礼盒,都被红丝绸包裹着。 她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盒子:“大伯,这是什么?” “全都是孟太后刚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要为你的嫁妆增色。来人还说,司姚长公主正在亲手为你缝嫁衣。”王敦答着话,一脸愁容。 玉儿感到了不妙,双手推开那些礼盒:“她们什么意思?” 王敦无奈答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孟太后在暗示你父亲,要他把长公主接回来,为你送嫁。” 玉儿听了,顿时一阵恼火:“有大娘这个儿女双全的福星为我送嫁就很好,我们用不上她!” “她哪是为了送嫁?不过是要找个借口……”王敦没有把话说完,长叹一声。 “接了她,我爹还怎么跟桃姑娘在一起啊?”玉儿越说越气,一胳膊将所有礼盒都挥到了地上。 王敬在一旁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周云娘站起,走到王敬和玉儿身边,解释道:“长公主这次想回王家,应该不是为了纠缠二弟。前几日,我在外头遇到了一个伺候过我姐姐的宫婢,是新近被放出宫的。 听她说,韩夫人把宫中资历较深的宫人都放出去了,尤其曾贴身伺候旧主的,一个都没留。更不可思议的是,先帝妃嫔们迁居到安寿殿后,她们积攒的体己钱几乎被「借」得一分不剩。 连孟太后的旧日奴仆,都被裁剪得所剩无几了,但并没有人提过孟太后的体己。我猜,长公主是为了找藏物之所,才不得不想办法回来暂避一时。 谁人不知?官家与孟太后宿怨极深,不可能一直「母慈子孝」装下去。太后得给自己留退路,更得给长公主谋活路。保住钱财,再图以后,她应该在王家呆不长。” 王敬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声冷笑:“我王家竟成了她们转移赃物的避难所了?” 王敦也站起,走近王敬,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她,我也不愿意。可她们母女住在宫里,玉儿也是要嫁进宫里,倘若她们有心使坏,玉儿这婚事还能顺利成吗?” 王敬没有回应王敦的话,却反问道:“大哥还记得她上次在王家是什么时候吗?” 王敦自然记得,因为那是在他们母亲萧睿的丧仪上。 自萧睿下葬后,司姚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家,王家也没有人欢迎司姚。 “她逼走了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连我们母亲都因为她的任性而送命。这样的人,你还能容忍她在我们家占有一席之地?你还想劝我亲自去接她?”王敬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更显得刻薄。 王敦眉头紧皱,犹豫着:“可玉儿的婚事……” 没等王敦说完,王敬断然打住:“叫她做春秋大梦去吧。有我在,想都别想。” 说罢,王敬拄拐,转身走出门去。 王敦和周云娘相视一看,只是望着王敬的背影叹气。 第145章 太子妃真容 太子大婚在即,王家宾客不断,远近亲友纷纷来道贺,王家皆盛情款待,因此时常今日小聚、明日大宴,每天从早热闹到晚。 王敬向来不擅理会人情世故,且身体状况不佳,王敦和周云娘不得不代为劳碌。 在此期间,王敦和周云娘也曾多次劝说王敬暂且将司姚接回王家,待平安度过玉儿的婚礼再另做打算。 王敬固是不从。 直到成婚前一日,王家又摆宴款待客人,来者皆是堂客,周云娘在后院设下东西两席。 东边是些年纪稍长的妇人,由周云娘招待;西边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王环、王玉在那里作陪。 两边都十分热闹,时不时相互串桌、敬酒、闲话家常。 起先的话题多半是夸赞太子品貌、美名远扬,众人都说王玉好福气,能嫁得此等如意郎君。 有个都尉的夫人苗氏,乃是萧睿母族的侄媳妇,大约是不服这般夸赞方式,便也夸起王玉来:“玉儿天生丽质,与太子十分般配。能娶到玉儿,何尝不是太子的福气呢?” 鸿胪卿孟泓的夫人贾氏听到,忍不住一笑:“这小时候的玉儿,我是见过的,的确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至于如今的玉儿么……” 话到这里,贾氏故意顿了顿,往西边瞅了一眼,又接上了方才的话:“想来依然是国色天香。” 同桌的几个人也都不由自主目光旁移,只见王玉蒙着面纱,正给别的姑娘们倒果酒。 自玉儿从永昌回到建康之后,只要走出闺房,就一定是蒙着面纱的,连在王敦、周云娘面前也是如此,从不与家人同桌而食。 外人面前,自然更不会露脸了。 五兵尚书陈冲的夫人邹氏像是有些好奇,乃俯首低声问了挨着坐的王敏之妻何氏:“听说王玉姑娘是不慎伤了脸,究竟有多严重?你可知道?” 何氏轻笑着摇了摇头:“没见过,不敢说。” “你们时常往来,竟然都没见过?”邹氏感到难以置信。 正招呼上菜的周云娘也听到了这些话,却当做没听见,还只管张忙着。 恰好孟泓的两个女儿孟瑶、孟婉来东边串桌,那孟婉只有五岁,一脸童稚之气,听到了几人议论的言语,想也没想就直奔回西边,伸手揭掉了王玉脸上的面纱。 王玉没有防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的刺字被一览无余。 所有的人都齐刷刷投来惊异的目光,现场一片安静,只响起孟婉的声音。 “看!她脸上有个「贼」!”孟婉口无遮拦,小手还指着王玉的脸。 王玉不知所措,手中酒壶跌落,双手捂住面颊,眼神慌乱无比,恨不能在此刻死去。 王环气极了,快步走来,一手推开孟婉的小手指,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孟婉被王环的声音吓得后退两步。 孟瑶赶紧从东边跑过来,将幼妹孟婉护在身后,也朝王环喊起来:“你那么大声干嘛?她这么小,她懂什么?” 王环听了,越发来气:“年纪小就是欺负人的借口了?你跟着她,就只是来当酒囊饭袋的吗?” “你才酒囊饭袋呢!”孟瑶说着,就上了手。 王环半分不退让,两人就厮打起来。 孟婉突然站在原地大哭。 王玉也不禁眼泪滴落,却一手捂住脸上的刺字,一手试图劝阻王环:“姐姐……” 东西两桌的女人们,都渐渐站起,赶来劝架。但因为两人的势头都十分凶猛,许多人只是用嘴劝,不敢太近身。 由于人多嘴杂,劝解之言也乱糟糟听不清,只觉得人声鼎沸。 周云娘和何氏一左一右拉住王环,王环却还是不服,两脚前踢,一脚踹翻了一个椅子。 贾氏从孟瑶身后抱住孟瑶,却又让孟瑶挣脱了。 孟瑶上前,双手掀起离王环最近的桌子,将所有菜肴都掀到王环身上。 站得离王环不远的田乐也被溅了一身菜汤。 田乐抖抖裙摆,上前劝和道:“大家好歹曾一起御前献舞,也算姐妹一场……” 话未完,王环一脚踹向孟瑶,孟瑶一躲,那一脚正好踹在田乐身上。 田乐被踹得四脚朝天,躺到了一地碎盘碗、散落的食物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王环也吓了一跳。 周云娘忙暂时松开了王环,上前去扶田乐:“田姑娘,你要不要紧?” 贾氏再次扯住孟瑶的胳膊,一巴掌挥在孟瑶脸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王家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 孟瑶这才消停。 田乐忍着疼站起,勉强对着周云娘笑笑:“我没事。” “真的没事?”周云娘很不放心,又回头斥责王环:“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田姑娘去换一身衣裳,找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爹就是大夫,我回家就好……”田乐仍满面堆笑,不想让场面太难堪。 王环赶紧过来扶住田乐,先引着去了自己房间。 这里何氏又去劝贾氏不要太难为孟瑶、贾氏与周云娘又相互赔礼道歉半日,事情就此算了。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王玉在喧闹的人群身后悄悄离开,将自己关在房中。 待送走了所有宾客,周云娘自带人收拾满院狼藉,晚间又将此事转述给王敦、王敬。 王敬知道,这必是孟氏安排孟家人故意的杰作。 王敦连连长叹,最后一次劝了王敬:“我的话,你总是不听。你执意不肯接长公主,只怕今天这场闹剧就要搬到明日太子和玉儿的大婚典礼上了。” 周云娘也附和道:“是啊,二弟,接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哪怕你就接回来一两天,做做样子……” 王敬默默无言。 待王敦和周云娘离开后,王敬拄拐来到王玉的房外,听到里面不断传出女儿呜咽的哭声,可当他扣门时,哭声却戛然而止。 王玉开了门,眼睛虽有些红,说话时却带着笑意:“爹……还没睡?” 反正她的父亲已经瞎了,就算她的眼睛再怎么红肿,父亲也是看不到的。 “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吗?”王敬关心着。 “爹不要太担心……大家迟早都是会知道的……哪里瞒得住一辈子?”王玉故作随意地回答着。 王敬只好点点头,嘱咐一声:“早些睡吧,明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得早起上妆。” 王玉也点点头。 闭门后过了一会儿,王敬又一次踱步到女儿房外,再也没听到过哭声,这让他感到更难受了。 是夜,王敬对着满堂娇的灵位久久发呆,手中还攥着桃叶给他的「休夫书」,彻夜失眠。 次日晨起,王敬命人到宫中安寿殿传话,称他将亲自为玉儿送嫁,并入宫观礼、为官家贺寿,寿宴过后,将携司姚公主一同归家,请公主提前收拾好行装。 司姚得到这个消息,很是得意,就忙忙收拾东西,又对镜梳妆,打扮得十分郑重,准备着去参加太子大婚典礼,也是官家寿宴。 按照旧例,太子大婚应在太极殿举行。 太极殿的布置早已齐备,但这日清早,宫人们还是在天未亮时就开始忙碌。 桃叶也带着太乐署的人早早入宫,先命乐工们在太极殿的广场两侧擂鼓奏乐,而一众舞姬皆在太极东堂等候。 太子司修已于前一日去过太庙,向祖先禀告即将迎娶王氏之女为太子妃,成婚当日仍然起得很早,先到式乾殿拜司元,又到安寿殿拜孟氏,然后才去王家迎亲。 在司修出发后不多久,司元、韩夫人来到太极殿,在正殿前就坐,下面站着一众大臣及各命妇,都早早入宫来恭候太子、太子妃。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孟太后也来到太极殿正殿,后面还跟着司姚长公主。 司元、韩夫人象征式地站起,恭迎孟氏,司姚也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韩夫人一见着司姚,忍不住笑了出来:“长公主乃是太子妃的母亲,我还以为您这会儿一准是在王家送嫁呢,没想到您还在宫里呢?” 此言一出,司姚不禁脸上火辣辣的。 孟氏淡淡一笑,替司姚答道:“王驸马原是派人接公主回去送嫁的,这不正赶上今日又是官家寿宴,王驸马心疼姚儿,不忍叫她来回跑,因此让吃了宴席再一块回去,也十分便利。 至于送嫁么,韩夫人也是知道的,王家有位儿女双全的长嫂,为太子妃送嫁最为合适。姚儿若是为此专程回去一趟,她家那位长嫂必然得退让一步,倒妨碍了玉儿沾福气了。” 因王敬晨起是有派人入宫到安寿殿传话,孟氏这样讲也挑不出毛病。 韩夫人只得点头笑笑:“王驸马如此心疼公主,还真是羡煞旁人呢。” 司姚双手相互揉搓着,看着韩夫人和孟氏脸上的笑容,浑身大不自在。 到了良辰吉时,司修引花轿入宫,由南面的大司马门抬入,在太极殿外落轿。 王敦、王敬,以及周云娘都在玉儿的花轿离开王家后,也立刻乘马车赶到宫中,等候为司元贺寿。 韩夫人的贴身侍女芄兰早已候在太极殿外,待花轿落地,芄兰就赶紧迎了上去,扶王玉下轿。 王玉盛装,盖着盖头,就搭着芄兰的手从轿内走出。 司修也下了马,等玉儿被芄兰搀扶着走近,一起跨过端门,走入太极殿。 太极殿高八丈、广十丈、长二十七丈,大殿前伫立的大臣、命妇、宫婢、侍卫极多,却只听得到擂鼓、奏乐之声,所有人站得整整齐齐,是一片庄严肃穆的景象。 王玉还是第一次来到太极殿,又是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紧张,她在司修的引路、芄兰的搀扶中,慢慢行走在甬路正中间,是铺着红毯的。 红毯路走到尽头,便是丹墀之下。 王玉仍然被芄兰搀扶着、跟在司修身后,走上正殿前宽阔的楼梯。 谁知她才刚迈上第一个台阶,又抬步时,不知怎么竟绊住了芄兰的脚,原本就紧张过度的她,猛然身体前倾,一下子摔了下去。 司修吃了一惊,敏捷地伸手拉住王玉,使她没有完全摔倒,可在王玉身体前倾的一瞬,她的红盖头却不慎滑落。 太子妃的真容,就如此轻易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第146章 千手观音 莫要说今日来观礼的大臣们,就连太子司修,也是头一次看到他的新娘是什么模样。 因为有盖头的遮掩,王玉今日是没有蒙面纱的。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日子,未入洞房、盖头已落下,王玉哪里会料得到? 她明知,为免今日婚礼不顺,王敬一早便派人入宫告知司姚长公主即将接回王家之事。 而且,王敬生怕孟氏母女再出幺蛾子,故意说明要等宴席结束才能将司姚接回王家,就是为了让她们今日不得不安分。 可是,王玉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出了丑,在这万众瞩目的太极殿上,比王家后院宴请堂客的那个场面更糟。 她似乎感到了无数不友善的目光,她甚至隐隐听到了远处的笑声、诽谤声,她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快要被这些声音炸裂了。 芄兰赶紧捡起落地的红盖头,跪下双手奉给王玉:“奴婢该死,太子妃恕罪。” 王玉的手颤颤巍巍,虽接过了盖头,可双手却打颤得怎么都蒙不上。 “如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司修的声音很大,他抓住王玉的手,随手拿过红盖头,丢在了地上。 他环视一周,用极其锋利的目光扫过殿前两侧伫立的每一个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笑?有话想说的,不妨到我面前来讲,我洗耳恭听。” 听到太子这样说,在场的哪个人还敢小声议论?也不敢再发笑,连抬头看都不敢看了。 司修又扶住王玉的手,注视着王玉的眼睛,郑重地说:“娘子,受了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个恶意给你伤口的残暴之徒。” 王玉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她忍不住,泪水滑落,无声无息。 多年以来,她一直自苦着自己的不幸,却在后来的某一天发现,原来她是如此幸运。 大殿上,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比方才更加脸红了。 司修又将目光对准跪在地上的芄兰,冷冷道了声:“无用之人,立刻滚出宫去。” 芄兰愣愣跪着,满宫皆知,太子司修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此之前,从没斥责过任何人,好像任何错误在他那里都可以被原谅。 “你不知道什么是「滚」出去吗?还是想让我在大喜的日子赐你杖毙?”司修的声音,比方才更严厉了。 “奴婢遵命。”芄兰是真的有点怕了,只好按照司修的话去做。 在众目睽睽之下,芄兰沿着方才走进来的路,蜷着身子,一圈一圈地滚了出去。 人人皆知,这是韩夫人的贴身婢女。司修第一次惩罚宫人,却是用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无疑是在打韩夫人的脸。 站在群臣之中的陈济,也注视着这一幕,不禁皱眉。他有些疑心,他先前以为司修软弱无能,才鼎力将其扶上太子之位……如今看来,他该不会是给自己制造了个麻烦吧? 韩夫人坐在司元身侧,却不敢吭声,也不去看外头,就拉长着脸,闷闷坐着。 司元轻轻一笑,看了韩夫人一眼:“夫人是在不高兴吗?” 韩夫人强颜陪笑,答道:“臣妾是在羞愧,竟教出来这样的奴婢,给太子添堵。还请官家责罚。” “朕要是为此罚了你,岂不是更该惩处那个给太子妃脸上刺字的「残暴之徒」?”司元挑了挑眉,笑得很诡异。 韩夫人默不作声,司姚焦躁不安得头上都快要冒汗了。 “夫人虽然教人无方,可却让大家看清楚了,太子……是个合格的太子。大喜之日,责罚……还是免了吧。”司元言笑晏晏,转头看向孟氏:“母后您说是吧?” 孟氏也只好附和着一笑,称赞道:“官家的儿女,自然是个个都好。韩夫人连日忙碌,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司元便顺着孟氏的话,叹道:“韩夫人近来的确辛苦,疏忽得恐怕也不止这一件。听说对母后的安寿殿也有些照顾不周,朕还得多谢母后海涵呢。” 这些日子以来,后宫放出的宫人甚多,也又增添了新的宫人,安寿殿几乎是被换了血,这些动作都是一点一点进行的,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孟氏总也没有理由、也不太有机会提出异议,只能一笑而过。 于是大婚礼仪继续。 太子妃被迎入太子的寝殿延明殿之后,寿宴在太极东堂展开。 司元在宴席主位落座,孟太后和韩夫人的席位分别在司元左右两侧,底下大臣及家眷分坐在两边,其中司蓉和陈济坐了东边首席,司姚和王敬坐了西边首席,余者皆按位份就座。 众人坐定,但闻得乐声起,那乐声和雅、清彻、深满,如日光普照大地般轻柔,原来是佛界的梵音。 乐工们或站或坐,在君臣们的坐席对面,也是分于左右两边,呈扇叶形队列。 随着音乐的旋律渐入佳境,有舞姬从两列乐工之间出现,每一个都双手合掌在胸前,徐徐走出,如神圣庄严的观音宝相。 大臣们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纳罕着舞姬们的衣着。 以往大小宴席,舞姬们必是仙袂飘飘、舞裙摆摆,而今日诸人所见的舞姬,竟穿得那么紧致,从颈肩到手臂、由腰及臀,衣裙牢牢贴住肌肤,秀出每个舞姬苗条的身形。 唯有裙子末梢如鱼尾样式散开,掩住舞姬们小巧的三寸金莲。而衣裙上下全都绣着鳞片般的金甲,在阳光洒落的映射中熠熠生辉。 舞姬们由远及近走来,每二十人成一列,共十二列,都到君臣面前停步。 一阵摇铃声从乐工们身后传来,舞姬们开始舞动,她们手带金甲,身穿金衣,每一列的二十人整齐如一,时而如云雀翻飞,时而如雄鹰展翅,体态矫健,手袖轻扬,就好似从敦煌壁画上走出来的飞天之神。 又一阵摇铃声响起,后方奏乐声由柔美变得铿锵,十二列舞姬忽然合一,有无数个手从左边伸出,转眼间又好似受惊似的,一下子全部收回,无数个手又从右边伸出,再次收回。 乐声乍停,又乍起,为首的第一个舞姬双手合掌,后边舞姬的双手从各个方向晃动着渐次伸出,如孔雀开屏一般,演绎的正是那无色无相的千手观音。 此刻满座讶然,唯有王敬那个瞎子浑然不觉。司元不禁为之鼓掌,于是两边掌声雷动,使人振聋发聩。 再次有摇铃声传来,舞姬们又舞步跃动,由一列分作四列,胳膊继续优雅地旋转着,仍是前后渐次展开、渐次收拢,前一分是凤凰展翅,后一刻又成了百花绽放,渐渐从四列绽放为十二列,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舞姿随着旋律不断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就好像是变幻莫测的观音尊者有无数分身降临人间。 又是一阵摇铃,所有舞姬全部分开,如花瓣一样飘落,散到舞台各处,一齐舞动,身形妙曼、动作默契,腰肢扭动像清泉流水般柔和,舞步跳跃如海浪滔天般卷起。 结末,乐声骤然收紧,节奏变得极快,摇铃随之加速摇起,舞姬们也快速聚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第一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万」字; 摇铃又挥动,舞姬们又散开。第二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寿」字; 摇铃再次挥动,舞姬们再次散开。第三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无」字; 摇铃最后一次挥动,舞姬们最后一次散开。第四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疆」字。 “好极了,原来祝寿的字,还可以这样写出来?”司元点头称赞,简直叹为观止。 千手观音舞毕,桃叶手持摇铃从乐工们身后走出,与一众乐工、舞姬集体叩拜司元等人。 众大臣也都纷纷站起,举杯共向司元敬酒,祝贺万寿无疆。 司元忙叫平身,又吩咐重赏太乐署众人。 韩夫人瞟了一眼桃叶,再看司元脸上满意的笑容,淡淡笑问:“桃乐丞这么能干,官家何不纳入后宫?想来会是个贤内助呢。” “你又来了。”司元轻笑着,不以为意。 韩夫人这次脸色是真的很难看,那醋意绝不像是在做做样子:“官家喜欢便是喜欢,又何必不承认呢?” “朕只是觉得,好像从前并不了解她。别无他意。”司元笑着抿了一杯酒,又摇头:“更何况,朕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又是这样,何必耽误别人?她还年轻呢。” “年轻么?”韩夫人冷冷一笑:“桃乐丞与臣妾是一个年纪,可算不得年轻了。” “是吗?”司元惊讶了一下,又看了桃叶一眼:“还真看不出来,朕一直以为她和蓉儿一般大呢。” 韩夫人没有说话,但顿时浑身灼热,好似瞬间能燃烧起来一样。 正此时,太子司修带着王玉从延明殿来,他们仍穿着喜服,专程来恭贺父亲寿诞。 司元笑问:“怎么这样跑过来?你们大喜的日子,倒被朕的生辰耽误了。” “父皇的寿宴,儿臣岂能缺席?”司修说着,忙招呼王玉一同跪下拜寿。 司元命人另置一桌宴席,摆在韩夫人的桌子旁边,让司修和王玉就座。 君臣们且吃且看,只见太乐署的男乐工大多来到前面舞姬们身旁,每一男一女相对跳舞,一手彼此搭肩、抱腰,另一手相握,你退则我进、我退则你进,或两人共同向左、向右迈步,走动几步后,男子高举一手,拉动着舞姬旋转一圈。 司元看着十分有趣,便问:“桃乐丞,这又是什么舞?” 桃叶忙行礼,笑答:“回官家,这叫交谊舞。在奴婢老家,若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办寿宴,交谊舞是常有的。男人可以邀请自己心仪的姑娘一起跳舞,这舞简单易学,跳起来又很热闹。” “你老家……”司元低声重复着。 第147章 下一站天后 司元记得,上次司蓉出嫁时,桃叶就曾说过那个「大合唱」来自于她老家的习俗。 他沉思着,又抬头看桃叶,幻想着那个老家,似乎是个神奇的存在。 桃叶一心要打造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宴,环望着赴宴的大臣及家眷们,建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位大人和夫人也可以一起跳。” 可这些大臣们何曾跳过舞?他们听了桃叶的话,就好像没听到一样,或笑、或沉默,无一人回应。 这使得桃叶有些尴尬。 桃叶逐一看了这些大臣,琢磨着请谁来挑头能成。 看了半天,她只能来到御史中丞王敏面前,勉强鼓起勇气相请:“中丞大人,要不要请夫人跳一支舞?” 王敏当然也是个丝毫不懂舞的人,但既是桃叶当面所求,他岂能驳了桃叶的面子? 于是王敏笑看了夫人何氏,两人一起站起,走到舞动着的乐工和舞姬们之间,学着他们的步伐,来回挪步。 桃叶又走到王敦面前:“中书大人也请夫人舞一支如何?” 王敦愣怔着,犹豫了一下,与周云娘相视一看,又看一眼不远处的王敬,终于也站了起来。 他们走向那些舞者,尝试跟着学习,一个不留神,王敦踩到了周云娘的脚。 司元看到王敦笨拙的样子,乐不可支,乃向下喊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位爱卿何不一起凑个热闹?” 此言一出,果然大臣们都纷纷站起,携妻加入这场交谊舞。 司蓉早就觉着十分有趣,但没人邀请她,她也不好意思主动参加,待司元开了口、群臣皆舞,她才忙借这个机会拉着陈济同舞。陈济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陪着。 桃叶见司元如此有兴趣,便壮着胆子走到司元面前,对司元、韩夫人说:“不知官家和韩夫人能否赏脸,也来「众乐乐」呢?” 韩夫人翻了个白眼,声音和目光一样酸:“满朝文武一起跳舞,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桃姑娘觉得还不够滑天下之大稽?是要闹多大的笑话才满意?” “既然韩夫人不愿意,那朕就请桃姑娘跳舞吧。”司元放下筷子,立时站了起来。 桃叶愕然失色,心砰砰直跳。 转眼间,司元已经来到桃叶面前,像方才那些乐工邀请舞姬跳舞的姿势一样,向桃叶伸出一只手。 桃叶没敢去看韩夫人是什么神色,不得不将手搭在了司元手上,一起走到舞台正中央。 相对走舞步时,司元问了桃叶一句话:“你老家,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老家……”桃叶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随口胡诌:“是一个官家从没去过的仙乡。” “原籍乃仙乡,那你必定是个仙女了?” “官家若觉得是,那就是……”桃叶懵懵的,脑子很混,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她远远瞟了一眼坐在西边首席的王敬,她不确定王敬是否知道她此刻正在陪司元跳舞,只看得出坐在王敬身边的司姚好像很开心。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王敬和司姚同桌而坐,王敬虽然没有笑,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情愿。 桃叶又忽然想起那天王敬出现在梅香榭外面小巷子里的情景,当时王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觉得他那天说得那句「玉儿过几日就……就要出嫁了」,分明是有另一种意思,可他却没有说出来。 如果那天他不是为了找她,她实在不知他因何会现身在梅香榭附近,她更不知他今日为何与司姚同坐,她总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知不觉中,桃叶走了神,一脚踩在了司元脚上。 “奴婢该死。”桃叶惊慌失措,忙跪在司元脚下。 司元没有去扶桃叶,只轻声问了句:“你心不在焉,是在想一个人吗?” 桃叶没敢作答,也不知该怎么作答。 “起来吧。”司元虽没有责怪,但显然是感到了扫兴,转身回了他的座位。 桃叶默默站起,顿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自处。 韩夫人见司元回来,便对着桃叶高喊:“桃乐丞编乐排舞固然是上乘之作,可本宫听闻,桃乐丞原是歌姬出身,从前可是梅香榭的头牌,恐怕唱歌才是最拿手的吧?不知桃乐丞可愿今日歌一曲,让本宫饱一饱耳福?” 这番话的腔调又细又尖,尤其是「梅香榭」「头牌」几个字,更似重点强调一般,恨不能连宫墙之外都听得明明白白。 司元也点头一笑:“说得是,朕也听说过桃乐丞的嗓音,堪称建康第一人,却从没亲耳听过。” 桃叶讪讪笑着,这个提议未免来得太突然了:“奴婢……奴婢事先没有准备……” “无妨,唱歌乃是你的看家本领,何须准备?你随意歌一曲便可。”司元遥望着桃叶,那眼神传达来的,不知是有心欣赏,还是有意为难。 没有排练过的唱歌,很难现场奏乐,桃叶只能清唱。 她摆手止住了乐工们的奏乐,跳交谊舞的乐工和歌姬也就随着乐声终止而停舞,行礼拜退,大臣及家眷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喧闹的东堂瞬间变得十分安静,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桃叶一个人站在那儿,虽然瞩目,却更孤独。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首歌,一首属于她本来时代的歌,于是她唱了出来: 站在大丸前 细心看看我的路 在下个车站 到天后当然最好 但华丽的星途 途中一旦畏高 背后会否还有他拥抱 在百德新街的爱侣 面上有种顾盼自豪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风光更好 人气不过肥皂泡 即使有天开个唱 谁又要唱 他不可到现场 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不恋爱教我怎样唱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桃叶不太会粤语,因此歌中词句也算唱得清楚,只要留心,人人都可以听得懂词中大意。 婉转的歌声,让人柔肠百转,王敬没看到前面那一幕壮观的「千手观音」之舞,也不知所谓的「交谊舞」为何物,但这首歌,他听得很清楚。 以歌声传递心事,他岂能听不出来? 可是,听出来又有何用?他只是凝神听着,声声入耳: 白日梦飞翔 永不太远太抽象 最后变天后 变新娘都是理想 在时代的广场 谁都总会有奖 我没有歌迷有他景仰 在百德新街的爱侣 面上有种顾盼自豪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风光更好 人气不过肥皂泡 即使有天开个唱 谁又要唱 他不可到现场 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不恋爱教我怎样唱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歌至此处,陈济不由自主看向桃叶,只见一滴眼泪从桃叶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王敬看不到,这滴眼泪只能落进他的心里了。 他很想走过去,拿起手帕去擦掉那滴泪,可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自不量力? 虽然这歌并不是唱给他听的,可他却从头到尾都听得那么认真: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其实心里最大理想 跟他归家为他唱 歌毕,桃叶再次跪下,向司元等叩首行礼,趁机用袖子擦掉了眼角的泪痕。 王玉遥遥注视着桃叶黯然神伤的脸,又瞥了那个始终眼中无神的王敬,不由得轻声叹气。 “啊……好新奇的歌词,满满的怀春之意呢……”韩夫人声音嗲嗲的,阴阳怪气地笑着。 话音落,韩夫人发现司元正在看着她,不得不稍稍收敛了些。 司元又转向桃叶,含笑称赞道:“桃乐丞的歌,果然是天籁之音。朕想给你取一个名号,就叫「妙音娘子」,如何?” “多谢官家赐名。”桃叶再次叩首一拜。 下面的大臣们纷纷附和称赞,有的说「桃乐丞声甲天下,得此名不虚」;也有的说「此歌余音绕梁,当三日不绝」;总之都是奉承之词。 孟氏观此情景,轻轻一笑,叹道:“又是陪舞、又是赐名,连哀家也觉着,桃乐丞在官家心中实在是不一般。也难怪韩夫人吃醋。” 宫人们都知道,韩夫人最是个醋坛子,一直在变着法阻止美貌女子出现在司元面前,连安排在式乾殿服侍司元的宫婢都个个是丑女。 然而,这一点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大约也只有孟氏敢把这等话说出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韩夫人听了这话,很是不悦:“太后误会了吧?臣妾岂是拈酸吃醋之辈?官家喜欢的人,臣妾倾慕还来不及呢。” “哦?”孟氏眼珠滚动一圈,故作出不解之态:“哀家记得,韩夫人先前做主,叫先帝妃嫔腾出宫室、挤到哀家这边,不就是为了给官家甄选新人吗? 可夫人成日忙这忙那,总也没工夫。如今眼前就有个才貌双全之人,甚得官家欢心,韩夫人既然如此大度,何不速速促成此事?也好早些分担夫人的劳碌。” “太后所言极是,臣妾早有此意,也跟官家说过好几回了,奈何官家总说「桃乐丞是安丰侯的妾室,不可纳选」。”韩夫人说着,略略皱眉,又微微叹气。 王敬听到韩夫人提到自己,顿觉心中不适,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降临。 果然,韩夫人随即看向王敬,笑盈盈发问:“今儿安丰侯也在,本宫正好当面问一问,这桃乐丞究竟是不是你的妾室?从前那些传闻究竟是怎么说的?若你们并无瓜葛,本宫可要做主让桃乐丞入后宫了。” 第148章 翻脸如翻书 王敬低着头、捏着酒杯,没有立即作答。 他自然知道孟氏的如意算盘,也猜得出韩夫人的小九九,他最厌恶这些后宫的女人们,人人心中一本好账。 司姚见王敬久不回应,生怕韩夫人脸上不好看,赶紧用胳膊轻轻撞了王敬:“韩夫人问你话呢,没听到吗?” 孟氏见了,淡淡一笑,替王敬解释道:“想来安丰侯的病可能又严重了些,大约是听不清韩夫人的话了。” 韩夫人撇撇嘴,她自来只听说过王敬的病是因脚烧伤而起,却实在不明白此病如何就导致了眼瞎之类的后果,但王敬若当真是听不见了,那这里还有谁会阻止桃叶被封妃? 形势所迫,韩夫人正准备当众回应此事,不想这时候又忽然听到了王敬的声音。 “臣还没有耳聋,听得清韩夫人问话。” 韩夫人有点郁闷,也有些不满:“既然听得到,为何久不作答?难道回答本宫一句话,就跌了安丰侯的身份?” 王敬一脸平静,不紧不慢地应声道:“非也。臣是觉得这话问得太可笑,只怕臣给出的答案会更让夫人贻笑大方。” “怎么就可笑了?本宫倒不明白。”韩夫人顿感好奇,不自觉将方才的愤懑也抛之脑后了。 王敬瞎了这件事早在他回京后渐渐被传开,因此他在答话时连抬头仰视都省了,就面对着自己的桌案,淡淡道来:“宫中旧人皆知,先帝孝宗曾有意册封桃叶为美人。 且孝宗驾崩之时,芳乐殿更有传闻,说是桃叶得了孝宗的宠幸。而今韩夫人又有意将其纳为官家之妃……臣孤陋寡闻,不知一女侍奉两朝君王,可否?” “啊?原来先帝时还有这档子事儿啊?”韩夫人故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心中不知有多得意。 王敬的这番话,简直让桃叶无地自容,她不明白,王敬怎么可以这样说? 陈济也很吃惊,他预料过王敬可能会设法阻止桃叶成为宫妃,却没想到王敬竟会对桃叶恶言相向。 王敏、王敦也都感到意外。 然而,王敬的话还没有完:“今日韩夫人要臣解释外面那些传闻。臣倒也想问一问韩夫人,夫人既知桃乐丞出身梅香榭,难道所听说过的传言就只是与臣有关的? 这满京城跟桃乐丞有瓜葛的贵族子弟多如牛毛,夫人要是一个一个问,恐怕问到明年也问不完呢。那么夫人是否选桃乐丞入宫,与臣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玉听到父亲这样一而再贬低桃叶,感到十分可气,忍不住当场质问:“父亲与桃乐丞何仇何怨?怎能这样平白污人清誉?” 王敬带着讥讽之意,冷冷笑问:“莫非太子妃是希望旧日的青楼歌姬入宫为妃,败坏官家名声吗?” “你……”王玉被王敬一句话堵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若不是当着官家太子、文武百官的面,她一定要狠狠臭骂王敬一顿。 司姚听到王敬这样当面羞辱桃叶,简直要在心里偷笑了。 她掩盖不住弥漫于五内的愉悦之情,随即挖苦起桃叶来:“桃乐丞,我要是你呀,这会儿一定羞得一头撞死了!难为你还有勇气活着?” 桃叶早已满腔怒火,又听到司姚直接喷向自己,更忍无可忍,脱口而出:“长公主的意思,是叫奴婢将官家的寿诞选为祭日,才好叫天下臣民记得牢吗?” 司姚愣了一下,她一时间竟忘了这日是司元的寿诞了。 孟氏无奈轻轻叹气,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就好像一块朽木,尽管这几个月,她教了司姚很多东西,分析局势、传授经验,可总是收效甚微。 只怼了司姚哪够本?桃叶立刻又向王敬喊话:“安丰侯可真是高人,撇清了外面不三不四的传言,正好带着长公主回家过安生日子,以慰藉尊母在天之灵。” 王敬毫不在意,随口应答:“桃乐丞若是觉得谣言刺耳,大可以回到你的地方安静度日。整天做着惹人注目的事,还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那不是可笑么?” 桃叶死死瞪着王敬,她算是明白了,王敬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她难堪,就是要她声名狼藉到在这个时代待不下去,然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到她原本的时代去。 他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撵她,她真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鄙视…… 王敬恍若无事人一般,又站起向司元躬身一拜:“官家恕罪,臣原不该讲这些话,只因韩夫人相问,臣不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毁了官家一世清誉,不得不忠言逆耳。” 关于司元最爱惜名声这件事,近侍之人是没有一个不晓得的。 当下,众人只见司元彬彬轻笑道:“安丰侯言重了,咱们如今是儿女亲家,韩夫人不过与你玩笑两句,你竟还当真了。” 言罢,司元举杯,邀请众卿家同饮,于是满座举杯相贺,谁也不再提前事。 有关于桃叶的「笑话」,就这么有头没尾被翻篇了,只有桃叶还在中间傻傻站着,像个小丑一样。 在这个转眼间就可以其乐融融的场面里,桃叶的存在实属多余。 “奴婢三生有幸,能博官家一笑,既然玩笑已经开完了,奴婢也该告退了。”桃叶对着正在喝酒的司元,随便行了个礼,也没等司元准许,就转身跑了出去。 韩夫人望着桃叶的背影,啧啧叹道:“官家瞧瞧,说走就走,好没规矩。” 司元就像没有听到韩夫人的话、也没看到桃叶离开一样,只顾着与司修、王玉谈笑宴饮。 王玉虽知道桃叶出去了,也不敢目光旁移。 桃叶一溜烟跑出东堂,不分方向,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她或许很没用,她的执着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种愚蠢。 正自难过着,她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姐姐……” 桃叶不经意回头,然后便愣住了,她没想到,喊她的人竟然是张小宛。 自从孝宗离世、她被称作「绿血妖」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小宛。 一晃多年,她几乎已经淡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个朋友,一个出卖她、将罪名推给她的旧友。 “张淑媛是有身份的人,称呼奴婢为「姐姐」,恐怕于理不合吧?”桃叶收了眼泪,也收起了情绪,她不希望在一个背叛者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小宛走得很慢,两步一摇,好不容易走到桃叶面前,还是当年那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姐姐……何必这样说呢?你明知道,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先帝妃嫔都被赶到安寿殿,好挤……我是出身最卑微的一个……只能住在下房里,做最苦的差事……连一般宫婢都不如……” 倾诉之间,小宛已是泪流两行,颤颤巍巍向桃叶伸出自己的双手,几乎每根手指都有伤痕。 桃叶瞟了一眼,她并不想落井下石,但不知怎么还是说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是你自找的,受罪也活该。”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怪我……”小宛的眼泪越来越多,哼哼唧唧着:“我那时不是有意害你的……我只是一时间没了主意……我想姐姐异于常人,脱身的办法一定比我多……”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叙旧。”桃叶很心烦,也不想和小宛多说话,只想早早离开。 小宛却突然扯住桃叶的衣袖:“姐姐……姐姐……求你救救我……我的日子真的好难过……” “我算哪根葱?哪有本事救你?”桃叶甩开小宛,又一次飞奔离开。 为免再遇见什么熟人,节外生枝,桃叶干脆直接出了宫,没有跟太乐署的任何人做交待。 太极东堂中,鸿胪卿孟泓继续安排些歌舞杂耍等演出,至晚尽兴,宴席方散,大臣们纷纷归家。 司姚带了不知多少箱行李,跟随王敬回到王家,一进门就忙忙地安排她那些行李安置在何处,指挥下人们搬搬抬抬。 下人们正忙碌着,忽见王敬拄拐走来,手里的一张纸,随手撂到司姚脸上:“赶紧给我滚出王家大门,有多远滚多远。” 司姚一脸懵,她接住了那张纸,定睛一看,竟是王敬亲手所写的休书,而且笔墨早就干透了。 她攥紧休书,气得手抖:“好你个王敬,过河拆桥呢?我从没听说过,驸马还可以休了公主?” 王敬懒得理会司姚的话,只管继续着自己的言辞:“连同你这些破铜烂铁,也都给我扔出去,我这里没地儿堆放杂物。” 司姚岂能如王敬所愿?她捻起休书,转眼就给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也砸到王敬脸上:“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偏不走!我看你能奈我何?” 说罢,她趾高气扬,又吩咐下人们:“一件也不能少!给我搬!” 话不多说,王敬直接拔剑,他也看不见何人在何处、何处有何物,就朝各个方向乱劈起来,头一下就砍伤了面前的司姚。 司姚不防,她的脸已被快速划破,她伸手抹了一下脸颊,只见满手是血,不由得惊恐大叫。 几个丫鬟拥簇过来保护司姚,眼见王敬就像发疯一样,专门朝司姚叫喊的方向挥剑,司姚主仆几个都不曾习武,不一会儿就被砍得满身是血。 有些搬箱子的下人也来帮忙,可又不太敢得罪这位新国丈,主仆们乱喊乱躲,撞得行李散落满地,许多都沾了血,在灯光微弱的黑夜里乱成一团。 这院子里都是司姚带来的人、司姚带来的东西,王敬毫无顾忌,不知砍伤了多少人,也不知砍了多久,他一手拄拐、一手持剑,直到累了、砍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丫鬟如春觉得王敬应该不会再折腾了,忙站起跑出去,吩咐人找大夫。 “王敬!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司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忍痛大骂着:“七年前我刚进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写休书?你怎么不敢砍我?你们王氏族人借着我升官了多少个……你如今做了国丈,就敢这般对我……我要进宫告你……” 司姚坐在地上,骂着、哭着,血与泪掺和成一团。她感到她的脸被毁了,比王玉脸上的伤疤更甚。 “你若执意留在王家,以后每天过得都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就早些滚,再若不然,就去给我母亲陪葬。”王敬冷冷撂下这句话,合上剑鞘,拄拐慢行。 有个服侍王敬的小童,侍立在一旁很久了,起初见王敬挥剑乱砍,不敢靠近,待王敬停手,才过来禀告:“侯爷,外面有个女人找您,说是梅香榭来的。” 王敬愣了一下,他觉得,按照桃叶的性格,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来找他。 他很好奇,跟着小童从离中院最近的后门走了出去。 采薇正在王家后门外等着,一见王敬跨出门槛,就慌忙赶来告知:“安丰侯,您可出来了。桃叶也不知怎么了,今日回到梅香榭,突然就愿意见客了,还宣称谁要是能把她做得菜吃光,就可以在她房里过夜……” ilwxs.com 王敬一惊,听起来,桃叶这好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他不熟悉采薇的声音,也不知来报信的人是谁,以为只是梅香榭一个与桃叶关系要好的姑娘罢了。 来不及多想,王敬已经在采薇的引路中,奔赴梅香榭。 入夜后的都城要比白日安静许多,然而一旦走近梅香榭,总能远远就听得到人声鼎沸。 因为桃叶闭门了数月又突然见客,梅香榭迎来了近期最热闹的一晚,许多桃叶的昔日常客得到风声,都纷纷赶来,挤得梅香榭大厅内都站不下了,只得聚拢在门外。 又有些游手好闲的吃瓜群众,听说梅香榭一向自命清高的桃叶姑娘竟然大放厥词要留宿男客,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在最外面围观了一层又一层,几乎把大街都给堵了。 王敬和采薇来到这条街上,远闻得一片喝彩之声,像是哪个男客自告奋勇,喊了声:“我来吃。” 然后四周一片哗然。 王敬拄着拐,又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听到了呕吐声。 旁观的看客相互嬉笑着议论:“没想到才貌双全的桃姑娘,厨艺竟这么差,怎么吃一个吐一个?” 王敬听了,便知道,在这之前试吃的客人不少,只是每一个都难以下咽。 不必说,那并非桃叶下厨所做,而是来自于鬼王餐厅的饭菜。 前方人多,采薇生怕王敬摔倒,便扶住了王敬,尽可能地推开别的客人、替他开路。 此种行路方式,想让人不注意都难,那些官宦子弟,都认出了王敬: “这不是王驸马?” “好大一股腥味儿,好像他衣服上有血……” “果真是血!还没干呢!” 有人不慎触碰到了王敬的衣袖,感到惊诧又恶心,连连后退。 近处的人听到,也都避之不及,于是给王敬腾出一条可以拄拐行走的窄窄小道。 采薇就搀扶着王敬从这窄道进了梅香榭。 梅香榭大厅正中间的舞台,平时都是舞姬们跳舞供客人们娱乐的地方,这日却摆满了盘盘碗碗。 在盘碗的最里面,桃叶斜坐在那儿,胳膊肘支撑在一个食盒上,衣裙就散在舞台上。 她浓妆艳抹,青丝披落,衣衫轻薄,一双杏眼觑着每一个来寻她的客人,眼波流转,笑容妖娆,似勾魂一般。那半卧半坐的姿态更是千娇百媚,活脱脱是青楼花魁的模样,万种风情尽生。 由于沈慧今晚没在这儿,别的人也不好约束桃叶,只能任由放肆,把个舞台变成了餐台。 “还有人要来吃么?怎么都不好好吃呢?”桃叶眼睑下搭,在暖色的微光中,脸腮如新月生晕,问着、轻叹着,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 “桃姑娘,这菜……这菜的味道实在有点怪,你让我吃一两口也就罢了,要全部吃完……那实在是吃不下……”那客人呕吐了一阵之后,又赶忙向桃叶解释。 桃叶扬起如削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挑起那人的下巴,朱唇微启:“吃不下……说明你还是不够爱我……” 王敬虽看不到眼前究竟是怎么个景象,但从桃叶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她的态度有多么轻浮。 他踉跄着走过去,手杖触及舞台而停步,伸手摸到了桃叶的胳膊,便猛地用力抓紧了那手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驸马爷?”桃叶抬头,目光掠过王敬,也看到了采薇,便明白是采薇把王敬找来的。 她微微一笑,推开了王敬的手,故作出满不在意的样子:“我这儿正招新郎呢,驸马爷若是没甚要紧事,还请不要耽误人家的时间,后面排队等着尝菜的人还多着呢。” 说罢,桃叶又高喊:“下一个!” 王敬听到这些话,恨得牙痒痒,他也看不到队伍在哪、排队的有多少人,只是横眉怒目地扭头朝外面问:“下一个是谁?还有谁在排队?” 下一个要轮到的人,先见到一个个尝过菜的人都吐了出来,已有了些犹豫,又见王敬这位新得势的国丈这样带着怒气发问,哪还敢走过去? “既然没人排队,那就轮到我了。”王敬说着,就抓起距离他最近的一盘菜,也不管那是什么,张口就吃。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王敬将那些旁人都吃不下的饭菜塞进自己口中,每吃完一盘,就将盘子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到盘子碎裂的声音,桃叶不由得气上心头,她不明白,王敬凭什么在她面前摔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撒气。 就这样吃一份、摔一个,不大一会儿,台上都空了,地上被摔出了一地碎片。 看着一地碎瓷片,想起王敬白天说得那些话,桃叶不知不觉积攒了满腔怒火:“一个没有味觉的人,就算吃得下去,也算不得赢。” 撂下这句话,桃叶站起,甩开明黄色的百褶裙,转身奔向二楼。 王敬跟着脚步声,也尾随上楼去,在桃叶房门口追上了桃叶。 底下的客人们都仰头看着,只见桃叶一进房门就立刻关门,却被王敬强行推门进去,然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门内会发生些什么?看客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门是被王敬给关上的,他回身便厉声质问:“谁准你这样作践自己?你是逼着我非来不可是不是?” “我这样不是正合你的意吗?你不是叫我回属于我的地方去吗?我不努力完成任务,怎么回去?”桃叶脸上带着挖苦般的笑意,好像自己讲得十分在理。 王敬只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不禁再次指责:“完成任务就得是这种方式?你那同乡是怎么做到的?偏偏你就得出卖自己才行吗?” 桃叶冷笑着,故意气他:“我就要这样!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我说成青楼女子,那我就给你展示一下,什么叫做「人尽可夫」。” 果然,听了这两句话,王敬顿时脸上青筋暴起,吼声如雷:“我——不——许!”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不许?你配吗?你……” 没等桃叶宣泄完,王敬忽然抱住桃叶,吻她的嘴,让她不能再说话。 桃叶心中五味杂陈,各种各样的念头冲进脑海,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她推开王敬,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王敬听得懂这句话,但此刻,心中的火花已愈演愈烈,也顾不得贱不贱,他忍不住又一次抱住了桃叶。 桃叶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泪眼模糊,她假装清高的能力很差,无法一直将心爱之人拒于千里之外。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相拥越来越紧,他吻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唇边,最后一把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他们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由王逸做主让他们拜堂成亲的夜晚。 桃叶的心情依然很复杂,她的眼角仍挂着泪痕,她还一直听得到楼下的喧闹声。 直到外面大厅的灯光全部熄灭,万籁寂静,桃叶又一次伏在王敬肩上啼哭,低声重复着一句话:“我恨你……我恨你……” 王敬没有说话,他感觉到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于是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桃叶睡着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她又忽然醒了,感觉到处都是汗哒哒的,好像她就是被这汗气弄醒的。 她伸手摸了王敬,如她所想,是王敬在出汗,前心后背都有好多汗,连头上、胳膊上、腿上也是。 这么一摸,把王敬也给摸醒了。 桃叶忙问:“你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这几个月……出虚汗越来越厉害了……”王敬吞吞吐吐着,稍稍与桃叶保持出一些距离。 桃叶早该猜得到,王敬的病一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 “每一次我想靠近你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这副要死没死的皮囊,只能拖累你。”王敬声音低沉,慢慢侧过脸,面对桃叶:“所以,我是真的希望你离开我,你懂吗?” “我不懂……”桃叶刚开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你如果不想拖累我,早该狠心做出决定……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个老姑娘,你却对我说……请离开……” 王敬听得出桃叶在哭,伸手抹去她的眼泪,自嘲着:“是啊,我这个人就是活得太纠结,拿不起、放不下,舍不得、又留不住,白白耽误了你的青春。” 他轻轻叹气,仰望房梁,再次开口,是那般沮丧:“我并不愿这样,我很想全心全意和你共度余生,可我的余生有多长呢?如果我们就此在一起,你一定会面对我死的那天。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经历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的场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该有多难过?我不愿某天你为我伤心欲绝,宁可你从此无法得知我的消息……” 言至此处,王敬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 桃叶咬着手指,因为王敬看不到、但能听得到,她不想哭得那么大声。 如死灰般沉寂的夜,只有呼吸声和抽泣声在空中飘荡。 半晌,桃叶才慢慢控制住一点情绪,哽咽着好不容易道出一句话:“可是……你知不知道……离开了你,我现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谈以后……” 听到这样的话,王敬的心几乎都要融化了,更不知该如何抉择剩余不长的人生。 “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好不好?我们去各地寻访名医好不好?”桃叶抓住王敬的手,恳求一般望着他:“我们还可以找三弟,他如今医术一定精进了许多,或许还结交了许多五湖四海的医者……” 王敬沉默着,静静感受着来自于桃叶手心的温度。 他好想看看现在的桃叶是什么模样,他想一定很美、很美……但是,他看不到。 “就算治不好你,至少也能让你多活几年……”桃叶微微爬起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王敬脸上:“以后……每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都是上苍给我的恩赐……无论有多久,我都知足……请你不要再放弃了,好吗?” 来自于桃叶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刻进了王敬心里,他感到心被雕刻得隐隐作痛,终于点了点头,又一次让唇边凑近桃叶的脸颊,吻到了桃叶的眼泪。 第150章 罗带同心留绾结 清晨的暖光照在桃叶脸上,她迷迷糊糊揉着眼,半梦半醒之间,嘴角带笑,这似乎是她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夜了。 抬手向外搭手臂的时候,她意识到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使她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心慌如麻。 再定睛一看,原来王敬是在屋里的,他拄拐立在窗前,一只手的手指来回动弹,像是在掐掐算算。 桃叶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些,她不禁暗笑自己既没出息、又没自信。 她披上衣服,走下床来:“你在干嘛呢?” “我在算,我们家有多少钱是我能支配的……不知道够不够赎你出去。”王敬答着话,仍在掰着手指算账。 听见这话,桃叶顿时幸福感爆棚。 她飞奔过去,从侧面抱住王敬:“我自己攒得钱就可以赎身了,你的钱还是好好收着吧,等我们离开了京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敬有些小小的吃惊:“你在梅香榭不过一二年,竟然攒得了三百两黄金?” 桃叶点点头,由她那笔最大的收入想起了死去的八千多名陈家军,愧疚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其中有一些是不义之财……我也不知那算不算不义之财……” 王敬听得有点糊涂。 “我在鬼山还藏了一箱子珠宝,是我早年所得,加在一起肯定够了……”桃叶说的,还是她刚来到这个时代做厨娘时,从陈济那里得到的一笔酬劳。但她并不想在王敬面前提陈济,便没讲得那么清楚。 她挽住王敬的胳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希望我们能尽早离开京城,去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吗?” 王敬点点头,也握住了桃叶的双手:“我也希望能早些,多陪你一天算一天,每一天都是难能可贵的。” 桃叶的心如掉入蜜糖罐那般甜,似乎毕生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收获,都不如这一刻值得眷恋。 两人相对暖暖地笑,然后又紧紧相拥。 “我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跟我大哥大嫂交待一声,然后再去跟玉儿道个别,今晚之前便能与你会和,计议行程。可你除了梅香榭的债务,还有太乐署的差事需要了结,恐怕比我还慢。”王敬思索着、盘算着。 桃叶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只要你意志坚定,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人或事会成为我奔向你的绊脚石。” 王敬很感动,也很惭愧,他的意志确实不如桃叶坚定,这也是很明显的事。 两人松开了彼此的怀抱之后,桃叶看到了王敬衣服上的血迹,恍然想起,她昨晚也是看到了这血迹的,只是情绪高涨中没来得及问这个。 “你衣服上的血是哪来的?你身上并没有伤口啊……”桃叶环绕着王敬周身看,只见血迹是斑斑点点的,分散得很开。 “我砍伤了司姚,还有她那几个贴身丫鬟,很多刀。” “啊?”桃叶很吃惊,也很难想象,一向仁慈的王敬竟然能下得了这样的手。 但王敬脸上很平静:“她逼走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还害我母亲病发身亡,我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经是便宜她了。” 桃叶理解王敬对司姚的仇恨,但不能不担忧:“可她毕竟是公主啊,你伤了她,她势必要到太后那里告状,若是太后下令抓你,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我已经隐忍了她们母女太多年,如果不能在死之前出口气,那么我们委曲求全、向当今官家投诚还有什么意义?”王敬冷冷笑着,双手发狠般攥着拐杖。 “你……你真的不会因为此事获罪吗?”桃叶仍在忧心着。 “不会。”王敬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肯定。 桃叶不知王敬为何如此肯定,难道就因为他的女儿做了太子妃?国丈的身份可以压过公主吗? 她又一遍看了王敬身上的血迹,血实在是有点多,衣服的每一面都有。 “现在是大白天,你穿着浑身是血的衣服走在街上,不太好。你等一下,我出去先帮你借一件,等你今晚回来再还。”桃叶说着,将王敬扶坐在床边,自出门去。 她下了楼,到后面去跟谢承借衣服,往回走时,偶然听见雪依正跟芙瑄打听:“沈老板还没回来吗?我有事找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忽想起沈慧……沈慧昨日不是充作舞女随她入宫去了吗? 她昨日刚入宫时是有留意沈慧的,沈慧夹在众舞女之中,一直很规矩表演,并没有出任何岔子,她也一直很放心。 后来,她因为王敬说得那些话而心情十分糟糕,又因为宫中诸人各种各样的态度,就直接从尴尬的氛围中逃离了宫廷,竟把沈慧这茬给忘了? 她没想到,沈慧居然一夜没回。 她感到有些不妙,抱着衣服匆匆跑回房间,狂奔到王敬身旁:“二哥,我可能闯祸了……我昨天把沈老板带进了宫……” “沈老板入宫了?”王敬有些疑惑。 桃叶忙点点头:“一言难尽。是她求我的,我也不好不帮她。我想着她多半只是为了进宫看一眼女儿罢了,就同意她充作舞女混进去了。后来我只顾着闹情绪,忘了留意她的行踪了,没想到她到现在都没回来。” “看什么女儿?沈老板有女儿吗?”王敬更听不懂了。 桃叶慎重地点了点头,又悄悄看看门外楼道,然后关上门,走回床边,坐在王敬身侧,低声道:“你可能有点难以想象,嫁给孝宗的沈慧,根本不是沈太傅的嫡女沈慧,而是长女沈嫣冒名顶替的。她是当今官家的结发之妻、司蓉公主的母亲。” “你确定?” “基本可以肯定。” 王敬皱着眉,摇了摇头:“这下可麻烦了……恐怕宫里有大事发生……” 桃叶听了,心砰砰直跳:“什么大事?你猜得出来吗?” “我现在还猜不出,一夜的时间,能做的事太多了。” 桃叶不禁懊悔起来:“早知她会一夜不归,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帮她。” “你也不必自责,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就算不通过你,也会有别的办法。”王敬拍拍桃叶的手,安抚着她。 桃叶将借来的衣服拿给王敬,王敬换了,就拄拐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敬又停顿了一下:“万一有人追究起这件事,你一定不要承认,就说舞女太多,你并不知沈慧混进其中。但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为什么?”桃叶有点懵。 “因为官家不是一个好欺瞒的人,以你的水准,唯有诚实才胜算最大。”王敬答了这句,便拄着拐杖出了门。 看着王敬慢慢下楼,桃叶突然很不安心,不由自主快步追了下去,追到一楼大厅,从背后抱住了王敬。 “怎么了?”王敬缓缓回头来。 “我好怕……我好怕你一走出这扇门,就会一去不回。”桃叶脸颊绯红,那担惊受怕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我只是回去收拾东西而已,想什么呢?”王敬温和笑着,一手握住桃叶的肩膀,吻过她的额头,信誓旦旦:“我再不会辜负你,除非我死……”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忙捂住了他的嘴:“呸呸呸,大清早的,瞎说什么?” 两人再次相拥告别,梅香榭有几个正在打扫大厅的人都在一旁看着发笑。 王敬终于离开了梅香榭,桃叶站在门前久久伫立,直到王敬的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在王家,司姚被王敬砍伤的事,早在王敬去梅香榭时已传入王敦和周云娘的耳朵,但王家没有一个人是不恨司姚的,明知孟氏母女已经失势,谁还会来管这档子破事? 唯有下人们请医问药,给司姚处理伤口。 因伤口数目甚多,上药和包扎折腾了大半夜,司姚一直呀呀喊疼,直到天明也不能入睡。 她从不曾想到,原来王敬也可以这样狠,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背、她的腿……大大小小的伤口如蝎子蛰般的疼,她浑身几乎没有哪里皮肤是完好的。 司姚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亲耳听到王敬昨夜砍伤她之后,出去见了梅香榭的人,然后就一夜没回来。 这一夜,王敬住在了哪、做了什么,司姚岂能猜不出? 司姚恨极了,恨不能将那两个人撕成一片一片的。 天刚刚亮,司姚便挣扎着起身,让人备马车入宫,带着那几个如她一样全身包扎的婢女。 马车一接近建康宫,侍卫们就听见马车内传出了司姚主仆的哭声。 从东止车门到安寿殿门外,主仆几个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引得一路上听见这声音的宫人都议论纷纷,虽说公主入宫告状这等事也司空见惯,可哭成这样似乎还是头一回。 待司姚在安寿殿外下了马车,宫人们都惊呆了,那人浑身被纱布包得根本看不出是司姚,也就只能看出是个女人而已。 “母后……”司姚哭着,踉跄扶着侍女往前跑,一直跑到孟太后常日的居室外。 她去推门,门竟然推不开。 “母后……母后……开门啊……”司姚哭着、拍着门。 隔壁几间寝殿住着孝宗的遗妃们,听见司姚的哭喊声,都走出屋门,好奇地往这边看,相互问着:“昨夜为太后守夜的是谁?怎么这么晚还没叫太后起身呢?” 众人一齐看着,好大一会儿,孟太后的房门才被打开,张小宛出现在门内,一张小脸煞白。 “母后……”司姚仍哭着,就准备进门。 张小宛怯懦地低着头,却突然语惊四座:“长公主,太后……太后驾崩了……” 第151章 一旦山陵崩 “你说什么?”司姚脑袋轰轰的,瞬间忘记了悬在脸颊的眼泪。 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众孝宗遗妃也都瞪大了眼睛。 小宛浑身都在打哆嗦,舌头也在打结:“太后……驾崩了……” 寝殿内很安静,司姚脱离了婢女的搀扶,独自一人往里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她自觉像是从空中飘过去的一样。 外面那一群孝宗遗妃都涌过来问小宛:“发生了什么?太后怎么会突然……” “我也不知道,守夜无事,我……我就睡着了,一醒来……太后已经……”小宛支支吾吾,说着说着就惊恐地哭了。 孀居的妃嫔们只是相互唏嘘,却没一个敢走进里间去一看究竟。 唯有司姚一人,恍若听不到身后嘈杂的议论声,独步前行,里间好似有风,吹得她一阵一阵打寒颤。 “母后……”司姚试探着轻声呼唤,她似乎是不太相信张小宛的话。 她又前行几步,果然见后窗是开着一半的,难怪有风。 “母后……”司姚再次呼唤,床榻静悄悄,没有人回应。 她走得离床越近,越觉得房内安静。 终于,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人」吗? 司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的母后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安详。 那个死相很难看,没有盖被褥,从头到脚都是血,孟氏身上的伤口比司姚多得多,而且不同的是,司姚的伤口仅仅是被划破皮表,而孟氏的每一道伤口都深入内里。 对,司姚的剑伤只能称之为「划」,而孟氏的刀伤应称之为「捅」。 不知捅了多少刀,那腹腔已经血肉模糊,连腹内血淋淋的什么东西都被扯了出来,床单尽染红,一大股腥味扑面而来,简直让人不堪直视。 “啊——”司姚忍不住大叫,撒腿跑了出来,双手抓住张小宛的衣襟,厉声质问:“我母后是怎么死的?我母后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宛身体蜷缩着,不敢抬头看司姚。 “你不知道?”司姚恼怒异常,狂吼着:“那么多刀!你在房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宛痛哭流涕,像是浑身都被吓软了,没有骨架支撑一样,突然摊在地上:“我睡得很沉……不知为何睡得那么沉……就像吃了蒙汗药一样……” “睡得很沉?”司姚冷笑着,有些癫狂之状,随手抡起一个古董架上的花瓶,就砸向小宛。 小宛往一旁滚动闪躲,花瓶就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摔碎花瓶的响声,吓得小宛慌忙抱住司姚的腿:“公主……公主饶命……我没有骗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司姚关切地问着。 “只是床尾有一把短刀……是我醒来后看到的……公主刚才可能没有看到……”小宛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似从嗓子眼发出的一样,哼哼唧唧。 听见小宛这么说,司姚当然想再进去看一次。 可是这次,她有点恐惧一个人进去,便回头喊上所有人:“你们跟我一起进去。” 孝宗遗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好拒绝司姚这个要求。 一大群人一起进去,应该不会那么恐怖,于是主仆众人一起进入内间。 才刚看到床上的一点点血光,这群女人就一个个尖叫得如丢了魂一般,其中一人直接呕吐了出来。 唯有司姚屏气凝神,更进一步,走到床尾。 床尾确实有一把陈旧的短刀,刀柄刀刃上都是血,但仍然看得出,它花纹精致,手柄上雕刻了一个「元」字。 那个字是当今官家的名讳,她想,没有人敢轻易把此字雕刻在刀柄上。 司姚伸手将短刀拿起,用拇指抿掉了手柄上的血,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真的是一个「元」字。 她瞬间想起,孟氏先前谈起司元时曾说过:「他恨哀家极深,指不定哪一天,他连哀家的命也就顺手拿去了。」 在听到那些话时,司姚也害怕过、担忧过,但总觉得不至于到那一步,总觉得一切还遥远。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因为有一个极疼爱她的母亲的庇护,她习惯性顺风顺水,即便偶有小小挫折,她的母亲也必有办法帮她摆平。 她没想到,她的靠山就这样倒了。 她没想到,一切竟可以来得这样快? 一股怒火冲到了司姚头顶,她手持那把短刀,飞速冲出安寿殿。 伺候司姚的几个丫鬟见了,也赶忙追出去,奈何司姚跑得太快,她们怎么都追不上。 司姚一口气跑到式乾殿,将短刀藏进衣袖中,抬头挺胸就向东斋走去。 在式乾殿的东斋,司修、王玉正在向司元、韩夫人敬早茶,是新婚后第一日应有的礼仪。 因昨日宴席结束得太晚,司蓉喝酒不少,司元便不放心司蓉回家,于是叫司蓉和陈济留宿宫中,今日晨起后二人也早早过来拜见司元和韩夫人。 一家人正在小聚谈笑时,听见外面有宫婢喊:“长公主,待奴婢禀告官家才能进……” 转眼间,司姚已经闯进东斋,出现在司元等人面前。 宫婢们慌忙跪下:“奴婢该死,没能拦住长公主。” 众人讶然,谁也没想到司姚竟然脸上包着纱布,连手臂等能看得到的地方也都缠着纱布,因纱布太厚,衣服都是勉强穿上的,看起来很别扭。 “我母后死了。”厚厚的纱布里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司元、韩夫人、司修、王玉、陈济、司蓉,以及殿内的宫婢,每个人脸上都是大写的吃惊。 “凶器……我带来了……”司姚话音落,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冲,短刀从袖中漏出,刀刃直指司元。 “官家小心!”韩夫人惊呼着。 司修急忙站起去阻拦,却不如陈济的步伐快。 在一阵慌乱中,陈济挡在了司元前面,司姚手中那把短刀,就插进了陈济的胸口。 司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屋内各种高亢的叫喊声,引得一群侍卫从外面赶来,擒拿了司姚。 “那就是杀死我母后的凶器……你就是杀死我母后的凶手!”司姚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在侍卫们的控制中,司姚拼命挣扎,她身上才包扎不久的伤口被剧烈撕扯着,渐渐血浸白衣。 韩夫人、司修、司蓉都不由自主看向陈济胸口的短刀,手柄上清晰可见的「元」字,是那么眼熟,是他们在永昌多年曾多次亲眼看到司元随身携带过的。 不止他们,那些旧日追随司元的永昌人,大多都是见过这把短刀的。 但只有司元知道这把短刀的来历,那是某人的馈赠,连木质手柄上的「元」字也是某人亲手所刻,他从年轻时随身携带到年长,直到这次回京后,又将短刀还给了那个人。 当下,司元只是看着司姚发疯地吼叫挣扎,没有作声。 韩夫人只管代为发号施令:“快把她带出去,押入大牢,听候官家发落。” “司元!你断杀嫡母!你不得好死!”司姚继续不依不饶地咆哮,终于气力耗尽,一下子昏倒在地。 司姚这么一昏倒,原本控制着她的侍卫们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什么?带下去啊。”韩夫人又一次催促。 “不要关押她。”司元反驳了韩夫人的话,吩咐道:“去叫两个御医来,给长公主和谯郡公看伤。” 韩夫人无法,只好吩咐人将司姚抬到旁近的卧房中,司蓉也搀扶陈济回了昨夜歇息的寝殿,各自就医。侍卫们也都退了出去。 热闹的新婚奉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散场,司修、王玉伫立在东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望着一言不发的司元,惴惴不安。 “父皇,皇祖母之事……该怎么办?”司修往司元身边靠拢了一步,尴尬地开了口。 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显得很不对劲。 司元瞟了司修一眼,淡淡答了两个字:“发丧。” 司修皱眉,他觉得,他问得跟父亲回答得好像并不是同一个问题。 “昨夜,是你的新婚之夜,是朕的生辰。”司元苦笑着,声音很低很低,恍若是在自言自语:“挑选这个日子,她是有多恨我?” 司修站得离司元很近,他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但是他听不懂。 “她?她是谁?”司修的声音也很低,他很好奇,想问,又不敢问。 正此时,韩夫人的婢女香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官家……长公主醒了,一醒就闹着要出宫,口口声声说她不出宫就会像太后一样死在宫里,夫人劝也劝不住、抓又不敢抓,这可该如何是好?” 司元慢慢坐下,一手揉着太阳穴,轻声道:“她要出宫,让她出去便是,不必劝。” 司修听了,有些不解:“可是,父皇,她在宫里尚且如此撒泼,出了宫门岂不更要到处胡说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司元看起来有些精神倦怠,只道了这句,便闭目养神。 司修也不敢再多言。 随后,韩夫人暗暗派人盯住司姚,事情果然如司修所说的那样,司姚一出宫就去往鸿胪卿孟泓家中,并同时命其心腹侍女奔赴其他孟氏亲眷处,诉说孟太后死相的惨状,将在京的孟氏族人都传唤到孟泓家中。 午后时分,王敬收拾稳妥,告知了兄嫂即将带桃叶离京之事,正欲入宫跟王玉辞行,还没走近宫门,便听到巨大的擂鼓声。 他感到有些不妙,寻声而去,那好像是宫门外的登闻鼓。 这登闻鼓是先帝孝宗所设,允许寻常百姓击鼓鸣冤,直达天听。但击鼓者必得先受刑罚,才能陈情。 自孝宗驾崩,敲登闻鼓所受的刑罚越来越重,有不少告状之人都死于重刑,连面圣递状纸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此鼓渐渐成了个摆设。 王敬拄拐前行,听到有不少和他一样闻声聚集的人,议论纷纷: “这登闻鼓,有好几年没动静了吧?” “你们看,敲鼓的后面,站了一大群人,看起来都像是达官贵人,不像平头百姓。” “达官贵人……还有必要敲登闻鼓么?” 王敬听得很不心安,他目不能视,不得已,只好向一旁的陌生人打听:“擂鼓之人是什么模样?” 那人答道:“头上脸上缠满了纱布,衣服上都是血,啥也看不出来,反正是个女的。” 王敬已经猜到擂鼓者是何人,但还未细想擂鼓是为何事,忽听到前方那一群人整齐的呐喊声,如排山倒海般响亮,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当今官家,忘恩负义,暗杀嫡母,天理难容……” 第152章 假道伐虢 声势浩大的擂鼓声和呐喊声,宫墙外听得到,宫墙内自然也听得到。 在式乾殿的西斋,御医正在为陈济诊治刀伤,司蓉看到伤口那样深,已十分焦虑,忽然听见登闻鼓被敲响、孟氏族人的呐喊,更是一阵心惊。 她忙推开门,走到外间,只见司元、韩夫人都在那里坐着。 韩夫人见司蓉出来,忙迎上来关心:“公主,驸马的伤怎么样?” 司蓉长叹一声,满脸愁容:“御医说,离心就差半寸了,幸好没有……虽不致命,可伤口好深,他一直在发烧……” 韩夫人听了,也作出和司蓉一样的担忧之态,连连哀叹。 后方的司元却隐隐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赞叹:“千钧一发之时,还能控制好半寸之差,果然是万人不能及的武士。” 司蓉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发突然,难道陈济还来得及有什么预谋吗?” 司元站起,走向司蓉,带着微笑,又安慰起司蓉来:“朕看你心情沉重,就随口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 “父皇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陈济是因为太了解我有多爱父皇,才甘愿拼上性命保护父皇,父皇却只是记着过去,看不到现在。你太让我失望了!”司蓉痛哭流涕着,斥责了司元,转身又奔回陈济躺着的屋子,完全忘了自己原是想问登闻鼓之事的。 里间的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司元不禁随之叹气。 韩夫人看了一眼房门,挽住了司元的胳膊:“官家这是何必呢?” “朕只是想试探她一下而已,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司元无奈轻笑,摇了摇头。 “或许……或许变的并不是公主呢?”韩夫人温和笑着,像是在分析事情,也像是劝慰之词:“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有别的近亲,唯有一个倾心待他的妻,何以见得不会假意变真心?”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表态。 外面,又传来孟氏族人的呐喊声、擂鼓声,吵得人头疼。 司元被韩夫人搀扶着,踱步到门外廊檐下,面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漠然远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司元扭头,只见司修和徐慕快步从式乾门赶来,及至到了面前,躬身向司元行礼。 “父皇,儿臣去过了安寿殿,确认皇祖母已然身故。丧仪之事,理应是鸿胪卿职责所在,可鸿胪卿现在……”司修禀报着,目光瞥向登闻鼓那边。 司元淡淡一笑:“这样你就没辙了?” 司修颔首答道:“儿臣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敢擅自作主,特来请父皇示下。” “不必了,只管自作主张便是。”司元随口撂下这句,又由韩夫人搀扶着回屋去了。 司修愣住了,低头呢喃:“这么大的事……他……他连问都不问,竟就叫我自作主张?” 徐慕亦低声道:“孝宗曾下过口谕,登闻鼓一响,皇帝理应亲自问案。如今长公主告得就是官家,他不交于你,又该如何?” “可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啊……”司修慢慢转回身,深吸一口气。 “外柔内刚,张弛有度,太子一直都做得很好,这次也一定可以。记得你母亲叮嘱过的话吗?不要辜负她。”徐慕望着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满怀期待。 司修只好点点头,可脸上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自信。 徐慕又在司修耳边叮嘱了一番,然后二人带着侍从,走出宫门。 在登闻鼓之下,满身纱布的司姚仍在死命地擂鼓,她身后的一众孟氏族人也还在高声呐喊,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巨大的动静总算将宫内的人给引了出来,聚众围观的老百姓都铆足了劲往前挤,好奇观望着这千载难逢的一幕。 孟泓远远看到司修带着徐慕等人走出,不禁心中一喜,忙告知司姚:“长公主,太子来了。” 司姚听见,不由激动得手中鼓槌跌落,这才发现双臂早已酸得抬不起来了。 传言中温文尔雅的太子一路保持着亲民的模样,微笑着向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点头致意,缓缓走到登闻鼓下,彬彬有礼地向司姚作揖:“姑母,有话回宫好好说便是,您这是做什么呢?” “你少来劝我!我母后死了,我就是要大齐上下都知道,他们所瞻仰的明君是个什么东西!”司姚大声咆哮,恨不能让千里之外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站在司修身后的徐慕哼了一声,板着一张脸,好似斥责一般:“长公主,登闻鼓一响,乃是要告御状,岂是你想用它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太师……”司修陪笑着,拉住了徐慕:“您体谅一下,姑母心情不好……” 徐慕毫不买账:“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手敲登闻鼓?心情不好就可以随口胡说八道?” 听了这两句话,司姚恨意更重,气冲冲吼向徐慕:“谁说我是随便敲鼓?我就是要告御状!我告得就是你们的官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姑母……别较真啊……”司修又陪笑着来扶司姚:“咱们都是一家人……” 司姚一把甩开司修。 那边,徐慕继续摆着一副不屑的态度,冷冷一笑:“长公主要告御状,应当知道告御状的规矩,须得先受刑,然后才能问案。” 司修焦躁不安着,忙又阻止徐慕:“您就少说两句吧?您看姑母满身是伤,哪还经得住受刑啊?” 徐慕扬着高挑的调子,答道:“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公主告状,也当与庶民同刑。不然太子您这个监国就有失公正。” 司姚像是杠上了一样,毫不畏惧:“受刑就受刑!我倒要看看,身为监国的太子,要怎么审问他的皇帝父亲。” 不大一会儿,有内常侍指挥几个宫人抬出了长板凳和棍棒。 孟氏族人们看着司姚身上的斑斑血迹,想着昔日由孟太后亲口定下的告御状前杖刑五十,都胆战心惊。 司姚瞅见棍棒是那般粗,也有些微微的怕。 司修向左看看司姚的旧伤,向右看看棍棒,又一次带着讨好的笑意问徐慕:“就算是要公正,杖刑不可免,那……那能不能由近亲代替受刑啊?” 徐慕淡淡发笑,轻轻应声:“您是监国太子,怎么问起微臣来了?只怕就算律法允许,长公主那些近亲也未必有人愿意代替受刑呢。” 不知不觉中,司姚略略回头,瞥了一众孟氏族人,默默期待着哪个能挺身而出。 然而,这些姓孟的,竟都不约而同稍稍后退了半步一步。 徐慕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底下看戏的百姓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司姚脸上满是失望,她站在一众孟氏族人之前,真是丢人现眼。 “谁说没有近亲愿意代为受刑?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我可以替她受刑。”司修一身仗义,趴在了长板凳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意外。 徐慕故作出吃惊的模样,慌忙跪下:“请太子三思。官家时常卧病,太子肩挑监国之职,岂能受此重刑?” “姑母身负重伤,若杖刑五十,只怕性命不保,我怎能再失去一位至亲?”司修目光笃定,仰头向执棍的宫人们下令:“打!” 执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手。 司修似乎有些生气了,朝内常侍及宫人们厉声大喊:“愣什么?从前有人告御状是怎么行杖刑的?就照那样打!” 内常侍无奈,只得朝执棍的宫人摆摆手,宫人们于是开打。 头几下,司修是咬着牙的,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很痛苦,随着棍子的起落,他额头渐渐出汗,十棍之后,他有些忍不住了,嗓子眼隐约传出哼咛声。 司姚看着,不由得随着司修的一哼一哼,也眉头一皱一皱,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杖刑还不足二十下,司修突然头部一沉,昏了过去。 宫人们吓得赶紧停了行刑,徐慕忙上前摇晃司修的肩膀,声声呼唤:“太子……太子……” 司修没反应,徐慕只好伸手掐了司修的人中。 司修这才慢慢醒来,低声问着周围:“怎么……怎么停了?继续……打……” “不能再打了!再打您就没命了!”徐慕抓住司修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可是……杖刑没完……姑母又……又如何告御状?”司修费劲地抬起头,看了司姚一眼。 底下围观的百姓们多被太子感动,纷纷称赞,有些老弱妇孺甚至于流泪。 司姚浑身都不自在,她也不好意思叫司修代她受刑,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告状为母伸冤不可,绝不能轻易松口。 徐慕感觉得出司姚丝毫没有罢休之意,便又劝司修:“太子一片孝心,难能可贵。可您身为国本,岂能轻视性命?若不然,先养几日,待伤好些再打,慢慢将这五十杖打完,长公主的御状也还是能告的。” 司姚听了,像是个两全之策,按照现在这个状态,杖刑最多分三次就打完了,还可以继续告御状,也不至于打出人命,不由自主就随着徐慕劝起司修:“徐大人说得是,太子不如先养伤几日吧……” 司修于是慢慢点了头。 徐慕命东宫侍从们过来搀扶司修,自己却对着孟氏族人发话:“命案可待审,但后事须得速办才行。烦请鸿胪卿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孟泓一惊,立刻否决:“不行。太后乃是枉死,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岂能不明不白就下葬?” “命案这几日已是不能审了,难道太后遗体腐在宫中不成?”徐慕走到司修身侧,看了一眼司修,只管代为下令:“太子命你速速入宫操办太后丧仪,否则国法论处。” 司修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站着,没有说话。 孟泓心头一团乱麻,有后事搁在那儿,司元司修等人或许还能着急些,一旦孟太后入土为安,宫中恢复宁静,只怕此命案就不了了之了,他岂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 他再次据理力争:“太后丧仪固然迫在眉睫,可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太后又岂能瞑目?请太子破例今日就为太后伸冤!” 徐慕突然厉喝孟泓:“太子为示公正,才刚受刑,定了杖刑五十完毕后审案,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 “可太后乃是……” 没等孟泓说完,徐慕高声盖过了孟泓的声音:“鸿胪卿孟泓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太史丞孟嘉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孟泓眼睛瞪得圆圆。 司姚也呆住了,她好像感到这里有些不对劲。 太史丞孟嘉见孟泓拒绝办理丧仪,也不敢轻易接受:“这……臣以为,鸿胪卿所言有理,国母死于非命,理应先查清元凶,才好……” 没等孟嘉说完,徐慕又高声盖过:“太史丞孟嘉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中牧监孟恪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中牧监孟恪像抽筋一样,浑身一抖,吓了一跳:“我……我只会养马,哪懂丧仪啊?” 徐慕再次宣布:“中牧监孟恪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起居郎孟旭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起居郎孟旭几乎不敢思索,战战兢兢答了句:“臣……臣遵旨……” “那就快去。”徐慕随口撂下这句,又吩咐着东宫侍从赶紧扶太子回宫、宣御医等事。 孟旭也不敢看孟氏一族的任何人,低着头灰溜溜离开了族人们的队列。 司修由侍从们搀扶到式乾门,令所有人退下,唯留徐慕一人同入式乾殿,来向司元复命。 他们走近西斋,却见韩夫人也是刚从外头回来,几个婢女慌慌张张跑到韩夫人身边,喘着粗气禀告:“夫人,官家……官家不见了……” 第153章 第三种选择 王敬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完了徐慕和司修一唱一和应对孟氏族人的好戏,大概明白了宫中之事,也猜出了徐慕的计谋。 可是,孟氏族人是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既然太子掺和进了这件事,他的女儿王玉迟早也会卷入其中,这让王敬有了更多担忧。 他这趟本来就是要跟女儿辞行的,眼下更需见一面才好。 于是他来到延明殿,求见太子妃。延明殿的人却告诉他,太子妃去了安寿殿。 安寿殿?那不是孟太后的寝殿吗? 王敬拄拐,又来到安寿殿。 安寿殿正布置灵堂,白茫茫一片,所有宫人都在四处忙碌着,灵堂正中只站着一个左顾右看的王玉。 “父亲……”王玉心中忐忑,看到王敬,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快步迎了过来,挽住王敬的手臂,含泪倾诉着:“韩夫人排了守灵次序,头一晚就叫太子和我来守。可方才徐大人派人来告诉我,太子受了重伤,不能来了……” 话未完,王玉已是泪珠滚落:“太后遗容实在是……我连看都不敢看,真不知该怎么度过这一夜,还好父亲来了……” 王敬不禁一声叹息,谁承想女儿才刚嫁入宫中就遇到这样的大事? 留下陪女儿守灵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今早离开梅香榭时曾与桃叶相约了今晚见面、商议离京行程的,他真的不想失约。 可王玉这般害怕、这般无助,他又岂能置之不顾? 王玉搀扶王敬往里走着,先长篇大论讲述了司姚行刺司元、陈济挡刀等事,又低声告知王敬,说是韩夫人来了一趟安寿殿,安排孝宗遗妃等宫中女眷轮流守灵事宜,再回式乾殿时竟发现官家悄悄出宫去了…… 王敬都耐心听着,从头到尾没有在王玉面前提过桃叶。 趁王玉忙别的事暂离王敬身边之时,王敬赶紧找到陪王玉嫁入宫的秀萍,吩咐秀萍去梅香榭给桃叶捎口信,并嘱咐秀萍不得将此事告诉王玉。 秀萍得令,立刻来到梅香榭,将王敬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桃叶。 桃叶听了,不由得苦笑。 在王敬离开梅香榭时,她便担心王敬会一去不回,如今,他果然失约。 宫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王玉既然做了太子妃,摊上的大事小事必会源源不断,若是王敬总也放心不下女儿,失约的又岂会只是这一次? 桃叶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百无聊赖,随意望着窗外远近的景致。 远处,有秦淮河,河流上时不时有船只飘过;近处,是梅香榭的后院,因天色渐晚而变得静谧。 不经意中,桃叶目光左移,恍惚看到沈慧的阁楼外有个人持剑伫立,不像是梅香榭的人。 她心生好奇,盯着那人仔细看了看,觉得好像是在永昌见过的、曾与陈济一同练兵的将军尚云。 尚云为人一向低调,入京受封为大司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因此除了永昌旧人、同朝为官者,外头极少有人认得他。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梅香榭? 桃叶感到了一些不对劲,忽想起方才秀萍传话的内容,乃是「孟太后昨夜薨逝,太子妃胆小,今晚守灵需安丰侯相陪,不得已失约,请姑娘见谅。」 这里的重点,应该是「孟太后昨夜薨逝」。 沈慧昨天入宫彻夜未回,王敬分析说宫中可能有大事发生,想来这件「大事」应该就是孟太后之死吧?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忍不住走出房门,下楼到后院,慢慢走近沈慧的阁楼,想真真切切看一看,以确认那守门之人究竟是不是尚云。 “桃姑娘。”没等桃叶完全靠近,尚云先开了口。 桃叶心中一惊,不得不走到尚云面前,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尚将军。” “桃姑娘既然来了,就请逗留片刻。”尚云脸上,没有笑容,也并不冷漠,像个惯常执行任务的军人。 桃叶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尚云答道:“在这梅香榭,桃姑娘是唯一认得我的人,你也应该猜得出我是在为谁守门。为免暴露行踪,只能委屈姑娘暂且留步。” 桃叶当然知道,有资格使唤尚云守门的人,只可能是司元。 而尚云绝不会像陈济一样对她放水。 她抬头仰视阁楼,遥望着从沈慧房中透出的点点烛光,惴惴不安。 在那被烛光照得通亮的精美室宇内,沈慧斜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侧额,一脸不以为意的轻佻姿态。 在她对面,司元身着便装,正襟危坐,神色庄重。 他们之间横着一张玉几,玉几上没有香茶、没有美酒,只有一把雕刻着「元」字的陈旧短刀。 这般对坐,不知已经僵持了多久。 “官家若要兴师问罪,只管抓了我便是。只要你向天下臣民公示元凶,自然就能洗清你「暗杀嫡母」的恶名了。”沈慧言语之间,还嗤嗤发笑,略略瞟着司元。 司元望着沈慧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你成心要逼我担下这个罪名,是吗?” “哟……这话说得……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过一介商贾,怎么敢呢?”沈慧阴阳怪气,仍是嗲嗲的腔调。 司元闭着嘴,唇齿之间却传出微微的磨牙声,眼睛直直瞪着沈慧。 沈慧继续嗤笑,淡淡叹息:“多好办的事,您偏要穿成这样,贵足踏贱地,跟我促膝长谈。犯得着么?” “你闹够了没有?”面对沈慧一而再作妖,司元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在玉几上,震得短刀都发出微弱的晃动声。 他站起,几步跨到沈慧身边,俯下身,双手按住玉几,是那般痛心疾首:“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你至少要为蓉儿着想吧?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果我倒了,她还能安生吗?” 沈慧冷冷一笑,半仰着头,与司元相对的目光中充满仇视:“你倒好意思这么说?你为了将来儿子能坐稳皇位,不惜牺牲掉女儿的终身幸福。 那陈济是个什么东西?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前头恋着桃叶,后头又勾搭上了太医令的女儿田乐,嫁给这种人,她这辈子都毁了!” “所以,你就想出这种招数来报复我?”司元的眼中满是失望,悲哀地摇着头。 “对。我就是要报复你。”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换了阴冷之色:“你那么爱惜名声、那么爱惜颜面,你的自尊,你的骄傲高于一切……为此,你宁可搭上亲生儿子的命!” 话风转到这里的时候,司元的眼底泛起些许悔恨,底气也不似方才那么十足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目光旁移,轻轻道了句:“我没有想到他会死在路上。” “你没有想到?”沈慧又一次笑了出来,笑声中邪气弥漫。 司元听得耳中聒噪,心中发憷。 突然间,沈慧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大声喊问:“你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司元惊了一下。 “你明知他正在发烧,却坚持启程,一刻都不愿逗留。我跪下求你……你竟大发雷霆……说什么「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沈慧笑着、笑着,眼角泪珠滑落。 她忽而又一次厉吼:“可是你没死,他死了!” 司元静静站着,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去「站着死」呢?你那么有骨气,怎么觍着脸去白家吃软饭了呢?”沈慧继续大声喝问。 司元凝视沈慧,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只是隐忍着。 转瞬间,沈慧又拈着手帕,往靠背上一仰头,恢复了她原先轻浮的坐姿。 “人,我已经替你杀了。后路,我也替你想好了。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默认罪名,让孟氏一族替你传扬什么「大不孝」、「过河拆桥」;要么,你就抓出元凶,我保证供认不讳。 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死之前让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到时候,人人都得称赞你的发妻好风流呢!居然一身事兄弟两人……”说到这儿,沈慧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那摇曳的身姿,恍若一朵带刺沾血的玫瑰,看得司元眼花缭乱;那癫狂的笑声,犹如伴随风驰电掣的雷鸣,听得司元震耳发聩。 司元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剧痛,一下子喷出一大口血来。 眼见鲜血溅地,沈慧顿时止住了笑,徐徐抬头,注视着司元。 司元四肢无力,摇摇晃晃着,不慎撞倒了身侧高高的烛台。 铜制的烛台轰然倒下,砸得地面好大一声响。 沈慧不由自主站起,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扶司元,却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忙又缩了手、坐回原地。 原来是楼下伫立的尚云听到响声,深感不妙,赶紧快步狂奔上楼。 桃叶脑袋一直乱糟糟的,不及细思,不知怎么就跟着尚云一起闯进了沈慧的屋子。 “官家……”尚云慌忙扶住司元。 桃叶站在司元身后,看着地上的血、倒下的烛台、熄灭滚落的蜡烛,心惊肉跳。 司元搭着尚云的手臂,缓缓向后转身,目光对准桃叶:“是你把她放进宫的?” 桃叶记得,王敬交待过「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是……是我……但我没想到……”桃叶很紧张,支支吾吾:“我以为她只是……只是去见想见的人……我以为只是成全最平凡的亲情……” 然而,在桃叶坦诚之后,司元的脸色极差,转头便吩咐尚云:“传朕口谕,桃乐丞藐视国法,致太后殒命,即刻打入死牢,明日午时问斩。” 桃叶目瞪口呆,行凶杀人的沈慧丝毫没有被问责,而她这个无心放水的从犯竟是死罪? “明君果然是明君,随时可以有第三种选择。”沈慧露出阴冷的奸笑,蔑视着司元。 下一刻,桃叶恍然意识到,她刚才理解错了,她并非被视为从犯,她压根是被用来顶罪的! 司元竟然要她替沈慧承担谋害太后的罪名? “凭什么?”桃叶忍不住喊了出来。 司元没有理会桃叶,也没有搭理沈慧,他倚着尚云,艰难地往外走,不想才刚走出两步,一下子昏倒在地。 第154章 双面人 桃叶看着人事不省的司元,一阵迷茫,连为自己求情开罪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了。 尚云蹲下,奋力将司元推到自己背上,一口气背下了楼。 桃叶站在沈慧房门口,看见楼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应该是司元来梅香榭时所乘坐的。 尚云就把司元安置在那个马车中。 桃叶呆呆看着那君臣二人,她想,尚云至少应该先把司元送回宫就医,然后才有功夫来抓她,那么她或许还有机会寻求救兵…… 不及桃叶多想,尚云从马车里钻出来,便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跳出一大群士兵。 桃叶心中陡然一惊。 “抓住那个谋害太后的凶手。”尚云手指桃叶,一声令下。 “不!不是我!”桃叶拼命否认着,蓦地转身瞪住安然稳坐的沈慧,厉声喝问:“你怎么可以让我替你顶罪?你怎么可以这样?” 沈慧低着头,一声不吭,就像没有听到桃叶的话一样。 已经有几个兵冲上阁楼,抓住桃叶双臂,不由她反抗,只管将她揪了下来,押出梅香榭。 偌大的动静引得梅香榭内外的姑娘们、客人们都探头张望,一齐吃惊地看着桃叶被一群官兵带走,还听得见桃叶口中喊着“我不是凶手……我没有害太后……” 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而尚云本人,将抓捕桃叶之事交付给他下属的一个将军之后,仍亲自为司元驾车,奔赴回宫,悄悄将司元送回式乾殿。 此时司蓉、司修都已离开式乾殿。 司修在登闻鼓下受了杖刑,那伤自然是三分真、七分假,可他明面上已对外宣称是重伤,不得不回延明殿休息。 至于司蓉,因为白日里司元的那句问话,让她气愤异常,一刻都不愿在宫里多呆,没等陈济苏醒,她就命下人们套马车,直接将陈济抬上车,带回谯郡公府。 不想司蓉前脚才把陈济的病榻安置好,后脚就有韩夫人的婢女来传话,说是司元突然病势沉重、昏迷不醒,请司蓉进宫去瞧瞧。 “又给我来苦肉计?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司蓉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把韩夫人的婢女给轰走了。 司蓉吼婢女时的嗓门太大,把陈济给惊醒了。 他坐起,环望四周,看得出这是司蓉的卧房。 “你醒了?”司蓉轰了婢女,回过头看见陈济坐着,一阵惊喜,快步跑到床边,那声音可比方才温柔多了。 “我们……怎么回家了?” 听见陈济的问话,司蓉顿时又想起司元那些话,不由得宣泄起来:“不回来做什么?你再也不要保护那个没良心的人,不值得!” 陈济听到这几句,心中大概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拉住司蓉的手,安慰般笑问:“到底是怎么了?” “就是我父皇啊!你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还怀疑你的用心!他……他气死我了!”司蓉倾诉着,猛地重重坐下,震得整张床都随之晃动。 陈济略略勾唇,并不在意,他早料到如此,司元能从流亡之徒成为君王,岂能是一个轻易信任旁人的人? 司蓉意犹未尽,越说越气,几乎咆哮起来:“他明知我是带着气走的,我刚到家,他居然好意思装病,大半夜派人叫我去看他?白天还精神十足,这会儿就「病势沉重、昏迷不醒」,骗谁呢?我才不去!除非他来登门道歉,否则我这辈子都不见他……” 大约是说话过于激动、肢体动得幅度太大,司蓉话没说完,竟一下子昏了过去。 “蓉儿……蓉儿?”陈济摇晃着司蓉的身体,连连呼唤,不见回应,忙着人去传御医。 不多时,司蓉醒了,但陈济还是不放心,待御医至,为司蓉诊了脉。 “恭喜郡公,公主有喜了。” 小莺等几个侍女听了御医宣布的喜讯,都欢呼雀跃。 司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也不自觉嘴角微扬。 陈济愣了一下,也很快表示高兴,他想他应当是高兴的。 他走下床,看着御医开了安胎药,目光的余光隐约感到窗外有人,便抬头往窗外看,只见陈亮微微露头,正给他使眼色。 陈亮先前受陈济之命去永昌调查白氏一族,一去就是几个月,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陈济料想,陈亮必是有什么情报需要单独告诉他,可这些日子以来,司蓉早已习惯了和他形影不离,他根本就没有背着司蓉跟人说话的机会。 是夜,两人就寝之后,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话,陈济不断表达着初为人父的愉悦和感恩。 而后,陈济又话题一转:“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有了心上人,他为了那个人跟我赌气,甚至不肯见我,我一定会伤心的。” 司蓉嘟着嘴,她知道陈济是想劝她不要跟司元生气。 “明日一早,去看看你的父皇,好吗?” “他那样对你,你还叫我去看他。” 陈济抚摸着司蓉的脸,深情款款:“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最爱的孩子。不要缺席任何一次探病,他身体一向不好,我很怕你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那样,你一定会伤心。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司蓉眼神散乱,她当然听得懂,尤其是那个可能的「遗憾」,让她不能不纠结:“万一……万一他这次就是装病呢?” “如果我的孩子不肯见我,我要维持身为长辈的尊严,不能向他低头,可我又很想见他,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引他来。试想一下,你的父皇现在有多想你?”陈济轻声细语,每一句都暖入司蓉心房。 司蓉说不出有多感动,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夫君……你怎么这么好?” 陈济吻过司蓉的眼睛,笑答:“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我得配得上你的好。” 司蓉紧紧抱住了陈济,沉醉在无限幸福之中。 次日清晨,依陈济所言,司蓉早早进宫去了,还叮嘱了丫鬟定时为陈济胸口的伤口换药。 趁这个时间,陈济忙将陈亮叫了过来。 就在陈济床边,陈亮简明扼要:“白夫人有三位兄长,随父入京任职卫尉的那个,是她的二兄长。长兄承袭了永昌郡首之职,三兄长据说早已出家,云游四海,是个道人。” “道人?”陈济低声重复,这个身份不禁让他狐疑。 陈亮继续说:“白夫人还有一位孪生姐姐,说是嫁了交州商贾,卑职就到交州走了一趟。你猜怎么着?这位商贾居然有兄弟十三人,全都在经商,遍布各行各业。” 陈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孪生姐姐?那是不是跟白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卑职又没见过。卑职跟交州人打听过,可他们都没见过白夫人。她们既然是孪生姐妹,料想应该是相似的。” 陈济点点头,总觉得这里有些什么问题,但他一时间想不明白:“那白夫人呢?你可知她为何不入京?” 陈亮哼了一声,显然是清楚的:“听白家长兄的下人说,官家与白夫人定亲时,说好是做正室夫人的,可后来官家受封「永昌王」,定要追封死去的发妻为王后,而白夫人只是夫人。白夫人为此别扭了好一阵。 官家当年能在永昌立足,全靠白氏,白夫人门第显赫,又是官家的恩人,可官家登极,又追封发妻为皇后,这白夫人还是夫人,等于跟她那位小门小户出来的韩家表妹平级,你想她能来吗? 他们说,官家派人去接白夫人时,白夫人曾言明使者,「入京当以皇后之礼相迎」,但官家就是不肯。白硕也劝过白夫人,说「你若不去,将来跃到你头上的女人只怕更多」。 谁知那白夫人的固执也不亚于官家,若不能正位中宫,她宁可守活寡、留孤城。白硕生怕白氏一族就此失势,因此带着次子入京,好在京城占一席之地,留长子在永昌照顾白夫人。” 陈济撇嘴,琢磨着这些事,深感不解:“其实,白夫人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官家追封发妻为皇后,并不影响立白夫人为后。他又何必定要后位空悬?如此将白夫人扔在永昌,就不怕底下人说三道四吗?” 陈亮胡乱猜测:“会不会是……官家偏爱韩夫人,想找机会改立太子,然后立韩夫人为后?” 陈济摇了摇头:“在官家心里,根本不可能真正爱哪个女人,又何来偏爱一说?” 思虑片刻,陈济又做出了新的部署:“那个白夫人的姐姐,以郡首长女的身份,嫁给一介商人,门不当户不对;兄弟十三人都从商,理应同行才强大,他们却分布各行,也不正常。 我会想办法让你去交州为官,深入了解此事。另外,你最好能查到她那位三兄长「云游四海」的轨迹,我只怕你的「听说」都是障眼法,里面暗藏玄机。” 陈亮领命而退,刚走到门口,又拐了回来:“对了,卑职昨晚从外头回来时,听见人说,谋害太后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今日就要正法,您猜是谁?” “嗯?这么快?”陈济并不意外,他淡淡笑着,挑了挑眉:“那人……莫不是从梅香榭抓出来的吧?” “原来郡公知道?”陈亮先是惊讶了一下,又慢悠悠感叹:“想那桃姑娘花容月貌,死了就可惜了。” 陈济如被雷劈了一样,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什么?你说被抓的人是桃叶?” “是啊,官家下旨让大司马去抓的,昨夜好多人亲眼所见。”陈亮看到陈济这般反应,有点糊涂。 “你怎么不早说?”陈济慌慌张张,披上外衣,穿上靴子,就往外走。 陈亮吓了一跳,忙拦住陈济:“您不能出面救她!公主知道了,该怎么想?说不定官家正要借此试探你呢!” 听到「试探」二字,陈济恍然醒悟,是的,司元不可能不知道真凶是谁,这样让桃叶顶罪,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抓走,极有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对司蓉的真心。 “您啊……本是个最有主意的人,就是每次一遇到桃姑娘的问题,就失了分寸。”陈亮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 陈济不得不冷静下来,原地伫立,却眉头紧绷:“可她是个虚有官衔、没有家世的人……万一没人为她出头,她必死无疑……” 第155章 一念成仇 病得昏昏沉沉时,司元恍惚又回到了他的新婚之日。 那天,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大费周折、几次登门求亲,结果娶到的「沈家长女」只是一个长在乡下的村姑沈嫣。 他骑马走在街上,感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异样目光,花轿后边被抬走的嫁妆,哪像是嫁女儿?只能算是打发乞丐! 当他把新娘接进府邸,跨门之时,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沈嫣居然紧张得绊住了门槛,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司元脸上难堪极了,只是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数。 他们又一起走进礼堂,他的父亲显宗因身体不适,卧床休息,只有孟贵嫔等妃嫔前来观礼。 才刚要向长辈行礼,沈嫣不知为何又没站稳,把一旁摆着的火盆给撞倒了,火盆滚到沈嫣脚下,她蒙着盖头看不清,不知怎么就踩了一脚,吓得又喊又跳。 一屋子人都哄堂大笑,孟贵嫔也忍俊不禁。 “不必拜了!把她送回房去。”司元积攒了一肚子怒火,随手丢下他与沈嫣同握的红绸。 于是,蒙着红盖头的沈嫣直接被送回新房,府中为来宾设宴,司元也无心茶饭,只是草草应付。 夜晚,司元回到卧房。 坐在床边的沈嫣,依旧蒙着红盖头,一听见开门声,连忙站起,向司元行礼:“大皇子。” 司元一言不发,直接走向卧榻。 沈嫣从盖头下方看见司元的脚步,赶紧蹲下为司元脱靴子。 不想司元却突然甩出一个字:“滚。” 沈嫣讪讪缩了手,站远了一点。 司元就自行睡了,没再搭理沈嫣。 次日清晨,司元醒来后看到,他昨晚脱下的喜服已经被收拾走了,身边整齐叠放着家常的衣服。 他坐了起来,看到沈嫣还站在原地,也已经自行卸下盖头、换了衣着。 屋里多了几瓶插花,散发着些许香甜的气息,取代了他昨晚带回的一身酒味。 他穿上衣服,走下了床,走到沈嫣身边,意外发现,原来传言中粗俗不堪的沈家庶女是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只是形容有些憔悴。 “你就这么站了一夜?” “奴婢……奴婢不知该去哪……”沈嫣呼吸急促,好像很紧张,也好像很害怕,几乎不敢抬头看司元。 “奴婢?”司元不由得感到好笑:“你一个官宦小姐,怎么自称奴婢?” “那……那奴婢应该如何自称?”沈嫣眼神闪烁,双手相互揉搓,像个犯了错误、又不知所措的下人。 司元皱眉,没好气地作答:“我们已经成亲,以「你我」相称便可。” 沈嫣忙屈膝一拜,唯唯诺诺:“奴婢记住了。” 司元无奈,微微叹息。 “我以后……以后记住了……”沈嫣终于改了口,却是那么不自然。 司元往前走了几步,在桌旁坐下。 沈嫣忙将沏好的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给司元。 司元接过,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站起之时,不经意手划过沈嫣的膝盖。 沈嫣突然叫了一声,差点又摔了,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个时候,司元留意到了沈嫣的膝盖:“你腿怎么了?” “奴婢没事……我是说我没事……”沈嫣连连后退几步。 司元上前,直接掀起了沈嫣裙摆下的裤腿,看到膝盖红肿、小腿上也有斑斑伤痕,像是被棍子打伤的。 他又拉起沈嫣的手,果然如他所料,手上都是厚厚的茧子。 这一瞬,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知道了沈嫣昨日为何总也站不稳,也知道了沈嫣在母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好好养伤吧。以后晚上到床上去睡,别这么一站一夜,更伤腿。” 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让沈嫣感动涕零,激动得眼泪直流:“谢……谢大皇子……” 司元不禁又一次叹气,他实在难以想象,沈嫣出阁前究竟是被欺负成什么样。 一年后,沈嫣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司蓉。 沈嫣坐在花园中,抱着女儿晒太阳,一脸幸福的模样。 “你知道……我小时候是多么渴望有亲娘关爱……我一定要好好爱我们的蓉儿,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儿。” 司元只是略略一笑。 又过了两年,沈嫣生下了一个儿子,生在冬季,偶染风寒,咳嗽又发烧。 而这个时候,恰逢司元遭到孟贵嫔陷害,当着众臣的面,被他的父亲显宗狠狠训斥了一顿。 司元不堪受辱,一气之下扬言要离京,显宗大怒,立即下令要将司元全家流放到永昌。 司元心高气傲,一刻都不愿多留,转头就回府收拾行装。 沈嫣很害怕,央求司元:“你就跟官家求个情吧,要走……也得等孩子病好了才行啊……” “官家事事都听孟贵嫔的,难道你要我跟那个贱人低头吗?”司元气得满脸通红,肆意对着沈嫣咆哮。 “可是……可是孩子正在发烧……按照大齐律法,年幼的孩子可以免于流放之刑……” “我再跟你讲一遍,我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跟那个贱人低头。你听不懂吗?” 面对固执的司元,沈嫣流着眼泪跪了下来:“就算我求你……我从来没求过你……求求你……为了孩子……就委屈这一次……” 司元顿时怒火万丈,吼声如雷:“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言罢,司元拂袖而去。 沈嫣望着司元离去的背影,咬着手指,失声痛哭。 午后,司元再次回到卧房,想看看沈嫣有没有收拾好,却发现沈嫣并不在房中。 丫鬟告诉他,沈嫣回母家去了。 成婚之后,沈嫣习惯性足不出户,从没回过母家。司元深感不解,来到沈家去寻沈嫣。 一进沈家后院,他便听见正厅内传出沈嫣哭哭啼啼的声音:“母亲就收留这孩子几日吧……该吃的药我都抓好了,过几日他的病就会好,我就接他走,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将来我愿当牛做马报答您……” 紧接着他又听到沈家嫡母袁氏不耐烦的声音:“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跑来求我收留他?我们家慧儿马上就要嫁入宫做太子妃了,你赶紧把这个不祥的东西给我带出去,别死在我们家!晦气!” 司元满腔怒火,一脚跨进门内,只见沈嫣跪在地上,一手怀抱出生不久的儿子,一手扯住嫡母的裙摆,满脸泪痕。 他伸手抓起了沈嫣:“你丢不丢人?人家不愿意收留,觍着个脸做什么?跟我回去!” 袁氏翻着白眼,连看都懒得看司元一眼。 “天太冷了,孩子经不起折腾啊……”沈嫣泪水直流,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司元给拽走了。 很快,他们一家四口走在颠簸的路上,不久遭到孟贵嫔派来的陈家兵追杀……为保命,司元驾车直接跳下山崖,襁褓中的婴儿飞出马车,滚得好远…… 司元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最噩梦的一幕:大雪纷飞的夜晚,沈嫣抱着儿子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求救,额头鲜血直流。 那个孩子,曾在沈嫣怀中烧得滚烫,最终慢慢冰冷下去…… 司元望着死去的孩子,痛心不已,悔恨不已。 在风雪飘摇中,沈嫣抱着冷如冰的孩子狂奔,她头上、身上都是雪,却仰望天空,疯疯癫癫地大笑。 “沈嫣……沈嫣……你要去哪?”司元在后面追赶,嘴里哈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司蓉在最后面,小步伐跑得喘气。 沈嫣大笑着、跑着,一直跑在最前面,好像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人。 “沈嫣……你别跑了……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司元跑着、喊着,几乎追不上沈嫣,再看看身后更追不上他们的司蓉,感到万般无助。 沈嫣突然站住,回了头,笑靥如花:“我要当皇后了……我要当皇后了……” 司元顿时心头一震,他觉得,沈嫣可能疯了。 “谁说庶女天生卑贱?太子妃很高贵吗?孟贵嫔又算个什么东西?”沈嫣大笑着,奔回他们来时的方向。 司元又觉得沈嫣并没有疯,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大喊:“沈嫣……你别走……你走了,蓉儿怎么办?我不会照顾孩子,求求你,为了她留下来吧……” “你也会求人?可惜太迟了……”沈嫣狂笑着,越跑越远。 司元冻得僵硬,脚下越来越没有力气。 “爹……爹……”司蓉在最后面大声哭泣,一声声喊得嘶哑。 司元回头,这才发现司蓉的鞋子不知几时跑丢了,小脚冻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小脸上涕泪满面,不知哭了多久。 司元再也跑不动了,他忙折回头,抱起司蓉,将外衣解下,整个裹在司蓉身上,一手揉搓着司蓉的小脚。 “娘……娘……”司蓉哭着,看向前方。 司元也看向前方,可是他追不上沈嫣了,他已经明白,沈嫣不愿原谅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沈嫣大笑着、狂奔着,最后消失在了那个寒冷的夜。 “沈嫣……沈嫣……你回来啊……”司元望着沈嫣背影消失的方向,无力地低声呢喃,他的眼角终于挂泪,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落泪。 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正在推他,声声呼唤:“父皇,父皇,你醒醒……醒醒啊……” 司元渐渐清醒,意识到方才只是大梦一场,他现在是躺在式乾殿西斋的龙床上,身边还有一个梨花带雨的司蓉。 “父皇,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司蓉抽噎着,紧紧握住司元的手,她入宫后发现司元真的病得很重,简直被吓了半死。 司元望着女儿忧郁的脸,欣慰一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司蓉嘟着嘴,摇了摇头:“刚才,你在梦里喊了我娘的名字。” 司元顿了顿,原来,时过境迁,那一晚还是那样让他难安。 “我知道,父皇一直都深爱着我娘。我也好想她。” “其实,我对你娘,更多的是愧疚。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勤劳、温柔、善解人意……可我年轻时脾气很坏,动不动就跟她发火,她却总是很能包容。”司元沉浸在回忆中,充满忧伤。 “后来,我明白了许多,想要补偿她,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司元闭上眼睛,轻轻叹气。 “人死不能复生,父皇何必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司元又睁开了眼,没有说话,他想起八千多陈家军被斩杀时的血腥场面、想起孟太后被捅了无数刀的惨状,他觉得,他那个温婉娇弱的发妻的确是死了。 “父皇,我……我有孩子了……”司蓉低着头,害羞地跟父亲报告了这一喜讯。 司元也露出笑意:“好……真好,朕的小蓉儿也要做母亲了……” “父皇……”司蓉又慢慢抬头,凝视司元,紧紧握住他的手:“陈济真的对我很好,我现在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我们天天在一起,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会感觉不出来吗?你就不要再那么多心了好不好?” 司元颤巍巍,将手心伸到女儿的脸庞,看到那一脸幸福的容光,他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很难真正拥有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幸福。 “你知不知道……你的猜忌,真的让我好难过……你就相信他一次,好不好?”司蓉说着,眼泪啪嗒啪嗒落到了司元手上。 司元手指抿开那温热的泪水,一阵心塞,他望着女儿,点了点头。 第156章 君当作磐石 在现代从来不清楚监狱地理位置的桃叶,来到古代之后已经蹲了两次大牢,上次是在御史台,这次是在廷尉府。 关押平民百姓的廷尉府,果然比关押朝廷命官的御史台简陋很多。 阴暗潮湿的大牢,到处都是小虫子,让桃叶感到好恶心、也好害怕。 让她更害怕的,是司元昏迷前那道圣旨:「即刻打入死牢,明日午时问斩」。 昨夜才被抓,今日午时就处死,这时间未免太仓促了,竟然连过堂审讯的环节都免了…… 这般速度,她觉得消息根本来不及传到王敬耳中,就该行刑了。 桃叶之前从来没问过鬼王,似她这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万一在这个时代死了,是会真的就此死去?还是仅仅只是离开这个时代?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王敬了,她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王敬下决心跟她私奔,怎么可以是这个结果? 还有那个令她心惊胆战的「问斩」,她一闭上眼就会不自觉幻想出身首异处的场面,如噩梦一般,瞬间使她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因此,昨夜一夜她都没有睡。 胡思乱想之间,她恍惚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正在向她靠近。 莫不是行刑时间到了吧? 桃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上直冒冷汗。 然而,待来人走近,她定睛一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乃是御史中丞王敏。 王敏走到桃叶的牢房外,便对身后的几个狱卒说:“太子口谕,桃乐丞乃官身,需带到御史台处置。你们快把门打开。” 桃叶顿时安心许多,静静看着牢门被打开。 王敏当真将她带到了御史台,但不是御史台的牢房,而是后院。 如她所料,王敬就站在那里等她。 “二哥……”桃叶满心欢喜,狂奔过去,抱住了王敬:“我好怕头被砍掉……吓死我了……” “有我在,怎么会?”王敬也紧抱桃叶,温柔一笑。 王敏见状,不做声离开了。 桃叶慢慢放开王敬的怀抱,又好奇地问:“你不是在宫里陪太子妃守灵吗?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玉儿跟我说官家悄悄出宫去了,我就猜着他是去了梅香榭,所以心里早有了防备,一直让人打听着的。不过……”说到这儿,王敬嘴角微扬,那笑容有些古怪。 “不过什么?”桃叶感到了某些不正常。 王敬面对桃叶,尽管看不见,也要面对面表达出郑重之感:“今日一早,有陈济的亲信来跟我通风报信,他生怕我不知道你的事,错过了营救时间。” 桃叶愕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官家下旨抓你,虽是为了对孟太后命案有个交代,但同时也是在试探陈济。因为昨日司姚行刺官家,陈济挡了一刀,表现得实在太突出了,才值得官家试探。”王敬半仰起脸,那脸上洋溢的,不知是快乐还是忧伤:“如果我把陈济报信这事儿透露出去,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桃叶望着王敬的脸,似乎不太敢问,可又不能不问:“你……你应该不会那样吧?” 王敬摇了摇头,笑容显得有些无奈:“我只是突然间感到自己饱受威胁。” “从前,我一直认为陈济只不过是想利用你,利用你的法术、利用你的单纯,或者最多也就是贪图美色,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为了救你,不惜在他的仇人手中留下把柄……一个那么有野心的人,竟敢为了你,赌上他的前程。”王敬苦笑着,不住摇头。 “二哥……”桃叶攥紧王敬的手,突然间无比紧张。 “我怕他跟我抢你,我以前从来没有怕过,你知道吗?”王敬的紧张,似乎并不亚于桃叶。 桃叶讪讪笑着:“哪能呢?他都已经有司蓉公主了……” “那我名义上不是司姚的丈夫吗?”王敬绷紧着脸,很严肃,很认真。 桃叶又一次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陈济,究竟是什么程度?” “没有……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桃叶不知要怎么解释才好。 “怎么个「没有」?他握过你的手吗?他抱过你吗?他亲过你吗?”王敬连连追问,每一个问题都像逼问。 桃叶不能作答,她无法撒谎,她的初吻就是给了陈济,她怎么敢说啊? 王敬松开了桃叶的手,一阵苦笑,他已经有答案了。 他背过身去,没有再继续面对桃叶:“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认识他在前,认识我在后,或者说……你原本就是为了帮他做事、受他蛊惑,才来到我身边的。你们曾经单独相处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看到王敬这般计较陈年旧事,桃叶心里很不高兴,她嘟着嘴,小声嘟囔起来:“过去的事,有那么重要吗?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 “我一向心眼很小,容不得一粒沙子,你不知道吗?”王敬发出了冷笑,如挖苦一般感叹:“我可没有陈济那么「海纳百川」,明知你跟我睡过,还能继续死皮赖脸缠着你!” 听到这儿,桃叶忍不住发了火:“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就因为我曾经跟他有过一点点纠葛,是不是我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敬的语气又变缓和了些。 “那你什么意思?” “是他对你的好,让我很没有安全感。难道你希望我不在乎这些吗?” 桃叶哑然,她当然不希望,如果王敬对这些毫不在乎,那她在王敬心中还算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该生气。 于是,她轻轻抱住了王敬:“记得在永昌借住农家那晚,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是个死脑筋,我只想从一而终。你刚才问的那些,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前的事,当我决定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会接纳任何男人的亲近,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可以对天发誓……” “别发誓。”王敬慌忙捂住了桃叶的嘴。 他好像很怕桃叶发誓,很怕誓言灵验,因为他情知自己活不长,等他不能再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想他是希望能有个可靠的人照顾她、保护她,那么,她一定不能发誓、一定不要「从一而终」。 沉默片刻,王敬松开了桃叶,拄拐慢慢往里走。 桃叶挽住王敬的胳膊,随着他的脚步。 方才的争论,就算是翻篇了。 “你那个鬼王交付的差事,还有多少?”王敬且走且问。 桃叶回忆着,在脑海中计算:“好像只剩下一单了,我再送一单,就够数了。” 王敬止步,低着头,犹豫片刻,发出了低沉的声音:“那就把最后一单也完成了吧。” 桃叶愣了一下。 “就在这里,现在。”王敬拄拐站立,仰头朝天,午阳高照,似乎也照进他眼底一点微光。 桃叶猛地推了王敬一把:“你怎么又要赶我走?上次我们明明说好……” 她说着说着,突然不想说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靠近得那么艰难、放手得那么容易。 “现在官家卧床养病,外面的事都由太子说了算,你才能躲过一劫。但你以后再也不能在人前露面了,可你这么出名,外面认识你的人那么多……”王敬的声音很小,每一句都像是推托之词。 桃叶气呼呼地,打断了王敬:“你当我不了解官家的为人吗?他是病了,又不是死了!廷尉府现在是韩夫人兄长的地盘,你既然有办法把我弄出来,自然有能耐护我周全!” 王敬没有反驳,又讲起另一番缘故:“官家抓你顶罪,也就能糊弄一下老百姓,摆平不了孟氏族人的仇恨,太子现在摊上了这件事,玉儿迟早也会牵涉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你跟着我,可能有性命之忧……” “死就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为了女儿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去,我愿意陪葬不行吗?”桃叶激动得提高了音量,眼泪随之倾泻而下。 这次,换了王敬无言以对。 桃叶哽咽着,厉色质问:“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满堂娇,你还会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吗?” “我是真的不想连累你。”王敬的解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当年你被司姚公主逼婚,满堂娇要弃你而去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世界如果没了她,便会万念俱灰!你说宁可死在一块,都不要她独自离开……”桃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个样子很难看。 王敬吃惊地抬头,他一时间没想明白,桃叶怎么可能说出他与满堂娇相处的细节? 桃叶只是难过着自己的难过,没有留意王敬的神情,继续痛哭流涕地宣泄:“现在换了我,一切都不一样了……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你承诺过的「再不会负我」都是屁话……” 那哀嚎的哭声,让王敬一阵心塞,他不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桃叶:“对不起……对不起……” 桃叶靠在王敬胸前,哭了许久许久。 日头渐渐西斜,还是那么刺眼,桃叶微微挪开了脸,温声细语念出了几句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能不能意志坚定一点?”桃叶仰头,含泪注视着王敬无神的眼睛。 王敬点了点头,他很佩服桃叶可以为爱勇往直前,也很惭愧自己总是那么容易动摇。 而后,王敬将桃叶打扮成宫婢模样,带进延明殿,暂时假装成王玉的侍女。 王玉十分欢喜,为庆贺王敬和桃叶重归于好,特意命人做了一桌好菜。 因为宫中正在为孟太后办丧事,王玉不敢招摇,只是在她与司修的寝殿简单设宴,也只有王敬、桃叶、司修、王玉四人围坐在一起,小酌几杯罢了。 王玉先为桃叶斟了一杯酒,然后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这第一杯,我必须先敬母亲。母亲照顾我多年,一直待我如亲女,我却多次出言中伤母亲,还请母亲原谅。” 说罢,王玉一饮而尽。 桃叶笑点点头,也举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我敬父亲,父亲为我付出了太多、也放弃了太多,我真心希望,以后的日子,父亲能为自己而活,不要再顾忌我了……”王玉说罢,又一饮而尽。 王敬也只好抿了一口。 “这第三杯,我敬太子。承蒙太子不嫌弃,还对我这么好……” 没等王玉说完,司修忙按住了王玉的酒杯:“菜一口没吃,你这一杯又一杯喝进去,是想把自己灌醉吗?这杯就免了。” “你不知道,我高兴……我这么多年从没像今晚这么高兴过……”王玉双手捏着酒杯,不自觉泪流两行。 “我知道,我都知道。”司修拿着手帕给玉儿擦眼泪,将她的酒杯推到一边,又给她夹菜。 桃叶望着这对新婚燕尔,心中竟有几分羡慕,他们不过才十几岁,就有了自己安稳的小家。 而她已经年过三十,还活得如同无根的浮萍,整日打一枪换个地方,仰视着她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不知哪年才能安定。 忽而外面传来两下扣门声,打断了桃叶的思绪。 在这大半夜,又是在司修和王玉的居室,论理不该有人打搅。 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停了筷子。 司修扭头,看出门外有个躬身的影子,应该是他的心腹内侍葛生,便问:何事?” “太子,长公主求见。” 第157章 真的?假的? 司修惊了一下,他再想不到,大半夜要找他的人竟会是司姚? 他转回头,与王玉对视了一眼。 “她该不会是知道了母亲在这儿,专程来找麻烦的吧?”王玉凑近王敬,低声瞎猜。 王敬摇了摇头,据他所知,韩夫人安排的每夜守灵名单里并没有司姚,但司姚无疑是在安寿殿呆得最久的一个人,司姚现在满心都是孟太后之死,连王敬藏身宫闱都不曾留意,哪还有心思找桃叶的麻烦? 王玉恨极了脸上的刺字,自然对司姚是深恶痛绝的,便挽住司修的胳膊说:“管她因何而来,找个理由不见就行了。” “她是我的亲姑母,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可不见。”司修的语气虽然温和,态度却很坚决。 王玉很不高兴,板着一张脸,随手又推开了司修。 但司修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他站起,躬身向王敬一拜:“烦请岳父大人和桃姑娘到屏风后面避一避,也好替我忖度一下她的来意。” 王敬点点头,也向司修还礼,然后拉住桃叶的手,走到了居室的屏风之后。 司修这才回头吩咐葛生:“请长公主进来吧。” 言罢,司修迅速脱了靴子、跳上床,顺手将被子披在背上,随即趴下,侧脸贴着枕头,装出一副重伤疼痛难忍的模样,不住地“哎哟哎哟”哼咛。 王玉闷闷地瞥了司修一眼,她竟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是这么个戏精,装得倒还挺像。 不多时,司姚从外面进来,她身上还是多处包扎着,先到司修床边礼貌问候:“太子的伤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司修说话时还喘着气,露出忍痛逞强般的微笑。 司姚轻声叹息,又转身向王玉颔首致意,陪笑着问:“太子妃,这两日照顾太子一定很辛苦吧?” 王玉没有搭理司姚,连看也不往这边看,她独坐到远一些的椅子上,那椅子的位置斜对着床、也斜对着屏风。 司姚知道王玉不会理她,也没有继续自讨没趣,她又面向司修,看起来十分郑重其事:“这么晚了,原不该来叨扰太子和太子妃,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不得不及早告知太子。” “姑母……姑母请讲……”司修仍然故作艰难地讲话。 司姚更近一步,声音很低,措辞也十分慎重:“请太子先有一个心理准备。官家……官家可能已经驾崩了……” “什么?”司修睁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实在意外,他瞬间好像忘了自己正在假装重伤的事,猛地直起腰回了头。 王玉也吃了一惊,怔怔往司姚身上瞄了一眼。 屏风后,王敬、桃叶的脸上也都露出诧异之色,虽说司元常年多病,但每次都是病了又好转,反反复复,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而且官家驾崩,头一个来报信的人也不该是司姚啊? “官家驾崩了,但韩夫人秘不发丧。”司姚重复了报信内容,她看起来很紧张,语气却更肯定了。 “这……这怎么可能?”司修又慢慢缓过神来,却不能不心跳加速。 “兹事体大,我岂敢乱讲?”司姚神色凝重,一五一十地跟司修讲述起来:“今晚戌时,我偷偷溜进了式乾殿。没想到,我竟看到韩夫人私自召见了大司马尚云,两人单独讲话。 我躲到暗处偷听,是韩夫人亲口告诉尚云,说官家已经咽气,她想先假传圣旨、改立太子,然后再公布死讯。 为此,她还将太医令软禁在西斋,她要尚云派最精锐之士把守式乾殿,以免有人求见官家不成而硬闯。尚云不仅听从吩咐,还替韩夫人谋划如何稳住朝臣。” 司修听得头懵,喃喃自语:“怎么会?今日一早,我姐姐刚去探望了父皇,那时他明明已经好多了……” 王玉心里也感到乱糟糟的,她想起了当初孝宗司昱薨逝,周婕妤隐瞒死讯、与陈熙勾结力鼎幼帝司德上位的事,难道历史是要重演吗? 司姚见司修满是疑虑,不由得急上眉头:“太子请相信我,你在登闻鼓下那般维护我,我岂能胡编故事来骗你?你要不赶紧想办法对付他们,迟早被他们算计得一无所有啊!” 司修仍在迟疑之中,王玉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向屏风后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王敬微微露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挥写了几下。 王玉会意,只得开了口,但语气是冰冷的:“你因何会夜里跑去式乾殿?” “我……”司姚的目光转向王玉,有些为难地说:“不瞒你们,我是想寻机再次刺杀官家……我母后死得那般凄惨,我是不可能甘心的,我也知道,太子不可能真的去审问官家……所以我……” 说到这里,司姚不好再说下去,深埋着头。 王玉又往屏风后扫了一眼,又看到王敬的一根手指挥动,忙再次追问:“你在来延明殿之前,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司姚又抬起头,好似是犹豫了一下下,作答得很慢:“我告诉了孟泓……虽然孟家人很没用,可除了他们,我实在没人可商量。” “所以,是孟泓和你商量好了,特意来向太子报告此事,才好邀功了?”问这句话的时候,王玉的脸色很难看,言语中还带着一股讥讽之味。 “不……那不能叫作邀功……我们只是……”司姚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忽然跪倒在床边:“太子,满朝内外都知道官家偏爱韩夫人,是迫于臣民的压力才立你为太子,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受了很多委屈,从来不敢擅作主张、每次都要看官家脸色行事……” 没等司姚说完,司修已经“忍痛”爬下床来,那动作自然不可太快。 他双手急急去扶司姚:“姑母您是长辈,怎么跪我?这可折煞我了。” 司姚并未站起,而是继续哀求:“太子,请你相信我,我并不图谋什么,我只是想为我母后报仇。但是如果我的仇人已死,那我所求的也不过是遵从母后遗愿……她一直嘱咐我要好好活着……” 说着说着,司姚哭了起来。 “姑母……”司修扶不起司姚,只好对面跪下。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官家和韩夫人,他们都是心狠之人,似我们如今这般景况,只有支持你才有活路……”司姚哀伤难以自已,泪水将面部包扎的纱布都沾湿了。 “我信您了,求您就起来吧,万一叫底下人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议论呢?”司修的目光柔和友善,再次谆谆劝解。 司姚听得有理,这才站起,擦了眼泪,又向司修道谢。 司修言笑晏晏,又安慰道:“姑母不要心急,我需要好好捋一捋头绪,才能想出应对之法。您先回去等我消息,说不定,到时候我还需要您和孟氏族人出一臂之力呢。” “太子放心,我们唯太子之命是从。”司姚每一言一行都很有礼貌,完全不像当年那个霸道骄纵的公主了。 姑侄二人又相互客套了几句,司修走得很慢,却坚持要亲自送客到门外,王玉一直坐在椅子上不曾站起。 待司姚完全离开,桃叶扶着王敬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王玉忙跳下椅子,三两步到王敬身边:“这个混账公主,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不像。”王敬轻轻摇了摇头:“她一向不擅长撒谎。” 王玉仍然心中存疑:“可是孟泓他们才被太子革职,难道没有报复之心?要是他们怂恿得呢?” “给那几个姓孟的革职的人可不是我,是徐大人。”司修已经送走了司姚,从外面回来,显然是听到了王玉的问话。 王玉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就挖苦起司修来:“那是!徐大人一贯喜欢越俎代庖,好成就太子爷的美名!” “我也不想这样,可徐大人说,我们必须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事情才能解决,我坐的这个位置只能扮好人,我也没有办法呀。”司修皱着眉,嘟嘟囔囔地解释着,脸上好似还有几分委屈。 王玉带着对司姚的敌对情绪,又要开口,却被王敬猛然扯了一下手臂,便没再说话。 王敬面向司修,那神情似赞赏又似警示:“徐大人固然善于谋划,然而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司修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忙向王敬礼貌请教:“还请岳父大人明示。” 王敬简明扼要:“你得罪了官家。” 司修更呆住了。 “从离开永昌,徐大人就极力替你传扬美名、收服民心,民心当然重要,可要是赞许你的人比赞许官家的人还多,你觉得合适吗?尤其这次,外面风言风语把官家说成杀人凶手,你还借此机会收买人心,你这是什么居心?” 听王敬这么一捋,司修恍然大悟,恐惧之心顿时闪现:“可是……我们只是为了解决孟氏一族的问题啊……” 王敬淡然一笑:“孟氏一族是要解决,但不是这样解决的。” “那……那要怎么解决?”司修好似越来越迷茫了。 “你愿意听我的吗?” “嗯。”司修点点头。 王敬没有立即讲出他的主意,而是再次重申了同一个问题:“如果我的想法与徐大人相悖,你确定你还愿意听吗?” 司修的身子像是定住了,他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没有立即回应。 王玉冷冷一笑,挽住王敬的胳膊:“怎么可能?人家太子爷和徐大人可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呢!” 王敬忽地伸手打了一下王玉的手背,惊得王玉猛然一缩手。 “我……我听岳父大人的……”司修急急忙忙做出了决定,他拉过王玉的手,轻轻揉着被王敬打的那个手背。 王敬略点点头,对司修说:“若如此,我需要你做三件事。” 第158章 上屋抽梯 司修依照王敬的吩咐,先使人找来这几日各宫门的出入记录,果然查到尚云曾在那晚晚间入宫,而且确实是去了式乾殿,并随后不久给式乾殿增加了多名守卫。 另一记录也证明,司姚曾在那个时间离开安寿殿,不久后又出宫,夜里再次回宫。 而司元一直卧床休养,在司蓉探病之后,除了韩夫人侍疾,也没再召见过任何人,偶有大臣来求见的,都被韩夫人打发了回去。 所有能查到的线索,都与司姚深夜报信的内容相吻合。 桃叶清楚记得上次在梅香榭看到司元昏倒的模样,越发相信了司姚的话。 她告诉王敬、司修、王玉:“我和尚将军闯进沈老板房间的时候,看到地上好大一滩血,当时官家站都站不稳,下令处置我之后,他就昏倒了,是被尚将军背上车的。” 王玉听得很认真,分析道:“你的意思是,官家这次病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有可能是真的驾崩?” “很有可能。”桃叶点点头。 司修回忆着往事,轻轻摇头:“可是我觉得……韩夫人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与我母亲本是表亲,也是因为感情要好,我母亲才举荐她到父皇身边。在永昌共侍一夫那么多年,她们一直都相处得很好,母亲比较倔,经常让父皇生气,韩夫人没少从中调解。” “你说得那些都是表面,她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王玉噘着嘴,满脸狐疑:“大婚那天,不就是她的丫鬟害我掉了盖头,在所有人面前出丑吗?” 司修低着头,没有反驳。 王玉跟司修建议道:“要不,你亲自去求见官家?难道韩夫人就敢明目张胆阻止你这个监国?” 司修连连摇头:“不行。外面都知道我在「养伤」,连日不能起身,却非要这时候跑去见父皇,岂不明摆着告诉韩夫人我已经知晓此事?让他们有所防备?” 王玉想了想,又建议道:“那就叫你姐姐再去探望一次官家?他们父女感情那么好,官家若健在,断不会不见吧?” 司修仍然摇头:“不好,姐姐刚刚有了身孕,理应多休息,哪能跑一趟又一趟?再说了,现在姐姐极其信任陈济,万一父皇是真的已然驾崩,这事传到陈济耳朵里,只怕我的位置更岌岌可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怎么确定这件事的真假嘛?”王玉在房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王敬静静坐在一侧,半晌只是沉默。 桃叶走到王敬身边,推了推他:“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最诡异的,并不在于官家是否驾崩,而是这件事……如何就被司姚知道了?”王敬双手扶在拐杖上,依旧双目无神:“自官家正位,式乾殿应是建康宫中守卫最森严的宫殿,闲人岂能擅入?若韩夫人要隐瞒官家死讯,更该谨慎,她与尚云秘密讲这些事,恐怕连心腹侍女都得防着,怎么就能让司姚这个草包轻轻松松听了去?” 桃叶听了,觉得有理,也因此更感到纳闷:“可你不是说,司姚不擅长撒谎吗?” 王敬笑道:“我的意思不是司姚撒谎,而应该是韩夫人故意要让她听到的。” “韩夫人故意让司姚听到?为什么?”桃叶有点迷惑,她盯着王敬脸上的笑意,倏而又明白过来:“就是为了让她跑过来告诉太子?” 王敬点点头。 “哦哦……我想起来了……唐朝时,武惠妃曾故意让太子误以为唐玄宗有危险,然后找太子救驾,待太子铁甲入宫时,她又在唐玄宗面前诬陷太子谋反,唐玄宗信以为真,果然太子就被害死了……”桃叶因为感到她和王敬心有灵犀而沾沾自喜,于是津津乐道讲起了自己曾看过的电视剧。 “唐朝?”王玉一脸懵,似自言自语般问:“这是哪本史书上记载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段?” 桃叶瞬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可能是在唐朝之前。 王敬站起,走到桃叶身边,代为解释道:“她讲得是以前看过的一出戏罢了。” “这样啊?”王玉点点头,以为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是,官家并没有驾崩,是韩夫人与尚云合谋,故意让司姚误以为官家驾崩,传话给我们,然后诱导太子带兵硬闯,到时候再在官家面前诬告太子逼宫。” 王敬答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司修忙问:“那其他的可能是什么?” “可能性太多了,你无法一一辨识。” 司修骤然眉头收拢,陷入更深的纠结中:“那要怎么做呢?硬闯可能会变成「逼宫」,不硬闯又见不到父皇。万一父皇真的已经……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敬微微笑着,拍了拍司修的肩膀:“式乾殿还是要去的,关键在于哪些人「去」、怎么个「去」法。” 司修闷闷地问:“怎么「去」?” 王敬并未答复司修这个问题,而是问起一件久远的事:“太子可还记得,当年咱们离开永昌之前,聚首商议,入京打算要举的旗号是什么?” 司修答道:“我当然记得,那时的计划是「追查孝宗命案」,然后再「为孝宗报仇」,才好师出有名。结果陈济突然掀起流言,满城都议论起司德不是孝宗血脉、周氏与陈熙勾结,不知怎么他就怂恿了孟太后主动跑来与我们联盟,我别无选择,只能去赴万寿宴,那真是九死一生啊……” 王敬笑道:“官家若是为弟报仇、然后即位,本该名正言顺,也不必欠谁的人情。正是因为你掉进了陈济的圈套,可陈济又力保你平安,并将你推上了监国的位置,逼得官家不得不改变了原计划。 你或许不清楚,但你母亲白氏一族应该很了解,当年官家落难到永昌时有多狼狈。他对孟氏的仇恨极深,定然是不愿与孟氏结盟的,尊封孟太后……应该是官家这辈子做过的最憋屈的一件事。” 司修恍然间想起当日之事,感慨万千:“所以……父皇宁可我死在万寿宴上,都不愿意与孟氏结盟。” 王敬点点头:“为你报仇,也算师出有名,但你没给他这个机会。” 司修默默低下了头,他还年轻,怎么会愿意轻易死去? 王敬继续说:“官家爱惜名声,再憋屈,都不愿成为万民眼中过河拆桥的人。可孟太后还是死了,如今她的族人竟像疯了一样在外面损毁官家名声,你们觉得,官家心中得有多厌恶那群人?” “那……那他们现在投奔我,要跟我一气儿,父皇岂不是连我也得厌恶了?”司修自言自语着,心中更发憷。 王敬却呵呵一笑,淡淡道:“让老百姓把官家当成杀人凶手、把你说成最忠孝节义之人,你已经被官家厌恶至极,哪里还差这件?” 不知不觉中,司修眼中淌泪:“我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姐姐对他大吼大叫,依然是他的掌中宝?为什么我要如履薄冰、鞍前马后,都未必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王玉见状,忙抱住了司修,低声问:“我……我把你当掌中宝行吗?” 桃叶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他们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十分有趣。 王敬走来,一手扶住王玉、一手扶住司修:“别指望他父爱发作,你要自己赢回他的好感。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司姚不是说孟氏族人任你差遣吗?那就叫他们替你去闯式乾殿。” 司修一惊,抬头看了王敬一眼。 “他们若真心想投靠你,到了式乾殿,肯定是要跟尚云手下血拼的。你想,如果官家是真死,韩夫人到那个时候还能瞒得住吗?如果官家是假死……”到这里,王敬顿了顿,没有把话说下去。 司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问:“您是想……上屋……抽梯?” 桃叶好奇地问:“上屋抽梯是什么意思?” 王敬没有理会桃叶,只对着司修点点头。 司修愕然,喃喃道:“姑母是那样答应过,可孟氏一族会真的照着做吗?难道他们就猜不出……” “孟氏族人大多出身行伍,虽善战却是有勇无谋,读过书的没几个,是因偶然出了一个宠妃,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如果能像你想得那么带脑子,也不会去登闻鼓下胡闹,轻而易举就丢了官。 不过,徐大人是仗着你才能下令革职,这点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自然也不会完全信任你。”王敬思索着,又说:“所以,如果只有他们去,肯定不行,得有你的人陪他们一起冒险,最好是你的至亲之人。” 司修道:“我外公和二舅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司修的外公,即白夫人之父白硕,如今的官位是司徒,其次子白杨,入京后官封卫尉,皆是自幼习武之人。 王敬继续谋划着:“但能让孟氏族人完全信服的,必须还是以你为领袖,不能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同僚。所以,你得以「卧床养伤、不便出门」为名,把你的令牌交给司姚,让她代替你,领着孟氏族人和你的亲信同往。有你的令牌,他们也更顺利进入式乾殿。” 听了这个计策,司修有些犹豫:“令牌……拿着我的令牌,可以命令任何人做任何事,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孟氏族人那么多,他们要是拿着我的令牌另做别用怎么办?” “令牌再有用,还能比你本人有用吗?”王敬微微一笑,看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放心,他们没有机会拿着令牌胡作非为,你只管叫司姚来便是。” 第159章 星夜速作计 某晚,同样的场景再次重现,司修趴在床上「养伤」,王玉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王敬、桃叶又一次藏在屏风之后。 司姚也如上次一样立在床边,不同的是,她这次是被请来的。 “我已经打听过了,求见父皇的大臣都被韩夫人找借口拦了下来,无一例外,而尚云时常到式乾殿巡逻。我现在完全相信姑母所说,父皇一定是出事了。我昨日打算亲自去看父皇,我不信韩夫人敢拦我?没想到……”司修情绪很激动,言语之间抬起了上半身,像是一下子闪住了腰,忍不住伸手按住腰部。 司姚忙往前一步,关心道:“太子怎么了?” 司修只是咬着牙,额头冒汗。 王玉走过来,替司修揉腰,冷冷答道:“太子担心官家,昨日强撑着出门,结果在院子里摔了一跤,现在更起不来了。” “啊?”司姚一愣:“这可如何是好?” 王玉一边为司修揉捏,一边埋怨道:“我都跟你说了,急不得,你偏不听。” “怎么能不急?你可知,这每多一天,尚云能在外面拉拢多少大小官员……”司修叹着气,又抬头对司姚说:“姑母有所不知,永昌旧臣中,与尚云交情匪浅者甚多,我虽为太子,毕竟年轻,能结交几个人?仔细想想,我眼下能信得过的,也只有姑母和我外公白氏一族了。” “太子要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我已经说过,孟氏一族唯太子之命是从。”司姚说话的态度,看起来是那般实诚。 司修望着那个虽已年长、但却依旧单纯的面庞,竟有些于心不忍,愣怔起来,不知怎么开口往下进行这场骗局。 房中有了片刻的静默,王玉忽然使劲捏了一下司修腰间的皮肉。 司修一疼,缓过神来,又不得不按照原计划进行:“这件事,我已经想了许久,必须得尽早揭穿韩夫人和尚云,我们才可能不处于被动的位置。明天祖母头七,入宫祭拜的人必然极多,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间。 我们就在宫中人最多时去式乾殿求见父皇,韩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求见肯定是见不到的,那么只能硬闯,一旦双方交手,势必引人注目,等所有祭拜祖母的人都来围观的时候,我们便将他们的诡计捅破,看他们怎么向满朝文武交待。” 司姚称赞道:“这确实是个好时机,可太子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又怎么去得了式乾殿?” 司修长叹一声,满脸无奈:“如今之计,只能托付姑母代我一行了。就请姑母持我的令牌,带着孟氏、白氏两族人去式乾殿。” “你……你要把你的令牌交给我?”司姚震惊极了,要知道,那枚代表监国身份的令牌,除了司元以外,所有人都得遵从持牌者的号令。 司修点头,郑重地说:“是,一旦证实父皇已故,姑母便可代我下令斩杀韩夫人和尚云。我以监国的名义许诺,能取得二人首级者,封万户侯,凡参与剿灭叛贼者,皆论功行赏。此事重大,我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还请姑母不要推辞。” 听到这般信任、这般厚赏,司姚不知有多么感动,连忙就应承了:“太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厚望。” 司修又说:“为免式乾殿的人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有所防备,还得委屈孟氏、白氏两族人在祭奠祖母之后,先行假装成一般宫人,分散行进,最后在式乾门外会和,再同去式乾殿。 我会尽多寻来宫人衣着,待明日玉儿去安寿殿守灵时一起带过去,姑母和玉儿要亲自发给参与行动的人,各自小心换衣,莫要打草惊蛇。” 司姚一一谨记。 夜深时,所有人都已睡去,桃叶因要小解,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带着几分困意走出房间。 外面漆黑一片,桃叶只能慢慢行进、小心探路,走过一个拐角,她意外发现,王敬住的屋子竟传出一束微光。 桃叶感到十分奇怪,无论睡或不睡,一个瞎子还有必要点灯吗? 她便悄悄走了过去,想看一看王敬在干嘛。 走近房门时,桃叶隐隐听到了一点哭声,她眯着一只眼,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王敬静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像个监工一样,而司修站在书桌对面,手拿着一个小瓶子,正在将瓶子里的东西往桌上倾倒。 那微弱的哭声就是来自于司修,他鼻子轻轻哼着,双手却一直在桌面上忙碌。 他们身侧有一盏烛台,虽点了灯,但真的好暗好暗。 桃叶更觉得好奇,又借微光努力盯着看,这才看出来,原来地上堆放着一大堆太监们的衣服,桌子上也有一件。 司修正在倾倒的东西,好像是一些发白的小石子,均匀放置在桌上衣服的夹层中。 放好之后,司修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衣服整理好,再另取一件地上的衣服,重复了方才的操作。 就这样,一件又一件。 若房中只有王敬一人,桃叶此刻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必须得进去问一问他们这是在干嘛。 可桃叶与司修并不熟,人家半夜做事肯定就是为了隐秘,她不太好这样直接闯进去。 虽然桃叶是有点不明白,白日里也不过是她和王玉同司修、王敬在一块,怎么这俩人还能有更秘密的事要半夜做? 终于,最后一件也弄好了,司修用衣袖抿去脸上的泪水。 王敬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劝慰司修:“你心里应该有数,「官家驾崩」之事,多半为假。最怕此事还不是韩夫人对你的暗算,而是官家对你的考验,你想,如果你不能通过考验,结局该当如何? 你的性情,其实与你叔父孝宗挺像。可是你看,孝宗是什么结局?身为帝王,连死因都不能查明。君王怀仁,于天下臣民原本是一件好事,但生逢乱世,善良便可能是一味毒药。除非,你并不想做君王。” “不……我必须成为大齐未来的国君……从我呱呱落地开始,我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司修强忍着眼泪,泪水却一行又一行流出来。 “那就不要再哭了,你是个男人,又是太子,怎么能动不动就哭?” 司修再次用衣袖擦了眼泪,向王敬作揖,两人相互道别,王敬便送司修出门。 桃叶吓了一跳,赶紧往一侧的拐角躲,然后看到司修跨出房门、回自己的居室去了。 紧接着,门内又传出王敬的声音:“躲在外面偷看的那个,现身吧。” 桃叶讶然,跳了出来,站到门前向内探头:“你知道我在?” “若连这点耳力都没有,我这个瞎子还能做什么?”王敬笑盈盈靠在门口,温柔地说:“夜里凉得很,别站在这儿了,快回屋睡觉。” 桃叶噘着嘴,她还以为,这么个半夜,这么个私室门前,王敬会邀请她进去呢。 然而,显然王敬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睡。”桃叶只管厚着脸皮说了出来,反正在王敬面前,她主动献殷勤也不是第一回了。 王敬讪讪一笑:“这……让下面的人看到,不太好吧?” 被婉拒的感觉,真是不爽,桃叶“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好像是她要八卦的问题还没问,她忙又倒了回来:“你们刚才在做什么?那个瓶子里装得是什么?” “没什么,给衣服做个记号而已,好把白氏和孟氏两族的人区分开。”王敬回答得很自然。 桃叶想了想,是的呢,在这次计划里,白氏是太子自己的人、而孟氏是司姚的人,行动时却要穿上一样的衣服,好像是应该区分一下。 她又向王敬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走在半路才想起,那瞎子压根看不见她做鬼脸、吐舌头,真是好傻! 翌日清晨,司修悄悄让人传话去白府,他外公白硕、二舅父白杨于是早早入了宫,在祭拜孟太后之前,先来到了延明殿,王敬也在,四人同坐,详细部署接下来要做的事。 内侍葛生在外面把门。 因为白氏父子是外男,谈话之地又是卧房,王玉便习惯性回避了,跟桃叶一起来到隔壁宫室闲聊。 她们聊起许多王玉小时候的趣事,提到当年王玉将一碗热汤扣到司姚头上那一幕,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正说笑着,她们听见一个很重、很快的脚步声,两人到门口探头,只见徐慕如疾风一般穿梭而过。 没等葛生通报,徐慕一把推开了司修的房门。 仅仅是开门而已,不知徐慕用了多大力气,两扇门都在一瞬张开到最底部,就差没撞住墙了。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得司修、王敬、白硕、白杨都抬了头。 徐慕眼睛直直瞪着司修,走了过去,那样子像极了兴师问罪:“太子这一成婚,果然是长大了,要做惊天动地的事,竟然连问都不问我了?” “我……我……”司修一下子结巴起来,眼神慌乱,连头都不敢抬。 “站起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徐慕一声厉吼,吓得司修浑身一颤。 司修如抽筋般站起,吞吞吐吐:“我……我不能……不能说。” 桃叶和王玉在门外,看着这一幕,都感到一阵纳罕。 徐慕又快步到王敬面前,仍旧疾言厉色:“是你怂恿太子的?” 王敬挑眉,淡淡地问:“何为「怂恿」?” 见王敬这个态度,徐慕更觉可气:“你当延明殿是什么地方?宫内宫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天黑后召见长公主,天未亮召见白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瞎了?” “太子卧病,诸位长辈慈爱,轮番探视,有何不妥?”王敬声调慢悠悠,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徐慕握拳,冁然冷笑:“若接下来太平无事,你当然可以说那是「长辈慈爱」。可宫里有几日是太平的?到时候,所有的坏事、所有的脏水就都泼到太子头上了!太子积攒了那么久的美名,就让你全毁了!” “徐大人,难道你从来都不觉得你的思路有问题吗?难道你看不出官家对太子芥蒂越来越深?”王敬安然坐着,脸上是大写的无奈:“如果你不觉得,那我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太子这一次还就必须得自毁名声,才有可能赢回官家的信任。” “自毁名声?”徐慕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你当太子是萧何吗?萧何是臣,他永远只能是臣,才需要自毁名声!可太子有朝一日必为君,他的人生岂能随随便便有污点?” 这样抬杠,王敬不禁有些心烦,语气也随之变得生硬:“当下为臣的坎都未必过得去,还谈什么「有朝一日必为君」?” “那你倒是告诉我,当下的「坎」是什么?”徐慕气性更大,冲着王敬,猛然提高了嗓门。 他话音刚落,咣当一声,一个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让徐慕轰然倒下。 第160章 原来二哥是狠人 “徐大哥……”司修飞奔上前,托住了昏倒的徐慕。 然而司修体格瘦弱,一时间托不住,反而被徐慕的身子压倒,一下子蹲坐到地上。 他仰头,看到二舅父白杨就站在徐慕身后,缓缓放下了粗壮的手臂。 就是那个手臂,一下子将徐慕打昏了。 白硕隐约察觉出司修有些不满,忙站起走到司修身边,躬身一拜,替儿子解释:“太子恕罪,有徐大人挡着,恐怕臣等今日要做的事就做不成了,白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司修没有说话,他将徐慕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站起。 门外的葛生看到,忙进来架住徐慕的另一边,帮着司修一起将徐慕扛到床上。 白硕、白杨都看着,徐慕被斜放在床上之后,司修竟蹲下,将手伸向徐慕的靴子。 “太子!你岂能为他脱靴?”白杨忍不住厉声质问。 司修的手才将将触及那个靴子边,听到白杨的喝止声,顿时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 葛生很麻利,疾速把两只靴子都脱掉,又抱起徐慕双腿,整个抬到床上。 白硕看着这一幕,把头转到一侧,微微叹息。 王敬走近白硕,低声问:“前辈,这徐大人,原先是怎么个来历?” 白硕看了徐慕一眼,慢腾腾地讲:“也是被流放到永昌的人,他那时也就十来岁,说话比现在还横冲直撞,得罪了看押的官差,差点被打死。正巧被白夫人撞见,救了他,后来就到了太子身边,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看待他,一直如亲兄长一般……” 王敬点点头,转头向内,也劝解起司修:“太子,天色已不早了,也委实没有时间跟徐大人讲明、征得他同意。请太子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耽误时间。” 司修终于慢慢站起,走了出来,向白硕、白杨行了个拱手礼:“有劳外公和舅父为我走这一趟,司修在此谢过。” 白硕、白杨连忙还礼。 看看外面,一轮红日已挂上枝头,是时候离开延明殿,去祭拜孟太后了。 于是,白硕、白杨辞别而去。 目睹白氏父子背影远去,桃叶几步跑到王敬跟前,急不可耐地询问她方才的疑惑:“他们今日去式乾殿,不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官家是真死假死吗?你为什么说太子会「自毁名声」呢?” 王敬笑道:“此中道理,一言难尽,等忙完了今日,我慢慢讲解给你。” 桃叶撇撇嘴,她怎么觉得,王敬好像是不愿意解释清楚而找了个推脱之辞呢? 王敬双手扶住桃叶的肩,叮嘱道:“玉儿马上就得去守灵了,我和太子一会儿也得悄悄出去,你在这儿看住徐大人。” “你们也要出去?”桃叶愣了一下,她记得昨日商讨的计划里好像没有王敬和司修出门这一茬,顿时很不放心:“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得留在这儿看住徐大人,在我们回来之前,万一他醒了,你不能叫他跑出延明殿。”王敬又一次明确分配了任务。 桃叶闷闷地问:“开什么玩笑?你们都是有功夫的人,他若要出去,我能拦得住吗?” “你不是会法术吗?怎么拦不住?”王敬随口丢下这句,又催促司修和王玉去隔壁整理衣服。 桃叶愣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她被鬼王驱散灵力之事,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王敬,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再要与王敬说话时,却发现他已经推着王玉和司修急急忙忙出去了。 在屋里蹲坐了片刻,桃叶感到焦躁不安,她总觉得王敬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思前想后,她还是想亲自去看看,想着想着,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外走。 刚踏出房门一只脚,她就被守门的葛生拦住了:“您怎么出来了?安丰侯不是交待您要看着徐大人吗?” “你趁他没醒之前,把手脚绑住不就行了?有什么好看的?”桃叶正心烦着,随手推开葛生:“别拦我,我要出去。” 葛生不太敢约束桃叶,只好另寻理由劝说:“桃乐丞,您如今在世人眼中可是个已死之人,贸然跑出去,宫人们还以为闹鬼呢。” 桃叶想了一下,貌似宫中认得她的人应该不少,她忙又回屋,到王玉的梳妆台前,对镜化妆,修改了自己的眉形、眼角、唇色……总之把自己化得完全不像自己就对了。 这下,葛生再没借口阻拦,桃叶便出门去了。 在桃叶出门的半个时辰之前,王玉已经将宫人衣服混入其它物品中,带入安寿殿,随后将其中袖口做过标记的六件抽出来,剩余的都交给了司姚。 王玉清楚记得,在延明殿打包衣服时,王敬再三强调,最上面那六件袖口绣线的要给白氏的人穿,其余的给孟氏。 司姚收下王玉给的衣服,就静静等着孟氏族人到来。 因为是孟太后头七,作为母族的孟氏族人来得最多,有的带了家眷、有的没带家眷,祭拜太后之后,自然也是要向司姚请安的。 按照计划,司姚大概跟族人们讲了今日要做的事,然后将衣服一一发给族中男丁,叮嘱他们各自小心独行,最后到式乾门附近集合。 打发了所有孟氏族人后,司姚自己也离开安寿殿,带着太子令牌往式乾门来。 孟氏男丁都是今早才接到司姚指示,立刻就要执行计划,毫无闲暇去思索,更没有机会相互商讨此计,待他们到了式乾门外集合时,才知道白氏居然只来了六个人。 孟泓、孟嘉等不禁感到诧异:“你们……你们就这么点人?” 白硕惭愧地低下头,长叹一声:“没办法,自家人多不在京,底下的人,敢硬闯官家寝殿的能有几个?” 孟泓想了想,好像当初永昌人入京,白家来的只有白硕、白杨两个,今日同来的另外四人都是生面孔,应该是白家下属的兵丁。 但孟氏这边,来的三百多号人,可是个个姓孟,都是孟太后生前在京城内外安插的大小官员。 说是两家合力,可实力悬殊差这么多,孟泓隐约感到了些许不安。 这时候,司姚赶到了。 孟泓就走到司姚身边,低声私语:“长公主,白家就来了六个人啊……这硬闯式乾殿,是不是有点问题?” “六个人?”司姚也感到十分意外。 才刚说了这么两句话,白杨就凑了过来:“别磨磨叽叽行不行?咱们这么多人站在这儿,你们知道有多引人注目吗?” 司姚抬头,只见有来往的宫人往这边看,心中不由得紧张,让大家换装分头过来,就是怕消息提前走漏、使韩夫人等人有所防备,哪能这样站在式乾门外发呆? “还是赶紧去吧,我们好歹有这个呢。”司姚紧紧攥着太子令牌,露出一部分给孟泓看了一眼,又说:“就算尚云和韩夫人不听令牌,宫中大多人还是听的。” “太子竟肯把令牌交付于你?”孟泓又稍稍有了些惊喜之色,他默默盘算着,就算闯式乾殿失败,有了这枚令牌,至少也能帮他们顺利逃出宫去吧。 白杨再次催促,司姚只得命令孟氏族人速速随她进入式乾殿求见官家。 桃叶还没走到式乾殿,便听到两个宫婢且走且议论:“他们说式乾门那儿刚才聚集了好多个太监,约莫着少说有二三百人呢。” “官家崇尚节俭,裁剪了大批宫人,怎么会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好奇怪啊。” 那两个小宫婢说着,都好奇地往式乾殿那边去看。 桃叶骤然一惊,她想起昨日王敬拟定的计划,怎么大家都没考虑到宫人数量骤增会是个大漏洞呢? 她加快脚步,走近式乾殿,发现因好奇而跑来看的人可真不少。 那些围观者,有不少是在式乾殿附近当差的宫人,但更多的是今日来祭拜孟太后头七的皇家亲眷、大臣及家眷。 桃叶小心往前走着,觉得应该没有人认出自己,才敢大着胆子站在一群宫婢之间,像个吃瓜群众,探头观望着式乾殿内正对峙的两拨人。 式乾殿内,司姚带着一众“宫人”站在院中,求见司元。 然而,这些人才刚迈进式乾门,根本没有继续前行的机会,就被一排手握长剑的侍卫给拦住了。 韩夫人就站在那一排侍卫的后方,面对司姚,满脸不屑:“官家卧床养病,不便见人,满宫皆知,长公主为何偏要专挑这个时候来?” 看到这一排侍卫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司姚其实有点胆怯,但事已至此,她只能佯装镇定:“官家这一年有一半都在「卧床养病」,几时才「方便见人」?我有要事,今日必须面见官家,烦请韩夫人让路。” 韩夫人淡淡一笑,言语中带着一股明显的讥讽之意:“长公主上次行刺官家未遂,今日又让孟氏族人打扮成这般模样,突然到访,执意入内,究竟是什么居心?若再执意如此,休怪本宫不顾亲戚情面了。” 韩夫人言罢,立在她身前的侍卫们纷纷拔剑出鞘,全部向前一步。 司姚于是亮出身上的令牌,从左到右拂过那一排侍卫的眼前:“我今日来,乃是代太子求见官家,谁敢阻拦?” 看到令牌之后,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略略收敛了剑锋,不敢前进,不敢后退。 韩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如警告一般:“本宫已经言明,官家口谕,不见任何人。太子也需遵从官家口谕。” 司姚拈着一把冷汗,但仍努力表现出平静:“可我如何知道那就是「官家口谕」呢?” 韩夫人冷笑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官家连日不露面,而能入见者唯你一人,那「官家口谕」,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司姚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强调了自己的话。 “你敢怀疑本宫?” “我乃大齐国堂堂嫡系长公主,你不过一个芝麻小官进献入宫的嫔妃,我为何不敢怀疑你?”论起出身的时候,司姚终于有了些底气。 然而,韩夫人毫不在意,似笑非笑:“可我所传达的,那就是「官家口谕」呀。” 站在司姚身后的孟泓已经按捺不住,朝韩夫人高喊道:“既说是「官家口谕」,你拿出证据来!” 别的孟氏族人也纷纷起哄:“对,拿出证据来!” 韩夫人摇晃着身子,略略仰头,又是一阵冷笑:“可真是了不得呢,如今连阿猫阿狗也敢跑到式乾殿咆哮了?” 此言一出,孟氏族人都怒火万丈。 “长公主,还跟她啰嗦什么?”孟泓的言语里,还带着咬牙切齿的响声。 司姚又岂能甘心被骂?于是她一声令下:“冲!” 孟氏族人纷纷拔出藏于靴中的短剑,呐喊着向前砍去,立于韩夫人身前的那一排侍卫不得不挥剑相迎。 外面人都屏气凝神看着,以为这会是一场剧烈的厮杀,谁知双方才刚交战,没多久,有些孟氏族人身上竟无端烧起火来! 一个、两个……三百多个,只是转眼之间,所有孟氏族人都乍然起火,吓得式乾殿的侍卫们都连连退步,有几个侍卫不慎也被燃上了火苗,忙在地上打滚几圈,灭了火苗。 可那些孟氏族人,无论怎么在地上打滚、往身上拍打,火势都越烧越旺。 而与孟氏一族同行的白氏六人,早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桃叶忽然意识到,她昨夜在王敬房外看到的,王敬要求司修在衣服夹层内放入的小石子——应该是白磷! 第161章 黄雀在后 桃叶记得化学课上讲过,白磷的燃点只有40度。 虽然近日天气寒冷,可武者之间交手后产生的摩擦,足以让外衣的温度在瞬间超过40度,外衣的夹层里如果有白磷,当然会自燃。 桃叶此刻才明白了司修昨夜的眼泪,他虽接受了岳父的谏言,心中却是不忍的。 最让桃叶难以置信的,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二哥,他一手策划了这场骗局,难怪他并不担心这些人拿到太子令牌后另做别用,原来他竟老早就打算好了要将这些人烧死……虽然那些孟氏族人与他们非亲非故、虽然那些人也曾仗着孟太后的势力作威作福……可那毕竟是三百多条年轻精壮的生命啊,就要这样被活活烧死吗?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当时王敬跟她解释说是「给衣服做个记号而已,好把白氏和孟氏两族的人区分开」,她居然就信了,现在想想,衣服的记号应该做在衣服表面啊,怎么可能做在夹层中? 不待桃叶多想,孟氏族人们燃烧的速度很快,所有人只是呀呀喊疼,根本没有机会向任何人交待一句话。 司姚满脸惊愕,脑袋乱轰轰的,她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亲族人们被火吞噬,炽热的灼烧感逼得她连连后退,失声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连不远处的韩夫人、侍卫们等人也看着有点懵。 有一部分孟氏的女眷也被吸引到这儿附近,看到自家男人被烧,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仪,都纷纷跑进式乾殿,试图找东西帮忙灭火。 但是,她们根本没有机会。 式乾殿左右的围墙上突然跳出数百名弓箭手,就在孟氏女眷蜂拥而至的一瞬,箭如雨般飞来。 面带沧桑的中年妇人、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甚至是那些尚在懵懂之中的孩童……一个个都被箭雨射穿,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 那个声声呼唤着“爹”的五岁女娃孟婉,在抽泣着奔向父亲孟泓的短短几步路途中连中数箭,小小身躯就被那长长的箭支撑着在原地半坐半立,不再动弹了。 “不要!”桃叶的脸上,早已泪痕满面,看到连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都无辜惨死,她再也看不下去,不由自主狂奔上前,竟妄想着要从箭雨中去抢救下鲜活的小生命。 没等到她近前,一个比她更疾速的身影,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截住,不允许她靠近式乾殿惨烈的火光箭雨。 桃叶抬头看到,拦住她的人正是王敬。 不知是怎样的心态,桃叶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挥过王敬脸上,她痛哭流涕着,恨恨地说不出一句话。 王敬也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攥着桃叶的胳膊,控制了她的自由。 在这般晴朗的白日,以个人体积为极限的火光还是不够耀眼,短促的燃烧不多久就将孟氏男丁化为灰烬,地上遗留的只有一堆被射杀而死的女眷尸首。 还有一个跌坐在地上、哭得已经无泪的司姚,她手里还紧紧握着太子令牌,痴痴望着一地碎骨、骨灰,仍然懵懵的。 这时候,司修带着十数名侍从来到式乾殿,他环望着式乾殿,一脸惊讶之色。 韩夫人看到司修,便笑盈盈质问起来:“太子来得正好,不然本宫也要派人去请教呢。你怎能将令牌交于长公主?怎能允许孟氏族人擅闯官家寝殿?” 司修脸上吃惊的神色越发凝重,目光落在了司姚身上:“姑母,果然是您偷了我的令牌?” “偷?”司姚迷惘地抬起头,重复了这一个字,她好像一时间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司修满眼失望,如痛心疾首般斥责:“您近来常常探望我,关心我的伤,我一直感动不已,以为是姑侄情深……没想到,您竟然盯上了我的令牌,寻机窃取?您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司姚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陡然一惊,站起辩驳道:“你胡说!明明是你把令牌交给我的!是你叫我带人来硬闯式乾殿的!” “姑母,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平时是令牌不离身的,怎么会轻易交给你呢?我一向敬您、维护您,您怎能陷我于不义?”司修不住摇头,哀伤着几乎流泪。 韩夫人听了,似笑非笑,也将目光转向司姚:“真没想到,长公主上次弑君未成,这次竟敢窃取令牌,假传号令,明目张胆地带领孟氏族人闯入官家寝殿,意图对官家不利?” “你们……你们简直一派胡言……你们是商量好了要害我……”司姚流着眼泪,无助地伸起胳膊,手指指过司修,又指过韩夫人,顿时有百口莫辩之感。 韩夫人几步走到司姚身边,随手抓取了司姚手中的令牌,塞给司修。 司姚两手空空,环绕在孟氏男丁的骨灰、女眷们的尸首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几乎崩溃。 她突然往外跑,朝着围观的那些皇家亲眷、大臣、宫人等放声大喊:“官家早已驾崩,韩夫人勾结大司马隐瞒死讯,是太子命我前来闯宫戳穿他们,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了……” 说了这几句话,司姚似哭似笑,疯疯癫癫,手扶门框,嚎啕不止。 皇亲、大臣们左右相顾,一听见「官家早已驾崩」,都茫然失色。 韩夫人闻言,立即厉声喝止:“长公主可真是疯了,竟敢公然诅咒官家?” 司姚蓦地回头,瞪着韩夫人高喊:“说我是「诅咒」,你把官家请出来给大家看看啊!你敢让满朝文武来看一眼吗?” 待司姚话音落,式乾殿中斋的大门被两名宫婢打开。 众目睽睽之下,司元出现在中斋门内,大司马尚云、太医令田源在左右搀扶着,一起从中斋内走出。 “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式乾殿内外,韩夫人、司修、众大臣及官眷、宫人等一齐跪下,山呼万岁。 这次,司姚是彻底看傻了,倚着门框的身子慢慢向下滑落,直至跌坐在门槛上,目瞪口呆。 司元望着满院狼藉,慢慢走到司修身边,递给司修一张纸。 司修忙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乃是张小宛为孟太后之命案所写的供词,落款处还有张淑媛的印信。 司修揣摩着司元的意思,忙举起那张纸向众人开口:“先前太后猝然长辞,大司马已查明,乃太乐署乐丞桃叶为报私仇所为。证人张淑媛的供词详细陈述了案情经过,且桃乐丞也于几日前死于狱中,此案已结。 但长公主和孟氏族人仍以此为借口,多行不义,其罪当诛满门。然当今官家仁慈,入宫行凶者皆已自食恶果,不再追究,孟氏族人中其余在外者,亦赦免死罪,流放至永昌。” 听了太子这番宣判,众臣忙都叩拜吹捧:“官家英明。” “英明,英明……官家果然英明……”司姚大哭大笑着,仰坐在式乾门的门槛上,她心知肚明,孟氏一族中地位尊崇者都死在了这式乾殿,外面剩余那些虾兵蟹将能成什么气候?且赦免死罪也不过是流放永昌,那永昌还不是太子母亲白氏一族的地盘? 泪眼模糊中,司姚又一次环顾了式乾殿内外的所有人,忽一眼看到了王敬。 她霎时明白了什么,抓狂般离了式乾门,奔到王敬身边,双手扯住王敬的衣襟:“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子不是那样的人,是你煽动他的!你借机公报私仇!是你……” 哭着、喊着,司姚忽又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鬼哭狼嚎。 王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唯有方才攥着桃叶胳膊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桃叶看着眼前跌入人生低谷的司姚,似乎忘记了昔日的仇恨,心中涌起的竟是无限怜悯之情,但她做不了什么,只是呆呆站着,显然司姚没有认出她这副丑化的妆容。 韩夫人走向司元,尚云、田源都忙后退一步,韩夫人便挽住司元的胳膊,淡淡地问:“这长公主……也该当死罪吧?” 司姚听见韩夫人的话,陡然又从地上爬起来,她脑海中忽然闪现过母亲的影子,她记得,在她上次收拾大批行装、搬离安寿殿那天,孟太后给了她两个荷包,一个黄色的,一个红色的。 当时,孟太后对她说:“今日一别,不同往昔,也许难以再相见,也许我从此不能再护着你。他日你若落难,我这两个荷包,或可救你一命。如果落难时你仍是公主身份,就打开那个黄色荷包;如果落难时你已不是公主,就打开那个红色荷包。切记,不要拿错了。” 自那之后,司姚便将这两个荷包每日每夜都贴身带着。 想到这里,司姚忙向贴身里衣内取出了黄色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字条。 她将字条伸开,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血浓于水」。 司元看到了司姚打开荷包这个动作,心生好奇,便抬脚向司姚的方向走来。 司姚一见司元走来,顿时一阵惊恐,她还没想明白母亲所留字条的用意,只凭着对字面意思的理解,慌乱中抬头朝司元大喊:“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如果你敢杀我,父皇在天之灵都不会原谅你的!” 内外一片静默,司元径直走到司姚身旁,吓得司姚失手将字条掉在地上。 司元俯身,捡起了那张字条,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弟弟孝宗司昱的笔迹。 第162章 血浓于水 司元的记忆被拉回多年前,就是他被父亲显宗下令发配永昌的那天。 当时年轻气盛的他,顶撞了显宗之后,转头就要出宫回府,准备离京。 万头攒动的大殿内,要么是讥笑得意的嘴脸,要么是漠不关心的看客,唯有他的弟弟司昱追了出来。 “大哥,不要走,我们还可以再在父皇面前求求情……”司昱追到司元身后,伸手拉住了司元的衣袖。 司元心高气傲,随手甩开了司昱:“放开我!我不需要求情!你也少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 司昱眼中布满哀伤,却依然固执地拉住司元:“大哥怎么这样说呢?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身体一直不好,岂能再去永昌那种地方吃苦?” 司元冷笑一声,淡淡答道:“我病了早些死,不是正好没人跟你抢皇位了吗?” “我……我发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司昱望着司元的眼睛,赤诚的眼睛中几乎闪烁泪光:“父皇近来一直让我练习四个字,「血浓于水」。你知道,大齐早已不如旧时强盛了,子嗣也一代比一代稀薄。 父皇少年流浪在外,吃尽苦头,登极成婚已是年长,只得了我们兄妹三人,如果我们再不和睦,江山危矣!父皇常说,你脾气不好,三妹又骄纵太过,我必须努力维系我们之间的感情。 孟贵嫔固然有许多不好,可她是三妹的亲娘,是我的养母,父皇更是把她当成了后宫三千佳丽中的唯一真爱。父皇已经上了年纪,需要孟贵嫔的照顾,我们给她表面的尊重,至少不是能让父皇少生气?才能多活几年吗?” “你孝顺,就好好去做你的大孝子吧,太子殿下!别拉上我,我嫌恶心!”司元终于甩开了司昱,继续快步向外走,越走越快。 司昱却一路小跑,屁颠屁颠地跟在司元身后,仍然带着恳求般的语气,边跑边说:“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有朝一日轮到我做主,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如果你愿意接纳,我甚至可以把皇位让给你……” 在跑步中说话,司昱有些喘气,但却不肯轻易罢休:“大哥……求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你走,我不愿你受苦,我不愿我们一家人分开。孟贵嫔不是我的亲娘,你才是我的亲哥哥啊……” “滚!”司元被唠叨得不耐烦了,猛地回过头来,随手推了司昱一把。 司昱不防,一下子向后蹲倒。 司元更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大哥……大哥……”司昱蹲坐在地上,依然痴痴喊着:“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的亲哥哥……” 后来,失去嫡子、失去发妻的司元,在永昌落难后,为了让女儿司蓉有一口饭吃,不得不放低自己作为皇子的身份,求助了永昌郡首白家。 那些年,司昱没少背着孟贵嫔给司元写信,还打点上下,悄悄将司元儿时的伴读尚云送到永昌,照顾司元。 为了在永昌站稳脚,司元最终做了上门女婿,每当在白家遭受白眼的时候,多亏尚云在身旁,他才稍稍得以慰藉。 在司昱登基之后,也曾多次在书信中邀请司元回京,司元凭感觉其实相信司昱是出于真心,可自幼多疑的他还是担心那里面有诡计。 一晃十几年,他从来没有给司昱写过一次回信,也许是因为疑心深重,也许是因为怕回信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他没想到,司昱会英年早逝,那匆匆一别,他唯一一次无情地将司昱推倒,竟成了他们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司元又低头看了一眼那边角泛黄的字条,深吸一口气。 虽不曾兄弟相残,可他终究是有些愧对那个死去的弟弟司昱。他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不可能不后悔。 沉默许久,司元抬头,又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司姚,她的目光中充满无助和恐惧。 “念及先帝显宗、孝宗之德,赦免长公主司姚死罪,准其在宫中守孝至太后下葬,此后终身幽禁于公主府。” 简短的几句交待之后,司元拈着字条,转身走回式乾殿。 司姚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癔症过来,激动得伏地叩拜:“谢官家恩典……” 司元没有再理会任何人,经过司修身边时,瞥了司修一眼,又继续往中斋方向走去。 司修会意,跟在司元身后,一起进了式乾殿的中斋。 “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司元坐在中斋内书桌后的椅子上,望着司修。 司修站在书桌外,微微俯身,点了点头:“有……” “那就说吧。” “儿臣想告诉父皇,不是只有姐姐是父皇的亲生女儿,我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司修鼻子一酸,强忍住了差点流出的眼泪。 司元手扶桌案,脸上带着些许不明显的笑意:“你觉得,朕是一个偏心的父亲,对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司修拼命摇头,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父皇,姐姐能为父皇做到的,我也可以。甚至姐姐不能为父皇做到的,我也可以……” 司元点了点头。 司修含着眼泪,继续喃喃而道:“我母亲说,姐姐是父皇亲手照顾过的孩子,难免多疼爱一些,叫我不要攀比。我也知道,姐姐是个姑娘家,就算父皇多有偏爱,我也不该计较。我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司修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司元轻轻挑眉,笑问:“那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朕在永昌那些年,尤其是在受封永昌王之前,经常被白家人看不起,其中包括你母亲。” “没……她没说过……”司修低着头,一脸茫然。 司元意味深沉地点点头,又是轻轻一笑。 “可是……可我是您的儿子,我……我不姓白呀……”司修咬着嘴唇,看起来是那么紧张。 听见这两句话,司元再次抬头,重新审视了司修一遍。 沉默片刻,他招招手,示意司修近前。 司修就靠近了司元的桌案。 司元拉过司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看着司修,郑重地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听见这话,司修一愣,强忍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全部流了出来。 “朕不该试探你,朕应该相信你。朕以后都不会这样了。”司元凝视着司修,脸上终于露出了慈爱的微笑,那是与他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样子。 “父皇……”司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眼泪哗啦哗啦,一拨又一拨。 司元又问:“这次替你出主意的,是你的岳父吧?” 司修点点头。 “为什么听他的?”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只是因为「有道理」?”司元似乎有点好奇。 司修再次认真地点点头。 司元望着司修,脸上又泛起一种神秘的笑意:“你已经成亲,朕自然希望你夫妇和睦。朕也相信王家的家教。但是,朕希望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立场,不要被近臣或者女人牵着鼻子走,那样,你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子。” “儿臣没有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儿臣决定这样做,是因为孟氏一族作威作福多年,理应受此重惩。儿臣也以为,这些人不配得到父皇亲自处置,若为些许宵小,让世人将父皇误解成「过河拆桥」的人,便更不值得了。” 司修的作答铿锵有力,让司元不得不信。 司元打趣般笑问:“你不想别人说朕「过河拆桥」,就不怕别人说你手段太毒?” 司修答道:“我母亲曾说过,世上从没有万全之策,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争取最大的利益、最小的损失罢了。” “你母亲还说过什么?” “我母亲还说……百善孝为先……” 司元又一次上下打量着司修,赞赏式地点点头。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慨叹道:“你多年来都是多得你母亲教导,近来朕才算慢慢了解了你,看到你如今这般行事作风,朕自问,原来不止是她小看了朕,朕也小看了她。” “那……父皇能考虑一下我娘的要求,接她来京吗?”司修顺势,就提出了这么个想法,声音还不敢太大。 然而,司修话音刚落,司元突然斜眼一瞥,目光已不似方才那般温和了。 司修吓了一跳,便不敢再提此事。 于是,房中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司元又嘱咐:“今日朕累了,你回去转告你岳父,明日午时,叫他过来见朕,朕倒要跟他好好探讨两招。” “是……”司修弱弱应了声。 司元懒散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又飘来一句:“他来的时候,不妨顺便带上桃姑娘。” “桃……”司修愣了一下,没敢继续说下去。 第163章 你还愿意吗 式乾殿内的尸首、骨灰慢慢被清理了出去,外面围观的所有人也都款款散尽。 一切恢复如初,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桃叶的眼角,依旧残存着眼泪,她默默伤心着,回了延明殿。 王敬也默默跟在桃叶身后,一直跟到桃叶所居住的小屋门外,两人都停了脚步。 “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衣服的夹层里放了什么?”桃叶没有回头,也不想去看王敬,那句问话也是冰冷的。 王敬低着头,轻声答道:“是事先捣碎过的火燧石。” “果然……火燧石的主要成分就是白磷吧……”桃叶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王敬静静站着,没有说话。 桃叶的眼泪却一发不可收拾,她目光幽怨,捂住胸口,痴痴自问:“我爱了多年的男人……怎么会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我一直以为你是善良的……” “你为何认为我善良?”她身后终于飘来了一个声音。 桃叶闷声回忆往事,有关于王敬的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是啊,她为何认为王敬是善良的呢? 这些年,王敬做过什么呢?他虽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也没做过什么扶危济困之事,他不过是很平常地爱护着自己的家人、仇视着伤害过自己的敌人。 她凭什么认为他善良呢? “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桃叶的哭泣中,又多了一分自嘲的冷笑。 她不知她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王敬。 “每个人都有阴暗的一面,我原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但你倾心跟随,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也实在难以隐瞒。如今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正好想和你论一论,何为善?何为狠? 式乾殿的那些弓箭,你看到了吗?这个局,根本不是韩夫人设的,而是官家;他的最大目的也不在于对付孟氏族人,而是试探太子。如果我不能在一开始识破这个局,配合官家的招数,你可知,今日死在乱箭下的人会是谁?” 王敬的一词一句都进入桃叶耳中,她不是听不懂,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个惨烈的死亡场景,是来自于她心上人的设计。 “孟氏一族失去了他们的庇护伞,却把太子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得紧紧的;可是对于太子而言,这些人就是拴在他身上的大石头,如果太子不想被一起坠下水,就必须挥剑把这石头砍掉,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桃叶涕泪连连,突然忍不住扭头朝王敬大吼:“你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该死吗?难道连那些小孩子也有错吗?你看到无辜之人受害的时候就不会心痛吗?” 王敬满脸无奈,长叹一口气:“你责备得好没道理,是我让人放箭射死老弱妇孺的吗?” “如果不是你要烧死她们的家人,她们会跑进去吗?如果她们不跑进去,又怎有机会集中射杀?”桃叶怒气冲冲,使劲咆哮着,宣泄心中的愤懑。 王敬也有些按捺不住脾气,语气渐渐变得生硬:“照你这样推理,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相互因果。你大概忘了我们在永昌宁王宫差点被难民用石头砸死的事了吧?他们为什么要砸我们? 孟家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官家也绝不允许他们的后代留下了长大报仇。晚死不如早死,省得拖累别人。今天你替他们的孩子叫屈,可一旦太子倒台,太子身后的白氏一族、太子妃身后的王氏一族要死多少人呢? 难道白氏和王氏就没有孩子吗?难道我们这些从不鱼肉百姓的家族,不比他们更配活下去吗?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桃叶不服,更加大了嗓门反驳:“事到临头去反击,那是正当防卫!事情没到眼前就去算计,你这就是谋杀!你所说的都不过是你的推测!如果你不去主宰别人的命运,他们走得当然就会是不一样的路,你如何肯定那些不该死的人就一定没命可活?” 王敬毫无退让之意,也责难般斥问:“我的推测从来就没错过,这么多年了,还需要我向你证明这一点吗?你以为所有的灾难到了临头都有机会反击吗?你是不能接受我的「防患于未然」?还是不能接受我把自己家人的命看得比他们的命重?” 桃叶答不上来,她看着王敬,泪水止不住地下落,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让她感到眼前的面孔突然变得好陌生。 “看来……我真的是不够了解你……”桃叶失魂落魄着,喃喃自语,转身慢慢坐在廊檐下的石台上,倚着柱子静静抽泣。 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失落,他伸出双手,慢慢摸索到了桃叶的双肩,轻声问:“那么,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我不知道。”桃叶只是倚着柱子哭泣,难过着自己的难过。 王敬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他的手离开了桃叶的肩,背在身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在认识你之前,曾经做过官。” 桃叶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却依稀记得,在她假扮满堂娇和陈济假成亲那晚,陈济跟她讲过,说是王敬先前曾到外地做过两年刺史,后来是主动辞官回家的。 “我只做过一次官,刺史,是在跟阿娇新婚不久的时候。因为到外地任职,我和阿娇不得不暂时分开,后来她带着玉儿去看我。她赶到的那天,正好看到我给一个犯人判了斩立决……”说到这里,王敬稍稍停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桃叶似乎已经知道王敬接下来是想说什么了。 王敬低下头,又慢慢说:“我告诉过她,没有人喜欢杀戮,决定那样做的只是我当时所处的位置。” “她不愿意你杀人,所以你辞了官,对吗?”桃叶缓缓抬头,望着王敬,哽咽着问:“如果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你会为了我离开这里吗?”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以后都可以努力做到。”王敬蹲了下来,蹲在桃叶身侧,握住了她的手:“但是,请你理解我已经做过的这件事,行吗?” 桃叶心里乱糟糟的,她没有回应,而是把手从王敬手中抽了出来。 王敬又说:“还有就是,我当初辞官,其实并不是因为阿娇的要求。” “那是因为什么?”桃叶突然有点好奇。 “那些都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也没必要总是拿她跟你作对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事有我的原则,或许会让身边的人伤心,但很抱歉,我不能改变。但我对你是真心,在梅香榭,我说过不会再辜负你,那绝对不是骗你的,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我会尽快向官家辞行,带你离京。” 面对王敬这番话,面对自己期待已久的承诺终于兑现,桃叶竟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好好休息,也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等你。”王敬吻过桃叶的额头,转身离开了此处。 桃叶目送着王敬的背影远去,心里说不出得难受。 哭已经哭累了,她就靠着柱子坐着,呆呆看着空空的院落。 看着看着,桃叶似乎有些意识混乱了,仿佛远远看到满堂娇和王敬站在一棵树下,却都是十七八岁的样貌,一脸青涩。 满堂娇双手拉住王敬的衣袖,眼中含泪哀求:“如果做官就一定要杀戮,我宁可你永远都不做官。你马上就辞官,跟我回京去,好不好?” “这……”王敬看起来有些为难,温柔地解释:“就算辞官,也不可能说辞就辞,我是被从前的恩师举荐到这儿的,要走也得有个交待啊。” “你又找借口敷衍我,一会儿因为这个、一会儿因为那个,我看你能推脱到什么时候?”满堂娇气愤地推开王敬,头也不回地跑了。 紧接着,换了一个场景,是在一间精致的卧房中。 满堂娇怀抱着熟睡的女儿,在房中走来走去,边走边哼着歌,轻轻拍着女儿。 丫鬟双双打起门帘,王敬端着一个木盆从外面走了进来,木盆里是冒着烟的热水。 “我来给你赔罪了,别生气了好吗?”王敬将木盆放在地上,抬头笑望着满堂娇。 满堂娇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王敬。 王敬便向双双使了个眼色。 双双忙将玉儿从满堂娇手中抱过来,王敬就趁机将满堂娇拉走,按在椅子上。 “喂喂?你们干嘛?”满堂娇还没癔症过来,孩子已经被抱走,她也已经坐下了。 王敬只管为她脱下绣花鞋,将她的脚按到水中。 双双也抱着玉儿出去了。 “哼,又来这套,让你娘看到,又该说「瞧瞧你大嫂多贤惠?整日给你大哥洗脚,哪像你们整天反着来?」”满堂娇一脸阴阳怪气,恣意地踩着水。 王敬就蹲在一边洗脚,抬头笑问:“她贤惠她的,关我什么事?” 说罢,王敬又拿来帕子给满堂娇擦脚,然后直接将满堂娇抱到床上。 “一边凉快去!别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满堂娇一个枕头砸到王敬身上,翻身向内离开了王敬。 王敬抱住枕头,盈盈一笑:“谁糊弄你了?我明天就去见恩师,跟他商议此事,行吗?” “真的假的?” “我给你起个誓?” “谁叫你起誓了?”满堂娇按下了王敬刚抬起的右手,翻了个白眼,淡淡地说:“这事儿也容易,你要辞不了,我这次回京就改嫁。” “你敢!”王敬的眼睁得好大,放下枕头,一把将满堂娇按倒。 刚要吻下去,王敬忽然感觉他的手按到了什么硬东西,就在枕头边上。 他随手翻开枕头,发现那是一纸包瓜子。 王敬顿时脸色变了,他将那纸包拿了起来,伸到满堂娇面前问:“这是哪来的?昨天晚上还没有的。” “这个……这个是……我等你无聊……随便嗑了几下……”满堂娇支支吾吾,微微咧嘴笑了笑。 王敬眉头紧皱,脸上青筋暴起,将那包瓜子攥得越来越紧:“是不是陈济今天来过?” 第164章 活在她的阴影里 “我……我也没想到,我今天一出门,他就在门外站着呢。他说来此地拜访一个旧友,正好路过这儿,瓜子也是他那旧友给他的,他不惯于吃这个,就顺手送我了。我们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满堂娇嘟着嘴,撒娇般揉着王敬的衣袖。 然而王敬丝毫不买账,依然板着一张脸:“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在京城有没有见过面?” “怎么会?有婆母在,哪能允许?除了这趟来看你,我一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王敬听了这话,反而更生气了,将瓜子重重摔在地上,撒了一地:“既如此,他明知你这趟是来看我的,还偏要出现,是什么意思?” 满堂娇挽住王敬的胳膊,陪笑着嘟囔:“不都跟你说了吗?他只是路过这儿……” “路过?你信吗?”王敬的声音有点大,他瞪着满堂娇,脸都要发绿了。 满堂娇低着头,默默无语。 又一日,满堂娇带着双双和玉儿,坐上了回京的马车,她正清点马车中的行李,忽见王敬上了车。 “咦?你怎么上来了?”满堂娇一脸惊愕。 王敬拉长个脸,冷冷答道:“我要跟你一起回京。” 满堂娇愣怔着,好似半清楚半糊涂:“你不是说,你那恩师还没完全同意吗?不是说还有几个案子审到一半吗?再说,你行李也没收拾啊?” “不管了,不审了,不收拾了,我要回家守着老婆,不然就被人拐走了!”王敬瞪着满堂娇,气喘吁吁,眉头收拢。 满堂娇噗嗤一下笑了,看着王敬,肆意挖苦起来:“哦?原来督促你辞官回家还是挺容易的嘛?这招我可记得了!” “不准你使这招,不然我……”王敬凑近满堂娇,但没有把话说完。 满堂娇仰起脸,不乐意地问:“你要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敢跟我动手?” “我要跟他拼命!” 满堂娇又故作不解:“跟谁拼命?” “谁勾引我老婆,我就跟谁拼命。” 王敬话音刚落,马车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掀开窗帘,果然看到是陈济在外头。 “王兄,您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要「拼命」?不如说是去「送命」吧?”陈济大笑着,甩开扇子,悠闲自得地扇着。 王敬向窗外探头,瞪着陈济,忍不住破口大骂:“姓陈的,你可真够不要脸,阿娇已经是我孩子的娘,你还敢来找她?” 陈济笑嘻嘻地反问道:“虽然她已嫁,但是我未娶。又没人管制我,我为什么不敢来找她?” “那我就祝你这趟回京娶一个母夜叉,好好管制你!” “若当真承您吉言,我就把这母夜叉转送给您,一准搅合得您家鸡犬不宁。” 听着这窗内、窗外的口舌之争,一句又一句,满堂娇实在坐不住,也探头到窗外,厉声质问:“陈公子,原来你不是路过,是专程来找麻烦的?” “诶?这怎么能叫找麻烦呢?”陈济依旧摇着扇子,坏坏地笑:“有我在这儿兜底儿,哪天你过得不痛快了,不是多个选择嘛?” 王敬听见此言,一股怒火由胸腔直冲头顶,他二话不说,往前站起,跳下马车,拔了腰间佩剑就往陈济身上砍。 “二哥……”满堂娇吓了一跳,忙将怀中的玉儿递给双双,也扶着马车两侧的栏杆下了车。 那陈济早已敏捷躲过了王敬的剑,手中扇面一合,身子后仰,戏弄般敲击了王敬的后脑勺。 王敬又向后挥剑,陈济身轻如燕,侧翻一跳,唰一下甩开扇子,又挑逗似的用扇面挑了一下王敬的下颌。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许多人围观过来,只见王敬举剑上挥下划,无论如何都碰不到陈济,陈济则像一只活泼的猴子,左闪右躲,总是在王敬不经意时用扇子一挠,把王敬气得面颊涨红、累得汗流浃背,而陈济却笑得合不拢嘴。 满堂娇插不进去,不得不大吼一声:“陈公子,你耍够了没有?” 陈济一脚踢飞了王敬手中的剑,笑眼弯弯,望着满堂娇:“是他非要打的,你怎么先说我呢?” 满堂娇上前几步,捡起了王敬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王敬看到,吓得忙来拉满堂娇的手。 满堂娇却没有理会王敬,而是径直走到陈济面前,郑重地对陈济说:“我敬你救过我一命,不敢轻易驳你的情面。可是如果你总要仗着这一点扰乱我的生活,那我今日就把命还给你!” 陈济愣了一会儿,他目不转睛望着满堂娇那倔强的脸,渐渐又嘴角微扬,然而这次笑容中却有一丝苦味:“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陈公子也是书香门第,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满堂娇望着陈济,每一字一句都充满决绝之意。 陈济没有再说什么,脸上只残留下苦笑。 相对无言良久,天空淅淅沥沥有小雨落下。 王敬忙拿下满堂娇手中的剑,劝道:“下雨了,你身子弱,赶紧上车去吧,小心淋坏了。” 没等满堂娇作答,王敬只管推着她上了车。 他们上车后才发现,玉儿正在丫鬟双双怀中小声哼唧着哭,满堂娇赶紧将女儿抱在怀中,轻轻哄着。 王敬吩咐车夫启程,于是车轮开始转动。 满堂娇一手微微掀起窗帘,看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方才所有围观的人都躲雨去了,只有陈济一人还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肌肤上。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马车,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了的雕塑。 满堂娇不忍心再看,她放下窗帘,将所有目光都投向自己的女儿:“睡吧,玉儿……” “母亲……母亲……”桃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她猛然被人推醒,才意识到,她不知几时竟然靠着廊檐下的柱子睡着了,方才所见的满堂娇、王敬、陈济等人不过都是恍然一梦。 推醒她的人是王玉,她仰头看到王玉脸上贴了花钿,那是司修为了替王玉遮住脸上刺字亲手所制的饰品,王玉婚后便经常这般打扮。 王玉笑着搀扶桃叶站起:“母亲困了,怎么不进屋去睡?外面多冷啊?下雨了呢。” 桃叶仰头看天,果然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虽坐在廊檐下,可衣服还是被打湿了不少。 王玉就扶着桃叶进了屋,又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放在桃叶身边,陪笑着问:“听说……您和父亲刚才吵架了?” “你是来替他做说客的?”桃叶笑了笑,她早该明白王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王玉只好点点头,陪着桃叶一起坐在床边:“他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却无法面对你指责的「谋杀」。他真的很怕会因此失去你。” “是吗?”桃叶冷冷一笑,侧脸望着玉儿:“你觉得,他是更爱你的亲娘,还是更爱我?” 王玉不解地问:“我娘已经故去多年,母亲为何要跟她比呢?” 桃叶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心中不禁一阵失落:“你可能有些难以想象,我和你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这些年我却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你说你爹害怕失去我,可我心里很明白,我在他那儿只不过是你娘的替身罢了。” “我并不觉得他是把你当替身啊……你和我娘,有许多相似之处,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我爹既然会喜欢我娘,当然也是真心喜欢你啦……”王玉笑着耷拉着脑袋,挽住桃叶的胳膊,故意吹捧道:“而且,我娘虽然也是个大美人,可是比起母亲您,还是略逊一筹呢。” “虽然你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和你娘在一起时,意志特别坚定,他把他们的感情看得高于一切,他也甘于为了你娘抛弃一切。可是我呢?他在面对我的时候,太容易动摇了……”桃叶不禁一笑,无奈地摇着头:“如果不是我的执着,我们哪有机会走到一起?” 王玉显然毫不赞同桃叶的想法,她盯着桃叶,一本正经地问:“母亲若这样说,我倒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现在是你瞎了、残了,每天都要靠药来维持生命,而我爹健康、英俊、离了你就会有大好前途,你还会像之前那样执着地追随我爹吗?” 桃叶没想到,王玉会突然这么问,她竟被问住了。 “你是没见过,我娘在的时候,不知被我爹伺候得有多殷勤周到,早上睡过头,就在被窝里吃,晚上起夜嫌冷,我爹能把夜壶拎到床边。要不是受我祖母管制,她都不知要懒成什么样了。天特别冷的时候,我娘能在床上赖一天,我爹就跟祖母扯谎说我娘不舒服,他惯我娘比惯我都狠呢……”王玉回忆起儿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容光。 桃叶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王敬当年宠妻成魔的画卷,竟又生出了几分嫉妒。 倏而,王玉那股精神头又慢慢不见,长叹一声:“可如今,他能为你做什么呢?他顶多也就是能出出主意,他那脚走不了长路,一旦行动起来,就是你的累赘……他眼睛瞎了,许多简单的事都不能自理,更谈不上保护你……所以他才会纠结、矛盾……” “他没有把你当我娘的替身,他只是再也没有能力做好一个合格的丈夫了……”说到这里,王玉的眼泪流了出来,唇齿一张一合之间,有种难以形容的心疼。 桃叶没有再说话,她懂得王玉此刻的难过,却无法共情。 次日,因为司元要召见王敬和桃叶,王敬不得不来到桃叶门前,告知此事,两人一同前往。 “你……考虑好了吗?”王敬很少吞吞吐吐,他走在桃叶身侧,似乎有些紧张。 桃叶也目视前方,试探般地问:“如果我决定回自己的时代去,你会怎么做?” 王敬顿时停住了脚步,原地伫立,沉默了。 桃叶也沉默着,虽然她确实认为王敬除掉孟氏一族的手段过于狠毒,很违背她为人处世的原则,但她觉得,她心里仍然是愿意和王敬在一起的。 可是,她没有那样说。 她觉得,如果王敬真如王玉所说的那般在乎她、害怕失去她,即便她给出了否定答案,那么他也应当主动挽留。 “我当然会祝福你。”王敬答复了桃叶的话,还带着一脸努力的笑意。 桃叶的心,冰凉冰凉:“祝福我什么?” 王敬笑答:“祝福你就要与你的亲人团聚了,也祝福你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要找一个比你好的人还不容易?满大街都是。”桃叶嘴角上扬,故作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王敬点点头:“挺好,今日觐见,我们就顺带向官家辞行吧。” 于是两人继续前行。 一路同行,彼此沉默,寒冷的天气似乎显得更冷了。 桃叶虽看得见,眼神却和王敬一样空洞,她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连走路都思想抛锚。 正出神时,路过一带林木花丛,忽有一个身影从道旁闪出,一下子跪倒在桃叶脚下:“桃叶姐姐,求你帮帮我……” 第165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桃叶定睛一看,如她所料,跪在她面前的正是张小宛。 在这宫中,会这样冒昧跑来跟她求助的,也只有这个人了。 “姐姐……我为孟太后命案所写的供词都是被逼的……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小宛哭哭啼啼,又摆出了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桃叶深吸一口气,当初孝宗莫名其妙驾崩,张小宛就把罪名推到了她头上,这次又发生这样的事,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淡淡地问:“你凭什么认为我有能力帮你?” “太子妃称你一声母亲,官家也很欣赏你……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就有活命的机会……”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我相信姐姐的为人,一定还顾念我们昔日的姐妹情分……” 桃叶想笑又笑不出,也许她太容易对任何人都留有情分,才让张小宛有所期待。 不过,孝宗之死、孟太后之死,这两件事有太多相似之处,桃叶不能不好奇。 “二哥,我想和张淑媛单独聊一会儿,麻烦你回避一下。”桃叶支开王敬,并非她需要隐瞒王敬什么事,而是她觉得,有王敬在这儿,张小宛很难畅所欲言。 王敬点头,就先往前头去了。 桃叶扶张小宛站起,离了此处,另寻了一片空旷之地,因为只有这样的地方附近不宜藏人,远处的人就算能看到,也不可能听到。 “谢谢姐姐还肯认我……”小宛拉着桃叶的手,仍然红着眼睛。 桃叶则是冷冰冰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淡漠无情:“我真的很佩服你,孝宗死的时候,你就是见证人;孟太后死了,你又成了唯一的人证。你看起来最是软弱,手中却像握着免死金牌一样,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你这样的人,还需要我来帮?” “不……不是那样的……我虽被封妃,却出身卑微,所以每次有了不好脱身的事,大家就都会丢给我……”小宛低着头,哼哼唧唧。 “其实我已经知道,害死孝宗的凶手是陈济,你基本算是帮凶;我也知道,害死孟太后的凶手是沈慧,你……是又做了一次帮凶吗?”桃叶疑惑地看着小宛。 小宛连忙摇头:“不是……我那晚给太后守夜,中间上了一次茅房,回屋就发现沈皇后……我没敢进去,我害怕她连我也灭口了……我就藏在外面……直到她离开……” “原来如此?”桃叶琢磨着这个说法,也基本觉得可信,又问:“逼你写供词的人,是官家吗?” 小宛弱弱答道:“出面的是韩夫人,应该是官家的意思……” 桃叶听了,感到很是纳闷:“你既是奉官家之命办事,自然不会有错处。还有什么需要向我求助的?” “孟氏几乎算是灭族了,残留者唯有孝宗所遗妃嫔,我听见韩夫人的婢女说……孝宗遗妃本就是以侍奉太后为名留于宫中的,如今太后薨逝,待下葬之日,会被赐以殉葬,到地下继续侍奉太后……那将是最好的借口……我与孟氏一族虽无亲无故,但我也是孝宗遗妃啊……而且……我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想活……便更难了……”小宛说着,又潸然泪下。 “这几年,我在宫中举步维艰……我好想做回平民百姓,我真的只想过平常的日子……”小宛拉住桃叶的手,哭着哀求:“求姐姐在官家面前求个情,放我出宫去吧……” 桃叶看着小宛哭得那般伤心,且这番诉求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不知不觉就心软了。 “我可以试试,但官家能不能赏脸,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无意识中,桃叶已经应承了下来。 小宛喜不自胜,又噗通一下跪倒:“多谢姐姐……” 结束了与张小宛的会面,桃叶又一次与王敬同行,走在去往式乾殿的路上。 踏入式乾殿,看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桃叶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昨日的烈火箭雨,被烧成灰的孟氏男丁、被射杀的老少女眷,她感到心又一次被深深刺痛了。 她再审视走在她身侧的这个男人,在他走过这片土地的时候,悉如平常,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桃叶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只觉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鲜血之上,短短几步,毛骨悚然。 她想,也许他们真的不应该在一起。 中斋门外响起一声召唤:“官家宣安丰侯、桃姑娘觐见。” 王敬和桃叶一同走进殿内,只见司元在正中端坐,一旁服侍的仍是韩夫人,两人皆依礼叩拜。 “安丰侯自打做了国丈,可比以前胆大妄为得多,不仅从死牢里捞人,还敢大大方方带进宫中,连朕的儿子都被你训教得更有出息了。”司元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好似闲话家常那般随意。 可桃叶听到这些话,心却砰砰直跳,那种紧张,或许是来自于对君心的畏惧,也或许是来自于对替罪的不甘。 王敬颔首,恭谨答道:“若官家不允,臣自然寸步难行。” “你倒擅长猜度人的心思……”司元略点点头,似笑非笑:“事既成,今日对朕有所求吗?” 桃叶微微侧目,瞟了王敬一眼,此刻轮不到她开口,不然她真想嘲讽挖苦一番:这么大个功劳,可要好好邀赏,毕竟是把人家烧成骨灰换来得呢? 王敬再次向司元躬身一拜,果然就说出了一个诉求:“臣只有一个心愿,请官家开恩,废除臣与司姚长公主的婚姻。” 听了这个要求,司元不禁眉头蹙起,他当然记得,在他登基为帝那日,王敬所求的就是这个,时至今日,竟然还是这个。 “臣知道,当初官家不肯下旨废除此婚事,是因为顾忌着孟氏一族。如今孟氏一族已然覆灭,长公主也是戴罪之身,废除婚事理应合情合理了。”王敬目光无神,言语中充满苦涩,又重申了所求之事。 司元笑看着王敬,似乎有些好奇:“你撺掇太子除去孟氏一族,难道就是为了与长公主和离?” “是,也不全是。”王敬看起来很诚实,坦然答道:“臣担心太子生性纯良,迟早被孟氏一族拖累,臣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想护她周全。” 司元点点头,还是疑惑着:“朕已经下令让长公主终身禁足于公主府,她也老早就不影响你的生活了,所残存的不过一个虚名而已。你为何大费周折,定要把这名分也撇得干干净净?” “为了在臣死后,能顺利与发妻满氏合葬。”王敬回答得很利索。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回答的时候,桃叶的眼泪竟然悄无声息地流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要么就是为了挚爱的亡妻,要么就是为了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血。这一点,从不曾改变过。 “就为了这个?”司元的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 然而王敬的神情始终如一:“是的,仅此而已。” 瞎子当然看不到身旁女子无声的泪水,但司元和韩夫人都看到了。 韩夫人挑着眉毛,打趣般笑问:“桃姑娘怎么哭了?” “奴婢替安丰侯感到高兴,一个念想,藏在心里多少年了,如今夙愿得成,该是多么天大的喜事呢?”桃叶嘴角微扬,闪烁泪光的眼角也渐渐被控制住了。 王敬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司元手扶桌案,摇头微笑,又抬头看桃叶:“桃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桃叶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官家已经对外宣称奴婢死于狱中,而京城认得奴婢的人又极多,哪还由得奴婢选择?也只能飘然远去,了此残生罢了。” “听桃姑娘这意思,是在责备朕了?” “奴婢哪敢?”也许是桃叶心中原本存着一股不忿,不经意间流露,突然听到司元那样问,让她心中猛然一惊。 “朕为应付孟氏之事,故意冤枉了你,你若心存怨气,也在情理之中。”司元手抵侧额,稍作思虑,又望一眼王敬和桃叶,轻声笑问:“不如……朕为你们赐婚,婚礼风光大办,作为补偿,如何?” 桃叶想也没想,便一口给回绝了:“不必了,奴婢与安丰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王敬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沉默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司元低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桃叶,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不知是哪条「道」?” 桃叶心中,又是一惊,她原本只是心中不痛快,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赐婚,然而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 纵然她心中对王敬的作为愤愤不平,可司元显然是赞赏的,她岂能当面批判? 她必须得赶紧回答司元的问话,不得已,只得换了种说法:“官家抬爱,奴婢本该感激不尽。但奴婢与安丰侯早有旧情之事,满城皆知,如今官家废除他与长公主之婚姻,而转头就赐婚奴婢,旁人会如何说?是外室转正?外室把正室挤出去了么?” 言至此处,桃叶不禁一阵苦笑,轻轻摇头:“安丰侯或许可以不在意名声,但奴婢是个女子,不能不在意。” 司元点了点头:“你说的,似乎也有理。但朕不想欠着你,该赏些什么好呢?” 这个时候,桃叶想起了张小宛。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不得不开了口:“奴婢斗胆,想问官家一件事。孝宗遗妃当初是为侍奉太后而留于安寿殿的,如今太后仙去,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未等司元发话,韩夫人先插了嘴,那腔调怪怪的:“桃姑娘怎么关心起她们来了?莫不是半路被哪个拦截教唆了,才来管这档子事的吧?”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早该料到,宫中没有一处不在司元的眼线之内。 她不得隐瞒,唯有实话实说:“官家恕罪,奴婢有此一问,确实是受张淑媛所托。” 韩夫人笑盈盈,捏着司元的肩,阴阳怪气:“臣妾恍惚听说,桃姑娘与张淑媛从前有些过节,那过节似乎还不小呢。” 桃叶不敢隐瞒,只好老实交代:“启禀官家,孝宗驾崩之时,张淑媛曾诬陷奴婢谋害孝宗,奴婢险些因此送命,不可能对她不怪罪。但我俩曾同在长公主府中伺候,那时也情同姐妹。奴婢觉得,情分还是应该大过恩怨。” “是这样?”司元饶有深意地点点头,却顺着这话问出另一个问题:“她既诬陷你谋害孝宗,那你和她,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谋害孝宗的真凶是谁吧?” 桃叶愣住了,她好傻,她怎么没想到司元会由此事问起孝宗命案呢? “能告诉朕,真凶是谁吗?” 第166章 跟死人计较 桃叶自然知道,司元不是能轻易被蒙蔽的人,可她能直接说害死孝宗的人就是陈济么? 论理说,旧日孝宗待她不薄,她觉得自己不该背恩。可这几年,陈济也帮过她不少,她也曾说过两人是朋友。 既是朋友,她岂能轻易供出他的罪状? 更何况,陈济如今是司元的女婿,司蓉公主又有孕在身,桃叶如果把实话说出来,说不定会得罪司蓉。到时候,恐怕她不仅不能报答孝宗当日的袒护之恩,更有可能自身难保。 桃叶细思,纵然司元精明,可孝宗之死毕竟过去已久,司元那时又远在永昌,不太可能知道真相…… 思虑再三,桃叶拿定了主意。 “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看到孝宗的时候,孝宗已经身故,奴婢不曾目睹孝宗临终之事……但张淑媛……张淑媛绝非凶手……她手无缚鸡之力……”桃叶吞吞吐吐,可能是源自于知情不报的心虚,几句话下来,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她很快听到了司元的声音,竟十分和蔼:“不知道便罢了,桃姑娘也不必紧张。” 司元没有再继续追问孝宗命案,让桃叶松了一口气。 司元又向桃叶道:“既然你为张淑媛求情,而朕又欠你一个人情,没有不允之理。不论她曾做过什么,便都既往不咎了,孝宗早已作古,太后薨逝,她也无可服侍之人,就放她出宫去,还她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桃叶知道,司元这般处置方式,这般温声细语,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也是极其宽容了。 可在她心中,仍然意难平。 因为,她既然已经得知孝宗遗妃都会被殉葬,她想救的就不可能只是小宛一人。 她双手紧紧相扣,忐忑不安中,还是忍不住再次开了口:“官家……官家能否……放过孝宗的所有妃嫔?” “你说什么?”司元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些异样。 桃叶觉得,司元不可能没有听清楚她的话,这样发问,断不是叫她再重复一遍的意思。 站在一侧的韩夫人噗嗤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嗳……桃姑娘这份怜悯苍生的胸怀,恐怕连官家都比不上得呢。” 桃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官家恕罪,奴婢只是觉得,她们……她们都是青春守寡的弱女子,其实挺可怜的,如今已没了靠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不放她们一条生路?” 司元笑问:“你想如何放她们一条生路?” 桃叶想了想,这些女子毕竟多为孟氏亲眷,似张小宛那般直接被放出宫去大约是不可能的:“官家已允诺太子将活着的孟氏族人流放至永昌,她们也算此一流,可以一起流放。” 司元望着桃叶,笑着摇了摇头。 韩夫人向前迈进一步,乃向桃叶道:“桃姑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些被赦免死罪的孟氏族人,皆是与孟太后支脉偏远、官位低微之人,而孝宗所遗妃嫔中出身孟氏者,皆为孟氏数一数二的贵族,有好几个都是与司姚长公主一同长大的表亲。 而且,孟氏宗族看似覆灭,但其实族内远亲、外姓旁系眷属人数众多,那些人从前也是狐假虎威、霸凌一方的,如今失了倚傍之人,自然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难保心中不会怨恨、记仇,掀不起风浪,那是因为他们现在是一盘散沙。 孝宗遗妃是这些人旧日所倚之人的后人,正好可以把这盘散沙给梳理成形。倘若依你之言,大约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被组织成一支复仇军,京城中又有司姚长公主与他们里应外合,恐怕没有做不成的事呢。” “如果……如果她们无心谋反呢?”桃叶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她听得懂韩夫人所讲的道理,只是不能赞同:“难道为了预防她们复仇,就要将她们赶尽杀绝吗?” 韩夫人冷笑一声,反问道:“难道为了成全你的「悲悯之心」,就要放任余孽作乱吗?” “这事,倒也容易。”司元盈盈一笑,看向桃叶:“若桃姑娘不忍她们枉死,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赐死司姚,她们便没有「里应外合」的机会了。” 桃叶听了,大吃一惊。 司元又道:“你来选一选,是让孝宗遗妃为太后殉葬,还是让司姚为太后殉葬?” 韩夫人看着司元脸上的笑意,十分不快,又阴阳怪气起来:“臣妾竟不知,一个小小奴婢,竟也有资格决定公主妃嫔们的生死?” 面对韩夫人的挑衅,桃叶心中很不舒服,她凝视司元,只管大胆说出了几句心里话,不卑不亢:“奴婢确实没有资格为谁求情,更没有资格让谁去死。死者已矣,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婢只是希望活着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奴婢认为,这个想法没有错。如果今日奴婢的言行已然僭越,那就请官家赐罪。” 言罢,桃叶俯身,深深一叩首。 不想桃叶再抬头时,司元竟已离开座位,走了下来。 司元一直走到桃叶身侧,吩咐王敬:“桃姑娘是个至纯至善之人,朕不能不感动,请安丰侯替朕扶她起来吧。” 王敬于是扶桃叶站起。 司元低低一声叹息,轻声道:“可这事,倒叫朕难办了,安丰侯一向擅长出谋划策,不如你替朕出个主意?” 王敬向司元行了个拱手礼,答道:“臣以为,这些女子虽系孟氏血亲,然既已出阁入宫,便不再算是孟氏族人。官家后宫空虚,不妨将孝宗所遗妃嫔纳入,还以原先的位份,以彰仁德,孟氏余众也再无叛变的道理。” 听了这个主意,韩夫人目瞪口呆,斜眼瞟了王敬,简直脸都要绿了。 然而王敬是个瞎子,便只能无视韩夫人的神情了。 王敬再次向司元行礼,又说:“臣今日还另有一事相求。蒙官家隆恩,赐臣安丰侯之爵,臣抱恙多年,也实难为国效力,恳请官家准许臣不日离京,到封地安度晚年。” 司元笑道:“也好,你与桃姑娘去了安丰,无人认得,可以重新开始,就不必有那么多顾忌了。” 王敬无奈一笑,解释道:“官家错解了,是臣要独自前往安丰。桃姑娘不愿再相伴,是臣没有福气,臣也不该勉强。”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心中不禁为这话生气,他果然是她的好二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自己在往上贴,他只有接受或拒绝,他从来都是那么的被动。 司元看看王敬,又看看桃叶,甚是不解,忽而劝起王敬来:“安丰侯若是独自前往封地,朕觉着那就大可不必了吧?留在京城,有兄嫂照拂,也可时常父女相见,不比孤身一人好得多?” 王敬答道:“多谢官家关怀,但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臣只要留在这里,难免就会多管闲事,可闲事多半不是好事,往往使臣寝食难安。臣自知来日不多,但求偏安一隅,风烛残年,别无他求,只求个心安罢了。” 桃叶淡淡一笑,她才不会相信,他既做得出那样凶狠的事,还会寝食难安吗?他未来会真的只求心安吗? 司元目光再次扫过桃叶,凝神片刻,微微一笑,对王敬说:“安丰侯若去意已决,朕也就不再多劝了。朕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桃姑娘讲,烦请你外边等她吧。” 王敬只好行礼告退。 司元回头,只见韩夫人还站在那里:“朕已说了要单独与桃姑娘说话,你怎么还不退下?” 韩夫人虽拉长个脸,但也只能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桃叶两个人的时候,桃叶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不过,司元表现得很平常,也很和善:“司姚几次三番要你的命,又害你沦落风尘,你都不恨她?还希望她好好活着?” 桃叶想了想,就实话实说了:“我厌恶她自是有的,恨……好像还谈不上。” “那是为何?” “大概是因为……她这样折腾、那样折腾,最后好像什么也没得到。”桃叶思索着司姚的为人,轻声感叹道:“她心眼不算很坏,就是太任性自私,才会多行不义,可如今境况也挺凄惨的,况且她也没有真的把我害死,我又如何能置她于死地呢?” “你很能替她开脱。”司元轻笑着,淡淡道:“可惜,倘若易地而处,恐怕她不能这般对你。” 桃叶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姚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但凡有一丁点机会,巴不得你下地狱,你却怜悯她如今境况凄惨;张淑媛为保全自己,两次毫不犹豫将死罪推到你头上,你却仍顾念昔日姐妹情分……”司元左右踱步,又回头望桃叶:“桃姑娘,朕很想劝你一句,你为何对伤害你的人宽容有加,而对身边的人过于刻薄呢?” 桃叶一脸茫然,这里「身边的人」莫非指的是王敬? “安丰侯只不过是看透了朕的心思,替朕担了一次恶名,做了朕手中的一柄剑。你若因此怪罪于他,更该怪罪于朕。如果你们就此劳燕分飞,岂不是朕的过失?朕以后又该以何面目面对朕的儿子儿媳呢?”司元带着虔诚的微笑,是从未有过的恳求语气:“就算给朕一个薄面,不要离开他,行吗?” 听到身为一国之君的司元这样说,桃叶不知有多为难,可她这么多年与王敬的情感纠葛,哪是她宽容一下就可以完美解决的? “官家厚爱,并非奴婢不领情,可我们之间,并不只是……”桃叶不知该如何表达下去。 司元思索片刻,试探性地问:“他对发妻执念极深,伤害到了你,是吗?” 提到这一点,桃叶忍不住哭了。 “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呢?” “虽是个死人,我却多年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中……一切看起来属于我、却又不属于我……我这样说,官家或许不能懂……”桃叶的眼泪越来越多,声音也哽咽起来。 司元虽有些迷惑,但仍然温柔:“几年前,在永昌,白夫人也曾说过与你相似的话。她做了永昌宫的女主人,却不能拥有王后的名分;朕登基,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却不能立她为皇后。” 桃叶抬头,看了司元一眼。 司元的目光变得十分深沉,也带着些哀伤:“朕因何让后位空缺,你应当是知道的。但安丰侯与朕不同,如果你愿意,以后便是他的正妻。至于说,他心里始终有满氏,那正说明他是个好丈夫,难道你希望他是个喜新厌旧的薄情之人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桃叶泪流满面,她说不清楚自己复杂的心绪。 司元看着桃叶的眼泪,轻叹一声,慢慢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只见王敬拄拐,站在院中一侧的小池塘边上。 池塘内,鱼儿游得欢快,岸边柳枝嫩芽低垂,一片清幽之气,只是那踏青之人眉头紧锁,似乎对一切都心不在焉。 桃叶扭头,也看到了。 “他那脚不能站太久,你去吧。” 第167章 患得患失 桃叶拜别了司元,并没有去叫王敬,她只是绕着柳树一侧稍微走了一段,发出一阵脚步声。 幸而,王敬立刻识别出那是桃叶的脚步声,忙离了池塘边,跟了上来。 离开式乾殿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来时的状态,一路同行,默默无言。 快要走到延明殿的时候,桃叶停住了脚步。 这样进去,也不过是像近来的每一天一样,各回各屋,各自休息。 如此无聊的拖延,有什么意义? 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停步,似乎意识到她在思索些什么,于是也站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安静终于被打破,却是这么句话,桃叶心中又一阵酸楚。 可是人家都这么问了,她难道还要赖着不走吗? “越早越好。”虽然说得很违心,但桃叶嘴角仍努出笑意。 “从哪里走比较好?能完成你要做的事……”王敬的语速一直很慢很慢。 桃叶能听得出,他其实是不舍的。但不舍又如何?他不还是在催着她离开吗? “有古树的地方就可以。”桃叶不知自己此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让她的作答如此迅速,不带半分思考。 或许,她对王敬已经太失望了,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太累太累,让她再也不想坚持了。 王敬点点头,踌躇中,神色带着些许慌乱:“华林园……华林园有很多古树。” “那就去吧。”桃叶很镇定,她不知这种镇定从何而来。 言罢,桃叶立即换了方向,她知道华林园在哪,也知道华林园哪里有古树。 这般行径,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要离开了,她的态度竟然是那般决绝。 王敬尾随桃叶身后,又是一路沉默,一直走到华林园。 现在宫中没有宴席,华林园果然十分空旷,静谧的林木中, 偶有鸟叫声,被暖阳照耀着,是一个很美很和谐的画面。 桃叶想,这个场景或许很适合道别。 有一棵老桃树出现在桃叶的视野中,于她而言,所有的古树中,桃树自然是最好的。 她回头嘱咐王敬:“不必再走了,你稍等,我就取来。” 听到这句话,王敬的脚好像是被原地冻住了,呆呆站在那里,一脸的茫然。 桃叶又看了一眼那古树,约莫着距离,她走过去,大约十步也就够了。很快。 “一,二,三……”桃叶每迈出一步,都数一个数字。 她想,王敬应当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还是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四,五,六……”桃叶再次回头,她看到王敬脸上的肌肉在抖动,手杖也在微微摇晃,但他的脚依然凝固在原地。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这是个机会……可惜,最后一次机会也要没有了…… 她心里凉凉的,又把头转了回去,她想,这便是他们的命运使然,算了吧…… 她再一次向前迈步:“七,八,九……” “桃叶……”王敬突然弃了拐杖,不顾脚的疼痛,飞奔而来,几步跑到桃叶身后,抱住了她。 “我的错真的那么不可宽恕吗?你真的要一走了之吗?”王敬的声音颤颤巍巍,有气无力。 桃叶略略回头,她看到的王敬竟是满脸泪痕,像一个失去了心爱宝贝的孩子一样那么伤心。 “我会离开京城,也会远离是非……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再做了……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只要一次就够了……”王敬抱着桃叶,抱得很紧很紧,就好像他一松手,桃叶就会立刻消失似的。 “你不想我走?”桃叶癔症着,像是在一堆混乱的消息中捋出了一条重要内容。 王敬摇头,形容憔悴:“我怎会舍得你走?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这句话,让桃叶心头微微一颤。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挽留她呢。 桃叶慢慢转回身,面对面看着王敬,快乐并忧伤着:“既然如此,你在延明殿怎么不说?在去式乾殿的时候怎么不说?在来华林园的路上怎么不说?” “说……说什么?”王敬又有些迷茫了。 桃叶很无语,她盯着王敬,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 王敬愣怔着,胡乱理解起来:“我知道,因为孟氏一族被灭之事,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应该早些认错,我不该那样长篇大论只讲我的道理。” “你觉得,我就只是在为这生气了?” “不是为这件,那是为哪件?” 桃叶实在难以想象,满堂娇是怎么跟这块榆木疙瘩过了八年,她望着王敬,轻声叹气:“你那么有智慧,又怎么会这么笨呢?” 王敬呆呆站着,似懂非懂。 桃叶推开王敬,往回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拐杖,交回王敬手中:“你不要动不动就把拐杖扔了,如果我不高兴,不给你捡,你自己又要找半天。” 言罢,桃叶一扭头向外走开了。 王敬只得握住拐杖,跟上桃叶,一起出了华林园。 在回延明殿的路上,王敬对桃叶说:“宫中常有变故,不适合你我久居。我想着,官家如今既同意了我离京,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得好,以免夜长梦多。” 桃叶不太理解王敬口中的「夜长梦多」,不过她心里比王敬更期盼早些离开,于是点了点头。 王敬又说:“那就明天走吧?我的行装早已收拾好,都装在马车上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如何?” “明天?”桃叶有点小小的惊讶,她并不是嫌这个时间早,她只是没想到王敬会说急就这么急。 “对,早走早安心,我想快点开始属于你和我两个人的生活,多滞留一刻,我都害怕会在这一刻失去你,若非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出城,我恨不得这会儿就带着你走在路上了。”王敬说着话,双手握住桃叶的手,那种激动,桃叶能感到他的手都在打颤。 桃叶忍不住低头浅笑,从前都是她对王敬患得患失,原来王敬也会有对她患得患失的时候。 她轻声应和了句:“好吧,那就明日一早。” 王敬像是喜出望外一样,吻了桃叶的额头。 桃叶听到,他连呼吸声都是急促的。 “桃叶姐姐。” 迎面传来一声呼唤,桃叶辨识得出,那是张小宛的声音。 原来张小宛已经站在延明殿门口很久了,她一直在等候桃叶的消息。 当着旁人的面,桃叶不好意思和王敬距离那么近,就推开了王敬:“二哥,你先回去吧,我和张淑媛说会儿话,就回屋收拾行李。” 王敬知道桃叶是有些害羞,于是点点头,独自回房去了。 张小宛目睹着王敬完全离开,忙上前挽住桃叶的胳膊,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姐姐,一切……一切可还顺利?” 桃叶上下打量了小宛,好似去式乾殿之前是没有仔细看过的,现在的小宛比几年前瘦了不少,也似乎比那时长高了一点,沧桑之感更多,看得桃叶又不由自主生出悲悯之心:“官家金口玉言,说对你的过去所有都不再追究,放你出宫,还你自由。” 小宛听说,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自拍着胸脯,不禁喜上眉梢。 “今日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官家心情好,我不止为你求情,也为孝宗的所有妃嫔求情了,官家竟没有嫌我多事,还都答应了。”桃叶满面春风,心中无限欢喜,谈起这些时,颇有成就感。 小宛睁大了眼睛,说不得多么惊讶:“官家要放了所有孝宗的妃嫔?连同那些出身孟氏一族的也放了?” “她们的情况自然不如你,哪里都能重获自由呢?能留一命已是难得了……”桃叶轻声叹息着,带着一丝无奈,感慨道:“官家打算将她们重新纳入后宫,以后就算作官家的妃嫔,她们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走出宫墙了。” “纳为……官家的妃嫔?”小宛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随后消散不见。 桃叶点点头,又随口补充道:“官家后宫空虚,一直也没有纳新人的打算,空着也是空着,就招她们进去充数,反正就是做个摆设,防止她们叛乱嘛,你懂得。” 小宛虽然也附和着桃叶的话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眼神却越来越复杂。 要知道,孝宗乃是司元的弟弟,孝宗的妃嫔当然也都比司元年纪小,其中有几个比韩夫人还年轻貌美,且又不曾生育,即便现在是摆设,何以见得将来没有受宠的可能? 而小宛作为孝宗遗妃中最年轻的一个,却马上就要离开宫廷了。 夕阳已经落下,桃叶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明日之后要和王敬一起开启的新生活,巴不得早些回屋收拾行李,她见小宛也没别的事要问了,便讲明即将陪王敬离京之事,忙忙辞别,急不可待奔回屋去了。 小宛却伫立在原地,看着桃叶背影远去,久久凝望。 第168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一夜似乎过得分外漫长,桃叶不停起身去看窗户,只恨天亮得太迟,这种守候天亮的心情,竟像是待嫁那般悸动。 因为睡不着,桃叶干脆起来梳妆,精心打扮一番,把屋里可穿的衣服都换了个遍,却觉得哪件都不够好看。 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她忙离开梳妆台,准备去找王敬。 谁知她刚打开门,发现王敬就站在门外。 “二哥?”桃叶又惊又喜。 王敬低着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慢腾腾解释道:“睡不着……就早些过来等你。” 桃叶见他仍是不安的模样,便调戏般玩笑起来:“怎么?还怕我半夜里偷偷跑了不成?” “不是……我就是很想你,一直在想你……”王敬似乎有千言万语,似乎又无话可说,他双手在拐杖杖头上不住挪动,忐忑与彷徨中,一下子抱住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 桃叶感觉到了王敬胸膛噗通噗通的心跳,居然跳得那么快。 昔日那个梦中恋人总是忽远忽近、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突然变得这般黏人,桃叶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王玉让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王敬和桃叶践行,只是王敬压根无心茶饭,一直跟桃叶计议行程:“其实我们也未必要去安丰,就按你上次说的,我们往北边去寻三弟,看他如今医术精进得如何了,也顺道探望我父亲和侄儿。” 桃叶点头,只要是跟着王敬,去哪她都不在意的,而且她巴望着王敖能有办法给王敬治病,就算治不好,至少也叫王敬多活几年,让她与王敬可以多厮守几年。 他们的马车就在延明殿外的夹道上,由于宫中是个临时住处,桃叶的东西大多还在梅香榭,因此行李不多,车内放的大多是王玉精心准备的行路一应所需之物。 早膳过后,王玉亲自相送到马车外,扶王敬上车,还叮嘱着:“父亲安顿好了,要尽快让人捎信给我,不然我会天天想着的。” 王敬笑着点点头。 桃叶也要上车时,忽又听到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桃叶姐姐……桃叶姐姐!”张小宛快步跑向桃叶,肩上背着一个布包袱。 桃叶便立住脚,等着小宛的到来。 王玉伏在桃叶耳边低声说:“听说官家已经下旨,让孝宗遗妃尽数挪回原先的宫室,等候册封礼,只有张淑媛被准予放出宫去。” 说话间,小宛已到眼前,慌慌张张拉住桃叶的手,大口地喘着气:“姐姐,我……我也要出宫去,你们能捎我一程吗?” 桃叶觉得趁个便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带着小宛一起上了车。王家的两个侍从驾车,王玉又嘱咐了几句话,马车才开始行进。 马车走出宫门之后,桃叶便问小宛:“我们路程远,就先把你送到家吧。听采薇说,你家离公主府挺近呢。” “那个是我舅舅家,并非我的家……”小宛蹙眉,看起来是那么楚楚可怜,她低声倾诉着:“我舅母一向不待见我,当年是因为年纪小,不得不看脸色讨生活,如今我失了皇妃的身份,恐怕又要惹她耻笑,何必再去他们家?我惦记着我父母生前住的旧房子,好多年没去过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 桃叶听了这些话,又看小宛那无助的眼神,不禁有几分心疼,她拉住小宛的手,安慰道:“自立门户,也挺好。你还年轻,再觅得个良人,托付余生,那便更好了。” 小宛低头,腼腆一笑。 桃叶又问:“那你父母的旧宅是在哪里?” 小宛往窗外看了看,马车是正在往北走着的,于是笑答:“出了北城门的第一个村子就是,村里路窄,马车不好走,你们送我出了城门就行。” 桃叶听罢,随即掀开马车的布帘,交待车夫出了北城门之后停车。 王敬坐在她们二人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独自沉默。 马车终于出了北城门,小宛下了车,与桃叶道别。 桃叶将王玉装在车上的食盒拿了一个,赠予小宛,才相互道别。 马车再次上路,王敬换了个位置,挨着桃叶坐了。 桃叶纳闷地问:“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人家从上来到下去,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未免也太没礼貌了。” “我不喜欢车里有第三个人。”王敬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冷淡,显得傲慢且固执。 桃叶不由得笑了,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敬那天,是在陈熙府邸做歌姬时,那日陈熙请王敬饮酒、又向王敬介绍自己,可王敬面对美色与曼妙歌声,完全不在意,就如同现在这个表情一样。 在王敬的世界里,大概永远不会存在什么风流、滥情之类的问题,这样想想,桃叶还挺有安全感的。 王敬抱住了桃叶,又温柔起来:“要不要给我唱歌?” “唱歌?”桃叶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突兀的问题从哪来。 “记得那天,你在官家寿宴上唱的歌,我记得最后一句是「其实心里最大理想,跟他归家为他唱」。”王敬深深回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知道吗?那天,你把我的心都唱碎了。” 桃叶这才明白,原来突兀的问题是来自于这句歌词。 “以后,只为我一个人唱,好不好?”王敬抱着桃叶,整个身子都与桃叶依偎在一起,像是在求安慰,也好像是在撒娇。 “好。”桃叶想了一想,就清唱了另一支歌,一首来自于她原本时代的歌: “想把我唱给你听 趁现在年少如花 花儿尽情的开吧 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 王敬的头靠在桃叶身上,听着歌声,也跟着小声哼唱,洋溢着一脸幸福的容光。 “谁能够代替你呢 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最最亲爱的人啊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桃叶的歌声传出窗外,歌声中是满满的甜味,似乎她有生以来所拥有过的一切,都不如此刻得到的甜蜜。 在歌声飘荡过的地方,留下两道车轮碾过的痕迹,还有一个仍然驻足在北城门外的张小宛。 小宛脸色阴沉,不停在脑海中想象出那些孝宗遗妃再次接受册封礼时春风得意的模样,同样是在宫中守寡、被冷落,熬过了最艰辛的几年,凭什么那些人就能熬出头?而她兜兜转转,竟然成了唯一一个错失良机的人? 王家的马车一路向北,上了驰道,小宛目送着马车越走越远,暗自琢磨着,若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是能走到魏国去的。 小宛已经心中有数,转头立刻又进了城,拦下一辆骡车,给了车夫一些钱,吩咐车夫尽快赶去城中的谯郡公府。 来到谯郡公府坐落的街道,小宛远远看到陈济小心翼翼搀扶着司蓉走出府门,那司蓉的腹部已经有些出身,被陈济扶上了一顶小轿,轿夫抬起轿子,陈济就和丫鬟们一样随行在轿子一侧。 小宛忙下了骡车,与陈济等人相向而行,三步并作两步,只管大胆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小宛故意咳嗽了一声。 陈济看到是小宛,讶然一惊,但很快又假装得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随轿行走。 小宛瞪着陈济,又瞥一眼轿子,显然是不甘心被忽略的,她便又尾随了这波人,总与轿子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 陈济察觉到了小宛的跟踪,只是不理会。 轿子一直走到陆氏珠宝的店铺门前停下,陈济扶司蓉下轿,一起进了珠宝铺。 小宛此前在宫中见过司蓉,那是天之娇女,必然使人人留心。但司蓉视所有孝宗遗妃为一类,并不曾注意过小宛,因此小宛认得司蓉,司蓉却不认得小宛。 小宛也进了陆氏珠宝铺,只见珠宝铺老板陆氏夫妇正在热情招待司蓉,将镇店之宝的珠宝首饰都展示出来,司蓉挑挑拣拣,看中了好几个花样,不住地问陈济哪个更好看。 陆则刚把司蓉看中的几件首饰都取下,一扭头看到了小宛,认出是邻居家的外甥女,很是惊讶:“这不是小……小宛姑娘吗?” “陆老板,一向可好?”小宛盈盈一笑,对着陆则微微点头,目光的余光却落在陈济身上。 陈济正陪着司蓉一起看首饰,突然听到陆则的称呼,猛地回头,果然看到小宛灿烂的笑脸,顿觉浑身发毛。 甩大约是甩不掉了,陈济无奈,不得不先跟司蓉扯了个谎:“你先挑着,我想去方便一下。” 司蓉笑点点头,并不在意,只忙着叫侍女小莺帮她试戴首饰。 陈济就从珠宝铺出来,临出门之前,还向陆则使了个眼色。 陆则大概猜得出陈济的用意,于是拿出更多的珠宝首饰,跟司蓉介绍了一件又一件。 小宛看了看那个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司蓉,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空在那笑,还是赶紧走出珠宝铺,追上了陈济。 在店铺一旁的拐角,陈济停住了脚步,将目光对准小宛,那态度很不友善:“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被放出了宫,现在无家可归,你必须收留我。”小宛回答得很自然,完全没有了方才与桃叶说话时的娇羞腼腆。 “收留你?”陈济勾唇一笑,那感觉就好像是听说了一则笑话:“吃错药了吧你?你有家无家与我何干?我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说着话,陈济就准备回珠宝铺去。 小宛满腔愤懑,伸手拉住了陈济的胳膊。 “放手。”陈济甩开小宛,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我警告你,我现在是个有妇之夫,司蓉公主可是个暴脾气,你最好不要纠缠我,也最好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你惹不起。” “是吗?”小宛也冷笑着,毫无惧色:“那如果我现在进去跟她掰扯掰扯,孟太后被刺一案……其实是有人通过一面神奇的镜子,唆使我把凶器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故意误导司姚长公主把官家当凶手……” 陈济回头,淡淡笑问:“你觉得这件事威胁得了我?” “我怎么会威胁你呢?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是因为有我相助,长公主才会贸然去行刺官家,然后你才有机会挡剑……”小宛盯着陈济,嗤嗤发笑:“如今司蓉公主对你深信不疑,甚至是言听计从,这不也算是我的功劳吗?难道你不该帮帮我吗?” 陈济听罢,轻蔑一笑:“不好意思,我和你一样,都擅长过河拆桥。现在的你于我没用了,我没必要帮你。” “不见得,我可是很有用呢。”小宛靠近陈济一步,语气越发温柔起来,轻声说:“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才刚见过你念念不忘的桃叶,她现在啊……别提有多开心,正跟她的心上人,走在情奔天涯的路上呢……” 第169章 旁门左道 果然,这简单的三两句话,让陈济脸色煞变。 自从桃叶被王敬接进延明殿,延明殿没有陈济的眼线,陈济便没有途径得知桃叶的消息了。 而且,每日看着司蓉微微隆起的腹部,都好像是在警醒他,不该再有别的心思。 但是,听到桃叶跟王敬「情奔天涯」,陈济不能无动于衷。 “她已经离京了?她现在在哪?”不经意中,陈济已经问了出来。 小宛噗嗤一声笑了,立即挖苦起陈济来:“你不是有妇之夫吗?你那公主娘子不是个暴脾气吗?你关心别的女人做什么?” “你爱说不说,我有的是办法知道。”陈济对于小宛的奚落很是心烦,立刻又变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小宛并不想得罪他,忙作答了:“官家昨儿个傍晚召见了他们,安丰侯自请离京去封地养病,官家恩准了。人家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就收拾东西,天刚亮便动身上路,两个人真是干柴烈火,一刻都不愿多等。” 陈济默默听着,一字一句,都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清清楚楚听见桃叶姐姐说过,他们跟官家请辞时说的是去安丰,安丰在东边,可他们却一路向北,上了通往魏国的驰道……”小宛凝视着陈济,笑容越发诡异:“我不知道他们因何要北上,但我知道……官家可是个多心之人……” 陈济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封信,那还是他捂死孝宗那日,采苓从孝宗桌上的奏折里拿到的一封信。 “我知道你主意极多,但这件事得快……不然,一旦他们进入魏国境内,就算你有法子让官家下旨召回,他们也未必能回来了……”小宛再次伏在陈济耳边,低声说:“收留我去你府上,我有办法让公主立刻主动带你入宫面圣。不过……这是女人的办法哦,或许不是什么好办法,但一定是见效最快的……” 小宛凑得离陈济耳朵更近,声音也压得更低,讲了自己的「办法」。 陈济随即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与小宛:“拿着这个去找马达,让他帮你安排去府里做婢女。” 小宛便伸手。 “你如果敢拿着我的东西另做别用,我就宰了你。”陈济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狠话,转身回了珠宝铺。 珠宝铺中,司蓉已经挑花了眼,一见陈济进来,忙把他拉了过去:“你看这几支簪子,哪个最好看?” 陈济只随意扫了一眼,笑着答复:“你喜欢就都买了吧。” “都买了?那也太多了吧?”司蓉低头摆弄着那些首饰,清点了一下数量。 “你以前总喜欢舞枪弄棒的,衣服首饰也都不多,如今做了母亲,也该多打扮打扮,不然连孩子都觉得你不像个女人了。”陈济的心思早已不在陪司蓉逛街上,便随口找了个理由,好快点结束这趟采买。 提到孩子,司蓉心中无限欢喜,似乎也觉得陈济的话在理,于是吩咐小莺将方才挑选的物件都包了起来。 结完账,陈济就以怕司蓉站久了太累为由,劝司蓉早些回家休息。 轿夫们复又抬起轿子,原路返回,陈济也像来时一样,随行在轿子一侧。 快走到谯郡公府门口时,陈济将手探入衣襟内,摸到了身上藏着的小镜子,用食指对着镜面轻轻扣了两下。 在府内,小宛刚被马达安顿好了住处,忽感到身上小镜子的震动,忙对马达说:“郡公方才交待我,入府之后一定要拜见公主,马总管若没什么吩咐,我就去门口迎接公主了。” 马达听了,觉得有点奇怪:“拜见公主,也不必如此着急吧?公主出门还未必回来呢。” “若没回来,我就在门口等着。”小宛说着,就只管往府门方向去了。 马达跟着陈济多年,对陈济的事自然知道得最多,但关于张小宛与陈济的关系,他却不够清楚,他只知道本属于桃叶的镜子早已落入小宛之手。 按照马达管理谯郡公府的原则,是不会让张小宛这种人入府为婢的,但小宛拿着陈济的信物来,马达不得不服从。 当下,看到张小宛如此积极地跑出去迎接司蓉公主,马达总觉得很不正常,他便跟着也去看看。 只见小宛跑得很快,跑出花园拐弯时,正遇司蓉等人进来,彼时司蓉是被丫鬟小莺扶着的,而陈济走得比司蓉略靠后一些。 小宛像是刹不住脚一样,不慎踩住了一个圆圆的石头,一下子向前摔去,撞到了司蓉的腿一侧。 司蓉被吓了一跳,不禁腿打了个弯。 惊慌之间,马达敏捷上前,抱住司蓉,司蓉便侧歪到了马达身上。 陈济也随即赶了过来,马达又赶紧松开司蓉,向陈济行礼:“卑职失仪了。” 陈济没有立即回应马达,只是小心扶住了司蓉,轻声问:“你没事吧?” 司蓉摇了摇头,目光扫向跌在地上的小宛。 小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惊恐,哀求着:“奴婢该死,公主恕罪。” 陈济指着小宛,厉声质问马达:“那是什么人?” 马达眼珠咕噜转了一圈,他很快意识到——陈济和小宛是在司蓉面前演戏,可他不敢戳穿,只能配合:“是……是府里新来的丫鬟。” 陈济立刻斥责道:“这样冒失的人你也敢用?杖责二十,立刻给我撵出去!” 小宛跪走到司蓉脚下,苦苦哀求:“公主……看在小公子的份上,公主就饶奴婢一回吧……” 司蓉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便对陈济说:“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我已经是个母亲了,应该为腹中的孩子积德。把她撵出去就算了,杖刑便免了吧。” 小宛忙叩首谢恩。 司蓉没再理会小宛,搭着陈济的手继续往里走了,侍女们都跟着。 进了花园之后,陈济虽扶着司蓉,却一直沉默着,而且越走越慢。 司蓉似乎觉得陈济有点不正常:“你怎么了?” 陈济望着司蓉,轻轻叹气:“我在想,马达的孩子就快要降生了,其实应该让他自立门户,而不是在我这里继续做下人。” 司蓉听了,顿时变了脸色,猛地推开陈济,飙起了大嗓门:“你什么意思?就因为他刚才抱我了一下,你就要撵走他?” 陈济陪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干嘛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会儿说?人家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孩子?我和他的事早就翻篇了,你怎么能这么小肚鸡肠?”司蓉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喷了陈济一脸。 陈济握住司蓉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忧伤:“就算我心里不舒服,还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吗?难道你希望我一点都不介意吗?你是我的妻子,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这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知道我每天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司蓉忽然愣住了,莫名其妙出现的愧疚感,把她的火气完全压了下去,又变得纠结起来:“可是……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把他撵出去吧?” “你误会我了,我说想让他自立门户,是不愿他永远只做个下人。”陈济抚摸着司蓉的脸,温柔地解释着:“其实,这件事我也考虑很久了。官家即位时,为永昌旧臣封官加爵,马达也曾立功,可有功的旧人实在太多了,朝廷的官位却是有限的,他出身那么低,哪里轮得到?我视他为兄弟,他却一直谨守主仆规矩,如今我们都各自有了孩子,我常常在想,难道他的孩子也要做我孩子的奴才吗?” 司蓉听着,也随着陈济的话,思索起来:“那时确实是僧多粥少,不过……孟氏一族覆灭,不是空出来了很多位置吗?” “不错,原先因孟太后,京城内外姓孟的官员极多,此番或死或流放,空出那些位置都被盯着呢,想必这几日满朝文武都铆足了劲,为自家眷属谋前程呢。但是我……”陈济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司蓉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你也可以替马达去争取啊!” 陈济又叹气,轻轻拥抱住了司蓉,如倾诉一般:“你明明知道,官家当初将你许配给我,就是忌惮陈家兵权在握。虽然我只是孤儿一个,却被陈氏一族推崇为首。和你成亲,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很快乐,也无心于朝堂纷争。如果我现在为身边的人争取官位,我怕官家误会我有野心,以为我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那样,我……” 不待陈济说完,司蓉便拍着陈济肩膀,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我替你说。” 陈济依然眉头蹙起,继续为难地说:“可是,还有陈亮……陈亮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及马达的,但他原是我父亲的副将,我自幼称之为叔父,也在咱们家住着,我若是为马达求了官位,岂不显得晾着他?” 司蓉连想也没想,就随口答道:“那还不容易?给他也封个官不就行了?” 陈济听了,正中下怀,但还是略微谦虚了一下:“这……” “这有什么?”司蓉微笑着,捏了捏陈济的脸:“别忘了,你娶得可是一位公主,公主要是没有点特权,还要这公主的名号有什么用?” 陈济勾唇一笑,好似满眼感动:“蓉儿,你真好。” “你对我好,我当然要对你好啦!”司蓉拉住陈济的手,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嚷着:“要去就得赶紧,我们现在就进宫求父皇,不然晚了,那韩夫人的叔伯兄弟就把位置给填满了。” 第170章 一箭双雕 天将晌午时,一辆马车由谯郡公府行至宫门。 陈济在车上告诉司蓉,说是陈亮的家眷都在交州,若能让陈亮去交州任职,与家人团聚,是最好的,也省得还要在京中另寻住处。 司蓉都一一谨记着。 两人在式乾殿外下了车,一起进去拜见司元。 彼时司元仍如往常一样,在式乾殿的中斋看奏折。韩夫人依旧在殿中陪侍,正吩咐婢女传午膳。 司元见司蓉腹部已有些显怀,急令赐座,乃笑问:“你身子不便,怎么不多在家休息?” “怀胎十月,我哪能天天在家坐着,那不闷死了?”司蓉也不着急坐下,却凑到司元一旁,看了司元手中的奏折,问:“父皇在看什么?” 原来司元手上的折子,写的都是孝宗所遗妃嫔的姓名封号。 司元笑答:“孝宗遗妃多与孟氏沾亲带故,赐死不妥,外放亦不妥,朕只能将她们纳入后宫,过两日便行册封礼。” “哦……是这样?”司蓉抬头看了韩夫人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次韩夫人可够大度啊。” 韩夫人听了此语,不过淡淡一笑:“公主此言差矣,官家充裕后宫乃宫中常事,何须本宫大度?” 司蓉又挽住司元的胳膊,笑问:“父皇这个安置后宫的办法极好,那前朝的官吏是不是也要安置一下?” 看着司蓉撒娇般的笑意,司元已经明白了:“你是来求官的?” 司蓉把头靠在司元肩上,笑着点点头。 司元又问:“为谁?” 司蓉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的大总管,马达。” “哦……马达……”司元饶有深意地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看站在桌案前的陈济。 司蓉忙说:“马达出身虽然低,可功夫一点都不逊于那些个将军。而且在永昌,他日日练兵,也劳苦功高,却多年来无所求,难道不该给他一官半职?” “有道理。”司元望着司蓉,笑意盈盈,于是抬头看韩夫人。 韩夫人知道司元的意思,转身向左侧的书柜上拿下一个小册子,拉开了其中一页,向司元禀报:“中关令一职,尚未有人选。” 司蓉听了,立即反驳:“不行,中关令职位太低。孟氏一族可腾出来好多空缺呢,别的呢?” 韩夫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冷笑,将册子又往右拉伸:“侍御史,还有一个空缺。” 司蓉想了想,又摇头:“不行,马达是习武之人,读书又不多,不太做得了这个。” 韩夫人瞥了司蓉一眼,再次将册子往右延伸:“骁骑尉,如何?” “这个也就是六品吧?”司蓉嘀咕着,犹豫起来。 韩夫人冷笑一声,对司蓉说:“公主,我朝的官员都是从芝麻小官做起,一品一品熬上去的。就算良籍出身,也没有过直接官封正六品的,更何况是奴籍出身?这已经是越级了,难道公主还嫌不够吗?” 陈济也忙陪笑着劝司蓉:“正六品已经抬举马达了,蓉儿,不要挑三拣四的。” 司蓉撇撇嘴,没再发表意见,于是继续下文,她推着司元的手臂说:“还有一个人,是先时陈济父亲的副将,陈亮。” 韩夫人捏着册子,又是一阵冷笑:“这两日虽也偶有来求官的,最多不过是求一个,公主这一来,就直接求两个?” “我是大齐最尊贵的嫡公主,要求区区两个官职算什么?”司蓉翻了个白眼,又摇晃司元:“给我看看交州的官位有没有空的?” 司元微笑着,向韩夫人摆摆手。 韩夫人板着一张脸,不得不又往下翻册子,没好气地答道:“有个县尉。” 司蓉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太低了,不行。” “那没有了,交州只有这一个空缺。”韩夫人说着,就把册子给合上了。 司蓉站起,随手将册子从韩夫人手中拿来,才发现韩夫人是从尾部品阶低的起看的,她就从头看起,只见最靠前的空缺是二品都护,不由得感到生气:“这都护还空着,居然净给我说那些官卑职小的?” 韩夫人道:“都护已经有人求过了。” 司蓉忙问:“谁?” 韩夫人淡淡答道:“本宫的兄长,韩璟。官家金口玉言,已经赐了官印。” 司蓉瞪着韩夫人,仔细回忆,她记得司元即位时给韩璟的职位是廷尉:“那廷尉呢?” 韩夫人道:“现任廷尉,乃大司马尚云的弟弟,尚雷。” 司蓉笑了,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在她看来,尚云和韩夫人还不都是一伙的? “动作够快呀?”司蓉蔑视着韩夫人,走回司元身旁,啪的一下把册子拍到桌案上,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朝司元大喊:“给我封陈亮为交州刺史。” 司元还没有发话,后边韩夫人的声音又传来:“交州刺史又没有空出来,怎么封?” “我不管,你们想办法给我空出来。”司蓉双臂抱在胸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司元站起,轻轻扶着司蓉的背,笑劝道:“别生气。这个也容易,把现今的交州刺史调任到别处,或者升为京官,自然空得出来。” 韩夫人愕然一惊:“官家未免太惯着公主了吧?” 司蓉毫不客气,回了韩夫人一句:“我还觉得父皇惯着你了呢!” 韩夫人愤愤不平,质问道:“韩璟在永昌就是兵曹参军,带兵多少年了?论资排辈,也轮得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司蓉不怀好意地笑着,只管奚落对方:“陈亮在祖父为帝时,就是定远将军,南征北战,那时韩璟还穿开裆裤呢。” 韩夫人再要说话时,却被司元喝止了:“别说了,蓉儿有孕在身,你想气着她吗?” 韩夫人只得闭了嘴,却把整张脸都憋红了。 司蓉得意洋洋,又往下继续看册子,只见第二个空缺的官位是鸿胪卿:“鸿胪卿有人了吗?” 司元笑答:“还没有,你有人选?” “没有,我只是先了解一下,说不定接下来要用呢。”司蓉说着,往下看着。 “鸿胪卿倒是急缺,只是没有合适的人。眼下这群妃嫔的册封礼,只好先叫太子筹划着。”司元说着话,像是有些累了,扶着桌面走向座椅。 司蓉忙放下册子,扶着司元坐下,感到司元似乎体力不支:“就走这么几步,父皇就觉得累吗?” “自上次昏睡了一天一夜,梦到了你娘,之后,就好像体力大不如前了。”司元伸手,抚弄着桌上那把刻着「元」字的小刀,微微发笑:“所以外面才有传言说朕病死了,差点连太子都被骗了。” 司蓉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才的得意全都不见了。 陈济细细观察了司元的脸色,血色渐少,蜡黄更多,他暗暗琢磨着,司元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多了。 司元又翻开妃嫔们的册封名单,司蓉也看着,这次才看出是司修的字迹。 陈济躬身,向司元一拜,谏言道:“父皇,太子年轻,这些礼仪之事,恐怕难以周全。臣以为,太子的岳丈安丰侯,倒很适合鸿胪卿一职,就算身体欠佳,不能长久为国效力,也可暂代一时,以解燃眉之急。” 司元长叹一声,笑道:“合适是合适,不过他不愿呆在京中,已经前往封地去了。” “他已经去封地了?”陈济故作惊讶。 司元抬头,望着陈济,点了点头:“他昨日黄昏时来见过朕,自请离京前往封地,听太子说,今儿个一早就走了。” “这……”陈济只道出一个字,假装得好像很为难。 司元瞅着陈济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感到很有意思:“这怎么了?” 司蓉不知陈济为何做此态,也感到很奇怪。 陈济再次躬身一拜,答道:“父皇一向不希望自家人相互猜疑,因此有件事,儿臣虽知道已久,也从没提过,可今日听说安丰侯离京,恐怕不得不说。” 司元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陈济给调动出来,他挥手示意殿内的宫婢们都退下,然后将所有注意力投在陈济身上。 陈济便道:“臣昔日曾偶然获得一封信,收信人是安丰侯之父、前任司徒王逸,而写信之人……竟是魏王。” “魏王?”司元大吃一惊,魏国与齐国这些年来虽没有起战火,但边境交界处却时常有纷争,从来没有和睦过。 “是,这封信,儿臣一直小心收藏,如今还在儿臣的书房中。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以即刻回去取来,上面有魏王的印信,是绝对错不了的。”陈济低着头,冷静禀报:“记得父皇带领永昌旧人离开永昌之后,王逸很快就从永昌宫消失了,从此在大齐再也没出现过。而父皇入京前,王逸的第三子王敖、长孙王耿也离京不见。如果臣猜得不错,他们多半都是去了魏国,投在了魏王帐下。如今安丰侯离京,如果只是去封地安丰,那倒没什么,只怕他没有去安丰……” 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陈济的言外之意,王敬以齐国国丈的身份,如果与魏国勾结,其祸不小,而且王家人一个一个都悄悄由齐国迁徙到魏国去,这听起来很像有预谋。 司元手扶桌案,盯着陈济看了许久,沉默不言。 陈济一直低着头,似乎是不敢面对司元的直视,也难以猜测司元在想什么。 殿内安静了一阵之后,司元终于再次开口:“你觉得该当如何?” 陈济仍俯着身,答道:“臣以为,应该追踪安丰侯,若他只是往封地去,那便不必再管;若他北上赴魏,应当即刻将其召回,从此王氏一族的京官都必须牢牢留在京中,以防北国有变。” 司元点点头,吩咐道:“那朕就派你去追踪安丰侯,倘若是在去魏国途中,立即宣其回京。另外,记得把你说的那封信找出来,交给朕。” 陈济心中一阵窃喜,忙领命:“臣遵旨,臣这就去安排。” 说罢,陈济就躬身后退,准备出门。 司蓉忙从书桌后走出,拉住陈济:“至于这么急吗?马上就该吃午饭了,你饿着肚子去吗?” “事不宜迟,万一安丰侯进入魏国境内,可就宣不回来了。”陈济笑着,吻了一下司蓉的手背,然后便将司蓉的手推开。 第171章 我比你更有病 理论上来讲,陈济应当派两队人马,一队向东,一队向北,以追查王敬离京后所去的方向。 但实际上,陈济已经知道王敬和桃叶走上了通往魏国的驰道,根本不必派人往东。 他心急如焚,一出宫就立刻点兵出发,很快也走上了这条驰道,虽说他们骑马比王敬的马车要跑得快很多,但他出城时已是日头偏西,想要追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马车的速度、从天亮到午后的时长,王敬的马车最短可能跑了多远、最长可能跑了多远,那么他追踪的重点路段应该是哪一段。 当然,随着时间,这个「重点路段」是一直在变化的。 按部就班地奔走在路上,陈济不思饮食,下边的人也不敢拖沓,几乎是马不停蹄,直到暮色降临,还是毫无收获。 莫要说追上马车,他们一路在驰道上连人影都没见几个。 一个骑兵向陈济谏言:“郡公,天都要黑了,还要走吗?就算人可以不休息,这马也跑不动了啊。” 陈济正烦躁着,忽听见有人打退堂鼓,顿时一腔怒火:“不想跟着的,现在就可以解甲归田,立刻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听见陈济发火,没人再敢吭声。 陈济思忖着,王敬和桃叶的车上应该带了不少干粮和水,为赶时间,他们在行车的第一天可能不需要专程找地方吃喝,但夜晚必须得找地方投宿,所以现在找寻的重点应该是沿途的客栈。 他又回头看了看他带的兵,有数百人,而王敬、桃叶,加上两名随从,也不过四个人,其实用不上这么多人追踪。 陈济于是下令:“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必以赶路为主,每遇到有下驰道的小道,就下去十个人,然后沿途去找距离驰道较近的客栈,一旦发现王家的马车,就立刻快马来告诉我。若寻到十里开外还没一点踪迹,就原路返回。” 士兵们领命,开始夜路慢行,每十人一组,渐渐分散了去驰道附近寻找客栈,而陈济本人一直在驰道上慢慢向前走,走到了「重点路段」的最远处又返回来走,等待着下属来报告消息。 果然,戌时有人来报,王家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外面。 陈济总算心里有了着落,赶快带着身边的剩余士兵去寻这家客栈,只留了几个人在驰道上等着集结尚未回来的士兵。 那客栈不大,外面只有一辆马车,因此十分抢眼,陈济远远便看到了。 店家正要打烊,忽见一大群官兵进来,吃惊地离开柜台,笑面相迎:“各位……是要住店吗?” 陈济懒得废话,直奔主题:“外面马车的主人住哪间?带我过去。” “是……”店家唯唯诺诺,带着陈济往里面去。 陈济将士兵们都撇在外面,独自一人跟着店家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王家的那两个随从,站在一间客房外面,腰间都挂着佩剑。 那两个随从是见过陈济的,没等陈济靠近,赶紧敲了房门,向内提醒:“侯爷、夫人,谯郡公来了。”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桃叶正借着微光给王敬的脚上药,两人听到随从的话,都乍然一惊。 陈济也听到了二随从的禀报,尤其是「夫人」这个称呼,简直让陈济有种冲上去扭断王敬脖子的冲动。王敬和桃叶共住一间房,这是显然的,根本无需他去猜测。 转眼间,陈济已经走到房门外,勉强压制了五内的怒火,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王兄,我奉皇命而来,烦请开门。” 桃叶的心情突然变得惴惴不安,她小声问王敬:“怎么办?他怎么会来?” “他是来抢你的。”王敬眉头紧锁,他一向很确信自己的揣测,也大约猜到了京中可能发生的事。 “怎……怎么会?”桃叶迷惑极了,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皇命难为,王敬低低叹息着,俯身摸到了自己的鞋袜。 桃叶忙按住王敬的脚,焦虑地问:“你的脚才刚上药,纱布还没缠上呢,怎么穿鞋啊?” 王敬一脸无奈:“不穿鞋下床,怎么接旨?” 哪里等得及王敬和桃叶这一商一量的磨蹭,陈济早就不耐烦了,一拳过去,将房门捶开,连门内的门闩也掉在了地上。 桃叶被这门闩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再抬头看,陈济已大步走进来,她忍不住朝陈济发了火:“半夜三更,你推门而入,还有没有礼貌啊?” “在下奉皇命办事,不分白天晚上,也没工夫等二位在屋里卿卿我我,还请夫人见谅。”陈济笑得十分诡异,说话的腔调也阴阳怪气,尤其「夫人」二字,像是重点强调。 桃叶看着陈济,竟然无言以对。 陈济凝视桃叶,上下打量,只觉得今日的桃叶与以往他所见的都不同,她青丝全部盘起,更显得乌发如云、肤白胜雪,明艳得不可方物。 盯着桃叶看了那么一会儿,让陈济感到更不甘心了。 王敬勉强踢上鞋子,站了起来,桃叶看到,忙去搀扶。王敬就搭着桃叶的肩,走到陈济面前,行了个拱手礼。 陈济便宣告圣命:“官家口谕,宣安丰侯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王敬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低垂,声音低沉着问:“官家为何要宣我回京?” “因为你向官家奏请离京时说得是去封地,而你现在却是北上,走得是去魏国的路。”陈济唇角微扬,目光散漫,不看王敬,也不看桃叶,说话的样子很是浮漂。 桃叶听了这个理由,感到十分无语,急躁地解释道:“那是因为跟官家辞行时他打算的是一个人走,去哪都无所谓,后来不是因为带上了我才改变计划吗?我们只是想去北方求医而已!” 陈济淡然一笑,凝视桃叶,温柔地说:“那只是你的说辞,言行不一,官家该怎么想呢?这可是欺君呢。” 王敬的脸色更加阴沉,如质问一般:“我的女儿已经是齐国的太子妃,难道我还能帮着魏国对付齐国吗?” “这可不好说,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正好方便你里应外合嘛!”陈济笑嘻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王敬点头,心如明镜:“是你在官家面前挑唆的。” “是又怎么样?”陈济满不在意,随口便承认了。 王敬轻轻摇着头,声音虽不大,口气却像一种指责:“你马上就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可有二心?” 这话一落地,不想陈济登时变了脸,猛地对着王敬厉声大吼:“别跟我提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官家为我赐婚那日,只有你一个人在笑,你笑什么笑?幸灾乐祸啊?” 桃叶被陈济突如其来的厉吼吓得打了个冷颤,她愣怔着,努力回想,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司元给陈济和司蓉赐婚时的具体情况,也不记得王敬笑过。 王敬却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陈济的说辞。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瞎又瘸,她跟着你图个什么?”陈济咆哮着,一眼又瞥见床边的洗脚盆、床上的纱布和药膏,更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推了王敬的胸口:“你还叫她给你洗脚、擦脚,你怎么这么会作践人?” 王敬的鞋子本来没穿好,被陈济这么一推,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幸而有桃叶搀扶,还不至于摔倒,可鞋子却离了脚,一脚踩在了地上,痛感让他不禁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桃叶气愤不已,回手也使劲推了陈济的胸口,大声吆喝:“你干嘛呀?你不知道他脚上有病吗?” “我不知道他有病!我觉得你才有病!我觉得我比你更有病!”陈济一句比一句吼声如雷,言语之间几乎失控,双手疯狂地抓住了桃叶的双肩。 桃叶顿时目瞪口呆,她头一次感到陈济看她的目光竟是这般犀利,瘆得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你放开她,我跟你回京。”王敬感觉到了陈济在纠缠桃叶,立刻伸出双臂,将桃叶扯回自己身边。 听见王敬答应回京,桃叶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她不想回去,这只是她和王敬开启新生活的第一天,她渴望了多年的心愿,她梦想中最美好的生活,怎么会短暂得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 陈济松开了桃叶,看到桃叶流泪,他又不想再看,于是背过身去,冷冷放下一句话:“赶紧收拾东西,一炷香之后动身。” 言罢,陈济直接走出门去,没再回头看王敬和桃叶。 桃叶含泪,扶王敬坐回床边,拿起纱布,一圈一圈缠在王敬的脚上。 “是我太无能……我对不起你……”王敬摸到了桃叶的眼泪,他的手颤颤巍巍,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桃叶拼命摇头,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也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做好一件事往往很难,想要破坏一件事却常常容易得多。 一滴泪滴在了纱布上,她生怕沾湿纱布,引发感染,因此强忍住不哭,想要噙着眼泪,泪水却止不住,她只好用袖子抿掉,却总抿不完。 那呜咽悲戚的哭声,听得王敬肝肠寸断,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而桃叶在王敬怀中哭得更加悲恸。 门外一侧,陈济倚墙而站,站得歪歪扭扭,屋内各种复杂的声音交织,也传入他的耳中。 想象着王敬和桃叶抱头痛哭的场面,竟让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夸张,笑得整个身体都随着晃动,笑声中似乎有种得意,也似乎有种悲哀。 门外另一侧,两名王家侍从仍持剑伫立,闻此笑声,都不自觉把目光投向对面癫狂发笑的陈济,只觉得浑身发毛,其中一个凑近另一个耳边低声说:“那是个疯子……” 第172章 鲽离鹣背 不多久,马和马车都走在了返京的路上。 已是后夜,宽阔的驰道上寒风凛冽,几乎难见光亮,路面虽平坦,但可见度太低,因此整个队伍都走得很慢。 王家马车还像来时一样,两名随从在外面驾车,桃叶和王敬坐在车内。马车的前后左右都被陈济所带的士兵包围着。 桃叶随身所带的衣服不多,王敬将他最厚的一件披风给桃叶披上,可寒风钻进马车时,桃叶还是觉得有些冷。 她忽想起马车外面更冷,忙又从箱子里找了两件厚衣服,递给外面驾车的随从。 向外探头时,桃叶听到了一声咳嗽,那声音来自前方,她向前看到了陈济。 陈济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开路,自然是最受风的一个,因他出门时是午时,且那会儿正在急躁中,便觉得浑身燥热,因此穿得单薄,这会儿只能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倘若是在正常情况下,桃叶肯定会主动拿一件衣服给陈济也披上。 但现在,不可能。 士兵们没有一个不冷的,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他们都深知陈济的脾气,没人敢抱怨,只是大家都在马上昏昏欲睡。 王敬和桃叶在马车内坐着,是有条件睡一会儿的,但两个人谁也睡不着。 大队人马走得慢腾腾,直到东方能看见微光,陈济才下令加快速度,士兵们也都不得不提了提神,快马加鞭往回赶。 队伍一直行至王家大门前,陈济叫停,那时已是日上三竿,车马劳顿,人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唯有陈济依然精气神十足。 桃叶和王敬相互扶持着下了车,听见那边陈济正吩咐下属:“从今以后,你们几个专管守在王家前后门外,轮流值班,日夜不得擅离,若是安丰侯出门,你们就跟着,他走到哪,你们跟到哪,若有看管不利,让他私自离京,你们通通死罪。” 说着话,陈济又一阵咳嗽,他这一夜冻得不轻,天亮后便自觉有些发烧,但他那般要强,是断不肯在人前表现出来的。 桃叶听到陈济对王敬下的这道禁足令,心中又一阵恼怒,她放开王敬,走到陈济身旁。 陈济正咳嗽着,一看见是桃叶走来,忙捂住了口鼻,把脸转到一侧。 “你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做它有什么意义?”桃叶瞪着陈济,目光中充满恨意,眼角还泛着一丁点未干的泪。 陈济淡淡一笑,还是以一种轻佻的语气回应:“我倒想问你,那王老二放弃你了多少次,你怎么就百折不挠呢?” 桃叶与陈济对视着,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对答的话。 “我真后悔,早在你以满堂娇的身份与我假成亲那晚,我就应该把你给办了。我怎么会傻到白白给那姓王的留了个大便宜?”陈济望着桃叶,那阴阳怪气的笑容,像是被人放了一把邪火一样:“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死心眼……如果我在一开始抓好机会,也许你死心塌地要跟的人就是我……” 话没说完,陈济又扭头向一边咳嗽起来。 桃叶此刻心中,只有无限怨恨,她蔑视着陈济,冷冷发问:“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告诉司蓉公主吗?” 陈济大笑起来,一副满不在意的姿态:“那你就赶紧去呀,看看她听了之后,是先收拾我,还是先收拾你。” 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又一次无言以对。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桃叶的胳膊,桃叶回头,这才看到王敬已经拄拐走了过来。 王敬一言不发,拉住桃叶的胳膊就往里走,桃叶便跟着王敬进了王家的门。 这里的人也都散了,各回各处,各忙各事。 王敬牵着桃叶的手,走进了属于他的中院,那也是桃叶冒名顶替满堂娇时住过的地方。 许久未曾踏足于此,桃叶正想看看这院子有多大变化,不想一进院门,看到的却是一大群丫鬟仆人在那里搬搬抬抬,其中有些丫鬟似乎有些眼熟,原来都是司姚的丫鬟,还有个管家赵四站在那里指挥下人,司姚也在。 “二弟?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周云娘带着女儿王环迎了过来,她们原本是在看着司姚搬东西,忽见王敬和桃叶进来,都感到惊讶。 王环忙礼貌见礼:“二叔、二婶。” 桃叶笑着向王环点头,又尊称了周云娘:“大嫂。” 王敬早就听到了前面乱糟糟的声音,像赶大会似的,像是有很多人、很多物件:“是谁在那里?在做什么?” “是……是长公主,她被官家禁足公主府,可她的东西有不少都在这儿。不知怎的,官家今儿个竟准许她来此搬行李。我以为你已经离京,就放他们进来了……他们拿完东西就会走……”周云娘似乎不敢太大声,脸上带着些尴尬的笑意。 司姚站在各种箱子之间,正清点数目,抬头时忽一眼看到了周云娘旁边的王敬,再往旁边竟看到了桃叶。 “你没死?”司姚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恍然间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径直快步走到桃叶面前。 桃叶回想了一下,上次在宫里,司元已经让司修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她死于狱中,司姚也在场,可能是信以为真了。 司姚盯着桃叶,目光渐渐由吃惊变成愤恨,咬牙冷笑起来:“我早该想到了……你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他灭了我母后母族满门,以此立功求得与我和离……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再次与你私奔……” 桃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王敬多年来不搭理司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从来不屑于解释任何事。 然而没人回应,司姚反而觉得自己更有理了,怒目切齿,破口大骂:“你好厉害,博得两代君王厚爱,整日到处卖弄风骚,勾引别人丈夫,没名没分就赶着进人家门,还要不要脸了?” 一声清脆的响,宝剑出鞘,转眼间,王敬的剑刃已经挥到司姚颈前。 “二哥,不要!”桃叶慌张抓住王敬握剑的手,她眼看着司姚的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结痂的伤疤,哪能叫王敬再动手一次? 王敬的剑停在半空,他本不愿理会司姚,也不得不撂出一句话:“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家!” “我偏不走!要砍你就砍啊,反正我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司姚对着王敬的剑刃,毫无惧色,她手指桃叶,说的话越发难听:“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贱货是如何靠着假身份爬上你的床、勾了你的魂,把三媒六聘的正妻挤出家门……” 听着这些话,桃叶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她在现代时刷到的那些婚外恋闹剧里原配骂小三的新闻,她觉得司姚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让她无可辩驳,更无地自容。 没等司姚说完,桃叶的手突然撒开王敬的剑柄,转身向外跑去。 “桃叶……”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逃离,忙循声去追。 周云娘作为王家现在的女主人,也不好只是干站着,因此上前劝阻司姚:“公主,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不说?若不是她当初假冒满堂娇掺和进来,我怎么可能没有机会赢得夫君的心?她害我白白在王家耗掉了八年而毫无所获,还搭上了我母后全族的性命!”司姚歇斯底里地咆哮式宣泄着,生怕自己的声音还不够大、生怕不能让越跑越远的桃叶听到。 桃叶当然清清楚楚听到了司姚的话,只是不想再回头,一口气跑出了中院,她知道王敬明明腿脚不好却还在后面追,于心不忍,还是决定停下等他。 王敬终于追了上来,紧张兮兮,握紧桃叶的手:“你不要走,我会立刻赶她走。” “二哥,不要安慰我了……”桃叶望着王敬,刚一开口就泪眼模糊:“你不明白,我之所以难过,是因为我认可她方才说的话,我确实是在你们和离之前就已经介入了你们的婚姻……虽然那是一段你从不承认的婚姻,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承认啊……” “如今你被牢牢锁在京城,而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不认识我?又有几个人不知道你呢?到处都在传言我曾做过你的外室……我真的接受不了那个……求你,放了我吧……”桃叶含泪,推开了王敬的手,把心一横,决绝地跑了出去。 “桃叶……桃叶……”王敬已经完全失明,再也不可能追上狂奔的桃叶,只能站在原地痛心疾首地呼唤,却一声比一声无力。 大门外,陈济的几个下属都站得笔直,见王敬没有踏出门槛,只是桃叶跑了出去,便不理会。 后方搬搬抬抬的声音再度响起,恍然间提醒了王敬什么,他拄拐快步走了回去,再次进了中院。 “楚黎。”王敬高声叫了他的侍从。 楚黎才停好方才用过的马和马车,慌慌张张赶来,气喘吁吁:“侯爷有何吩咐?” 王敬面对着声音最嘈杂的地方,大声命令:“立刻把府上的所有男丁都集合到这儿,将属于王家的财物都留下、将不属于王家的人统统撵出去。” 第173章 爱与毁灭 司姚正忙忙地装车,忽听见王敬的话,不由得扭头愣住,管家赵四也随之暂停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得懂,「不属于王家的人」指得自然是他们,这是明摆的事,可「属于王家的财物」…… 果然,接受指令的楚黎也有点迷惑。 “属于王家的财物?侯爷说的是……”楚黎不太确信地看了看司姚等人正装车的物件。 王敬突然脸色阴沉,厉声质问:“长公主今日所搬之物,皆为王家私产,难道你不知道吗?还不赶紧去集结武士,更待何时?” 楚黎见王敬发火,不敢再多问,赶快让旁近的丫鬟家丁都分头去叫人。 司姚环视周围,望着王敬和四散去集合武夫的家丁,陡然一惊:“你……你什么意思?这些都是我母后留给我的,如何是王家私产?” “长公主记错了,这些都是长公主当初回宫陪母短住时从王家带去的行李,曾暂寄于孟太后宫中,而后臣亲自入宫迎接长公主回家时带回,自然是王家私产。如今长公主与臣既已和离,王家之物,自然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带走的。”王敬难得回应司姚一次,此次却破例答了一大番话,且这话铿锵有力,然而却是一句比一句语气刻薄。 司姚傻眼了,她当然记得,当初孟太后为了躲避司元追查、顺利将体己转交给司姚,才将这些贵重之物谎称为行李藏入王家,而王家一向清廉,不看重银钱,她如何也没想到王敬会来这么一招。 不及她多想,王家武士已齐聚中院。 楚黎汇报:“侯爷,人都到齐了。” 王敬只给了一个字:“搬。” 王家武士听令,立即七手八脚上去,将已经搬到马车上的、正在搬运的、尚未装好的箱子,悉数往回搬。 “住手!不许搬!给我拦下!”司姚癫狂大叫起来,呼喊着她的人去抢回。 赵四带着长公主府的仆从急忙拦截,一个个扑到箱子上按住、或者爬到马车上阻拦,甚至是站到箱子上对王家家丁猛踢,他们早先是跟着司姚霸道习惯了的,下手一向很重。 但这里是王家,王家的人远比长公主府的人多,完全可以五敌一,不一会儿就将拦截之人统统撂倒,摔了一地四仰八叉。 司姚叫喊得连声音都嘶哑了,几乎拼了命想要保护她的东西,奈何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了,最终还是护不住。 周云娘看得眼花缭乱,想要劝阻也不知从何劝起,只见两拨人都靠蛮力去争抢,毫不相让,抢东西很快演变成一场恶斗,不多久就将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全部打翻,金银珠宝散落了一地,连长公主府的马车都被砸坏了。 司姚亲眼目睹母亲多年积攒的珍宝就这样被作践,想起母亲生前对她的万般呵护,想起母亲死得那样凄惨,想到母亲死后她被欺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瘫坐在地上,抚摸着一地杂碎,俯身痛哭。 直到赵四等人都折腾不动了,王家的人也就停手,楚黎向王敬汇报:“禀侯爷,都搬下来了。” 王敬又给了一个字:“撵。” “长公主、赵管家,请吧。”楚黎带着王家一众男丁,气势汹汹地站在司姚面前。 听到王敬的逐客令,司姚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瞪着王敬,那仇恨的目光,如烈火灼烧。 “长公主,咱们走吧,好女不吃眼前亏……”赵四扶起司姚,低声劝说着。 司姚这才注意到,赵四早已鼻青脸肿,还有如春等丫鬟,凡是长公主府今日来王家的人,无一不是带着伤痕的。 也只有司姚没有再添新伤,算是下人们对长公主这个身份最后残存的尊重。 无奈之下,司姚只好带着她的人,相互扶持着,狼狈离开。 院子里终于安静,周云娘环视一圈,这满院的狼藉,恍如司姚初嫁到王家的第一晚那样,不禁感叹:“二弟有些过了……你们才刚和离,你便如此绝情,让人知道了难免说三道四……” “大嫂若是怕被连累名声,索性分家。若不然,就按我的规矩来,倘或日后再放进来什么不该进来的人,莫怪我不认你这个大嫂了。”王敬的脸色很难看,完全没有昔日敬重长嫂的那般客气。 周云娘吃了一惊,嫁入王家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小叔子跟她说话时如此不留情面。 楚黎又来请示王敬:“侯爷,这些珠宝怎么处置?当真算作我们家私产?” 任谁也觉得,孟太后遗物算作王家私产是不合适的。 王敬答道:“登记数目,上缴国库。” 楚黎得令,赶紧带着人去收拾,尽可能将箱子恢复成原状,损坏之物自是不少,能修则修,不能修则记下。 王敬在那里站着等了一会儿,但收拾残局实在不是一件能快的事,等得王敬有些焦急。 后来王环来请王敬去吃饭,王敬也没有胃口,便将这些散碎金银珠宝的整理登记之事托付给王环,独自出门去了。 王敬当然是要去找桃叶的,他觉得桃叶应该是回了梅香榭,否则她也无处可去,而且桃叶旧日所存的体己也都是在梅香榭的。 如王敬所料,他刚一走出王家,陈济派的那几个兵就跟着了,如影随形,真的是不离一步。 不过,反正王敬已经是个瞎子,看不见这些人,也就权当这些人不存在。 他凭自己的直觉,拄拐慢慢摸到了梅香榭,几个盯梢的兵也一直跟到梅香榭门外。 梅香榭还如往常一样热闹,奏乐之声、喝彩之声不断传出,乱哄哄一片,但王敬可以判断得出,那里面没有桃叶的声音。 也不知门口站的都是谁,王敬只管跟人打听:“请问,桃叶桃姑娘在吗?” 一个姑娘嗤笑着问:“怎么天天都有人来打听桃姑娘?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桃姑娘?” 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桃姑娘因谋害孟太后一事被抓,死在狱中。这事满京城都知道,难道安丰侯不比咱们早知道?” 王敬呆呆站着,不知该说什么,果然像桃叶说的那样,京中认得他、认得桃叶的人都太多了,想要重新开始、正常生活,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能白来一趟,他只管扶着门框,走进里面,向内高喊:“桃叶……桃叶……” 听到桃叶的名字一遍遍被呼唤,屋内客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舞台上正跳舞的雪依也不得不停下。 “这位客官,你做什么喊那么大声?”雪依不乐意地走过去,认出是王敬,态度变得更冷漠:“桃叶不在这里,烦请安丰侯出去,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说着话,雪依便叫护卫们来撵人。 “不,我要找桃叶。”王敬挣扎着不肯出去,伸手摸到了一块桌布,在护卫们的推拥中,不慎将桌上的酒杯盘碗都拉扯下来,发出好大一声响。 采薇从别处匆匆赶来,示意护卫们散开,她上前扶住了差点摔倒的王敬:“安丰侯小心,跟我往后面去吧。” 王敬识别出,这个声音正是曾经来王家给他报信过一次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桃叶的好友,因此点点头,就跟着采薇走。 “采薇姐姐,你做什么?”雪依追了过来,拦在采薇前面:“桃叶姐姐说过了,谁都不见,尤其是这个人。你怎么还能带他过去?” “桃叶说的那个,是反话。”采薇盈盈一笑,轻轻拨开雪依。 雪依一脸迷茫:“反话?为何要说反话?”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了。”采薇微笑着,搀扶王敬从前厅的后门出去,进了梅香榭的后院。 王敬确定了桃叶在此,心中安定不少。 采薇边走边说:“桃叶一回来就求沈老板把她藏起来,这里最隐秘的地方,就是当年轻袖住过的屋子,因为外头的人都以为桃叶死了,沈老板也觉得藏起来比较妥当。这会儿沈老板正好出去了,我才敢带你过来。” 王敬点头,乃向采薇道谢。 他们走入一片梅树,由假山下的石洞穿过去,进入茂密的竹林,那竹子比先前长得粗壮了许多,几乎遮天蔽日。 行走在窄窄的土路上,王敬感觉到了周围的阴凉,知道必是极其隐蔽的地方,不久又踏入松软的草地,有琵琶曲传来,声声入耳,那调子哀婉低沉。 “桃叶……” 琵琶曲戛然而止,屋内传出了桃叶呜咽的嗓音:“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太引人注意了。” “你就打算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永远都不再见我了吗?” “我在世人眼中是个死人,不便露面,请你见谅。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只想图个清静,求你尊重我的选择。”桃叶似乎很果断,也很理智,就如上次在华林园她打算离开时那样。 王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拄拐慢行,摸到了小屋门外,他感到那木门略有些潮湿,还沾了尘土,像是许久都没人住过了。桃叶就这样匆匆住了进去,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见我?”王敬问话的样子很泄气,他双手紧紧抓住拐杖,额头抵在木门上,看起来是那么失望。 桃叶在屋内,又一次泪流满面:“二哥,你懂我吗?我生在一个文明的时代,我是一个读过书的知识分子,我有我的道德观。现在与你相见、与你相守,对于我是一种耻辱……” 话未完,桃叶已经泣不成声,无法继续言说。 门外,王敬的眼泪也从眼角落下,他不明白,他半生规矩本分、用情专注,怎么就沦落到了「耻辱」的程度? 采薇在王敬身后站着,正疑惑着桃叶的话好怪,还没琢磨清楚,忽见王敬扭头原路返回,钻入竹林。 竹林中的小路又窄又滑,采薇生怕王敬摔了,再次跟了上去,却眼见王敬走出竹林、穿过假山、又越过那一带梅树,一直走到沈慧的阁楼附近,竟然一点也没走错。 采薇见王敬不停地往前走,离桃叶越来越远,不禁替他们着急:“你这就打算走了?” “不走又能如何?她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王敬低着头,好似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可她从回来一直在哭啊,你听不出来吗?”采薇娥眉蹙起,满面愁容。 王敬顿时又立住脚步,空洞的眼睛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边是安丰侯么?”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像是来自前厅通往后院的那个后门那儿。 王敬问:“谁?” 采薇向前看了一下,忙低声告知:“是轻车将军陈秘,他近日跟我们这儿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常来。” 说话间,陈秘走近,急不可待跟王敬讲了一则新闻:“安丰侯知道么?我刚在来的路上碰见长公主了,她马车上尽是镫锄、耒耜、铁铲之类的农具,还带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出了东篱门……” 恍如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劈在王敬脑袋上,他已经猜到司姚是想做什么了,唯恐来不及阻止。 不待陈秘说完,王敬拄拐疾步往外,几乎是连走带跑,奔了出去。 第174章 一报还一报 “安丰侯……”采薇想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敬却没给她机会,她不知王敬原来也可以跑得很快,甚至连拐都可以不必用。 她不经意扭头时,见陈秘也慢悠悠回前厅去了,嘴里还哼哼唱唱,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采薇恍然意识到,陈秘就是专程在这儿蹲点等王敬的,为的大约就是报告司姚行踪。 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采薇不知该怎么处置,她慌忙跑回竹林深处,拍了桃叶的门:“桃叶、桃叶,快开门,安丰侯可能遇到了麻烦!” “他怎么了?”桃叶打开门,左右不见王敬。 采薇道:“我说不清楚,他听见人说长公主带了许多人、许多农具出了东篱门,就发疯似地跑了,我想他那脚,哪能轻易跑?” “东篱门?东篱门外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桃叶一时间想不出,但她知道王敬的脚只要一跑步就必然肿起,过后又不知要疼多久。 采薇仔细想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官冢……是官冢。东篱门外一带有不少官冢,可能王家宗祠也在那里。” 桃叶一惊,敢情司姚是要去拆王家祖坟?上次王敬将司姚浑身刺伤,司姚也不曾如此,这次是结了多大的仇? 多想无益,桃叶用面纱蒙上了脸,随采薇走出梅香榭。 梅香榭门外的护卫告诉她们,说是看见王敬跟旁近店铺的伙计求助,有个伙计愿意带王敬骑马,两人很快就骑马走了,那几个陈家兵也借了马,仍是跟着王敬的。 得知王敬是骑马离开,桃叶也赶紧回院中借了一匹马,并嘱咐采薇:“你不必跟我同行,去王家报个信……” 刚开口,桃叶转头又想到,王敦白天不在家,周云娘一向不肯轻易得罪人,且他们都不认得采薇,于是她又改口交待:“你姐姐采苓不是在宫中吗?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她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妃?我们需要人手,而且必须是敢于得罪长公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采薇点点头,答道:“我姐姐靠不住,但谢总管有许多熟络的宫人可以帮忙。” “那就拜托你了,我得赶紧去找他。”桃叶说着话,就调转马头。 事急从权,至于会不会被人认出、会不会再挨骂,桃叶也顾不得了,她的感觉告诉她,如果她不能及时拦下王敬,他一定会出事。 街上人来人往,桃叶不敢骑马太快,生恐撞到了人,只会更耽误时间,她尽可能拣着人少的地方走,一路行至东篱门。 沿着外郭篱走,一路都是挤攘着要进城的人,桃叶便向人打听王家宗祠的方向。 城外村民见过官冢者甚多,桃叶且问且走,越往偏远的地方,人越稀少,桃叶也骑马跑得更快。 那些官冢都在风水极佳之地,多倚傍着逶迤挺拔的山岭,山下松柏环绕,郁郁苍苍,而山上的建筑排布整齐,一派庄严肃穆之像,令人望而生畏。 按照路人所指,前面那座山就是王氏宗祠所在了,桃叶在不远处下了马。 靠近山体时,一股阴冷之风袭来,吹得桃叶不寒而栗,她一向害怕鬼神,平时连亲友家的葬礼都会尽量避免参加,若非担忧王敬安危,她是绝不会孤身踏足这种地方的。 “二哥……二哥……”桃叶呼唤了两声,周围一片安静,唯有风声呼应。 每前进一步,都让桃叶心里发毛,她正左顾右看,忽觉脚下踩着了不该踩的东西,低头见草丛里一只硕大的田鼠逃窜而去,吓得桃叶大叫一声,后退了两步。 这时在她背后,却又有异响,桃叶猛地回头,看到是几只乌鸦扑哧着翅膀飞走了。 就这么一会会儿,桃叶已是一身冷汗,她双手紧握,深深吸气,再次环望周围空旷的山水杂草,只觉得头晕目眩。 彷徨了片刻,她隐约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在山间响起一阵回声,她远远望去,果然看见王敬出现。 大约是因为桃叶只有一个人,骑马跑得快,王敬与人合乘一骑,先出发反而落在了桃叶后面。 在王敬身后,有四个陈家的兵紧追不舍,但都是一脸疲惫苦瓜相。 “二哥!”桃叶双手朝上挥动,大声跟王敬打招呼。 出乎桃叶意料,王敬的马蹄只是从桃叶附近一扬而过,往前面相近的另一座山狂奔,就像没有听到桃叶的声音一样。 桃叶这才意识到,她等错山头了,忙又跨上马鞍,去追赶王敬。 王敬在王氏家庙的庙门前下马,脚一着地就往前跑去,扶着石雕的望柱,跨过庙门。 那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像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不知在那里停了多久。 “二哥……等等……”桃叶后脚跟来,慌得下马时差点把鞋子摔掉,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也跨入庙门。 家庙外小内大,不知有几重院落,王敬显然是熟门熟路,一进门就往右拐,也不用拐杖探路,双手摸着左右的石壁浮雕,快步前行。 “你知道他们在哪一处吗?”桃叶喊着、追着,她想不明白,这家庙这般宏伟,又听不到人声,王敬如何判断司姚等人的位置? “在我和阿娇的墓室里……”王敬终于回答了一句话,显然他一直都知道桃叶在后面,可脚步从未慢过半分。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瞬间脑补出许多内容:在司元即位时,王敬恳求将满堂娇遗体迁葬王氏祖坟,随后便为其修了专属墓室……不对,那不是满堂娇的专属墓室,是合葬墓室……王敬老早就计划好了要与满堂娇合葬,即使他选择了与桃叶厮守余生…… 想到这里,桃叶的心顿时冰凉冰凉。 家庙倚山而建,越往里地势越高,就像爬山一样,没多久桃叶就累得气喘吁吁,抬头再往前看时,她发现王敬的靴子已经有血浸出。 桃叶很想劝王敬别跑了,但她知道劝不住,王敬每次遇到与满堂娇相关的事,都是没有理智的。 再往上,他们听到了叮叮咣咣的声音,由一个山石砌成的拱形门内传出,王敬就从这拱形门钻进去,桃叶也紧跟着,只见门口吊着的千斤闸是完全打开着的。 司姚做了几年王家儿媳,虽然有名无实,但却多次祭奠过王氏祖先,对王氏家庙的结构颇为了解,因此进去得很容易。 王敬和桃叶穿过闸门,经过最外侧的明殿,疾步到中间的墓室,果然看到司姚带了二三十个丫鬟仆从在那里,手中拿着镫锄、铁铲等物,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挖开,最健壮的几个男仆正在撬棺盖上的钉子。 “不许动!”王敬大喊着飞奔过去,双手摸到了棺椁,使尽全身力气按压住。 撬棺的人稍作停顿,司姚瞪着王敬,恨得咬牙:“来得正好,我正想当着你的面,让你看看我怎么把你最心爱的人凿成一块一块的!” 王敬当然是「看」不见的,但仅仅是司姚放下的这句狠话,已经让王敬手指发抖了,抖动地磕在棺材的盖板上咚咚发响,墓室中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听到。 “开棺!”司姚一声令下。 “不……不要……”王敬狠命压着棺盖,几乎全身都爬了上去。 然而他只是刚爬上去,就被撬棺椁的壮汉给扔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二哥!”桃叶惊呼着跑过去,扶起王敬。 王敬挣扎着又想上前,桃叶扯住王敬的衣袖,劝阻道:“别去了!那已经不是满堂娇了,只不过是一具尸首而已啊,他们人多,我们一定会吃亏的。” 可王敬根本不理会桃叶的劝,就想摆脱桃叶往前跑。 没等他二次靠近,前方已经传来了棺盖被开启的声音,白骨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得人汗毛倒立。 “阿娇……阿娇……”王敬忽然哭了出来,蛮力甩开桃叶,连滚带爬奔向棺椁。 看到王敬那般伤心、桃叶也被甩到地上,司姚得意地笑了,好似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给我捣毁尸骨,越碎越好!”司姚吩咐着笑着,竟笑出了声,眼看着丫鬟仆从们手持各色农具冲向棺椁,她更是捧腹大笑,笑声在墓室内回荡,十分刺耳。 桃叶眼睁睁看着王敬扑了过去,拔出他的剑,环绕着棺材奔走,一次次砍向来毁尸骨的人。 但王敬只有一个人,且是个瞎子,对方人多脚步声多,他越来越估不准位置,拦住了这边、那边又有人来,拦住了那边、这边又有人来,拦来拦去,尸骨还是被破坏了,王敬更是在不断受伤。 桃叶心急如焚,可她不曾习武,扑过去也无济于事。 她突然想起了陈济派来的那些兵,忙转身往外跑,跑出了墓室的拱形门,果然如她所料,那四个士兵都伫立在墓室之外,坚守着他们的岗位。 桃叶只能恳求这些兵:“我二哥和长公主的人动了手,麻烦你们进去帮个忙好不好?” “这种地方我们才不去呢,多晦气。”一个兵回复了桃叶,看起来没有一点肯帮忙的意思。 桃叶再次尝试,跟他们分析道理:“陈济奉官家之命,叫你们来看着我二哥,是看着一个大活人,他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怎么跟官家交待?” 另一个兵忍不住笑了:“桃姑娘,您弄错了吧?我们是陈家的兵,不是官家的兵,我们只听我们家郡公的。安丰侯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正好省事了么?”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能指望陈济的手下去保护王敬?那怎么可能? 再没了别的主意,桃叶伸手拔了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剑,持剑跑了回去。 再次回到墓室,桃叶简直惊呆了,她看到的王敬已经跳入棺椁中,整个趴在尸骨之上,而四周丫鬟仆从手中的耙、铲、耜、锄,全都敲打到王敬身上,王敬的衣服多处被血染红,连那尸骨都覆上了红色。 “二哥……”桃叶惊恐得几乎失声,她提剑冲过去,用剑指住司姚,向棺椁那边喊:“快停手!不然我就杀了她!” 有一部分长公主府的下人听到,扭头看到桃叶的剑锋离司姚很近,犹豫着停了下来。 “不准停手!”司姚高声吩咐了仆人们,又猛地推开桃叶的胳膊,恣意一笑:“今天就算打死他,我也不过是一命抵一命而已!” 仆人们复又抄起家伙,一齐砸向王敬,那一砸下手真狠,转眼之间,王敬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桃叶癫狂尖叫,瞬间只觉得有一股戾气冲入脑海,混沌的气息充斥到她全身每一根毛发,她如同疯了一般再次冲向司姚,一剑刺入司姚的胸膛之中。 第175章 花开复见却飘零 “公主!” 一群仆从七嘴八舌地乱叫起来,都丢了手中农具,跑过去围住、扶住司姚,眼看着那柄长剑直挺挺插在司姚胸口,谁也不敢乱动。 “你竟敢行刺公主!我们要找官家告状!”丫鬟如春托着司姚的头,手指桃叶。 桃叶黯然失色,后退两步,她从没想到,来自于文明时代的她,竟然有一天会野蛮到用剑捅人,她平时连踩死一只虫子都害怕……她见司姚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不知是惊恐所致还是被伤中了要害。 “是你们逼我的……我要保护二哥……”桃叶在慌乱中醒过神来,立即跑向棺椁,奋力用双手去拉王敬。 王敬早已不省人事,桃叶使尽浑身力气,也只是将他上半身拉起一点点,只见他满脸都沾上了血,那样子可怕极了。 桃叶咬紧牙关,拼了命拉动王敬,累得浑身冒汗、双臂打颤,好不容易快要让王敬的头部靠近自己,却还是力气不济,一个不慎失了手,王敬又整个滑下去了。 看着那么深的棺材、比自己还重的王敬,桃叶哪里有信心把他拉出来? 她再抬头看长公主府那些人,他们已经相互商议着先用马车载司姚回府、宣御医等事,忙乱着把司姚抬起来,拿了农具纷纷往外走。 桃叶心中一阵愤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日为孟氏一族之死,她与王敬争论时,她曾斥责王敬的那句:「事情没到眼前就去算计,你这就是谋杀!」还有王敬曾回过的那句:「你以为所有的灾难到了临头都有机会反击吗?」 是的,未必有机会反击。 她还想起,她前两日还在司元面前为司姚求情保全性命,这是多么多么的可笑? 她再抬头看时,只见长公主府的人马上就要走出墓室,这个阴暗可怖之地,即将只剩下她和王敬两个人,而她却没有能力把昏迷的王敬弄出去。 她扶着棺材板,哭得很无助。 “你们给我站住!”外面传来一声厉吼,那好像是王玉的声音。 桃叶忽然想起,她在来王氏宗祠之前劳烦过采薇想办法去通知王玉。 她打起精神,往墓室门口看去,果然看到长公主府那些人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被王玉带来的百名东宫侍卫控制住,原先抬起司姚的几个人也不得不将司姚放了下来。 “母亲?”王玉看见桃叶双手是血,伫立在棺椁旁,忙跑到跟前,竟又看到王敬趴在尸骨上,血溅四壁。 “爹!”王玉吓得大哭起来,忙扭头喊她带来的东宫侍卫:“快来人呐!” 有几个侍卫赶过来,将王敬从棺椁里抬了出来,他脸上、身上的血竟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浑身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浸透。 王玉瞠目结舌,回过头瞪着司姚等一群人,又一次怒火万丈:“把他们全部送到大牢,通通等着去死吧!” 司姚身上仍带着桃叶刺进去的那柄长剑,被侍卫扭住双臂,半蜷腿站着,似乎没有气力回应什么。 管家赵四挣扎着喊:“长公主被刺伤了,要赶紧宣御医,她是官家的亲妹妹,不能关进大牢……” 没等他说完,王玉几步上前,一个耳光扇在司姚脸上,并朝着赵四等大发雷霆:“我乃太子妃,大齐国未来的皇后,她区区一个长公主算什么东西?我想关就关!我不高兴还可以现在就杀了她!” 司姚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出血,脑袋昏沉沉中,带着恨意的目光再次扫过王玉、桃叶、王敬……她终于昏了过去,被带出墓室、送进御史台大牢。 王玉又命侍卫们将王敬抬到马车上,亲自护送回家。 桃叶知道,王玉的本意应该是送王敬回王家,但桃叶已经不愿意再走进王家大门了,只好要求王玉把他们送回梅香榭。 王玉听从了桃叶的意见,她想王敬只要能和桃叶在一处,待在哪里都一样。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梅香榭,还是那间隐在竹林中的小屋。 陈济派的守兵知道沈慧不是好惹的,因此不敢擅入梅香榭,但他们又必须看住王敬,自此就一直在梅香榭的围墙外打转。 王玉让人请来了太医令田源,田源见王敬趴在床上,内伤外伤、浑身都是伤,简直无从下手。 “人伤到这个程度,你们得有些心理准备,就当余下的日子都是捡的吧……”田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住摇头。 王玉惊恐地瞪大双眼,抓住田源的衣袖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爹没救了吗?” “他外伤太多,内伤又重,很难将养,且安丰侯原有旧疾,常日吃的药已经十分伤身,若再吃许多药进去,毒性太大,我怕他……”田源没把话说完,又连连叹气。 王玉越听越害怕,忍不住趴在王敬身侧大哭起来。 桃叶看着痛哭的王玉,反而变得冷静,或许是因为在墓室目睹王敬受伤时,她已经料到了后果严重,也或许是一而再的打击让她有些麻木了。 田源跟桃叶摆摆手,招呼她走到一边,低声说:“安丰侯身上的伤口要尽快处置,得把衣服全都脱去才行……” 桃叶意识到,田源的意思是说王玉在这里,多有不便。 她只好走到王玉身边劝慰:“玉儿,事已至此,伤心无益。天就要黑了,你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我不……我不要走……我要守着我爹,看着他好起来……”王玉呜咽着,把妆容都给哭花了。 桃叶没办法,只得伏在王玉耳边悄悄解释。 王玉不得不跟桃叶辞行,带着丫鬟们回去了。 在田源给王敬细细诊治时,桃叶清楚地看到,王敬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脊背、胳膊、腰间、臀部、双腿……整个背面几乎都皮开肉绽,不同形状和深度的伤口上下拼接,看不出一处完好的肌肤,局部甚至于皮肉外翻,甚至于露出骨头,真的是惨不忍睹,看得桃叶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从日将晌午到夕阳西下,从暮色降临到凉夜如水,田源为王敬清理伤口、缝合、包扎,忙得没工夫喝一口水,夜深时才收工,他离开之前又嘱咐了桃叶许多事,其中一个重点就是,接下来养病要尽可能以外敷为主,减少内服药量,以降低毒性。 如此,以后每日敷药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作量。 整整一夜,王敬都在发烧,桃叶陷入了无尽的失眠。她不停地为王敬物理降温,胳膊都累酸了,王敬的体温也没有降下来。 后夜,混混沌沌时,看着全身被包扎得像一个大粽子的王敬,桃叶很迷茫。 这些年,她最期待的就是拥有单独和王敬在一起、属于两个人的生活,现在,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没人打搅、没人破坏……只是那个人一直昏迷不醒…… 桃叶不明白,她觉得她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她觉得她也足够努力,为何事情的结果却是这样呢? 清晨,田源的女儿田乐来送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由采薇引路到小屋。 采薇敲开了桃叶的门,向桃叶介绍:“这是太医令的女儿,田姑娘。” “我和桃姑娘见过的。”田乐笑着向采薇努嘴,又朝桃叶一笑:“我来送药,这是我爹连夜熬制的。” 桃叶好不容易才给王敬喂进去几口饭,一身疲惫,又因整夜失眠头昏脑涨,也想不起几时见过田乐。出于礼貌,她勉强带着笑意,请田乐进屋。 田乐跟着桃叶进去,将药盒放在桌上,又说:“我爹今日被官家宣入宫去了,不能来看安丰侯了。官家近日宣他看病越来越勤,恐怕很难抽身。不过,我以后每天都会过来,每晚跟我爹汇报病情,也是一样的。” “你?”桃叶见田乐那般年轻,料想能看过几个病人,难免有些不放心。 “你别看我年纪小,我自幼读医书,经常和我爹一起出诊、配药,懂得可多着呢,绝对不是混饭的。外面那些动不动就说些人听不懂的话、看似高明的医士,还未必如我呢!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田乐拍着胸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桃叶又上下打量了田乐,这位少女十分面善,笑容亲切,声音甜美,是那般清纯可爱,似乎也就相信了:“那就有劳田姑娘了。” 田乐打开药盒,将药膏取出,随桃叶一起来到床前。 桃叶将被褥掀开一部分,露出王敬的背面,田乐就给桃叶示范如何和药膏、如何上药、如何清洗,桃叶一一谨记,又亲自动手。 后来田乐便只是在旁边看着,见桃叶十分细致,手也轻巧,就看住了,只觉得桃叶手指修长、手臂白皙,即便不曾上妆也仍然是举世无双的容颜,不禁赞叹:“你真美……” 桃叶不太好意思地笑笑,继续忙碌着,没留意到田乐投来的是歆羡的目光。 田乐看着秀色可餐的桃叶,恍惚走了神,目光又划过浑身是伤、既瞎且瘸的王敬,不自觉从嘴里溜出一句:“嫁给这个人未免有点可惜……” 桃叶心下一惊,回头看了田乐一眼。 “啊?我给说出来了吗?”田乐唏嘘着捂了嘴,瞪大了眼睛,眼珠左右滚动,忙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照顾他太辛苦了……他这身内伤外伤,不知要躺多久,吃喝拉撒都得靠你,太辛苦了……” 桃叶默默低下了头,仍在为王敬的伤口上药,她知道,在他们身边的人,对她和王敬这一段感情有着各色各样的看法,或是认为王敬的形貌配不上她、或是认为她贪图王敬的爵位身份……总之大多是不看好的。 “你别生我的气呀……我只是说……他眼睛看不见,不是辜负了你长这么好看么……所以有点可惜……我没有别的意思……”田乐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勉强自圆其说的解释,讪讪笑着。 “没事。”桃叶微笑着回应了田乐,以缓解尴尬的氛围:“他知道我长什么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瞎子,也没有足疾。你年纪小,大约不知道,多年以前,他曾被传说为「建康第一美男」,双手执笔,左隶书、右草书,一书一笔成对联,于是「一笔成名」,当时不知牵动了多少女子芳心……” 聊起过去的风光,桃叶似乎有些沾沾自喜,那感觉就好像是她曾经亲眼见证过王敬的青春年少,清新俊逸的面容、才高八斗的气质,让无数姑娘一见倾心,但唯有她在那群姑娘的竞争中胜出,然后捡了一块宝贝回来。 田乐眨巴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瞄了一眼床榻,她只看到了王敬病容满面、胡渣邋遢。 第176章 娶谁都一样?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田乐是每日必来报到的,有时只待一小会儿,有时能待上大半天,太医令田源偶尔也会抽空过来,给王敬内服外敷的都是上好药材,奈何王敬一连昏迷数日,伤势好转得并不明显。 在这梅香榭后院的竹林小屋内,桃叶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王敬,不辨年月、不问日夜,可那个人总也人事不省,对一切毫无所知,常常让桃叶感到无限无望。 桃叶发现,田乐虽然年轻,但懂的医理甚多,经验也丰富,完全不像一个单纯的学徒,然而田乐最擅长的并不是医术,而是八卦。 但凡能牵扯出一丁点话题,田乐就一定会找机会八卦桃叶从前的私事、打听桃叶今后的打算。 只是桃叶每日面对病恹恹的王敬,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心情跟田乐长篇大论地说话,常常敷衍了事。 田乐日日到梅香榭做客,所认识得自然不止桃叶,她没几天就熟识了常来给桃叶送东西的采薇,又通过采薇结识了一大群梅香榭的姑娘们,其中包括轻车将军陈秘的相好岚玥。 田乐和岚玥混熟之后,便从岚玥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原来司姚去损毁满堂娇尸骨这件事,居然是陈秘挑唆的。 每天看着桃叶早起晚睡照顾病人、累得几乎没有精力梳洗,而陈秘时常来梅香榭听曲看舞、从来都是悠然自得,田乐心中愤愤不平,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桃叶。 “那天长公主被安丰侯砸了母亲遗物,虽然一团怒火,但她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可巧回府半路上遇到了轻车将军,怂恿她去拆王家祖坟,还帮她借农具……长公主大约是比较了解安丰侯吧,因此并不曾拆祖坟,而是去毁安丰侯发妻的遗骨,结果呢?把个大活人弄得里外上下全都是伤!真是太过分了!”田乐越讲越来气,气得一拳头捶到桌子上,呼呼喘气。 “轻车将军?我二哥与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桃叶低头思索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轻车将军是哪一号人物。 “肯定是为了讨好谯郡公啦……”提到「谯郡公」三个字的时候,田乐鼻子有点酸酸的:“自从谯郡公娶了官家最疼爱的嫡公主,总有族人跑去献殷勤。听我父亲说,那轻车将军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也没问过谯郡公的意思,想当然就认为谯郡公见不得安丰侯过得好,然后就这么做,这不是损害谯郡公名声么……” 桃叶望着田乐,渐渐感到田乐的情绪变得有点奇怪,那意思好像陈济受得委屈更多,倒不像是在替王敬鸣不平了。 不过,桃叶很快又想到另一层,陈济见不得王敬过得好这等心思,连一般族人都如此清楚,可同床共枕的司蓉公主却显然不知情,这还真是件可怕的事。 陈济因追踪王敬那夜染了风寒,回家后起了高烧,他怕传给司蓉,因此二人暂时分房住了。 独居在书房,与司蓉不常见面,陈济反倒自在些,只是没想到此次风寒竟十分严重,吃了几服药也没见好,他不得不整日在家休息,难免烦闷。 陈秘来探望陈济,给陈济捎来一个消息:王敬被长公主府的人打成重伤,连日昏迷不醒,劳动太医令父女轮番上门诊治,内服外敷,用尽好药,可那王敬还如一个活死人一样躺着不动。 听了这则消息,陈济果然心情畅快,多日的头疼鼻塞也一下子减轻了大半。 “那长公主一向脑筋简单,如何能想到掘坟毁尸?是受你指点吧?”陈济半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摇晃着。 陈秘站在一旁,配合着陈济的得意,调侃起来:“岂敢岂敢?你也知道,我一向怜香惜玉,看到长公主带人从王家出来,竟那般狼狈,我哪能袖手旁观呢?” “「怜香惜玉」?”陈济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问:“她也算得上香玉?” “她算不算香玉也不要紧,关键是那姓王的回回都碍着郡公的眼,我既逮着这么个现成的机会,岂能不替郡公出口气?”陈秘眯着眼睛坏笑。 然而,陈济听了陈秘这话,并不似陈秘想象的那般心情愉悦,他略略挑起眉,似笑非笑瞟着陈秘:“你既如此有心,怎么只出了半口气呢?” 陈秘一愣,没太明白陈济的意思。 “那么些人,那么些农具,足以把那瞎子的骨头都捣碎了,他怎么还能活着回去了呢?”陈济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并不友善。 陈秘一惊,他大约没想到,陈济恨不得立刻要了王敬的命。他有些茫然,连站着也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这……这我也左右不了呀……或许长公主对他仍有情分在,只想捣碎他心爱亡妻的尸骨罢了……也或许是底下的人不敢下手太重,怕太子妃叫他们偿命……” 陈济不做声,原本眼角残存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目光越发变得阴冷。 陈秘浑身不自在,又陪笑着说:“不过……他都那样了,能活几天?过不了多久,两腿一蹬,也不值得郡公放在心上。” 不成想,陈济忽然坐了起来,似乎已经攒了一肚子火气,一下子喷发出来:“他要死不死,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不还都得靠别人?一个累赘,天天喂饭喂药、擦屎擦尿,不把人累死也把人恶心死了!” “哦……原来郡公是在心疼桃姑娘……”陈秘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陈济不快的情绪从何而来。 陈济又不做声,他一向不喜欢跟旁人说自己的心事。 陈秘微笑着摇头,劝慰道:“郡公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就算安丰侯死了又如何?您娶的可是咱们齐国最尊贵的嫡公主,从小被官家捧在手心里,她那脾气……您要是敢纳妾,她还不把天给掀了?” 陈济只是低头沉默着,他自然知道,司蓉现在对他好,是因为他表现得对司蓉忠心不二,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就得闺房中兵戎相见了。 可是他怎么甘心呢? 他青春年少时爱恋满堂娇,却不得不娶了任性霸道的司姚,做了齐国最尊贵的驸马。为不得罪孟氏,他只能假装对司姚一心一意。 他壮盛之年心仪桃叶,却又不得不娶了脾气火爆的司蓉,又一次做了齐国最尊贵的驸马。因为不敢得罪司元,他如今只能与司蓉相敬如宾。 驸马这个身份,也许是无数王公子弟求而不得的尊荣,竟是陈济一次又一次被迫陷入的恶梦,而他的心上人总是被王敬收得服服帖帖,叫他如何甘心? “郡公啊,想开点吧,其实娶哪个女人都一样,时间长了,日子都会过成一滩稀泥……”陈秘又一次劝解陈济,且还无奈地叹气摇头。 「娶哪个女人怎么可能都一样?」陈济心里默默想着,但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房门被敲了两三下,马达出现在门外:“公子。” 门一直是敞开着的,马达敲门不过是个礼貌。 陈济抬头,看到马达穿戴整齐,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他恍然想起他病中府内发生的事:陈亮已经奔赴交州就任,马达前两日也接到圣旨,受命为骁骑尉,很快就要上任了,最近正在忙着找房子搬出去。 “你这是要出门?房子找好了吗?”陈济走了出来。 马达颔首,答道:“谢公子关心,方晴的父母已经搬进去了,卑职今日也要搬过去了。” “挺好,等我方便了,去看看你的新宅子。”陈济点头微笑,他为马达独立生活的开端感到开心。 然而,马达却一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好似心中有千斤重担,“卑职有件事,想单独与公子讲。” 陈济有点意外,他素来知道马达沉默寡言,从不曾要求过单独说话,他猜马达一定是方才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陈秘识趣,忙向陈济道别:“郡公安心养病,我改日再来探望。” 陈济亦向陈秘还礼:“尊兄慢走。” 看着陈秘离开,陈济乃问马达:“什么事?” “公子的事,卑职本不该多问……”马达欲言又止。 陈济大概已经猜到马达是想问什么了,他向走廊左右两侧看了看,确认附近无人,遂将马达拉进屋内,“你既然都开口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是关于张小宛那天来府里的事,公子究竟是何意?”马达问出口时,还带着些紧张。 陈济勾唇一笑,他似乎并不想为此事做什么解释,但他以为,凭马达对他的了解,凭他们的交情,根本不必解释。 马达直直盯着陈济,仍是那样严肃,“还有,公子将安丰侯追回京,往返都是连夜赶路,把自己也给折腾病了,为何非要那样急?” 陈济还是笑笑,目光随意拂过周围,并不落在任何一处。 马达望着陈济,再次追问:“公子着急赶路,是因为不想看到他们在外过夜吗?你到底是为了追回安丰侯?还是追回桃姑娘?” 陈济只是漫不经心地发笑,他没有作答任何一个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样跑来质问我,是在替谁打抱不平吗?” “不……不是……”马达顿时没有了方才的底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就好。”陈济的目光终于慢慢集中到马达身上,他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 只是这笑容、这声音,让马达瞬间感到浑身发冷。他的唇齿好似骤然冰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你心中自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呢?”陈济递与马达一个亲切的眼神,就如往昔一样,他一直当他们是好兄弟。 马达却癔症着,僵硬在原地。 “我们以后同朝为官,不要再叫我「公子」,也不要再自称「卑职」了。你仪表堂堂、武艺卓绝,不该一直屈居人下,这是我的心愿。还有……让陈亮去管辖交州,是因为我需要调查白夫人的母家亲眷。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陈济望着马达,话虽不多,语气却很真诚。 马达站着,那呆滞的眼神,不知是凝聚了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陈济感觉到了马达的失望,也因此感到不安,他突然拥抱了马达,“你说过,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离间了我们之间的情谊……现在,我也想对你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对你,永远不变……” “老郡公和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我此生永远不会忘。”马达一字一顿,这一瞬,似乎把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以及此刻此情此景都深深印入了他的骨髓。 马达最后一次朝陈济深深一躬,拜别旧主,离开了谯郡公府。 陈济站在书房门前,凝视着马达的背影远去,他隐隐察觉到,马达也许当初撒了谎。 第177章 我后悔了 “阿娇……阿娇……”朦胧中,熟悉的声音在桃叶耳边响起。 桃叶被惊醒,不经意向前栽了一下头,差点摔倒,这才想起,她是正在给王敬物理降温的,不知何时坐着睡着了,却被王敬的梦话叫醒。 “二哥?二哥?”桃叶忙晃动了王敬几下,但王敬并没有什么反应,仍在昏迷状态。 桃叶懒懒地揉了自己的太阳穴,坐着睡着这种事,最近已经无数次了。 她每次感觉到王敬有些微微的动静,以为王敬即将醒来,都会赶紧呼唤,然而每次结果都很失望。 这次听到王敬在昏迷中喊出发妻的名字,桃叶心里更是凉凉的,她只能安慰自己,王敬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是趴在棺材里保护发妻尸骨,那么梦中梦到发妻也是常情。 桃叶扶着床榻站起,看看窗外,原来天已经亮了。 门外传来一阵扣门声:“桃姑娘,起了么?” 这是谢承的声音。 这些天王敬卧病,王敦和周云娘来梅香榭探望过王敬两次,王敏也来探望过一次,但王玉自那日把王敬从墓室送回来之后再也没来过。 桃叶觉得,以王玉的孝顺,这实在有点不合常理。她疑心王玉在宫中有情况,不得不再次拜托谢承悄悄替她打听一下。 现在谢承来扣门,必然是有了王玉的消息。 桃叶忙去开门。 谢承一看见桃叶,就忙忙地告知:“桃姑娘,果然如你所料,太子妃那日回宫后,第二天就被官家责令去佛堂罚跪,跪了两天两夜哟……” “玉儿?玉儿被罚跪了?为什么?”王敬的声音陡然出现在桃叶身后,惊得桃叶猛然回头,谢承也往卧榻那边看。 他们看到,王敬眼睛是睁着的,完全处于清醒的状态。 “哎呀?安丰侯终于醒了?真是可喜可贺呀!”谢承拱手向桃叶和王敬道喜,笑容满面。 桃叶愣怔着,显然王敬是听见了王玉的消息才突然醒来的,桃叶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玉儿……玉儿到底怎么了?是谢总管在说话吗?”王敬双手摸索着周围,挣扎着要坐起,不想他才刚抬起上半身一丁点,那浑身的痛感就如同撕裂一般,痛得他大叫一声,又倒了下去。 “二哥?”桃叶惊叫着,狂奔到床边,只见王敬浑身抽搐、皱眉咬牙,仿佛被烈火烧着每一寸肌肤那般难受。 桃叶心疼极了,她很想去安抚王敬,可看到王敬颤抖成那样,她连摸也不敢摸,不自觉又泪流满面:“很痛是不是?你不要动,动了会更痛,不动或许会慢慢好一点。” 王敬听了桃叶的话,又努力恢复平静,试图一动不动,可因痛感滋生出的汗水却从每个毛孔钻出,带咸味的汗水浸润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又是一轮难忍的疼痛,疼得钻心,疼得他龇牙咧嘴。 谢承近前去看,看到王敬从头到脚到处都是伤痕,或有将将愈合的结痂,或还在溃烂着,看了半天都没看到哪里还有完好的皮肤,不禁惊呼:“我的天呐……怎么能伤到这个程度?” “玉儿……玉儿到底怎么了?”王敬的声音与身体一同发抖,颤颤巍巍中,再次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问题。 谢承如梦初醒,恍然间想起自己跑来的目的:“那天太子妃不是一气之下让人把长公主关进了大牢吗?长公主在牢里失血过多,差点丧命,后来被孟雪夫人知道了,告到官家面前,官家很生气,罚太子妃去佛堂跪着闭门思过。太子跑去式乾殿磕头求情,把头都给磕破了,官家也没理会。两日后,长公主苏醒,性命无碍,太子妃才被放了出来,那膝盖都青紫了,人也着了风寒。” “孟雪夫人?”桃叶重复了这个陌生的名字,她似乎不太记得宫中有这号人,但也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是孟氏族人?原先孝宗的妃子?” “正是……孟雪夫人原是孝宗的修仪,没想到不仅没有为孟太后殉葬,近日还得了官家宠幸,晋封为夫人,连长公主都跟着沾光了……”谢承唠叨着,慨叹连连。 桃叶不禁苦笑,这都是她在司元面前求情的代价,如今终于自食恶果了。 王敬静静躺着,慢腾腾地问:“长公主在牢里失血过多?你是说她受伤了?而且玉儿明知她受伤还把她关进牢里?她是在哪里受的伤?是在我的墓室吗?” “侯爷还不知道啊?”谢承愣了一下,忙又告知:“那天侯爷在墓室重伤昏迷,多亏太子妃及时赶到,把您和桃姑娘送了回来。当时长公主胸口上还插着长剑,就被太子妃送到了牢里。长公主府的下人哭天喊地跪求宣御医,太子妃固是不肯,扬言就是要长公主死在牢里……这些话后来都传进了官家耳朵,您想长公主毕竟是官家的亲妹妹,官家那般爱惜名声,能不生太子妃的气吗?” “桃叶……”王敬的手微微抬起。 桃叶生怕王敬又动得疼了,忙半蹲在床边,把手放在王敬的手上。 王敬就握住了桃叶的手,低声问:“你怎么不劝着玉儿呢?哪能任由她草菅人命?难道你当时不知道司姚受伤?还是不知道玉儿把司姚关进了大牢?” “我只是不知道官家会因此惩罚太子妃罢了。”桃叶望着王敬,语调怪怪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王敬诧然惊了一下,他没想到桃叶会这样说,这不像桃叶一贯的为人。 桃叶嘴角微扬,那是冷漠的笑意,淡淡解释道:“二哥可能有点误会,太子妃只是把长公主关了起来,并不曾伤害过她,长公主胸口那柄长剑,是我刺进去的。” “你?”王敬不知有多么吃惊,他最清楚,桃叶总是同情心泛滥,常常善良到没有底线。 “对,就是我,我后悔了,我不该为司姚求情,我也不该为那些姓孟的妃子求情……是我给了她们机会把你整成这样……你敢照照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桃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笑得甚至有几分癫狂。 王敬听得很明白,他不必照镜子,他想桃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忘了他是个瞎子。 但他已经明白,如果当年的他确实是「建康第一美男」,那现在大约就是「建康第一丑男」了。 站在一旁的谢承微微叹气,现在的王敬满身血伤,即便伤势可以康复,也是目光所见之处,尽留疤痕,且因这些日子水米难进,越发面如枯槁、消瘦不堪,常人连看一眼都会觉得看不下去,也难为桃叶还能近身伺候多日。 王敬慢慢握住桃叶的手,温柔一笑,似乎有些不解的样子,也似乎是想开导桃叶:“她曾经伤害过你那么多次,你却依然愿意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处境,怎么这次就不能忍了呢?” “因为她这次伤害的不是我!是你!”桃叶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她多日压抑在胸中的悲伤顷刻间全部涌出,那悬挂在眼角的泪痕,一行又一行,流个不停。 “哦……原来如此……”王敬长长舒缓了一口气,他闭着眼睛,稍微喘息了片刻,又摸到了桃叶的手,轻声问:“那么……你是希望她去死吗?” “我不知道。”桃叶把脸转到一旁,虽然她知道王敬是看不到她的,可在回答这样的问题时,她还是不想面对王敬。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王敬轻轻握着桃叶的手,他现在敢动的大约只有手,也只能用手来安慰桃叶了。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年,我对她也积怨甚深,因为我的发妻、我的女儿、我的母亲……可这次,我并不气,因为她伤害的,只是我而已……”王敬的语速很慢,几句之后,又深呼吸了几下,好像说话对于他是一件很累的事。 桃叶端详着王敬的脸,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竟些许温暖的笑意。 他仍拉住桃叶的手,微笑着说:“我反而有点感激她,若非她把我打成重伤,你又怎么肯轻易见我?你更不会守着我……我真怕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了……” “二哥……”桃叶一阵心塞,情不自禁拥抱了王敬,却在刚接触那一瞬,感觉到了王敬的颤抖,猛然想起王敬现在满身伤口,不是一个能随便碰的人。 谢承见他们二人你侬我侬,便不做声出去了。 这里,桃叶忙又松开王敬,保持出距离。 “可是,我还是想对你说,离开我吧……”王敬收起了不明显的笑意,渐渐又变得严肃。 桃叶听了这话,心中五味陈杂:“你什么意思?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满堂娇,你会叫她离开吗?” 王敬微微摇头,声音很轻、很轻:“与她无关……” “怎么无关?你昏迷前是在拼命保护她的尸骨,苏醒时先喊的也是她的名字!我在你这里,算什么?”桃叶倾诉着,不由变得激动起来。 “桃叶……”王敬呼唤了一声,忽而咳嗽了几下,又震得全身伤口一阵剧痛,痛得他只是咬牙,无法言说。 “对……对不起……”桃叶看着他疼痛难忍的样子,心中说不得多么难受,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王敬再次慢慢平息,拉住桃叶的手:“桃叶……我是真心喜欢你,就是纯粹的你……你可知……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多活些年,与你厮守……我甚至还想和你生个孩子……从此把我们的血脉永远结合在一起……长长久久流传在这个世上……再也无法分开……” 艰难地说着话,王敬眼中泛起泪光,那无神的眼睛中似乎也饱含希望、载满憧憬。 “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所期盼的不过就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可是……我不能啊……”王敬眼角的泪水滑落,落在枕边,他看起来是那样伤心:“我如今更不能自理了……我不该做你的累赘……这样……你太累……太累了……” 第178章 当年满家 桃叶跟着哭了起来,她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只是一直摇头,一直哭。 听到这样动情的话,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又怎么会舍得离开? “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找寻你的亲人……重新开始你的生活……”王敬孜孜不倦继续着他的劝言。 “我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你那么了解我,又何必赶我走?”桃叶哽咽着,也继续着她的固执。 王敬喘息了一会儿,再次慢慢恢复了平静,收起了方才的伤情:“你不是说,你还有个母亲一直在等你吗?难道你不想她?不惦记她?” 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桃叶几乎都快要忘了她还有个母亲,此刻提起,她恍然间又想起许多在她原本时代的事,竟是那般陌生:“既然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就说明我不够想她吧。” 王敬笑问“为何不想?” 不同的时代,桃叶很难表达一些具体的东西,回忆着原本时代的桩桩件件,她只是笼统地解释:“大约因为她约束我太多,要求太高,常常让我觉得心累,心里就会抵触……” 王敬点点头,他看起来很理解桃叶,也顺着桃叶的话感怀往事:“其实……父母大抵都是如此,我母亲自幼对我们兄弟也要求甚高,但我们一向顺从……可因为阿娇,我顶撞过她,甚至恨过她……她死后,我是后悔的……阿娇也曾为我们的婚事违逆过她父亲,后来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不知有多么伤心……” “你们不是自幼定亲、水到渠成的吗?怎么还会为婚事闹矛盾?”桃叶突然心生好奇,打断了王敬的话。 “这个……”王敬犹豫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想多说,但又不好不说:“是因为陈济曾经救过阿娇一次,挟恩图报,要阿娇嫁给他,阿娇当然不肯……但我岳父当时在大司马陈熙手下任职,很害怕得罪陈济,就有过与我退亲的念头,阿娇因此……” 说到这里,王敬忽又停了言语。 桃叶听得入神,忙又追问:“后来呢?你们说服你岳父改变主意了?” “这个……我只是没同意退婚罢了……”王敬只答了一句,便又停住了。 桃叶更加好奇,脑海中有一大串问号:“那你们成婚,也没征得你岳父同意啊……” 王敬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见王敬沉默,桃叶越发想知道得更多:“你们就只管违抗父命成婚,婚后不会出问题吗?你岳父又是怎么死的?满堂娇那么伤心只是因为失去父亲吗?还是因为愧疚?满家还有没有别的人?别的人对你们的婚事有意见吗?” 王敬慢慢摸到了桃叶的手,努力露出一点笑意:“我和她的事,你也没必要打听太多。我的意思只是说……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矛盾是常事,但父母仍然是儿女生命中极重要的人……你现在不想你的母亲,是因为你总觉得你还会再见到她,她也一切安好,你们还会继续以前的生活……但如果某天你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你的想法便会不同……” 桃叶感觉到王敬在回避问题,但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回避,她记得他从前是从来不避讳提到满堂娇的……不过,这次他避讳的似乎也不是满堂娇,而是满家。 桃叶此前从没想过关于满家的问题,如今回忆起来,她似乎从没见过王敬与满家来往,整个王家也从没人与满家来往,就好像满家是从来不存在的。 “你试想一下,倘若从此与你母亲再不相见,你当真放得下?”王敬仍在劝说桃叶。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也基本认可王敬这番理论,勉强应了声:“也许吧。” “所以,你还是应该回去找她……” “我会回去找她,但不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你就不要再多费唇舌了。”桃叶目光笃定,就好像她的脑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过。 王敬终于无话可说,只能放弃了劝诫。 不多久,还如往日一样,采薇来送饭、田乐来复诊,得知王敬已经醒来,都替桃叶感到欣慰。 可是桃叶却开心不起来,她一直想着王敬劝她时说的那些话,尤其关于满堂娇的部分,让她感到无限迷惑。 她觉得王敬多半应该是因为不想连累她才劝她离开,可她又怕王敬是真的想撵走她。她也不明白王敬为何要回避她追问的事,无论满堂娇还是满家,又有什么好避讳得呢?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夜,桃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在梦中飘飘悠悠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为何,她的感觉告诉她,那是满家旧宅。 桃叶正疑惑着,抬头迎面望见陈济带了马达等二十余人,抬了大大小小几十箱子的礼盒,放在院子里。 满堂娇的父亲满隆不得不迎了出来,环视满院的礼物,无奈地问:“二公子这……是何意?” “满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我不是才请媒人来提亲嘛?今日我当然是来向令媛下聘的。”陈济摇着扇子,回答得很随意,就好像这事是天经地义的。 看着陈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满隆一身冷汗:“这……小女早在十年前就许给了王家,下官上次已经跟媒人说过了……想必是那媒人没有跟二公子解释清楚吧……” “哦?”陈济故作讶然,他合起扇子,凑近满隆,像说悄悄话那样低声问:“可我怎么听说……满将军正在与王家商议退亲呢?” 说罢,陈济忍不住笑了。 满隆愣住,一脸尴尬。 “满将军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宁可得罪王家嘛!”陈济笑盈盈,说着话就把手搭在了满隆肩上:“您放心,将来我定会爱她、敬她,这一生都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满隆讪讪站着,似乎是不知如何应答,那样子看起来为难极了。 然而,陈济却只管更进一步:“您老看看,咱们挑个日子?” “下官……下官好歹也得让小女点头不是?”满隆勉强应和了陈济,竟然出了一头的汗,忙用衣袖抿去。 陈济点点头:“也对,那就请令媛来见一见吧。” “小女……小女出门去了……”满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又出门了?”陈济勾唇一笑,淡淡感叹道:“令媛尚未出阁,这一天天,在外头可比在家里还多哟!” 满隆只是陪笑着,又是一脸的尴尬。 “不过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陈济也不必等主人客套,就只管坐在了院子正中的一把藤椅上。 满隆无奈,只得吩咐下人烹茶以待。 过了片刻,满堂娇果然自外还家,而且是带着王敬一起的。 两人携手走进满家大门,正说笑着,丫鬟双双急忙迎了出来,拦住了满堂娇:“小姐小心,那个瘟神又来了!” 听了这话,满堂娇脸上的笑意,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竟然还敢来?”王敬顿时色变,立刻就要往院内走,那架势就像是准备与陈济单挑。 “二哥……”满堂娇忙拉住了王敬:“这里是我家,你不要多事,还是让我去跟他说罢。” 王敬没有言语,只是仍要牵着满堂娇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来到院内,环视一周,只见满院都是大大小小的礼盒,陈济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摇着扇子,而满隆站在一旁,正亲自为陈济倒茶。 仅仅是看到这个场面,已经让满堂娇一肚子火气。 “陈公子,做客也有做客之道吧?我爹是长辈,他站着、你坐着,还让他为你奉茶,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哟?娇娇回来了?”陈济赶紧站了起来,立刻扶满隆坐下,满脸堆笑:“岳父大人,您坐。” 满隆不及发话,就被按在了藤椅上。 “厚颜无耻!谁准你管我爹叫岳父?”满堂娇瞪着陈济,气呼呼骂了出来。 “厚颜无耻?”陈济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又大笑起来,笑着围绕王敬走了一圈,然后笑盈盈地问满堂娇:“我再怎么无耻,也不会没成亲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不是?” 满堂娇陡然一惊,与王敬相视一看,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什么?谁肚子大了?”满隆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浑身颤抖着走到满堂娇面前。 满堂娇咬着嘴唇,看了一眼陈济。 “啊?原来满将军还不知道啊?”陈济故作惊讶,很快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如果满将军已然知道,大概也不会有跟王家退婚的念头了。” 言罢,陈济转身便向满隆作揖:“恭喜满将军,您马上就要抱外孙了……” 没等陈济说完,满隆一个耳光甩在了满堂娇脸上。 “岳父大人,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王敬慌忙抱住满堂娇,才刚开口解释了一句,满堂娇却悄悄扯了他的衣袖,王敬便又改了口:“错也是我的错,您要打就打我好了。” “你当我不敢打你是不是?”满隆怒不可遏,随即提起院中常日习武的长枪,冲向王敬。 王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二哥!”满堂娇大喊着,猛然上前推开王敬,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满隆扑了个空,气喘吁吁。 “满将军且慢,您还没弄清楚事情呢。”陈济笑容满面,走过来搀扶住满隆:“前日街头偶遇,是令媛亲口说有了身孕,可昨日我偏偏又在别处听说,您正在与王家商议退亲……” 陈济的目光渐渐转向满堂娇,那笑容也变得怪怪的:“我就纳闷了,究竟是令媛跟您隐瞒了此事?还是故意扯谎搪塞我呢?” 满堂娇与王敬相互扶持着站起,怒气冲冲地质问陈济:“我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了。”陈济甩开扇子,眉开眼笑地走近满堂娇:“令尊既已向王家提出退亲,必是在考虑我的提亲,只是退亲尚未成,不敢应承我罢了。你若真有身孕,不日必将出阁,我今日就算是来送贺礼的。你若没有身孕……我今日来下聘可就下定了……方才,令尊和我正商议婚期呢……” 王敬攥着的拳头早已蠢蠢欲动,此刻终于忍不住,一拳挥来。 陈济不必扭头,只靠目光的余光,便敏捷地用手掌抵住王敬的拳头,仍注视着满堂娇,似没事人一样,继续笑眯眯地问:“现在,当着令尊和贵府上下所有人的面,我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的身孕究竟是真是假?” 第179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济话音落,满家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满堂娇,尤其满隆,那目光紧张又迫切。 满堂娇低下了头,不由得脸颊绯红,不知是因被质问的愤怒,还是面对此等敏感问题的羞愧。 “怎么?当着大家的面不敢说了?那天在外头怎么说得那么顺口?”陈济浅笑低语,明显带着一股嘲讽的腔调。 这般明目张胆上门的羞辱,满堂娇再也不能忍,就只管仰起脸,干脆利落地回应了:“我与二哥自幼定亲,成婚是迟早的事,就算我已经有了身孕,也无何不可!” “哦……”陈济顿悟似地连连点头,转眼间又眉开眼笑:“满姑娘讲得果然理直气壮。真是厉害!厉害!” 在场之人听了这些话,没有一个不吃惊的,连王敬也目瞪口呆,他举起的拳头到底还是被陈济压了下去。 陈济又立刻向满隆摆出个恭喜的姿势:“未婚有孕,满将军果然教女有方,晚生佩服!佩服!” 说罢,陈济拂袖而去,离开满家,陈府的家丁也都跟着。 满隆的脸几乎要变成铁青色了,只等着陈家的人全部离开,再次举起了长枪。 “岳父……”王敬疾步过去,抓住了满隆的手腕:“我与阿娇并无越礼之举,只因前日在街上,陈济出言不逊,三番两次调戏阿娇,阿娇是为了气他,才随口说有了身孕,问他是不是想当现成的爹,哪料到他会信以为真?” 听了王敬的解释,满隆更来气了,他甩开王敬,一手颤抖着指住满堂娇:“你撒这样的谎,哪里是气他?分明是要气死我!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面对父亲的斥责,满堂娇毫无认错之意,反而同父亲叫板起来:“若不是你面对他的「提亲」言辞闪烁、模棱两可,他敢当街公然跟我说那些话?我早与王家有婚约,如今再与陈家扯上瓜葛,你又将我的名声置于何地?” “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女,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满隆气得面红耳赤,提着长枪,竟朝女儿刺去。 王敬吃了一惊,忙忙挡在满堂娇面前张开双臂,一扭头却见满堂娇早已拔腿开溜,再回过头来,只见满隆也已经绕过王敬,提枪追赶了去。 全府上下的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满堂娇体态轻盈,脚步敏捷得如同一只小猴子,一跑一跳,越过了一排又一排陈家送来的礼物箱子,而满隆脚步蹒跚,穿插在箱子之间左拐右拐,怎么追都追不上。 满堂娇的兄长满湑刚刚回到家中,一进院子,便看到满院的大小箱子,又看到父亲持枪追着妹妹绕着箱子跑,王敬则站在中间,目光一直随着这对父女的身影转动。 满湑一脸困惑,立刻上前,抵住了满隆的长枪:“父亲这是做什么?您怎能把这枪对准妹妹呢?” “你倒问问她都做了些什么?”满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瞪着满堂娇,仍是怒不可遏:“她一个闺阁姑娘,如何能信口扯谎有身孕?” “啊?”满湑怔然一愣,看向满堂娇。 满堂娇慌忙从一个箱子上蹦下来,解释道:“那还不是因为爹胆小怕事,不敢拒绝陈济的提亲,才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你瞅瞅……她比我还有理……”满隆气呼呼地将手中长枪一遍遍磕在地上,发出阵阵响声。 满湑看了满堂娇一眼,无奈地对满隆说:“父亲,这件事是您做得有些不地道,定者,定也,若能随意更改,定亲还有何用?” 听了儿子的话,满隆更觉可气,连满湑一起骂了:“逆子!你也敢指责我?这次我偏要退婚不可!” “不行!我不同意!”王敬几步来到满隆面前,斩钉截铁地放下这句话。 满隆轻蔑一笑:“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婚事是我与你父亲所定,退婚我也只需跟他说。” 满堂娇也凑过来,挽住王敬的胳膊,表现出与王敬同进退的模样:“就算王家伯父同意了退婚,我也不会嫁给陈济。” 满隆一把将满堂娇扯到自己身边,劈头盖脸地厉声训斥道:“我不管你嫁给谁,总之就是不能再嫁到王家,只有毁了婚约,你「未婚先孕」的谣言才能不攻自破!” 王敬听了,不由得脸上青筋暴起,只管走过去,握住了满堂娇的手,毫不客气地对满隆说:“岳父大人若坚持退婚,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满隆说着话,就又要动武。 “父亲!”满湑抓住满隆的胳膊,忍不住道出责备之言:“您理智一点行不行?定亲多年,王家并无半分过错,您有什么理由退亲?” 一时间,满隆被堵住了嘴,想不出应答的话。 满湑又连忙向满隆躬身作揖,劝慰道:“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我会勤学苦练,为我们的家族争光,以抗衡陈家。我们不能拿妹妹一辈子的幸福做交换呀。” 满隆看了儿子,又看了女儿,半晌没有言语,突然甩手将长枪扔了出去,转身向内走去。 梦中的桃叶迷迷糊糊,眼瞅着满隆的背影越来越远,在夕阳的余晖下,她似乎觉得满隆有些驼背,使那背影显得更沧桑、孤独。 满堂娇望着父亲背影远去,似乎心中也很难受。 满湑环视满院的礼物箱子,低声安慰着妹妹:“别想那么多了,等父亲气消了,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将礼物送还陈家,再稍稍说些好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便罢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环境变换,桃叶隐约感知到王家已经在筹备婚事,她看到满堂娇走在街上,一次又一次感到了异样的目光,甚至是低低的议论声: “没出阁就弄大了肚子,还有脸出门?” “周旋在两家之间,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不过是赖着旧年婚约,不然哪嫁得出去……” 显然,关于满堂娇「未婚先孕」的谎言已经被传扬出去。 让桃叶奇怪的是,那些恶言相向、甚至故意让满堂娇听到的人,并不是想象中人老话多的八婆,而尽是一些年轻的姑娘,准确地说,基本都是与满堂娇年纪相仿的、身旁有丫鬟随身伺候的官宦小姐。 满堂娇则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她无视着所有的鄙夷,只管大摇大摆与那些人擦肩而过,还时不时朝地上啐一口,用手扇一扇,跟丫鬟双双感慨:“谁身上这么大狐臭味儿?熏死了!” 桃叶恍然意识到,那些毒舌的小姐们都是满堂娇的情敌,大约巴不得满堂娇与王敬退婚。 然而,满堂娇是绝不肯让旁人称心如意的,更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就咽下这口气。 某日,风和日丽,热闹的街市上突然传来一阵敲锣声,街市上做买卖的商贾、采买的客人都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移了注意力。 众人望去,只见满堂娇带着丫鬟双双走来,后面还跟着二三十名家丁,有两名家丁在敲锣,一名家丁不住地向路人喊“借过、借过”,其余家丁则全部都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此外双双怀中还抱着一直大白鹅,一行人浩浩荡荡由集市穿过,可真算得上是招摇过市。 果然,有不少好事者悄悄随行在满家队伍的侧后方,想看一看这位满家大小姐究竟是要去干嘛。 满堂娇一言不发,只是带着平常的笑意,慢慢往前走,一路上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陈府门外,满堂娇吩咐家丁们停下,将所有的箱子放在府门两侧,双双向内高喊:“烦请二公子出来,我家小姐求见。” 陈府守卫不得不向内禀报,少时,陈熙、陈济,以及同族的武将陈冲、陈墉、陈尧等都从里面出来了。 因为这日陈熙正好召集了若干族人商议家国大事,陈济也在其中,听到门外有稀罕事,大家自然而然就跟随陈济一同来观。 赶上这个时间点,多半是满堂娇故意的。 看到陈济出现,满堂娇便迎了上去,双手合在腰间微微施礼:“陈二公子万福。” 任谁都看得出满堂娇来得奇怪,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济只能以礼相待,也向满堂娇还了个拱手礼:“满姑娘请里面坐。” 满堂娇盈盈一笑,应声道:“小女子尚未出阁,就不便进贵府的门了。承蒙二公子抬爱,前些日子亲自上门,送我新婚贺礼。可家父教导,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女子日夜思量,该如何还礼?” “不必了……”陈济才刚要开口,又被满堂娇截断了话。 “无功不受禄,这礼是非还不可的。奈何我满家身无长物,委实拿不出与公子所赠之礼相称的物件,思虑再三,唯有原物奉还。可家父又训教,还礼只能多、不能少,哪能只是原物奉还?家兄也曾提及,二公子正值婚配之龄,却四处求亲不得。小女子于是遍寻合家族中姊妹,意欲为公子做媒,谁知她们竟都有眼无珠,不愿与公子匹配。小女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召集家下丫鬟,想觅得一个送与公子为妾,谁知竟也没一个敢高攀。小女子实无良策,只好将自幼豢养的天鹅一只,送与公子,聊表敬意。”满堂娇语速极快,且声音洪亮,慷慨利索一番话出来,毫不给陈济留插嘴的机会。 所谓的「天鹅」,不过是双双怀里抱的那只大白鹅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话难免使陈济感到难堪,他已经隐隐听到外面那些围观的路人都在窃窃私语,以及族人们异样的目光。 为了尽可能少丢人现眼,陈济勉强压制了心中的不快,维持着常态,轻声说了句:“那就抬进去吧。” 满堂娇回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一众家丁,似乎是正要吩咐抬进去的、却又忽想起什么的样子:“哎呀,这箱子在我家放了那么些日子,我竟尚未打开一观,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什么奇珍异宝,今日奉还,便没机会看了。还请公子赏脸,容我开箱,一睹为快。” 没等陈济发话,满堂娇只管向家丁们一挥手,家丁们纷纷打开箱子。 围观之众也都纳罕着陈家有哪些宝贝,不由得都近前一步、踮脚瞻望。 只见那数十个箱子一开,竟一律传出“咕呱、咕呱”的叫声,转眼间,每个箱子里都蹦出了一只又一只癞蛤蟆,双双被吓得大叫一声,失手扔出了怀中的大白鹅,正好扔向陈氏兄弟。 陈氏兄弟很自然地往两侧躲避,那大白鹅就飞进了陈府的府门。 满堂娇也在癞蛤蟆的围绕中惊叫起来,她大喊着“救命”,就扶着双双的手,带着一众家丁跑跳着落荒而逃,他们原先手中的铜锣、锣棒都在慌乱中散落了一地,留下一片狼藉。 而那些癞蛤蟆都齐齐追着大白鹅,涌入陈家,街上好事的围观者眼看着这出现实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比唱戏还精彩,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陈冲也忍不住微微发笑,忙以手掩面,幸得没被陈熙、陈济兄弟看到,为免继续尴尬,连忙向陈熙辞别。 陈墉、陈尧等也都随后告辞。 待客人离去,陈熙也转身回府去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唯有马达带着下人忙乱着收拾凌乱的箱子、到处抓癞蛤蟆。 陈济独自一人站在门外,阴沉着脸,遥望满家人的背影早已消失无踪。 第180章 叛国之名 时光流转,桃叶在梦中不辨岁月,似乎是一下子过了很多年。 到处盛传着一则好消息:齐魏两国交战,主帅陈熙得胜回朝。 城门大开,无数士兵进城。陈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陈墉骑马紧随其后,陈济、陈冲、陈尧等也都骑着马跟随,再后面是整齐行进的骑兵、步兵队伍等。 队伍两侧挤满了百姓,都在为凯旋之师欢呼。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直到队伍的末尾出现了一辆囚车,让原本欢呼雀跃的人都乍然一惊。 囚车里的人头发花白,身上血迹斑斑,双目紧闭,唇齿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着,大有奄奄一息之态。 当所有人都低声议论起囚车中是谁的时候,桃叶一眼认出,被囚之人正是满堂娇的父亲满隆。 囚车一左一右地晃悠着进了建康宫宫门,满隆的动静越来越微弱。 皇帝司昱、太后孟氏、皇后沈慧皆坐于凤凰台,百官立于台下,一齐望着凯旋而还的大队人马。 “父亲!父亲!”满湑高喊着,从群臣中挤了出来,狂奔向囚车。 满隆倚靠着囚车的栅栏,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缝隙。 满湑跑到囚车一旁,看着浑身伤痕的父亲,神色慌乱,回过头来朝凤凰台上喊:“官家明鉴,我父亲绝不可能叛国!” 台上正中坐着的司昱,脸上也有些异样,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向孟氏,带着一种祈求的目光:“母后,此事……此事还容再查证……” “还查什么?”孟氏正襟危坐,义正辞严:“先前大司马所表奏折,已经清清楚楚,满隆私下与魏国使者会面,乃众将士亲眼目睹,难不成是所有人都眼瞎了?” 司昱哑口无言,为难地站着。 孟氏又望了囚车中的满隆一眼,厉声质问:“满将军,你还有何话说?” 满隆没有作声,只是一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衣襟,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艰难地伸出栅栏外,伸向满湑。 满湑一脸迷茫,忙双手接过,还以为那是父亲能自证清白的证据,然而拿到手中一看,不过是满家的族谱而已。 “那是什么?”司昱赶紧问了一句。 满湑愣怔了一下,吞吞吐吐答道:“是……是满家族谱。” 司昱方才的激动顿时又消散无踪,他也以为那是什么证据呢,想来满隆乃满氏一族的族长,只不过是临终交接罢了。 孟太后冷笑一下,不以为意,淡淡道:“满将军都不为自己辩解了,官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司昱只是呆呆站着。 孟太后便开始宣判:“镇东将军满隆,于两军交战时私交外敌,形同叛国,按大齐律令,当满门赐死。来人,将满隆、满湑父子都打入死牢。” 满湑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控制住了臂膀。 “启禀太后、官家,满湑并非满隆将军之子,不当同罪。”王敦急急从群臣中出列,朝台上躬身一拜。 司昱忙问:“此话当真?” 王敦答道:“禀官家、太后,满将军早年与家叔父王逍共驻边疆,一同捡到一个男婴,带回军营,因当时满将军无子,遂收养膝下,后又带回京城家中。此事乃叔父亲口告知家父,臣不敢欺瞒。” 孟太后挑动眉毛,头也不抬,冷冷地问:“既是多年前的事,王逍将军眼下又不在京中,你口说无凭,何以为证?” 王敦手指满湑所执的族谱,乃道:“回太后,满氏族谱可证,满湑只能算是义子,满隆将军从不曾将其姓名纳入家谱。” 听了这话,满湑乍然一惊,甩开控制自己的官兵,就要去翻族谱。 这时,皇后沈慧已走到满湑身旁:“满将军,请呈上。” 满湑一头雾水,只得将族谱递与沈慧。 沈慧就拿过族谱,随手翻阅了几页,又走到孟太后身边:“母后,确如中书大人所言,满隆将军的家谱中只有满隆将军一人,按照大齐律法,这赐死大约也只能赐死一人。” “对对,皇后说得对。”司昱赶紧补充了一句。 孟太后抬头,看了沈慧,又看司昱:“即便如此,但谁人不知满湑是满隆之子?死罪可免,活罪亦难逃,满湑改判为流放,发配到南蛮去做苦力,此外,所有在满氏族谱之人,全部罢官,从此不得入仕。” 待孟氏话音落,囚车中满隆颤抖的手终于跌落。 “父亲……”满湑又一次奔向囚车外,只见满隆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 满湑瞬间泪如泉涌,声声呼喊着:“父亲……” 司昱遥遥望着,眼角不禁也泛起点点泪光,低声吩咐身边的谢承:“将满将军的遗体带出去,好好……” “不得安葬于京城!”孟太后突然打断了司昱,疾言厉色:“满隆叛国,岂能再以官身下葬?让满湑把尸首拉到南蛮去,不得操办后事,不得立碑。” 满湑泪眼模糊,额头深深抵在囚车的栅栏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过下颚,滴到地上。 次日,满湑带着妻儿,被官差押运出京,同行的还有一辆破旧的木架车,木架车上是满隆的棺椁。 满堂娇、王敬从城中骑马而来,走出城门,远远看到满湑吃力地拉着木架车,他的妻儿跟随在侧,前后还有几个官差。 “哥……”满堂娇马蹄近前,下了马,快步跑向满湑。 满湑回头,看到满堂娇,暂停了脚步。 王敬也随即下马,跑过去跟官差说情,又给了几个官差些许银两,官差们于是先闪到一边去,让他们兄妹话别。 “都是我的错……是我得罪了陈家,大司马才会给父亲扣上一顶叛国的帽子,是我害了你们……”满堂娇是一路哭着过来的,眼睛早肿了,她扑到棺椁上,泣涕涟涟:“我对不起哥哥,更对不起父亲……” 满湑卸下拉车的肩带,扶起满堂娇:“阿娇,我没有时间跟你说太多了,但你真的没有必要自责,那也不是你的错。” 满堂娇摇着头,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我和父亲永远都希望你好好的。”满湑微笑着,很温柔。 满湑又面向王敬,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妹婿,我们满家已经彻底败落了,你要记得,我们家是因何而败的。阿娇没有了靠山,在京城,在你家,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以后你负了她……记得,她受过的伤,我会叫你双倍来偿。” 王敬朝满湑作揖,郑重答道:“兄长放心,我与阿娇同生共死,誓天不相负。” 满湑的目光又挪回到满堂娇身上,声音也又变得温柔:“好妹妹,现在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大约都已经恨死我们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你在王家待不下去了,就去找我,你要相信哥哥,不会永远是个被放逐的囚犯。” 满堂娇点点头,哭得更加伤心。 他们兄妹二人紧紧相拥,几番不舍,最后终于在官差的催促中,满湑重新拉起架子车,蹒跚前行。 满堂娇站在原地,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声音嘶哑,还是不愿离去。 昏昏沉沉中,桃叶又看到,在王家中院,满堂娇手持父亲生前所用的长枪,习练着父亲教过的枪法,十分娴熟。 王敬刚从外面走进院子,满堂娇便直接持枪刺了过来。 王敬忙向右一躲,满堂娇的长枪又向右挥过,王敬的腰间是悬挂着佩剑的,只是不用,他东躲西躲,或用手臂抵住长枪,不断后退。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练枪也好,但不能练得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啊,这样你身子怎么扛得住?”王敬且躲且劝说着,虽不曾被长枪刺伤,却手臂撞上了枪杆几回。 满堂娇一言不发,只管挥动长枪,打个没完没了。 “如果刺我一枪能让你好过,我就站在这里让你刺。”王敬突然停止闪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满堂娇迎面刺来,在枪尖抵住王敬胸口时,停了手。 “都是因为你……如果我当初不嫁你,而是嫁了陈济,我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了……”满堂娇刚一开口,声泪俱下,长枪也随着恸哭一颤一颤。 “我娶了你,却没有能力保护你和你的家人,我很惭愧。无论你信不信,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岳父的命。”王敬与满堂娇对面站着,也一样形容憔悴。 “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满堂娇痛哭着,怒吼着。 满堂娇收了长枪,抱在怀中,就仿佛抱着父亲一样,泪眼模糊地哭诉着:“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没有听他的话……如果他能好好活着……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 “阿娇……”王敬担忧着凑近满堂娇,试图慢慢扶住了她。 正哭着,满堂娇手中的长枪突然松了,一下子昏倒过去。 王敬一脸慌乱:“阿娇……阿娇……” 第181章 北魏皇子 “阿娇……阿娇……”桃叶在梦中听到王敬呼唤亡妻的名字,猛然惊醒,醒来果然看到王敬正处于梦魇之中,声声唤着「阿娇」。 桃叶忙推醒了王敬:“二哥!” 王敬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看不见,睁开眼也只是表示他醒来罢了。 一醒来,他又感到满身的疼,忍不住又眉头紧皱,浑身颤抖。 桃叶轻声说:“你尽量不要动,少动,就会少疼一点。” “我……我这样整日躺着……什么都指靠你……得到什么时候?”王敬气力微弱,一双眼睛越来越深陷了下去。 桃叶拿起上次田乐送来的药膏,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下次我问问他们。” 掀起被角,桃叶又开始给王敬的伤口上药。 “我不想……不想这样一直拖累你……”大约是躺久了的虚弱,让王敬说话也越发费劲。 桃叶给王敬擦着药,想着梦中之事,不自觉冷笑起来:“你若当真觉得对不起我,就不会有事瞒我。” “什么意思?”王敬有些糊涂。 桃叶面无表情,答道:“我问关于满家的事,你支支吾吾。是因为你岳父背负叛国的罪名而死,不好说出口吗?还是你在内兄面前承诺过与发妻同生共死,现在却没有兑现,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敬一阵心惊,蓦地微微仰头:“你……你怎么知道的?” “好像是这样,关于你和满堂娇的事,只要我想知道,我就可以知道。”桃叶琢磨着梦的来由,心中也不甚明白。 这次,换了王敬冷笑:“既如此,你……你可知害死阿娇的凶手是谁?” “这个……”桃叶顿时蒙圈了,她也一度好奇杀害满堂娇的凶手究竟是何人,但却始终无从得知。 “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王敬又一次追问。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桃叶反复解释,生怕王敬不信她。 “没关系。就算你不知道……我也可以确定……”王敬长长舒缓着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桃叶问:“你还觉得凶手是陈济?” “除了他,更没有别人。”每次提起这件事,王敬总是看起来像证据确凿一样。 但桃叶是不能确定的,她还记挂着梦中之事,心中很不痛快:“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王敬再次睁开眼睛,慢慢地说:“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关于阿娇兄长……的身世,是我们两家的秘密……知道对你……没好处……” 桃叶听了,忙放下药盒,站起往门窗外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又走了回来,仍不乐意地噘着嘴:“我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嘛!” 王敬只是低低叹气。 桃叶问:“是因为满堂娇得罪了陈家兄弟,你岳父才会被陈熙栽赃了一个叛国的罪名,所以才会死,所以满堂娇才愧疚难过,对吗?” “那……那并不是栽赃……” “啊?”桃叶大吃一惊,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岳父真的是魏国奸细?” “那倒也不是……”王敬舒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阿娇的兄长满湑,是我岳父捡来的孩子,他的身世……很不简单……” “什么身世?”桃叶更加好奇。 “他是魏国皇室血脉。” “啊?”桃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当年……我叔父王逍……和我岳父同在边关,救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她被追杀到两国交界……伤势沉重……产下孩子便撒手人寰……临终给了我岳父一枚玉佩……”王敬深吸着气,慢吞吞讲述着: “我岳父多年求子不得……就收养了他,是想引出自己的孩子……果然不久我岳母有了身孕……就是阿娇……岳父一直待满湑如亲生骨肉……直到齐魏两国再次交战……北魏王爷找来……我岳父才知当年那妇人乃北魏王妃…… 岳父与满湑父子情深……不忍分离,因此与魏国王爷深夜恳谈……不想被陈熙发觉……于是才有「叛国」之名……齐国国力不如魏国……魏王爷为满湑才收手罢兵……孟太后却以为是陈熙打了胜仗……” 桃叶听到战绩居然是这样来的,目瞪口呆。 “早年阿娇拒婚陈济,故意让陈家难堪……后来……就结下了梁子……许多武将见风使舵,为讨好陈家兄弟,都挤兑我岳父……那些年岳父举步维艰……孟太后倚靠陈家军……时常顺着陈熙的意思走…… 虽说叛国之名并非陈熙栽赃……可若非两家有嫌隙,陈熙又怎会深究岳父与北魏王爷私会之事?岳父死后……阿娇惶惶不可终日……时常抱病……她甚至后悔嫁我……我心里不知有多难过……我只恨自己无能……”王敬回忆着往事,哀伤之情难以自已。 桃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慢慢擦着药膏,又低声问:“既然并非真的叛国,满将军为何不为自己开脱?” 王敬道:“满湑身世若被大齐君臣得知……势必沦为人质……到时候……自然更凶多吉少……因此我岳父宁死不愿吐露实情……是我父亲设法从满氏族谱中抹掉了满湑的名字……才保了满湑一命……满湑被发配南蛮……后来被魏国的细作救走……回到了生父身边……” 桃叶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满湑如今在魏国是什么地位?” “北魏宫廷内斗也十分激烈……满湑的生父原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几次险些……险些被魏国太子所害……我们在永昌时……老魏王病逝……被满湑查出是他那伯父太子所害……在群臣面前戳穿……因此,现今的北魏皇帝是满湑生父……满湑是北魏的三皇子……” “看来,满湑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呐!”桃叶赞叹着。 王敬略略微笑,叹道:“孝宗生前曾多次与满湑暗自通信,我父亲是他们的信使……我也给满湑写过信……只是满湑……从不给我回信……” 不用问,桃叶也知道,满湑与满堂娇兄妹情深,满堂娇沦为弃妇而死,满湑肯定是不能原谅王敬的。 “在大齐,除了我们王家……没有人知道北魏的三皇子就是满湑……你一向口无遮拦,万一说出去……会给我兄长他们带来灾难……你……明白吗?” 桃叶又点头,仍给王敬擦药。 擦药许久,累得桃叶腰酸胳膊疼,她便走出屋外活动几步。 外面竹林青翠茂密,草木繁盛,空气也清新,比屋里好多了。 虽然桃叶不嫌弃王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王敬每日躺在床上,任何事不能自理,一应问题都要在床上解决,致使屋里味道很不好,因此桃叶并不愿与王敬同榻,而是另在屋里安置了一张床。 桃叶也想经常给屋子通风、换床单被褥,但王敬出虚汗太厉害,通风又容易受凉,她必须谨慎,且王敬浑身是伤、翻身困难,换床单也是一件难事。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桃叶真的太累了,每天喂饭、上药、擦洗身子、洗衣之类的事,已经让她累到窒息。她那原本用来弹琴的手指,已经越来越粗糙。 站在竹竿之下,桃叶回望小屋,不禁又一阵叹息。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屋内,王敬躺在床上,听到了桃叶的叹息声。 自从眼睛看不到之后,王敬习惯于用耳朵扑捉周围的一切,即便桃叶不说,即便他没有嗅觉,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如今他的存活,完全是桃叶的负担。 他想,糟糕的环境、繁重的劳作,迟早有一天会让桃叶不堪重负。 隔了几日,田乐又登门送药。 王敬躺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只得问询:“田姑娘,我究竟还得躺多久?” “这……这现在还不好说哈……”田乐好像对于王敬突如其来的问题很惊讶,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赶紧说:“不过……你也犯不着这样一动不动……” 讪讪笑着,田乐又对桃叶说:“你们不要因为怕疼就不动,可以稍稍动动胳膊、动动腿,偶尔扭扭腰也可以,总是不动,时间久了就更动不了了。” 桃叶点头,自从王敬苏醒之后,是不可能一动不动的,吃饭、说话、换衣服或擦药时,也时常挪动、转身之类的,但这些距离能下床活动还有多久?这才是桃叶和王敬关心的问题,但田乐并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田乐准备离开的时候,拉着桃叶走到竹林深处,郑重其事地说:“桃姑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桃叶听了,心里毛毛的:“是不是二哥的病情有情况?” “不……不是……”田乐忙摆手,双手揉搓着,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桃叶更加不安。 “就是他刚才问的问题啊……”田乐为难地笑着,笑得很不自然:“我和我爹已经讨论这件事很久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桃叶似乎明白了:“他还得躺很久?” 田乐摇了摇头,无奈地答道:“他……他恐怕要一直躺下去了,我爹说,安丰侯的余生,大约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一瞬间,好似打雷一样,桃叶脑袋轰轰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倒过去。 第182章 终身不起 “桃姑娘……”田乐忙扶住了桃叶。 桃叶并没有真的昏过去,她慢慢又立住脚,稳住自己,她觉得,她其实不该对这个结果感到吃惊,伤到这个程度,能保命已经不易。 可是,终身瘫痪……桃叶从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他四肢太多筋脉都断了,真的很难治……实在是对不起……我爹和我都已经尽力了,能微微活动已经是极限,他的手再不能提重物,甚至连一杯水都不行,他的腿也支撑不起他身体的重量,所以再也不可能走路……”田乐低声呢喃着。 桃叶呆呆站着、听着,只觉得自己好似行走在梦中,一切都是混混沌沌的。 “其实,只要你放弃他,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比这样好得多……你这么漂亮、这么有才华……你可以把他交给太子妃,让下人们去服侍他……他也不会饿死冻死啊……”田乐劝导着,只是不敢太大声。 让下人们去服侍?桃叶不由得冷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那样,服侍他的下人要么暗地使坏,要么也得每天背后骂几十遍吧? 视野恍惚中,桃叶想起了王敬说过的一句话:「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她想,她应当是了解王敬的,王敬生性是个骄傲的人,绝对不愿意这么腌臜地苟活,他一旦得知自己终身只能躺着,绝对不愿意拖累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拖累女儿。 她想,她也应当是了解自己的,就算王敬此生再也站不起来,就算他永远吃喝拉撒全都不能自理,她也依然不愿离开他。 “谢谢你,田姑娘,我知道令尊已经尽力,我们只有感激,万万不敢有埋怨之意。”桃叶慢慢变得镇定了些,周围的一切也就随之慢慢清晰了。 田乐脸上的愁容却更多了,她跟桃叶道了别,往外走时,几步一回头,只见桃叶已经往小屋方向走去,一步都不曾停过。 走回小屋,天色昏暗,王敬依旧静静躺在床上,保持着近来最惯常的状态。 “桃叶……”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走近,稍稍转动了上半身:“你送田姑娘去了好久……她……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就随便聊两句而已。”桃叶坐了下来,她不想告诉王敬,她很怕王敬接受不了。 王敬伸出胳膊,慢慢摸到了桃叶的手,他感觉到桃叶手心有汗。 王敬又问:“他们是不是无药可施了?我是不是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桃叶不知该怎么作答,她此刻面对王敬,就像方才田乐面对她一样为难:“这……这还不确定……慢慢活动锻炼……也许能好得快点吧……” “你知道吗?你很不擅长撒谎。”王敬又松开了桃叶的手。 桃叶愣了一下。 “放弃我吧……离开我吧……算我求你了……”王敬突然音量猛增,脸上肌肉抽动,那感觉不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又努力出了多大的力气。 “你又赶我走?”桃叶望着王敬,黯然神伤。 “这样每天面对一个废人,又脏又臭,你吃得下睡得着吗?你不会感到作呕吗?”王敬情绪激动,眼泪滑落,声音也颤抖着。 桃叶是一直忍着眼泪的,从田乐报告坏消息开始,她一直忍着,可是被王敬的眼泪带动着,她再也忍不住,也一下子哭了出来。 “你又何必让我如此愧疚窝囊地活着?何不让我入土了干净?”王敬泪水横流,说话也不断断续续了,竟不知是哪里来了气力。 “你要是死了,你觉得我还活得下去吗?”桃叶也冲着王敬哭喊起来,她就知道,瞒是迟早会瞒不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敬没再说话,桃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安静中,夜幕渐渐降临,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失眠,烛火在门缝吹来的微风中闪烁,屋内一切物件的影子也都乱七八糟地晃动,到处都充满着不安。 后半夜时,受药物作用,王敬睡着了,桃叶继续失眠着。 其实,桃叶很想问一问王敬,如果他能料到这次受伤会让他永远站不起来,他还会以血肉之躯去保护满堂娇的尸骨吗? 但这是个没用的问题,问了也只会徒增伤心罢了,所以她没有问。 她不停思索着眼前的事,总要想个办法让王敬愿意活下去,也要想想以后怎么生活。 她记得,在现代,那些瘫了的人,整日躺在床上无法运动,不运动会让体质变得更差、心情变得更差,寿命也就会更短。 她必须让王敬动起来、走出去。 这么想的时候,她想到了轮椅,古代估计是没有卖轮椅的,她得自己做一个。 于是,天不亮,桃叶就起来,跟梅香榭的车夫借来了马车的车轮、一把藤椅,又去请教附近木匠做工的技艺,开始在小屋外做轮椅。 王敬醒后,听到院中叮叮咣咣,好大声响,不知桃叶是在做什么,他很好奇,可他努力了半天才发现,没有桃叶搀扶,他的胳膊连支撑自己坐起来都不可能,更别说下床去。 采薇听说桃叶在做新奇的东西,跑来一看究竟,被尚未成形的轮椅吓了一跳。 田乐回家后不放心桃叶,隔日又来探望,只见桃叶的院子里多了这么一个带轮的椅子,也惊愕极了。 采薇和田乐围着新做好的轮椅看了又看,那藤椅与轮子之间钉了许多横木,十分牢固,不禁赞叹。 田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的手也太巧了,怎么想出来的?” “做得粗糙得很,你们就别取笑我了。”桃叶将做好的轮椅推进小屋内,采薇和田乐也跟着走了进去。 “二哥。”桃叶笑着走到床边,先将几个坐垫垫在椅子的左右和靠背上,又来扶王敬:“今天我带你出去晒晒太阳,你已经有快两个月没有感受过阳光了吧?” 王敬不知是什么意思,手慢慢扶着床边,再次感到胳膊使不上力气,桃叶在他背后顶了一下,他才终于坐了起来,然而坐起后又发现腿上的力气还不如胳膊。 “你双手抱着我的脖子,上我背上来。”桃叶在床边俯身,背对着王敬。 “那怎么行?你岂能背着我?”王敬一惊,摸到了桃叶的背,又缩回手。 采薇和田乐赶紧围了过来:“你哪背得动他?我们一起帮你扶上去吧。” 桃叶笑着摇了摇头:“二位妹妹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你们又不能总是在这里,总会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帮了这次,下次又该如何?就让我背他吧,反正只背一下下,哪里会撑不住?我最近力气可是越来越大了。” 采薇和田乐觉得有理,只得作罢。 “只背一下是什么意思?”王敬很迷惑,因为他看不到,不知道眼前有个轮椅。 “你就上我背上来,一下下就好。”桃叶抱着王敬双腿,挪动成双腿下搭在床边的姿势,然后半蹲在王敬面前。 王敬依然糊涂着,慢慢摸到桃叶的背,双手搭在了桃叶肩上。 桃叶双手后背,拐住王敬,又吃力站起,头一下差点没摔下去,她生怕摔了王敬,忙靠住床边,再次试图站起,整张脸憋红着,终于把王敬给背了起来,然后又微微挪动一只脚,摒着气,再挪动另一只脚,这样一直弓着身挪步,总算挪到轮椅前面,慢慢将王敬放到轮椅上。 看着桃叶艰难的样子,田乐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又赶紧抹去。 王敬坐到轮椅上之后,双手分别去摸,摸出了椅子的形状,也摸到了椅子下面的轮子。 “这是什么?” “这叫轮椅。”桃叶随手捋去鬓边的汗水,推着椅子的后背:“走,我带你出去晒太阳。” 说着话,桃叶便推着轮椅走出屋子,来到院中,采薇和田乐也跟着,柔和的阳光照到他们身上,照得王敬心里暖暖的。 桃叶将轮椅靠近竹林,让王敬的手搭在竹子上,笑着说:“我们住在竹林之中,这是每天陪伴我们的竹子。” 王敬点点头。 桃叶又推着王敬凑近花草,拉起王敬的手,放在盛开的花瓣上,笑着说:“花开了,你感觉到了吗?” 王敬抚摸着花瓣,花瓣轻柔,往下,他又摸到了叶子,叶子上有露水,再往一边,又摸到了尚未盛开的花骨朵,充满着生机。 “我每天给这些花花草草浇水,有时还会给它们挪动位置,天冷挪进屋里、暖和了再挪出来……”桃叶环视一周,望着满院芬芳,又笑看王敬,调戏般笑问:“你看你,像不像我养的一盆花?” 王敬的手伸向半空,感到了侧面来的微风,清爽宜人,不知不觉将他的眼泪吹落。 “桃叶……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王敬闭上双目,任凭眼泪滑落。 桃叶蹲了下来,蹲在王敬膝盖前,握住王敬的双手:“陪在我身边,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你看,至少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把我们分开了,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要每天能看到你就知足。” “桃叶……”王敬的眼泪滴落在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桃叶默默相对凝视,流着泪,嘴角微扬。 采薇望着他们,轻声哀叹,忽一眼瞥见身旁的田乐眼睛早已红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站起来的……到时候,换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王敬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 第183章 追究元凶 隐秘的竹林忽而传来脚步声,采薇忙警觉地上前查看,往竹林内走了几步,远远看到王玉带着丫鬟秀萍赶来,走得好快。 “太子妃。”采薇双手合腰间,屈膝行礼,又忙于路旁让道。 王玉只是略微笑点头,继续前行。 桃叶听见是王玉来了,忙擦了眼泪,站到王敬身后,推起轮椅。 王敬也稍稍用衣袖抿去泪水。 转眼王玉已到眼前,先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王敬,又看到站在王敬身后的桃叶,只觉两人都怪怪的。 “前些天听说父亲已经醒了,我着急来看,又怕把风寒传给父亲,忍了好几天。父亲现在身上还疼吗?”王玉在王敬面前蹲下,细细看着王敬那些刚刚愈合的伤疤。 王敬轻声笑答:“好多了,多亏你母亲。” 王玉忙站起,又向桃叶施礼:“母亲衣不解带照顾这么久,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桃叶也随意地笑笑:“我如果不照顾他,又该做什么呢?好像生命里除了他,已经无事可做了。” “母亲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了。”王玉说着话,泪水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别那么容易伤感,这不也挺好的吗?”王敬稍稍抬起手,摸到了王玉的衣袖:“你娘的墓室,你有没有让人再去修一修?” 王玉点点头:“太子已经让人去修过了,我后来又亲自去看了,一切恢复如旧,父亲放心。” “太子对你这般好,你可要好好珍惜……”王敬轻轻拍着王玉的手,慢慢舒缓了一口气。 “好什么?今天一早才吵过架!”王玉撇着嘴,原本忍下去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桃叶看着王玉那倔强的脸,仍似小时候一般,她走过去拉住王玉的手,笑问:“太子还不好?惹你生这么大气?” “我不想提他。”王玉低着头,嘟着嘴。 跟着的秀萍解释道:“是因为徐大人……徐大人一直称病请假,这两个月都不曾上朝,也不曾教习太子功课,官家因此责备了太子……” 桃叶猛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事,是太子的二舅白杨打晕了徐慕,王敬叫她看着,她为了出门,就让人把徐慕绑了起来,现在想来,肯定把徐慕气得不轻。 “可是,徐大人装病,怎么会引起太子和玉儿吵架?”桃叶有点糊涂。 “那个徐慕狂妄得很!他居然要我爹亲自上门去请?他当他是谁?天王老子吗?官家都不敢这样要求我爹!更何况我爹腿脚不便?”提到徐慕,王玉气呼呼的,说话的口气完全与方才不同。 “哦……”桃叶大概明白了:“官家为徐大人的事责备了太子,然后太子想让你爹把徐大人请回来,但你不愿你爹屈尊,所以你们就起了争执……是这样吗?” 王玉噘嘴,点了点头。 王敬淡然一笑,并不介意:“这算什么「屈尊」?他毕竟是太子自幼的老师,如父如兄,训教太子是分内之事,我们教唆太子,又打晕他、绑了他,他生气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嘛。” 王玉立刻反驳道:“我不要!我不要爹去!天底下有学问的人多得很,没了他,太子就不会读书了不成?” 桃叶走回王敬身边,伏在王敬耳边低声嘀咕:“好像玉儿自从嫁过去,就一直看徐大人不顺眼,每次提起来都没好话……” 王敬亦笑着低语:“我也发现了。” “你们说得好像我找他麻烦一样?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娶亲,天天给太子下迷魂阵……我……”王玉说着说着,脸都红了,也不知怎么往下说了。 王敬笑着劝王玉道:“你想得太多了,这都说到哪去了?” 王玉看到周围还有采薇、田乐,感到一阵难为情。 王敬又笑着安慰女儿:“好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再跟太子怄气了,听话,不要欺负太子脾气好。” “父亲……还有一件事……”王玉又一次蹲在王敬膝下。 “什么事?” “自从上次去了我娘的墓室,提醒了我,我一直都不知道害死我娘的人是谁……我想问问你,你应该知道吧?”王玉的语速很慢,问话的样子很慎重。 王敬愣了一下,神情忽而变得严肃起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王玉看着王敬,回忆起往事:“我记得我小时候,家里好像是讨论过这件事的,那时候,我想当然就认为是混账公主做的,后来……又好像觉得不是……到底是谁呢?” 桃叶有点小小的紧张,她好像挺怕王敬说是陈济,怕王玉记仇,关键问题是,她觉得陈济也未必是凶手。 王敬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作答:“都这么多年了,元凶很难查个水落石出,你还是不要追究了。” “我不信爹会不知道?以你的睿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玉死死瞪着王敬,一点也没有放弃追究的意思。 王敬为难着,没有说话。 “我是我娘的女儿啊,难道我没有资格知道吗?” 王敬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开口:“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没有查清楚这件事,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那不能叫我「知道」,只能算是我「怀疑」,如果你因此记仇,很可能会记错了人。” 王玉焦躁不安,扯住王敬的裙摆喝问起来:“你只管告诉我嘛!是真是假我自己可以分辨,我可以慢慢查啊!” 桃叶生怕王敬随时会脱口而出,忙悄悄推着田乐和采薇,让她们先行离开。 接下来,王敬又是许久的沉默。 王玉很生气,瞪着王敬,蛮横地说:“你如果不告诉我,我今天就留在这儿,不回宫了!” 桃叶只好也劝了一句:“玉儿,不要这样,你爹不说,也是为了你好。” 王玉不忿,反问道:“好什么?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天了!试问,换作任何一个人,比如母亲你,如果你的至亲之人被害,难道你不想追查吗?” 桃叶不能答,她觉得,如果易地而处,她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王敬肯定不能让王玉一直留在这儿,那不合适,更何况,他也不想与王玉一起吃饭,那样一定会被王玉发现他连拿起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但王玉的执拗,王敬是知道的。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怀疑」的那个人是陈济。” “陈济?”王玉显然对于这个答案很吃惊。 王敬点头,再次强调:“你要记得,那只是我的「怀疑」,并不是事实。” 王玉攥紧了手中的手帕,没有吱声。 打发了王玉之后,桃叶将轮椅推到餐桌前,将盘碗放在桌上,而不必像之前那样把饭拿到床上去了。 “玉儿不会找陈济寻仇吧?”桃叶盛着饭,一脸担忧。 王敬慢慢摸到了桌上的筷子,太久不自己吃饭,他连筷子都不会拿了,“应该不会,我已经说了那只是怀疑而已,而且玉儿和陈济常日里也不太有机会见面,即便见面也都是宫中宴席的大场合,说不上话也就还好,她岂能专程上门寻仇?” 看到王敬拿筷子那么别扭,桃叶很不放心,她将饭菜都推到离王敬很近的位置。 从前,王敬从来不知道,原来用筷子夹菜是一件这么精细的活计,他已经摸到了盘子、拿起了筷子,可夹了半天也没能把菜夹起来,好似那五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了。 桃叶端起米饭,夹了几样菜,走到王敬身边,“还是我来喂你吧,练习也要慢慢来,像你这样,一会儿饭全都凉了,又没有微波炉,加热很麻烦的!” “什么炉?”王敬迷惑了一下。 “你吃吧,别管什么炉了。”桃叶只管用勺子挖着饭菜,塞进他嘴里。 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王敬也不得不习惯了。 过了两日,王敦来看王敬,王敬就问起朝中之事,主要是徐慕的近况。 据王敦说,徐慕称病后,去京城的一个学堂做夫子了,专门招收一些因家贫上不起私塾的孩子,每日除了教书,就是吃喝睡觉,偶尔去各处闲逛,日子过得还蛮潇洒的。 由于王敬昏迷了太久,两个月都不曾出门,陈济派来的那些守卫早已疏于防备,不常在梅香榭外面蹲点了。 于是,王敬便与桃叶商议,趁陈济还没盯梢之前赶紧去找徐慕。 王敬不能行走,骑马也是不可能的,幸得那路程并不是很远,于是桃叶蒙上面纱,就推着王敬的轮椅,来到徐慕教书的学堂。 学堂在一个四合院里,院中桂花盛开,一走进去,清香气息迎面扑来,房屋虽不甚华丽,倒也是个好去处。 更进几步,他们听见了郎朗的读书声: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ilwxs.com 第184章 为侄女做媒 王敬不好打断徐慕教书,就和桃叶一起在学堂外等,也顺便欣赏着这园子。 然而徐慕眼尖,很快就发现王敬和桃叶在外头,便提前给学生们下了课,拿着书走到院中。 “听闻安丰侯身体抱恙,怎么不好生养着?大老远跑来?”徐慕笑盈盈,来到王敬和桃叶身边。 那是在一株大桂花树下,桃叶很喜欢那味道,也喜欢那落了一地的小小花瓣,因此停在此处。 王敬微微一笑:“不是徐大人叫我来的吗?” 徐慕淡淡答道:“安丰侯可是个高人,我哪敢轻易请你?你左不过是怕你女婿受官家责难罢了。” 王敬长叹一声:“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人,还能比谁高?何必取笑?” 徐慕又略笑,绕着王敬的轮椅看了一圈,赞叹道:“这东西不错,新奇,便利。” 王敬虽看不见,也知道徐慕说的是轮椅,他手指划过椅子左右的横木,感慨万千:“挚爱之人亲手所做,自然是举世无双。” 桃叶站在一旁听着,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徐慕点点头,笑道:“安丰侯好福气。” 王敬亦笑道:“徐大人叫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聊这些。” 徐慕在桂花树下左右打转,一直带着笑意:“让我想想,我要怎么与你说呢?” 王敬又不禁发笑:“我知徐大人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定不是为那件事跟我计较到如今。你约我来,应当是有重要的事,且又不宜让人知道,故约在这僻静之处。” 徐慕笑了笑,算是默认。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王敬重复着徐慕教的诗,乃问:“你是在为太子忧愁未来,不然怎么想起教这样的诗?” “当年我在永昌,就是个教书先生,教过许多孩子,也算小有成就。来到建康,只教太子一人,反而做不好。”徐慕低头望着一地花瓣,眼神中闪过寥寥的失落感。 王敬点头,道:“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来。” 徐慕便说:“陈亮有一子,今年二十了,尚未婚配,我想让你出面做媒,将你兄长的长女,许配给陈亮之子。” “陈亮……不是去交州了吗?”王敬记得,前日与兄长讨论朝堂之事,王敦曾说过,陈济之父陈温的副将陈亮,已经出任交州刺史,而且,为了让陈亮能在交州任职,陈济唆使司蓉公主在官家面前强行将原任交州刺史调任别处。 徐慕点头,答道:“我的意思,就是让你侄女嫁到交州去,做陈亮的儿媳。” 王敬生平还没做过媒人,他有些纳闷地问:“交州……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吗?” “这个……”徐慕笑得有些晦涩,“自然有些缘故,但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等你这媒做成了,我们才算真正的自己人,那时再说不迟。” 桃叶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地问:“做媒成了,陈家和王家便是亲家,怎么会成你的自己人?” 王敬拉住桃叶的手,温和地笑:“我想……这个交州,多半是与太子的前程有关。徐大人大约是想让我大哥的女儿深入陈亮家,去做内应吧……” “可一旦成了,他们就是真夫妻,你哪能保证她将来心向着谁?”桃叶不以为然,她不是听不懂徐慕另有用意,她只是认为女人才更了解女人。 “你说得不错,就像司蓉公主,现在为陈济办事恐怕更多。”王敬握着桃叶的手,像是在肯定桃叶。 桃叶以为自己言中要害,难免沾沾自喜,不想王敬话风忽转:“但我想,她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的母家,所以官家才会许配这门婚事。” 桃叶这次算是真的听懂了,可心却砰砰直跳。 她很害怕,过不了多久,王敬又要卷入各种腥风血雨中,而她总是无可奈何。 天晚的时候,桃叶又按照王敬的要求,推着王敬来到王家,来到王敦所居的东院,只见王环正在一个亭子里逗妹妹王琅玩耍。 王琅是王敬、桃叶在永昌时,周云娘所生的幼女,年纪尚小。 王环看到王敬和桃叶,连忙抱着妹妹下了亭子,前来问候:“二叔、二婶。” 桃叶上下打量了王环,王环也算标致,举止庄重,虽只比王玉大几个月,但看起来却比王玉成熟得多。 王敬笑道:“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你父母还有你商量,我们进屋去慢慢聊。” 王环便将妹妹交于奶娘,引着王敬和桃叶去见王敦、周云娘。 在周云娘居室外的花厅,王敬向王敦和周云娘讲了徐慕所求之事。 周云娘听了,顿时脸色煞变:“为了太子将来能坐稳江山,就牺牲掉我环儿的幸福,二弟可真是算得一手好账!” 王敬陪笑着说:“大嫂不要生气,这是徐大人的提议,我只是来与你们商量而已。成与不成,自然是大哥大嫂做主。” “徐大人?”周云娘冷笑,挖苦般地说:“徐大人是太子太师,二弟是太子丈人,还不是一气的?你若无心,又何必来与我们讲?” 王敦象征性地咳嗽了一声,向周云娘道:“二弟一向顾全大局,哪能是为一己之私?太子若坐不稳江山,我们整个王家都要受连累,你我和环儿,谁能好过?” 周云娘听到王敦这样说,更来气了:“说得好听,玉儿现今是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陈亮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刺史,他儿子身上更没有一官半职,环儿嫁了,算什么?再说了,交州那么远,我几时才能再见到我的女儿?” 王敦又辩驳道:“陈亮之子现在没有官位,以后肯定会有啊,陈济迟早给他安排妥当。交州是远了点,但也不是去不到,二弟将来还打算离开京城呢,不也见不着玉儿吗?” 周云娘又怼王敦:“环儿是二弟的侄女,陈济和二弟是死对头,陈亮他们会善待环儿吗?你也不想想?二弟打算离开京城几回了,哪回真走了?” “你们别吵了,我同意这门婚事。”王环高喊一声,喝止了父母的争吵。 这般利索的回答,不仅王敬、桃叶,连王敦和周云娘都大吃一惊。 王环站起,走近父母,解释道:“我猜徐大人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谯郡公某天会抢了太子的皇位,官家将嫡亲的公主许配给谯郡公,也是为了防止谯郡公谋反。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大家都觉得谯郡公谋反是一件可能性极大的事! 如果有朝一日,天下改姓陈,陈亮被谯郡公尊称叔父,必定是百官之首,那个时候,如果我是陈亮的儿媳,我们王家就还有活路;如果谯郡公不会谋反,玉儿当然是皇后,我们王家也就如现在一样,太平无事。生逢乱世,当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又有什么不好?” 王敬听了这番话,心中大为震撼,赞叹道:“环儿果然是个最明事理的姑娘,分析得很是透彻。” 王环抿嘴一笑,又腼腆起来:“二叔过奖。其实也不全是这样……先前我差点被许配废帝司德,满城皆知,如今司德早已不知所踪,我在京城也没少遭人白眼,更不必说谈婚论嫁。我想,换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也挺好。” 王敦望着王环,也点头赞叹:“真是我的好女儿,这两年风言风语,也着实难为你了。” 王敬带着几分欣喜,对王敦、王环说:“既然如此,我明日便差心腹之人去交州跟陈亮提亲,此事最好不要提前让陈济知道,以免他起别的心思阻挠。陈亮只要事先没有得到陈济授意,事出突然,他很难想出合适的理由拒绝,那么此事就得非成不可。” 王敦笑点点头。 桃叶站在轮椅后,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说话,她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个人,王敦、王敬像是高兴的,王环也带着一点惬意的笑,唯有周云娘,在听到女儿应允后,像是没了气力,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如死灰般沉寂。 如王敬所料,陈亮毫无心理准备,就接到了王家信使送来的提亲信,当着王家信使的面,又是王敬这个国丈做媒,陈亮不敢贸然拒绝,只得半推半就。 待王家信使离开,陈亮立即书信一封,命旧部刘彦快马加鞭,送给陈济。 刘彦亦是陈济亡父的旧部,不敢耽搁,几乎日夜兼程,来到京城谯郡公府,趁司蓉公主入宫时来见陈济,亲手将信件交到陈济手中。 陈济拆开信封一看,火冒三丈,破口骂道:“这个王敬,自己都成废物了,还敢处心积虑,明目张胆往我的地盘安插眼线?” 刘彦躬身一拜:“郡公赶紧给拿个主意吧,国丈亲自做媒,那可是太子妃的姐姐,千金下嫁,我们刺史大人不想高攀也没辙。安丰侯让王家的人去交州,一定没安好心。” “王敬素来只有应对是非,不会挑起是非,怎么会突然想要结亲呢?”陈济百思不得其解,绷紧着眉头,在书房内踱步。 “不管因为什么,他们的人杵在那儿,肯定会妨碍我们啊。”刘彦提醒着。 片刻功夫,已经有个主意在陈济脑海中诞生,他随手提笔写了几行字,装入信封,交给刘彦。 “陈济!陈济!”司蓉的声音传入书房。 刘彦慌忙将回信揣入衣襟,闪到墙边,陈济也赶紧把陈亮的信夹在一本书里,两人都做出平静之态。 “陈济……”司蓉快步走进书房,满面泪痕,扑到陈济怀里大哭起来,侍女小莺也紧随其后进了门。 陈济忙抱住司蓉,关心道:“怎么又哭了?” “父皇……父皇的病更严重了,韩夫人和我私下问太医令,太医令也很没把握……”司蓉梨花带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济扶着司蓉坐下,悄悄朝刘彦递了个眼色。 刘彦慢慢从司蓉和小莺身后离开,出了书房。 “可小心肚里的孩子。”陈济安慰着司蓉,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也显得不够灵活。 司蓉坐下,仍靠在陈济身上,哭诉道:“父皇这几日都不大吃得下东西,时常昏睡,话也跟我说不上几句,太医的药越来越不见效了,我真的好害怕……” 这种哭诉,已经不知是近来第几次了。 看着司蓉的眼泪,陈济也只能假装出一副难过的模样,他默默想到,只要司元倒下,无论王家有什么居心,都不足为虑。 第185章 交州的猫腻 司元重病的消息也由王玉口中传到王家,王敬对此并不意外,因为田乐每每来为王敬复诊,都或多或少跟桃叶讲过官家的病情,自幼被药罐子围着的司元,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万幸。 徐慕显然同样得到了消息,又暗示王敬,务必要趁官家尚在时完成婚事。 某日,王敦拿着陈亮的回信,来梅香榭寻王敬,将信中内容转达给王敬:“陈亮说,不忍我们的女儿远嫁、骨肉分离,因此愿送他儿子入京,以后陪环儿住在京城。” “这一定是陈济的主意,即便结亲,他们也要阻止我们的人去交州……这更说明,交州有问题……”王敬仰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沐浴阳光,慢吞吞地分析着事情可能的原委。 “交州到底有什么问题?徐大人到底什么意图?官家必将不久于人世,就算趁他活着这会儿成了婚,短短时间里,环儿又能来得及做什么呢?”王敦脑袋里有无数问号,看起来也十分急躁。 王敬仍是慢腾腾:“无论官家在或不在,环儿都左右不了陈亮要做的事……徐大人主张这门婚事,应该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这门婚事到底还要不要成?”王敦像是浑身扎了刺一样难受,没有一刻是静止不动的。 桃叶端着一个盆子走来,盆子里是刚洗好的床单,走到这里时,正听到王敦的发问,随口接了话:“你们不是一直说这婚事与司蓉公主和陈济的婚事相似么?现成的例子都成了,又在纠结什么?” “说得不错。我们也没必要深究徐大人的用意,我们更该考虑自家的利弊。”王敬冁然而笑,睁开了眼睛,对兄长说:“结这门亲戚,至少不会有坏处。至于好处……也许有一天,我们全族的性命,真的要靠环儿来救呢。” 王敦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终于不像刚才那会儿那么躁动不安了。 “你赶紧给陈亮回信,谢他愿意舍得儿子……同时,你要提出要求,这成婚的礼仪……还得去交州办,不然环儿哪算是出嫁?”王敬手指在椅子的横木上轻轻划动,继续与兄长细细筹划着:“交州一定有猫腻,就算是短住,我们的人也至少要逗留几天,察言观色……日后……环儿还是留在京城的好,交州已经是陈亮的地盘,环儿孤身陷在那里终究不够安全,如此也能使大嫂安心。只要送亲队伍到了交州,我们就算是过了徐大人那一关,他没有理由再瞒着我们,也必须如约回到任上,太子也就不会再受官家责难了。” 王敦都应承着,兄弟二人计议许久。 待王敦离开,桃叶也已经浆洗完了所有衣物,回头看到,王敬依旧坐在轮椅上发呆。 桃叶猜想,他必定还在思索侄女的婚事,这随之使她想起,她为王敬做轮椅的初衷,原本是为了让王敬不必整日躺在床上,以改善身体和心情,可是自从王敬能下床之后,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悲愤之情油然而生,让桃叶浑身不痛快,忍不住牢骚起来:“你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永远离不了各种谋划算计!早知如此,你不如就躺着算了……” 王敬知道桃叶一向不喜欢他做这些事,用赔罪般的语气解释道:“我也不想……可是你也看到,官家龙体日渐微弱,我们王氏一族,在京者甚多,多事之秋,总要给全家留些后路……” “你们家的事,从来都办不完!”桃叶甩出这句话,三两步进了小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王敬面对着屋门的方向,轻声叹息,有气无力地低声呢喃:“你明知,陈济的人又守在了梅香榭外头,唯有太子顺利即位,我才可能重获自由……我保证,只要太子即位,我立刻让玉儿劝说太子,放我离京……到时候,我们再也不理会这里的是是非非了……” 小屋内外一片安静,王敬没有听到桃叶的回音。 夕阳余晖下,王敬只能孤独坐着。 陈济再次收到陈亮派刘彦送来的信,信上说明,王家只是同意婚后留京居住,但王敦执意要求婚礼在交州举行,陈亮没有理由拒绝,而且王敦连婚期都选好了,只待礼成。 趁司蓉入宫探父未还,陈济叫来一个负责盯梢王敬的兵,询问王敬近日的每一次行踪。 这个兵是方晴之弟,名唤方湘,忙把他们对王敬行踪的记录拿给陈济看,并汇报:“安丰侯一躺就是两个月,属下实在没想到他会突然出门,他大病后头一次出门,咱们没能跟上,待属下发现时,他已经从外头回来了。因此这上面的记录,只漏掉了那一次,别的都有。” “他明知你们跟着,哪里还会做有用的事?漏掉那个,才是关键,必定与他主张这门婚事有关。”陈济浏览了一遍,那上面记录的地点有许多,倒像是故意在扰乱盯梢的人。 方湘低头道:“是属下失职。” 陈济又问刘彦:“你们在交州也这么久了,应该有人见过白夫人的那位双生姊妹吧?” 刘彦答道:“唯有刺史大人的小公子偶然见过一次,但小公子没见过白夫人,还是无法得知她们容貌是否相似。咱们别的人只见过她姊妹夫家的兄弟们,除了生意往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陈济勾唇一笑,乃问:“小公子?就是王敬要做媒的那个吧?” 刘彦点头。 “如此说来,确实是有个白氏女子在交州了……既然有生意往来,你们和他们也就算认识了,到时候,你们要尽多地把他们家人都请来赴宴。”陈济恣意发笑,笑容中饶有深意,“不必绞尽脑汁去防备王家人,也许他们做这门婚事就是为了让我们多想。娶亲是件大事,岂能不风光大办?你们就锣鼓喧天,把整个交州都搅浑了才好,无论是宴席上、还是宴席后,一定要设法让我们的永昌旧人找机会见到那位白氏姊妹。” 刘彦领命,却难免好奇:“郡公为何非要确定白氏姊妹的相貌?” 陈济阴冷笑着:“从我第一次得知白夫人有个双生姊妹在交州开始,我就在怀疑,她们多半长得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刘彦似乎明白了,“那样就方便两人互换身份,以假乱真?” 陈济望着刘彦,摇动右手:“不,如果一模一样,那多半就是一个人,我觉得,白夫人压根就没有双生姊妹!” 刘彦、方湘都大吃一惊。 刘彦惊问:“您的意思是,白夫人有可能根本不在永昌,而是在交州?” “对……那才是她不能来京的真正原因……”陈济目光转向窗外,眼中的光越发深不见底。 刘彦不解:“那……那白夫人弄个假身份,在交州做什么呢?” “我如果那么好弄清楚,还叫陈亮去做什么交州刺史?”陈济翻了个白眼,瞥了刘彦一眼。 刘彦忙低下了头:“属下明白了,属下知道接下来的重点是什么了。” 陈济点点头,又吩咐方湘:“你要盯紧,弄一份王家送嫁之人的名单,看看除了王家本来的仆人,会不会混进去几个不是王家的人。” 方湘领命而去。 不过几天的时间,王家已经快速为王环备好一套嫁妆,并选了许多办事妥帖、身怀武艺的家仆组成一个送嫁队伍。 准备向交州进发的前夕,徐慕悄悄派了两个人到王家,让王敦将他们也编入送嫁队伍中。 次日,王敬拜托采薇去给徐慕送信,要徐慕佯装成普通客人,来梅香榭一见。 徐慕知道王敬一直处于陈济的监视之下,不便出门,就依其所言,到梅香榭做客,先在大厅看了一会儿姑娘们跳舞,又称要去解手,请采薇引路如厕。 于是采薇引着徐慕出了大厅后门,一直到竹林小屋门外。 两人相见,也不必客套太多,王敬就切入正题:“徐大人该兑现承诺,跟我说一说交州的事了吧?” “那是自然。”徐慕点头,便笑着讲述起来:“自孟氏一族覆灭,腾出许多官位,陈济、陈冲他们都拼命在各处安插自己的人,这……你应该是知道的。陈济之父陈温昔日有许多忠实的旧部,都听从陈温的副将陈亮调遣,这些旧部,有不少如今都去了交州,跟陈亮扭成一股,招兵买马,这等同于是背着官家养兵啊……我希望令侄女到了交州,能摸一摸他们的底细,看看到底有多少人……” “徐大人过分了吧?”王敬打断了徐慕的话,立刻露出一脸怒色:“我的女儿嫁给了太子,我的侄女也依你之言嫁到交州,你为何要敷衍我?” 坐在王敬不远处的桃叶一脸懵逼,她一直认真听着徐慕讲的话,怎么没察觉出那是敷衍王敬的呢? 徐慕尴尬地愣住了。 “你尽给我说些陈家的事,我现在问的,是你的事。”王敬神色凝重,强调着自己的言辞。 徐慕憨憨地笑:“我?我的什么事?” 王敬板着脸,劈头盖面地数落起来:“陈亮声称交州是他老家,我上次派人去交州送信的时候,已经顺便让人问过当地百姓,陈亮的家人都是数月前才迁居交州的。那陈济为何要变着法把陈亮塞到交州?必然是因为交州有特别之处,他们才要非去不可,至于集结旧部,完全是在这之后的事!而这个特别之处,你分明是知道的!或者说,你根本是害怕被陈济知道,才故意叫我们去搅乱他们!” “安丰侯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明察秋毫……”徐慕轻声慨叹,笑容满面。 王敬冷笑一声,淡淡道:“其实,你的事不难猜。你是个光棍,父母兄弟姊妹皆无,全身心帮衬太子。而太子在京中,外面能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太子的母亲、你早年的救命恩人——白夫人。” 第186章 十三军与陈家军 徐慕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王敬,没有说话。 “白夫人……白夫人不应该是在永昌吗?”桃叶一头雾水,她觉得她好像猜到了什么,又似乎还没想通。 王敬轻笑道:“这个,正是我想问徐大人的呢。” 徐慕站起,走到小屋的窗前。 王敬又笑着说:“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不会有人偷听,徐大人可以放心。” 徐慕回头看了王敬这个瞎子,不禁发笑:“你倒是比谁都「看」得清楚。” “其实,徐大人真的不必瞒我,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们小夫妻过得好。即便你只是利用我侄女做个障眼法,但这门婚事毕竟对我们家也有些好处,我和我兄长都不会怪你。你那些事,迟早会告知太子,玉儿也就会知道,你何必不信任我呢?”王敬的态度又缓和了许多。 徐慕点点头,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曳的竹影,“你可知……白夫人这半生,活得确实委屈。官家能转危为安、永昌能安定臣服于他,白家才应是最大的功臣。可是,前有发妻沈氏,在官家心中不可磨灭,后有表妹韩氏,日日吹枕边风。白夫人十几年鞍前马后,何曾在官家那里有一席之地?” 桃叶望着情绪激动的徐慕,似乎也在心中默默为白夫人不平,虽然在永昌四年,她从没见过白夫人。 “你猜得不错,白夫人确实在交州。”徐慕转过身来,面向王敬:“太子文弱,且生性纯良,而内外劲敌实在太多了。白夫人知道,官家一定不会同意册立她为皇后,所以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以成为不入京的借口。 为金蝉脱壳,白夫人在家谱中杜撰了一个姓名,声称为自己的双生姊妹,已出嫁交州。然后她又冒名这个双生姊妹,在交州训练了十三支敢死军。这十三军的首领,对外诈称兄弟,表面上全都在交州经商,实际上深入各行笼络人才,以备后用。 当我得知陈济定要陈亮去交州为官时,我就疑心是被他发现了端倪。世间之事,只要做了,都不可能完全无迹可寻,虽然白夫人行事已经很隐蔽,但只要足够用心,仍有被发掘的可能。 可是,陈济如此用心调查白家,不正说明他确有谋逆之心?他对司蓉公主的感情全都是在做戏!太子的未来岌岌可危呀!”徐慕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双臂向外张开,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散发着无穷的热量。 王敬和桃叶亲眼目睹了陈济追回他们时的一言一行,当然知道陈济对司蓉公主根本谈不上几分真心。 但王敬此刻更担忧的,是他女儿将来的安危。 他轻声问:“据你所知,白夫人那十三军,可能与陈家军抗衡?” “你们还记得先前永昌每个山头的山贼吗?”徐慕的目光拂过王敬和桃叶,“他们都是十三军的人。” “哦……”王敬恍然大悟,这一点,他很意外,但回想当年在永昌,那些山贼那么有秩序、有原则,确实不像一般山贼。 这也就是说,白夫人并非在司元离开永昌后才开始行动,而是早有预谋。 “但是,陈家军太多了。”徐慕叹着气,又说:“若只是京师的陈家军,倒还有些胜算。可陈济之父陈温的旧部……实在太多了……遍布东南西北。那陈温,毕竟是当年差点就能取代显宗的人呐!” 王敬默不作声,他儿时也听父亲王逸说过,当年陈温手下兵多粮广、猛将如云,许多将士都有怂恿陈温取代显宗之意,所以显宗才会挑拨陈家兄弟矛盾、诱使陈熙弑父夺位。而后,陈温的部下,有的以为陈温壮烈殉国,继续追随陈熙;有的从陈亮口中得知真相,不齿陈熙之举,于是情愿解甲归田。 至于陈温究竟有没有篡权之意,谁知道呢? 徐慕满面愁容,好似那颗忧虑的心已经快在他肚子里装不下了,“我刚才跟你说陈亮在交州集结旧部、招兵买马,那可不是唬你的!现在,只要陈济一句话,那些昔日忠于陈温的猛将,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就天下大乱了。” 这些话,听得桃叶浑身发憷,心里也乱糟糟的,她知道王敬此刻一定在担心他的女儿。前两天,王敬还跟她说什么一旦太子即位,他就带她离京,经过徐慕这番谈话,估计就不作数了。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徐慕、王敬、桃叶,各自担忧着各自的心事。 夜渐深,徐慕不便久留,告辞而去。 桃叶按捺不住自己涌动的思绪,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没有期限地等待着王敬去处理他的一件又一件家务事。 于是徐慕前脚离开,她就要立刻跟王敬问个清楚:“我听田姑娘说,官家这几个月昏迷比清醒还多,多半是熬不出今年了。你才说过等太子即位,我们就离开京城……” “我会说话算话,你放心。”王敬知道桃叶今晚整晚都在担忧着什么,不必等桃叶说完,他已经给出了答复。 桃叶很意外,按照她以往所了解的王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一向看待女儿的安危最重才是。 “你过来……”王敬朝桃叶招招手,他知道桃叶站的位置。 桃叶还迷惑着,走了过来,王敬拉住她的手,她就顺势蹲在了王敬的轮椅前面。 “如果你是想问我,是选择陪着玉儿,还是你?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选你。”王敬说话的样子非常正式,每一个神情都在桃叶意料之外。 桃叶不知有多么惊诧,从未似今日有这般受宠若惊之感:“为什么?” “上次,你差点要离开这里,我差点永远再也见不到你。知道吗?那一刻……让我觉得,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 听到这样的话,桃叶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已是泪流两行:“可是……你不担心玉儿?白夫人的十三军,多半干不过陈家军啊……” “玉儿是我唯一骨血,也是我的责任,岂能不担心?”王敬握住桃叶的手,声音微弱而坚定:“但到了太子即位之后,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真刀真枪,我们王家多是文人,留下也无济于事。尤其我……连腿脚行动都不能,等人人自危逃命时,我的存在反而会拖累玉儿。” “那该怎么办呢?”桃叶的担忧比方才更多,虽然她害怕失去王敬,但她也害怕王玉有危险。 王敬答道:“去北魏找满湑。这是唯一的办法。” 桃叶愣了一下。 王敬又说:“白夫人的十三军,莫要说难以对付陈家军,就算有胜算,他们先保的也是太子。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陈济和我有宿怨,到了生死关头,难保白夫人和徐慕他们,不会唆使太子把玉儿推出去以求自保。” 桃叶闷闷地问:“可你不是说,满湑从不理你吗?” “满湑自然不会管我,但他会救玉儿。满湑和阿娇兄妹情深,当年一直看待玉儿如亲生女儿一般。”王敬蹙眉,又轻叹道:“不过,魏王的儿子太多了,满湑只是其中一个,能做主的事也很有限,我们还要好好部署才行。我父亲或许有办法。” 桃叶点点头:“所以,我们还是要尽早去北国,跟你父亲会和。” “不止如此,还要按你所说,我们也要寻三弟……”王敬的手慢慢伸长,抱住了桃叶,让桃叶靠在他的肩上:“也许三弟已经医术大有长进、结识了许多名医呢?我要努力多活几年,才有时间好好补偿你这些年为我的付出,相信我,某天可以站起来……我也可以照顾你……” 桃叶的眼泪再次滚落,她只是虚晃着靠在王敬肩上,因为她知道王敬臂力不足。虽然这样很累,但她很快乐,就算王敬永远都站不起来,就算他再也不能生活自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们不会分开,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在桃叶心里,从来都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健康长寿、好好活着,但司元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只要司元活着,就绝不会允许王敬去北魏。 不过,即使是这样,桃叶也不会盼望司元早死。 然而,司元的病大约真的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司蓉几乎日日进宫探望,陈济在家中的自由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方便他暗地里做许多事。 他很快就把王家为王环送嫁队伍的名单弄清楚了,其中除了王家本来的仆人,果然还有两个人。 陈济又命方湘去调查这两个人的身世来历,叮嘱重点是要找出两个人的共同点。 方湘花了两三日功夫,前来向陈济汇报:“这两个人,都是市井百姓,他们的邻人都说是临时被王家雇佣的,充数而已。要论他们的共同点,那也多得很。第一,他们家里都挺穷的;第二,他们都在西市做生意,一个卖菜、一个卖鱼,据说王家也是他们的主顾之一;第三,他们都有老婆,也都各有一个儿子。也就这些了。” 陈济摇了摇头,这些答案显然让他一无所获:“这些都是废消息,除了王家,他们一定还跟别的官宦之家有牵扯。你再去查,查他们老婆的娘家、亲戚家,他们儿子的同窗好友之类的,都要一一弄明白。” 方湘只好遵命再去,多找了几个弟兄,前后用了十来天,最后总结绘制出了两张亲属图,将这两个人的远亲近邻、以及妻子儿子的亲人朋友,所有名单都写在纸上,弄成了两个长册子,呈给陈济。 陈济翻阅一一看去,发现此二人的儿子的同窗有好几个姓名相同之人,忙问:“他们的儿子在同一家学堂念书吗?这么些共同的同窗好友?” 方湘答道:“他们两家本来就认识,住得也相距不远,那一带的孩子,都在同一家学堂念书。” 陈济又忙问:“哪家学堂?” “好像是叫……大风书院。” “大风书院?”陈济重复了一遍:“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陈济拿着那两本长册子,缓缓坐在书桌前,又去细想,猛然想了起来:「大风书院」这个名字,不就是徐慕给取的吗?徐慕从前在永昌就是个教书先生,来京之后,主持增开了好几个书院。 想到这里,陈济顿时心头一把火,一掌拍在桌上:“好一个徐慕,难为当初我还在孟太后的万寿宴上救过你一命,你竟敢背后暗算我?” 第187章 危在旦夕 陈济正生着气,听见外面有守卫喊:“郡公,公主身边的小莺姑娘来给您传话了。” 那是陈济专程安排在书房外守门的人,为的就是万一司蓉又突然回来闯入,撞见不该看见的,让人好提前打个报告。 此时陈济听见,忙将方才的册子压到一摞书下面,快步走出书房。 陈济一向知道,小莺作为司蓉最贴身的侍女,因为容貌也算秀丽,所以特别懂得避嫌,只有跟随司蓉时才会进入陈济书房,如果司蓉不在,小莺跟陈济说话的地方就一定是在室外开阔处。 “怎么公主没回来?只派你回来了?”陈济出门来问小莺。 小莺向陈济行礼,答道:“公主说,她放心不下官家,今夜就先住在宫里,陪伴官家,特让奴婢来告知郡公。奴婢传完话,也要回去服侍公主的。” 说罢,小莺又向陈济行礼,转身离去。 看看天色将晚,陈济暗自琢磨,司蓉这段日子虽说入宫探视越来越勤、在宫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连夜晚都不回来,这还是头一次…… “莫非官家就快要……”陈济自言自语了半句,没敢说下去。 但方湘已经听到了,自然也懂是什么意思,因此上前低声说:“郡公,您可是官家的女婿,若当真危在旦夕,按理说,您也应当到床榻前守着才是。” 陈济点点头,但他想,这一次入宫不比往日,怕没那么好回来,有些事当小心才是。 他忙又钻回屋子,将方才那两本长册子,还有以往藏着的一些书信,大多是来自交州的书信,都一股脑取出,清点一遍。 方湘跟着进来,对陈济的行为十分不解:“郡公这是做什么?” “把门关上。”陈济只管吩咐,并不解释。 方湘先探头往门外两侧看了看,才关上门,再回头时,只见陈济已经掀开了屋内暖炉的盖子,将书信、册子都投入其中,并轻轻煽动火焰,让那些东西都充分燃烧,化作灰烬。 烧东西的味道,呛得陈济连续咳嗽了几声。 处理完毕,陈济又取出两把钥匙,递给方湘:“我稍后就入宫去,这两把钥匙,一把是我书房的,另一把是这抽屉的,你要贴身保管,时刻不得离身。公主不可能比我先回来,但府中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你务必保证不允许任何人进我的书房,若交州再有来信,你就先藏这个抽屉里,然后两把锁都要锁好,钥匙一定要等我回来,亲自交给我,不得交给任何人,连你姐姐姐夫也不能,明白吗?” “郡公放心,我便是把钥匙吞进肚子里,也绝不会让人找到。” 陈济点头,方湘就把钥匙收好。 方湘和姐姐方晴,以及他们的父母,都是从陈济父亲在世时便跟随服侍的一家子,除了马达之外,陈济也只得信任他了。 马达就任骁骑尉搬出谯郡公府之后,方晴的父母也都跟着,唯留方湘在此继续服侍陈济,顶替了马达原先在府中的位置。 陈济骑马来到建康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如他所料,式乾殿东斋内外,乌央乌央站着许多人。 因夜色昏暗,陈济走近才看清,外面站着的是尚云。尚云带着一大群侍卫,驻守在东斋每个角落。 “尚将军。” “谯郡公。” 两人相互作拱手礼,尚云又向内让路:“谯郡公请。” 陈济便入内,只见殿内烛火通明,韩夫人带领所有宫妃,还有太子司修、太子妃王玉、韩夫人的幼子司偃,以及他的妻子司蓉公主都在内,或坐或立。 司蓉眼睛哭得像桃核一样,韩夫人等人正在劝解,一见着陈济来了,韩夫人忙走来,笑脸相迎:“驸马来得正好,公主身怀六甲,哪经得起这样一直哭,你快来劝劝她。” 陈济走到司蓉身旁,弯腰替司蓉拭泪:“官家究竟如何了?” 司蓉摇头,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今天还没醒来……还没跟我说过话……” 陈济心中一惊,这意思是说,从司蓉早上入宫之前,司元就是昏迷着的,而眼下已经是深夜,司元仍没有醒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司元常日的居室,门是闭着的,能看出来里面有多个御医,只是不知在做什么。 韩夫人又劝道:“夜已经深了,公主要为孩子着想,先往偏殿去歇息一会儿吧。若是官家醒来,我立刻让人去叫你。” “是啊,你这样熬夜,你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陈济也随着劝说。 司蓉无奈,这才扶着陈济的手站起,慢慢往隔壁的屋子去。 陈济扶着,快要跨出门槛时,听见后方又传来韩夫人的声音:“孟雪夫人身怀皇嗣,也该去休息才是。” 陈济不经意回头一瞥,看到了跟韩夫人相对而立的孟雪夫人,那腹部根本看不出有孕,大约也就是刚怀上。这让陈济很纳闷,司元身体都这样了,竟还能让妃嫔怀孕? 不过,陈济也不敢问,也不该问。 至次日,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司元仍没有醒来。陈济从宫人们口中得知,司元近来确实是昏迷的时长一次比一次更久,这次无疑将会成为目前最久的一次。 又过了两日,还是如此,宫眷们就像开会散会一样,来了又去,白天在这里守,晚上就去睡觉。唯有司修,因为挑着监国的担子,时不时有公务处理,不能时刻守着。 眼看着司元不醒也不死,陈济心中很不安,他一直惦记着王环和那些送嫁的王家人,去到交州之后不知有没有什么情况,料想陈亮必有书信寄来,等着他回信呢。 于是陈济便以要拿几件衣服为由,跟司蓉说想回家一趟,不料他刚走出他和司蓉暂住的居室,就撞见了韩夫人。 他不知韩夫人是几时站在他们屋外的,那感觉就像是要等着逮他一样。 “驸马若只是回去拿几件衣服,下人还不能跑腿?公主每日精神恍惚,我心里害怕得很,唯有驸马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才稍微心安一些。”韩夫人笑意盈盈,看起来很有礼貌。 陈济亦笑道:“每天都是这样,我稍微回去一会儿再来,也不妨事的。” “驸马此言差矣。官家这样,随时可能有事。公主有身孕,这些日子却一天比一天体轻。万一官家有个好歹,我真怕公主撑不住,若是影响腹中孩子,到时候,我便是罪人了。还请驸马体恤。” 说话间,司蓉也从屋内走出,被小莺扶着,那脸色确实不好,像个病人。 “驸马还是去陪着吧。无论需要什么,宫里哪还有缺的?”韩夫人笑着,就把陈济推向司蓉。 司蓉满脸愁容,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也没有发话,这让陈济很难办,不得不过去扶着司蓉一起去司元那里。 陈济不知,韩夫人是当真担心司蓉、害怕担责任,还是另有心思。 又过了两三天,陈济寝食难安,他想过这次入宫会比较久,但没想到会这么久。 夜晚,陈济焦虑太过,难免失眠,后夜好不容易睡着,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 “郡公、公主……”外面听着像是韩夫人侍女香冉的声音。 陈济慌忙坐起,随后又扶司蓉。司蓉早在第一声敲门声响起时就醒了,只是肚子太大,起来不可能麻利。 司蓉坐起披上衣服后,陈济忙开了门。 香冉道:“官家醒了,传公主过去呢。” 两人来到东斋,在门口,正巧与司修和王玉碰了面。 王玉看了陈济一眼,那目光极不友善。 陈济隐约感觉到,在这几天,好像每次王玉看到他,眼神都很不对,像仇视。以前他们见面,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这个半夜果然是最特别的,所有妃嫔都没有回寝宫休息,都齐齐守候在式乾殿。 司蓉、陈济、司修、王玉来到司元居室,只见司元半躺半卧,韩夫人站在一侧,御医们反而都去了外面。 “父皇……”司蓉又一次忍不住哭了,也忘了行礼,就一下子坐到司元身边,抱住司元的脖子大哭起来。 司修、王玉、陈济则跪下行礼。 “别哭了……”司元轻轻笑着,“哭……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到司元这样说,司蓉更伤心了。 司元安抚着司蓉,微微抬头,盯住陈济:“你……过来……” 因为司元没说过「平身」,陈济也不敢站起,就跪走到司元床前,俯身听命。 司元说话的声音比较小,所以才要陈济凑近:“朕死后……你要善待蓉儿。你若伤害了她,必会遭报应,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重话,让司蓉大吃一惊,竟忘了哭泣,她的头不知不觉离开了司元的肩,瞪大眼睛看着司元。 第188章 姐弟立誓 “是。”陈济只能给与肯定答复。 司元又对韩夫人说:“朕要与他们姐弟两个单独说话,你带别的人出去吧。” 韩夫人领命,招呼王玉、陈济出来,并亲自关上门。 看着被韩夫人关上的门,陈济更加不安,他实在佩服,司元已经病入膏肓,居然还是这般头脑清楚,方才司元对他说的话那样重,如今单独留下司修和司蓉,岂能对他有利? “驸马这边坐,咱们就等着罢。”韩夫人又一次招呼陈济,往那边去坐。 陈济知道,韩夫人不过是为了防止他听到司元与儿女的私语罢了。 他默默走到韩夫人指定的座位,心神不定,慢慢落座,忽一眼瞧见对面王玉锋利的目光,又是一阵心惊。 殿内其他妃嫔,一个个也都看着惴惴不安。 卧室内,司修也凑近到司元身边,跪在陈济方才跪的位置,唤了声:“父皇。” “坐……”司元又道出一个字。 于是司修也坐在了床边。 司元一手拉住司蓉,一手拉住司修,长叹一声:“你们都还太年轻,有些话,朕原不该这么早说的,但朕就要走了,不得不早些说……” 这次,不止司蓉流泪,司修也一起哭了起来。 “人必有一死,别这么哭哭啼啼,不像朕的儿女。”司元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吓得姐弟两个都不敢哭了。 司元先拉住了司蓉的手:“蓉儿,你马上要做母亲了,朕真希望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可是……朕如果再不提醒你,就没机会了……” 司蓉有些发愣:“父皇要说什么?” “以往朕说什么,你都不信,但今日朕只残存一口气,你必须记住朕说的每一句话。” 司蓉点点头。 司元铆足了力气,便说:“第一,陈济从没放下过他的旧爱,你却被他对你的好冲昏头脑,他上次半夜出城,并非是为了追回王敬,而是为了追回桃叶;” 司蓉有些懵了,茫然想不起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第二,陈亮去交州后,一直与陈济有书信往来,你从不留心,他们在交州必有动作,但这些信件多半已销毁。他这次被困宫中几日,家中必有交州来信是尚未拆看、更来不及销毁的,你这次只要能比他早一步回家,或者同时回家,便能发现端倪。” 司蓉更被惊呆,她顿时觉得,她好像不认识陈济一样。 “第三,朕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在陈济面前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你还要维持以前对他的态度,不然他就会对你心存芥蒂,防备你更多。” 司蓉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朕委实不愿离间你们夫妻,只担心你将来被他伤了而不自知……”司元拍着司蓉的手,又哀叹连连。 司元又扭头,拉住司修:“朕也有几句话嘱咐你。其一,王家与北魏皇室的某人有交情,王逸当年出逃永昌,如今应在北魏,你要警惕;其二,王家人口众多,陈家手握重兵,而两家有宿怨,可以相互牵制,你切不可放王敬离京,陈济或能安分些;其三,你比你姐姐沉稳懂事,她若犯迷糊,你得提醒着她。” 司修颔首答道:“儿臣遵命。” 司元又一次一手拉住司蓉,一手拉住司修:“你们必须一条心,不可相互背叛。要记得,灾祸起于外,可防、可御;灾祸起于内,那就没救了。” 言罢,司元好像忽然没了力气,松开了两人的手。 “父皇……”司蓉惊慌地抓住司元的手。 “你们……都跪下……立誓……”司元深吸一口气,说话突然开始变得艰难。 司蓉和司修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快……跪……”司元强调着,身体不住颤抖。 司蓉、司修忙离开床边,跪在地上。因司蓉身子不便,司修一直搀扶着。 “起誓……无论日后……日后发生了什么……你们姐弟……都不得相互……背叛……否则……我死不瞑目……快……”司元艰难地交待着,身子越发无力,贴近床面。 司修忙举手立誓,清楚利索:“儿臣发誓,无论将来境遇如何,我永不背叛姐姐,若有违背,甘愿五雷轰顶。” “你……”司元又指司蓉。 “父皇……”司蓉泪流满面,喃喃叫着。 司修用胳膊肘顶了司蓉一下。 如同出阁那日一样,司蓉缓缓举起右手,哭啼着说:“我……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叛弟弟,如果违背……违背誓言……就……” “你……的父亲……将永堕地狱……说……”司元再次强调。 司蓉摇了摇头,含泪答道:“若有违背,就让我自己永堕地狱吧……” 司元艰难地点点头,唇齿相互磕动,慢慢躺好:“很好……我要去见……那个我最愧对的人了……” “父皇……”司蓉手扶着地,踉跄爬起,围到床边,哭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去见我娘……” “不……不是你娘……”司元闭上了眼睛,最后留下轻飘飘的四个字:“是你……弟……弟……” 说完这句,司元的眼睛再没有睁开。 司蓉不断摇晃着司元的胳膊,哭喊着:“父皇……” 眼看司元再也不会被晃醒,司修不得不上前一步,试探了司元的鼻息。 确认了结果,司修不禁再次泪湿眼眶,他后退两步,对着床榻磕了个头,然后推开门,朝外大声宣布:“父皇驾崩了。” 外面厅中,韩夫人及众妃嫔、王玉、陈济忙离开座位,还有幼小的司偃也被韩夫人牵着手,快步走到居室门外,一齐跪下,真真假假地放声嚎哭。 院中,尚云等侍卫闻声,也立即原地跪下。 司蓉靠着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着哭着,突然撅了过去。 “姐姐……”司修忙双手托住司蓉。 陈济吓了一跳,顾不得礼仪,站起几步奔了过去,抱住司蓉,喊着“蓉儿”,并掐她的人中,却不见醒来。 “田太医,快来啊!”陈济喊了田源,随即抱起司蓉,一起往他们在式乾殿的暂居之所去了。 国丧势必兴师动众,在京的文武百官、公侯伯爵自然都是不能缺席的,连王敬这个瞎子并残废也被召进宫中奔丧,只是他没有行礼的能力,一直被兄长及家下人协助着。 自后夜到天亮,陈济一直在司蓉床前守着。用过安神药之后,司蓉终于慢慢醒来。 “蓉儿……蓉儿……”陈济望着司蓉刚刚微睁的眼睛,双手拉住司蓉的手,终于稍微放心了些。 可司蓉一睁开眼,看见陈济,立刻想起司元临终前嘱咐的话,尤其是关于陈济心中仍惦念桃叶之事,让司蓉对陈济顿生厌恶之感。 出自于本能,在意识清醒的第一刻,司蓉便推开了陈济的手,侧脸向内。 “你……你怎么了?”看到司蓉突如其来的疏远,陈济心里突突的。 司蓉很快又想起司元交代过,她应当继续用以前的态度对陈济,以免两人之间生出芥蒂。 “没事,我想父皇,心里难受。”司蓉回答了陈济的话,又将脸转回,面向陈济。 陈济复又心安了些,安慰道:“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难过。但这事……其实来得并不突然,你也都明白的,人死不能复生,他也希望你不要过于哀伤才是。” 司蓉勉强点点头。 式乾殿中,大臣们纷至沓来,不多时,马达来到偏殿门外,向内一拜:“公主,郡公,众大臣方才商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意欲请太子今日就于灵前即位,待国丧之后,再拟定登基大典。白司徒和尚将军,让臣来请示一下公主和郡公。若公主凤体稍安,能亲自督办礼仪,是最好不过了。” 陈济听了,便问司蓉:“你觉得如何?能去吗?” 司蓉少气无力,摇了摇头,低声答道:“太子即位,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又有什么好请示的?我过去也只是看着罢了,你替我也是一样的。” “那好吧,你多休息一会儿。”陈济站起,走出屋子,叫马达同行。 待陈济背影消失,司蓉便吩咐小莺:“扶我下去梳妆,收拾东西回府去。” 小莺惊诧地问:“公主身体不适,连侍奉官家神灵都不能,这会儿怎么有力气赶路回去?” “尽孝应在生前,死后的哀荣都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又有什么意思?如其行那些虚礼,不如做好父皇交代的事。”司蓉说着话,已经开始穿衣。 小莺忙上前服侍穿戴。 司蓉不去灵堂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趁陈济不知道的时候先一步回家,因为她牢牢记着司元临终前的嘱咐,她很想知道,陈济是不是背着她让陈亮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太子司修在灵前即位为帝,尊先帝谥号为成,丧仪照旧例置办,一切按部就班。 陈济跪在众大臣之间举哀,眼睛却不住悄悄注视各处,他看到有二三十个宫婢正在往这里搬菊花,其中一个是采苓。 自从张小宛被放出宫,采苓便被安排到花园去侍弄花草,这些陈济都是知道的。 后宫的宫婢太监,因为经过司元和韩夫人梳理,旧人所剩已经不多,陈济早年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也就更寥寥无几了,采苓是难得留下的一个。 当下,采苓放下菊花,也看了不远处的陈济,两人目光交汇时,采苓略略打了几个手势。 从这几个手势中,陈济读出了采苓要向他报告的消息:公主离宫去了。 第189章 再施障眼法 司蓉这个时候离开建康宫,还能是为了什么?陈济根本不需要猜。 虽然司元回光返照与儿女作临别遗言的时间不长,但说的肯定都是重点,陈济凭直觉,几乎可以推测出司元嘱咐司蓉的每一句话。 没有时间做太多的部署,陈济谎称如厕,匆忙离开人潮涌动的式乾殿,一路狂奔出云龙门,寻了自己的马,直奔东止车门而去。 宫中诸人忙于丧仪,未能留意到陈济行踪。 宫门口的侍卫前脚才见过司蓉公主的马车出宫,后脚又看到陈济策马扬鞭而来,且连孝服还整齐穿在身上,都也不敢阻拦,任凭他们去了。 陈济熟知司蓉常日马车行走的路线,他不能与司蓉碰面,就必须绕道而行,马车远不及马快,且司蓉有孕在身,马车更走不快,他即便绕道一些路程,也完全可以比司蓉先到家。 这么盘算着,陈济已经绕路而行了,一路马蹄扬尘、汗流浃背,自不必说。 他赶回谯郡公府时,果然家中一切如他出门前一样安详,唯有方湘正在门前指挥家仆往门匾上挂孝布。 方湘机灵,话也不必问,就取出钥匙,交给陈济。 陈济下马,拿了钥匙就直奔书房,开了抽屉,果见两封来自交州的密信在内,每一封都很厚。 时间紧迫,陈济无暇细看,只粗粗阅览、一目十行,对信中内容做个大概了解,然后掀开房中暖炉,准备烧信时,却发现炉盖是凉的,炉中也没有火。 他猛然意识到,这书房已经被锁了几天,火炉肯定早就熄灭了。 火炉起热太慢,无奈之下,陈济赶紧先点了蜡烛,又将两封厚信连同信封一起放在烛焰上引燃,待烧旺了之后,又放进暖炉之中,凭它自燃。 与此同时,陈济又忙取出一张白纸,提笔准备写字,然而发现砚台上的墨也早干了。 他又速速研墨,提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了五行八卦图,又写下司元的生辰八字,然后像卜卦一样,在图上圈圈点点,最后写上昨日的年月日。 “公主,您慢着点。”外面远远传来方湘的声音,是特意的大声,显然是提醒陈济的。 陈济放下笔,煽动了几下刚写好的那张纸,随即抛进即将燃尽的炉灰之中。 “夫君在烧什么呢?”司蓉还没进书房,已经闻到了烧焦的味道,一手扶着肚子,快步走来,一进门就死死盯着暖炉。 “废纸……废纸而已。”陈济讪讪笑着。 小莺跟着进来,只见暖炉中唯有一张纸尚未燃尽,忙伸手取出,在地上拍灭火焰,然后呈给司蓉。 司蓉拿过细看,那纸的颜色早已发黑,隐约能看出上面似乎有八卦图,好像还写着些别的字,模糊看不清。 “这是什么?你都烧了些什么?”司蓉抬头,质问陈济。 陈济叹了声气,低下头,慢慢说:“前些天,你日日进宫陪伴圣驾,每日奔波劳顿,我十分担心你和孩子,可又不好阻挡你的一片孝心。我就找过两位京中的神算,让他们算一算成宗这病究竟几时能好。没想到……他们掐掐算算,竟算出了宾天之日……” 司蓉听了,低头又一次细看,果然觉得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像是司元的生辰八字。 陈济摆出一副愁容,继续说:“可当时,成宗尚在,我岂能跟你说这些?所以不得不瞒了你,就将这卦象藏于书房中。谁知成宗果然殁于他们的推算之日,我心中更懊恼,更不想你看到……没想到,还是让你看见了……” 司蓉顿时心中一阵酸楚,竟不知要说什么。 陈济往前走了两步,握住司蓉的手,目光饱含柔情,望着她:“我原也不是为了烧这些东西专程回来的,是因为听说你突然出宫去了,我想你身子不适,怎会贸然出去?我太担心你,想也没想就追了出来,跟路人打听你马车的方向,偏偏他们又给我指错了路,我没找到你,思忖着你也许会回家,就赶紧回来了。回到家,我才猛然想起这些东西,怕你看到伤心,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 “真的?”司蓉看着陈济的眼睛,想着司元的临终嘱托,半信半疑。 “你信,则为真。不信,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像假的。”陈济微笑着,双手扶住司蓉的肩:“话说,你究竟是为何不好好休息?为何这个时候跑回来?” “我……”司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肯定不能违背司元遗言,说出不该说的话。 陈济朝小莺和方湘等人摆摆手,令他们都退下。 书房中只剩了陈济和司蓉两人,陈济扶着司蓉慢慢往里走,将她按坐在床边,笑道:“你是为了什么都不要紧,我只怕你累着。” “看这双手多凉,路上吹风了吧?”说着话,陈济双手揉搓着司蓉的手,又往她手上哈气。 司蓉心里暖暖的,看到陈济仍这般待她好,顿时将交州陈亮书信等事抛到脑后,却仍记挂陈济心中是否还恋着桃叶。 “你……”司蓉想问,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陈济依旧笑盈盈,陪坐在司蓉一侧:“有什么话就只管说,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呢?咱俩也好些天没坐在一起好好说个话了。” 司蓉也不想拖沓,便直接问了:“好吧,那你就告诉我,你心里还有那个叫桃叶的女子吗?” “桃叶?”陈济勾唇一笑,轻声道:“你不如去问一下安丰侯,他心里是否还有他那位亡故的发妻。” 司蓉听得郁闷,不知陈济这算什么答案。 “或者,我再问问你,心里是否还有马达?”陈济笑得从容,丝毫不像介意的模样。 司蓉不由得皱眉,显出几分不满:“你这话怎么说?我每天记挂的都是父皇,还有你和孩子,哪还有别人?” 陈济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桃叶于我,就像马达于你一样。爱过一个人,如果说见到这个人还如看待平常人一样,你我都是不会信的。但眼前的人,才最重要,不是吗?” 司蓉似乎觉得有理,但心中还是别扭,“可是……你大半夜出城把他们追回来,到底是为了追回安丰侯,还是为了追回桃叶?” 陈济一听,便知是司元临终提到了这件事。 不过,他仍旧淡然,反而噗嗤一笑:“难道你觉得,我追回了桃叶,对我有什么好处?她走,是随那王敬一起走,留,也还是与王敬在一处,于我又有什么区别?你难不成一直在为这事儿吃醋吧?” 由于王敬被追回京后一直住在梅香榭,司蓉也听说过,那么,她也就觉得桃叶回京对于陈济确实无用,至此,司蓉实在不知道还应该追究什么。 至次日,司蓉和陈济一同入宫守灵,举哀完毕,司蓉单独求见了司修。 司蓉和司修虽是亲姐弟,可单独说话,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司修知道司蓉心情不好,故邀她去花园赏花散心,且走且谈。 冬日梅花盛开,一股清香醉人心脾,也似能稍解司蓉的忧愁。 司蓉知道司修如今为君,少有闲暇,她必须言简意赅:“父皇临终说的话,只有你我二人听到,我也不敢说与第三个人,可我心里矛盾,必须得找个人帮我分辨一下,便只能找你了。” “姐姐只管说来便是。”司修笑脸相陪,还如从前一样和善。 司蓉便将昨日回家后撞见陈济烧东西、以及后来陈济的解释,尤其是关于桃叶的言辞,都一一转述司修。 司修听了,稍作思索,便跟司蓉分析起来:“感情上的事,我不敢说。我和王玉成亲,当时也是时局所迫,但成婚之后,我觉得她真诚可爱,我俩之间便越发亲密。姐夫和姐姐都快有孩子了,按理说应当比我们更好才是。至于他昨天烧的东西……” 说到这里,司修停顿了一下。 司蓉忙又再次强调:“我确实亲眼看到,那张纸还有一小半尚未烧到,被烧到的部分也还有些字迹能看清,确实是卜卦之象,不是交州书信。” “那……”司修的笑容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姐姐可有留心,他书房中有没有刚研好的新墨?” “新墨?”司蓉愣了一下。 司修点点头,笑道:“你俩一前一后回去,他烧了东西,就算来得及清理纸灰,味道却一时难以散尽,所以,他总要给你一个交待。 如果他烧毁的是交州书信……最后那张纸,很有可能就是故意让你看到的。倘若如他所言,卦象乃多日前所画,墨迹必然是干的,且他多日不在家,书房里的墨水肯定也早干了。 但如果那只是个障眼法,卦象多半是临时画的,经过火烧,虽然也干了,可屋里必定有新研好的墨水,一时半会是干不了的。姐姐可明白我的意思?” 司蓉愣怔了一会儿,忽而眉头紧锁,跺脚叹气:“可是……我昨天没留心他屋里有没有新墨……现在想留心,也来不及了。” “没关系,姐姐不要太焦虑,机会总会有的。”司修安抚着司蓉,又替她出主意:“若真有被烧毁的书信,那必定是重要的书信,姐夫也肯定迟早要回信的。交州路远,传口信容易出差错,亲笔书信是少不了的。 姐姐只要每次在家时与他寸步不离,进宫后命令各宫门侍卫,不得在你离宫前放他出去。如今父皇已不在,你也无事可做了,你俩同进同出,朝夕相伴,他哪还有背着你做事的机会?” 司蓉点点头,暗暗记住了司修的话。 第190章 日防夜防 自此之后,司蓉就按照司修所说,每日跟陈济寸步不离。 清晨陈济起床,她便也起床,一同用膳,一同出门,入宫后两个人分于内外两处守孝。司蓉就命人吩咐侍卫,不得放陈济在她之前早出宫。 陈济再次寻由头提前离宫,被侍卫拦下,才知司蓉早有安排,他猜想,这恐怕是司修的主意,他料想司蓉的心思没有这般缜密,而且侍卫们也该更听从司修才对。 都是因为当年陈济在万寿宴上力保了司修性命,并使司修立功、胜任监国之职,才让司修在司元死后如此顺理成章地即位,没有半分波折。 每每想到此处,陈济懊恼至极。 但司蓉如今是个大闲人,整日整夜陪着他,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脱身,他甚至没有机会跟方湘等人私语一句话,更不可能给陈亮回信。 如此,使得陈济夜夜失眠,他记得上次草草看过的两封交州来信,陈亮在第一封信中报告了新近来投奔的陈温旧部的名单,第二封信写到王环嫁到交州后便染上风寒,暂不能带夫婿回京居住,而送嫁队伍中有两人一直在跟陈亮家中下人攀交情,四处游走。为免泄露机密,陈亮和各旧部正在做的事都被迫中断。此外,还有一些白氏女子的消息。 他想,陈亮不知他突然处境艰难,一定还在等他回信。 某夜,陈济觉得司蓉已经睡熟,便悄悄起身,随便披了一件衣裳,轻手轻脚走出居室,来到书房,也不敢点灯,就摸黑取出纸笔,借着微薄的月光,眯着眼写信。 谁知刚写了几行,他便听见推门声,来不及藏信,他一急之下将那张纸塞进嘴里,连咀嚼也没有时间,就直接咽了下去,呛得他一阵猛咳。 “摸黑做什么呢?”司蓉已经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黑灯瞎火中,他们也就勉强看得出对方所站的位置,别的就都看不清了。 陈济那纸还没完全咽下去,无法答话,他弯着腰,使司蓉看不到他的脸,就在咳嗽中完成了吞咽动作,那滋味难受极了。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咳得这么厉害?”司蓉走近,挽住他的胳膊,关心着。 陈济慢慢直起身子,稍稍露出笑意:“我也不知道,正睡着,突然嗓子发痒,想起来之前配的药丸还有,就过来找找。” 司蓉又问:“你也不点个灯,可找到了?” “没了,大概是我记错了,已经吃完了。算了,我明天找太医再配一些,也不要紧,你小心夜里凉。”陈济说笑着,就推着司蓉回房继续休息。 国丧头七过后,王玉恳求司修,特免去王敬的礼节,因其腿脚不便,尽礼数还得旁人扶着、抬着,也实在看着不雅,司修便命王敬回家戴孝以尽人臣哀思。 于是王敦还将王敬送回梅香榭,交给桃叶照顾。 王玉又央求司修放王敬离京,司修早些时候是答应过王玉的,一旦即位就放王敬离京。但司元临终遗言不可放王敬离京,司修不好直接告诉王玉,只能先拖着,声称国丧期间,在京诸侯不宜擅离。 于是王玉让人传话给王敬和桃叶,说是一旦国丧完毕,王敬便可离京。 然而桃叶还是很担心,只要一天没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会有走不了的可能,她不能不担惊受怕。 一日,司蓉和陈济正在吃饭,有个丫鬟前来禀报:“禀公主、郡公,方才有封信送入府上,被方总管拿去,方总管私自扣留,并未呈上,不知是何缘故。” 陈济一听见这话,立刻明白,必是因为他多日没有回信,交州那边等得不耐烦了,才又一封修书传到京城,而被方湘截取,送信的人多半也被方湘立即打发了。 眼前这个来给司蓉打报告的丫鬟,必然是旧日司元安插的眼线,大约近日一直在盯梢谯郡公府的大门。 揣测了这一串,陈济顿时愁上心头,却不敢吱声,只看司蓉要怎么做。 “有这等事?”司蓉有些惊讶,恍然间也就想起了上次司修说过的「书信总还会有」,于是吩咐:“既如此,立刻传方总管过来。” 不久,方湘至。 司蓉便质问:“你私藏府中书信,不呈给主子,是什么图谋?” 方湘难为情地答道:“回公主,那……那是有人写给奴才的信……” “哦?是吗?”司蓉显然是不信的,“但我想看看,就麻烦你拿来给我看一眼,行吗?” 方湘再次推脱道:“回……回公主,那信……是奴才相好的一个姑娘写的,实在是看不得,恐污了公主的眼。” “没关系,本公主又不是未出阁的闺女,有什么看不得的?你只管拿来便是。”司蓉耷拉着脑袋,摆出一副非要不可的姿态。 方湘实在没辙,只好说:“公主恕罪,刚才奴才看了信,里面写得……实在不堪入目,奴才怕人笑话,就……就直接给撕碎扔了……” 司蓉点点头,又是一封被毁了的信。 稍作思索,司蓉叫了那个来报信的丫鬟:“晚秋,以后你就负责府里收到的信,所有来信,无论是给谁的,都先交给你,然后拿来给我亲自过目。我今儿把规矩立在这儿,以后若有没经过晚秋就把信拿走的、销毁的,就不问缘由,直接打死。” 话音落,惊得方湘一身冷汗。 晚秋领命。 “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信,诸位不要寄到咱们这府里便是了。”司蓉笑着,环视院中所有仆人。 司蓉又吩咐晚秋:“还有,以后府中下人,出门回来都要在门口登记清楚时间、去处、做了什么。这事,你另找两个妥当人,轮流在门口值班,不得遗漏。万一有什么人一出去就很久的,你要专程来告诉我。” 晚秋又领命,离去。 紧接着,司蓉冲着方湘一笑:“没想到,你相好的姑娘竟然如此钟情于你,连写封信都那么腻歪?不如明日你把这姑娘带过来,我瞧瞧,给你俩赐婚,如何?” 方湘只得满面堆笑:“谢公主恩典。” 司蓉又微笑着说:“若是你带不来这姑娘,我就只能治你一个欺瞒之罪了。” 方湘低着头,没敢再说话。 陈济在一旁看着,千头万绪。 次日,在宫中守孝完毕,出宫之时,陈济对司蓉说:“军中有些事要我去一趟,你先回家去吧。” 司蓉摇头笑道:“不要,我一刻也不要跟你分开,我陪你一起去处理军务便是。” “军中都是男人,你去了,多有不便呢。” “我不妨碍你,就远远看着你,你要做什么只管忙你的,人家只是想陪着你而已。”司蓉挽住陈济的胳膊,故作出一副恩爱不舍的模样。 陈济知道,司蓉是要做定了这万能胶了,便只能带她同去。 而后,方湘为了应付司蓉,不得不从马达和方晴府中借了一个丫鬟过来,带给司蓉看。 司蓉依照承诺,为他们二人赐婚,方湘只好马马虎虎成亲了。 陈济始终没有机会去问方湘这封信的内容,也不知方湘是如何打发那交州信使的,他很怕交州再有书信来,如今想要派谁去传个口信,也是做不到的。 又是一个夜晚,在司蓉睡着之后,陈济悄悄起床,先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司蓉没有动静,复又回屋,轻轻拎起司蓉的鞋子,放到远处,这才溜出去。 在廊檐下,冬日的风呼呼地吹,陈济只想着要藏司蓉的鞋,竟忘了披一件外衣。 但半夜是他唯一可能拥有自由的时间,他得要快,不能再回去拿衣服了,就咬着牙顶风往外又走远了些,邪风一阵一阵钻进里衣,吹得他透骨的寒。 这半夜,他若想跑到别处去叫醒一个人、再交待些什么,怕时间是不够的,他回望房间,估摸着自己站的距离,司蓉肯定是听不到的,赶紧隐在一棵树后,取出随身携带的那把小镜子,扣了两下镜面。 那边,很快传来了张小宛的笑声:“哟?郡公又需要我了?” “我没时间多说,你立刻去交州一趟,找到刺史陈亮,用我的玉佩证明你的身份,叫他暂时不要再给我写信了。”陈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鼻涕都快流出来了,但仍坚持语速极快地说完了这几句话。 张小宛淡淡一笑,干脆趁火打劫,跟陈济谈起条件来:“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必须娶我。” 陈济眉头一皱,抿着鼻涕说:“我对你没兴趣,换别的条件行吗?” “不行!”张小宛一口否定,恣意发笑:“谁叫你当初以此为诱饵招惹我呢?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早就认定你了。我知你有个公主娘子,我退一步,只求做妾还不行吗……” 陈济听着张小宛说话,时不时往居室那边看,忽一眼看到司蓉已经披着披风走出房间,没等张小宛把话说完,就赶紧又敲了两下镜面,中断了张小宛的声音。 拿着这面镜子许久,陈济早已忖出,这镜子是双击之后能联络到另一面镜子,再次双击便是结束。 转眼之间,司蓉已到眼前,她大腹便便,竟还敢走那么快。 “陈济!”司蓉厉喝一声,飙起了她常日的大嗓门:“你好大胆子,竟敢藏了我的鞋?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出来找你?” “我……”陈济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司蓉是光着脚的,“你怎么能光脚出来?你病了,孩子也会受影响的……” “你还知道孩子?”司蓉冷笑着,厉声质问:“你方才在跟谁说话?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她是谁?她在哪?” “你听错了吧?哪有女人?”陈济心慌意乱,拼命思索圆谎的办法。 “明明有女人,我都听到了!”司蓉大声嚷嚷着,气得面红耳赤,她推开陈济,忽然向附近左看右转,到处咆哮着怒吼:“到底是谁?给我出来!是谁半夜私会我的男人?” 夜里的风越来越大,几粒白色的东西从他们身边飘过,竟是下雪了。 看着司蓉光着脚、发疯一般到处找,滚圆的肚子不停晃动,陈济也有些崩溃。 成婚以来那么久,司蓉都听他信他,自从司元一死,一切都变了,司蓉给他划定的格子越来越小,这空间狭小得他几乎都快要窒息了。 “你别发疯了行不行?”陈济也忍不住大声起来,“你整天防我跟防贼一样,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陈济发火,司蓉更加火上心头,挥手打了陈济一个嘴巴,以更高的吼声盖过:“你不做贼,我何来防贼?” 言罢,司蓉转身回去。 陈济的脸早已冻僵,这一巴掌下去,不止火辣辣的疼,连嘴角也流出血来。 他用手指抿过嘴角,看到血迹,又抬头看司蓉背影远去,突然很想笑。 司蓉慢慢往回走着,不由得泪流满面,在她身后,传来了陈济发狂一样的笑声。 在寂静的夜,那笑声,如雪花一样四处飘荡。 第191章 别有用心 国丧尚未完毕,最受先皇宠爱的长公主和驸马却同时卧病,这事传出谯郡公府,简直成了一则奇闻。 经过了那个夜晚的事,司蓉已经不想搭理陈济,但她并不会因此放松对陈济的监视,里里外外依旧眼线密布。 陈济觉得,他还是不能跟司蓉僵着,于是亲自捧着汤药来给司蓉道歉。 “真是你听错了,我身边怎么可能有别的女人呢?你把咱们府里的丫鬟都叫过来,一一查问她们那晚在哪,不就行了?” 司蓉卧于衾内,没有说话,但其实在陈济说这些之前,她已经盘点过府中所有丫鬟,她们那晚没有人是独自呆着的,均有人证证明不曾出现在那个地方。 “可我明明听到了……”司蓉心中诧异着声音的来源,不经意就给说了出来,然后才想起她已经决定再也不跟陈济说话,居然这么快就食言了。 “我问过御医,他们说,当一个人特别在意某一人、某一事的时候,就可能出现幻听,尤其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你会听到这些,说明你心里太在乎我了,我真的好感动……”陈济笑着,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司蓉嘴边:“但是,我也真的好冤枉……娘子,别生气了,行吗?” 此前,司蓉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妒忌心是这么强、醋意是如此重,都到了幻听的地步了? 她心里很闷,可她也实在找不出陈济另有女人的证据。 司蓉翻着白眼看了陈济一下,喝了药,乃问:“那你告诉我,你大半夜跑出去做什么?” 陈济放下药碗,瞬时间脸上变得毫无光彩:“我很累,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 “累?”司蓉疑惑着。 “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亲密无间,近来你却变得疑神疑鬼,我知道,成宗薨逝,对你的打击很大,所以我努力包容你的情绪……”陈济的目光,似乎是从未有过的深情、又是从未有过的失望,“可是,蓉儿,你也可怜可怜我……我老早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了啊……” 「无父无母」四个字,突然冲击到了司蓉脆弱的心,她明明是原本就知道陈济自幼做了孤儿,可此刻竟会为这句话心头一颤。 大约……是因为她从今以后也成为了无父无母之人吧。 “我没有见过母亲,父亲也不能看着我长大,唯一的兄长却是害我最苦之人……我三十多岁才第一次有了家、有了亲人……”陈济猛然强烈地抱住司蓉,如倾如诉:“你和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再信我,如果我的家不再温暖,我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一种赤诚的热情似乎从陈济的双臂传递到司蓉全身,使司蓉五内都灼热起来。 “没有……我没有不信你……你不要这么难过……”司蓉不由自主也抱住了陈济,说不清心中是怎么一个滋味,她觉得她好像也很害怕孤零零一个人。 陈济寄希望于司蓉被他感动,此后能稍微放松对他的监控。 然而,司蓉被感动是真,至于放松监控,却并没有。 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司元遗言的力量在司蓉心中是根深蒂固的、不可有丝毫违背的。 有了上两次的经验,陈济不敢再轻易半夜外出了,但他必须找机会确认张小宛有没有去交州。 这次,陈济在如厕时敲击了小镜子的镜面,这肯定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但在无法离开司蓉视野范围内的情况下,唯有厕所是相对方便的一个地方。 小宛刚在镜中露面,陈济便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小声。 “你不会又被关起来了吧?”镜子中,小宛低声问。 “别问那么多,你在交州吗?”陈济声音极低,几乎是轻浮音。 “你放心,我办事最快,已经见过陈亮,传过话了。他还收留我住下了呢。”小宛答话的样子看起来很得意。 “很好,那你就暂住交州。转告他,让那两个人出点意外就行了。” “哪两个人?” “陈亮知道。好了,就这样,你要时刻候着给我传话。” 交待完了这几句,陈济不敢在厕所停留太久,就准备再敲镜面。 镜中却又传出一句小宛随意的言语:“忘了告诉你,我跟他们说,我是你的外室。他们都对我可好了。” 陈济怔然一愣:“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不这样,怎么防备你过河拆桥?”小宛神采飞扬,轻声嗤笑:“我多替你传几次话,这个外室的身份大概就在你的亲信那里坐实了,你不认也得认!” 这是最近唯一一次没有被司蓉发觉的小动作,陈济走出厕所,却茫然若失。 “怎么方便一下要这么久?”司蓉的声音忽然传到他耳边。 因为出神,陈济竟然在某一刻忘记了,司蓉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今日难得阳光好,司蓉坐在院子里正中,是这院落中可捕捉视野最广的位置,当然也可以在陈济离开厕所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他。 院中还有许多侍女,一个个都留神着陈济及府中陈家旧仆的一举一动。 “肚子不舒服,可能吃坏了什么吧。”陈济望着司蓉,勉强一笑,面对全方位不间断的监控,他除了接受,暂时别无良策。 他被司蓉以及府中遍地眼线限制到举步维艰的地步,不能跟任何心腹之人单独说一句话,那对于他就是与世隔绝,而唯一有机会通过特殊方式能联络到的张小宛,却只是个利益之交,实在不可靠。 他觉得,他不能一直处于这么被动的地位,更不能托付张小宛太多。 终于,国丧结束。王玉再次向司修提出放王敬出京的事,司修又说登基大典在即,至关重要,安丰侯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离京。 王玉只好再次传话到梅香榭,说是登基大典一过,王敬便可离京。 这次,桃叶更觉得这话不可信了。 正值心神不安之时,王敦来探望王敬,捎来了交州书信:“环儿在信中说,徐大人安插去的那两个人,突然一前一后都死了。一个失足落水、一个不慎坠楼,这……这要怎么跟徐大人交待呀?” 王敬并不惊讶,只是轻声分析:“他们名义上毕竟是我们王家的人,若没有陈济首肯,陈亮没有这个胆量……” 桃叶在一旁听着,甚是不解:“可是……上次玉儿不是跟我们说,司蓉公主听信官家的意见,监控了陈济的一言一行,让他没有机会传话或写信给任何人吗?” “我也正在想,这消息是怎么传过去的?”王敬慢吞吞,结末一声叹息。 “关键是,徐大人若问起来,我们要怎么交待?”王敦又一次重申了他的问题。 王敬轻轻摇头,低声答道:“不必交待,他派人过去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被灭口的可能。你还是叫环儿尽快回京吧,交州……真的不安全。” 王敦点点头,就回家去给女儿写信。 桃叶站在轮椅旁边,自言自语般问出了一句:“那么,京城就安全吗?” 王敬又长叹一声。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司修正式称帝,尊生母白氏为太后,成宗后宫妃嫔,皆尊封位份。 尊封完毕,陈济忽于群臣中出列,谏言道:“启禀官家,除了白太后,您还有一位嫡母沈氏,何不将其灵柩迁到京城,受享宗庙香火,以彰显官家孝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司修顿时手足无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嫡母沈氏葬在哪。 群臣中依附陈济者,也都纷纷谏言起来:“谯郡公所言极是,沈氏乃成宗皇后,理应迁葬皇陵,与成宗合葬。” 与陈济同排站立的尚云,略略侧脸看了陈济一眼,隐约察觉到那种不怀好意的、却又不明显的笑意。 一群人的说道,让司修更加为难,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慢慢道了句:“众爱卿言之有理,不过……永昌路途遥远,迁葬一事,朕还得择良辰吉日,缓缓图之。” 坐在司修身侧的王玉,明显感觉到了司修的紧张,心中大为不快,再抬头看一眼那个故意挑事的陈济,想起亲娘之死,更恨得咬牙切齿。 众臣款款散去时,徐慕故意走在了陈济身后,冷冷笑问:“先皇即位都未曾将他的皇后迁葬来,临终也未曾提及与沈氏合葬,如今谯郡公却叫官家去迁葬,莫不是别有用心吧?” 陈济头也不回,一样是皮笑肉不笑地作答:“徐太师真是多心之人,沈氏并非官家生母,却是我嫡亲的岳母,我有心尽孝,求官家帮个「小忙」,能有什么用心?” 言罢,陈济又猛回头,龇牙一笑:“太师还是料理好自家是非,手不要伸得太长!” 又往前几步,有个丫鬟拦住了陈济:“郡公请慢,公主在后花园休息还没出来呢,请您稍等她一下。” 陈济抬头看,原来宫门已在不远处。 “我竟忘了,我哪有机会与郡公同行?郡公每日有娇妻陪伴,如今乃是不轻易结交的人呢,在下这种光棍,可是羡慕不来呀!”徐慕越过陈济,还漫不经心撞住了陈济的肩膀,大笑着挥袖而去。 陈济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第192章 探寻沈嫣墓 司蓉因为临盆在即,身体实在受不了繁文缛节,不得不缺席了司修的登基大典,就在后花园休息着等陈济。 有丫鬟报知司蓉,大典已经结束,陈济在前面等她。 司蓉正要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去,外面却通传「官家驾到」。 司蓉忙叫两个侍女搀扶自己起来,到门口迎接。 片刻,司修携王玉进来,一进门,司修就快步走过来,扶住了正要行礼的司蓉:“姐姐身子不便,就不要多礼了。” 司修随即跟侍女们招手,让她们仍扶司蓉坐好。 “我来找姐姐,也不为别的事,就是想问一问,你可知咱们的母后沈氏,葬在何处?”司修说着话,也陪坐在司蓉一旁。 这一问,倒把司蓉问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到母亲的墓穴,就连她住过的永昌宫,也没有设母亲的牌位。 “咱们在永昌长大,自来也没去祭拜过任何先祖,我心里好像从没装过这一类的事……”司蓉迷茫着,又问司修:“官家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司修还没来得及作答,站在司修一旁的王玉先忍不住开了口,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哼,官家哪会想这个?还不是您那自以为是的夫婿,在登基大典上公然叫官家为嫡母沈氏迁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官家能怎么办?” 司蓉抬头,看着王玉那阴阳怪气的脸,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仍客客气气地跟司修解释:“这个,陈济先前从未跟我说过,我也没和他提过,不知他怎么会提到的。” “论理说,祭祀乃社稷大事,姐夫的谏言也没有什么不对。”司修讪讪笑着,递与王玉一个眼神。 王玉完全不理会,还是那个横眉斜眼的姿态。 司修又笑着对司蓉说:“只是我们自幼随父皇流放,过得连一般人都不如,而后突然身居高位,也难免疏漏礼节。” 王玉眼睛瞟在别处,冷不丁又插了嘴:“官家可是在群臣面前同意了谯郡公的谏言,若到时候迁不来,得丢多大一个脸?” 再次听到这挖苦的腔调,终于激起司蓉胸中愤懑的火焰,不得不将目光对准王玉,发出了质问般的言语:“皇后娘娘,我是怎么得罪了你?连句话都不能好好说?非要摆个脸色给谁看?” 司修再次给王玉使了眼色,忙拉住司蓉的胳膊劝道:“姐姐不要生气,玉儿就是替我着急,才口不择言而已。只是迁葬母后一事,非得请姐姐帮忙不可,你若没有门路打听,那我就更没主意了。” “官家吩咐的,臣记住了,必当尽心竭力。”司蓉扶着丫鬟的手站起,微微向司修行礼:“今日臣便告退了。” 司修忙也随着站起,往前相送:“姐姐走慢些,当心身子。” “走路是可以慢些,办事可得快些,不然还不知你那兵权在握的夫君、和那帮仰仗他的大臣要怎么为难官家呢!”他们姐弟身后,又传来王玉怪声怪气。 王玉仍站在方才的位置,没有送司蓉,连眼睛都一直是看着别处的。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司蓉回头,双手合在腰间,正要屈膝下去,却忽停在半道,又直起腿来,“对了,我忘记了,这还没行皇后册封礼呢……我称呼错了……按照规矩,今年先皇大丧,明年才能册立中宫……” 说到这里,司蓉又冲着王玉莞尔一笑,漫不经心地感叹着:“这万一明年被册立的人不是弟妹你,我不就僭越了吗?罢了,还是等明年再说吧!” 言罢,司蓉搭着侍女的手,趾高气扬地往外走了。 司修看着司蓉故作摇摆的背影,又看王玉阴沉的脸,左右踌躇,不知该说些什么。 待司蓉的背影完全看不见,王玉三两步走到司修身边,“现在,官家可以下旨准我爹离京了吧?” “啊?”司修愣了一下,“这……” “你不会又要找理由推脱吧?”王玉的脸色和方才对司蓉说话时一样难看。 司修含着笑,像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样:“不是啊……你看,你爹现在留在京中也能跟桃姑娘厮守,我们还能常常照应,不是挺好的吗?干嘛非要走呢?” “你这人说话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王玉不禁发火:“桃姑娘顶着谋害孟太后的罪名,早就被先皇赐死了,京城中认识她的人这么多,逼得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你那个混账姑妈,谁能保证她身体康复之后不去找我爹的麻烦?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他们不离开京城,哪能正常过日子?” 司修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另寻借口拖延:“可是眼下,我找不到嫡母沈氏的葬身之处,无法迁墓,我想你爹最是精明,不如请他帮了我这件事再走吧?” “她的娘找不着墓,管我爹什么事?我告诉你!三天之内,你必须下旨放了我爹,不然我这皇后也不当了,你册封别人去吧!”王玉一把扯下头上的凤冠,塞到司修手上,转身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司修拿着凤冠,好似一下子没了力气,一个人独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嗳……这皇帝也太难当了……” 司蓉只是当面故意气王玉,才做出欢笑的表情,实际上她一点也不高兴。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司蓉义正辞严问了陈济:“为何要在群臣面前说迁葬我娘?我们在永昌多年都没祭奠过我娘,谁都不知道墓在哪,你这不是为难官家吗?” “不知道墓在哪?”陈济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忙挪近司蓉,挽住司蓉的胳膊,“娘子,我哪想到你们竟会不知道这个……常人都知道自己父母的葬身之地呀!” “但我们不是常人,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囚犯,当年满心想得都是吃饱穿暖、何时翻身。”提及往事,司蓉神色凝重,“你长在繁华都城,是体会不了那种整日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处死的滋味,我小时候就是那样的……” “别想过去的事了,后来不都好了吗?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苦,但真没想到你会没祭拜过你娘,你毕竟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陈济握紧司蓉的手,陪笑着。 司蓉淡淡一笑,望着被风时而掀起的窗帘,还有窗外半露半掩的蓝天,“我自来胆大,不信鬼神,一向以为,人死如灯灭,祭拜不过是个形式,葬在哪、有没有人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唯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望着司蓉眼中的哀伤,陈济连连附和:“你说得很对,我也不信鬼神。” “可是现在,你已经把事挑起来了,官家让我帮忙打听我娘葬的位置呢。”司蓉瞟了陈济一眼,半笑不笑。 “哎哟,我这倒是给咱们自己添了麻烦……”陈济啧啧慨叹着,又皱眉深思。 想了一会儿,陈济好像有了主意:“你外公沈太傅……会不会知道?” 司蓉习惯了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入京之后也不曾专程拜访亲友,经陈济这么一提,她猛然想起,自己在京城还有沈家这一门亲戚。 于是次日,司蓉和陈济来到外祖父沈蒙府上,跟沈蒙打探关于生母沈嫣的消息。 “长公主恕罪,说来惭愧,老臣对成皇后的关怀太少,出阁前鲜少见面,出阁后不久被流放。自她随先帝去了永昌,臣未能再见一面,更别提葬身之地。” 沈蒙向司蓉一再作揖,赔礼道歉。 其实,司蓉也该知道,外祖父跟母亲其实并不熟,不然,她也不至于忘记自己有这门亲戚。 “既然外公不知道,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司蓉微笑拜别沈蒙,唤陈济离开。 沈蒙跟随走到门外,再次躬身行礼:“恭送长公主。” 司蓉已经答应了帮司修,可又不知该怎么帮,心中难免犯愁,走着走着,有些出神,走下回廊的两三层台阶,不知怎么就滑了脚。 “公主小心。”一个飞速而来的身影,扶住了司蓉。 陈济也忙搀住司蓉,定睛一看,原来刚才扶司蓉的人是沈慧。 沈慧来家探父,听说司蓉和陈济在内,就没有立刻进去,一直在院中等待。 “你是……”司蓉打量着沈慧,观其花容月貌、金簪玉饰,居然感到几分眼熟,可又觉得没有见过。 陈济忙跟司蓉介绍:“这是沈太傅的次女、当年孝宗的皇后,沈老板。” “哦……原来是姨母?我说看着眼熟,好像跟我有几分像呢。”司蓉坦然一笑,也没太在意。 可是,「姨母」这个称呼,却像一根针,深深扎痛了沈慧的心。 但沈慧还是做出平常态,只是微笑着稍稍点头,“公主马上就要做母亲了,走路得多加小心,不然这样万一摔了,不止孩子,连你也危险。” 司蓉礼貌答道:“多谢姨母。想来,姨母也未必知道我母亲葬在何处了?” “你母亲……我没见过。”沈慧的声音很轻,勉强带着笑意。 “那我们就告辞了。”司蓉拉着陈济,又往外走。 陈济好奇多看了沈慧一眼,他印象中,沈慧一向不正经,从未见过似今日这般温柔。 第193章 愿作鸳鸯不羡仙 王玉坚持了三天不见司修,在第三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终于等到了司修准许王敬离京的密旨。 王玉喜不自胜,连忙就带着密旨,来到梅香榭给王敬和桃叶报喜。 “我给父亲母亲准备了许多路上用的东西,你们就尽快择日子走吧,免得夜长梦多。”王玉搬来了几大箱礼物,都停放在梅香榭桃叶的小院中。 王敬摇头叹气,轻声跟王玉说:“官家给的既然是密旨,就说明他希望我们悄悄离开,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还敲锣打鼓似的送来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 “哦……”王玉低下了头,好像也觉得司修应该是那个意思。 桃叶也笑着说:“我们就拣一些轻便常用之物,带着便是。别的你还拿回去吧。” 这次能拿到离京的密旨,桃叶很意外,也似乎就更多了些担心和着急,忙问王敬:“我们什么时候走?” 王敬道:“我的东西早就整好了,我一会儿就让人回王家取来。今晚你去见见沈老板吧,一则把你原先欠的钱都还上,二则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总该道谢才对。别的也没什么事了,我们明天就动身。” 桃叶听了,不知不觉喜形于色。 王玉陪伴父亲说了会话,就又吩咐人挑着箱子回宫去了。 看着王玉离开,王敬长叹一声。 烛光下,桃叶看到王敬沧桑的脸上,布满阴郁愁容:“你还是不放心玉儿。” “你已没了法力,离京北上,就算能顺利见到满湑,路上估摸着也得一两个月的功夫。若不顺利,就更不好说了。陈济上次在大典上提到迁葬沈氏,还不知是什么居心。”王敬慢吞吞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桃叶收拾着衣物,也陷入思索之中:“你说……陈济会不会也知道,成皇后沈氏根本没死?知道她就是现在的沈老板?” “我也不好说……知道或不知道,我都觉得,陈济别有用心。”王敬坐在轮椅上,只是呆呆坐着。 桃叶凑近王敬耳边,低声问:“你觉得……真正的沈慧到底在哪?” 王敬摇了摇头。 “会不会已经死了?”桃叶狐疑着,好奇着。 “你不要瞎猜,也不要轻易提起,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王敬警觉地警告了桃叶。 当夜,桃叶来到沈慧的阁楼,带着三百两黄金,那是她的积蓄、以及王敬的部分财物,一起拿到钱庄上去兑换的,都整整齐齐摆在沈慧面前,请沈慧过目。 沈慧也没有清点,就吩咐丫鬟芙瑄收了起来。 “我来梅香榭,已近三年,承蒙沈老板照拂,明日我和二哥就要离开京城了,特来向沈老板道谢。”桃叶弯腰屈膝,向沈慧致敬。 沈慧坐在贵妃榻上,捧着小手炉,微笑颔首:“那我要恭喜你们,得偿所愿了。” 桃叶望着沈慧,沈慧还像当年做皇后时一样,总也洋溢着满脸的自信和骄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 她忽然想到,沈家财大气粗,在京城几乎算是无所不能的,或许可以把王玉拜托给这个人呢。 “沈老板,我能拜托你帮我们照顾一个人吗?”桃叶顾不得突兀,问了出来。 沈慧挑眉一笑,摆手让芙瑄等丫鬟都退下,“你要拜托哪一个?” “我想,沈老板应该猜得出来。二哥虽然愿意跟我走,但心里还是时刻牵挂着自己的女儿,京城中再没有人比沈老板善治善能,所以我想求沈老板,万一他日玉儿落难,万望沈老板能救她于危难之时。” 沈慧点点头,笑道:“好说,好说。我答应你。” 桃叶没想到沈慧竟然这么爽快,连忙道谢:“沈老板的大恩大德,我和二哥愿结草衔环来报……” 这个时候,沈慧却笑着摇了摇头:“谢倒不必,我也有事拜托你呢。” 桃叶一愣,她哪里会值得叱咤风云的沈老板「拜托」? 沈慧放下手炉,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桃叶身边:“我是个生意人,从不讲人情,只做交易。今日,我们就做个绝对公平的交易。若有那么一日,你的女儿落难,我必当尽心竭力,助她度过一劫。但如果某天我的女儿落难,也请你全力以赴,保她一命。” 桃叶对这番话着实感到吃惊,她知道沈慧的女儿就是司蓉,可她实在难以想象,司蓉会轮得到她去救命? “沈老板,你太高看我了吧?”桃叶的笑容中,闪烁着不可思议。 “人最不可妄自菲薄,也最不可自命不凡,被捧到天上还是踩在脚下,都是人生常态。你和我——命格很像。”沈慧一手搭在桃叶肩上,笑意朦胧。 桃叶瞬时觉得有个千斤重担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虽然她天生不是个聪明人,但来到古代之后,经历了这八九年的沉浮,也不能不开悟,她渐渐读懂了沈慧那个并不明朗的笑容。 沈慧的命格,那可不是一般人的命格。 “我……我……我只想和二哥长相厮守……”桃叶咬着嘴唇,心里突突的难受。 沈慧走到窗前,打开了那扇窗户,那是当日司元来到这个屋子时站过的位置。 “谁不想跟挚爱之人长相厮守呢?”沈慧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迎着夜风,她的衣衫显得有些单薄。 桃叶明明记得,她刚到梅香榭时,沈慧曾财大气粗地跟她说:「女人要活得好,也未必需要男人。你瞧我,身边没了男人之后,反而过得自在。」 “你不是说,女人要活得好,也未必需要男人吗?”不经意间,桃叶给问了出来。 “我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自己活,又能怎样?”沈慧苦笑着,随手摆弄了自己的鬓发,回头又递与桃叶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别忘了我们的「公平交易」,我会言而有信,相信你也是。”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王敬和桃叶又一次乘马车走在出城的路上。 “还了沈老板的债之后,我们的钱不多,恐怕这一路得省吃俭用了。”王敬用手检查着钱箱,又给合上了。 桃叶突然想起,她只是把在梅香榭赚到的钱全部还给了沈慧,她藏在鬼山的那一箱子珠宝却几年都没取出。 她赶紧探头出去,吩咐车夫:“掉头,掉头,去秦淮河岸,找个有船的渡口。” 车夫遵命而行。 王敬不解地问:“你要去鬼山?” “去取钱啊。”桃叶笑嘻嘻看着王敬。 在一个渡口,桃叶蒙上面纱,下了车,又嘱咐王敬:“你腿脚不便,就在这儿等我吧,我一个人很快的,去去就来。” 说罢,桃叶跟一个船夫租了船,她知道这里的船夫都是不去鬼山的,所以自划着往对岸去了。 王敬闲等无聊,便掀开窗帘,问他的侍从楚黎:“你去问问船家,这渡口可有个名字?” 楚黎便去问,片刻又来回复:“禀侯爷,渡口还没有名字。” 那船夫认出王敬,后脚就跟了过来,“侯爷既然问,就请在这儿题个名吧?” 王敬复又掀开窗帘,笑答:“眼睛看不见,许久都未曾动笔了。” “侯爷就算闭着眼睛,那字写得也照样是建康第一呀!” 王敬笑了笑,于是叫他的两个随从将轮椅从马车上抬下来,推到渡口边上。 渡口的几个船夫见了,都争抢着从别处拿来笔墨纸砚,又抬来一张桌子,楚黎便将纸在桌上铺开,又将笔递给王敬。 王敬接了笔,在桌上摸索到纸和砚台的位置,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桃叶渡」。 只写了这三个字,王敬便觉得手臂颤抖,隐隐作痛,忙将笔递给楚黎,放下手休息。 “竟连写字也这样难了……”王敬低声哀叹着。 过了一会儿,桃叶划船回来,船上还载着一口箱子。 楚黎赶紧过去接住箱子,桃叶便空着手上了岸,只见几个船夫都在渡口的护栏右侧围观什么东西。 她好奇地探头一看,那边竟多了一张桌子,几个船夫都围着那张写了「桃叶渡」的纸,商议着装裱了悬挂在哪一处。 桃叶大吃一惊,几步奔到王敬身边,“你……你的手能写字了?” 王敬还坐在轮椅上,微微一笑:“勉强能吧,比前些日子强了点。” 桃叶又看了一遍那字,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这渡口不就是那个王敬曾说过的他与满堂娇小时候初次相见的渡口吗?王敬怎会将他与发妻的纪念之地题上她的名字? 侍从们将轮椅抬回车上,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桃叶想着「桃叶渡」三个字,不由得思绪万千,“在你心中,是更爱满堂娇,还是更爱我?” 王敬随着马车一摇一晃,没有立刻作答。 “你说嘛!”桃叶着急,又推了王敬一下。 王敬终于发出低沉的声音:“你知道吗?拿两段爱情去比较,本身就是对爱情的亵渎。” “人家就是想知道嘛。”桃叶嘟着嘴,撒娇一般逼问。 王敬笑道:“你明知,我是个执念极重的人,如果我身边有一个女子,是断然不会去多看别的女子一眼的。情之所钟,必是唯一,没有孰轻孰重,只有先来后到。” 桃叶听了,有点小小的失落,论「先来后到」,那不还是满堂娇在前吗? 王敬略微一笑,他知道桃叶心里有别扭,转而扯起别的:“跟你说个小秘密,其实,在你易容假扮阿娇时,我是怀疑过你的。” “啊?什么时候?”桃叶瞪大了眼睛,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就是那晚……”王敬忽而低下头,笑得十分惬意:“你早上离开之后,我看到床上有血迹。” 桃叶的脸,唰得一下红了。 “我起初以为是阿娇来了月事,可后来两次看到秀萍从你和玉儿房中清理出来的秽物,里面都没有带血之物,我就有些纳闷,但这也证明不了什么,我也不便相问。直到得知你并非阿娇,我恍然明白,那必定是你初夜的落红……” “别说了,羞死了!”桃叶用双手捂住脸,又眯出指缝,悄悄瞄一眼外面驾车的侍从。 王敬微微一笑。 第194章 得子瘦如柴 没能在沈家打探出生母葬身之处,司蓉只好再努力想别的办法。 司蓉很快想到了尚云,尚云跟随司元时间最久,应该是知道司元之事最多的一个人。 然而,当他们到尚云府上去细问时,尚云只说:「当年孝宗送臣到永昌时,主母已经身故,不知归处。」 司蓉和陈济先后问了多个永昌旧人,不论主仆,可惜无一人得知。 司蓉十分懊悔,这般到处打听不得,反而成了一则笑话。满城皆知,她这个当朝长公主居然连亲生母亲葬在哪都弄不清楚。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完成司修交待的任务,也同样会使司修颜面扫地。 “都怪你,在百官面前提什么迁葬,如今找不到我娘的墓,该怎么办?”司蓉苦寻不着,已是多次斥责陈济。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现在问得是我要怎么跟官家交差?怎么办?怎么办?”司蓉冲着陈济发火,一声比一声嗓门大。 陈济温声细语地建议:“为了这件事,你这几天太累了,不能再跑来跑去了。我闯的祸,我自己想办法去打听吧。” 司蓉立刻喝止:“不行!你休想找借口离开我的视线,独自出门!” 听到这句话,陈济算是明白了,如今,司蓉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直接摆明了对他的人身监控。 他冷冷一笑,万分无奈:“我只是想解决问题而已,哪有找什么「借口」?你派个亲信跟着我、看着我,行不?” 司蓉听得出,陈济言语分明夹带着讽刺之意,因此更觉可气:“那是我的娘,我要是没有门路打听,你怎么可能比我更有办法?” 司蓉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大,结末几乎如同尖叫一样,让陈济觉得耳朵都疼。 不知是因为吼声太大太费力,还是连日奔走的缘故,还没到御医推测的生产之日,司蓉突然开始剧烈腹痛,脸色煞变。 看到司蓉停止吼叫,手慢慢捂住腹部,陈济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司蓉的声音变小了很多,在这寒冷的冬日,额头上却渐渐冒出豆大的汗珠。 陈济忙使人去传御医,又叫府内原先预备的几个产婆都来服侍,然后亲自扶司蓉回房。 人报御医至,陈济焦急走出门来看,只见来得是一个唤作蒋文的御医。 “田太医没有来?”陈济有些不放心,满朝谁人不知,御医中医术最佳的,无疑是太医令田源。 “皇后身体不适,田太医入宫去了。郡公放心,微臣当年乃是田太医的师兄,由微臣来诊治也是一样的。”蒋文满脸自信,说着话就进去了。 陈济听了,怅然无语,心想:「既然你先入师门,怎么还能让他做了太医令?」 这么一想,陈济更觉得不安,忙又钻进屋子,追赶在蒋文身后:“她离产期还远,我怕……” 才刚开口,陈济恍惚听到帐子里头,好像是司蓉也在说话。 “怎么能叫他单独与人说话?快去看好他!”司蓉抓住小莺的手,只说了一句,又疼得大叫起来。 满屋都是司蓉喊疼的声音,陈济静静站着,忘记了方才还在追着蒋文说话,他没想到,司蓉都疼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清楚记着要监控好他。 蒋文已经进去诊脉,陈济却往屋外走。 果然,很快小莺、晚秋等侍女都跟了出来,立在陈济身旁。 陈济站在房檐下,听着屋内传出的震天喊声,他只是额头抵住柱子,想哭,想笑。 这样折腾了一夜,鸡鸣破晓时,一阵孩子的哭声传入陈济耳中。 陈济一阵激动,熬了一夜的困意顷刻消散,忙跑进房中,迎面看见蒋文出来。 “恭喜郡公,是位小公子,只是早产瘦了些,公主也很虚弱,所幸都闯过了鬼门关……”蒋文道完喜,赶紧快步离去。 陈济又往里走,听见一个产婆跟司蓉的贴身侍女苗红说:“这个蒋太医,慢手慢脚的,连止血都那么久,害得公主白白流了那么多血,要是田太医在,肯定早好了。” 司蓉喘着气,微微睁开眼睛,听到了他们的话,气息微弱地问:“为何不请……田太医?” 苗红回复道:“禀公主,说是皇后娘娘把田太医宣进宫里去了。” “哼……她能有什么病……”司蓉脸色发白,却仍忍不住宣泄情绪。 “别生气了,好在你们母子平安不是?”陈济坐到床边,拉住司蓉的手,安慰道:“好好休息,慢慢调养就是了。” 司蓉只好点点头,“把孩子抱过来,我看看。” 陈济也忙抬头,只见苗红抱着孩子凑近。 “公主瞧瞧,小公子的眉眼是不是有些像先帝成宗?”苗红蹲下,将孩子放在司蓉眼前。 陈济仔细去看,当真是有些像,不知不觉中,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挺好,就是太瘦了。”司蓉笑得暖暖的,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满眼慈爱。 随后,陈济派人将司蓉生子这个喜讯报知司修。 司修得到消息,便与王玉商议同去探望司蓉和刚出世的孩子。 “要去你去,我不去。”王玉想也没想,就给回绝了。 司修苦口婆心劝说道:“你明知,父皇生前最宠爱姐姐,而姐夫手握重兵,你我虽为帝后,却都太年轻,人脉远不如他们。况且她又是我的亲姐姐,于公于私,我们都是应该走一趟的。” “讲这些大道理做什么?我又没拦着你去!我说得是我不想去。”王玉甩着袖子,心烦地坐在了床边。 司修也走过去,又陪笑着劝说:“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女眷相互往来得多,我去你不去,那看着多别扭?再说了,我们一起去,外面的人才会觉得帝后和睦、天下太平呢。” “我就是不想去!”王玉浮躁极了,任性地推开了司修。 司修盯着王玉看了一会儿,很是不解:“你到底怎么了?我记得先前你对我姐姐也还行,怎么最近一提到她,总是夹枪带棒的?” “我才不是针对她……”王玉刚开口,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因为陈济害死她母亲一事,毕竟只是王敬的推测。 可这个推测,已经在她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我知道你没有针对她,那就陪我去看看她和孩子,行吗?”司修紧挨着王玉坐了,把他的手搭在王玉手上:“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王玉看了司修一眼,她知道,司修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这样谦和对她,她应该知足,也不该乱发脾气。 “我们就去应个景,以后我一定不勉强你,夫妻同心,你就帮我一次吧,就一次……” 王玉见司修说得这样恳切,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次日,帝后銮舆驾到谯郡公府。 司蓉听说,忙唤侍女拿衣服来,就准备出门迎接。 陈济见了,过来劝阻:“你这坐月子呢,就躺着吧,接驾有我呢。” “不行,圣驾屈尊下降,我躺着,成何体统?”司蓉说着,衣服已经穿在了身上。 陈济又劝道:“你们姐弟感情好,官家不会怪你。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这都快成蜡黄了!” “他如今贵为帝王,上门探望已经是抬举我过头了。就算他不怪罪,外人看着也不像话。”司蓉稍稍整理了头发,也不及盘发髻了,忙忙地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我看今日天气也还行,不妨事。” 小莺为司蓉披上披风,司蓉又招呼苗红抱着孩子,只管出门去了。 陈济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一起去。 他们出了二门,迎面看到司修和王玉进来,龙凤步辇已经撤去,所有人都是步行,后面还抬着几箱子礼物。 司蓉忙原地跪下,俯身行大礼:“叩见官家,官家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陈济等人随拜。 “姐姐快请起。”司修疾步过来,双手扶起司蓉,“姐姐产后虚弱,怎么能出来?这岂不是朕惊扰姐姐休养了?” “官家贵足踏贱地,臣不胜欢喜,哪里还会有病?”司蓉抬头,果然看到司修还像旧日一样和颜悦色,而王玉脸上没有半分笑意,那双眼睛左右飘忽,完全不知眼神在何处。 王玉心里也正气愤着,她为了司修的面子,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前来应景,不想这一来,听见司蓉叩拜时只是称呼自己为「娘娘」! 虽未正式举行皇后册封礼,但王玉一开始就是司修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前朝后宫早已以「皇后娘娘」称之,唯有司蓉偏要这么叫。 “虽然今儿是晴天,到底是冬日,姐姐还是尽快回屋去得好。”司修压根没留意司蓉的称呼,也就不知道王玉又生气了,只是搀扶着司蓉,一起往里走。 因为司修和司蓉走在最前排,王玉和陈济只能尾随其后,一众宫中、府中的婢女侍从又随行在王玉和陈济身后,乌央乌央走成了一条长龙。 陈济与王玉平时少有接触,并排走路无话可说,难免有些尴尬,陈济便笑着招呼后面抱着孩子的苗红:“快把孩子抱过来给皇后娘娘看看,皇后娘娘可是头一次光临寒舍。” 苗红听到,赶紧抱着孩子走得快些,来到王玉和陈济这一排同行。 然而,王玉没有搭理陈济,更不曾看孩子一眼。 陈济脸上,是更加大写的尴尬。 司修正在慰问司蓉近况,但也听到了后边陈济的言语,不见王玉反应,深感不妥,忙回头圆场:“朕也没见过小外甥呢,快抱过来瞧瞧。” 苗红又赶快将孩子抱到司修面前,司修直接接了过来,抱在怀中逗乐:“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像姐姐……就是瘦了点,慢慢就长起来了……” 司蓉一面配合着司修笑,一面却留意到王玉漫不经心的模样。 因司修抱了孩子之后,难免略微走慢了些,后面地方不甚宽阔,王玉干脆走到这条长龙队伍以外去了。 司蓉看不下去,顿时停下脚步,撂出难听的话来:“娘娘既然无心来看孩子,又何必勉为其难?想来微臣卑贱,孩子自然也入不得娘娘法眼。” 陈济忙拉住司蓉衣袖,低声劝问:“蓉儿,怎么能跟皇后娘娘这样说话呢?” “在公主眼里,哪有什么「皇后」?一句一个「娘娘」,是巴不得官家另立皇后呢?”王玉毫不客气,回击的言辞也十分生硬。 司修将孩子交还苗红,立即替司蓉跟王玉解释:“姐姐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你快别多心了……” “官家岔了,微臣还就是这个意思!”司蓉怒气正盛,公然打断了司修的话,嗓门扯得极大:“娘娘从正位东宫起,至今都快一年了,肚子里也没个动静,怕是不能生养,哪里还配做皇后?为后嗣之计,官家还是早些打算得好!” “公主倒是好生养,生了个干巴巴得跟柴火一样,还不知能活几天呢……”王玉回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司修捂住了嘴。 司修没想到王玉竟然恶言到这地步,一时没更好的主意,只能上手直接捂了王玉的嘴,并厉声斥责:“什么混账话?亏你贵为国母也说得出口!” “你才要死了!”司蓉吼声震天,气得脸色铁青发黑,恨得立刻拔了头上金钗冲向王玉。 “蓉儿不可!”陈济急忙阻拦,然而,只见司蓉还未冲到王玉面前,忽然两眼上翻,撅了过去。 第195章 魔之手 “蓉儿,蓉儿……”陈济接住了昏倒的司蓉,一把抱起,快步往回跑。 司修吩咐左右:“快宣御医呀!” 王玉看到司蓉就这样昏过去被抱走,恍然之间有些紧张,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前面就是司蓉和陈济常日起居的小院,陈济已经抱着司蓉进去了,司蓉的贴身丫鬟们也都紧跟着。 “人多会惊扰公主养病,你们都外头候着吧。”司修将跟着的宫婢太监侍卫大都撇在了小院外面,身边只留了几个平时最常服侍的人,然后与王玉携手往里走。 被司修牵着手往前走了几步,王玉的眼泪簌簌而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司修越来越觉得王玉不对劲,不由得停下脚步相问。 “我……”王玉刚开口,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葛生等随从。 司修便对葛生等人说:“你们也出去吧。” 所有随行之人都退到院外,司修继续牵住王玉的手往里走,走得距离宫人们远了许多,才又停下脚步。 “即便我姐姐没有称呼你「皇后」,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不……不是……不是因为她……是因为陈济……”说了一半,王玉又犹豫起来。 司修不得不问:“陈济怎么了?” 王玉很纠结,不知该不该说。 司修又温和地问:“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他是害死我娘的凶手……”王玉说出口的时候,眼泪也随之再次滚落,“我娘无辜惨死,八年多了……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还娶妻生子、大权在握。让我去恭喜他,我做不到!” 这个突如其来的答案,让司修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给王玉擦了眼泪,试探性地问:“你说他是凶手,有证据吗?” “要有证据,我早就告他了!”王玉气呼呼的。 没有证据,司修认为是不可以断言凶手身份的,但他没敢那样说,他怕会更激怒王玉。 司修朝司蓉和陈济的居室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丫鬟们都忙乱着进进出出,也不知司蓉如何了,他不能不担心。 “可是……陈济是陈济,我姐姐是我姐姐,她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司修给王玉擦着眼泪,温声细语:“你不能把对陈济的仇视转嫁到我姐姐身上,是不是?” 王玉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修挽住王玉的胳膊,又似央求一般:“你看,我们来都来了,总不能是来找麻烦的。我姐姐自小身体就不好,产后更虚,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王玉抿了一下鬓角,心中越发纠结。 “你就当陈济不存在,不看他、不理他,我们只看看孩子,好好跟我姐姐说几句话,行吗?”司修一直苦苦劝说着。 在他们视野可及的居室内,陈济也从窗内看到了院中司修和王玉。 陈济看到,先是司修拉着王玉,走到对面的一颗大梨树下,然后不久便是王玉哭泣,接下来是司修开口说了又说,王玉明显在犹犹豫豫。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言语,陈济也猜得到,必然是司修在劝王玉,而王玉多半最后会被司修说动,然后进来探视司蓉、缓和关系…… 陈济看了一眼昏迷的司蓉,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司蓉已经被脱下外衣、卧于衾内,一会儿司修必然是不便进来的,那么王玉若要致歉,就得独自进来。 “小公子睡着了。”苗红轻声对小莺说。 陈济听到,回头见苗红将孩子放进了摇篮。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单独和公主待会儿。你们留神,再打发人去催,多叫几个御医,都跑得快些。” “是。”苗红、小莺等只好遵从陈济的命令,到门外去了。 陈济又由窗内往窗外看,果然如他所料,王玉已经被司修推着,开始慢慢往这边走了。 一种邪恶的气息弥漫进了陈济体内,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司修和王玉,他感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绝对是挑拨他们姐弟反目的最好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不由自主的,陈济将粗糙的手伸进摇篮。 「这是我的孩子,我亲生的儿子,我活到三十四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骨肉……」另一个声音冲进陈济脑海,让他刹那间又缩回了手。 下一瞬,陈济又想到了司元临终可能对司蓉说过的话,想到了被尚云分走的陈家兵、想到了徐慕的奚落、想到了王敬和桃叶多半已经离京、想到了张小宛背着他不知在指挥陈亮等搞什么名堂……更想到了这些天司蓉及婢女如影随形的监控…… 他再次抬头,只见王玉走走停停,司修推着王玉劝了又劝,已经离这边越来越近。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那只魔掌到底落了下去,捂住了孩子的口鼻…… 熟睡的孩子渐渐变得不安,但发不出半点声音,小手小脚只是略微弹动了一小会儿,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便越来越安静了下去。 陈济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猛然之间,陈济又松了手,猛烈地摇晃孩子,孩子却再没半点动静。 陈济如受了惊吓一样,后退一步,差点摔倒,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一手缓缓摸到胸口,好像是心绞痛,很痛,很痛。 “拜见官家、皇后娘娘。”外面,小莺、苗红等给司修、王玉行了礼。 陈济忙给孩子盖好小被子,又整理自己,快速恢复平静,走出了屋子。 司修带着些歉意,满面堆笑地问:“姐夫,姐姐还好吗?” 陈济摇了摇头,他此刻是笑不出来的。 司修又笑着说:“都是玉儿的不对,朕已经狠狠责备了她,她也知错了,这就是来给姐姐、姐夫道歉来的。” 说罢,司修又推王玉。 “官家言重了,公主言语刻薄,冲撞了皇后娘娘,又怎能叫皇后娘娘道歉?”陈济勉强开了口,躬身向司修、王玉行了个礼。 “终究是玉儿说的话太过,才把姐姐给气病了。”司修说着,又推王玉:“姐姐的闺房,我不便进去,你快去看看姐姐吧。” 王玉只好点了点头。 陈济附和道:“皇后娘娘若不怪罪,就请进去看看吧。” “这次你务必好好说话,可不能再造次了。”司修又嘱咐王玉。 王玉点头,便进屋去了。 她进了门,环视一圈,望见孩子在摇篮中,司蓉躺在床上。 远处看不清司蓉的脸,王玉便走了过去,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姐姐,对不起,是我错了。” 言罢,不见司蓉吭声,王玉探头一看,只见司蓉的脸微微朝内,是昏睡着的,不止脸上、连手臂都少有血色,一看就是虚弱极了的。 看着如此瘦弱的司蓉,王玉心中当真有些后悔方才言语冒失,自觉不该将陈济的罪过迁怒司蓉。 “姐姐是睡着了?还是生我的气,不愿理我?” 王玉又说了一句话,仔细打量司蓉,不像是装睡的样子,站了片刻,很没意义,复又走了出来。 司修看见王玉出来,忙问:“怎么样?” 王玉道:“姐姐昏睡着呢,没醒,我道歉也听不到。” “啊?姐姐一直没醒啊?”司修愣了一下。 陈济正放眼往外看,听见这句,忙回身拱手行礼:“禀官家,公主确实一直没醒,臣刚才忘了禀告官家和皇后娘娘。” “怎么御医这么慢?还没来?”陈济又自言自语,说话间就下了廊檐下的两层台阶,往外走了几步。 小莺忙追了过来:“郡公,公主尚未醒,您可不能随便出去。” “哦……我忘了……”陈济停下脚步,暗自苦笑,这个丫鬟果然和她的主子一样脑筋,即便主子昏迷不醒,也不会忘了主子交待的特殊任务。 又过了一会儿,太医令田源至,丫鬟们忙簇拥着进去了。 陈济、王玉也都跟了进去,见小莺放下纱帐,只将司蓉的手伸出纱帐以外,方便诊脉。 田源弯腰诊了脉,又抬头问陈济:“郡公恕罪,可否掀起帐子,让臣看一看面色?” 陈济向小莺摆手,小莺就将纱帐掀起了一部分。 田源看了看脸,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拔了瓶塞,放在司蓉鼻孔前晃了一晃。 很快,司蓉咳嗽起来,眼睛也微微睁开。 “蓉儿,你终于醒了?”陈济喜出望外,走到床边,激动地拉住司蓉的手。 田源直起身子,拍了拍陈济的胳膊,示意往旁边去。 陈济会意,跟着田源走出屋子,丫鬟们忙过去问候司蓉。 等候在门口的司修看见田源和陈济出来,也赶紧凑了过来。 “长公主幼年必是得过严重的肺病,孕中却又养得不足,产后失血多,身体更虚,早年的病根都上来了,情绪激动时就可能上不来气、昏过去,这病可不轻,需要谨慎。”田源声音很低,尽量不让屋内的司蓉听到。 陈济忙问:“那要怎么治?” 田源道:“病根难除,唯有将养而已,养得好了,正气自然压得住邪气。” “那就仰仗田太医了。”陈济又向田源作揖。 屋内,王玉挪着三寸金莲,慢慢走到床边,就在侍女们之外立住脚,唤了声:“姐姐,对不起……” 司蓉正咳嗽着,看见王玉过来,不想说话,遂把脸转向内侧。 小莺、苗红等看到王玉,都屈膝行礼,四散开来,给王玉腾位置。 王玉便走进了些,又低声致歉:“我方才真不是有心说那些话的,还请姐姐原谅。” 苗红走到摇篮旁边,想摸一摸孩子有没有出汗,刚将手伸进被褥,发现孩子体温好似比往日凉一些,一丝汗也没有,她心中便有些纳闷,她记得,这孩子睡觉每每都是出虚汗的。 “这不对呀……怎么一点汗都没有?”苗红自言自语着。 “怎么了?”小莺围了过来。 苗红道:“小公子今儿睡着一点都没出汗,这可真是头一回呢。” 小莺怔然一惊,忙将手伸到孩子的鼻孔前……下一刻,小莺不禁大叫一声。 司蓉正思索着要用什么态度对王玉,忽然听见小莺不寻常的叫声,吓得翻身坐起:“怎么了?” 小莺失声哭了起来,跪下大喊:“小公子……小公子没鼻息了……” 第196章 灾祸起于内 “你说什么?”司蓉脑袋轰轰的,好像突然对于听到的话失去了理解能力。 满屋的丫鬟都哭了起来。 王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感到了灾难的降临,那也许是司蓉的灾难,但更是她的灾难。 外面,陈济、司修、田源正说着司蓉的病情,忽听见小莺喊的话,也顾不得许多,都一齐进屋来。 陈济跑得最快,直接到了摇篮那儿,伸手探了鼻息,大惊失色:“田太医,快来看看啊!” 田源随即赶到,先观了一眼面色、唇色,又翻着眼皮看了看,无奈摇头,朝陈济躬身行礼:“郡公恕罪,臣无能为力。”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陈济大声吆喝着,几乎暴跳如雷。 司蓉一下子滚下了床,拼命往前爬,丫鬟们都拥过去扶。 司修也震惊极了,“怎么会?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田源拜答:“回官家,看着像是窒息而亡,未能及时发觉,已错过救治时机。” “窒息?”司修重复了一遍,却一时间想不明白。 司蓉在丫鬟们的搀扶中,抓住摇篮,双手颤颤巍巍伸向孩子的脸,孩子没有一点动静。紧接着,司蓉便如发狂一般,疯狂摇晃着孩子,孩子仍然安静。 “不……不!”司蓉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 “窒息……窒息……”陈济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是琢磨了一会儿,忽而把锋利的目光瞄准王玉:“是你?” “不!我没有!”王玉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陈济瞪着王玉,好似证据确凿一样,怒斥道:“大家一起进来之前,只有你在屋里,你没有动手,孩子怎么就没了?” “只有你在屋里?”司蓉猛然回头,那目光比陈济更为愤恨,她只听到了一个重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玉也哭了起来,那种百口莫辩之感,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王玉的目光转向司修,只见司修也正看着她,司修的样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才刚在院子中说过的话,王玉知道,司修一定是想起了她方才控诉过的杀母之仇。 “官家……官家……”王玉疾步跑了过去,攥住司修的裙摆跪在地上:“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因为杀母之仇,就去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呀!” “杀母之仇?”陈济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是你爹告诉你,说你娘是被我害死的对不对?” 王玉愣怔着,抬头看了陈济一眼。 “我已经跟你爹解释过无数次了,他凭什么把你娘的命案记在我头上?你竟然为此杀我儿子以泄愤?”陈济手指王玉,怒发冲冠。 司蓉也茅塞顿开,觉得自己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王玉的所有敌意。 不由分说,司蓉一下子扑了过来,直接将跪着的王玉推倒在地,双手掐住王玉的脖子,咬牙切齿。 司修见了,大吃一惊,忙去拉司蓉,嘴里还叫着“姐姐”,也不知司蓉这个病人突然哪里来了这么大力气,竟是他怎么拉都拉不动的。 陈济就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吭。 “你们快来帮帮我呀!”司修抬头,朝屋里的丫鬟们喊。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一起涌过来,向两边拉开司蓉和王玉。 “放开我,我要掐死她!”司蓉尖叫着,总算被拉起,然而浑身抖动着仍要上前,丫鬟们死命拉住,却被司蓉那股冲劲牵制着一起摔倒下去,主仆几人摔成一团。 王玉好不容易爬起来,浑身蜷缩发抖,司修看着,也不敢去安慰。 田源眼见司蓉如此癫狂,直觉头皮发麻,忙向司修、司蓉等解释:“启禀官家、公主,臣的推断也未必准,这孩子生得弱,死因也或是突发疾病。” 听见田源这话,陈济气得不得了,立即责难了田源:“方才你还说是「窒息而亡」,这会儿一看皇后有嫌疑,就赶紧改口说「突发疾病」,你跟王家交情好,就向着他们胡说?你算什么大夫?” 田源朝着司修,原地跪下:“官家,臣确实是见小公子无明显异样,才初步推断为窒息,但只看一眼,推断错了也是常有之事,请官家明查。” 陈济也面朝司修,跪下行叩拜大礼:“官家明鉴,方才官家驾到,分明看着小儿是好好的,此刻突然夭折,岂能是病?求官家公正论断。” 那边,司蓉再次被丫鬟们扶起,却捂住胸口,突然一阵咳嗽,越咳越厉害,像是要咳出什么,丫鬟们赶紧拿来一块手帕,司蓉接过掩住口,咳出一看,竟是一大口粘稠的血。 “蓉儿……”陈济见了,慌忙离开司修面前,过去揽住司蓉:“你……你怎么……怎么了?” 司蓉盯着那一口血,半晌没有发声。 司修也看到了,更加心里发慌,田源也不禁摇头叹气。 片刻,司蓉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屋内所有人都浑身发憷。 笑着,笑着,司蓉又咳起来,又咳出一大口,还是那样的血。 “蓉儿,蓉儿……”陈济抱住司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司修:“求官家为臣夫妇做主!” 王玉再次攥住司修裙摆,痛哭流涕着高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冤枉啊……” 司修看着司蓉手帕上的血,又看着哭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的王玉,顿时如鲠在喉,似乎生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为难的事了。 “来人……”司修对外传唤,站在这个位置,他不能不有所决断。 宫中的随行侍从很快赶到。 司修双手手指紧扣在腰间,艰难地下令:“将皇后带回宫去,软禁于风华殿,暂收去凤印,待查明此事后再行发落。” “官家……”王玉的哭声越来越无力。 但在陈济和司蓉眼里,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在司修带王玉回宫之后,陈济先后请来多名医者来验证孩子的死因,两三日之间,但凡有点资历的御医、京城内较有名气的大夫,几乎被请了个遍,生怕此事不能被传扬得人尽皆知。 果然,所有医者都一致认为孩子应该就是被捂死的。 司蓉终于无心再管制陈济行踪,陈济很快煽动了依附于陈家的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上书恳请司修秉公处死尚未行皇后册封礼的正妻。 不必说,一向心慈手软的司修,面对这样的奏折,是难以做出决断的。 等不及司修做决定,某日,内侍葛生报知,韩夫人等来到延明殿外,求见司修。 司修吩咐宣入,只见韩夫人、都护韩璟、大司马尚云、廷尉尚雷、司徒白硕、卫尉白杨、司空徐慕等一大群人都进入殿内,一齐跪下。 “恳请官家顺应民心,处死毒妇王氏,另立皇后。”韩夫人等一见了司修,立刻禀明来意,伏地叩拜行大礼。 “你们……”司修见来的还都算是自己人,心中感到十分生气,“你们凭什么认为玉儿就是凶手?” 韩夫人道:“已有数十名医者认定,谯郡公之子死于窒息,如今连宫外百姓都知道,那孩子夭折于圣驾亲临之时,被发现之前唯有皇后在房中。” 司修辩驳道:“如果玉儿进去之前孩子就已经死了呢?说不定是那些丫鬟不小心,被褥盖过了头!或者……孩子自己乱动翻滚,不慎掩住口鼻呢?” 韩夫人无语摇头,答道:“官家没有照顾过孩子,可能不太了解,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是不会翻身的,实在不可能自己掩住口鼻,丫鬟们常日照顾,不可能不小心,就算被褥盖住了头,孩子也应当有哭声或异动,下人们都在不远处,不可能听不到。唯有被人恶意捂住口鼻,孩子才没有发声的机会。” “我和玉儿夫妻一场,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她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司修连连摇头,却找不出更多的理由。 尚云拱手拜道:“启禀官家,臣闻王家与陈家早已宿怨多年,尤其近日有传闻说安丰侯发妻满氏乃谯郡公所害。皇后毕竟只有十五岁,难免一时冲动,何以见得就没有作案可能?” “谁说年轻就一定冲动?朕今年也才十七岁,朕冲动吗?”司修有些想发火,但又控制着,朝着尚云,略微大声了一些。 徐慕冷笑一声,淡淡应声道:“官家倒是不冲动,却太过于感情用事,用情一过,人前礼仪都忘了,一会儿自称为「朕」,一会儿又「我」这「我」那的,也不怕人笑话。” 司修看了徐慕一眼,没有说话。 白硕也向司修一拜,劝谏道:“官家恕罪,臣等也不敢公然断定皇后言行,只是如今朝内外皆以为谯郡公之子遭皇后毒手,实在影响官家名声。官家若不早做决断,陈氏一族势必以此为由,揭竿而起,官家之位危矣。” 司修的鼻子有些酸,还是勉强抑制了自己的伤感情绪,心塞地问:“怎么连外公都这样说?难道朕怕丢了皇位,就不问青红皂白处死枕边人吗?那样朕都不配为人丈夫,又怎么做称职的一国之君?” 徐慕又冷笑,挖苦一般:“放着谯郡公府的命案三天没理会,只管一味护短,你以为你就配做一国之君?” 司修又看了徐慕一眼,再次忍下。 白硕再拜,又进言说:“官家宅心仁厚,徐大人之言虽无状,也有几分道理。此事拖不得,就算官家不忍处死皇后,也应该……” “官家……官家……”还没等白硕的话说完,葛生慌慌张张进殿,气喘吁吁地禀报:“方才有人看到,司蓉长公主提着一柄长剑,冲到风华殿去了!” 第197章 大厦将倾 一闻此言,不止司修,连韩夫人、尚云、白硕等也吃了一惊。 来不及多想,这一行人都立刻由延明殿赶到风华殿,还未到殿门,就听见里面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时而是什么瓷器玉器被撞倒摔碎的声音、时而是女人慌乱的叫喊声,更多的是分不清方向的多种脚步声。 司修跑得很快,一溜烟跑进了风华殿,葛生也跟着疯跑。 白硕年纪大了,腿脚难免不够灵便,白杨、尚云等碍于前辈在此,也不好走到白硕前面去。 唯有韩夫人跟司修的脚步略紧些,在司修进门后不久也跟了过去。 他们进了二门,只见风华殿的所有人早已从殿内跑出殿外,绕着正殿乱跑一气。 司蓉披头散发,正挥剑乱砍,已经有两个丫鬟受了伤,王玉到处躲藏着跑,尖叫声不断。 司修凑近,只见王玉跑得极快,一不小心绊住地上摔碎的物件跌倒了,转眼间司蓉提剑追来,刺向王玉。 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司修只能挡在了王玉面前。 剑锋距离司修只剩一寸时,司蓉看清楚前边站的是司修,急忙往后撤退,差点向后摔倒。 司修又快步向前去扶司蓉。 韩夫人环视满院狼藉,不禁朝司蓉发问:“宫内重地,长公主怎能带剑进来?” “就算是当年父皇的寝殿,我也照样带剑进去,她王玉算个什么东西?”司蓉甩开司修,剑锋抵住地面,恶狠狠看向王玉。 王玉跌坐着哭泣,双手都被地上的瓷器碎片划伤,血染得衣袖上都是。 司修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望着司蓉,怅然叙起骨肉亲情:“姐姐既然记得当日父皇千般疼爱,也该记得父皇临终遗言,你我床前立誓……此生绝不相互背叛……” “是我背叛你?还是你背叛我?”司蓉发疯一样地咆哮着,质问道:“这个贱人害死了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保住的骨肉,你是孩子的亲舅舅,你为何不为我们做主?” “我……”司修泪眼模糊,咬着嘴唇摇头:“玉儿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对一个才刚呱呱落地的婴儿下手?” “她心地善良?难道我们的心都被狗吃了?”司蓉提剑,再次靠近。 司修以为司蓉又要来砍王玉,想也没想就张开双臂,挡在王玉前面。 谁知司蓉双手将长剑往上一举,却是搁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司修更吓得颤抖着双手前伸,大叫:“姐姐不要……” “你今天就在我面前做个决断,要么处死她!要么就处死我!”司蓉的声音在风中啸戾,披散的长发随衣裙乱舞,剑锋也离颈部更近了一分。 司修双手相互揉搓着,哭了又哭。 白硕等人终于进来,远远看到这一幕。 白杨步伐轻而快,从背后靠近司蓉,一个手臂挥过去,击中了司蓉后脑勺。 “姐姐……”司修忙上前去扶,司蓉就昏倒在司修怀中。 徐慕瞪着白杨,不忿地问:“你怎么又把人给打晕了?” 白杨淡淡反问:“不打晕,是当真逼官家处死皇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公主自杀?” 徐慕哼了一声,把脸转到另一侧。 司修赶紧叫跟着司蓉的丫鬟们,把司蓉扶到偏殿里去躺着,又命人宣御医。 看着司蓉已经被安顿,白硕又上前来劝司修:“官家也看到了,长公主为痛失爱子,能闹到这个地步。那谯郡公,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韩夫人亦道:“白司徒所言极是,官家年轻,即位时日尚短,内外局势原本就不稳,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若要在群臣面前站得住脚,必须快刀斩乱麻。” 尚云也随之进言:“官家当知,先皇在时最信任微臣,授以虎符,病中多次嘱咐微臣,若遇大事,必得候着长公主和官家都允准,方可决断。臣也曾问及先皇,若长公主与官家意见相左,该当如何?先皇令臣自辩是非。今日官家若不能公正处事,那就莫怪臣偏向长公主了。” 司修心中早已成了一团乱麻,再听了这些话,脑袋都要崩溃了。尤其尚云的话,使他不能不被激怒。 那尚云才刚话音落,不想司修忽然捡起刚才司蓉掉落的剑,递给尚云:“倘若皇后有过失,朕也难辞其咎。既然尚将军这么能干,不妨今天就把朕结果了!如何?” 尚云哪敢接剑,即刻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官家恕罪,臣不敢僭越,只是臣手下的兵,原属永昌者不足一半,余者多为陈家兵,一旦民怨沸腾,臣也未必能压制得住啊。臣……只是想给官家提个醒。” 司修看了尚云一会儿,又把剑丢在地上,背过身去:“朕累了,你们能退下吗?” 尚云和韩夫人相视一看,都摇头叹气,不得不拜退。韩璟、尚雷等也只能跟着退下。白硕、白杨等也就都告退了。 唯有徐慕还留在此处。 院中的宫婢内侍开始收拾残局,司修才将王玉扶了起来,安慰受伤情况。 徐慕走到他们二人身边,冷不丁说了句:“烦请皇后回屋休息,臣有话要单独与官家说。” 司修看了徐慕,又看王玉。 王玉虽然一向不满徐慕的狂妄,可在这个情况下,也无法不离开。 于是王玉先搭着秀萍的手回避了。 司修轻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我叫他们一起过来劝你的。”徐慕的声音很冷,也很不客气。 司修点点头,“我已经猜到了。” 徐慕冷笑着,又开始讽刺司修:“我真没想到,你成亲也不过才一年,还是个任性放肆的女子,竟恩爱到这个地步?” 司修抿去眼角残存的泪水,低头答道:“那无关于爱不爱,是做人的原则。玉儿脾气虽不怎么好,但绝非邪恶之人。我和她朝夕相处,自是比你们了解。若明知一人无罪,却为求自保,置旁人性命不顾,连我都要看轻自己了。我母亲也断不会叫我这样。” “你母亲?你还记得你有母亲?”徐慕的神情变得很怪,沮丧地发笑,腔调也不似平常,“你要是陷入险境,你母亲和那十三军不都得跑来为你出生入死?你只顾着维护这个女人,又何曾想他们死活?” 司修低着头,默默无言。 “我们处于弱势,你却不愿避其锋芒。你以为历代帝王都愿意手刃无辜?可哪朝哪代没几个牺牲品?”徐慕说着说着,眼中有水,嘴角却依旧含笑:“我不跟你危言耸听,你信不信,陈济马上就要造反了!” 司修抬头看了徐慕一眼,两人相对,都有点神色慌乱。 “你若处死王玉,我们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也能给十三军秘密入京腾出一点时间。你执意保她,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你懂吗?”徐慕的右手背拍在左手心上,痛心疾首分析着,眼中的水也禁不住落下。 被徐慕这么一说,司修才停止的眼泪,再次开始打转。 “大齐江山和王玉,你选哪个?”徐慕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死死盯住司修。 司修无奈摇头,泪如雨下:“我知道,你要怪我,但我只能选玉儿。也请你悄悄派人告诉我母亲,江山保不住,就不要保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每个人的命,都来之不易……” “你……”徐慕猛地朝司修胸口捶了一下,“你以为放手皇位,你还能保得住命?” 司修只是呆呆站着,眼泪不止。 “那我呢?那我呢?”徐慕一手猛戳着自己的胸口,厉声质问:“我和王玉,你选哪个?” 司修瞪大了眼,瞬间噎住。 “你选啊!”徐慕吆喝般催促。 司修深埋着头,几乎不敢看徐慕:“玉儿对我是真心,我对她也是,夫妻应当患难与共,这也是我母亲教我的,她最气不过的就是我父亲……” “不用说了,我知道。”徐慕丢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去。 “徐大哥……徐大哥……”司修往外追了几步,但最终又没追几步。 徐慕步伐铿锵有力,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玉一直在门内听着司修和徐慕的谈话,虽听得不甚清楚,也听了个大概。 待徐慕离开,王玉便从屋里出来了,只见司修突然双手捂住脸,蹲下放声大哭。 “官家……”王玉蹲在了司修对面,双手抱住了司修。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都来逼我?”司修哭诉着。 在风华殿门前,帝后相拥抱头痛哭,秀萍、葛生等宫人看着,都深深感到是不祥之兆。 寒风凌冽,王玉扶着司修到屋内去休息。 夜半,王玉睡得迷迷糊糊,恍惚在梦中看到她的亲娘满堂娇笑着朝她招手。 “娘……我们要去哪里?”王玉想当然就跟上了满堂娇,就好像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样,高兴地蹦蹦跳跳。 后方,突然传来王敬的声音:“玉儿!快回来!不要去!” 王玉回头,只见王敬拄拐,蹒跚赶来,一下子绊到了一块大石头,摔了下去。 “爹……”王玉惊恐地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正熟睡的司修也被惊醒,连忙坐起,侧耳细听,隐约感到有沉闷的号角声传来。 “什么声音?”司修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打开了窗户。 王玉并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也赶紧穿衣,忙忙走到司修身后,“怎么了?” 深夜冷得让人发抖,一阵寒风从窗外袭来,司修紧紧裹住自己,好像冻得连嘴巴都快张不开了:“号角声……是号角声……一定是陈济带兵来了……” 第198章 齐君禅位 “官家听错了吧?夜静得很呢……”王玉嘴里劝着司修,但心里其实也在发毛。 “就是因为夜静,才听得到。”司修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你听,有马蹄声,真的是陈济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玉似乎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号角声,那声音好像真的在靠近。 王玉心里很闷,据她所知,建康宫宫墙有三重,尚云所带领的护卫大多就住在第三重宫墙内,日夜保卫着皇城的安全;第二重宫墙内又有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每晚也有人轮流值夜;第三重才是真正的皇家内院,前为朝区、后为寝区,每个时辰都有执事侍卫巡逻。 “就算真的是陈家军来了,攻入三重宫墙也需要费些时间,侍卫们为何不及时通报呢?”王玉惊慌失措地问司修,说话时,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然而司修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穿戴得十分正式,束了发冠,就开门出去。 门一开,寒风迎面吹来,吹得王玉浑身打了个哆嗦。 “官家……官家……”葛生从外面飞奔而来,冻得手脸通红,鼻涕都流了好长。 葛生吸溜着鼻涕,慌慌张张地向司修禀报:“武卫将军陈歆突然带兵闯进了西直门,这会儿恐怕已经快打到门下省了!” 司修惊愕地问:“怎么会这么快?尚云呢?” 葛生答道:“尚将军不知道哪去了!只有二国舅白卫尉在带人奋勇抵抗。” 王玉也大概整理了仪容,疾走出来,挽住司修的胳膊:“这可该怎么办呢?” 葛生低声弱弱建议:“要不……叫长公主出来劝劝?” 司修轻轻摇头:“若非姐姐记恨我,姐夫何以敢长驱直入?再叫姐姐来,她也不会向着我,反而更助长他们气势……” 一语未完,远处又有一个内侍疯跑着赶过来:“官家!轻车将军陈秘带兵冲进东直门,骁骑尉马达直接给放行了!他们直奔云龙门……” “官家……”王玉扶着司修,忧心忡忡。 司修稍稍侧脸,低声对王玉说:“你们王家不是知道华林园有什么密道可以直接逃出宫吗?你现在就赶紧逃命去……不然陈济到了这儿,头一个定不会放过你……” 北风呼啸而过,王玉潸然泪下,只是拼命摇头。 “她不能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风华殿北边传来。 司修、王玉扭头,只见韩夫人带着孟雪夫人等先帝妃嫔,自北面赶来。 韩夫人冷冷质问:“官家叫皇后逃走,难道陈济不会把这笔账迁怒到我们头上吗?” 司修无言以对。 “西戎校尉陈伟从北面突围,占领了华林园,直逼内宫……”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边跑边禀报消息,气喘吁吁。 韩夫人瞟了司修一眼,淡淡道:“听见了吗?经历过那场万寿宴,王家人尽数溜走,你以为陈济就不知道?还能给你留着这个通道?” 王玉挽着司修,抬头挺胸,漠视着韩夫人等人:“不走就不走,本宫原也没打算走。宫中遭此大变,本宫誓与官家同生共死。” 司修也挽住王玉的手,却是心塞着难受。 韩夫人盈盈一笑,望着王玉,好似语重心长:“皇后若当真对官家情深义重,就应该自刎于陈家军面前,别给陈济留造反的借口。又何来「同生共死」呢?” 王玉恨得牙痒痒,只是想不出应对的话。 司修拉住王玉的手,稍作镇定,面向韩夫人:“就算牺牲了玉儿,就天下太平吗?难道姨母还不了解陈济?他今日敢要挟我杀妻,明日就敢要挟别的,如此下去,迟早也是削去我所有左膀右臂……孤立无援时,不还是死路一条?人命可贵,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站在韩夫人身后的孟雪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官家这会儿倒是仁慈,当初在式乾殿,将孟氏男丁一把烧成骨灰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命可贵」呢?” 面对孟雪的阴阳怪气,司修毫不客气地回击:“大齐国库空虚、日渐丧失民心,留下今日这般空架子,还不是孟氏一族前些年造的孽?朕顾念孟雪夫人腹中有父皇遗孤,才容你一席之地,还望认清自己,少生是非!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言罢,司修牵着王玉的手,大步往前走去,想要去看外面境况。 孟雪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这时,又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一见了司修就跪下,痛哭流涕:“官家……五兵尚书陈冲直接带人冲破端门,那些侍卫都是他手下旧人,一呼百应……不仅不拦,还跟着他一起打进来了……杀了好多咱们原永昌宫的人啊……” 司修胸口一阵猛烈的疼,如钝刀割肉一般,让他不禁弯腰,用手去摸。 “你怎么了?”王玉紧紧贴着司修,害怕极了。 司修摇了摇头,继续拉着王玉的手往外走。 韩夫人见状,也带着侍女们跟过去看。 孟雪没再跟着,别的妃嫔,有的跟了韩夫人,也有的因胆怯往别处去藏身。 司修带王玉走出风华殿,穿过式乾殿一旁的夹道,一直走到太极殿。 那太极殿原本是举行重大仪式的庄严宝殿,如今却成了屠戮场,一拨又一拨的永昌旧兵倒下,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住手……”司修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见着血,就流泪不止。 到处都是刀剑声、呐喊声,远近都泛着点点火光,一片混乱之像,司修也看不出陈济在何处,他只管高喊一声:“姐夫若是不够解气,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话音落,现场果然渐渐安静。 士兵们的进攻像是被下令制止了,他们左右散开,空出一条宽阔大道,再次有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司修、王玉相互扶持着,抬头望去,终于看到陈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从太极殿正门渐渐走近。 后面,五兵尚书陈冲、轻车将军陈秘、武卫将军陈歆、西戎校尉陈伟、骁骑尉马达等也都骑着马,走在陈济身后。 在他们身侧,还围绕着不计其数的步兵,其中有多人举着火把,将整个太极殿照得亮如白昼,另有一人举着一面黄色的旗帜,旗子由上到下书写着四个大字:「报仇雪恨」。 韩夫人搭着丫鬟的手,从北面步入太极殿,望着马背上的陈济,一声怒斥:“先帝尸骨未寒,谯郡公就这样大张旗鼓、半夜带兵入宫,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是要逼宫吗?” 陈济勒住马头,仰天大笑,哈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忽而,他又止住笑声,直视住韩夫人、司修、王玉等人,含恨高声质问:“我儿枉死,官家多日不予公道,反扣押我妻于内宫,又是什么道理?” “朕几时会扣押姐姐?是因为姐姐身体孱弱,突然昏倒,不便回家,不得不留宫医治罢了。姐姐婚后住在宫内也是常有的事,姐夫如何这样说呢?”司修忙忙解释着。 陈济又勾唇一笑,阴沉着脸,更加疾言厉色:“官家唬谁呢?我妻分明是被你二舅一拳打晕过去的,何来因病昏倒?” 司修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更不知是宫内哪个走漏了风声。 陈济伸出右臂,向后摆了摆手。 有两名士兵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后面走出来。 司修定睛一看,愕然惊呼:“舅舅?” 被士兵架住臂膀的人,正是司修的二舅父白杨,他头发早已散乱,额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看得司修的心都揪起来了。 “官家恕罪……臣……没有……看好门户……”白杨气力微弱,低着头,嘴唇微微颤动。 司修顿时满脸泪痕,放开了王玉的手,向陈济做了个拱手礼,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涌出无尽哀求:“我舅舅从来无心伤害姐姐,求姐夫放他一马……” “我儿垂危之时,那毒妇又何曾肯放过他?你今日倒是给我一个交待!”陈济这一句吼声极大,震得四方似乎都有了回音。 在陈济身后,马达也一脸怒色,振臂高呼:“诛毒妇,报血仇!” 所有陈家兵都随之举起右臂,手执兵器,重复喊起了这么一个口号:“诛毒妇,报血仇!诛毒妇,报血仇……” 凌冽冬风吹着,那一面「报仇雪恨」的旗帜仿佛被一只大手摇摆着、撕裂着,配合士兵们的震天吼声,将那四个大字甩开了一次又一次。 王玉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咬着手指哭泣,目光的余光中,感到了韩夫人等人警告般的眼神,似乎每个人都在要求她以死谢罪,可她却不能。 她不甘心,没有做过的事,她要如何承担这份罪过? 迎着这巨大的动静,司修慢慢往前走去。 王玉惊恐地拉了一下司修的衣袖,试图阻止,却被司修无情甩开。 王玉不敢跟着上前,只能目睹司修走向那无数呐喊的人群。 司修走下太极殿的台阶,走向气势恢宏的陈家军,一直走到陈济马下,停住脚步。他仰头望着陈济,几乎眼睛一眨不眨,双手摸索着,取下了头顶的冕冠。 韩夫人、王玉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顶象征着帝王之位的冕冠,就这样被轻易取了下来。 陈济抬手,止住了呐喊之声。 司修双手托住冕冠,仰视着马上的陈济,艰难地开了口:“修自愧德才浅薄,不配为君,愿将此位,禅让姐夫。” 陈济一胳膊肘支撑着自己,俯下肩背,讥讽般笑问:“你以为,拿皇位就能偿还我儿子的命?” 司修望着陈济,表现出满脸的赤诚:“我知道姐夫不信,但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玉儿绝非凶手。然那孩子确实在我夫妇探视后身亡,我却审理不清楚这个命案,自问无能,不如让贤。” 陈济目光深邃,稍稍点头,又直起身子,慢腾腾地说:“既然官家有心「让贤」,还请正式写了禅让诏书来,择吉日举行禅位大典,才能显出官家的诚意不是?” “一切听凭姐夫安排。”司修颔首作答。 王玉不自觉后退两步,一下子靠在宫殿墙边,心如石沉。 陈济淡淡挑着眉,向后吩咐:“陈伟,即日起,你就暂带人驻守在宫中,看好门户,务必保证「外不能入、内不能出」。” 西戎校尉陈伟领命。 陈济又吩咐陈冲:“在官家写好禅让诏书之前,劳驾五兵尚书将官家的三族眷属都请到府上去做客,待禅位大典时,再请他们来观礼。” 五兵尚书陈冲也领命。 陈济又对陈歆说:“要让你的人多在京中转转,可小心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浑水摸鱼呢。” 武卫将军陈歆也领命。 安排妥当,陈济自带人出宫来。 骑马走出宫门,陈济示意陈秘走得近些,吩咐道:“你要尽快把官家禅位的消息传遍北上的驰道,明白吗?” “郡公放心,通往北魏的驰道,多得是来往客商,最好传递消息了。而且……”陈秘陪笑着,贴近陈济,放低了声音说:“我听岚玥说,安丰侯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了,上下马车、出入投宿,必然耽误时间,走不快呢。” 陈济乃问:“岚玥是谁?” “那个……是我的红颜知己,也是梅香榭的姑娘。”陈秘坏坏地发笑,轻声告知。 陈济了然,笑点点头:“很好。” 第199章 风雪归途 越往北,天气越发冷得厉害。 桃叶和王敬连日赶路,每次在马车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近两日所到之处都在下雪,虽然穿得很厚,可一旦马车跑起来,就难免钻风,还是让人冷得发抖。 “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我们走的方向拐来拐去,直着走不是快点吗?干嘛要拐弯?”桃叶掀开了一点窗帘,看着外面飞扬的雪花。 王敬在对面安静坐着,轻声答道:“齐魏搭界的地方并不多,在东西两边,还夹着许多小国。这几年,魏国四处兴兵,攻占城池,扩充领土。为安全起见,我们必须避开战火,难免就要绕点路。” “这样啊……怪不得你说路上就得走一两个月……”桃叶又放下窗帘,百无聊赖地坐着,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约是因为天太冷了,桃叶总也觉得很饿。 她扒开食盒去看,里面只剩了几块吃剩的糕点,早已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王敬听见了食盒被打开的声音,探头向外吩咐随从:“若遇着前面有卖吃食的地方,就停车休息一会儿。” 桃叶拉住王敬的手,为难地问:“为了吃嘴,一天停车两三次,岂不耽误时间?” “长途跋涉,哪有不吃喝的?这已经赶得很紧了,也无法再快了。”王敬叹息着,其实他比桃叶更着急。 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饭馆,随从忙停车告知。 桃叶早坐得腰酸背痛,赶紧下车来看,果然见前方路旁的小店门头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写着「饭」。 “二哥,赶紧下来,我都快饿死了……”桃叶回头冲着马车喊,又看饭馆,一脸的兴奋。 两名随从,一个左边拉、一个右边推,好不容易将王敬连同轮椅一起抬到地面上。 桃叶忙跑过来,推着王敬前行,随从们又将马车停在马槽之中。 进了饭馆,店家先给他们倒了茶。 桃叶捧着热茶喝了几口,瞬间觉得暖和了很多。 等候上饭的时候,桃叶闲着没事,左右随便看看,忽一眼瞥到那饭馆旁边居然有个摆摊算卦的术士。 桃叶心生好奇,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蹲在这种地方卜卦,会有几个人找他算?” “哦……有卜卦之人。”王敬笑着接了话。 驰道上人烟稀少,桃叶看着那卜卦之人已是上了年纪,却在这里受冻,也没个生意,难免心生怜悯。 “我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桃叶说着,就站了起来。 王敬刚要发话,奈何桃叶跑得快,一溜烟一样已经出去,只在王敬身侧留下一阵微风。 “老先生,给我看个相吧!”桃叶蹲坐在那术士对面的小凳子上,随手往桌上放下一小块银子。 术士端详着桃叶的脸,看了又看,神情变得有些诧异:“这位夫人……怎么看起来缺了点……” “缺了什么?”桃叶原本只是随便让看看而已,但此刻见这人似乎看到了不对劲的东西,心中很是好奇。 王敬让楚黎推着他走出来,也来到这摊位前,呼唤桃叶:“饭已经上来了,快些吃去吧。” “不行不行,老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先吃去。”桃叶的注意力都在那术士身上,好像都不觉得饿了。 术士站起,向桃叶躬身一拜:“我说了,夫人可莫要怪罪。我瞧了夫人半日,横竖看着,夫人都不是个完整的人呐!” “啊?”桃叶大吃一惊。 王敬也吓了一跳。 楚黎忙嗔怪他:“你这老头儿真是浑说?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家夫人?” 桃叶疑心这术士有些道行,莫非看出她的奇特来历,遂忙跟楚黎摆手,又问术士:“老先生只管说。” 那术士为难着,轻声道:“夫人请恕老道冒昧。常人身上,当有三魂七魄,而夫人……缺了一魂一魄……所以我说,不完整。” 桃叶呆住了,她恍然间想起,在她本来的时代,有一次她送外卖找不着地址,就跟附近一个桥头摆地摊算卦的人问路,结果那人追着非要给她看相,她很不耐烦,骑着电车就开溜,结末听见那人冲她喊:“美女,算一卦吧,你可缺一魂一魄呀!” 她当时以为那人不过是为了赚钱而胡诌,如今竟在不同时代听见相似的话,突然间感到头皮发麻。 “是不是还在你原来的……”王敬贴在桃叶耳边,低声问了半句,他知道桃叶来自另一个时代,想当然就猜测桃叶缺失的一魂一魄是在她原本的时代。 桃叶摇了摇头,又追问那术士:“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魂魄有缺失?为什么我自己觉得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觉与旁人并无不同,那是因为常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肉身……” 术士的话还没说完,忽被两个刚从驰道下来的人响亮的说话声给打断了:“你听说了吗?当今官家要禅位给谯郡公!” 「禅位」二字一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术士也忘记了算卦。 王敬和桃叶都听得分明,也顾不上算卦了,桃叶赶紧推着王敬去追那两个人。 那二人也进了饭馆,桃叶快步赶上了他们:“二位大哥方才说官家要禅位,可是真的?” 那人道:“应该是真的,我听一个兄弟说,朝廷连邸报都发了,下个月初一就要举行禅位大典呢。” 店家端上来茶水,也饶有兴致地插了嘴:“哎哟,方才在这儿用饭的几位客官也正议论这事呢,说是皇后王氏因与长公主发生口角,竟掐死了谯郡公府刚刚降生的世子,官家却徇私袒护,谯郡公一怒之下带兵闯入宫廷,要讨公道。可官家舍不得处死皇后,情愿以江山来换呢!” 那二人听了,其中一人大笑起来:“没想到当今官家原是个痴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 另一人却慨叹道:“可即便她再美,也是个蛇蝎心肠,连襁褓中婴儿都下得了手,官家为她弃了江山,不值呀!” 店家正要再去端饭,被王敬拉住:“老板可知,谯郡公闯入宫廷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们说……好像也就前两天的事儿……”店家回忆着,似乎并不确定。 桃叶推着王敬,回到了他们自己的餐桌前,低声劝道:“好歹吃几口吧,一会儿上马车再商量,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王敬哪里还有心吃饭,连桃叶也是胡乱扒了几口,就赶紧收拾东西,回了马车上。 “掉头,回京城。”王敬上车后,连想也不想,就做了决定。 楚黎立刻驾车掉头。 桃叶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敢反驳。 “玉儿一定是被栽赃的,她现在一定处境很危险。”王敬满脸担忧。 桃叶知道,一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女儿,王敬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她清楚记得,上次夜会徐慕之后,王敬一本正经地说过:「如果你是想问我,是选择陪着玉儿,还是你?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选你。」 此刻,如果桃叶跟他论这个,那肯定是扯淡。 桃叶只能讲一些实际的事:“你不是说,真刀真枪,去北魏向满湑求助是唯一的办法吗?” “我们离京,也不过才十来天,就发生这么多事。你看看如今,天寒地冻的,越往北,路越难走,哪里还等得及去找满湑?”王敬摇头,长吁短叹:“官家年轻天真,以禅位来救命,不过是饮鸩止渴。陈济一旦掌权,哪里还会给他们留活路?” 桃叶又分析道:“往回走也很慢,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我们出来十来天,回去不也得十来天?哪里赶得及在禅位大典之前回去?” “不,南方即便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往南肯定比往北走得快。我们日夜兼程,吃住都在车上,只要我一路不下车,能节约一倍时间不止,应该可以在初一之前赶回去。” “日夜兼程?你的身体哪能吃得消?再说了,官家已经宣布禅位,你回去就能阻止吗?”桃叶担忧极了。 王敬双手握住桃叶的手,似有万般为难:“我知道,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回去的,我又何尝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都左右不了这等大事,但是你想过吗?我们走了十来天才走到这个地方……可前两天发生的事,今天怎么就能传入我们耳中?京中的消息如何传得这样快?必是八百里加急呀……” “我们走得本来就不够快啊……”桃叶迷糊着,好像不太理解王敬在强调什么。 王敬摇了摇头,又解释:“我们虽慢,也还没慢到那个程度。你还不明白吗?是陈济有心要我们立刻知道……他在拿玉儿的命,威胁我回去……你懂吗?” 桃叶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吃惊得不知该如何表达。 “陈济恨得不是玉儿,是我!我回去,玉儿尚有一线生机,我不回,玉儿必死无疑啊!”王敬紧握桃叶的手在不住打颤,他看起来是那样悲恸,那样无奈。 接下来的路程,几乎是马不停蹄,吃住都在车上,桃叶不知王敬那么弱的身子骨怎么承受,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受不了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太干燥、还是因为马车太快太颠簸,桃叶越来越觉得胃里难受,反胃得什么都吃不下,有次实在忍不住,掀开马车窗帘就是一阵呕吐。 “你怎么了?”王敬吓了一跳,忙替桃叶轻轻拍背。 桃叶吐了一阵,觉得稍微好了些,又缩回车内,拿手帕擦嘴,才发现刚才伸头出去淋了一头的雪花。 王敬知道必定是因为马车跑得太快,使他们一直处在摇晃之中,他很担心桃叶身体受不了。 他试探着建议道:“要不……你先就近住着养养吧,我自己回京也可以……” “不……不要!我不要跟你分开!我没事,不过是晕车而已。”桃叶很害怕,她已知陈济挟持了王玉的性命,那么王敬回去当然也性命堪忧,她没有别的筹码,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陈济对她的感情,唯有她出面,或许能请求陈济放过王敬父女。 所以,就算身体再怎么难受,她也一定要陪王敬一同回京,一同面对陈济。 她很懊恼,当初为了救司德和轻袖,她才失去法力,若不然可以似当初去永昌那样,飞到北魏去求助满湑,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救得了别人,而救不了自己,桃叶说不清心中有多痛。 他们沿途打听消息,楚黎探听来说:“禅位大典在石头城举行,那里正修建受禅台。为免变故,五兵尚书扣押了官家的三族眷属。” 桃叶忙问:“三族眷属都包括哪些人啊?” “三族就是官家本身的皇族、官家母亲的白氏一族,还有官家妻族,就是我们王氏一族……”解释完毕,王敬更觉忧心:“看来……我大哥大嫂他们也已经被抓了。” 桃叶也眉头紧皱。 几日折腾,桃叶不住吐了又吐,眼见石头城已经不远,她却觉得体力越发不能支持。 又一次呕吐,桃叶把黄胆汁都给吐了出来,她自觉身体都快要被吐空了。 “你就不要强撑了……我不能为了救玉儿至你于不顾……”王敬摸到了桃叶的胳膊,他很想做点什么能让桃叶好受些,可是又不知能做什么。 桃叶听得出王敬心内的纠结和为难,她将头慢慢缩回窗内,正想宽慰王敬两句,然而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王敬肩上。 第200章 千里送别离 “桃叶……桃叶……”王敬轻轻摇晃着桃叶的身体,不听回音。 他顿时惊慌失措,向外对他的随从喊:“改道,去田太医家。” 外面驾车的楚黎听到,应声道:“离石头城已经不远了,这会儿再来回跑,怕禅位大典前赶不过来!” “那也得去,桃叶人事不省,必是患上了什么急症,再急的事比起这事都急不得。” 夜色深沉,僻静的道路上只有这一辆狂奔的马车,在北风呼啸中改了道,朝建康城奔去。 王敬抱着昏迷的桃叶,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想起已经被软禁的女儿和兄嫂等人,一筹莫展。 马车到城门下时,才刚过寅时不久,城门刚刚打开,他们疾速进了城,直到太医令田源的家宅门前停车。 楚黎下车去扣门,一个守门的老仆人出来看,认出王敬,忙往里去报知田源。 彼时田源还没起床,听说是王敬来了,急急起身穿衣赶来。 王敬因轮椅进门不便,就在门外等着。 听到再次有脚步声,王敬知道是田源出来了,就叫楚黎推着他靠近,拱手向田源致意:“天未亮上门打搅,实在不该,只是内人突然病了,不得不来求助。” 说罢,王敬让随从楚禾把桃叶背下车,交给田源,又说:“不止是求医,我还得拜托田太医照顾她几天,我们王家人都被抓走了,我也不好找地方安顿她了。” 田源略点头,忙叫两个丫鬟扶住桃叶,吩咐道:“外面太冷了,先把桃夫人扶到小姐房中,我稍后就过去。” 丫鬟们扶住桃叶,正要往里走时,王敬忽又叫住:“等一下!” 田源一愣,丫鬟们也都停住。 王敬示意楚黎将轮椅推得靠近桃叶,他轻轻拉过桃叶的手,低头吻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王敬已是泪水盈眶,唇齿微动,发出声音极低的悲叹:“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见……” 田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自古多情伤离别,你昏睡了也好……”王敬垂着泪,颤颤巍巍着松开了桃叶的手,向内推开,“带她去吧,谢了……” 丫鬟们复又往里走,带桃叶进去了。 王敬心里惦记着王玉,自是着急,送罢桃叶,便要跟田源道别:“劳驾田太医,告辞了。” “侯爷等等。”田源往外走了几步,问:“你是要去石头城吗?” 王敬点点头,带着苦涩的笑意,万般无奈,“我若不去,他哪能甘心?” 田源知道王敬口中的「他」指得是陈济,于是又问:“你可知,谯郡公府的小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断不信是我女儿所为,她任何时候都做不出这样的事。”王敬愁容顿起,只是叹气。 田源转到王敬面前,也不由得叹气:“皇后的为人,我自然也是相信的。但那天的事确实蹊跷,我赶到时,那孩子应该是已经咽气了,只是大家都围着长公主的病,尚未发觉,以为孩子是睡了,后来发觉时已经来不及。孩子确实像是被捂死的,而在那之前进过屋子的人,除了谯郡公夫妇,也就只有长公主最贴身的几个丫鬟和皇后……” 王敬听了这些话,实在哭笑不得:“你们都觉得,长公主的贴身丫鬟实在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有嫌疑的便只能是皇后了?” 田源很为难,却不得不说:“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一件事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事实」。最关键的是,皇后进屋时,丫鬟们都在外头,她是单独接近孩子的,有动机、有时间、有机会。” 王敬苦笑着,不禁含恨而问:“如此精准的嫌疑……你们就不觉得它更像是个圈套、是栽赃吗?” “谯郡公这把年纪才得一子,岂能拿命来做圈套?”田源摇了摇头,感到难以置信,“别的人谁又有这个胆量和机会呢?我也实在想不出。” “不论是谁,那都不可能是玉儿!”王敬言之凿凿,就好像他当时见证了现场那般肯定。 “就算如此,但相信的人太多了,所以陈家军的逼宫变得名正言顺,连老百姓街头巷尾议论,都不认为那是造反。如果官家肯处置皇后,事情便还有转机,当时许多人都这样劝官家,但官家执意护着皇后,当真是情深义更重。否则……侯爷这会儿赶回来,也没机会见着了……”田源讲述着,哀叹连连。 王敬听着,越发感到痛心,不解地问:“就算皇后有嫌疑,可官家禅位,陈济欣然接纳,还软禁官家三族亲眷,难道司蓉公主这个做亲姐姐的都看着不管吗?” “哎哟……你是不知道长公主都病成什么样了……”田源也哭丧着脸,眉头紧皱:“她幼年旧症多得很,如今全都一起发作,又受了丧子之痛,简直去了大半条命啊!吃药比吃饭都多、三天两头咳血不止,她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事?” 王敬有些小小的吃惊,他没想到司蓉不过才刚二十岁出头,竟病重至此,“你的意思是,公主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田源道:“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我每次去,觉着身边的人瞒她得不少,多半是碍于她的病,不敢受刺激。她大概只知道谯郡公召集人马要为子报仇,别的就难说了。” 王敬又问:“那尚云呢?” 田源冷笑一声,淡淡道:“早在陈家军准备闯宫之前,就先劫持了尚将军的父母妻儿。尚将军自来最是顾家,只能撒手不管。” 王敬又是一惊。 田源道:“现在连守城门的、守宫门的都是陈家军,已经没什么事稀奇了,谯郡公即位,也就差个形式而已。” 王敬想起方才进城十分顺利,想来陈济多半已经知道自己的行踪了,却毫不干涉,显然对一切都很有把握。 田源又说:“还有一事。上次我的一个徒弟去给五兵尚书的夫人诊脉,偷偷在墙外听到,他们原来的打算,如果官家处死皇后,他们就要设法逼官家娶五兵尚书的女儿为后;如果官家不处死皇后,就以报仇之名闯宫。他们的算盘可多着呢。” “多谢你告知我这么多,天就要亮了,我要赶快去石头城了。”王敬再次向田源告别,让楚黎、楚禾把轮椅抬回马车上。 带着一种本能的畏惧,田源又追到马车下:“你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我的病,你最清楚……可是玉儿,她的路还很长……”王敬伤感着,低下了头。 “可你不止有女儿,你还有夫人啊!”田源望着已经坐在车内的王敬,惴惴不安。 “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离了我,或许她还可以有更好的人生……”王敬不想再说下去,转头吩咐楚禾:“你就留在田家吧,保护夫人,如果我一去不回,你劝她……回她的老家去吧。” 说到最后一句,王敬眼角又泪光闪现。 楚禾听得胆战心惊:“侯爷怎能一去不回?夫人醒了,定要问的呀!” “她若问我,你就说……是我负了她……”提到桃叶,王敬的语速越来越慢,不想再说,他放下车帘,挥一挥手:“走吧……” 楚黎再次驾车掉头,赶往石头城。 楚禾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车轮转动,马车又开始左右摇晃,车帘被寒风掀起,他清楚看到王敬眼眶中滚动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是多么万般不舍,却还是要离开,看得楚禾也泪眼模糊。 田源也站在门前,望着马车远去,那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听着格外揪心。 “爹……爹……”田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田源回头,只见田乐快步跑出了家门。 “安丰侯呢?”田乐往街道左右探头,没看到要找的人影。 田源答道:“他去石头城了。” “啊?他怎么能去石头城?谯郡公最恨他了,去了哪还有活路?你怎么不拦着他?”田乐焦急地跺脚。 “他要去救他的女儿,拦不住的,哪怕是以命换命……”说到这里,田源感到一阵心酸。 田乐惊得两眼睁得圆圆的,脱口惊呼:“他不能以命换命!桃叶已经怀孕了!” 田源愣了一下。 田乐解释道:“你让人送过去,我就诊了脉。我虽医术不精,还不至于连喜脉都诊不出,她根本没病,就是颠簸害喜太厉害,体力不支才昏迷而已。” 田源看了看马车消失的方向,难免有些焦虑之感。 “不行!牵我的马来,我去石头城追他!”田乐一时脑热,转头就让人去牵马。 田源吓了一跳,忙拉住田乐,“你去做什么?石头城今日一定会血流成河的!” 田乐慌慌张张,就想推开父亲,却推不开,“所以我要阻止他呀!他不能死,他死了桃叶会活不下去的!” “你要是出事了,我会活不下去的!”拉拉扯扯中,田源一个厉声喝止,吓住了正忙乱的田乐。 “他不会放弃救他的女儿,就像我会为了你不顾一切,你明白吗?”田源再次严厉地强调着。 田乐不敢再说去石头城了,只能弱弱地问:“可桃叶怎么办呢?她醒了肯定会先问安丰侯呀……总不能看着她一个孕妇单枪匹马跑到石头城去吧?她身体已经很虚了,折腾不起的。” 田源思索了一会儿,轻轻道了声:“哪个都拦不住的,也就只能稍微拖一拖罢了。” 第201章 石头城遗血 石头城,是都城建康的西部军事重镇,在往昔的许多年都保持着一贯的宁静祥和,数日前却突然备受青睐,成为举国瞩目的焦点。 这一日人来车往,是石头城从未有过的热闹。 受禅台已于昨日搭建完工,那原本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在短短的工期内,一座高大雄伟的灵台拔地而起,占地十余亩,其高十丈,上下共分为三层,东、南、西、北四面每层都有二十七级台阶。 站在近处看,八十一级台阶由下往上依次延伸,直到最高层,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台,平台北侧,乃是一排气势磅礴的宫殿,那飞椽仿佛镶嵌入云端一般,壮丽而威严。 从远处望去,受禅台又像一座山峰,向下渐宽,朝上高耸,在四面广阔的原野中显得遗世而独立。 此台四周都建了矮墙,矮墙北面又设有一片营房,为临时驻军所用。矮墙内外,每隔一尺便有一个士兵把手,将整个灵台守得如铁桶一般,四面都在正中留有入口,入口处重兵把守,更是别处的几倍。 营房与灵台之间的空地上,另建了一座临时驻跸的行宫。 来观礼的文武大臣,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分别侍立于灵台东西两侧的第一层、第二层平台宽阔处。 矮墙之外,东、西皆陈列着大鼓,每鼓下有士兵手持鼓槌,大鼓之外,又有不计其数的士兵抬着号角。 在矮墙南面,是持旗的士兵队伍,无数彩色旗帜迎风翻飞,前后左右连接成片,十分壮观。 也有无数百姓前来瞻仰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但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驻扎的士兵之外熙熙攘攘、探头张望。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群人被士兵们护送着由矮墙西面的入口入围,沿着台阶,缓缓走上灵台。 对,那不应该叫「护送」,应该叫做「押解」。 那群人——正是即将禅位的、齐国的最后一任君王司修,以及其三族亲眷。 十丈高台上,南侧摆着各种祭天所用的器具,偌大的香炉里,香烟袅袅,腾空散去。 陈冲、马达立于香案两侧,其麾下所有士兵都冠缨戎装、单手持戟,整齐罗列在高台四周、宫殿前后两侧。 陈伟和陈歆则带兵将第二层、第一层平台的所有空地填满,百官完全处于陈家军的包围之中。 最下面矮墙内外的士兵由陈秘统领,以及最外面擂鼓、吹号角、执旗的士兵,都秩序井然地一排排站立着,每个人都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庄严肃穆。 寒风凌冽,卷起灵台周围干燥松散的黄土,吹上新砌的每一层台阶。 司修步履沉重,踩到台阶上稀薄的黄土,咯吱作响。他抬头仰望,那十丈高台就在眼前,正在见证自己作为亡国之君,如何去草草结束祖宗创建了数百年的基业。 紧跟在司修身后的王玉,两眼噙泪,她双手相握在腰间,每一步也走得十分艰难,在经过第一层、第二层平台时,她不敢抬头,她害怕面对那些来自于文武大臣的斥责的、鄙夷的目光。 服侍司修最久的内侍葛生,也紧紧跟随着司修,双手颤颤巍巍捧着一个红木都承盘,盘内放着禅位诏书和玉玺。 走在他们身后第一排的,是韩夫人携幼子司偃、孟雪夫人等太妃,以及司姚大长公主等皇室宗亲;再后面是司徒白硕、卫尉白杨等在京的白氏族人;最末跟着王敦、周云娘、王敏等在京的王氏族人。 三族中唯有王氏族人最多,簇拥在后面,直到司修和王玉走上最高的第三层大平台,尾部的王氏族人才刚踏上灵台的第一层台阶。 无论起因如何,这无疑都是司修一生中最丢人现眼的时刻,因此他披散着头发,不想让人看清他的脸,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披头散发。 待这一大群人都上了高台,在西面站成整齐的队列,司修低声唤了白硕,吩咐白硕去送禅位诏书。 司修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 白硕无声无息,无奈地双手端过都承盘,他脸颊抽搐,死气沉沉,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但还是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近香案,将都承盘高高举起。 由陈冲充当的典礼官自然是容光焕发,他一本正经,拿起禅位诏书,双手展开,当众宣读。 侍立于第一层、第二层平台的文武百官不得不表现出洗耳恭听之状,至于诏书里写了什么,那并不要紧。自来禅位诏书,大抵如此,无非是说本朝天数已尽、帝王自认不肖无能,意欲效仿前代尧舜等禅位之例,避位让贤,满篇都是恭维之词。 禅位诏书宣读完毕,陈冲又开始宣读他们早已拟好的《受禅表》,表中概述了陈氏一门几代的功勋,从头至尾皆是对新君称功颂德,声称新君乃是不敢违逆天命,才不得不受禅。 念毕表文,陈冲便命请出新君。 擂鼓声起,号角声响,陈济头戴旒冕、身着九龙黑袍,在近卫侍从们的围绕中,走出行宫,走上灵台正面的八十一级台阶。 这日虽是个黄道吉日,天色却灰得阴沉,云层十分厚重,石头城原本就在群山环抱之中,远处连绵山峰间的雾气好似与阴云交汇成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了。 风更是没有规律的,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吹来,狠狠掀起每个人的衣袖裙摆,那种刺骨的寒意,几乎要穿透肌肤。 然而陈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一级一级向上攀登,旒冕轻摇、黑袍逶迤,华服随风舞动而不乱,反而在烈风的吹掀中更显得威风凛凛。 他左右身后随行的侍卫们个个都身着绒衣、冠缨飘飘,在鼓角争鸣声中整齐向前,步伐一致,身姿矫健,远望去庄严肃穆。 在所有臣民的仰望中,新君终于登上十丈高台,陈冲忙令人烧柴祭天。 各色祭祀之物早已齐备,新君在典礼官的引导下,先祭拜了天地,又祭拜水、火、山、雷、风、泽诸神,再祭五岳,最后才接过禅位诏书和玉玺,走入高台北面的大殿,落座在正中的龙椅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 礼已成,群臣山呼万岁,灵台周围各色奏乐之声更盛,到处都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朝拜完毕,陈冲等正要奏请入驻皇宫等事宜,不想第二层平台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陈贼!陈贼!你逼宫窃国,竟还想名正言顺,如此惺惺作态「受禅」,简直令人作呕!” 陈济、陈冲、马达等回头望去,原来是徐慕突然于跪拜的群臣中起立,大笑大骂起来。 不待陈济发话,陈伟已经命人押住徐慕臂膀、亲自拔剑刺向徐慕颈部。 “陈将军手下留情……”一旁的尚云伸手抵住陈伟的剑刃,劝徐慕道:“大局已定,你何必口出狂言?” 徐慕丝毫没被尚云劝动,反而连尚云一起骂了:“先帝尸骨未寒,尔等深受皇恩,却背信弃义,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间?” 陈济早已料到徐慕要挑事,脸上倒十分淡然,他离开宝座,慢慢走到高台西边,立于司修等三族眷属之侧,俯望着满面怒色的徐慕。 陈冲等人都只好跟着。 徐慕见了,怒视陈济,在陈家兵的控制中,只管骂得更凶:“你爹做贼不成,教出你弟兄两个下流小贼,一个淫乱宫闱、扶植野种,一个私自养兵、蓄谋造反,如此不积阴德,活该你得子夭折,你们家合该断子绝孙!” 言罢,徐慕大笑不止。 陈伟气得鼻孔冒烟,朝上躬身奏报:“皇上,这厮胡言乱语,有损天威,不如让臣一剑杀了了事。” 陈济一向睚眦必报,更何况在此大庭广众之下见到徐慕这般狂妄? 但他已经即位为帝,就得具备一个皇帝应有的威仪,因此一直气定神闲,轻飘飘问了陈冲:“当众诋毁君王,该当何罪?” 陈冲躬身答道:“回皇上,应诛九族。” 下方第二层平台上,陈伟再次朝上叩拜:“皇上,这厮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妻无子,上下数九族……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呐!” 听见他们议论的话,徐慕越发笑得恣意:“陈贼,你今日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逼宫篡位的事实!天下臣民迟早都会知道真相,你们全家都是贼!” 陈伟瞪着徐慕,恨得牙痒痒,几度意欲拔剑,只是不敢越俎代庖。 沉默片刻,陈济轻描淡写地放下四个字:“五马分尸。” 听到这四个字,司修顿时汗毛倒立:“不!不要……” 陈伟得令,立刻让人将徐慕抬下灵台。 “姐夫……不……皇上,求你放他一马……求你放他一马……”司修扑腾一下跪倒,对着陈济,连连磕头,一个比一个磕得更有声响。 陈济只望着台下,半笑不笑,淡淡应声道:“他一心求死,逼朕成全,贤弟求朕又有何用?” “陈贼!你忘恩负义,逼官家禅位,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徐慕一路被抬下去,骂不绝口,一刻也不肯停歇。 转眼之间,在矮墙外的空地处,徐慕的头部和四肢已经被五根铁链固定,而每根铁链的另一头都拴在一匹马上。 陈伟一声令下:“行刑!” 五名士兵都翻身上马,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扬鞭。 “不要……不要……徐大哥……”司修的额头已经磕破,涕泪齐下,摊在地上,椎心泣血。 王玉不住地去扶司修,也咬牙痛哭着。 台上台下无数臣民,许多都不禁掩面,不敢去看最残忍的一幕。 “陈贼!你嗜血上位,必将断子绝孙,得逞了也是后继无人……”徐慕的声音终于中断在半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完全撕裂,其形可怖至极。 然而那五匹马,在原地被鞭打折腾了半晌,此刻蹄子总算能跑开,如脱了缰一般,哪好停下?于是继续拉扯着绳索狂奔,绕着灵台跑了一圈又一圈,绳索的另一头早已血流满地,尸身在后续的拖地牵拉中不断散落出带血之物,零碎如泥,血染黄土,惨不忍睹。 十丈高台上,陈济依旧站在西侧,远远观望着下方,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徐慕。 如此残忍行径,早已激怒了许多人,尤其永昌旧人,与徐慕相熟着甚多,或掩面而啼、或恨得咬牙切齿,不可胜数。 高台上被圈禁的三族,最是心惊胆寒,白杨头一个按捺不住,他所处之地就在陈济身后不远处,便趁众人不备,猛地拔了一个侍卫的佩剑,从后方刺向陈济。 第202章 石头城遗血(二) “皇上小心!”陈冲恍然看见,却有些来不及,眼看着白杨的剑已经靠近陈济的背。 谁想陈济连头也不回,已辨识了来者的距离和位置,在白杨近身时,一手回过去,扳住白杨的手,疾速扭动了剑指的方向。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那柄长剑已经刺穿了白杨的胸膛。 陈济仍稳稳站在原地,双手不曾沾血,唯有额前旒冕的珠帘轻轻摇摆了几下,神色如旧。 剑柄依然握在白杨手中,他却赫然倒下,遥望着,就好似自戕的一样。 “我的儿……”白硕顿时失声,腿软得跌倒,爬到白杨身旁,老泪纵横。 白杨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时间口鼻喷血不止,不及半句遗言,便一动不动了。 王氏长房的幼女王琅,抱住周云娘的大腿,吓得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肃静的高台上哭声骤起,陈济听见,不经意扭头瞥了一眼那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 周云娘慌忙捂住王琅的嘴。 司修抬头,却有些出神,像是脑袋有些不清醒了,眼神呆滞,低低念了声:“舅舅?” 司姚惊恐地握紧孟雪的手,都胆战心惊。 韩夫人更抱紧了幼子司偃。 王敏之子王聍凝视陈济,不由自主握起拳头,但又被王敏悄悄按了下去。 台下矮墙之外,五匹野马终于停止了疯跑,徐慕的尸骨早已被磨碎,到处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再也看不出那是个人。 “新君如此残暴,与禽兽无异,乡亲们,岂能从他?”石头城的围观百姓中,忽有一人振臂一呼。 四面八方都是愤怒的火焰,经不住这么随便一煽,远近纷纷响起回应之声:“暴君!反了他!” 彼此呼喊之时,已有无数百姓奋勇向前,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冲向受禅台。 驻守在最下方的陈秘急令所有兵卒都去抵御,众将士将灵台围了几层,不允许百姓靠近,来者格杀勿论。 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了,有的提着常日耕种的农具、有的带着随身自卫的刀剑,乱哄哄冲来,被斩杀者不计其数,但终有些高大魁梧、武艺高强之士,突破一层又一层护卫,越过矮墙、踏上灵台的台阶。 第一层平台的文武大臣眼见有百姓冲上来,难免有些蠢蠢欲动,个别武将已有心加入其中,只恨手中没有兵器,另有几个大臣,竟意欲趁乱逃跑,手脚麻利地溜了下去。 陈秘眼见自己的兵也死伤惨重,简直傻眼了,他难以置信,眼前这些普通百姓怎么可能有如此强的杀伤力? “这……这些不像寻常百姓……”陈秘挥剑乱战中,不禁朝上高喊。 陈济还站在最高层大平台西侧的那个位置,只是勾唇一笑,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四周环绕连绵的远山。 那些原本被薄雾笼罩的山峰,此刻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铁蹄之音由远及近,震得灵台也似在晃动之中。 数不清的铁骑,如惊涛骇浪般乍然出现,有排山倒海之势,一齐涌向刀光剑影的灵台。 台上之人尚未看清铁骑全貌,已有箭雨从八方扫荡而来,准准射向矮墙内制造混乱的布衣勇士。 不过片刻功夫,暴动已被制服了大半,好不容易攀上灵台台阶的勇士们纷纷中箭,沿着梯台层层滚落,连同刚翻进矮墙的同盟者,堆成一处处大大小小的尸山。 也有少数陈家军被误伤者,而由第一层平台逃跑下去的那些大臣,也被乱箭射死在矮墙之下,无一生还。 第二层平台上,尚云一直仔细凝视着弓箭射来的方向,终于慢慢看清楚了从远处奔赴而来的面孔:“竟然是当年的四大猛将……” “谁?”有点耳背的沈蒙,依稀听见了尚云的低叹,却没有听清,不禁好奇相问。 尚云望着四面渐行渐近的千军万马,低声作答:“是昔日老谯郡公陈温麾下最负盛名的四大猛将,陈亮、霍璩、赵盛、荀翼。那三位隐居多年,早已消失在世人眼中,今日却一起出现了。” “哦,是他们。”沈蒙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矮墙之外的空地上,布衣勇士与陈家军仍在混战之中,掺和得十分均匀,弓箭手不能准确射击。于是,无数铁骑冲入混战的步兵与勇士中,提剑厮杀。 高台上伫立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环绕灵台的混战中,被马蹄踩死着不计其数。 陈家军以数量猛增来还击,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犯上作乱者早已血流成河。 “别打了!快住手!”一个沧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喊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双方交战的混乱场面,完全吞没了这个叫停的声音。 陈济极目远眺,远远望见了那个人,在血拼的战火之外,安静地坐在一把并不精致的轮椅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他也知道那是谁。 他吩咐了身旁的陈冲:“停手,活捉剩余作乱之人。” 陈冲领命,立即朝下大喊:“即刻停战,活捉乱党余孽。” 灵台下慢慢安静了,没有咽气的叛乱者都被控制了自由。 王敬的轮椅这才有机会继续前行,在楚黎的推动下,轮椅一路碾压着鲜血,慢慢靠近矮墙。 在矮墙外,守门士兵拦住了去路,楚黎不得不将轮椅停住。 王敬颤抖着手,摸了一下轮椅的车轮,如他所料,车轮是湿的,他轻轻捻开粘在手指上的液体,是血的粘稠之感,不禁眼中含泪,低声悲叹:“我来晚了……” 陈济清楚看到下方来客果然是王敬,会心一笑,高喊一声:“安丰侯腿脚不便,把他抬上来吧。” 陈秘便叫了两个兵来抬轮椅。 将行之时,王敬回头对楚黎说:“你走吧,我以后不需要你了。” 楚黎愣愣站着,双手不忍离开轮椅的靠背。 但没有时间纠结,陈秘的手下很快将轮椅抬起,送上高台,而楚黎仍被阻挡在矮墙之外。 王敬坐在轮椅上,摇摇晃晃,一直被抬到最高平台上,车轮落地。 “你终于来了。”陈济笑看王敬,似乎是由衷的开心。 王敬眼中无神,整张脸苍白着,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吾皇万千之喜,八方来贺,王氏全族都在,臣岂敢缺席?只是臣双腿已残,无法跪拜,请恕臣不能行君臣大礼了。” “哦……无妨,安丰侯一向目中无人,即便好胳膊好腿儿,也未必肯对朕三跪九叩。”陈济饶有深意地笑着,带着调戏般的腔调问:“敢情你这趟……就是特来贺喜的?” 王敬慢慢仰起脸,轻声答道:“臣是来贺喜的,也是来认罪的。” 陈济好奇地问:“认什么罪?” 王敬颔首,又作答:“先前臣误以为皇上有谋害内子满氏之嫌,心生愤恨,故在小女王玉衣兜内放入了一味奇药。此药于常人无碍,但若有新生婴儿嗅入其味,便会于沉睡中死去,形似窒息。” 此言一出,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王玉更是惊掉了下巴,忍不住朝王敬大喊:“爹,你没有做过的事,怎么可以随便认罪?” “王玉对此毫不知情,皆是臣之密谋。后来闻得皇上嫡子无辜死去,臣深感愧疚,因此特来忏悔请罪。”王敬没有理会王玉,继续了自己的言辞,言罢抬头面向陈济,虽然他眼睛看不见。 陈济默默无言,他竟然从王敬无神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真诚,那是无私的父爱,是甘愿承受一切苦难的大爱……这原本也是陈济的赌注,不然他凭什么指望已经携带美人逃离建康的王敬还能折返回这个是非之地呢? 但这份真诚的爱,在此刻引发了陈济心里的一阵不适。 王玉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恐惧,比先前的恐惧更甚,她惊慌失措着大叫起来:“你胡说!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我也没有害死他,你不可以替我顶罪!” 这叫喊声让陈济感到聒噪,令他十分心烦,随口吩咐左右:“废话真多!堵住她的嘴!” 陈冲忙叫人把王玉拉走,并用布条塞住嘴。 “因臣一人之错,连累满朝,今日无数臣民殒命,皆是臣之过,台下百姓作乱拥护旧主,亦因此而起。臣罪无可恕,恳请皇上秉公赐罪,宽恕其余无辜之人。”王敬朝陈济拱手一拜,上半身艰难地往前稍稍俯倾,以示恭谨。 “只处置你一个?然后放了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的人?还得放了下面那些乱臣贼子?”陈济抖动着眉毛,勾唇轻笑,笑容中泛起一股嘲讽之意:“你觉着,你的命就那么值钱吗?” “臣之命固然卑贱,但若能稍解皇上心头之恨,也便值几个钱。”王敬正襟危坐,坦然应声。 看到王敬这个姿态,陈济不由得仰头大笑,“既然安丰侯如此自诩不凡,朕就赏你一次掌控生杀大权的机会。” 陈济往前走了几步,凑近王敬,略略俯身,一脸邪恶的笑,“朕即将班师入建康城,正缺个祭旗的,你来替朕选一选,站在这儿的三族,朕选哪一族祭旗好呢?” 王敬心中咯噔一下,自古以来,即便是两国交战,出师前也多是活物祭旗壮行而已。今日不过是班师入城,竟要以活人祭旗,何其残忍? “只要你选出其中一族来祭旗,朕就饶另外两族不死,君无戏言哦!”陈济阴冷笑着,目光又一次扫过台上的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眷属。 言罢,陈济再看轮椅上,只见王敬低着头,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放在轮椅侧边的扶手上,手指紧紧扣住扶手的横木,半晌难言。 “让朕想想,你最有可能选哪一族呢?哪一族与你最有仇呢?”陈济从这三族面前走过,目光落在司姚、孟雪等人身上。 司姚吓得浑身瘫软,瞬时噗通跪倒,哭喊起来:“皇上……皇上……我好歹也曾是你的结发之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陈济一根手指挑起司姚的下巴,不屑一顾:“你还有脸说?当年你是如何红杏出墙?又是如何将朕扫地出门?要朕一件一件给你讲出来吗?” “我错了……我知错了……求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司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陈济又推开司姚,淡然一笑:“你不必求我,你心爱的男人不会选司氏一族,这里还有一个他的宝贝女婿呢。” 司姚一愣。 “他当然也不会选王氏一族,那全都是他的血亲……”说着说着,陈济又忍不住笑起来,就好像讲到了一则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趴在白杨身上悲戚了许久的白硕,此刻方才癔症过来。 众人皆知,当年成宗率永昌人入京,白氏随行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如今白杨已死,在京的白氏族人便只剩了白硕一人。 “老臣风烛残年,王侯不须为难。”白硕擦干了眼泪,缓缓站起,向陈济躬身一拜:“皇上莫忘了「君无戏言」,老臣祭旗去了!” 短短两句话后,白硕向前猛冲,一头撞在巨大的香炉上,瞬时血流如注。 仓促之中奔赴死亡,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者倒下后,残存气息中,又留下了最后微弱的五个字:“阿修,你保重……” 第203章 野火烧不尽 如嗓子眼哼咛一般的五个字,常人都未必听得到,却飘进了司修的耳朵。 「阿修」——那是在永昌时,外公、舅父们亲切唤他的名字。 作为白家唯一的外孙,他儿时从白家获得的宠爱,要远远胜过那些嫡亲的孙辈。 灵台之下,他的至交徐慕已与黄土混为一体;灵台之上,舅父白杨遗体渐渐冷去,最慈爱的外公白硕闭目倚靠着香炉,他的鲜血还温热着,顺着香炉静静地淌。 还有环绕在灵台四周矮墙下的尸山……这都是他放弃皇位的代价…… 披头散发的司修突然笑出了声,他瘫坐着,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神情呆呆傻傻的,捋着自己的头发,笑个没完没了。 “莫不是疯了吧?”跟在陈济身后的方湘轻声问了这么一句,他是今日陈济近身的侍卫之一。 陈济只是淡淡一笑,他才不会相信司修疯了呢。 要知道,司修最擅长演戏。陈济当年就是被司修敦厚怯懦的外表给骗了,才会力保司修成为监国太子,若非因为这个失误,他何至于搭上了亲生儿子的命才得以扳回一局? 今日无论司修做何形状,陈济都不可能会上当了。 王敬闭上眼睛,泪流两行,他知道,司修都是为了保他的女儿一命,才会落到这般地步。他多想在方才那一刻拦住白硕,但他站不起来,他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 “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痛快吧?”陈济讥笑的声音传来,他又一次站在了王敬面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敬连表达愤怒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明白,陈济已经得偿所愿,为何定要赶尽杀绝?但他必须谨言慎行,才有可能避免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没有等到王敬的答复,陈济只管继续唱独角戏:“你在心里,一定把朕骂了千百遍了。你可能在想,白氏有什么错,朕为何要赶尽杀绝?” 王敬睁开了眼睛,他虽然未能亲睹今日发生的一切,但心中大概也是明白的,台下造反的那些人,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多半是白夫人的十三军。 “朕老早就得到陈亮的密报,白夫人许多年前就开始在交州养兵了,成宗薨逝后,这些兵便假扮成普通百姓,分批悄悄潜入建康内外。” “今日徐慕故意以恶言激朕,就是为了死得惨烈一些,以激起「民愤」,制造混乱,才好让人有机会趁乱救走他们的主子。忠心至此,谁不动容?你说……朕岂能不成全他?” “徐慕真当耍朕跟耍猴一样?石头城地貌奇特,哪里会有那么多百姓?一般百姓的武艺又怎么可能与陈家军匹敌?” “真可惜,他都挫骨扬灰了,也没能保护到他最想保护的人,不过平白葬送了精心训教多年的精锐之师。” 陈济啧啧称叹,遥望着徐慕惨死之处,看起来春风得意。 说到这儿,陈济又走近司修:“所以……贤弟,你不能怪朕。要怪只能怪你母亲太能干,她不肯好好去后宫享清福,非要像个男人一样拥兵自重,朕若不趁早布局绞杀,日后又如何坐稳江山?所以……是她连累了你的外公和舅父……” 司修仍然瘫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笑,就像没有听到陈济的话一样,他摇头晃脑,披散的头发已经越来越显得蓬乱,还傻乎乎地去摸陈济的靴子,就像个三岁小孩贪玩那样,露出单纯可爱的模样。 “你不必跟朕装疯卖傻,朕不会杀你,你毕竟是蓉儿的亲弟弟,朕总要给她一个交代。”陈济慢慢下蹲,将粗糙的手轻轻搭在司修肩上,笑得很温柔。 这时在他身后,传来王敬的声音:“既如此,白氏祭旗已祭过了……皇上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放了司氏、王氏两族呢?” 陈济站起,回望了稳坐在轮椅上的王敬,又是勾唇一笑:“安丰侯眼睛不好使,难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吗?朕方才说得是,「只要你选出其中一族来祭旗,朕就饶另外两族不死」,几时说过要放了他们?” 王敬眉头聚拢,他觉得,陈济这分明是在耍诈。 果然,下一刻,陈济俯身凑近王敬耳边,低声耳语:“朕可以饶他们不死,但难保他们自己不会死哟……谁死谁活,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言罢,陈济又直起身子,不禁大笑起来。 王敬的手攥紧轮椅横木,指甲几乎在横木上留下刮痕。 “封司修为江陵王,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请江陵王和安丰侯及其两族家眷,随朕一起到宫中小住吧。”陈济从陈冲面前走过,随口放下这么几句话。 陈冲躬身领命。 陈济自带着近身侍卫,走下灵台,走向事先预备好的龙车。 陈冲等忙组织人马,随新帝入京。 台下,陈亮已经等候多时,终于等到陈济下来,忙追了过去,低声告知:“皇上,白夫人在交州的十三军,应该不止这个数……” 陈济一愣,不由得停住脚步,“什么意思?” 陈亮看了一眼矮墙下堆叠的尸山、以及被擒拿的余孽,又低声说:“今日来得这些,恐怕还不足一半。” “你之前在信中不是说,白夫人分批遣人离开,交州都快没人了吗?”陈济疑惑着。 陈亮道:“交州确实已经快空了。臣和赵盛、霍璩、荀翼三位将军也是各自离开交州、分别行进的。一路上,臣总隐隐觉着有人跟踪,却找不着,恐怕是咱们盯着她,她也盯着咱们,都想摸清对方底细。 直到昨日,臣还盯着他们许多人都到了建康周边,有几波已经进了石头城,可今天一早,他们后边的几波人却在来石头城的路上突然不见了,那么多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明显是临时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得知兵力悬殊,于是藏身保存实力。 臣和三位将军会面、潜伏在周围山头、策划瓮中捉鳖,不过是昨夜的事,就算被发觉最早也只能在昨夜。而建康、石头城早在半月前已经在咱们的监控之中,永昌旧臣、江陵王三族亲眷也早被咱们禁足了,臣就在想,给白夫人报信的人还能是谁?” 陈济低头思忖,在建康内外,有胆量、有能力跟他对着干的人也不多,他已经约莫着想到了几个人。 查是不难查的,但他的亲兵已经全部亮相,而白家的兵力仍是个未知数,即便白家远不如他,可敌暗我明,对于他终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陈济沉思着,继续前行:“你见过白夫人吗?” “没有。臣想过许多办法,就是见不到。”陈亮跟在陈济身后,边走边说:“不过,臣的亲信可以确定,是有个白氏女子一直在挪用永昌的旧金库,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兵力。 还有个小道消息,臣未能确准真假,说是成宗当年虽然与白夫人相处不睦,却对她很大方,得到王家寻找的八大金库后,直接分给了白夫人一半。如果这消息为真,那就意味着白夫人坐拥四大金库。 而成宗分得的另外一半,先是永昌练兵四年、又入京奉养孟氏那帮女人,再加上前两年许多州郡都收成不好,各处赈灾、兴修水利,恐怕现在剩得不会太多了。您入京一清点国库,很快就会明明白白,咱们远不如她有钱。” 听了这些话,陈济顿时感到有点头疼。 “先回宫吧,朕累了。”说话间,陈济已经走到了他的专属龙车旁边。 就在陈济准备上车时,陈亮又问了句:“张娘子也随军来了,皇上这趟要不要接她一同入宫?” 猛然之间,陈济感到一头雾水:“谁?” “张……张娘子呀……”陈亮看到陈济这个反应,也有点懵,“不是您派她来交州给臣传话吗?臣已将她安置在建康城中,派专人保护……” 陈亮作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停住,他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不对劲。 自陈济脱离了司蓉的管控,便没再联络过张小宛,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他早忘了还有张小宛这茬了,此刻突然记起,先想到的却是张小宛在他的亲信面前自称为他的外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朕连蓉儿还没接呢,轮得到她吗?”陈济阴沉着脸,几步登上龙车,随手就把门帘给拉住了。 陈亮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了个闭门羹,但他一时间还是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陈冲已经将要带入宫的司氏、王氏两族人驱赶上马车,尾随龙车,吩咐将士们准备出发。 陈伟、陈歆、陈秘、霍璩、赵盛、荀翼等都骑马跟上。 所有车轮开始转动,人马前行,唯有陈亮还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出山之后,为陈济鞍前马后,几乎日夜操劳……而陈济才刚刚登基,竟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给他脸色看…… 马达走在队伍最后,看到陈亮久久站立,便牵着陈亮的马走过去,近前相问:“老将军不上马,怎么站在这里出神?”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不过提了提张娘子,能算多大事?至于惹皇上生气吗?”陈亮牢骚着,只好上了马,随军行进。 “张娘子?”马达也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是张小宛吗?” “看来你认得她?我原先不知道皇上有这个外室,那张娘子突然跑到交州,拿着皇上的传家玉佩,给我传话,又讲明她的身份,我当然得恭恭敬敬。此番来京,交州的人都来了,那我肯定也得带着她呀!她既是皇上的女人,一直住在我那儿肯定不是个事啊,我就问问皇上要不要接她进宫,我这话错在哪了?我就想不明白……”陈亮唠唠叨叨,抱骚个不停。 听着听着,马达渐渐走了神,他一直很诧异陈济和张小宛的关系,身为陈济自幼的贴身护卫、陈济口中最信任的人,他竟不知陈济几时有了这个外室。 但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张小宛时,张小宛确实是拿着陈济贴身玉佩的,并且配合陈济上演了一出好戏,骗得司蓉入宫为他和陈亮求官……在司蓉经历十月怀胎、丧子之痛、身染重疾的煎熬时,陈济不仅心里一直恋着桃叶、两次设计让私奔离京的王敬折返回京,竟然外边还收了张小宛…… “马达……马达……” 马达如梦初醒,猛然意识到陈亮正在推他。 陈亮纳闷地说:“问了半天你怎么都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老将军问我什么?”马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陈亮一脸无奈,“我问那张娘子跟了皇上多久?如今到底还讨不讨皇上欢心了?” 马达低头,深邃的眸子中泛出点点哀愁,“我不知道。” 第204章 不可告人的目的 桃叶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下半日。 这是因为,田源给桃叶用了安神药,让她多休息了几个时辰,一直睡到石头城的血腥场面全都拉下帷幕之后。 “二哥?二哥……”桃叶醒来后,发现自己是躺在温暖的床上,坐起环视四顾,觉得这里像是一个闺阁姑娘的绣房。 田乐就在房外整理草药,听见桃叶的声音,忙钻进屋子。 “田姑娘?”桃叶有些诧异,她明明记得,她是跟王敬一起坐在马车上赶路的,不知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你昏倒了,是安丰侯送你过来的,这里是我家。”田乐走到床边,解答了桃叶心中的疑惑。 桃叶瞬间又想起,是的,她在马车上晕车呕吐得很厉害,王敬还在安抚她,后来她的记忆就断片了,想来必然是昏迷而不自知。 “那二哥呢?他自己去了石头城吗?”桃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顿时心跳加速,她只怕因为自己昏倒而错过了救王敬的机会,“他在哪?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他还活着。”田乐忙坐在床边,握住了桃叶的双手,她知道桃叶在担心什么,所以赶紧给桃叶吃一个定心丸,“禅位大典已经结束了,他被皇上带回了宫。” “皇上?”桃叶重复了一遍,但很快就明白了,“你是说陈济?” 田乐吓了一跳,连忙看窗外,幸得外面没有人,“我的姐姐,你要谨慎,皇上的名讳,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叫了,当心招来杀身之祸……” “哦……”桃叶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应该谨慎,至少她不能给帮她的人带来灾祸。 桃叶也探头看了窗外,太阳已经有些偏西,看来她这一觉真的是睡得够久,“那……皇上把他带回宫,是什么意思?” 田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今日石头城死了那么多人,皇上却没有杀他,应该就不会轻易处死他了吧。” “死了很多人?”桃叶心里突突的,她想起了当年孟太后的万寿宴,华林园血流成河的场面,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都……都谁死了?” “我是在大典结束之后才派人过去打听的,那时大队人马已经撤了,五兵尚书只留了很少人在那里打扫。据说……远比当年的华林园惨烈……”田乐蹙眉,似是有些不敢往下说,“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那么雄伟的禅让台,从上到下都是血……冲刷了好几遍都冲不干净……底下还有好多碎肉……” 只是几句简单的描述,已经让桃叶浑身发憷,尤其听到「碎肉」二字,她顿觉异常不适,胃里翻腾,忍不住就想往外吐。 田乐见桃叶捂嘴,忙拿来一个痰盒,伸到桃叶面前,桃叶只得吐了出来,都是酸水。 “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你怀孕了。”田乐说着,又递给桃叶一块手帕。 桃叶再次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她的身体只是鬼王以一片桃叶幻化而来,竟然也会怀孕?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虽是一片桃叶,但她已成为人形,吃喝拉撒一样都不少,与正常女人无异,怀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孩子,她便更不能失去王敬。 桃叶心中悲喜交加,不得不哀求田乐:“田姑娘,请你们带我进宫一趟好吗?我想向皇上求情……那么多人惨死,我二哥留在宫里,岂能没有危险?” 田乐无奈地摇头,轻叹道:“你去求情?你现在有了身孕,害喜又这么厉害,一旦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安丰侯死得更快吧?” 桃叶愣住了,她觉得田乐说得很对,先前在永昌,就是因为她骗陈济说有了身孕,惹恼了陈济,才致使王玉毁容,也毁了她和王敬原本可以安定的几年时光。 “而且,没有传召,御医也是不能随便入宫的。我和我爹也很难带你进去。”田乐又补充了一句。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桃叶的眼泪簌簌而下,那种无助之感,让她陷入一片慌乱。 田乐也知道王敬留在宫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可她总要讲点好的安慰桃叶,“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被带进宫的可不止安丰侯一人,司氏、王氏两族都在宫里呢。而且,有石头城的百姓亲耳听见,皇上已经承诺了饶这两族不死,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应该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尔反尔吧。” “他承诺了饶两族不死?”桃叶听到了这个重点,刹那间又感觉到了希望。 田乐点点头。 “既然饶恕,他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带回宫呢?”桃叶更加不解。 “也许……可能……大概……是为了你吧……”田乐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脸上有几分寥寥的失落。 桃叶哑然,她并不是完全猜不出,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确定王敬的智慧在此时还是否有用。 陈家军浩浩荡荡进了建康城,入驻建康宫,必然是一番与前朝截然不同的景象。 宫殿早被重新修整了一遍,多处扩建宫室,有些还尚未完工,陈济已经选定其中一处作为自己的起居之所,赐名璇玑殿。 入宫后,君臣在太极殿升座议事,一群开国功臣都踊跃谏言,一会儿说要尽快拟定国号、尊封陈氏先祖;一会儿又说应该大赦天下、收拢民心;一会儿又说须得早日册立司蓉公主为皇后,才好稳住那些投诚的前朝旧臣。 诸臣意见各不相同,没多久商议就变成了争执,听得陈济头昏脑涨。 不过,陈济留意到,陈亮和马达都很少开口。他知道,马达因出身卑微,不大自信,一向沉默寡言,而陈亮向来是个最多事的人,这会儿三缄其口,倒像是在怄气。 “国号朕已经决定了,就以朕的姓氏为号。至于别的,明日再议,今儿在石头城耗得太久了,大家也都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陈济开口,中断了群臣的议论声。 于是诸臣告退,陈济单单叫住了陈亮:“叔父留步。” 陈亮站住,只是不言语。 陈济知道陈亮因何不快,但并不想提,因此找了别的由头:“朕要去见安丰侯,你陪朕一起过去吧。” 言罢,陈济便走出太极殿。 如此相邀,已经是给了陈亮台阶下,陈亮也只得见好就收,跟上了陈济:“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王氏一族?” “叔父以为呢?”陈济随口笑问。 “既然皇上问到这儿,老臣能不能讨个赏,求皇上宽恕他们?” 陈济不由得停住脚步,讶然扭头看了陈亮:“你要为王氏一族求情?” 陈亮难为情地低着头,陈情道:“皇上恕罪,老臣的儿媳……就是那个王环,她……她有身孕了。才刚怀上,还不稳,臣怕她经不住打击。” “看来……叔父对这个儿媳,还十分满意呢?”陈济眉毛抖动,笑得很是诡异。 “老臣女儿多,可儿子只有一个,已经三媒六聘娶进门了,不能不指望她生下嫡孙。况且这婚事在交州办得极其热闹,远近皆知,若不认可她,臣的脸面也没处搁。求皇上体恤,就算不能赦免王氏全族,至少饶了她的娘家近亲之人。” 陈济又笑了笑,他知道那场婚事办得很热闹,原本也是他吩咐陈亮那样做的,当时都是为了搅浑交州、去摸白夫人的底细,现在也不好去说什么。 他不得不佩服王敬,在成宗死前强行促成这门婚事,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家人多留一条后路么?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出太极殿,走在通往后殿的夹道上,保持了许久的沉默。 “叔父亲自开口,朕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陈济深吸一口气,再次回头望着陈亮:“别的人,或者还可恕,但王敬,是绝对不能的。他可是谋害朕亲生骨肉的元凶!” “这个臣自然知道,多谢皇上。”陈亮颔首,恭谨一拜。 两人来到延明殿,这里软禁着司氏、王氏两族人。 延明殿本是司修的居所,关押其两族眷属也就最为便利。为防他们图谋不轨,陈冲特意安排,除了极小的孩子之外,每个人都是单独软禁,因此几乎将延明殿的所有宫室都填满了。 他们来到关押王敬的房间,命侍卫将门打开。 门一开,正在轮椅上打盹的王敬猛然睁开了眼睛。这几日因为日夜兼程赶路,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满身疲惫。 陈济走进门,陈亮忙招呼守门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屋内,陈济就坐在了这把椅子上,陈亮站在一边。 听见陈亮跟侍卫说话,王敬意识到进来的人是陈济,忙直起身子,拱手致礼:“罪臣叩见皇上。” 陈济淡淡一笑,做了这么多年死敌,如今以君臣之礼相见,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既自称「罪臣」,那就把罪状写下来吧,晚些朕会让人送来笔墨纸砚。除了认罪书,朕还需要你写另一样东西……”说到这里,陈济抬头看了一眼陈亮。 陈亮会意,忙叫守门侍卫走远些,又把门关上,然后仍侍立于陈济身侧。 陈济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你立一封休书,把桃叶的名字从你们王氏族谱中抹掉。” 听到这句话,王敬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果然是为了桃叶。” 这个笑容,让陈济顿时感到一阵恼火,“废话!若不是为了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从灵台上下来?朕一刻都不愿留你在这世上!” “皇上竟如此盼着我死?”王敬低头,笑得十分苦涩,“我原本也活不长,又何须皇上记挂?” 陈济冷笑一声,淡淡道:“你总自谓活不长,可朕看你耐活得很!脚残了、眼瞎了,后来连四肢筋脉都断了,却被抢救了一次又一次!都说「是药三分毒」,你内服外用了那么多药,也没给毒死?朕要是不助你一臂之力,你还想赛过千年王八万年龟吗?” 这番话,更逗得王敬笑得合不拢嘴,“皇上讲话,还真是有趣。听您这么一说,臣也觉得自己好像活了很久似的。” “少在那儿闲扯,你到底写不写?”陈济已有些不耐烦了。 王敬却不紧不慢地说:“皇上连国法都可以废,一本王氏族谱算什么?” 陈济最讨厌王敬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离开椅子站起,一把揪住王敬的衣襟,露出阴冷之笑,“你来告诉朕,朕老早就坐拥千军万马,为何还要司修那个黄口小儿写「禅位诏书」?” 王敬无奈,只好轻轻点了头,“好吧,我可以立休书,但有三个条件。” 第205章 傲骨与尊严 陈济的手又渐渐离开了王敬的衣襟,不禁大笑起来。一个已经被他拿捏的囚犯,竟然要跟他谈条件? 没等陈济回应,王敬就只管讲起了他的条件:“第一件,请皇上放江陵王夫妇出城,给他们自由。” “放他们自由?”陈济冷笑着,满眼不屑,这个人仗着桃叶,还真是什么条件都敢提。 王敬点点头,再次强调了他的要求:“倘若皇上只是答应饶他们性命,我是断然不信的。他们只有离开了建康这个是非之地,拥有自由,才可能真正保命。若非为了女儿,我这趟绝不可能带桃叶返回京城,我想皇上应该很明白。” 旁听的陈亮见陈济有犹豫之意,忙躬身谏言:“皇上三思,江陵王如果重获自由,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呀!” 陈济看了一眼陈亮,默不作声。 在陈亮提醒之前,陈济已经想到了白夫人,白夫人掌控着那么多财力、兵力,他不可能不忌惮,但找不到这些人在哪,他忌惮也没用。 他默默想到,如果放司修出城,白夫人岂能不派人接应?那说不定倒是个引蛇出洞的好机会。 于是陈济便对王敬说:“这第一个条件,朕答应了。” 陈亮无奈地摇头叹气。 王敬又说:“还请皇上到时候带臣上城楼,臣要亲眼看着他们出城。” 陈济不禁一笑:“朕倒可以带你去,可你有「眼」能「看」吗?” 王敬慢腾腾解释道:“皇上没有瞎过,所以不知道,瞎子的耳力比常人强许多,有时也可以代替眼睛。” 这种解释方式,听得陈济很不舒服,“行了行了!讲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在他们离开之前,臣希望能见一见江陵王,他沦落至此都是因为袒护玉儿,我想当面跟他道谢、道歉。” “你不想见女儿,就只见女婿?”陈济感到很好奇。 “玉儿很倔,我如果和她见面,她一定会刨根问底。一旦得知皇上要处死我,她必然不肯走。所以……还请皇上配合我骗一骗她……让她有个理由活下去……”王敬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也隐隐在眼眶中打转。 旁听的陈亮似也有些动容,忍不住责问:“安丰侯对自己的女儿这般慈爱,为何不能推己及人?你可知皇上这个年纪才得一子,失去之后是何等心痛?” 王敬低着头,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陈济呆呆站着,也半晌无言。 当房内一片静默的时候,氛围变得很奇怪。 怪异的感觉让陈济心里很不舒服,他便打破了这个沉默:“这件事容易,说第三个条件吧。” “最后一件事就是……”王敬眨眨眼睛,强忍住泪水没有流出,他抬头,露出恳求之态:“我……我想再见桃叶一面……” 陈济听了,很是不悦:“你还想见桃叶?这几个月你俩天天在一块,还没见够吗?” “挚爱之人,哪怕时时刻刻耳鬓厮磨,都嫌不够……”提起桃叶,王敬一时间有些忘情,不自觉陷入对往事的回味之中。 陈济却勃然大怒,一巴掌挥到王敬脸上,扯着嗓子厉声咆哮:“不许在我面前秀恩爱!”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陈亮猛地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从未见陈济如此失态过。 谁知陈济尤嫌宣泄不够,俯身对准王敬的脸,更加吼声如雷:“我见不得你们好!见——不——得!你懂吗?” 唾沫星子喷了王敬一脸,他的手慢慢捂住脸颊,那一巴掌真是打得他火辣辣的疼。 陈亮也听得心砰砰直跳,他觉得他再也不用问「张娘子如今还讨不讨皇上欢心」了,在这个新君心里,除了桃叶,大约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皇上……”陈亮不得不提醒般地唤了一声,他觉得陈济这顿发火太过于忘情,莫要说守门侍卫,恐怕隔壁宫室都听得到了。 听见这个称呼,陈济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国之君,方才的行为实在与国君的气度不匹配。 他这才直立起身子,稍稍克制了怒气,却吩咐陈亮:“交待下去,从现在开始,所有延明殿软禁之人,不准再送饭。” 陈亮领命。 王敬陡然一惊。 “臣……臣都是为皇上考虑……只有臣亲手把休书交给桃叶,她……她才能死心……”王敬的语气突然变得唯唯诺诺,并声音颤抖着,他的脸好似已经微微肿起。 看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大才子第一次流露出谄媚之态,陈济有点想笑。 “如果……如果是别人把休书给桃叶……她一定会质疑休书的真假……或者认为臣是被胁迫……唯有臣亲手给她,决绝而无情……她对臣失望了,皇上才有希望……臣真的是为皇上考虑……”王敬勉强堆出一丝笑意,来衬托自己的虔诚。 “朕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不过……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陈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方才的怒火此刻才算略微缓解。 王敬的眼泪骤然滑落,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先前只是身体站不起来,如今他自觉连灵魂也站不起来了。 “你的第三个条件,朕需要考虑一下,明天再给你答复。” 言罢,陈济带着陈亮走出了房间,命侍卫仍把门锁上。 离开延明殿,陈济又悄悄与陈亮说明自己同意释放司修的用意,为免夜长梦多,明日就放司修和王玉出城。 于是陈亮连夜安排暗卫,在城内外各处盯梢,以防接应司修的人突然出现。 此夜,陈济几乎彻夜难眠。 登上了这个位置,他好像并不快乐,需要他去解决的内忧外患实在太多了。 成婚以来,他每晚都是与司蓉同住的,今夜没有回谯郡公府,司蓉必然奇怪。 齐国变成了陈国,这样的惊天大事,即便司蓉再怎么病重,也一定会很快知道。 他又思索着王敬的第三个条件,他不得不承认,王敬有一句话是极对的,只有让桃叶对王敬失望,他才有希望。 就算是做了一国之君,他也不可能违背桃叶的意愿强娶。 次日晨起后,陈济带着马达,又一次来到延明殿,让侍卫打开王敬的房门。 门开后,陈济正要进去,不想一大股臭味迎面而来,熏得陈济连连后退。 只看了王敬一眼,陈济很快识别出来那臭味的来源,随口责备道:“屋里不是有官房吗?你怎么搞的?” 王敬依旧坐在轮椅上,轮椅也还停在昨日那个位置,他低着头,羞得满面通红,“皇上恕罪……臣……看不到官房在哪……也没有能力到处去找……” 作为一个健全的人,陈济确实很容易忽略王敬已经瞎了、残了这件事,也就没想到不方便的问题。 “算了算了,朕不进去了,你们给他换一身衣服,直接送上马车吧。”陈济捂住鼻子,吩咐了守门侍卫,就赶紧远离这扇门。 陈济往外走了几步,又交待马达:“朕带江陵王夫妇先行,你随后送他到陵阳门。” 马达领命,陈济便出去了。 两名侍卫奉命替王敬更衣,一进屋门,也赶紧捏住了鼻子。 “你可真能腌臜人!”一个侍卫冲着王敬抱骚了一句。 王敬没有吭声,他知道,世上没人愿意承受这种味道,更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活计。 另一个侍卫拿来干净衣服,也是板着脸的,“这……这要怎么弄啊?” 两个没有经验的人,又没有耐性,都是简单粗暴,折腾得王敬浑身到处都疼,但他只能咬牙忍着。 即便如此,一脱一穿,也把两个侍卫累得满头大汗,一个不小心,侍卫把秽物沾到了手上,顿时恶心又生气,一脚踹了王敬的腿,“这种废物,你还活着干啥?” 王敬本是靠着后背的,这么一踹,轮椅直接被踹倒了,王敬也随之一起摔了下去,他的头撞到了桌子腿上。 外面,马达听见了轮椅摔倒的声音,忙走进来看,只见王敬的衣服只穿了一半,却滚到地上、额头发红,而两侍卫正拿别的衣物擦手。 “你们在干什么?” 被马达质问,两名侍卫都不敢吭声,但那嫌弃的目光却很明显。 王敬也听到了马达的声音,不禁流下了难堪的眼泪,昨晚已被抽了傲骨,今朝果然连尊严都荡然无存了。 看到一个七尺男儿在这种情况下流泪,马达感到一阵心酸,于是斥责了两侍卫:“至于如此吗?难道你们就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生病吗?你们就不怕病了之后被人虐待吗?” 两侍卫低下了头。 “都出去!” 两侍卫赶紧行礼告退。 马达亲自将王敬背到床上,他先用换下的旧衣服为王敬大概擦了身体,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翻动王敬,将衣服穿好,最后擦干净了轮椅,将王敬重新背回轮椅上,又稍微替王敬梳理了头发。 整个过程中,王敬一直沉默不言,马达也就没有说话。 直到王敬的仪容重新变得体面,马达才开了口:“真的是你害死了那个孩子吗?” 王敬固是沉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达又说:“我今日特意请旨来延明殿,就是为了有机会当面问你这个问题。” 王敬微微一笑,他与马达并不熟,唯一记得的事,也就是在永昌时,得知司蓉曾对马达有意。 “我先前打听过,江陵王夫妇去探望孩子那天,你早已离开京城,哪有机会做手脚?你分明是特意返京来替女儿顶罪的。”马达按照自己的思维推测着。 出于感激之情,王敬总得有所回应:“凶手是谁,重要吗?” “凶手是谁,怎么会不重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天有机会接触孩子的,除了公主的贴身丫鬟,就只有你的女儿……而公主的丫鬟,实在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不应该替她顶罪!”提到此事,马达明显带着激动的情绪,那种悲愤之感,可比陈济强烈得多。 王敬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作为陈济多年来最忠实的亲信,马达竟然如此善良而单纯。 他再次微微一笑:“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凶手是谁,那便是我对你今日施以援手的最好报答。” 第206章 死亡倒计时 “为何要这样说?”马达很迷惑,他听不懂王敬这句话里的另一种含义。 王敬自然知道马达听不懂,但他不能讲明白,他只是礼貌地提醒了马达:“我们还是赶快上车去吧,岂能让皇上久等?” 马达看看天色,也确实不能再耽误了,便推着轮椅走出了房门。 一出门,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王敬瑟瑟发抖。 他昨晚已经是冻了一夜,因为没有人照顾,他无法离开轮椅到床上去睡,只能坐在轮椅上勉强合眼。 前些天为了赶路,他也在马车上坐着睡过,但那时桃叶会为他披上厚厚的披风,不使他受冻。 离开了桃叶之后,没有自理能力的他不得不忍受饥寒,连如厕都不能,他的生存显得是那样艰难。 轮椅走出房檐下,有小小的寒冷之物飘落到他的脸上、手上,然后瞬间化成了一滴水。 王敬意识到,原来外面下着雪呢。 雪花的丝丝凉意渗入肌肤,轮椅的轮子碾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声声入耳。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有几分美妙。 一个瞎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出漫天飞雪的美景,天空湛蓝透亮,飘着如泼墨般的薄云,阳光与白雪相互映衬,熠熠生辉,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在远山之巅、或在红墙绿瓦之间,无数红梅绽放,满坠繁华,其色如血,其灿若霞,风过而落,飘然远去。 王敬不知前面是何处,也不知那轮子将驶向何方,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他仿佛看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好像闻到了异界的异香…… 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死亡倒计时。 他原本是不怕死的,在满堂娇死后,他一度痛彻心肺,甚至一心求死,如果就那样死在当年,没有瞎和残的经历,对于他,未尝不是一种成全和解脱。 可惜,没有。 上苍赐予了他一次又一次对身体和心灵的摧残,也赐予了他一位愿意为爱付出一切的美丽姑娘,让他又重新眷恋生命。 如果不曾遇见桃叶,如果桃叶不曾对他那么执着,他便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和不舍,他完全可以走得很潇洒。 可惜,不能。 轮椅被抬上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停在了某个所在,轮椅又被抬下。 “这里是哪?”王敬问。 “前面就是陵阳门,江陵王要去封地,当走此门。”马达作答。 王敬点点头。 “皇上和江陵王在城楼上等你,王妃已经先行被安置在出城的马车上了,这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现在我送你上去吧。” 王敬又点点头。 马达便命人将轮椅抬上城楼。 上楼后,车轮落地,侍卫们退下,马达亲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压过一条条横木铺就的台基,一高一低,摇晃得很有节奏感。 王敬伸开右手手心,接住片片雪花,静静感受雪花在手心融化的滋味,悉心体验着这个即将告别的世界。 慢慢的,雪花不见了,风声也变小了,王敬知道,他们应当已经走到了有廊檐的地方。 有个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你们在这里守着,朕推他过去就行。”这是陈济的声音。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岂能亲自推着他?”这是马达的声音。 陈济淡淡一笑,满不在意:“大牢都蹲过,死人堆里爬过,这点事情算什么?” 马达只得遵命,在外面守着。 陈济推着轮椅,继续前行,他看着那个构造新奇的轮椅,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椅背,“这个东西,是桃叶亲手做得吧?” 王敬点了点头。 一种歆羡之情从陈济眼角涌出,他嘴角带笑,笑容中却充满苦涩,“她如果能为我做这样的事,我死而无憾了……” “皇上已经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王敬也轻笑着,笑容中饱含沧桑。 “如果她当初选择的是我,我用这天下跟你换,你换吗?” 王敬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朕这个位置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陈济推着轮椅,仍在行进之中。 王敬只能沉默,他胸无大志,从来不稀罕什么天下,惟愿与所爱之人相守,陈济拿天下来换,固然是换不走的。可如今陈济什么也不必拿来做交换,就可以剥夺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的话,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再不能说出来。 轮椅再次停住,王敬听到了疯癫的笑声,他知道,他已经来到司修身边了。 “你觉得,你这个女婿……他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呢?”陈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望着坐在地上的司修。 司修这次倒是梳着头发、衣冠整齐,那是王玉替他收拾的,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什么改变。 王敬答道:“臣不知道,但臣情愿他是真的疯了。” “为何?” “疯了,便不会有痛苦。” 陈济勾唇一笑,虽然他让人秘密监视了司修一天一夜,没有察觉异常,但他还是不能相信司修会真的发疯。 “罢了,你们话别吧。”陈济闪到一旁,安静做个旁观者。 “阿修……”王敬轻唤了一声,他以往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司修,但他知道司修小时候是被长辈们这样称呼的,他希望借助这个称呼能唤醒司修的记忆,因为……他其实害怕司修是真的疯了,那样他今天的见面便没有了意义。 司修显然没有反应,还在那里自我玩耍发笑。 “阿修,你过来……”王敬勉强弯了一点身子,向司修招手。 这次,司修爬了过来,爬到了王敬脚下,冲着王敬憨憨一笑,甜甜地叫了声:“爹……” 陈济愣住了,之前他一直认为司修肯定是装疯,此刻反而开始怀疑司修是真疯了,他觉得,司修如果装疯,就应该做全套才对,即便能爬到王敬跟前,也不该叫这一声「爹」呀。 “哎……好孩子……”王敬应声着,激动落泪,拉住了司修的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把女儿教好,才给你招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王敬的眼泪,一串又一串,这几句话,都是他的真心话,虽然他知道女儿不可能是凶手,但也基本能揣测出,一定是女儿的冒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无论世人如何非议,我……我永远感激你……谢谢你那么尽力保护她……两次救她于生死边缘……”王敬涕泪齐下,越来越泣不成声。 两双紧紧相握的手,司修手心向下,王敬的手指抵在司修手心中,暗暗描绘出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魏」,第二个字是「三」,他希望司修能明白,他是在给他们指一个投奔之所。 “也请你原谅她的过失……她自幼无母,又遭毁容,才会变得任性鲁莽……请你千万千万要原谅她……”王敬说着话,又慢慢松开了司修的手。 “乖……别哭了……”司修用细嫩的手抿了王敬的眼泪,他依旧笑得灿烂。 王敬也只好收起眼泪,勉强展颜一笑。 陈济一直盯着司修,默默琢磨这疯癫的真与假。 “多谢皇上,臣已经道谢致歉过了,无论他能否听懂,臣都心安了。请皇上……放他们走吧……”王敬推开了司修的手,仍带着笑意。 陈济点头,便高喊一声:“马达。” 马达忙从远处跑了过来。 “带江陵王下去,放他们的马车出城。” 马达领命,上前扶起司修,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陈济又特意将轮椅推到了紧挨着城墙的位置。 没多久,楼下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王玉的一句话:“我爹呢?他们不是说放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小,王玉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 王敬伸手往前摸索,摸到了城墙的垛口,他就把胳膊肘抬到垛口处,朝着他看不见的那辆马车,遥遥挥手。 虽然也知道出城并不意味着一定安全,但至少有一线生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前两个条件,都已经妥当了。可是这第三个条件,朕还是没有想好。”陈济就站在王敬的轮椅右边,也双手按在垛口上,同样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垛口对于坐着的王敬来说有点高,让他的胳膊抬得很累,因此又慢慢将手放回膝盖,“皇上必须得答应我的所有条件。” 陈济淡淡冷笑,“你未免自信过头了吧。” “我已经在石头城当众承认了谋害皇子一事,皇上却仍要我写认罪书,何必多此一举呢?”王敬脸上带着笑意,平静而自然,“这是因为……石头城的人证还是少了点,而我们王氏族人遍布大江南北……皇上不可能杀那么多人,可族人们一旦得知我死,必会为我鸣不平,所以皇上才需要我的认罪书,向他们证明,我被处死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陈济看了王敬一眼,没有说话。 王敬接着说:“我的字,举世闻名,极难模仿,你非得需要我亲笔不可。” 陈济虽然不屑,却无法否定王敬的话。 “事实上,皇上已经派人去接桃叶了,又何必在这里与臣开玩笑,说什么「还没想好」?”说到这里,王敬不禁发笑。 陈济眉头抖动,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敬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笑答道:“陈国新立,宫内诸事繁多,皇上怎么可能有空为了监视臣与江陵王相见这种小事,大老远跑到城边?必定是桃叶即将出现在这儿,才值得皇上抛下政务,亲眼一睹。” 陈济听了这话,心中不大自在,他挺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吧。”陈济朝那边做了个手势。 很快有两个士兵抬来一张桌子,放在王敬面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陈济生怕王敬不知纸和笔在何处,因此上前一步,亲自将纸铺好,又将笔塞到王敬手中。 “朕已经对外宣称,放你和江陵王夫妇一同去封地,今日在城楼上的所有人,也都会守口如瓶。一会儿见了桃叶,怎么说、怎么做,你自该明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如此苦心,又能瞒她多久呢?”王敬淡淡笑着,已经提笔开始在纸上立休书。 陈济就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这一笔一划,也淡然一笑:“只要你不走漏风声,自然能瞒很久。” 王敬没再多言,一口气写完了休书,并在结末署名。 “你放心,等你死了,朕就会把你的族人放出延明殿,他们今后不能再为官,但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安居乐业。” 王敬点点头,放下了笔,“多谢皇上宽容。” 陈济探头往桌上一看,又不禁皱眉,“还有认罪书呢?” “那个……得等臣见过桃叶之后再写。”王敬再次将双手相互揣进衣袖,面向陈济盈盈一笑。 陈济瞪着王敬,勉强忍了一口气。 第207章 以妻换女 在陈济派人去田家接桃叶之前,桃叶也正要想办法入宫。 昨夜,桃叶一整夜没有合眼,王敬被囚宫中,她当然是睡不着的。 没有她的照顾,她很怕王敬连一碗饭、一口水都没有能力送进嘴里,那样,即使不被赐死,王敬又能撑多久呢? 辗转反侧了一夜,她还是决定入宫求情,入宫固然是有被发觉身孕的风险,也可能触怒陈济,但除了她亲自向陈济求情,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救王敬的办法。 清晨,桃叶向田家父女讲明自己的心意,她知道他们现在没有门路帮她,因此她打算去梅香榭找沈慧,央求沈慧为她想个办法。 她正跟田家父女辞行,却有守门仆人来报,说是宫中有人来接桃叶。 桃叶乍然一惊,忙随田家父女出门去看,楚禾也跟着。 飘零的小雪之中,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田宅门外,马车前有两匹马,另有许多侍卫,都骑着马,整齐候在马车周围。 采苓充任新帝寝殿的侍从女官,站在这群侍卫之前。 “这……这是什么意思?”桃叶一头雾水。 采苓微微屈膝行礼,笑着说:“桃姑娘,皇上已经下旨,准许江陵王携家眷去封地,安丰侯也要同往,离京之前,安丰侯请旨要见你最后一面,因此皇上派奴婢来接姑娘。” 桃叶听得更懵了,她以前从来没听过什么「江陵王」,在采苓这样讲之后,她大概猜到了江陵王是司修禅位后的封号,但她想不明白,陈济怎么会这么快就同意释放这些人?王敬离京又怎能不带她呢? “去……去哪?”疑惑的问题太多,让桃叶已经不知该怎么问起。 采苓答道:“陵阳门。” 既然是去见王敬,桃叶当然要去,她想,也许见面之后,一切自然明白。 桃叶便告别田家父女,上了这辆马车。 楚禾担忧地追到马车下:“夫人,此去怕是另有玄机。” “此行自然不会有好事,但我没有别的门路了。”桃叶毫不犹豫,进了车内。 马车立即启程。 车内陈设精美,狐裘铺地,温暖细腻,可坐可卧,坐卧常用之物一应俱全,中有一玉几,玉几上茶水齐备,车厢四面皆饰以上乘丝绸,帷幔之外,四角珠玉高悬,迎风叮当作响,每一匹马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走得极为稳当。 不过是短程代步而已,马车的配置竟如此用心,这样的待遇,让桃叶胆战心惊。 她与王敬分别,其实也只不过才一天多而已,可在她心里,他们好像已经分开了一个世纪。 桃叶心急,一路上,她不住地掀开窗帘往外看,只嫌马车走得不够快,漫天的雪花渐渐增多,地面上的积雪也越发明显,每一分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那么煎熬。 终于到了陵阳门,桃叶掀开帷幔,慌慌张张地下车,一脚出去,踩到被雪打湿的车板,险些滑倒。 “姑娘小心。”采苓忙扶住了桃叶。 桃叶也吓了一跳,她也提醒自己,是要小心,她现在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是她与挚爱夫君的爱情结晶,万一摔了,岂不危险? 她不得不稍微放慢了一点,可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让她浑身冒汗,丝毫感觉不到冬雪的严寒。 这日的陵阳门是紧闭的,附近都被暂时划为禁地,不允许百姓靠近,只留皇帝亲兵把手,将城内城外方圆几里围成了一个圈,到处鸦雀无声。 桃叶走上城楼,远远看到,在正楼的廊檐之下,王敬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静静等着她的到来。 “二哥……” 桃叶很意外,她此前一直在担心,她见到的王敬会不会满身伤痕、处境凄惨,但事实却是,王敬看起来跟之前没多大差别,只是换了一件比昨日更厚的冬衣。 正楼前的所有守城士兵都已经被遣散到周围较远处,那里只有王敬一个人。 “二哥!”桃叶难免有点兴奋,步伐也随之加快,她提着衣裙,以免踩到裙摆,快步走到了王敬的轮椅之前。 “二哥,你还好吗?”桃叶近前蹲下,双手握住王敬的手臂,激动地端详着王敬的脸。 王敬笑点点头,慢慢散开互揣的双手,从衣袖中带出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这个给你。” 桃叶愣了一下,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写在最前面的两个大字竟然是「休书」。 仿佛天空突然泼下来一盆冷水,准准浇在桃叶头上,把她方才心急赶路的满腔热血全部凝固。 “为什么?”桃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封休书,又望王敬的脸,恍然间似乎又明白了:“有人逼你的对不对?是他逼你休了我?” 王敬轻轻摇头,他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坦然:“是我主动把你献给皇上的。” “我不信!你撒谎!”桃叶气愤地站起,内心却陷入一片慌乱。 王敬长叹一声,慢慢地说:“对不起……原本,我想着,阿娇已然不在,你又对我那么好,就把你当作阿娇的替身,安度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替身?”桃叶愣怔着,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把她给打醒了。 她忽然想起,她与满堂娇唯一一次见过面的那个夜晚,她从满堂娇的遗物中拿到了一份和离书,就如今日这封休书一样,只有寥寥的两三行字。 不同的是,那份和离书其实是满堂娇伪造的,而今日这份休书绝对是王敬亲笔。 “可是,皇上痛失爱子,怒火难熄,迁怒王氏全族。我思前想后,唯有把你献给他,我和玉儿,才能有活命的机会。”王敬的言辞,又把桃叶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桃叶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休书,又看了一眼王敬,渐渐觉得,那个人也未必是在撒谎。 难怪他被抓走却并不曾受伤,难怪今日相见他依旧仪容整齐,原来他早已有了全身而退的妙计……桃叶自觉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王敬继续说:“果然,我主动把你献给皇上之后,他怒气稍解。以后,还请你一心一意服侍皇上,给我们王氏留一条生路。” 桃叶的眼泪无声滑落。 在前些天返京的路上,她也曾设想过,如果她替王氏父女向陈济求情,而陈济要她以身相许作为交换条件,她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现在,已经轮不到她来做选择了,王敬果然还是爱女儿胜过爱她。 也许,她在王敬心目中,真的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替身」吧,怎么配与正主的女儿相提并论? “所以……你是用我来做了个交易,换你的女儿活命。”桃叶哭着、笑着,其实她早该明白,如果不利用她,王敬又有什么筹码能从陈济手中救女儿呢? 她竟然隐隐觉得王敬做得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世上还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可贵的呢?他当然应该献出妻子,以换女儿的命。 “对不起。”王敬静静坐着,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坦然,“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喜欢给我送饭。现在,再给我送一次饭吧,城楼下有古树,吃了这顿饭,我们永不相见。” “送饭……永不相见……”桃叶脑袋懵懵的,似乎有些迷失了自己,低声呢喃着。 “我们不是本来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吗?”王敬微微一笑。 虽然脸上留了多道疤痕,那个笑容,在深爱他的姑娘眼中却依然显得那么迷人。 是的,桃叶记得,先前王敬问过他,她在鬼王那里的送餐任务,也就只剩一单了,送了这顿饭,她就可以离开这个时代,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他为了救女儿,竟愿意亲手把她送进别的男人的怀抱,这样的负心汉,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想到这里,桃叶转身下了城楼,去找某棵古树。 陈济就坐在正楼楼体内窥视他们,一听见王敬说什么「送饭」,他顿时觉得不对劲,这完全不是他要求范围内的内容。 待桃叶下楼之后,陈济忙钻出来,斥问王敬:“你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桃叶的来历不同寻常,有一个送饭任务,完成了,她就可以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王敬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原来陈济竟也知道桃叶这等私密之事…… 他只好慢慢仰起脸,带着笑意回应:“可是……如果她不想留下,就算没有臣,她也可以把饭送给别人啊……” “你……”陈济一阵恼怒,立刻拔剑。 剑只出鞘了一半,他又忽然想到,他不能在此刻杀王敬,那样,他将在桃叶面前无法圆场。 “我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难道皇上就不能允许我在死前吃一顿饱饭吗?”王敬苦笑着,慢腾腾伸出手,将陈济的剑又按了回去。 陈济没有搭理王敬,他走到城墙边上,探头往下看。 只见桃叶已经走到一棵古树下,将随身的一方手帕铺在地上,再掀开手帕时,下面竟无端出现了一个食盒。 这一幕,看得陈济目瞪口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树下原本就有一个食盒?是他刚才没有看清吗? 桃叶此前取餐都是自带食盒,放置古树下便会被装满,这次,她没有食盒,在走近古树时,她也在思考要如何取餐,但是她想,取餐的重点应该是在于人而不是食盒吧,因此只管放下手帕一试,果然成功。 桃叶就拎起这个食盒,转身往回走,再上城楼。 陈济见状,又急忙钻回屋内,将门闭上,却紧贴着门,从门缝中仔细看着外面即将发生的事。 桃叶走回此处,她看见王敬身侧有一张桌子,就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挪开桌面上的纸笔,打开食盒,将食盒内的饭菜悉数取出。 门内的陈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瞅着两荤三素一饭都整齐摆好,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无中生有的饭菜,好像比先前桃叶易容、神奇的镜子更不可思议。 听得盘碗上桌,王敬总算放心。 “好了,带着休书,赶紧走吧,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王敬这句话,决绝而无情,不带半分犹豫。 桃叶望着王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先前,他的女儿女婿贵为帝后,伺候他这个残废自是不妥,但是以后,他和女儿女婿偏安于江南一隅,大概再也用不上她的照顾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安丰侯果然最识时务。”桃叶咽下眼泪,眼中凝聚着无限幽怨,慢慢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手轻轻拂过腹部,黯然神伤,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喜讯,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第208章 灵魂拷问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王敬慢慢伸手摸到桌边,使轮椅稍稍转动了方向,面向桌子,他又摸到桌上的碗筷,开始吃饭。 陈济走出来,又靠着城墙探头往下看,只见桃叶已经下了楼,却是一边走、一边哭,哭得梨花带雨,采苓又要请桃叶上车,却被桃叶呵斥了一声:“走开!” 采苓仰头,看了陈济。 陈济先摆摆手,又手指桃叶使眼色。 采苓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勉强桃叶、看着桃叶保证安全就好,于是便弃车跟踪在桃叶身后而去。 陈济又转回王敬身边,只见王敬的饭菜已经快吃完了,看样子真的是饿坏了,吃得确实够快。 “这饭菜也未免太寒酸了,须得配个酒才好。”陈济冲着王敬笑了笑,又扭头高声吩咐:“来人,上酒。” 酒,显然是提前预备好的,很快被端到桌上。 王敬很随意,摸到酒壶、酒杯,便为自己倒酒。 陈济却又突然按住了酒壶,笑道:“不如先写认罪书,再喝酒,不然万一喝醉了,写不出来怎么办?” 王敬点头笑笑,他早就猜到了,这必定是毒酒。 他提出的三个条件,陈济已然全部做到,他自然也该言而有信。 于是,宣纸再度被铺开,王敬再次提笔,认下了那个从天而降的谋害皇子的罪名。 拿到王敬亲笔的「认罪书」,陈济安心了许多,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王敬的手又摸到了那个酒壶,此刻,他对于陈济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按照陈济的为人,应该不愿多留他一刻。 果然,他听到陈济吩咐那送酒之人:“你下去,告诉马达,从现在开始,不得放任何人上楼,就算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许打扰朕。若有人违背命令,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语气特别重。 侍卫领命退下,空荡荡的城楼上,终于只剩了陈济和王敬两个人。 王敬知道,这座陵阳门的城楼,就要成为他的魂归之处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真当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能不怕。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只是在人心中,往往会把有些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 幸运的是,他已经为所有他最爱的人安排了尽可能好的未来。 记得先前,他去过桃叶的同乡李游住过的寺院,在那间禅房,他曾亲手摸到李游曾用过的身体变回树枝,所以现在,在桃叶下一次入睡的时候,她的身体也一定会变回一片桃叶,魂魄便会回归她原本的世界。 这一点,恐怕连桃叶本人都不知道,陈济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所以,任何人、任何方式都再也控制不了桃叶,她从今以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那个人人平等、自由自在的时代。 想到这里,王敬很欣慰,却也很难过,因为……他再也不会见到桃叶了。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捏在手中,迟迟不能饮下。 陈济见了,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王敬听问,便又放下了酒杯,问了一个在他心里搁置了许久的问题:“我已是将死之人,这里也只有你和我,你是不是可以老实告诉我,阿娇是你杀的吗?” “你果然还是要问这个。”陈济淡淡一笑,看起来毫不在意。 王敬转动着酒杯,神色凝重,“其实,无论你作何种回答,或者是不回答,我都已经在心里有了答案。”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问呢?”陈济倚靠城墙,眺望着万里山河,似乎神清气爽。 “在永昌,那个夜晚,你曾立下重誓,如果你有谋害阿娇性命,就让她的魂魄来找你索命……”王敬回忆着往事,恨意越发明显,“那是子时,你怎么就敢起那样的誓,你就不怕她真的来找你索命吗?” 陈济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就让她来呀!” 王敬静静坐在轮椅上,他的仇恨,显得是那么无力。 “你别忘了,我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呢!如果她的魂魄来了,你觉得……她是应该先报恩呢?还是先报仇呢?”陈济望着王敬,笑得十分夸张。 这笑声,让王敬深为震怒,不由得含恨质问:“你既救了她,又为何要害她?” “因为我见不得你们好。”陈济收敛了笑容,脸色开始变得有点阴沉,“我讨厌你们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样子。” 王敬愤恨极了,他无法理解,这怎么能算个理由? “你的命未免太好了……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好好读书就行,不必南征北战、把脑袋挂在腰上过日子。你的父母那么慈爱,可以看着你长大、成婚、生子。你的兄弟和睦,永远同枝连气,一生都不必分家。 你还娶了一个爱你如命的妻子、生了一个听话孝顺的女儿……你根本不必努力,就已经是人生赢家,一切是那么顺其自然……你的命,怎么可以这么好?”在描述这些的时候,陈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眼神中都是嫉妒。 王敬听着,真是哭笑不得,“因为我运气好,所以你就一手制造了我的不幸?” “是的。当我发现司姚对你念念不忘的时候,我便助她一臂之力,我还到处散步谣言,让她以为你们之间很有希望……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她特别努力……”陈济阴阳怪气,说着说着,又不禁放声大笑。 王敬捏着酒杯,手指颤抖,痛心疾首,“就算你要拆散我们,又何至于要了她的命?” “那么好的机会,不让她死,还等着你们破镜重圆吗?我就喜欢看你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样子!”陈济恣意笑着,又发出挖苦的腔调:“我还真以为你离了娇娇就会活不下去,以为你会与她同生共死呢!谁知你也不过是个薄情之人,转头就爱上桃叶,还情根深种呢?” “我薄情?”王敬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忽然手指陈济,一声怒吼:“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个人吗?” “你给我闭嘴!”陈济也瞬间被激怒,他俯身,双手按住轮椅的侧边,几乎头抵着头,冲王敬大喊:“是你们害死了他!都是因为你们,他才会死!” 王敬含泪,无奈一笑:“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事实就是事实……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这把年纪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闭嘴!”陈济已经很不耐烦了,“告诉你,天冷得很,你的族人有些已经病了,你再啰嗦一会儿,只怕那些老的、小的等不起!” 王敬沉默着,不得不再次拿起酒杯,他想,他已然是非死不可,何必不给族人们多留一线生机呢? “你的药,应该会很快吧?” “放心,不会让你痛苦太久。”陈济怒色稍敛,慢慢直起了身子。 “我死后,还请皇上准许我与阿娇合葬。”王敬捏着酒杯,又道出了最后一个心愿。 陈济淡淡应声:“如你所愿。” 王敬握紧酒杯,心中隐隐作痛,喝下这杯酒,也许他就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阿娇了……但是,喝下这杯酒,他便再也见不到他朝思暮想的桃叶了…… 那种强烈的不舍之感涌上心头,让他无法进行下一步,仿佛那个酒杯很重很重,重得他已经拿不动了…… 「桃叶……桃叶……我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王敬泪如雨下,却再也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桃叶已经走出很远,走出被士兵包围的禁地,渐渐走到有人的地方,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这一路,她一直在哭,就像被王玉撮合在渡口与王敬相见那次一样,为他的话伤透了心,却不肯在他面前哭泣,于是在离开他之后泪流不止。 雪下得很大,她的头发、她的肩膀都已发白,不停被眼泪湿润的脸颊也被冻得红肿发紫,可那眼泪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王敬时,在大司马府,他自斟自饮、目无下尘的风流姿态。 她顶着满堂娇的身份接近他,原本只是为了寻个安身之处,做她该做的事,却不知自己几时动了心。 「你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我若不护着你,你又能指望得上哪一个?」 「我喜欢你睡觉总也睡不够的样子,睡得头发蓬乱、满脸口水、不辨晨昏……」 「我喜欢你心直口快,想到哪就说到哪,不高兴就直接动手,只管走自己的路,谁爱议论谁议论……」 「我也喜欢你为了我,去努力适应这个大宅门的生活,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可我心里其实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 那些原本属于王敬对满堂娇说的情话,满堂娇却没有机会听到,于是被她深深记在了心里。 她记得,她因孝宗之死被冤枉,险些死于乱箭之下,是他突然出现,为她挡住了那些箭。 「我来救你了。」王敬当时的笑容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丝毫没有抗拒之力。 她记得,在永昌的难民营,大大小小的石头朝他们无情砸来,他不假思索地用身体护住她,紧紧相拥的温热,似乎至今还留在她的胸膛。 她更记得,当他以为她要离开这里时,挽留她的那句:「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那句话,不知给她带来多大的震撼,经久不忘。 就在前不久,他还郑重其事地向她表达心意:“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 他对她的感情绝对不可能作假,可是为救他的女儿,他还是狠心将她抛弃。 虽然她可以理解他的爱女之心,却还是不能不为此伤心。 “哟?桃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桃叶耳中。 桃叶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谢承向她走来。 “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这么冷的天,脸会冻伤的呀!”谢承看起来很是关心她。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谢承,但她沉浸在方才的伤情之中,难以自拔,并不想说话,还只是哭。 谢承凑近桃叶,在她耳边低声说:“江陵王夫妇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出城,虽然路有伏击,但一切平安,沈老板还在城外,特意让我先行回来告诉你。” “两个时辰之前?”桃叶的脑袋像是一下子被击中了。 第209章 魂断陵阳楼 原来并非偶遇,谢承是专程来寻桃叶的。 桃叶手中虽然没有计时工具,但从她与王敬见面到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两个时辰啊,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没有! “两个时辰之前?你确定是两个时辰之前?”桃叶生怕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当然确定啦!从你把他们托付给沈老板开始,沈老板就一直在密切关注他们的行踪……”说到这里,谢承又放低音量:“白夫人营救江陵王的十三军差点中计全军覆没,都是沈老板给报的信儿。” “可是……可是不是说,二哥会跟他们一起走吗?”桃叶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承连忙摇头:“安丰侯?怎么可能?他已经认下谋害皇子之罪,哪里还走得了?” “他认下了谋害皇子之罪?”如五雷轰顶之感,给了桃叶当头一劈。 王敬曾说过的另一句话突然冲进桃叶脑海中: 「如果我们就此在一起,你一定会面对我死的那天。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经历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的场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该有多难过?我不愿某天你为我伤心欲绝,宁可你从此无法得知我的消息……」 桃叶瞬间明白,王敬必然是因他将不久于人世,不愿她经历生离死别,才特意以「立休书」的方式诱骗陈济同意他们再见一面,以完成她的特殊任务,使她离开这个时代。 那不就意味着,王敬已经处于生死一线了吗? “我要去救他!” 桃叶心慌极了,几乎有窒息之感,不及多想,她转身就往回跑。 心之急迫,让她已经忘了地上有积雪,她跑得太快,才刚起步就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失去知觉。 她自觉魂魄离体,飘飘悠悠,来到另一个所在。 周围漆黑一片,唯有一处门店有微弱之光,鬼王就从这个门店走出,笑面相迎:“你总算回来了,再晚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原来这里是鬼王餐厅? 可是,她现在是在赶往救王敬的路上啊! 桃叶抓住鬼王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你,赶紧把我送回刚才的地方!求你!快点!” “送回刚才的地方?你确定?”鬼王很纳闷,“你先看看这个吧!” 鬼王的衣袖从桃叶面前挥过,一个倍速模式的现代影像出现在桃叶面前。 影像显示:由于陶烨住院太久,一直昏迷不醒,产生的高额费用,妈妈已经无力承担,亲戚们纷纷奉劝妈妈放弃。妈妈被劝动,已经拿着资料,走向办理出院的窗口。 “手续一办,氧气管一拔,你那具身体就没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才说,你再晚来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不!我要救二哥,只有我才能救他!求你快把我送回原来的地方吧……”桃叶此刻心中只记得王敬的安危,脑袋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任何人、任何事。 “你可想好了,我和食神的比赛,他已经认输,我的餐厅就要歇业了,将会与所有员工都解除合同,不再管任何人的事。你一旦做出选择,可要永远留在那个地方了。” “可我已经有了孩子啊……如果我从此离体,孩子岂不随着身体一起死去?那可是我和二哥的孩子……” 鬼王看着桃叶痛哭流涕的样子,只是叹气,随手挥过衣袖。 刺眼的光亮照来,桃叶再次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谢承正扶着她,呼唤着:“桃姑娘,你还好吗?” 这次,她注意到,谢承手里有一条马鞭,他的身后有一匹马。 骑马过去,她想她还来得及。 “借马一用。”无暇多说,桃叶拿过谢承手中的马鞭,敏捷起身,几步跨上马背,随即飞奔而去。 「桃叶……桃叶……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陵阳门的城楼上,王敬紧握酒杯,不停在心里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心痛如刀绞。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桃叶,是在大司马府,虽然他并不曾投向过多的目光,那妙曼的歌声、那恍如远别重逢的笑容,还是印在了他的心中。 「我要随你一起去永昌!」 一个柔弱的姑娘,总是带着一脸倔强,她明明更向往安稳的生活,却陪着他走了千山万水,不顾饥寒,不畏艰险,不惧生死,在那个苦寒之地,像个女仆一样默默无闻,照顾了他和他的女儿四年。 「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个老姑娘,你却对我说……请离开……」 「离开了你,我现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谈以后……」 「以后……每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都是上苍给我的恩赐……无论有多久,我都知足……」 「死就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为了女儿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去,我愿意陪葬不行吗?」 他早已瞎了、残了,而她容颜倾世、声如天籁,她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却偏偏为他孤独一掷。 即便是日复一日去做最脏最臭的活计,即便是那双纤纤玉手变得粗糙蜕皮,她也在所不惜。 她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好? 多年的付出和煎熬,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这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 就算他从此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也不肯放弃,她不仅承担了他吃喝拉撒的全部负担,还用心良苦为他做了这把轮椅,鼓励他勇敢活下去。 「我每天给这些花花草草浇水,有时还会给它们挪动位置,天冷挪进屋里、暖和了再挪出来……你看你,像不像我养的一盆花?」 当桃叶用瘦弱的身躯将他艰难背上轮椅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不可辜负,那一定是桃叶……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因此,他向桃叶承诺:「有一天……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站起来的……到时候,换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是那样渴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站着走到她面前,去兑现他的承诺,可是……没有机会了……他这次只能言而无信了…… “对不起,桃叶,让你这些年都白忙活了……”王敬喃喃自白,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他终于端起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对不起,桃叶,让你这些年都白忙活了……」 桃叶恍惚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是随着呼啸的风声,传递到她耳边。 她已经又一次靠近陵阳门,看到圈禁此处的第一层守卫有阻拦之意,便加快速度,凭借马蹄的冲力,直接冲了过去。 守卫们看到是桃叶,不敢拔剑,苦拦不住,好几名侍卫被马撞倒。 “桃姑娘闯进去了!”守卫们争相向内传报。 马达带领第二层守卫驻守在城楼之下,立刻提高了警惕。 骑马无法上楼,桃叶不得不下马。 “桃姑娘,皇上有旨,任何人不能上去。”马达拦住了桃叶。 这次靠硬闯肯定不行,桃叶只能跟马达讲情:“马将军忘了吗?当初将你的叔叔婶婶从陈熙手中救出,你说过你会报答我的!” “姑娘恩德,卑职永远铭记在心,但今日这里奉命守城的并非只有卑职一人,如果放你上去,所有兄弟都是死罪,请姑娘谅解!”马达低头,向桃叶行拱手礼。 桃叶心急如焚,哪有功夫耽搁?无奈之下,她猛地拔出马达身上的佩剑,搁在自己颈前,“如果我死在这儿,你觉得你们还能不能活?” 马达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姑娘何必为难我们?” 桃叶不做声,只管将剑尖刺入自己的胸口。 “姑娘不可!”马达惊叫着。 所有守卫都惊慌失措。 桃叶仍然不予回应,却手握剑柄,将剑又推得深了一分。 “我放你过去还不行吗?”马达吓得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桃叶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剑太长了,影响走路,她不得不又拔了出来,扔了剑,鲜红的血瞬间涌出。 “姑娘……”马达忧心忡忡,忙上前扶桃叶。 桃叶却甩开马达,一手捂住胸口流血处,疾步上楼。 “二哥……”桃叶的声音遥遥传来,传入陈济和王敬耳中。 陈济回头,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看见桃叶出现在不远处,竟是一手捂住胸口的。 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沿着手臂,湿了衣袖。 “二哥……我来了……”胸口的痛丝毫没有影响桃叶的步伐,她跑得那么快,几次差点摔跟头。 咣当一声,王敬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他想要呼唤桃叶,却突然发现,那毒酒入口之后,他的舌头很快发硬,使他无法言说。 “二哥……”桃叶跑得太快,胸口剧痛难忍,终于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双手撑地,血加速从胸口流出,在雪地上染出一片红。 陈济心惊肉跳,正要赶过去,却看见了让他更吃惊的一幕:王敬竟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桃叶抬起头,她的眼泪比鲜血来得更加疯狂……他站起来了……他说过他有一天一定会站起来的……他做到了,他真的站起来了…… “二哥……”桃叶激动不已,她甚至忘记了胸口的剧痛,连忙爬起,甩开双臂,奋力朝王敬跑去。 一滴一滴鲜血,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那边,王敬也迈开步伐,迎着凌冽的北风,一步一步,一拐一拐,艰难地朝桃叶走来。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只有两个重伤的人,为了相互奔赴,拼出了生命残存的最后一口气。 云雪相接处,雾霭沉沉中,他们终于走到彼此身旁,紧紧相拥。 城楼廊檐下,陈济依旧站在原地,面对此情此景,再也无法往前跨出一步。 然而,毒酒的力量开始在王敬体内剧烈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痛,痛感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成碎片。 只是短短一瞬的相拥,桃叶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敬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双腿随之发软。 桃叶双臂用尽全力,却还是撑不住王敬的重量,伴随王敬,一起摊在雪地上。 看到黑色的血,桃叶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她知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怎么可以用你的命,去换你女儿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桃叶大声咆哮着,血和泪揉成一团。 王敬的眼睛豁然瞪大,在无尽黑暗中萌生出求生之光。 他的手慢慢抬起,想要去摸一摸桃叶的脸,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好似散了骨架,一点点沉了下去,直到完全躺在桃叶怀中。 桃叶瘫坐着,泣不成声,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又将他的手放到她的腹部,“你感觉到了吗?他在动……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远处观望的陈济,目瞪口呆。 又有大口大口的黑血从王敬嘴里喷出,他的表情极其痛苦,黑血蔓延过他的下颚,流进他的脖子,染了他的衣襟。 桃叶的心也像被碾压了一样,一厘一厘地撕碎,亲眼看着最爱的人生命渐渐消亡,却无能为力,她恨天、恨地,恨世道的不公,恨人心的险恶。 王敬的血像是开闸放流一样,怎么都流不完,黑色的血已经由他们身上流到地上,使他们身下大面积的白雪全部变了色。 “二哥……二哥……”桃叶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的世界仿佛被那一摊黑血染得再也看不到半分光明。 王敬的眼泪再次沿着眼角流出,无声无息,他眉眼紧绷,身体颤抖,那只努力向上伸出的手一直蠢蠢欲动,却再也没有能力留下只言片语。 桃叶紧握那只手,只觉得心肺俱裂,她多想和他平平淡淡地过几年安稳日子,奈何她最期盼的那种要求并不高的生活方式,却是一天都没有过。 黑血如泉眼般喷了又喷,直到王敬的冬衣被浸得全湿,直到桃叶五内轰动、肝肠寸断,一切戛然而止。 王敬静静躺在桃叶怀中停止颤抖,黑血泉眼渐渐不流了,那只努力向上的手突然落下,那双依然渴望生命的眼睛也终于闭合。 “啊……”桃叶仰头朝天,歇斯底里一声长啸,带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与恨给予的力量,在漫天飞雪中轰然倒下。 第210章 江陵王出逃 天空依旧积云厚重,轻烟般的雪也仍在飘,每一片都出现得悄无声息,落地亦不染半分尘埃。 整座空旷的城楼上,只听得见陈济的脚步声。 他踩扁了虚膨的雪,快步走到桃叶身边,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桃叶胸口还在流血,只是流得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厉害了。 陈济蹲下,将裙摆撕成几个长长的布条,先把桃叶的伤口处一圈圈尽可能收紧得缠住。 冬衣太厚,缠裹不太容易,陈济的手冻得通红,他们身上也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简易缠好之后,陈济将桃叶抱起,小心翼翼地走下楼。 马达等一直驻守在楼下,一看见陈济抱着桃叶出现,都连忙原地跪下,“臣等失职,请皇上降罪。” 陈济没有说话,他知道桃叶的伤必定是自行刺伤的,而马达无法无视桃叶自残,当然只能放行。 他走过跪着的侍卫们身旁,往前走向那辆承载桃叶来时的马车,抱着桃叶钻进车内,用车上的狐裘将桃叶的身子包裹起来。 “马达。”陈济又探头到车窗外,唤了一声。 马达听见,忙站起,带着侍卫们走到马车一旁。 “把安丰侯的尸首送到王氏祖坟去,遵其遗愿与发妻满氏合葬。” “臣遵旨。”马达躬身领命。 交待完王敬的归处,陈济好像松了一口气,于是吩咐驾车的几个车夫:“回宫。” 马车起步,陈济默默思索,桃叶已经目睹一切,那么便没有必要再对外宣称什么「安丰侯随江陵王夫妇一同去封地」了…… 想到这里,陈济猛然想起陈亮一早去追踪江陵王马车的事。 “停车!”陈济忙叫了一声。 车夫忙忙勒住缰绳。 陈济又一次探头出窗,向后喊:“马达。” 这次跑过来的是方湘,因马车已经往前跑出了一小段,他不得不跑得很快,“我姐夫上楼收尸去了,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陈济就问方湘:“你们在楼下守这么久,有得到陈亮派人送消息吗?” “没有啊,陈亮将军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派人传消息,我正纳闷呢,怎么会搞这么久?”方湘说着话,双手一直相互搓着取暖。 陈济见方湘这个样子,便道:“罢了,不必等他,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自己回不去。把宫中侍卫撤回去,城门恢复正常守卫吧。” “哎哟,太好了,我去跟我姐夫说说去!”方湘喜笑颜开,连行礼告退都忘了,就一溜烟跑回去传话。 陈济放下窗帘,吩咐车夫再次启程。 建康城外,司修的马车已经跑出很远。 在昨夜陈亮悄悄往陵阳门外的每一条马车可行之路上设埋伏的时候,沈慧也暗暗在这些道路上的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安插了眼线。 沈慧是个商人,自然没那么多人可使唤,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所有眼线,都是沈慧临时雇佣的江湖武夫。 陈国新立,必得留重兵驻守在宫廷内外、京师各军机处要道,能挪用出的陈家军不可能太多,且陈亮奉陈济之命,此行的重点是为了找出白夫人及十三军巢穴,追踪其行迹,不要轻易打草惊蛇,因此派遣的只有自己麾下的部分兵丁。 待司修的马车出了陵阳门,走了没多远,陈亮所设的第一支伏兵便去拦路。 如陈亮所料,很快有人现身袭击伏兵,掩护马车前行,双方一交手,陈亮的人立刻识别出对方根本不像训练有素的兵,更像是街头地痞,连忙快马禀报陈亮。 司修的马车继续行进,不久又遇到拦截的伏兵,附近又闪出掩护之人,陈家兵故意放水了马车,而将这些人生擒,陈亮亲自审问,果然这些人就是流氓混混。 让陈亮无语的是,这些混混并不知雇佣他们的人是谁,只说雇主出手很阔绰。 再往后,陈亮所设伏兵再拦截马车,无一例外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完全不知白家的兵在何处。 陈亮十分恼火,疾速让人传令,叫后边的伏兵都不必再拦路,全部改为秘密跟踪,而原先已经露面的兵,就押住那些受雇的江湖混混先行回京。 陈亮本人也加入秘密跟踪的队伍中,他就不信,司修一路逃亡,随身仆人又没几个,白夫人岂能一直不派亲信接应? 后来他们骑马追踪到某个小山村,突然四面有烟雾弥漫过来,烟雾瞬间将所有人马吞没,遮挡了陈亮等人的视线。 陈亮早有防备,立刻让士兵们将随身所带的盐水喷洒到空中。 烟雾渐渐消散,陈亮却瞪大了眼睛,出现在他们前方的,竟然是十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前后左右毫无秩序地各自赶路中。 “到前面看一看每辆车上车夫的面容便知。”部将刘彦向陈亮建议。 “你以为车夫就不会趁着烟雾换位置?”陈亮锁眉摇头。 言语之间,前方同时狂奔的十辆马车已经行至宽阔处,开始三三两两地分道行驶。 陈亮只得紧急做出决定:“我带三十人留在此村,查找刚才是否有人下车藏于附近。其他人兵分十路追踪,要尽快追上各自的目标马车,直接去看车内是谁,一旦确认车内没有江陵王,立刻掉头回来找我。看到江陵王的那支队伍不必回来,我会带领另外九支追过去。” 于是,所有人领命,快速分成十队,分别去追各自的目标马车。 既然要看车内之人,秘密追踪自然就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追踪。 十辆马车后来完全分散开来,十支小队也就完全分散,马比马车跑得快,没多久,有九队人马都纷纷追上了各自的目标马车,骑马走在最靠前的士兵便直接与马车并行、掀开车帘。 谁知车帘这么一被掀开,就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车内的一个大蜂巢直接从车顶落下车底,瞬间从车窗内飞出无数蜜蜂。 “全是蜜蜂,快跑!”掀开窗帘的士兵向后大喊着,随即调转马头,挥动马鞭,却已经被蜜蜂蛰了。 别的士兵闻声,也赶紧掉头,可那群蜜蜂都追了过来,兵们越是驱赶,便越是被穷追不舍,被蛰伤的人越来越多。 陈亮带人在附近搜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看来看去都只是看到一些普通村民而已,为防有假,他还盘查了距离最近几家的黄籍,证实确实是本村村民。 他暗自思索,只怕这里村民也都被收买了,就像前边所遇到的江湖混混一样,追查不出什么来。 “主帅,车里没人,都是蜜蜂。”有士兵跑回陈亮身边,向他禀报。 陈亮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最快跑回来的这些兵里,有几个被蜜蜂蛰得最重的人突然倒地,口吐白沫。 “不好……恐怕是毒蜜蜂……”有个兵惊叹着。 陈亮立即上马,往前走了几步,不断看到有人回来、有人倒地昏厥,倒地之人无一例外都满头是包、口吐白沫。 远处还有一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此外,一些被蛰伤较轻的兵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陈亮大致瞟了一遍回来的人,便看出唯有一支队伍尚未有人返回。 “能跑得动的,就赶紧跟我走!”陈亮挥动马鞭,也不及点兵了,直接朝那支未回人马的方向赶去。 各队也不管人员是否到齐,听到号令者,便都立刻纵马跟陈亮走了。 陈亮生怕距离已经拉开、不好追上,然而事情与他所想得正好相反,追踪十分顺利,他们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江陵王的马车已经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原来那辆马车早已停止行进,在马车周围,先行追上马车的那一支小队正在与另一波武夫打斗。 陈亮不知那一支小队是否有掀开过马车车帘、也不知江陵王是否还在此车内,更着急上前一看究竟,因此挥鞭更急。 这时却不知哪里飞来一支箭,不偏不倚,一箭射中陈亮的胸口。 陈亮猝不及防,翻身落马。 “主帅!”部下众将士都吓了一跳,立刻勒住马头,下马去看陈亮。 陈亮被扶起,抬头再往前看,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从一棵树上跳下,她一袭白衣,眉目清秀,手中持弓,背上背着箭,落在陈亮等人面前。 “什么人?”陈亮之兵纷纷拔剑,将这个女子围住。 “陈刺史,在下白羽,这厢有礼了。”女子双手抱拳,向陈亮微微颔首致意。 “白夫人?”陈亮忍痛,慢慢站起,心中不由得惊叹,他是在快马加鞭、群兵围绕中被射中,如此精准的箭法,竟是他不能及的。 白羽笑道:“我知陈刺史此行是为了追查十三军的藏身之处,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日十三军,只来了我一人。” “只来了你一个人?”陈亮有些不解,“那前面驾车的是?” 马车周围打斗的两拨人已经停手,都持剑站着,驾车之人从马车前面跳下来,也面向陈亮。 陈亮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沈慧。 沈慧亦对着陈亮发笑:“刺史大人不是早就怀疑京中有人给白夫人通风报信吗?你可以抓我回去复命,但不能抓别人。因为这里站着的,都是家父手下的人。家父沈蒙今日去探望司蓉公主的病了,此刻应该正与公主闲聊呢。一会儿他们还得去谯郡公府接家父,不便跟大人去别处。” 白羽放下弓,从衣袖中取出几个小瓶子,双手捧着伸到陈亮面前,笑着说:“这些药,可以解蜂毒,但务必得在中毒后一刻钟之内服下。陈刺史如果现在立刻带着解药回去找你的部下,他们便还有机会活命。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救他们,继续跟踪我,自然有机会追查到十三军的藏身之处。” 陈亮默默无言,中蜂毒的人那么多,如果他明明有办法去救却不救,岂不让追随的下属寒心? “多谢白夫人赐药。”陈亮只得收了药,向周围一声令下:“撤!” 看着陈亮带人尽数离去,白羽走到沈慧身旁,以拱手礼致谢:“早就听闻沈老板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今日承蒙施救,请受白羽一拜。” 说着,白羽就要下拜。 沈慧连忙扶住,“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白夫人才是真正的巾帼英雄。此处并不安全,白夫人还是赶紧带江陵王夫妇离开吧。” “沈老板这样回京,那陈济必不会放过你,何不与我们一同离开?你若不嫌弃,我们以后结为姐妹,相互扶持,又有何不好?”白羽望着沈慧,一脸担忧。 沈慧却摇了摇头:“白夫人这样说,我很感动,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但京中有个让我牵挂的人,如今还走不了,我要回去保护她。你放心,陈济最多也就是将我抄家,他不敢杀我的。” 白羽不知沈慧说得是谁,心中大概揣测为其老迈的父亲,也只能尊重其决定,“那好吧,等我有了下一个落脚点,一定悄悄让人告知姐姐,姐姐如果某天改变主意了,就请来找我。” 沈慧笑点点头,两人相互道别,沈慧仍带人返回京城。 白羽独自一人走向马车,走近时,她听到马车里传出了司修疯癫的笑声,憨笑时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魏……三……魏……三……” 第211章 红颜祸水 在建康宫内,朝臣们早已进宫,齐聚太极殿东堂。 虽然陈国新立,诸项规矩还未制定,但历朝历代,上早朝都是默认的,且陈济乃是受禅即位,若没有特别指令,大抵应该是沿袭齐国旧制。 按照齐国旧制,历代重大朝会都是在太极殿正殿,日常朝会则在太极殿东堂。 然而等待许久,大家却没见陈济来上朝,也没人来解释一声。 陈冲等得不耐烦了,便叫霍璩、赵盛、荀翼、陈伟、陈歆、陈秘等一起到璇玑殿求见。 霍璩、赵盛、荀翼都已隐居了太久,闲散惯了,并不在意上朝这等事,也就不想专程跑到璇玑殿去打扰陈济。 陈伟、陈歆、陈秘因为从前是被陈冲一手提拔上来的,不好意思当众驳陈冲的面子,只好随行。 几人来到璇玑殿,才知道陈济根本不在宫中。 璇玑殿的内侍官卓谨告知:“皇上今儿一早就出宫去了,说是要为江陵王夫妇送行。” “什么?江陵王已经去了封地?”陈冲瞪大了眼睛,十分震惊:“这么大的事,怎么皇上都不跟大家知会一声?” 陈伟、陈歆、陈秘都不做声。 卓谨也只是微微一笑。 无奈之下,陈冲只得又离开了璇玑殿,在路上要求另外三人:“待皇上回宫,你们跟我再来一趟,我非得问一问,哪有新君即位头一日就不上朝的?” 陈伟迟疑道:“不太好吧。” 陈歆亦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妥。” 陈冲十分生气,“有何不妥?” 陈歆道:“方才那一趟,是为了问一问皇上是否上朝,也就罢了。再去一趟,那就成了兴师问罪了,他是君,我们是臣,如何问得?” 陈伟也道:“江陵王原本就是皇上的小舅子,送他去封地也算皇上的家务事,其实你也犯不着那么气。” “家务事?一个前朝君王一声不吭就被送走了,这叫家务事?”陈冲怒视着陈伟。 陈伟不答。 陈冲又质问陈歆:“因为他是君,我们是臣,所以连一句话都问不得了?有错不能指证,那还要这么多大臣做什么?做摆设吗?” 陈歆也不言语。 陈冲带着一肚子火气,不再理他们,只管快步往前走自己的路。 “尚书大人息怒……”陈秘追上了陈冲,笑脸相迎:“谁人不知,皇上能登基为帝,您才是首功,想当年皇上自永昌远道而来,若非陈亮来请您相助,华林园那一战就未必能脱身,更不必说这次……” 听了这些话,陈冲有些不好意思,怒气也稍解,“我又不是在邀功……只是觉得,皇上新登大宝,诸事未定,哪能如此任性随意?”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您付出得最多,才会恨铁不成钢呀,内忧外患那么多,其中若有个不顺,最忧心的自然还是您,他们哪能理解您的苦心呢?”陈秘继续吹捧着。 陈冲长叹一声,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不容易已经到了这一步,万一失策,岂不前功尽弃?” “其实,皇上一向是最有分寸的,唯一让他会偶尔乱了心智的,都是因为……”陈秘凑近陈冲,低声说了下去:“那个叫做桃叶的女子。” 因为桃叶曾做过太乐署的乐丞,在成宗寿宴和司修大婚上出尽风头,满朝文武没有不认识的。 当下,陈冲也回忆起桃叶,他隐约记得,在孟太后的万寿宴上,陈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贴身保护一个舞女,险些误了大事,当时那个舞女好像就是桃叶。 陈冲闷闷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今日皇上没有上朝,也是与桃叶有关了?” 陈秘笑道:“我也是猜的,每当皇上做了什么不能让人理解的事,多半都跟桃叶有关。桃叶乃安丰侯继室,也就是江陵王妃的母亲了,释放江陵王夫妇就很可能是她的要求啊。而且,那安丰侯犯下了谋害皇子的大罪,是必死无疑的,只要安丰侯一死,我估摸着,皇上很快就会把桃叶纳入后宫。” “又是一个红颜祸水。”陈冲摇头,连连哀叹。 陈秘又说:“还有一件事,你没注意到,今天在太极殿,陈亮和马达都没有来吗?” 陈冲点点头。 “这就是了。陈亮是先老谯郡公最信任的人,而马达是皇上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他们没来,必然是老早就知道了皇上今天不会上朝。他们知道、我们却不知道,这就已经被皇上疏远了一截,你要这个时候再去质问什么,那岂不是更得被皇上疏远了?到时候,连霍璩、赵盛、荀翼这些刚出山的老将都得排在咱们前头了。” 陈冲觉得陈秘说得有理,不知不觉中,已经打消了质问陈济的念头,渐渐放慢脚步,等着陈伟、陈歆两个追上。 “我们可以不追问皇上今日缺朝和释放江陵王之事,但是,如果皇上要纳那个叫桃叶的女子入宫,你们就得警惕了。要是封个贵人、才人什么的,也就罢了,万一皇上突发奇想要立她当皇后,你们必须跟我一起反对到底。”陈冲又对陈伟、陈歆、陈秘三人提出了新的要求。 陈伟思索了一下,也略点头表示赞同:“于情于理,皇上都应当立司蓉公主为皇后,否则不止我们,恐怕那些投诚的前朝旧臣也是不能依的。” 陈冲郑重其事地说:“就是因为有太多前朝旧臣,共同悲愤司蓉公主痛失爱子、并因此身染重疾之事,皇上此番受禅即位也还基本算是顺利,若不能立司蓉公主为后,京中必会起内讧,各州郡就更难收服了。” 陈秘咧嘴一笑,暗示般给陈冲、陈伟、陈歆递了个眼神:“咱们也是前朝旧臣,也是因为悲愤司蓉公主痛失爱子,才追随皇上得呀!” 陈冲略点点头,“对,咱们也是……” 陈济自外而还,在回宫的路上已经命人先行骑马去宣太医令田源入宫,因桃叶的伤在胸口,为免不便,陈济特意吩咐田源进宫时需带着女儿田乐。 待陈济携桃叶回到璇玑殿时,田源父女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陈济就将桃叶安排在璇玑殿的偏殿,急令田源父女进去诊治。 采苓早已回到璇玑殿,见陈济回来,忙赶到偏殿门外求见。 “你是怎么跟踪的?如何就让她又返回陵阳门了呢?”陈济一看见采苓,就忍不住责问。 采苓连忙跪下,“皇上恕罪,奴婢原是一直跟着的,一直跟到桃姑娘遇见了谢承,才躲了一下。” “谢承?”陈济有些惊讶,“你说得是以前孝宗身边的那个殿头官谢承吗?” 采苓点点头:“就是他。自孝宗辞世,奴婢就再也没见过他,不想他突然与桃姑娘见面,只说了几句话,桃姑娘就骑上他的马,慌慌张张走了。奴婢是用脚走路,哪里追得上桃姑娘骑马?所以奴婢干脆改道去跟踪谢承了,一直跟到他进了梅香榭后门,奴婢才回来的。” “原来谢承这些年都躲在梅香榭?可朕去了梅香榭那么多次,怎么都没见过他?”陈济稍稍思索,大概明白了,“恐怕他在去服侍孝宗之前就是沈慧的人吧……” “奴婢也觉得,恐怕谢承当年就已经把一切告诉了沈皇后,所以沈皇后老早就总是对您……”说到这里,采苓不好往下再说。 “她才不会是因为孝宗跟朕对着干呢。”陈济轻笑着摇了摇手指,示意采苓站起。 采苓站了起来,一脸不解,“那是为什么?” 陈济没有作答,脑海中却回忆起他先前陪司蓉去沈家拜见沈蒙、打探沈嫣之墓那天,偶遇沈慧时的情景,让他久久难忘。 其实从成宗入京到梅香榭拜访沈慧开始,陈济就在诧异沈慧的往昔不寻常,尤其是桃叶盘根究底一般问了他沈家的许多事,那几乎是坐实了成宗与沈慧密谈的某些内容。 虽然桃叶不愿将窃听到的话告诉他,但他也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成宗死后,他才当众提出为沈嫣迁葬,就是想证实,是不是所有人都找不到沈嫣的墓?果然,真的没人能说清楚沈嫣葬在何处…… “皇上,司蓉公主身边的小莺姑娘求见。” 一句禀报传入陈济耳中,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回头一看,只见内侍卓谨引着小莺,出现在偏殿外的几层台阶之下。 小莺虽然微微向他行了礼,却是一脸不满的神色,“奴婢不是来求见皇上的,是要找田太医,因为田太医在这里,才不得不跑来一趟。” 这样强调般的解释,已经让陈济大概明白了谯郡公府的状况。 他没有计较小莺的态度,只是轻声回应:“田太医正在为桃叶诊治,还没有好。” “任凭谁病了,还能比公主治病更重要吗?奴婢以为皇上日理万机、分身乏术,这两日才不曾与公主见面,不想您正在这儿为别的女人操心呢?您大约忘了家里还有一位刚刚痛失骨肉的嫡妻了吧?”小莺抬头怒视陈济,一改往日的温声细语。 陈济难免感到有些理亏,也不得不放低自己,“朕不是不去见她,朕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清楚外面的事。” “还说什么?公主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她的?” “公主的外祖父沈太傅,今日进府去探望公主的病,早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陈济不由得冷笑,同样一件事,从沈蒙嘴里描述出来的,恐怕跟他描述会差别很大吧? 小莺也不看陈济是什么脸色,只管一吐为快:“公主病得那样重,哪一日离得了田太医?皇上对公主不闻不问已经够过分了,还只管把最了解公主病情的御医宣进宫,难道是盼着公主病死才好另娶吗?” 陈济听得很不痛快,只是一忍再忍,无奈朝内高喊一声:“田太医。” 田源在内,早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只等传唤,便赶紧走出,躬身向陈济一拜:“启禀皇上,桃姑娘没有伤中要害位置,只是失血略微多了些,并无大碍,以小女的医术也能应对。” “那……她腹中的孩子呢?”陈济忍不住又问了这么一句。 “胎儿一切正常。” 听到这个答案,陈济心中一阵不适。 但他没有表达什么,只是吩咐:“朕知道了,劳烦田太医快去看看公主吧。” 田源便行礼告退。 小莺仍带着愤懑之色,追问道:“皇上不要一起去看看公主吗?” 叫太医出来已经是给足了这个侍女面子,以陈济的为人,岂能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朕还有急事要等陈亮,改日得空再去吧。” 这明显是个搪塞的理由,小莺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开了。 田源手提医药箱,跟随同行。 陈济站在偏殿外的廊檐下,阴沉着脸,良久沉默。 在一旁窗内,田乐透过缝隙,偷偷向外凝视着这位眼神复杂的新君。 第212章 为君则多疑 站着出神了一会儿,陈济感到浑身疲惫,于是叮嘱采苓:“你留神点,若是桃叶醒了,就赶紧来告诉朕。另外,多拨几个人来伺候,不得有任何闪失。” 采苓领命。 陈济遂慢慢下了几层台阶,自回正殿去。 卓谨忙跟上。 “今日宫中没什么事吧?”陈济随口问。 卓谨答道:“有四位陈将军来过。” 陈济猜测着问:“你是说……陈冲?陈秘?陈伟?陈歆?” 卓谨连忙吹捧:“皇上真是神人,一猜即中。” “来做什么?” “百官去太极殿上朝,没见皇上,故来求见。” “哦……上朝啊?”陈济坐下,舒缓了一口气,“竟给忘了。下次若是朕外出,你就去太极殿吩咐一声,免得叫他们久等。” “皇上的意思是……奴才以后就算殿头官了?”卓谨殷勤地为陈济倒了一杯茶,不禁有些窃喜。 卓谨也是陈济早年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许多年都在乐游苑做些不打眼的杂活,因为不打眼才便于传递消息,也为陈济做了不少事,如今总算熬出了头。 “嗯……你来做殿头官。卫尉府更名侍卫部,让方湘做侍卫总管……”陈济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宫廷之内不宜再用旧人,朝中百官的位置也需重新梳理一遍才好。 喝了一盏茶之后,陈济感到有些发困,因为昨夜失眠,今日又奔波了大半天,不知不觉中,他的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下沉了。 卓谨见了,劝道:“皇上不如去躺下睡一会儿吧,这样可是容易受凉的。” 陈济勉强睁开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睡一会儿,却恍惚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外摇晃。 他便问:“谁在外面?” “微臣刘彦。” 陈济乍然一惊,猛然间清醒了,“陈亮呢?陈亮没有回来吗?” 卓谨赶紧打开门,请刘彦进来。 刘彦进门,向陈济行礼:“回皇上,陈刺史被白夫人射中一箭,在回来的路上陷入昏迷,已抬回府中救治,不能来面见皇上了。” “陈亮?被白夫人射中?”陈济似乎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对方人很多吗?你们敌不过吗?” 刘彦不好意思地说:“对方……只来了白夫人一人……” “啊?”陈济怅然无语。 刘彦惭愧地低下了头。 陈济吩咐卓谨立刻牵马来,就叫刘彦引路,亲自去探望陈亮的伤势。 陈亮才包扎好伤口,一听说是陈济来了,连忙挣扎着起身,下床行跪拜之礼,伤口一阵猛疼。 陈济快步扶起陈亮,命令陈亮回到床上。 陈亮一手捂住伤口,一手遮住脸,“老臣征战多年,今日竟被一个女人射伤,已是抬不起头了。皇上再屈尊来看臣的伤,臣更无地自容了。” “连夜布局,叔父精神都不好,又如何防得住暗箭?”陈济拉下陈亮那只捂脸的手,只管将陈亮扶到床上。 有下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对面,陈济便坐下问询详情。 陈亮就将追踪司修马车,一路多次遇到江湖痞子、出现十辆马车、被毒蜜蜂蜇伤、最后看到沈慧和白羽等过程一一讲明。 “果然是沈慧……这个女人最是狡诈,叔父一向光明磊落,难免会中她的圈套。”陈济阴冷发笑,随即想到谢承给桃叶及时送信之事,也必然是沈慧有意为之。 陈亮分析道:“臣自问行事缜密,所带之兵并不多,个个都是臣最信得过的人,沈皇后像是从谯郡公府获取的消息。沈家是司蓉公主的近亲,出入谯郡公府极容易,而谯郡公府和宫中相互往来的人最多,恐怕没有消息是走漏不了的。” “马达曾去过谯郡公府找方湘,大约是他们那边不慎漏了风……”陈济不太确信地揣测着。 “今日未能追踪出十三军的藏身之处,反而真的放走了江陵王,终究是臣失职,还请皇上降罪。”陈亮就在床上行拱手礼,颔首致意。 “今日失职的人也多,如何都去降罪?”陈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五味陈杂,“罢了,朕已经受禅即位,也没有理由一直拘着江陵王,迟早是要放他走的。无论哪一日放行,派人追踪都有风险。 若派去的人多,那便容易走漏消息,其结果就是白夫人单枪匹马来以身犯险,朕即位还不稳,总不能真的杀了他们母子;若派去的人少,就极有可能直接被十三军半路剿灭,也难追查他们行踪。” 陈亮摇了摇头,愁容密布:“风险固然都有,但我们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派去的人少,且走漏了消息。” “这次确实是朕的错,朕太急于处死王敬,才匆忙之间放江陵王出城。昨日分明已经猜到,可能有人给白夫人报信,朕却没有查清楚就贸然做出决定……”陈济的声音很低沉,他的情绪显然也是低落的。 陈亮长叹一声,笑容僵硬,“老臣若说句不中听的,还请皇上莫怪。你若是为子报仇,急于处死安丰侯,臣也理解。但若是因为桃姑娘才这么急……臣就不得不问了,莫不是安丰侯一死,那桃姑娘就会嫁给你么?你已经是一国之君,难不成厚着脸皮去强行霸占么?” 陈济微微一笑,笑得有些苦。 半晌,陈亮也默不作声。 “朕在这儿,叔父也难休息,朕还是回宫去吧,你不许再起来行礼了。” 陈亮听见这话,只好继续半躺着。 陈济走出陈亮的居室不多远,走在院子中,远远看到陈秘带着随从和礼物下了马。 陈秘也看到了陈济,忙几步赶来,伏地跪拜。 “你怎么也来了?”陈济感到好奇,他印象中,陈亮跟这些久居京城的同族并不熟,一般不会私下来往。 陈秘仰头笑答:“臣闻知老将军受伤,特来探望。” “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呢,朕也不过才刚知道的事,你就也知道了。”陈济望着陈秘,饶有深意地发笑。 陈秘则表现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同族连枝,本应互相关怀,况且皇上称老将军为「叔父」,臣岂能不用心?一旦用心,就没有什么消息是不灵通的,臣也就这点小能耐。” 陈济觉得有趣,便点点头:“你起来吧。” 陈秘忙谢恩站起。 “朕这里还真有件事,需要你那点小能耐。” “皇上尽管吩咐。” 陈济示意陈秘凑近。 陈秘靠近,陈济便低声问:“你那个梅香榭的相好……跟沈老板有多熟?” 陈秘笑答:“那是相当熟了,皇上若有需要她效劳的地方,便是她的福气了。” “她可能打听到沈老板早些年的事?” “有多早?” “比如……沈老板出阁之前?” 陈秘一愣,十几年前……那也太早了,他的相好岚玥也不过才十几岁,“这个恐怕她不能,不过,臣也许可以。” “你能打听到沈家十几年前的事?”陈济很诧异。 陈秘笑道:“臣方才不是说了嘛,用心……则消息灵通。” 陈济听了,很是满意,“那朕便等着你的消息,你快去看陈亮吧,朕也该回宫了。” “是,还不知老将军伤势如何,会不会耽误明日上朝呢。”陈秘说着,忙向陈济行恭送礼。 听到「上朝」二字,陈济又猛然想起,“对了,听说你和陈冲几个,因为朕今日没上早朝的事去过璇玑殿?” 一听见这么问,陈秘又赶紧躬身下拜:“皇上恕罪,臣原本觉得,陈国新立,各项规矩尚未定制,缺一次早朝也不算什么,可五兵尚书非说「哪有新君即位头一日就不上朝的」?臣看他气成那样,不得已才陪同前往。” 陈济不过是随便问问,不想陈秘竟会这样作答,还扯上什么「恕罪」? 这顿时勾起了他更多的兴趣,“就因为朕没去上朝?陈冲就那么生气?” 陈秘答道:“回皇上,也因为皇上放江陵王出城之事,五兵尚书质问了璇玑殿的卓总管,说是您没有与他商议……” “朕做事,还得征求他的意见?”陈济不由得气上心头,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这……”陈秘似有些为难,不大敢说。 陈济脾气一上来,就不太有耐性,“问你就说!” “他说当初您自永昌来,势单力孤,若非向他求助,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孟太后的万寿宴。此番深夜闯宫,靠得主要还是他的兵,您能即位,他才是首功,看到您如今如此任性随意,他真是恨铁不成钢……” “混账!”没等陈秘说完,陈济就忍不住脱口骂了出来。 陈秘忙闭了嘴。 陈济没有心情再多说话,直接骑马回宫了。 回到璇玑殿,陈济先去偏殿看了桃叶,偏殿内外已经添置了许多冬日所需的各色物品,也增派了几个婢女,清理干净了桃叶身上的黑血,只是桃叶仍然处于昏迷之中。 因为桃叶一直没有醒来,田乐也不敢离开,采苓便让人在桃叶居室隔壁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田乐暂住。 陈济见一切还算妥当,又自回去休息。 当晚,陈济细问了卓谨,果然卓谨也说陈冲曾质问过江陵王被放出京之事,且离开璇玑殿时带着一脸怒色。 这使得陈济夜里又睡不着,他虽然恼火,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当初华林园擒拿陈熙、还是近日逼宫迫使司修禅位,确实都是陈冲的兵最多。 如此倒提醒了陈济,同为陈家军,但细分起来仍是各有其主,比他亲兵多的又岂止陈冲一个?今日他们可以拥护他,明日当然也可以反对他。 虽然这四位陈将军论起来都是他的同辈兄弟,但实际上,只有陈秘与他年纪相仿,陈伟、陈歆都比他大好几岁,陈冲则更年长,也就比陈亮略小些,年纪越大,自然威望越大。 而陈亮、霍璩、赵盛、荀翼,虽也年长,但毕竟远离朝堂多年,是为他才回归,影响力多在交州新军中。 可是陈冲不仅年长,还一直在朝,当年曾是陈济之父陈温的部下,却在陈温死后追随陈熙,后又背叛陈熙追随陈济……陈济越想越觉得陈冲不可靠。 陈济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成宗即位时,忌惮陈家兵力,将陈冲手下一半兵权都交给了尚云,可是成宗一死,这些兵还是自发又倒向陈冲,如此转移兵权又有何用? 他觉得,若要防止未来有人拥兵自立,最好能把追随他的这些将军们手下的兵全都打散开来……就像打牌洗牌一样,每个人每一局手中的牌都在变化,但合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一套牌…… 这样想着,陈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第213章 治国如洗牌 翌日早朝,陈济来到太极殿东堂,看到了他的旧日同僚们——原齐国的文武大臣,凡是活着的,无一缺席。 交州新军的将领们,更是精神抖擞。陈亮也在其中,观其外表,完全看不出是昨日刚受了箭伤。 陈济就坐,百官朝拜。 废话不必多说,陈济很快进入正题:“江陵王请求前往封地,朕已允准。安丰侯因谋害皇子而自惭形秽,于昨日送别江陵王夫妇之后服毒自尽,朕感其知错能改,故不再追究其同族连坐之罪,仅剔除官籍,王氏族人皆放回本家。众爱卿,可有异议?” 陈亮听了,喜不自胜,第一个躬身下拜,高呼:“皇上英明!” 其他大臣也便都跟风了:“皇上英明!” 一片称颂之后,大司马尚云出列拜问:“皇上仁慈,放王氏族人还家,却不知如何处置司氏一族?” 都护韩璟也立刻附和:“启禀皇上,司氏一族本无罪,皆因被江陵王妃连累。皇上既封了江陵王,按理也应封成宗之三子司偃为王。” “哦……可三弟年纪尚小,即便封王,也应留在京中受长姐照拂……”陈济慢悠悠地应付着,心中自忖,白夫人和韩夫人是表姐妹,司修和司偃更是亲兄弟,他当然得把司偃母子留在京中,以防白夫人和司修谋反。 尚云又谏言道:“皇上既承天命,成宗所遗妃嫔在后宫内殿住着便不合适,理应早接司蓉公主入主后宫才是。” “尚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蓉儿近来一直病着,暂时还不便挪动。”陈济勉强笑着,依照他对司蓉的了解,现在见面,司蓉大约恨不能一剑杀了他,哪能轻易入宫受封? 陈济想了想,又道:“封司偃为河西王,待朕与蓉儿商议过后,为其选好居所,再择吉日迁出延明殿。” 尚云、韩璟默然。 “朕既受禅,自该整顿朝纲,且如今官位空缺甚多,交州旧部入京立功者也多,正宜改制。”陈济淡淡一笑,便独断地宣布了他思考一夜所做的决定: “改置吏曹为吏部;改宗正寺为户部;改鸿胪寺为礼部;改五兵曹为兵部;改廷尉府为刑部;改太府寺为工部。此六部以吏部为首,从属于尚书省,今后不设尚书令,各部设本部尚书,直接听命于朕。” 文武大臣们无一不露出惊讶之色,因为陈济做这样的重大官制改革之前,不曾与任何人商议过。 陈冲无奈地摇头叹气,五兵曹没了,那他这个五兵尚书还算什么? 陈济完全无视百官的神态,继续说:“废除御史台,并入吏部,更名监察司;废除右尚方,并入礼部,更名尚方司;废除太仆寺,并入兵部,更名车马司;废除太弩署,并入兵部,更名武库司。卫尉府更名侍卫部。” “西边、北边的小国都快被魏国灭得差不多了,这都护府以后还有何用?不如省了吧!” 这种轻蔑的语气,让韩璟陡然色变,废除都护府,他自然也就不算都护了。 一切还在继续。 陈济恣意表达着自己的喜好:“另外,废除大司马,朕不喜欢这个职位,因为朕的兄长做过太多年的大司马,让朕听见这三个字就不舒服。” “但是皇上,现在的大司马是臣。您废除了大司马,臣这个武官之首今后应该站在哪里?”尚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仰头注视着陈济。 “哦……对……”陈济好似刚醒悟一样,笑眯眯望着尚云:“今后的武官之首是兵部尚书,那就任命尚将军为兵部尚书吧。” 陈冲自我克制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兵部乃五兵曹改制而来,他做兵部尚书,那么臣的位置何在?” “说得也是。”陈济抖动着眉毛,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六部中虽以吏部为首,但兵部必然是职责最大、人数最多的一部,不如设左右尚书二员。尚将军算左尚书,陈冲将军就算右尚书,共同统领兵部,如何?” 陈冲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尚云则依旧平静,拱手拜道:“谢皇上恩典,臣一定和陈尚书齐心协力,不负皇上重托。” 陈济笑点点头,默默窥测着尚云的眼睛,不知此人真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另有居心。 “尚书省各部新立,中书省、门下省也空缺极多,这何人任何职,理应由吏部裁决,可如今吏部也还未定……”陈济低着头,几根手指在宝座的扶手上来回弹动,似乎是想到哪,就说到哪,“此事就先交给丞相来办吧。” 丞相?众臣一愣。 站在这儿的人都知道,先前的齐国从不设丞相,以免丞相总揽大权,威胁君王。 “朕要在百官之上,设立左右丞相,各部主要官职有空缺时,皆由丞相暂代,朕若有离京或不便时,二丞相也可协商代朕处理政务。丞相的人选朕也已经想好了,左丞相由皇叔陈亮担任,右丞相就是原骁骑尉马达。”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许多目光都投向马达。 马达本人也一脸惊愕。 众人皆知,陈亮在显宗时期曾立下赫赫战功,且又是老谯郡公陈温的左膀右臂,如今辅佐陈济做百官之首自然不会有多大争议,可是马达不过是陈济的家奴而已,朝中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比马达有资历得多。 陈冲头一个投了反对票,“皇上三思,莫要说马达原是奴籍出身,就算是做骁骑尉,也还不足一年呀,哪有能力胜任丞相?” 紧接着,陈冲又给陈秘、陈歆、陈伟等使眼色。 陈歆和陈伟只好相继谏言,劝陈济「三思」。 面对这般劝谏,陈济很是心烦。 马达也觉得极为不妥,于是躬身拜道:“皇上,臣也以为……” “你不许推辞!”陈济手指马达,打断了马达的谏言。 马达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陈济冷笑,目光扫过陈冲等人,淡淡道:“朕早料到你们要拿马达的出身说事儿。奴籍怎么了?难道你们不知,北魏的开国皇帝,曾经就是赵氏兄弟的家奴? 赵氏兄弟何许人也?当年齐国最掌权之臣,反叛肃宗,直接分走了齐国的半壁江山!齐国诸多权贵眼红,趁着战乱,纷纷自立为王,在齐魏之间建了诸多小国,把个大齐国分得七零八碎! 赵氏也有心征服那些昔日的同僚,可惜他没做到。但是魏氏做到了。魏氏不仅取代了赵氏,还不断开疆扩土,现在比咱们陈国还大。你们有没有人敢站在魏王面前说,魏氏乃奴籍出身,不配为君?” 陈冲无话可说,只是低着头默默叹气。 一向在朝堂中如空气般存在的太傅沈蒙,这个时候却突然不小心发出了鄙夷的笑声,从嗓子眼里哼咛出一句话:“皇上这个例子举得倒很应景,赵氏也是兄弟二人,成于兄弟联手、败于兄弟反目,最后被最信任的家仆魏氏夺了权……皇上如此抬举马相,竟不怕前车之鉴。” 陈济略略抬眼,瞄了沈蒙,他挺讨厌这个糟老头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不过仗着家财万贯被当年孟太后硬塞了个太傅的虚职,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先前成宗都看不上沈蒙,不允许沈家人入宫,若不是因为司蓉承认这个外公,陈济想起沈家父女搬弄是非、通风报信之举,恨不能立刻把这老头儿叉出去。 但是当下,怀着对司蓉的愧疚之心,陈济还是勉强给了沈蒙一个面子:“多谢外公提点,不过,朕重用马达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马达永远不会背叛朕,不仅如此,他还会很用心做好朕交待的每一件事。” 马达听着,不由得感到压力倍增。 “哦……对了,朕现在就有一件要紧事交给马相。”陈济笑盈盈,注视马达。 马达只好俯身致礼:“微臣听命。” “朕要组建一支新兵队伍,就取名叫「飞龙军」,朕为此军主帅,马达为副帅。”陈济笑望着马达,又环视群臣,神采飞扬,“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愿意成为朕亲兵的勇士,无论他原先是哪个府衙的兵,或是江湖侠客,都可以向马达递名帖,朕要广开大门纳贤。” 下面许多武将听了,个个面露担忧之色,愿意成为皇帝亲兵的人肯定多得是,如果都有资格入围,恐怕他们手下的兵都快要跑完了吧? 陈济又道:“另外,各部官职任命之事,众爱卿可以自荐,也可以举荐旁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任职。朕会与左丞相商议,量才录用。” 陈亮领命。 下朝之时,陈冲的脸色不知有多难看,步伐极快走出太极殿。陈伟、陈歆、陈秘等都赶上来。 陈冲冷笑着,同他们三人道:“皇上扩充亲兵,必定要抽走我们手下的最精锐之师。当我们是什么人?” 陈歆也不由得长叹:“皇上大约是当将军当习惯了,把治国也看得如治军一般,上面一声令下,下边服从军令就行。” 陈伟脸上也带着不明显的怒色,低声愤懑宣泄:“当年看不惯陈熙才倒戈跟着他,如今看来,他还不如陈熙呢!” 唯有陈秘一脸笑意,劝慰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几个倒不如联名请命,举荐恩师为吏部尚书、或者中书令……” “你别添乱了!”陈冲打断了陈秘,心浮气躁,“你看不出来皇上在有意压制我?这个时候举荐我,那是害我呢?” 陈秘陪笑道:“恩师教训得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您与旁人怎么共同领一个兵部?” “我……”陈冲刚又开口,一回头,发现尚云就在身后不远处。 几人遂止了言语,相视互看,不做声地离开了。 尚云望着那几个疾行的姓陈的背影,只是慢腾腾走路。 陈济离开朝堂之后则神清气爽,他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可能过于任性,但如果做了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这辈子得憋屈到什么时候? 如例行公事一般,回到璇玑殿,陈济必得先来桃叶的居室看一看。 采苓和田乐都在,桃叶还是静静躺着。 陈济望着昏睡的桃叶,不禁有点焦虑,“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田乐答道:“臣女不知。” “你是大夫,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爹不是说桃叶的伤并不严重吗?”陈济扭头看了田乐,明显带着些责备的语气。 田乐为难着,也不敢抬头看陈济,“回皇上,桃姑娘的伤确实不重。” 陈济更加不快,又质问:“那她怎么能昏迷这么久?” 田乐惴惴不安,她害怕她的答案让陈济生气,可她总不能不答,更不能「欺君」,“如果……如果一个人不愿意醒来,就算没有伤、没有病,她也仍然可能长久陷入昏迷……” 第214章 南柯一梦 远处云雾缭绕,山峦起伏如墨画,像是天然的屏障,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一方净土。 近处花香四溢,稻田油绿似翡翠,谷物在暖光下成长,微风拂过,每一支稻穗的摇曳都在诉说着田园风光的美好。 这是一处静谧的农场。 桃叶就漫步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她闻到了泥土原始的芳香气息,听到了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叫声,望着大面积生机勃勃的瓜果菜蔬,心旷神怡,仿佛忘记了尘世的所有烦恼。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只享受着此刻的安稳。 仰望广阔的天空,呼吸清新的空气,桃叶胳膊上挎着一只藤条编织的篮子,弯腰摘下几根豆角,然后回眸一望,王敬正在田野之外朝着她遥遥挥手。 他还是坐在那把并不精致的轮椅上,笑容可掬。 桃叶低头,看到篮子基本已经满了,便拎着篮子从农田中慢慢走出。 她走到王敬身旁,依旧将篮子挎在胳膊上,双手推起轮椅,缓缓前行。 他们路过绿意盎然的稻田,在夕阳的余晖下,稻田间隙的水塘波光粼粼,如撒上了一层金粉一般,蛙叫声和蝉鸣音此起彼伏,好似一支打着节拍的交响乐。 他们走向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左右两排高耸的大树为他们遮住了阳光,阳光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到路面,汇成一片片晃动的斑驳光影。 他们回到简约朴素的农家小院,院中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也堆放着日常的农具、柴火、水缸、桌椅等物,杂而不乱,每一处都满载家的温馨。 炊烟袅袅,香气从厨房弥漫到整个小院,热乎乎的饭菜被端上餐桌,桃叶将筷子递到王敬手中,王敬很快摸到了盘碗的位置,两人相对用餐。 夜幕降临,烛光下,桃叶用浆糊、细竹板和纸做了一把扇子,轻轻煽动,为她和王敬带来几缕微风。 王敬提笔,在扇面上写下了几行小诗: 桃叶映红花 无风自婀娜 相怜两乐事 独使我殷勤 桃叶见了,也提笔蘸墨,在此小诗后面留白两行后补了四句: 七宝画团扇 灿烂明月光 与郎却暄暑 相忆莫相忘 写罢,桃叶又拿起扇子,为瞎子夫君念了一遍。 王敬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他将耳朵贴到桃叶的腹部,静静感受来自胎儿的心跳。 清晨,桃叶又推着王敬走出农家小院,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大地。 他们再次经过田野,停住轮椅,桃叶拉起王敬的手,凑近一片绿叶,让叶子上的露珠滚落到王敬手心,一起体会晨露的清新、生命的活力。 “桃叶,你知道吗?在端起陈济给的那杯毒酒的那一刻,我心里是怎样的一种矛盾挣扎?”王敬握紧桃叶的手,无神的眼中满怀柔情。 桃叶似乎很糊涂,也似乎很好奇,“哪个矛盾?” “多年以前,我曾经是渴望死亡的,因为阿娇已然不在,我不愿独活。但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驱使我必须活下去,我活得很累、很累,我甚至一度期盼有个正当的理由使我死去,而不必心怀愧疚……” 桃叶望着王敬,理解般点了点头。 王敬又紧紧抱住桃叶的腰,继续说:“可当真的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却又不想死了……比起死去与阿娇团聚,我竟更奢望与你厮守……这时我想起了你问过我的问题,我是更爱阿娇,还是更爱你?如果我爱你胜过阿娇,我算不算做了负心汉?所以我矛盾、挣扎……” 桃叶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也紧紧抱住了王敬,似乎陷入了某种侥幸的臆想,“所以你选择留下来陪我?所以你没有喝下那杯毒酒,是吗?” “不……我喝了……”王敬的声音,很轻很轻。 晴空里一声天雷巨响,乍然如天崩地裂,一瞬间几乎让桃叶振聋发聩。 “我说过,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请你原谅我的无能……”王敬依旧稳坐在轮椅上,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巨雷的影响。 桃叶抬头仰望,阳光明媚已经变成暴雨倾盆,远处还在电闪雷鸣,四面八方都是轰鸣声,吓得她心惊肉跳。 “我这辈子,自问不贪不蠢,本分守己,从不作恶,却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眼看着岳父枉死而不能鸣冤;明知发妻死于非命而不能报仇;亲生母亲与不知名的死尸合葬而不敢明言;最后连我自己也背上了一个莫须有的死罪……不得不将你们母子孤零零撇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怪我太无能……”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王敬脸上,掩盖了他的泪水。 风驰电掣中,各种画面钻进桃叶脑海: 她看到王敬用马车将她送到田家门口,将她托付给田家父女,临别时泪眼盈眶。 她看到石头城的万丈高台上,在陈济和百官面前,王敬亲口承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谋害皇子之罪。 她看到陵阳门的城楼上,陈济放下毒酒,王敬端起酒杯,几番犹豫纠结后还是不得不饮下。 她看到了刺伤胸口、奔上城楼的自己,看到了从轮椅上站起的王敬,看到了他们在漫天飞雪中紧紧相拥。 最后,王敬口喷黑血,倒在她怀中。 眼前轮椅上稳坐的王敬已经越来越模糊,记忆中的王敬却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画面都在告诉她,她挚爱的夫君已经死了。 恍如刚刚接到这个死讯一样,桃叶感到脑袋轰然炸裂,当空一道强雷把她劈醒。 “啊——”桃叶又一次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就如王敬倒在她怀中之后她发出的那声怒吼一样,冲破云霄。 她睁开了眼睛。 “桃姑娘,你终于醒了?”田乐一阵惊喜,跑到了床边。 当桃叶的视野开始慢慢变得清晰,心痛的滋味也就越发明显,她不明白,既然梦境可以那么美好,她又何必要醒来? 田乐解读着桃叶的神情,知道桃叶并不愿醒来,“对不起,是我给你用了很多醒神开窍的药,促使你醒来的。” 桃叶没有说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和良药在救人的同时,也可以很残忍。 田乐惭愧地低下了头,喃喃而道:“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因为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和我爹就可能要被治罪了……可我也是真的担心你,你这样没日没夜的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 这些话,绝对是田乐的真心话,这几个月,她用了太多心思去见证桃叶对王敬的痴情,自然知道王敬的死对桃叶打击有多大,当她看到桃叶一连多日不合理地沉睡,她真的很怕桃叶从此不再醒来。 桃叶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他那么盼着我醒来,不怕我一醒就把他给杀了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陈济。 听到桃叶有所回应,田乐有点小小的激动,“如果你想报仇,那得先好好活着不是?我去叫丫鬟们给你拿点吃的来好吧?” 桃叶又没有说话,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但也不在意那是几天,反正她也感觉不到饥饿,她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快要成仙了一样。 她没有去识别她所呆的环境,因为她压根不关心自己在哪,她也不在意屋内有何人,也不想知道外面都在发生什么事。 当这个世界没了王敬,一切便已经无所谓,她只是静静躺着,像一个木头人。 田乐默默看着桃叶,她感觉得到桃叶内心世界的绝望。 但她总要往好处劝,“就算你不饿,为了孩子,吃点好吗?你那么爱他,也一定很爱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桃叶还是没有说话,她当然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可是,孩子不能替代王敬。 当她再也见不到最想见的人,却守着一个强大的理由非要独活不可,每分每秒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田乐叹了口气,只管走出门来寻丫鬟。 一跨出门槛,田乐发现陈济就站在外面。 原来桃叶那声梦中的大叫,早已被采苓等婢女听到,采苓按照陈济的吩咐,在第一时间就把此事报给了陈济,陈济果然立刻赶到。 田乐简直傻眼了,她方才在屋里说的话,大约都已经被陈济听到,她只顾着找借口鼓励桃叶活下去,竟忘了这里是陈济的地盘。 “皇上……”田乐双手合在腰间,屈膝行礼,呼吸声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在加速。 “在你们心里,朕是不是很残暴?”陈济望着田乐,似笑非笑。 这种问话,实在让田乐心里发毛。 她记得,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谯郡公,曾在式乾殿递给她手帕拭泪,曾在秦淮河边与她畅谈人生,曾穿梭夜幕送她回家,那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绝对与「残暴」二字沾不上边。 可是,当她听说了陈家军深夜逼宫的杀戮,当她得知了石头城禅位之日的血腥,让她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我……我只是怕她想不开,并不是要怂恿她报仇……”田乐双手揉搓着,看起来很紧张,也很不安。 陈济勾唇一笑,他并没有责备田乐。 他凝视着那扇半开不开的门,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你知道吗?朕此生最恨的人就是王敬,我们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合不来……他总是目无下尘,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而我却像一只四处跪舔的哈巴狗,年年寄人篱下,时时摇尾乞怜……” 田乐看得出陈济眼中的寥寥失落,也读得懂他心里的无尽悲哀。 “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所以他有高傲的资本。一州之首的刺史官位,别人求而不得,他却随手抛弃,回家安心吃公粮,每日只需哄妻惯女,被父母养活到二十五岁。” “但我自幼便明白,万事万物都要靠自己争取,每一个能够得着的机会都要珍惜,连司姚那个天天想给我戴绿帽子的丑肥婆,我都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下决心与她和离……” 陈济一直笑着,笑得那么惨淡,他将目光转向田乐,突然在某一瞬变得阴沉,“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乐闻此言,尤其那八个字,只觉得一阵胆寒。 “我和王敬大概是八字不合,以至于处处为敌,每一次我想要的,总是被他无心抢走……无心——才让我更觉得憎恶!” “我以为,等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心花怒放,大喜若狂……事实却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登上极位,手刃宿敌……换来得只是她永远的仇恨……”陈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田乐不太确信地问:“皇上是在后悔吗?” 陈济却摇了摇头:“朕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为什么?”田乐很好奇。 “因为,后悔没用。”言罢,陈济转身离开了这座偏殿。 第215章 心之魇魉 在璇玑殿的正殿,两只暖炉中的炉火都烧得正旺,屋里暖气升腾,与外面寒风呼啸的院落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 陈济坐于桌前,翻阅着近日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总是心不在焉。 他天天盼着桃叶醒来,终于桃叶醒了,他竟连踏入房门见桃叶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午后,殿内太暖和,难免使人犯困,陈济盯着折子,不知不觉就开始眼皮打架,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混沌,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重复起王敬死前的画面。 那个最难忘的画面:漫天飞雪中,僻静城楼上,桃叶捂住滴血的胸口狂奔,王敬艰难地迈出僵硬的步伐,最后两人聚在一处,紧紧相拥。 人家明明是一对最最恩爱的鸳鸯,却被他硬生生拆成了生离死别。 迷迷糊糊中,他恍惚听到了桃叶的指责:“你如果真的爱我,就该明白,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十分郑重:“他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他的生存完全是你的负累,可是只要他活着,你永远都只会奔向他,唯有生死才能将你们完全分开。我认为,让他去死是对你的拯救。” “是吗?为了拯救她,你宁可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王敬的声音也传到陈济耳边,还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陈济抬头,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摇篮,摇篮中的孩子虽然瘦弱,却也乖巧可爱。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这把年纪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远处又传来王敬的质问声,一遍又一遍。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凝神看着,小小的摇篮一晃一晃,看得他眼花,似有哭声传入他耳中。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捂住耳朵,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晰,四面八方都是。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振聋发聩之音,使陈济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还是坐在璇玑殿里,还是自己的书桌前。 他猛然想起他兄长陈熙生前曾说过的两句话: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我这个位置抢回去,你就会知道,身居高处,会有多少身不由己。」 陈济当年对他兄长是很不屑的,他恨极了陈熙联合外人弑父,可是,从兄长手中夺回父亲的爵位之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凝神细听……孩子的哭声好像仍然在…… 陈济不由得心跳加速,现在不是梦境,那是真真切切的哭声!就在窗外! 他自来不信鬼神,他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吓唬他! 这样想着,陈济呼啦一下站起,几步走到房门口,猛地打开了门。 卓谨就在门内侍立,忽然看见陈济这般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开门,吓了一跳。 果然,陈济看到,在门外不远处,方晴和方湘姐弟两个站在一处,方晴怀里抱着不足半岁的女儿,她正一边与方湘说话,一边哄着女儿。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快步走过去,直接就是一声厉吼:“大晌午抱着个奶娃在这儿哭什么哭?吵得朕头疼死了!” 方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打了个冷颤,她自幼服侍陈济,从来没见过陈济发这么大火。 “皇上恕罪,我姐姐找我有点急事,正巧我刚巡逻到这儿,孩子哭声这么小,没想到您隔这么远就听见了,我这就叫她带着孩子回去哈!”方湘说着,忙忙地往外推着方晴离开。 陈济仔细听了一下,好像孩子的哭声确实不大,这个距离,又隔着门窗,说吵到他实在是有点牵强,他不禁又有些疑心方才哭声的来源。 方湘一面推着方晴走,一面低声咕唧:“皇上就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没了,看见别人的孩子心里难受,你下次来别带着孩子了……” 方晴点点头,也低声交待:“御前当差,你在称呼上应该有个忌讳,怎么还是「你」呀「我」的?看看你姐夫,多有分寸。” “我哪敢跟姐夫比?他什么都是好的!”方湘咧着嘴笑,那表情,不知是吹捧还是嘲讽。 “本来就没得比!你姐夫乃当今世上第一美男,而且脾气最好,心地也好,任凭哪个男人都比不上!”方晴称赞着,饶自得意,又望怀中女儿,洋溢着一脸的幸福,“我们家盈盈长得像爹,将来也一定是个顶尖的美人!” 陈济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慢慢缓了过来,忽又觉得不该如此,那毕竟是马达的孩子,他怎么能随口撵走? 他忙高声叫住了方晴和方湘:“你们等等。” 方晴、方湘听见,立刻回来,再次向陈济行礼。 这次,陈济温和了很多:“孩子叫什么名字?” 方晴答道:“回皇上,叫悦盈。” “让朕抱抱。” 方晴便把孩子交给了陈济。 陈济抱住了小女娃,凝视细看,女娃在他怀中一直低声抽泣。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陈济渐渐感到心在隐隐作痛,他与马达一前一后成婚,一前一后有了孩子,如今马达的孩子这般惹人怜爱,他的孩子却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方晴观之面色,揣测其心中所思,笑着说:“奴婢前日去看司蓉公主,公主也抱了我们家盈盈,她还说本想与奴婢做个儿女亲家。奴婢便劝说公主,赶紧养好身子,明年再生一位皇子,这个亲家还是做得成的。” 陈济静静听着,他与马达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若能做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可是他如今没有儿子了,没有儿子了……司蓉还会再为他生一个儿子吗? 这样想着,他便抬头问方晴:“公主怎么说?” “公主只是笑了笑……”方晴低头浅笑,又暗示般地说:“可是皇上和公主这样,一个住在宫里,一个住在府里,怎么好再有一位皇子啊?” 陈济听得出方晴的意思,遂点点头:“朕知道了,朕会尽快接蓉儿进宫的。” 待方晴带孩子出宫之后,陈济便叫方湘给他牵马来,由方湘陪他一起去谯郡公府看司蓉。 谯郡公府还是从前的样子,因为府中有不少下人都入宫当差了,显得冷清了许多,陈济先前的书房更是空荡荡。 司蓉自然还在她原来的住处,只是屋内屋外,都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陈济带着方湘,慢慢走近司蓉的房间。 守门的丫鬟看到,忙向内通报:“公主,皇上来看您了!” 司蓉正在喝药,一闻此言,不慎呛住,又咳嗽起来,小莺忙接了司蓉手中的药碗。 “皇上?我竟不知哪里有个「皇上」?”司蓉冷笑两声,摇摆着站起,随手就抽出了床边悬挂的长剑。 小莺吓了一跳,转眼就看到司蓉持剑跨出门去。 陈济和方湘还没走到司蓉房门口,已经看到司蓉提剑出来,那架势就像是准备跟陈济决一死战。 可陈济今日并没有带兵器,方湘赶紧挡在陈济前面,谁知司蓉才刚挥剑,却一个踉跄,身子往左斜,看着就要摔倒。 “蓉儿……”陈济惊慌中,忙绕过方湘,几步赶到司蓉左边,扛住了司蓉即将歪下去的身子。 司蓉右手以剑抵地,慢慢站好,推开了陈济的搀扶,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似又有东西要咳出。 小莺听到,忙拿着手帕追过来,为司蓉接住。 陈济赶紧探头看了一眼,见咳出的没有血,总算稍微安心了些。 “就算你想打我,也得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打不是?”陈济努力堆出满面笑容,又一次靠近司蓉。 司蓉哼了一声,目光冰冷锋利,“真是可笑,你现是一国之君,我算哪根葱?我哪敢打你?” 方湘站在陈济身后,小声哔哔:“剑都砍过来了,还说什么不敢……” 那边,小莺劝着司蓉:“皇上已然是皇上,好不容易来了,公主又何必如此?” “他来了我就得感恩戴德吗?”司蓉冷笑着,握剑的那只手牢牢攥紧剑柄,双目朝陈济狠狠地瞪过去:“嫁了这样的夫君,逼宫篡位、谋害家亲……我没脸去见父皇,也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提到这些事,陈济也很不痛快,他没有再继续伏小做低,但也没有底气发火,只是换了比较平常的口吻:“我逼宫,是为了给我们的孩子报仇,何错之有?白氏因此作乱,我不得不镇压,也是无可奈何。况且,白夫人已经带司修逃走了,我为你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群臣放掉他,你还想怎么样呢?” 司蓉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你说得好有道理!不管凶手是王玉还是安丰侯,我弟弟有什么错呢?你报仇便报仇,如何能逼他禅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弟弟不能公正地处置他的皇后或国丈,便是他最大的错!我只有越过他的位置,才能代他执法。”陈济振振有词。 “现在仇已经报了,你把皇位还给他!还给他呀!”不知不觉中,司蓉又飙起了大嗓门。 可司蓉如今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允许她这样大嗓门,刚大声了两句,她便又咳个不停,震得胸口也疼起来,她不由得捂住胸口。 “公主,你忘了田太医说过……”小莺挽住司蓉的胳膊,轻声提醒。 方湘凑空插了个嘴:“公主可能不知道,那个……江陵王已经神志不清,就算把皇位还给他……他也做不成了……” 司蓉瞪了方湘一眼,吓得方湘又赶紧闭嘴。 陈济微微地叹着气,对司蓉说:“朕已经在百官和百姓面前祭天即位,「还」——是绝无可能的。朕今日来,是诚心要接你入宫,择吉日举行皇后册封礼,或许能借喜气冲走你的病,希望你三思。” “你当我不知道,桃叶就在你寝宫偏殿里……”司蓉脸上拂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那当然是讥笑。 陈济没有说话。 司蓉咬牙,斜眼藐视着陈济:“你册封我为皇后,不过是为了稳住前朝旧臣。我虽然没有大智慧,但也不是个傻瓜……想让我承认你这个「禅位」而来的皇帝,门儿都没有!” 陈济心中也烧着一团火,他固然有错,可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被司元和司蓉父女两个逼得? “告诉你,我不去!”司蓉的语气很生硬,伸手往外指:“你给我哪远往哪滚!我不想看见你!” 当着下人,陈济实在颜面扫地,他再也不想多停留一刻,转身离开了司蓉的视野。 第216章 那时的她和他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桃叶在床上静静躺着,听着这雨水落地的声音,脑袋里空洞洞。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田乐已经在宫里住了多日,心中着实不放心自己的父亲,而桃叶已经苏醒,于是田乐便向陈济恳求,她仍回家去住,改为每日入宫为桃叶诊脉,陈济应允。 出宫之前,田乐也跟桃叶交待过,桃叶自然听得到,只是听到与听不到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桃叶不再昏迷开始,她每次睡着的时间都很短,也再没梦到过王敬,王敬好像是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真的消失了吗? 每次想到这一点,桃叶都如同又受了一次晴天霹雳,霹得她从头凉到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由于躺得太久,桃叶又是一动不动,她已经躺得浑身僵硬、麻木,躺得每一个细胞都失去知觉。 忽地有一下,她感觉到肚子里有微微的异动。 她意识到,她是多天一动不动,可孩子并不是,孩子还在动,那大约是王敬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孩子……莫非是饿了吗? 桃叶在心中问自己。 「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田乐这样跟她说过。 桃叶记得,桌子上应该是有食物的,那是田乐出宫之前送过来的,并再三劝她吃。 她的手指慢慢摁住床,试图起身,这时她才发现,太久不起来的她真的动起来很困难。 外面守门的两个婢女见桃叶有起床之意,忙跑了进来,到床边扶桃叶。 “出去。”桃叶冷冷放下两个字。 婢女们不敢违拗,只好又出去了。 桃叶只管努力伸动胳膊,一点一点挪动,终于靠自己坐了起来,又推动双腿,稍微左右摇晃几下,渐渐有了知觉,于是踏上鞋子,往前走了两步。 她看了那一桌食物,拣了一块清淡松软的糕点,搁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可能是因为多天不进食,这一口让她吃得好难受,几乎要噎住,她忙喝了一口水,却又呛住。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强行压制了咳嗽,逼迫自己咽了下去。 至于食物是什么味道,桃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想起王敬老早就已失去味觉,如今……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味觉了。 原来饮食竟可以如此难以下咽,桃叶此前从来不知道。 她实在是吃不下,只好又放下了那块糕点,转身往床榻走去。 然而,只是吃了这么一口,被窗外偷窥的采苓看到,急忙当做一件大事报告给陈济。 陈济听说桃叶肯吃东西了,犹如喜从天降,慌慌张张就跟着采苓跑过来一起偷窥。 彼时桃叶已经又回到床边,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往窗户靠近,她侧脸瞥了一眼,这才看到窗户纸没把窗户完全贴住,在边角处有一个小洞。 原来一直有人在偷窥,桃叶随手把床边的帷幔拉住了。 陈济还没来得及看到桃叶,只看到了摇晃的帷幔。 这世上没有人喜欢被偷窥、被监视,这一点,他最是深有体会。 “以后……如果没有特别需要,你们也不要看她看得那么紧,只要她没有想不开、没有逃出宫,就尽量让她自由一点吧。”陈济低声嘱咐了采苓。 采苓领命。 陈济又从窗缝里往里扫描了一圈,又说:“还有,屋里的食物一凉就赶紧换新的,天这么冷,要换得勤一点,她指不定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不想吃呢。换的时候,也尽可能不要打扰到她。” 采苓又领命。 雨还在下,虽然陈济撑了伞,可当他回到寝殿,身上还是湿了一些,鬓边的头发也贴在了脸上。 他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时,他看到了自己右眉角的两道小疤痕。 那还是当年才从永昌入京时,沈慧对他的恶作剧。 他清楚记得,桃叶亲手为他修剪出了刘海,不仅遮住了这两道疤,还使他看起来更年轻了。 他还记得,他在梅香榭喝多了酒那晚,撞到二楼栏杆,差点跌下楼去,是桃叶拉了他一把。 他又看手中的小镜子,亦是桃叶所赠,那时的桃叶还没有爱上王敬,满眼都是对他的赤诚。 那时的桃叶,因为不甘被他误会,居然用剑划伤自己的颈部,不仅受了伤,还流出绿血,暴露了自己的特殊身份。 那时的桃叶,在他喝了司姚赐的所谓「毒酒」之后,曾哭得梨花带雨,还接受了他的深情一吻。 那时的桃叶,为了掩护他离开,却把自己陷入了火海,而后逃离险境,她对他竟没有丝毫责怪。 在鬼山脚下的那个夜晚,他们两个围坐在篝火旁聊了许久,他向她道别,因为他准备远行去永昌。 当时桃叶看起来很伤感,他便对她说:「你若不舍得我,不如跟我同去!」 桃叶给出的回答是:「我……我很懒,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我希望稳定的呆在一个地方,哪怕生活不是特别充裕、哪怕会受别人的气……」 不知桃叶那些话是真话还是推托之词,可是陈济信了。 不仅信了,他还很郑重地给出了承诺:「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可是,在那之后的下一次见面,桃叶已经跟了别的男人,而且还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他常常幻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离开,如果他死守着桃叶,结果会不会变得不同? 可惜,那时的他,一直把为父报仇当成人生的头等大事,满心想得都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借助司元的力量,以扳倒陈熙、夺回父亲原想留给他的一切。 做成这件事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司元给他赐了婚。 为什么王敬为司元立了功,就可以请求废除与司姚的婚姻,然后如愿以偿娶到桃叶呢? 为什么他为司元立了功,就必须接受赐婚,娶一个监视自己的司蓉,还得天天做小伏低呢? 凭什么?凭什么呢? 一路走到今天,陈济不知自己到底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 对着镜子,陈济笑了又笑。 “皇上,左丞相求见。”门口,传来内侍官卓谨的通报。 陈济恍然想起,是他让人去传陈亮入宫的。 方才去看桃叶之前,他正在犯愁立后之事。 后位空缺惹人非议,如果能在来年正月时举行封后大典,也是新春伊始的好兆头,如今离正月已经不远,可司蓉不肯进宫,使他很无奈。 “宣他进来。”陈济吩咐卓谨。 卓谨便向外喊:“宣左丞相入见。” 外面有侍从替陈亮收了伞,陈亮快步走入殿内,向陈济行君臣大礼。 “叔父请起。”陈济站起走过来,亲自扶陈亮:“叔父的伤可好些了?” 陈亮躬身拜道:“区区小伤,承蒙皇上记挂,已经好多了。” 陈济点点头,向卓谨摆手。 卓谨忙退出门外,并关上门。 这里,陈济示意陈亮近前,直接进入正题:“朕叫叔父来,是因为关于立后之事……蓉儿记恨朕,不肯入宫,这事要是拖久了,外面风言风语对朕就更不利了。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改变主意呢?” 陈亮略微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拱手一拜:“回皇上,此事老臣也考虑多日了,倒是有个主意,只怕皇上不肯听。” 陈济感到有些纳闷,“若主意可行,朕为何会不听?” 陈亮笑道:“指望司蓉公主听劝,那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臣以为,唯有对她施压,才能成事。臣这个主意,要分三步,还请皇上先答应耐着性子听臣讲完,臣才能说。” 陈济只好点头:“叔父只管说来!” 陈亮便道:“第一步,让河西王以及韩夫人等人迁居永福宫。” 陈济锁眉深思,永福宫位于内宫之外、第二重宫墙之内,在齐国建立之初也曾是皇子的居所,这位置倒也适合成宗遗妃及司偃去住……可朝内外都知道,永福宫早已废弃,只因赵氏兄弟作乱、中宗西逃避难时,有许多没来得及逃的妃嫔公主,都被赶到永福宫羞辱和杀死…… “这样做,会不会激怒蓉儿?朕不能只是逼她入宫,她既是朕的皇后,朕也应该跟她真正和好,不然以后天长日久怎么相处呢?” 陈亮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要有第二步和第三步,请皇上在为河西王赐居的同时,接张娘子入宫……” 听到这里,陈济心中不禁一阵抵触,但他已经答应陈亮会耐着性子听完,也只好先听着。 “给张娘子一个正式的名分,这是第二步。第三步,臣会悄悄让人告诉尚云,就说皇上下令让河西王搬到永福宫之事,都是受张娘子蛊惑。 因为张娘子要进后宫,韩夫人、河西王等人在那儿呆着不合适,所以要清理门户。如果司蓉公主能正位中宫,压住张娘子,当然可以做主叫河西王再迁出永福宫。 以臣对尚云的了解,他会去劝司蓉公主。尚云乃成宗最信任之人,也是成宗临终唯一单独召见过的臣子,他的话,公主少说也得听几分。 等公主进了宫,皇上再给张娘子的名分降个级、视为处罚,就等于涨了公主的面子,这时候再行皇后册封礼,慢慢的,您和公主的关系就缓和了……” 听完了陈亮这一席话,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你给朕出这个主意,是张小宛给你出的主意吧?” 第217章 无中生有 “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呀……”陈亮连忙吹捧,满面堆笑。 陈济却似笑非笑,如同挖苦般:“先给她名分、再把罪名推给她、然后给她降级……这里处处都需要她配合,傻子都能听得出来是她的诡计吧?” 大概是之前已经当众坐过一次冷板凳了,这次陈亮很有心理准备,所以面对陈济的挖苦,也就不会放在心上。 陈亮依旧堆着笑,拱手拜道:“这固然未必是最好的主意,可是皇上您目前不也没有别的主意吗?” “哼……朕还真有点想不明白了,那张小宛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一次又一次为她争取名分?” “张娘子没有给臣任何好处,臣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陈济冷笑着凝视陈亮,那张脸上居然十分坦然,可他怎么就有点不信呢? “臣知道,皇上心里只有那个桃姑娘,对别的女人都不屑一顾。不仅臣知道,现在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可是,臣很想问一声,一个心里只装了别的男人的女人,对您有什么用呢?您就这么天天把她放在离您最近的位置,当真不怕哪天把命送到她手里吗?” 陈济没有作声。 “就算您有信心征服她,那她肚子里的那个呢?倘若生个女娃,也还罢了,若生个男娃,就势必有为父报仇的一天。臣不信,皇上能心甘情愿替仇人养孩子?”陈亮死死盯住陈济,质问一句比一句迫切。 “这些……朕自然知道……”陈济又带着笑意,只是这次笑得比较勉强,像是一种礼貌,“可是,这跟张小宛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提到张小宛之后,陈亮的神情变得很不一样,一种赞许之感油然而生,“皇上大约不知道,张娘子在交州的日子虽然不久,却很得人心,她以皇上外室的身份,却总是对最下面的士兵关怀备至。 上次石头城受伤了那么些人,军医忙不过来,张娘子亲自跑过去帮忙上药、包扎,累了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大家都感动极了。张娘子却口口声声说都是皇上叫她这么做的,臣的那些部下,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 陈济听着,不禁皱眉,他可从没觉得张小宛有那么好。 “皇上只想着赶紧接司蓉公主以安抚前朝旧臣,可您接张娘子入宫,也同样能宽慰交州新军啊。交州来得这些,虽有不少是老郡公旧部,但底下的兵其实更多是各旧部招纳的新人。现在桃姑娘在宫里,司蓉公主和张娘子都在外头,您可听不见京中到处怎么议论呢?” 陈济无奈一笑,这个张小宛未免心眼太多,如此卖力地显摆贤良之德,他如果现在处死她,显然不妥,可是不管不问,还不知道她能再搞出些什么名堂,让她在外头那么得人心,陈济觉得绝对不是好事,倒不如随便给个名分,拴在宫内,断了她和外面的联系。 “当然了,老臣也有自己的私心。您看,老臣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贱内弃世多年,这张娘子年轻貌美,一直住在臣家里……也着实不合适,臣怕人说三道四,可撵又不敢撵,求皇上就把她给接走吧……”说到这里,陈亮几乎变成了恳求的语气。 陈济不由得噗嗤一笑,他此前倒没想过,原来他还给陈亮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他戏谑般地发笑,跟陈亮调侃起来:“你怕坏了名声,朕也怕呢!实话与你说,朕从来没有什么外室,张小宛是趁火打劫,讹诈朕的,朕怎么能承认背着蓉儿养了外室?那也太窝囊、太丢人了吧?” 陈亮却道:“就算她是讹诈您的,那也肯定是您给了她这个机会,难道您的传家玉佩是好偷的?” 陈济顿时感到无言以对。 “要不您看这样……老臣把她认作干女儿,您再派人接进宫去,对外宣称是亲上加亲,算是从臣家里嫁出去的,于您、于臣脸上也都好看是吧?”陈亮笑眯眯的,就好似他想出了一个多么两全其美的主意。 陈济又一次忍不住笑了,“敢情您老是把皇叔跟国丈两个身份都给包了呀?” “哎哟……皇上到底怎么样才肯接人啊?”陈亮愁眉苦脸,望着陈济,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瞧着陈亮这般愁容,陈济不禁大笑起来,“罢了罢了,不与你玩笑了,朕接她入宫便是。” 陈亮惊喜万分,连忙原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皇上恩典,还请皇上尽快把她给接走,臣那小庙实在是供不下这么大的菩萨了!” 陈济背过身去,倏而露出满脸不快,低声哼咛着自言自语:“真是个瘟神,搁哪哪碍事……” 次日,陈济便拟了两道圣旨,一是册封陈亮之义女张小宛为贵人,赐居芳乐殿;二是令河西王司偃及其家眷迁居永福宫。 圣旨传到左丞相府,自是一切顺利,张小宛精心打扮,盛装入宫,十分得意。 但入宫后,张小宛很快明白,无论她打扮得有多美都没用,因为陈济压根没打算见她,只命卓谨来芳乐殿索取走了陈家的传家玉佩,别的一无所有。 芳乐殿也跟从前一样,冷冷清清,没有任何布置,连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有,幸得陈亮为她陪嫁了四个侍女,否则她那般胆量,哪敢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宫殿之中? 另一道圣旨传入延明殿,就没那么顺利了。 韩夫人听说要迁居到永福宫,虽有些心惊,但面上还算平静,别的女眷则像炸了油锅一样,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 “那永福宫都废弃几十年了,里面冤魂不散,怎么住人?” “连王氏族人那种戴罪之身都可以被放回本家,凭什么让我们去住那种地方?” “就算改朝换代,我们也是皇后的娘家人,好歹也该为我们安置一个王府才是!” …… 司姚更是扯着嗓子喊:“我不是河西王的家眷,我要回我的公主府去!” 负责这些人迁居一事的方湘,面对这帮女人的聒噪,只觉得头昏脑涨,忍不住高声喝止:“统统都闭嘴!” 前朝遗妃们都吃了一惊。 方湘先指住司姚,吆喝道:“你已经不是「公主」了,还回什么「公主府」?告诉你,那儿早已经是霍璩将军的将军府了!” 他又指那些前朝遗妃,同样很不客气:“还有你们,享福享习惯了吧?先傍孝宗、再傍成宗,如今又想指靠皇后?也不打听打听,宫里哪有一个「皇后」?想攀高枝,也得等那高枝立起来吧?” 前朝遗妃们缓过神来,忽又纷纷骂起方湘: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说三道四?” “不过一个狗奴才!” “真是狗仗人势!” 方湘心烦地拔剑出鞘,二话不说,就往旁边一砍,一棵半大的树哗啦由中间断裂,就倒在这些妃子面前,吓得好几个人都发出尖叫声。 “给你们一个时辰,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搬!”方湘厉吼一声,随手合上剑。 这次,延明殿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所有人都灰溜溜地回到了原先被软禁的居室内,默默整理体己。 司姚也走回自己呆了多天的屋子,心却砰砰直跳,被关在这里的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永福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儿时曾数次路过永福宫门前,最初,她也不解地问过宫人,那儿为什么有一座那么大的宫殿不给人住?但却没有一个宫人回答她。 直到某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溜过去,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竟看到一颗颅骨,吓得她一连做了多天的恶梦。 后来,她的母亲孟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孟贵嫔知道了,便命人将永福宫的残骸收拾干净,以免再次吓到她,但其实她再也不敢去那儿了,连那儿附近都不敢靠近。 成长的过程中,她渐渐了解了那个地方,传言都说,那里每晚都能听到哭声,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如今,她怎么敢去住永福宫?想一下都会汗毛倒立! “速度都快点!爷们都忙着呢!”外面的催促声又传进司姚耳中。 「母后,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司姚在屋里左右打转,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忽而脑袋中一亮,想起了母亲生前给她的两个荷包。 「如果落难时你仍是公主身份,就打开那个黄色荷包;如果落难时你已不是公主,就打开那个红色荷包。」 黄色荷包,她已经打开过,确实让司元赦免了她一命;如今她已不是公主,正该打开红色荷包,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荷包一直在她身上,一刻不曾离身,她连忙拿出拆开,里面是一张书写所用的宣纸,被折叠着塞在荷包中。 她就打开了那张宣纸,只见是一幅肖像画,画得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肖像右边还写着两个字「陈升」,显然是画中人的姓名。 司姚又往下看,最下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生于壬戌年八月初八」,第二行写着一个村郭的地址。 壬戌年……乃是十年之前,那么这幅画的意思就是:这个孩子生于十年前,名叫陈升…… 司姚细细琢磨着,十年前,她和陈济还是夫妻,她隐约记得,那年,她因为心中另有所爱而越发厌恶陈济,曾长达半年多都没跟陈济见面…… 她再仔细看画像,画中这个孩子,跟陈济长得好像啊…… 豁然之间,司姚明白了母亲为她指得一条明路,她忙走出门外,冲方湘大喊:“我要见皇上!” 方湘冷笑着问:“你当你是谁呀?还见皇上?皇上凭什么见你呀?” 司姚拿着画像,猛地伸到方湘面前,底气十足:“就凭十年前,我为皇上生过一个儿子!” 第218章 内忧甚于外患 那幅画差一寸就贴到方湘脸上了,方湘愣怔着后退了一点,才看清画中人。 这一看,简直把方湘看懵了——他从未见过如此与陈济相似之人。 事情有点大,来得也有点突然,方湘不敢做主,忙拿着这幅画飞速跑到璇玑殿求见陈济。 陈济见到画像,听说是司姚在十年前为他生过一个儿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怎么可能? 陈济立刻随方湘来到延明殿,拿着画像,当面质问司姚:“这当真是朕的儿子?” “您……您忘了,那次……咱俩都喝多了……后来我心里别扭,就入宫住在我母后那里……半年多都没回家……”司姚低着头,声音很低很低,半晌不敢抬头看陈济,看不出是害羞还是心虚。 陈济回忆着,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司姚看上了王敬,执意与他分房睡,后来偶有一次,两人都喝了酒,不慎又睡在了一起,睡醒后司姚很生气,发誓再不见他,然后入宫住了很久很久。 时间是对得上,但陈济仍然感到难以置信,“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告诉朕?” “当年……当年我不是一时糊涂嘛?我发现有了,又想改嫁,就……就不愿意说出来,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也没管过……没想到……母后心疼外孙,一直让人暗暗养着呢……” 说着说着,司姚竟流出了眼泪,扑腾一下跪倒在陈济面前,“皇上……当年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悔悟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孩子的份上……” 陈济没有说话,他盯着画像,看了又看,不知真人是否与画像相同? 思虑至此,陈济便吩咐方湘:“你亲自跑一趟,照着这个地址,看看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如果有,就带回来见朕。” 方湘领命,即刻出发。 司姚又扯住陈济的裙摆,痛哭流涕:“皇上……皇上……求您不要让我搬到永福宫……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陈济略略思索了一下,做出了决定:“河西王及其所有母妃,今日务必迁居永福宫。司姚原非河西王家眷,暂还留于延明殿。”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司姚破涕为笑,对着陈济连连磕头。 成宗遗妃们个个都绷紧着脸。 陈济又瞟了司姚一眼,淡淡发出警告:“如果被朕发现你是骗朕的,你会死得很惨。” 司姚陡然一惊。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司姚怕极了去住那个冤魂宫殿,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只能硬着头皮扛到底。 如例行公事一般,陈济每次从外头回到璇玑殿,都要先到偏殿去看桃叶一眼。 这次也是一样,陈济轻手轻脚来到桃叶房外,果然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没有看到桃叶。 采苓低声告知:“桃姑娘大多时候还是躺着的,帷幔遮住,奴婢们都不敢打搅。送进去的饭菜也很少有动过,常常都是端进去什么样子、端出来还是什么样子。” “饭菜很少有动过,那就是说,她偶尔还是吃几口的?”陈济认真地分析着。 “奴婢觉得,她并不拒绝饮食,像是吃不下。据田姑娘说,进食那么少,根本养不住身子,更别说……”采苓停顿了一下。 陈济忙追问:“更别说什么?” 采苓很低声地答了一句:“更别说养胎了……” 陈济刚开始听采苓描述时,还在心里打算着,得要求田源给桃叶开一些有利于脾胃的药,可是当他听了采苓的最后一句之后,忽而感到心里乱糟糟的。 「若生个男娃,就势必有为父报仇的一天。臣不信,皇上能心甘情愿替仇人养孩子?」陈亮的这句话回荡在陈济耳边。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坐在书桌前,陈济又一次打开了司姚给的那幅画像,盯着一直看,一直看。 他不敢承认,他好像有点期待这个孩子,虽然他一向厌恶司姚,可是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谁家还没孩子? 他少年时的同窗早就儿女成群了,偏偏只他没有。 其实他有,司蓉为他生下的那个孩子,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 「陈贼!你嗜血上位,必将断子绝孙,得逞了也是后继无人……」徐慕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如炸雷一般,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陈济望着画像,静静地苦笑。 嫡亲的骨肉已经没有了,他现在居然去期待一个未必是自己的孩子…… 陈济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又一日,下朝后,马达跟随陈济同行,向陈济汇报:“自皇上下令组建「飞龙军」之后,人人都誓死效忠皇上,向臣递名帖的人不可胜数。但臣以为,事极必反,皇上亲兵不宜过多,何必弄出如此兵种复杂的庞大之数?” 陈济早料到如此,他笑问马达:“你可知,朕增添亲兵的目的何在?” “臣不敢妄加揣测。” “我们陈家是行伍出身,这在当初自然算优势,可是如今,他们的兵力都比朕强啊,尤其是那个陈冲……所以这新兵筛选,你懂吧?”陈济望着马达,眼神饶有暗示。 马达点了点头。 “不过,咱们不能做得太明显……”陈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事缓则圆,这件事,你就慢慢做,一点一点地抽调走他的兵,而且也不能只抽他的兵。精兵固然好,可忠心才是最重要的。但忠不忠,日子久才可能知道。反正那是个庞大之数,正好细水长流。” 马达领命。 陈济细思着,又说:“这次朕广开大门,按理说,所有将士都应该踊跃成为朕的亲兵。但各府之中,必然都有不曾递名帖的,这些人,你要格外留意,凡卒长以上的,你要列一张名单给到朕。” 马达又领命。 “还有,飞龙军的人也可以调回原处、或调到别处。毕竟,亲兵也不是越多越好,如果有人需要进来,那就得有人出去。更重要的是,朕不希望陈冲他们手下的将士太稳定,大家换来换去,多有意思?”陈济露出诡异的笑,凑近马达,“但这个怎么「换」,换作何用,你要心里有数。” “臣大概明白。”马达应答。 两人又行进了一段,马达见陈济没有再吩咐别的,才禀报:“臣今日单独求见,还有另一件事。” 陈济笑道:“你讲。” 马达突然原地跪下,伏地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陈济一脸惊愕。 马达低头道:“微臣僭越,不得不谏言一句,皇上此番改革官制,未免过于儿戏。” “额……可能是有一点点吧……”陈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马达却一脸严肃,又进言:“这几日,左丞相府上门庭若市,吏部尚书何阳、兵部仆射牛鹏、礼部仆射陈辉、武库司主事赵诚、监察司员外郎郭淮都以各种方式进献了巨额财物。” “啊?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都与左丞相有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因为他们此番官位晋升多得左丞相之力,因为您把张贵人宣布成左丞相的义女,而司蓉公主和桃姑娘都没有父亲。左丞相已然是百官之首,又成为唯一的国丈,巴结当然要趁早。” 陈济怅然无语。 “您就只想着防备五兵尚书他们,您对左丞相怎么就那么放心呢?” 陈济愣怔了一会儿,弯腰扶起马达,轻声问:“有人贿赂你吗?” 马达答道:“臣不配。” 陈济不由得皱眉。 马达又说:“人对人的印象往往是根深蒂固的,微臣乃奴籍出身,皇上强行将臣放在右丞相这个位置上,只会被他们更加鄙夷。” 陈济微微一声叹息,无奈地摇头,“朕是因为小时候一直敬重陈亮,才信任他。细想起来,这些年对他了解其实并不多,没想到他会如此急功近利。 可是,朕才刚抬举过他,若立刻查他,有诸多不妥。你知道,原齐国有十六州,自朕即位,上表恭贺者只有一半。不恭贺便等于反对,还不知他们背后图谋什么呢? 尤其兖州刺史王逍,是王敦、王敬的亲叔父。兖州地处两国交界,王逸在北魏,一定已经知道了王敬之死。若京师有变,朕只怕有人会趁虚而入。” 马达应声道:“可京师现在也并不安定,中书令一直空缺,中书省一团乱。” 陈济笑而不语。 马达谏言:“臣以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既然同步建立,规制便该相同,为何要让五兵尚书和尚将军难堪?” 陈济冷笑着答道:“陈冲居功自傲,竟敢公然说什么……朕即位,他才是首功?” “五兵尚书确实是首功。” 陈济回头凝望马达,那样的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一定会生气,但出自于马达之口,似也无妨。 马达又说:“臣把京中百官分四派,第一派是交州入京者,以左丞相为首;第二派是成宗旧臣,多来自永昌,以尚将军为首;第三派是昔日驻京的陈氏一族,以五兵尚书为首;第四派是孝宗时期的老人,以王敦为首。王氏虽已剔除官籍,但其势力仍在,所以中书令一职很难有人胜任。” 陈济听得饶有趣味,笑问:“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理应使这四派在三省六部尽可能势力均等,相互制衡。既然兵部设左右尚书,不如各部都设左右尚书、左右仆射,所增平级职位,必得分属不同派系,防止以权谋私。至于中书令一职,臣举荐左丞相之子。” “你刚才还嫌朕给左丞相的权利太多,怎么这会儿又叫他儿子去做中书令?再说了,他儿子才刚二十岁,合适么?” 马达解释道:“王敦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中书令,朝中对王氏一门死心塌地的人太多了,您想换用自己的人,很难带得起来偌大的一个中书省。唯有左丞相之子是王敦的女婿,才有机会慢慢笼络他们。” 听到这里,陈济忽而想到,陈亮之子与王敦之女成婚后,那么快就有了孩子,可见感情不错,他倒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收服了谁,好像眼前就有个现成的试探机会。 于是陈济又笑问马达:“可是巴结陈亮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您给五兵尚书封王。同为族亲,同为首功,您封了一个王,对另一个就是极大的敲打,他自己会思量。” 陈济很吃惊:“封陈冲为王?” 马达点头:“五兵尚书为您出生入死,几乎也是拼上了身家性命,您不能因为猜忌他就打压他,这不合情理,封王正好以慰其心。” 陈济冁然而笑,他记得陈冲那天当面反对马达做丞相,马达今日却背后建议给陈冲封王。 “好吧,都听你的。也只有你,对朕的事情最操心。”陈济笑盈盈,一只胳膊拐住了马达的脖子。 马达颔首致意,道:“蒙皇上器重,臣第一次身居高官,没有经验,只能现学现用,总要对得起这个位置。” “没事儿!朕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也没经验,咱们一起研究!”陈济笑呵呵的,仍拐住马达往前走。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璇玑殿。 方湘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着陈济,赶紧跑了过来:“皇上,臣已经把人给您带回来了!” “在哪?”陈济立即松开马达,快步进了门。 马达一脸疑惑,忙拉住方湘问:“什么人?” 方湘伏在马达耳边悄悄说:“司姚公主十年前给皇上生的儿子……” 马达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第219章 自欺欺人 无暇多说,方湘又赶紧往前追陈济。 马达一头雾水,也忙跟了过去。 院中,确实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他深埋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恐惧。 男孩身后,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显然是这些年抚养这个孩子的人。 陈济一眼望见,心砰砰直跳。 “民妇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妇人跪地磕头,同时按着孩子。 那个孩子也就跪下磕头,嘴里没有一句话。 陈济居然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湘和马达一前一后赶来,都站在陈济身后,马达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陈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最重要目的。 男孩颤颤巍巍,稍微抬起了头,却连看都不敢看陈济。 可是陈济却被男孩的面容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他,活脱脱让他感到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照镜子一样。 马达也看到了,满脸都是大写的吃惊。 “真人……真人比画像还像。”方湘道了一句很没用的话。 那孩子的头又深埋了下去,两只手紧紧按在膝盖上,手指不停颤抖。 陈济蹲了下去,双手拉住那孩子的手,慢慢拉着一起站起,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升。” “今年多大?” “十岁……” “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 “他们……他们说是……是……是您……” 问答之间,陈升每一句都吞吞吐吐,也总是低着头。 陈济望着孩子,眼神变得越发复杂,容貌是极其相似不错,可如此怯懦,与他儿时的性格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了解他的身世吗?”陈济的目光又落在陈升身后的妇人身上。 “民妇……民妇也是昨儿个才知道……”妇人看起来也很紧张。 陈济仔细想了想,如果真的是自幼在乡下长大、从没见过世面的人,乍一进宫,紧张得畏首畏尾也许是正常的,并不能代表懦弱。 方湘凑过来,对陈济说:“我昨天找到他们时,都问过一遍了。她说十年前有个姓郑的嬷嬷把这孩子交给她的,还给了他们家一大笔钱,吩咐他们不得亏待孩子,也不许打听孩子的来历。此后每年郑嬷嬷都会给他们钱,直到前年。去年和今年,他们再没见过郑嬷嬷,也没人给钱了,但他们和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就还养着。” 陈济点点头,他原来还指望着能从抚养孩子的人口中得到什么线索,然后再去套司姚的话,比对一下,以鉴定此事真伪。 没想到,这个乡下妇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陈济向内吩咐:“卓谨,带他们去德教殿,好好安置一下。” 卓谨忙领命,带人去了。 马达望着陈升的背影,无限疑惑,不禁相问:“皇上,那当真是您的皇子吗?” 陈济眉头紧锁,也同样凝视陈升背影,神色迷茫,“怀孕生子都在女人身上,而且都过去十年了,朕哪好弄得清楚?反正,长得那么像,时间也对得上。” “可是,容貌相似的人未必就有血缘关系,亲生骨肉也未必就长得相像。至于时间……您和她之间的事,您知道,她自然也知道,岂能让您对不上?是十岁,还是九岁、十一岁,那也看不出来啊……”马达一脸担忧。 陈济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孟太后已死,其当年所有贴身侍女被遣散得更早,如今早已无迹可寻,除了司姚的一张嘴,他又要上哪找证据呢? 方湘贴到马达耳边,小声嘀咕:“我听说民间有滴血认亲的……” 马达摇了摇头,亦低声回复:“那种方法常常出错,不可靠。” 陈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马达,露出疲惫之色,“你知道吗?朕这两天都睡不着。朕都这个岁数了,一个孩子都没有,其实真的挺没面子的……” 言至此处,陈济忽而背过身去。 马达和方湘也不敢吭声。 “朕和司姚,曾经做过八年的夫妻,这孩子是在那时候出生的,说出来,也算名正言顺。你们就不要再追究他从哪来,横竖朕不立他为太子就是了。”陈济背对着他们,声音越来越低。 马达犹豫半晌,还是不得不再进言一句:“要想不立他为太子,那您也得有第二个皇子才行啊。” 方湘看着马达,纳闷地问:“这有何难?愿意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女人,那肯定多得是……” 方湘还没说完,被马达撞了一下,他只好闭了嘴。 “朕亲自去接蓉儿,她撵朕走。朕又多次派人去,好言相劝,可是她……”陈济还是背对着他们,声音很低。 马达轻声问:“要不臣也去劝一劝公主?” 陈济猛地回头,看了马达一眼。 马达忙又解释:“臣的意思是,让方晴再去劝一劝公主,她近来时常探望公主,公主也肯与她多说话。” 陈济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随后不久,陈济特意在朝堂上表彰了兵部右尚书陈冲的功勋,加封为定王。 此外,陈济又对外宣称,遗失多年的长子陈升近日被寻回,是为大皇子,册封其生母司姚为淑妃,赐居百福殿。 这个封号一传出宫,整个京城都被轰动了。 前几天宫里多了个张贵人,外面鲜有人知那是何许人也。但这位淑妃司姚——前朝最嚣张跋扈的公主,在从前的齐国,那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司姚和离、二嫁王敬、逼死原配,一度奇闻颇多,尤其在桃叶成为京城的头牌歌姬之后,几个人的感情纠葛在建康城被传成各色版本,描述得绘声绘色。 听说过和离改嫁的,没听说过还能再嫁回前夫的。 这种爆炸式的新闻,不需陈济或哪个朝臣专程告知,就已经传到司蓉耳中。 于是,司蓉的马车出现在建康宫。 在马车刚离开谯郡公府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入宫中,司姚、张小宛得知,都赶紧出来迎接。 马车在云龙门停住,车帘刚被撩起,司蓉便看到外面有二妃子并婢女端正侍立。 司姚站在最前面,看着比从前瘦了不少。 应该是在孟太后死后,司姚的体型开始由偏胖渐渐过度为正常,只是脸上、手臂等多处都留了疤,即便瘦了也不会比从前好看。 司蓉扶着小莺的手下了马车,一旁侍立的主仆立刻原地跪下,叩首行礼。 “姑母是长辈,这样跪下,是要让我折寿吗?” 这句话的内容,原本应该是客套的言辞,可是从司蓉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是冷冰冰的。 她根本没有正视这位姑母,更不曾看别的人,只是径自下车、走自己的路。 但是司姚不敢再跪了,她忙站起,跟在司蓉身后。 张小宛则更尴尬,司蓉没叫她站起,她主动站起来似乎显得不恭敬,可是司蓉都朝里面越走越远了,她还跪在这里干什么呢? 无奈之下,张小宛只能效仿司姚,站起来跟着走。 小莺一面扶着司蓉走路,一面不住地回头,往后面看了一次又一次。 “你在看什么?”司蓉随口问。 小莺轻声道:“那个张贵人……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司蓉听这么说,也不由得回头去看,果然也觉得张贵人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张小宛情知她和司蓉是曾在谯郡公府有过一次面对面,难免心虚,见司蓉回头看她,忙低下了头。 司蓉心中有事,也没功夫深究,仍继续往前走路。 她去的方向是璇玑殿。 陈济一直让人注视着谯郡公府的一举一动,当然早已知道司蓉的到来,这也算是他策划之内的事。 作为国君,陈济如果也跑到宫门口去迎接司蓉,他觉得不合适,但如果坐在自己的寝殿等司蓉来「求见」,也好似有些不妥。 为了表现出对正妻的尊重,陈济从璇玑殿走了出来。 在夹道里,陈济看到了司蓉一行人。 “蓉儿,你终于来了。”陈济嘴角努出笑意,快步走了过去,握住司蓉的手。 但司蓉随即把手抽走,在这么多人面前,属实是很不给陈济面子。 小莺先忍不住,替司蓉抱了不平:“皇上左一个贵人,右一个淑妃,要是我们公主再不来,恐怕过几日宫里连皇后都有了!” “胡说什么呢?”陈济只是玩笑般地截断了小莺的话,然后笑看向司蓉,解释道:“我就是变着法为了请你进宫罢了,我们是夫妻,哪能一直两边住着?” “夫妻?”司蓉冷冷一笑,“你在娶我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外室,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额……我也是才刚知道……”陈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能把事情给说清楚。 司蓉又是一阵冷笑,她显然不信陈济的话。 可陈济说得是真话,他苦笑着,轻声叹气,那两个妃子都来得莫名其妙,“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背着你做对不起你的事,更谈不上欺瞒,她们对于我等同于是不存在的,我真的很冤枉……” “那桃叶也等于不存在了?”司蓉打断了陈济的话,隔着璇玑门,她的目光远远扫过璇玑殿的偏殿。 陈济顿时无话可说,也似乎不敢与司蓉对视。 “现在不觉得冤枉了?”司蓉的眼角依旧有笑意,当然,是讽刺的笑。 陈济低下了头,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桃叶和司蓉之间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比军国大事还棘手。 司蓉抬脚,就准备走进璇玑殿。 一阵急促的心跳,让陈济不由自主地拦住了司蓉:“蓉儿,先别……” 第220章 人去楼空 “怎么?怕我欺负她?”司蓉轻蔑一笑。 陈济凝视眼前人,瘦弱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哪里会担得起「欺负」二字?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病着,她的伤也未痊愈,还不宜见面。先缓一缓,对你们都好……”陈济的说辞虽有几分道理,却很没底气。 “我才没有兴趣见她。你应该知道,从你篡位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便再无夫妻情分可言……你身边有几个女人,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司蓉冷笑着,一词一句,确实传达不出半分感情。 陈济不知,在司蓉心里,是否也如此决绝? 前几天,在陈亮拜访尚云之后,尚云曾求见司蓉,劝谏了司蓉许多话,其中包括: 「皇上叫河西王迁居永福宫,应该不是受张贵人蛊惑,陈亮那样说,不过是为了不让皇上承担虐待妻弟的恶名。能蛊惑得了皇上的女人,只可能是桃姑娘。」 「公主不要以为桃姑娘钟情于安丰侯,便不可能成为你的威胁。女人往往更善变,变得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就像你曾钟情马相了四五年,却仍愿意为皇上做出改变。」 「要记得,除了江陵王、河西王,你也是大齐血脉。你在,大齐也算保住了一半,他们也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如果有一天,有人代替你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女主人,大齐……就彻底亡了……」 司蓉被尚云说服,终于决定入宫,但却再不可能把陈济看作丈夫。 “你把司偃弄到一个冤魂不散的鬼地方,不就是为了逼我入宫吗?现在我来了,你赶紧把他放出来!”提到亲弟弟司偃,司蓉不禁有些动怒,音量也随即提高。 然而,只是用力了那么一点点,司蓉忽又感到了胸口疼,又下意识捂住。 “蓉儿……”陈济望着司蓉,眼中隐隐泛起忧愁,他觉得,这次司蓉也不算嗓门很大,怎么就又不舒服了呢? “你不是封司偃为河西王吗?以后把谯郡公府改为河西王府,今日必须把他接出那个鬼地方。”司蓉几根手指按在胸口疼痛处,尽量用较轻的音量说出自己的要求。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不要生气……”陈济慢慢扶住司蓉的肩膀,将他的手贴在司蓉捂胸口的那只手上,“要不要……宣御医?” 司蓉又一次推开了陈济的手,连同她自己的手也一起放下。 “每天都是这样,哪能次次都宣御医……”司蓉的声音更轻了,不止是因为不敢大声,也是因为心中的失落。 她天生大嗓门,生长在不毛之地,自幼习武防身,日日剑不离身,早已是习惯了的,可是……最爱的父亲和唯一的骨肉相继离世,她便莫名其妙地患上了这个无法治好的病,从此再也不能大声、再也不能练剑,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默默的,司蓉走向永福宫。 陈济看着、跟着,所有人都跟着。 空气也很静默。 不多时,前方刮来一阵风,吹到这群人身上,风不算大,风中席卷的寒凉之意却让每个人都感到诡异的冷。 众人抬头,永福宫已经在前面不远处,传言中白骨堆叠的冷宫,这风大约就是从那里刮过来的吧? “里面阴气太重,你的身体未必承受得了,就不要进去了吧。”陈济拉住了司蓉,他的神色,他的语气,那种关怀很真实。 然而,司蓉对陈济给予的关心毫不感动,反而质问起来:“呵……我不能承受,我三弟那么小的孩子就承受得了了?” 陈济没有作答,只是随口吩咐身后的卓谨:“去把河西王和韩夫人请出来。” 司蓉没再说话,她的内心不可能如同她的嘴皮子那般强悍,关于永福宫闹鬼的传闻,每一个都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置身其内,谁会不害怕? 后面跟着的司姚、张小宛等人也停了脚步。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进去最好。 卓谨看一眼那阴森森的宫殿,也不禁有些胆怯。 可是君命难违,他只得吩咐侍卫打开永福宫的大门,然后多叫了几个内侍,一起陪他进去。 其他人便在外面无聊地等待着。 闲着无事,司蓉的侍女小莺又打量了张小宛。 张小宛难免紧张,不由得低下了头,假装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寻机转过身去。 这样故意的逃避,引起小莺更多的好奇,她想了又想,突然想了起来——她忙凑近司蓉,轻声耳语:“公主,你看张贵人,是不是先前在府里撞到你的那个丫鬟?差点把你撞摔倒的那次……是马达扶住了你……” 司蓉愣了一下,听到前几句话时,她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但当小莺提到「是马达扶住了你」,她就完全想起了是哪件事。 她忙回头看张小宛,张小宛早已背过身去,深埋着头,很低很低。 “张贵人,转过身来,让我瞧瞧。”司蓉发出了命令。 张小宛闻言,不得不面对司蓉,抬起头,再次行礼。 恍如当头一棒! 司蓉看了一眼张小宛,果然如是! 那原本不是件大事,司蓉此前从没放在心上,现在突然感到,一切蹊跷得可怕。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司蓉猛地看了一眼陈济。 陈济顿时心虚起来,不知该作何解释。 “皇上……皇上!韩夫人和河西王不见了!”卓谨带着人,慌慌张张从永福宫跑了出来,跑到陈济面前。 “什么?”陈济一脸惊愕。 自从成宗妃嫔及司偃迁入永福宫,永福宫的门外和墙外到处都留有侍卫,不分白天黑夜地坚守此处,韩夫人母子如何就能不见了呢? “奴婢找不到韩夫人和河西王,问里头的人,都说好几天没见到他们母子了!”卓谨更清楚地解释了要禀报的内容。 陈济心中疑惑,抬脚往前。 司蓉也面露担忧之色,忙快步去看。 刚跨进永福宫一步,一股怪味扑面而来,陈济受不了这个味道,赶紧退出门来,并同时拉着司蓉:“还是出去吧。” 司蓉才刚看见院中有两个头发凌乱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容,就被陈济推了出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里面的蓬头垢面之人已经看到司蓉,慌慌张张追赶过来:“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那人刚凑近永福宫大门,便被守门的侍卫拦住,挡在门内,仍大喊着:“皇后娘娘救我!” 司蓉一阵心惊,吓得后退几步,又忍不住去看那人,没认出是谁。 陈济走回原处,又问卓谨:“你的意思是说,别的人都还在,唯有韩夫人母子不见了?” “正是。”卓谨低着头作答。 陈济胸中怒火顿起,瞥了一眼门外、墙外守门的侍卫,一声厉喝:“一群废物,把方湘给我叫过来!” 卓谨得令,忙叫人去传方湘。 永福宫门下,那人一直扒着侍卫们的佩剑,在门槛之内探头往外看,又盯住司姚:“姚儿救我!姚儿!” 司姚意识到,那是孟雪。 孟雪发髻蓬松,衣裙粘尘,满脸惊恐之色。 当初司姚被桃叶捅了一刀,又被王玉关进大牢,多亏孟雪在成宗面前求情,才救了她一命。在所有表姐妹之中,孟雪是对她最好的一个了。 “皇后娘娘……”司姚三两步走到司蓉身旁,想要替孟雪求情。 谁知刚开口,就被司蓉冷冷打断:“姑母称呼错了吧?这里哪有个「皇后娘娘」?” 司姚尴尬站着,她应该明白,司蓉是不乐意当这个皇后的,可是时移世易,她总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呼「蓉儿」吧? 说是长辈,司姚跟司蓉可不熟。 “蓉……公主……孟雪肚子里怀的,是成宗的骨肉,那也是您的亲弟弟……或者亲妹妹,住在这种地方,孩子岂不危险?”司姚陪笑着,讨好般地央求司蓉。 司蓉正想着亲弟弟司偃的去向,心里乱糟糟的,听见司姚的求情,更觉心累。 孟雪有孕这件事,司蓉原本是知道的,但在成宗死后,司蓉又给忘了。 身为长女,父亲已然过世,所留幼弟幼妹似乎是她的责任。 这样想着,司蓉的目光不自觉瞟向陈济。 陈济便回头命令阻拦孟雪的侍卫:“放她出来。” 侍卫们收了佩剑,孟雪欣喜若狂,泪流满面,一溜跑向司姚。 司姚正要接住孟雪,孟雪忽又想起什么,忙跪地向陈济、司蓉叩拜:“谢皇上恩典,谢公主恩典。” 陈济没有理会孟雪,只是随口吩咐卓谨:“给她另外安排个住处吧。” 卓谨低头笑问:“还请皇上明示,安排在哪一处呢?河西王现在找不着,赐居河西王府于理不合。” 司姚忙插了嘴:“不用另外安排地方,就叫她跟我住就行。” 陈济沉默片刻,又对卓谨说:“后宫之事,自该皇后做主。” 卓谨只好又转到司蓉面前,躬身一拜:“恳请皇后娘娘示下……” “要我说几遍?我不是皇后!”司蓉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话音落,胸口又疼起来,她连忙捂住,猛地想起自己不敢大声。 “公主,还是叫田太医来看看吧。”小莺忙扶住了司蓉,脸色和司蓉一样难看。 陈济不能不担心,又连忙吩咐卓谨:“赶快派人宣田太医入宫。” 卓谨领命,再对着司蓉躬身一拜:“昭阳殿已经收拾好了,请公主过去歇息,田太医稍候就到。” 昭阳殿,在前朝大齐建国后,一直属于中宫居所,上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是沈慧。自孝宗辞世,便一直空着了。 “我不是皇后,为何要住昭阳殿?”司蓉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冷,也不看任何人。 陈济无奈,近前相问:“那你要住哪里?” 司蓉冷冷答道:“出阁之前,父皇赐我住在紫极殿,日子虽不久,却也是旧居。我还住那里。” “都听你的,快去休息吧。”陈济温柔笑着,只要司蓉肯留在宫里,他也不敢再提过多的要求了。 司蓉慢慢转身,离开此处,往紫极殿方向走去。 陈济望着司蓉渐行渐远,长叹一声。 司姚扶起地上跪着的孟雪,壮着胆子走近陈济,弱弱唤了声:“皇上……” “行了行了,带她去吧。”陈济不耐烦地摆摆手。 司姚不禁喜形于色,赶紧扶着孟雪走了。 张小宛见她们一个一个都回去了,便走到陈济身边,作出她一贯楚楚可怜的姿态:“皇上,皇后娘娘好像认出臣妾了……” “滚!”陈济一声厉吼,目光锋利如剑:“哪远往哪滚,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第221章 早有预谋 小宛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皇上就这么讨厌臣妾吗?连那个曾经把您扫地出门的司姚公主,您都肯给她一丝颜面。臣妾一心帮您,到底做错什么了?” “你当真不知道?”陈济冷笑着,一脸阴阳怪气。 小宛摇了摇头,含泪眨巴眼睛,一副委屈的模样。 陈济忽然一把揪住小宛肩膀的衣袖,恶狠狠地说:“因为司姚脑袋里装的只是粪草,而你那里装的是一股子黑水儿!” 言罢,陈济的手猛然一松,小宛没站稳,一下子跌在地上。 卓谨站在陈济身侧看着,暗自唏嘘。 “明明知道她可能认出你,为何还要往这里凑?”陈济阴冷发笑,语气依然刻薄:“朕不是孝宗,不擅怜香惜玉,后宫那些糊弄人的伎俩,朕可比你内行!” 小宛趴在地上,悲悲戚戚哭个不住。 “立刻给朕滚!要是你再次故意出现在朕面前,就直接滚出宫去,陈亮的面子也没用!滚!”陈济的态度越发苛刻,最后一个字尤为厉声。 小宛只得站起,抿着眼泪跑了。 艳阳高照,有些晃眼,方湘得知韩夫人母子逃出了永福宫,惊恐之至,喘着气一路小跑过来,刚转过一带花丛,正与满面泪痕的小宛撞肩而过。 小宛一下子摔在路旁。 跟着的几个丫鬟忙来搀扶。 方湘定睛一看,赶紧躬身作揖:“卑职该死,因为皇上传召,走得快了些,还请贵人宽恕。” 言罢,没等小宛起来,方湘又急匆匆往前跑了。 丫鬟丛云见小宛郁闷着,便道:“这人真是无礼,贵人还没说要不要宽恕他呢,怎么就跑了?” “他……是马达的小舅子,对吧?”小宛望着方湘,觉得依稀有些印象。 丛云答道:“贵人好眼力,他就是马相的小舅子,现领侍卫总管。” 小宛点点头,拭去面颊残存的泪珠,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自回寝殿。 方湘赶到永福宫门前,慌忙跪下:“皇上……皇上恕罪!” “你来告诉朕,韩夫人和河西王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 陈济冷笑一声,无语地看着方湘:“你负责着宫中安危,现在这么重要的人丢了,你说你不知道?” “整个建康宫,就数永福宫守卫最多,我一天来看几趟,一直叮嘱他们小心再小心,一只苍蝇飞出来都得盯着。我也想不明白,人怎么就丢了呢?”方湘跪着,哭丧着脸,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陈济又问:“你进去看过吗?” “没有。” “从没进去看过?” 方湘磨磨唧唧地解释道:“那里面都是死人味儿,我不想进去……” 陈济气急败坏,一脚将方湘踹了个四脚朝天,“你连一次都不进去看,一天来几趟有什么用?他们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你知道吗?” 方湘连滚带爬,又跪好:“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你是该死!要不是看在你姐夫面上,朕现在就一剑劈死你!”陈济瞪着方湘,一声令下:“侍卫总管方湘严重失职,立即押入刑部大牢候审。带下去!” 方湘被带走后,当天夜晚,马达来到璇玑殿求见。 陈济仍是一脸怒色,“你要是来替方湘求情,大可不必。” 马达低头应声:“臣只是想来问一问,是否要派人追查韩夫人和河西王的下落?” 陈济不言语,在得知韩夫人母子失踪后,他当然有派人追查的念头,可是司蓉好不容易才肯入宫,他如果现在下令去找,那不就形同抓逃犯了?那样……封后之事大约就更遥遥无期了。 马达又说:“臣刚才去了永福宫,发现了地下密道。” 陈济点了点头,他已经料到如此,“说下去。” “这密道十分隐蔽。永福宫的后院有一口井,从井上面来看,是有井底的。而距离这口井五步的地方,杂草丛生,草下有机关,扳开机关,那口井就变成了一个深洞,深洞之下另有一机关,能闭合井底。这洞直接通往建康宫外。” 陈济无奈一笑,“如此隐秘的地道,怎么今天这么快就发现了?怎么先前就没发现呢?” 马达答道:“如果是直接去永福宫,臣不可能发现此密道。臣是先在韩璟的别院里发现了相似的机关和密道,才依葫芦画瓢,找到了永福宫的密道。” “韩璟的别院?”陈济没太明白。 “韩璟这个别院,是去年买的,臣当时也略有耳闻,但没有在意。因为永昌旧臣多是被成宗赐居府邸,为长远打算,另置家宅者也多得很。 您废除都护府之后,韩璟带着家小搬到了别院去住,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今日臣闻知韩夫人、河西王失踪,先想到的便是到韩璟别院去看。果然……已经人去楼空。 臣记得,韩璟家眷不少,出城应是一件显眼的事。可臣询问守城官兵,他们没人见过韩璟出城。于是臣带人去搜查了这个小院,在房后的一口枯井旁,发现了小孩子的玩物,像是仓皇之中遗落。 臣就细细盘查了这口井。韩璟的别院又不似永福宫那般凌乱,搜寻也就容易许多,被臣发现了机关和密道,就与永福宫如出一辙。那别院本离城墙不远,密道可直通城外。” 陈济静静听着,结末瞪大了眼睛,“城墙外不都紧邻河道吗?河下修密道谈何容易?他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这怎么可能?” 马达俯首低声问:“那您觉得,从永福宫到宫墙外那么远的距离,靠一个妇人的双手,能在短短几天挖出一个地道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两道机关密道,都是成宗健在时就建好了的?”陈济眉头紧锁,一手按在桌案上,越发感到心烦意乱。 马达答道:“按韩璟买别院的时间,动工相当早,绝非成宗病重后而为。成宗应该早就料到了他死后可能发生的一切,甚至连您会把人关进永福宫这种细节都算准了。” 陈济手攥着方才正看的奏折,越攥越紧,愤懑之感油然而生,如果司元能康健、能长寿,他大概这辈子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他不禁笑了出来,怀着一种无尽的恨意:“好!真好!原来宫墙内外可以自由出入、城墙内外也可以自由出入,那朕的皇宫跟菜市场还有什么区别?这可真是成宗为朕即位准备的最好贺礼!” 言罢,陈济手中的奏折也被重重摔到地上。 马达不敢作声,只是弯腰将地上的奏折捡起,还放回陈济桌上,一捡一放之间,恍惚在奏折上看见了司蓉的名字。 可能是出于好奇,马达不自觉又多看了一眼,约莫其内容应该是劝谏早日安定中宫。 陈济用手臂支撑着下巴,抬头问马达:“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马达后退一步,躬身答道:“臣以为,应当派人去追回来。韩璟、韩夫人一行人动身未久,孩子多,跑不快,且容易露马脚,立即派出人马,是有机会找到的。” 陈济笑问:“可是……你不怕蓉儿知道吗?她会生气的。” 马达觉得这句话语气有点怪,他抬头,只见陈济唇角微扬,笑得十分诡异。 “臣会小心,只派亲信之人,秘密追查。” 陈济点点头,又笑问:“那追回来之后呢?如果司偃再次回到京城,蓉儿迟早会知道吧?” 马达愣怔,不知该如何。 陈济从书桌后走了出来,凑近马达,低声说:“至少封后大典之前,司偃不可回京。但你还是要立刻去查他们的下落,发现线索后,秘密追踪,看他们要去哪……” 马达听得出,陈济另有打算,“皇上觉得,追踪他们的去向更重要?” 陈济笑道:“朕在永昌时,所见白夫人和韩夫人感情是极好的,她们是表姐妹,而司修和司偃是亲兄弟,先前即便有皇位相争之嫌,现在也该同仇敌忾了。” 马达会意:“臣明白了,臣会竭尽全力,不打草惊蛇,以顺藤摸瓜。” 陈济又笑点点头。 马达躬身拜问:“如果臣能够追出河西王下落,皇上能不能放了方湘?” “你果然还是要替他求情?” “皇上恕罪。成宗那般思维缜密,常人难料。方湘固然失职,可河西王等人迁入永福宫之事,乃朝堂议定,任何人都没有想过事先检查永福宫,而后人质失踪,又岂能是方湘一人之过?” 陈济顿时收敛了笑容,“照你这么说,是朕之过了?” “臣不敢。臣只是认为,兹事体大,朝中人人有责。就如臣,直到今日得知河西王失踪,才想起留意韩璟别院。方湘毕竟年轻,诸事经验不足,求皇上再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说到这里,马达低下了头,显出羞愧之色,“皇上若不答应,臣今日……恐怕连家都回不得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陈济忍不住噗嗤笑了,“原来是被逼着来求情的?看样子,你还挺怕她的?” 马达答道:“皇上怕惹司蓉公主生气,臣自然也是怕方晴生气的。” 陈济盯着马达看了又看,他印象中,这好像是马达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方晴呢。 “好吧,你回去告诉方晴,你们都是功臣,朕不会轻易处置方湘,但不能立即释放。他必须在牢里蹲些日子,受点教训,才能记得,他现在是负责整个皇宫安全的侍卫总管,而不是公府里的小管家!” 马达不敢再多求情,于是领命拜退。 陈济独坐桌前,依旧琢磨着这些事,默默思索,不知司元在死之前,还有没有做别的部署…… 想着想着,陈济忽然想到了孟雪。 既然永福宫有密道可以逃出宫,为什么只有韩夫人和司偃逃走了呢?那孟雪显然也畏惧住在永福宫,怎么没逃呢?难道她不知道密道? 司元临终给司蓉和司修留有遗言,给司偃安排了活路,难道就不管孟雪腹中那个遗腹子吗? 第222章 特殊任务 在成宗死之前,陈济曾疑心过孟雪的身孕。当时成宗已经病入膏肓,孟雪能怀孕简直是个奇迹。 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虽诧异过,但并不关心。可是现在,他怎么觉得这件事好像跟他有关系了呢? “卓谨。”陈济呼唤了一声。 卓谨慌慌张张跑进来,毕恭毕敬地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田太医是不是在宫里?” “在紫极殿呢,奴婢刚使人去了一趟,说是皇上关心公主病情,须得时时问候着。” 陈济点头微笑,夸赞道:“你很有心。一会儿等田太医诊完了,叫他过来一趟,朕另有问题要请教他。” 卓谨满面堆笑,劝道:“奴婢觉着,皇上还是不要轻易宣太医令到璇玑殿的好,万一公主又误会是给桃姑娘诊病,像上次那样,多不愉快……而且,奴婢听说,这两日公主的病又有些麻烦,太医令一时半会也未必好抽身呢。天都这么晚了,皇上要是等他,得等到什么时候?” 陈济觉得有理,便又改变主意:“那田太医的女儿进宫了吗?宣她来问问也一样。” 卓谨领旨。 不多时,田乐来到璇玑殿,由卓谨引到正殿,向陈济行礼。 陈济朝卓谨摆摆手:“你出去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连你也要站远些。” 卓谨忙退出殿外,并关上了门。 听到殿门被关上的声音,田乐心中猛地一阵紧张。 此前她虽然也曾与陈济单独相处过,但都是在外面人来人往之处,而且那时候陈济也还不是皇帝,情况完全不一样。 陈济显然没有留意田乐的神情,只想着自己的事,随口问:“先前孟雪有孕之事,是哪位御医诊出的?你知道吗?” “回皇上,初次是蒋太医所诊。后来也有别的医正去请平安脉,臣女记不清了。”田乐轻轻一拜,心里纳闷着,不知陈济如何会突然关心这件事。 “蒋太医啊……”陈济回忆起司蓉产子那日,蒋文磨磨蹭蹭的样子,不禁摇头,他不太相信此人的医术,也不了解此人的人品。 带着重重疑团,陈济又问:“凭你们的经验来看,成宗当时的身体状况……还能让妃嫔怀孕吗?” 田乐听了,觉得这些问题好怪,但又不敢质疑,只能老实作答:“启禀皇上,成宗和司蓉公主一样,都是肺病以致体虚,这与生育能力是两码事呢。” 陈济摇了摇头,感到难以置信,“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吧?病成那样,他都没有力气,在床上能中用吗?” 问完话,陈济没有听到作答之声,他这才抬头,将目光投向田乐,发现田乐脸颊绯红、双手在腰间相互紧握,咬着嘴唇,似是难以启齿。 “对了……你还是个闺阁女,我不该问这些的。”陈济的手指在桌案上来回弹动,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温和地笑着,站起绕出书桌,走到田乐身旁,如同安慰一般:“你忘记吧。” 田乐稍稍抬头,瞥了陈济一眼,瞥到了那眼角明媚的笑意,她想象不出来她所听说的那些血腥场面,她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阳光潇洒的人,竟会杀人如麻?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陈济笑容依旧,言语也很客气。 但田乐再不敢用从前的态度跟陈济讲话,她还是规规矩矩屈膝行了个礼:“请皇上吩咐。” 陈济笑道:“孟雪现在随司姚住进了百福殿,我想让你也长住在那儿。也不会耽误你太久,就几个月,到孟雪的孩子降生为止。每个月,你可以拿和太医院的医正们一样的俸禄,怎么样?” 田乐有点小小的惊讶:“可是,太医院的医正都是男的呀……” “但其实后宫更需要女医。再说了,你是太医令的女儿,可以破例。”陈济望着田乐,笑容可掬。 田乐又拜问:“皇上是要臣女每日为孟雪夫人诊脉养胎吗?” 陈济点头,靠近田乐,低声叮嘱:“对外,你就声称是我为了讨好蓉儿,所以专程派你去看顾成宗的遗腹子。但实际上……我信得过你,也不瞒你,我怀疑孟雪的身孕是假,留在后宫动机不单纯。” 田乐蹙眉,不知怎么接受这个任务,“皇上多心了吧?好几个御医都给孟雪夫人诊过脉,哪能假得了?” “就算她真的有孕,也未必就是成宗的。你要替我留心,孟雪有没有可能跟别的男人来往。”陈济笑眯眯,距离田乐更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顺便你也盯一盯司姚,记一下她多久去看陈升一次,还有她对陈升的态度如何?” 这个「顺便」的任务,让田乐更感到奇怪,她情知陈济刚认下了「失散多年」的大皇子,并册封其生母司姚为淑妃,难道亲娘还能对孩子不好?更何况是母凭子贵才得来的地位? 不过,田乐还是都一一应承了:“臣女遵旨。”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连你爹都不能说,好吗?”陈济望着田乐,笑语盈盈。 田乐点了点头。 退出正殿之后,田乐顺道来偏殿看桃叶,采苓正在门外叮嘱婢女们些许琐事。 两人相互见了礼,田乐便问:“桃姑娘这两日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吃得少,躺得多。皇上每次回来,必先到偏殿一看,可十次里头,有九次都只能看到帐子。”采苓无奈地叹气,她这声哀叹显然是在为陈济惋惜。 “我去看看她。”田乐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走入门内。 婢女们打开屋门,田乐迈步进去,脚步很轻,走到床榻边,她看到桃叶是闭着眼睛的、自然平躺着。 田乐坐在床边,直接将手指搭在了桃叶的脉搏上。 桃叶睁开了眼睛。 诊完脉,田乐满脸惆怅,“你的脉细弱无力,你进食的那点东西,连你自己的身体都很难维持,更别说孩子。这样下去,和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绝食,只是吃不下。”桃叶说话的速度很慢,眼中无神,呆滞地面朝屋顶。 田乐劝道:“你出去走走嘛!总是躺着,肯定吃不下啊!” 桃叶仍然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从她受伤后醒来,一次也不曾走出这间屋子,她不清楚屋子外面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自己在屋里度过了多少日子。 一切,都是糊涂而混沌的。 田乐看桃叶没有反应,不禁有点着急,“我知道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就算是为了孩子啊,你既然可以为孩子活下来,也不差为了孩子出去走几步嘛!” 桃叶脑袋空空的,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为了孩子才活着的,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生存只是一种本能。 也或许,生存是因为还有未了的心愿。 “这皇宫,你应该也挺熟的吧?这里也有不少你和他一起走过的地方吧?出去找找你们的回忆也行啊……我想那也会是他希望你做的事!”田乐苦口婆心,孜孜不倦。 桃叶看了田乐一眼,那双清纯的眸子,美丽又真诚。 门外,采苓的耳朵几乎是一直贴在屋门上的,听到田乐这几句劝慰的话,尤其是听到那个「他」字,脸色煞变。 “我不能一直在这里,我还有差事。我得先回去了,你一定得多为自己和孩子想想,要好好活着啊。”田乐说着话,看一眼外面天色,站了起来。 采苓忙耳朵离开屋门,闪到一旁。 “我改天再来看你。”田乐凝视着桃叶的眼睛,挥手道别。 桃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田乐打开屋门,走出屋子,随意跟采苓笑了一下,径直离开了璇玑殿。 夜色深沉,采苓注视着田乐的背影,一直到那个背影消失不见。 遵照陈济的要求,田乐很快来司姚的百福殿报到。 由卓谨引路,并向司姚和孟雪传达了陈济的口谕:“皇上隆恩,特命太医令之女田乐为医正,即日起留在百福殿,陪侍孟雪夫人,直至胎儿降生,以保母子安康。” 田乐上前,微微屈膝行礼:“给淑妃娘娘请安,给孟雪夫人请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司姚感到不可思议,想也没想就把这吃惊表达了出来:“皇上……皇上居然对孟雪母子这么好?” “有什么稀奇的?你当他这是抬举你呢?他都是做给你侄女看的!”孟雪淡淡笑着,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田乐细看了孟雪的肚子,似有些微微出身,只是还不太明显。 卓谨向司姚躬身一拜,笑道:“淑妃娘娘,话已传到,奴婢告辞了。” 司姚点了点头。 卓谨又叮嘱田乐:“有劳田医正费心,无论以后孟雪夫人是闲居、或是出门走走,还请您同进同出,以备不时之需。切莫辜负了皇上的一番美意。” 田乐亦微笑答道:“请卓总管转告皇上,臣女定当尽心竭力,请皇上放心。” 卓谨含笑离开百福殿。 “同进同出……皇上还真不是一般的费心呢。”孟雪怪诞地瞟了田乐一眼,似笑非笑。 田乐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感觉得出来,这孟雪夫人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孟雪又笑着收回眼神,用高挑的语调对司姚说:“走吧,你今儿还没去看你儿子呢。” “看……看儿子?”司姚先是愣了一下,不过也很快想到她现在是有个儿子,忙应声:“也行啊。” “那就走吧。”孟雪笑盈盈,说话间已然站起。 司姚也站起来,随即呼唤屋内侍立的几个丫鬟:“拿我和表姐的披风来。” 如春、如夏等侍女为司姚、孟雪披上披风,便跟在两位主子的身后,一同走出百福殿。 田乐也只好跟在那几个丫鬟后面,一路随行。 有丫鬟们在中间,田乐和司姚、孟雪之间距离自然不会太近。 孟雪挽住司姚的手,低声相告:“知道为何叫你出来么?有人怕你对孩子不亲,怕不是亲生的呢。” 司姚惊了一下,不自觉回头看了田乐一眼,猛然间明白了陈济派女医来的意图。 “妹妹,后面的风景不如前面的好!你还是看前面吧!”孟雪笑着,一手将司姚的脸拨回。 一路指东扯西,行至德教殿,那是大皇子陈升的居所。 还未进门,她们便听到门内传出一阵笑声,竟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笑声。 司姚茫然止步,有点发懵:“这是谁啊?” 如春快步往前,探头看了一眼,回身道:“启禀娘娘,是张贵人。” 第223章 煽风点火 “她来这里做什么?”司姚闷闷地自言自语。 孟雪只是笑了笑。 德教殿守门的侍卫看到司姚,乃向内通报:“淑妃娘娘驾到。” 司姚和孟雪一同向前,过门槛时,看到张小宛和陈升也往外走。 小宛双手合在腰间,微微行礼:“妾身张氏,恭迎淑妃娘娘。” 陈升在一旁站着,也做出拱手礼,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陈升身后,还跟着他自幼的乳母。 司姚一向不喜欢张小宛,开口便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宛笑答:“娘娘有所不知,妾身每日都来看望大皇子。” 司姚更加不解。 孟雪满面堆笑,走到陈升身边,温和地问:“大皇子,见了你母妃,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高兴过头,给忘了?” 陈升这才唯唯诺诺,道了声:“给母妃请安。” 司姚忽而想起,她是来看陈升的,而且后边还有人监视,她忙做出关切的模样,扶起陈升:“好孩子,快让母妃看看!” 没有做过母亲的司姚,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亲近孩子,这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违和。 陈升毫无亲近之意,甚至是在被司姚拉住时,有些抗拒之感。 张小宛不禁噗嗤一笑:“大皇子跟亲娘好像不大熟呢?” 孟雪望着张小宛,冷冷一笑:“世人皆知,大皇子幼年与父母失散,新近才接回宫,与淑妃难免有些感情疏离,与寻常母子不同,张贵人何必取笑?” “我哪敢取笑?我只当娘娘是因为怕吓着孩子,不敢常来探望,所以生疏呢。”小宛也冷笑着,一脸阴阳怪气。 司姚被一语激住,不忿地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宛目光略略扫过司姚的脸,惋惜般连连哀叹:“娘娘息怒,我是心疼娘娘而已。娘娘天生丽质,这两年又苗条了许多,原本应该更美了才对,可偏偏……” “张贵人,不该说的话就别说了,你说你是心疼娘娘,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挖苦娘娘呢。”孟雪打断了小宛的话,语气冷冰冰的。 小宛连忙陪笑般应声:“孟雪夫人教训得是,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虽然话被打断,可是司姚的自卑之感却已经将她团团包围,使她几乎窒息。 自从被王敬用剑砍得满身是伤之后,司姚就不敢照镜子,连梳头都不照,她害怕面对满脸刀疤的自己……她真的很想忘记…… 司姚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不安,她突然问陈升:“你害怕看到我吗?” 胆怯的陈升被这种语气、这般脸色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两步。 司姚看着陈升,更感到惊惧,她的手缓缓上抬,摸住自己的脸,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孟雪拉住司姚的手,轻声安慰:“娘娘不要多想,他并不是怕你,母子分离了这么多年,培养感情总要花费些时间。” 小宛也赶忙附和:“是啊,娘娘,俗话说,子不嫌母丑,大皇子怎么会怕您这个亲生母亲呢?” 孟雪抬头盯住小宛,小宛立即闭嘴。 “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话……真不该出现在娘娘面前……”小宛讪讪笑着,又一次对着司姚行礼:“妾身告退……” 司姚和孟雪都没有理会小宛。 小宛搭着侍女的手,向外走去,边走边问:“方才是谁说看见桃姐姐去了华林园?皇上平日不准我去璇玑殿,想见桃姐姐一面都难,我早就想看看她和腹中的孩子了……” 听到「桃姐姐」这三个字,孟雪总算明白张小宛为何要一而再在司姚面前说那些话,恐怕张小宛时刻都留意着璇玑殿的动静呢,至于安的什么心,那就不好说了。 司姚果然上钩,转身就准备离开德教殿。 孟雪赶紧抓住了司姚的胳膊,“姚儿,你要去哪?” “我去找那个贱人算账!”司姚怒不可谒。 孟雪淡淡摇头,似挖苦又似提醒:“人家可是皇上心尖的人,你是什么身份?算账?算得起吗?” 司姚瞬间又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她当然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她敢动桃叶,陈济随时可以掐死她。 “我这一身的伤疤都是拜她所赐!我母后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还有她捅我那一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的胸口现在一到阴雨天就好痛……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司姚倾诉着苦水,忍不住泪流满面:“凭什么她的命就那么好?肚子里都揣了个小杂种,怎么还能金尊玉贵?” 孟雪轻笑着,想起陈济那般心胸狭窄,如何就能接纳桃叶腹中怀着王敬之子呢?确实不合常理呢! 她用目光的余光稍稍瞥了后面的田乐,果然田乐一直在看着她们。 孟雪暗自忖度,田乐既是陈济派来的眼线,自然是陈济信得过的人,如果今天司姚一时冲动跑到华林园伤害了桃叶,田乐必定会将今日所有人、所有事跟陈济讲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得包括张小宛激怒司姚的这一部分……想来张小宛多半没见过田乐,方才大约也就当成个普通宫婢了。 “人的命,天注定。”孟雪撇撇嘴角,笑得很是诡异:“不过……我倒很想知道,张贵人有没有去看她的桃姐姐呢?” 司姚有点迷糊。 孟雪就拉住司姚的手,往华林园来。 侍女们和田乐仍然跟随。 偌大的华林园很空旷,孟雪带着司姚漫步其中,走了一大圈也没见张小宛,但确实看到了桃叶。 桃叶蹲在一棵老桃树下,正摸着地面出神。 她听了田乐的劝导,走出了那间屋子。 因为许久没有接触过日光,桃叶一走出房门,竟感到有些头晕。 她这些日子躺得太多、吃得太少,自己也感到虚了许多,连走起路来都是轻飘飘的。 桃叶漫无目的,晃晃悠悠,希望借助于走走,能让自己吃得下东西。 然而,在这个已经改姓为陈的宫殿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关注桃叶的举动,她所走过的每个地方,她的每个动作,都会被有心人记住。 跟踪桃叶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张小宛的眼线,一个是负责伺候桃叶衣食起居的采苓。 最后,桃叶走进了华林园,在空荡荡的华林园左拐右拐,穿过一带又一带林木,寻访昔日遗迹,终于看到了曾经的那棵老桃树。 「一,二,三……」 「四,五,六……」 「七,八,九……」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走向老桃树的自己,在王敬面前,做出了返回自己时代的决定。 「我怎会舍得你走?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她仿佛又看到了丢弃拐杖、飞奔向她的王敬,从身后抱住了她,他在某一刻哭得像个孩子,放下自尊以挽留她。 想到那一刻拥抱的温暖,桃叶恍惚感到王敬仍在身边。 她又一次靠近古树。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距离老桃树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桃叶停住了脚步,痴痴地问:“二哥,你不来吗?” 没有回音。 “你不来,我就走了。” 还是没有回音。 “十……”桃叶最后又迈进一步,终于到了老桃树下。 微风吹过,孤身一人,桃叶痴痴傻傻发笑。 采苓一直隐在很远的一棵树后悄悄看着,也看不明白桃叶是在做什么。 桃叶蹲了下来,将手放在树下的土地上。 片刻之后,她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叹息。 没有小鬼再会来送食物了,返回原来时代的通道已经被关闭,是她自己放弃了最后一次机会。 桃叶就抚摸着那一片土地出神,她知道,她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桃叶的身影进入了孟雪、司姚等人的视野,相距数十步。 司姚一看见桃叶,就浑身不舒服。 孟雪生怕司姚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忙拉住司姚的手,一起走到附近的河边,那是宫墙外引入华林园的一道活水。 “到底要干嘛?”司姚心浮气躁,看着桃叶蹲着的方向呼呼喘气。 孟雪握住司姚的手,笑盈盈地说:“莫要说你,就算是你侄女儿,也是不敢轻易动这个人的。” 司姚望一眼河水,看到了自己脸上横七竖八的疤痕,愤恨地将一块石头踢入水中。 “不过……除了她和你侄女,宫中的所有人在皇上心里都无足轻重。”孟雪轻轻用手上提了一下自己的披风,笑得很随意:“所以啊,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找个底下的人出出气就得了。我就这样。” 言罢,孟雪扭过头来,“田医正。” 田乐一直聚精会神听着孟雪和司姚的讲话,心里正盘算着这些话有没有必要转述给陈济,没想到孟雪这个时候会突然叫她,使她感到一阵不安。 但是,田乐不敢迟疑,忙走到孟雪身边,忐忑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孟雪望着田乐,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田医正为我安胎而来,可知我的喜好?又可知我的厌恶?” 田乐讪讪笑着,只好老实作答:“这个……臣女与夫人初次得见,委实不知……” “这可是田医正的功课没做足了。连孝宗和成宗都知道,本宫最喜欢自由自在,最厌恶被人监视。”孟雪的语气越来越重,面目也越发显得阴冷可怖。 田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复,竟被孟雪猛地推了一把,脚底随之打滑。 “救命啊!”田乐惊恐大叫,一下子后仰着跌入河水中。 第224章 各怀鬼胎 看着田乐在河里扑腾挣扎的狼狈模样,孟雪不禁掩面发笑,笑出声来。 司姚也瞟了田乐一眼,不解地问:“有那么好笑么?她毕竟是太医令之女,又不是一般婢女,还是叫人捞上来吧。” “哎哟,急什么?眼线的眼睛这会儿不好使了,多好的事啊!”孟雪抖动着眉毛,目光若有暗示。 司姚好像觉得孟雪正在用眼神向她传达什么意思,但她一时半会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远处观望的采苓,眼看着田乐被孟雪推下河,默默揣测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某件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观望。 “桃叶……桃叶……救我!”源自于人类的求生本能,田乐努力地将头露出水面了一下,张口呼救。 在这个地方,田乐能想到的可能帮自己的人,只有桃叶。 只是这么张嘴了一下,田乐不慎又喝进去好几口水。 桃叶还在老桃树下蹲着,微微抬起了头。 这段日子,习惯了对外界的不看不听、不闻不问,让桃叶变得很迟钝,直到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才恍惚回忆起,似乎方才曾有人大叫过一声,似乎在更早时附近就有人的说话声。 她痴迷般慢慢站起,又一次听到强烈的呼唤:“桃叶……” 这次,桃叶辨识出了声音的方向,她走了过去,到小河边,看到河面并不宽,河里有个人,时而露头、时而下沉。 司姚盯着桃叶,她意外地发现,桃叶的神情是那么呆板、麻木,眼睛看着哪个方向、就只是那个方向,眼珠一动不动,就像她小时候见过的冷宫那些已经疯掉的宫人一样…… 桃叶慢慢蹲了下来,向田乐伸出一只手。 此时此刻,司姚已经走到了桃叶的身后,她终于明白了孟雪的暗示…… 她觉得,这简直是个天造地设的机会,桃叶的神志半清醒半糊涂、田乐陷落水中,而周围只有孟雪和她的心腹侍女……即便桃叶死了,她也可以说桃叶是为救田乐而不慎落水,反正以田乐的身份绝不会连累她或孟雪偿命。 报复的快感,让司姚根本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她一脚踹在桃叶身后—— 如司姚所愿,桃叶一头栽入水中,并撞到了田乐身上。 远处躲在树后的采苓,终于从树后闪出,朝外面放声大喊:“快来人啊,桃姑娘落水了!” 这一嗓子,先让司姚和孟雪猛然一惊。 孟雪立即转变成了一副焦急的模样,命令身旁的婢女:“桃姑娘落水了,你们快想办法救人啊!” 婢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同看落入水中的桃叶和田乐。 很快,华林园内巡逻的侍卫听到采苓的声音,纷纷赶来,跳入河中,将桃叶和田乐救了上来。 司姚吓得浑身发抖,站在采苓身边,吞吞吐吐:“采苓……你可别看错……桃叶是为了救田医正滑下去的……她是自己滑下去的……” 采苓没有理睬司姚,只忙着指挥侍卫救人,又叫太监抬来步辇。 被救上岸的桃叶已经昏迷,田乐则冷得直打哆嗦。 “桃叶……桃叶……”田乐呼唤着,她看到桃叶的脸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忙扑了过去,翻看了桃叶的眼皮,又抓住桃叶的手腕诊脉。 采苓建议道:“田医正,这里太冷了,回去再诊吧。” “快叫我爹来!让人去太医院叫我爹来!”田乐惊慌失措地抓住采苓的胳膊,紧张得连呼吸都越发急促。 采苓知道情况不妙,即刻就让人去通知太医令田源,然后一行人将桃叶放在步辇上,抬着匆匆忙忙赶赴璇玑殿。 目睹这个情景,司姚更加胆战心惊,她看着采苓的背影,心跳急剧加速,那个昔日在公主府时曾经对她百般讨好的丫鬟,如今成了御前最受信任的女官,难道就丝毫不顾忌往日的主仆情分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司姚望着孟雪,六神无主。 孟雪转头吩咐司姚的丫鬟如春:“你去紫极殿,告诉司蓉公主,我和姚儿无心冒犯了桃叶,求她大发慈悲救救我们。” 如春领命。 司姚在一边看着,心中还是充满恐惧,“她会帮我们吗?会吗?” 孟雪稍微镇定些,她拍着司姚的手,轻声道:“她会帮我们。而且……那个采苓,也未必会告你的状。” “采苓……不会说吗?”司姚不太明白。 孟雪为司姚分析道:“她曾在你身边伺候多年,你对她应该是了解的。她绝对不是才刚到华林园,她也老早就能猜到我们的出现可能对桃叶不利,可是她却没有及早保护桃叶。甚至是桃叶蹲在河边的时候、甚至是你站在桃叶身后的时候,她都没有出面阻止,而是一直等到事情发生,你觉得……她还会一五一十把今天发生的事都禀告皇上吗?如果她真敢说出来,你也完全可以告她失职!” 司姚听是听明白了,可她还是不懂:“既然采苓明知桃叶要出事,为什么不阻止呢?你们不都说她对陈济最忠心耿耿吗?” “嘘……”孟雪将食指抵在司姚唇边,如警告一般:“你怎么又直呼皇上名讳?” 司姚哑然失色,低下了头:“我……我忘了……那些年都叫习惯了……” “这习惯要改掉,不然下次你一顺嘴就在人前叫出来了,如何使得?”孟雪郑重其事,再次提醒了司姚。 司姚点了点头。 孟雪又回归了方才的主题:“采苓是什么心思,与你无关。关键问题在于,那个田乐正没有看到桃叶是如何落水的,而桃叶少言寡语,据说从不曾跟皇上说过一句话,不太可能告状。所以只要采苓不明确指证,你就咬死了桃叶是为救田医正而落水。” 司姚又点点头,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的。 在采苓带人回璇玑殿的路上,也同时命人去太极殿东堂将此事禀报陈济。 陈济正与大臣们探讨各州郡上表的奏折,忽然听说是桃叶出事,放下奏疏,拔腿就跑,慌慌张张跟随报信人奔赴璇玑殿。 陈冲、陈亮等见陈济跑得那样快,竟没给大臣们作一句交待,也不知是该在此等候还是该各自回家,都十分无语。 由于田源更早得到消息,也比陈济早一刻赶到璇玑殿,一进殿门就远远看见田乐浑身湿淋淋、衣服头发全都紧贴在身上。 田乐就站在桃叶居室门口,迎头看到田源,快步跑来:“爹!快看看桃叶,她的脉好弱,喜脉几乎摸不到了……” “去换衣服!跑什么跑?”没等田乐说完,田源厉声打断了田乐。 田乐愣怔了一下,又说:“她掉下来时,肚子正好撞在了我的头上……” “我叫你赶紧去换一身干衣服,听不懂吗?”田源推着田乐,那神情显然是在生气。 “皇上驾到。”门外太监通报声传来。 转眼便看到陈济快步踏入,田源不得不丢下田乐,扭头进了桃叶的屋子。 田乐和宫人们原地跪下,恭迎圣驾。 陈济没有功夫理会任何人,几步跑进桃叶房中。 田乐不敢违拗父命,在陈济进门后,忙去隔壁跟婢女借了一身衣服换上。 陈济进屋,只见桃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她的湿衣服已被换下,但头发还湿哒哒散落在枕边。 “她怎么样?怎么样?”陈济焦急地询问田源,因为刚才跑得太快,让他不住喘气。 “桃姑娘……不太好……”田源一面给桃叶快速检查着,一面先应付般答复了陈济。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你说得清楚一点!”陈济不免又开始暴躁起来,音量随之提高。 田源稍作思索,大概拿定了主意,行礼拜答:“启禀皇上,桃姑娘这近一个月,进食少得可怜,早已虚弱不堪。今日又受重创,若要救治,用药必然不少,对胎儿极为不利。” “人都这样了,还保什么胎?”陈济很不耐烦,催促道:“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你务必要保她的命!朕要她活着!” 田源早料到陈济会是这个态度,这根本是个不用考虑的选择,陈济有多恨王敬,就有多厌恶这个孩子。 想起最后一次在自家门前相见,王敬将桃叶托付给自己后,离开时那无神的、绝望的眼睛,田源黯然神伤。 田源不敢迟疑,正要转回身去,不想在隔壁匆忙换衣服的田乐,连鞋子都没穿好,就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田乐显然是隔墙听到了田源的话,一过来就不假思索地强烈反驳:“不行不行啊!安丰侯已经死了,这孩子是桃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放弃啊!” 这两句话,吓得田源心惊肉跳,怔然瞅了田乐一眼。 田乐也立刻想起,在陈济面前提到「安丰侯」三个字乃是大忌,她下意识看了陈济一眼,果然陈济目光锋利,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一样。 “胎儿才三四个月,断没有舍弃大人保孩子的道理……”田源声音低沉地跟田乐解释着,以缓解这个诡异的氛围。 言罢,田源又躬身向陈济奏报:“皇上,臣会尽力而为,但此番即便能将桃姑娘治好,也必伤及元气,求皇上恕罪。” 陈济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田源就去拿药。 田乐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走到床边蹲下,握住桃叶冰凉的手,越哭越痛:“是我连累了你……桃叶……” 陈济忽然几步跨到田乐身后,一手抓住田乐的胳膊,严肃质问:“告诉我,她是怎么落水的?” 第225章 血光之灾 “她……她是为了救我……”田乐泪痕满面,努力回忆着她在水中时视线所能及的凌乱画面,“我在水里叫她……她就过来了……后来不知怎么就也滑下来了……当时……淑妃娘娘、孟雪夫人她们都在岸上……” “一定是被司姚推下去的。”不必听田乐描述完整,陈济已经很肯定地做出了结论。 陈济随即走出房门,一声令下:“把住在百福殿的那一群主仆,都给朕叫过来!” 卓谨领命,忙去传召。 田乐扭头看了门外发号施令的陈济一眼,又一次趴在桃叶身边嚎啕痛哭,低声呢喃:“我不该叫你的……我不叫你就不会出事了……” 哭着哭着,有一只粗糙的大手触摸了她的额头。 田乐抬头,只见她父亲在身侧。 “你在发烧啊!”田源手中拿着刚给桃叶配好的药,望着田乐,一脸担忧。 田乐眼中含泪,心塞着、哽咽着,目光又转向桃叶:“是啊……我还会发烧……她连烧都烧不起来了……” 田源无奈地摇头叹气。 田乐趴在床边,哭了又哭,一直重复着一句:“对不起……” 屋内淡淡的药香飘入桃叶的鼻孔,她似乎有了一点知觉,也似乎听到了田乐的哭声和致歉。 “不怪你……不是你……”从桃叶嗓子眼里发出一点哼咛声,但她的眼睛依然紧闭,她那点弱不可闻的嗓音也完全被屋内的脚步声、捣药声所吞没。 外面,孟雪、司姚及一众侍女都被宣入,齐齐跪在偏殿外的廊檐下,跪在陈济的面前。 陈济问也不问,就走向司姚。 司姚吓得浑身哆嗦,膝盖后挪着躲到孟雪身后,并口中大喊:“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 陈济不禁冷笑,这么多年了,司姚果然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司姚,这种辩解的方式,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啊! 孟雪忙张开双臂,仰头面向陈济,斩钉截铁地做起了伪证:“桃姑娘是为了救田医正,不慎滑下水中,与淑妃娘娘毫无关系!” 仍在床边哭泣的田乐,听到孟雪的话,脸上的哀伤立刻转化为愤怒,转身站了起来。 田源一手拿着捣药的锤子,一手慌忙抓住田乐的手腕,急问:“你做什么去?” “我要告诉皇上,是孟雪夫人把我推下水的!我不落水,哪里会连累桃叶落水?”田乐抿去眼泪,气呼呼的。 田源无奈闭目摇头,小声提醒:“不能说,司蓉公主会维护孟雪夫人。皇上不可能为你做主,说出来只会让你以后更难在宫中自处……” 一语未完,一个手提一壶热水的婢女走了过来。 田源忙松开了田乐。 田乐无语地站在了那儿,不敢前进,不愿后退。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在朕面前说话?”陈济正眼懒得看孟雪,猛地厉吼:“闪开!” 说话间,陈济随手推开孟雪,一脚跨过去,一手拎起司姚的衣襟,横眉怒目:“不要试图蒙蔽朕的眼睛!你在动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是什么下场!” “我没有!我没有……”司姚惊恐挣扎地否认着,毫无挣脱之力,一眨眼功夫就被陈济甩了出去,一头撞在红漆柱子上。 孟雪眼珠随着司姚的方向滚动,愕然失声。 “难道皇上治国从来不需要证据?只靠猜测吗?”远处传来司蓉的声音。 陈济抬头望去,只见司蓉被侍女小莺扶着,缓缓走来。 这还是司蓉头一次称呼陈济为「皇上」,陈济有些小小的吃惊。 孟雪见救星来了,长长舒缓了一口气,忙赶到司姚身旁,扶起司姚,只见司姚额头肿起了好大一个包。 “姚儿……你怎么样?” “好痛……好痛……”司姚怯懦地小声嘀咕,一手捂住额头,吓得腿不住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 司蓉已经走到陈济面前,与陈济四目相对,那目光依旧如往昔一样冷漠。 陈济看着司蓉,勉强咽下一口气,淡淡一笑:“要证据是吧?采苓!” 采苓听到传唤,快步走来,向陈济、司蓉行礼。 “这趟桃叶入宫之后,朕就把她的安危交给你了。她走到哪,你也理应跟到哪。现在,你来告诉朕,她是怎么落水的?” 采苓低着头,恍如带着几分惭愧之意,答道:“回皇上,自从上次您交待不可盯桃姑娘盯得太紧、要尽量给她自由,奴婢每每跟着都不敢跟得太近。因此事发之时,奴婢相距太远,未能看清。” “相距太远?未能看清?”陈济重复了一遍,哭笑不得,“你为何要袒护她?就因为她是你的旧主吗?” “奴婢是实话实说,只看到桃姑娘突然落水,便赶紧叫人去救。奴婢没有保护好姑娘,请皇上降罪。”采苓言辞肯定,言罢伏地叩拜。 陈济无奈地走到廊檐边上,仰头望天,苦笑几声,又猛然回头:“你们觉得朕找不到证据是吧?就算人人都没看清、没看见,桃叶自己总知道自己是掉下去还是被推下去的吧?” “等桃叶醒了,如果她说是被推下去的……”陈济环视众人,阴冷一笑:“我扒了那个人的皮!” 司姚又如被雷劈了一样,浑身打了个哆嗦。 孟雪紧紧握住司姚的手,虽然她在华林园时那样劝慰司姚,但谁也不能保证桃叶醒来后不会跟陈济告状,就算桃叶不搭理陈济,也有可能告诉田乐,田乐还是会禀报陈济。 可是事已至此,她们只能硬着头皮去扛。 孟雪也要想办法替司姚减轻责罚,“莫要说淑妃没有害桃姑娘,即便她偶有此等念头,那也是张贵人之过。若非张贵人挑唆,淑妃根本不会去华林园,更不会摊上这趟浑水!” 陈济听了,略有不解:“如何是张贵人挑唆?” 孟雪见问,喜出望外,忙答道:“启禀皇上,今日淑妃不过是照常去看望大皇子,不想张贵人在那里,多次讥讽淑妃脸上刀疤,又说要去华林园看桃姑娘……谁人不知淑妃身上刀疤的来历?谁又知张贵人安得是什么心? 淑妃难免表现出气愤之意,这才会被人误会……可是淑妃到华林园,只是为了看看张贵人在不在,并不是针对桃姑娘。今日田医正一直相随,皇上一问便知。” 陈济便探头到屋内,问田乐:“她说的都是真的?” 田乐一向实诚习惯了,就点了点头。 陈济又转回头来,看着孟雪和司姚,冷笑着问:“然后你们并没有在华林园看到张小宛,是吧?” 孟雪颔首恭维:“皇上聪慧过人,自然一猜即中。” “好!真好!连朕的璇玑殿都敢窥视……”陈济面上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握紧拳头,目光掠过卓谨、采苓等人:“去把张小宛给绑来!五花大绑!” 田乐听见陈济在得到自己作证后就要处置张贵人,心中五味陈杂,她慢慢转回身,走回桃叶床边,不经意抬头,忽然发现,桃叶裙下有血浸出,面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田乐失控地跌落了手中药碗,再次扑过去哭喊起来:“桃叶……桃叶……” 陈济听见田乐的惊叫声异常,瞬间忘了自己正在发脾气,掉头奔进屋来。 这次田乐再握住桃叶的手,她发现桃叶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是醒着的……她在动……” 田源看到血迹,也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用许多药,并且方才灌下去的药里也有保胎药,竟如此无济于事。 他也看出桃叶在颤抖,似是很痛,忙推了田乐的胳膊:“去拿麻药!快去!” 田乐站起,手指却忽被绊住,她看过去,只见桃叶的手指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意识到桃叶想要表达什么,她忙蹲下,将耳朵贴到桃叶唇边,然后,她听到了桃叶的声音。 “不要……不要用麻药……”那个声音很小很小。 田乐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不用?” 陈济也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但他听不到桃叶的声音,只能凭田乐的回应来判断桃叶可能说了什么。 “我要和我的孩子……一起痛……”桃叶眼睛一直紧闭着,只有极其微弱的声音传入田乐耳中:“我无法陪他一起死……只能陪他……一起痛……” 田乐一下子又痛哭出来,她握紧桃叶颤抖的手,想起过往种种:想起那个起早贪黑、衣不解带照顾残废夫君的桃叶,想起那个将屋内脏臭秽物、一批又一批清理干净的桃叶,想起那个手持锤斧、吃力做轮椅的桃叶,想起那个用尽全身力气将王敬背起的桃叶…… 再看眼前这个脸上毫无血色的女子,抽搐地忍着痛,任凭鲜血直流,田乐心疼难以自抑,泪水止不住地流:“你怎么总是这么傻……” 陈济看着桃叶,一直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也随着桃叶身体的抽搐而抽搐起来。 血越流越多,坠痛之感也越发强烈,终于有一下,桃叶痛得叫出声来,紧接着昏了过去。 “桃叶……桃叶……”田乐摇晃着桃叶的身体,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按捺不住内心的求知欲,从桃叶身下将血淋淋的被褥拉出来了一部分。 如她所料,有个刚刚成形的胎儿,约一根手指那么长,安安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间。 “是个男胎……”田乐捧着那一摊血迹,更痛心疾首,泣不成声:“你们就要儿女双全了……你们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田源望着田乐,一直捏着一把冷汗。 陈济就站在田乐身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脑袋里却是乱哄哄的。 跪坐在廊檐下的司姚,也听见了田乐的言语,顿时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嘴角扬起,完全忘记了额头上的新伤,抓住孟雪的衣角,窃喜般脱口低呼:“姓王的绝后了……报应!报应啊……” 孟雪斜眼给司姚使了一个眼色。 司姚忙闭了嘴,抬头发现司蓉正目光峻厉地投向她。 第226章 田园将芜不复归 混混沌沌中,桃叶好似又看到王敬了。 他就似她初见时那样好看。 一身儒雅清冷之气,如青石般坚毅,他步履稳重如山岳,声音低沉如钟磬,言谈举止尽现王者风范。 他眉目如画,深邃、神秘,使她总有种欲望,想要把他看穿。 她注视着那张令她念念不忘的面容,泪水无声滑落。 “二哥,我是不是很笨?这么轻易就失去了孩子……” “上苍是在惩罚我吧?惩罚我没有好好吃饭,惩罚我对一切不闻不问,连宫中多了「淑妃」和「贵人」这样打眼的事都不知道……” “你看这座肮脏的宫殿里……有人想让你死、有人想让我死……他们在诸多矛盾中终于找到了共同的意愿,那就是……让我们的孩子死……” 王敬一袭锦绣白衣,在微风中衣袍轻舞,唇角挂着明媚的笑意,俊美绝伦。 “桃叶,不要再自责了,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这个孩子留不住。即使不是今天失去,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一直想助你回去你本来的地方,那里至少还有你的一个至亲。我最怕的,就是似如今这般,看到你孤零零留在这个世上承受折磨,我却再也无能为力。” 桃叶闻言,心如刀绞。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二哥,我回不去了……我永远都回不去了……” “二哥,你带我走吧,你把我带走吧……” 王敬背过身去,长发披肩,缓缓前行,偶尔回眸微微一笑,在夕阳下,眼角泛起柔光,是那样迷人。 桃叶痴痴看着,想要去追逐王敬的脚步,却总也追不上。 “二哥,带我走吧……” 桃叶的梦中呓语飘入田乐耳中,吓得田乐六神无主。 “不要跟他走!你不可以跟他走!”田乐拼命揉搓着桃叶越来越冷的手,泪流满面。 桃叶身上多处穴位都插满银针,看得陈济焦躁不安,他在屋内走来走去,不停催问田源:“现在怎么样了?她什么时候才醒?你到底还能不能治了?” 田源被问得头昏脑涨,无奈行礼恳求:“皇上,请您出去歇一会儿吧。臣需要安静想一想,捋一捋。” 陈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压制着脾气,听了田源的话。 一出门,陈济看到了张小宛,她身上绑着绳子,同样跪在廊檐下。 张小宛被带到璇玑殿之后,看到了屋内的田乐,很快就明白祸从何处来了。 想到桃叶正挣扎在生死一线,陈济怒火万丈,二话不说,上前一巴掌扇在小宛脸上。 小宛手脚被缚,没有支撑,这一巴掌下去,直接让她滚下了廊檐外的几层台阶。 宫人们吃惊看着,待小宛的滚动终于停下,她嘴角已经流出血来。 可这样的伤,在陈济眼中不过是毛毛雨。这个女人的存在,只会让他觉得很多余。 “去!拿朕的剑来!”陈济脸色铁青,发令也不指名。 卓谨听见,不得不赶紧去正殿取剑。 采苓忽而跪在陈济脚下,拦住了陈济:“皇上,陈国初立,前朝后宫皆算功臣。张贵人也曾数次为皇上立功,更何况她又不曾出手害桃姑娘,顶多算是言出无状,罪不至死啊!” “是不是你的旧主你都要维护?你可真是有情有义!”陈济瞪着采苓,怒发冲冠。 采苓却很固执,她仰望着陈济,毫无惧色,“奴婢自始至终都只效忠皇上一人,也只对皇上有情有义。奴婢今日并非是维护她们,而是在维护皇上的名声和威信。” 卓谨已经拿来了剑,但见此种情况,也不敢递过去。 张小宛好不容易又直起了身子,仍是跪着,趁着采苓劝谏,也就借题发挥起来:“皇上要臣妾死,臣妾不敢不死,但有几句话,臣妾也非说不可。臣妾未入宫时,眼见义父日夜担忧皇上安危,生恐您养虎为患,使他寝食难安。今日此患已除,臣妾就算获罪,也已为皇上尽忠、为义父尽孝,夙愿达成,死而无憾。”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当着一众后妃、宫人的面,陈济竟然无言以对,好似如果他今日处死张小宛,就真的是处死了一个忠孝两全之人一样! 想来,之前张小宛收服陈亮及其部下,靠的大约就是此类戏码吧? 陈济拨开采苓,走到小宛面前,阴冷一笑,轻描淡写地回应了:“「死而无憾」是吧?朕成全你。” 言罢,陈济回头看了一眼卓谨。 卓谨只好双手把剑呈上。 陈济抽剑出鞘,随手挥了过来,吓得张小宛高声尖叫。 谁知剑锋划过,却只是割断了小宛身上的绳子。 绳子落地,陈济也把宝剑扔在小宛面前,他挑挑眉毛,目光轻蔑,语调诙谐:“来来来!自己解决!让大家看看张贵人是何等忠心耿耿、不畏生死!” 小宛手脚瘫软,望着那把搁在地上的剑,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无地自容。 陈济笑颜逐开,继续调笑着:“张贵人要是下不了手,要么朕找个人替你下手,如何?” 璇玑殿的宫人们,以及司姚、孟雪等,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小宛,就像看一出热闹的戏一样。 “皇上,后宫之事,我可以做主吗?”在陈济后方,又一次传来了司蓉的声音。 那声音还是冷漠的,却让陈济看到了希望。做主后宫之事,也就意味着司蓉有意接受皇后之位了。 于是陈济转身看向司蓉,郑重地问:“你想怎么做主?” 司蓉冷冷答道:“我觉得,张贵人今日言行,实属忠孝之举,不应处死。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何故出言戏弄?” 陈济凝视着司蓉,他起先认为,司蓉只是要保护孟雪腹中的遗孤,顺带也护着司姚罢了。可是眼下,司蓉连张小宛也护着,怎么让他觉得这像是纯粹与他作对呢? “你确定要留她一命?”陈济到司蓉身边,再次审视着司蓉的神色:“你不是已经认出?她是那个在你孕期曾差点把你撞倒的人。” 司蓉与陈济对视,淡淡笑问:“她撞我,不是皇上授意的吗?何罪之有?” 陈济没想到,司蓉提到这件事,态度竟是那般平静……他的妻子,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难道说,过河拆桥才是皇上的强项?”司蓉再次挖苦了陈济。 “既然是你亲自开口,一切依你便是。”陈济勉强答应,却看起来并不心甘情愿。 “还有,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可以像今日那样推孟雪夫人,我不允许她腹中的孩子有事,你明白吗?” 陈济点了点头。 交待完了所有要交待的事,司蓉又扶着小莺的手,慢慢离开璇玑殿。 张小宛悄悄瞥着司蓉背影,双手握于胸前,自以为已经躲过一劫。 “自即日起,张贵人禁足芳乐殿,半步不得出。其陪侍入宫的婢女,全部杖毙。” 一道冰冷的圣谕,突然降临,惊得张小宛目瞪口呆。 那不就意味着,她从此必须一个人住在芳乐殿? 小宛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她想起司昱就死在她住的那间寝殿,而近日陪侍在她居室隔壁的侍女们也将成为冤魂…… 恐惧之感,让她顿时手足无措,“皇上……臣妾知错了……你不要处死她们!不要处死她们……” 陈济漠视着张小宛,眼中除了厌恶,再没别的,“朕倒要看看,以后哪个人还敢为你卖命?谁还敢偷窥朕的寝殿?” “皇上……我真的知错了……你放她们一条生路吧……”张小宛哭哭啼啼,哀求已越发无力。 “带走!”陈济不耐烦地朝卓谨摆摆手,只觉得多看张小宛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卓谨不敢耽搁,立刻就让人架着小宛出去了。 陈济往回走,走到廊檐下,见司姚和孟雪还在那里,又是一阵心烦。 “滚。都赶紧滚。” 司姚巴不得快点离开,听到陈济肯放她们走,连忙与孟雪相互扶持着去了。 陈济经过采苓身旁,瞟了采苓一眼,便回了正殿。 采苓揣测出陈济之意,也跟着进了正殿,踏进门槛就跪在了地上。 陈济背对着门,也知道是采苓在身后,“你故意放纵了这场悲剧,是吗?” “是。” “为什么?” “皇上心里明明容不下那个孩子,又何必强撑爱屋及乌?” 陈济陡然一怒,转头呵斥:“朕几时容不下那个孩子?朕几时准你自作主张?” “奴婢绝不后悔,尤其在得知那是个男胎的时候。皇上为心爱之人,情愿冒险杀身之祸,但奴婢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皇上。” 陈济听了,怒气更盛:“说得真动听!会连累桃叶你不知道吗?” 采苓坦然答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哗啦一声,桌案上的书、折子、笔、砚台散落了一地,并伴随着陈济的雷霆式咆哮:“不要打着「忠心」的旗号为所欲为!桃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后宫都会为她陪葬!” 这次,采苓没敢再接话。 “出去!朕不想看见你。”陈济的手指又指向殿门。 采苓伏地叩首,又站起默默出门去。 艳阳高照,陈济站在正殿的床前,遥望着偏殿门前进进出出的宫婢,回忆着桃叶出血时那抽搐的身体、痛苦的脸色,惶惶不可终日。 卓谨先后两次来请示用膳,都没有得到回应,遂不敢再造次。 期间又有大臣来求见,问询早朝未议完的事务,也都被卓谨悄悄劝退了。 陈济就这样在窗前站着发呆,从日头正中,一直站到夕阳西落,直到暮色降临。 偏殿内,桃叶依旧昏昏沉沉,她看到了她的母亲。 “小烨啊!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一个人?” 母亲手抚墓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墓碑上写着「爱女陶烨之墓」。 “妈妈,对不起,是我不孝……为一己私情,留你孤苦无依……” “如果我早知最后什么都留不住……作为你唯一的孩子,我应该回到你身边,为你养老送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桃叶的致歉声,那样无力、无助、无奈。 在梦中,她跋山涉水,早已疲惫不堪,终于越过一个山头,前方却是荆棘遍地,远处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我因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墓碑上的泪水渐渐风干,令她一往情深的良人身影也销声匿迹,再无半点踪迹可循。 桃叶似乎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不再去看那个隔世相望的母亲,也不再去追那个虚无缥缈的夫君,她往回走,只觉得一步便可迈回建康宫。 恍如魂魄归体般,璇玑殿的偏殿里,桃叶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第227章 失忆? “桃姑娘醒了!桃姑娘醒了!”偏殿内服侍的宫婢们争相将这则好消息向外传报。 因为璇玑殿人人都知道,陈济已经一日水米未进,深夜也不眠,一直都站在窗内发呆。 没等门外的采苓去正殿禀报,陈济已经听到。 他快步走出,来到桃叶房中,只见桃叶仍安静躺着,田源正在替桃叶把脉,田乐及一众婢女都在屋内伫立观望。 看见陈济进来,婢女们纷纷屈膝行礼。 “桃叶她……醒了?”陈济没有打搅田源,只小声凑近田乐询问。 田乐点了点头。 陈济不禁露出笑意,又进一步往前探头。 田源也站起,躬身向陈济一拜。 陈济忙问:“她怎么样?” 田源答道:“启禀皇上,血流过多,难免体虚,但如今已经止住,应于性命无碍。” 陈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这才想起来向田源道谢:“有劳太医令和令媛辛苦了一日一夜,朕必定重赏。” “臣之本分,不敢邀功。”田源再拜,又往一旁让路。 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陈济走到了床边,他看到桃叶眨巴着眼睛,竟没有回避、没有撵他,反而目光朝他看过来。 陈济顿时激动得心跳加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想了好大一会儿,陈济才慢慢转动过来脑筋,开口问候,却又像舌头打结一样:“桃……桃叶,你……你……你还疼吗?” “你是谁呀?”桃叶的脸色虽然还发白,眼睛却清澈明亮。 那种眼神,就好似许多年前,在司姚公主府做丫鬟时那样单纯。 陈济惊呆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桃叶。 桃叶眼珠滚动,扭头环视着屋内的环境、所有的人,更显出一种无知的模样:“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陈济被吓得猛然后退一步,回头望着田家父女:“怎么会这样?她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你们了吗?” 田源也感到不可思议,他又回到床前,仔细地看桃叶。 桃叶干脆扶着床,慢慢坐了起来,一脸不解地与田源对视:“你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 田源只好离开,看着陈济,示意往外面去。 陈济便跟着田源,一起走了出去。 到门外,田源拱手低声回复:“皇上,此种状况,臣不敢妄言。或许桃姑娘是因为失去孩子,受到了巨大的打击,造成了失忆。” 陈济当然也看得出桃叶是失忆,又问:“你以前见过这种失忆吗?” “见过。失忆之人,大抵都是遭遇不测,然后从心底不愿接受,就会忘记过去。” “那她……还会再想起来吗?” “这很难讲,有人会想起,有人可能终身就这样记忆不完整。不过,臣以为,桃姑娘这几年的经历都过于坎坷,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陈济点点头,又回头看桃叶,只见田乐正坐在床边跟桃叶说话:“你不认得我了吗?这段日子,我陪你最多,我叫田乐……” 桃叶摇了摇头,迷茫地问:“你陪着我,那我师父去哪了?” “师父?你还有师父啊?”田乐一脸懵。 陈济忽然想起,桃叶口中的「师父」,或许是指鬼山的那个师父,倘若如此,那就说明桃叶的记忆并没有全部丢失。 于是陈济赶忙走回房中,到桃叶身边:“你记得你师父?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平时都在哪吗?” 桃叶很自然地答道:“我师父的道场有很多啊,这些道场,要么在山上,要么就是在山洞里。” 陈济又追问:“那其中一处,是在鬼山的山洞了?” “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是我师父的徒弟?”桃叶耷拉着脑袋,面带微笑,显得天真可爱。 陈济看着,只觉得倍感亲切,心中无限欢喜,“我不是,我只是陪你去过那个地方。” “啊?我曾带你去见我师父吗?”桃叶似乎很意外,惊诧地问:“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我是你的……”陈济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略笑了笑,情不自禁用手指拂过桃叶的鬓边:“以后你慢慢便会知道。” 陈济又对田源说:“她并没有完全失忆。” 田源道:“选择性失忆也是常有之事,往往是把记忆中最痛苦的一段丢掉了。” “你们是在说我吗?我都忘记了什么?”桃叶好奇地望着陈济和田源。 陈济就坐在了桃叶床边,试探性地问:“那你觉得,你都记得什么?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啦……我自幼被师父收养,随师父在山上修炼。我师父修道多年,是个半仙……他有很多徒弟,我是其中最笨的一个,什么都学得一塌糊涂……”桃叶憨憨笑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陈济笑点点头,又继续问:“然后呢?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师父让我们比赛什么来着……我是比了个倒数第一,师父很生气,就把我撵下了山。为了锻炼我,他好像给了我一个什么任务,做好才能回去见他……那是什么任务?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桃叶揉着太阳穴,像是在努力地想,想得头都疼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既然你师父徒弟那么多,也不差你一个。”陈济安抚着桃叶,也替她一起揉太阳穴。 “不是啊……他是我师父,也等于是我爹,我不应该惹他生气的……我记得,下山之后,我们是见过几次的,见面的地方,好像就是你刚提到的鬼山……可是,后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把他彻底惹恼了,一次都不再见我了呢?”桃叶歪着头,看着陈济,满脸写着困惑。 陈济也很困惑,他心中有窃喜、也有担忧:“除了与你师父相关的事,别的你还记得什么?” 桃叶摇了摇头。 田乐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不安,忍不住插了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安丰侯也不记得了?” 陈济抬头,警告般瞪了田乐一眼,吓了田乐一跳。 “安丰侯?那是谁?跟我很熟吗?”桃叶笑着看田乐,仍是好奇的样子。 田乐双手相互揉搓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田源忙走到田乐身侧,满面含笑,躬身作揖:“皇上,看来桃姑娘已经好多了,臣再开几服滋补的药膳,假以时日,气色必能好转。” 陈济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你是皇上?我没听错吧?”桃叶忽又盯住了陈济,那神态,似乎又惊又喜。 陈济转回头,面向桃叶,立刻又变成了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这么说?我是在皇宫了?”桃叶继续惊叹着。 陈济温柔地点点头。 “天呐!”桃叶像土包子进城一样,兴奋地双手举过头顶。 陈济不禁发笑。 倏而,桃叶脸上的笑意散去,双手放下捂住了肚子:“怎么这么疼啊……” 陈济神色慌张,忙问田源:“怎么说疼就疼了?这得用什么药?” “药已不足,臣这就回去取,臣告退。”田源行礼罢,便拉住田乐的衣袖出门,一溜烟似的离开了璇玑殿。 次日,桃叶失忆的消息传遍后宫,宫内一片哗然。 司姚听说,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担心桃叶醒来后告状的问题了。 田乐遵循旧令,为孟雪安胎,还是回到了百福殿。不过这次入宫前,田源给她做足了功课。 此后,再没有宫人敢提起安丰侯的封号或姓名。 陈济日日流连于偏殿,亲自督查汤药,密切留意桃叶的饮食起居,生怕再有人从中作梗对桃叶不利,因此无暇旁顾,连早朝都荒废了。 满朝皆以为此事不妙。 于是众臣纷纷跑到左丞相陈亮府上,个个满腹经纶,将历史上妖妃祸国的旧例讲了一套又一套,轮番催促陈亮代表所有臣子进宫劝谏。 但是陈亮因为张小宛受罚之事,自觉面上无光,不愿与陈济见面,却又受不住底下人的喋喋不休,最后只好叫他儿子——现任中书令陈错代为面圣。 这日,陈济又在偏殿喂桃叶吃药,听到门外传来卓谨的禀报声:“皇上,中书令求见。” 陈济还没来得及回应,只见桃叶赶紧从他手中拿过药碗,一口气喝完,又将药碗塞回给他,然后忙忙地跑到窗前,扒着窗户缝、眯着眼睛往外瞅,瞅见了庭院中站着的一个身着官服之人。 “这个中书令好年轻啊!”桃叶惊叹着,似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陈济眼瞅着桃叶灵动可爱的姿态,不禁一笑。 他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宫婢,拿着手帕走过来给桃叶擦嘴,顺带告知:“他是左丞相陈亮之子,才二十岁,确实年轻。” “二十岁就做中书令?我听说中书令的官位好像很高呢!”桃叶继续惊叹着。 卓谨站在门外,再次禀报:“皇上,中书令求见。” 陈济又没理会,还是先回答了桃叶:“先前的中书令没有过这么年轻的。只因陈国初立,难免人才匮乏,他是前任中书令的女婿,为中书省不起内讧,所以破格录用。” 桃叶撇撇嘴,又看一眼,“他长得挺白净的,叫什么名字?” “他叫……”陈济望着窗外的年轻官员,想了又想,却想不起来,无奈冲桃叶一笑:“见得次数少,竟然给忘了!” 桃叶也看着陈济,笑眼弯弯。 卓谨见屋内仍没反应,只好再次禀报:“皇上,中……” “微臣中书令陈错!求见皇上!”陈错扯着嗓子,直接盖过了卓谨的声音。 第228章 扑朔迷离 这下,不止卓谨,连陈济也被惊住了。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啊。”陈济从屋内走出,注视着陈错,那眼神、那语气,绝对不是在称赞。 陈错躬身下拜,一脸平静:“皇上恕罪,臣只是觉得卓总管声音太小,皇上必然听不到,心急之下,就代劳了。” 陈济站在廊檐下,淡然一笑:“你怎么就能肯定朕没听到?” “皇上何等圣明?若是听到,理应宣臣觐见,或是使人告诉臣今日不便相见,断然不会戏谑般晾着臣在此受冻。” 陈济又勾唇轻笑,他觉得这几句话并不像恭维。 不过,他走下台阶,静静感受了一下,北风呼呼刮着,站在院中空旷处确实挺冷呢。 陈济便进了正殿,陈错随行。 桃叶仍在窗内看着院子,随口问身边的采苓:“他叫陈错?哪个「错」?” 采苓答道:“就是犯错的「错」。” “啊?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桃叶嬉笑着又看了几眼。 采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留意着桃叶的一言一行。 正殿中,陈济坐定,乃问:“来此何事?” 陈错就站在桌案对面,如背书一般作答:“皇上多日不曾上朝,百官急不可耐,每日到左丞相面前说三道四,生怕皇上一味沉迷温柔乡,忘了江山社稷。臣本不愿前来,奈何父命难为,臣不得不走这一趟,劝皇上早日处置政务。” 陈济盯着陈错看了一会儿,他好像觉得,从他在窗内看到陈错开始,陈错的面部就一直都没变化过,无论行礼或是答话,都是那么僵硬,没有任何表情。 但有没有表情似乎并不重要,陈济于是笑了笑:“朕知道了,明日上朝便是。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陈济手抵下颚,仔细想着,若是陈错没得说了,他得问点他关心的问题:“你统领中书省,也有一段日子,诸事顺利吗?” 陈错答道:“每日按部就班。” 陈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继续问:“朕的意思是,底下的官员大多比你年长,他们都听你的吗?” 陈错答道:“表面上一片祥和。” “那实际上呢?”陈济关切地问。 陈错坦然答道:“一塌糊涂。” 陈济一脸惊愕:“为何会一塌糊涂?” “臣不清楚。” “你怎么能不清楚呢?” “清楚了就不叫一塌糊涂了。”陈错一板一眼,态度仍如僵尸一般。 陈济无语极了,这种对话模式,他简直不知道要如何问下去。 当陈济不问的时候,陈错也就安静站着,恍如无事人一般。 “不清楚的地方,你可以请教你岳父啊!”陈济不禁急躁了起来,说话时手指用力地敲着桌板。 陈错却还是不紧不慢地作答:“岳父不肯赐教。” 陈济不解地问:“为什么?” 陈错道:“岳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陈济望着陈错,似笑非笑,陈错的回答如此直白、毫无遮掩之意,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那张亘古没有表情的脸、永远不变的语气,总有想揍一顿的冲动。 恰此时,卓谨禀报右丞相求见,转移了陈济的注意力。 陈济等待马达已有多日,忙令入内。 马达遂觐见,行君臣之礼。 陈错道:“马相远道而回,必有要事,臣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行告退。” 陈济点点头,礼貌性道了声:“替朕问候你父亲好。” “他病了。” 原是随口一言,可听了这么个反应,陈济不得不再问:“什么病?” “心病。” 陈济又一次怅然无语:“何谓「心病」?” 陈错又一次开启了背书模式:“左丞相说,义女入宫,本应光耀门楣,然未得一夕之幸,今被幽禁,使他无颜面对圣上与同僚。张贵人陪侍侍女,皆是左丞相精挑细选之人,不审而赐死,他也无可奈何。因此二事,遂成心病。” 这番话,听得陈济一肚子火气,横眉怒目:“他还成了「心病」了?既如此,叫他好好在家养病!明日上朝也不必去了!” “臣遵旨,谢皇上恩典。”陈错躬身一拜,退出殿去。 陈济瞪大了眼睛,气得从书桌里面走出来,指着陈错的背影问马达:“你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马达一头雾水,他刚从外地回京,还不知道后宫近日琐事,也不知方才陈错讲得那些是何缘故,只是本分地劝劝:“皇上息怒,中书大人毕竟年轻,不谙世事也是常情。” “年轻什么?都二十了!”陈济怒气冲冲。 陈错已经走出正殿,穿过庭院,再次从偏殿之外经过。 北风依旧呼啸,桃叶就在偏殿门前,迎风站立。 她看到了陈错,她知道,那是陈亮的儿子、王敦的女婿,以王敬的名义做媒,婚配给王环的夫婿。 当距离最近的时候,桃叶隐约感到陈错也在看她,他眼睛眯着,那种目光,扑朔迷离,深不见底,对视的一瞬,仿佛也要从她的眼中窥探出什么秘密。 只是一瞥而过,陈错的身影很快远去。 桃叶仍驻足原地。 陈济惦记着马达此次离京所得消息,也懒得再与陈错计较,又回到座椅,“你都去了哪?可有收获?” 马达拱手禀报道:“臣一路寻觅踪迹,向西北进发,直到雍州,线索中断。臣便效仿成宗旧日计策,让家下男女扮作流民,各处乞讨,果然有收获。” “你这趟出门还带了女人?”陈济很意外。 “臣起初没打算带的,临出门时,想起皇上的目的在于打探消息,而非捉回人质,此事又要秘密进行,女人应该比男人方便,所以带了府中多名丫鬟。后来也是她们中有人遇到了为江陵王看过病的大夫。” “你打听到了司修的下落?他在雍州?并非韩夫人母子?”陈济更加吃惊。 马达答道:“臣追踪中途应该是被韩夫人一行人察觉了,所以后来他们藏得很好,无迹可寻。能打探到江陵王消息,是因为江陵王各处求医,去过的医馆极多,便不难得知。臣推测,江陵王当初并非装疯,他是真的神志不清了,所以白夫人不得不让他抛头露面去治病。” 陈济听着,难免回忆起那时司修疯癫的模样,唏嘘不已。 马达又说:“后来臣追查江陵王下落,险些落入对方圈套,幸得及时识别出有埋伏,因此掉头返回,以免损兵折将,只留下佯装流民的少数人在那儿摸索。” “你安排得很好。”陈济笑着称赞,又低声嘱咐:“待下次你派人传讯时,记得叫他们留意……白夫人为子求医,钱应该花得不少,这钱从哪里来呢?” 马达立刻领会了陈济的用意:“皇上要找原先永昌的金库?” 陈济笑点点头。 “臣明白了。” 陈济低头思索,想起先前收到的各州刺史上表恭贺登基的奏折,其中并没有雍州刺史,那是明摆的不愿臣服于陈国。还有其他未曾上表的各州郡官员,还不知都在图谋什么呢。 马达见陈济良久不发话,便问了方才的诧异之事:“皇上,中书大人所说的,张贵人的陪嫁侍女不审而赐死,是真的吗?” 陈济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张小宛胆大包天,竟然让人窥视朕的寝殿,自然有罪,有什么好审的?” 马达却追问得很认真:“张贵人的所有侍女,每一个都来窥视璇玑殿了吗?” 陈济笑道:“这种细节朕哪知道?反正窥视之人肯定就在她们之间。” “皇上恕罪,如此臣就必须说句公道话了。如果只有其中一人窥视,便使芳乐殿奴婢都获罪,那岂不成了连坐了?这样草率处置人命,皇上不怕追随之人寒心吗?难怪左丞相会成心病,不仅是面子上挂不住,更等同于把自己栽培之人亲手推进鬼门关!若是家生奴才,又如何与老仆人交待?”马达的情绪,有点小小的激动。 陈济听了这番陈词,忽然深深意识到之前的处置不妥,但错已铸成,覆水难收了。 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马达身边,尴尬地笑着,低声道:“朕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朕……给她们的家人一笔赏金,如何?再……去看看陈亮的「病」,好吧?” 马达俯首作揖道:“谢皇上恩典。” “有两件事,朕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陈济低着头,笑容慢慢变得有几分惬意:“桃叶失忆了,近日与朕走得很近。还有蓉儿,她已经默许做皇后了。朕已经想好了,如今新春,正宜举行封后大典,然后同时册封桃叶为妃。” 这两件事,都让马达大吃一惊。 “桃姑娘……失忆了?”马达难以想象,也难以置信。 提到这个,陈济欣喜异常,瞬间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只是耐心跟马达解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你又不懂医术,就不必瞎猜了。田太医都看过了,她是受了刺激才失忆的!等下次你见了,你就会发现,桃叶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 说着说着,陈济竟然忘乎所以地傻笑起来,“嗯……其实应该说,她好像回到了从前,你还记得吗?那时在公主府,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冒失又可爱的样子,说起话来也常常颠三倒四……” 第229章 白日惊魂 陈济傻笑着,还不时抬头透过窗户,瞥一眼偏殿的方向。 马达知道,陈济是想起了多年前某个关于桃叶的好笑往事,陷入回忆不能自拔。 但是此刻在马达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桃叶为见王敬最后一面而不惜用剑刺入胸膛的惨烈画面。 这样深刻的感情,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然而,马达抬头,在陈济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的。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轻轻道了声:“恭喜皇上,双喜临门。” “当初,她对我也是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一门心思都想着为父报仇,才错失良机。这次,我一定会牢牢抓住,我绝不能再失去她……”陈济继续幸福着自己的幸福,那个眼神,对未来满怀期待。 马达见陈济今日心情甚好,便也想借机求自己的事:“皇上立后封妃,当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是不是可以放了方湘?这些日子在牢狱中必定不好过,他也受到教训了。” “哦……方湘啊……”陈济笑点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马达忙拱手谢恩。 “不过……朕已经废除侍卫总管一职……命赵盛的侄子赵弼为领军将军,掌管禁卫。”陈济回头望着马达,脸上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马达有些茫然,他离京也不过十来天的时间,方湘的位置竟已被挤没了。 陈济笑道:“你也知道,原先的扬州刺史是王家人,而后就空了嘛!前些天赵盛被举荐为扬州刺史,要去东府城赴任,他离京前来见朕,说是对朕的安危很不放心,荐举了他侄子。朕想着,赵弼也是你选入飞龙军的人,就同意了。” “赵将军思虑极是,皇上的安危乃头等大事,宫廷禁卫一日不可或缺。”木已成舟,马达无法不表示赞成,他一向没有功利心,只是感到不好对方晴交待。 陈济了解马达的心思,因此劝道:“你没有必要为难,朕觉得,方晴对她那个弟弟应当是了解的。朕看你的面子,委以要职,可他是什么水准?只怕有一天兵临城下,还得朕去通知他逃命吧?” 马达不由得低下了头,“内弟不肖,臣深感惭愧。” 陈济笑着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回去转告方晴,他们方家几代人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如今,暂且叫方湘充作一般侍卫,磨炼磨炼,等他成熟了、会做事了,朕一定给他一个比现在更高的官位。” 马达只得领命。 待马达离开后,陈济又来偏殿看桃叶,谁知刚踏入一只脚,就被桃叶推了出来。 “人家一扯嗓子,你连句道别也没有就走了。这会儿没人了你又来,我还不想见了呢!”桃叶一面往外推着陈济,一面埋怨着,直到把陈济完全推出门,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陈济就站在门外,讨好般笑问:“下次再有人来,我都等你批准了再去见,好不好?” 屋里面没有回音。 “开开门嘛!就算生气也得见面再生啊!”陈济一脸贱笑,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 半晌,门缝里才传出桃叶任性的一声“哼”。 “你当真不见我?不见我就走了啊!”陈济咳嗽一声,故意往外走了两步,试探桃叶的反应。 “不见不见!我要睡觉了,你别吵我!” “大白天睡觉?” “我不大白天睡觉,怎么好做白日梦呢?”桃叶懒洋洋地伸腰,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隔着门,陈济面带微笑,哄着说:“好好好,你去睡,我不吵你。” 言罢,陈济转身自回正殿去。 屋内侍女们看到,忙告知桃叶:“姑娘,皇上真的走了。” 桃叶忙走到窗前,推开窗往外看,撇撇嘴,带着些幽怨之意骂道:“叫走就走?算个什么玩意儿嘛!” 陈济知道桃叶只是闹小孩子脾气玩玩,并不放在心上,他已经承诺了陈错明日会去上朝,自然不能失信,因此心里惦记着在上朝前把近日的奏折理一理。 他自幼爱习武,不爱读书,但做了皇帝,不得不与文字打交道,每每一看奏折就犯困,这日仍是如此,看一会儿睡着了,醒了又看,看来看去看得一脑袋浆糊,一直熬到很晚才勉强看完。 深夜入眠,陈济疲惫极了,睡得很沉,直到天亮也没醒。 卓谨就在门外守着,不敢进去打扰。 但住在偏殿的桃叶是早就起床了,眼看着天已大亮,正殿却没有半点动静。 闲坐无聊,桃叶便走出了偏殿。 采苓等赶紧跟上。 “我要去看皇上,都跟着干嘛?”桃叶不耐烦地回头撵人。 婢女们只得停住,目送桃叶前行。 桃叶便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正殿门外,毫无顾忌就去推门。 卓谨看到,赶忙用身体挡住了门:“桃姑娘……您要进去,也得等奴婢禀报一声不是?” “闪开!不许禀报!”桃叶任性地发号施令,并肆意地将卓谨撞到一边,推开了门。 卓谨刚又想开口,就被桃叶指住鼻子叫停:“再敢阻拦,信不信我叫皇上把你撵出宫去?” 卓谨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桃叶进门去了。 如他所料,桃叶的步伐很快,经过书桌书柜,完全没有留步,直接进入了陈济的居室。 卧房中宝剑高悬,桃叶一眼便看到,随手就将剑拔了出来。 大约源自军人特有的敏感,熟睡中的陈济听到宝剑出鞘之声,立刻警觉地坐起,震惊地盯住了桃叶:“你要做什么?” 在陈济话音未落时,卓谨已经追了进来,看到桃叶手中持剑,吓得两腿发软,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桃叶却笑容满面,只管拿着宝剑向陈济靠近,“从小到大,我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可就是没教我武功……听说皇上原是武将出身,想必功夫极好,不知有没有时间教我呢?” 几句话讲完,桃叶已经走到床边,随意地坐下,笑眼弯弯望着陈济。 陈济也看着桃叶,虽努力露出笑意,却显得那么僵硬,“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朕当然有时间。” “那……皇上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桃叶笑靥如花,斜着身子向里歪,宝剑也随着桃叶的身体离陈济又近了一寸。 “等今日下朝回来……下朝回来就教……”陈济说着话,一只手敏捷地从桃叶手臂下穿过,与桃叶一同握住了剑柄。 桃叶便丢开剑,转身站起,调皮地对陈济说了声:“那我等你哦!” 陈济笑点点头。 桃叶便又悠哉悠哉地走了出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卓谨已经吓得哭了出来,一个劲在地上磕头。 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卓谨,陈济的心也砰砰直跳。 陈济定了定神,对卓谨说:“你记着,桃叶刚才只是跟朕闹着玩的,今天的事,不可对任何人讲。” 卓谨乍然一惊,失神地抬头看了陈济一眼。 “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朕就割了你的舌头。” 卓谨又吓得猛地打了个哆嗦:“奴婢明白,奴婢不敢。” 陈亮并没有缺席早朝,这让陈济很意外。 散朝后,陈济单独叫住了陈亮,关心其病情:“听令郎说,叔父得了「心病」,怎么不在家歇着呢?” 陈亮先是愣怔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大概想清楚了怎么回事,“皇上恕罪,犬子无状,老臣哪敢有「心病」?” “真的没有?”陈济似乎有些不信。 陈亮躬身一拜,答道:“说来让皇上见笑。老臣有一小妾,在之前臣要甄选婢女陪张贵人入宫时,她非要让她娘家的一个侄女去,以为做了宫女必能长见识、甚至有望飞上枝头……” 讲到这里,陈亮尴尬地笑了笑。 陈济已经明白,略点点头,接了陈亮的话:“结果半点好处没捞着,反而连累侄女儿搭上了性命,你那妾室便责怪与你,是吧?” “岂止是责怪?她……”陈亮不好意思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 陈济笑问:“都是从你府里栽培出来的人,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恐怕你心里也对朕不满吧?” “老臣岂敢?”陈亮欲言又止。 陈济淡淡道:“叔父有话就说,遮遮掩掩可不是你的作风。” 陈亮略笑,便道:“明面上说,张贵人是臣的义女,臣应避嫌,不该替她说话。可皇上清楚,这个「义女」,跟臣没有半点瓜葛,那么老臣就还是可以说的。” 陈济点了点头。 陈亮于是端出长辈的姿态、教育的口吻:“就算桃姑娘落胎之事,张贵人也有份,那算是过错吗?满朝文武都巴不得桃姑娘落胎!都巴不得制造这样的机会!皇上是否要满朝治罪? 再说了,若不落胎,皇上能将其封妃吗?一个皇妃生下了别的男人的孩子,那算怎么回事?皇上是将其母子分离?还是认贼为子?” “照你这么说,朕还应该奖励张贵人了?”陈济斜眼瞟着陈亮,似笑非笑。 陈亮道:“老臣可没有这么说。但张贵人既已进了后宫,就算是妒忌皇上的其他女人,也情有可原。况且桃姑娘如今并没有大碍,那么皇上也不当惩罚张贵人。” 陈济看着陈亮那个满腹道理、自以为是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朕就不明白了,以你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张小宛不是善茬,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一次又一次袒护?” “臣知道她不是善茬,还看得出她野心膨胀!”陈亮似也带了些微微的怒气,只是尽量压制着,“有野心的女人固然要利用你,所以才需要保护你! 没野心的女人,还不知要到你身边干嘛呢!那桃姑娘先前怀着孩子仇视你,臣觉得忧心;如今她肚子里没孩子了,还天天粘着你,臣更日夜悬心!” 陈济没有说话,却猛然想起清晨桃叶突然闯入拿剑的场景,如果他没有及时醒来,会发生什么呢? “前朝后宫都知道,皇上不日必将纳桃氏为妃。难道您就没有想过?某日卧榻之上、熟睡之时,也许一根簪子就能要了您的命!” 听着陈亮激进的言语,陈济恍惚中有了一种幻觉,仿佛就是一枝金簪,毫无防备地突然戳进他的咽喉。 第230章 蒹葭苍苍 “别说了!”陈济失控地用手摸住自己的咽喉,只觉得里面一阵一阵隐隐作痛。 陈亮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陈济,继续劝谏:“臣知道,皇上对桃姑娘用情至深,是不可能轻易放弃的。可皇上不能因为喜欢桃姑娘,就对后宫别的女人一概排斥,哪怕是当摆设,总有人能替您稍微看看门户……” 陈济看了陈亮,不太确信地问:“你送张小宛入宫,就是为了让人偷窥桃叶行踪、以防对朕不利吗?” “也可以算是吧。”陈亮又叹气,“老臣想恳求皇上,不要对张贵人太苛刻,也不可轻易处死宫人……您看到的不好,未必对您不利。” 陈济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朕知道了,朕会考虑的。” 回璇玑殿的路上,陈济的心情很沉重,他揣测着桃叶拿剑靠近时的心态、回忆着陈亮说的话,又想起马达汇报的关于雍州发现司修踪迹之事……许多事都在脑海里乱糟糟地旋转,转得他头晕。 可他已经答应桃叶早朝后教她习武,这件事他一直记着,因此即便心里很乱,也还是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有歌声传入陈济耳中,他凝神细听,是诗经中的句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歌声婉转空灵,如同潺潺流动的清泉,随着微风一同从陈济耳边拂过,在某个刹那已经把他的烦恼全部带走。 陈济顿时忘乎一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迈过璇玑门不多远,陈济看到,在一带茂盛的林木之间,藤蔓绕树,有一个新搭的秋千立于其中,正是歌声飘来的地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陈济凝神望去,桃叶身穿粉色烟罗裙,腰束缎带,外罩青绿蝉翼纱逶迤拖地,随着秋千的飘荡,青绿纱裙也前后挥动,与周围蜿蜒的藤蔓浑然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藤蔓之上,是淡雅的紫藤花,如风铃般摇动、似蝴蝶般展翅,横贯于整个连廊。 藤蔓之下,绿裙美人翩翩飞舞,黛眉蹙远岫,明眸含秋水,纤腰婀娜如柳枝,体态娇美恍若无骨,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那嗓音明媚如阳光,缠绵似春雨,纯净如清风,轻轻吹走世间尘埃,将人引入梦幻中的仙境。 不知不觉中,陈济已经距离那个秋千架越来越近,满眼都是玉质般滑润的肌肤、比花娇艳的秀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美人满头的珠玉发饰,在阳光下反射出闪耀的光,闪得陈济感到刺眼,却还是不住地看,只觉得朱唇鲜艳欲滴血,让他陶醉不能自拔。 宫婢们看到陈济走来,连忙后退让路,屈膝行礼,没有再继续为桃叶推秋千。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 秋千渐缓,桃叶也看到了陈济,歌声戛然而止,她双目含情,轻轻唤了声:“皇上。” 陈济温柔一笑,他凝视桃叶,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那张千娇百媚的脸都不像个刺客。 “皇上是来找我兑现承诺,教我学武的吗?”桃叶已经下了秋千架,走到陈济面前。 陈济点了点头,“这里树木太多,地方狭小,我们去院子里空旷的地方。” 言罢,陈济拉起桃叶的手,往藤蔓后方的空地走去。 桃叶边走边俏皮地问:“在陈国,皇上肯定是功夫最好的人吧?” 陈济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是只算京城,四大将军也都胜过我。” “哪四大将军?” “就是平东将军陈亮,平西将军霍璩,平南将军赵盛,平北将军荀翼。”到庭院正中,陈济停步,“就在这里,你站好。” 说着,陈济将桃叶的身子扶直,推着桃叶两脚前后分开。 “我们不用剑吗?”桃叶歪着脑袋,好似一脸好奇。 陈济笑道:“初学者应先练好基本功,不必急着用剑。” “前腿弯曲。”陈济一手将桃叶前伸的右腿按下,使大腿与地面平行,又推桃叶左腿膝盖,“后腿蹬直,脚跟向外。” 桃叶收敛了笑容,按照陈济的指挥扎好姿势。 “身体重心在前腿,而非后腿。”陈济又一次矫正了桃叶的身形。 只是站了一小会儿,桃叶已经感到了腿酸,“这是什么造型啊?” “这叫弓步,你今日只练习步法即可。”陈济看起来很细心,也很温柔,片刻又道:“换腿。” 桃叶便依葫芦画瓢,将左腿向前伸出,并弯曲使大腿水平,同时右腿向后蹬直,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 陈济笑点点头,赞道:“你记性很好,行动也利索,若自幼栽培,应该是个好苗子。你师父怎么就没教你习武呢?” “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吧……”桃叶恍若揣测般作答。 陈济又笑了笑:“看来你师父有些偏见,女子柔弱,才更应该学武防身。我以前见过一个姑娘,就是自幼习武,也很有天赋,她用剑虽略逊一筹,可长枪练得极好,每次看到她提枪,我都忍不住紧张。” 听着陈济说话,桃叶恍然间有点出神,不知怎么就在脑海中描摹出满堂娇持枪与陈济挥剑打斗的场景。 那好像是一个正规的练兵场,两人势均力敌,彼此不退让半步,可两个人的眼神又并不像恶斗,倒像是比武演练。 比了一阵之后,满堂娇累得喘气,陈济便先停了下来。 坐在边上休息时,陈济开始关心满堂娇:“怎么这两日给你爹送饭送得这么勤?” “不过是找个借口出来散散心,不然婆婆哪肯放我出门?”满堂娇一手扶着长枪,长吁短叹。 陈济笑问:“你婆婆又为难你了?” “自二哥去江州赴任刺史之后,有哪一日是不看脸色的?一会儿嫌我起床晚,一会儿又嫌我针线活做得难看,我简直想立刻冲到江州去,把二哥给叫回来!这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满堂娇牢骚着,不禁拿长枪撒气,在地上扎出一个个点状的坑。 “过不下去就不过了呗!正好……我还没成亲呢!”陈济坏笑着,凑近满堂娇。 “瞎说什么呢?我要回家去了。”满堂娇一掌将陈济推得远远的,将长枪放置到放满兵器的铁架子上,然后随手拎起食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知何时,桃叶忽而感觉到被人拍了肩膀。 “后腿怎么弯了?”陈济的声音将桃叶猛然从幻觉中警醒。 桃叶望着陈济,轻飘飘问了句:“皇上说的那个姑娘……是谁?” “你不认识,很多年前的事了。”陈济并没有在意,还继续着他们的教学:“方才那是右弓步,现在这是左弓步。” 桃叶稳住身体,又努力扎好弓步。 “挺好。下一个练马步,马步是这样的。”陈济站到桃叶对面,作出马步的姿势。 桃叶便学着,双手握拳、掌心向上放在腰间,双腿左右分开,双脚平行着慢慢下蹲,大约是平时双腿从来没有相距这么远过,还没完全蹲到位,她就觉得腿拉伸得微微发疼。 “膝盖不要伸过脚尖,腰向内收。”陈济从对面过来,又替桃叶矫正。 桃叶听着,忙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和脚的位置。 陈济又说:“头向上顶,目视前方,不要看脚。” 桃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陈济上下看了桃叶,点点头,“就这样,站着不要动。” 没多久,桃叶就感到腿乏力、脚发麻,不由自主腿脚左右摇晃起来。 陈济笑望着桃叶,建议道:“你如果觉得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休息,这才多长时间?”桃叶又深呼吸,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陈济又笑着劝道:“马步本来就不易站久,你第一次练,况且又是大病初愈,何必逞强?” “我……我还可以坚持……”桃叶的站姿已经越发僵硬,颤抖着脚尖渐渐晃得朝外。 “偏了。”陈济上前,伸脚将桃叶的脚尖推了回去。 桃叶早已腿脚麻木得没了知觉,被陈济这么伸脚一推,一下子站不住了,就往陈济这边全身倾倒。 陈济忙接住了她。 “我……我感觉不到我的腿了……”桃叶歪在陈济身上,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他们从来没有贴得这么紧过,陈济的心砰砰直跳。 他忙抱起桃叶,朝桃叶坐过的秋千走去。 庭院内的婢女们都不由得停下手中活计,探头来看,只见陈济抱着桃叶,一起坐在了秋千上,又从衣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替桃叶擦汗。 感觉到各处异样的目光,桃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慢慢揉腿。 陈济只管替桃叶擦汗。 由于站得太久,桃叶的额头、耳后、颈部都有细细的汗珠,陈济擦着擦着,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于是离桃叶更近。 “你熏香了?这是什么香?” “哪有熏香?都是汗臭味儿!”桃叶把头埋得更低。 “不臭,很香……我进门就闻到了……”陈济嘴角扬起,眼神似带醉意,唇边离桃叶越来越近。 远处、近处,似乎都有人在窃窃私语。 桃叶往后躲了一下,同时推开陈济的头。 陈济差点被推下秋千,忙扶住绳索,失神地看着桃叶。 他有点糊涂,桃叶今日打扮得如此美艳绝伦,难道不是为了吸引他吗? “皇上如果真心喜欢我,就应该给我名分,这样不主不仆地住在这儿,别人怎么看我?”桃叶撇撇嘴,看起来很是不满。 陈济原有些失意的脸上忽又容光焕发,好似恍然大悟一样:“只要你愿意,这有何难?我本来也打算跟你说的,按照礼部新定的妃嫔品级,位份最高者当数贵妃……” 桃叶顿时露出不快之色,打断了陈济:“我要做皇后。” 第231章 万万不可 “皇后?”陈济诧然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心目中早已认定了皇后必须是司蓉。 于公,唯有立司蓉为后,才能收服朝臣,利于江山稳固。 于私,司蓉痛失爱子、身染重疾,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能以后位作为补偿。 陈济不得不问:“为何要做皇后?” “因为我没有靠山,因为我要保护自己。”桃叶下了秋千,站在陈济面前,义正辞严:“皇上的后宫,已经有三位了,司蓉公主受百官推崇,自是树大根深,淑妃娘娘母凭子贵,张贵人乃丞相义女。我有什么能跟她们比得起呢?” 陈济也走下秋千,笑望着桃叶,如安慰一般:“干嘛要跟她们比?我就是你的靠山,我会保护你……” “皇上如果能「保护」我,我就不会失忆了!” 陈济哑然,被桃叶这一句堵得无话可说。 “虽然我想不起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但我也猜得到。”桃叶笑望着陈济,笑容中显露出一丝无助,“我知道,皇上心里只有我,那么我应该是所有后宫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吧?皇上贵为君王,不需要处理军国大事吗?你能每时每刻守在我身边保护我吗?恐怕在我被害的时候,皇上连害我的人是谁都查不清楚吧?皇上如果真的爱我,就应该赐予我女人最高的权柄,这样我才不会被人欺负!” 陈济渐渐低下了头,他当然是想保护桃叶的,他也不会忘了桃叶此番落水后所承受的痛苦。 如果他当初没有被司元赐婚,没有娶司蓉,或许立后人选会任由他做主,可是没有如果。 他无奈地抬起了头,拉起了桃叶的手,郑重其事:“桃叶……如果我能做主,不要说是皇后之位,我愿后宫都只有你一人。可是,陈国是由齐国国君禅位而来,举国上下都认为司蓉是不容置疑的皇后,甚至现在已经有许多大臣和宫人直接称之为皇后了。立后是国事,不是我的家务事,我真的很为难。” “你觉得,立司蓉为皇后,你就可以坐稳江山了?”桃叶冷冷一笑,神色淡然,眼中似乎还带着几分轻蔑。 这种问话,让陈济感到意外。 桃叶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耐人寻味,“我认为,立司蓉为后,分明就是你对齐国旧臣的妥协!她做了这片土地的女主人,恰恰说明齐国根本没有真正改姓陈!” 如响雷炸耳一般,陈济惊愕地看住了桃叶,他忽然有点难以置信。 这还是他从前认识的桃叶吗?桃叶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桃叶微笑着,耷拉着脑袋,玩笑般地问:“你就没想过……一群忠于故国的旧臣,借助前朝公主、当朝皇后的力量,正好方便拥护旧主复辟么?” 陈济望着桃叶,思绪越发复杂,他不止在思索桃叶话里的内容,他还在琢磨桃叶说这些的用心。 桃叶又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如果皇上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那就尽管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好了。但我不是皇上养在寝宫里的宠物,我是一个人!如果皇上不能让我做皇后,那么我就认为我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如此,还请皇上早日放我出宫去,还我自由。” 听到最后一句,陈济吓了一跳,他很怕桃叶要求的「放出宫去」,绕了这么一大圈才留在身边的心爱姑娘,他怎么可能放走? 他双手握住桃叶的手,几乎是恳求的语气:“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在皇上想好之前,离我远一点。”桃叶随手甩开了陈济的手,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关上门。 陈济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又看一眼不再摇晃的秋千,心里五味陈杂。 后来,到晌午、到晚上,陈济想请桃叶一同用膳,桃叶都拒不相见。 直到次日,陈济来扣门,桃叶也不准人开门。 陈济很明白,桃叶是下定了决心,若做不了皇后,就会离开他。 他如果像宣布改官制那样直接在朝堂宣布改变皇后人选,只怕会引起内乱,左思右想,他只好在璇玑殿单独召见了陈亮和马达。 “朕特意叫你们来,是为了商议立后之事。” 陈亮连忙建议:“启禀皇上,立后宜早不宜迟,下个月就有黄道吉日,且正好是司蓉公主的生辰。” 马达看了陈亮一眼,没有立即表明意见,他觉得立后是大事,理应光明正大宣布于朝堂,而不是私下与他们两个人说,既私下说,肯定不正常。 果然,下一刻,陈济的笑容很不自然,“朕要立的皇后不是司蓉,是桃叶。” 陈亮大惊失色:“皇上!万万不可呀!” “什么叫做「万万不可」?朕是在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陈济用手指重重敲着桌面,脸上的笑意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亮愣了一会儿,不知在脑袋里转了几个弯,才想出自己要问的问题:“立后之事早已议定,皇上如何就改变主意了呢?” 陈济翻着白眼问:“立后几时议定了?朕怎么不知道?” 陈亮懵了,竟不知该对答什么。 马达一直静静站着,从小到大,对于陈济这种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齐国旧臣都巴不得司蓉做皇后,他们安得是什么心?你知道吗?朕岂能受他们摆布?朕仔细想过了,立司蓉为后的呼声越高,朕越不能答应,如果臣服于皇后的臣民比臣服于朕的人还多,那朕算什么?算什么?”陈济瞪着陈亮,每一字一句都带着怒气,就好像是已经眼看着有人越过了皇帝的权威一样。 陈亮不敢再反驳,只是叹气。 然后,屋子里变得很安静。 陈济的目光很快又转向马达:“为何一言不发?” 马达俯首,轻声问:“臣不知,皇上这样决定,桃姑娘愿意做皇后吗?” 陈济淡淡答道:“立她为后,正是她的主意。” 马达听了,更觉得这里大有文章,却不敢轻易说出来。 然而陈济也是不需要等马达开口的,“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想做皇后,是因为她要保护自己。朕最爱的女人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她出身卑微,没有任何靠山,唯有用皇后的身份作保护伞。朕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朕也害怕她受到伤害,所以朕必须让她做皇后。” 陈济又对陈亮说:“上次你不是说,有野心的女人会利用朕、因此就会保护朕吗?如今桃叶自请为后,不是证明了她也有野心吗?她学什么都很有天分,会成为朕的贤内助。” 陈亮目瞪口呆,他觉得陈济简直是走火入魔了,竟把这等谬论说得合情合理? 马达拜问:“既然皇上已经做了决定,为何不在早朝上说?” 陈济勾唇轻笑,望着马达,“你那么了解朕?会不知道朕为何不在早朝上说?” 马达答道:“皇上恕罪,臣这个右丞相是皇上强行提拔上来的,本来就没有威信可言,在群臣中更不可能有任何影响力。如果由臣出面去说服旁人,只怕立后会变得更难。” 陈济点点头,又看陈亮:“你呢?满朝没有谁比你更有威信了吧?” “皇上……”陈亮眉头紧皱,愁容满面,眼神复杂地闪烁着,实在想不出自己应有的态度,犹豫半晌,只道了声:“臣做不到!” “做不到?呵?”陈济咬牙笑着,简直哭笑不得,他站起绕过书桌,走到陈亮面前,指着陈亮的鼻子厉声责问:“你力保张贵人入宫的时候怎么做到了?你为儿媳求情释放王氏一族的时候又怎么做到了?现在朕找你帮忙,你就做不到了?啊?” 陈亮没有说话,他把脸转到一旁,也同样带着怒气,只是拼命压制。 陈济看着陈亮,火气更旺,一声怒吼:“既然你如此无能,还在这里做什么?回老家种地算了!” “皇上息怒。”马达忙躬身下拜,劝道:“皇上亲信多为武将,如今各部要职也多由武将担任,重武轻文已于治国不利,而朝中为数不多的文臣几乎都是齐国旧臣,左丞相是为大局考虑才不敢为之。” “少来这套!如果朕做了皇帝还是娶不到桃叶,那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陈济瞪着马达,同样也是一顿斥问。 陈亮耐着性子,最后一次苦口婆心:“难道皇上受禅即位只是为了娶那个女人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后之位本来就该论资排辈……” “规则是制定给弱者的,朕不需要!”陈济几乎是咆哮着,那声音震得,好像整个璇玑殿正殿都在摇晃,唾沫星子更是喷了陈亮一脸。 陈亮和马达相视一看,谁都没有再说话。 “你们只能帮朕,不许反对,这是圣旨!”陈济手掌向后,发出命令时还猛烈地拍着桌子。 陈亮、马达无奈,只能遵旨。 走出璇玑殿,陈亮不禁仰天长叹:“疯了!他是真的疯了!” 马达劝道:“老将军当心祸从口出。” 陈亮气呼呼,对着马达就批斗起来:“你说你在群臣中没有影响力,可是在皇上心里,你的份量最重!司蓉公主做皇后,那是天经地义!桃叶做了皇后,必定天下大乱!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立起来的陈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你怎么不劝他?为何不阻止他?” 马达默默无言,他无法在陈济面前维护司蓉,那正是他和陈济之间最敏感的话题。 没有得到马达的回应,陈亮更愤愤不平,挥袖而去。 第232章 误入温柔乡 桃叶要求封后之举,很快传出了璇玑殿。 因为桃叶在秋千架旁说那些话时,本来就没有避开任何人,而后桃叶再不与陈济见面,使得宫人们传播此事的速度更快。 在宫内巡逻的方湘,也就听说了。 方湘虽然被放出牢狱,却失了侍卫总管一职,不仅心情差,且也因此变得清闲,闲得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这日偶然听见有宫婢议论「皇后要换了」,他十分好奇,就跟上去偷听,正听她们议论桃叶学武之事听得出神,不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方总管。” 方湘猛地回头,只见是孟雪和司姚正带着婢女们走来,孟雪的肚子已经挺大了。 孟雪看到方湘回头,又赶紧改口:“哎哟,我叫错了,应该是「方侍卫」才对!” 说罢,孟雪和司姚都笑了起来。 方湘知道,先前他奉命将成宗妃嫔从延明殿驱赶到永福宫,对她们态度很差,如今自己一落千丈,自然少不了被奚落。 他没有搭理她们,只管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站住。”孟雪的声音又传来。 方湘只得停住脚步,转回身,没好气地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孟雪慢慢走到方湘面前,起手就是一个耳光。 方湘一惊,抬头瞪住孟雪。 孟雪恍若无事人一般,连正眼都没有看方湘,“见了淑妃娘娘,一个基本的礼节都没有,掉头就走,你还懂不懂规矩?” 方湘勉强压制了内心的愤懑,稍稍俯身行礼:“给淑妃娘娘请安,给孟夫人请安。” 司姚迈步过来,挽住孟雪的胳膊,劝道:“小心,万一动了胎气多不值。” “说得也是,跟一条看门狗计较,有失身份。咱们走吧。”孟雪笑意盈盈,搭着司姚的手慢悠悠地离开了。 方湘咬着牙瞪着那一行背影,可还是不得不忍下,再次掉头前行,一路心烦地踢着路边的杂草。 从高处跌到低谷,任谁也难以接受,还不如从来没登高过。无论马达和方晴劝了多少次,方湘也不能释怀。 毫无方向感地走,方湘也不知走到了哪,只觉得午后艳阳明晃晃照得刺眼。 走着走着,他隐约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方大哥……方大哥……” 方湘的第一直觉,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他也从不记得会有女人这样称呼他。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觉得那喊声好像更清晰了。 可周围明明没人,方湘顿时感到心里发憷。因为陈济后妃很少,后宫寝殿多是空的,方才经过的地方也都是万籁俱静的。 “谁?谁在叫我?”方湘再次环视一圈,提高了警惕。 “是我,我在这儿。你再走几步往左看。” 听到回答是正常的,方湘稍稍安心,便按其所说,往前走、往左看,看到了两扇被铁链锁上的大门,两扇门闭得不是特别紧,留了个窄门缝。 那声音好像就是从门缝里出来的。 方湘凑近门缝,眯着眼睛往里看,里面确实有个女人,只是看不清全貌。 “方大哥不认识我吗?上次你可撞倒了我一回呢!”女子后退了几步,使方湘能看清她的脸。 “哦……张贵人?”方湘辨识出来眼前之人,这才想起,他好像是听人提起过张贵人被幽禁之事,但并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也不记得张贵人住在哪个寝殿。 认出对方之后,他也同时感到对方的称呼不合适,“张贵人怎么能称呼卑职为「方大哥」?这要让人听到,卑职不就又「僭越」了?” 张小宛挽了一下鬓发,叹道:“我算什么贵人?原不过是淑妃当年公主府的丫鬟,后来承蒙皇上信得过,替他办过几件有用的事,才勉强受封……” 透过门缝,方湘看到小宛的侧脸,只是寥寥几句,她的眼角已布满哀伤。 小宛继续自嘲着:“封了贵人又如何呢?一朝不慎,就成了戴罪之身,谁还会把我放在眼里?” 方湘留意到,小宛渐渐眼中含泪,只是没有流出来,她缓缓下蹲,侧靠着门,是那么楚楚可怜。 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和这位张贵人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 不知不觉中,方湘柔肠触动,忍不住也倾诉起来:“我也是……我们家几代人都是陈家家仆,那时候皇上逃出京城、投奔永昌,我和父母、姐姐为了追随皇上,不惜得罪皇上的兄长也要离开京中陈家,在永昌那个苦寒之地生活了四年多啊!你可知那时日子有多苦……” 回忆起昔日坎坷,方湘感到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回京,以为从此脱离苦海……结果呢,为了在司蓉公主面前替皇上遮掩信件,我被莫名其妙赐了婚……” “你知道我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吗?她不仅长得难看,拜堂之后我才知道,她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方湘苦笑着,像是被戴了绿帽子一样难堪:“饶是这样,她还对我指手画脚,天天给我脸色看!” “我为何要娶她呢?只因她是当时唯一一个肯配合我替皇上圆谎的人!我没得选择!”方湘看着小宛,越说越来气:“可是皇上忘了……他忘了我在永昌替他卖命,他也忘了我为他葬送了婚事,他随口就给我免职了……” “想开点吧……”张小宛温声细语,劝了这么一句。 方湘慢慢缓过神,觉得自己可能宣泄过了头,又冲小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宛好奇地问:“如果你夫人在嫁你时还是完璧,你是不是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方湘愣了一下,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有点小小的尴尬。 “你可能不知道,我曾做过孝宗的淑媛,现在是皇上的贵人,但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方湘更愣住了,他没见过孝宗,更不清楚孝宗的妃嫔。 “侍奉两朝君王而仍是处子,和未出阁已不是处子,究竟哪个更丢人现眼呢?”小宛低头浅笑,笑得那么无奈。 方湘上下打量着小宛,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美,怎么会?” “因为孝宗见到我的时候,也同时看到了桃叶。当今皇上更是对桃叶一片痴心……萤火之光,何敢与日月争辉?我连半点机会也没有……”小宛笑着摇了摇头,难以言表心中的妒忌。 方湘想了一下,也不禁摇头叹气:“桃姑娘确实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可她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又怀过别的男人的孩子,皇上也真是鬼迷心窍,宠爱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立她为皇后?” 小宛怔然一惊,她独自被幽禁在此,就像与世隔绝一样,没想到外面已经变天,连皇后都换人了。 她便与方湘打听:“皇上这样做,满朝文武不反对吗?司蓉公主岂能甘心?” 方湘随意地笑着,显然对谁做皇后漠不关心,“皇上还没对外宣布呢,不过底下也传得差不多了!你管他那么多呢,反正立谁也立不了你!” “那倒也是。”小宛附和般笑笑,然而眼珠滚动,已开始暗自盘算了。 片刻,小宛又回眸,凝视方湘:“多谢你今日陪我聊这么久,我被关在这里快一个月了,从没有人搭理我。连每日送膳的人,都是放下东西就走,送来的还都是残羹冷炙……”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你好歹是主子,他们太过分了!”方湘不由得替小宛感到不平。 “没事……饿不死就行……”小宛站起,纤细的身姿摇摇晃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我就是太孤单了……总巴望着偶尔能有人来说几句话……” “我闲得很,倒愿意天天来,反正我的职责就是在宫里转来转去……”方湘冲动着说了几句话,忽又感到不妥,“就怕被人看到了误会,万一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对你不利……” 小宛却冷冷一笑,并不在意,“皇上若能管我与别的男人说话,也算是把我当个人了。” 方湘想了想,好像是这样,除了桃叶和司蓉,陈济对后宫所有人都是不闻不问的。 他便又劝小宛:“别管他了。我们家附近有个糕点铺,味道很不错,下次来,我捎点给你哈……” 小宛点点头,冲方湘甜甜一笑,笑靥如花。 方湘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想回家。 次日,方湘很早便入宫了,以巡逻为由,专程来寻小宛,果然这一带还是空旷无人,他便送上糕点,又与小宛闲聊了很久。 不同的是,这次在方湘到来之前,小宛写了一封信,装在信封中,说是给义父的家书,委托方湘务必亲自交到陈亮手中。 方湘当然乐意替小宛跑腿,于是带着书信来到陈亮的府邸求见。 彼时陈亮和陈错刚刚自外而还。 这几日,陈亮携子先后拜访了多位朝中重臣,请他们联名上书,共谏立后之事。 陈冲听说陈济有意立桃叶为后,比陈亮的气愤更甚,不假思索就在陈亮拟好的奏疏上署了名,并要求陈伟、陈歆、陈秘也一同署名。 尚云一向不愿多事,但他身为成宗最信任之人,实在没有理由不维护司蓉公主,被陈亮和陈冲轮流劝说后,不得不应承了这件事。 随后,齐国旧臣们看到奏疏上有陈冲和尚云的名字,也就纷纷参与进来,不计其数。 交州入京的武将们唯陈亮之命是从,自不必说。 直至今日,陈亮清点奏疏上的名字,京官多半都在上面了,尤其三品以上的官员,只缺马达一个,是陈亮最近不想看见的人。 不想他刚拿着奏疏到家,就听下人禀报,说是马达的小舅子方湘在客厅等候多时了。 陈亮感到纳罕,却又不好意思不见,只得来客厅见了。 方湘是个直肠子,不擅客套,一看见陈亮和陈错走进客厅,就赶紧把信封掏了出来:“左丞相,这是张贵人给您的家书,您收好。” 陈亮愕然,他实在没想到,方湘会是为张小宛而来。 他接过书信,诧异地问了声:“你来这儿,你姐夫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啊!”方湘左右看看,见也没有外人,又小声说:“张贵人被幽禁,按理是不能传递书信的,我是悄悄来的,您老可一定要保密,不然张贵人就惨了。” 陈亮不禁皱眉,方湘竟比他还维护张贵人? 方湘跟陈亮父子一向不熟,相对站着也很尴尬,既然任务完成,巴不得赶紧走,“那个……也没别的事了,我就先回去了哈!” 陈亮点头,方湘便快步离开。 待方湘完全出去,陈亮才撕开信封,打开书信一看,又是一脸吃惊。 第233章 邪门对歪道 陈错见父亲面有惊色,也探头看了这封「家书」,前边尽是些问候客套之辞,后面的几句才是重点: 「义父切莫直接上书劝谏立后之事,此举必定触怒龙颜,且事倍功半;不如重金贿赂梅香榭旧日常客,传扬歌姬往事,务必使其细节详尽,届时满城风雨,自成借力之风。」 看罢,陈错不禁掩面一笑。 陈亮立刻责备了儿子:“你笑什么?贵人家书至此,你当放尊重些!” 然而陈错仍是那个态度,那种笑脸,“也只有您这位义女,才想得出这种主意!” “你懂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论皇后是司蓉公主还是桃姑娘,那张贵人都是贵人,她何必劳心劳力?她还不是一心为皇上声誉着想?一心为陈国江山着想?”陈亮的声音铿锵有力,就好像是在表彰多么伟大的事迹一样。 陈错只是发笑,并不表态,“所以您打算听她的了?” “曾经的京城头牌歌姬,离了勾栏才几日?整这么一出「失忆」,就以为是良家女子了?就想一步登天?真是荒唐!”陈亮满脸不屑,言之凿凿:“那桃姑娘就是个祸害,勾引皇上,惑乱心智!用什么方法对付她都不为过!” 陈错又淡然一笑:“我怎么觉得,张贵人蛊惑男人的功夫,丝毫不逊于桃姑娘呢?” 话音刚落,陈错脑袋上就挨了一锤。 随后是陈亮严厉的呵斥声:“张贵人冰清玉洁、心怀大义,岂容你信口污蔑?” “行,就当我什么都没说。”陈错还只是笑笑。 “左丞相之前吩咐的事,我都办好了。您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这么损的差事……”陈错的手指在那封「家书」上弹了一下,又笑着说:“您可千万别找我。” 言罢,陈错向陈亮拱手做告退之礼,转身往后门走。 陈亮连忙交待:“走出这个门就把「家书」烂到肚子里,不许跟人提起,也不能告诉你老婆!” 陈错已经跨出门槛、穿过后门,走向后院。 陈亮估摸着这个距离陈错应当是听得到的,也没再理会。 他回身就把家书靠近烛台上的火焰,转瞬燃成灰烬,又顺手拿起自己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奏折,浏览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署名。 为了让这些京官都署名,陈亮可是颇花费了一番功夫的,难道就因为张小宛这一封家书的劝阻,这封奏折就不呈上去了? 就算他愿意白费功夫,那他也得给署名的大臣们一个交待吧?别人不说,至少陈冲将来肯定是要来问他的。 可他觉得小宛的建议很有道理,陈济的脾气一向阴晴不定,这满朝文武共谏的、长篇大论的奏疏,还真未必比几条流言蜚语有用! 陈亮左思右想,奏折不能作废,作为百官之首,这是最光明正大的尽忠之道,只不过,得选个合适的时机。 这个时机,可能就是谣言满天飞的时候。 若是明着去做那些不入流的事,不止陈错嫌弃,陈亮也觉得丢人,更何况,此举一旦传到陈济耳朵里,恐怕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陈亮悄悄吩咐了几个最信任的下人,分头去打听梅香榭先前都哪些客人跟桃叶有瓜葛。 不仔细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其数量果然多得惊人,且这些客人大多都来自官宦之家、或与官宦之家有亲戚,很适合大做文章。 更重要的是,其中不少官宦子弟在买笑听曲时,都曾试图揩油作乐,其过程自然是不堪入耳的。 陈亮用先前受贿所得金银,使下人隐瞒身份、秘密收买京城的地痞乞丐,专在街头巷尾传播桃叶做歌姬时的不堪往事,尤其关于客人们动手动脚的细节,传得绘声绘色。 没多久,这种传闻已经风靡全城,也被宫中外出办事的宫人们听到,因此又传入宫内,越传越离谱。 就在这种时候,陈亮将满朝文武共谏的奏折送到了陈济那里。 而桃叶也在宫中散步的时候,听到和自己有关的流言,竟是自己闻所未闻的。 花架底下,两个小宫婢正聊得津津有味。 “他到底摸着了桃姑娘哪里?” “听说是摸到了这儿……”那婢女一面嬉笑,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桃叶带着采苓等人,就从花架后走过,闻得此言,在宫婢们面前,桃叶顿时面红耳赤。 没等桃叶发话,采苓先骂了:“混账东西,出来!” 两个小宫婢吓了一跳,慌忙从花架前绕了出来,一起跪在桃叶面前。 采苓又呵斥:“掌嘴!” “等一下。”桃叶阻止了采苓的命令,好奇地望着那两个小宫婢:“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小宫婢相视一看,不敢作答,却又不得不作答:“就……就是姑娘在梅香榭时的事……” “梅香榭?那是什么地方?”桃叶满脸都是疑惑,扭头看了采苓。 采苓只好告知:“梅香榭是京城最有名的勾栏院。” “哦……原来如此?”桃叶冷冷一笑,又问跪着的小宫婢:“深宫之中,你们如何就「听说」了勾栏院的事?” 那宫婢一个头磕在地上,吓得哭了起来:“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外面街上到处都在议论您……” 桃叶默不作声,她已然明白,这是外头有人故意在散布流言呢。 时至如今,些许流言还能难倒她?桃叶转身就往璇玑殿的方向走。 采苓等忙追着桃叶一同往回走。 到璇玑殿,桃叶也不回自己的房间,径直奔向正殿,没等守门的卓谨反应,一脚踹开了殿门。 殿内,正坐在书桌前的陈济被这踹门声吓了一跳,桃叶已经多天不肯与他相见,他没想到,桃叶会这样突然粗鲁地破门而入。 但他还是为桃叶的出现而欣喜,忙站了起来,走向桃叶,“桃叶,你终于肯见我了?” 采苓等婢女跟在桃叶身后,都屈膝向陈济行礼。 “皇上要是不愿意立我当皇后就算了!犯不着让人背地里坏我名声!”桃叶瞪着陈济,撇着嘴,当众任性地大呼小叫。 “什么意思?”陈济听得一头雾水,把目光转向桃叶身后的采苓。 采苓忙告知:“启禀皇上,有宫人在宫内妄议桃姑娘在梅香榭的事,说是宫外听来的谣言,十分不堪。” 陈济听了,也立刻怒上眉头:“哪个敢这么大胆?立刻乱棍打死!” “除了皇上,谁有这种胆量?”桃叶哼一声,继续冷眼嘲讽:“分明是皇上想册封司蓉公主为后,又没法跟我交差,就叫人说三道四,故意让我听到,好让我知难而退!” “我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你这是什么逻辑?”陈济无语极了。 桃叶却像坐实了谣言的来源一样,只管给陈济乱加罪名:“我怎么没逻辑?我没提立后之前,怎么就没这样的谣言?怎么现在满大街都是谣言?这谣言的出现不就是为了阻止我做皇后?” 陈济无奈地看着桃叶,认真承诺:“我明白了,我会查清楚谣言从何而来,也麻烦你先不要随便冤枉我,行吗?” 桃叶还仍然不满地大声嚷嚷:“早知道这样,皇后的位置我也不要了!如今被人乱说我和别的男人这样那样,我将来还怎么出宫嫁人?” “什么「出宫嫁人」?你只能嫁给朕!”陈济强调般冲着桃叶喊。 桃叶做出气急败坏的模样,更大声地对着陈济咆哮:“皇上不想让我当皇后,也不想让我嫁给别人,所以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去做一个任人欺负的妃子吗?” 陈济快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指责给气懵了,他有气无力地看着桃叶,居然不知该怎么解释。 “我告诉你,我不干!你要再逼我,我死了算了!”桃叶说着,气愤着上前,随手推了陈济一把。 陈济不防,后腰一下子撞到了桌子的棱角,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桃叶仍然气冲冲的,扭头就走。 “桃叶,真的不是我……”陈济手按在桌面上,眼看着桃叶离正殿而去。 婢女们都急匆匆跟着,唯有采苓回头看了陈济一眼,略有担忧之意,但还是快步跟上走了。 卓谨忙过来扶住陈济,惊恐地问:“皇上……皇上您没事吧?要不要宣御医?” “不用……”陈济一手扶腰,一手按着桌子,慢慢走回自己的座椅。 卓谨扶着陈济坐下,又赶紧给陈济揉腰。 陈济忍着疼,从桌上拿起陈亮递上来的奏折。 在桃叶进门之前,他正在看这份大臣们共谏立后之事的奏折,奏折中洋洋洒洒,尽是对司蓉的肯定和表彰,看得他心中十分不快,哪料到桃叶又突然闯来一阵胡闹,更使他感到憋屈。 “到底是哪个这么大胆?敢公然污蔑朕的桃叶?”陈济自言自语着,在奏折尾部一列一列查看官员们的署名。 逐个看了一遍,他发现,除了马达,好像几乎京中官员都在上面。这么多人都反对立桃叶为后,如何去查谣言的来源? 他又低头,在奏折上看到了陈秘的名字,猛然想起,陈秘不是一向最擅长打探小道消息吗? 陈济立刻吩咐卓谨:“传陈秘来。” 稍后,陈秘来到璇玑殿。 陈济坐在椅子上,拿着那份共谏的奏折,不忿地问陈秘:“你也反对朕立桃叶为后了?” 陈秘慌忙伏地叩首,道:“皇上恕罪,臣是被恩师要求把名字写上去的,师命难违,臣无法不答应。” 陈济冷笑:“恩师……你是说陈冲?” “正是。” 陈济点点头,又问:“听说外面到处都在传桃叶的谣言,你知道吗?” 陈秘有些为难地答道:“回皇上……臣也听说了。” “那你可知造谣传谣者是谁?” “这个,臣还不知道呢。” “你不是说,用心则消息灵通吗?朕想知道是谁在背后诋毁桃叶,你去帮朕查一查。” 陈秘拱手做礼,笑劝道:“皇上息怒,查自然是有办法查的。只不过,能做这样事情的人,要么是对您忠心耿耿,要么就是对司蓉公主忠心耿耿,如果查出来了,您当真要治罪吗?” 陈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陈国初立,根基未稳,满朝皆是功臣,哪能随便治罪? 更何况,治罪也得合乎法度,所谓「造谣」,其罪名其实很难成立。桃叶在梅香榭做过歌姬是事实,被男客们竞相追逐也是事实,造谣者顶多算是夸大其词,若因此被治罪,只会使桃叶的名声变得更坏! 想到这里,陈济不禁皱眉。 陈秘又笑着说:“如果皇上只是厌恶谣言,那么……只要梅香榭消失了,梅香榭的谣言又能流传多久呢?” “嗯?”陈济猛然间没有听明白,抬头看着陈秘,道:“说清楚点。” 隔着桌案,陈秘轻声说:“启禀皇上,您上次不是要臣查沈老板么?臣发现了一些蹊跷……” 第234章 不择手段 “沈慧……”提起这个人,陈济的眼中便恨意皱起。 他想起了自己眉角永远无法愈合的两道疤,使他从来不敢在人前撩起刘海。 他想起了桃叶被谢承报信后赶去见了王敬最后一面,破坏了他原本差点就骗过桃叶的计划。 他想起沈慧暗中协助白夫人,不仅让他找不到十三军的半点踪迹,还救走了司修。 他抬头问陈秘:“你打听到了沈慧出阁前的事?” 陈秘笑道:“回皇上,沈老板出阁前的事,全是闺阁女家常,实在没甚好说的。” “那你说的蹊跷是什么?”陈济很不解。 陈秘道:“臣指的是沈夫人。您应该知道,沈太傅现在的夫人是续弦,乃是原配袁氏的妹妹,也就是沈老板的姨母。” 陈济点点头,又问:“这小袁氏有什么问题吗?” 陈秘低声告知:“臣发现,这小袁氏年年都去祭拜她姐姐,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沈老板从不去祭拜生母。” “你确定?”据陈济所知,沈蒙的原配袁氏对亲生女儿沈慧自幼百般宠爱,袁氏死后,沈慧竟不去祭拜,实在有违常理。 陈秘又拱手致礼:“启禀皇上,此事错不了。因为前两日又逢袁氏祭日,臣的眼线混入沈氏宗祠,亲眼看到小袁氏祭拜袁氏,而沈老板不在。” “会不会是那天沈慧有事去不了?”陈济仍猜疑着。 陈秘又道:“臣也这样想过,因此那日特意去了梅香榭,看到沈老板正跟几个熟客谈笑风生,清闲得很。” 陈济低头,陷入深思,又一次想起了桃叶先前在偷听司元和沈慧谈话后询问了许多有关沈家的事,想起了司元追封发妻沈嫣为皇后而所有人都不知沈嫣葬在何处,想起了沈慧看司蓉时的眼神。 其实,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司元的发妻沈嫣很可能压根就没死,现在的沈慧也很有可能根本不是沈慧……而是沈嫣。 他让陈秘去打听沈慧出阁前的事,原本就是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测。 如果现在的沈慧其实是沈嫣,那么许多原来解释不通的事就都能解释了,唯一让陈济想不明白的,就是沈蒙作为沈嫣和沈慧的父亲,如何就能接受这样的替换?而真正的沈慧又去了哪? 陈秘又说:“还有,臣的眼线留意到,在袁氏的墓室里,供奉的牌位居然有两个。” 陈济恍然觉得抓住了某种证据,慌忙追问:“两个牌位?谁的牌位?” 看到陈济这般在意这个线索,陈秘饶自得意,笑答道:“头一个自然是袁氏的牌位,另一个么……是空的,上面没字儿!” 陈济又问:“那墓室里埋了几口棺材?” 陈秘笑答:“肯定只有一口啊!这墓室将来只有沈太傅才有资格葬入,顶多再为小袁氏留一席之地,如今这俩人还都活着,哪能有第二口棺材?” 陈济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有谱了。 “皇上也觉得此中有猫腻吧?”陈秘附和着笑笑,随即给陈济出谋划策:“您想啊,无名牌位还能供谁?必定是小袁氏早年做过亏心事……皇上只要顺着这个往下查,不愁查不出人命官司。 那沈慧自以为聪明,在成宗死前就把名籍迁回了沈家,因此司氏一族获罪时,她没被牵连。但沈家再出了事,她还哪能撇得干净?借此机会把梅香榭给查封了,也不过是小事一桩!还能顺带将其财产没入国库,岂不一举两得?” 陈济不由得勾唇一笑,当年沈慧曾嘲笑他没能拆了梅香榭,他心里气恼,应该是在陈秘面前牢骚过吧,难得陈秘连这都用心记着。 他抬头看着陈秘,笑道:“你起来吧。” 陈秘再次叩首,才膝盖离地,站了起来。 “你的主意很好……不过,朕现在想做的,不止是消灭谣言,还得把桃叶推上皇后之位……”陈济饶有深意地笑着,眯着眼看着陈秘。 陈秘意识到陈济另有计划,但他一时还不能猜得准,于是躬身拜问:“还请皇上明示。” “要把桃叶推上去,当然就得先把蓉儿给拉下来……”陈济惬意地笑着,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某个定格的场景。 陈秘略有些吃惊,前几日在陈冲府上,听见陈亮对陈冲说「皇上快走火入魔了」,他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不能不信。 “由沈家去攀扯司蓉公主,有些难度吧?”陈秘虽面上还有捧笑,但已明显表现出为难:“而且……皇上不是一直顾念着公主的病吗?” 这一句,算是戳中了陈济的重点,他不禁愁容顿起,“若不是因为怕她生气于治病不利,朕早就将立后之事昭告天下了,还绕什么弯子?” 陈秘听了,更感到糊涂。 陈济低头,慢慢盘算着:“有所失去,当然得让她有所得到。亲情慰藉,或许能让她好起来……” 听到这儿,陈秘已经听得晕头转向:“臣愚钝,不知皇上究竟想要臣怎么做?” 陈济笑了笑,倒不急着解释,先问了别的:“那袁氏,除了沈慧,还有别的儿女吗?” 陈秘道:“袁氏还有一子,已死了多年了,只给沈家留下一个孙女,名唤沈媛,是由继祖母小袁氏养大的。” “哦……这么说袁氏也算是有嫡亲后人的。”陈济笑着点头,继续盘算,“袁氏生前,身边应该也有亲信的丫鬟吧?” 陈秘想了想,分析道:“他们那样的人家,姑娘出阁少说也得陪嫁四个吧?臣估摸着,这么多年了,袁氏贴身丫鬟多半都嫁人了。不过,想找也不是难事。” “找她们不难,那要是让她们老实交待事情呢?”陈济望着陈秘,颇有暗示地笑着。 这时的陈秘又有了自信,笑着卖弄起来:“臣自打协理刑部以来,查找证据、审讯证词,也颇有心得,臣还给它总结成了两句话。” 陈济便好奇地问:“哪两句话?” 陈秘笑道:“头一句借前人之言,叫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二句么,是臣自己补上去的,就是「重刑之下,必有懦夫」。” “果然精辟。”陈济点头称赞,又问:“这些若都不难了,就只剩一件事,不知你敢不敢做?” 陈秘俯身行礼,道:“但凡皇上吩咐,岂有臣不敢做的?” “你不怕违背恩师?” “自是皇恩大过师恩。” “所有族人里,朕最喜欢的就是你。”陈济走近陈秘,满意地拍了陈秘的肩膀。 “臣三生有幸。”陈秘满面含笑,恭谨地问:“不知皇上说的这件事是什么事?” 陈济眉毛抖动,淡然笑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叫你半夜去挖坟。” 陈秘愕然一愣,随后又赶紧应承:“任凭皇上吩咐,臣必当尽心竭力。” 随后几天,陈秘按照陈济的指示,开始秘密查找袁氏生前的贴身婢女,并将这些婢女及家人监禁起来。 临近司蓉的生辰,某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轰隆隆几乎整个夜晚都让人不得安宁。 清晨风雨稍息,但天色还是阴沉的。 陈济来紫极殿探望司蓉,远远又闻到一股药味。 “公主,皇上来了!”几个丫鬟看见陈济,争相向内传报。 司蓉放下药碗,安静坐在茶几旁,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陈济进门。 陈济脸上堆着笑,一进门就殷勤问候:“昨晚的雷声可真吵,你可睡得好?” 司蓉没有看陈济,也还是那个冷冰冰的态度:“只要皇上不在,我自然睡得好。” “瞧你这话说的……”陈济仍笑着,坐到了司蓉对面,“朕来,是想问问,生辰想要些什么礼物,朕好提前叫人给你准备。” “皇上忙着讨好桃叶,想方设法改变立后人选,忙得不可开交,竟还记得我的生辰?”司蓉终于看了陈济一眼,却是轻蔑一笑。 陈济讪讪笑着,静默片刻,低声道了句:“你已经知道了……” “宫内宫外都传遍了,难不成我是个聋子、瞎子吗?”司蓉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是生硬的。 陈济点点头,笑望司蓉:“既如此,朕今日就明明白白地问一句,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做皇后?” 司蓉脸上,不由得露出淡淡的不忿,“倘若我说不愿意,你就准备把这个位置给桃叶了?” 陈济笑眯眯的,好似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温声细语:“你看……就好比一样东西,只有一个,你又不愿意要,而正好她想要,如果朕还继续强塞给你,那不是也很奇怪么……” 话音未落,司蓉猛地拍了一下茶几。 陈济吓了一跳,再看司蓉,她的手已经捂住胸口,身体的不适盖过了她的愤怒。 旁边的小莺惊恐地问:“公主是哪里又疼了吗?” 陈济忙站起,过来握住司蓉的手:“蓉儿……你不要误会……” 刚说了一句,陈济又被司蓉甩开。 司蓉稍稍定神,手又离开了胸口。 陈济也不敢靠近司蓉,也不敢离开,就站在半远不近的位置,解释道:“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你真正想要的,比如……你母亲……” 司蓉没有搭理陈济,但也没有反对。 陈济就继续往下说:“先前,我曾说想找你母亲的墓,想要她与成宗合葬,真的是想替你尽孝,你只是不信我。我后来也一直在找,最近终于有了点消息……” 司蓉猛然一惊,下意识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笑着,离司蓉近了一点,“我还不知这传言可靠不可靠,但是,很有可能,你母亲可能还活着。” “你说什么?”司蓉有点懵,于她而言,这个消息未免也太惊人了。 陈济握住了司蓉的手,温和地分析了起来:“你想啊……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墓,成宗那么爱她,生前不带你去祭拜,临终也不提迁葬、合葬之事,那么……她当然有可能还活着了。” 司蓉听着,瞬间想起许多,成宗生前从来没有明明白白跟她说过母亲是怎么死的,即便她问起,也都是很敷衍地一语盖过。 她正沉思中,外面有丫鬟跑入:“公主……公主……” 司蓉抬头,只见跑进来的是苗红。 “公主,宫外有传言说,沈家宗祠的一个墓室昨夜被雷给劈开了!” 第235章 雷劈还是炸药 司蓉忙问:“哪个墓室?” 苗红答道:“好像是您外祖母的墓室,让雷劈得裂开了,现在成了一个坑,听说好多人都跑过去看呢。” 司蓉脑袋乱哄哄的,这听起来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陈济揽住司蓉的肩背,佯装出关怀之态,对司蓉说:“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我这就让人备马车。” 司蓉只好点点头。 司蓉不愿意张扬,因此换了便装,陈济也就换了寻常衣着,马车也不敢奢华,一切从简。 但安全问题是马虎不得的,因此陈济命赵弼点了一百名最精壮的侍卫,全都是普通家丁装扮,骑马随行。 马车很快出了云龙门,在侍卫们的前后围绕中,走上街道,马不停蹄一路向东。 车内只有陈济和司蓉两人,司蓉不停掀开窗帘往外看。 自从生下孩子、失去孩子,司蓉的生活就在无尽的治病、喝药中度过,已经许久不知外面是什么样子了,乍一出门,心境倒是别样不同。 陈济看着向外张望的司蓉,露出亲切的笑,“出来走走,是不是觉得比整日闷在屋里好很多?” 司蓉正留意街上的人来车往,忽听到陈济的话,回头见陈济笑得温柔,虽被言中心思,她却不想答话。 她从没去过沈家宗祠,只偶尔听人提过京中贵族的家庙大多安置在东郊。 她一路观望,只见马车出东篱门后,渐渐很少看到百姓人影,于是马车速度也加快了许多,不多久绕过燕雀湖,行至群山连绵之处。 司蓉知道,沈家宗祠必然就在某个山丘上,随之想起墓室被雷劈之事,看着依旧阴沉的天气,心里一阵郁闷。 陈济的声音又在司蓉耳畔响起:“一夜的风雨雷电,怎么别处都没事,就单单把沈家这个墓室给劈了呢?” 司蓉瞥了陈济一眼,陈济的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可她心里觉得怪怪的,怎么陈济说的,刚好就是她此刻心里所想的呢? 再次往窗外看时,司蓉又一次看到了人潮涌动。 这种景象,在荒凉的郊外是难得一见的,许多村民都聚集在同一座山下,显然是刚刚上山围观过奇异景象,然后被官兵撵下来的,却仍好奇地探头探脑,三三两两的相互议论,听起来闹哄哄的。 山半腰的家庙被着装统一的官兵里外围了几层,挡住了那些凑热闹的普通百姓。 司蓉不必问也知道,那就是沈家宗祠所在了。 很快,马车停下,有侍卫打起车帘,陈济先下了车,又伸手扶司蓉。 他们下车后,发现旁边还停着两辆马车,一看便知都是来自官宦之家,都是从城内赶来的。 赵弼先行带人过去,将围观的百姓向左右驱赶开,为陈济和司蓉让出一条通往沈氏家庙的直路。 陈济便拉住司蓉的手慢慢向上走。 两旁百姓们的目光不由得由庙门转向这两个登山的人,虽然陈济和司蓉都换了便服,但这般百人随行、驱赶百姓让路的阵仗,已然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与众不同。 “表姐……” 在官兵围绕之外,有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一看见司蓉,就快步跑了过来。 司蓉抬头,觉得那个女子有点眼熟,好像曾随外公沈蒙去探望过她的病,应该是沈家的长孙女沈媛。 及至跟前,沈媛扑腾一下跪倒:“表姐,我祖母的墓室不是被雷劈开的,是被人用火药炸开的!求你为她老人家做主啊!” “炸开的?”司蓉感到不可思议:“谁诈的?” 沈媛委屈地倾诉起来:“就是刑部右尚书陈秘,他还带人把这里包围起来,连我们自家人都不让进去!” 司蓉看了看前方官兵,其衣着的确像是刑部的兵。 陈济向司蓉建议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吧?” 司蓉点点头,于是继续前行。 沈媛忙站起,跟在司蓉身后。 走近时,他们才看到,沈家宗祠外围的一面墙已经完全塌陷,落了一地碎砖,所以不必进入庙门,就能看到家庙内的模样。 “微臣陈秘,叩见皇上、娘娘。”陈秘就站在那面塌陷的墙外,原地跪拜。 周围的官兵、村民,一听陈秘称「皇上」,都吃了一惊,也赶紧纷纷跪下磕头。 陈济望着陈秘,象征性地质问:“陈秘,沈姑娘告你用火药炸了其祖母袁氏的墓室,可有此事?” 陈秘再次叩首,镇定作答:“皇上明查,以火药炸开的墓室,理应碎裂得七零八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中分成两半。” 听了这个解释,沈媛气得面红耳赤,不由得反驳道:“你胡说!我都看到墓室里有硝石碎末了!” 陈济和司蓉跨过官兵们的围绕,往内又走了几步,只见宗祠内有许多墓室,其中一处墓室的穹窿顶明显列成两半,一半虽砖瓦不全,但还直立着,左右两壁和后壁上的假窗、壁画也都依稀看得出,而另一半早已倾斜得几乎墙壁着地,墓室内陈列的石棺床、祭台,连龛窟中的牌位,都可远远地清晰映入眼帘。 看这般形状,确实像是雷劈受损,然而受损到这种程度,这得是多强烈的一道天雷? 司蓉便问沈媛:“硝石在哪里?” 沈媛忙指着墓室倾斜倒地的那边墙壁,“好几处都有,那里最多!” 司蓉仔细看了看,那墙下是有一堆白色粉末,但毕竟高低还有些距离,看得不甚清楚。 陈济也看了一眼,又问陈秘:“你让人下去看了没?那是硝石吗?” 陈秘拱手答道:“回皇上,臣已亲自下去看过,是硝石不错。” 沈媛如同抓到了证据一般,忙对司蓉说:“表姐你看,他承认是硝石了!” “不过……那是尚未燃烧的硝石。”陈秘淡然一笑,又朝陈济和司蓉拱手作揖:“皇上和娘娘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范子计然》曾曰「硝石出陇道」,这与臣有什么关系呢?” 沈媛不服气地问:“既然与你无关,你为何出现在此?又为何让人围住墓室,不许我们家的人进去?” 陈秘笑道:“沈家人非要说是我炸了墓室,我当然得自证清白,不让人围起来,万一有人下去做手脚,诬陷我怎么办?” 沈媛听了,更觉可气,“你如果不莫名其妙跑来我家祖坟,谁会想得出是你炸了墓室?” 这两人的争执,让陈济感到头昏脑涨,忍不住叫停:“行了行了!你们到底是谁先来的墓室?” “他!” “她!” 两人几乎同时指着对方,异口同声。 “就这点事,还成了无头公案了?”陈济不禁无奈地摇头,又笑望司蓉:“怎么办?” 司蓉也一头雾水,不解地问:“此类案子,照常应该归何处审理?” “应由刑部之下的大理司来审,可是……大理司的主事、都事,那都是陈秘的下属啊……”陈济尴尬地笑着。 司蓉一脸茫然。 正此时,山下有马蹄声传来,陈济和司蓉放眼去看,见有几个骑马之人在山下止步,像是陈亮、陈冲等人,他们都下了马,徒步上山。 陈秘再拜,道:“启禀皇上、娘娘,臣知沈家乃娘娘血亲,马虎不得,故让人去请了左丞相和定王,一同鉴别,此墓室究竟是被雷劈开还是被火药炸开。不想皇上和娘娘亲临,此案更当公正。” 说话间,陈亮、陈冲都已上来,陈冲身后,还跟着陈歆和陈伟,一见着陈济,都跪下行君臣大礼。 陈济便笑道:“众位都请起,既然当事人已经请来左丞相和定王来主持公道,朕自当一旁观看即可。” 说罢,陈济拉着司蓉往后退了一步,给几个陈氏族人让路。 陈秘忙叫人搬来两把椅子,请陈济、司蓉就座。 陈亮、陈冲等谢恩站起,走到了裂开的墓室旁。 陈秘笑着躬身作揖,道:“还请诸位大人仔细看看,这墓室究竟是雷劈开的,还是火药炸开的?” 陈亮对着墓室,看了又看,便就事论事、颇有耐心地分析起来:“裂痕只有一道,内部壁画基本完好,石门、祭台、水槽也都没有大碍,看着像是外部作用所致。昨夜大雨,若将火药放外头,早淋湿了,根本炸不了,若将火药放入墓室之内,里面早已一片狼藉,哪会是现在这般整齐?” 陈歆看着,也点头认同:“确实像是雷劈,不像炸开的。” 陈伟亦道:“陈秘与沈家无怨无仇,也实在没有道理炸一个久死之人的墓室。” 陈秘听着,咧嘴轻笑。 沈媛愤愤而道:“你们都是同族,相互袒护,乃常有之事,我才不信你们!” 陈秘轻声笑问:“照沈姑娘这么说,皇上也与本官同族,也不值得你信任了?” “你……”沈媛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生气。 陈冲看了看沈媛,又看了看陈秘,再看比他们早一步赶到的陈济,却并不看墓室,直接冷冷地问陈秘:“不管是雷劈还是炸裂,那都是沈家的事,你跑来做什么?” 沈媛觉得一语言中要害,忙一起问:“对,你为何会来此?” 陈亮也好像刚意识到不对劲,“是啊……雷劈沈家墓,碍你陈秘什么事?” 陈秘顿时陷入尴尬,讪讪笑着:“这个……此事说来话长……” “话长话短你倒是说啊!”陈冲盯着陈秘,满脸猜疑。 “那是因为……有人说……”陈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陈冲的疑心越发凝重,怒斥道:“不要故意拖延时间!你在等什么?” 陈伟忙随着陈冲附和:“是啊,你快说,定王公务繁忙,时间很宝贵。” 陈秘继续笑着,慢吞吞地说:“那个……昨日啊,有两个人来刑部……” “诸位大人……”山下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众人望去,只见太傅沈蒙在家仆的搀扶下,脚步蹒跚地艰难上山。 陈秘停了言语,只看沈蒙。 沈蒙很努力地赶路,嘴里还不住地牢骚:“你们年轻……一个个都跑来得挺快……欺负我一把老骨头,都快被马车颠簸散架了……” 终于距离拉近,沈蒙朝着陈亮、陈冲等人喊:“劳驾诸位白跑一趟,这状……我们不告了……” 陈亮、陈冲相视一看,都糊涂极了。 沈蒙好不容易上到墙体坍塌处,这才看见陈济,哼咛了声:“皇上也在啊?” 也不及行礼,沈蒙就拉住沈媛往外走:“跟我回家去,瞎折腾什么?” “爷爷!”沈媛撕扯着,不肯离开,“奶奶的墓让人炸了……” “什么炸了?那是雷劈的!不关别人的事,我们沈家还差钱修墓吗?”沈蒙声音不大,力气倒不小,只管拉着沈媛下山,沈媛怎么也摆脱不了。 陈秘在后边高喊着:“沈太傅等等,我特意请了人来给你们家主持公道呢!” “不用了!各位都请回吧!”沈蒙连头也不回,只管拉着孙女往下走。 陈秘忽而对着其所带的官兵打了个手势,官兵们立刻不再围着墓室,而是奔向沈蒙,将沈家爷孙并家仆等人都拦住。 沈蒙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看陈秘:“尚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陈秘悠哉悠哉地笑着走来,淡淡答道:“有人昨日来刑部告状,说你们沈家杀人藏尸,这墓室的一个棺椁里,竟有两具尸首,本官要当众开棺验尸!” 第236章 墓前问案 此言一出,语惊四周。 陈亮、陈冲等都愣住了,其余围观的各府家下人丁、附近村民更议论纷纷。 沈媛先出口反驳:“你胡说!那是我祖母的棺椁,里面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我是不是胡说,开棺一看不就知道了?”陈秘恣意笑着,走到了沈蒙、沈媛面前,“还请沈太傅点个头。” 沈蒙一副爱答不理的姿态,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拙荆已弃世多年,安枕地下,大人两句话就要开棺,搅扰死者清静,是什么道理?” 陈秘笑道:“下官执掌刑部,有人状告命案,不得不受理,还望沈太傅谅解。” “老朽听不懂,所谓命案,死者是谁?凶手是谁?原告又是谁?证人、证据都何在?还请大人说明白点。”沈蒙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那毫不在意的神态,好像说得不是自家事一样。 “太傅放心,稍后自然明明白白。”陈秘笑着,由沈蒙身边转到陈济、司蓉跟前,躬身一拜:“请皇上准许,臣在此开堂审案,将与此案相关者都传讯此处。” 陈济轻笑着说:“料理刑部乃你分内之事,何须朕允准?爱卿尽管自便。” 陈秘躬身拜退,即刻派人去传原告、被告、证人,并使下属就地摆出与公堂格局相似的阵仗。 司蓉侧目看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陈济和陈秘说话时的样子,有点像幸灾乐祸呢? 陈冲性急,看着陈秘让人布置公堂,很不耐烦,便过去质问:“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把我们这么多人都弄到这儿来,目的何在?” 陈秘拱手作揖,笑劝道:“恩师稍安勿躁,原告就在不远处,马上就到。” 几个陈氏的官员听了,都立刻意识到,这个原告分明是被事先安排在附近的,所谓请他们分辨墓室开裂原因、主持公道,根本只是一个请他们到场的借口而已。 陈歆低声问:“那墓室,该不会就是你炸开的吧?” 陈秘咧嘴一笑:“老兄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掌管府库,哪里弄得来火药?” “别扯那些没用的!”陈冲心烦地打断了他们,又问陈秘:“你要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老实告诉我,究竟什么命案?为何非要在此审理?” “就是沈家的命案,死者和凶手都是沈家自己人……”陈秘客客气气地向陈冲拱手致敬,还没说完,忽见那厢沈蒙凑近了陈济和司蓉。 准确来说,沈蒙只是靠近了司蓉,亲切地表现出关心:“这天儿还阴沉着呢,说不得待会儿还得下雨,公主身子弱,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没等司蓉作答,陈秘快步过去叫住了沈蒙:“沈太傅该不会是心虚了,怕皇上和娘娘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吧?” “真是笑话。我这个做外公的怕体弱多病的外孙女淋雨,有什么不妥?”沈蒙的声音又是嗓子眼里哼唧起来,神色傲慢,完全不看陈秘一眼。 陈秘不怀好意地笑着,淡淡道:“太傅放心,下官这里有足够的伞盖和斗篷,断不会叫皇上、娘娘和诸位大人淋雨。” 沈蒙没有说话,只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冷笑。 司蓉没有作声,虽然她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可她真的很想了解沈家,了解和她生母相关的一切。 说话间的功夫,两名原告已经被传来。 有官兵报知陈秘,陈秘于是在公堂主位就座,陈亮、陈冲等人只好都走到陈济后面站着。 那原告是两名中年妇人,在几个官兵的护送中登上沈氏宗祠坐落的半山腰,跪在临时所设的公堂之中。 陈秘便一本正经地开始了审讯:“堂下何人?” 两名妇人都低着头,分别自报了家门: “民妇张氏,曾是沈家先主母袁氏的婢女,陪主母从袁家嫁到沈家,贴身服侍多年。” “民妇何氏,原先是沈太傅嫡女沈慧小姐的乳母。” “哦……都曾在沈家为奴多年?”陈秘点了点头,向旁边站着的沈蒙发问:“沈太傅可都认得?” 沈蒙就站在距离二妇人几步的位置,仍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半睁着眼睛,摇头晃脑:“老朽老眼昏花,认不清……” 陈秘一脸邪笑,自言道:“沈太傅年事已高,毕竟是下人,且又阔别多年,不认得也是常情。看来,下官得另外找人确认两位原告的身份了。” 言罢,陈秘又看第一位原告:“你是袁氏的陪嫁丫鬟,那袁氏之妹、也就是现在的沈夫人,应该见过你吧?” 张氏忙答道:“认得认得,虽然主母出阁时,袁家二姑娘尚年幼,但她长大后常到沈家做客,所以才与沈太傅……” 沈蒙突然咳嗽了一声,吓得那张氏不敢再往下说。 陈秘笑着看向沈蒙,问:“沈太傅,您没事吧?” “嗓子有痰,咳不出来……”沈蒙哼咛着,又咳嗽了几声。 在场之人都已经听出那妇人要说的是什么,只是没人好意思说出来。 陈秘便又问另一原告:“你说你是沈家嫡女沈慧的乳母,那把沈慧叫来,兴许还认得你吧?” “可是……慧小姐……慧小姐早已亡故了呀!”何氏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砰的一声,陈秘手中的惊堂木落下。 随之是陈秘的一声呵斥:“一派胡言!那沈慧就在城内经营酒楼,满城皆知,你如何敢青天白日诅咒太傅之女?” 那何氏还有些急眼了,辩解道:“民妇没有胡说!那经营梅香榭的沈慧并非民妇当年伺候的慧小姐!她就是杀害慧小姐母女的凶手!” 在场之人又一次集体瞪大了双眼。 “哦?沈太傅的原配夫人袁氏……不是患急症亡故的吗?”陈秘故作疑惑,他环视一周,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惊异之色,唯有沈蒙泰然自若。 张氏赶紧佐证:“大人明鉴,主母身体康健,从不曾患什么急症,她是被人害了!而且……梅香榭的沈老板的确不是慧小姐,凡是沈家早年在内宅伺候的老仆人都认得慧小姐模样,只是他们大多都被遣出沈家、找不到了!” 陈秘看来看去,目光又回到两个原告身上,“诬告可是要坐牢的。本官已经让人去请沈夫人和沈老板了,你们……敢与她们当面对质吗?” 两名妇人皆道:“民妇敢。” 陈秘点点头,又说:“既如此,你们就把当年的命案详情一一道来,也好让皇上、娘娘和诸位大人都听个明白。” 张氏便讲述起来:“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民妇偶然看到主母的妹妹小袁氏与沈太傅在花园中单独相见,觉得情况不对,就告诉了主母。 主母雷霆大怒,立即跑到花园,抓了个现行,她揪着妹妹就要打。就在她们纠缠不休的时候,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头发蓬乱的疯女人,手里还拿着一根粗木棍,一棍打在了主母的后脑勺上。 主母当时注意力都在妹妹身上,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人。那疯女人冲过来得极快,待民妇提醒时,已经来不及了。主母头破血流,命丧当场。” 何氏接着说:“慧小姐因为出嫁礼仪之事不明,那晚本来要去问主母,结果到了主母房里,听下人说是去了花园。慧小姐和民妇赶到花园时,正巧看到主母倒地而亡。 慧小姐胆子小,就大叫着往外跑,不想那疯女人追了上来,也一棍给打死了。沈太傅和小袁氏都是亲眼看着的,可为了掩盖私情,他们不但没有追究凶手,反而被凶手威胁……同意凶手顶替慧小姐出嫁。 沈太傅会同意此事,主要是为了稳坐国丈之位。也是因此,沈家无法为慧小姐发丧,因为慧小姐是跟主母袁氏同日亡故的,就把慧小姐塞进主母的棺椁,一起入土为安了……” 那何氏说到沈慧之死后,便越说越悲恸,说罢掩面大哭起来,张氏也跟着悲悲戚戚。 陈秘追问:“你们知道那凶手的真实身份吗?” 二人都摇头,张氏并道:“民妇两个在那之前从未见过那个疯女人,在那之后也很快被打发出了沈家。” “可是,一般的疯女人怎么可能进得去沈家家宅?又哪有机会行凶呢?”陈秘微微笑,带着疑虑看向沈蒙:“沈太傅眼花了,不知耳朵可还能听得清?有没有听得懂她们方才这一番陈词?” 沈蒙依旧摇头晃脑,哼咛道:“人都不认识,听得懂听不懂又有何用?” “看来跟沈太傅谈确实没用,还是得等沈夫人和沈老板来。”陈秘自言自语般感慨着。 陪审的主书已经将两个原告陈述的供词写下,拿到陈秘面前。 陈秘扫了几眼,又抬头审视着问二原告:“你们方才所讲,沈家母女被人用棍打死,可是你们亲眼所见?” 二人都答道:“是民妇亲眼所见。” “那就画押吧。”陈秘随即让人将供词拿下去给两个妇人。 二人正画押,忽闻身后传来一句高声问话:“你们既然能「亲眼所见」,怎么没被我一起用棍打死呢?” 她们猛地回头,只见沈慧慢慢走了上来。